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兵王》 第1章 我是谁? 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将婆娑的树影投射在满地的落叶上,斑驳流动,自有一种别样的疏离美感。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在山谷中传出很远很远,让人更觉幽静。 若有若无的“沙沙”轻响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两个强壮高大的身影渐渐露出轮廓,最后在一棵合抱的大树下会合。他们弓着腰,虽然身材高大强壮,落地却极轻,仿佛是潜行的猛兽,不露一丝痕迹。手里握着弓,搭着箭,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射击。 树影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略显急促的喘息却暴露了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焦灼。 一个中年男子哑声说道:“归胡,延年那小子藏哪儿去了?我们都找两圈了,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留着髡发,穿着左衽无袖单袄,是一个匈奴人。脸上皱纹很深,须发半白,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我哪知道?”另一个年轻些的壮年男子喘了口气,没好气的说道:“我要是知道,早将他揪出来了。” 他披着头发,穿着右衽单衣,却是个中原人。 “信你才怪,你们这些中原人,最狡猾了,嘴和心两个样。” “那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害了你仆朋。” “那倒不至于,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匈奴男子舔了舔嘴唇。“万一哪天我死在战场上,我还指望你带我回家呢。我那婆娘和儿子、女儿,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我对你家那凶婆娘没兴趣。”中原男子环顾四周,呲了呲牙。“你说……那小子会不会偷偷回去了,把我们俩扔在这里受冻。” “说不定啊。就我这鼻子,他要真在这儿,不可能闻不着。”匈奴男子迟疑了片刻,又道:“除非他真是狸奴(猫)神附了体。” “别胡说!”中原男子出声喝止。“你忘了上次大巫师的事了?右贤王现在还在找他呢。” 匈奴男子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两人沉默着,绕着树又走了两圈,最后直起腰,将手中的箭收回箭囊。 “走吧,这小子肯定……”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突然从头顶传来,他们身形一动,向不同的方向扑去,同时中原男子张弓搭箭,匈奴男子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看向树顶。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树后闪出,抢到匈奴男子的面前,手臂前伸,手掌印在了匈奴男子的心口。 “仆朋,你死了。”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和一口白牙。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眉清目秀,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 仆朋愣了片刻,缓缓放下高高举起的环首刀,苦笑道:“我死了,你也活不成。这么近的距离,归胡一箭就能将你和我串在一起,你想跑都跑不掉。” “他在你前面就死了。”少年收回手掌,将握在掌心的短刀插回腰间。“在他仰头的那一刻,我的弩箭就射穿了他的咽喉。” “弩?”仆朋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就看到了少年左手的小弩。“延年,你什么时候做出了弩?” “昨天。”少年收起弩。“这还要多亏你儿子送我的玩具。” “玩具?” “那是一个弩机的部件。”少年咧嘴一笑。“我找了好久,没想到你儿子手上那个就是。” “我……”仆朋无语。 “延年,你这是耍赖啊。”持弓的中原男子收起了弓,捂着咽喉走了过来,声音有些哑。“你有弩,也不告诉我们,这算什么公平比试?”说着,递过一支去了箭头的弩箭。 少年收过弩箭,摸出箭头装上。“如果在战场上,敌人会告诉你有多少兵力,有什么武器吗?这个要你们自己去侦察,去分析。我又不是没给过你们暗示,是你们自己没当回事。”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下山。 今天的比试又输了,两个男子虽然有点不服气,却还是跟在少年左右,小心翼翼地听他分析,不时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看他们这熟练的模样,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出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远远地看到山坡上有三个帐篷,帐篷间点着篝火,一个粗壮的身影正在篝火前忙碌,两个更小一些的在一旁玩耍。 “这婆娘,怎么突然宰了羊?”仆朋愣了一下,嘀咕道。他吸了吸鼻子,又道:“看,还有酒,我都闻到酒香了。” 归胡抹了抹脸,有点尴尬。“她肯定是以为我们俩今年能赢一回,宰了羊为我们庆功,没曾想我们又输了,再好的羊也没脸吃,再好的酒也没脸喝。” 少年眼神微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来到帐篷前,正在忙碌的年轻女人直起腰来,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伸手提起一旁的青铜酒壶,倒了一杯马奶酒,递了过来,笑道:“阿弟,来,喝一杯庆功酒。”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庞,脸色黝黑,粗糙的两颊泛红。腰肢粗壮,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少年双手接过木杯。“多谢阿嫂。” 仆朋也看到了酒壶,一个箭步赶了过去,提起细看。“你这婆娘,今天是发什么疯,居然舍得将这酒壶拿出来用?不是说留给小鹿做嫁妆的么。” “用一下又不会坏。”女人打了仆朋一眼,抢过酒壶,又给少年添了一杯。“来,再喝一杯壮行酒。” “壮行?”仆朋大吃一惊,转头看向少年。“延年,你真要走?” 少年笑了笑,没说话。 仆朋还要再问,被归胡伸手拉住。“别问了,他一心要回塞内,我们留不住他的。好好喝顿酒,明年送他出发。” 仆朋叹了一口气,咬咬牙。“行,今天喝个痛快。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在战场上了。” 他抬手一拍少年的肩膀。“你要是杀了我,可不能让我抛尸荒野,一定要将我送回来,再娶了你嫂子,把雷电和小鹿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带到长安去……” 少年连忙捂住仆朋的嘴。“要带你自己带,我在长安等你。” “我哪有本事去长安。”仆朋苦笑道:“我就是一个除了一身笨力气,什么也没有的匈奴人,别说长安,连长城都过不去。” “谁说的,你有嫂子和雷电、小鹿,还有归胡和我。”少年用力搂了搂仆朋的肩膀,只是仆朋身材高大,比他高出半个头,看起来有些别扭。“就算我走了,归胡不是还陪着你嘛。他是铁了心留在匈奴,坚决不肯回去的。” “嗯,他是好朋友。”仆朋伸手拉过归胡,哈哈大笑。“我们死都要死在一起。” “我才不想和你死在一起呢。”归胡嫌弃的甩开仆朋,大步走了过去。“嫂子,快给我来杯酒,我可馋坏了。” 年轻女人笑盈盈的递过木杯,又给仆朋塞了一只木杯,双手捧起青铜酒壶,给他们倒满酒。 归胡一饮而尽,来了兴致,张开双臂,开始围着篝火转圈舞蹈。 “仆朋、延年,喝酒!雷电、小鹿,快来跳舞,今天不醉不休。” 敦实得像头小牛的雷电拖着才三岁的妹妹小鹿,从帐篷里奔了出来,各牵着归胡一只手,加入了舞蹈。 仆朋见状,也一口饮尽杯中酒,摇头甩臂,开始跳舞。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欢声笑语,混合着肉香酒香,弥漫在草原的夜空中。 —— 夜深人静,篝火渐冷,空气中的羊肉香气和酒香也渐渐被夜风吹散,各相隔十余步的两个帐篷里一个响起了鼾声,另一个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喘息,像春天的气息一样撩人。 洗漱完毕,正准备盘坐练习吐纳的少年赵延年嘴角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个仆朋,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种马,一把年纪了,又醉成那样,老婆还怀了孕,还不忘夫妻间最爱做的运动。 相比之下,归胡清心寡欲得简直不像男人。 但他明白,归胡并不是清心寡欲,只是他心里有人,容不下别人。 归胡也姓赵,本是塞内的汉人,几年前才逃到草原上。 不,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汉人,而是秦人。 自从秦末大乱,河南地被匈奴人重新夺回之后,一直属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的领地,汉朝从来没有真正控制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他们有的认为自己是匈奴人,有的认为自己是秦人,甚至有的认为自己是赵人,唯独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此时的汉朝,还不是后世历史中的强汉。 相比于强大的匈奴,汉朝还是软弱可欺的邻居,在匈奴的兵威下,不得不纳贡和亲。 没有人以汉为荣。 即使是真正的汉人。 但他不同。 他表面上和归胡差不多,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少年,流落草原,被仆朋夫妻收留,可是他的内心,却是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穿越者。 在他的心里,强汉盛唐就是华夏文明的最强音,就是华夏武德充沛的巅峰时代。 他甚至觉得,命运让他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让他一展身手,参与到这个时代的洪流中去。 作为一个古武爱好者,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有用武之地? 为了这一刻,他准备了三年。 入门先站三年桩。 三年的站桩练习,让他顺利地迈进了武道的大门,身体素质也达到甚至超过了前世的最佳状态。 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他都远远超出了普通人。 这也是他能以一敌二,轻易击败归胡和仆朋,被他们称为狸奴(猫)附体的根本原因。 明天,他将离开这里,南下中原,返回自己的家园故土。 他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听赵归胡说,他的口音是五原、上郡一带的,离边塞不远。 不过上郡也是胡汉杂居,所以他是汉人还是匈奴人,不太好说。 他一直不以为然,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个汉人,但离别之际,仆朋的话让他有些心乱。 和仆朋一家相处这么久,他并不觉得匈奴人全都十恶不赦,必须赶尽杀绝。 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仆朋,应该杀了他吗? 在那种场合下,他可没把握保持冷静,看清每一个敌人。 可他的武艺还是仆朋教的呢,尤其是射箭。 仆朋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神箭手,教了他和归胡不少射箭的窍门。 至于仆朋的妻子,他称为嫂子的匈奴女人林鹿,于他更有半母之恩。 在他的记忆深处,有林鹿解怀喂他母乳的印象。 当时的他奄奄一息,连粥都喝不了。正好林鹿刚刚生了女儿小鹿,喂了他十几天母乳,才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 还有赵归胡。 赵归胡虽然是中原人,但他却更愿意做个匈奴人,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一提到汉朝,他总是满脸不屑。 “那个靠女人活着的皇帝,有什么好说的,扫人酒兴。” 面对赵归胡的不屑,赵延年无法反驳。 毕竟和亲的确是汉朝持续几十年的国策,强势如吕太后,面对匈奴单于的调戏,也只能唾面自干。 但他更清楚,汉朝很快就要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一步步成为真正的强汉。 不久前,他听仆朋说,汉朝皇帝的小舅子将军夺取了河南地,设置了朔方郡。 匈奴人正打算起兵报复。 如果他不走,很可能会被征召,成为匈奴南侵大军的一员,成为闯入自己家园的强盗。 仆朋一家属右贤王部,河南地的楼烦王、白羊王本来也是右贤王的部下,丢了河南地,右贤王不可能不有所行动。 加入匈奴大军,入侵自己的家园,他无法接受,也绝不肯做。 他必须回到朔方,成为汉军的一员,抵抗匈奴人的入侵。 可是万一在战场上遇到仆朋、赵归胡,怎么办? 赵延年想不出解决办法。 随着一声低吼,喘息声渐渐停止。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呼吸,开始练习吐纳。 几息之间,他就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胎息状态。 —— 数里外的山坡上,静静地伫立着两匹战马。 战马轻轻地打着喷鼻,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 秋后的草原渐冷,感觉到了末日气息的蚊虫更加疯狂。 马背上的骑士一动不动,宛如石雕,看着远处篝火旁的身影消失,这才互相看了一眼,拨转马头,向西奔驰而去。 跑了数里,转过一个山坳,眼前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沿着河边向北走了一会儿,眼前突然亮了起来,河岸的草地上,大大小小近百个帐篷,中间一个帐篷最大,装饰华丽,帐篷旁还立着一个装饰着狼尾的大纛。 帐篷前都有篝火,像星光一样照亮了整个河谷。 骑士在营地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士卒,同时大声回应口令,匆匆入营,来到中间的帐篷前。 几个匈奴人正围着篝火而坐,他们衣饰华丽,面皮白晳,眉眼间更加从容。 正中是一个年轻人,相貌英俊,只是眼神略显阴鸷。 他瞥了一眼赶到面前的骑士,直起腰,用手中的树枝拨了拨篝火。 “说。” “回右大将,和之前得到的消息一样,一个匈奴男子,带着妻子和……” 年轻人眉头微皱,抬手将带着火的树枝抽在骑士的脸上。“说重点。” 火星溅在骑士的脸上,点燃了他的头发。 骑士却不敢躲避,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是,那个年轻中原人在这里。” 年轻人转头看向身边的老者。“相国,现在就动手吧。办完事,睡个安稳觉。” 老者没说话,却对骑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头发已经烧了一半的骑士如逢大赦,连忙起身走到远处,手忙脚乱的拍打头上的火。片刻的功夫,他的头发已经烧完,烧伤了一大块头皮。 老者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右大将,右贤王给我们的命令是找到他,问清大巫师的去向,不是杀了他。单于病重,左贤王找各部落的大巫师问天意,我们部落的大巫师不见了,必须找人顶上。如果这个中原人少年……” “你也说了,他是中原人,怎么能做我们的大巫师?” “中原人怎么了?”老者微微一笑。“当年辅佐冒顿大单于的中行说就是中原人。” 年轻人一时语噎,转头看着摇曳的篝火,迟疑了半晌才道:“我不喜欢中原人,更不想一个中原人在我身边出主意。有相国,我就够了。这么多年了,我就信得过你。” “多谢右大将的信任,可是我老了,随时可能要去服侍天神,不能再陪着你了。”老者拿起牛角杯,喝了一口酒,看向远方,眼神中多了一丝忧虑。“这几年,汉朝皇帝的胆子越来越大,接连派兵犯我匈奴,今年更是连河南地都夺了去。如果我们不能还击,让他知道匈奴不可欺,将来会失去更多。这个时候,大单于的身体……” “相国,你真是老了,胆子也小了。”年轻人忍不住反驳道:“他们夺河南地是偷袭,又不是真打败了楼烦王、白羊王。别看他们现在高兴,又是修城又是移民的,等我匈奴大军一出,那些城也好,人也罢,都是我们匈奴人的战利品。” 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树枝扔进篝火,拍拍身上的灰尘。“论打仗,我们匈奴人什么时候怕过中原人,还要一个中原人帮我们出主意?中行说那老阉人,也就是在大单于身边说些闲话罢了,真上了战场,他是骑得马,还是拉得弓?” “右大将……” 老者还要说,年轻人却摆摆手,大声喝道:“图诺,图诺。”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匈奴人大步赶来,抚胸施礼。“右大将。” “带上你的人,将那个中原人抓来,其他的由你处置,不要来烦我。” 图诺躬身答应,转身离去。有卫士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奔向自己的营地。 片刻后,一百骑士驰出了营地,在那两名斥候骑士的带领下,向山谷外奔去。 第2章 想走,没那么容易 赵延年睁开了眼睛,眉心微蹙。 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延年,延年。”帐外传来赵归胡的声音,带着焦急。“快醒醒,快醒醒,有人来了。” “归胡兄,我在。”赵延年一边应着,一边迅速穿上衣服,带上武器。 在草原三年,他已经习惯了随时准备战斗。 草原上的人很热情,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也能留宿帐内,像家人一样对待。 可是有些草原人又过于热情,经常不请自来,杀人劫货,将你的家变成他的家。 他们有可能是流寇马匪,也有可能是曾经一起喝酒吃肉的好邻居。当生存成为问题的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穷凶极恶的敌人。 要想在草原上活下去,就必须有自保的能力。 准备妥当,刚刚钻出帐篷,赵延年就看到了衣冠不整的仆朋。仆朋从赵延年身边冲过,大声喊道:“延年,上山,立刻带着你嫂子他们上山。” 赵延年回头,看到赵归胡已经站在大车旁,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仆朋则冲向系在一旁的马匹,准备解开马缰。 不管是迎战还是逃跑,又或者是取胜后的追击,没有马是不行的。 远处的夜色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蹄声杂乱,不是一匹两匹,甚至不是十匹二十匹,至少有百匹。 蹄声沉重,不是纯粹的马群,而是驮着人的战马。 近百骑士来袭,就算他们三个武艺再好也没有胜算,所以赵归胡、仆朋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他们负责阻击,他则带着女人、孩子到山上的树林中躲避。 到了树林里,他们才能发挥熟悉地形的优势,与对方打上几个回合。 这是这几个月训练的结果,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说话间,林鹿也冲出了帐篷,她一手掩着衣襟,一手抱着女儿小鹿,雷电跟在她后面。 虽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都是懵的,雷电却没有任何犹豫,出了帐篷就往不远的树林狂奔。 这是草原上的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 赵延年也跟了上去,在奔跑的同时摘下了弓,搭上了箭,目光看向前方两侧的夜色深处。 按照匈奴人的作战习惯,在主力出击之前,一定会安排游骑到敌人的侧后方包抄,即使是规模很小的战斗也不例外。 何况出动百骑的战斗,规模已经不小。 不出所料,刚准备跑了几步,黑暗中就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 “当——”一声脆响,跑在最前面的雷电倒地,打了个滚。 赵延年立刻举弓搭箭,向箭矢来处连射两箭,奔到雷电身边,将雷电提了起来。 “受伤没?” “没事。”雷电毫不在意的说道:“只是酒壶可能破了。” 赵延年抽空低头一看,才发现雷电怀里抱着那个青铜酒壶。 “你抱着酒壶干什么?”赵延年有些恼火。都什么时候了,还带着这么重的东西,怪不得跑这么慢。 他之所以叫雷电,就是因为跑得极快,像闪电一样。 “这是小鹿的嫁妆,不能丢。”雷电理直气壮的说道。 赵延年语噎,没空再理他,一个箭步冲到雷电的另一侧。 他射了两箭之后,刚才射雷电的那个敌人没有了声音,马蹄声也慢了,应该是被他射中了。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另一侧。 “汉家赵延年在此,谁敢一战?”情急之下,他大声叫阵。 没办法,他身后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没有自保的能力。如果匈奴人分头攻击,他无法保护所有人。 雷电被他怀中的青铜酒壶救了一命是幸运,这样的幸运不会一直有。 这么大的阵势,不太可能是牧民之间的互相抢劫,或者是路过的马贼,更大的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亮明身份,吸引火力,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话音未落,黑暗中有马蹄声突然响起,接着便有箭矢破风之声。 不过这箭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射向他的前方,是为了阻止他逃跑。 赵延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不是想杀死他,而是想活捉他。 此时此刻,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真要对方想杀死他,就算他是项羽再世,没有盔甲在身,也挡不住一阵集射。 “杀!”赵延年拉弓急射,一口气射空了箭囊。 看不清对手,他也顾不上什么准头,只能尽可能的急速射击,以数量阻止对方迅速接近,给林鹿母子三人留出逃跑的时间。 “扑通”一声闷响,有人被他射中落马。 赵延年暗自庆幸,迅速将弓背在身上,右手拔出了环首刀,左手拔出了短刀,反握在手中,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练习弓箭的时间不长,远不如刀使得顺手。 一骑从黑暗中冲出,冲向正在奔跑的林鹿。 走得近了,马背上的骑士认出了林鹿,发现是个女人,立刻放弃了活捉的计划,放马直冲。 飞奔的战马,一旦撞中,足以将林鹿撞飞。 “嫂子小心!”赵延年大吼,同时奋力甩出了手中的长刀。 长刀在空中翻着滚,呼啸而去,直奔策马奔腾的骑士。 骑士挥刀劈砍,却他低估了赵延年这一掷的力量和速度,慢了一步,被长刀刺中腰间,深入腹部。刀上余力不减,骑士翻身落马。 战马却速度不减,继续向林鹿冲去。 赵延年束手无策,鞭长莫及。 就在他绝望的注视下,即将被战马撞中的林鹿向前扑倒,在地上打了个滚,险而又险的避开了战马,然后又爬了起来,继续向树林飞奔。 赵延年长出一口气,飞奔过去,从骑士的身上拔出战刀,顺手一刀割断了骑士的脖子,冲入树林。 鲜血泉涌而出,正在挣扎的骑士断了气。 “嫂子,雷电,你们怎么样?”赵延年躲在树后,一边瞪大眼睛注视着黑暗,一边大声叫道。 “我们没事。”林鹿喘息着应道。“雷电,抱着妹妹,往里面走,越远越好。” 雷电应了一声,接过小鹿,往树林深处跑去。 “嫂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跑得太急了,岔了气。”林鹿喘息了一会儿,又说道:“阿弟,你赶紧走,他们要抓的是你,不会为难我们的。” 赵延年没动,他不相信林鹿的这句话。 对方杀气腾腾而来,怎么可能放过其他人。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该意气用事,杀了那个非要收他为徒的巫师,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仆朋他们一家怎么办?赵归胡怎么办? 树林外,马蹄声再次急响,赵归胡和仆朋冲破了敌人的包围圈,策马冲进了树林。 紧接着,更多的骑兵追了过来,在树林外停住,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树林,照亮了赵延年等人的身影。 “老婆,你怎么了?”仆朋翻身下马,大叫道。 赵延年回头,看到林鹿倚着一棵树坐在地上,两腿张开,裤子已经被血染红,地上也全是血。 更要命的是,她的肚子上插一支箭,箭矢深入,只看到一截箭羽。 林鹿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却一动不动,显然是快不行了。 赵延年顿时血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日你先人!”他一声暴吼,从藏身处冲出,挥刀杀向树林外的匈奴人。 第3章 草原不养闲人 百夫长图诺轻踢马腹,在两个骑士的护卫下,赶到树林外。 没能及时围住对方,反而让对方逃进了树林,这让他非常恼火。 右大将是什么脾气,他是清楚的。 草原不养闲人,右贤王庭更是如此。 一百骑围不住三个人,这会让右大将怀疑他的能力,将他归入无能之辈一类。 从此以后,再想扩充领地,领更多的人就难了。 至于接替白羊王、楼烦王,占据重新收复的河南地,那就更别想了。 如何才能捉住那个可恶的中原少年,挽回脸面,现在是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当他看到一个身影从树林中冲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喜。 这人说的不是匈奴语,显然是汉人。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从他的身形来看,这显然是一个还没完全成年的少年,不是三四十岁的壮年。 所以,这就是他要抓的中原少年,那个与大巫师失踪有关的中原少年。 “抓住他!”图诺下意识的大叫着,带着说不出的欢喜。 真是天神保佑,本来以为已经逃脱的猎物居然主动送上门了。 片刻之后,图诺又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右大将的命令是活捉! “要活的。”他连忙又补了一句。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在他说话的瞬间,那个中原少年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在火把的照耀下,刀光再闪,两个迎上去的匈奴骑士翻身落马,一个捂着咽喉,双目圆睁,一个握着右腕,失声惨叫。 显然一个被割断了咽喉,一个被割断了手筋。 这比一刀砍断脖子,或者一刀砍断右手难多了。 如此轻灵而狠辣的刀法,征战了大半生的图诺从来没见过。 这少年真是被什么浚稽山里的灵怪附了体吗,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精妙的刀法? 图诺心中充满疑问,但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赵延年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 和图诺一样,其他的匈奴人也没想到赵延年会杀出来。在如此悬殊的力量面前,他们都觉得稳操胜劵,接下来就是如何进入树林搜索的事。 就算要防,也是防着树林里射出的冷箭,而不是冲出来短兵相接的赵延年。 这些误判给了赵延年机会。 双刀看走,他几步迈出,就像游龙一般穿过了匈奴人并不紧密的防线,顺手割断了一名匈奴人的脖子,一名匈奴人的右腕,来到了图诺面前。 他不认识图诺,但是从图诺头上的青铜盔和身上的札甲,他知道这是一个匈奴贵人,是这些匈奴人的首领。 在草原上,甲胄是奢侈品,普通匈奴人根本装备不起。 仆朋从十来岁开始参战,到现在都没穿过真正的甲胄。刚拿到那只青铜壶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请人改铸成头盔。只是因为找不到工匠,才退而求其次,用作小鹿将来的嫁妆。 所以,眼前的这个匈奴人就是林鹿之死的罪魁祸首。 他必须死。 赵延年一跃而起,挥刀下劈,正中图诺的头盔。 “当!”火星四溅,但图诺却安然无恙。 除了吓出一身冷汗。 赵延年落地,心生后悔。 果然不能太冲动,否则就会犯错。 他当然知道手中的环首刀劈不开头盔,只是血上了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一刀将眼前的匈奴人劈成两半,结果错失良机。 一着失手,反应过来的匈奴人立刻围了过来,堵住赵延年的退路。 图诺本人也抽出了腰间的战刀,顺势砍向赵延年的脖子。他也是征战多年的勇士,即使被赵延年一刀砍得心惊胆战,依然劈出了极具杀伤力的一刀。 但他还是失望了。 就在他的眼前,赵延年消失了,没有了踪迹,只有和他同样莫名其妙的骑士。 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觉得腋下一凉。 他扭头向右侧看去,看到一闪而没的寒光。 右腋剧痛,血痛了出来,瞬间浸湿了衬在札甲里的丝衣。 他的右手也抬不起来了,那一刀从腋下没有甲片的地方刺入,重伤了他的右肩。 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医治,他将成为一个废人。 图诺心头一阵灰暗,随即狂怒。 “杀死他!” 骑士们齐唰唰地看向图诺,他们没看到图诺中刀,却被图诺的命令搞糊涂了。刚刚还说要活捉,怎么突然又改成了杀死? “杀——”图诺再次大呼。 话音未落,一声羽箭从树林中飞出,正中他大张的嘴巴,“噗”的一声轻响,又从后脑射出,带出一片血雾和两块碎骨。 图诺的吼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树林,然后缓缓栽倒。 “呯”的一声闷响,图诺倒地,气绝。 匈奴骑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举弓,向树林中射出一阵箭雨,同时踢马后撤,远离树林。 他们可以凭借数量优势压制树林里的对手,却没把握射杀藏在树后面的对手,只能先拉开距离。 匈奴人后撤,就连图诺的坐骑都跟着撤了,只留下了图诺以及另外两名骑士。 当然还有赵延年。 赵延年抓住了这个机会,拖起图诺的尸体,返回林中。 “仆朋,这应该是个匈奴大官,这身甲胄不错,归你了,赶紧穿上。”赵延年扑到林鹿面前,双膝跪倒,泪水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在这一刻,他真的后悔了。 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会杀死那个强人所难的巫师。 他不相信巫术,但他却非常清楚,林鹿的死和他的一时冲动密不可分。 林鹿脸色苍白。她喘息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摸着赵延年的脸。“阿弟,这不是你的错,匈奴人……就是这样,没几个人能活到……活到老死。回去吧,带着雷电和……小鹿,我不想他们做匈奴人,我想他们……我……想……他们……” “好,好,我带他们走,我带他们去中原……”赵延年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他可以于百骑之中杀死图诺,但他却无法救回林鹿,救回这个曾救了他一命的匈奴女人。 林鹿长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手慢慢滑了下去,落在隆起的小腹上。 “婆娘——”仆朋抱着林鹿,失声痛哭。 “阿妈——”雷电拖着小鹿跑了回来,看到这一幕,呆了片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怀里的青铜酒壶也落在了地上。 小鹿呆呆地站着,抽泣着,茫然的看着这一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归胡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转头看了看林外,抬脚踢了仆朋和赵延年两下。 “仆朋,延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仆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林外的匈奴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些狗贼,杀了我婆娘,还想跑?老子要将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图诺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又去剥图诺身上的札甲。 赵归胡眉头皱得更紧。“仆朋,不要冲动,图诺死了,这些匈奴人既不进攻,又不退,想必是在等人。” 赵延年也冷静下来,伸手接住了热血上头的仆朋。“阿哥,你带着嫂子和雷电、小鹿先走,我和归胡阿哥断后。” 