《穿越后我成了鱼玄机的老师》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59章 敢想敢为 鱼幼薇最近很苦恼。 她从书院回来后,时常被她阿娘数落“游手好闲”。她不服气地说自己在精进茶艺,结果被她娘怼了回去。 “幼薇,咱们小门小户的,你难道真想凭这个吃饭不成?” “对啊,若是我开一个茶水摊,阿娘你就负责帮我收账。生意好起来后,你就不用去帮人家洗衣服了。” “你这孩子想得倒简单,生意是这么好做的吗?”鱼母摇了摇头。 “万事开头难嘛。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我知道你心疼阿娘,想帮我分忧。但你当初若是不去书院念书,多费些功夫在刺绣上,不就能多挣些钱了么?” 闻言,鱼幼薇的面色变得阴郁。 她一直都知道阿娘不希望她念太多书。男子读书能考取功名,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女子读书有何用?不过是嫁人时能长脸罢了。 鱼母最爱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男人都不喜欢比他们聪明的女人。 鱼幼薇一听就气闷,反驳她道:“我比我阿耶聪明,他九岁时都背不下来的文章,我六岁就能倒背如流了。那阿耶怎么这么宝贝我?” 鱼母言辞振振:“那是因为他是你亲爹。做父母的,总归希望儿女比自己有出息。” 鱼幼薇气鼓鼓地转过头,不想再理睬她。 她家先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世人的误解。女子应该以书为友,不断提升自己的学识谈吐。有了才华后,不要轻易显露,要做到谦虚内敛,这才是真正的美德。 倘若日后她的夫君德才都不如她,那该是男人的问题,不该是她被批评的理由。要怪,就怪那男人不思进取,头脑愚笨。 鱼幼薇觉得段书瑞说的对,还认真地拿了一个小本本记下。 她现在还没完成自己的人生抱负呢,还不想匆匆嫁人。然而鱼母丝毫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总是唠叨着“出嫁要趁早”,让她烦都要烦死了。 每每烦闷之时,她就会出去闲逛。她时常溜到一家书肆看书,一来二去,就和那里的掌柜伙计混熟了。掌柜知道她没钱买书,时常大方的将书借给她看。 这一日,她又独自一人溜去看书,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隔老远就看到她,向她努努嘴:“喏,今日新进了一批书,都给你放在老地方了。” 鱼幼薇嘻嘻一笑,向掌柜拱手道谢。 她借助身高和体形的优势,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很快来到一排熟悉的书架前,看也不看,随意取下一本书。 这本书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传奇小说那样以爱情故事为主,粗略翻一遍竟都是一些神捕故事。这些故事诡谲迷离,剧情跌宕起伏,她看入迷了,连饭点到了都没察觉。 “小姑娘,你还不回去吃饭啊?”掌柜走过来问道。 鱼幼薇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我差点忘了!” “瞧你看得这样入迷,这本书你就拿回去吧!这周之内记得还我!” “谢谢掌柜!”鱼幼薇将看了一半的书搂到怀里,脸上笑开了花。 她回了家,突然想给远在洛阳的崔颖写信,顺便在一件事上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她看过的书不少,小时候又有过将作品登在诗集上的经历。那么,她也可以试着写传奇小说或是诗词歌赋,然后刊登到书上! 这个念头出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不想公开发表作品是不想太过惹人注目,现在可不一样了。 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吃穿用度、买茶饼哪一样不花钱?她阿娘挣钱这么辛苦,自己怎么好意思向她“狮子大开口”? 本来事情做成之前是不应该让旁人知道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分享欲,崔颖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算是外人吧? 说写就写,她铺开纸张,头也不抬地开始写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托人去送信。 崔颖很快寄来了回信。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必顾虑太多。你文笔这么好,不去写文章真是可惜了。期待以后能读到你的作品。” 鱼幼薇越看越兴奋,将一只干花夹到信纸里,打算将其好好收藏起来。 接下来,便是征询她家先生的意见了。 她顾不得睡觉,连夜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信的最后还罗列了种种可行性,等着第二天送给段书瑞。 这一晚,鱼幼薇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段书瑞连连摇头,说她写的一塌糊涂。一会儿又梦见她写的东西被登在书上,然后被士子们发现,他们挤在她家门口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胆大妄为。 一大早,鱼母来叫鱼幼薇起床,一见她眼下乌青,气得在她背上给了一巴掌。 “你昨夜又点烛夜读了?你和你爹真是一个样!你不是说要出门吗?顶着两个黑眼圈怎么见人?” 鱼幼薇不满地嘟囔道:“我去见先生,又不是见外人。” 鱼母拿梳子的手蓦地一顿,随后抬高了嗓门:“见谁都不能这样就出门!我给你抹点粉!” 鱼幼薇慢吞吞地换了衣服,坐在铜镜前,鱼母给她扑了粉遮住眼下青黑,又往脸颊点了胭脂。 她过完年就十五岁了,脸颊线条收紧,身条猛涨,已经有大姑娘的模样。 难怪鱼母总将她看的紧,她只要一出门必会遭遇一番盘问,不说清楚出门见谁,何时回家,这门就别想出了。 打扮得再好看又怎样,反正那个人也看不出是好是坏。 鱼幼薇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闷闷的。但想到崔颖和李浩都夸赞过自己的容貌,又暗自开心起来。 到了段书瑞家后,她对着一枚小铜镜整理了下凌乱的发丝,清了清嗓子,开始敲门。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才来开门。 他没有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的垂下,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可一看就知道才刚起床。 “先生,你以前不是爱早起吗?”鱼幼薇双手一提裙摆,施施然进去了,“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起?” 是你来得太早了好吧。段书瑞在内心吐槽道。 他关上门,跟在她后面进屋:“昨晚熬夜看书,这才起得晚了些。” “不管怎么样,起来了就好。”鱼幼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他,“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 第160章 吏部铨试 一瞬间,段书瑞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她又闯祸了?还是和她娘又吵了一架?不会想要离家出走吧? 最后,他平静地说道:“等等,我得先去洗漱。” 鱼幼薇:…… “去吧,请快去快回哦。”她朝段书瑞摆摆手,后者如临大敌般快步离开了。 看到人走了,她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 是先给他看这个,还是先说话铺垫一下呢?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没过多久,段书瑞回来了。鱼幼薇讨好一笑,主动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段书瑞慢慢坐下,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说吧,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在您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鱼幼薇扶住额头,“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而且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着,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还将崔颖给她的鼓励一并讲了。 段书瑞静静地听着,他低垂着眉眼,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冲淡了眉目间的凌厉,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乖巧。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让我想想。” 鱼幼薇有些忐忑不安,她低下头,紧紧抓住衣角。 “你可以给自己取个笔名,不要用本名,这样比较稳妥。”段书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她一跳。 鱼幼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段书瑞失笑道,“你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为了同我商量的。那我问你,就算我反对,你就不会去尝试了吗?” 鱼幼薇斩钉截铁道:“不,我依然会去做的。” “这不就对了。写下你心里的故事,再投稿给知名书刊吧。”段书瑞笑着看向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才是我认识的鱼幼薇。” 鱼幼薇一双美目中波光流转,她从身后取出那张纸,递给他。 段书瑞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接过纸,开始细细查看。 “想法不赖,但要注意提防版权纠纷。”他看完后将纸折好,递还给她。 “什么是……版权纠纷?” 段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就是说你的作品,你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你至少要准备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纂书刊的人,最珍贵的初稿自己留下。” 他这么一解释,鱼幼薇就懂了:“哦,原来是这样。” “你先写吧,此事我会帮你保密的。你交稿子时,我再陪你一起去。” 鱼幼薇乐不可支地狂点头,她家先生如此支持她,她可不能让他失望! “先生,您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就不打扰您复习啦!”她一跃而起,向门外跑去,“谢谢您,我就先回去啦!” 段书瑞看着她跑远,心头莫名涌上一阵失落。 但是她说的没错,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自己得全力备考才是。想到这里,他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书,开始翻阅起来。 吏部考试和书判拔萃科考试都是在元旦之前,希望各位阅卷官念在要过年了,能对他们友善一些吧。 日子过的极快,转眼到了考试之日。 吏部诠试,只试判两节,也叫做关试。自从礼部将及第举子姓名及相关材料移交给吏部后,便由其负责考试。 考试期间,所有考生一切事宜皆在考场中进行。 考试那日,天色还未亮,陈伯家已经有了动静。 陈伯亲自将段书瑞三人送到了吏部南院外头。 一想到考完这场试就可以静候佳音了,许多士子皆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陈伯将考篮从马车上取下,一一递给他们。 “你们三人要沉着应战,以不变应万变。”陈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叮嘱了他们两句。 “是,师傅。”三人恭敬地说道。 陈伯欣慰地看着三个徒弟,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鼓舞。 眼看着时辰即将到了,紧闭的南院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两队挎着武器的士兵。 众人自觉性极强,不用官差宣布,自行排成了两列。 段书瑞三人同陈伯告别之后,就赶忙上前。 到了时辰,众人按照规矩进门,开始一一核查。 全部物品同身体各处检查无异后,段书瑞拿着自己的号码牌,领了三根蜡烛去了自己的考位。 参加考试的士子们纷纷入座后,负责主考的官员这才现身。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显然就是这次考试的主持者——吏部员外郎赵郡。 他先宣布了皇帝的旨意,随后又说明考试的规矩流程,若是触犯,会有怎样的后果。 段书瑞听着,心中啧叹两声。 唐朝科举,若是在考场上被发现作弊,考生本人不仅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还会依照其性质施以笞刑或杖刑。其次,此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若是考官参与作弊,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三个——革职、流放或者处死。 一番话语说完,这才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 考官们开始拆卷子,一旁的官差开始一一分发,卷子全部发放完毕后,所有考棚的大门,全部被锁了起来。 段书瑞定了定神,开始查阅试卷。 试卷上有两道判词,判词也叫判狱讼,说白了就是审理各大案件,提出自己的见解,并给出相应法条。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段书瑞已经将唐律中的法条都熟记于心了,因此给出法理依据对他而言不是难题。 难的是如何熟练运用四六骈体,畅抒己见,让阅卷官眼前一亮。 沉思片刻后,他开始答题。 长安,大慈恩寺内。 鱼幼薇搀扶着陈夫人迈过台阶,进入大雄宝殿。 二人在两个蒲团上跪下,面色虔诚,双手合十的祈祷着。 室内檀香阵阵,室外雪花飘飘。 祭拜完佛祖后,鱼幼薇先一步起来,轻轻扶起陈夫人,二人离开了大殿。 “这么冷的天,没几个人愿意出门,难为姑娘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来一趟了。”陈夫人拍拍她的手,笑着说道。 鱼幼薇也笑了:“师娘言重啦,我答应过先生,要日日为他祈福的。” “好孩子,相信佛祖一定能感应到你的一片心意。”天气实在太冷了,陈夫人不禁咳嗽连连。 “我送您回去吧,日后再来这里还愿。”鱼幼薇取下自己颈项间缠绕的披帛,为她系上,还贴心地往上拉了拉,遮住整个脖子。 二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风雪中两个背影是那样的笃定。 第161章 考完两科 段书瑞本以为“书”“判”两科是分开考的,结果陈斯年告诉他并非如此——“书”“判”两科是合二为一来考的。 在判词考试时,书楷法优美,判文理优长为合格。也就是说,写判词不能一味图快,还要讲究卷面工整,字迹清秀隽永。 答完第一题后,他将笔轻轻搁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闭眼养神。 他休息片刻,打叠精神,又开始看下一道题。 这道题显然上了难度,材料冗长不说,还牵涉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认真对待可不行。 他凝神片刻,开始在草稿纸上下笔。 这一场考试怕是要难倒不少人吧。 约莫到了酉时,天色渐渐暗沉,段书瑞放下笔点上了蜡烛。 段书瑞写了一天,停下了笔,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白日的草稿。 判词考试是极为重要的一科,关系着他能否进入后面“身”“言”的环节。这一场考试,他必须要答得完美,谨慎。 最后一题的题材牵连甚广,朝中官员肯定也早已知晓题目,就等着看他们的答案。若是自己的答卷,触犯了一些人的禁忌,那便要后悔莫及了。 再次检查了文章并无不妥之处,没有触犯禁忌之后,段书瑞这才开始用晚饭。 夜晚的吏部南院很安静,今日是第一个晚上,众人精神正好,这会儿估计都在全神贯注地写文章。 师娘为他准备的考篮之中,有一方小小的铜锅,借着考棚里的炉子,段书瑞烧了一些热水。 水开后,他抓了一小把米下锅,煮成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再配上些许肉干,又是简简单单的一餐。他慢悠悠的吃完,就开始搭板子睡觉。 在昏暗的考棚里,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能迷迷糊糊地估算着时间,现在不过戌时,放到以往,他还在温书,不过这会儿他的生物钟告诉他该停下来休息了。 