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出头天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一墙之隔,月牙儿背抵门栏,使劲抽了一下鼻子。 妈的,她怎么这么矫情。 月牙儿拍一拍脸,心想。 酒意上头,许多深藏心底的事便一件件浮出来。穿越来此地这么久,她仿佛再活了一遍,每日忙忙碌碌的,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偶尔,在夜阑更深、午夜梦回之时,她睁眼,瞧见一室的冷清,一个声音便冷冷在耳边道:「都是假的。这是偷来的日子,你已经在坠机的时候死了。」 是梦?非梦? 月牙儿不知道,这时候,她只觉自己是江上浮萍,随波逐流,不知往何处去。 方才吴勉的那句「托媒人向你提亲」一出,她心底藏着的那个声音又冷笑起来:「假的。」 念头一起,万般思绪争先恐后浮了出来,似黑夜,将她紧紧笼罩住。 这样深沉的夜色,她眼中所见的天地渐渐小了,唯有一个吴勉,似一盏灯。 月牙儿不屑于拿走不属于她的灯。 所以她将实情脱口而出,一心忐忑的等着。 所幸这盏灯照亮了夜。 有欣喜、有感动、也生气。月牙儿不想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只匆匆做了一碗「糖不甩」给吴勉。 他知道糖不甩的意思吗?大概不知道。 这是一种糯米芝麻小圆子,和汤圆有些相似,但不敢将内馅放太多糖,因为还要在糖水里滚过,若内馅糖太多,只怕要甜到掉牙。煮熟后捞出,撒上熟芝麻,碎果仁。汤汁粘稠,酥滑香甜,从口里到心里,全是甜蜜蜜的。 粤省的某些地方,一直有这样的旧俗。当媒人带男方到女方家相看,若女方觉得满意,便捧出一碗糖不甩,意为亲事「甩」不了;若不愿意结亲,便捧出一碗腐竹糖水,碗里有腐竹、冰糖和白果,还有一味鸡蛋花,打的极散。别人一看便知,这亲事是「散了」。 月牙儿又气又喜,心想就要为难他一下,让吴勉也纠结一会儿。 三天后再将这点心的含义传出去罢。 算了,还是明天往外说罢。 她将「糖不甩」和「腐竹糖水」的含义当作异地风俗讲给伍嫂他们听。伍嫂觉得很有趣,和杏花巷街坊闲话家常时也提起这一出,勾得人兴趣来了,便到杏花馆里,指明要一碗糖不甩吃吃看。 吃了之后,果然味道不错。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天巷子的人家渐渐都听说了。 自然而然的,吴勉也明白了月牙儿的心意,欢喜的读了一夜的书。 他如今考中了案首,得以成为府学的廪生。不仅可以免役免粮、见官不拜,每月官府还会补贴他些钱粮。再加上吴勉是案首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书局的老板带着钱上门,请他将这次应试的文章默下来,编辑成书,以作后来考生的参考资料。是以他如今可以专心念书,不必再为生计奔波。 今年的案首只十五岁,消息传出去,媒人们更是蠢蠢欲动。可谁知这吴家的大门,竟然是敲不开的。就连一个媒婆带着女方九担嫁妆来说亲,吴家也是一概谢绝,说是已经定了亲。 这事颇叫街坊议论了几天,然而杏花巷要办灯节的消息一出,附近几条街巷的饭后闲谈全变成了灯节。 在家门口的灯节,多新鲜呀! 人们从杏花巷路口过,能见到一左一右,拉着两幅大红布。左边的那副,用极显眼的大字写着杏花灯会何时开张的字样;右边的那副口气更大,写的是「金陵美食节」。只要眼睛没瞎,一准看得清楚、明白。 除了杏花馆,在杏花巷摆摊的小贩们也纷纷挂出了海报,说美食节那日必定优惠。整条杏花巷,都是过年一样的热闹。 杏花馆还推出了一款纸扇,很漂亮,写着杏花灯会的大字。在长乐街、秦淮河……日日都发放。 虽说已经到了秋天,扇子不是什么必需品,可架不住人家免费送啊。于是人人去抢去争,一家只能拿一把扇子,可若是拉了一户亲戚来,可以拿两把! 杏花馆的萧老板要在杏花巷办灯会的消息,更一阵风一样,刮过金陵人家的屋檐。没用半个月,几乎全城都听说了杏花巷要办灯会和美食节的消息。 「听说萧老板订了一整条街的花灯呢,真是大手笔。」 「杏花巷的那些小摊子前都贴了画,说灯节那天有大优惠。」 「娘,我要去吃点心我要去吃!」 「小孩子别插嘴。会带你去的,别哭啊。」 「听说杏花馆还免费送糖呢!只有先到的五十个人有。」 「呦,那我得一大早就过去排队去。」 女人孩子们谈花灯、谈便宜的点心。男人们却在谈其他的。 「听说了吗?灯节那天,二十四桥的柳见青会在杏花馆献舞!」 「还有那唱昆曲的苏永,说也会来。」 「那我一定得早早去占位置。那天杏花馆开业,我就听了个尾巴,全错过了!」 第2章 「这是真的吗?杏花馆我又不是没去过,他们那里有那么大的台子唱戏?」 「你没瞧见杏花巷靠近水边,搭了一个高台吗?那就是戏台子。我看人家宣传单上写着,每月都有免费的戏看呢!」 「照你这么说,不就成了一个集会了吗?」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杏花馆的萧老板牵头,咱们要跑好远才能看这热闹。」 「要我说,是我们这里风水好,要不怎么越来越兴旺了呢?今年的案首,也住在咱们这一片呢。那些在杏花巷摆摊的,生意也越发的好?听说那新开的燕云楼都赚了好多钱。」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娘希匹,我隔壁那个卖糖画的,早早的在杏花馆前租了棚子,这些天赚得铜满钵满。这又开灯会,我怕他回家的时候,牙都给笑掉了!」 「就是,老子要有钱,现在就在杏花巷买一处屋做买卖了,铁定不赔钱。」 传言纷纷闹闹,有的人说的天花乱坠,那描绘的灯节盛景听得简直不像真的,倒像仙宫酒宴一样。 月牙儿回到杏花馆时,店里已经打烊了。伍嫂迎上来,小声禀告道:「姑娘吩咐的宣传,都办好了。如今你走在这四五条街,随便打听打听,都知道咱们杏花巷要办灯会。」 「很好。」月牙儿见她眉头微皱,问:「怎么事办好了?看你的模样却不开心?」 伍嫂拧着眉,说:「姑娘这花钱的手笔委实太大了些。今天我把那袋银子给人时,心都要碎了。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这不是过日子。」月牙儿喝一口水,拿过扑扇给自己扇风:「这是必要的投资。」 什么投资呢,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撒钱吗?伍嫂心疼钱,又不好驳她的话,只阴沉着一张脸。 月牙儿说:「别担心了,伍嫂。花出去的钱总能成倍回来的。」 厨帘一动,六斤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摆在桌上:「怕姑娘饿着,简单的做了一碗云吞面。」 「我是真的饿。」月牙儿抄起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你放了芝麻油。」 云吞面做起来的确快,材料都是现成的,小云吞肥三瘦七,汁水充盈,一口能吃两个。面是今日店里做的,很筋道,咬起来弹弹的。一口云吞一口面,再喝一勺高汤,整个人都舒坦了。 伍嫂擦好桌子,抬头见她吃得急,问:「姑娘没用晚膳。」 「何止是晚膳。」月牙儿咬了半个云吞,口齿含糊:「我连一顿正经的中午饭都没吃。上午光盯着他们在秦淮河边搞宣传,下午又去见柳见青。她那里你是知道的,晚上连一点油腥都没有。」 伍嫂闻言,又给她泡了一碗蛋汤水:「姑娘也该歇一歇。」 「还没到歇息的时候呢。」月牙儿抬头笑笑。 「对了,」伍嫂想起一事,转身去拿账本:「按照姑娘吩咐的,来这里存钱的人、数目都记下了。不仅是杏花巷的街坊,还有许多附近的人来存钱呢。」 伍嫂不认识几个字,所幸月牙儿教给她的这一套记账方法,只要认识数就差不多了。 「辛苦了,做的很好。」 月牙儿一边吃云吞面,一边翻动着账本看。 六斤倚在桌儿上,对她说:「姑娘,咱们以后真要月月唱戏吗?」 「逢八的日子会有戏唱。」 「可是……这样好贵啊。」 月牙儿捧起碗咕噜噜喝汤,吃完了才道:「还好啦。李知府也觉得这个点子好,给了一些补贴,何况我也没打算请有名的戏班子唱戏。」 戏台这东西,本就是用来带动人气的。之所以逢八唱戏,是为了使人们有个概念,所以每月都会聚集在杏花巷这里。就像元宵节的夫子庙一样。月牙儿原本的盘算,其实是想将这个戏台做成类似于「广场舞」的概念,组织票友上台演出,既便宜又热闹。 办灯会、为小摊贩提供棚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是为了将杏花巷的名气打出去。名气一大,人就多;人一多,商家就来;商家多,人更多。长此以往,就会形成习惯。 如今,人们提到买家具就会想到西河街。月牙儿想要的,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人们一提起金陵美食,就会想起杏花巷。来到杏花巷,就不可能忽然杏花馆。 燕云楼在这里开业,倒提醒了月牙儿这件事。与其和这一个餐馆斗鸡似的争,不若索性将蛋糕做大,做整个餐饮的领头人。 这样的思路,会帮助杏花馆成为长盛不衰的一家店。 月牙儿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倘若事情的进展能够按照她的蓝图走,那么很快的,杏花馆的名字就会和金陵美食联系在一起,真正成为一块金灿灿的招牌。 中秋这日,小裴一大早就起来了。 自从知道杏花巷要办灯会的消息,小裴就天天数着手指算日子,张口闭口就是要去看灯会,闹得连他爹都烦,只得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还说:「就你们小孩子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吃。」 第3章 我信你个鬼! 小裴心里气愤的想着。别看裴父说得好像不情愿的样子,可上回去杏花馆吃点心,他的筷子动得比谁都快,跟蚕宝宝吃桑叶一样,一抬眼就见他吃完了一个点心。 好不容易收拾清爽,小裴站在家门口左催右喊,最终叫出来一个裴父。而裴家女眷嫌此时天光还早,便说要点灯的时候再过去。于是,小裴拉着仍在打哈欠的裴父出了门,直奔杏花巷去。 「慢一些。灯会灯会,晚上才有灯呢!你这么大清早去做什么?」 「爹你快些,萧美人家的点心,最好吃的那种哪一回不是早早就卖完了?你上回还说下次去杏花馆一定要提早呢!」 小裴见不得裴父这副懒洋洋的模样,索性推着他往前走。 裴父无奈,只得走快了些。 要说这萧老板,不仅手艺好,也会做生意。堪堪一年的光景,就从摆小摊子到开店了。只是杏花馆卖的点心,比起其他的店来说,还是有些贵了,因此裴父只准一个月带小裴去一次。 他们上次去杏花馆吃点心时,正巧见着店里人踩着凳子挂「杏花灯会」的大红横幅。当时他见着这大红横幅有趣,随口问了问,被告知杏花巷要办灯会和美食节。 听了这个消息,裴父心里又期待又担忧。期待的是新的美食,担忧的是自己的荷包。 毕竟杏花馆点心的价格不太便宜,所以出门的时候,裴父特意带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心里才有底气。 他们家离杏花巷并不远,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还没过小桥呢,就见着许多人,围在一个铺了红桌布的红台前。 「这么早,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裴父吃惊道。 「你看你看,我早说了吧!等娘他们过来,谁知道还剩下什么好吃的?肯定早早的都卖光了!」小裴趾高气昂道。 两人走近一瞧,发现在红台后的,原来是曾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摊的鲁大妞。 鲁大妞正指挥着一些小丫头分发各色彩纸,裴父也要了一张。 鲁大妞见是熟客,便向裴家父子解释:「这是美食节的宣传单,上面有写着灯会的节目,今日有哪些美食出售。还有一张杏花巷的地图,在背面,标红了的是名胜,你们在这些地方可以盖纪念章。集满了九个章,便可参加杏花馆的抽奖,有大礼的。」 小裴踮起脚尖凑过来瞧,这宣传单画得很形象,用的字也是白话,很好懂。 他当即拉着裴父说:「爹,我要盖满纪念章。」 「行啊,来都来了,就逛一逛呗。」 父子俩人正走在小桥上,渐渐的就听见许多声音。 卖小吃的摊贩正吆喝着招揽顾客;有卖花的姑娘唱着自己编的小曲;还有刀剁在案上,将肉糜打得很响;一个大铜锅里,装了好些石头,铁铲一翻,沙沙作响,一股果实的香味随着这响声飘出来,很香。 小裴嗅见香气,惊喜道:「是栗子的香气。」 他撒开腿就往前跑,一口气跑到那卖栗子的小棚子前。 果然,在铁锅里翻动的,不是板栗又是什么? 裴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儿子这两眼冒光的模样,自觉地拿出荷包,问了价,买一斤。 卖糖炒板栗的小哥收了钱,手脚麻利的翻动锅铲,给他们装了一包。 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裴父想起来了:「咦,你不是在杏花馆做事的吗?我以前去吃饭见过你。」 卖板栗的小哥听了,往纸袋里又抓了四五个板栗:「原来是老主顾,多给你些。我是在杏花馆做事的,今天不是美食节嘛。怕店里坐不下,萧老板就叫我们分别摆了几个小摊子。您往后瞧——」 他抬起手往后一指:「那个卖烤冷面的、卖肉夹馍的……都是杏花馆的人。」 裴父恍然大悟,笑着说:「这样好,不然想在杏花馆吃点心,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对了,你这糖炒栗子,是萧老板指点的方子?比以前吃的格外香些。」 「都是萧老板的主意。」卖板栗的小哥一副很骄傲的神情:「我们老板厉害着呢,就是不好吃的东西,经过她的手一做,也好吃起来。」 「那是。」 「对了,今天不是说灯会还有戏听吗?戏台子在哪儿呀?」 「在河那边,正对着杏花馆。你瞧杏花馆旁边新起了一座小阁,那是我们萧老板亲自设计的,在小阁上看戏,视线最好!说是还能看到烟花呢!」 他俩聊得开心,一旁的小裴可是等不及了,用指尖捏了一个板栗出来。只见板栗壳上裂开了一条小缝,透露出里面的果肉来。拿在手里黏黏的,一看就是真的用糖炒好的。 顾不得烫,小裴剥了一个板栗吃。如今的板栗新成熟不久,正是最新鲜的时候,若是直接炒熟了吃,难免有些青涩。可小裴一口咬下去,只觉板栗肉吃起来甜甜粉粉,半点涩味也没有。原来砂糖已经透过那板栗壳上那一条缝,浸润到果肉里去。 第4章 裴父寒暄完,见儿子吃了好多个,急了,立刻抓了满满一手掌的板栗出来:「你慢些吃,那边还有很多吃的呢!省着些肚子!」 他一面说,一边将板栗剥开来吃。 整整一上午,父子两人一路走一路吃,话都没说几句,因为被吃的给塞满了。 为了搜集纪念章,他俩几乎将杏花巷走遍了。 这杏花巷说是巷,其实颇有些曲折,走了一会儿,便有一道弯,或者瞧见一株很大的榕树,倒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思。 「爹,你瞧这榕树上绑了好多红布条啊!」 裴父正在吃肉夹馍呢。白吉馍烤至微微脆,夹上满满的腊汁肉糜,再加一颗腊汁肉卤水泡出来的卤蛋。一个肉夹馍汇聚了三种口感,酥、软、鲜,唇齿留香。 他咀嚼一口胶糯香滑的切成碎丁的肥肉,抬头去看。只见亭亭如盖的树上挂了好些红布条,上面还用墨写着字。有几人围着树下的一个小摊,正俯身在桌上写着字。 小裴对照了下杏花巷地图,很肯定道:「这里是一个盖章点。」 他俩凑过去盖章时,发现这摆摊的妇人也很眼熟。一问才知道,是原来到杏花馆帮过忙的街坊。 「这挂红布条在树上做什么?」 妇人才卖出了一个红布条,忙着数钱,抽空答道:「祈福呢,这老树有灵。你若有什么心愿,可写在这红布条上,然后挂在树梢。树灵得知,冥冥中自有保佑。」 小裴转过去眼巴巴地望着他爹。裴父嘴角抽搐了一下,驾轻就熟的将荷包掏出来。 父子两个一人买了一条红布条,裴父写完后,想去看小裴写了什么。可小裴却用身子挡得严严实实,不肯给他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裴父嘟囔着。 两人拿着各自的红布条,往树上挂。小裴想要挂得高一些,嚷嚷道:「爹,你抱我起来呀。」 裴父索性将小裴放在他脖子上,给他当马骑:「这总够得着了吧?」 「够得着了。」小裴咯咯地笑,将写有心愿的红布条挂了上去。 …… 逛到中午时分,两人终于回到杏花巷口。 裴父问小裴:「午饭还要不要吃?」 「要。」小裴大声道。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望一望杏花馆。 「别看了,崽,今天的杏花馆你爹是订不到位置的。」 小裴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哦。」 裴父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看这边上新开了一家燕云楼,看起来也不错,不然我们到这里试一试?」 两人便到燕云楼去,这燕云楼的生意也挺好。说起来,整条杏花街,从头到尾,他俩就没见过生意不好的店子。 两人略等了等,才有位置坐。 这燕云楼也学着杏花馆的样子,弄了一份菜单出来。 裴父看过菜单后,笑了:「你们这也有绉纱馄饨,价格可比杏花馆还要便宜些。」 跑堂的小二给两人倒上茶水,神神秘秘道:「我们的点心师傅,那也是杏花馆出来的!」 「真的?那来两碗绉纱馄饨。」 等了好久,在裴父催过一次后,绉纱馄饨才送上来了,看着也很好。 裴父迫不及待的吃了一个,表情有些微妙。 怎么说呢,这碗绉纱馄饨,味道称得上好。可和杏花馆的一比,就如同画上的美人与活生生的美人之间的差别。 形似,神不似。 这碗馄饨之所以叫绉纱馄饨,主要是由于其皮子格外轻薄,如同绉纱一般柔软。但燕云楼的绉纱馄饨,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柔和透,其中有细微的差别。而燕云楼的汤底,比之杏花馆的,似乎差了一位料,因此吃起来没有那种能把人舌头鲜掉的感觉。 倒是值这个价。 吃了一上午,裴父其实并不饿,只是想着原来在杏花馆吃过的绉纱馄饨,才点了这个。然而他才吃了一个,就不大想动筷子了。 侧身看看小裴,发现他刚吃了一个,就举着调羹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其实这味道也还可以的。」 小裴叹了一口气,学出一副沧桑的语调:「我现在明白那首诗的意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午后,父子两人在店里坐了一会儿。 等到他们离开燕云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整条杏花巷,已经是人山人海。 乍一看上去,猛然有种到秦淮河边看灯会的感觉。 尤其是挨近杏花巷口的小摊子,无论是卖什么,都围着一圈人,生意好得不得了。 小裴和裴父见状,不经感叹起来自己的英明,要是来得晚了,岂不是什么都要排队?按照这架势,就是排到晚上,也不一定能将东西吃遍呢。 第5章 不过既然杏花巷这一条巷子的小吃都吃过了,那他们下午做什么呢?正想着这事,忽然听见几声丝竹声,是从戏台子方向传来的。小裴听见这声音,拉着裴父去看新搭的戏台子。 这戏台子就搭在河边,不大,但有两层楼高,像个小阁般玲珑。戏台上有两扇小门,一扇门上写着「出将」两字,另一扇则写着「入相」的字样。瞧着怪新鲜的。 戏台前倒是有放了十来张板凳,但对于这么多人而言,明显位置是不够的。趁现在时候还早,裴父立刻占住一张板凳,和小裴挤着坐。 也有住得近的人,见状掉头跑回家,提着椅子又匆匆跑回来,占住一块地方坐。 可看了一会儿,发现戏没开场,只听见戏台上的人在奏乐。有人出来喊说:「这是排练呢,还要等一会儿才唱戏。」 有些人听见这话,便跑到其他地方凑热闹。可裴父担心他一走,这张板凳就没了,看着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小裴,他笑道:「行了,我在这里占位置,你去玩吧。别跑远了,开戏就回来。」 「知道了。」小裴欢欣雀跃,立刻跑走了。 小孩子最爱热闹,他仗着自己人小,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因为这一条龙似的小吃摊他都吃过了,小裴因此有空看看其他的东西。 当他跑到那株绑着红布的大榕树下时,看见榕树后的一处宅子,门口树了块木牌牌,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瞧。小裴忙跑过去,仰起脸问那个在看木牌的人:「叔叔,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见他是一个小孩子,便耐心的给他解释:「写的是‘此店招商’。」 「什么是招商?」 「就是这处地方能买下来,或租下来做生意。」 小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他家能在杏花巷开店,那他岂不是可以天天来杏花巷玩?若他能够天天来这里玩,岂不是可以天天吃到各色美食? 他越想越激动,一溜烟跑到戏台子那里,拽着他爹的衣袖,要他去看。 「不是,这好不容易占得位置呢!」 裴父被小裴闹个不消停,只得同他走。等他们走到榕树下前,又多了几个人在仔细瞧那块木牌。 「这个地方开店,瞧着是不错。你看杏花巷今日这热闹劲,都快赶上秦淮河边了。」 一个人感叹道。 「那也得一直就这么热闹下去才好!」 另一个穿着蓝衣的人反驳道:「谁知道这地方能热闹多久呢?」 小裴听了不高兴:「杏花馆在这里多久,这地方就能热闹多久!」 蓝衣人习惯性的想反驳,却听见这是脆生生的童音,不由得没了抬杠的心情,嗤之以鼻:「你喜欢,你叫你爹买啊。」 说完,他就走了。 小裴扭头去看他爹:「爹爹,咱们家不是有钱吗?不然就在这里做生意吧,肯定很赚钱!你瞧那些卖吃食的小摊子,全围满了人。」 裴父正思量着,听见这话笑了:「那你说说,人家卖点心、卖小吃,我们卖什么?」 「卖烧饼啊!奶奶做的烧饼,最好吃了!」 这话是真的,因为裴家有厨娘,裴奶奶平日里很少下厨,除非是做烧饼。 她特意找人打了一个很大的木桶,里头放着一个炭盆。 面团分成等大的面剂子,用掌心略微按圆,捏出一个小窝窝。爱吃甜的,就放一勺砂糖;爱吃咸的,就放掺和着猪油的肉糜。 将面剂子擀成薄薄的一张饼,贴在木桶内侧。等碳火将饼烤着金黄酥脆,再用火钳夹出来,便可以吃了。才出炉的烧饼,香的一塌糊涂。趁热咬一口,焦酥的表皮应声而碎,内里的糖浆溶出来,又甜又脆。小裴一口气能吃两个。 裴父听了小裴的话,倒真想起了这么做的可行性。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是他在县衙的同僚。 「你也来看热闹?也对,我记得你是最好吃的哈哈。」同僚笑着捏一捏小裴的脸,和裴父打了声招呼。因为见着他们爷俩盯着一块木牌看,那位同僚也凑过去瞧。 「哟,这个地方还真不错。」他小声同裴父说:「我跟你说,这杏花巷日后一定能兴旺。」 「怎么说?」裴父听他说的玄虚,不由得问道。 同僚望了望左右,将声音放的更轻:「听说最近李知府也带着几位官人买下杏花巷的房子呢。」 裴父一愣。 还没等他想清楚,忽然听见铜锣响,一声又一声: 「杏花馆——抽奖——要开始咯——」 小裴拉起他爹就跑。 杏花馆的抽奖,竟然是在戏台子那里举行的。有小姑娘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有各色纸团。集齐了九种印章的人都可以抽一次,打开一看,能瞧见里面画着什么花。 第6章 裴父本来想自己抽奖的,但见着身边一脸小可怜相的小裴,他只得让出这个抽奖机会。 小裴先抓了一个纸团,正要拿出来时,不知为何觉得这个不好,于是他又重新拿了一个。 打开一看,上面画着杏花。 笙箫琵琶一齐响起来,萧老板一身盛装走到戏台子上,开始念奖项。 是从后往前念的,手里是梅花的人,可以领到一小盒冰皮玉兔月饼。裴父的同僚抽中的就是这个。 小裴看到他拿了冰皮玉兔月饼,便凑过去瞧。 这月饼竟然白色的,怪不得叫冰皮。只见这月饼捏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模样,活灵活现。小裴好奇,轻轻捏了捏,竟然还能弹回来。 这么好看的冰皮玉兔月饼,谁舍得吃呢? 他正想着,只见裴父的同僚拿起一个,一口就吞掉了:「是豆沙馅的,好吃。」 小裴「哇」的一下就哭了。 裴父的同僚以为他是馋了,拿起一个冰皮玉兔月饼给他:「你吃,味道真的不错。」 两个大人劝了好几句,小裴才含着泪吃了一个。 真好吃。 奖项一个接着一个念,每一种都是好吃的点心。可是听来听去,都没听见杏花。 只剩最后一个奖了,小裴小嘴一撇,预备要是没中奖就哭一哭。 「最后的奖项,是——杏花。」 戏台上,月牙儿念完花名,几个人立刻大声复述说:「杏花——谁手里有杏花?」 「我,我,我!」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月牙儿的视线掠过人群,没瞧见,直到一个男子将一个男孩儿举起来,她才瞧清了。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 看着眼熟呀,月牙儿心想。等那小孩子撒着欢儿跑上台来,她记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对买糖龟的欧皇父子嘛。 她蹲下来,平视小裴,温柔的说:「恭喜你啊,拿到的是蟹酿橙。」 中秋之日,正是蟹肥之时。将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黄剔下来,同橙肉、菊花酒一同烹煮,而后放在一个挖空了的香橙里。蟹肉鲜嫩,香橙清爽,二者虽完全不同,却激发出一种独特的美味。 抽完奖,天色已经昏暗。 月牙儿笑着宣布:「杏花灯会正式开始。」 伴随着她这句话,小河对岸点燃起大片大片的烟花来,火树银花倒映在水面,美如仙境。 一轮烟花燃后,忽然小河上飘来一只小舟,一个戴着宽帽的老人舀了一勺铁水,往夜空一泼,落下满天星辰。 众人正惊叹着,忽见河边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像将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安在人间。 此时丝竹声起,苏永一身戏装,从「出将」小门下走出来,一唱定乾坤。 月牙儿正走到台下,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她扭头同一旁候场的柳见青道:「苏永唱的真不错,这才第一句呢,就这么多人叫好!」 柳见青换了一身舞衣,正对着小镜照看自己的妆容,漫不经心道:「凑合吧。」 月牙儿听了,连忙补上一句:「自然,比不得柳姐姐一舞动四方。」 柳见青这才正眼瞧她,冷哼了一声:「我可警告你,要是我投的钱打水漂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月牙儿忙说:「要真那样,我自己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她左一句好话,右一句好话,终于将柳见青奉承舒坦了,勉为其难给月牙儿笑了一笑。 等她上了台,月牙儿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身,才发现吴勉拿着一盒冰皮玉兔月饼,不知等了她多久。 「你今日不温书吗?」月牙儿向他走过去,拿了一个月饼。 吴勉说:「前三日我已经将今日的温书时间补齐了,所以今日可以不必温书。」 他说话做事,总是这样一板一眼的。 月牙儿吃完一个玉兔月饼,转身瞧见杏花巷的繁华场面,忽然笑起来:「你看,这是我打下的江山。」 吴勉笑一笑,眉间却有些担忧之色。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月牙儿问。 他摇了摇头,想了想,才说:「我为你开心。」 「说没说全哦。」 吴勉认真的望着她:「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有些担心。你行事太过特立独行,我很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他说着说着,剑眉微蹙:「说到底,还是我如今不够强大,不能护你周全。」 