赵归胡有些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仆朋还待争辩,赵延年又说:“敌人太多了,我们一旦被包围,很难全身而退。嫂子已经不幸,我们总不能将她留下这里,让敌人糟践。你带着她先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再谈报仇的事。” 仆朋看看林鹿的遗体,咬咬牙,将刚刚剥下来的札甲披在赵归胡的身上,又摘下头盔,戴在赵归胡的头上。“归胡,照顾好延年,我去去就来。” 赵归胡没有推辞,系好札甲,戴好头盔。“我在,延年在。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杀了不该杀的人。” 第4章 天命在匈奴? “图诺死了?”右大将眯起了眼睛,神情诧异。 “死……死了。”跪在他面前的骑士颤抖着,不敢抬头。 按照习惯,百夫长战死,他们这些亲卫全都要处死,以惩罚他们的保护不周。右大将又是一个脾气乖张的人,一个回答不称心,说不定现在就会杀了他们。 甚至不会让他有站起来的机会。 右大将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转头看向相国,按着膝盖的手指慢慢握成拳。 相国皱着眉。“他们逃进林子里去了?” “是的。” “图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一点。” “是。”骑士咽了口唾沫,想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可是想起图诺被杀的那一幕,恐惧却像严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刺得他浑身冰冷。“那个中原人从树林里冲出来,像只狸奴,眼睛一眨就到了百夫长的面前,一刀砍在百夫长的头盔上。” “然后图诺就死了?”右大将冷笑道。 “不是。”骑士摇摇头,眼中露出更浓的恐惧。“他没能砍破百夫长的头盔,我们又围了过去,准备挤死他。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不见了,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百夫长就惨叫了一声,被一箭射中了嘴,死……死了。” “这什么屁话。”右大将大怒,抡起马鞭就抽,骑士被抽了两鞭,却不敢动,只能咬着牙硬捱。 相国抹着花白的胡须,看着暴怒的右大将,一声不吭,眉头却皱得更紧。 右大将抽累了,气喘吁吁的喝道:“来人,把他拖远点,砍了。” “等等。”相国拦住了他。 “这种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右大将没好气的说道。 “入林搜索,人越多越好。”相国心平气和的说道:“给他一个机会死在战场上,也算是为图诺尽忠了。” 右大将听了,点点头,挥手让人将骑士拖到一旁去。 相国又道:“右大将,我们可能低估了他们。” 右大将一愣。“什么意思?” “你看,图诺领百人出击,却没能围住他们,让他们逃进了树林,而被他们反击得手,一箭毙命。这三人不仅身手好,勇气更是万里挑一。别的不说,换成是你,只有三人,面对不知来历的百骑时,好容易逃进了树林,还敢出林吗?” 右大将眉头颤了颤,欲言又止。 相国又道:“如今汉人不断出塞进攻,抢占了河南地,匈奴人内部又不和,正是需要勇士的时候。如果能让他们效忠你,这可是……” 相国压低了声音,看着右大将。 右大将眼神游离,迟疑半晌。“那……大巫师的事怎么办?” “且不说大巫师是死是活,眼下还不清楚。就算他死在这几个人手上,又有何妨?或许这就是他自己的命呢。要不然,他在王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来要浚稽山?” 右大将盯着相国看了又看,最后点了点头。“就依相国,如果他们肯效忠于我,我就饶他们不死。” 相国起身。“我去安排。” —— “延年,别那么紧张。”赵归胡靠着树坐下,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箭囊。“夜不入林,天亮之前,他们不会进攻的。” 一直盯着林外的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赵归胡,稍微放松了些。 他的武艺比赵归胡强,对敌经验却差了很多。 他走到赵归胡对面的树旁坐下。“他们是哪来的?” “不知道,但这里是右贤王的牧场,应该是右贤王的人。”赵归胡笑了笑。“你之前一直不肯留在匈奴,今天怎么为一个匈奴女人发了疯?” 赵延年没吭声。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林鹿是匈奴人不假,但林鹿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在自己的眼前被杀,而且很可能与自己杀了大巫师有关,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解释。 “还有,你刚才叫我和仆朋阿哥,这可不是汉人的叫法。你能这么叫我们,说明也可以做个匈奴人。” 赵延年皱了皱眉,没说话。 刚才情急之下称呼仆朋和赵归胡阿哥是前世的习惯,并不代表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匈奴人。 这个更没法解释。 “归胡兄,天亮之后怎么办?”赵延年岔开了话题。“他们现在不进攻,天亮之后肯定会进攻。” 见赵延年改了称呼,赵归胡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座山并不大,如果他们的人够多,完全可以将整个山围起来。我们没带足够的食物,在林子里藏不了几天,迟早会他们围死。你再能打,又能对付几个?” 赵延年没吭声,转头看向别处。 他从赵归胡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知道赵归胡对汉朝没什么感觉,一心想成为匈奴人,但他刚刚在仆朋面前说得那么慷慨,仆朋一走,他就有了想法,做人未免有些不地道。 “你别忘了,你答应了林鹿,要带雷电和小鹿去中原。”赵归胡打量着赵延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赵延年在想什么,但是他更清楚,赵延年没有其他的选择。 赵延年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武艺再好,也不可能以一当百,更何况敌人的数量远远不止百骑。 刚才若不是赵归胡趁乱一箭射杀图诺,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天亮之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对成百上千的骑兵追击,他更没有任何胜算。 他很愤怒,既愤怒于赵归胡的狡猾,更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武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别说带着两个孩子,就算是他一个人,也未必逃得出去。 “你说怎么办?” “杀死林鹿的人已经死了,图诺也被我们杀了,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杀死几十个匈奴人。有这片树林,我们和他们缠斗两三天不成问题。” “然后呢?”赵延年用嘲讽的语气问道。“放下武器投降?” 赵归胡摇摇头。“不是投降,是谈判。” “谁会和必死的人谈判?” “不,他们耗不起。”赵归胡很有把握的说道。“只要我们愿意谈,他们求之不得。” “在我们杀了图诺,又杀了他们几十人之后?” 赵归胡郑重地点点头。“匈奴人敬重勇士,你杀死越多的匈奴人,他们越是敬重你。再说了……”他看了赵延年一眼,放缓了语气。“你知道天王吗?” “天王?哪个天王?” “七年前,三十万汉军在雁门设伏,打算诱杀单于,结果还没打,计划就泄露了,什么也没捞着。那个泄露了汉军计划的雁门尉史,被单于封为天王了。” 赵延年明白了赵归胡的意思,心中更加厌恶。 赵归胡这是暗示他利用被他杀掉的大巫师,冒充天意,获取匈奴人的信任。 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拿那个毁掉汉军伏击计划的雁门尉史做例子。 “你很羡慕那个雁门尉史吗?” 赵归胡听出了赵延年的情绪,却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延年,我敬畏天命。天命在匈奴,我就做个匈奴人,这有什么错?” 赵延年被气笑了。 他打量着赵归胡,嘴角微挑。“归胡兄,你听说过天意弄人吗?老天最喜欢作弄人。几年前,单于的确逃过了一劫,但那只是老天对匈奴人最后的照顾。现在,匈奴人的天命要完了。今年是河南地,明年也许就轮到右贤王了。再过几年,就连单于都要逃之夭夭。” “河南地?”赵归胡也笑了。“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吧。” 第5章 天佑强者 赵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同意赵归胡的观点,也不喜欢赵归胡的选择,却不能不说赵归胡的想法有一定道理。 这个冬天,匈奴人肯定会大举出击,企图夺回河南地。 他痴迷古武,对历史上的战争略知一二,知道匈奴人最终没能夺回河南地。可是具体的时间,他却记不清楚,不敢确定匈奴人今年入侵的胜负如何。 仅就经验而言,汉匈双方野战,取胜的一方大多是匈奴。 推而广之,不仅是汉人,算上以前的秦人、赵人,击败匈奴的办法也是利用战车和强弓硬弩,阵而后战,而不是与匈奴人追逐野战。 真正在野战中击败匈奴人的是卫青、霍去病,是他们率领的汉骑。 现在,卫青已经崭露头角,霍去病却还没出现,赵归胡有这样的想法也就不稀奇了。 他当然也不会为了一时嘴上快活,将这个秘密告诉赵归胡。 何况就算他肯说,赵归胡也未必肯信。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坏事,反而是一个机会。 “你刚才说,匈奴人敬重勇士,想要得到他们的尊重,就要多杀几个人?” 赵归胡点点头,伸手敲了敲身上的札甲。“最好是穿甲的。” 赵延年沉默不语。 匈奴人甲少,能穿甲的不是有身份的贵人,就是精锐。 可是有了甲,防护能力直线上升,想要杀死他们也就更难。 刚才他已经体验过了。 一刀砍在头盔上,火星四溅,对方却毫发无伤。 如果不是他步法灵活,从马腹下钻到了另一侧,刺中了对方的腋下没有防护的位置,赵归胡也未必有机会射杀他。 赵归胡这么说,显然是希望和自己配合,再杀两个这样的有甲匈奴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方便接下来与地位更高的匈奴贵人谈条件。 这倒不是坏事,多杀几个匈奴贵人,也能削弱他们的实力,间接为边塞的汉军减轻一些压力。 “我近战,你远射。”赵延年打定了主意,转头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喜上眉梢,伸过拳头。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伸出拳头,和赵归胡碰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仆朋回来了。 听了赵归胡的意见,他举双手赞成。“归胡,你的射艺进步很快,已经超过我了。能在那么多人包围中一箭命中,我做不到。” 赵归胡笑笑。“是你教得好,还有延年创造的机会好。那些匈奴人都去围堵他,没留意我。” 仆朋想了想,走到图诺的身边,在图诺身上摸了起来。 很快,他就摸到了图诺右腋下的伤口。 “延年,你是怎么刺中他的右肋的?”仆朋沉吟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在他的左侧。” “从马腹下钻过去的。”赵延年淡淡的说道。 赵归胡愣了一下,起身走到图诺的尸体边,单腿跪下,顺着仆朋的手摸了一下图诺的右肋,半晌才苦笑一声:“我说这人怎么突然叫得那么响,原来是这样。” 他转头对赵延年说道:“你是怎么钻过去的?当时黑漆漆的,那么多马聚在一起,你就不怕被马踩了?” “没想那么多。”赵延年说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能也是运气吧。” “还说你不是天命之人?”赵归胡起身走了过来,亲热地拍了拍赵延年的肩膀。“我要是大巫师,也想收你为徒。”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侧身避开。“再提大巫师,我翻脸了。” 赵归胡有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好,不提,不提。” —— 天色渐明,林间雾气很重,三十步之外就看不见人。 在相国的陪同下,右大将来到了林边,看着被雾气笼罩的树林,细长的眉毛紧皱。 这种情形对进攻的他们非常不利。 对方有神箭手,藏在暗中放箭,几乎百发百中,强攻的伤亡会很大。 围而不攻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等不起。 “相国,怎么办?” 相国抚着花白的胡须。“最好的办法是等,等太阳出来,雾气散了再进攻。” “还有呢?” “五人一组,三人持盾,两人持弓,四周围住,慢慢收紧。”相国不紧不慢地说道:“为了减少伤亡,让披甲的卫士上。” 右大将略作思索,便点头同意。 他带来了一百多卫士,人人有甲,武艺也比普通的骑士好,尤其是短兵相接。 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喜欢骑射,持刀盾近战的能力出色的不多,面对这种白刃战时,信心会严重不足。勉强派他们上阵,他们也不肯全力以赴,浪费时间。 右大将挥了挥手,叫来亲卫将,让他安排大部分的亲卫进树林作战,只留下十人护在身边。 相国觉得人数太少,又多留下十人,总共二十人保护右大将。 右大将虽然觉得相国过于小心,却也没说什么。他知道,相国是真心爱护他。 在相国的指挥下,两百多名骑士两人一组,将林子围住,保证相互之间看得见,一旦有情况,能够及时增援。八十多亲卫骑士下马,五人一组,每组之间相距十步,互相掩护着,缓缓进入树林。 看着部下渐渐消失在林中,右大将的心情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迫切的想说说话,掩饰心中的不安。 “相国,你说,单于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相国叹了一口气。“能不能熬过去,又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老了,这几年面对汉军作战,接连不胜,威严扫地。五月大会龙城的时候,就有人当面指责他无能,不配做冒顿、老上单于的子孙。” 右大将嘴角轻挑。“这倒也是实话,我们匈奴与汉人作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连龙城都被汉人袭击了,历代单于都不得安生,真是丢尽了祖先的脸。” 他昂起头,看向树林,轻摇手中的马鞭。“今年冬天,我们一定要夺回河南地,让单于和左部的诸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匈奴勇士。” 相国转头看了一眼右大将,斟酌了一下。“右大将,汉人休养了几十年,如今兵强马壮,已经不是当年,不能轻敌。而且汉人狡猾,诡计多,不能不防。几年前,若不是上天保佑我匈奴,雁门一战……” 相国想起那一战的惊险,心生不安,没敢再说下去。 右贤王出兵河南已是定局,这时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右大将撇了撇嘴,有点兴趣缺缺。 他没有亲历雁门之战,却听父亲右贤王听说过。匈奴人都说那是上天保佑匈奴,单于还封那个汉人尉史为天王。可是他却觉得,那是上天对单于最后的怜悯,然后就抛弃了单于。 上天不会保佑软弱的人。 军臣单于如此,如今的左贤王於单也是如此。 如果军臣单于死了,於单根本不配继位,应该由他的父亲右贤王继位。 就在他们父子信心满满的时候,汉人突然袭击,夺走了水草丰茂的河南地,给他们当头一棒。 此时此刻,右贤王不仅需要一场胜利,更需要上天的旨意。 偏偏这个时候,负责与上天沟通的大巫师又失踪了。 他紧急奉命寻找大巫师,费了好多心思,终于确定大巫师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这片牧场,原因是这片牧场的牧民仆朋三年前收留了一个汉人少年,而这个少年曾大病一场,险些死去。 更重要的是,这个汉人少年在病中说了一些谁也不懂的话。 这一切,都完美符合一个巫师的特征。 大巫师很可能就是为了他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汉人少年没能成为大巫师的传人,大巫师反而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就在右大将恼火的时候,寂静的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第6章 小露锋芒 赵延年从树梢一跃而下,手中短刀左右两闪,扎穿了两名匈奴弓箭手的脖子。 鲜血涌出,匈奴弓箭手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三个手持刀盾的匈奴人听到背后响动,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持刀而笑的赵延年。 这给了赵归胡和仆朋绝佳的机会。 两人拉弓急射,连发数箭,瞬间射倒了三个匈奴人。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前后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两侧的匈奴人听到了声音,迅速包抄过来。 赵延年冲向左侧,利用树林的掩护,身如鬼魅,几个起落就冲到了匈奴人的身后,迫使匈奴人放弃救助受伤的同伴,返身迎战。 赵归胡也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一边向右侧奔跑,一边拉弓射击,一口气射出数箭。 右侧赶来的匈奴人一边跑,一边拉弓与赵归胡对射。 赵归胡虽然凭借着灵活的身法躲开了大部分的箭,还是被射中两箭。好在有札甲护身,又及时转身,避免了正面受箭,这才没有受伤。 转眼间,双方已经接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眉眼。 见赵归胡只有一人,却穿着图诺的甲胄,匈奴人顿时红了眼,扬刀大呼,准备一举斩杀赵归胡。 赵归胡浑然不惧,左手持弓,右手持刀,杀了过去。 趁此机会,仆朋拖起一个被杀死的匈奴人,逃入密林深处。 脱离了匈奴人的视线后,他迅速躲在身后,先摘下匈奴人的头盔戴在头上,然后又剥下札甲穿好。有了甲胄,他眼中杀气更盛。 他隐在树后,撮唇而啸。 听到啸声,赵延年与赵归胡迅速甩下对手,遁入密林。 这是他们的天地,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如鱼得水。 匈奴人本想追击,却被仆朋连发数箭,延滞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赵延年、赵归胡从视线中消失。 等匈奴人赶到几个倒地的同伴面前,赵延年三人已经再次隐身。 匈奴人面面相觑,心生寒意。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眼前的一切足以让他们清楚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两个弓箭手都是脖子中刀,一刀毙命。 两个手持刀盾的也是被箭射中要害,当场失去战斗力,随后又被补刀。 稳、准、狠。 而失踪的那一个同伴生死未卜,更令人不安。 犹豫了片刻,他们聚在一起,继续前进。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失踪的同伴。 同伴已经死了,身上的甲胄也不见了。 匈奴人更加不安。 对方熟悉地形,武艺远在他们之上,现在又有了甲胄。他们除了人多,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如果继续冒着雾气强攻,伤亡在所难免。 简单的商量了几句后,他们决定派人请示。 两个匈奴人迅速后撤,从不同的方向冲出树林。 一支羽箭从树林中飞出,正中一个匈奴人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从后面进,从前面出,带出一片白生生的碎骨。 匈奴人栽倒在地,抱着大腿,痛苦地哀嚎,却也幸运的躲过紧跟而来的第二支箭。 箭射在草地上,箭杆嗡嗡作响,显然弓力很强,远超一般的角弓。 右大将远远地看见,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他见过类似的强弓。 那是汉人的三石弓,弓力比匈奴人常用的骑弓更强,射程能达到一百五六十步,是骑弓的两三倍。 五十步以内,可以轻易的射穿札甲。 “后退,后退。”右大将下意识地挥挥手,下令远离树林,以免被对方一箭射杀。 逃过一劫的匈奴人来到右大将的面前,汇报了林中的情况,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相国。 他当然不敢说暂停进攻,这样的话只能由右大将自己说,或者由相国提。 右大将难得的没有发怒,眉头紧锁,看向不远处的密林。 对方的强悍超出了他的估计,强行进攻,他的亲卫会死很多人。 这是他在战场上保命的底气,不能损失太大。 但是让他放弃进攻,就这么等着,又有点不甘心。 “劝降吧。”相国说道:“整片山林都被我们包围了,他们逃不掉的。如果肯投降,不妨饶他们一命。” 右大将正中下怀,连连点头。“让仆朋投降,我让他做十夫长,这一片都归他管。” —— “十夫长?”赵归胡不屑地笑了笑。“这匈奴贵人还真够大方的,一出手就是十夫长。” 不远处的赵延年没有笑,他不关心对方的出价,只关心对方是谁。 “仆朋,问他们的首领是谁。” 他能听懂日常用的匈奴语,涉及到一些专有名词就不太行了。 仆朋会意,大声问道:“是哪位贵人,如此看得起我仆朋?” 对面回了几句,仆朋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赵延年。“是右大将固伦。” 赵归胡也愣住了。“右大将固伦?他不是右贤王的长子吗?” 仆朋点了点头,又大声问道:“尊贵的右大将为何而来?为何要杀死我的妻子?” 对面又回了几句,赵延年虽然听不太明白,却听到了大巫师的字眼,心下恍然。 其实得知对方是右大将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如此位高权重的匈奴贵人赶到这儿来,自然是为了大巫师,而不是他们三人。 所以,林鹿的死,他有无法推脱的责任。 混杂着自责与愤怒的情绪再一次笼罩了他。 “他们要找的是我。”赵延年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我去和他们做个交待。” “胡扯!”仆朋和赵归胡异口同声的喝止。 “你去了,林鹿就能死而复生?”赵归胡说道。 “延年,你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仆朋说道:“我是匈奴人,我清楚匈奴人的做法。他们没有派人来见礼,而是直接派骑兵包抄,就是想赶尽杀绝。” 赵归胡有些诧异。“他们不想知道大巫师的下落?” “想,他们会抓住延年,问出下落,然后杀了他。至于你我,根本没机会活着见到他。”仆朋转头看向树林外面,眼神如火。“他们现在劝降,也未必是真心,很可能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赵归胡眼神闪烁,随后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就算延年真是大巫师认定的天命之人,他们也不会接受一个中原人做部落的大巫师。仆朋,是这个意思吧?” 仆朋点点头。“当初中行说对单于那么忠心,背地里说他坏话的人都有很多,更何况是现在。汉人接连主动进攻,延年不被认为是细作,就算是万幸了,怎么可能让他做大巫师。” 他转头对赵延年说道:“延年,你不要管我们了,有机会就杀出去。” 赵归胡也道:“对,延年,你不要管我们,一有机会就杀出去。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投降,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赵延年一时有点懵。 形势转变得有点快,他有点跟不上节奏。 但是他很清楚,他现在不能走。 他们三人是一个远近协同、攻守兼备的整体。一旦他走了,失去了近战能力,仆朋和赵归胡的战斗力会大减,肯定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 他没有仆朋和赵归胡的远程支援,也无法在匈奴骑兵的追击下逃回汉塞。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赵延年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一指西面。“如果我们逃进浚稽山深处呢?” 第7章 道不同 为生活方便,仆朋一家住在山脚下,附近的这片树林面积也不大,纵深有限。 右大将动用两百余骑,就足以将这片树林四面围住。 可是浚稽山的主脉就不同了,山高林深,别说几百人,就算几千人来,也未必围得住。 视线范围以内,就有一片十倍大的树林。平时打猎,他们去过好几次。 “别说过不去,就算能过去,又能如何?”仆朋不解。“右大将肯定会继续追杀我们的。” “没错。”赵归胡也说道:“他是为了大巫师的下落来的,不抓住你,肯定不会罢休。” 赵延年微微一笑,出奇的平静。“我记得你们说过,匈奴人在九月有一个蹀林大会。” “有这回事。”仆朋点头说道:“现在就是九月,应该很快了。” 赵归胡目光闪动。“右贤王丢了河南地,肯定想出兵夺回来。这么大的事,他一定会在蹀林大会上讨论,询问上天的旨意,否则他不敢轻举妄动,别人也不会听他的。没有大巫师,这些都没法做。” “既然有大巫师,右贤王的王庭应该还有其他的巫师吧?” “那当然,大巫师有很多弟子的。”仆朋说道。 “大巫师失踪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就说他归天了,再找一个人顶替就是了。可是,蹀林大会关系到夺回河南地,右贤王肯定不会耽搁。所以……” 赵归胡恍然大悟,抢先接过话头。“所以,右大将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一旦我们进了浚稽山,他没把握抓住我们,就只能另想办法,再选一个人做大巫师,完成蹀林大会。” “对啊,你刚才也说了,他肯定不是来找我做大巫师的。有我没我,并不影响他们的蹀林大会。”赵延年幽幽说道:“所以,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冲出去,进入浚稽山深处。” 赵归胡连连点头。 仆朋也反应过来,随即说道:“我们可以冲过去。右大将的人虽然四面围住,但百步之内,最多只有两骑,我们出其不意,可以杀出去,一口气跑到那片树林中。” “那还等什么?”赵归胡说道:“再等,雾散了,想偷袭就没那么容易了。” “走!”三人一拍即合,立刻行动。 —— 五个人,却只有两匹马。 不用商量,赵延年、赵归胡一致同意,将马让给仆朋一家三口,他们自己去夺马。 林子外面的匈奴人两人一组,组与组之间保持在视线以内,以便及时驰援。 按理说,这种部署没什么问题,林子里的人不管从哪个方向逃出来,都无法逃脱匈奴人的视线。片刻之间,左右两侧的骑兵就会赶过来增援,更多的骑兵也会在短时间内赶到,围追堵截。 可是对赵延年、赵归胡来说,这个部署就有点送货上门的意思了。 他们打算直接攻击一组匈奴人,夺取他们的坐骑,然后与仆朋一家三口一起,冲进数里之外的浚稽山。 进了浚稽山,他们就虎入山林,龙归大海,无所畏惧了。 三人退入密林深处,仆朋留下监视匈奴人,做好冲击的准备,赵延年、赵归胡潜行到正对浚稽山方向的林边,很快就看到了两名监视的匈奴人。 守了大半夜,这两名匈奴人已经有些累了,正伏在马背上休息,一人注视着树林方向,一人与远处的同伴挥手示意。 “延年,大巫师是死是活?”赵归胡一边整理弓弦,一边问道。 “被我杀了。”赵延年盯着远处的匈奴人,计算着距离。 他要徒步通过这段距离,还不能被对方发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什么?就因为他要收你为弟子?”赵归胡笑道。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赵归胡一眼,有点惭愧。“那几天……不知道怎么了,火气特别大,就是想动手。我都跟他说了,我不是什么天命人,他非缠着我不放。我一气之下,出手重了些,直接打死了。” “打死了?”赵归胡有些意外,盯着赵延年。“是徒手吗?” 赵延年耸了耸肩,没解释。 这个时代的人——不管是中原人还是匈奴人——佩带刀剑很正常,杀人也都是用刀剑,没有徒手杀人的必要。拳脚功夫只是练习手段,不是真正的武艺。 可是他练习的拳脚却是冷兵器时代最后的辉煌,也是最后的精华,远不是活动手脚这么简单。 形意一年打死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还有以刚猛着称的八极拳。 更何况,大巫师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是个脆皮,一拳就打死了。 倒是那几个护卫,花了他不少时间。 赵归胡收回目光,恢复了平静。“以你这身手,如果愿意留在匈奴,不知道有多少贵人想招揽你,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又何必回中原?汉朝嘴上说信奉黄老之道,清静无为,实际上行的却是法家那一套,对以武犯禁的侠士可没什么好脸色,轻则杀身,重则族灭。” 赵延年没吭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这个话题上,他和赵归胡没什么好讨论的。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 “我先过去,你注意两侧的匈奴人。等我干掉其中一个,你再冲出来。” “好。”赵归胡也知道赵延年不愿意说这些,只好闭上嘴。 赵延年伏在草丛中,匍匐前进。在半人高的野草遮掩下,迅速消失在赵归胡的视野中。 说起来,这还是当年刚进体育大学时军训的遗产。 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他三年高强度习武造就的强悍身体很快就掌握了其中关窍,对付这几个匈奴人绰绰有余。 赵归胡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用这种姿势前进,而且如此敏捷,又是如此隐蔽。他明明知道赵延年就在那个方向,偏偏看不到一点动静。 亏得赵延年是他的同伴,这要是敌人…… 赵归胡的后背有些发凉。 远处的匈奴人却没有赵归胡的感觉,他们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赵归胡调整了一下心情,握紧了手中的弓和箭,刻意地看向远处,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百步外的目标。 这个距离,对匈奴人来说是安全的,可是对他手里的三石弓来说,还在必杀的距离以内。 在他身后不远,仆朋握着弓,雷电抱着妹妹小鹿,等待着行动的消息。 —— 右大将看着远处寂静的树林,脸色越来越阴沉。 仆朋不仅拒绝了他的好意,更没有一丝应有的尊重。 他是右贤王的长子,身上流着挛鞮氏的血脉,是上天保佑的贵人,一个小小的牧民居然敢如此放肆? 不想做我赏赐的十夫长?那就不要做了,等着被我砍下首级吧。 还有那两个中原人。 “相国……” 右大将刚要让相国下令进攻,却被相国抬手阻止,不禁一愣。 “右大将,他们可能想逃。”相国轻抖马缰,向左前方轻驰而去,同时向身边的亲卫交待着什么。 亲卫点头,猛踢战马,奔驰而去。 右大将连忙踢马跟上。“相国,你这是……” “仆朋没有回复,林中这么久没声音,他们自然不会闲着。”相国有些懊恼地一拍额头。“我忘了这三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散在林外的侯骑可能拦不住他们。一旦被他们逃进浚稽山,我们就再也抓不住他们了。” 右大将看了一眼数里外的浚稽山,还是没明白相国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再问。 虽然相国是他的心腹,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却不想在相国面前表现得太白痴。 第8章 被小孩比下去了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赵延年破口大骂的同时,一跃而起,冲向十步外的匈奴人。 他本想再向前潜行几步,冲到匈奴人身边再突然发难,保证一击必杀。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计划。 从方向来看,是西侧的匈奴人,而且数量不少,至少十余骑。 这两个要素一结合,来的十有八九是右大将他们。 对方很可能是察觉到了意外,赶来堵截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拼命了。 纵身跃起的瞬间,他拉弓放射,连射两箭。 马背上的匈奴人听到声音,本能的倒向战马的另一侧,将战马当作掩护。落地之后一滚,顺势拔出了腰间的战刀。 他的反应很快,躲开了赵延年射出的箭。 “嗖嗖”两声,一支箭射空,一支箭射在马鞍上,又被弹开。 赵延年也没指望这两箭能射中对手,射完箭,他就扔掉了弓,拔出了长短两口刀。 一个滑铲,从战马的腹下穿过,来到了匈奴人的面前。 匈奴人大惊失色,刚刚举起刀,赵延年手中的长刀就刺破了他的咽喉。 赵延年起身,拧腕横刀,割开了匈奴人的脖子,确保他必死无疑,同时冲向正在盘马转身的另一个匈奴人。 他来得太快,匈奴人没来得及反应,刚准备转过身来。弓已握在手中,箭却还在箭囊里。 “嗖!”一支箭从百步外急驰而至,正中匈奴人的后背。 匈奴人低头看着胸口突然出现的箭头,满脸惊恐。 赵延年冲到他的面前,一跃而起,将他撞下马,同时挽住了缰绳,踢马赶到另一匹无主的战马前,弯腰挽起缰绳,向林中冲出的赵归胡驰去。 “仆朋,雷电,快跑,快跑!”赵延年大声疾呼。 