段书瑞躺在木板上,胳膊搭在额头,睁大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头顶瓦片。 之前的考试,他都没怎么睡好。一晚上能睡着两三个时辰都算好的。 入了这考棚,能够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估计没有几人吧。 他不知道,此时崔景信的考棚里,在简易木板搭着的木板床上,床上的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另一侧考棚里,桌面烛火摇曳,陈舒云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答了大半的卷子。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段书瑞双手撑在两侧,从木板床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后,他将木板归位,开始洗漱做饭。 不知为何,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还有持续降温的势头。 皇宫。 大太监周福海令人将茶壶里冷却的茶水倒掉,又重新续上一壶温热的茶水。 宣宗正捏着毛笔,伏案批阅奏章。 他连着翻了两本,叹了一口气,起身活动筋骨。 周福海连忙将满上的茶杯递给他。 宣宗浅呷一口茶水,问道:“今日外面情况如何?” 周福海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今天前两科就考完了,奴才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出来了。” 宣宗走到窗边,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周德海走到他身后一尺开外的地方,讨好着说道:“陛下批阅了这么久的奏章,想必乏了。可需要奴才安排銮驾,带您去御花园散散心?” 宣宗回过头,笑骂道:“这冰天雪地的,朕哪里有心思出去?你这奴才,竟出的一些馊主意!” “奴才愚钝,又胡乱揣度圣意!”周德海笑着给了自己一巴掌。 宣宗又转身凝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低声说道:“朕方才在思考,要不要让吏部给南院增添一些炭火。” 周德海大气不敢出,站在一边等候着他的旨意。 “但朕想了一下,身骄肉贵之人,即便通过考试,日后到了贫瘠之地,如何有精力做官?这场考试正是检验他们体魄的最佳时机。就不必增添炭火了!” 周德海嘴唇一抖,连忙低头答道:“陛下说的是!” “另外,你再去一趟太医院,让他们在南院外等着。考试结束后,若是有士子病了,就送去那儿。” 周德海赶忙行礼道:“奴才遵旨。” 吏部南院内。 段书瑞已裹上厚厚的棉衣,正是之前师娘给他们做的那一件。 天气太冷,南院准备的炭火,在这狭小冰冷的考棚之中,似乎并无太多用处。 临近出考棚之时,已经有了些许咳嗽声出现。 段书瑞已经交了卷子,坐在炉子面前,看着燃烧旺盛的煤炭,将手放在上面烤火。 这一场,怕是得刷不少人了。 段书瑞隔壁这位仁兄,最开始只是小声咳嗽,后来咳嗽声愈来愈大,到了现在又变得有气无力。 他都怀疑,出考场那日,这位仁兄会不会被抬出去。 终于到了判词考试结束之时,众人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结果出来后便是“面试”环节。 段书瑞揉揉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从考篮里摸出一枚铜镜——原本他不爱照镜子,但为了整理衣冠控制表情,给考官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他还是从鱼幼薇那儿顺走了这枚镜子。 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干裂。 真是有够憔悴的。 不过还好,察其身言,察的是整体形象,面容只需有亲和力即可。想到这里,他努力勾起嘴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柔和一些。 明天下午考察“身”这一项,后天上午再考完“言”这一场,他们便可以各回各家了。 第162章 接近尾声 阅卷官阅卷的速度十分快,第二天早上结果就出来了。 为了维护考场秩序,众士子排成两列,依次看榜。不远处站着一队官差,凡是看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的考生,他们就会以“扰乱秩序”罪将其带走。 段书瑞排在队伍的中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想到今晚又要在那狭小逼仄的木板床上凑合一宿,他的腰背就开始隐隐作痛。 试判是四场考试中最关键的一场,在吏部铨试中起决定作用。一等、二等一般不授予人,所以三等甲科第一名一般是最好的。乙科为第四等,丙科为第五等。此外为不入等者,不入等者也授官,一般是恶官,即偏远地方官。书判甚差者称之为“蓝缕”,即使守选合格,也要被驳放。 就比如排在他前面的这位仁兄,看了榜单后就一蹶不振,一边按着心口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段书瑞猜测他要么是不入等者,要么就是“蓝缕”。 他向前一步,目光在榜单上梭巡。由于他是从后往前看的,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当他来到第一张榜单前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三等甲科第一名! 勉强克制住激动的心情,他迈着自信从容的步伐从右手边离开,心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见考官就不好了。 一到戌时,他早早地就将木板拼接成木板床。他从考篮里翻出两团棉花塞入耳朵,便熄烛就寝了。 这一觉睡得挺香,一觉醒来,外面虽然还是雾蒙蒙的,但似乎开始升温了。 到了时辰后,来了一队官差将他们依次领出去——“身”“言”两科考试在一间单独的考棚里进行。 段书瑞趁着候场的间隙,拿出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嗯,看上去还算得体。 “三等甲科第一名——段书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到,他赶忙举手示意,跟着一名官差进入考棚。 刚进屋光线有一些昏暗,但走到里屋光线陡然增强。屋内摆放了大大小小数十盏灯,将原本昏暗的室内照得宛若白昼一样。七位考官呈四方之势将他包围起来,他脊背一僵,感觉自己就像那等候行审的犯人,危在旦夕。 冷静,冷静。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他挺直脊背,镇定地向几位考官拱手行礼:“几位大人好。”几位考官看到他是个知礼数的,纷纷点头。 不过这种被围观的感觉真的很诡异,其中两位坐得近的考官看了他几眼后开始窃窃私语,仿佛他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而这他们正商量着要将这条鱼做成红烧鱼还是水煮鱼。 “这位士子,你且过来。”正前方的一位考官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段书瑞应了一声后走了过去。只见那位考官的桌案上放了一把石锁,他示意段书瑞将其抬起来。 段书瑞在武馆里锻炼了好长一段时间,区区石锁,怎么会难倒他?不过他惦记着自己的右手刚痊愈没多久,还是收了几成力,用了六成力将石锁稳稳地抬起来,抬到胸口的位置。 这位考官露出满意的微笑:“可以了,放下吧。” 这时,坐在东北角的一位考官又发话了:“你到我这边来。” 段书瑞心里暗叹一声。他轻轻放下石锁,又依言走到这位考官面前。 这位考官端着桌上的烛台站了起来,将烛光凑近他的面庞。看到那跳动着的烛火,段书瑞心下一惊,但他的面上仍然保持着镇定,甚至还向这位考官微微一笑。 考官借着烛火近距离观察他,见面前这人剑眉入鬓,眼如点漆,只脸色略显苍白,不过考试的确耗费心力,也是情有可原。他端着烛台围绕着段书瑞走了一圈,段书瑞心里颇为烦躁,但面上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咳咳!”方才让他抬石锁的考官轻咳两声,还在端详他的考官不由得手一抖,赶忙端着烛台回到座位上。 “‘身’这一科你通过了,接下来该考察‘言’了。”说着,他摆摆手,一旁的小官连忙奉上一堆卷轴。他从中挑出一本,隔空抛给段书瑞。 “把这卷轴上的内容读一遍。” 段书瑞展开卷轴,心中暗暗叫苦。这上面的文章冗长不说,还有许多生僻字。 不过他小时候可是参加过“汉字听写大会”的,还拿了全国三等奖,区区生僻字,还难不倒他。而且“言”这一科,考察的是考生是否语言流利,说话清楚。他必须吐字清晰,停顿得当才行。 段书瑞答了一声“是”,便双手捧着卷轴读起来。 这是一篇判词,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出自于白乐天的《百道判》。 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众考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西北角的一位考官说道:“接下来我们会依次向你提问,你准备好了么?” 段书瑞垂下双手,平静地说道:“学生准备好了,各位大人请吧。”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众考官对他展开了一系列盘问。段书瑞回答着,心里庆幸着自己有陈斯年这个外援——他早已将可能遇到的问题整理到纸上,派人交给自己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成亲了吗,家中可有妻室?” 饶是段书瑞有再高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是他知道一些考官为了刁难考生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恭敬答道:“回大人,学生尚未婚配,也并未娶亲。” 提问的考官满意地点头:“行了,我们的问题都问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段书瑞躬身行礼后慢慢退了出去,他陡然接触到室外的光线,看到那从厚厚云层中探出脑袋的太阳,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终于结束了,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163章 考试结束 终于到了吏部铨试结束那日。 东方亮起之际,段书瑞心中一松。 此时他的眼底已经乌青一片,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属于鬼见了都要摇头的程度。 紧闭三日的考棚大门打开之际,阳光照射进来时,段书瑞被阳光刺的差点睁不开眼睛。 吏部南院门口,一群人等着接人。众人面色焦急,不时踮着脚尖,看看自己要等的人出来了没。 陈伯同陈夫人翘首以盼。 “也不知道修竹他们怎么样了。这几天天气冷的吓人,他们可千万不能出岔子啊。”陈夫人有些不安。 陈伯爱惜妻子,将一个手炉放到她手中:“你啊别担心,这三个孩子身子骨都壮着呢。” 南院大门缓缓打开,开始有士子走了出来。 随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就有几名官差急匆匆地抬着人走了出来。 远处的太医赶忙迎了上去,有条不紊地开始诊脉救人。 陈夫人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苍白了。 这几天是真的冷啊。 段书瑞三人出了考棚,拎着考篮等物,慢腾腾地走着。不远处的陈伯二人已经看到他们,见三人没有什么大问题,二老面上均是一喜。 “可算等到你们了。”陈夫人笑着迎上去。 “师娘,天气这么冷,您在家等我们回来就好了,何必多跑这一趟呢?”崔景信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别把我想得这么弱不禁风。”陈夫人斜睨他一眼。 陈伯出来打圆场:“你们师娘这几天十分挂念你们,不亲自接到你们,她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走吧,马车都雇好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上了马车,段书瑞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伴随着马车的颠簸,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到了陈伯家所在的巷子口,崔景信将他摇醒。 到家后,陈夫人将灶上温好的饭菜端出来,三人吃完饭,洗了个澡,便各自回屋睡觉。 经过几天的煎熬,段书瑞此时恨不得睡个天翻地覆。 闭眼的前一秒,他看到自己书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 要是能一把火将这些书烧了该多好。眼不见为净。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阖上眼睛。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段书瑞发丝散乱的从床上爬起,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床,见崔景信睡得正香。 他耸了耸肩,心里有些感慨。 前世他也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考试,但即使是最劳心伤神的高考结束后,他也没能睡上一个安稳的懒觉。他的老妈八点钟就把他叫起来了——起床时间只比以往宽限了一个小时。 但是在这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睡到自然醒。 他在床边坐了一分钟,随即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打算再回去了? 将一些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他披上衣服缓缓起身,准备去院子里转转。 熟悉的桃树下坐着陈伯夫妇二人,此时,竟然多了第三人。 段书瑞定睛一看,惊呆了。 那熟悉的背影,圆滚滚的发髻,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鱼幼薇没注意到他来了,正和二老聊得开心。 段书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狐疑地问道:“幼薇,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伯察觉到他语气里隐隐透着责备,板起面孔,怫然不悦地说道:“修竹,怎么能对姑娘这般失礼?人家前两天还为了你特意去寺庙祈福呢。” “师父教训的是。”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徒儿不对。” 鱼幼薇委屈地说道:“先生,我早上本来去了你家找你的,谁知你不在。我这才出此下策,来了师祖这里。” 她明眸善睐,长着一张毫无攻击力的脸,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总能将二老哄得晕头转向。 段书瑞缴械投降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真聪明。不过此事我只能对你一人讲。”说着,她一脸歉意地转向二老,“对不住您二位啦。” 陈伯连忙拉着夫人站起来,笑着说道:“那你们两个年轻人先聊。我们去厨房看看。”说着,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段书瑞单手扶住额头:他不是不希望鱼幼薇来找他,他只是不希望师父师娘误会他们二人的关系……他的心里一团乱麻,索性闭口不言。 “先生,我知道你刚刚考完需要休息……我也知道,我这次来这里找你有些唐突……”鱼幼薇垂下眼帘,望着手中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 “但是我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那就是有人答应接收我的文章啦!”鱼幼薇猛地抬起头,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看到她这么高兴,段书瑞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祝贺你,勇敢迈出第一步。” “那位是温师傅的一位好友,从事编修工作已有数十年之久。”鱼幼薇高兴地说道,“我将我幼时写过的文稿选了两张,拿给他看了,他说我写的很好。” 段书瑞淡淡说道:“那我们明日便去会会这位相公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裴文昌!”鱼幼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那份稿子,他刚考完试,正是极度不想和文字打交道的时候,但他又不想让鱼幼薇失望,只能勉强一笑:“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鱼幼薇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盯着我做什么?”