月牙儿笑了:「总有那么一天的,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 听她这样说,吴勉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看河里的灯影。 第7章 流水清浅,映着灯影和圆月。 吴勉心里忽然一柔,因为他有两个月亮。 既然有如此好月色,有谁愿意呆在家中? 人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在各个大小灯会上游玩。而在众多的灯会里,杏花灯会虽然不起眼,并且足够特别,因为他还兼做一个美食节。冲着美食这两个字,也有许多游人愿意来看看。 等到月至中天的时候,整条杏花巷,几乎全是人。 这一点连月牙儿都没想到,她连忙叫许多人去维持秩序,避免有什么踩踏事件发生。 她忙得焦头烂额,吴勉也不打扰她,拿着一盏荷花灯默默跟在她身后。 等到二更时分,杏花巷才渐渐冷清下来。 月牙儿打着哈欠,原本想去睡觉,可我吴勉却提醒她。 「你还没有拜月呢。」他说。 这个风俗其实月牙儿不清楚,但吴勉既然提醒她了,她也自然不会不听。 有句古语说: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供神前。 既然是拜月,自然得有祭品。 月饼是现成的,但月牙儿并没有做传统的烤月饼,只能用冰皮月饼凑个数。这时候的拜月风俗,讲究女拜月,男不拜。月牙儿打着哈欠,换一身衣裳,才走到小花园里。 伍嫂和六斤,已经把拜月的祭品香烛准备好了,摆了一张大香案,正设在在庭间。 那香案上,放着月饼西瓜枣子柿子等各色食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瓜。从井里拉上来的西瓜,每一粒瓜子都是凉的,在这样微微有些热的夏夜,吃下去极为畅快。不过拜月的西瓜,不能像往常一般直接吃。而是要切开,把里面红色的西瓜瓤雕琢成莲花的模样。 在切西瓜的时候,月牙儿已经吃了小半个。 就是这样,她还意犹未尽。拜完月后,索性将剩下的西瓜榨出汁来,配上牛奶,用冰镇了一下子,一口气喝尽,神清气爽。 这时她倒不瞌睡了。 既然睡不着,那索性就去放河灯吧。 月牙儿拉着吴勉,走到小河边。 将一截短短的红烛,放在莲花灯里。轻柔的,搁在水面之上。夏夜的风将河水吹起涟漪,那一点星光似的莲花灯,也随之远去。 天公作美,今天晚上这样的好天气,一共持续了整整三日。 中秋的风俗,本就是亲朋好友汇聚一堂,再加上又难得的假期。人们趁着晴朗天气,在城里到处凑热闹。杏花巷的位置并不偏僻,再加上灯会和美食作为噱头,很是受欢迎。 来到此间游览的,不仅仅是当地人,连附近的村庄小城,也有人在此品尝美食。 而在众多珍馐佳肴之中,最受欢迎的竟然是杏花馆推出的那一款冰皮玉兔月饼。月饼,本就是中秋的绝配。 这时候的月饼,讲究的是要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才好。 在金陵城,大大小小有许多作坊,专门赶在中秋之前做月饼。便宜些的,就是光秃秃一个圆圆的小月饼;而讲究一些的,则是一个比手掌还要大的月饼,上面刻着吉祥如意的字样或图案。 相比之下,杏花馆出品的这一款冰皮月饼,可谓与众不同。 首先是颜色不同,冰皮月饼是白色的,一看就柔柔嫩嫩,区别于其他烤制月饼的焦黄色;其次是形状不同,月饼原来可以不是圆的。除开先前当做礼品发放的玉兔月饼之外,杏花馆备的货里,既有圆心的月饼,也有方形的冰皮月饼。表面的花纹也并不是传统的并蒂花,或吉祥如意,反而是一些小动物的模样。 而最令人觉得特别的,是冰皮月饼的馅心。传统月饼的馅心,不是豆沙,就是五仁。而杏花馆卖的最好的一味冰皮月饼,却是双蛋黄莲蓉馅。新鲜采摘下来的莲子,洗净之后捣成泥,和可以流沙的咸蛋黄配在一起。糖的用量,是很谨慎的,多一份则腻,少一份则淡。 这样小小巧巧的一个冰皮月饼吃下去,莲蓉通透,蛋黄鲜香,就是吃相最讲究的闺秀,也可以毫无负担的吃下两个。 又好吃又好看,还好玩。这样的月饼,谁人不喜欢。 寻常商家卖的月饼,一过中秋,就非要打折出售才行。可杏花馆的冰皮月饼,却在中秋之后,火遍了全城。 几乎每日都有人排着长队来买。 络绎不绝的顾客,虽然带来了很多银子,但有的时候也令人头痛。因为月牙儿实在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安排去做月饼。 她只能向于云雾求助,问一问哪里有专门做月饼的小作坊? 还真给她问着了一个。 有个姓许的卖月饼的小作坊,有意转手。地方离杏花巷虽然有些远,隔了三条街。但小作坊门前的河,却和杏花巷这条小河是相通的。 第8章 月牙儿去实地考察之后,立刻拍板,将这小作坊买了下来。 原本作坊里做工的人还担心自己的活路,他们做了大半辈子月饼了,除了这门手艺,其他的也不会什么。 正在他们担忧的时候,传来消息,说杏花馆的萧老板接手了这个小作坊。做事的人自然是不胜欣喜。 在月牙儿接手了这小作坊之后,同每一位职工签订了契书。第二日,这个小作坊就改姓了「萧」,全力生产冰皮月饼和其他的小点心。 买下这些小作坊之后,月牙儿可谓是如虎添翼,终于可以腾开手去做其他的事。而原本杏花馆的老员工,也终于可以轮换着休假。 只要上足五日的班,杏花馆的员工就可以休两天的假。在这个时候,可谓是一件新鲜事。知道就连朝堂上的官员们,也没有休这么多假的。除开特定的节日和一旬一日的旬休之外,官老爷们可是要天天上班的。 除开足够的休假之外,月牙儿不仅提供三餐,还给几位老员工们做了股份分红。 鲁大妞回家的时候,一些街坊就偷偷跑过来问。 「听说你萧老板还给你们分红。有这事吗?」 「当然有。」鲁大妞趾高气扬的说:「光是这一个月,我就拿了三两银子呢。」 这么多? 在众人的羡慕眼光里,鲁大妞得意洋洋:「我们家老板还说了,她以后给我开店,让我当老板。」 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个消息一传开,不知有多少人想到杏花馆做事。他们好些人托着杏花馆的老员工来说情,说的月牙儿都烦了。不得已,月牙儿只好专门指派一个人管人事。 让谁来管人事呢?月牙儿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让伍嫂来管。自从伍嫂来了杏花馆,月牙儿的压力就减轻了不少。伍嫂有了年纪,为人又端正,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打理杂事,都井井有条。就连一开始在杏花馆临时做事的街坊,也愿意听伍嫂的话,任她安排。 这样的人才,着实可以让她来管人事。这天闭店后,月牙儿喊住伍嫂,同她说了这件事。 伍嫂听她说完,微微有些惊讶。 「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呀。」 「谁要是生下来,就会做事的呢?」月牙鼓励她说:「这些天你是怎么做事的,我都看在眼里。你一定行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我怕误了姑娘您的事。」 伍嫂脸上很有些自豪的神气,但未免又有些担忧,毕竟她以前能管的人,至多不过是她的丈夫和女儿。 「怕什么?」月牙儿说:「你不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吗?」 话说到这份上,伍嫂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想了想,答应下来。 「这么着,我先管着试试看。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姑娘再另外寻人。」 月牙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有伍嫂坐镇,我的心都安定不少。你只管放开手去做,有什么事为难的,和我说一声便是。」 「还有一事,」月牙儿从袖子里拿出两份契书,是当时伍嫂和六斤签的身契:「你在我这里,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我心里从来都是把你作长辈。这两张身契,我一早就想还给你们。但那时候你老家的事还没定,我这杏花馆也是新搭的台子,怕生出变故。」 她将契书往伍嫂手里塞:「现在好了,我们杏花馆也算小有名气,就是你老家闹过来,我也能和他们对峙。这份契书还是你自己收着罢。」 伍嫂拿回身契,说话声都有些哽咽:「姑娘待我们,是真好。我必定好好给姑娘做事。」 这件事便这样定了。 杏花馆招人,最重要的是要招一位既有经验,人品又好的账房先生。这样的人很难找,因为要求颇高。 自从在用人的问题上吃了一回亏,月牙儿现在可以说是宁缺勿滥。宁愿自己辛苦一些,也要慢慢的找。她几乎将身边熟悉的人问了个遍。却没想到,最后招到的账房先生,是自己上门来自荐的。 这一位账房先生姓余,是第一次来杏花馆用餐的客人。他应当不是本地人,因为说话的口音略微有些不同。身材消瘦,穿着一袭旧衣,看着不是很好相处的模样。 可他的算盘的确打得好。算珠上下一拨动,就算是很繁杂的数目,他也能算得又快又准。 只是他拨动算盘的时候,月牙儿瞧见他的右手上少了一个手指。 月牙儿在问过他的籍贯姓名经历之后,有些犹豫。因为余宏毕竟是个生人,又莫名其妙缺了一个手指。 鲁大妞见了,也偷偷的和她说:「这个人长得这么凶神恶煞,莫不是逃犯吧?」 以防万一,月牙儿特地托人向衙门问了问,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第9章 那边传话来说。人可以用,但他的背景有些复杂。 这余宏原本是在辽东军里混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粮草员。他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官衔,也不是军户。后来他所跟随的那位将军死了,他也在战场上受了伤,便来到了金陵,租了一间小屋住下。在这里也呆了四五年吧,没犯过什么事。 唐可镂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跑过来和月牙儿说:「这个人我知道,他的人品是没话说的,也很有才气。我当初有想过他,但担心他不愿意,就没和你说。」 有熟人作保。月牙儿最终决定让余宏试一试。定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期间薪水照付。 余宏上班的第一日,月牙儿叫他直接去楼外楼。说是有要事,要和外人谈,让他带着算盘过来。 楼外楼,算是城里有名的老牌酒家,就在秦淮河边上。他们家二层楼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河水,以及往来如云的船只。 这座酒楼的底子是很厚实的,据说幕后的老板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因此其出售的食品和酒都是十分贵。楼外楼地方大,光线也敞亮。城里人想谈什么事,都爱在这里谈,因为觉得彰显阔气。 只是余宏觉得有些奇怪,要谈事情,为何不在杏花馆谈呢?他想了想,心里思量着,这大概是别人找萧老板帮忙,所以才特地约在了楼外楼。 他才走进了外楼,便有跑堂的小二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一路送他到楼上坐。 萧老板已经到了,正坐着悠哉悠哉的喝茶。她身边还站着个姑娘,穿着打扮很富贵,只是面生,没在杏花馆见过。 在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面色有些不悦,显然是不太高兴的模样。 瞧这氛围,倒像是双方已经谈过了一些事。 见到余宏来了,萧老板笑着向他介绍道: 「这位是絮因姑娘。」 她又指了指对面坐着的人:「这是张老板。」 互相问候之后,徐宏入座,将算盘摆在桌上。 倒也不用萧老板多加介绍,一见这算盘,就知道他是个账房先生。 来了新客人,店小二送上一盏新茶,依旧是细白瓷碗装着明前龙井。他又替众人的茶盏续了一回水,方才将门轻轻合上。 屋外的喧嚣声一下子远了。 月牙儿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问:「说了这么多,买与不买,张老板给个准话吧,我还有事呢。我这账房才处理完一桩事,赶过来的。」 张老板苦笑道: 「我是诚心想买下那一处店面。可是这价钱也未免太贵了些。萧老板,我我可找人打听过,你当时在杏花巷买下这几处房子的时候,至多不过百来两银子一座楼。怎么如今卖出去,反倒要两三百两银子一处。这价钱,可以说是翻了个倍呢。」 听到这里,余宏有些明白了。他们应当是在说杏花巷的房子买卖。听这口气,似乎萧老板在杏花巷还有几座房子? 月牙儿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这笔账不能这样算。我当时买下这些屋子的时候,杏花巷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居民里弄。而现在,这里可是闻名全金陵的美食街,房价怎可同日而语呢?」 「你觉得我这处房子算贵,可是这秦淮河边随意一处酒楼,绝对可以卖至少七八百两银子。这样一比,我觉得我出的价,已经算非常公正了的。」 她说完这两句,也不作言语,只是笑盈盈的望着张老板。 这时候听见门外有人在喊:「萧老板,你这桩事谈妥了没有?隔壁还有人在等着呢。」 听了这话,月牙儿径直起身,说:「做生意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张老板若觉得这样划不来,还是多考虑考虑。毕竟能够做餐饮的店子也很多。」 见她起身要走,张老板倒有些急了,忙跟着站起来,说:「等一等呀,我也没说不买呀。」 他这一表态,事情就好做了。 双方议定了一下价钱,最后决定以三百两的价格出售这处房屋。 谈完价,张老板直叹气,感叹道:「萧老板小小年纪,做生意却是真是厉害。」 算完了,余宏跟着月牙儿行到楼外楼的另一处包间。推门一瞧,里面坐着的竟然是鲁大妞和鲁伯。 鲁大妞立刻站起来,关切问: 「怎么样?他到底肯不肯买呢?」 一直没说话的絮因,这时终于开口了,倒像是在说梦话一般恍惚:「这还真成呀。」 鲁大妞一听,就知道事情成了,喜笑颜开的叫小二上菜来。 鲁伯也很开心,对着鲁大妞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姑娘要做什么事,还有做不成的?你就是操空心。」 第10章 一屋子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余宏不明就里,只是安静的听着。 絮因手扶着桌子坐下,犹自捧心道:「萧姑娘,不,萧老板。当时你找我们家娘子投资这么大一笔钱的时候。我还骂过你。这下我才明白了,原来蠢的人是我呀。幸亏我们家娘子英明,没听我的说话,不然不就错过这么大一笔钱吗?」 月牙儿但笑不语,说:「本来这个请求就挺突兀的。那时候殷姑娘不理解也是自然的。」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那几处房子,很不应该在现在就卖出去,我想以后应该还有的涨。只是没法子。我手头实在周转不开,之前借的钱也该还了。这才做这桩买卖。不然,如今全都留着,收收租,等再过几年。房价涨的高了,再卖出去,那才是翻了好几倍的利润。」 「这样已经很可以了,谁知道之后,人家是降还是涨呢?」鲁大妞手里捧着茶盏,恭恭敬敬的,放在月牙儿面前的桌子上。 「远了不知道,但是这几年,杏花巷的地价一定会往上涨的。」月牙儿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李知府联合他们县衙的几位大官人,都在杏花巷买了房子,他们才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里的房价,就这么跌下去。」 月牙儿看向余宏,问:「余先生怎么看呢?」 余宏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在心里过了一遍,微微颔首:「萧老板这个局,怕是很早以前就布下了罢。」 他头一次正儿八经的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完全想不出她这般大的年纪,为何会想出这种赚钱的法子?难道她真是天生的做生意的人? 月牙儿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先生以为如何呢?」 「杏花巷的地价,最近一定不会降。」余宏斩钉截铁道:「怪不得我听说杏花巷前头,还要再建一个道观。怕也是早就商量好的,为了吸引更多人来到这里。」 「是这个意思,余先生是个明白人。」 自打在杏花巷,看见燕云楼的第一眼起。月牙儿心里这个炒作商业区房价的念头,像春日的藤蔓一样,不断的滋生。 说起来这也是家传的本领,月牙儿的爷爷,当初就是做房地产起家的。 想要完成这个计划,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月牙儿手头并没有这么多钱。她只能到处去筹集资金,那些日子在外头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件事。 接纳熟人的存款算是一笔来源,说服薛令姜追加一笔巨大的投资是另一桩难事,除此之外,月牙儿还分别向柳见青和唐先生争取了投资。 筹集了足够的钱之后,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份保障,月牙儿还完完整整的,将这个企划写成书面形式,呈交给李知府看。 本朝的俸禄并不高,在思虑良久之后,李知府认可了她这个想法。明里暗里,给了月牙儿诸多支持。这才有了杏花灯会和美食节的浩大声势。 房子买下来了,名气也打出去了。月牙儿便千方百计的想要引起人们在杏花巷投资开店的热情。 这个时候,燕云楼倒成了他的一块活字招牌。 本来燕云楼的掌柜,也是一个喜欢的夸耀的人,张口闭口就是:「我家的厨子是从杏花馆出来的。在那里开店没多久,我就赚了很多钱……」 月牙儿就根据他的话,小小的推波助澜了一把,在杏花巷开吃食店能够赚钱的消息传播出去。 与此同时,她也帮助杏花巷的那些自发过来的小摊贩,将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定的规模。 杏花灯会的时候,月牙儿又特意设定了集齐盖章能够抽奖的事项。 要知道,游人们盖章的地点,就是在那些等待出售的店铺前面。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众人对于杏花巷作为美食巷的认同,便是那股东风。 月牙儿又耐心等了一个月,这才将房屋出售和出租的事放了消息出来。她出售了几座房子回收资金,其余的便留着,收租。 今天出售的,便是最后一座准备出手的店面。 连日的辛苦,终于阶段性的落下了句号,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结果。 借来的钱还清了,月牙儿回到家,只觉一身轻松。 别看她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说杏花巷房价一定会涨起来。 其实月牙儿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些天她连睡都睡不太好,更别说亲自下厨给自己做吃的了。 如今有了空,月牙儿在小厨房里,左翻翻右翻翻,看看有什么食材。 她找出来一个小坛子,才揭开盖,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臭味。 差点忘了,她之前还做了臭豆腐生胚呢。 说起是臭豆腐,各地的颜色种类其实也不一样。像绍兴的臭豆腐,就是黄色的,乍一看是油豆腐的颜色;而长沙的臭豆腐的颜色却是黑漆漆的,这是因为卤水上过色的原因。 第11章 月牙儿腌制的臭豆腐生胚,就是这种表皮黑色的臭豆腐。 将臭豆腐生胚拣出来,放在清水盆里泡一泡,洗去多余的卤水,放在一旁备用。 烧热一锅油,等油温升至极热时,用长竹筷夹一块臭豆腐生胚扔进去。油锅里滋啦啦冒着小泡,豆腐的表皮也随之变得酥而硬。臭豆腐渐渐膨胀起来,不断地在油锅里打着转儿。炸好的臭豆腐,捞出来滤滤油。盛在碗里,用筷子戳开一个小洞,里层还是白白嫩嫩的。 舀一勺调制过的汤汁,再撒上一些小葱花、香菜沫。只可惜此时辣椒还没有普及,没了红辣椒的陪衬,略微缺少了一份滋味。 月牙儿咬一口炸臭豆腐,还不错,外酥里嫩,汤汁也进味了。 她吃的时候,伍嫂和六斤围在厨房外头瞧,说不清是被臭味勾来的还是焦香味。 月牙儿给她们一人夹了几片。伍嫂有些吃不惯,六斤却吃得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成了伍嫂看着月牙儿和六斤吃。 她见月牙儿还穿着一身旧的布衣裳,笑说:「姑娘如今可挣了大钱了,该买新衣裳了。」 月牙儿想起一事:「是啊,我明天要上街去。」 她的确有一样东西要急着买,但却不是衣裳。 一场秋雨一场凉。 吴勉读过一遍《中庸》,放下手中的毛笔,就听见窗外雨打在叶子上,滴答滴答作响。 黑云阴沉沉的,压在天空之中。 他望着这雨,有些出神。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一期盼的就是在每月逢九的时候,月牙儿会带着好酒好菜来吴家,同他们父子俩一起用饭。 她这些天仿佛格外的忙碌,就是来吃饭,也只是匆匆吃过了就走。 今天正是十九日。 可既然下了雨,月牙儿今日该不会来了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是他却起了身,走到院子里,站在檐下往外远眺。 雨下得很大,连起来像一片珠帘一样。 有些雨珠坠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水雾,溅上他的衣裳,微凉。 他就这样,独自站了一会儿。远远的瞧见一柄小红伞,跃动在这雨雾之间。 是月牙儿。 吴勉见了,连忙拿起一把伞,推开门走出去相迎。 她背着一个长匣子,很大,瞧着很沉的样子,不知是什么。 一见到吴勉,月牙儿便抱怨说:「这雨下的可真大。」 她的小红伞样子很好看,可是却稍微有些小。为了不使她背着的东西淋湿,月牙儿只好把伞往后面倾,弄的连衣裳都湿了一小半。 立刻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和她的换了过来。不由分说的,接过那东西。 等回到檐下,吴伯也迎了出来。 「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一边递上一碗热茶,一边和月牙儿说话。 月牙儿笑了笑,抖一抖头发上的水滴:「也不是很大的雨,难得有空。」 吴勉从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又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请她洗手。 「不着急,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算是今年的生辰贺礼。」 吴勉的生辰是十一月,已经很近了,可他们家从来没有送生日贺礼的习惯。往常过生日的时候,吴伯总会到厨房给他下一碗长寿面,上面卧两颗鸡蛋,伴着长寿面一起吃,也就算是过了生日。 生辰贺礼这种东西,他听说有些人家会有,可他自己从来没收过,所以也不曾有过期盼。夏天的时候月牙儿过生辰,他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想了老半天,老老实实的厨房,做一碗长寿面。 这时候到了他的生辰,月牙儿却说要送他生辰贺礼,还是一看就这么沉的东西。吴勉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她会送什么东西给自己呢? 月牙儿郑重其事的将手里的东西交到吴勉手上: 「你自己打开看一看。」 吴勉有些局促的将东西打开。 竟然是一把古琴。 那是一把伏羲式的古琴,涂着黑漆,样式很简单。 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古琴呢?吴勉有些想不明白,因为他并不会弹。 他正想将疑问说出口,在一旁的吴伯眼角却湿润了。 吴伯走过来,轻轻抚动着琴弦,动作很轻柔。 「勉哥儿,这把琴就是我同你说的,你娘当时最喜欢的一把琴。」 昔年,吴勉的娘亲自赎其身,嫁与吴伯。为了凑够赎身钱,她将当时自己几乎所有的收藏都卖了出去,无论是珍珠宝钗,还是绫罗绸缎,亦或者是这把她最喜爱的古琴,通通都卖了。只留下一根不怎么值钱的桃木簪子。 第12章 其实那些穿戴的东西,她并不是很在意。最心疼的,反而是这把古琴。 可是她还是将古琴卖了出去。 结婚那天,吴伯曾经信誓旦旦的同她说,日后他发达了,一定会将这把古琴再买回来。 她笑着说:「好。」 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再见到她的古琴。 思及往事,吴伯差点落下泪来,好歹忍住了,哽咽着问:「月牙儿,你怎么知道这把琴的?」 月牙儿见他的神态,不觉有些慌张,怕自己好心办了错事,连忙站起来解释道: 「我上回。和柳见青闲聊时,无意中说起了吴勉的娘亲。然后她告诉我,当时吴伯母的琴艺,可是一绝。有很多人想要买她手上的那把古琴。我那个时候就记在了心里,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四处问了一问,才终于买回来了。」 吴伯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匆匆点了点头,踉踉跄跄的,径直往厨房里去了。 雨声忽然急了。 吴勉拨动了一下琴弦。 他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同月牙儿说: 「可惜我不会弹琴。」 刚才见着吴伯的神态,月牙儿情知这把古琴可能勾起了一些伤心事,心里头也有些忐忑。这会儿见吴勉的情绪似乎还正常,不免松一口气。 「我会一点点,弹的不太好,你想听一听吗?」 月牙儿在穿越前,做学生的时候,对什么都感兴趣,琴棋书画样样都学了一些。可是能够持续坚持学下来的,只有画画这一项。像古琴,她当时看着觉得很风雅,于是缠着家人,给她请了一位古琴名师,然而学了没三个月便丢开了。买回来的那把古琴好好的挂在墙上,再也没拿下来过。所以说会弹琴是会一点点的,至少还记得减字谱怎么看,可就是半桶子水,甚至连半桶水都没有。 吴勉看了她一眼,从古琴边让开来,说:「不胜荣幸。」 这里也没有正儿八经的琴桌,月牙儿先放在桌上试了试,觉得不趁手,于是索性将古琴放在了膝上。 月牙儿这么多年没有碰过琴,她能记得的东西,委实不太多。除了基本的勾挑抹剔,就只有一本简化过的《梅花三弄》。 便磕磕盼盼的弹起来。 弹了没几个音符,她便断一下,要想一想试一试,才记得下一个该按哪一个徽位。 她自己听着乐声都觉得惨不忍睹,强装镇定的弹下去。 可吴勉却听得很认真,仿佛在聆听什么大拿奏琴。 磕磕盼盼弹了好几遍,月牙儿才终于将一首曲子完整的练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她回过头,却发现吴伯不知何时倚在厨房门边,听得很入神。 「弹得很好呢。」他鼓励道。 月牙儿就是再厚脸皮,也不敢说自己刚才弹的好,尴尬的笑一笑。 一起吃过晚饭,吴勉照例送她回去。 雨势这个时候小了一些。 如今的杏花巷,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路边隔一段路,就立着一盏石灯,烛火虽然比较暗淡,但好歹能照亮前路。 一路走过来,就算是这样的暴雨天气,往来用餐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可见这里是真的发展起来了。 「这把琴价格很贵吧。」吴勉轻声问。 「还行吧,」月牙儿满不在乎的说:「我现在有钱了,买得起。」 看她这一副小骄傲的样子,吴勉不由得笑起来。 「好吧,小富婆。」