两侧的匈奴骑士已经看到了这里发生的情况,正在策马赶来。更要命的是,十余骑匈奴人也在赶来,已经到了百步之外。 看样子,被护在中间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那什么右大将。 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任何迟疑。 赵归胡冲到跟前,翻身上马。“延年,你带雷电、小鹿先走。仆朋,你去东面,我去西面。”说着拨转马头,迎向冲来的右大将等人。 战马开始奔跑,赵归胡拉弓搭箭,连珠急射。 弦响未绝,最先冲过来的两名匈奴骑兵中箭,翻身落马,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更远处的相国看得真切,连忙大喝:“停止前进,保护右大将。”同时扬声大呼:“对面的勇士,右大将救贤心切,没有伤人之心。” “求你先人的贤。”赵归胡骂道:“一个十夫长,看不起谁呢。” 说着,又连射两箭。 相国身边的匈奴骑兵有了准备,举起了圆形小盾,护住要害,避免了被射杀的危险。 但他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敢靠得太近。 他们都看出了赵归胡手中的弓不是匈奴人常用的骑弓,而是弓力更强劲的三石汉弓。能用这样的强弓,足以代表赵归胡的实力。即使他们身上有甲,手中有盾,五十步之内,依然无法确保万全。 赵归胡也放慢了速度,挽弓冷笑,挡住匈奴人的去路。 远处的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今天的赵归胡让人刮目相看。 他不仅有一手让匈奴人都自愧不如的箭术,还有一张射程超远的强弓。 他和赵归胡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竟然没见过这张弓。 看着赵归胡一人一弓,挡住了十余骑匈奴人,他不得不承认,赵归胡敢来草原讨生活,是有点底气的。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赵延年接应上了从树林里冲出的仆朋一家三口。 仆朋策马而出,迎上了从东侧赶来的两个匈奴人,双方展开对射,一时难分难解。 两个匈奴人虽然没被仆朋射杀,却也不得不放弃直冲。一人与仆朋纠缠,一人企图绕过仆朋,来截赵延年三人。 赵延年不敢怠慢,从雷电手中接过小鹿,放马向远处的浚稽山狂奔。 他自问箭术一般,没有仆朋和赵归胡那么强,和匈奴人对射没什么胜算。当务之急,就是护着雷电、小鹿逃进浚稽山,解除仆朋和赵归胡的后顾之忧。 没有了小鹿的拖累,雷电立刻展示出他的敏捷,双腿夹着马腹,身体伏在马脖子上,双手紧紧揪着马鬃,策马狂奔,眨眼间就超过了赵延年。 赵延年有点尴尬。 箭术不如仆朋、赵归年也就罢了,骑术还被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比了下去,看来还是多练啊。 这三年来,他将大部分精力用在了站桩、拳脚和刀、矛上,花在射箭、骑马上的时间非常有限。 匈奴人从两侧包围过来,企图拦住赵延年和雷电。 但他们都慢了一步,根本赶不上直线加速的赵延年和雷电。 仆朋又从后面赶了过来,拉弓急射,阻止匈奴人靠近。 匈奴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无法靠近, 战马狂奔,箭如飞蝗,破风声不绝于耳。 赵延年一手搂着小鹿,一手抓紧马鞍上的木柱,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种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拼人品,不要被追来的匈奴人射中。 数里林间草地转眼即到,雷电率先冲进了树林。 紧接着,赵延年也抱着小鹿冲进了树林。 他跳下马,将小鹿送到雷电怀里。“快进去,不叫你们别出来。” “好。”雷电接过小鹿,策马冲进密林深处。 赵延年闪身藏到树后,拔出战刀,准备阻击匈奴人。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让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 得益于三年有规律的高强度练习,尤其是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站桩,他现在的身体素质强得可怕。 几个深呼吸,他就调整好身心,重新进入战斗状态。 仆朋跟了过来,在林边勒住坐骑,拨转马头,看向追过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见状,纷纷勒住坐骑。盘旋的马蹄踢起灰尘,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延年,我去接应归胡。”仆朋说道。 没等赵延年回答,他已经策马冲了出去。 匈奴人也没拦他,看着他从面前冲了过去,才重新聚拢来,打量着树林,犹豫着要不要冲进来。 他们擅长骑射,这种林间步战不是他们喜欢的作战方式,尤其是面对汉人的时候。 刚才追逐时,他们没看清赵延年的脸,却看清了赵延年的头发和衣服,显然不是匈奴人。 想起昨天图诺临阵被杀的事,他们不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又不是图诺的卫士,没有替图诺报仇的义务。 这给了赵延年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 一夜未睡,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纵使他已经达到了胎息的境界,还是感觉到了疲惫。 能有机会休息一下,当然是好事。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林间,驱散了晨雾。 赵延年的身体也渐渐暖和起来。 只是仆朋和赵归胡一直没有回来。 赵延年侧耳倾听,也听不到远处的声音。眼前的匈奴人太多了,就算人不说话,马蹄声、马打喷鼻的声音也足以干扰他的听力。 时间越来越长,赵延年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三年来,第二次没有赵归胡和仆朋在身边,他依然有点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一次就是独自面对大巫师,他一怒之下,杀心大起,惹出如今的事端。 第9章 告别 如果当时控制住了情绪,委婉拒绝大巫师,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反省自己,要控制住情绪,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 当年习武时,师傅曾经说过,练拳的人会有一段时间杀心特别重。他没经历过,所以也没当回事,甚至觉得师傅不过是道听途说,夸大其辞。 没曾想,这一世经历了,而且闯了大祸。 原来不是师傅夸大其辞,而是当年自己的功夫没到。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功夫不到,没有利刃,哪来的杀心? 严酷的环境让他有足够的动力习武,也日积月累的培养了足够的杀心。 就在这时,赵延年忽然心中一动,本能地矮身闪劈,同时挥出了手中的短刀。 “唰!”短刀的寒光照亮了小鹿的满是泪痕的脸。 雷电站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赵延年,呆若木鸡。 短刀的刀尖从小鹿的头顶划过,离雷电的脖子只有一指距离。 如果小鹿不是个三岁的孩子,头顶只到雷电的腰,此刻已被短刀刺破了脖子。 “阿哥,我饿。”小鹿拉着赵延年手臂摇了摇,浑然没有意识到她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赵延年连忙收回短刀。“啊……啊?你饿了?雷电,有没有吃的?” 雷电也回过神来,连连摇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话音未落,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延年有些头疼。 夜里遭遇偷袭,他们只顾着突围,根本没带食物。看阳光,现在已经是上午了,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别说小鹿饿,他更饿。 “马上没有?” 雷电摇摇头。“两匹马我都搜过了,一点也没有。” 赵延年束手无策。 匈奴人还在外面守着,他也不可能去打猎,到哪儿弄吃的? “你把这个借我用一下。”雷电指指赵延年腰间的小弩。“我只拿了妹妹的酒壶,没拿我的弓。” 他是最早知道这个小弩的,弩机还是他借给赵延年的。 “你会用?”赵延年一边说,一边摘下小弩,连同箭一起递给雷电。 雷电接过小弩,爬起身来,瞥了他一眼,拉着小鹿向密林深处走去。 “我五岁就骑羊射兔了。” 赵延年感受到了深深的鄙视,无奈地撇了撇嘴。 林外的匈奴人听到声音,凑了过来,向林中张望,看到赵延年的身影,连忙又退了回去。 ——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延年连忙打起精神,向外看去。 匈奴人向两侧分开,一个人昂然走了过来。 是赵归胡。 赵延年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赵归胡身后,没有看到仆朋的影子。 他没有动,等赵归胡走到林中。 赵归胡走到树影里,没有再往深处走,他停住脚步,背着手,仰着头。“延年,是我。” “我知道是你。”隐身树后的赵延年一动不动。“仆朋呢?” 赵归胡转身,看着与大树几乎融为一体的赵延年,噗哧一笑。“我还以为你又藏在树上,没想到就在我的身后。延年,你练是的什么武艺,怎么连气息都听不到。” 赵延年不吭声。 “仆朋正和右大将说话。”赵归胡咳嗽了一声。“右大将很欣赏他,要升他做百夫长,管理这一片的牧民。仆朋答应了,让我来叫你和雷电、小鹿。” 他四处看看。“雷电是不是去打猎了?这么久没吃饭,他们一定饿了。” “你呢?”赵延年打断了赵归胡的话。 赵归胡摸了摸鼻子。“右大将邀我去右贤王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 “他不介意我杀了大巫师?” “我没告诉他,只说大巫师的确来过这里,后来去了哪儿,不清楚。” “为什么?” 赵归胡皱起了眉。“为什么要告诉他?你希望他杀了你?” 赵延年沉默片刻。“那林鹿阿嫂呢?” “当时指挥进攻的人是百夫长图诺,他已经被你杀死了,仇已经报了。”赵归胡指指身上的札甲。“右大将还说,要将图诺的妻子和产业交给仆朋,算作补偿。” “仆朋答应了?” 赵归胡苦笑道:“延年,这里是匈奴。千百年来,他们就是这么活的。” 赵延年盯着赵归胡看了一会儿,缓了语气。“我要见仆朋。” 赵归胡微怔,随即面色一冷,狠狠瞪了赵延年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好”,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消失在林外。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和赵归胡的交情到此为止了。 信任是交情的基础,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信任可言。 赵归胡一直在隐藏实力,就像隐藏那张弓。 他严重怀疑,赵归胡主动去阻击右大将就是为了投降。 对一心想成为匈奴人的赵归胡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今心愿达成,他的志满意得根本掩饰不住。 他不告诉右大将大巫师的生死,未必是为他赵延年着想,更可能是不想影响这次交易。 一会儿功夫,仆朋来了。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一些愧疚。 “延年,归胡说的都是真的。”仆朋低着头。“我在这片牧场生活了几十年,不想离开这里去中原。林鹿已经死了,雷电、小鹿不能没有阿妈。我……” 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仆朋。“这是你的自由,不用向我解释。待会儿雷电、小鹿来,你自己问他们。他们要是愿意留下,我没意见。他们要是愿意跟我走,也请你别拦着。” 他吐了口气。“我答应过阿嫂的。” 仆朋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好吧。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汉朝,草原留不住你。将来……将来如果在战场上相见,我尽量躲着你就是。” “那倒不用……” 仆朋摇头。“不,延年,你别以为我是让着你。我是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才躲着你。”他苦笑道:“中原人精明,有很多我们匈奴人不知道的本事。你和归胡一样,都比我强。” 赵延年心里有些堵。 他很想告诉仆朋,他和赵归胡不一样。 但是,他的秘密比赵归胡还多,根本解释不清楚。 “大巫师是我杀的。”赵延年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个秘密告诉仆朋。 “是吗?”仆朋也吃了一惊,随即又道:“归胡知道吗?” “知道,我告诉他了,但他没告诉右大将。” 仆朋恍然,想了想,又道:“那你还是走吧。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终究是个祸根。”他笑了笑。“我们匈奴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对巫师还是很敬畏的,贵人也不例外。” 赵延年看着仆朋的髡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仆朋敬畏大巫师,所以才将他病中的情形泄露了出去。在他看来,如果家里出了一个巫师,哪怕这人是个汉人,只是在他帐篷里住过一段时间,都是荣耀。 现在为了交情,放走他这个杀死大巫师的人,仆朋心里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个匈奴人,比赵归胡那个中原人还要可信。 “仆朋,匈奴人不是汉人的对手,右贤王更不行。如果有机会,还是去汉朝吧。” “好,如果有机会,我就投降汉朝,然后带着雷电和小鹿去找你。” 赵延年举起手,和仆朋击掌为誓。 正说着,雷电带着小鹿回来了。 雷电提着两只兔子,小鹿捧着几只野果,吃得正香,满嘴果浆。 听完仆朋的解释,雷电没有犹豫太多,将小弩和没用完的箭塞给赵延年。 “阿哥,你先去汉朝吧。等你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帐篷,我就带着小鹿去找你。要不然,我们没地方住,冬天会冻死的。” 赵延年拍拍雷电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仆朋,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想了想,又道:“有机会,去高阙塞、鸡鸣塞留消息,我可能会先去那里待一段时间。” “保重!”仆朋紧紧地握着赵延年的肩膀,额头抵着赵延年的额头。 “保重!”赵延年和仆朋告了别,又和雷电告别,最后蹲下身子,抱着半张脸都是红色果浆的小鹿。“等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阿哥,阿哥给你准备嫁妆。” 小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笑嘻嘻地将一只沾满口水的野果塞进赵延年的嘴里。 “阿哥,吃。” 第10章 向导 赵延年走了,带着雷电刚刚猎杀的两只兔子。 雷电说,论武艺,赵延年很强。可是论打猎,赵延年还不如他这个孩子。 这两只兔子算是他借给赵延年的。 赵延年没有推辞。 虽然有点丢脸,但雷电说的是实话。 他这三年跟着仆朋、赵归胡出去打猎的机会并不多,也没给这个家庭创造什么财富,就是白吃白喝。 可是仆朋一家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仆朋、林鹿当他是弟弟,雷电、小鹿叫他哥哥,很混乱,也很温馨。 也正因为如此,林鹿的死才让他非常自责,无法接受赵归胡主动寻求和解。 在他看来,这是背叛。 他不能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更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起战斗。 尤其是当他背负着杀死大巫师的责任时。 赵归胡今天能为了眼前的利益隐瞒大巫师的死,将来就有可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出卖他。 仆朋看着赵延年消失在密林深处,摇摇头,抱起小鹿,走出了树林。 雷电紧紧地跟在后面,眼神像小狼一般,恶狠狠的盯着林外的匈奴人。 那些匈奴人也不以为忤,反而有点欣赏,一边打量着雷电,一边大声说笑。 右大将招降了赵归胡和仆朋,他们不用冒着危险入林恶战,自然是皆大欢喜。 仆朋来到右大将的面前,放下小鹿,抚胸向右大将行礼,又向相国行礼。 右大将脸色不太好看。“还有一个呢?” “他走了。”仆朋说道。 “右大将,赵延年受过伤,头脑不太清楚,经常犯病,留在身边不安全。”赵归胡上前劝道:“他一心想回中原,注定不会成为真正的匈奴人。” 右大将听了,张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赵归胡所说,一个身手极好,头脑却不太清楚的人留在身边的确不安全。 万一哪天他犯病了,突然暴起,砍了自己的首级去投奔汉朝,岂不危险。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右大将强作大度的挥挥手。“你刚才说,大巫师见过赵延年之后,向北去了。” 赵归胡说道:“赵延年的确是这么说的。” 右大将转头看看相国,眼神疑惑。 相国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向北是龙城,大巫师也许是去了龙城也说不定。蹀林大会在即,不能再等了,立刻回王庭,选出新的大巫师,才是要紧事。” 右大将一口答应,起身离开。 “仆朋,赵归胡跟我走,你就别跟着去了。反正蹀林大会就在附近,我们还要来的。你在这儿等我们就是了。图诺的妻子和产业,我会派人送来,你不用担心。” “谢过右大将。”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右大将抬起马鞭,敲了敲仆朋的肩膀。“今年冬天,随我南征,夺回河南地,我给你一块最好的牧场。” 仆朋再次拜谢。 —— 赵延年并没有走远。 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不认识路。 他知道这里是浚稽山东麓,在河南地——也就是河套地区——的西北方向,可是具体有多远,他并不清楚。 直接向东南方向去,也不现实。 因为右贤王的王庭也在东南方向,这一大片草原都是右贤王管辖的范围。 就算右大将不再追杀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单枪匹马穿过这一大片草原,也无异于撞大运。 万一迷了路,或者闯进戈壁、沙漠,没有吃的、喝的,必死无疑。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回来找仆朋。 赵归胡随右大将去右贤王庭,仆朋却是这一片的百夫长,不太可能走远。 他在树林里藏了半天,看着右大将一行离开,仆朋一家三口回到了帐篷,收拾被冲乱的帐篷,开始准备林鹿的丧事。 他走出树林,再次出现在仆朋一家面前。 仆朋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招呼赵延年一起帮忙,就像赵延年从未离开一样。 赵延年有点窘迫。 上午还郑重其事的告别,一副要去闯一番事业的模样,现在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和前世刚出校门就被社会毒打了一顿别无二致。 “延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骨气,对不起林鹿。”仆朋盘坐在林鹿穿好衣服的遗体旁,粗糙的手指抚过林鹿冰冷的脸庞,低着头。“可这就是草原,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上天的恩赐。” 仆朋的声音很低,语气含糊,还有一些赵延年没听过的词,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仆朋在说什么。 但是他能明白仆朋是在解释,解释他为什么放弃了为林鹿报仇,接受图诺的妻子。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仆朋,只能保持沉默。 “你也不要怨归胡。”见赵延年不说话,仆朋叹了口气,又为赵归胡开脱。“草原上就是这样,贵就是贵,贱就是贱,生来如此。他一个中原人,想在草原上活下去,依附贵人是最好的出路。右大将欣赏他,是他的运气,这辈子可能也就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就不会再有了。延年,你不要……” 赵延年摇摇头,打断了仆朋。“我知道,我不怪他。我只是……”他斟酌了一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强求。” “你能这样想就好。”仆朋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现在是百夫长了,多少有点权力。等安葬了林鹿,我派人送你去汉塞。” “你跟我说说这一片的地形吧。”赵延年请求道。 “这可不行。”仆朋笑道:“你回了汉朝,将来可能要做将军,率军来战。我现在告诉你地形,岂不是投降汉朝,做了你们的向导?” 相处三年,赵延年知道仆朋是在开玩笑,故意活跃气氛,便道:“投降汉朝有什么不好,你们匈奴人投降汉朝的多了。你记得……”他想了想,想起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你记得有个叫赵信的吗?他之前就是匈奴大官,现在就在汉朝做官,好像还封了侯。” “赵信?没听过。”仆朋摇摇头,又道:“不过匈奴人投降汉朝封了侯的倒是听说过,还不止一个。就像你们汉朝有造反的吴国、楚国一样,匈奴人各部落之间也是互相杀来杀去,没有一年太平的时候。” 仆朋拍了拍膝盖,看着林鹿失去了血色的脸。“林鹿让你带着雷电、小鹿去汉朝,就是觉得草原上太乱了,今日生,明日死,去汉朝也许能好一点。可是这天底下,从来只有贵人们的太平,哪有我们穷人的太平呢。汉人种地,匈奴人放牧,能求个温饱,就是上天最大的仁慈了。” 赵延年沉默着。 来到这个时代,得知是匈奴正盛的西汉前期,他的第一反应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多么豪迈? 可是天意弄人,他却与一家匈奴人生活了三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 如今又在林鹿的遗体前,听仆朋唠叨生活的艰辛,无法反驳的同时,不禁有些恍惚。 正如仆朋所说,汉人、匈奴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无所谓。 那,战争的意义又在哪里? 只是为了封侯吗? 相比于成千上万倒在战场上的人,又有几个人能封侯? 他有点迷茫。 第11章 向导 忙了两天,安葬了林鹿。 得益于仆朋成了百夫长,林鹿可以体面的下葬,不仅身上有新的衣服,身边还摆了几件精美的首饰。 金光灿烂,林鹿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分笑意。 雷电的身边也多了几个同龄人玩伴,享受着初为领袖的快乐,看不出什么悲伤。 只有小鹿刚刚反应过来,知道阿妈再也不会抱着她睡觉了,哭得稀里哗啦。 赵延年站在一旁,神情木然。 他这两天脑子有点乱,情绪极不稳定,生怕自己又起杀心,甚至不敢靠仆朋、小鹿太近。 次日,图诺的妻子来了,带着几辆满载物资的大车,和七八个奴婢。 图诺的牧场就在附近,牛羊有专门的牧人守着,等着仆朋去接收,随图诺妻子过来的都是贴身财物。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图诺的妻子是一个汉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中原人。 虽然她梳着匈奴人的发式,穿着匈奴人的衣服,甚至说着匈奴话。 但她和赵延年说话时,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和赵归胡、赵延年非常相似。 “我是图诺的妻子,我叫王君曼。”她径直走到赵延年的面前,上下打量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中带着几分好奇。“是你杀死了图诺?我还以为你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没想到这么瘦弱。” 赵延年想了想。“严格来说,不是我,是赵归胡,是他一箭射穿了图诺的脑袋。” 王君曼平静地点点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右大将将我赏给了仆朋。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他的妻子了。你如果愿意留在这里,我非常欢迎。” 她顿了顿,又道:“有一个身手好的客人,对匈奴人来说,是上天的恩赐。” “我已经和仆朋说好了,安葬了林鹿,我就离开这里,回中原去。” 王君曼点点头,转身招了招手,叫过一个面容沧桑,右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我送你一个礼物吧。他叫孙贾,刚成为我家的奴隶不久。和你一样,一心想回中原。反正留不住,送给你做向导。” “你认识路?”赵延年看向孙贾,心中欢喜。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向导。 孙贾点点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长安。”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延年向王君曼施礼致谢。 “不用客气。”王君曼叹了一口气。“世道不太平,汉人、匈奴人杀来杀去,兴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俘虏。到时候,你若能顾念今日之情,留我一条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王君曼。“你似乎对匈奴人的前景并不看好?” 王君曼嘴角转挑,转头看向别处,轻声说道:“草原虽大,户口不过百万,也就是中原一个大郡而已,内部还杀来杀去。之前汉朝弱的时候,匈奴人都无法越过长城,如今汉朝强盛,匈奴人哪里还有取胜的希望。再说了,匈奴人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丧失了警惕,还以为汉朝是以前的汉朝。从上到下,无不轻敌,吃了亏都不知道清醒。这样的人,就算上天想救,也救不了。” 赵延年不禁刮目相看,这女人是个明白人啊。 “你……读过书?” 王君曼瞥了赵延年一眼,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看着王君曼不再曼妙的背影,赵延年好奇心大起。 这女人和赵归胡一样,有故事啊。 这草原上究竟有多少来自中原的逃亡者? “主人?”孙贾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打断了赵延年的思绪。 赵延年回头看孙贾,招招手,将他叫到一旁。“你是怎么来草原的?” 孙贾苦笑一声。“我是十三年前,随使者出使月氏,经过休屠王的领地时,被匈奴人抓住的。之前一直在休屠王庭,因为总想回中原,几次逃跑,被休屠王打断了腿贱卖,成了图诺家的奴隶。” 赵延年一惊。“十三年前,出使月氏?” “是的。”孙贾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延年。“主人,你也知道这件事?” “你说的使者,是姓张吗?” 孙贾大吃一惊。“主人,你……” 赵延年笑了,第一次露出神棍的得意。“是汉中人张骞吗?” 孙贾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将赵延年拉到帐篷后面,拱手一拜。“主人,赵君,你真是巫师吗?” 赵延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胡说什么?再说一句,别怪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是我胡说,我错了。”孙贾用力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赔着笑,满眼都是欣喜。“你认识张使?” “我听过他的故事。”赵延年含糊其辞,不想再被孙贾认为是巫师。 巫师在草原上地位尊崇,在汉朝就不入流了。医巫相卜,都是贱民。 一旦背上这个恶名,以后还怎么封侯拜将? “是这样啊。”孙贾失望之余,又有些得意。“这倒也是,张使虽然出使不成,却持节十年不坠,不失为英雄。就算是这草原上的人,也有很多人敬佩他的。张君听过他的名声,也不奇怪。” “你连主人都不叫了?”赵延年歪了歪嘴。 孙贾微微一笑。“赵君,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我为你做向导,送你去长安,你还我自由。”孙贾抬起头,看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你我都是汉人,就不用像匈奴人那样相处了吧。再说了,你身手这么好,又有些……天赋,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到时候奴仆成群,也不差我一个残废。”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成交。” 孙贾也笑了,伸手与赵延年相击。“赵君爽快,不愧是我汉家儿郎。可惜了,当年张使身边若有你这样的人,也不会被匈奴人轻易抓住。” 赵延年眨眨眼睛。“你知道张骞现在在哪儿吗?” 孙贾摇摇头。 “他逃走了,去了西域,找到了月氏。”赵延年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孙贾。“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孙贾顿时屏住了呼吸,两眼瞪得溜圆,憋了半晌,才说道:“你……听谁说的?” “前几天,听一个路过的西域商人说的。” 孙贾有点疑惑。“从休屠王驻牧地经过的西域商人不少,从浚稽山经过的西域商人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摇摇头,甩开刨根问底的念头,又道:“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赵延年生怕露馅,强行掐灭了继续装逼的欲望。 说得越多,破绽越多,麻烦也就越多。 不过,他心里却有了一个想法。 据他所知,张骞出使月氏回程时,又被匈奴人抓住了。只不过这次时间不长,很快就趁匈奴内乱,逃回了长安。按照时间推算,好像就在卫青夺取河南地之后不久。 听赵归胡、仆朋说,匈奴最近不太平,单于病重,要死了。 张骞很可能就是趁这个机会逃跑的。 换句话说,张骞现在很可能就在匈奴单于庭。 如果能找到张骞,助他脱困,跟着他一起去长安,不就是妥妥的终南捷径? 富贵险中求。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你认识去单于庭的路吗?” 第12章 眼前人 “你要去单于庭?”仆朋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王曼君也有些诧异,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继续指挥着女奴倒酒、割肉。 她进入角色很快,只用了半天功夫,就习惯了新的身份。 “从这里直接回汉朝,要经过右贤王的牧区,我怕有危险。”赵延年解释道。 “应该不会吧。”仆朋将信将疑,端起酒碗,浅浅的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 图诺家的奶酒味道很醇正,酒味更浓。 “右大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的话,总不能一转身就不承认,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话还是算数的。” “阿弟的担心不无道理。”王君曼说道:“右大将答应了不追究,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追究。” 她挽起袖子,亲自给赵延年倒了一杯奶酒。“右贤王正筹划着进攻汉塞,夺回河南地。阿弟这时候回去,难免走漏消息。右大将若是用这个理由强留他几个月,也说得过去。至于几个月后又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呢。想杀人,理由多的是。我之前听图诺提起右大将,那可不是什么心胸大度的人。” 仆朋想起大巫师的事,也有些担心,没有再说。 “单于庭在浚稽山东北,有两千多里。你先沿着姑且水,向西北方向走,大概十天左右……” 仆朋从火塘里拿起一根烧焦的树枝,一边说一边画,将前往单于庭的路线说给赵延年听。 王君曼在一旁补充她知道的信息。 身为图诺的妻子,她知道的并不比仆朋少。 赵延年用心记下,感激仆朋的同时,对王君曼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有她陪着仆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可惜了林鹿。 “孙贾,你把阿虎带走吧。”王曼君对坐在赵延年身后的孙贾说道。 孙贾一惊,随即露出一丝尴尬。“主母,我……” 王曼君笑笑。“你真以为能瞒过我?