段书瑞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先生看上去胜券在握呢。”鱼幼薇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生涩地转移话题,“看来我今天又回不去啦。” “是啊,你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找人吧。”段书瑞说道,“对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第164章 拜见编修 鱼幼薇说道:“你问吧,先生。” 段书瑞道:“之前让你取一个笔名,你取了吗?” “取好了,叫‘玄机’。” 段书瑞被茶水呛到,咳嗽连连。他随意抹掉唇边的水渍,一脸惊恐地问道:“为什么……会想取这个名字?” “先生不觉得这个名字根本猜不出我是男是女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而且,这两字源于佛经,原指佛教的奥义,也指深奥的道理。我感觉创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里面大有玄机,需要深入思考才能摸索到其中门路。” “是这样啊。”段书瑞以手掩唇,又咳嗽了一声,“罢了,你喜欢就好。” “你胸口衣服湿了,我帮你擦擦吧。”鱼幼薇掏出一块绢布,轻轻擦拭着他胸口的水渍。。 感受到那手滑腻的触感,段书瑞头皮发麻,他的心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跳,忙劈手夺过那块绢布:“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这时,一个悠悠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年轻真好啊。” 二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鱼幼薇更是闹了个大红脸。 只见崔景信迈着悠闲的步子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脸玩味的表情。 段书瑞面色一沉:“你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啊段兄,你误会我了。”崔景信一脸无辜。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才这位小友说要帮你擦拭衣服时。”崔景信偏过头,向鱼幼薇粲然一笑。 鱼幼薇只觉此人言行轻佻,微感不快,侧过头不肯看他。 “饭好了,大家过来吃饭吧。”陈夫人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笑着说道。 她看了一眼表情各异的三人,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修竹,快带幼薇过来。你们明日一早不是就要出门吗?早些吃了饭歇息吧。” “是。”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鱼幼薇早早的就出门了。 “为什么不在他任职的地方找他?”段书瑞偷偷问她。 “听说这位前辈很是自由洒脱,只在官府里挂了个名,十天半月才去一次。”鱼幼薇压低声音说道。 “那他怎么审核编纂文稿?” “他一般都是在家中看完了,再差人送到印刷房去。” 这叫自由洒脱吗?这不就是妥妥的宅男吗?段书瑞在心里吐槽道。 二人刚走到裴府门口,就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走到门口一看,前来求见裴文昌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队伍的末尾甚至已经排出门外。 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愕然。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长须老者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两位小友,你们也是来求见裴相公的吗?” “是啊。您知道为何这里排了这么多人吗?”段书瑞奇道。 “在这京城中,谁不知道裴相公收稿最为爽快?”老者笑着说道,“这要是换成其他编修,早就派人把我们赶出去了。” “这么说,您也有一个作家梦?” “怎么,不可以吗?”老者伸长脖颈,将自己手中的稿纸往段书瑞面前一扬,“我年轻时可发表过不少文章呐!” 段书瑞后退一步,免得自己被他的唾沫溅到,他陪笑道:“是晚辈失敬了。” 鱼幼薇站在他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生,我们直接报温师傅的名字吧,省得在这里排队。” 段书瑞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下意识点点头。 温庭筠的名号比他俩大多了,很快就有人来领他们进去。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见到了裴文昌。 第165章 好的开头 裴文昌一脸惬意地坐在大厅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叠稿子,身边有两个婢女在殷勤地侍奉他——一个给他捏肩捶背,一个给他研墨倒茶。段书瑞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道此人真会享福。 “裴相公。”鱼幼薇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仰大名,今日才有幸得见。”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罐茶叶,递给一旁的侍者:“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望您能笑纳。” 裴文昌将支起的一条腿放下去,改为打坐的姿势。他接过侍者手上的罐子,看也没看,就将其放在桌案上。 “你就是鱼幼薇吧?我听你温师傅说起过你。”裴文昌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从段书瑞手里接过一个木箱,“喀啦”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厚厚一沓纸,走上前去递给他。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文稿,他今日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便由我代劳。”鱼幼薇淡定说道。 “哦,有意思。”裴文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一沓纸,从最上面的那张开始看起来。 鱼幼薇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手心里却沁出一层薄汗。她总感觉此人十分聪慧,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裴文昌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对这些文稿的态度。他看文章很快,可以称得上是“一目十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将一沓文稿都看完了。 “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文稿究竟是出自于谁人之手?”裴文昌的嘴角带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鱼幼薇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有些不安,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有人就先她一步开口:“是在下写的。” 鱼幼薇:“?” 先生,咱俩也没提前串好口供啊!你这叫我怎么接啊! 不过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不失礼貌地笑道:“是啊,就是这位……公子写的。他担心裴相公不喜欢他的作品,这才让我先探探您的口风。” 裴文昌笑道:“哦,是吗?” “是的。”段书瑞点头。 “这些文稿辞藻华丽,颇有飞卿的风格,一看就是得他真传。可我见过飞卿所有的弟子,这里面似乎没有你这位公子吧?”裴文昌翻了翻手上的稿子,“你们的小把戏可以瞒过别人,却决计瞒不过我。” 二人对视一眼,均哑口无言。 鱼幼薇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为何一定要问清楚真正的写稿人呢?” “我是编修,我当然要对我这里的每一个作者负责。”裴文昌叹了一口气,“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 五年前,有一名男子拿着稿子前来求见裴文昌,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功发表。裴文昌见此人形貌粗鄙,全无半点文人气质,本来没对他的文章抱有太大期望。但他看了一页纸后,深觉此文文采斐然,于是答应帮该男子发表到书刊上。这篇文章刊登后果然好评如潮,连带着书刊的销量也大幅上涨。裴文昌每月都会将稿费悉数交给男子。 有一天,那男子再也没有来了。裴文昌心中疑惑,派人去他家打听,结果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些文稿的原作者根本不是该男子,而是他刚刚过世的妻子!原来,这名男子在家中无意间发现妻子的手稿,又听到邻居谈论,知道裴文昌为创办新刊在广泛征集文稿。于是他偷偷拿了妻子的文稿去发表,还将赚来的稿费全部占为己有。他爱好赌博,终日酗酒,将赚来的稿费挥霍一空。妻子得知此事后气得大病不起,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写稿的人不在了,连载自然也没有了下文。 知道此事后,裴文昌勃然大怒。但因为大唐律法规定,妻子婚后的财产归丈夫所有,所以他拿这名男子无可奈何。后来,他每次收稿时,都会问清楚作者的名字,一一登记在册,并且想方设法地核查身份。发放稿费,也一定要发到本人手中。 鱼幼薇听了,气得直咬牙:“这男子当真是禽兽不如。做出这样的缺德事,当真不怕遭报应。” 裴文昌苦笑道:“也怪我办事不仔细,三番五次感觉到不对劲,但都没有派人去调查。哎,不说这个话题了,我看了你写的文章,感觉有点意思。” “真、真的吗?”鱼幼薇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我可以同意帮你刊登到书刊上。但是你每周五都要给我交一篇稿子,不能少于一万字。”裴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眸,“怎样,你能做到吗?” “嗯,我可以的!”鱼幼薇兴奋得面孔微微发红,“我喜欢创作的过程,我真的很想试试!” 裴文昌说道:“每个月月底我会派人把稿费交给你,你也可以自行来我府上领取。”鱼幼薇双目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你的文章一直不被读者看好的话,后面可能会被驳回。”裴文昌看着她,“你有信心吗?” “有!”鱼幼薇斩钉截铁地说道。 段书瑞又细细问了裴文昌几个问题,后者都耐心地解答了,他这才放心下来。 从裴府出来时,鱼幼薇仍然有些不解气:“没想到世上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随意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 段书瑞说道:“欺世盗名之辈不在少数。就算是在我们那里,也有不少女作家,明明是自己的作品,却要被冠以丈夫或者哥哥的姓名后才能发表。许多女性被打压,纵有一身才华,却很难出人头地。” 鱼幼薇静静听着,半晌,她叹了一口气。 “好了,不要太悲观了。”段书瑞揉揉她的脑袋,“你是一块金子,生来就是要发光的,你需要做的是给自己留够准备的时间。” 她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鱼父鱼母的女儿,温庭筠的徒弟。教导她学会聆听自己心灵的声音,才是他作为先生应该做的。 鱼幼薇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谢谢你,先生。”她轻声说道。 二人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头顶是漫天璀璨的云霞,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 第166章 最后一场 “先生,你元旦那天有安排吗?”鱼幼薇抬头看向段书瑞。 “我想想……那天所有进士都要进宫觑见圣上,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段书瑞作思索状。 “这样啊。”鱼幼薇有些遗憾地低下头。 送鱼幼薇回家后,段书瑞返回自己家中。吏部铨试后,崔景信二人不用参加其他的考试,而他还要参加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得好好准备才行。 书判书判,其实就是书写判词,他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三篇200字左右的判词即可。他现在写判词的速度是提上来了,是时候考虑一下该怎样打磨内容了。这两个月,他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判词集都翻了个遍,总算是摸索出一点规律。只要能在考场上活学活用,他相信自己能顺利通过考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他老感觉精神涣散,一连喝了两杯浓茶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只能放下手中的毛笔,打算起来运动一会儿。这时,他看到一沓纸被压在镇石下面。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鱼幼薇留给她的手稿。 他想起二人之前的对话。 “先生,我好担心自己的故事写不好。要是没有读者,那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愿意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雪后初晴,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映照着厚厚的冰雪,显得熠熠生辉,光影斑驳。她仰着头,冲他粲然一笑,笑容竟然比那雪后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收回纷乱的思绪,他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稿。自备考以来,他感觉自己看书都带上了功利性,很少从阅读中感受到最本真的乐趣。有时候,看着书上的大段文字,他心里会略感烦躁。但看到鱼幼薇的蝇头小楷则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雪白的纸张上,字迹工整美观不说,构思之新颖,文笔之细腻,当真让人耳目一新。段书瑞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面上浮现出一丝悠闲之色。难道这就是女作者和男作者的区别吗?来到这边后,自己看的书无一不是出自男作者之手,竟然忘了文字是可以如此温暖细腻,充满感性色彩的。 这一沓文稿就像一扇天窗,让他得以窥见她内心的一角,那里建造着一片伊甸园,没有荒芜杂草,没有外界纷扰,有的只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在鱼幼薇的笔下,所有故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纵然人物中途会经历各种困难,但最后都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段书瑞一张接一张的看下去,从暮色四合看到夜色沉沉,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文稿。 说来奇怪,看完文章后本应犯困,他却越看越精神。仿佛被她故事里积极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他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后,又重新拿起毛笔,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这一学就是一个时辰,当完成当日任务后,他才放下纸笔,熄灯上床。 一周后,书判拔萃科考试如期举行。段书瑞带着考篮来到吏部南院,本以为不会碰到什么熟人,结果偏偏天不遂人愿。 “这不是段兄吗?真巧啊,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王明挎着考篮从不远处走来,高兴地向他招招手。 “王兄,你也来了。”段书瑞客气地向他拱手行礼。 “是啊,我担心前途无望,这不是打算多为自己争取一下吗。”王明无奈地耸了耸肩,“兴许这次的判词能够得到朝中大人们的赏识,这样我就不用苦等三年了。” 