他难得的打趣道:「所以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呢?」 月牙儿正想随口说个数搪塞过去,却听吴勉道:「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以后问别人也是会问出来的,何苦那么麻烦。」 他还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如实的把买琴的钱数说与他听。 「这么贵吗?」吴勉微微皱了皱眉:「算我欠你的。」 「说什么欠不欠的?」月牙儿把伞转着玩,看上面的雨滴飞快的转起来:「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吴勉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在心里暗自记了下来,想着日后一定要加倍的对月牙儿好。 回到杏花馆,伍嫂忙迎了出来,对月牙儿说:「柳姑娘来了,还搬了好些东西过来,说是要住在这里呢。」 月牙儿听了,回屋一看,果然见堂屋里堆满了许多箱子,乍一看跟嫁妆似的。 柳见青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画眉,见到她回来,说:「我终于凑够给自己赎身的钱了,但是也没地方去,就来投奔你两天。」 月牙儿看了看堂屋里的箱子:「你确定是投奔我两天?」 第13章 「哎呀差不多啦,怎么说我也是杏花馆的股东呀。」她一向是高傲的人,这会儿倒是做小伏低的,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你瞧伍嫂和六斤她们也能住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我也不是白住在这里的,我给你唱曲,好不好?」 她拉住月牙儿的衣袖,轻轻摇晃着。 这谁受得了。 月牙儿没法子,只好答应让柳见青暂且住下来。本来嘛,她的屋里还有两间空房,能够匀出来给柳见青住。 别看柳见青平日里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真和她住在一起,却发现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喜欢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也不吵吵闹闹的。 算是一个很好的室友。 她倒也不食言。晚膳的时候,会在店里弹唱三首曲子。 每到这个时候,杏花馆里总是会站满了人。 只有一件事不大好,就是每次月牙儿吃东西的时候,她都会可怜兮兮的望着,想吃又不敢吃。 本着关爱朋友的想法,月牙儿干脆在晚上她睡的时候,偷偷到小厨房里做吃的,毕竟她一向睡得早。 这天晚上,月牙儿又偷偷摸摸的在小厨房里做吃的。 香味透过木门,散了出去,满屋子都闻的见。柳见青躺在床上,本来已经休息了,但闻见这香味,硬是辗转反侧。 往日里月牙儿做的东西,香是香,但也只是淡淡的香味,而今天的香味却是一直持续着的,很浓郁。 她心想:我就去看一看,不吃,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她便起身,往小厨房走过去。 「你又在偷做什么东西?」 月牙儿回头,见是柳见青。 「就是烤冷面。」 「冷面还能烤着吃?」 柳见青凑过去瞧,只见灶台上放着一碟儿面片,瞧着像是面筋一类的东西卷起来,烤得焦黄。 这个东西怎么能这么香? 我就吃一小口,没关系罢? 柳见青夹了一筷子吃。 炙烤过后的冷面,格外劲道,口感弹牙。冷面内层刷上鸡蛋液,加重了香气。卷起的冷面,里头还有烤过的肉片,提前烤至焦香,微微流油。 她吃了一筷子,忍不住又夹了一个。 美食当前,还是先吃了再减肥罢。 所谓酒肉朋友,自然是要一起吃过肉,一起喝过酒,才能开启一段友谊。 月牙儿和柳见青吃完一顿烤冷面,又冲泡了些出来些奶茶来喝。 一顿吃吃喝喝下来,两人之间的一些疏离感,也拉近了不少。 深秋的夜里颇有些凉意,窗外树叶被风吹的瑟瑟响。 两人围着灶台,被柴火的微光照亮,暖暖的。 柳见青感慨道:「我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今天可吃的真多。」 「你这就算吃得多,那我不成饭桶了啊。」月牙儿反驳道。因为她今天晚上实际上只吃了三口烤冷面,便不吃了,就连奶茶也是匆匆喝了两口就停下了。 柳见青笑嘻嘻的,伸出一根手指点一点月牙儿的额头:「是呀,小饭桶。」 「好啊,你真拿我寻开心。」月牙儿气的去挠她痒痒。 柳见青怕痒,猛往后躲,咯咯的笑着。 两个人一阵笑闹。 玩累了,两人就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烤火。 柳见青一声叹息:「这些天我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从前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我还要凑够多少钱才能给自己赎身,可如今真给自己赎了身,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看你每日忙忙碌碌的,有的时候还有些羡慕。」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月牙儿笑着说,「你生得那么好看,如今又恢复了自由身,而且还有一些小积蓄,多好的事呀。可比我一开始强多了。」 「哪里好了?」柳见青撇了她一眼,伸出手去烤火,懒懒地说:「其实也有不少人说过要给我赎身,还说什么要娶我做正妻,可我不信。我这些年看过这么多人,迎来送往多了,也识得几分真心假意。我觉得与其依靠这样花言巧语的男人过活,还不如像你这样,自己自立门户来得自在。」 她的语气略微有些伤感,像是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二十四桥,那个时候我爹娘都死了,是我大伯把我卖出去的。但凡我那个时候,能同你如今这样大。随便干些什么,哪怕是做女轿夫呢,也比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强。」 月牙儿看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想了想,同她说:「你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吗?」 「当然想啊,我带出来的银子也不能过一辈子呀。」 「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莫不是要我天天在你店里唱歌?」柳见青撇了撇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唱曲。」 第14章 月牙儿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我记得你曾经做的肉松做的极好,是你自己想的法子吗?」 「是呀,本来为了身材苗条也不能吃什么。一年到头尝不得什么荤腥,也不敢吃,假母也不让吃。我只能琢磨着,弄出肉松来解解馋。」 「这样子很好呀。」月牙儿认真道:「你仅凭自己就可以做出肉松来,那其他的小吃不也是想一想,就能够想出来吗?」 「我,想着做小吃?」柳见青有些将信将疑。 「试一试嘛。」月牙儿劝道:「本来我的店之后也要继续扩招,你如果能够做出一款很好的小吃点心来,那么我可以让你去做分店的店长呀。」 「有那么好的事吗?」 「怎么没有?」月牙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你自己想一想吧,真想到了什么,便在小厨房试试,左右这里材料都是全的。」 「我可忙了好一阵子了。」月牙儿继续说:「不管了,反正这几天我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同时想一想接下来杏花馆该怎么走。」 「所以这十来天,我大概都在家里,你说有什么想法,直接同我说便是。」 月牙儿说完,打了个哈欠:「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你明个儿早上起来,再想一想吧。」 忙了这么多天下来,月牙儿的确很累了。所以接下来这小半个月,她几乎没有继续去干什么大事,反而是窝在家里吃吃喝喝,或者到郊外玩一玩。也算是浮生偷得一日闲。 等到板栗老了,树叶也落完了的时候,冬天就到了。 杏花巷的美食街,如今也差不多很有些样子。 从上个月起,陆续有好几家饭店在杏花巷开张,生意都很不错。渐渐的,附近的人们都已经养成了新的习惯:一旦要外出去吃东西,却不知道该吃什么,都会往杏花巷来。毕竟这条街上什么吃的都有,高端的,例如杏花馆;便宜的,像一般的饭店;若是囊中羞涩,便可在临街的小摊贩上买吃的。反正整条杏花巷里,吃食琳琅满目,总能挑到一款喜欢的。 不到一年的光景,这条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民间小巷,摇身一变,倒真成了美食街。 就连一开始住在杏花巷的街坊们,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也开始动起了经商的念头。有些有头脑的人,开始将自己家的民宅改做商铺,譬如那位家里有大穿衣镜的夫人,她先前将钱投到杏花馆,赚了一大笔利息,如今又大张旗鼓的开了一家饭店,专门卖鸭肉吃。还特意下了帖子,请月牙儿过去赏光。 月牙儿也过去看了,一走进店铺,迎面先看到一排一排的烤鸭子挂在钩子上,模样很壮观。不管谁来了,一见就知道这是一家专门卖熏鸭盐水鸭烤鸭之类的店子。 她这店子一开,生意立刻火爆起来。 毕竟,金陵百姓真的很喜欢吃鸭子。 生意这样红红火火,月牙儿的租金收入也逐渐多起来。她粗略算了算,这些天以来,她的收入大概分为四个部分。 最大头的当然是杏花馆的餐饮营业收入;其次,就是之前买的糕点作坊的营业额;还有在双号楼老店檐下摆摊的鲁大妞,她一发狠,自掏腰包招了两个人,索性在长乐街和人拼着一起租了一间很小的店面,地方不大,只够放一个柜台,站两个人,专门做糕点生意。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很大的来源,就是杏花巷几家饭店的房租。 粗略的算一算,月牙如今已经有了七、八百多两银子的身家。 有了这么多钱不能光存着罢?肯定要想着怎么继续扩大经营。 可是该如何扩大经营呢? 月牙儿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继续开杏花馆的分店。就像双虹楼一样,寻一个地方,或买或租,开杏花馆的分店。这是常规的路子,也很可行,只是前期投入比较大。这样一来,月牙儿手中的流动资金就会极为有限,若日后有什么大好的机会,只怕要因缺钱而错过。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鲁大妞现在在做的这一种。不开大店,开苍蝇小店。虽然店面不太阔气,但是收入却是实打实的多,而且因为投入少,回本也十分快。就如同后世大街小巷遍布的奶茶店,蛋糕店一样,做成连锁的形式。 但这样一来也有一个问题,运输和品控怎么保证?毕竟在这个时候有没有冷链,物流也不是很发达的,从城南到城北,约莫要走一两个时辰。一些易于存储的东西还好说,可像一些赏味期短的点心,却是万万不能放很长时间。 除了运输,制作也是个难题。如今在杏花馆做事的人已然有二三十来个,月牙儿不可能个个签身契,人家也不愿意,只能签有年限规定的入职契书。这样一来,为了保障杏花馆的核心利益——菜谱秘方,月牙儿便采取了分工制作的方式。专人管专事,做料的就只管做料,捏形状的就只管捏面点,掌厨的也只管下锅烹饪的事,彼此之间互相保密。倘若要开多个小店,势必要重新调整吃食制作的分工流程。 第15章 总的来说,这两种方法可谓是各有利弊,令月牙儿考虑了好一会儿。 月牙儿还没考虑清楚呢,柳见青却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日上午,月牙儿才起床,便闻见一阵肉香从厨房飘出来。她披衣起身,连忙赶过去看。 只见柳见青围在灶台边,正守着一锅油,炸着排骨呢。 这香气便是这炸排骨飘出来的。 见月牙儿过来,柳见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有些骄傲的说:「我想了想,好像大家都喜欢吃肉,所以我就胡乱试了试这炸排骨。闻起来好像也行,就要出锅了,你要不要尝尝看?」 月牙儿自然是要试一试味的。 等炸排骨炸至深黄色,捞出来,控油,而后放在盘子里。炸好的排骨,样子很诱人。外面有一层酥皮,这是之前提前用调料腌制过的缘故。选用的排骨都是好排骨,不是小肋排,就是那种带有软骨的猪肉。一块一块堆在一起、 月牙儿素来喜欢吃有软骨的肉,所以她夹了一块软骨排骨,吹冷了后,送入嘴中。 高温炸制过后的排骨,散发出肉类独有的焦香,入口松脆。咬破外层的包酥,里边在蛋清里泡过的肉质十分紧嫩,鲜美异常。尤其是嚼到里头的脆骨时,嘎嘣嘎嘣的响。甘美酥脆,满嘴都是肉香。 堪称惊艳。 柳见青一双桃花眼紧紧的盯着月牙儿的表情,想从她的神情上分辨出这炸排骨的味道如何。 可月牙儿一直没说话,一连吃了四五块,这才开了口: 「很好吃。」 听了这话,柳见青这才松了一口气。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凑合吧,能入口而已。」 「是真的非常好吃。」月牙儿又夹了一筷子炸排骨,边吃边说: 「这样好的炸排骨,就是专门给你开一家小店,只卖这个,也是足够撑场子了的。」 听了这话,柳见青不自觉的用手紧攥住裙摆,问:「你觉得能行?」 「怎么不行?」月牙儿放下筷子,斟酌了一番才说:「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只开个小店卖炸排骨的话,没得有些浪费,毕竟一天要买这么多上好的新鲜排骨也怪不容易的。既然都是做炸货生意,那不如索性再炸些其他的。」 「炸些什么呢?」 「譬如说鸡爪子、掌中宝之类的。」 鸡爪子,柳见青自然是知道的,但也没见过将鸡爪子炸着吃的做法。更何况月牙儿后面说的掌中宝,她更是听都没有听过。 「掌中宝这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啊,就是鸡身上那一点子脆骨,吃起来脆脆的。就跟你咬脆骨是同一种口感,吃起来很有嚼劲。」月牙儿想起她在此时此地并没有见过吃掌中宝的,便耐心地和她解释。 可见柳见青只是朦朦胧胧的有个印象,并没有实际的概念,便打算做出来给她瞧。左右今日无事,她领着柳见青索性到大厨房里去,问他们有没有新鲜的食材。 「这可没有,」伍嫂百忙之中跑过来回话:「到姑娘说的这种掌中宝,咱们店里暂时还没有备货,毕竟现在也不做这样的吃食,不然我叫他们到供货商那边去买一次。」 「我亲自去看看吧。」月牙儿想了想,说:「别人不一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杏花馆的供货商,如今也有很多了。伍嫂做事一向妥当,她有一本小册子,请账房先生将所有食材的来源人家都编写在一起,上面写着姓名,住址以及卖着什么东西、价钱如何。 月牙儿如今左右也无大事,便和柳见青一起,对照着小本子上的地址出了门。 她如今有钱了,终于不用去哪里都靠一双脚。花钱雇了一顶小轿子,两人坐在轿子里,倒有空说说话。 那户养鸡的人家住在城南,靠近城郊的地方。他们一家人,倒养了百来只鸡。还没挨近他屋子呢,轿帘外便传来一股家禽的味道。柳见青把眉头紧皱,以手绢捂着鼻子,瓮声瓮气说:「怎么臭烘烘的?」 的确是臭。两人下轿时,需很小心的走,因为地上有许多不明颜色的排泄物。 这户人家的鸡是散养的。都在平地上,或行或卧,一副悠哉的样子。鸡们见了生人来,有几只摆出一副很凶悍的样子,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吓得柳见青只往月牙儿身后躲。 「没事的。」月牙儿一边凛声呵斥着鸡们,一面好笑地安慰她说:「这又不是鹅,你要是去那卖鹅的人家,那才叫遇见霸王了呢。」 他们正说着话,里边的人听着鸡叫声,忙跑出来看。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往杏花馆送食材时,是见过月牙儿的。如今看见大主顾临门,他满脸堆笑的迎她们进屋去做。 他们家养的鸡有一大半都是母鸡,每日下了鸡蛋就送到杏花馆去。杏花馆做事公道,一月一结账,从来没有拖欠过,也不曾恶意刁难。逢年过节,反倒会给他们送些小点心。是以这一户养鸡的人家,对月牙儿的到来是真心欢迎,还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将家里最好的茶,和为过年买的米花糖拿了出来招待她们。 第16章 等听月牙儿说完来意后,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有些疑惑:「掌中宝?这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月牙儿笑着说:「也是我小时候听人闲聊说起过。这样吧,你先宰一只新鲜的土鸡来,我指给你看。」 主人家当即捉了一只肥肥的土鸡来,就地宰杀了。烧了开水,烫过鸡毛,又用清水洗了几遍血水,这才装在盆里,端到月牙儿面前请他指一指掌中宝是哪个部位。 所谓掌中宝,其实有两个意思。最初的含义,是指在鸡脚掌中那一小团圆鼓鼓的脆骨。但这一种掌中宝非常的稀少,一只鸡身上总共也只有两个,所以卖得很贵。后来人们又发现,原来鸡身上关节之间的那一小块软骨,取下来做成菜,口感也能和前一种的味道也差不多,成本还低,于是便都用这样的掌中宝。 经月牙儿指点,主人家利落地动手,不一会儿便取下了好几粒掌中宝。 「这东西能好吃吗?」柳见青疑惑道。 「我个人还是蛮喜欢的。看你吃不吃的惯。」月牙儿从荷包里拿钱给主人家,他一个劲儿的推辞:「就一只鸡的事,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呢?就当是孝敬您的。自从有了杏花馆的生意,我们一家人日子都过得越来越好呢。」 女主人也揽着孩子笑:「是呀,萧老板,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有好些种的瓜果,我也装了一袋子,给您尝尝鲜。」 她真提了一篮子的瓜果蔬菜,都是方才从地里现摘的,硬塞到月牙儿手里。 盛情难却,月牙儿只得收下了那一篮子瓜果,走之前将钱塞在了他们家抽屉里。 掌中宝这一类的食材,原本就不大好进味,因此必须要用重料腌制、猛火油炸才能有滋味。将一小袋掌中宝拎回了家。月牙儿取来面粉,嗑了一个鸡蛋清在里边,又加了泉水打成糊糊状。她将腌制过的掌中宝,在面糊糊里滚上一滚。然后一个一个放在热油锅里炸。面粉受热,立刻膨胀起来,香味也飘了出来。 直到热油将掌中宝外层炸至金黄色,捞出来控油。柳见青吃了一个,眼睛一亮:「这个味道真好。」 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粒,吃起来嘎嘣脆,香且有滋味。 月牙儿也尝了尝,微微蹙了蹙眉尖,这掌中宝味道还行,但她却觉得还少一分滋味。 想来问题应该出在腌料上。 接下来的几日,她又忙碌起来,买回来十几种香料、草药,试验做腌料。 也不知失败了多少回,终于有一碟儿掌中宝达到了月牙儿的标准。 她尝了一颗,心想这种味道,倒可以送去给勉哥儿吃了。 月牙儿炸了一斤排骨、金钱爪和掌中宝,献宝似地给吴勉尝。 「这是柳姑娘和我新研制的小吃,你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吴勉吃了,赞道:「着实风味极佳。」 吴伯也尝过了,好奇问:「这么好的排骨,估计卖的价不便宜罢?」 「排骨还好,硬要说成本,掌中宝的成本可比排骨还要贵上一些。」月牙儿解释道,毕竟一只鸡身上的脆骨统共也就那么多。 既然有了新的产品。月牙儿便决定试一试,用小店连锁的方式,继续扩大经营。 就开一家小小的店,专门卖油炸的排骨、金钱爪、掌中宝等物。而这个系列的品牌,月牙儿给起了一个名字,就叫柳氏排骨。专门交给柳见青来经营。 「我们需要一家一家的店开下去吗?」柳见青头一回做生意,很兴奋。等杏花馆打烊后,围着伍嫂问了小半个时辰的问题,又跑来问月牙儿:「可是如果要开那么多小店,就还要招很多人手,总觉得这样子要花蛮多钱呢。」 月牙儿正在写一份关于柳氏排骨的企划书,见柳见青颇有些忐忑,不觉轻笑起来:「其实我倒想试一试一种新的模式——加盟经营。」 「加盟经营?那是什么意思?」柳见青有些不明白。 「就是说。柳氏排骨这个店先,我们先做一个比较典型的直营店出来,然后招商。如果想要跟我们一起做这个店的,可以让他交钱,买我们的品牌,他自己投钱开店。」 月牙儿向她细心解释,这其实是后世一种很通用的做法。品牌方提供秘方、食材、经验和名气,而加盟者则要自己投入真金白银。相比于自己一家一家的开店加盟经营这种模式,加盟能控制的风险成本却更好些。因为本质上这种经营模式,月牙儿利用柳氏排骨这个招牌赚取的是加盟经营费,而不是来源自主顾的利润。加盟者可能会亏损,但品牌商几乎不会损失太多。 她这个法子放在这个时代,听起来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柳见青本来就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听了后,除了兴奋但也没提出什么质疑。可伍嫂却不然。 伍嫂私底下拿着账房先生算出来的账本,特地请教月牙儿:「姑娘,我说话直,有什么不好的,你多担待。」 第17章 「这这什么加盟经营的事,真的靠谱吗?你怎么能保证?倘若加盟的那一户人家看了咱们的东西,若是他能仿制出来,再卖给别人。那我们可怎么办呀?」 月牙儿请她坐下,慢慢的同她解释。 首先加盟经营这个模式,赚的大头就是加盟费,算得上是一锤子买卖。加盟者给钱,杏花馆给货,给品牌,给支持。其次,她既然敢做加盟经营这个模式,自然是因为手里有秘方。譬如说腌料,像炸排骨掌中宝这类的东西,要想味道出奇的好,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切下一块猪肉往锅里油锅里一扔就成了的,必须要腌渍好。 单就腌料这个方子,月牙儿为了加以改进,后来又加了十来种草药、香料去试验,这才研制出了上好的腌料。这个才是柳氏排骨的核心。只要掌握着秘方,旁人就算是模仿了形也模仿不了神,就如同当初的燕云楼一样。 她这么一解释,伍嫂也有些明白了。可对于这种从未尝试过的事,伍嫂仍有些顾虑,真的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只为了一个「加盟」?无论是房租、原料费、还是风险,全由加盟者一力承当。既然如此,他们何不自己去开一家炸货店呢? 赶在腊月的时候,柳氏排骨的两家直营店已经开起来了,一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 这一回,月牙儿没有别出心裁的想些什么宣传手段。 因为光凭炸排骨那浓郁的香味,就已经是最好的宣传。来往路人从柳氏排骨小店的门前过,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扭着头往店里瞧。看一看卖的是什么东西,竟然这样香。 待瞧清了店铺门口幌子上的那一朵杏花,有些人也明白了:这一定是杏花馆开的新店。 既然是杏花馆新开的小店,那这香气就很合理了。 城东的这一家柳氏排骨店,店面不大。宽约可以走十来步,柜台前的纵深却在十步以内。虽然是卖炸货的店子,却显得异常干净,这或许和柜台前盖着的那一大块白麻布有关。这家的墙壁也是雪白雪白的,还挂着一幅幅很可爱的画。不似其他卖炸货的店子,满墙都是乌黑的油腻,瞧着让人直皱眉。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这家店的管事——是一个身穿红衫、戴着璎珞的大美人。 她往店子跟前一站,整条街的人都往这看。 这样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人,是很容易就能给人认出来的。 当下就有几个男子认出了,惊喜的喊道:「这是柳见青。」 「柳见青是谁?」 「是二十四桥的花魁呀。」 「她怎么来这儿卖炸货了?」 「谁知道呢,听说她给自己赎身了。」 这样和风月沾边的传言,跑得比风还快。没过三两日,就有好些人特意跑到城东来,看美人。 他们一开始是为了看美人来的,但闻见这炸肉的奇香之后,纷纷排进了队伍里,伸长了脖子看锅里在炸什么东西。 可惜离得远,看不清。 只能看排在前面的人的后脑勺。 好不容易,随着队伍挪动到店子里头。 这才能看清墙上的价目表以及柜台后一锅金灿灿的炸货。 炸排骨的价格有些小贵。可看在排骨的品质上,也能接受。毕竟,自己买这种小肋排和脆骨回去料理,也是要花上不少钱的呢。 但是价目表上有一味掌中宝,这价钱就稍稍有些离谱了,竟然要三钱银子一袋,还有备注:每日只卖十袋。 这是什么样的宝贝,还能卖出这样的价钱?要知道买一个猪头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价钱呢! 有嘴碎的人就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这杏花馆的价钱越发离谱了,什么玩意儿,竟然还要三钱银子一袋?还限量?鬼买!」 也有出手阔绰的客人,是在杏花馆吃惯了的,不在乎这价钱的多少,只是招过来做事的人问:「这掌中宝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店里做事的人,是月牙儿亲自培训过的,还编写了一套话术教给他们。被问到这个问题,个个都是侃侃而谈: 「这位客人,这掌中宝,可谓是鸡身上的黄金。一只鸡身上统共也就那么两三粒掌中宝,所以才卖的贵。况且无论是掌中宝还是炸排骨,亦或者是炸鸡爪,我们家店主人都采用了特制的配方腌制,那可是用十几种草药和香料搭配研磨而成的。做起来繁复的很。可不是像其他店那样,随便炸一炸就成了的。」 听店员这样一解释,客人也觉得很有道理。 耗费这样多功夫做出的小吃,就该卖出这样的价格。 虽然骂杏花馆发达了之后就提价的人很多,但买的人也不少。开业这十来日,无论晴天还是下雨,这柳氏排骨店的门前,都挤满了人。 这样的热闹,小裴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可惜这两日接近年关,裴父忙着衙门的公事,不能带他来,只好派了一个家仆,跟着小裴一路往城东来。 第18章 城东,小裴来的很少。家仆原本还打算显摆显摆自己认得路,在小主人面前出个风头。可没想到,小裴才走到这条街附近,也不用多打听,也不用家仆提醒,只循着那香味就找到了柳氏排骨店。 这香气不是断断续续的,而是一直很浓郁,闻着就让人特别的饿。 小裴深吸了一口香气。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放了晴。他身边的家仆见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自打早上起就没笑过。 说起来,小裴这一段时间的闷闷不乐,还和上回逛杏花灯会有关系呢。 原本他爹看中了杏花巷的一处店铺,想要租下来。可是去问价时,另外又有几人冲了出来,硬生生的把房租价提高了小一倍,抢着要租。这样一来,裴父就觉得有些花不来了。 毕竟家中女眷对于开店这一件事,大多是持反对态度。裴母也偷偷和他说:「婆婆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哪里有让她出去做事的道理呢?况且你如今又在衙门做事,要是你的同僚知道,你老娘这岁数,还要出去做商人事。不知背后怎么议论你呢?」 有这样多的顾忌,裴父不免多想了几日。等到他犹豫了半天,再去问时。杏花巷已经没有空铺子可以租了。 裴父很是有些懊恼,自己决定不租,还没得租毕竟是两个概念。见这对父子这样闷闷不乐,妻子只好安慰他们说:「这样贵的租金,难道他们能够轻易赚回来吗?你不妨去看一看,说不定,你没租到这店子才是件好事呢。」 小裴哪里肯听,只嚷嚷:「你们就自欺欺人罢,哼。」 