之前不肯给你,是因为你自己都养不好,怕阿虎跟着你受苦。现在你跟了延年阿弟,将来富贵可期,我又何必分开你们。” 说着,她转身对一旁服侍的婢女招招手。“阿虎,别忙活了。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着阿弟、孙贾走吧。以后好好服侍孙贾,多生几个胖小子。” 阿虎喜出望外,跪倒在地,又羞涩地看了一眼孙贾,转身出去了。 王曼君回到仆朋身边,笑着说道:“夫君,我自作主张,你不会介意吧。” 仆朋哈哈大笑。“你这婆娘,做事妥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介意。” 王曼君又对赵延年说道:“阿弟,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单于庭很远,又是冰雪之地,你们在路上要吃要喝,差一点都不行。” 赵延年暗自感慨。 这女人真会做人,分明是看出自己待孙贾与奴隶不同,立刻满足了孙贾说不出口的心愿。迂回送人情,让自己不好推辞。 “阿嫂想得周到,我感激不尽。别的也没什么,只想请阿嫂好好照顾雷电、小鹿。”赵延年拉过眼睛红肿的小鹿,爱怜的摸着她的头。“林鹿阿嫂因我而死,我答应她好好照顾雷电、小鹿,现在却要离开,实在是愧对亡者。阿嫂现在成了他们的阿妈,还请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王曼君将小鹿拉了过去,摸出手绢,拭去小鹿那一会儿流出来,一会儿吸进去的清鼻涕。“我跟了图诺三年,却没一个孩子。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我的儿子、女儿了。” “多谢阿嫂。”赵延年起身,郑重其事的向王曼君施了一礼。 王曼君侧了侧身,还了一礼。“阿弟,我能多问一句么?” “阿嫂请说。” “你去单于庭,是想见单于吗?” 赵延年早有准备。“是的,我想见见单于,顺便再看看单于庭的形势。” “哦,那你去吧。” 赵延年敏感的察觉到了王曼君有未尽之言。“阿嫂,你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 “没什么,你要看单于庭的形势,就必须去单于庭一趟。如果你只是想见单于,倒不必那么费劲。” 赵延年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王曼君。 “单于病了,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王曼君轻声说道:“即将继位的左贤王於单正在赶来浚稽山的路上。你若想看新单于,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左贤王於单要来?”赵延年和仆朋不约而同的直起身。 这是他们之前都不了解的信息。 单于病重,身为第一顺序继承人的左贤王於单不在单于庭守着,却离开自己的领地,来到右贤王的领地,这事本身就不正常,后面必然隐藏着重大变故。 这不就是内乱的节奏? “我也只是听图诺说了一下,具体情况如何,并不清楚。”王曼君看了一眼赵延年。“阿弟是去是留,早做打算。” 赵延年若有所思,点头答应。 —— 反复考虑之后,赵延年决定还是离开仆朋一家。 左贤王於单要来浚稽山不假,但右贤王、右大将也会来,赵延年实在不想看到他们。 再说了,如果於单和右贤王父子有什么交易或者冲突,他一个汉人也起不了作用,反倒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与其如此,不如躲远点。 当然,如果半路上遇到於单,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就更好了。 至于搭上关系,赵延年不敢多想。 毕竟他只是一个流亡草原的汉人,还不够资格和堂堂的匈奴太子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的匈奴,还是自视甚高,不把汉朝放在眼里的匈奴,对汉人可没什么敬畏可言。 主动往上凑,也是热脸贴冷屁股,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王君曼为赵延年准备了充足的物资,包括五匹乘马、两头健牛和装满物资的两辆大车。 这不像送行,倒像是兄弟分家。 搞得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在仆朋家白住了三年,临走还带这么多东西,实在过意不去。 仆朋很坚决,不容赵延年拒绝一点。 一大早,仆朋带着雷电、小鹿,送出十余里,依依惜别。 几天时间,雷电、小鹿已经从丧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有说有笑,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赵延年反倒成了最伤感,最怀念林鹿的那个人。 他甚至有些怨恨王曼君,虽然王曼君对他的厚待丝毫不亚于林鹿。 孙贾看出了赵延年的心情。 告别仆朋一家,正式踏上旅途后,他悄悄地去赵延年说道:“赵君,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从小就习惯了生死,看重眼前人。不像我们汉人敬祖宗,悼亡者,把生死当成头等大事。”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承认,这不是仆朋或者其他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他还没有在心理上融入这个时代。 他不仅无法认同仆朋,也无法认同赵归胡。 可是谁又能说他是对的,仆朋、赵归胡就是错的? “孙兄,你在中原还有家人吗?”赵延年岔开了话题。 找不到答案的事,暂时就不要纠结了,先顾好眼前吧。 “之前应该有,现在么,不清楚。”孙贾挽着马缰,身体随着马的前进前后摇晃。“我流落匈奴十年,谁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就算有,恐怕也成了奴婢了吧。” “奴婢?” “我家的地早就卖完了,还欠了不少债。我主动请求随张使出使,就是想赚一笔赏金还债,结果还没走到西域就成了匈奴人的奴隶,更别说赏金了。没有钱,他们除了自卖为奴婢,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孙贾叹了一口气。“我家在洛阳,想来匈奴都没机会,重重关卡,寸步难行。” 第13章 心宽者有福 赵延年很吃惊。 汉朝的百姓过得这么艰难吗? 他依稀想起来一起记载,好像说汉朝开国七十年,到汉武帝时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普通百姓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只是当时听过也就听过了,没什么印象。 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感觉大有不同。 “那你还想回去?” “当然要回去。”孙贾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家的祖坟在洛阳。就算穷死、饿死,我也要落叶归根,不能埋在草原上。” 赵延年一时无语。 他又想起了赵归胡。 赵归胡是打定主意,坚决不肯回去。为表决心,连名字都改了。 他不相信赵归胡生下来就叫归胡。 可见就算是中原人,想法也不一样的。 匈奴人同样如此。 “希望你的家人还活着。哪怕是做了奴婢,总还有机会赎身。” 孙贾笑了。“只要能安全回到汉塞,我就赚了,替他们赎身不成问题。” “哦?” “你知道这几匹马值多少钱?”孙贾拍拍马鞍。“中原马价贵,我要是能把这几匹马带到洛阳,就足够还债。哪怕是就近卖给边军,也能小赚一笔。” “这样的一匹马值多少钱?” “官价十万。”孙贾竖起两根手指。“相当于一户中产之财,或者五个健壮的奴婢。” 赵延年呲了呲牙。 他知道王君曼出手大方,这些物资值不少钱,却没想到这么值钱。 一匹马就值十万,相当于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 “这王夫人真是大方。” “她会做人,是图诺福薄,配不上她。”孙贾附和道:“虽然这些马在草原上没那么值钱,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她是真的……看中你了,卖了你一个大人情,连我都跟着沾光。” 赵延年转头看了孙贾一眼,没吭声。 他知道王君曼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是慧眼识英雄,看中他这个人,还是因为大巫师看中了他,那就说不准了。 将来有机会,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 “你对她了解多少?” “不多,只知道她是上郡人,祖辈好像是做官的,后来犯了事,被灭族,就逃到草原上来了。”孙贾回头看看牛车上的阿虎。“等有空,让她跟你讲吧,我所知道的,都是她告诉我的。” “行,那我们说点其他的。你的身手怎么样?” 孙贾咂了咂嘴。“以前还行,对付三五个人没问题。如今腿断了,又做了十年奴隶,没机会练习,生疏了不少,怕是不行了。万一遇到事,你别管我,带上阿虎就行。她怀了我的孩子。” “是么?”赵延年有些吃惊。“我还真没看出来。” 阿虎看起来利落得很,一点没有怀孕的样子。 “嘿嘿,侍候人的,哪能那么娇气。”孙贾捻着胡须,神情得意。“我的腿虽然断了,其他物件可好用得很。一次,就一次……” “闭上你的臭嘴吧,也不怕人笑话。”阿虎在后面听得清楚,红着脸骂道。 孙贾仰天大笑。 赵延年也跟着笑。 笑完之后,他对孙贾说,你腿脚不好,近战肯定要吃亏,射箭也不太方便,不如练弩。弩射得远,杀伤力大,而且容易上手。到时候你远射,我近战,互相配合,就算遇到三五个敌人,也有自保的能力。 孙贾一口答应。 赵延年随即拿出自己的小弩,交给孙贾,让他先熟悉熟悉。 等有机会,他再想办法搞个大弩。 —— 当天晚上,赵延年一行宿于东西浚稽山之间的大泽东岸。 竖起帐篷后,阿虎留下准备晚餐,赵延年和孙贾带着武器,到四周查看地形。 身处野外,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不测,是一方面。 既然下定决心归汉,又有心从军,留意周边地形,以备将来行军作战,是另一方面。 在这一点上,赵延年和孙贾心照不宣。 “这片大泽的水来自燕然山。向南大约百里,也有一个大泽,匈奴人称之为居延,水来自祁连山,现在是浑邪王的牧场。”孙贾站在泽边,伸手一指南方。“十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被匈奴人抓住的。” “休屠王的牧场在哪里?” “在浑邪王的牧场东。休屠王的牧场也有一个大泽,在天山之北,叫休屠泽,没有这个大……” 孙贾侃侃而谈。 他在休屠王庭为奴近十年,他对休屠王庭的了解最多。 赵延年起了八卦之心,想起了那个出身于休屠王族,却成了汉武一朝名臣的金日磾,以及那个仁爱之名远播,以至于汉武帝为其绘图于宫中的休屠王阏氏。 “你见过休屠王和他的阏氏吗?” “见过,不仅见过,还受了休屠王阏氏的恩惠。”孙贾笑了笑。“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是断腿的,而是被斩首示众。那是一个心善的妇人,很多人都感念她的好。” “打断了你的腿,你还念她的好?你是不是做奴隶做上瘾了。”赵延年调侃道。 “怎么说呢?”孙贾叹息道:“我想逃回中原,没错。但她作为休屠阏氏,不能纵容这件事,也有她的道理。一国有一国的律法,一家有一家的规矩,没办法的事。汉朝对待逃奴,不也一样凶狠严酷?” “看不出,你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赵延年嘿嘿一笑。“你这人心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哈哈,借你吉言。”孙贾也笑了。 刚笑了两声,赵延年忽然心中一紧。 他不动声色的碰了碰孙贾,轻声说道:“不要乱动,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孙贾的笑声一滞,脸颊抽搐了两下,强作镇静的转动眼珠,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哪儿,我看不到。” “我也不知道,但感觉不对。”赵延年缓缓转身。“他们没动手,想必是不想发生冲突。我们走吧,尽可能离他们远一点,免得麻烦。你把袍子撩起来,让他们看到你的伤腿。” 孙贾跟上,撩起了袍角,还特地加大了摇摆的幅度,让对方看清他是个残废。 四周除了芦苇被风吹动的声音,看不到一个人影。 赵延年和孙贾一边走一边说,慢慢离开了大泽。他们没有直接回驻营地,而是绕了一个圈,向驻营地附近的芦苇丛走去。 过了一会儿,芦苇丛中冒出两个身影,是两个手持弓箭、腰间佩刀的匈奴人。他们穿着羊皮薄袄,遮住了里面的札甲,以及怀中的短刀。 一个匈奴人看着远处赵延年、孙贾的身影,露出一丝不解。“这两个汉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看样子不像是收皮货的商人。你说,会不会是汉人的细作?” “你看哪个细作是瘸子的?”另一个匈奴人不屑的说道。 “说不定是装的呢?汉人狡猾,不能不防。” “你是说,他已经发现了我们,故意装给我们看?”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我跟过去看看,你回去报告相国,多派几个人来。不管他们是不是汉人的细作,都不能让他们活着。” 第14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延年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有人跟了上来。 他有些恼火。 他不想惹事,所以让孙贾露出腿疾,以示无害,没想到对方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难道是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警戒区? 又不太像。 对方如此警惕,不太可能让人随随便便进入警戒圈,否则也太无能了。 自己和孙贾又不是故意潜入,就是随意溜达而已,根本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赵延年决定给对方一个警告,让他不要跟着。 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转过一个弯的时候,赵延年示意孙贾继续向前走,自己则隐入一旁的芦苇丛中。 过了一会儿,一个匈奴人鬼鬼祟祟的跟了过来,进入了赵延年的视野。 看到匈奴人的第一眼,赵延年就皱了皱眉。 匈奴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像个油桶。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胖,后来才发现不是胖,而是里面衬了甲。 有甲已经说明他身份不一般,又刻意穿在皮袄里面,这就更让人怀疑了。 至少能说明一点,对方也不想太张扬。 如此一来,他跟过来的意图就更险恶了,很可能是杀人灭口,以免暴露行踪。 这可怎么办? 赵延年有些头疼。 之前一怒之下杀了大巫师,惹出那么多麻烦,还连累林鹿阿嫂送了命。现在他是真不想随便杀人。 想了想,他做了一个决定,希望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 匈奴人跟了过来,再次看到了前面的孙贾,但是只有孙贾一人,顿时警惕起来,蹲下身子,拔出半截战刀,环顾四周。 四周只有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芦苇,看不到一个人影,就连远处的孙贾都消失在芦苇丛中。 匈奴人顿时觉得不妙,刚想起身,后脖颈忽然一凉,杀气浸体,顿时僵住。 “别回头,我不想看到你的脸。”赵延年挤着嗓子,哑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我们都不敢兴趣。我们就是路过,在此宿营。如果你介意,我们可以立刻离开。” “汉人?”匈奴人慢慢站直了身体,还刀入鞘,然后张开双臂。“好身手,你真的只是路过?”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还有些嘲讽,显然不相信赵延年所说。 赵延年有点头疼。 他能说几句匈奴话,但口音改不了。 他小露锋芒,本想警告对方,没想到却让对方更加怀疑他的身份。 这下更麻烦了。 “我是汉人,真的只是路过。” “你要去哪儿?”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直言相告。“单于庭。” 孙贾说过,这里不是西域商道的路线,谎称商人也骗不过人,更何况他的行李中也没有能够交换的商品。一旦被揭穿,更让人怀疑。 匈奴人有点惊讶。“单于庭?你去单于庭干什么?” “找人。”这个理由不算假,他去单于庭的确是为了找张骞。 “找谁?” “一个叫张骞的汉人使者。”赵延年说道:“十多年前,他奉命出使西域,被你们匈奴抓住了,据说在单于庭。” “你又是谁,为何要找他?” “受人之托。”赵延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原来是这样。”匈奴人的肩膀放松下来。“你走吧,不过不用去单于庭了。张骞的确在单于庭住过几年,但三年前就跑了。你们这些汉人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不管对你们多好都没用,一有机会就逃跑。” 赵延年没兴趣和他争这些是非,而且也争不出个所以然。 “多谢你的消息,也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草原很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如何?” 匈奴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赵延年侧耳倾听,趁着晚风搅动芦苇,响声大作的瞬间,闪身潜入芦苇,离匈奴人数步之遥。 匈奴人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赵延年原本所在的位置,又向四周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他想了想,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走出芦苇丛,向前面的孙贾追去。 孙贾还在一瘸一拐的走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迫近,他停住脚步,突然回头,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小弩,寒光闪闪的弩箭正对赵延年的胸腹。 见是赵延年,他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匈奴人追来了。” “你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不是我不信你。”孙贾摇摇头。“你只有一人,匈奴人却肯定不止一个,而且他们在暗处,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赵延年没有再争。 他知道孙贾说得对。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即使他已经初窥武道门径,面对一群敌人,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更何况匈奴人善射,很可能他还没看到对方,就被一箭射杀了。 比起弓箭这样的远程武器,拳脚的劣势还是很明显的。 要抓紧时间练习弓弩才行。 “那个匈奴人有甲,而且是穿在里面……” 赵延年将刚才看到的一五一十的告诉孙贾,除了让他提高警惕,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孙贾在匈奴十多年,经验比他丰富。 孙贾听完,眉头紧锁。“听起来不像是右贤王的人。这里虽然不是右贤王自己的牧场,终究还属右贤王管辖,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 赵延年觉得有理。“那会是谁?” “会不会左贤王於单的人?” “说不准。”孙贾加快了脚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匈奴人自己的事,我们没必要惹事。今天别在这里宿营了,赶紧走吧。” 赵延年深以为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况不明,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赶回宿营地,一看眼前的景象,顿时傻了眼。 原本已经扎好的帐篷不见了,马和牛车不见了,阿虎也不见了。 眼前只有零乱的脚印、蹄印,以及车辙印,还有打翻的陶罐,洒在地上的奶。 孙贾大吃一惊,一瘸一拐的冲了过去,从被踩烂的土中捡起一支银簪,焦急的四处张望。 “阿虎,阿虎,你在哪儿?” 赵延年血涌上了头,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他绕着营地缓缓转了一圈,又抬起头,看向北方。 “孙贾,别叫了,阿虎被人掳走了,不过她还活着。” “是吗?”孙贾惊喜交加。“你确定?” 赵延年瞪了孙贾一眼,有些不快。果然爱情影响智商,孙贾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一旦心上人被劫,也乱了阵脚。“你看到尸体,还是看到血了?如果对方想杀阿虎,一刀就解决了,何必带到别的地方去杀?” 孙贾眨眨眼睛,一拍额头,如释重负。 “那我们去追吧。”他指着马蹄印、车辙印消失的方向。 “别急,现在追过去也是送死。”赵延年看看四周。“你生火,我去射两条鱼。吃饱了,好去救人。” 孙贾连声答应,转身去收集干枯的芦苇。 赵延年摘下随身携带的弓,走到水边,准备射鱼。 他的箭术虽然不如赵归胡、仆朋,射几条鱼还是绰绰有余。 一会儿功夫,赵延年就满载而归,剥腹去鳞,简单的清洗了一下。孙贾生好了火,用箭杆将鱼串起,架在火上烤。 很快,鱼熟了。 赵延年和孙贾各取一条,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虽然没有任何佐料,但胜在新鲜,味道还算过得去。 夕阳落山,满月升起,将水面照得银光闪闪,一片清冷。 晚风也紧了起来,吹得芦苇哗哗作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赵延年起身,将火踩灭,拍拍衣摆。 “走,杀人去。” 第15章 喜欢cospaly的左贤王 “不不不,是救人,不是杀人。”孙贾跟了上来,纠正道。 赵延年回头看着孙贾,没说话。 孙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连呼吸都停止了。 赵延年眼中的杀气很浓,很吓人。就像一把刀,直刺内心深处,让人心生怯意。 过了片刻,他才苦笑道:“赵君,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们救出阿虎就好,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匈奴人残忍,有仇必报,一旦见了血,就不好解决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 他觉得孙贾的分析有道理。 以匈奴人的习惯,但凡有点敌意,当场就会杀了阿虎。 既然没杀,说明对方的敌意没有那么重,劫走阿虎可能真的只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 就像他刚才遇到的那个匈奴人一样。 从时间来看,自己向那个匈奴人解释时,阿虎也被人劫走了,两伙匈奴人之间没有交流。这伙匈奴人看到阿虎独自一人,又带着这么多东西,难免有疑心。 这么一想,对方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敌意,正等着自己去救人。 至于见面之后是放人,还是一起杀掉,那就不好判断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直接杀人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行,我尽量跟他们好好说。”赵延年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孙贾欢喜不禁。“只要他们能放了阿虎,哪怕其他的不给都行。人是最重要的,巫师说了,她怀的是个儿子。” 赵延年瞥了孙贾一眼,欲言又止。 他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轻易答应孙贾的交易。 孙贾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 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我的东西。 连你们都是王君曼送给我的礼物,什么时候能自作主张了,说不要就不要? —— 就着月光,赵延年沿着马蹄印、车辙印快速向前。 这一世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他的视力极佳,能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宛如白昼。 如果不是为了等孙贾,他可能走得更快。 向前走了不到两里地,他们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匈奴人站在路中间,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之前他见过的那个。 路边的芦苇丛中,隐隐绰绰的几个身影,张弓搭箭,如临大敌。 “我们又见面了,赵延年。”匈奴人嘿嘿笑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多谢你的不杀之恩。” 赵延年一听,就知道自己的底细被阿虎泄露得干干净净。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装了。 “有机会,记得还我一条命。” 匈奴人一怔,随即大笑。“行,有机会,我一定还你。现在嘛,我先带你去见一位贵人。” “好。”赵延年点头答应,伸手示意。“请带路。” 匈奴人眼中露出一丝讶色,转身引赵延年向前。 孙贾刚要跟过去,却被另一个匈奴人拦住了。“你不用去,贵人只想见他一个。” “我……”孙贾不知所措地看着赵延年。 “你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好吧。”孙贾无奈地在路边坐下。 赵延年跟着匈奴人,沿着一条小路继续向前。他们渐渐离开了湖岸,往山上走去。走了三四里路后,来到一个山谷。 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大大小小近百顶帐篷,以及帐篷前的篝火,将山谷照得一览无余。 营地中央的帐篷前,有一面大纛。在火光的照耀下,大纛上隐约可见一只狼头。 赵延年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大纛,但显然是一位贵人。 难道是左贤王於单? 带路的匈奴人停住了脚步,对赵延年说道:“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会有其他人带你过去。你记住,我叫杜支,欠你一条命。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还给你。” 说完,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又有一个匈奴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也不说话,招手示意赵延年跟上。 赵延年也不说话,跟着匈奴人继续向前走,来到中间的帐篷前。 篝火旁,围坐着几个人,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面庞白晳,眉清目秀,神情和善。 他身上穿着锦衣,虽然是匈奴人的式样,却不是皮袄。 在火光的照耀下,锦衣闪闪发光,非常吸睛。 可是最让赵延年诧异的不是他身上的锦衣,而是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他身边的几个人手中也有竹简,有人还拿着笔,正在竹简上记着什么。 其中一人身穿汉人服饰,头上戴着冠,明显是个汉人。 年轻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面带微笑地打量着赵延年。 “少年英雄,果然与众不同。”他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竹简插在腰带里,运作熟练。 他说的也是汉话,而且是官话,有深厚的秦人腔调。 他听赵归胡学说过那样的话。 当时赵归胡为了证明他是秦人,不是汉人,特意学说了几句官话。 赵延年拱了拱手。“不知贵人怎么称呼?” 年轻人的笑容更加灿烂。“於单,匈奴人於单。” 赵延年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於单的名字,还是吃了一惊。 “左贤王?” “虚名而已,不值一提。”於单伸手相邀。“我一到浚稽山就遇见了你,也算是缘份。请坐!今天我不是左贤王,就是一个普通的匈奴人,一个敬重你的匈奴人。” 赵延年忍俊不禁。 这货是他亲眼见过的第一个匈奸。 身为匈奴左贤王,马上要继位单于大位的人,居然如此痴迷汉人文化,还明目张胆地玩起了cosy。 他拱手致谢,坐了下来。“我不过是一个流亡草原的汉人而已,岂敢受左贤王如此礼遇。” 於单也坐了下来,眼睛却片刻不离赵延年的脸。 赵延年惊讶的发现,於单不仅面庞比一般人白晳,眼睛也不是黑的,而是蓝色的。 和他之前见过的匈奴人不同,於单有明显的白人血统。 “为了朋友,不惜以身犯险。这样的英雄不值得敬重,还有谁值得敬重?”於单招呼人为赵延年倒酒。“我们匈奴人虽是蛮夷,却敬重英雄,敬重勇士。” 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汉人抚着短须,沉声说道:“左贤王仰慕衣冠,通晓诗书,岂能以蛮夷视之。” 他眉眼低重,从头至尾,没看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嘴角轻挑。 於单不装,你倒装上了。 “左贤王抬举,延年愧不敢当。不知左贤王叫我来,有何指教。” “岂敢,岂敢。”於单举起杯,向赵延年敬酒。“我听了一些传言,非常好奇,想当面请教。还望赵君不弃,为我指点迷津。” 赵延年笑了。“我一介草民,又不懂诗书,哪里能指教左贤王。左贤王身边就有饱读诗书的大儒,何必舍近求远。” 那个汉人听出了赵延年的调侃,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强行咽了回去。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於单哈哈一笑。“再者,人各囿于所见,不能言未曾目见耳闻之事。你在右贤王领地多年,还见过大巫师、右大将,总有些我们不清楚、不知道的见闻。若能赐教,感激不尽。” 第16章 这把赚大了 赵延年明白了。 於单这是想打听右贤王的事。 更准确的说,他是想听一个被右贤王庭大巫师看中的传人说说右贤王的事。 这一刻,赵延年不仅不再为杀死大巫师懊恼,更想撕了仆朋那张嘴。 这一切,都是从仆朋那张臭嘴开始。 按捺着杀心,赵延年强作笑容,指了指於单腰间插的竹简。“左贤王不耻下问,延年岂敢藏私。恕我冒昧,敢问左贤王读的是什么书?” 左贤王眉梢轻扬,取出腰间的竹简递了过去。 赵延年接过,就着火光,盯着竹简看了半天,神情有些尴尬。 这些字吧,他勉强能猜出几个。 他知道这些都是汉字,就是认不出是哪个汉字,只能猜。 意思,一点也不懂。 “这是《公羊传》,董生亲传讲义。”那个汉人看出了赵延年的窘迫,略带几分得意的说道。 “董仲舒?”赵延年有些诧异,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董仲舒的弟子。 那个汉人顿时变了脸色。“放肆,董生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提及的?” 赵延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将竹简递还左贤王於单。“敢问足下大名,可是董生亲传弟子?” “在下段叔,是董生再……再传弟子。” “原来是段生。”赵延年一点诚意也没有的拱拱手。“敢问段生,依董生所传经义,左贤王有疑,是当问人,还是当问鬼神?” 段叔冷笑一声。“足下不是人吗?” 赵延年笑了,没有再说,转头看向左贤王於单。“不瞒左贤王,在下虽在草原几年,但潜心向道,不与闲人往来,见闻着实有限。左贤王若问琐碎细事,在下恐怕无以相告。左贤王若问大道,在下倒是可以说上几句。” 左贤王於单还没说话,段叔就忍不住说道:“足下连字都不认识,向什么道?” 赵延年面不改色。“天人合一之道。” 段叔嘴角抽搐,瞅了左贤王於单一眼,欲言又止。 於单却是大喜,连忙拱手。“正要请教。” 赵延年环顾左右,笑而不语。 於单一愣,随即说道:“这几位都是於单心腹,不碍事。”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在下得左贤王礼遇,愿将寸心所得坦诚相告,可不想被俗人当作谈资笑料。” 於单眉梢再挑,转头看向段叔,带着几分歉意。 段叔不屑地起身,甩甩袖子,自顾自地走了。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站到十余步开外。 於单再次拱手,改了坐姿,像汉人一样跪坐在赵延年面前。“请指教。”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让自己看起来很庄重。“左贤王想知道的,应该是右贤王能不能夺回河南地吧?” 於单眼神微闪,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能。” 