此人倒是坦诚,其实对于籍贯不在长安的人来说,自然是越早被选上越好。毕竟城里的各种吃穿用度费用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几个没来?”段书瑞环视一圈,没看到集贤书院的其他几名士子。 “哦,他们两报的是博学宏词科。”王明说道。 段书瑞:…… 不愧是正统官学出来的,人家敢报名,就说明人家准备得充分,心里有底气啊! 伴随着“轰”的一声响起,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二人连忙住口不言,排在队伍的中间,等候检阅。 书判拔萃科考试比想象中要简单。 当段书瑞拎着考篮,揉着腰杆从南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他没有去听其他考生讲题,也没有去和熟人寒暄,而是径自回到陈伯家。从小到大,他每每考完试回家,都特别希望能有人在家等着他。然而他的母亲忙于工作,外婆又隔三差五地生病住院,外公在乡下务农,因此这个愿望时常落空。 但现在他有了师父师娘,有了师兄师弟,不用担心回家之后空欢喜一场了。 “修竹回来啦,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陈夫人正在院子里和婢女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更是眉开眼笑。 “师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好奇地问道。 “你们三个元旦是不是要进宫面圣?我差人给你们做了三件衣服,今天正好送到了,我让景信给你拿到屋里了。你去试试,不合身的我再拿去让裁缝改改。” 段书瑞心里一暖,但他转念一想,进宫面圣的衣服定然不便宜,岂不是又让师娘破费了?他踌躇许久,缓缓说道:“师娘,这衣服不便宜吧?” “你这孩子,担心忒多!”陈夫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让他赶紧回房,“这是斯年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你还担心他出不起这个钱吗?” 段书瑞笑着道了谢,回转屋内。 他走到书桌边,发现一套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桌上。 崔景信不知去向,不知道又去哪里厮混了。 他展开衣服,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件衣服制式严正,线脚密实,样子十分漂亮。他上身试了试,发现异常合身,里面还有一层绒毛,穿上甚是保暖。 与其孤芳自赏,不如让众人共赏。他走出房间,打算让师父师娘看看。 二老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说得正起劲,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雪花飞舞,树影摇曳,本来是动景,在段书瑞走来的那一刻仿佛都静止了,成为他的背景板。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缓步行来,宽袍及地,衣袖飘摆。他神色淡漠,但眼里隐隐有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月光清辉一般皎洁又幽静,仿佛穿越亘古,直直射到二人身上,明亮得让他们不敢多看。 (唐代的“元旦”指的就是现在的春节哦!) 第167章 元旦赴宴 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墨紫色的袍子襟摆上绣着银色的流动的花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束发的是一根古朴的木头簪子,簪头是一把羽扇,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陈伯二人看着他走近,不由得屏住呼吸,都没有再说话。陈夫人忽然有些无力,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想,自家老头方才说的对。 修竹这样的人,旁边要站上怎样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芒湮没,因他的气势蒙尘? 段书瑞在二老面前站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人一眼。 “师父师娘,你们觉得我这衣服……” “哈哈,修竹,这衣服挺合身嘛!我就说我眼光好,紫色果然最衬你!”陈伯笑着打了个哈哈。 陈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就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分明是我之前给修竹量的尺寸,这样才能量体裁衣!” 段书瑞看见二老争得不可开交,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待他走远后,陈夫人由衷感叹道:“修竹这孩子真是太优秀了,我真想不出来怎样的女子站在他身边才能不自惭形秽。” “是啊。”陈伯附和道。 “等等,或许有一个人……”陈夫人轻蹙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幼薇站在他身边就挺配的!” 听到妻子的话,陈伯的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可以,但千万别在这两孩子面前说。” “为什么?”陈夫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口中二人的关系,她有些挫败地低下头。 “我担心你这话一出口,不仅不会增进他们的关系,反而会导致二人渐行渐远啊!”陈伯目送着段书瑞离开,他的背影是那样挺拔,像一株宁折不弯的墨竹。 长安城,皇宫,御书房内。 宣宗正在房间里踱步,手里还在捻着佛珠。周德海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交待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周德海连忙回答道:“奴才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去办了,陛下您就放心吧。” 看到宣宗面上露出释然之色,他才将心收回肚子里。 “陛下,三日后诸位进士便会进宫面圣。”周德海试探着说道,“真的不需要派人将进士服发给他们,以统一着装吗?” “不需要。难得过节,让他们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来吧。能考上进士的人,该怎么着装,想必他们心里都有数。” “是。” 陈伯家和皇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三人只能选择就近的客栈住了。除夕之日,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客栈都歇业了,余下的一两间住宿费高的吓人,就连一向财大气粗的崔景信,看到那住宿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可是没有办法啊,这大街上一个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就算侥幸见到,上面坐的也是王侯公卿,哪里轮得到他们?为了不误了开宫门的时辰,只能住客栈了。 寅时一过,三人就动身出发了。段书瑞感觉一双脚不是自己的,整个人走路轻飘飘的。他有些昏昏欲睡,崔景信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搀扶着他,才让他不至于直接跌到地上。 “到底是谁规定的卯时开城门啊……”段书瑞气若游丝,他昨天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在万事万物之外的状态。 “嘘,段兄!慎言,慎言啊!”崔景信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神不住地向四周瞥。段书瑞无精打采地挂在他身上,伸手将他的食指压下。 “我估计啊,今晚应该没有宵禁。”陈斯年笑道。 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连忙挺直身子,问道:“陈兄,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宴席散场后皇帝肯定要放我们回去,难不成还留我们在宫里过夜啊?” 段书瑞提振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感觉自己满血复活了。 到了宫殿门口,已经有许多士子等候在那里了。很快,城门开了。众士子在一队太监的带领下进入皇宫。 接下来就是一套固定的流程:请安、赐座、宣读圣旨。 段书瑞恹恹地听着周德海宣读圣旨,感觉都是些“尔等以后皆是朕的肱骨之臣”之类的场面话,多听一句少听一句没什么影响。只有在听到宣宗要给诸位进士们送礼物时,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道皇帝会送他们什么礼物呢?是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呢? 当礼物被侍从一一抬上来时,众人的呼吸都是一滞。 那被摆成“一”字形排开的竟然是一些动物身上的部位——有鹿首、野猪腿、狐狸皮什么的。这些动物早已丧命多时,血液已经流干了,但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还是显得有些渗人。 好端端的新春佳节,送一些喜庆的礼物多好,哪怕是送一些对联鞭炮也好啊,为什么要送这些? 段书瑞看着高台上笑容高深莫测的皇帝,不由得轻抿薄唇。 “朕不久前在上林苑和臣子们打猎,打了这许多猎物。今天,朕想将这些猎物赏给各位爱卿,以示皇恩浩荡。” 众位士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谢陛下的赏赐!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宣宗微笑着抬手示意,一名侍从端着一个木箱走到杜宇衡面前,将箱子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敢情这是要抓阄啊!抓到哪个就把哪个带回家! 杜宇衡神色淡淡地拈起一张字条,递给侍从,后者接过后大声念道:“这位相公抽中狼首一个!” 杜宇衡豁然色变,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拱手拜谢宣宗。段书瑞一面觉得有些好笑,一面开始担心自己的手气。轮到他时,他抽中了一整条野猪腿。他看着面前的猪蹄,安慰自己道:金榜题名嘛!这是个好兆头! 待台上的猎物都被瓜分完毕后,宣宗又留下众人吃席。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段书瑞却迟迟没有动筷。按理说,春节这一天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尽管他此时身在暖融融的皇宫里,面前摆放着圣上的赏赐,他却仍然高兴不起来。 酒过三巡后,宣宗便率先离开了。他离场之后,众人才得到消息——他们可以离宫,各回各家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段书瑞抬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心里又生出一丝期许。 第168章 欢度元旦 段书瑞三人拿着赏赐回到了陈伯家。 除了陈斯年一家外,段书瑞还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拎着一条猪腿刚走进厨房,就看到鱼幼薇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后者向他挑了挑眉,加快步伐出去了。 陈夫人掩口笑道:“修竹,你不是说幼薇每年只能和她娘一起过节吗?今年我特意邀请他们来我们这里团圆!” “师娘,那个房间……” 陈夫人接过他手上的猪腿,将他往外面撵:“我给她们腾出了一个空房间,卫生也打扫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快去外面歇着啊。” 段书瑞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鱼幼薇瞅着附近没人,拉过他往院子里走去。 “马上要吃饭了,你要带我去哪儿?”段书瑞感觉有些好笑,但他手上没有使力,只是任由她拉着。 鱼幼薇没有回头,手紧紧地握着他,径直将他带到院子里,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新的风。 走到段书瑞以前喂鸽子的地方,她终于停下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段书瑞似笑非笑道。 鱼幼薇放开他的手:“先生,你在宫里吃饱了吗?” 不提还好,说到这个,段书瑞的面上登时染上一层愠色。 宫里的菜分量少不说,而且味道也就那样。他倒是想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但那种场合怎么能多吃呢。 “……没有。”他的尾音有几分委屈,被一直观察着他的鱼幼薇注意到了。 “那就好。”鱼幼薇舒了一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容,“我给您准备了惊喜,就怕您胃口不佳呢。” 段书瑞刚想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惊喜,下一秒就看着她拖着裙摆又跑回去了,活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几人围着大圆桌团团坐下,菜很快就上齐了。 鱼母笑着从地上拿起一坛酒,放在桌子上。 “这是妾身自己酿的桂花酒,味道比不上外面的,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陈夫人坐在他旁边,闻言将酒坛子拿到陈伯面前。陈伯直接排开泥封,凑近闻了闻,道:“好香!”他斟了一碗酒,一口就将酒喝干了。 “这酒味道不错啊!鱼娘子自谦了。我看比外面的酒家也不差啊!”陈伯笑着将酒坛子递给身边的陈斯年。 鱼母笑着点点头,显然很满意他的捧场。 “菜都上齐了吧?”陈伯看向身边的妻子。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俏皮的声音:“诸位且慢,这儿还有最后一道菜!”只见鱼幼薇端着一碗寿面,径自过来了。 段书瑞本来以为今天是在座哪位的生辰,谁知鱼幼薇绕了一圈在他身边停下,将寿面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段书瑞:“?” 鱼幼薇笑道:“请大家替我作证,本来我去年答应先生为他做寿面,但由于他生辰那日我在外游学,未能给他做一碗寿面,今天总算补上啦。” 她本就生的玉雪可爱,让人心生好感,又如此重师徒情谊,在座各位纷纷鼓掌叫好。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她刚才问自己有没有吃饱,原来她口中的“惊喜”就是这一碗寿面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面条上摊着一个荷包蛋,汤里还飘着两片菜叶。卖相看上去挺不错的。 没等鱼幼薇催他,他拿起筷子,很给面子地挑起一大夹吃了。“嗯,味道不错。” 鱼幼薇笑得眉眼弯弯,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陈伯拍拍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诸位,咱们开动吧!” 大家答应一声,纷纷开始动筷子。段书瑞则还捧着他那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的徒儿真的很细心,明明他只提过一句自己不爱吃葱花,她就记住了。一碗面条里一粒葱花都没有。 他捧着面碗,吃得很慢,生怕一不留神,一切就会化为泡影,再也无迹可寻。 上辈子,外婆在世时,会在他生日这天给他煮一碗长寿面,面上卧着一个鸡蛋。外婆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为他煮面。他一直在国外待着,不怎么回家。旁人都不理解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放逐? 而这辈子,幸得老天垂怜,仍然有人记得他的生日,愿意在他生日这天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他不是傻子,他能隐隐察觉到鱼幼薇对他的依恋,两人的关系正在往一个不寻常的方向发展,但他不愿意多想,只因他十分贪恋这份温柔。 他无法看清命运的轨迹,他不知道命运的大手会将他推向何方,他只想拼命攥紧手,留住这一点点幸福,然后夺路狂奔,把命运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拥着那碗面,有想掉泪的冲动。 这时,陈伯发话了。他端起酒碗,高兴地说道:“今天啊,咱们欢聚一堂,共同辞旧迎新。我提议啊,大家一起干一杯。新年新气象,祝在座所有人,平安喜乐身体好,万事无忧无烦恼!” 众人欢呼一声,都举碗相碰。就连年纪最小的陈浩然,都举起了他的汤碗,竭尽全力伸长手,想要和爷爷碰碗。 