可裴父听后,觉得妻子说的也不错。便趁着休沐日的时候,特意又去了杏花巷一趟。这天正好是雨天,按理来说,雨天客人少,杏花巷各个饭店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好。裴父行在路上,心里暗自期待,希望看到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如此一来,才能安慰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可真当他到了杏花巷一瞧,呵,他原先看中那家店子,客全坐满了。 真叫人生气。 眼看就要排到小裴点单了,仆人扫了一眼价目表,轻声问他:「是买一袋排骨吧?」 「两袋,还有一袋掌中宝。」小裴眯了眯眼,说。 早上小裴出门的时候,裴老夫人就特意叮嘱过。要仆人一定顺着小裴的意,还特意给仆人多些银钱。因此仆人心疼了一下子,也就顺着小裴的意思买了两袋炸排骨、一袋掌中宝。 可是不凑巧,轮到他们的时候,店员略表歉意的说。今日的掌中宝已经卖完了,请明天再来吧。 就没有了?家谱有些着急,连声问。这时辰还早啊,怎么就没有呢? 实在抱歉,掌中宝每天售出的分量还是比较少。要不我给您多加几块排骨吧。 家仆心里暗自叫苦,转过身去,看一看小裴。果然,小裴小嘴一撇,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法子呀,只得哄着小裴说:「我明日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来买,一定给你买两份。好不好?」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有一些骚动声,回头去看时。原来是萧老板和柳见青一起来了。 「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月牙儿微笑着询问店里做事的人。 「哪有不好的呢?」柳见青抢先回答道。 她俩走到柜台后,正见着在和家仆纠缠的小裴。 月牙儿见着小裴伤心的神情,不禁停下来去问:「这是怎么了?」 「这位小公子想要买掌中宝,可是今天已经没有了。」做事的人回答道。 小裴见了月牙儿,一头往她怀里钻,委屈道:「可是我很想吃呀。」 月牙儿望了望后面长长的队伍,在他耳畔轻声说:「今天是真没有了掌中宝了。这样子吧,你先吃排骨,姐姐让你试一试新菜。」 听了这话,小裴才乐意。拿着两袋排骨,颠颠地紧跟着月牙儿。 月牙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只见他拿出了几块腌制好的肉排,交与做事的人,放在油锅里炸。 等到了火候,起锅,已然是一片焦酥的炸肉排,外头有一层呈雪花状鳞片的粉浆,炸制得极为漂亮,灿烂金黄,光看着肚子便咕咕响。 后头的主顾开始嚷嚷起来:「这是什么?我要一个这个。」 「这是还在研发中的新品,暂时还不对外出售呢。」月牙儿笑吟吟的说,转身吩咐做事的人,要他们等会儿再切成小块,让排在前面的人尝一尝。 而后她又轻声细语的,同店里的顾客解释道: 「大家吃了觉得好,和我说;觉得口味哪里差一些,也同我说。我看看该怎么调整。」 最先分出来的那一块,既然是给小裴吃。 第19章 这叫什么名字?小裴问。 左边那一小堆是炸猪排,右边那一小块是炸鸡排。 小裴迫不及待的,一口气拿了两种肉排塞到嘴里。外层的酥皮,既焦且脆,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咬破之后,里面的鸡油也流了出来,鸡肉的嫩香,全被锁在里面了,肉嫩且入味。吃完后还嫌不够,惹得小裴将手指头给津了一遍。 其他吃到的顾客也是一样的神情,狼吞虎咽,吃完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没有了。纷纷围着月牙儿说:「味道很好,快快放出来卖吧。」 月牙儿微笑着让身边的人记一下顾客们的意见,末了,同大家说: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大家这样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十分感激。为了回馈大家的好意,我也想给大家一个一起发财的机会。只要出一份加盟费,便可以自己开一家柳氏排骨店。其中所用的食材,以及该如何炸制的法子,店铺经营方法,我也会一并教会你们。不过,这样的机会很有限,如今只有六个名额。」 她话音方落,左右做事的人也贴出来一张宣传海报。就贴在正对店门的那堵墙上,只要一走进来都能瞧得见。 画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大字:「助君发财」。 这一次,裴父的动作很快。 他是直接带了现钱冲到杏花巷去的。 看在他们是杏花馆老顾客的份上,月牙儿还特意给了优惠。虽然加盟费还是照常收的,但是允诺他们前一个月提供的原料都是成本价。 多亏了之前杏花馆和杏花巷美食街积攒下的名气,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人上门询问这件事。 毕竟按照结果来看,如今和月牙儿签订了契书的人家,都是只赚不赔的呢。 还没到腊八,放出来的这六个名额就全已经和人签订了契约。 房租以及店里伙计的月钱都是由他们自付的。柳氏排骨负责给他们提供食材以及原料。并且进行一对一的指导。这几家店要开在哪儿,月牙儿也答应亲自帮他们过目,给一些参考意见。 毕竟这几家加盟店的店址不能够挨得太近,以免生意互相有干扰。若是加盟店开在很繁华的地方,例如秦淮河边,那么所租的店面也要相应小些,这样才能保证回本。 这可是头一批加盟商,月牙儿不可谓不重视。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他们该怎样经营,如何确立销售方针,并且和各个加盟的老板一起讨论商定了他们开业的时间。 一直忙到离除夕还有五六天了,她这才得以清闲下来。 过年的时候,按照常理。店铺、饭馆都是关门的。一直要过了人日那天,才能开门迎客。是以大家都早早的买了年货,关起门来,准备过年。 月牙儿之前很是郑重的考虑了一番,杏花馆要不要过年期间不关门,办年夜饭。 可这些天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加盟店的事上,再加上问过了店里许多做事的小伙计,都不大情愿过年的时候还干活。她心里就有些犹豫。 伍嫂也劝: 「一年忙到尾。人家回到家,也想在家里吃年夜饭呀,有几个人会到外头来吃呢?再说了,我们杏花馆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吃店,一下子想要办年夜饭,那岂不是还要多进很多食材,安排很多新菜色,哪里忙得过来呢?」 这话也有理。月牙儿算了算手头的事,发现实在安排不过来,所以今年办年夜饭的事也只有算了。 但是年会这件事,月牙儿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办一办的。 她拟定了一个草案,定在腊月二十八,也就是杏花馆歇业前的最后一日。邀请鲁大妞的糕点铺子、专门做糕点的小作坊,和柳氏排骨店的小伙计一起来杏花馆吃席。 想了想,月牙儿也给各家加盟商发了帖子,邀请他们来参加杏花馆年会。 等听到街巷里偶尔传来几声鞭炮的声音,月牙儿才暂时忙完加盟商的事,伍嫂过来提醒她: 「姑娘,眼瞧着就要过年了,你怎么什么行头都还没置办呢?关心街上的裁缝铺子,托人来说,您之前定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要不您亲自去取取,顺便在街上转转,看一看有什么要买的,再过两日这大街小巷的店子,可是都要关门了。」 谈到买东西,一旁的柳见青眼前一亮。笑着推搡着月牙儿,说: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忙了这些天。好久没到街上去逛了。」 月牙儿看了眼墙上挂历,今天,勉哥儿在县学也应该放年假了。 取了新衣裳,买些年货。正好可以去接他下学。 伍嫂便张罗着给她俩雇一顶轿子。 如今杏花巷热闹了,也有不少轿夫,就守在杏花巷门口等客,出行很方便。 今天日光不错,月牙儿倒是乐意自己走着去,可因为柳见青在,她便同意雇了顶轿子坐。 第20章 是来到街上一看,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自打转进了大街,小轿子就走走停停,速度倒是自己走路还要慢一会儿。因为路上车马实在太多了。 好半天,才在锦绣阁前停下。 锦绣阁是一家老店,既卖布料,也有裁缝,他们家最出名的就是做织金的衣裳。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都爱来这儿做衣裳。 月牙儿起初是不愿意用这么多钱来做衣裳的。可是旁人提醒她,说如今别人叫她一声「萧老板」,那在正式场合就得有个老板样子。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衣后敬人。」 月牙儿想一想,这话也不错,她不把自己打扮的富贵一些,那些加盟商见了,还以为她没挣着钱呢。 于是她便亲自来锦绣阁订了一套造价最便宜的织金衣裳。 锦绣阁所在的这一条街,又被人叫做红粉街,因为街上的店铺大多都是卖女孩子们的东西。像衣裳啦、绢花啦、头面啦……应有尽有,但价格稍贵。 临近年关,有许多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带着家仆,坐着小轿,来这里看新衣裳。 月牙儿和柳见青进店之后,因为人很多,略微等一会儿,才有店小二分出空来接待他们。 「原来是萧老板来了,久等久等,请先坐着吃茶吧,我这就去把衣裳给您取过来。」 她俩便在店里坐下。自有小伙计送上茶和一个攒盒。将攒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四五样果脯糕点。 月牙儿见攒盒的白糖薄脆炸得委实漂亮,便拿了一个吃。这其实是一种白米制成的、用油炸出来的点心,很薄,捏在手里像拿了一张绵纸。咬在口里,嘎嘣脆。 锦绣阁迎接的多是女客,因此特意用屏风将空间划分开来,屏风前各摆着衣架子与柜台,将布料展示出来。 柳见青看中了一件披风,上面绣着大团花,很好看。便心血来潮的要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 「好看是好看。」月牙儿斟酌道:「可若买了这件披风,你最近挣的钱,怕也没剩多少了罢?」 「那之后再挣嘛。」柳见青用手抚摸着披风,感受着质地:「这两个月我还没买一件新衣裳呢。再说了,挣了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她既然是这样想,月牙儿也不好再去劝,只是微笑着帮她参谋参谋,看哪件衣裳或者披风更适合她。 其实柳见青这样的美人,几乎穿什么都好看。 两人正看着衣裳,忽然听见屏风之后,有一对贵妇人在说话。 月牙儿本不是爱听墙角的人,可是偏偏她们说话带着「薛令姜」三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最近赵三爷和那薛令姜又闹了起来。说是赵三爷要把一个外室领回家了。」 「是呀,我听说他那外室还生了一个孩子,都会走路了。」 「竟然瞒得这样严实?」 「哼,要我说,都是这薛令姜不好。」这个女声嘲讽道:「她当时嫁来江南的时候,多威风呀。眼高于顶惯了,还以为她是阁老的孙女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薛家如今可早就败落了。却还是摆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样子,看了令人讨厌。」 「你这一说,她是有些目无下尘了。难怪赵三爷不喜欢,据说他和那薛令姜吵了一大架呢,这过年都不一定能过得好。」 「要我说,既然有了孩子,那就领回去做个妾得了,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弄得自己跟妒妇一样。」 月牙儿听着这话,眉头紧蹙。 柳见青瞧见她的神情,也静了下来,听着对方说话。 一直等她们两个走出去店去,柳见青才出声:「这个薛令姜,就是帮过你的薛娘子罢?她人很不好吗?」 「我倒没有觉得。」月牙儿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她为人是有些清高自诩,而她身边人也不是能吃亏的,大约就是为了这个,得罪了一些人吧。」 她叹了一口气:「若是真的,她这一阵子应该不大好过。」 柳见青继续去挑衣裳花色:「谁又活得容易?她既是大家贵女,那自然有她的活法,你就别瞎操空心了。」 话虽如此,但月牙儿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毕竟薛令姜是在她困难的时候,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月牙儿也敬佩她的才气。 薛令姜那样的人,不该只是金笼中的黄莺。 拿了衣裳,柳见青又拉着月牙儿去买头面。 「我说,人家好歹如今叫你一声萧老板,你怎么头发上还簪着一根桃木钗?怎么着也得是银簪子吧!」 「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 月牙儿说:「我买些绢花戴着就好,不用什么金钗玉钗的。」 柳见青瞧着她鬓边的桃木钗笑:「好吧,就知道你爱屋及乌。」 第21章 「我就是喜欢这簪子。」月牙儿扶一扶她鬓上的桃木钗:「这可是勉哥儿送给我的。」 柳见青看着她,忽然轻声说:「你真没担心过呀?」 「我担心什么?」 「若是他高中了,娶了人家大官家的闺女,你可怎么办呀?」 月牙儿笑起来:「你这么说,倒好像我是画本子里的人似的。」 「本来就是嘛。」柳见青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我在二十四桥,可听多了这样的故事。什么穷书生指天发誓,说自己出人头地就一定娶谁为妻……可到最后,还不是娶了富贵人家的女儿。何况你的勉哥长得这么好看,日后若真金榜题名,说不定人家公主还看上,想要抢他做驸马呢!」 「你在想什么?」月牙儿笑睨她一眼:「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我才不会杞人忧天,只看眼下。」 「万一呢!你看赵三爷和薛令姜成了亲尚且闹成这样。你同他只是有婚约而已。」 月牙儿没说话。 如果有一日吴勉当真不喜欢她了,她会怎样呢? 大概会很难过罢。 可难过之后,也就好了。毕竟他也不是她生命的全部。 走了一会儿,月牙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不管怎么说,我相信勉哥儿。「 柳见青侧首瞧她一会儿,说:「哼,他若是真敢负你,我就把他的事编成曲子到处唱去,把他唱得跟陈世美一样让他遗臭万年。」 月牙儿被她认真的神情给逗笑了。 冬日的暖阳,懒懒的洒在她俩身上,微暖。 从这条街到县学其实并不远。月牙儿原本打算雇个人,将取回的衣裳和新买的东西先送回去,再走到县学门口去接勉哥儿。 可柳见青却说:「何苦这么麻烦,左右有他陪着你,我又何苦眼巴巴的站在一边惹人嫌。我先带着东西坐轿子回去罢,你等会儿自己回来。」 她说完,真带着东西自顾自回去了。 县学门口有一株大桃树,不知道是哪一年种的,亭亭如盖,投下一大片树荫。月牙儿便站在这桃树荫底下等。闲着无聊,便仰头数一数,看桃树上有几片叶子。 伊人独立,冬阳相随。 吴勉一出现县衙大门,便见着这样一幅画。 在他右边,一个穿着玫红色道袍的同窗瞧见他忽然呆住了,只痴痴望着前方,不禁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等瞧清了树下人,玫衣同窗调侃道:「你今日倒是开了窍,晓得看美人了。」 左边站着的那一位同窗,是从前和吴勉一起在唐可镂那里念书的旧友。一见是月牙儿,便笑道:「别胡说,那是他未婚妻。」 「就是那个常给你做点心吃的小娘子?」玫衣同窗眼前一亮,推搡着吴勉,催他过去打招呼:「你快过去啊。她既然来接你,说不定也带什么新的小点心呢。」 「我看你就是惦记着人家的点心吃。」那个旧友笑说。 吴勉在县学念书的时候,月牙儿常托人送来一些小点心,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譬如定胜糕泡芙、也有炸排骨,不拘杏花馆卖不卖,只要月牙儿觉得味道好,就叫人给他送些。跑得多了,连县学的门房都记住了,一看有人提着两个食盒过来,就跑去叫吴勉。 这些点心,都是月牙儿亲手做的,味道没话说。 偏生有同学闻着香味便凑过来,舔着脸要讨一口吃的。人家都凑到眼跟前了,吴勉不给也说不过去。况且月牙儿送来的点心,每样分量都很足,吴勉甚至一个人有些吃不完,只好分一些给同窗吃。 一个同窗吃了之后,就跑来第二个;第二个吃完又跑来第三个。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几乎小半个县学的人都知道,杏花馆的萧老板是吴勉的未婚妻。 一些同龄人看在点心小吃的份上,常喜欢找吴勉玩。这一年的书念下来,连吴勉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何他就结识了这样多的同窗。明明一开始,他在唐可镂那儿念书的时候,都没几个朋友。 他们三人在这里吵吵闹闹,身旁的同窗也不知在说什么,吵吵嚷嚷的。 树下的月牙儿听见动静,抬起眼望向县学大门。 才下学,县学大门里涌出来好些秀才。这么多人里,月牙儿一眼便望见了吴勉。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襕衫,如鹤之姿,望之令人心动。 月牙儿定了定神,方向他走过去。 「下学了。」 「是,劳你久等。」 玫衣同窗咳嗽了一声,满满的都是暗示。 吴勉向月牙儿介绍道:「这是程嘉志,这一位是……」 「我知道。」月牙儿说:「是雷庆,那日揭晓时,来杏花馆一起吃过饭的。」 第22章 雷庆笑起来:「我想萧姑娘也忘不了,那回我把土撒到唐先生身上了,他追着打了我两圈呢!」 寒暄过后,程嘉志和雷庆不说话,也走动,只满眼期待的望着月牙儿。 吴勉咳嗽一声:「那个……你今日没带点心罢?」 月牙儿是散着手过来的,没见到她提着食盒。 「你要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带着吃的。」月牙儿抖一抖她的琵琶袖,从里边依次掏出一包米花糖、一包蜜饯、一包白糖薄脆。 要说这琵琶袖是真的很实用,袖子大,袖口窄,往里面能塞好多东西。月牙儿新做的衣裳,几乎全都是琵琶袖。今日出门前,月牙儿甚至想往里面塞一个小水壶,幸亏被柳见青制止了。 三个少年眼睁睁的看着月牙儿一个小姑娘从琵琶袖里掏出这么多吃食,目瞪口呆。 「这……琵琶袖还能这么用啊?」程嘉志喃喃道。 吴勉却扬了扬嘴角,一样一样接过油纸包:「她一向聪慧。」 程嘉志和雷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子没救了。 这几样点心里,最先被吃完的就是米花糖。 定型之后的米花糖,大团的米白色里带着细碎焦糖色,是将米饼在油锅中炸透后独有的色泽。很酥、很脆,可以毫不费力的掰下一小块吃。咀嚼之时,爽口化渣,很香甜。吃完了,犹有一种余味,那是稻米独有的清香。 一包米花糖,吴勉统共只吃了一块,其余的,全给程嘉志和雷庆他们抢着吃了。 等吃完了,这两人才反应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下次一定请你们去我家吃席。」程嘉志摸了摸头,笑着说。 「我也要去。」雷庆连忙道:「他自己说的啊,咱们都去。勉哥儿,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罢。他们家专门有一条船,可以在船上钓了鱼直接煮着吃,听说味道特别好。」 程嘉志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请他们吃,你又跑来占便宜。」 几人说笑一阵。互相拜一个早年,各自寻自家仆人去了。 吴勉这才有时间,和月牙儿静静地呆一会儿。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黑漆螺钿小盒,递给月牙儿:「你涂着玩罢。」 是一盒鸭蛋粉,细腻洁白,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程兄有家人从扬州归来,提前来了书信,问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吴勉听说后,特意请他带一盒鸭蛋粉来。 之前同窗闲聊时,吴勉听了一耳朵。说是扬州的胭脂水粉十分好,连宫里的娘娘也喜欢用。他那时便留了心。 只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月牙儿用指腹沾了一点粉,抹开在手背上。只见这脂粉极其细腻,抹在肌肤上,不见踪迹,只显出一种柔雾笼罩的质感,更衬得她肤色白皙些。 「多谢,我很喜欢。」月牙儿欣喜的抬起眼眸望着他。 吴勉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定,轻描淡写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两人漫步于街上,静观繁华。 偶尔听见两声爆竹响,妆点着人声鼎沸。 行至杏花巷,月牙儿同他说。对了。明日我们杏花馆。会办年会,你和吴伯伯也一起来吧。 年会是什么? 她好像总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吴勉心想,含笑着颔首: 「我一定来。」 旦日,杏花馆只有上午营业,下午则专门用来开年会。 裴父也收了帖子。左右他也得了清闲,便带着小裴一起往杏花巷来。 还没到呢,远远的就看见杏花巷前那一座小桥上,扎了一个很大的竹制牌坊,妆点着大红纸张,还向外高高的悬着灯笼,满满的都是年味。 「爹,这上面还有花呢!」小裴惊喜的叫起来。 还真是,只见那斗拱门两侧都绑着好些纸花和彩胜,五颜六色的,像开了一个染坊铺子。乍一看上去当真跟鲜花似的,像开在春天里。 他们走过牌坊,就有杏花馆做事的人手拖一盘子小绢花迎上前来。核验过请帖后,便请他们一人挑一朵绢花,别在衣襟上。 才走进杏花馆,就闻到一阵梅花香气,原来是庭前的那株腊梅花开了。 梅树下人影窜动,看来收到请帖的人还真不少。 裴父一眼望去,便瞧见了几个同他一样的加盟商。彼此寒暄一番后,便按照伙计的指引,一起坐在了一桌上。 他们来的还算早,因此坐的位置也格外的靠近中心。只见满月门前的厨台上,小山一样堆着什么东西上,用一块红布遮着,瞧不真切。 这萧老板都还真很喜欢搞这种揭晓的事。裴父在心里嘀咕,可他也承认,自己此时也不禁心痒痒起来。 第23章 这红布遮住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是新的吃食吗? 等到来客坐定,月牙儿也一身盛装,走了出来。 她倒也不废话,只是简短的感谢了一下在场各位的对杏花馆的帮助,而后直接叫伙计上菜。 今日的上菜方法有些特别。并不是一碟一碟的上的,而是用带有滚轮的小推车一层层装着,围绕在桌边放。只见里面摆着各色小吃点心,生肉蔬菜……琳琅满目。叫人差点看花了眼。 这些小推车放好之后,伙计们又捧出来一口口黄铜锅,里面盛着高汤。 等一起准备齐全,伙计们也在帘外落座。裴父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们也是要一起吃的。 月牙儿站在厨台前,笑盈盈的说:「我之前就承诺过,诸位在杏花馆做事,我是会给分红的。如今已经到了年底,该是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她静一静,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而后手一抬,迅速将红布掀起。 靠近前面桌儿的来宾见了,不由得低低抽了口冷气。 那竟然是一座用小银锭摞起来的银山! 在座之人,无不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边的账房先生呈上来一册烫金描红纸,伍嫂手托着一盘红包纸候在一旁。 月牙儿念一个名字,就发一次钱。 论功行赏,干脆明了。 在场众人看得眼睛都热了,恨不得在杏花馆开张的时候就在这儿做事,这样一来,如今也能领银子。 犒赏完鲁大妞、柳见青等人小银锭后,月牙儿命伍嫂去发放红包。 每个人都可拿一个。 裴父拿了一个,打开来看,是两粒银瓜子。 坐在他身旁的加盟商凑过来看:「嘿,你手气真好。」 原来其他人红包里,大多是铜钱。 虽然说区区两粒银瓜子,裴父也不放在眼里,但这一场年会参加完,他之前对于加盟的顾虑却完全打消了。 跟着萧老板做事,一准能发财! 除夕的规矩,是守岁不寝。 去年月牙儿一个人住的时候,倒也没遵循这么多规矩。只是今年伍嫂、六斤和柳见青都在,便依着她们的意思,行迎岁礼,也叫接年。 月牙儿还坐在圈椅上打瞌睡,柳见青已换了一身全新的衣裳,从屋里走出来,把她推醒:「都已经到子时初了,怎么还坐着?要知道,接年需早。」 伍嫂也端了一盆发糕过来,后头跟着六斤。 「姑娘,咱们就在中堂祭祀天地吗?」 月牙儿打了个呵欠:「就在这儿吧。」 以发糕为祭品,在堂屋里祭祀完毕。六斤又拿了一叠纸马,放在炭盆里焚烧。这个时候,街巷里的爆竹声也响起来了,噼里啪啦的,一阵接着一阵。 真真喜气。 天才蒙蒙亮呢,就有人前来敲门,一看,是在杏花巷开店的老板们。 「除夕一夜元旦好天!恭喜恭喜。」 这是给月牙儿拜年来了。 这倒是猝不及防,月牙儿还蒙着呢,柳见青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你看你,还没梳妆打扮呢!人家已经上门来拜年来了。」 「这,我也没想到还会有人给我拜年呀。」月牙儿扭过头,悄声同她说。 她招呼了这几个来拜年的老板,送客之后,便立刻奔到房里去,梳洗一番。 「你这绑的叫什么头发,画的是什么妆?让我来帮你。」 柳见青看着发急,从月牙手上取下了妆奁,替她装扮起来。 在装扮这事上,柳见青是很有些天分的。寥寥数笔,便把熬了一夜的月牙儿,换了一种气色。 「我看你平常素面朝天的,还以为你不大喜欢胭脂水粉呢,没想到你竟然有扬州鸭蛋粉。」柳见青收拾着妆奁,同月牙儿闲聊:「看这螺钿漆盒的样式,是从扬州直接带过来的吧?那一小盒价格也不便宜了,难为你舍得。」 「不便宜?」月牙儿有些惊讶。 明明将这盒鸭蛋粉送给她时,勉哥儿也没说什么呀。 真是的,花这冤枉钱。 月牙儿拿过粉盒,紧紧攥在手里,心里埋怨着这个人不会说话,可嘴角却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元旦这一日,月牙几乎就忙着拜年这件事了,不是别人给他拜年,就是他给别人拜年。 在招待过最早一批登门的拜年客之后,月牙儿嘱咐柳见青帮她照看些家里。自己则带着礼物,怀揣名刺,去给其他人拜年去。 小轿子是老早就叫好的,就停在杏花巷门口。女轿夫还特地铺了红毡,换了大红轿衣,以映衬新年的喜气。 拜年拜了一圈,月牙儿终于到了薛府门前。 第24章 到这个时候,来薛府拜年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她在门房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接待。 行在后院里,总是随处可闻笑闹声,遇见许多来拜年的娘子夫人。然而当月牙儿走到薛令姜的院里,却忽然一静。 庭外寒风,轻轻吹动暖帘。 见月牙儿过来,絮因忙喊小丫头去捧茶和茶盒过来。 正寒暄着,小丫头捧过来一个茶盒。 絮因见了,生气道:「不是这个,同你说了,是那个紫漆盒的。」 「那个茶盒,说是其他娘子那边来了客,三爷叫人拿了过去。」小丫头怯生生的说。 听了这话,絮因立刻板起一张脸:「什么娘子?就是一个妾罢了!如今[なつめ独]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把我们院里的份例拿过去了?」 