於单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你不要高兴太早。”没等於单高兴太久,赵延年又给於单当头一棒。“右贤王夺不回河南地,不代表他对左贤王没有威胁。相反,正因为他无法夺回河南地,更有可能委过左贤王,甚至……” 赵延年拖长了声音,没有说下去。 於单屏住了呼吸,等了片刻,忍不住身体前倾,问道:“甚至……如何?” “甚至质疑左贤王,争夺天命。” 於单眼神微缩,坐了回去,半晌没有说话。 赵延年也没有说话。 他强忍着恶心,不惜被段叔笑话,也要扮一回神棍,就是想借机挑拨匈奴人的关系。 其实这些观点并不需要借巫师的名义,正常人也能看得出来。 甚至左贤王於单本人也能想到。 但匈奴人更敬畏天地鬼神,以一个准巫师的身份说出来,更有份量,更有说服力。 於单沉吟良久,再次拱手发问。“敢问……赵君,我当如何化解?”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请赵君详言。” “左贤王可知右贤王庭的大巫师离奇失踪?” 於单吃了一惊。“大巫师离奇失踪?” 赵延年点点头,伸手一指。“不瞒左贤王,大巫师亲从王庭来,曾见过我一面,然后就去了浚稽山深处,杳无音讯。因蹀林大会临近,右大将亲自赶来寻找,也一无所获,不得不重选大巫师。” “那……大巫师可曾说些什么?” 赵延年笑了。“左贤王,大巫师感通天地,为天代言。他不告而别,离开右贤王庭,还用说什么吗?” 於单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拱手致谢。“多谢赵君,感激不尽。” “诚如左贤王所言,你我相遇,便是有缘,不必言谢。”赵延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夜深了,能否请左贤王归还我的婢女、牛马?” “当然,当然。”於单回过神来,连声说道:“赵君所有之物,岂敢冒犯。我已经安顿好了,正在营外休息,随时可以归还赵君。” 他起身走到赵延年面前,说道:“夜色已深,赵君不如就在我营中休息,明日再起程如何?” 没等赵延年说话,他又说道:“有一个消息,赵君可能还不知道。张骞就在单于庭,看守严密。赵君就算赶去,没人帮忙,恐怕也见不到他。” 赵延年看了一眼於单,明白了於单的话外音,心中欢喜。 只要能帮於单解决右贤王,於单可以帮他见到张骞。 这可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既能挑动匈奴内乱,又能救出张骞,一举两得,傻子才不干。 “这……左贤王的大恩,延年何以相报?” 於单大喜,拱手施礼。“能得赵君教诲,便是於单幸运,岂敢求报。” 说着,安排人去叫孙贾,又让人引阿虎来见。 段叔等人重新围了过来。 段叔瞥了赵延年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看来足下真有通鬼神之能,只言片语之间,就能让左贤王待以上宾之礼。” 赵延年笑而不语。 现在不是和这迂夫子赌气的时候。他要争风吃醋,就让他争吧,自己又不会少一根毛。 —— 於单安排了两个帐篷,一个给赵延年,一个给孙贾、阿虎。 赵延年的帐篷很宽敞,装饰也很精美,仅次于於单本人,离於单也不远,几乎抬腿就到。 这下子,不仅段叔眼红,其他匈奴人看向於单的眼神也有些怪异起来。 其中就包括於单的相国桀龙。 桀龙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却非常壮实,迈着一双罗圈腿,走路像似螃蟹横行。 “听我的部下杜支说,足下身手了得。”桀龙用一把镶金嵌玉的短刀割着羊肉,吃得满嘴是油。 赵延年点点头。“还行。” 桀龙一愣,随即笑了。“你和一般的汉人不同,倒是爽快得很。” 赵延年也笑了。“除了段生和他的同伴之外,你可能没见过多少汉人吧?如果见过,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人其实和匈奴人一样,百人百性,有的爽快,有的迂腐,不可一概而论。” 桀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用刀切下一块肥嫩的羊肉,连刀一起伸了过来。“我喜欢你,请你吃肉。” “相国……”於单见状,沉下脸,喝了一声。 桀龙却不以为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延年,持刀的手稳如泰山。 其他几个匈奴人也看了过来,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轻松快意。 段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赵延年,嘴角忍不住上扬。 於单眉头紧锁,挺身欲起。 赵延年伸手轻按,示意於单稍安勿躁。他左手一挥,指尖拂过桀龙的手腕,顺手夺过桀龙的短刀,将肉送进嘴里,嚼了起来。 这一手快如闪电,不仅桀龙没反应过来,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 只知道眼睛一眨,桀龙手中的刀就到了赵延年手中,完全不像是硬夺。 说是桀龙主动给的,更符合情理。 “好肉。”他打量着短刀,又赞了一声:“好刀。多谢相国相赠,在下却之不恭了。” 桀龙面色变幻,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缓缓收回手,悄悄的抚摸着麻木的手腕,强笑道:“赵君身手不俗,这把刀能为赵君所用,也是它的福气。” “相国客气了。”赵延年耍了个刀花,伸出手。“刀鞘不可分离。既蒙相国赠刀,不如将刀鞘也一并送我吧。” 桀龙的脸抽搐了几下,咬着牙,从怀里掏出刀鞘,扔了过来。 赵延年眼前一亮,伸手接住,忍不住哈哈一笑。 这把短刀已经很漂亮、很珍贵了,没想到刀鞘更漂亮,更珍贵,整个刀鞘都是黄金打造,还镶着两块羊脂白玉,花纹繁复,做工精细。 这把赚大了。 难怪桀龙像是割了肉似的不舍。 第17章 承让 於单两眼放光,心中狂喜。 赵延年的身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简直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围。 桀龙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真正的勇士,天生神力,罕逢敌手。 不知道多少人被他拧断了脖子。 没曾想,今天却在赵延年面前吃了亏。 他可不相信桀龙会将他珍藏的宝刀送给第一次见面的赵延年。 吃了亏,却没有发作,只有一个可能:桀龙没有把握取胜。 “这才是英雄惜英雄。”於单拍手笑道:“来人,上酒,今天不醉不休。” 赵延年连忙起身。“左贤王,办大事要紧,酒回单于庭再喝不迟。” 桀龙强笑道:“哪有什么大事?喝酒,不醉不休。” 赵延年笑而不语。 桀龙身为相国,自然知道左贤王於单来浚稽山有大事,否则也不会安排那么多人警戒,连自己的亲信陆支都派出去了。 只是最爱的短刀被赵延年一见面就夺了去,他实在心疼,咽不下这口气,急需一个发泄的理由。 “不能喝酒,那就摔角。你们几个,不想见识一下赵君的神鬼手段吗?” 桀龙这么一喊,有人站了起来,来到赵延年面前,抱抱拳。 “左部赵王赵安稽,请赵君指教。”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这位匈奴赵王,他不仅一口汉话,还有一个汉人名字,居然也姓赵。 这草原上姓赵的很多吗? “你是……中原人?”赵延年站了起来,拱手还礼。 “我曾经是中原赵国人,现在是匈奴人。”赵安稽昂然说道:“匈奴人的胸怀就像草原一样宽广,不管你是中原人还是东胡人,又或者是万里之外的西域人,只要来到草原上,都是匈奴人。左贤王更是礼贤下士,既能善待段生这样的博学之士,也能善待赵君这样的勇武之士,只要有真本事就行。” “说得好。”段叔鼓掌表示同意。 於单含笑点头,神情谦逊。 赵延年心生感慨。 不得不说,这赵安稽虽是武人,却比段叔会说话。 难怪他会成为於单手下独领一方的小王。 於单能带着他来浚稽山,想必是看中了他的用兵能力。 匈奴的小王相当于诸侯,有自己的牧场,也有自己的部众,是真正的实权派。有战事时,他们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如果不是於单真正的心腹,於单不可能带他参加这样的活动。 於单悄悄来到浚稽山,不可能带太多人。 “赵王想比什么?”赵延年当仁不让。 论近战,他不惧任何人。 “赵君是客,不能动刀动剑,天黑又不能射箭,就比技击吧。”赵安稽解下身上的刀带,连刀带鞘一起扔在地上,搓搓手,摆开了架势。 赵延年起身,与赵安稽面对面,将弓和刀扔在一旁。 他单腿立地,挺起右脚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然后双腿微分,负手而立。 “赵王请随便出手,只要能将我推出这个圈子,就算你赢。” 赵安稽眼神微缩。“赵君是看不起我么?” 赵延年笑而不答。 赵安稽大怒,虎吼一声,扑了过来,挥拳猛击。 赵延年一动不动,看着拳头快到面前,赵安稽已经无法变招,这才一侧身,险而又险的避过。 拳风呼呼,吹动他的头发。 赵延年瞬间做出了判断。 赵安稽的力量不小,但速度有限。 这符合他之前的分析。 赵安稽虽然来自中原,但他在草原上生活多年,早就融入了匈奴,武艺也不可避免地向匈奴人靠拢。 匈奴人善骑射,不善步战。 就徒手而言,他们更擅长摔角,而不是技击。 技击对步法的要求更高,并不适合长年骑马的匈奴人。 赵安稽放弃了摔角,选择技击,实际上是舍长取短。 见赵延年轻易躲过自己的重击,赵安稽更加恼火,接连出拳。 但他的每一击都被赵延年轻松闪过。 对赵延年来说,他的力量还可以,但是速度太慢,而且招法简单,没什么变化,很容易预判。 接连几击未能得手,赵安稽有些气喘,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打量赵延年。 他原本觉得赵延年并不强壮,有点看不起赵延年,觉得他是用了某种手段,才从桀龙手里夺走了刀。 现在看来,赵延年的确有些手段,身法快得吓人。 “赵王,还要再试吗?”赵延年笑嘻嘻地说道。 “当然……”赵安稽虎吼一声,趁着赵延年说话的间隙,张开双臂,矮身猛扑过来,打算一把抱住赵延年,将他推出圈子。 不知不觉,他已经用上了摔角技巧,不再是技击。 桀龙等人早就觉得赵安稽和赵延年比拳脚是浪费时间,就应该用摔角。现在见赵安稽改用摔角,眼看就要得手,不禁举起了手掌,张开了嘴巴,准备祝贺赵安稽的胜利。 虽说匈奴人敬重勇士,可是这个年轻的汉人太狂了,让他们心里极不舒服,很想看到他被赵安稽击败,最好能摔他个灰头土脸。 就在赵安稽双臂合拢,已经将赵延年抱住,准备发力猛摔的时候,赵延年突然下蹲。 赵安稽眼前一空,失去了赵延年的身影。 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左手托着他的胸口,右手托着他的左腿,身体微转,轻轻往前一送。 赵安稽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地,脸先着落,摔了个狗吃屎。 “承让,承让。”赵延年哈哈一笑,拱拱手,环顾四周。“还有哪位想赐教?” 赵安稽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爬起来。 桀龙走了过来,将赵安稽扶了起来。 赵安稽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也没看清是谁,双手环抱桀龙,用力猛摔。 桀龙猝不及防,被摔倒在地。 “让你狂,让你狂!”赵安稽骑在桀龙身上,挥拳猛击。 桀龙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下狠的,鼻子都被打破了。 旁边的人连忙冲上去,拉开赵安稽,扶起桀龙。 赵安稽清醒了一些,看看四周,这才发现打错了人,顿时惶恐不已。 赵延年挑起大拇指。“赵王好身手。” 赵安稽大怒,又准备扑上来,却被於单喝住。 “赵王,还不退下。”於单伸手抵住赵安稽的胸口,沉声说道:“将不可怒而兴师。你发怒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见於单不快,赵安稽不敢再放肆,抚胸行礼,退到一旁。 “一群粗鲁之人,让赵君见笑了。”於单尴尬地说道:“不早了,赵君早点休息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来安排。” 第18章 神仙手段 赵延年婉拒了於单的好意,连带着於单安排的帐篷。 一方面,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用于习武,没心思浪费在女人身上。 他前世就因为痴迷武术,连恋爱都不想谈,被人打趣为梁山好汉。如今身处草原,随时有生命危险,习武成了刚需,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和精力。 再者,跨过了那道门槛后,习武已经不再辛苦,反而成了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玄妙体验,丝毫不亚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另一方面,他对於单并不看好。 一是於单爱慕中原的衣冠文明有点走火入魔。 身为匈奴左贤王,又在草原上,穿得像个锦鸡,比汉人还汉人,这让其他匈奴人怎么看? 二是於单的威信严重不足。 不论是桀龙还是赵安稽,对於单都没有太多敬畏之心。 更别说右贤王父子。 这一点,於单本人想必也清楚。 身为单于大位第一继承人,但凡有点自信,也不会主动来浚稽山与右贤王见面。 赵延年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毕竟在战场上,他武功再好,也不可能以一当百。 否则他也不会被右大将几十骑逼得那么狼狈。 至于面对右贤王的数万骑兵,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他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他对於单说,初来乍到,感激左贤王的美意,但愧不敢当,还是在营外休息好。 於单有些遗憾,却不愿强人所难,答应了。 桀龙见状,对赵延年的态度有所改观。 毕竟他要负责於单的安全。 赵延年身手这么好,敌我不明,留在於单身边是个隐患。 万一他是某个对单于之位有企图的人派来的,於单可就危险了。 於单一松口,桀龙就主动请缨,为赵延年重新安排住处,并亲自送赵延年出营。 路上,他拐弯抹角地问起了赵延年夺刀的手法。 直到现在,他还没搞明白赵延年是怎么让他的手腕麻木的。 在他看来,赵延年的手指只是凑巧碰到了他的手腕而已,根本没有用力。 与其说是武艺,倒更像是巫术。 赵延年笑而不答。 这是他的保命手段,岂能轻易告诉人。 桀龙对他的戒心都写在脸上了。 见赵延年不肯透露,桀龙很郁闷,却无可奈何,将赵延年送到帐篷后,怏怏而去。 今天不仅丢了脸,还丢了一把贵重的宝刀,他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赵延年进了帐,还没坐下,孙贾、阿虎两人就走了进来,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 赵延年也没给他们好脸色。 俗话说得好,太好说话会被人当傻子。 孙贾自作主张,分不清主次。 阿虎没有一点保密意识,将他的那点秘密全说出来了,分明没把他当主人。 王君曼的事,她敢说半个字吗? 这样的人,他不敢要,等回到汉塞就分道扬镳。 “左贤王说,张骞在单于庭,但是被严密看守,一般人见不到。我们现在去也没用,等左贤王返回单于庭,他会帮我们安排。” “当真?”孙贾喜出望外。 赵延年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不早了,你们出去吧。” 见赵延年脸色不好,孙贾讪讪的收住了笑容,和阿虎一起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虎送来了洗漱用品。 赵延年洗了脸,漱了口。 阿虎捧着盆,不肯走,结结巴巴地说道:“主人,左……左贤王尊贵,他问的话,婢子……不敢不答。” 赵延年眼皮一挑。“若是他问王夫人的故事,你会说吗?” 阿虎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赵延年挥挥手,没有再看阿虎一眼。 —— 清晨,赵延年出了帐篷,洗了脸,来到一旁的树林。 陆支披着一身露水走了出来,神情有些疲惫。 “赵君好早。” “你更早。”赵延年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守了一夜?” “职责所在,没办法。”陆支打了个哈哈,看了一眼赵延年空空的两手。“赵君出营,不带武器吗?” “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赵延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万一有什么事,会向你们求援的。你不是还欠我一条命吗?” 陆支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赵延年走到大石上,活动了一下手脚,摆开了架势,开始站桩。 他知道现在对他的武艺感兴趣的人很多,藏是藏不住的,不如摆在明处。 反正站桩的外形可以看,内里的关窍可不是谁随便看两眼就能学去的。 呼吸着林间湿润而清轻的空气,他很快就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陆支等人就在远处看着,越看越惊奇。 他们倒不是想偷看赵延年练武,虽然他们对赵延年近乎神技的武艺很好奇,而是习惯性的保持监视,以免赵延年有什么不轨意图,和某些人接触。 可是看到赵延年保持一个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站着,他们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这是什么武艺? 不练刀,不练弓箭,甚至不是摔角,就这么站着? 他们也试了一下,没一会儿就觉得大腿酸疼,抖个不停,根本保持不了平衡,只能作罢。 越是如此,他们越是好奇,撺掇着陆支问个明白。 正说着,段叔从营里走了出来。 陆支远远地看见,连忙让人各回岗位,不要聚在一起。 段叔远远地看得清楚,却装作没看见,来到陆支面前,正准备与陆支寒暄几句,一眼便看到了正在站桩的赵延年。 “他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陆支老老实实地说道:“君子也没见过?” 段叔想了想。“好像是导引术。” 陆支好奇不已。“导引术又是什么?” “一种活动身体的手段,神仙家们常用,据说久练能导气轻身,强健筋骨。” “原来是神仙本事。”陆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身手那么好。” 段叔眉心微蹙,本想解释两句,想了想,又放弃了。 陆支说了两句闲话,到了换值的时候,拱手告辞而去,留下段叔一人。 段叔看了很久,见赵延年一直没有结束的意思,只好主动走上前去,咳嗽了一声。 赵延年其实早就知道段叔来了,甚至段叔与陆支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没做出反应而已。 站桩入静之时,他的五感六识远比平时更灵敏。 最佳状态下,方圆百步之内有人走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听到咳嗽声,他才收势,又调息了半晌,才转头看向段叔。 既然段叔将他的站桩看作神仙家的导引术,他也不介意将错就错。 本质上而言,将站桩说成导引术也不算错。 “段生,有何指教?” 段叔挤出一丝笑容,拱拱手。“赵君言重了,段某哪里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同为中原人,理当亲近亲近。” 赵延年笑了,上下打量着段叔。“是么?” 段叔有点尴尬。“昨晚在左贤王及相国、赵王面前,不能不有所避嫌。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虽然左贤王信任我,其他人却难免嫉妒。本来只有我一人,他们还不至于太担心。如果你来了,武艺又如此出众,他们担心你我联手……” “他们想多了。”赵延年没兴趣听段叔自吹自擂,出言打断。“段叔一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如果是,那就不用说了,我不可能和你联手。” 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延年。“赵君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赵延年活动手脚,准备一会儿练习弓箭,同时也是逐客令。“我只想找张骞,没有兴趣为左贤王效命。” 段叔眉头紧皱,迟疑片刻。“你是一定要回中原吗?” “就算我不回中原,也不想为左贤王效命。” “为何?” “因为……”赵延年拖长了声音,斜睨着段叔。“他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 第19章 一切源于实力的变化 “他是这么说我的?”於单身体前倾,盯着段叔的眼睛。 段叔有些无奈的点点头。 他一早去见赵延年,本想和赵延年拉近关系,一文一武,结为联盟,没想到刚开口就被赵延年拒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为何?”於单有点生气。 他自问赵延年很礼遇,没想到根本没起作用,赵延年不仅不想为他效力,还有点看不起他。 段叔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於单。 赵延年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分明是觉得於单过于文弱,不够强悍,不适应草原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 而於单之所以变成这样,直接原因就是他的教导。 将一个蛮夷之君教导成谦谦君子,本是他最大的骄傲,到了赵延年嘴里,却成了害人害己的罪过。 这让他既不甘心,又不肯接受。 面对於单的追问,他犹豫了半晌,只好含糊其辞地说道:“他可能是觉得草原上的形势复杂,单于病重,诸王对单于之位有觊觎之心,左贤王的地位并不稳固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久在右贤王领地,熟知右贤王部实力,又刚刚被右大将逼迫,有所畏惧也是正常的。等他明白左贤王的实力更优,自然会改变心意,为左贤王效力。” 於单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他自己清楚,自从右贤王击破月氏,夺取祁连、焉支之地,又征服楼兰、乌孙、呼揭等地以后,实力大涨,已经远远超过了左部。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降尊纡贵,来浚稽山和右贤王见面? 直接让人召右贤王去自己的领地就是了。 他想招揽赵延年,也是看中了赵延年的武艺。 这一点,堪与右贤王部大巫师看中赵延年相媲美。 没曾想,昨天表现得那么热情也没用,还是被赵延年拒绝了。 “段生,回单于庭还有些时日,你要与他多亲近,再劝劝他。”於单坐了回去,双手轻拍膝盖。“如此少年英雄,将来必是将才,可遇不可求。” 段叔点头答应。他也正有此意。 有赵延年的武艺做后盾,面对桀龙、赵安稽等人时,他也更有底气。 昨天看到桀龙、赵安稽在赵延年面前吃瘪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习惯使然,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说完就后悔了。 “我送他美女,他不肯要,倒是对相国的那口刀爱不释手,看来是爱财。”於单忽然笑了起来。“等回到单于庭,我送他几件宝物,如何?” 段叔有些羡慕,拱手道:“左贤王轻财重士,有战国四君子之风。赵延年再不接受,就是不识抬举了。” “哈哈哈……”於单大笑,连连摇手,谦虚了几句。 —— 一连几日,赵延年都留在左贤王於单的营地。 除了应於单之邀,去吃吃喝喝,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习武,还主动找陆支等人较技。 后世传武之所以被人诟病只会嘴炮,实战拉胯,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训练时间太少,二是对抗机会不多。 任何行业,业余爱好都不可能与专业抗衡。 每天只练一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揣摩的,如何能与每天练十几个小时,还经常实战对抗的专业运动员较量? 所以大师们讲课时舌灿莲花,真上了擂台,罕有能撑过一个回合的。 马老师已经是传武中的佼佼者。 此时此刻,他傍上了左贤王这个大腿,暂时不用担心生计,也不用上班,可以专心练武。 有陆支等左贤王部的精锐在旁,他也不缺实战的对手。 练拳脚,练刀,练矛,在点拨一二的同时,他的实战经验也在迅速积累,练和打之间的差距得以弥合。 之前几次都是以偷袭为主,现在,他可以正大光明的面对任何对手了。 除此之外,他也向陆支等人请教骑射之术。 骑射是匈奴人的看家本领,陆支等人也不藏私,他受益良多。 以前读过的几种《射经》中所说的要诀,在不断的练习中变得具体起来。 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 任何时候,兵法、武术都是作为实学存在的,一旦不适应现实,就会被淘汰。 在不断的交住中,赵延年与陆支等人熟络起来,慢慢了解了一些内情。 左贤王於单这次赶到浚稽山来,是带着任务的。他不仅要代替病重的单于参与右贤王部的蹀林大会,还要与左贤王达成协议,确保一旦单于升天,右贤王会支持他继位。 左贤王、右贤王都是挛鞮氏,都有继承单于大位的权力。虽然习惯上以左贤王为第一顺序继承人,但匈奴人并不严格按照这个规矩。 说到底,匈奴人遵循的还是强者为尊的原则。 以前左贤王能够顺利继承,是因为匈奴左部的实力更强。 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匈奴右部吞并了月氏故地,征服了乌孙等国之后,已经不弱于左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左贤王於单心向汉朝,好穿汉朝衣冠,让很多匈奴贵人心生不满。 包括相国桀龙、赵王赵安稽等人都不太赞同,认为於单此举有损大匈奴尊严。 在很多人眼里,汉朝要向匈奴和亲、纳贡,等同于楼兰、乌孙等藩属国,於单这么做是自降身份。如果让这样的人继承了单于之位,匈奴与汉朝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反过来。 这是很多匈奴人不能容忍的。 就连陆支等人都表示了自己的不理解,觉得於单这么做不妥。 之所以於单还活着,有一个不太方便说出口的原因。 最近几年,汉军不仅主动进攻,而且攻势凶猛,严重打击了匈奴人的自信心。 即使最好战的匈奴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正面作战,汉军的优势很明显,匈奴人几乎没有胜算。 就连奔袭战,汉军也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 几个月前,卫青、李息夺取河南地,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失去了河南地,右贤王实力受损,尊严更是遭受重创。 他也需要左贤王协助,骚扰汉朝边境,吸引汉军,方便他夺回河南地。 如果丢的不是他所领的河南地,而是左贤王所领的某个地区,就算於单想和右贤王结盟,右贤王也不会接受,而是直接用武力夺取单于之位。 到时候,会有无数对於单不满的匈奴贵人支持他。 听到这些言论,赵延年虽然没有接受於单的邀请,还是为於单说了几句话。 他对陆支等人说,右贤王想夺回河南地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就已经夺取了河南地,将匈奴逐出塞外。匈奴人之所能重占河南地,并不是匈奴人变强了,而是秦朝灭亡,中原大战,无暇顾及匈奴,这才让匈奴人钻了空子。 现在汉朝已经恢复了元气,比当时的秦朝还要强,又岂能让匈奴人再占据河南地? 陆支等人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赵延年说得有道理。 很快,赵延年的意见就传到了相国桀龙的耳中。 桀龙考虑了一番后,特地派人将赵延年请了过去,设宴招待。 寒暄几句后,桀龙开门见山。 “我听陆支等人说,你觉得左贤王是个谦谦君子,不适合以强者为尊的草原,又觉得右贤王失去河南地是必然。那在你看来,左贤王与右贤王谁更适合继位单于?” 赵延年连忙推辞。“这种大事,岂是我一个外人能够说的。” 桀龙苦笑道:“不瞒你说,不是我一个人为此烦恼。我们不止一次向左贤王进言,奈何左贤王只听段生的圣贤之书,不听我等的切实之言。你也是中原人,又得到右贤王部大巫师的器重,比我们说话有用。” 赵延年听明白了。 桀龙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希望他去劝劝於单啊。 第20章 梦中人 赵延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桀龙,索性拿出短刀割肉,拖延一下时间。 桀龙看到那把熟悉的短刀,顿时觉得肉疼,原来还算可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差,眼角抽了抽,一抹杀意掠过。 赵延年感觉到了,不禁后悔。 不该将这把刀拿出来,这不是故意刺激桀龙吗? 拿到这把刀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刀。不仅装饰华美,而且非常锋利。 很可能不是普通的铁。 按理说,这时候还没出现百炼钢,打造不出这么锋利的刀。 唯一的可能就是材质不同。 草原横贯欧亚大陆的北方,东西方的交流远比中原方便,更容易得到其他地区传来的好物。 比如传奇一般的乌兹钢。 赵延年吃了两块肉,抹去刀上的油脂,收起刀,藏入怀中。 桀龙的眼睛一直盯着刀,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样,直到赵延年收起刀,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看向赵延年的眼睛。 “相国,你也认为右贤王无法收回河南地吗?”赵延年缓缓问道。 桀龙沉默良久,才幽幽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那你就有必要重新理解一下我前面的那句话。” “哪句话?” “左贤王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 桀龙皱起了眉头,心情很不好。 他最不喜欢中原人的就是这一点,有话不好好说,非要绕个圈子。 这和匈奴人直来直去的习惯完全不同。 “怎么说?” “仅就草原而言,左贤王为人仁厚,的确不太合适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就算汉朝不攻击他,匈奴内部的强者也会攻击他。可是如果换一个想法,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最适合草原的。” 桀龙莫名其妙,好奇心却被吊了起来。 身为相国,他当然希望於单能平平安安。 “比如?” “比如汉朝不再是匈奴人的敌人,而是匈奴人的……”赵延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靠山。” “靠山?”桀龙哑然失笑。“你是想说匈奴投降汉朝,以汉朝为宗主国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赵延年承认了自己在语言上没什么天赋。 “笑话。”桀龙不屑地哼了一声。“匈奴乃天地所生……” 赵延年抬手,直接打断了桀龙。“从冒顿统一草原以来,五六十年,匈奴人有什么进步吗?你再看看汉朝,又是如何不同。就像两个人比武,一个停滞不前,一个每天都有进步,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桀龙皱着眉,不知如何反驳赵延年。 身为左贤王相国,他对汉朝的变化并不陌生,自然知道汉朝之富,与冒顿的时候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这些年,不断有匈奴人降汉,有不少人封了侯,消息传回草原,无数人心动不已。 桀龙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依然不认为汉朝能打败匈奴。 在他看来,汉朝就是一只羊,养肥了,正好宰。 桀龙平静下来,冷笑道:“匈奴是狼,汉朝是羊,哪有狼奉羊为宗主的道理。” 赵延年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觉得蒙恬的三十万秦军也是羊吗?” “……”桀龙彻底哑火。 赵延年站了起来,拱拱手。“相国恕罪,我只是一个武夫,不擅言辞。如果有让相国不开心的地方,还请见谅。不过,请相国相信,我是真心为左贤王、为相国着想。如果左贤王继位,与汉朝化干戈为玉帛,为汉朝守边,汉朝能给匈奴的远远不止现在这点。合则两利,败则两伤,怎么选,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他告辞出帐。 他知道,桀龙不会接受这个建议,甚至於单也不会。 不被汉朝打得丢盔弃甲,匈奴人是不会认怂的。 但是,桀龙会记住他这些话,在某个合适的时候重新想起,然后心念一起,顿觉天地宽。 他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桀龙有生之年应该可以实现。 —— 出了桀龙的帐篷,刚走了几步,段叔从后面追了过来,与赵延年并肩而行。 “赵君刚赴相国的宴请归来?” 赵延年看着没话找话的段叔,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段生有何指教?” “哈哈,不敢。”段叔干笑两声。“你在相国的部下面前为左贤王说话,左贤王很高兴,让我来致谢,顺便请教请教。” “有你这位大儒做智囊,何必问我一个武夫。” 段叔连连摇手。