段书瑞端着酒碗,淡然一笑。他年纪不小了,怎么能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鱼幼薇身上。真好,他们都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家人朋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家不愿回了。 饭后,陈夫人不由分说地将鱼幼薇从厨房推出来。段书瑞看到后,将她拉到一旁。等看不见其他人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上。 鱼幼薇无辜地眨眨眼睛,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红包。 “先生,你这是……” “打开看看。”段书瑞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往里一看,里面是六枚铜币。她秀眉微蹙,费解地问道:“先生,你给我钱做什么?” “这叫压岁钱,这里没有纸币,只能用铜钱代替了。”段书瑞轻咳一声,“这红包可是我自己做的,你记得将它放到枕头边睡觉,能除邪祟。” 鱼幼薇惊呆了。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试图明白他的意思。 段书瑞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恼怒的伸手:“你不要的话就还给我!” 鱼幼薇往旁边一闪,笑嘻嘻地说道:“谁说我不要了? 第169章 需要避嫌 说着,鱼幼薇将红包往怀里一揣,生怕段书瑞下一秒就要来抢。 他轻笑一声:“这就对了。”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从不远处响起,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一缕游走的光线从不远处的屋檐下冲上半空,擦着浑浊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爬到大概二三十层楼的高度,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 仿佛是感应到夜空的号召,数道颜色各异的光线纷纷涌上夜空,到了不同的高度,又争先恐后地炸开。火花倾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 鱼幼薇沉醉地看着烟花,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段书瑞听到她的话,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长大不好么?还是说你很喜欢这些烟花?” 鱼幼薇说道:“嗯,烟花是极好极好的,但它停留在夜空的时间太短了,可见美好的事物都是稍纵即逝的。” 摸了摸她的头,段书瑞说道:“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鱼幼薇抱住他的胳膊:“先生,你给我讲讲压岁钱的故事吧!” “……好吧。传说中,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常在除夕夜晚出来,摸熟睡孩子的头……” 二人的身影缓缓走远,过了一会儿,树干后走出一人,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 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醒了。她哼着小曲来到梳妆台旁,看见鱼母正在缝补衣服。 “阿娘,您歇会儿吧。这点活儿就交给我来做吧。”鱼幼薇走过去,轻轻拿起她针线。 “幼薇,把针线放下吧。我有话对你说。”鱼母低着头,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鱼幼薇依言照做,不知为何,她感觉心里很是不安。她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慢吞吞地坐下。 鱼母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言语。须臾,她说道:“你和先生还是不要走的太近比较好。”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被鱼母看到了她抱住段书瑞胳膊那一幕?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涩声道:“为什么?” “先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我担心你老是去找他,会把媒人都吓跑的。” “先生都没说什么,阿娘您又何必多言呢?”鱼幼薇用牙齿紧咬下唇。 “那是他不好意思提出来,他怕伤了你的心。”鱼母叹了一口气,“而且,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老是往别的男子家里跑?”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他又不是别人!” 鱼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先生考虑吧?你也不希望他一直孑然一身吧?”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悄无声息地染上一层薄雾。 良久,她说道:“我知道了。” 声音淡淡的,却有着无尽寂寥。 鱼母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乖孩子。听阿娘的话准没错,难道阿娘还能害了你?” 于是从这天起,鱼幼薇很少往段书瑞家跑了。 刚开始,段书瑞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认为鱼幼薇定是在忙着写稿子,这才减少了出门的频率。但这一天在街上走时,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他,换做以前,她早就跑上来打招呼了,结果今天的她不仅没有招手问好,反而转身逃走了。 他眯起眼睛,感觉到有些反常。不对,是非常反常,简直反常过头了。 这丫头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不止他一个人纠结,鱼幼薇内心也很纠结。 一方面,她很想恢复原来的日子;另一方面,她又很怕是自己耽误了她家先生的婚姻大事。 为了不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她将时间都花在了写稿和看书上,平常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稿。她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每周一万字的稿子,放到以前,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再是难事。她动笔前会先理清思路,写一个两百字不到的故事梗概。然后,她才开始动笔,运气好的话,往往能在一天之内就写够两天的量。 她一直认为,好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她通常会花两三天写稿,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改稿。只有将自己代入读者的视角,她才能发现自己思维上的漏洞,剧情上的不严谨。 裴文昌看了她的稿子后赞不绝口,让印刷房的人加紧印刷。 她写的文章一经发布,好评如潮。不少文人都拿着书刊来裴文昌家,询问他这一则小说的作者究竟是何人,他可否为他们引荐此人。 裴文昌往往会高深莫测的一笑,回一句:“这是秘密,诸位还是请回吧。”于是众人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鱼幼薇领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稿费。裴文昌甚至还提前预支了后两月的稿费,勒令她不准拖稿,不准找其他书刊投稿。鱼幼薇笑着答应了。 掂量着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她乐呵呵的笑了。但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袭来的惆怅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喜悦无人分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在此时,她发现自家门口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她家先生吗? 段书瑞正站在树下发呆,一抬眼就看到了她。鱼幼薇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危险,暗叫一声不好,脚底抹油,打算开溜。 她回头跑了没两步,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后衣领,那只手微微发力,就将她提了起来。 鱼幼薇以手掩面,有想跳河的冲动。她不敢直视他,自己这几天做了不少傻事,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段书瑞将她转了个面,对着自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最近在躲我?” 鱼幼薇放下手,虚心地低下头,尬笑道:“没有啊。” 刚才不是他拦住她,她早就跑的没影了。还敢说没有? 段书瑞说道:“你确定不说实话?”他的语气很是冷淡,似乎对她很是失望。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先生,我想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说着,她将鱼母的话说了。段书瑞静静听着,他的面色渐渐阴沉下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 “鱼幼薇,你今年几岁了?” “啊?”鱼幼薇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70章 即将成年 “下个月就十五了。”鱼幼薇说完,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段书瑞哼笑道:“也就是说你马上就要成年了,怎么还是被旁人牵着鼻子走?” 鱼幼薇一脸惶恐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有必要这么畏首畏尾的吗。”段书瑞扶住额头,“你阿娘让你少和我来往,你愿意这么做吗?” “不愿意。”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不就对了。你就跟随自己的心,做出正确的选择吧。”段书瑞说道,“反正你我是怎样的人,我俩是怎样的关系,我二人都心知肚明,旁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难道你能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而且,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挡了不少桃花呢。”段书瑞捏捏她的脸。 鱼幼薇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惊讶、释怀、惆怅、欣喜。 “这么说,您不怪我挡了您的姻缘?” 段书瑞倨傲地转身,说出的话却暴露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生清贫哪敢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我现在事业正处于起步期,兜里都没几个钱,怎么敢随意娶亲?” 鱼幼薇挠了挠脑袋,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 “嗯,我知道先生是真的很穷啊!”她笑着找补道,“要不然也不会一直住着那所小房子了! ” 段书瑞:…… “你明白就好。”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现在还躲着我吗?” “嗯,不躲了。”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哦,对了!先生你看,我拿到稿费了!”鱼幼薇捧起手中的钱袋,猴子献宝似的递给他。 段书瑞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又系上绳子还给她:“不错,以后这就是你的开业基金了。” 鱼幼薇尝到了写作的甜头,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写文稿。 而此时,鱼母也开始张罗女儿的及笄事宜。 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今天城里着名的占卜师李淳风要来朱雀大街,为百姓免费占卜。此人占卜结果非常准确,深受天子的信任和重用。除了为天子占卜外,他还会不定期地为城里百姓占卜,因此在长安颇得百姓的信赖。 她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白馒头放在灶上,来到鱼幼薇房间,发现女儿还在酣睡。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正厅里供奉着鱼父的灵位,鱼母照例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然后,她对着灵位鞠了三个躬,心中默念道:“孩子她爹,我这就要出门啦,希望今日占卜师能为幼薇选出行礼吉日。幼薇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泉下有知,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 鱼母走到门边,又遥遥向灵位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门。 她拎着菜篮子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周大娘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鱼娘子,你这是要去买菜啊?” “……是啊,您都买完回来啦?”鱼母看着她菜篮里装得满满的,想是老早就出门了。 “可不是吗,早市的菜最新鲜了!”周大娘不由分说地将一把葱塞到她的篮子里,“这葱是地里新摘的,我买了好几把,你拿一把回去吧!” 鱼母笑着接受了周大娘的好意,突然,她想起一件事,连忙拉住周大娘:“大嫂!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不过现在我急着去买菜,可否请你明日到我家里来一趟?” “好啊!”周大娘的脸上露出笑容,爽快的答应下来。 告别周大娘后,鱼母循着记忆往前走,她只知道大致的方向,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只能边走边问了。 她这一路经过不少卖菜的摊子,顺便将菜也买齐了。这时,她看见前面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此人看上去见多识广,她心下一动,赶忙上前问路。 “哦,你说李淳风李大师啊?”男子皱起眉头想了想,“你再往前面走个三里路,左转就是他所在的卜馆——‘观星馆’了!” 鱼母谢过男子,依言向前方走去,果然找到了“观星馆”。 进门就是一扇大的屏风,将算卜的桌子和外面排队的人分隔开。一位侍者看见她走进来,恭敬地迎了上来:“这位娘子,请问您这次来是为了询问哪方面的问题呢?” “哦,小女快要及笄了,我来请大师帮我挑选黄道吉日。”鱼母看着分成两列的人群,有些茫然无措。 “那就请您排在右边吧,相信很快就会轮到您了。”侍者说道。 鱼母来到队伍的末尾,排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她。 她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长者,彬彬有礼地说道:“大师,小女已到了及笄之龄,请您为我们算一下行礼的吉日。” 李淳风随后问道:“今日令爱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啊?我离家时,她还在睡觉。她也需要在场吗?”鱼母有些怔愣。 “那倒不是。只是说她在场的话,我还可以帮她看看手相、面相什么的。” 鱼母有些汗颜,她说道:“我知道小女的生辰八字,不知这样能行吗?” “可以的,我问您什么,您只管如实回答就行。” 李淳风一一问过鱼幼薇的生辰八字,出生的地方和现在居住的地方,便开始卜卦。最后,他翻开一本《大衍历》,拿起毛笔在其中的一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做完这一切后,他呼出一口气,将《大衍历》递给鱼母。 鱼母接过来一看,他勾的正是三月的某一天,而这一天要比鱼幼薇的生辰还要早五天。 “谢谢大师!”鱼母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准备起身告辞。 “娘子且慢,令爱可是长着一双杏眼,脸颊两侧有肉,但下巴尖尖的?”李淳风认真地问道。 “大师,您怎么知道?”鱼母震惊了。 “娘子来都来了,何不听我为令爱算上一卦?您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女儿的命数如何吗?”李淳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您请吧。” “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玄机智力加。”李淳风闭上双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还有吗?”鱼母越听越心惊,连忙问道。 “若能高山遇流水,好景良人共白头。” 第171章 及笄之礼 鱼母连连点头,她有些懊悔没把女儿带来,要不然可以顺便把她的面相和手相也看了。 “谢谢大师,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将您占卜的结果转告给小女的。”鱼母站起身,向李淳风行了一礼。 “夫人,您可需要占一卦?或者让我帮您看看手相?” 鱼母笑着摇摇头:“为人父母的,只希望子女一生能平安顺遂,我的命数如何,我并不关心。” 说着,她转身离开。一旁一个学徒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俯身问道:“师父,您是如何得知这位夫人女儿的长相的?” 李淳风捋了捋胡子,目光变得幽深:“那自然是因为……我见过这位姑娘啊。” 确定好笄礼日期后,鱼母开始写请柬,邀请熟人朋友来参加笄礼。 “幼薇,你过来一下。” 鱼幼薇打着哈欠走过来:“阿娘,什么事啊?” “你明天把请柬送到陈伯他们家。”鱼母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啊!”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第二天,鱼幼薇一早就出门了。过了没多久,周大娘如约而至,鱼母将她迎进大厅里坐下,笑着说道:“大嫂,妾身有一事相求。” “咱们都做了多少年的老邻居了!鱼娘子,你尽管说吧。就怕你有事不肯告诉我呢!” “幼薇要办笄礼了,我想请您来当正宾,顺便帮她熟悉一下礼仪流程。” “好啊,就交给我吧!”周大娘欣然答允。 很快,陈伯一家人也收到了请柬。 “老婆子,我这可是头一次当主持笄礼的主宾呢!”陈伯打开请柬一看,乐得合不拢嘴。 鱼幼薇笑盈盈地说道:“阿娘说,笄礼主宾需要选择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她思来想去,没有比您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陈伯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好!幼薇,你回去帮我转告鱼娘子,就说我答应了!” “那您可要记得提前准备一下啊!” “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场笄礼主持得风风光光的!”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她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被陈夫人拉住了。 “幼薇啊,笄礼流程这么多,你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吧?”陈夫人拍拍她的手,“这样,你把碧落带回去,让她帮你。” 鱼幼薇一愣,她忽然忆起自己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专门服侍自己的婢女。只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姑娘走过来,恭敬地向她行礼:“小姐。” 她有些失神,那一袭水绿色的襦裙上似有波光流转,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待她最忠心的婢女——清漪。 她会柔声唤她小姐,给她梳出最光亮最饱满的发髻。 即使后来他们支付不起她的工钱,她也不愿意离开。最后还是在鱼母的百般劝说下,她才肯离开。 鱼幼薇的喉头有些哽咽,她极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你了,碧落。” 段书瑞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他估算着日子,发现放榜之日在笄礼之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过两天得上街为她挑选礼物了。 三月十六。 鱼家大门早早打开,鱼母站在东面台阶位等候宾客。她眉目含笑,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仪态万方。 听说自己的女儿还给白鹭书院的两位同窗也发了请柬,自己可不能让女儿在他们面前折了面子。 房间里,鱼幼薇正在沐浴更衣。 她用梳子梳了梳头发,心里思绪翻涌。虽然她给李浩和杜宇衡都发了请柬,但是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鱼幼薇沐浴完,换好了采衣采履,就坐在东房等候,碧落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外间乐声缓缓响起。 碧落轻声提醒道:“小姐,时辰到了。” 鱼幼薇吸了口气,在碧落的搀扶下起身,等待鱼母唤她。 正厅里,鱼母同今日参加的宾客作揖行礼。陈伯二老、段书瑞、周大娘均落座于主宾位,崔景信、李浩等人就座于观礼位。看到所有宾客都落座后,鱼母才就座于主人位。她对面的椅子上,摆着一顶纱帽,段书瑞一眼就看出这是鱼父生前最爱戴的一顶纱帽,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鱼母笑道:“今天,小女幼薇行成人笄礼,感谢诸位宾朋佳客的光临!下面,小女鱼幼薇及笄礼正式开始!” 说着,她扭头看向一旁的东房,朗声道:“幼薇,该出来拜见诸位宾朋了。” 一旁的嬷嬷走了过来,在一个铜盆里净了手,于西阶就位,看着身着采衣的鱼幼薇走了出来。 鱼幼薇走到正中央,面向南方,向观礼宾客作揖行礼。 随后,她在面向西侧的笄者席位上跪坐下来。 嬷嬷上前,开始为她梳头,随后将梳子放到席子南边。 鱼幼薇偷偷瞟了一眼正宾周大娘,见后者双目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眉头轻挑。 鱼幼薇已经就位,鱼母随即请周大娘去东阶净手,擦拭干净后,二人又相互作揖,后各自归位就坐。 “小女今日及笄,劳烦您了。”鱼母客气道。 周大娘不是诰命夫人,却是在她们落难后唯一向她们伸出援手的邻里,也是看着鱼幼薇长大的长辈。 周娘子笑了笑:“鱼娘子客气了。” 鱼幼薇转向东边坐下,开始初加。 陈伯高声道:“行初加之礼,着初加冠服。” 一旁的嬷嬷奉上罗帕同发笄,周娘子起身走到鱼幼薇面前,开口吟诵祝辞。 “令月吉日,风顺云祥。吾家淑女,今日及笄。初加罗帕,素服以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她跪坐下来,为鱼幼薇梳头加笄,随后起身,缓缓回到原位。 一旁的嬷嬷上前,为鱼幼薇继续正笄。 鱼幼薇缓缓起身,众位宾客向她作揖行礼,恭贺她初加完成。 随后,在嬷嬷的陪同下,她进了东屋更换同头上发笄配套的素衣襦裙。 她走出房间,向来宾展示。接着,她向上面的鱼母行拜礼,表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念。 鱼母看着眉目间稚气未脱的女儿,心中感触颇多,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旁边的纱帽。 第172章 查看礼物 拜完之后,开始二加。 陈伯一声“行再加之礼,着再加冠服”后,鱼幼薇回到席位上,面东而坐,周大娘净手之后,拿起一旁嬷嬷奉上的发钗,高声吟诵。 “吉月令辰,风华正茂。再申尔服,以示成长。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周大娘蹲下身子,为她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复位。 鱼幼薇行礼之后,又回转屋内,换上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她徐徐走出,面向正宾,行正规拜礼,这第二次拜,表示的是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段书瑞看着她盈盈一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温庭筠没有回来,眼底又是一暗。 三加去发钗加钗冠。 陈伯拉长声音说道:“三加系服,以成汝礼!” 周大娘的吟诵紧随其后:“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受此钗冠,福寿绵长。” 随后,鱼幼薇进屋换上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鱼幼薇向来宾展示后,面向天地,行正规拜礼,这是第三拜,也是最后一拜。段书瑞知道,这是在拜念先祖,以求庇佑。 三拜之后,便是醴酒,周大娘走到鱼幼薇席前,面向她,念着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鱼幼薇行拜礼,接过醴酒。周大娘回拜。 鱼幼薇入席,跪着撒了几滴酒在地上,以作祭酒。她将酒杯凑近唇边,象征性地沾湿嘴唇,再将酒杯置于几上。嬷嬷又奉上饭,她接过碗筷,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随后她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 醮子之后,便是取字。因鱼幼薇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个字就等着她成婚之后再取。 跳过这一步后,就是聆训。鱼幼薇跪在鱼母面前,静心聆听其教诲。鱼母苦口婆心地教导了她一番,只见她转了转眼珠,笑着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鱼母一向了解女儿,一看她这抖机灵的样,就知道她肯定没怎么往心里去,心中微微有气。 最后母女二人向着所有宾客再次行礼,众人点头示意。做完这一切,及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一番操作后,鱼幼薇累的不轻。 前面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酒宴,鱼母随即邀请众人前去吃酒。 段书瑞本想同鱼幼薇说上两句话,可男女宾是分开坐的,只能无奈作罢。 送走众宾客后,鱼幼薇和母亲开始打点来宾送来的礼物。 鱼母拿起来,一一查看,道:“这个是周大娘送的吧?好鲜亮的布匹……这个是陈夫人送的吧?肯定是她自己做的披帛……” 这时,一个木箱赫然出现在眼前。鱼母奇道:“咦,这大件物事是谁拿来的?” 鱼幼薇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抱住箱子:“这是先生送我的礼物!我要亲自打开!” 说着,她兴高采烈地打开木箱,只见箱子里面装着两摞用红麻绳捆好的书,最上面写着一张字条——“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先生这是希望你勤勉学习啊!”鱼母高兴地说道,“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啊!” 鱼幼薇剪开麻绳,随意取出几本书一翻,乐了。原来这是买来让她提升写作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传奇小说,包含历史、悬疑、爱情等多种元素,也有一些传授写作技巧的书。段书瑞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写作既需要输出,也需要输入。你还需要多看一些别人写的文章,才能发现自己的不足。” 她捧着一堆书,高兴地哼着小曲,鱼母无奈地起身,打算让她自己一个人拆礼物。她正打算去院子里收拾碗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门外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鱼母快步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哦,这儿有一个从洛阳寄来的箱子,地址填的就是这里,娘子收一下吧。” 鱼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手上拿着一个盒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门外还摆放着一架板车,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 “您是鱼幼薇吗?”男子问道。 “我是她阿娘,请问这是寄给她的吗?” 男子点点头:“我检查了两遍,准没错!这就是集贤书院的崔小姐寄给她的!” 鱼母掂量了一下箱子,发现这箱子沉甸甸的,男子问道:“娘子可需要鄙人帮忙?” 鱼母深吸一口气,就在男子的注视下扛起了箱子,她笑着说道:“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说着,她就在男子震惊的目光中扛着箱子进去了。 大门关上后,男子才惊讶道:“想不到看上去这么文弱的一个娘子,力气居然这么大!” 他不知道的是,鱼母时常提着两大篮衣服,步行数十里去河边洗衣服,她已经不再是十余年那个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富家小姐了。 “阿娘,这是什么啊?”鱼幼薇看着她“咣当”一声将箱子放到地上,好奇地问道。 “这应该是你那朋友寄给你的礼物吧。”鱼母将一缕碎发理到脑后,“她真是有心了,若不是掐着时间寄,怎么会来得这么准时。” 鱼幼薇的脸上绽放出明艳的笑容,她拿出一块绢布,仔细擦拭干净上面的灰尘。她久久凝望着箱子,似乎很舍不得打开。 “怎么,你不想亲自打开?”鱼母逗她道,“那我帮你开了?” “且慢!我自己来!”鱼幼薇急忙拦住母亲,她闭着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啪”一声打开了箱子。 当她看到箱子里的物事时,一双美目睁得滚圆,感觉自己的心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连忙“砰”的一声关上箱子。 “到底是什么礼物,能把你吓成这样?”鱼母笑着将箱子调转方向,面向自己打开。当她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也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合上盖子。 母女俩对视一眼,鱼母难以置信地问道:“幼薇,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 第173章 得道多助 “她……”鱼幼薇有些语塞,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崔颖不甚了解,她只知道崔颖有两个哥哥,其他诸多问题例如“她的父亲到底是几品高官”“他们家族是什么来头”,她一概不知道。 崔颖没有告诉她,也是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吧。毕竟,谁规定了富人不能和穷人交朋友呢? 想到这里,鱼幼薇的心情又变好了,她重新打开箱子,各种精美的首饰印入眼帘:金簪、银梳、各种款式的珠花……她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着:“崔大小姐,我知道你有钱,但你也不能如此挥金如土啊?你这样慷慨,让我如何回礼啊?” 鱼母从一堆首饰里看到一个玉如意,如获至宝似的将其捧起来,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这玉如意雕得真好!该不会是圣上的赏赐吧?” 说着,她连忙将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皇帝的印章和题字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鱼幼薇发现箱子的最底层还有一封信,连忙拿出来查看。信上写道:“一点薄礼,小小心意,不必挂怀。金子是保值的东西,玉如意更是上乘佳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拿去典当,切记,切记。” 鱼幼薇点点头,心道:“那是自然。”她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读。 “其余的一些首饰,你挑一些中意的留下,余下的拿去典当吧。我知道你做梦都想开一个茶摊,作为朋友,我能资金上给你提供一些支持,还望你不要嫌弃。等你的生意做起来后,可要请我喝茶!”鱼幼薇看到这里,心里暖洋洋的。她想着二人过往的美好回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挚友身边去。 “听说你最近在书刊上发表了文章,我已经托人去长安帮我买书了。我相信我们不久后就会见面的。对了,箱子的暗格里有罗兰给你的礼物,这女人鬼鬼祟祟的,放好后还不许我看,谁稀罕看啊。” 