被她这一凶,小丫头几乎要哭出来,却顾忌着今日是元旦,硬是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了。」薛令姜将手中的笔往书案上一按:「元旦乃一岁之首,一开始就给我在这吵吵嚷嚷的,是嫌我这一年运气不够好吗?」 她说这话时,拿眼睛看着絮因。 「我……我也是为娘子生气呀!」 絮因眉头紧皱,很委屈,接过小丫头手中的茶盒往桌上一放,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薛令姜扶了扶额,从书案后转过来,在月牙儿跟前的圈椅上坐下。 「让你见笑了。」 月牙儿两手接过茶盏,讪讪说:「絮因姑娘,是有些小性子。」 「我也没法子,她是我乳娘的女儿,也算是我的奶姐妹,从前和我一起长大的。那时候,我要远嫁到江南,家里有几个大丫头都不乐意陪我过来,宁愿去跟着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也就她,不管不顾的跟着我。」 薛令姜说完,一双眼怔怔盯着几岸上的香炉,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 月牙儿瞧见着她的神情,竟是比上一次相见时还要消瘦些,想起听到的传闻,心下也有些不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娘子不如放宽心些,就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行。好歹让自己舒坦些。」 薛令姜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鬓上朱钗也跟着叮咛一声。 「我倒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你刚才也瞧见了,他们哪里让我有清净日子可过。就这样凑合着过吧。左右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月牙儿浅呷一口茶,原本不想多言的。可见她言语这样哀愁,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娘子赎罪,我倒有一言。人生在世,不过须臾百年。你如今也不过是桃李之年。若将人生比作四季,那现在还是盛夏呢,怎么就说这样的丧气话?我那个时候,爹爹死了,娘又改嫁,谁看了都要叹息一句可怜。可我这日子不也越过越好了吗?」 她认真的望着薛令姜:「人生在世,总会有一道坎的。跨过去就好了。」 薛令姜蹙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既然这样说,月牙儿也不好再劝。毕竟,有些事旁人就是说出花来,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要看她自己心里如何想。 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元旦既过,紧接着就是立春。 立春这个节气,在这个时候显得极为重要。一年春之始,自当迎新春。立春之日,倒比前几天还要更热闹些。 前一夜的时候,伍嫂便取了一些小铜钱,塞在红包纸里。 月牙儿奇怪问:「这是做什么?如今都不用去拜年了,还准备红包作甚?」 「这也是老规矩了,」伍嫂边折着红包边说:「立春的时候,乡下的农人也会进城,沿着各个大商户讨钱,叫做打春。」 还有这样的事?月牙儿挑了挑眉,见她包的铜钱并不多,只有六个钱,便也没管。 等到第二天,果然有几个乡下人,敲着小铜镫,嬉皮笑脸的来要「打春钱」。 这些人也聪明,小店小铺的不入,专往有些名气的店子钻,譬如杏花馆。 吴嫂舍了他们几个红包,乡下人便用粗犷的嗓子唱了一支歌,以作谢礼,祝他们财源广进。 歌声虽然不怎么动听,但却别有一番淳朴的趣味。 也有街坊抱了孩子,特地围到杏花馆门前来听,听得津津有味。 而后也有皂吏送来纸制的五色小牛,说是来「送春」的。 除了送春的,还来了一些登门「拜春」的人。 总之围绕着「春」这一个字,玩出了诸多的花样。 月牙儿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很新鲜。 临近黄昏,吴勉带着一碟春饼登门。 吃春饼,也是立春的一项必修课。 第25章 薄薄的一层烙饼,裹着茼蒿、匪菜等新生蔬菜,以作「咬春」。 尽管知道杏花馆就是做小吃的,一定不缺这些春饼,但吴勉还是亲自做了送过来。 果然,他才踏进杏花馆,便见伍嫂她们在烙春饼。 见他来,月牙儿很开心:「你来的正好,我正想试一试一种新的春饼吃法,你来尝一尝。」 只见厨案上摆着一块软软的麦芽糖。月牙儿反复揉搓之后,用手拉着麦芽糖两端,往长里抻,拉成一个「八」字。 这麦芽糖的延展性极好,在反复拉扯之后,逐渐成了丝状。真如银丝一般。纤细洁白。 银丝糖做好之后,松松堆在碟儿里备用。月牙儿又将吴勉带来的春饼拿出来,用手捡了银丝糖,裹在春饼里头。 「你试试,我觉得这样味道还行。」 吴勉接过,咬了一口。柔软的春饼皮,包裹着柔如云朵一般的银丝糖,咬在嘴里,千丝万缕的甜同春饼的香气交织在一起。酥、松、绵、甜,别有一番风味。 吴勉之前从来没有吃过甜的春卷。吃之前还有些疑惑,但真吃下去。并察觉。这样春卷的好处了。 「你这里面的糖做的极好。」 「是吧,」月牙笑的云眉眼弯弯,扭头问一边的柳见青:「柳姐姐,你说好不好吃?」 柳见青拿着一个银丝糖春卷咬了三口,才慢条斯理的说:「还行吧。」 月牙儿心里清楚,她口里的还行,就是很好的意思。 伍嫂和六斤也一人尝了一个。 尝过之后,伍嫂赞了一声好,问:「这样的银丝糖,倒真是很少见。姑娘打算让作坊的人做这个吗?」 「未尝不可呀。」月牙儿说。「左右等两天就开工了,叫他们做就好。」 这银丝糖的原料并不复杂,几日后,月牙儿亲自到作坊里。分了步骤教给他们。 原本以为就是一样普通的点心,可令月牙儿没想到的是,这银丝糖却卖的很好。 做好了放出去卖的银丝糖,几乎只要两三个时辰就被抢完了。 正月十五,杏花灯会又开始了。 这一回,倒不用月牙儿怎么费力宣传,便有许多人自发的往杏花巷来——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杏花巷大大小小的店铺才开张,立刻宾客迎门。 不可不谓,是一个好开头。 二月,春风吹柳绿。几家柳氏排骨加盟店也陆续挂上了大红横幅,准备开张。 裴家的店开张前,裴父特意去店里看了。只见柳氏排骨总店的伙计正在教导他家的新店员,如何炸制、如何揽客、如何称重……方方面面,说得都很详尽。 等他教导完,裴父迎上前去,笑说: 「辛苦辛苦,都这样晚了,你还没家去?」 裴父从袖里掏出几个钱,塞给那伙计。 伙计忙摆手,不接,他说:「裴官人别那么客气。我在这儿指导,算加班,萧老板自会给我补贴钱的。」 「萧老板给的是萧老板给的,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 「真不行,我要是收了您的钱,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给我举报了,说不定萧老板还要罚我呢。」 「还有这样的说法?」裴父有些好奇,等他听过伙计解释后,感慨道:「你们萧老板做事,果真是别具一格呀。」 「那是。」伙计笑道:「要不然,咱们萧老板怎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建立了一份家业呢?」 裴父回身看着店里的装饰,一时有些感慨:「惭愧,我之前一直是靠家里的地收租,除了微薄的俸禄外,也从没有正经做过生意。这也算是头一回开店罢,倒不知道情况会是如何。」 「您就只管放宽心了,」伙计说:「前几家柳氏排骨店,我都去看过。他们老板开张前也是跟您一样,很是担心了一阵子。结果呢,才开张门口就排长队了。早就和您说了,咱们这加盟店啊,讲究的就是一个舒舒服服赚钱,其他的事情都帮您说好了。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 裴父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前几日旁的柳氏排骨店开张,他还偷偷摸摸去看了。可轮到自己,他到底还心里还是有些虚。 此番听了伙计这一番好话,即使知道他说的不过是一些常用的客套话,但裴父心里还是很受用。 毕竟,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忐忑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早,当裴父乘坐轿子从家里去衙门上职时,特意要轿夫从他家店门前经过。 离店越近,他心里越忐忑,不住的默念着:「升官发财,升官发财。」 等真到了店前,他掀开轿帘一瞧—— 呵,生意真好! 第26章 只见他家的排骨店门前,竟然也排出来了一小条队伍来。 门口有的顾客主顾好奇地往里头张望,更多的是连价目表都不看的,直接熟稔地问:「还有掌中宝嘛?」 裴父有些激动,下轿的时候教横梁绊了一下,差点没滚出来。 他扶正帽子,捉住一个顾客问:「这是在卖什么呢?」 「排骨呀,」那个人排队无聊,便同他攀谈起来:「之前早吃过柳氏排骨,炸的极好吃,可惜他们家店离咱们这儿太远了。幸亏这边又开了一家,不然我还得总跑到城东那头去买。」 裴父听了,压抑住心中的喜悦,问:「可我怎么听说这东西有些贵啊?」 「还行啊,」那人掰着手指跟他算账:「你自家去买一斤这样的排骨,不也是要这么多钱吗?何况料理还辛苦,炸制还费油呢。花了那么多钱,还不一定有人家做的好吃,倒不如直接买一些。何况我也不是日日买,隔四五天买一回也倒还成。」 「你不知道,我家里的小人最喜欢吃这个。每天都缠着我说要吃排骨,我哪给他弄排骨去?这下子倒是方便了。」 这还真行。 果然加盟柳氏排骨这个决定,他没有做错。裴父喜滋滋的想。 不仅裴父是这么想的,其家加盟店的老板也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对萧老板还有些怀疑,觉得她年纪小不一定能当大事,担心她骗钱。 到如今真见了店里的红火场面,以及手里收回的真金白银。这些人提起萧老板和杏花馆,那叫一个赞不绝口。之前给出的那一大笔加盟费,好像也不那么冤枉了。几家排骨店开业的时间很相近,接二连三的开,家家都火热。这实在是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路人从排骨店前过,既然见了队伍,总是忍不住去排一排,生怕错过什么好东西。等排了队,买回了排骨,一尝,味道还真不错。再一看,人家幌子上还有一朵杏花。 有人就好奇:「他们一家卖排骨的店,干嘛画一个杏花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人家杏花馆的标志。这柳氏排骨店,也是杏花馆开的呢。」 就这样,伴随着柳氏排骨加盟店的开张热潮,杏花馆的名声又给好好刷了一刷,连带着来杏花巷来光顾的客人也多了不少,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好几家柳氏排骨店,其中生意最好的,莫过于最早开始的那家城东柳氏排骨店。 毕竟这家店由柳见青亲自坐镇的,就冲着她的名号,也有许多人心甘情愿跨了十几条街跑过来买排骨,顺便想着能不能见一见美人。 是以城东柳氏排骨店前,总是排着长队。 这日,在城东柳氏排骨店前,一个身穿布衣的人往他的手册上记了什么。 记完之后,他闻着炸排骨的香味,咽了口唾沫。瞧瞧天色还早,便也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买了一袋排骨吃完,才转身回去。 他将这本册子呈交给镇守太监郑次愈的府上。自有书笔吏将其整理,誊抄在一次,呈交给郑次愈。 这也是老惯例了,每月十五,小旗官就会将之前收集的一月之内涉及百姓民生的事,例如米价、粮价、肉价、地价以及百姓热议的话题,记录成册,再呈给郑次愈。 说起来,这最早是东厂的规矩。可郑次愈和东厂提督算是好友,自然知道这件事。原来在京里时,他便觉得这法子很有效,于是此次出镇江南,也将这个习惯带了出来。 郑次愈翻开小册子,一行一行的看,看得很仔细。 一本册子翻完,倒有一张的小半页,提到了柳氏排骨、杏花巷、杏花灯会。 他将小册子合上,闭着眼,捏一捏鼻梁解乏:「李知府到了?」 「早到了,在偏厅等着呢。」 郑次愈起身,伸了个懒腰。 「晾了这么久,也够了。叫他进来。」 「是。」 等一会儿,江宁知府李之遥被请进书厅。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和地给郑次愈道了个万福。 郑次愈用眼神瞟了瞟右手侧的圈椅,说:「坐。」 李知府坐下,心里有些打鼓。 他之前虽然起过讨好这位大太监的念头,但郑次愈一直对他态度淡淡。他出镇江南这些日,倒也没听说他和谁相谈甚欢。怎得今日忽然要自己上门? 李之遥在心里把他到任以来,江宁发生的大小事过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底。 自有小厮捧上茶来,请二人吃。 李知府接过茶,揭开盖,正轻轻吹着,忽然听见郑次愈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伴随着这声响,李知府的心也随之跳了一跳。 「李大人,我可听说,你和你的同僚最近发了一笔大财。」郑次愈似笑非笑地说。 第27章 果然是这事! 李知府不觉起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打出一张官场字牌——装糊涂。 「有这事?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查一查。」 郑次愈也是见惯了这些官场老油子们,眯了眯眼,口中吐出三个字:「杏花巷。」 见他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李知府立刻告罪,起身折腰:「郑公赎罪,此事原是迫不得已。您老人家来金陵这些时日,也知道金陵地价有多贵。而知府衙门,却偏偏靠近寸土寸金的秦淮河。我和府衙的同僚们,自打来任此地,官署几乎都住满了。虽说府衙内有几百两公银,可那也买不起秦淮河边一座院啊!」 「下官战战兢兢,这些年也从未抱怨过,身居陋室也无甚关系。可如今,我衙内的主簿都已年过半百,他家妻儿来投奔,官署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家人连带奴仆硬是挤在两间屋里。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以,下官这才动了心思。何况建言做这件事的人,也仔细同我分析过,说此事既不违规,也不劳民伤财。下官只是想为属下图个地方住而已。」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请郑公体谅。」 郑次愈听了,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而后才慢悠悠问:「你说有建言之人,是谁?」 李知府上下嘴皮子一掀,立刻和盘托出:「杏花馆的萧老板——萧月。」 花事正浓,杏花馆里,无论是前院,亦或者是后头家住小楼里,尽弥漫着清雅的花香。 前边的杏花馆生意兴隆,难免有些嘈杂。月牙儿将房门一关,又放下帘子,声音终于小了些,嗡嗡地响,宛若背景音。 小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地玫瑰花。大红色的玫瑰花瓣,绿叶之中的花苞才刚刚绽放,犹带晨露,很新鲜。 眼见几家加盟的排骨店,生意都走上了正轨,月牙儿终于得了空,可以研制新的点心。 金陵人爱花,每到春日,无论是富户还是贫家,总会买些花来。或摆放在屋中,或制成香囊挂在身上。清风吹来,熏人欲醉。 月牙儿前两日闲着,听柳见青的话去花市买花。 她到了一家花市,寻到了柳见青所说的杨老太。 这杨老太乃是本地最大的花商,和月牙儿谈了两句,彼此都以为是豪爽人,引之为忘年交。杨老太便邀月牙儿去她家花田亲自选花。 她家的花田里,有一亩全种的是玫瑰花。 月牙儿瞧见那么多花,便忆起曾经吃过的鲜花饼来。 便买了好些花回来,打算研制鲜花饼。 要想做好鲜花饼,得从两个方面下功夫。一是酥皮,二是玫瑰内馅。 好的酥皮,筋络分明。烤至饼心微微有些淡黄色,一咬一口渣。而玫瑰花馅,则讲究一个甜而不腻。糖不可过多,否则将会盖过花本身的香气,实在不美。 食用玫瑰,古已有之。但多是用来做玫瑰酱、玫瑰露。月牙儿在这样专门做玫瑰酱的玫瑰花田里仔细挑了挑,抱回来好些含苞娇嫩的花枝,这样的玫瑰却不是大红色,倒有些颜色淡,但适于食用。 从制馅,揉饼,烘烤……每一步,月牙儿都不敢掉以轻心,亲力亲为。 她正守着玫瑰花饼出炉呢,忽然伍嫂过来,慌慌张张说:「姑娘,有几个皂吏过来,说是要请你到郑公府上去。」 闻言,月牙儿不禁把眉头蹙起。 郑次愈这样一个大忙人,他怎么忽然想起自己了? 怕是有蹊跷。 月牙儿洗净双手,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快步走到杏花馆里。果然有两个穿青衣的皂吏,守在庭前等着。 他们说话倒也客气:「郑公想念萧老板做的点心,特地叫我们来请萧老板到府上去做些小点心。」 「难怪他老人家还记得,我真是三生有幸。」月牙儿笑道:「我换身衣裳,就跟你们走。」 「这是自然,也请萧老板动作快些,别让我们为难。」 月牙儿回房换衣裳的时候,瞟了一眼门外。 只见杏花馆的前门有人守着,而她家自己进出的小门亦有人守着。 月牙儿略一驻足,若无其事的往推开房门,一颗心却渐渐跳的快了。 瞧这架势,当真只是请她过去做点心吗? 她一把抓起笔,落笔极快,写了几行字,压在妆奁下——往常她外出得早,有什么事要交代伍嫂,都是写在纸上压在妆奁下。 急急忙忙换好衣裳,月牙儿信步走出去。 来人倒也没有委屈她,特地雇了一顶小轿子,就停在桥头。 如今春意已浓,坐在小轿里难免有些气闷,再加上事情紧急,月牙儿难免有些心慌。 「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句座右铭,这才静下心来。 第28章 她将最近做过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到底哪一项能够惊动郑次愈? 堂堂江南道镇守太监,没道理无缘无故寻一个商户女的麻烦,多半还有其他的考虑。 思来想去,月牙儿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操控杏花巷地价之事。此事虽说起源于她,但参与之人并不只有她,重头戏还是江宁知府李之遥等一众官人。他们家底厚实,出手可比月牙儿大多了。如今连官署都热热闹闹往大里修。豆.豆.网。 这样大的动静,郑次愈是皇帝派来督察江南官场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倘若没有李知府等人,自己也绝没有重要到足以入郑次愈的眼。 想明白缘故,月牙儿心下稍定。 下轿的时候,月牙儿举止从容,落落大方。 引她进门的书吏见了,也有些意外,原以为小姑娘会被这阵仗给吓坏,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副姿态。 他笑说:「早听闻萧老板有林下风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边请。」 这书吏却没有直接领她去见郑次愈,而是带她到了厨房,请她做一两样点心。 「好说,倒是不知,郑公欢喜什么样的点心?」 「你看有些什么是时令点心,做来便是。郑公生来喜自然,不喜欢违时之物。」 他这样一说,月牙儿就明白了。 其实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学会用暖棚栽种瓜果蔬菜,因此市面上能瞧见着一些反季节的食物。可有许多人觉得,这样子做,有违天时,所以不肯食用。原来郑公竟然也是抱此想法的人。 既然要做时令小点,如今这节气,第一个浮现在月牙儿脑海里的,就是青团。 月牙儿来之前,以防万一,特意将杏花馆最出色的食材配料收拾在一个小篮里,提了过来。这里面就有她家的肉松。她问了问厨房的帮厨,又张望了一番。只见厨房里的食材很多,可以说是山珍海味都有。咸蛋黄也有,还是产自高邮的咸鸭蛋,风味尤佳。 盘点完食材,月牙儿心里有了数。既然是这样,那索性就做肉松咸蛋黄青团。 艾草易得,这时节,野地上随手可以薅一把。 月牙儿吩咐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摘来了一大筐鲜嫩的艾草。 将艾草加山泉水捣出绿汁,用纱布过滤两三遍,直至没有杂质之后,再一点点添在糯米团中,边加艾草汁便揉。等到糯米为艾草汁所上色,呈现出一种碧绿色,便将糯米团团好,放在一旁备用。 揉好的糯米团,通体碧绿,样子很好看。 调制馅心,原料都是现成的,因此做起来很快。 肉松是杏花馆自制的,松而不散、鲜而不咸。而馅心里所用的咸蛋黄,更是上等品。咸蛋黄细腻,口感微微粉,绝不似寻常咸蛋黄一般食之如石灰。敲开蛋壳,便立即流出红油来。 揉捏成馅之后,月牙儿一个个包好,滚圆,上锅蒸熟。 等灶上升腾起袅袅水烟,艾草的清香也飘出来,一屋子都是草木的芬芳。 青团做熟练了,比起其他复杂的点心,不费什么功夫,没多久便制成。 通传的人也没想到,月牙儿竟然手脚如此麻利。说是去通传,倒把月牙儿晾在厨房好一会儿,才回来,替她引路。 沿着小石子雕花的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见着一簇簇绿竹,将一座小楼围住。这便是郑公的书房了。 月牙儿在偏厅等候的时候,瞧见厅前挂着一副佛像,佛像前摆着香案,还供奉着各色瓜果。 看来这郑次愈,还是一个信佛之人。 坐了一会儿,有人将月牙儿引过去。 郑次愈正坐在椅上,手持书卷,凑得很近,看书时微微眯着眼。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乍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江南士大夫。 屋里这样安静,可以听见檐外飞鸟叽喳。 月牙儿不好打扰了这清净,只沉默地站在珠帘后,屈膝行了个万福礼。然而垂着手,悄无声息地等候。 偶尔听闻纸页翻动之声。 月牙儿手里提着食盒,有些累,却维持着不动。 听见两三次翻书声后,郑次愈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哦,你来了。」 月牙儿笑了笑,又给他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郑次愈将书页合上,懒懒道:「萧老板,准备了什么点心?」 「可当不起您老人家这一声‘老板’,还是叫我小萧罢。」月牙儿提着食盒,稳步上前,笑说:「难为您还记得,我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匆匆忙忙过来,倒也没准备些什么。如今这时节,正是艾草兴盛之时。我特意做了一些时令小点,请郑公尝尝鲜。」 月牙儿将食盒揭开盖儿,拿出一个青团放在一个描金小碟上,轻轻搁在郑次愈案边。那描金小碟还铺着一层深绿色叶子,倒有几分野趣。 第29章 郑次愈瞥了一眼。 清团这个东西,他不是没吃过,只是很久没吃了,因为京中不兴吃这个。算起来,他能记着的青团滋味,还是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做的。 似乎是甜的。 看起来,眼前这青团和记忆中的,仿佛也是一个模样。本来嘛,这样简单的点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郑次愈拿起箸儿,夹起青团咬了一口。 和着艾草汁的糯米皮满带清香——那是春日独有的气息,柔软,却又嚼劲。可当郑次愈尝到内馅的时候,眉头一皱,这青团的滋味竟然不是甜的!咸口的青团,乍一吃进去,味道有些奇怪。可真当他细细品尝之后,却觉出滋味来。 咸与鲜本是相辅相成,馅心里的肉松绵而不散,丝丝缕缕,滋味浓郁。当肉松和沙粉的咸蛋黄拌在一处,二者之间却是奇妙的和谐。这一点咸味,将鲜味完美的激发了出来。再配上糯米皮的柔软与回甘,倒真是出人意外的美味。 郑次愈一口气吃了一整个,这才脸上带了点笑意。他向月牙儿说:「你的手艺是没话说的。只是——没想到小萧赚钱也是一把好手。」 月牙儿很诚恳的说:「月牙儿不过是赚一些养家糊口的小钱而已。我一介孤女,如今能够衣食无忧,是托了李知府和其他贵人们的福。如今的日子,已是大幸,再不敢想些其他。」 郑次愈的指节轻轻敲在案上,好一会儿,才说:「萧氏,你这胆子也是不小,竟然勾连李知府,哄抬杏花巷地价。」 他的声调并不高,却字字千钧,雷一般平地响起。 月牙儿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有本事哄骗李知府?像李知府这样英明的大人物,又如何会为我所哄骗?」 因为紧张,她一开始语速有些快,慢慢地又成了平时说话的模样:「至于哄抬杏花巷地价,敢问郑公,何为‘哄抬’?从杏花馆和燕云楼以及后来各色店铺开业起,杏花巷由民巷成闹市,又何以是我能掌控的?」 「至于胆子大还是小,我若没胆子,早死了,为何能站在这里?」 「郑公明鉴,自然不会随意冤枉人。」 静了好一会儿。 郑次愈重新拿起箸儿,夹了一个青团,吃完了才说:「你这个女子,倒也有几分胆气。」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女不才,愿为郑公效犬马之劳。」 「哦,你一个商户女,何以为我效劳?」 「茶肆饭馆,最是消息流通之地。郑公深受皇恩,自当体察民情,以达天听。小女虽只是个商户女,却也愿为郑公效萤烛之光。」 郑次愈放下箸儿,眯着眼,打量她。 他忽然一笑:「有点意思。」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浅呷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月牙儿见了,便立刻告辞。 郑次愈允了,轻描淡写说:「对了,你上回献的金箔蛋糕,贵妃娘娘很喜欢,给了些赏赐,等会儿叫人送你家去。」 暮春初夏之际,已经很有些热。坐在轿子里,则更加的气闷。 等小轿子回到杏花巷,月牙儿下轿的时候,瞥见天际红彤彤的火烧云,将整条巷子都描画成了红金色。 吴勉就站在这红金色图画的中间,一身白襕衫被光燃红,不知等了多久。 一见月牙儿,他立刻迎上前来。 碍着旁人,吴勉不好多言,只是他的神情明显很紧张。直到将月牙儿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周身无恙,这才展颜。 「回来了?」 「嗯。」月牙儿从袖里拿出几个钱,塞给轿夫,神态平静。 一进杏花馆,伍嫂、六斤也围了过来。 但现下杏花馆还在营业,这样多人围着也不大好,月牙儿笑一笑,说:「没什么事,就是请我去做了些点心而已。你们去做活吧。」 伍嫂见她神色如常,也松了口气,便拉着女儿去忙店里的事了。 月牙儿同杏花馆里一些熟客打了招呼,样子很镇定,半点也瞧不出慌乱。 任谁见了,都觉得她无甚大事。 除了吴勉,他盯着她握成一团的右手,就知道一定有事。或许连月牙儿自己都没察觉,每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把右手握紧,大拇指搭在食指指节上,像受到刺激团成一团的刺猬。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隔了两三步远,也不出声,像影子一样。 直到月牙儿安抚完众人,穿过杏花馆走回家。到了没有外人的对方,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椅子坐下,说:「今日把你吓到了吧?」 她临走之前,往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着,倘若日落之前她还没有回来,就请吴勉帮忙去寻人。 第30章 「回来就好。」吴勉瞧见她顺手拿起画册扇风,知道她热,犹豫了一刹那,给她倒了一杯冷泡茶。他其实是不赞成月牙儿吃冷泡茶,一是从未听过这种吃法,二是觉得这样伤胃,怕她受凉。 