“赵君,你可别这么说,我只是董生的一个再……再传弟子,不敢自称大儒。” 赵延年哈哈一笑,顺势问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好奇。不是说天子独尊儒术么,你学问这么好,怎么不去长安,反而来了草原?” 段叔轻笑一声。“天子独尊儒术?你从哪儿听来的?” “难道不是?”赵延年一头雾水。 “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否则我又何必背井离乡,到草原来讨生活?”段叔叹了一口气。“虽然不能辅佐明天子,能教化蛮夷为华夏,也算是为中原尽了一份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确很厉害。” 段叔苦笑着摇摇头。“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赵延年严肃地说道:“我不是取笑你,是真的这么想。” 段叔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两眼,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是的,又有什么用呢?正如你所言,左贤王已经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我都不知道是教化了他,还是害了他。” 赵延年想了想,将刚才与桀龙说的话告诉了段叔,最后说道:“如果你能劝左贤王与汉朝结盟,不仅功德无量,将来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一笔。” 段叔愕然,半晌没说话。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当然,前提是左贤王在草原上能活下去,顺利的继承单于之位,没被别人生吞活剥了。” “的确如此。”段叔哭笑不得。 “这都几天了,右贤王还没来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营外,赵延年站在山坡上,看向南方的地平线,心生疑惑。 他到於单的营地已经好几天了,右贤王一直没有现身。 他是不知道於单来了,还是知道了也没当回事? 於单的营地就在大泽旁,就算隐蔽一点,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透露。 还是说,於单是刻意瞒着右贤王,不让他知道? “右贤王已经派了使者来,说是蹀林大会的事务繁杂,还没准备好,请左贤王再等几天。” 赵延年转头看看段叔。“他是在拖时间吗?” “说不准啊。”段叔叹息道:“单于病重的事不是秘密,现在是左贤王有求于他,他当然可以借机拖延,抬抬价钱,多要一些好处。” “那左贤王有什么打算?” “再等两天。如果右贤王还不来,就起程回单于庭。” “单于庭每天都有消息来?” “当然。”段叔笑了一声,露出几分得意。“单于庭有事,最多两天,左贤王就能收到消息。” “这么快吗?” “就是这么快。”段叔抬手,示意赵延年不要再问了,这是机密。 赵延年有点不以为然,他对段叔这种儒生本能的不信任。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这些人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兵书就是名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一地鸡毛。 “除了右贤王,还有对单于之位有兴趣吗?” “对单于之位有兴趣的人多了,可是除了右贤王,没人有实力和左贤王一较高下。” “如果有右贤王支持呢?”赵延年越想越觉得不安。“右贤王在这里拖着左贤王,其他人在单于庭搞事情,然后集结对左贤王不满的人,起兵……” 段叔面色大变,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转身就跑。 “嘿,我还没说完呢。”赵延年叫道。 但段叔已经一溜烟的跑进了大营。 第21章 反客为主 桀龙、赵安稽等人走进於单的大帐时,於单面色铁青,正在帐里来回踱步,像是一头困兽。 段叔拢着手,站在一旁,脸色很难看。 看到桀龙、赵安稽,於单停住了脚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你们说,右贤王迟迟不来,会不会是与人商量好了,故意拖着我?” 赵安稽一愣。“不知左贤王说的那人是谁?” “自然是想争夺单于之位的人。”於单咬着牙说道。 桀龙一惊,脱口说道:“左贤王说的是左谷蠡王?” 於单没说话,但他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桀龙沉吟道:“左贤王的担心自然有些道理,左谷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左贤王,成为单于。可是以我匈奴习惯,就算左贤王让贤,也应该由右贤王继承单于之位,轮不到他左谷蠡王,更没有右贤王支持他夺位的道理。左贤王的担心未免……” 段叔说道:“右贤王丢了河南地,大巫师又失踪了,怕是有心无力。如果左谷蠡王答应他,做了单于之位后,全力协助他夺回河南地,再给他一些好处,他未必不动心。” 桀龙倒吸一口冷气,脸色也难看起来。 赵安稽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耽搁了,趁着单于还活着,立刻赶回单于庭。” “如果右贤王追过来了呢?”段叔问道。 “他不是……”赵安稽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们能瞒着右贤王提前进驻,右贤王当然也可能将大军藏在附近,等着翻脸。 这里是右贤王的领地,右贤王比他们更熟悉地形。 右贤王甚至有可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他们经过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可怎么办?”几个人面面相觑。 “不要慌,这毕竟只是担心,右贤王未必会……这么做。”於单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没了声音。 他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大。 为了单于位,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因为仰慕汉朝文化,得罪的贵族可真不少。 “我有个办法。”段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办法?”桀龙霍然转头,怒视着段叔。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段叔的错。 如果段叔没有蛊惑於单穿汉人衣服,说汉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段叔面色苍白,却咬着牙,强忍心中的恐惧,直视桀龙。“立刻与右贤王见面,许诺给他比左谷蠡王更好的条件。没有右贤王的支持,左谷蠡王的野心再大,也只能夹着尾巴。” 赵安稽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段叔这个办法好,可谓是釜底抽薪。 没有右贤王的支持,就算左谷蠡王趁左贤王不在单于庭的机会做了单于,也要让位。 他既没有名份,又没有足够的实力,这单于位坐不稳的。 桀龙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语气缓和了一些。“可是……怎么才能见到右贤王?他若有心,坚决不肯见,我们又能怎么办?” 段叔来回踱了两步。“如果真如我们所想,他就藏在附近,不肯现身,想必人马也不会太多。我们只要找到他的位置,先发制人……” 段叔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擒获的姿势,眼神坚毅,甚至有几分疯狂。 桀龙等人互相看看,一时难以决断。 段叔的办法不能说没有道理。 他们带来的人数虽然不多,却是真正的精锐。与数倍于己的右贤王部主力交战没有胜算,小规模的突袭却有一定的优势,而且可以将影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真要被他们得手了,右贤王的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想翻脸不仅要冒着性命危险,还有尊严受损的可能,和於单合作显然更符合他的利益。 问题在于,如何在这群山之中找到右贤王藏身的地方? “请赵延年来看看吧。”段叔提醒道。“他熟悉附近地形。” 桀龙、赵安稽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起看向於单,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去找赵延年。”段叔主动请缨。 —— “我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赵延年很无语。“我到哪儿去找右贤王?” 段叔暗自庆幸。 他就是怕赵延年这么说,才主动来找赵延年。 “浚稽山虽大,能藏兵之处也就那么多,一一找过去就是了。我会安排精锐,与你一起行动。”段叔恳求道:“如你所说,对左贤王不满的人很多,右贤王就是其中之一。这次如果能擒获右贤王,逼着他立城下之盟,左贤王继位的最大障碍就没有了。等左贤王继了位,掌握了大权,与汉朝结盟,岂不最好?” 赵延年撇了撇嘴。 段叔为了让他出手,已经不顾事实了。 就算於单上了位,他还要面对其他匈奴贵人,根本不是想和汉朝结盟就能结盟的。 匈奴单于只是名义上的共主,权威没那么大。 但借此机会重创右贤王部,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哪怕失败了,左贤王被右贤王杀了,也是匈奴人自己内乱,对汉朝有百利而无一弊。 “可以。”赵延年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若能侥幸成功,请左贤王放了张骞一行,让他回汉朝。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 段叔看看赵延年,用力的点点头。“我替左贤王做主,答应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在地上,同时示意赵延年蹲下。 赵延年一看,很是诧异。 这是浚稽山的地形图,虽然简陋,却一目了然。 几座山峰,几条河流,还有眼前的大泽,标注得清楚楚。 “这是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段叔说道:“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左贤王。” “为什么?” “匈奴人连文字都没有,哪会画地图。但他们常年征战,太清楚地理的重要性了。如果知道我画了地图,说不定又要怀疑我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那你到底是不是?”赵延年打趣道。 段叔白了他一眼。“我倒想是,奈何朝廷里的那些达官贵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行了,时间紧迫,我先跟你大致说一下这附近的地形,以及可能藏兵的几个所在。” 赵延年连连点头,不再打岔。 段叔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解。“浚稽山虽属右贤王,却是匈奴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向东可去阴山,向南可去祁连山、焉支山,向西可去金山,向北则可去姑衍山、单于庭……” —— 来到於单大帐,还没进门,於单就从里面走了过来,笑容满面的握住了赵延年的双手。 赵延年强忍着,才没将他抛出去。 习武之人,最反感别人抓他的手,本能的想抖腕甩开对方,直取中路,猛击膻中。 “能得赵君相助,大事可成。”於单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蓝色的眼珠起看来有点像波斯猫,莫名的有几分可爱。 可惜他是个男的。 “承蒙左贤王连日来的关照,理当助左贤王一臂之力。”赵延年假惺惺地说道。 “你觉得右贤王会藏在哪里?”赵安稽跟了出来,带着一丝怀疑。 “浚稽山虽大,能藏数千兵的地方却不多。考虑到他既不能离得太远,又不能与本部脱离接触,以便随时可以接应,最大的可能是龙勒水南岸,尤其是流入大泽的地方……” 第22章 又相逢 赵延年侃侃而谈。 於单等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多次往来浚稽山,对浚稽山附近的地形并不陌生,赵延年所说没什么新奇的,只能说中规中矩。 反倒是段叔有些意外。 赵延年并没有按照他教的重复一遍,而是加入了一些其他的内容,比如对右贤王父子心思的揣测。 赵延年说,即使右贤王父子真和左谷蠡王结盟,追杀左贤王的可能性也不大。 一是追杀左贤王,形同谋反。就算左贤王仰慕汉朝衣冠,不符合匈奴人的习惯,也不至于死罪。右贤王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反对,不必用如此手段。 二是就兵法而言,归师勿遏,右贤王想留下左贤王,必然会有所损失。 对一心想夺回河南地的右贤王来说,这肯定是一个亏本买卖。 与其如此,不如放左贤王回去,和左谷蠡王拼命,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 说到后来,段叔有些急了。 於单本来就不想与右贤王翻脸,只是怕右贤王会派兵阻击或者追击,才不得已主动出击。听赵延年这么一说,只怕他又要动摇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於单的脸色,发现於单已经在不自觉地点头,连忙出声打断了赵延年,带着几分不快地说道:“左贤王身份贵重,不能冒险,必须万无一失才行。再者,左贤王亲自赶来浚稽山,与右贤王见面,参加蹀林大会,商讨夺回河南地的事宜。如今不见而走,将来说起来,恐怕会被右贤王指责。” 於单皱起了眉头,有些为难。 显然,段叔说得在理。 就这么走了,实在没面子。 桀龙与赵安稽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还担心段叔与赵延年联手,现在看来,他们想多了。 段叔当着於单的面反对赵延年的分析,而且话说得这么重,显然没有取得一致。 赵延年尴尬地笑了笑。“我不过是匹夫之勇,不懂兵法,浅陋之见,仅供参考。具体如何,全由左贤王安排。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吩咐。” 於单客气地点点头,表示感谢。 桀龙也笑了。 赵延年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像段叔一样指手划脚,大放厥词。 在匈奴人的土地上,与匈奴人作战,当然是他们更在行。 汉人懂什么。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摸清右贤王的位置再说。”桀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於单觉得有理,点头表示同意。 不管怎么做,都要先确认右贤王在哪儿,是不是与左谷蠡王有勾结。 方案很快就定了下来,桀龙安排人到右贤王可能选择的几个地点打探,尽可能找到右贤王,最好能抓几个俘虏,问清右贤王的安排。 赵安稽做好行动的准备,到时候是主动进攻,还是撤退,都不耽误时间。 赵延年熟悉地形,又有一身好武艺,被邀请参与行动。 赵延年爽快地答应了。 他也想趁此机会了解匈奴人的战术,就像此刻参与匈奴人的战前会议,了解他们的作战习惯一样。 他看过一些兵法书,但那只是纸上谈兵。如果不经过实战,永远只是纸面上的理论。 —— 龙勒水南岸,涿邪山东麓。 右大将勒住坐骑,站在一片山冈上,看着远处的大泽,眼神不屑。 赵归胡头顶青铜盔,身披札甲,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站在右大将的身边。 马背上的箭囊中,装着那张让他一战成名的三石弓。 右大将的麾下勇士不少,但是能拉开这张三石弓的寥寥无几。 他凭这张弓获得了匈奴人的尊重,也获得了右大将的垂青,成了右大将的近侍,形影不离。 “你说,赵延年会不会在那里?”右大将举起马鞭,指着大泽对面的山坡。 “他在或不在,都没什么区别。”赵归胡淡淡地说道:“两军相争,争的是将帅之谋,战士之勇,个别人的影响不大。” 右大将嘿嘿一笑。“归胡,你们各有所长。” “的确如此。”赵归胡一声轻叹。“所以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我倒是希望他能尽快回到汉朝,这样的话,我们就很快又能见面了。”右大将拨转马头。“到时候,你们再较量一下,看看谁更厉害。” 赵归胡拨马跟上。“我也希望能在汉塞见到他,到时候攻破汉塞,让他看看谁才是河南地的主人。” 右大将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急驰而行。 赵归胡紧紧跟上。 两人来到一旁的河谷里,进了大营。 仆朋迎了过来,看了赵归胡一眼,欲言又止。 赵归胡勒住坐骑,俯下身,轻声说道:“怎么了?” “斥候在泽边看到了一片营地,捡到一只耳环,是阿虎的……” 赵归胡眼神微缩,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追上了右大将。 右大将进了将,在火塘前坐下,眼睛盯着明亮的火苗。“仆朋说了些什么?” “斥候在大泽东岸看到了一个营地,可能是赵延年他们的。蹄印很乱,可能是被人劫走了。” 右大将眼神闪烁。“会是左贤王吗?” “有这可能,但还需要确认。”赵归胡在右大将对面坐下。“要不,我和仆朋走一趟?” 右大将思索片刻,摇摇头。“不必,他不是一心想回汉朝吗,应该不会为左贤王效命。况且,就像你说的,两军交战,近战的机会有限,他的作用并不比一个普通的匈奴人更大。你还是留在我身边,以防万一。” 赵归胡点头答应,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明白,右大将虽然嘴上不肯说,实际上对赵延年还是有些畏惧的。 一是因为赵延年那惊人的近战能力,二是因为大巫师专门从王庭赶来见赵延年的预示,他总觉得赵延年的存在对他是一种威胁。 “加强戒备,将斥候都收回来,免得被各个击破。”右大将直起腰,轻笑一声。“我们又不急,急的是左贤王,看他还能忍几天。” “右大将说得有理,我这就去通知各部。”赵归胡转身出帐。 安排人去传令,赵归胡来到营门口,找到了仆朋。 仆朋正在等他,两人钻进了帐篷,命人守在帐门外。 “有延年的消息吗?” “斥候说,他们看到左贤王的营外有两个帐篷,其中一个帐篷里有一个少年,一个帐篷里住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个瘸子。” 赵归胡笑了一声。“他不是一心想回汉朝吗,怎么和左贤王走到一起了。莫非是因为左贤王更尊贵,有机会成为单于?” 仆朋看看赵归胡,眼中全是担忧。“归胡,如果右大将和左贤王交战,我们有可能会和延年碰面,这可如何是好?” 赵归胡瞥了仆朋一眼。“你放心,右大将会安排你远离战场的,你们见不着。” 仆朋松了一口气。“你呢?” 赵归胡沉默了片刻。“我守在右大将身边,也不太可能碰到他。”他笑了笑,又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我都担心。”仆朋说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待他像亲儿子一样。他不肯随你投右大将,你最遗憾……” 赵归胡拦手打断了仆朋。“他现在为左贤王效力,富贵可期,我为他高兴,一点也不遗憾。” “那你要是遇到他……” “我不会杀他。”赵归胡叹了一口气。“除非他想杀我。” 第23章 别来无恙 赵归胡出了帐,直起腰,面向东南站了一会儿,幽幽一声叹息。 想到赵延年,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两人相处了三年,他的确如仆朋所说,待赵延年如子。 在老家的时候,他曾经有个儿子,如果活着,应该和赵延年差不多大。 可惜,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不是病,是活活饿死的。 几亩薄田,养不活一家人。 “都尉,右大将请你去。”一个近侍走了过来,向赵归胡施礼,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就来。”赵归胡收拾心情,快步向右大将的帐篷走去。 右大将的帐篷前多了一匹马,浑身是汗,看样子是刚刚急驰而来。 赵归胡连忙进帐,看到了满脸怒气的右大将,以及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使者。 “归胡,你带几个人,陪我回一趟王庭。” “好。”赵归胡答应一声,出帐安排,然后又进了帐篷。 右大将的脸色好了一些,已经重新坐下,正和使者说话。 赵归胡在一旁坐下,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原因。 右贤王派使者来,通知右大将,想办法拖住左贤王就好,不要主动出击。如果左贤王要走,也不要阻拦,更不要追击。 但右大将不接受这个安排,他更想与左贤王打一场。 至于为什么,赵归胡就不太清楚了。 他才来没几天,右大将脾气又乖张,并不是什么事都和他商量。 就像眼前的事,他就不懂右贤王为什么邀请左贤王来参与蹀林大会,商量秋后攻击河南地的事,又迟迟不露面,只让右大将远远地看着。 等使者出帐,赵归胡才问道:“明天一早走?” 右大将不说话,眼睛盯着火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归胡,羊皮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用。”赵归胡突然一惊。“右大将,你是想……” “今天满月,正是攻战的时候,我想去会会左贤王。”右大将咧嘴一笑,眼神有些狂热。 赵归胡眉头紧锁,摇摇头。“这太危险了。虽然有羊皮筏,但是我们能游水的人没几个,一旦被发现,用弓箭射破羊皮筏,落水后必死无疑。” “那怎么办?如果从大泽两侧绕过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赵归胡深吟片刻。“右大将想见左贤王,只是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右大将眼神闪烁,点了点头。 “那就光明正大的去,以右贤王的名义。” 右大将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赵归胡也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右大将另有想法,只是不想跟他说而已。 一起吃完晚饭,看看夜色渐深,右大将也有些困意,赵归胡起身告辞。 右大将斜倚在狼皮铺的垫子上,眯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赵归胡自便。 赵归胡起身出帐,看了看高挂夜空的满月,有些担心。 右大将这两天明显有些沉不住气,谁也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年轻人,总是这么冲动。 赵归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赵延年。 回到自己的帐篷,一个女奴迎了上来,接过赵归胡摘下的头盔,摆在一旁的架子上,又转到赵归胡的面前,伸手去解札甲的系带。 赵归胡突然伸手,握住了女奴的手腕。 女奴看了一眼赵归胡,随即跪了下来,去解赵归胡的裤子。 赵归胡转身,闪身出帐,看了片刻,快步走到坐骑前,从弓囊里摘下了弓,迅速上弦,又摘下箭囊,背在身上。 “都尉?”一个匈奴人走了过来,诧异地看着赵归胡。 “带人围住右大将的帐篷,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匈奴人的脸色微变,立刻去安排。 赵归胡提着弓,向大营的西北角走去。 —— 赵延年隐在树后,看着远处的营地和熟悉的狼旗,暗自为段叔竖了个大拇指。 不是不说,这儒生有两把刷子,居然猜中了。 匈奴人真的在龙勒水南岸,流入大泽的地方扎营。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猜中了来的是右大将,而不是右贤王本人。 回去之后要向他讨教讨教。 陆支凑了过来。“赵君,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摸营,抓两个俘虏。” “不要轻举妄动。”赵延年说道:“这个营地虽然不大,但井然有序,戒备很严,俘虏不是那么好抓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向左贤王报告。” “没有俘虏,怎么弄清情况?” “他们肯定有斥候在外围,我们伏击斥候就行。” 陆支还在犹豫,赵延年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边,同时轻嘘,示意他们闭嘴。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归胡。 陆支也看到了,却没在意。他们在营地外围,赵归胡还在营里,相距近两百步。就算赵归胡出了营,还有一百多步。 这个距离是安全的,别说赵归胡不可能发现他们,就算发现了,他们也来得及撤退。 “小心点,他那张弓射得……” 赵延年的话还没说完,正在行走中的赵归胡突然拉弓搭箭,向营外射出。 赵延年暗叫不好。 他知道那里有两个匈奴人,是陆支的同伴,这几天和他接触也不少。 他们潜得那么近,肯定是想抓俘虏。 陆支早就安排下去了。来和他说一声,并不是请示,而是告知。 “去抢人!”赵延年说了一声,从藏身处窜出。 陆支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赵延年的踪迹。 他向前看去,正好看到赵归胡射出的箭,落入黑暗之中。 一声惨叫,有人中箭。 陆支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跟着赵延年冲了出去。 他们可以死,却不能被活捉。一旦挨不住拷打,暴露了身份,对左贤王非常不利。 林中的异动立刻惊醒了营里的匈奴人,那些见赵归胡突然赶来,还觉得有些不解的匈奴人都反应过来,知道有人摸到了附近,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吹响了号角。 与此同时,十来个匈奴人跟着赵归胡,冲出了营地,直扑刚才赵归胡的箭消失的地方。 他们听到了惨叫声,知道有人中箭,都想抓个活的。 赵归胡却停住了脚步,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 救人心切的陆支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 拉弓如满月,发箭如流星。 一声厉啸,羽箭疾驰而出,直奔陆支。 陆支听到箭羽破空之声,下意识地扑倒在地,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这百步外射来的一箭。 他身后的同伴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被一箭射中胸口中,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陆支听到身后的响动,知道同伴凶多吉少,却没时间多想。 第二支箭又到了。 陆支失去了平衡,无法再避,成了活靶子。 “完了!”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 出师不利,今天碰到高手了。 百步外放箭,还射得这么准,这是射雕手,而且是最厉害的那一种。 “啪!”一声脆响,在陆支身前数百步响起。 一个身影从一旁闪出,挡在了陆支的前面,也挡住了那支箭。 “扑通”一声,陆支落地,随即打了个滚,藏在树后。 对方有射雕手,他不得不谨慎从事,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们先撤,我去救人。”是赵延年的声音。 没等陆支回话,赵延年已经向前冲了出去。他的身法极快,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陆支张大了嘴巴,活像看到了鬼。 这几日经常与赵延年对练,他知道赵延年身手敏捷。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能快到这个地步,简直像一头豹子。 几个起落,赵延年已经到了受伤的匈奴同伴面前。 “快走!” 赵延年挥刀砍倒一个冲过来的匈奴人,紧接着藏身盾后,迈步向前,横肩猛撞。 另一个匈奴人被撞得向后倒飞,撞倒了几个同伴。 赵归胡听到了响动,眼睛一瞟,立刻拉弓放箭。 “嗖——”羽箭破风而去,射中了盾牌,箭头深入木盾。 赵延年向后退了两步,卸掉了箭上的力道,凝聚眼神,看向远处的赵归胡。 赵归胡又搭上一支箭,拉满弓,大声叫道:“延年,别来无恙?” 第24章 噩梦 赵延年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上次与赵归胡并肩作战时,他就意识到了赵归胡那张弓威力惊人。 没曾想,这么快就亲身体验了。 看赵归胡射杀别人,和自己面对赵归胡,感觉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及时撤步卸劲,就算手里有盾,也未必能逃过赵归胡的狙杀。 不得不说,弓才是这个时代的最强武器。 只有弩才能与之匹敌。 拳脚在战场上的作用有限,根本没机会靠近对方,就被对方射杀了。 当然,凡事也不能太绝对。 如果身手达到一定的境界,形成降维打击,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譬如现在的他。 就算强如赵归胡,想射杀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片刻的思索后,赵延年沉声喝道:“陆支,不要说话,带上活的走,死的别管了。” 说完,他矮身前窜,如脱兔一般杀入正呆在原处的匈奴人中。 那些匈奴人有的见过赵延年,有的虽然没见过,却听过赵延年的名字,知道他与大巫师的故事,知道不久前他与赵归胡、仆朋在树林里的战绩。 这几天,赵归胡、仆朋也没少提醒他们,让他们遇到赵延年的时候不要逞能,尽量聚在一起,不要单独面对赵延年,否则不会有任何胜算。 他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赵延年,他们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见赵延年冲过来,有人掉头就跑,有人却迎了上去。 刀光一闪,有人中刀。 但惨叫声尚未发出,赵延年已经从他身边掠过,冲向下一个对手。 刀光再一闪,又有一个被抹了脖子。 此时,第一个中刀的才轰然倒地。 赵延年利用灵活的步法,杀入群敌之中,如虎入羊群,几个纵落,便杀死四人。 无一回之敌。 黑暗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匈奴人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点,再也顾不上围追堵截陆支等人,分散逃命,只想离赵延年远一点。 一时间,树林里人影绰绰,赵归胡根本看不清赵延年在哪儿。 时间稍长,他拉弦的右臂有些吃力,不得不放下弓。 赵延年虽然一直在杀人,眼睛却没离开赵归胡,见他放下了弓,立刻放弃了眼前的对手,借着逃跑的匈奴人掩护,迅速向赵归胡接近。 赵归胡虽然看不清赵延年,却感觉到了危险接近,他一面大声呼喝,命令其他人向自己靠拢,形成保护,一面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纷乱的人群,仔细分辨赵延年的位置。 数名穿着札甲的匈奴人赶了过来,举起小盾,在赵归胡面前组成一道防线。 一个又一个慌乱的身影从赵归胡的面前冲过。 赵归胡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当所有人都逃了回来,眼前再也没有站着的人,赵归胡依然不敢乱动,甚至不敢解散身边的人。 他不敢保证赵延年有没有趁乱闯入,就在某个角落里等着发起致命一击。 当初他和仆朋接受赵延年的训练时,没少受这样的罪,都是以为已经安全的时候,赵延年突然出现,一击得手。 这时,仆朋带着人,沿着大营边缘赶了过来。 “归胡,归胡,是延年吗?” 等仆朋赶到面前,赵归胡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弓,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是他。” “在哪?”仆朋又惊又喜,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没伤了他吧?” 赵归胡一愣,转头看向树林。 树林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没有,我怎么会伤他。”赵归胡苦笑道:“倒是他,险些要了我的命。” 仆朋看看赵归胡,本想反驳,可是一看赵归胡满头的冷汗,又闭上了嘴巴。 “五人一组,搜索百步以内。”仆朋喝道。 一百多匈奴人齐声应喝,五人一组,互相掩护,走进了树林。 —— 赵延年跟在陆支等人后面,撤出了树林。 陆支神情悲愤。 战斗的时间很短,但他们却付出了两死一伤的代价。 所有的伤亡都是赵归胡手里的那张弓造成的。 如果不是赵延年,今天他们这支小队将全部折在这里,一个都逃不掉。 “这人就是赵归胡?” “是的。”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他也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在十几天前,杀死大巫师等人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是当时以为自己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所以忘了恐惧。 