鱼幼薇忍俊不禁,她想到崔颖和罗兰二人向来不对付,即使在街上碰见了,也只会阴阳怪气地讥讽对方,真不知道二人间有何过节。她将首饰一一取出,随后把手伸到箱子里,一番摸按之下,终于让她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暗格。 她将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摸出两张字条。看着这两张字条,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她师傅送她的礼物?这才是薄礼吧? 谁知打开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这两张纸条上竟然是两张茶叶的秘方。一瞬间,罗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觉得这两壶茶好喝吗?” 鱼幼薇笑着说道:“当然好喝啊!我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罗兰勾唇一笑:“你想不想要秘方啊?” “当然想了!”她高兴得双目放光。 “你先自己琢磨一下,写两张秘方给我,我看看你能猜对几味药材。” 看到她慢慢垮下去的脸,罗兰愉悦地挑了挑眉。 她之前求了这么久都没求来的秘方,这次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到手了!如果自己能照着方子研制出这两款药茶,就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镇店之宝”啊! 鱼幼薇高兴得不知所措,她一把抱住母亲:“阿娘,今天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你以后会有更多开心的时刻的。”鱼母微微一笑,温柔地搂住她。 鱼幼薇和母亲按照崔颖信里的吩咐,留下了一小部分首饰,其余的都拿去典当了。看着典当来的满满一袋金饼子,鱼母不由得按住胸口,险些晕厥过去。二人回到家里,忙将其收至木箱中,放入床底。 三月二十五,吏部铨试放榜前一日。 清晨,段书瑞正在家里练习写诗,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个点会是谁来呢?他狐疑地打开门,只见陈斯年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师兄,您这是……” 陈斯年哈哈一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看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段书瑞连忙侧身请他进去。 陈斯年不疾不徐地进去,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东西:“修竹,你在做什么?如此全神贯注,隔了这么久才听到我敲门。” 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方才在练习写诗,许是想的入迷了,对外界的声音也不敏感了。” “差点忘了,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你之前写过的文章可还留着?” “我留了一部分手稿,不过您这是……”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你最得意的几篇文章的手稿拿来,我想看看。” 面对这位在朝中担任要员的师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忤逆,何况他坚信师兄不会害自己,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几份手稿,递给陈斯年。 陈斯年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按照顺序理好。 “嗯,写得不错嘛!”陈斯年赞赏地说道,“我那几位好友看了,想必也会青睐有加的。” 段书瑞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您是为了增加我的知名度,帮助我获得更多官员的赏识……” 陈斯年摆了摆手:“你对拜谒一向不上心,我不帮你想想办法,难道就由着你在这里干耗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他的确不喜欢拜访权贵,陈斯年肯为他牵线搭桥,他自是求之不得,心中对这位师兄充满感激。 “修竹,你的文章做得不错,以后可以在这方面多精进一下。”陈斯年又看了一眼他的手稿,“诗歌方面的话你就尽力而为吧,不求写到最好,只要不拖后腿就可以了。” “是。” 段书瑞想起一事,语气闷闷的开口:“师兄,我既参加了关试,又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也不知道朝廷何时会授予我官职呢?” “这个你无须担心。”陈斯年劝慰道,“明天关试就要放榜了,结果一出,很快就会开始注拟的。” (作者有话说:“关试”就是吏部诠试哦。) 第174章 好事多磨 “注拟?” “尚书省要先登记一下你们这批应试举子的名字,经过考询后才能拟定做官的名录。”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趁现在有时间,我给你好好讲讲一下本朝官制。” “是,有劳师兄了。” “本朝官员以五品为分界线,五品以下的文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都由吏部自行任命。” 段书瑞一边听,一边拿出纸笔开始记。 “三注三唱你知道吧?不用我再详细阐述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三铨注拟时,必须要当着选人的面唱名注示,拟官时需要征求其意见,若选人对注拟之官不满意,可于三日之内写出退官拟告,三日后,再参加第二次的注拟唱名。 每个人一共只有三次机会,若是第三次还不满意,就不再注拟,听任其今年冬集、明春注官。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你还参加了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我猜测你的结果出来的时间会比景信他们要晚一些。” 段书瑞抿了抿唇,眼里有些许沮丧和彷徨。 “但是你不用担心,你最后的归宿差不了。”陈斯年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修竹本身就是极其优秀的人啊。” 段书瑞心中一暖,他一直将陈斯年送到门口,才若有所思地回转屋内。 三月二十六,关试放榜之日。 段书瑞三人早早地就等在吏部南院门口。这次的榜单上只写了入选士子的名字,并没有明确写出官职。 三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人潮之中。段书瑞屏息一看,只见他们三人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挤出人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士子有捶胸顿足的,有眉开眼笑的,还有表情变幻莫测的。他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这场考试关乎着多少人的前途命运啊!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吏部尚书李德裕带着两位吏部侍郎走了出来。此时参选者已经被分为尚书铨、中铨、东铨三铨。段书瑞三人是新科进士,自然被分到专门选拔九品官员的东铨。 历来都是按照尚书铨为先、中铨居中、东铨最后的顺序来唱名注拟的。三人在东风中站了许久,这才轮到他们这一组。 只见负责他们这一组的吏部侍郎裴坚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此次唱名,针对的是只参加了关试的考生!如有参加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的考生,你们的唱名将在七日后举行!”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此话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段书瑞。 段书瑞的表情淡淡的,他不关心结果公布的时间,他只在乎结果本身。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关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从九品上奉礼郎!”裴坚高声道。 陈舒云的脊背僵了僵,他从队伍中走出来,恭敬地答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你可满意吏部所授官职?” “学生没有异议。” 裴坚徐徐点头,继续宣读后面的名单。 崔景信紧张得手心都捏了一把汗,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还得在长安等上个三年五载,只要朝中有空余官职,他就可以直接顶上。 他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正字!” 崔景信一愣,旋即欣喜一笑,小鸡啄米般点头:“学生谢谢大人!” 裴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满意这个安排啊?” “学生非常赞成!各位大人英明!” 段书瑞打心底为他们感到高兴,即使今天听不到自己的名字,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听完唱名后,三人上了马车,准备回陈伯家报喜。 一路上,陈舒云都有些心神不定。崔景信察觉到他的异常,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陈兄莫不是高兴过头了?” 陈舒云一把抓住他的扇子:“崔兄,奉礼郎是在长安任职对吧?” “是啊,奉礼郎服务于太常寺,太常寺可不就在长安吗?” “噢。”陈舒云揉揉眉心,“我差点以为自己发挥失常,要回岭南当县尉了。” “陈兄,你是岭南人?”段书瑞一惊。 “是啊,我之前没有说过吗?”陈舒云偏头看着他。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陈舒云的口音怎么这么熟悉呢,敢情他是广东人啊!他小时候没少看粤语片,因此对这种方言特别耳熟。 难怪他不想回岭南,在唐代,岭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相隔较远,交通不便。中原地区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而岭南地区则相对较为落后。陈舒云不想回去发展也在情理之中了。 回到陈伯家后,崔景信二人将唱名结果告诉二老。 “好,好,好!”陈伯连说三个好字,“幸好中央官职有缺位,要不然你们可能还得等上个三年五载呢!” 说完,他突然想到段书瑞还没有被授予官职,忙说道:“修竹,你肯定没有问题的!这么多年,我的直觉就没错过!” 陈夫人也说道:“是啊,相传白乐天考的就是书判拔萃科,考完后不是立刻就被上面授予官职了吗?修竹,你一定会等来好消息的!” 段书瑞眉目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柔和:“师父师娘,谢谢你们。” 他的师父师娘虽然不是他血缘关系上的亲人,却比他的一些血亲待他还亲,这份温暖,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段书瑞准备去见鱼幼薇一面,他知道以后二人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了,成年人之间总是聚少离多的。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当看到她像躲避洪水猛兽般在街上避开他时,他的内心是有些失落的。他对情绪的感知总是淡淡的,喜也淡,悲也淡。但她总能打破他平静的心湖,在湖面上掀起涟漪。 这是为什么呢? 到鱼幼薇家里时,她正在研磨茶叶。陡然见到他,她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先生,您来啦!” 段书瑞看着她面前桌案上大大小小的茶具,微微一笑:“我口渴了,姑娘可以给我一口茶喝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鱼幼薇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三杯茶,“先生,今天您的茶我管够了。” 第175章 九品官职 “嗯,好香的茶叶!”段书瑞随意拿起一杯,“这三杯是一样的么?” “自然是不一样的。”鱼幼薇笑盈盈地向他介绍,“这两杯是品种不同的绿茶,这一杯是红茶。” 段书瑞点点头,端起一杯绿茶正准备喝下去,鱼幼薇连忙拦住他:“先生,光喝茶太单调了,我给你准备了茶点。” 说着,她将一碟绿豆糕和一碟咸酸话梅放到他啊面前:“绿茶适合搭配甜的茶食,红茶适合搭配酸甘类的茶食。您试试呢。” 段书瑞喝了一口绿茶,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嗯,果真不错。” 他看向鱼幼薇:“你以后真的打算走经商这条路吗?世人眼里,商人的地位是最低下的。” “世人的目光真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光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又有谁来在乎我和阿娘的生死呢?”鱼幼薇舀了一瓢水倒入锅里,淡淡地说道。 “先生,你呢?”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会介意自己教过的学生成为一个小商贩吗?” 段书瑞被她问得哑口无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她。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的唇抿得紧紧的,指尖却在细微的颤抖。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眼里,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鱼幼薇听到这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真该带你去我们那里看看,人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我们那里没有‘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绝大多数人不会瞧不起商人,大家都是讨生活,不存在谁比谁高贵。”段书瑞轻叹一口气,认真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了神往:“先生你的家离这里一定很远吧,真想亲眼去看看啊。”只有脱离了皇权的管制,才有可能实现这一切吧。 “嗯,很远。坐马车和轮船根本到不了。” 鱼幼薇用钳子夹了一块炭扔进火里:“其实要是有更多选择的话,我也不想去经商。我也想考科举,入仕途,但那可能吗?” 段书瑞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或许会有科举改制的那一天,但我应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尾音淡淡的,似乎在无声叹息。 段书瑞依稀记得,在清朝末期,太平天国为了选贤举能,这才破天荒地增加了“女科”,这才堪堪选出一位女状元。她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当上了丞相,但命运阴差阳错,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女子不能在官场施展才华抱负,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历史的不幸。 他不愿意让她太过伤心,连忙转移话题:“你又要精进茶艺,同时还要写稿,时间上能安排过来吗?” 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先生太小瞧我了,您还漏了一样,我还得做家务呢。” “我会在白天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写稿,一般下午才练习茶艺。日子虽然过的不算轻松,但是很充实。”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就好。”段书瑞松了一口气,笑着喝完面前最后一杯茶。 “先生,考试结果出来了吗?您知道自己的官职了吗?”鱼幼薇迫不及待地问道。 “……结果要过几天才出来。”段书瑞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被直接选上的可能性很大。我入朝为官后,咱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估计只能在我休沐期间才能见面了。” “嗯。”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以茶代酒,祝愿先生前途坦荡,一路高升。”