月牙儿手触到茶盏,笑起来:「倒是因祸得福了,你个小古板也会给我倒冷泡茶吃。」 她连喝几大口冷泡茶,心里的那股子躁意,才终于被压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素来有个毛病,对亲近的人报喜不报忧,唯恐他们担心。这会儿吴勉发问,她没直接答,只是扯住吴勉的袖口,轻轻地晃:「我饿了。」 吴勉蹙着眉,把脸撇过去:「我去给你煮碗面。」 「要冷面。」 「不行,今日已经吃了冷茶了。」 他冷冷道,却不想把衣袖拂开。 「哼,你都没给我做过冷面。」月牙儿小声嘀咕着,松开手,又去吃冷茶。 吴勉偷偷看她一眼,嘴角向下,径直往厨房去了。 最后还是捧出来两大碗卤面,两碟儿切成薄片的卤猪肉,一碟儿放了香菜葱花的酱汁,一碟儿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两碟儿烫好的青菜,两个调羹,两双筷子。把一张方桌摆的满满当当。 爱吃香菜的,只有月牙儿。她将那碟儿酱汁拿过来,浇在自己那碗卤面里,和着卤猪肉一起搅拌。原本卤面里就放了卤汁与猪油,搅拌之后,每一根面条都染了色,耀着油光,很香。 吴勉也拿起筷子,将咸鸭蛋的蛋黄全挑出来,拨进月牙儿碗里,自己吃咸蛋白。 「你别把咸蛋黄都给我呀,一人一半就好,这咸蛋黄很好吃。」 「我喜欢吃咸蛋白。」 月牙儿咬了一大口面,闻言,笑了。 穿堂风自洞开的门窗而入,送来些许凉爽,瓷碗捧在手上,碗中的卤面也是过了凉水的,吃起来很舒服。 一大碗卤面下肚,之前在郑公府上时的紧张情绪,也如这空空的瓷碟儿,都消散了。 月牙儿摊在椅子上,不动弹,看着吴勉挽起衣袖收拾碗筷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吴勉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衣袖上沾了东西,低头查看。 「没事,」月牙儿眉眼弯弯:「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我爸妈……我爹娘以前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话,吴勉悄悄红了耳尖,也不说话,只将桌面收拾好,送到厨房里去。 月牙儿追着他。 「今天真没什么大事。那郑公叫我去,是让我给他做一道青团吃。然后又问了问李知府是否在杏花巷买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回了他之后,就没了。」 「对了,他还说我之前进献的金箔蛋糕的做法,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尝了,吃了觉得好!还说有赏赐呢。」 碗碟在水盆洗涤,时而碰在一处,轻轻响动。吴勉听她这样子叽叽喳喳,微微放心,但还是有些许疑惑,不知她起初为何有些紧张。 伍嫂拿着那纸条来寻他时,他的心几乎都要停跳了,万一月牙儿要出了什么事…… 那一刹那,几乎所有可怕的事,都在他的脑海里轮番上演。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月牙儿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没法子保护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吴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当即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在县学告假,直奔杏花馆。 等月牙儿归来的那段时光,是无比的漫长。杏花巷口的行人来来去去,偶尔有人奇怪的向吴勉投来目光,不知道他为何站在这里。吴勉对这些人全然视而不见,只目视远方,搜寻着月牙儿的身影。吴勉独自冷冷清清立在杏花巷口的小桥之上,瞧着自己的影子,从小小的一块儿日渐被拉长,一颗心也如同西沉之日,一点点沉下去。 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他能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才学会走路的稚童,被爹爹背着,去给他娘上坟。清明雨急,爹爹拖着一条残腿,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他趴在爹爹的背上,嗅见带着泥土腥味的雨的气味,眼瞧着雨幕像一张大网一样,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其中,越织越密。直到这张大网中,出现了娘亲的墓碑。她的坟茔上生了许多不知名的杂草与荆棘。 一代倾城,终成一抔黄土。 那时小小的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人间时时有风雨? 「勉哥儿?」 一声轻唤,将他从那种低落的情绪拉了回来。侧眸去看,月牙儿背对着落日余晖,有些担忧的望着他:「怎么了?」 还好,还好。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吴勉轻叹了一口气:「没事,我只是觉得,怎么乡试还没到呢?」 第31章 「人家读书郎都盼着永不考试才好,偏你觉得慢。」月牙儿说着,拿着火镰点燃一盏灯:「对了,我之前收到个帖子,是你那个同窗程嘉志送来的,请我去吃鱼宴。」 「是有这么回事,」吴勉将碗碟放回橱柜里,解释说:「他也给我下了一张帖子,雷庆也有,算是他生辰宴。」 他声音忽然一轻:「一起去?」 「当然一起去。」 就这样说定了。 送别吴勉之后,月牙儿哼着小曲,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张纸,研墨、提笔,构思起下一步的计划。 今日同郑次愈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心血来潮。从说服李知府的时候起,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样的朝代,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即使本朝贸易的繁荣,使得商人地位没有那般低贱,可到底比不过士人官吏。就连两淮最富庶的盐商,都要费尽心思打点和官僚的关系。不然,郑次愈的接风宴,他们也不可能出那么多力。 换句话说,倘若没有一个靠山,想要做到如同两淮盐商那么的位置,是决计不可能的。 虽说两者相交,不过是勾结利用,那也得有被利用的本钱。像之前的月牙儿,可是连上棋盘当一枚棋子的资格都不够的。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月牙儿既然想将生意做大,必然需要寻找一颗大树。 她原本以为李知府就足以做她的靠山,哪晓得这人外表看着好,内里却是不靠谱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棵树。 此时最大的一棵树,莫过于皇家。而郑次愈,便是连接皇家的那一道桥。要知道,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像他这样的大太监,随便一句话,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可能就在皇爷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红楼梦里的薛家,以商家之身,竟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不正是因为,他家是皇商吗? 月牙儿一向敢想敢做。本朝如今虽然没有什么皇商,可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这样的事,说出来吓人,可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就不是月牙儿了。 她总不能白白的穿越一场,连个名儿都不留下吧? 描绘自己的蓝图,是一件很畅快的事,仿佛上了烂柯山,简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连柳见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月牙儿都没有察觉。 她在门外喊:「你是成仙了不成,这个时候还没睡?」 月牙儿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她的蓝图,意犹未尽。 她含着笑,将这一大张纸叠好,锁进小木匣里,又将小木匣锁进樟木箱。这才推开门,去招呼柳见青。 今天实在是热,柳见青沐浴之后,换了身纱衣,身姿窈窕。 月牙儿见了,玩心大起,同她开玩笑道:「你是什么精怪。化作的美人?小生一心读书,还请速速离去。」 柳见青也陪着她闹:「奴家仰慕公子,特意来自荐枕席。」 说完她还娇滴滴的,向月牙儿抛了一个媚眼。 月牙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正闹着玩呢,忽听见外头有人叩门。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来? 住在外间的伍嫂匆匆起身,披了件衣裳去看。 院子里响起了伍嫂的声音:「姑娘,说是郑公派来的人,给你来送赏赐的。」 柳见青听了,便回房去。 月牙儿推门去看,只见两人抬着一个秀气的小箱笼,客客气气地将东西抬进她的屋子。 临走前,那个管事模样的人说:「郑公说了,一诺千金的道理,萧老板应当懂。」 等人都走了,月牙儿将房门紧闭,打开箱笼。 那是一箱雪花银。 月牙儿将那一小箱银子收好,推开门,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这样子还不够。她搬了把藤椅,坐在庭前的树下,看星星。这时候的人间灯火稀疏,因此星星也格外亮些。又是个晴夜,星星便爬满夜空,一眼望过去数不尽。 得了赏银,她是开心的,然而最令她开心的,却是这一小箱银子后头的寓意。 郑次愈的意思,想来是接纳了她的投靠。 晚风里忽然夹杂上一丝甜甜的香,是柳见青出来了。 她也搬了把小木椅出来,就坐在月牙儿身旁。 「要说这郑公也够奇怪的,怎么偏偏晚上使人送赏钱来?」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其实不是,月牙儿心里明白,郑次愈之所以这时候使人送赏钱来,主要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惊动旁人。也可能存了一份试探的心思。倘若她一出郑府,扭头就去李知府那里,将今日的谈话和盘托出,那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第32章 不过这话她不好直接和柳见青说。柳见青也识趣,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 于是一时静下来。 俩人坐在树下纳凉,一边看星星,偶尔闲谈两句。 「你这几日都忙着做鲜花饼,可做出来了?味道怎么样?」 她这一问,月牙儿立刻坐直了。这一忙,她竟然把鲜花饼这事给忘了? 月牙儿忙往厨房里去,不多时,手捧着一碟四个鲜花饼出来。 「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差些点忘了,幸亏这东西放凉了吃也成。」 鲜花饼不大,刚好可以置于手掌心,饼当中还印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柳见青原是拿起一个鲜花饼,想了想,又说:「不然我俩分食一个吧。」 「行。」月牙儿爽快道。 将鲜花饼一分为二掰开,细细碎碎掉下来好些酥渣,玫瑰色馅心显露出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酥皮分明,一层又一层,柳见青吃的时候,需用一只手托着,怕酥皮掉下来沾染衣裳。 处理之后的玫瑰花瓣,虽柔却韧,很有嚼劲。花馅的甜,包裹在薄薄的酥皮下,一点一点透出来,由浅渐深,酥酥软软,花味浓郁。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玫瑰的清香。 「这玫瑰花还能这样吃?」柳见青吃了半个,眼光不住地往碟儿里瞟:「不然……我们再分食一个?」 月牙儿径直拿了一整个鲜花饼塞到她手里。 「花期短暂,你趁着有的吃,便多吃一个罢。错过花季,这一年都吃不到了。」 这话可不假,玫瑰花至多开至五月,而能做鲜花饼的玫瑰花,更是赏味期极其短暂,统共也在一月之间。因此当杏花馆以及名下糕点店推出鲜花饼时,打得就是「时令限定」的招牌。 鲁大妞经营的那家小小糕点铺子,因为生意极好,月牙儿便拨了些钱给她,要她再开一家新店。 「好是好,可咱们家的糕点铺子,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都是姑娘的产业,怎么还偏心呢?」鲁大妞过来合账时,向月牙儿抱怨道。 「倒真是我疏忽了。」月牙儿想了想,特意给糕点铺子新取了名字,就叫「杏花记」,仍旧在幌子上画上一笔杏花,以显示这是杏花馆的产业。 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杏花记挂牌开张。这次月牙儿终于如愿以偿的举行了剪彩仪式,红带子一剪断,顾客们便急急地涌进去排队。 如今杏花馆的名声是彻底的在城里传开了。谁叫他家总是有那么多新鲜事和好吃的点心呢? 这一次杏花记糕点铺一开业,住在附近的居民,只要是闲着的,都散着手跑过来瞧热闹。一来就见着铺子,门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招牌。上面画着一个美人捧着一碟儿点心。碟中的点心是完整的,而美人手里拿的点心,却是掰开一半的,显露出里面的玫瑰花馅来。这作为招牌的画上,还用斗大的字写着:「时令限定——鲜花饼」。 鲜花饼是什么东西?在一些人还懵懵懂懂,围着那立画左看右看的时候。杏花馆的老主顾,头也不回的挤进了队伍里。一看到时令限定这几个字,他们便懂了,这一定是每日限量出售的。不拘是什么点心,排队总是没错的。说起来杏花馆开业这么久,卖出去的点心,除了价钱稍贵,就没有让顾客觉得不满意的。 新花季糕点铺开业这日,整整一个上午,袁举人都魂不守舍的,一直望着他家门口。 一大清早就使家仆出去排队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回呢? 自从有一回,他去杏花馆,萧月这小丫头当着他的面念了一首《怜月瓶》里面的诗之后,袁举人就再也不敢去杏花馆了。虽然萧月是开玩笑,还同他再三保证绝不外传,且当真没有往外说一个字。可估计顾及自己这张老脸,袁举人只能忍痛不再亲自去杏花馆买吃的,而是改换派家仆去给他把点心买回来,在家里吃。 正在他坐立不安的时候,家仆终于回来了。满头的汗,手里拎着两包点心,向袁举人说:「这人实在是太多了,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群人围在那。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最后一份限定的鲜花饼。」 袁举人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手中的两包点心上,连忙接过,打开来看。这包不是,这包才是鲜花饼。 袁举人不满道:「怎么才四个?」 「有四个就不错了。」家仆诉苦道:「就这四个,我还是加了钱从人家手里买过来的呢。」 「这群人是没吃过点心吗?一大早就蹲在那了,长在人家门前的是不是?」袁举人听了,大骂道。 骂完了一通,他拿起一个鲜花饼,正打算咬下去。 却逢他的长孙女过来请安,袁举人不得不把鲜花饼放下,去招呼孙女。 请过安后,孙女瞧见他桌上的鲜花饼,好奇道:「爷爷在吃什么?怎么这样香?」 第33章 「是鲜花饼,是杏花记新推出来的招牌点心。」 袁举人一向疼爱他这个孙女,瞧见家仆买回来四个鲜花饼,便想分一个给她吃。 「要不要尝尝味道,应当很好的?」 孙女笑起来,点点头,接过一个鲜花饼吃。 「真的很好吃。」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整个,仰着脸,用祈求的目光瞧着袁举人:「我能再吃一个吗?」 袁举人沉默了一下,忍痛又拿了一个。 要送出去时,他又将手缩回来,将那个鲜花饼掰成两半,递了一边儿给孙女:「你正换牙呢,别多吃甜的东西。」 「不是很甜呀。」孙女将那半个鲜花饼吃完,抱着他的手撒娇:「爷爷最疼我了,是不是?」 真叫人头痛。袁举人无奈,只好将另一半也递给她:「你拿回去吃吧,是真没有了。」 「谢谢爷爷,爷爷对我真好。」 孙女拿着那半个,道完谢,一溜烟往后跑,奶娘赶紧跟在她后头。 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吃点心了。袁举人望着仅剩的两个鲜花饼,忽然有点舍不得吃。于是将一个掰作两个,慢慢的咬,细细品尝。 他才吃了一个,忽然孙子又跑过来,委委屈屈道:「姐姐有吃的,我为什么没有?爷爷偏心。」 还有完没完呢? 袁举人恨不得踢他孙子一脚,但到底还是掰了四分之一的鲜花饼给他:「一边吃去。」 说完,硬是将他的孙子推出门外,自己将书房的门拴上。 唯恐夜长梦多,一口气将他剩下的那一点子鲜花饼全吃了。 吃完了之后,仍恋恋不舍。 怎么这样快就吃完了呢? 袁举人有些委屈。 书案上的镇纸压着洁白的宣纸。自从写完上本闲书后,他就没怎么动笔了,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然而这个时候,袁主人却来了灵感。 他索性将这些美食记录成册罢。 这一提笔,就停不下来了。 等他终于将灵感完完整整的写下来,再抬头时,直见窗外雨打芭蕉。 这雨声还真不小呢。 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屋里也为之一亮,将书案上的蓝图照得分明。月牙儿起身,走到檐下去看闪电。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地喜欢划破夜空的那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 郑次愈给的那笔赏钱,她完完整整记在账上,算作他给的投资款。一时间多了这么多现钱,月牙儿自然花了很大的功夫筹划一番,看如何扩大经营才好,也要想想如何帮郑次愈记录舆论消息。后来又有郑次愈的人过来同他详细商量了一番,月牙儿听得仔细。 实际上郑次愈想要了解的,不外乎是些关于民生的舆情。包括粮价米价地价、官府收多少税、百姓可有怨言冤情、最近时兴的话题有什么……这些信息也并没有那般神秘,只是很琐碎,之前的人要花很大的功夫,走街串巷到处闲聊,才能搜集完整。 而月牙儿能够帮得上忙的,就是依靠自己开在各处的小店,使得那些人收集舆情时能够轻省些。 倒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只是要好好谋划一番。 雷响了三两声,天地间又重回寂静,雨势潇潇。 不晓得柳见青带了伞没有,月牙儿心想,她这一项在几家柳氏排骨店里轮换着监督,总要天黑时分才坐小轿回来。 雨声里,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月牙儿拿起墙角边的油纸伞,一边撑开一边往门那里走:「可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没带伞呢。」 她推开门,却是一愣。 门外站着两个女子,衣裳妆容皆被雨湿透,裙摆还有泥点子,很狼狈。 那个用披风遮在头顶的女子微微抬眸,是薛令姜。 她右边的脸颊高高肿起,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实在没处可去。」 月牙儿回过神,将手里的伞往前一倾,替她遮住风雨。 「进来罢。」 雨打在伞下,哒哒响。 柳见青付给轿夫钱,提着裙袂快步行至家门前,手拍门板:「我回来啦。」 木门落栓,开门的却是六斤。 柳见青有些奇怪:「怎么是你?」 往常给她开门的,不是伍嫂,就是月牙儿。很少要六斤这个小姑娘独自来开门。 「薛娘子同她的丫鬟来了,姑娘正陪着,我娘在厨房烧热水呢。」 六斤将伞柄夹在颈侧,一面同柳见青解释,一面关紧门。 柳见青秀眉微蹙。这样的雨夜,薛娘子和她的丫鬟过来作甚。 推开门一看,只见堂屋里多燃了几盏灯,月牙儿背对着窗,正同薛令姜主仆说话。 第34章 薛令姜缩在圈椅上,裹着一条薄毯,瞧花色样式,是月牙儿的毯子。 她手里还捧着一盏姜茶红糖水,热气腾腾的,鬓边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脸,楚楚可怜。 「是薛娘子?」柳见青收了伞,抖落抖落放在门边,走到月牙儿身边。 月牙儿回头见是她,点点头道:「是,这就是我常同你说的薛娘子。这位是絮因姑娘。」 柳见青笑一笑,手搭在月牙儿的椅背上。 絮因继续抱怨:「那天杀的小蹄子,一肚子坏水,非说是我们娘子害得她儿子摔到水里,放屁!一见旁人来了,就又哭又嚎,还装晕!姑爷也不识好歹,不分青红皂白就跟三娘子吵。我们娘子分辨两句,他竟然动手!」 「这一巴掌下去,他自己也懵了,拂袖离去。」 「我们娘子哭着同我说,这里待不下去了。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没法子,只能来投奔你。也是幸亏赵府上下都围着那个奴才秧子下的崽转,一通乱,不然我们还跑不出来呢。」 「可怜三娘子一双小脚,外头又下着雨,坐在轿上还好,一下轿,怎么走得动?我只好背着她过来,磕磕盼盼,摔了好几跤。」 「要是我们薛家的老主人还活着,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咱们娘子一根手指头。」 絮因平日里那样掐尖好强的人,此时说到哽咽:「这算什么事啊!」 一旁的薛令姜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也红了眼眶。 月牙儿起身,给她俩茶盏添了水,叹了口气:「哪有这样做的?」 絮因抹了把泪,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赵家在想什么。早年订婚的时候,就是巴结着我们家老主人,那个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呢!现在是什么样子?赵太太身边的婆子满府里到处说闲话,说什么原本赵老爷能升迁的,就是因为和薛家结亲,被连累了,倒还降了一职!我呸!」 这个时候,六斤怯生生道:「水烧好了,可以洗澡了。」 月牙儿起身道:「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别伤了身子。」 絮因忙扶住薛令姜,两人依偎着跟着六斤过去。 见两人走远了,柳见青拉住月牙儿的衣袖,牵着她到房间里,合上房门说:「她可怜,我知道。可这大半夜的从赵府跑到我们这儿算怎么一回事?赵府家大业大,真同他们惹上干系,我们难道就好过了。」 月牙儿无奈道:「可她在这里,着实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可提醒你,」柳见青在椅子上坐下:「她也没同人和离,这换作乡下人家,叫逃妻。抓回去是要跪祠堂的。」 「哪里就那么严重呢?他们赵府做事做到这么绝,真捅出去了,未必就脸上有光吗?」月牙儿想了想,说:「这么晚了,就让她们主仆两好好的睡一觉。就算赵府的人这下子没反应过来,最迟明天早上也会追到这里来的。到时候再好好与他们掰扯掰扯道理。」 她既然这样说,柳见青也不好再继续反对,只能依着她这样行事。 等到薛令姜她们洗完澡出来。伍嫂和六斤已经将那一间空余的客房打扫好了。换上了新被褥,还熏了香。 「这些被子都是天晴的时候新晒过的,很干净。」伍嫂看着薛令姜,目光很柔和。虽说两人身份悬殊,岁数也差了不少,可她到底对薛令姜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意。 「只是可惜没有其他的床榻了,只好委屈絮因姑娘今夜打个地铺。」 「我没关系,我一向守夜守惯了的。」絮因忙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倒是真的很麻烦你们。」 伍嫂笑着说:「来者是客,自然要好好招待的,有什么事,只管到前边去找我就好。」 寒暄了两句,伍嫂便领着女儿回去睡觉了。 主仆两个安顿好,月牙儿过来了。手里拖着一个木盘,上面摆着一大碗美龄粥和一笼烤鸭包,另有两幅碗筷。 月牙儿一边将食盘放在房中的小方桌上,一边说:「本来睡前不应该吃很多东西的,可你们两个人淋了雨,又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想来一定饿了。我便弄了一些好克化的点心小吃,好歹吃两口,胃暖了,身子也就暖了。」 絮因向她道了谢,说:「这样好,我娘子今天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她勺了一小碗美龄粥,捧到薛令姜身边,劝说道:「娘子吃一口吧。」 乳白色的一盏粥,是将精米糯米在豆浆里熬制至细稠易化,再配上山药百合散在粥里,加几粒冰糖一起熬煮才制成的,散发出一种清新的稻香味。 闻见这香味,薛令姜眉心微动,这才察觉到她有些饿了,便吃了几勺粥。 絮因见她愿意吃东西,也放心下来,有将那一笼四个的烤鸭包捧过来,劝她吃一个。 第35章 薛令姜本来不喜欢有些油腻的东西,不大想吃。可这是人家月牙儿做的,如果不吃,岂不是拂了她的面子? 她便勉强着夹了一个。 这烤鸭包的皮擀的十分透,也薄,真真如蝉翼一般,依稀可以瞧见皮中肉馅。将薄皮咬开一个小口,里面的汁水便争先恐后的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鸭油的香气与烤鸭的鲜香,勾得人唇齿大动。轻轻咬一口,便尝到用松木熏着烤出来的鸭肉。鸭皮呈蜜色,且边缘被烤至微有些焦脆,吃起来酥且有韧性,要咬几下才能咬断。而酥皮底下的烤鸭肉却很嫩,肉色白而紧密,别有一番滋味。饶是薛令姜这种不大爱吃肉类的人,也能吃得下去。 一盏素粥,一笼包子,倒真使她的胃暖和起来,连心中那种郁郁不平之气也一并冲散了些。 薛令姜倚在枕上,对月牙儿浅浅一笑:「多谢。」 她微微侧首,望见冷雨敲窗,一声叹息:「我好像把什么都搞砸了。」 月牙儿握一握她的手,柔声说:「这有什么,谁没个难过的日子?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夜安睡。 第二日,薛令姜醒来时,一夜的风雨已停。隐隐约约听见前院的人声、炒菜声、笑声,像隔着屏风看花,朦朦胧胧的烟火气。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有一点声音,薛令姜都很容易惊醒。今日她却一觉睡到天光。 她推开窗,原以为会见着阴沉沉的天和满庭落花,谁知窗才开一条小缝,阳光便努力地从这一线之间挤出来,投在青石砖上,画出一道金黄色的光。 倒是个好天气。 她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你睡得倒好。」 寻声一看,是柳见青。 她应是精心梳妆过,立在庭前,像是要出门。 薛令姜问:「絮因呢?」 柳见青微扬着下巴:「你的丫鬟和月牙儿一同去赵府,给你拿换洗衣裳去了。」 她嘀咕道:「就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傻丫头,迟早得吃亏。」 这话听在薛令姜耳朵里,使她蹙了蹙眉。 等到晌午,月牙儿和絮因才回来。絮因手捧着一个大包袱,一进门就眉飞色舞同薛令姜说:「萧老板可神气了,把那些人辩驳得无话可说。还没带脏字的把赵三爷说了一顿。哈哈,娘子你是没见着,三爷的脸色跟开了染坊铺子一样,红一阵青一阵。」 絮因忙着将带回来的衣裳放好,一面折衣,一面回头说:「我只带了一些东西来,幸亏之前萧老板劝我们将投资杏花馆的分红存在外头钱庄里,不然还不知道要扯皮多久呢。」 薛令姜听完,有些担忧的望向月牙儿:「你又何苦去得罪他们?」 「谈不上得罪,」月牙儿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赵老太太算是个讲理的,答应你在这儿小住七日。」 其实这话并不全真,她上门的时候,赵府众人的态度很不好,颇有些以势压人的感觉。一直到月牙儿脸色沉下来,放话说她敢直接出去将贵府宠妾灭妻,拜高踩低的事宣扬出去,看赵三爷的前程还要不要时,对方才终于肯好好坐下来谈。 喝完茶,月牙儿同薛令姜说:「你先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想清楚了,再回赵府同他们谈。」 薛令姜苦笑起来:「谈什么呢?」 「随心罢,左右还有几日,你慢慢想。」 月牙儿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午饭时辰,便连忙往外走:「我今日和人有约,不在屋里吃午饭。薛娘子只管把这里当成你家就是,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同伍嫂说。」 她提着裙奔出去,果然瞧见小桥旁,杨柳下立着的吴勉。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抱歉,我来迟了。」 听见月牙儿的声音,吴勉合起书页,抬眸看向她:「不急,事情处理好了?」 「算是好了罢,其他的就要看薛娘子自己了。」月牙儿轻轻跃上小河边停着的乌篷船,船板也随之晃起来,很好玩。 真是小小的乌篷船,对这面并排坐,膝盖能碰着膝盖。 吴勉有些不自在的瞥过头去,只望着船外的风景。 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前几日的雨,使河里的水位也高了些。但水流却很平缓,毕竟这是在内河道。 一转出古清溪,乌篷船便驶入一个极开阔的水域,唤作桃叶渡。春绿色的江水上。浮着许许多多船,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而那些体积较大的船只,多半是些货船。因为沿着桃叶渡,一气出了城,循着水道往北走,船只便可转入大运河。 桃叶渡住着许多船家,这些船上住的人家,一生倒有大半辈子飘在水面上,或是帮人运货,或是栽人渡河。也许是在水上呆惯了,真等他们偶尔下船想去办些什么事时,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很不习惯。像是第一次坐船的人那样会有些晕,不过走几步就渐渐好了。 第36章 月牙儿坐在乌篷船上,好奇的往外张望。只见桃叶渡的河道中间,还散落着许多只小小的乌篷船,和那些运货的大船一比,倒显得像个玩闹的小孩子。 「那些小小的船只也是载人的吗?」 月牙儿好奇地问艄公。 「有些是的,有些不是。你瞧,那边那船就是卖吃的。」 艄公的嗓子像给烟熏过一样,略微有些沙哑。他便用这把嗓子,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原来有许多船家,并不是本地人,他们有些是专门为了载货卸货才来金陵的。既然是给人跑货,时间便格外的紧要,不能有多耽搁,因为还需要回程同老板交差。既然如此,他们便没有多少时间到岸上修整。 那倘若想要买一些土特产,买一些米粮,该如何是好呢? 有机灵的人,便摇着自家的小乌篷船,栽满了一些货品,卖给那些大船上的人。 正说着话,他们的乌篷船边就正好漂过来一只乌篷船,慢悠悠的。旁的船一喊,就能立刻停下。 船娘的肤色为日头所晒,像一杯清茶一样。她头上戴着一个头巾,将头发紧紧别着,不会为江风所吹散。 她的船头还设了一只小小的旗杆,旗面上写了几个字:「鲜鱼羹」。 哦,原来只是一只卖鲜鱼羹的乌篷船。 要不是赶急着去赴宴,月牙儿一定要喊住她,买一碗来尝尝。就在这江上,现钓的鱼,现烹饪着吃,想想都是鲜极了的。 他们要去的程家,已经在金陵近郊,离大运河不远了。 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野。上回请月牙儿去做点心的金谷园,也离这里不大远。 虽说不上人头攒动的热闹,却别有一番风流繁华。 程家的花园,是很大的。行过待客用的厅堂,便是一个湖。湖上有几个很小的小岛,上头各竖着一个亭子。乍一看上去,好像他们家是围着这个湖修的一样。 在湖的西南角停了一只石舫,两层楼高,便是今天宴会的所在地了。 雷庆早就到了,一见着吴勉便笑,迎了上来说:「就你来的迟,等会儿可要罚你多喝一杯酒。」 程嘉志听见通传,也迎来出来,寒暄一会儿。向月牙儿说:「萧姑娘,往常老是沾了勉哥的福,吃你做的点心,今天就请你来试一试我们家的特色菜。看看味道怎么样。」 「噢,还有一事。」他仔细解释道:「我们家规矩大,男女宴饮,向来是分席的。今天虽然来的都是朋友小辈,可既然是在家里,那也只能遵家里的规矩,还请萧姑娘海涵。」 「客随主便,应当的。」 程嘉志喊来一个丫鬟,向她吩咐说:「请萧姑娘上二楼去。可仔细些,这可是贵客。」 说完,他又同月牙儿说:「我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是极其好相处的。萧姑娘不要拘束才好。我特意叮嘱了我那不成器的妹妹,你有什么事,尽管同她说。」 月牙儿笑了笑,跟着那丫头走了。 原来这石坊虽有两层,出入口却分作两个,上下并不相通。一层直接由湖边便可进去,可是这二层的楼,却是要绕路绕到后园的一道门,爬上一道用锦屏围着的风雨廊,才能够进去。 月牙儿到了门口,那丫头便请她在帘外等一等,自己进去先叫人。 不一会儿,湘帘一打,走出个戴璎珞的女孩儿来,瓜子脸,很秀气,便是程嘉志的妹妹。 「才说姐姐怎么还没来呢?我哥可是提前几天,就跟我叮嘱了好几次。快进来,就要开宴了。」 程小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引着月牙儿落座。 「说曹操,曹操就到。咱们的萧老板过来了。」 一屋子坐着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程小妹一一向月牙儿介绍: 「这是我大姐姐。」 「这是庆珠嫂子。」 「这是我二堂姐姐。」 …… 各种名目的亲戚名称,简直让人头昏脑胀的。月牙儿微笑着,一一和她们见礼。她记人一向很有一套,多半是看这个人身上的特质,譬如圆脸、眼下有一颗泪痣的就是庆珠嫂子。起先几个还能记住,可是到后来,连月牙儿也有些糊涂了,只是随着程小妹姐姐妹妹的叫。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坐在这一桌上席的一个女孩子,生的很美,像一朵初开的莲,带着些傲气。 「这是秦姑娘,秦媛,是我们家老太太娘家侄孙女。」 「秦姑娘好。」月牙儿笑着问候。 她抬起眼,打量了月牙儿一会儿,面无表情道:「萧姑娘好。」 这个人……是生性有些冷清? 月牙儿笑了笑,转身落座。 坐下不多时,便闻见一股香味。很快帘子被打起,走进来许多丫鬟,将手中拖着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 第37章 因为没有长辈在场,一屋子的女孩子们,也比寻常略肆意一些。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笑。 程小妹也和月牙儿谈笑起来:「你透过窗户往那边看,睡莲已经开了,只可惜还没到下午,不然的话能瞧见好多漂亮的花儿。我们家的船宴,这个时节吃最舒畅。往日在屋子里宴请,人多,都坐在一处,又没有几扇窗子,又热又闷。哪里比得上坐在这不动舟上,风一吹,又凉快又舒服。」 「确实如此。」月牙儿笑说,她转头去看风景,余光却瞥见秦姑娘。 不知怎的,她好似一直在打量自己,见月牙儿回眸,却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月牙儿心生疑惑,她明明不认识这小姑娘呀。做什么一直用目光打量自己? 既然是吃船宴,自然少不了鱼。 程小妹同月牙儿炫耀说:「我们家厨子做的松鼠鲑鱼是最好吃的。」 那一碟儿松鼠桂鱼,委实不错。鱼肉被刀雕琢,散而不乱,被油一炸,像开花一样。再浇上一勺酱汁,鱼肉嫩而鲜,入口酸甜,着实开胃。 吃完席,一众姐妹又玩耍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程小妹一直将月牙儿送到了隔开前后院的小门前:「萧姐姐,你跟着丫头往前面走,我哥哥他们应该也吃完了的。」 「今日多谢你照顾。」 月牙儿笑说。等同她道了别,便跟着丫头往前走了。 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程小妹叹了口气,回身却见着秦媛。她立在几颗竹子后头,蹙着眉。 程小妹走向她。 「怎么样?今日人也见着了,你该死心了吧。」 「就算她不是形容粗鄙。她一个商户女,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又如何比得上我?」秦媛咬唇道。 程小妹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声说:「不是,你别管她是什么人呢,那人家吴公子都已经说了,就非她不娶,你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提倒好,提起来,秦媛便生气。 大约一月前,秦大人回府,同秦母商量秦媛的婚事:「我那日去县学视事,倒真见着一个天资极高的学生,叫吴勉,人生得好,品性也好。如今十七岁不到,就考了案首。我特意寻出他的卷子瞧了,真真写的一手好文章。最难得的是有一股浩然之气,我观此子乃是将帅之才,想将媛儿许配与他。」 「他这门第有些低了。」 「妇人之见。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自己本就勤勉,若成了咱们的女婿,我在后头再跟着推一把。何愁没有前程?只说今年的秋闱,若无意外,他必定能中的。一个少年举人,配咱们媛儿,也是够了的。」 秦母便同秦媛说了这件事:「你父亲的眼光一向好,不会有错的。」 「可万一,他怎么也考不上举人该怎么办?我才不要嫁一个寒酸秀才。」 「怎么会考不中呢?」秦母轻声道:「别说他本身学识就好。就算考得不大好,差那么一点儿的,今年的判卷官是你爹的世交,总能运作的。」 其实秦大人平日很少夸人,既然将这个吴勉说得天花乱坠,那么他这个人一定是不错的,只是门第委实低了些。 秦媛想了良久,终于松了口:「那——我也得瞧瞧他是什么模样。」 于是没几日,秦大人便寻了个由头,将吴勉叫到府上来。 他们家的堂屋里,竖着一道屏风。秦大人见吴勉的时候,秦媛就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瞧。 她原以为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必定周身带着一股酸儒气。可真见了人,秦媛脸上一烫。 当真是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这样好的人,做自己的夫婿也够格了。 女儿家的心思才起,便听见吴勉婉言谢绝:「承蒙大人厚爱,只是晚辈已有婚约,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秦大人劝说道:「我也听说过,但那也只是一个婚约而已,既然没有过门,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侧击旁敲道:「你的前途还在后面呢,何苦把正妻之位给一个商家女?说的不好听一些,日后在官场上她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原本以为说到这份上,有脑子的人都晓得该选哪一个。 可这吴勉却是那副说辞:「承蒙大人厚爱,晚辈实在高攀不上。」 屏风后,秦媛听了生气,娶自己难道就这般为难? 她一急,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质问道:「你宁愿娶一个商家女,都不愿与秦家结亲?」 听了这话,吴勉抿紧薄唇:「商家女又如何?凭自己的本事过活,不丢人,小生曾经还走街串巷的卖果子呢。小姐是瑶台中人,自有贵公子相配,小生高攀不起。」 他告辞欲走,秦媛却心有不甘,拦住他问:「是我哪里不好嘛?」 第38章 吴勉冷冷道:「小姐千好万好,可惜小生眼瞎,只能瞧见她的好。」 说完,竟拂袖离去。 秦媛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听说程家要办船宴,她便执意要来,想见一见那商家女。 如今见了,这萧月果然比不上自己,手指上还有茧子呢,哪里比得上自己一双柔夷。 她心里这样想,眼泪却很快的落下来了。 乍暖还寒的天气,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很是烦人。昨日穿了纱衣,今日又需加一层比甲。雷雨过后,风一吹,满院都是凉的。 月牙儿回来时,就瞧见薛令姜坐在窗下,手拿针线,正绣着花。 「回来了?」薛令姜轻声道:「过来瞧瞧,我替你补了一朵梅花。」 她手里拿着的是月牙儿的一件白色比甲,昨日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给火星子撩了一下,破了一个小洞。薛令姜左右闲着无聊,便提出要替她补一补衣裳。其实几天她来到杏花馆,当真没什么事做。多年的习性使然,薛令姜也不愿到前头杏花馆去见外人,只是每日守在屋中,偶尔在庭前坐坐。除了画画,便是绣花。柳见青私下里和月牙儿说:「倒真是座玉观音,就是供在家里的,动也不动。」 柳见青说话一向有些刻薄,倒也没什么坏心,只是自觉有些合不来。因此虽然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寒暄打招呼,倒也没太多来往。 女孩子的友谊,总是有些微妙。 柳见青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怕薛娘子在这里,月牙儿便只理她,不理自己了,因此有些不喜。 月牙儿起先没察觉到,过了一两日看柳见青总是有些别扭,想了想这才明白,朝着她笑说:「就是薛娘子在这里,我还是同你是好朋友。」 「谁同你是朋友啊?」柳见青撇撇嘴说,可她拽紧帕子的手终于松了些。 这也就是柳见青还在店里忙,没回来,不然看见月牙儿同薛令姜独自说话,一定会走过来,寻个什么话头和月牙儿聊天。 「真是劳累薛娘子啦。」月牙儿凑到窗边去瞧。 好漂亮的一朵梅花,针脚缜密,红线白线劈成极细的一缕,纠缠着,渐渐染成红色。 「薛娘子这绣花的手艺,倒也是一绝。」月牙儿赞道。 絮因正端着两盏茶过来,闻言笑说:「那是自然,我们娘子画画画得好,绣花也绣得好,待字闺中时,满京城的姑娘都晓得我的娘子绣艺出众,常常上门央求娘子给她们画花样子呢。」 薛令姜抿唇,笑得腼腆:「哪有那么好呢?不过是胡乱绣一绣罢了。毕竟,画绣本有相似之处。我多少懂些。」 说到这儿,她感叹道:「像我这样从小长在后宅的。闲着的时候,除了画画绣花还能做什么?旁的都不会了。」 「这已经很了不起啦。」月牙儿安慰她说:「这样的一双巧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怎么说没用呢?」 正说着话,柳见青回来了。 她快步挤到月牙儿身边,问:「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月牙儿指一指比甲上那朵小梅花:「你瞧,薛娘子绣的多好看呀。」 柳见青看了一眼,说:「确实还行。」 她话风一转,似是忽然想起一事,说:「也幸亏月牙儿这衣裳是昨天烫的洞,不然明天薛娘子回赵府去了,谁来给她绣呢?」 「回赵府」这三个字一出,薛令姜的身子蓦然一僵。 絮因察觉到了,立刻皱起眉头,向柳见青道:「我们家娘子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 「倒不关我的事,关她的事。」柳见青一指月牙儿:「她一向重承诺,你们若是出尔反尔,叫别人怎么看她。」 眼看又要吵起来。薛令姜皱着眉头说:「好了,柳姑娘说一句,你便要还一句是不是?」 一时静下来。 六斤从厨房探出头来,喊:「可以吃饭了。」 她见这几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觉得有些奇怪,只是问月牙儿:「是在屋里摆饭呢?还是在院子里摆饭呢?」 「在院子里吃吧。」 吃过饭,絮因扶着薛令姜回房歇息。 月牙儿见她们主仆二人走了,拉住柳见青,低声问:「絮因姑娘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何苦同她一般见识。」 「我也是这般脾气,她怎么没有同我一般见识呢?」柳见青冷哼一声,别扭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做这恶人呢。她爱呆着多久,就呆着多久,左右是给你找麻烦。本来嘛,她若不想在赵府过日子,就和离呀。要不然就回去自己关起来门来过日子,这样子拖着,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像什么样子?」 「个人有个人的脾气,」月牙儿劝道:「薛娘子的性子,本就不是果断的人。」 第39章 好不容易劝完柳见青,月牙儿走进屋内,打算去劝薛令姜。 一间小屋子,至少点了四五根蜡烛,照的灯火通明。 薛令姜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绣绷,正绣花。 一见着月牙儿,一旁的絮因就抱怨道:「这个柳见青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她什么身份,咱们娘子什么身份,也好意思说咱们娘子。」 「她是我的朋友,薛娘子也是我的朋友。」 絮因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薛令姜喊停:「行了,你出去帮我买绣线回来。」 听她这样吩咐,絮因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出去买绣线。 薛令姜拍一拍身边的坐墩:「请坐罢。」 月牙儿依言坐下,一时有些踌躇。 倒是薛令姜先开了口:「其实柳姑娘说的也没错,我这性子,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她无意识的,用手指缠绕着绣线,一圈又一圈。 「我给娘家那边去了信,可少说也要月余才能收到回信。从小到大,就是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都有人给我做主。如今这样大的事,我自己也没注意。」 「我那庶出哥哥,在娘家时同我关系就不好。如今是他当家,怕也懒得管我。论理,我该等娘家来人,可我真不想回赵府去。」 说至最后,薛令姜的音色已经微微有些颤,她抬眸望向月牙儿,目光恳切:「萧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月牙儿静静听她说完,柔声道:「旁人帮你做主,自然好,可好不过你自己做主。毕竟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得自个儿立起来。我只有一句话‘无论你怎样决定,作为朋友,我都支持你。’」 她安慰说:「还有一晚上呢,想一想,再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陪你去赵府。」 青灯照壁。 灯影里,薛令姜低垂着眼眸,微微颔首。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日清晨,月牙儿醒来,去敲薛令姜的门,却无人回应。 「别敲了,一大早就带着她那烦人的丫鬟走了,叫你别担心。」隔壁的房门一开,柳见青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月牙儿推开门,果然室中无人。被褥桌椅都收拾得很干净,窗前的绣架上,新买回来的绣线整整齐齐码在一处。 这绣线,能等回来它的主人么? 月牙儿今日也无心去过问新店筹备的事,何况外头开新店的事,大部分已经安排好了。她便在庭前摆了把小竹椅,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杏花馆还没到开门的点,院里院外都很安静。 门外,伍嫂抱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是折扇、芭蕉扇等物。 「怎么有这么多扇子?」月牙儿不解。 「不是姑娘在新年计划会上吩咐的?说立夏时日,给店里摆上扇子么?」 月牙儿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立夏。 那得熬立夏粥吃。 熬立夏粥的食料,伍嫂也提前订好了,月牙儿只管动手做。 想要熬一锅好粥,倒是挺费工夫的,尤其是现在只能用柴火,就更需要注重火候。 月牙儿在厨房守了一上午,终于将两大锅立夏粥熬出来。 红豆、绿豆、小米和新脱壳的稻香米成比例混合,小火慢慢熬。加上鸡蛋花,用糯米搓成的小圆粒,再撒些切得极细的脆骨、新鲜精瘦肉。一起熬至浓稠,勺起来微微粘粘,便可以出锅了。 今日来杏花馆用餐的客人,都能获赠一碗。 有喜欢立夏粥的,特意叫伙计来问,能不能多买一碗。月牙儿一边分粥,一边答话:「一人就一碗,再没多得了。」 「那我也要一碗。」 这声音听起来很温婉。 月牙儿回眸一看,笑了。 是薛令姜和絮因站在厨房门口。 一人捧了一碗立夏粥,坐下檐下吃。 月牙儿问:「事情都解决了?」 「算是吧。」薛令姜细嚼慢咽完,才说:「赵府里的嫁妆,我答应不要了,他们才肯的。」 月牙儿转头看她。 「别这么看我,其实剩下的也没多少。」薛令姜笑起来:「银子大半投资给你了,都存在钱庄里的。」 她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其实要和离,免不了和赵府、甚至同她的娘家还要扯皮很久。可真当「和离」二字说出口,薛令姜只觉无比的畅快。 畅快到就算明知后头有一大堆烦心事,也义无反顾。 月牙儿笑着说: 「既然是这么着,你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只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第40章 「我的新店要开张了。原本就想在店里挂上一幅刺绣画,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倘若薛娘子有空,不知可不可以帮我绣一副画?」 「这有什么关系?你把画稿拿来,我自然给你绣就成。」 薛令姜说着,却见柳见青回来了,见了她,脚步一滞。 薛令姜起身,朝她行了一个平礼:「我已经教训过絮因了,她日后再不会对柳姑娘那般无礼。还请柳姑娘多多包涵。」 柳见青扯了扯嘴角:「倒算一件喜事。」 她走到两人身边,问:「吃什么呢?可不许少了我。」 「我的姑奶奶,就是少了谁的,也不敢少你一口吃的呀。不然,我可跟孙猴子似得,非要被唐僧念死不可。」月牙儿开玩笑说。 柳见青气到伸出手要去挠她的痒痒。 月牙儿连忙躲在薛令姜后头,老鹰捉小鸡一样。 「你出来,躲在人背后算什么。」 「有薛姐姐护着我,怎么着?」 薛令姜一把将月牙儿推出来:「我可不护着你,柳姑娘,你好好教训她。」 「你放心,我非好好整治她不可。」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们两个竟然联合起来对付我。」月牙儿边跑边笑。 三人闹着玩起来,满院子都是如铃般的笑声。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杏花馆的时令菜单上已然添上了冰制的点心。 送冰的小哥每天清晨送来一车冰,每一次来都瞧见杏花馆的装潢都有些变动。他是个粗人,说不出这样的变化到底哪里好,只是觉得格外雅致一些。今日来送兵。只见连小门门口都摆上了好几盆花儿,不由得有些稀奇的问伍嫂:「这怎么一天天的花越来越多了。」 伍嫂正招呼店里跑堂的伙计将冰搬回厨房去,听他这样问,笑着说:「这都是薛娘子新进购置的。」 自打薛令姜搬到这里,家中的器皿用具渐渐的变得精美起来。就连门窗上的帘子,也要半个月就换一次,有时是碧绿色的纱,有时是造型古朴的湘妃竹竹帘。她一向喜欢花儿,时不时的就叫丫鬟买些花来,放在家中。列如茉莉、兰花……只要是花市上买得着的花,她几乎都要买回来一盘最好的。起先是放在她屋子里,屋子里放不下了,就放在堂厅里;堂厅里放不下了,就放在小花园里;小花园里放不下了,就往杏花馆里放;杏花馆也放不下了,只好委屈的将一些兰花栽在门边。 每天月牙儿从门边过,不管是什么时候,总能闻到一种花的香气。 偶尔的时候,月牙儿在外头办事,同柳见青闲话,不知怎的说起了家里的大大小小的鲜花:「屋里屋后现在全是花,我那一日回来,还当我走错门了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活得这样粗糙。」柳见青说:「大姐姐喜欢花,有什么不好的?我也喜欢。」 她们三人前几日对月为誓,义结金兰。薛令姜岁数最长,所以是大姐姐;柳见青岁数次之,是二姐姐;而月牙儿因为年纪小,只能当三妹妹。 月牙儿手拿绢扇,笑说:「人前怎么没听你跟她说好话,人后你倒夸起她来了。」 「我向来就是这个性子,有什么说什么。」 两人正说着笑,忽然听见帘外传来一声。 「萧老板,桃叶渡到了。」 才掀起轿帘,一股江风迎面而来,清清爽爽,连六月的燥热都被着江风压下去了些。 此地是金陵最大的渡口,桃叶渡。所谓沧海桑田,这时候的秦淮水系和月牙儿印象当中的有所不同,出了内城水道,只见江水滔滔,水势浩大。听人说是因为离扬子江并不远。 站在桃叶渡远眺,一面是蜿蜒出去的水道,直至大运河。另一面,水面宽而长,似一面瘦湖,有许多芦苇荡漾在水边。沿着这瘦湖往上,就是皇家禁地玄武湖。 两人才下轿,候在渡口边的钱老板就迎上前来。钱老板做事一向心细,除开伙计,他还带了两个丫鬟,一人手里拿把伞。争着跑过来,为月牙儿和柳见青遮阳。 「这样大热的天,难为您亲自过来。船就停在前边。」 月牙儿微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一行人往渡口边走。 只见三条画舫,正停靠在码头边。 新装饰过的画舫,被烈日一晒,散发出淡淡的桐油气息。 柳见青附身在月牙儿耳旁,问:「怎么有三条画舫?你原先不是说买两条的吗?」 「原本打算是买两条,一条做厨房,一条做宴席之所。可大姐姐听说后,自己掏钱叫我再多买一条。说是一条画舫专门接待男宾,另一条画舫专门接待女客。」 月牙儿向她解释道:「本来我也想买三条画舫的,可就是怕手里的现银不够,所以只打算买两条。幸亏大姐姐帮忙,手头才宽裕些。」 第41章 听了这话,柳见青瞧着月牙儿笑:「我才不信你手头的钱买不起三条画舫呢。你那日吩咐鲁伯往京城去,还给了他一大包银子,别以为我没瞧见。这个时候使人进京去,你怕是为了吴勉的春闱提前做准备吧?」 「也不全是。」月牙儿驻足,仔细叮嘱她:「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和吴勉说。」 「为什么不同他说?」 「本来考功名这东西,也就没个准数。他如今连秋闱都还没考呢,就先说这个,没得给他添负担。再说了,我也有其他事要办,并不只为了这个。」 柳见青看她是真急了,便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才不会做这长舌妇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到了画舫停靠的岸边。钱老板满脸堆笑,请两人登上画舫去瞧。 买画舫是为了办船宴,说起来,也是之前的经历给了月牙儿新店的灵感。船宴之妙,在于既可饱览湖光水色,又可品尝美味佳肴。同时吃船宴比起在屋里吃酒席,要格外高阔些。毕竟老式的建筑,难免有些不通风,日色一不好,或者遇上酷暑天,就很容易使人烦躁。