说着,她举起一杯茶。 听到这句话,他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内心却泛起莫名的惆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佯装镇定地举杯,与她相碰:“谢谢你啦。” “不管担任何等官职,不管以后身处何方,我始终是你的先生,也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段书瑞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与我听。” 鱼幼薇饮尽杯中茶水,爽快地说道:“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很快,就到了书判拔萃科出成绩这日。 四月三日,吏部南院。 段书瑞在榜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场无声的博弈,终于要走向尾声了。 他无数次幻想过这条科举之路的结局,想过自己会中途陨落,想过自己可能一蹶不振,另谋出路,但他很少想过自己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笑到最后。 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自卑而又怯懦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些负面情绪埋藏在心底,不敢向外人袒露半分。 这一次,是由吏部尚书李德裕亲自唱名。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书判拔萃科考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校书郎!” 段书瑞从队伍中徐徐走出来,向李德裕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李德裕看着他,脸上露出赏识的神情:“你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学生没有异议,学生愿意听从调遣。” 李德裕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唱名。 四月十日,朝廷的任命已经全部下达。一些二甲和三甲的士子还没有归处,他们中有人不满意朝廷分配的官职,决定等候明年春天的授官;有人排名靠后,还等经过一段时间的“守选”。 段书瑞对“九品校书郎”这个职位还是挺满意的,校书郎是中央政府的基层文官,秘书省、司经局、弘文馆等很多部门都有“校书”这个职位。“校书郎”负责的工作都差不多,就是整理、校勘部门收藏的图书。 这个官职虽然有那么一点“图书管理员”的性质,但它最大的好处就是清闲啊。 大名鼎鼎的白乐天也曾担任过“校书郎”一职,他评价道:“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拘,亦少人事拘。” 这是什么意思?用四个字概括,就是“钱多事少”啊! 第176章 上岗实习 段书瑞美滋滋地回到陈伯家,一路上,他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感觉自己仿佛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修竹,你被分到了哪里?”他一进门,陈伯几人就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师父!我被分到秘书省做校书郎!”段书瑞兴奋地说道,“就在长安县!” “好孩子!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陈夫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就说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陈伯轻抚她的脊背,柔声道:“好啦,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在孩子们面前哭哭啼啼的?” “我高兴啊!这三个孩子为了今天吃了多少苦啊……”陈夫人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师娘,您别哭啦……”段书瑞笨拙地安慰她。 “算了,由她去吧。”陈伯摆摆手,“舒云,你被分到哪里了?” “我在长安县太常寺做奉礼郎。”陈舒云笑着说道。 段书瑞又惊又喜,他们师兄弟俩都被分到了本县,而且长安县可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富裕县。 “师兄,咱们离得并不远啊!”段书瑞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咱们有空可以常聚!” “是啊。”陈舒云高兴地说道,“近日我考虑在城里置办新宅,接家乡的妻儿过来。到时候你们可都要来啊。” “那是一定的!” “我们会来的!” 段书瑞看到崔景信在一旁默不作声,用手肘捅了捅他:“你呢?你被分到哪里了?” 崔景信愁眉苦脸地说道:“万年县。” “这孩子,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偏远县城呢。”陈夫人斜睨他一眼,“万年县不是挺好的吗。” 崔景信欲哭无泪:“可是万年县在东边啊!” 众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段书瑞细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话,终于琢磨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划分为万年县、长安县东西两个县城。万年县位于长安的东北部,长安县位于长安的西南部。崔景信为什么不想被分在东边,那说明他想被分到西边啊!西边有什么?西边有西市啊!西市有谁在?娜娜可不就在西市吗? 难怪崔景信这么不高兴,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心悦之人,谁会高兴啊? 段书瑞同情地看着他:“崔兄,你看开点吧。” “没错,至少咱们三个都在长安嘛。”陈舒云也过来安慰他。 陈伯拉着夫人回到厨房,吩咐婢女们准备宴席,为三人饯行。 中央官员每年都要述职一次,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假期,他们三人再次聚在一起,估计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段书瑞从二十四岁认识崔景信,到现在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如今面临着离别,他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不过他一向不喜欢把情绪展露在脸上,他能做的只是替崔景信斟满酒,再举杯说道:“崔兄,一切都在酒里了。” 崔景信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陈舒云的面上也充满不舍,陈伯和陈夫人的情绪显然也有些低落,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闷。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四人送崔景信出了长安县。 “崔兄,保重!”陈舒云喊道。 “崔兄,官场如战场,可千万别像之前那样天真了!”段书瑞高声说道。 “段兄,你眼睛红了。”崔景信看着他。 “我没有。”段书瑞回过头,“行了,快出发吧。” “景信,别忘了给我们写信啊!” “景信一路顺风!” 崔景信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与他们挥手作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四个人都有些沉默,虽然知道离别是早晚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心里不免还是空落落的。 不过伤感没有持续两天 ,段书瑞就迎来了他的实习生涯,卯时初,他就穿好青袍,骑着马向秘书省赶去。 他倒是想体验一下坐轿子,不过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享有的特权,他还是靠边站吧。 望着眼前“秘书省”三个大字,段书瑞下了马,牵着马走了进去。此时,一个差役看到了他,帮他将马牵往马厩。 按照差役的指引,段书瑞很快找到了司务厅,神秘书省有司务两人,掌出纳文移、催督等事务。 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职位后,便有一位司务领着来到了他今后办公的场所——大堂东面的一间科房。 段书瑞刚走进去,就看到里面已经坐着三个身穿青袍的人,想来也是前来观政的进士。 三个人也看到了他,纷纷向他颔首,段书瑞拱手回礼。 大家都是第一天实习,眼神中都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都是第一天当官,不紧张才怪呢。 不对,这么说有些不严谨,他们还没有当官。他们还有为期半年的实习期呢。即使身穿九品的官袍,领着正九品的俸禄,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别人口中的进士。 他们这些校书郎在这里是校对图书,等待选拔,是观政而不是行政。因此也没有什么实权。 几个人相互见礼后,便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卯时中,来秘书省的观政进士已经全部到齐,一共六人。 这时几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为首的人正是秘书监韦建,他的左右两侧站着的应该就是左右丞了。 韦建的目光在六人身上打了个转,开口勉励了他们几句,便准备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夸了他一句青年才俊。段书瑞直接震惊了。 难道此人和陈斯年认识?自己算是别人口中的关系户吗? 他哪里知道,韦建作为读卷官之一,看过他的答卷,知道他文章写得好,这句夸赞乃是发自肺腑。 几位大领导走了,段书瑞几人尴尬地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是,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啊? 实习的第一天就要坐冷板凳?正当段书瑞想换个坐姿时,一身青袍的左丞走了进来,他赶忙正襟危坐。 看来,有人要给他们下达任务了。 第177章 修书生活 “大人好。 ”段书瑞和其余几位进士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左丞郑光摆摆手。 几人颔首致谢。 左丞说道:“你们都是新科进士,个个满腹经纶,但经验不足。高难度的古籍校勘轮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就负责一些简单的图书修撰工作吧。” “另外,有些人可能觉得这里的日子索然无味,等过了考核期,你们若是不愿留下,韦大人是不会阻拦你们的。” 他已经帮韦建传了多次话了,作为秘书省的“老人”,他十分了解韦建的心理。此人不会为难新科进士,只要他们来了这里好好做事,不违法乱纪,即使最后不愿意留下,在吏部的册子上他都会评优。 段书瑞闻言,不禁对这位秘书监肃然起敬。这位大人还真是通透啊! “下官知晓,多谢大人提点。”几人齐声道。 左丞又带着他们在政事厅里转了转,指着书架给他们讲解了一些图书的分类,一些常用资料的摆放位置。 最后,他指了指窗外:“诸位方才来时,可观察到右边的一幢房屋?” 几人中只有一人答道:“下官到得早些,进了大门后的确看见旁边有一幢房屋。” “那就是你们中午用餐的膳堂。”左丞笑着说道,“午时一到你们便可以去吃饭,午时一过必须回到工位上。” “是。” 左丞又交代了两句,便施施然离开了。 段书瑞和几位同僚简单地交谈一番,发现六人中除了他和另一位进士外,其余四位都是南方人。这四人中有两人是江东人氏,另外两人是岭南人氏。 大家年龄相仿,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因为担心一直不干活被上司发现,几人还是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段书瑞盘腿而坐,拿起毛笔,随意翻开一本书籍。陈斯年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修竹,你初至秘书省,要耐住性子,修书虽然枯燥,时日久了倒也能觅得一二乐趣。” 段书瑞认为修书是一项美差,毕竟他以前就想过进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工作清闲还有薪水拿,而且还可以免费看到那么多书。 他兴致勃勃地改了一页纸,就开始有些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古籍都是竖着排版的啊?这让一个熟悉了横向排版的现代人如何是好啊? 改到一半,他将笔往笔架上一搁,扭头想看看旁边的魏行止工作完成得如何了。 只见魏行止一杯接一杯地呷着浓茶,强行给自己续命,他满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一册文书,迟迟没有下笔修改。 段书瑞:…… 看来人这种生物生来就不喜工作,只要一染上班味,就会变得憔悴啊。 这里虽然没有杂役,但好在茶水还是有的。段书瑞也想喝茶提点神,便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但茶水一入口,他便皱起眉头。 这茶水有些苦涩,似乎壶中泡的是苦丁。 他以前没觉得茶水之间有什么区别,现下想来,可能是有人将他的口味养刁了。 既然喝不惯这儿的茶叶,后天还是带自家的茶叶来泡吧。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右手重新拿起笔,左手开始翻阅资料。 他现在在修的是一本史书。好在这本史书记载的是从贞观年间到开成年间的历史,历史跨度并不算太长。修史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力求公平公正,修史者需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和理解,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 经过他手的史书还需要经过秘书监韦建的审核,他不奢求自己能做到尽善尽美,只希望自己交上去的文稿不要被接二连三地打回来。 这时候,他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修完书,段书瑞便与众位同僚一起吃饭。他满怀希望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难吃得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各自任职部门的营收来支付,本钱是由朝廷给予的。但安史之乱后,国家财政收入远不如从前,膳堂的经费也是一减再减。 为此,皇帝只能下诏让官员们隔天上班。也就是说,各位官员上一天班,吃一天工作餐后,第二天自己在家歇着,自行解决伙食问题。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段书瑞不禁想到自己在国外吃到的白人饭,也是少油少盐,看来这二者还真是有的一拼啊。在国外待了几年,硬生生地给他磨出了一身厨艺,现在他的厨艺已经远胜他亲娘了。 但转念一想,今天上班,明天休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全占完了?于是,他又恢复了平常心,嘴边的饭菜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段校书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张河清问段书瑞。 张河清是浙江人,他与另一个士子林栋是老乡,如今秘书省只他与林栋两个浙江人。 段书瑞吃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缓缓说道:“我是长安人氏,现在居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一听到他不用买房,在座诸位都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神情。 要知道在长安城买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不仅要耗费巨资,还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最近也要搬到长安了。”林栋说道。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们几个去你家帮忙。”张河清说道。 段书瑞也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陈舒云说的搬家事宜。不知道他是否需要自己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