即使是杏花馆,入夏之后,主顾最想预定的还是庭院里的坐席。 而船宴却没有这个问题。船行水上,清风自来,景色自移。 除此之外,船宴这一种用餐的形式,简直是专门为达官贵人量身定做的。一是私密性极好,不比坐在大酒楼里,偶尔能听见堂客的嘈杂声。就是规矩严密的女眷,也不用担心被外人所冲撞。二是极为风雅,古时典籍里,总能瞧见王孙公子宴饮于船上,饮酒作乐之时留下许多传世名篇。 这也很符合月牙儿对自己产业的定位——赚富人的钱。 她素来是有什么想法,就要去验证的。正在做市场调查呢,凑巧听说有人愿意转手船只。月牙儿便亲自去看,这船大小形制正合她意,既不会太大,以至于在秦淮河上不能通行;也不很小,与普通家人制的食船没什么分别。虽然有些地方不大适合做船宴,但也能改。看过之后,月牙儿便交了定金,之后又委托船行的人按照她的要求将画舫重新修整一遍。 登船遍览,月牙儿从袖里掏出原先所画的图纸,自己拿了一份,给了柳见青一份,一样一样去对照。 偶尔有几处不符合规划的,月牙儿便用笔圈出来,交给船行的钱老板,要他返工。 柳见青将手遮在眉上,往船外看:「你这船宴,打算在哪里办?秦淮河么?我当初也吃过船娘做的菜,但人家的船,可比我们这两条小。」 「要是和寻常船家差不多,我也不用做了。」月牙儿笑指右边的瘦湖:「应该是在这里。」 「可地方,倒没秦淮景致好看。」 「你放心,就是现在没什么特别的,等到船宴开了,我也必定使这里有好看的地方。」 这话换旁人说,柳见青可能不信,可既然是月牙儿说的,她便无异议了。 看罢画舫,两人照旧坐轿回去。 如今杏花馆店里的主厨,是小黄师傅。自从金谷宴黄师傅给月牙儿推荐自己的侄儿之后,他便来杏花馆做事了。起先是帮厨,专门给月牙儿伍嫂打下手。小伙子嘴甜,做事也机灵,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见月牙儿和柳见青回来,他立刻过来问好,笑容可掬地问要吃些什么。 「凉皮还有嘛?」 「有,如今这大热天,凉皮卖的很好。有面筋做的,也有豌豆的,要哪一种。」 月牙儿想一想,说:「我要豌豆凉皮,清爽些。」 「给我做份面筋的。」柳见青说完,匆匆走到檐下去,她最讨厌这样的烈日,因为会把人晒黑。 屋里今日换了碧蓝的帘子,日色从帘过,倒显得不那么燥热。 薛令姜正坐在堂厅里绣花,絮因在一边给她打扇,边上还搁了一盆碎冰,散发着丝丝凉意。 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薛令姜抬眸:「回来了。絮因,你去端些冰镇绿豆汤来。」 絮因应了一声,掀帘子出去。 柳见青挨着那盆碎冰坐,捏了一块在手里,抱怨道:「这样热的天,你瞧我脸上的妆都花了些。你可吃过了?」 「我自然吃过了。」薛令姜给她递过去一个粉盒:「怎么样?那几条画舫好不好?」 月牙儿一手拿了一粒冰,刚想贴在脸上降温,却被薛令姜瞪了一眼,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还行,就是船里的装饰,要请大姐姐多用些心了。」 薛令姜颔首:「差不多,如果按你想的七月开张,我手里的刺绣也整好绣完。」 正说着话,絮因捧来两盏冰镇绿豆汤。绿豆都熬到开花了,吃起来口感沙沙的,很清爽。 才喝完绿豆汤,豌豆凉粉也送过来了。粉皮晶莹剔透,佐菜是黄瓜丝,切得很细,配上各色酱汁佐料一拌,又滑又嫩,清凉爽口。 第42章 薛令姜素来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等月牙儿和柳见青吃完,才同她们商量。 「三妹妹,你之前说要我来管那条招待女客的画舫,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不妥当。」 「哪里不妥当了?」月牙儿用帕子擦了擦嘴,说:「可不许说——‘我做不来’。」 薛令姜正想说这话,却被她抢了先,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见青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没那么难的,大姐姐。你瞧,我一个从没学过管家的人,不也把柳氏排骨店经营的像模像样吗?在管事上,你肯定比我强。」 「哪有。」薛令姜叹了口气:「我那时新嫁到赵府,也想管事来着,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得罪了。」 月牙儿安慰她:「那不一样,赵老太太那时存了心不想让你管家。如今又没有谁压在你头上,让你难做。就是有一两件事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来问我和二姐姐。」 薛令姜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慌。 毕竟是月牙儿亲自经营招待男宾的那条船。几条船一起开业,自己做的好不好,简直一目了然。 自己可千万不能给月牙儿拖后腿,她心里暗自立誓。 到六月底,杏花馆要开新店的消息已经在老主顾里传开了。 听说新的店主打的是吃船宴,这样的新鲜事,引得不少人提前预约。一问才知道,这船宴一天只开两桌,中午一桌,晚上一桌,至少要提前三天预定。于是乎,杏花馆的新店还没正式开业呢,半个月以内的餐位都已经被各个富贵人家抢先预定了。 托哥哥的福,程小妹好不容易预定到了七月的晚宴,旁的闺秀知道了,都跑来找她玩,明里暗里想要一份帖子。 「听说杏花馆买的船,装潢的很好看,能坐下十来个人。」 「那是,七月的船宴,都抢的差不多了。幸亏我哥哥和那杏花馆萧老板的未婚夫是同窗,这才给我预定到了。」程小妹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奉承,哪有不开心的,当即散了许多帖子出去,请她们去吃船宴。 其实也有些贵女在乎的不是宴席,而是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要知道,平日里她们除了年初陪祖母娘亲上香之外,再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而杏花馆的船宴,明明白白就说了男女分船而席,不会有见外男的机会,缠着家里人说两回:「你瞧程家姑娘开的宴席,请的都是闺中姐妹,坐轿子上船,吃完又坐轿子回来,也见不着外人。」 家人里听了,觉得无伤大雅,多半也会允了。 到了七夕这一日,程小妹穿戴一新,在丫鬟婆子的看顾下,坐上轿子往桃叶渡去。 轿子里烦热不可耐,好不容易到了,丫鬟才打起帘子,迎面吹来一阵江风,清清爽爽。 程小妹靥上两个酒窝随着笑意显现出来。 哼,她那倒霉哥哥倒终于有了一回用处。 画舫停靠的地方,并不是桃叶渡,而是在瘦湖的芦苇荡里新辟出的一处小渡口,很好认,不仅树了「杏花船宴」的指示牌,旁人只要沿着青石板一路往前,一准不会认错。落轿之处,一直到水边,都用纱屏遮挡住。从外头看,朦朦胧胧唯见佳人倩影,听闻笑语,却不识是谁。 而那纱屏之内,摆放着各色花架,紫藤、铃兰、月季……花盆的模样各不相同,很可爱。 在这花路的尽头,有些闺中姐妹已经到了,见了程小妹便迎上来,一起说笑。 程小妹瞥见了一个女孩子,手折芦苇,临水而立。她蹑手蹑脚上前,忽然用手拍那女孩子的肩膀:「我还当你不来呢。」 那女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原来是秦媛。她嗔怪道:「做什么?你哪里有点闺秀样子?」 程小妹挽起她的胳膊:「谁和你比起来,都不像闺秀。在看什么?」 秦媛微抬下颚,示意道:「你瞧这两条画舫的名字。」 已近黄昏,日色也不那么耀眼了。程小妹眯着眼张望,瞧清了离她们最近的一条画舫的名字:「‘湘夫人号’,哈哈,有意思,我们竟然来湘夫人家吃席了。那另一条画舫定是叫‘湘君号’。」 说着,她望一望湖之右,那边停着的一条画舫,正是名为‘湘君号’。 望着流水潺湲,秦媛轻轻叹息一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萧月,竟然是念过书的。」 程小妹知道她是有些触景伤怀了,摇一摇她的衣袖:「好啦,今日不许说这个。只许高高兴兴地吃船宴。」 就在这时,笛声一响—— 女乐奏起乐声,悠扬且雅致。 白鹭低飞,从水面掠过,留下一段光影。临岸边的水域栽了好些藕花,在夕照之下,别样风情。 此情此景,倒真如置身画中。 第43章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被丫鬟扶着,款款走下船舷,站定,清浅一笑:「请诸位淑女入席。」 程小妹轻声对秦媛说:「真真奇了,这薛娘子离了赵家,倒更显美貌。」 伴着江南丝竹,众姝提裙登画舫。 才入画舫,先闻见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醉人。入帘之后,有江风与冰盆相伴,只觉异常凉爽,浑然不似酷暑天。 这画舫与寻常画舫略微有些不同,船制稍宽,少说可以栽半百之数的人。如今只有她们十来个女孩子,愈发显得宽敞。统共有两层,一层做宴舱,摆着彩漆桌椅,墙角凭栏边各坠着时令花卉。最引人注目的,数宴舱东壁的一副刺绣。绣像里是一个美人,背对岸芷汀兰,独立斜阳,极为传神。 程小妹不是没见过名家刺绣,可从未见过这般的绣法,跑过去仔细看。 「这是出自谁人之手,我也想买一幅回去。」她转身问船上侍儿。 船上侍儿都是一样的打扮,梳着双鬓,衣裙是魏晋时候的样式,倒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这是我们萧老板画的花样子,薛娘子亲手绣的。外头只怕是没处买。」 众人看了一阵,各自落座。侍儿为每人送上一块香帕,说是「餐帕」。可这香帕都是上好的料子,上头还绣着不同的花样,弄得在座的闺秀有许多不忍心拿来当餐帕用。 程小妹自然是坐在上席,一个紫衣侍儿呈上一串银铃给她,解释说:「若要传菜,您轻轻一晃,我们就知道。」 那银铃上还绘了一朵杏花,样子很好看。程小妹拿起,好奇的晃一晃,铃声清脆。逗得她笑起来,又使劲晃了两三声。 银铃一响,奏乐便换了一种曲调,格外欢快些。 餐点菜色是预定的时候就定下来了,因此上菜上得很快。一碟一碟的,依次摆上桌子的大理石圆盘。 见侍儿转动那圆盘,餐点也随着转动,程小妹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桌上放这么一块大理石。没了它,这么多人夹菜还真不方便。 每上一道菜,紫衣侍儿都会介绍是何菜品:翡翠蟹斗、和合二鲜、油爆虾尾……而放在大理石转盘中心的,是一盆酸菜鱼。 片好的鱼肉白而嫩,泡在茶色的汤里,底下垫着酸菜,上头撒着各色佐料。再浇上一勺热油,鱼香四溢,实在勾人馋虫。 程小妹吃饭,最不耐烦敬酒,何况今天又是她做东,更是不想讲究那些虚礼。 她径直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半鱼肉,送入口中。 鱼肉嫩而滑,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使得其口感更加有层次。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只觉酸鲜爽口,连夏日的暑期都为之消散了不少。程小妹吃过很多次鱼,可像这样以酸菜为底料烹饪的鱼,却是一次也没吃过。原本订餐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点这道「酸菜鱼」。如今她只尝了一口,立刻对那时的自己肃然起敬,心想我怎么这么有眼光呢。 一道又一道餐点送上,就是连口味最刁钻的秦媛,也不得不承认:这杏花馆的餐点,是真的好吃。 众姝也没心思说话了,全副心思都在碗筷间。等她们吃饱了,看一看天色,才发现离开餐没过去多久。 紫衣侍儿笑道:「我们家主人特意为诸位备了礼,请诸位移步,上楼一观。等玩尽兴了,再下来用些茶点。」 等上了二层,众姝不由得眼前一亮。 正是日暮时分,斜阳缓缓,在水面点燃最后的光辉。天际尽染,映照一江橙红。画舫上的彩灯尽数点燃,五光十色,照着二层长案之上的各种料理干净的食材。 薛令姜从另一侧的台阶上来,同众人解释说:「这些食材,都是我们杏花馆自用的,如今赠与各位贵客。咱们女儿家,谁没个拿手好菜?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不若自己动手,互相品鉴一番自己的手艺。」 她柔声细语道:「若有大家一致觉得好,就连我们杏花馆都觉得不错的。那一定有好礼相赠。」 程小妹笑说:「挺好玩的,媛儿,你就做那道点心嘛!一定会很出众的。」 「你自己做。」秦媛拂了衣袖,凭栏看景。 倒是其他闺秀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玩闹起来。 其乐融融。 走下楼梯,薛令姜这才松了一口气,同絮因说:「我方才没说错什么吧?」 「没有,就是萧姑娘亲自在这里,也不会更好了。」絮因搀扶她坐下,递上一杯茶。 薛令姜喝了一口,又站起来:「我去看看点心送来了没有。」 「不急,娘子仔细脚疼。」 「没事。」 主仆二人缓缓走到船尾,只见有一条小乌篷船正缓缓靠近,这是专门从餐船送餐来画舫的。 第44章 月牙儿从船篷里探出头,跨到画舫上,笑说:「可累坏了吧?」 「我只是怕误了你的事。」 「才不会呢。」 月牙儿和其他侍儿一起,将托合接过来,送到备餐间。 她转身,认真的望着薛令姜:「你做的很好,就是我自己亲自来管理,也不会更好了。」 听她这样说,薛令姜心里高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笑了。 月牙儿原本还有担心,见如今「湘夫人」家有条不紊,也就安心了。她原本就有打算,若薛令姜做的不错,便将杏花船宴交给她经营。 薛令姜亲手给她捧了盏茶:「客人还在二层呢,不然等会儿三妹妹去招待。」 「不了不了,」月牙儿接过茶盏,往后一仰,坐在椅上:「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好歹让我松快松快罢。」 她揭开盏盖,忽然想起一事:「那件事你同客人说了没?」 「还没呢,」薛令姜往上看了看:「她们还在做点心呢,我想着,等真的有特别出众的,同私下里同人说会比较好。」 「依你的意思来吧。」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为了使画舫的速度平稳,行舟的速度放的很慢。 月牙儿坐在椅上,有一种睡在摇篮里一般的安慰。 她坐着眯一会儿,听薛令姜有条不紊的安排各项事宜。等送来的点心一一核对过了,她才问薛令姜:「你可曾用了晚饭?」 「吃了一些。」 「哪有。」后头的絮因探出半个身子,说:「不过就吃了两口粥而已。」 月牙儿起身,拿过来一个食盒:「那正好,我叫新来的师傅试着做了一道土家酱香饼。如今还有些温热,不然就一起吃了吧。」 为了筹备杏花船宴,月牙儿近来又新招了几个大厨。我也试一试他们的厨艺,特意出了一道难题,便是叫他们做土家酱香饼。她之前就已经将做酱香饼的各色佐料都备好了,又粗略的和几位厨子说了说做法,叫他们各自去做。如今月牙儿提过来的这一盒,是其中一位姓史的师傅做的,味道最接近她想要的。 食盒一打开,一股异香便飘了出来。只见一张薄薄的大饼如绉纱一般,被烙成金黄色,再切分成菱形的小块,上头抹了豆瓣酱和葱花还有白芝麻。 薛令姜好奇道:「这烙饼的样子倒新鲜,我都没瞧过。」 在月牙儿的催促下,她夹了一小块,用碟儿拖着。这酱香饼瞧着很薄,谁知凑近了看,竟然有几层。一口咬下去,饼皮酥脆,内里却柔软,很有嚼劲。在秘制酱料的作用下,面粉的香气尤为浓厚,在咸香之中带着微微的甜。与寻常的烙饼口感完全不同。 薛令姜吃完一小块,用帕子擦了擦唇,说:「这酱香饼的做法虽然独特,但我觉得,最突出的风味实际还在于它的酱汁上。」 月牙儿笑起来,向絮因道:「你看,大姐姐如今倒是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了。食物好不好吃,好在什么地方上,她心里全清楚。」 「哪有这事,不过在你身边久了,学了一些而已。」 坐了一会儿,一个侍儿过来传话:「客人们似乎玩得很尽兴了。」 「知道了,这就去。」 薛令姜起身,望向月牙儿:「要不你也去瞧瞧?」 「我去了你反倒不自在,你只管上去招待客人,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 才上台阶,便渐闻笑语。 只见长案之上,果然已经摆出了一些点心了。 见了薛令姜,程小妹过来,牵着她的手去瞧,语气很骄傲:「你没来时,我们自己看了一圈,这点心做的最好的,还是我们媛儿。」 她做的是一道玉带糕,小小巧巧,面皮莹白透亮。这是以糯米为原料,一层糯米、一层黑芝麻白糖夹心,切开来看内外层的颜色分明,很好看。 薛令姜吃了一口软糯适宜,甜味得当,果然不错。 她笑着说:「这玉带糕做的的确很好。絮因,将奖品拿过来。」 絮因应了一声,拿过来一个小托盘,上头盖着一张锦帕。拿开锦帕,竟然是一个刺绣的小手提包,以璎珞为原型做了个链子,方便拿。 「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胜在好看实用,便赠予姑娘。」 「多谢。」秦媛颔首示意。 倒是程小妹很好奇,将那个绣花手提包拿过来反复瞧,又反复看了看:「这里外层布料的颜色,同绣花的样式原来是不同的。」 其他闺秀也凑过来,去看那个小小的绣花手提包。 这个时候,侍儿们便抬着一两张低矮的圆桌过来,上边放着各色茶点。 看着品味繁多的各色点心,刚才吃饱的肚子仿佛又留有余地了。 第45章 等到月至中天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吃的小肚子圆鼓鼓的下船去。 程小妹玩的最是尽兴,方才和人行酒令,吃了好几杯酒,脸颊红扑扑的。秦媛怕她醉,便过来看着她喝了两杯茶。 两人正要下船,薛令姜却过来请她们留步片刻,说了一件事。 「不知道秦姑娘的玉带糕,愿不愿意在我们糕点店里出售呢?」 她柔声细语的解释着来龙去脉:「我原来也是在富贵人家长大的。知道后宅的姑娘、娘子们都各自有各自的拿手点心。有好些外头店子里卖的吃食都不能比。奈何咱们女儿家生来就养在深闺,就是有拿手好菜,知道的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家人、夫婿而已。倒真有几分明珠暗投的意思。他说请姑娘愿意可以将这一袋糕的做法教给我们,在我们的糕点店里出售。所有盈利,五五对分。且这糕点,也会冠上姑娘的姓名。」 「就如同牡丹花名种一般,世人皆知‘姚黄’是姓姚的人培育出来的,‘魏紫’是姓魏的人培育出来的。若有机缘,姑娘的名号也能同这‘姚黄魏紫’一般流传于后世,不依靠夫婿,不依靠子嗣,只是凭自己的手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程小妹眼前一亮,称赞道:「这个好,只可恨我的手艺不够出众,没有什么做很出彩的点心,我这一回去一定好好研究。」 「自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来‘湘夫人’家吃饭,我今日说的话依旧作数的。」薛令姜望向秦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秦媛眉间若蹙,好一会儿,才说:「此时还需与家人商量之后才能有答复。」 「应当的。」薛令姜点点头,送她两人下船。 整个夏日,世家贵女的圈子里,都有一个流行的话题:「你去‘湘夫人家’吃饭了么?」 起先拿着这话作为谈资的,都是一些较年轻的姑娘小姐。等她们从「湘夫人家」吃过饭回来,便缠着自家的娘亲奶奶,想带着她们一道去「湘夫人家」吃席。 「那‘湘夫人家’可漂亮了,地方宽敞、又清爽,夏月乘凉,再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在她们家吃席,若能做带过去一些拿手点心,还能有好礼相赠呢。奶奶的手艺可算是没话说,一定能叫她们折服。」 「她们家的菜肴,实在是样式又多又好吃。鲜得我舌头差点没掉下来。」 「听说秦姑娘的那道‘玉带糕’放在杏花糕点店里寄卖,卖了好多钱呢。现在全城的人家都知道,秦家的姑娘厨艺极好,她日后一定能寻到个好夫婿。」 …… 第一次听说这话,那些深宅大院的太太们还没当回事。后来女儿说了几回,便叫人去打听,想着要是合适就让家里女孩儿去吃一回。这一问才知道,就吃一回杏花船宴,竟然有那么多名堂。先是价格,一顿船席吃下来,最少也得要十两银子,换在同样以贵出名的楼外楼,足足可以吃两三餐山珍海味了。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寻常人家还真真吃不起。 就是家里不在乎这一点钱,想要吃杏花船宴的,还有一关要过——预定席位。本来才刚开业,七月的船宴位置就所剩无几了,如今这些去吃了席的新客回去一说,餐位更是紧俏。不知要几多时才能空出餐位来。 有些太太心里就打了退堂鼓,同女儿说不去吃了罢。 谁知她们的丈夫儿子回来,也说想去杏花船宴吃饭。毕竟,人家请了你去吃这么贵重的船宴,你也不好意不请回去不是。 一旦去吃了,又是老客带新客的循环。 …… 口口相传,想要订到杏花船宴的席位,少说要提前一个月。 甚至有不少客人向他们抱怨,为什么不多买几条画舫?或者允许几桌人同时在画舫上吃? 不管怎么说,杏花船宴的口碑,已经在富贵人家之间树立起来了。 在一开始的时候,月牙儿每天都会到几条画舫上去检查。等她确认薛令姜做事的确很认真,也很负责之后,去的次数便少了些。 但因为薛令姜每周都会给她呈来杏花船宴周报,所以月牙儿对于杏花船宴的情况也算是了若指掌。 账房先生核对过数目之后,同月牙儿禀报:「两条画舫都很赚钱,不过说起来,‘湘君家’比‘湘夫人家’的盈利要多些。」 月牙儿手托一盏奶盖茶,白潋潋如雪花一般的奶油飘浮在红茶之上,很香。她低头饮了一口,笑道:「怎么如今都叫‘湘君家’、‘湘夫人家’了,倒也挺接地气的。」 她接过账本来看了一会儿,说:「倒也不意外,毕竟男子的酒水费比女子要多。」 账房先生提醒道:「虽然从数目上看,盈利额是有差距。但是如果要算上糕点店那边的进项,两者实际上是持平,甚至‘湘夫人家’还隐隐有反超‘湘君家’的趋势。」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拿过杏花糕点店的账本,仔细看。这个让名门闺秀寄卖拿手点心的念头,原本是受了薛令姜的启发。她定下五五分成的盈利规矩时,主要考虑的倒不是赚钱,而是拓宽杏花糕点店的品种,提示知名度,顺便刷一刷名气。她还存了一份私心,想给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打造一个展示手艺的平台。 第46章 原本以为至多是有些薄利,毕竟原料费、人工费全是杏花馆一力承当,真要计较起来,五五分成的杏花馆赚不了什么。 可没想到扣去成本之后,倒还真有些赚头。 送走账房先生,杏花馆也打了烊。 月牙儿在檐下放了把椅子,手里拿了把蒲扇赶蚊子,仰头望见牵牛织女星。 望着这星星,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勉哥儿。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前一阵子忙着杏花船宴,月牙儿连去吴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只是偶尔托人给他送去一些时令点心和她忙里偷闲时写的信笺。 如今闲下来,因为吴勉乡试在即,月牙儿怕他分心,也不敢去寻他。 明明住的不远,却要以信传语。倒真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夜色凉如水。 写完一篇八股文,吴勉推开房门,只见满天星辰。 他不看星星,看月亮。 可望了许久,只寻着一抹淡月痕,这时吴勉才想起,此时已是月末,只能瞧见下弦月。 闭门读书这些日,他几乎忘了时辰,也是有趣。 他步入庭中,独自望了一会儿夜空。 身后有衣料窸窣,是吴伯,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披着外衣:「书念完了,饿不饿?」 吴勉还没来得及说话,吴伯便自顾自的说:「月牙儿白天使人送了一种新点心来,我给你拿来。」 父子二人搬来两把竹椅,一个小竹台,就在檐下坐。秋天的夜,很凉爽,吴伯趁吴勉搬桌子的时候,拿来一件披风,要他披上。 「马上就要进贡院了,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生病。」 吴勉只好又加了一件衣裳,这才把食盒抱过来。 打开一开,里面放着两层小钵钵,上下倒扣,拿下一个看,原来是一种清澈透明的点心,还能看清楚里面的果子。 「说是叫钵仔糕,杏花糕点铺就要上的新品,看着挺新鲜。」吴伯解释道,抽了一根短竹签,往钵中一戳,拿起一个橙子味的钵仔糕递给吴勉:「你尝尝。」 吴勉握着竹签,转一转,脸上有了笑意:「她总是这样,有无穷无尽的新点子。」 这钵仔糕的口感很特别,一咬下去,很有韧劲,口感弹牙,非要多咀嚼几下,才能品尝出滋味来。配合上钵仔糕内里的馅心,吃起来很好玩,应当会很受小孩子们的欢迎。 吴伯自己也吃了一个,边吃边说:「月牙儿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要不是她亲自送来了一大箩筐用具,例如门毡、号顶这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原来要特意为号舍准备这些东西。那一上场,岂不是误了你的事?幸亏她放在心上。勉哥儿,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说着说着,望着庭前的树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你娘若泉下有知,也必定欣喜,你能遇上月牙儿这样的姑娘。」 吴勉抬起眼望他。 油灯昏昏,照出吴伯鬓边的几缕白发。吴勉心弦微动,他的父亲,曾经也算得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可如今竟然也老态初显。 吴伯唇角微扬:「和你娘才成婚的那段时日,是我平生最畅快的日子。可惜爹没本事,也没福气,连累的你娘早早去了。」 「可你不一样,勉哥儿,你比爹强千倍万倍。爹知道你想要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他把手在吴勉肩上拍了一拍:「你且放宽心,好好努力就是。」 吴勉微一颔首:「我会的。」 乡试这日,微微有雨落。 贡院前街,挤着无数把油纸伞,缓缓往前挪。 雨滴打在伞面上,沿着伞骨坠落,像断了线的珠,泅入月牙儿的绣花鞋面,留下一块暗色印记。 她执伞而立,向吴勉叮嘱道:「写累了,就睡一会儿,时间足够的。但凡有什么号舍有什么不好的,譬如漏雨,譬如临近号舍的考生打呼噜,一定要和监考官说。」 月牙儿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吴勉安静的听着,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说着说着,连月牙儿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讪讪道:「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没有。」吴勉轻笑起来:「我听不够。」 正在这时,只闻一声鼓响,龙门已开。不知多少把伞面缓缓往前,争先恐后的进入贡院。 吴勉望一望龙门的方向,向月牙儿说:「那我进去了。」 月牙儿点了点头。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月牙儿拉住衣袖。 她忽然两靥飞霞,小声说:「之前说你考中了我就嫁给你。其实就算这次没考好,我也是愿意的。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呀。」 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举着伞跑开了。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