现在看来,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他就是天生的冷血。 至于是前世的天生,还是后世的天生,就说不清楚了。 想到这一点,反而让他有些莫名的恐惧。 —— “刚才来的是赵延年?”右大将披着皮裘,盘腿而坐,托着腮,眼神闪烁不定。 “是的,我看到了他。”赵归胡跪在右大将在前,声音很低。 损失了四五个人,全营惊扰,却连一个俘虏都没抓到,让他觉得很丢脸。 “是左贤王的人吗?”右大将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 “不清楚。” “不清楚?”右大将眼神一紧。 “跟赵延年一起的有几个匈奴人,其中一人叫陆支,但不能确定是否是就是左贤王的人。”赵归胡咽了口唾沫。“蹀林大会在即,在附近的部落不少。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不知道这是右大将的营地,赶来打劫,也是有可能的。” 右大将盯着赵归胡看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挥手让赵归胡退下。 赵归胡躬身而退,刚出帐门,就听到帐里“啪”的一声脆响,应该是右大将将酒杯砸了。 仆朋正等在外面,见赵归胡出来,连忙上前。赵归胡伸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身进了自己的帐篷,让女奴准备酒食。 仆朋跟了进来,坐在赵归胡对面,眼巴巴地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将汇报的经过说了一遍。 仆朋长出一口气,又不解的问道:“你为何不说延年投了左贤王的事?” “你也说了,他一心要回汉朝,跟了左贤王也是暂时的。”赵归胡解释道:“如果只是他,右大将就算气恼,也不会大动干戈。若是牵扯上左贤王,那就很难罢休了。右贤王派了使者来,让他明天一早回王庭,我不想多事。” 仆朋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归胡,还是你想得周到,难怪右大将信任你。” 赵归胡苦笑。“延年再来一次,右大将就不会再信任我了。” 仆朋一愣,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 女奴端来了酒,赵归胡与仆朋对饮了几杯,各自散去。 赵归胡和衣躺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右大将上了羊皮筏,偷偷向北岸划去。明明阳光刺眼,他却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仿佛是趁着夜色偷袭一般。 刚到龙勒水中间,天空突然落下几团火来,正好掉在右大将坐的羊皮筏上。转眼间,羊皮筏就着了,烈焰升腾,连同右大将都浑身是火。 右大将却一动不动,浑若无事,仿佛被火烧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赵归胡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扯下一旁的大旗,扑打右大将身上的火。 突然,他觉得腹部一凉,低头看去,一柄雪亮的战刀刺进了他的小腹。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右大将,却发现眼前的人变成了赵延年。 赵归胡大惊,猛地向后一挣,翻身落水。 河水冰凉,涌入了他的口鼻,瞬间惊醒。 赵归胡坐了起来,冷汗涔涔。 女奴卧在一旁,睡得正香。 这时,外面传来有些焦急的轻呼。“都尉,都尉,右大将请你过去。” 第25章 备战 赵归胡不敢怠慢,胡乱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赶紧出帐。 右大将站在大帐门口,看着地上的五具尸体出神。 赵归胡懊悔不已。 这本来是他应该做的事情,现在却让右大将自己做了,实在是失责。 他快步赶到右大将面前,抚胸施礼。 右大将伸手一指。“这四人都是赵延年杀的?” 赵归胡仔细看了一眼,点点头。 他有印象,这四人都是从他面前冲过去的,再也没回来。 “好刀法。”右大将搓着手,感慨不已。“一刀毙命,全是一刀毙命。被人围困之际,还能这么自信,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之前说他近战无敌,我还不太信,现在有点信了。” 赵归胡一头雾水,不知道右大将想说什么。 右大将走到赵归胡面前,直视着赵归胡的眼睛。“我想见见他。” 赵归胡一愣,随即说道:“我让人去找他,等右大将从王庭回来……” “不,我现在就要见他。” 赵归胡不解地看着右大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 右大将未必是想见赵延年,他就是想见左贤王,以右贤王的名义去见左贤王。 “右大将,右贤王召唤,你今天……” “我越来越觉得,大巫师赶去见他,是有原因的。”右大将打断了赵归胡,不容置疑的说道:“他回汉朝,我不说什么,但是他如果留在草原上,就只能投我,不能投其他人,尤其不能投於单那个白痴。” 赵归胡很无奈。“依右大将的意思?” “我们去见於单。我要亲口问问於单,赵延年是不是投靠了他。” “如果……是呢?” “那我就杀了於单。”右大将摆摆手,不给赵归胡任何解释的机会。“就这么决定了。传各部百夫长,让他们来大帐议事。” 赵归胡无奈,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安排。 —— 赵延年醒得很早。 哪怕昨晚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他依然和平时一样,黎明即起,精神抖擞的出营,准备每天的站桩练习。 刚来到那块大石前,就看到段叔站在大石上,负手看着远方。 地平线尽头就是龙勒水南岸,右大将的营地所在。 听到脚步声,段叔转过头,面色憔悴,眼睛里充满血丝,但精神却很亢奋。 “好早啊。” 赵延年笑笑。“你更早。”随即又说道:“你不会是还没睡吧?” 段叔微微一笑。“生死关头,哪里睡得着。我真羡慕你,战场上所向无前,回到营地,和没事人一样,倒头就睡。”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赵延年走到段叔身边,活动手脚,做站桩前的准备。 “当然是夸你。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在夸你,尤其是陆支,都快将你夸成神仙了。说是没有你,昨天一个也回不来。”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 昨天回来的路上,陆支就向他表示了谢意。 活动完,他分开双腿,摆出了站桩的姿势。 段叔打量着他。“这就是你的天人合一?” “嗯,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圣人大道理,只能身体力行,以武入道。” 段叔哑然失笑。“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我传你《春秋》,你教我这个……天人合一之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经学勉强入门,算不上高深,而且谈不上什么师承,将来到了长安,你在学术上占不到便宜。” 赵延年微微一笑。“我倒不担心这一点,我担心的是你筋骨已成,就算肯下苦功,最多也就是强身健体,习武就太迟了,以武入道更是痴心妄想。” “是么?”段叔有些犹豫。 “这些以后再说。你今天一早来,不会就是为了做交易吧?” 段叔一拍额头,有些懊丧。“年岁不饶人,一夜未睡,有些头晕脑胀了,差点忘了正事。左贤王说,右大将脾气乖张,心胸狭窄,昨晚吃了亏,必然不肯罢休,今天可能来报复,要做好准备。” 赵延年吃了一惊,收起了桩架。“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我们打算诱敌深入,在前面的山谷伏击右大将,最好能生擒他,逼问出右贤王的安排,拿到证据,迫使右贤王就范。” “要我做什么?” “两军交战之际,左贤王的安危最为重要。我们想请你在左贤王左右,保证他的安全。” 赵延年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段叔的意思。“你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段叔苦笑。“仅就你们昨天看到了营地规模来看,右大将至少有千骑,和我们兵力相当,谁知道他在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马?这里毕竟是右贤王的领地,来参加蹀林大会的都是右贤王的部属。不用多,只要有一两个部落愿意跟着右大将,我们就是寡不敌众了。” “如果寡不敌众,怎么办?” 段叔看向别处,沉吟半晌。“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撤退,保住左贤王性命再说。”他回头看着赵延年。“所以说,你关系到左贤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希望你不要推辞。” 赵延年没有多说什么。“给我准备两匹好马,一柄铁矛。” 段叔想了想。“铁矛没有,好戟倒是有一柄,行吗?” 赵延年咂了咂嘴。“也只能如此了。” 这三年来,除了拳脚,他的刀法和枪法也练得很不错,算是小成。 刀没什么问题,他之前就喜欢环首刀、唐横刀这样的直刀,现在用环首刀正合适。 枪却有些问题。 这个时代的炼钢水平有限,打造不出几两重的枪头,都是又长又重的矛头和戟头。 更要命的是,仆朋身为匈奴人,注意骑射,不用矛戟,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武器。 赵延年只能用放马用的长杆代替枪杆。 用惯了长杆,突然加上一个沉重的矛头,平衡不好掌握,会让动作严重变形,发挥不出应有的杀伤力。 现在连矛都没有,只有戟,问题就更严重了。 矛和戟的区别不仅仅是多一个横刃,在技法上更是天差地别。 最基本的一点:矛柄是圆形的,没有方向要求。戟柄却和刀柄一样,是扁的,使用时要注意方向是否正确,否则劈砍就成了拍打,威力大减。 本想回到汉朝再想办法,现在却被赶鸭子上架。 赵延年跟着段叔来到左贤王的大帐,左贤王於单已经起身了,正和桀龙一起用餐,商量战术。 看到赵延年走来,段叔又是一脸轻松,於单知道谈成了,大喜过望,起身相迎。 说了几句客套话,段叔让人取来了一柄戟。 出乎赵延年的预料,这柄戟很华丽,不仅通体髹黑漆,绘上了大红的龙纹,戟头还系了一截丝带。 青铜戟刃更是雕满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武器。 “这柄戟可有些年头,是马邑之战时的战利品。”左贤王握着戟,爱不释手地打量了一番,郑重其事的送到赵延年手中。“我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汉朝天子身边的郎官所用兵器。有不少人想要,我一直没舍得给。现在送给你,总算是所得其人。” 第26章 污辱性极强 赵延年也很喜欢这柄戟,但他只是欣赏了一番后,就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以他对古兵器的肤浅了解,这柄戟应该是仪仗兵器,不是实战兵器。 就算是天子亲征,郎官们亲自上阵作战的可能性也不大,他们用的武器更倾向于好看,而不是实用。 再说了,既然是汉朝天子身边的郎官所用的兵器,我怎么能用? 你是汉朝天子吗? 你连单于都不是呢,就想摆这威风,是不是不合时宜? 总觉得这想法有点酸臭味,弄不好又是段叔的主意。 心里虽然这么想,赵延年的话却说得很委婉。 他只是冷血,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如此精美的武器,用于斩杀右大将,未免太可惜了。”赵延年将戟还给於单,笑了笑。“他不配。” 於单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那你总不能赤手空拳吧?” 赵延年拍拍腰间的战刀。“有这口刀,足矣。”他顿了顿,又晃了晃双拳,道:“如果只是右大将前来,我就算赤手空拳,一样能将他擒住,献于左贤王麾下。” “壮哉。”於单兴奋不已,用力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对桀龙等人说道:“有这位汉家勇士守在我的身边,你们可以放心去战了,不用挂念我。” 桀龙也松了口气,抚胸向赵延年行礼。 “左贤王的安危,就拜托赵君了。” 他是领教过赵延年手段的,又多次听部属陆支夸赞赵延年的身手,丝毫不怀疑赵延年能担此重任。 有赵延年在左贤王左右,他就可以腾出手来,统兵作战。 赵延年还礼。“请相国放心,我在,左贤王在。” 桀龙随即向段叔使了个眼色。“段君,说说你的计划吧。” 段叔微愣,随即喜形于色,看了赵延年一眼,快步上前,站在c位,咳嗽了一声,开始解说战术安排。 赵延年站在於单身后,认真听讲。 他不关心战场胜负,但是他要知道万一形势不利,他应该护着於单从哪里逃走。 地理环境将决定他能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滞敌人,掩护同伴脱身。 如果战局紧张,无法脱身,他还要挑选适合的环境躲藏。 浚稽山分为东、西两段,中间有姑且水、龙勒水汇成的大泽,於单一行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大泽东岸。沿着姑且水向北,一路上都是丘陵、山地,树林也不少,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段叔的计划是,由赵安稽率主力赶往前面的山谷设伏,桀龙率亲卫骑士保护於单,引右大将向北。 一旦右大将追击於单,造成主动攻击的事实,再由赵安稽起兵围攻,最好是能生擒右大将,以便迫使右贤王结盟,支持於单继位。 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於单面见右大将的时候。 既要激怒他,又要防着右大将暴走。 一旦双方发生冲突,赵延年必须确保於单的安全,不会被暴走的右大将一波流直接带走。 赵安稽率部赶去埋伏,桀龙就要将大部分分散在四周,虚张声势,以免右大将生疑。如此一来,能留在於单身边的人手就不多了。 这也是要赵延年保护於单的主要原因。 赵延年听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哪儿有问题。 看着信心满满的段叔、桀龙等人,他心中不安。 —— “这是什么意思?”右大将看着手里的木牍,一头雾水。 匈奴人传递消息都是靠口头传达,最多加上一些信物,用书信的情况极其罕见。 因为匈奴没有文字。 与汉朝交往,不得不用汉字写成的书简。匈奴人之间交往,也用汉字未免奇怪。 再说了,能看懂汉字的匈奴人比白狼还少。 所以看到於单派人送来的木牍时,右大将的第一反应是:这蠢货,中汉人的毒太深了,居然用汉人的方式来传话,也不想想老子是不是认识这些字。 第二反应是:这蠢货在秀文化,羞辱我不识字啊。 右大将又气又恼,哭笑不得。 他顺手将木牍扔给身边的赵归胡。“你认字吗?” 赵归胡心里一紧,拿过木牍看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他看完,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木牍上的字不多,内容也不复杂。 但……污辱性极强。 “天生匈奴,左贤王告右贤王,我奉单于令,与会蹀林,商讨河南得失,不意小儿怯懦,久不来见。勇士叩门,又避营不出,奈何?我归报单于矣,河南地,王自取之。” 这里面没提到右大将一个字,却将右大将描绘成了畏惧左贤王威严,不敢见面的胆小鬼。 左贤王主动派人去攻打,他都不敢出营的货色。 我走了,重夺河南地的事,你自己解决,别指望我配合。 可想而知,这件木牍送到右贤王面前,右贤王会怎么想。 不用怀疑,左贤王肯定会抄一份送给右贤王的。 怎么办?是如实向左贤王解释,还是轻描淡写,不说实话? 哪样都不行。 赵归胡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右大将看得清楚,有些不快的说道:“那汉儿究竟说了些什么?” 赵归胡无奈,只得将木牍的内容用匈奴语解释了一遍,只是尽可能用缓和的字眼。 他还没说完,右大将的眉毛就竖了起来。 “我胆小怯懦,不敢见他?真是笑话。我现在就去见他,看看究竟是谁胆小怯懦。”他举起马鞭,厉声喝道:“来人,把羊毛筏都拿出来,我要渡河。” 赵归胡连忙劝道:“右大将息怒,左贤王一反常态,用木牍传消息,恐怕就是为了激怒你。” “怎么说?” “匈奴人直率,写不出这样的文书,肯定是他身边的汉人儒生所为。” “那又如何?” “左贤王不远千里,来与右贤王商议,兵力有限。正面交战,他肯定不是对手,所以才要激怒右大将……”赵归胡突然灵机一动。“好让右大将主动跳进他们设下的陷阱。” 右大将眼神微缩,沉吟不语。 赵归胡又劝道:“右大将是右贤王长子,是右贤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右贤王爱右大将如眼珠。他们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要诱捕右大将,要挟右贤王。右大将,你可不能冲动,中了他们的圈套。” 右大将转头看了赵归胡一眼,咧嘴一笑。 “还是你们汉人了解汉人,这主意的确很阴险。” 赵归胡正色道:“右大将,我是匈奴人,不是汉人。” 右大将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赵归胡思索片刻,伸手一指前方正在准备羊皮筏的士兵。“不如将计就计,派一些人在这里,佯装渡河,暗里派人绕到左贤王后方,截断他的退路……” 右大将听完,连连点头,用马鞭敲了敲赵归胡的肩膀。“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计谋。就听你的,如果能抓住於单那汉儿,我赏你一块最好的牧场,再赏你一千落。” 赵归胡连忙表示感谢。 右大将又道:“你说,赵延年会在於单身边吗?” “应该会吧。” “那正好,一举两得。”右大将用马鞭拍打着手心,眼神发亮。“我看他这次还能怎么说。” 第27章 鸣镝 得知右大将正在用羊皮筏渡河,段叔又来了主意。 他要半渡而击,打右大将一个措手不及。 这主意吧,不能说错。毕竟半渡而击的确是常用的战术,就算匈奴人不识字,没读过孙子兵法,也知道这一招。 但实际上,这个战术根本没有可行性。 羊皮筏能渡的人有限,右大将也不可能是第一批渡河的,至少要等岸边有几百骑才行。 粗略估计一下,至少有半天时间,弄不好要到傍晚。 到了那时候,先渡河的匈奴人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将附近的情况侦察清楚,不可能给你半渡而击的机会。 况且於单也没那么多时间等。 浚稽山周围都是右贤王的部属,右大将随时可能招来更多的兵力。 一旦被包围,於单就走不掉了。 所以,段叔的主意刚说完,於单就提出了疑问。 “段生,这会不会缓兵之计?” 段叔也回过味来,右大将这么做的确有欲盖弥彰的意思,不能不防。 “等到中午吧。”段叔说道:“如果右大将中午还没渡河,我们就不等了,立刻起程,在日落前与赵王会合,以免被各个击破。” 听到各个击破这几个字,赵延年知道自己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 本来就是以寡敌众,段叔的计划还要分兵,可不就是兵家大忌,送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本来聚在一起,还能和右大将所领的兵马一战。 现在分开了,右大将不管是打哪一个,都有明显的兵力优势。 赵延年越想越不安,找个机会,悄悄地提醒段叔。 段叔想了想,坚持道:“无妨,就算右大将派人去偷袭赵安稽,他也要避开我们的视线,绕很远的路,多花不少时间。等他赶到赵安稽那儿,也是下午了。再说了,赵安稽有地利,没那么容易被右大将击破的。” 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有些掩藏不住的不安。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没有再说什么。 段叔转身叫来一个匈奴骑士,让他去提醒桀龙、赵安稽,多加小心。 时间在等待着一点点的过去。 中午时分,右大将还没有渡河,但他派了使者来,请求於单再等一等。因为要请示右贤王,耽误了一点时间,他马上就要渡河,亲自拜见於单。 本来想出发的於单犹豫了,想再等一等。 如果能当面激怒右大将,逼他主动出手,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这时,负责周边安全的桀龙派人来,提出了不同意见。 半天时间,右大将才渡了一百多人过来,分明是拖延时间,这里面有诈。 形势紧急,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出发,赶去和赵安稽会合。 桀龙是相国,身经百战,於单一向敬重他。 见桀龙说得这么严重,於单不敢耽误了,下令拔营起程。 段叔有些遗憾,却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出发。 帐篷之类的早就打包好了,於单的命令一下,就开始撤退。 临走前,段叔看了一眼远处,眼神复杂。 已经渡过大泽,赶到东岸的右大将部属看到了撤退的於单一行,尤其是看到了於单本人的战旗,立刻举起了一面白色的羊皮战旗。 赵延年不懂这面战旗的意思,但他清楚,这是在向其他人发消息。 右大将要行动了。 他果然没安好心,这半天就是在拖延时间。 双方都不是好人,都想着算计对方。尔虞我诈,就是这个意思。 “走吧,越快越好。”赵延年催促道。 他看出了段叔的不甘心,几次想开口,劝於单改变主意。 但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段叔的计划了。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何况段叔的水平还够不上秀才。 —— “换重箭,射马!” 岸边,桀龙看着那一百多人,冷笑一声,下达了命令。 两个百人队呼啸而出,沿着山坡加速,先后从岸边的匈奴人面前飞驰而过,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岸边的匈奴人不甘示弱,也举起弓还击。 只是双方形势不对等,桀龙的部下是策马冲锋,借着战马的速度,箭射得更远、力道更强劲。 而他们站在原地,没有马速可借,能利用的只有弓力,射程上吃了不少亏。 桀龙的部下将距离控制得极好,保证大部分箭都射到了对手的阵地中,自己却在对手的射程之外。 让岸边的匈奴人叫苦不迭的不仅是人,还有战马。 战马聚在岸边狭窄的地带,避无可避,中了不少箭。虽然被人紧紧挽住缰绳,还是有不少马中箭之后拼命挣扎,乱蹦乱跳,冲进了大泽。 桀龙真正的目标就是这些战马。 没有了战马,已经上岸的这些匈奴人就无法追击,只能看着他们从容撤走。 都是匈奴人,这点小心思瞒不住人,也不用瞒人,就是摆在明处。 也有匈奴人不肯被动挨打,冒着箭雨,跳上战马,发起反冲锋。 桀龙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随即派出了第三个百人队。 这个百人队冲向泽边,射出一波箭雨后,立刻换上了刀和长矛,与冲出阵地的敌人肉搏。 他们都是桀龙多年精挑细选的部下,骑射能力固然不弱,近战能力也很出色。 一个冲锋,冲出阵地的匈奴人大半落马,剩下的不敢再战,拨马往回跑。 桀龙的部下抓住机会,纵马追击,顺势冲进了已经被射得七零八落的阵地。 阵地上的匈奴人大多是步行,根本无法面对策马冲锋的对手,被杀得大败。 两个冲锋后,阵地已不复存在。幸存的匈奴人不是跪在地上投降,就是冲进了大泽,在水中沉浮挣扎。 突击得手的骑兵牵上幸存的战马,扬长而去。 鲜血染红的泽边的土地,流进了大泽。 羊皮筏上的匈奴人看着岸边的同伴被对方杀戮,却无可奈何,连靠近岸边都不敢,只能停在射程之外。 —— 桀龙追上了於单,简单汇报了一下战况。 可能的追兵已经解决,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以全速前进。 赵延年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於单的脸色也紧张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加快了速度。 忽然,桀龙勒住了坐骑,同时举手示意,下令减速。 赵延年看得清楚,心里一紧,连忙勒住战马,放慢速度。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声厉啸,即使是数百骑形成的杂乱马蹄声也无法完全掩盖,由远及近。 紧接着,他看到一支羽箭破空而至,从无数匈奴人头顶掠过,直奔於单而来。 这是一支鸣镝,厉啸声就是由它发出。 赵延年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上马背,一跃而起,举盾挡在了於单的前面。 “扑!”一声闷响,箭射中盾牌,箭矢深入,箭羽颤动。 赵延年手臂发麻,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 於单目瞪口呆,冷汗透体而出。 第28章 撕破脸 “可惜。”山坡上,右大将挽着马缰,看着迅速被盾牌保护起来的於单,笑道:“不过没关系,这一箭至少能吓掉他半条命。” 赵归胡收起弓,没说话。 他觉得更可惜。 如果不用鸣镝,改用普通的破甲箭,他这一箭也许能直接射杀於单,或者另一个战旗下的匈奴将领。 从位置和服饰可以看出,这人是仅次于左贤王於单的贵人。 奈何右大将想要一鸣惊人的效果,非要他换上鸣镝箭。 结果偷袭成了强攻,不仅没能射杀於单,反而提醒了正在赶路的匈奴人。 不得不说,这些匈奴人都是精锐。 骤然遇袭,却不慌乱,立刻转换为战斗阵型。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踢马往山坡上冲,意图反击。 “右大将,请退后。”赵归胡说道。 两军混战,流矢乱飞,纵使右大将有甲也难保万全。 他可没有赵延年那样敏捷的身手,能在瞬息之间做出反应。 “无妨。”右大将摇摇马鞭,笑容中充满不屑。“桀龙虽然身经百战,於单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小鸟,没见过真正的风雨。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只有保住性命,根本不会想到反击。” 赵归胡扫了一眼战场,立刻相信了右大将的分析。 虽然有人在反击,却是被右大将称为桀龙的人在指挥作战,战阵中央的於单被人严密保护,始终没有发出一条命令。 匈奴人崇尚勇士,以战死为荣,这么怕死的部落首领少见。 难怪很多匈奴贵族不服他。 相比于他的怕死,仰慕汉朝反倒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了。 “右大将,我们先走吧。”赵归胡劝道:“这里的地形不利于冲杀,延滞他们一下就可以了。” 右大将想了想。“再等一等。这里的兵力有限,最多也就是四五百人。以他那怯懦的性子,不可能只带这点人来浚稽山。要么还在后面阻击,要么已经去了前面设伏。你派人去前面看看,别中了他们的埋伏。” 赵归胡点头答应,刚要走,又被右大将叫住了。 “让仆朋去吧。” 赵归胡微愣,随即抚胸施礼。“多谢右大将。” 仆朋现在是百人将,承担侦察的任务绰绰有余。如果有功,又可以升官了。 这是右大将给仆朋的机会。 赵归胡去了,右大将嘴角轻挑,露出一丝得意。 他看着人群中的赵延年,哼了一声。 “不肯投我,却投了这么一个废物,你会后悔的。” —— 赵延年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摁着於单的头,不让他起身。 虽然於单身处重重保护之中,但赵归胡居高临下,依然有射杀於单的可能。 他才不管於单心里怎么想。 他只知道,既然答应了保护於单的安全,就一定不能让赵归胡射杀了於单。 好在於单也很配合,蹲在地上,一直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桀龙已经稳住了局面,一面派人用弓箭反击,一面亲自带人突围。 如果被右大将堵在这段山谷中,居高临下的射击,他们就麻烦了。 好在山坡上射下来的箭稀稀落落,数量有限,应该是右大将也刚刚赶到这里,身边的兵力有限,既不足以发起冲锋,也不足以压制射击。 否则,这么好的地形不加以利用,就不是匈奴人了。 这是突围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可能就不会再有。 桀龙带着亲卫上前,猛打猛冲。 没一会儿,前锋就撕开了一道口子,反过来向山坡上的敌人进行包围。 更多的人策马向前。 桀龙暗叫侥幸,命人吹响号角,让於单跟着队伍一起突围。 赵延年听不懂号角声,但段叔听得懂。知道前面已经打开缺口,一直高度紧张的段叔立刻用汉话转告赵延年,让他护着於单上马。 赵延年不敢怠慢,自己先跳上马,左手高举盾牌,另一只手去拉於单。 段叔有样学样,在於单的另一侧掩护。 两人夹着於单,在几名亲卫骑的保护下,向前移动。 山顶不时有箭射下来,但不是射程不够,就是力道有限,落在盾牌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段叔脸色苍白,赵延年也很紧张。 对于有甲胄的於单来说,这些流矢都无法造成伤害。 可是对没有甲胄的他们来说,情况就不同了。这些箭完全可能射伤他们,甚至要了他们的命。 手中的圆形小盾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依靠。 —— 看着山谷中鱼贯而行的骑兵,右大将再次说了一声可惜。 桀龙的反应非常及时,没给他更多的时间。 再有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能截断山谷,将於单堵死在这里。 这时候,他有些后悔没听赵归胡的建议。 如果当时不用鸣镝箭,让赵归胡以桀龙为目标,第一时间射杀桀龙,现在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但机会已经错过,多说无益,只能指望来增援的部落能够及时赶到,截住於单。 “走,跟上去。”右大将轻摇马鞭,神态从容。 一旁的赵归胡等人看了,心情大好。 右大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大将风度,行军作战很有章法。 如果由他来指挥匈奴右部大军,进攻河南地,取胜的机会很大。 事实上,这次围堵於单,就是右大将测试各部落的态度。 愿意来的,都是可信任的,将来出征时可以倚重的主力。 能够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的,都是可以培养的心腹。 —— 日落时分,於单与赵安稽会合。 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点,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悬了一路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得知於单被右大将阻击,险些送了性命,赵安稽脸色大变。 双方撕破了脸,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腥。 “明天一早,必须走。”赵安稽斩钉截铁地说道。“耽搁越久,被包围的可能越大。” 於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同意了赵安稽的建议,还让赵安稽选几个精锐,从不同方向突围,赶往单于庭,将右大将的不轨行为报告给单于。 这是段叔刚刚给他提的建议。 一方面,是希望单于能安排人接应;另一方面,是先告一状,咬定右大将的罪行。将来争论起来,可以抢个先机。 这些骑士中肯定会有人被右大将抓住。 一旦右大将知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他就会犹豫,甚至有可能改变主意。 赵安稽立刻去安排。 赵延年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於单和赵安稽商量迎战方案。 他能感觉到赵安稽的不安和恐惧。 这倒不是赵安稽胆小,而是形势严峻。互相的算计之后,右大将已经占了先机,而且表现了让人不安的果断决绝。 他比右贤王还要危险。 右贤王还有所顾忌,他却一点顾忌也没有,直接想杀死於单。 等他们商量完,赵延年提醒了一句。 “请相国、赵王加强警惕,暗哨至少要放到五百步左右,三百步以内要严加防守,不能出现任何疏忽。” “为何?”赵安稽有些诧异。 赵延年不是话多的人,在这时候出言提醒,自然有他的道理。 “右大将身边的赵归胡射技惊人。”桀龙摸了摸油光光的髡头,心有余悸的说道:“如果不是右大将狂妄,要用鸣镝箭射杀左贤王,被延年老弟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里最清楚,如果右大将不是那么贪心,赵归胡的目标也许就不是於单,而是他。 赵归胡不知道他是谁,右大将却一清二楚。 “还有,赵归胡和仆朋都擅长夜战,要防他们摸营。”赵延年继续说道:“左贤王这里有我在,相国和赵王就只能自己多留心了。今天夜里最好不要解甲,刀不离身。” 赵安稽和桀龙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第29章 所托非人 “夜里要去摸营吗?”右大将挑起一块肉,送到嘴边,突然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赵归胡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了想后,摇头道:“赵延年肯定会守在於单身边,桀龙等人也会安排重兵守护,不会给我们机会。” 右大将眼神闪烁,盯着赵归胡看了一眼,将肉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你和仆朋联手呢?” “我们联手也不行。”赵归胡淡淡地说道:“遇到右大将之前,我们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一直在练习夜战。我们从来没有取胜过,哪怕是联手。” 右大将刚要说话,赵归胡又说道:“他如果来摸营,没人拦得住。” 右大将险些被肉噎住。他涨红了脸,用力将肉咽下去,又喝了一口酒。 “上次你不是拦住他了吗?他还不是一个人……”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我才有机会拦住他。” “……”右大将语塞,再次打量了赵归胡一眼,有点无语。 他看出来了,赵归胡对赵延年的恐惧深入骨髓,连一点挑战的欲望都没有。 他本想让赵归胡或者仆朋去摸营,能杀死於单更好,不能杀死,吓一吓他们也是好的,以便报复上次赵延年来摸营的羞辱。 於单的木牍上说,他被赵延年吓得在营里不敢露面。 这很伤他的自尊。 他明明是相信赵归胡的实力,觉得没必要露面,结果被於单说成了不敢露面。 现在,他想让赵归胡去吓吓於单,以示报复,赵归胡却根本没有出战的勇气。 这实在让人沮丧。 不过,相比于自己的安全,羞辱於单就没那么重要了。 赵归胡已经将富贵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信口开河。他说赵延年来摸营没人能拦住,那肯定没人能拦住。 别搞到最后,赵归胡、仆朋没能杀死於单,自己却被赵延年摘走了脑袋。 虽然郁闷,右大将还是接受了现实。 只是这么一来,被赵延年拒绝的失落就更加刻骨。 赵归胡的实力已经让他觉得如虎添翼,如果赵延年也能来投,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可惜啊。 右大将吃了几块肉,站了起来。“归胡,将这些肉分给卫士们吧,夜里多留点心。酒就别喝了,回到王庭之后,一醉方休。” 赵归胡领命,让人将剩的大半只羊拿出去,分给卫士们。 卫士们得到了赏赐,情绪高涨,一天的疲劳不翼而飞,纷纷拍着胸脯表示,今天夜里不闭眼,不管是谁,没有口令,别想靠近右大将。 即使如此,右大将也不敢大意,和衣而卧,连甲都没解。头盔和刀就放在身边,伸手可及。 迷迷糊糊间,他被人叫醒。 赵归胡站在他面前,神情不安。 “怎么了?”右大将心里一紧,连忙坐起,戴好头盔。 “仆朋送来消息,捉到了一个信使。” “哦。”右大将松了一口气,随口问道:“去哪儿的信使?” “去单于庭。”赵归胡眉头皱得更紧。“经过拷问,信使说,於单一共派出了五组,从不同方向突围。仆朋只抓到了一个,其他人……可能都脱身了。” 右大将明白了赵归胡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你担心他到单于面前告我的状?” 赵归胡点点头,却没说话。 “这就是你们汉人,不,中原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了。”右大将站了起来,活动着酸麻的手脚。“虽然左贤王是继承单于位的第一人,但这个权力不是天生,也不是永远不会变的。如果他被我杀了,就证明他不配做单于,死了也就死了。” 右大将停住了脚步,看向帐外,天色将明,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鱼肚白。 “如果我被他杀了,那也是我该死,右贤王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右大将眯起了眼睛,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你看,我昨天本来应该去王庭的,结果却来了这里,他有什么反应吗?” 赵归胡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他大致明白了右大将的意思。 事已至此,右大将无路可退。 杀掉於单,他还有一线生机。 杀不掉於单,他就会被右贤王当作牺牲品,承担所有的责任。 “让仆朋去前面,看看来了几个部落。事成之后,我会……”右大将想了想,用力握紧了拳头。“将河南地分给他们。” “是。”赵归胡领命而去。 —— 赵延年盘腿而坐,闭目垂帘。 大营里很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右大将的人马一直跟在身后,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於单所部。 如果不是天色已黑,而且於单的部下都是精锐,战斗力不弱,恐怕右大将已经发起攻击。 危险并没有消除,只是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时间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形势会更糟糕。 危险像一张大网,罩在每个人的头上,让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对眼前的危险无所谓的可能只有赵延年。 他对战局的胜负并不在乎。右大将胜,还是於单胜,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希望於单死在这里,尤其不希望於单死在赵归胡的箭下。 他还要靠於单帮忙,救出张骞。 在一片不安之中,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静静地坐在地上,体会着胎息的玄妙,对身外的一切知而不问,如风过耳,如云过眼。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是於单在帐中踱步。 他睡不着,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更远处的帐篷里,段叔辗转难眠,一会儿翻个身,压得被褥吱吱作响。 二十步外,桀龙的帐篷里,不断有人进出。有的脚步沉重,那是披甲值勤的卫士。有的脚步匆匆,那是来汇报消息的斥候。 兵器声,甲叶摩擦声,战马吃草料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过了一会儿,一个脚步声从西北方向走来,开始的时候很正常,但越接近於单的帐篷,脚步声越轻。到达於单帐旁时,脚步声消失了。 赵延年不动声色,缓缓起身,转向那人的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手握在长刀刀柄上,左手摸着腰间的短刀,浑身放松。 “不速之客,请报上你的姓名。” 那人“噗哧”一声笑了,从帐篷后面走了出来,含笑看着赵延年。 “好小子,我本来不服你,现在却有点服你了。”是赵安稽的声音。“你刚才动了杀心吧?我感受到你的杀气了。再不露面,怕是要被你宰了。” 赵延年没说话,眼神微缩。 他的确动了杀心。 如果赵安稽不回答,不现身,他会第一时间出刀,不给赵安稽任何还手的机会。 倒不是因为赵安稽可能对於单不利。 之所以让赵安稽走到附近,就是因为他感觉到赵安稽没有杀意,不是敌人。 过了片刻,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你这样,很危险。” “不会有下次。”赵安稽如释重负,收起笑容,双手相叠,举过头顶,弯腰施了一礼,身如折磬。 不是匈奴人的抚胸礼,而是中原人的拜首礼。 赵延年虽然不太懂这些礼节的区别,却感觉到了赵安稽的尊重。他向后退了一步,手离开了刀环,微微躬身,以示还礼。 “怎么了?”於单从帐里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有些诧异。“赵王,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赵安稽收了礼,跟着於单进了帐篷。 第30章 於单的宏伟志向 段叔悄悄起身,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帐中,对赵延年说道:“刚才是赵王?” 赵延年点了点头。 “这大半夜的……”段叔搓着手,又一次看向於单的帐篷。 “是段生吗?”於单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快请进。” 段叔转身进了帐篷,宛如脱兔。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知道,段叔有点乱了阵脚。 他之前的计划落空,险些让於单被右大将截住。现在右大将紧追不上,决战就在天亮以后。万一於单折在这里,匈奴人肯定不会放过他。 草原上不养闲人。他一个儒生,如果连出谋划策都不行,留着有啥用? 帐里传来几声低语后,一片死寂。 赵延年没有刻意去听,所以不知道他们之前谈了些什么。可是从此刻的死寂,以及隐约的粗重呼吸,知道赵安稽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过了一会儿,於单的声音传来。“就依赵王,明天一早突围。” “多谢左贤王。”赵安稽说了一声,转身出帐。 他走到赵延年面前,盯着赵延年看了看。“赵君,明天一早突围,左贤王的安危就拜托给你了。” 赵延年微微一笑。“两军相逢勇者胜,赵王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安稽眨眨眼睛,笑了,抬手想拍赵延年肩膀,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回单于庭后,请你喝酒,不醉不休。” 说完,他挥挥手,快步远去。 段叔跟着出帐,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於单留在帐篷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走了出来,背手而立,看向远方,一声叹息。 “这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右贤王也会有野心。小时候,他对我最好了,是几个叔叔中对我最爱护的一个。当初单于让他做右贤王,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现在……” 赵延年没吭声。 他能理解於单此刻的心情,但他更清楚,皇家无情,单于家族也一样。任何时候,实力才是最大的保证,其他的都是浮云。 所以,於单最大的错不是看错了人,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做单于。 於单感慨完,转过头,看着赵延年,带着一丝歉意。 “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我没事。”赵延年很有把握。“有我守着,左贤王可以放心休息。” 他可以打坐,也可以站桩,效果不比睡觉差。 於单苦笑着摇摇头。“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赵延年皱了皱眉。 他不想和於单说话,这会影响他休息,更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於单的情绪如此低落,他也无法拒绝。 “你那天说,匈奴自冒顿大单于以来,五六十年不仅没有强盛,反而有衰弱之势,而汉朝则不断变强,所以匈奴终究不是汉朝的对手。这一点,我是同意的。” 赵延年一惊,他什么时候和於单说过这样的话? “相国和我说了。”於单咧嘴一笑。“其实他也是同意的,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赵延年恍然,他的确和桀龙说过。 “我学习汉朝,就是想改变这一点,让匈奴强盛起来。” “嗯?”赵延年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诧异地盯着於单,看了又看。“左贤王……想改变什么?” 於单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听段叔说,听你的口音,可能是上郡一带的人?” 赵延年点点头。他其实不清楚自己是哪儿的,只是不想争论。 “上郡本是魏国的疆域,后来才归秦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上郡是秦赵交锋之地。当时的赵国出了一位英主,你知道是谁吗?” 赵延年打量着於单,有点尴尬。 自诩为大汉子民,却被一个匈奴人考问历史。 更丢脸的是,一时之间,他居然回答不上来。 赵国英主? 他只知道赵国四大名将。 於单笑道:“赵武灵王。” 赵延年恍然大悟,一拍额头。 原来於单说的是赵武灵王啊,这个倒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起来。 “赵武灵王学习匈奴,胡服骑射,一举振兴赵国,力压强秦。”於单的声音高了起来,眼睛发亮。“他能学习匈奴,匈奴为什么不能学习中原?取长补短,才是强盛之道。” 赵延年不禁对於单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能有这样的认识,就超出了很多人,甚至是很多汉人。 之前还以为是他迂,现在才知道他想得很远。 “匈奴人中,有很多反对我学习汉朝,但是这有什么呢?当初赵武灵王学习匈奴时,不是也有很多赵国的贵人反对他?”於单轻笑一声。“这世上的英雄,没有一个不是背负着无数人的质疑,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太在意别人的说法,随波逐流,又岂能成就一番事业?” 赵延年有点晕。 於单的匈奴语说得又快又密,他有点听不懂了。 但他能感觉到於单的情绪很激动。 就像那些被信仰激励着的少年,心中有热血,眼里有光。 突然间,他想到了另一位雄主。 与秦始皇齐名的汉武帝。 眼下正在长安城中谋划着对匈奴人的攻势,誓要一雪前耻。 千百年后,他的功过是非仍然难以评说,秦皇汉武的赫赫威名却毋庸置疑,如雷贯耳。 与他同时代的於单,有谁记得。 至少他赵延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就是人生啊。有人功成名就,威震天下。有人散作烟尘,轻如毫毛。 身为单于继承人的於单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几百年的汉匈战争中,双方伤亡以百万计,又有几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人们记住的,只有秦皇、汉武,卫青、霍去病。 “不说了。”见赵延年出神,於单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收起了话题。“若能回到单于庭,你带上张骞,回汉朝去吧。匈奴人……粗鄙无文,不足以论道。” 说完,他转身回帐,再也没有出来。 赵延年猝不及防,半天才反应过来。 於单说的真是匈奴人吗? 怎么觉得他说的是我?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於单的大军就开始行动了。 所有人都已经整理好了行装,也不生火做饭,都吃昨晚吃剩的冷肉,和准备好的奶酷、干粮。 匈奴人也种地,只是种得不多,粮食是应急的时候才用。 肉、奶不耐存储,粮食却可以长时间存放。 简单的吃完早饭,於单将赵延年叫进帐篷,递给他一套甲胄。 “可能不太合身,但有总比没有好。” 赵延年看着简陋的甲胄,没有说什么,穿了起来。 昨天在山谷中,被山坡上的匈奴人射得抬不起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更怕流矢。 他不想被赵归胡的强弓射杀,更不想被一支流矢射死。 太窝囊了。 虽然这副甲胄很简陋,总比没有好,至少能防流矢。 一会儿,赵延年听到了前方隐约的喊杀声、号角声。 作为前锋的赵安稽部已经与敌人交锋。 中军也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谁也不说话,凝神倾听前方的信号。 连於单本人都背着弓,牵着马,像一个普通的战士。 段叔站在於单身边,手里拿着那柄描龙画凤的青铜戟。 他也穿了甲,同样不太合身。 段叔的脸色很不好,眼圈发黑,看起来是一夜没睡。 赵延年心中不忍,悄悄挪了过去,拍拍段叔的肩膀。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一定能安全回到单于庭。” 段叔抬头看着赵延年,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前方传来了悠长的号角声。 紧接着,桀龙的吼声响起。 “所有人,上马!” 第31章 小胜则喜 右大将冲出帐篷,打量着远处的山坡,有些惊讶。 天色尚早,又有雾,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只听到悠长的号角声,以及山脚下将士的鼓噪。 有人奔上山来,气喘吁吁的请示。 於单正在撤退,是否追击? 右大将思索片刻,返身入帐,穿好衣甲,重新出帐。 赵归胡牵来了战马。“右大将,要去看看吗?” “当然,於单不战而走,这么开心的场面,不亲眼看一看,太可惜了。归胡,你跟着我,让仆朋也过来,不要离开我的视野。” 赵归胡点头答应,让人去传令,自己也牵来战马,陪着右大将一起下山。 在山脚下,他们遇到了仆朋。 仆朋带着百骑,在山下等着。他们的衣甲上沾满露水,仆朋的眉毛都被打湿了。 “一夜没睡?”右大将说道。 “不敢睡。”仆朋苦笑着抚胸施礼。“一闭眼,就梦到赵延年来摸营。” “你们真是被他吓出病来了。”右大将撇撇嘴。 “右大将这是……要去阵前?”仆朋试探着说道。 赵归胡说道:“右大将要去看於单逃跑。” “别去了,看不到的。”仆朋摇摇头。“桀龙带人阻击,沿着山谷,至少有三道阵,我们只看到最前面的一道阵地,根本看不到后面的两道阵地,更别说於单了。” “阵地?”右大将一愣,嘴角抽了抽,抬头看看远处,又看看仆朋。“你是说,桀龙在前面列阵?” “是的。”仆朋无奈的点点头。 “走,去看看。”右大将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好奇心大起,踢马向前。 赵归胡没有劝,他知道右大将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保证他的安全才是重点。 他给仆朋使了个眼色,策马追上右大将。 仆朋会意,跳上马,带着自己麾下的百骑,越过右大将,赶到前面设防。 没一会儿,右大将就看到了桀龙的阵地。 正如仆朋所说,桀龙在谷中列阵。 十几辆大车被掀翻在谷中,挡住了道路,四五十个匈奴人站在大车后面,手里拿着盾牌和战刀、长矛。两侧的山坡上,隐约可见手持弓箭的匈奴人。 桀龙身后的谷中,看不到人影,却能听到声音,应该是另一道阵地。 右大将说道:“归胡,这是你们汉人的战阵吗?” 赵归胡也有些诧异。“的确有点像。” “看来於单不仅仅是穿汉人衣服,学汉人说话,还学了汉人的兵法。有意思,有意思。”右大将用马鞭拍打着手心。“可惜,他没有汉人的盾和弩,要不然这阵地还真不容易攻破。现在么,不堪一击。” 赵归胡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右大将,暗自佩服。 右大将一眼就看出了桀龙战阵的破绽。 以步破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 不仅要士卒勇敢善战,敢于面对冲锋的骑兵,更需要大盾和强弓硬弩。 步卒用的盾比骑兵盾大很多,能够保护步卒免受骑兵的弓箭伤害。 强弓硬弩的射程远,可以抢先打击骑兵,不让骑兵靠得太近,尽最大可能的降低骑射的杀伤力。 可是桀龙没有这些,他能用的只有骑兵常用的小盾和骑弓。 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阵前的十几辆大车。 这些大车真正的作用也不是遮挡箭雨,而是阻挡战马,不让战马顺利加速。 “让仆朋去试试。”右大将用马鞭一指。“从两侧杀过去,反过来包抄。” 号角声响起。 仆朋接到命令,将百骑分作左右两队,分别从桀龙的两侧发起冲锋。 他自带左队,冲击西侧,直奔阵中的战旗。 一声令下,两队骑兵开始冲锋,战马迅速加速,马蹄声越来越急。 在接近战阵五六十步时,两队骑兵分开,奔向各自的目标。 在奔驰的战马上,他们拉开了弓,连续射击。 一阵箭雨借着马速,呼啸而去,扑向大车后的匈奴人。 列阵而战的匈奴人也开始射箭,但面对快速移动的骑兵,他们很难命中对手。 相比之下,原地不动的他们却是最好的靶子。 圆形的小盾面积太小,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最多只能保护他们的要害不被射中。 一阵箭雨过后,阵中的匈奴人倒下十几人,阵势也变得稀疏了很多。 没等他们调整阵形,敌人就从两侧的山坡上冲了过来。 虽然山坡上的弓箭手全力射击,也射中了一些骑兵,却无济于事。 转眼间,两队骑兵就冲过了大车列成的阵地,对阵中的匈奴人形成了包抄。 仆朋一马当先,拉弓急射,射倒两人。 他策马继续向前,直冲第二道阵地。 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二道地,比他预想的还要近。 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仆朋顾不上射箭,连忙勒住坐骑。 他身后的骑兵也紧急减速,两名骑兵反应慢了点,直接撞了上去。 战马人立而起,骑兵翻身落马。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厉喝。 “射!” “呯!呯!呯!”松弦声不绝于耳,一支又一支箭飞驰而来。 仆朋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缩起身体,顺手摘下了马鞍上的圆盾,护住了面门。 “噗!”一支箭射中了仆朋的盾牌。 仆朋不敢怠慢,立刻拨转马头,同时大呼:“撤!撤!” 跟着他冲过来的骑兵纷纷勒紧马缰,强行转向,脱离射程。 尽管如此,还是有十几人来不及反应,被箭射中。有的还能趴在马背上往回跑,有的直接掉下马去。 有骑兵从雾中奔驰而出,且骑且射,追杀仆朋等人。 骑兵过后,十余人手持刀盾,从阵中奔了出来,对倒地的骑兵进行补刀。 锋利的战马割破咽喉,鲜血喷溅而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沿着山谷传出很远,在雾中显得更加吓人。 仆朋等人大惊失色,不敢恋战,立刻策马返回。 刚刚击破的第一道阵地转眼间就丢了。 反冲锋的骑士及时勒住坐骑,吹响了得胜的号角。 右大将看到狼狈撤回的仆朋,脸色铁青,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他低估了桀龙,吃了一个大亏。 原本以为桀龙应急列阵,很容易击破,没想到跳进了桀龙给他布下的陷阱。 一个回合,他不仅损失了三十多名骑兵,还挫伤了士气。 桀龙老贼,欺人太甚! —— “相国赢了一阵。”於单转头看向南方的山谷,露出欣慰的笑容。 赵延年也听到了号角声,只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得知是桀龙赢了一阵,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桀龙负责断后,兵力有限,面对势在必得的右大将,他不占优势,胜负也许就是一两个回合的事。 现在看来,他多虑了。 桀龙的兵力虽然不多,经验却比右大将丰富。 “相国用的是我中原战法。”段叔的脸色也明显好了一点,侧身过来说道:“赵王也是,他们都同时精通匈奴战法和中原战法,取长补短,因地制宜。” “这里面也有段生的功劳。”於单含笑补充了一句。 段叔哈哈一笑,谦虚了几句。“若非左贤王以身作则,他们岂会听我一个儒生的。” 赵延年看着这互相吹捧的君臣,又好气又好笑。 刚才一脸哭丧样,现在刚刚胜了一阵,就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了。 有点城府好不好? 真正的名将应该胜不骄,败不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哪有你们这样一惊一乍的。 看你们这样子,就知道心里没底。 小胜则喜,小败也容易崩。 你们这样,我很难对你们有信心啊! 第32章 夜不能寐 虽然被骑兵们围着,视线受阻,赵延年还是看到了零星的战斗痕迹。 他有些意外。 战斗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激烈。 别说尸体了,就连血都没到几滴,甚至箭矢都不多,稀稀拉拉的几支。 看赵安稽那副紧张的模样,他还以为要有一场血战呢。 这……算什么? 赵延年越看越觉得奇怪,勒住缰绳,凑近段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段叔微微一笑。“这就是匈奴。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死战的,一看形势不对就撤。” 赵延年恍然,“哦”了一声。 段叔抚着胡须,又道:“他们劫掠汉境,是因为有利可图。围攻左贤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就算赢了,也是右贤王父子得利,本地的部落还在本地。可若是有了损失,却是他们自己的,右贤王也好,右大将也罢,都不会补偿他们。这种情况下,谁会卖命?” 赵延年没说话。 段叔说得有理,但他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到问题所在。 看着眼前的山谷,他想象前面的战斗场面。 比起桀龙,赵安稽明显更擅长中原的战斗方式。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步骑协同,且战且前。 只擅长骑射,不擅长步战的匈奴人遇到他,自然没什么胜算。既然没有拼命的必要,稍一接触就撤,甚至没有接触就撤,也可以理解。 但是,他们能就这样顺利的离开吗?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当天傍晚,赵安稽扎好营后,亲自赶到於单面前汇报。 战斗很顺利,几乎没什么伤亡,但箭矢的消耗太快了,最多再支持一天。 更让他不安的是,虽然前面围堵的部落并不想硬拼,但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 赵安稽还没说完,桀龙也赶来了。 他的压力要比赵安稽大得多。 右大将固伦的进攻更加猛烈,这一天几乎没停,将士们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为了节省箭矢,桀龙只能下令将士们尽可能将敌人放进来,以近战的方式予以杀伤。可是如此一来,不可避免的加大了伤亡。 他的部下已经有大半受伤,阵亡的也接近百人。 如果这些人不是他积攒多年的精锐,又是他亲自指挥,恐怕阵地已经崩溃了。 桀龙说完,搓着手,唉声叹气。 於单连忙安慰了几句,允诺回到单于庭后给他补偿。 桀龙脸色稍缓,又说道:“左贤王,我不是舍不得这些精锐,而是担心你的安全。如果拖得太久,不仅箭不够用,粮食也不够吃,到了那时候……” 於单眉心紧皱,显然也为此头疼。 段叔连忙说道:“相国也不必过于担心,最多再有两日,我们就能脱离右贤王的领地了。” “如果固伦不肯放弃,继续追击,或者……”赵安稽忧色忡忡。“他在前面的山谷派重兵阻击,不让我们离开呢?” “除了他本人,其他的匈奴人会拼命吗?”段叔反问道。 赵安稽有些不快。“他们不用拼命,只要守住谷口,从两侧的山坡上放箭,我们就很危险了。” 段叔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这里虽然有山,但山势平稳,骑兵也能轻易的跑上去。 万一匈奴人占据了两侧的山坡,在山坡上放箭压制,甚至从山坡上发起冲锋,威胁的确不小。 “那……那你说怎么办?”段叔急了,反问道。 赵安稽不说话,默默地啃着干粮,脸色不太好。 段叔的心情也很糟糕。 他看得出来,赵安稽和桀龙一样,不敢当面说於单的不是,都将责任推到了他的肩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段生,不用急,这不是在商量嘛。”於单见双方情绪激动,连忙出言阻止。 君臣四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面临困局,谁也没什么好办法。 —— 右大将固伦站在山坡上,看着对面山坡上的营地,嘴角微挑。 天还没黑,他就陆续收到了前方堵截的各部报告。 正如他预计的那样,没有一个部落愿意死拼,但他的目标却圆满的实现了。 一是延滞了於单撤退的速度,二是消耗了赵安稽大量的箭矢。 “身为匈奴单于的继承人,居然学汉人的战法,简直是晕了头。” 右大将琢磨着,此战过后,他要将这一战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各部落首领,让他们看看於单的愚蠢,坐实他不遵祖宗之法,胡乱学习汉人的下场。 六七十年来,匈奴与汉朝大小战斗百余次,匈奴几乎都是大获全胜。身为胜者,居然要去学习败者的战法,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又能是什么? 这样的人岂能继承单于之位? 杀了他,就是为匈奴除害。 要是让他继承了单于之位,强大的匈奴迟早有一天会和汉人一样虚弱,任人宰割。 这是任何一个真正的匈奴人都无法接受的。 我这是为匈奴的强盛做贡献,不管谁做了单于,都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当然,最好是由我来做单于。 右大将越想越兴奋,让赵归胡叫来一个骑兵,让他回右贤王庭汇报,让父亲右贤王知道他在干什么。 本来,他今天应该赶回右贤王庭复命的。 骑兵派出后,右大将问了赵归胡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於单,面对这个局面,你有什么破解之道?” 赵归胡很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必死之局,无解。” 右大将哈哈大笑,又问道:“赵延年会有办法吗?” 赵归胡嘴角轻挑。“他擅长的是刺客之道,不是兵法谋略,更不懂大势。若非如此,他怎么会一心想回汉朝呢,早在几天前,就依附右大将了。” 右大将更加得意,心思活泛起来。“要不,你去告诉他,只要他肯为我所用,现在还来得及。” 赵归胡苦笑道:“我没有那样的口才,恐怕无法完成右大将的重托。” 右大将有点遗憾,却也没有坚持。 他看得出,赵归胡不是很愿意面对赵延年。 与其派他去,还不如派仆朋去。 只不过仆朋是个匈奴人,口才更差。 他想传话的不仅是赵延年,还有於单,派仆朋去,只会被於单笑话。 身边没有段叔那样的儒生,还是有些遗憾的。 如果可能,俘虏於单之后,要让段叔为我所用。 右大将暗自想道。 至于赵延年,如果还是不肯低头,那就只能杀掉了。 虽然有点可惜,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存在,他夜里睡不好觉。 哪怕身边有赵归胡这样的勇士也不行。 第33章 何必要走 没有人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只有刚生好的火烧得噼啪作响。 於单被这死一般的寂静压得无法呼吸,转头四顾,看到了双手抱圆,正在站桩的赵延年。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赵延年微怔,眼皮轻挑,看了一眼走到面前的於单。 他只是临时的保镖,哪有资格发表意见。 他练的是武艺,不是兵法,又不熟悉地形,能有什么好的建议? 可是於单问了,他也不能一句不答。 他收了势,一边活动手脚,放松身体,一边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才不太离谱。 桀龙抬头看了过来,突然问道:“你的武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赵延年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在他们面前练习站桩,除了表示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之外,就是知道他们看了也学不会。 站桩的精髓全在细微处,别说生性粗犷的匈奴人看不懂,心思深沉的赵归胡都看不懂。 “这么站着,就能练出你那样神奇的武艺?”桀龙将信将疑。 “相国不妨试试。”赵延年笑笑。“当然,开始还是有些难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去。” 桀龙撇了撇嘴,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汉人就是狡猾,明明不肯说,却要拿一些不着边际的理由来糊弄人。 话一出口,赵延年却突然有了灵感。 对啊,熬,眼前的形势不就是看谁能熬吗? 於单怕断粮,怕箭矢不足,右贤王父子难道就不怕? 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和於单拼命,而是召开蹀林大会,准备入侵汉塞,夺回河南地啊。 我如果能将他们拖在这里,多打几天,造成右贤王部大量伤亡,也算是间接为汉军做贡献。 就算是多消耗一些箭,也是好的。 匈奴人的看家本事就是骑射,箭矢不足,战斗力就严重打折了。 以他在仆朋家白吃白喝三年的经验,匈奴人的箭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补充的。 他们没有汉朝的武器作坊,有专业的工匠负责制造,可以批量生产。 他们全靠自己手工打造,每一支箭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和心血,要省着用。 他也是帮忙的过程中学会制作弓和箭矢,进而开始练习射箭的。 “左贤王,我们非要突围吗?”赵延年说道。 “什么意思?”於单一时没听明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突围,在这里等死? “我是说,我们为什么不找一个有利的地形,就地固守?” “固守?”赵安稽忍不住冷笑道:“以守代攻的确更有利,消耗的箭矢更少,可是我们粮食不多了,支撑不了几天。” 赵延年打断了他的话。“右大将能一直这么围着吗?” 赵安稽抬手摸着下巴,目光闪烁。 “对啊。”段叔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九月没几天了。右贤王一心想夺回河南地,急于召开蹀林大会,不可能一直和我们对峙的。” 赵延年暗自撇了撇嘴。 段叔真能扯。 虽然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哪一天,但是看夜晚的月亮,最多十六、十七,离月底还有十几天呢。 为了表示情况没那么紧张,他居然将十几天说成几天。 再者,匈奴人的习俗是九月蹀林,可没说一天也不能拖啊。 段叔没看赵延年,两眼盯着於单,喜形于色。“左贤王,若能击退右大将,逼着右贤王议和,可比撤回单于庭强多了。” 於单有点心动了。 身为堂堂的左贤王,又是即将继承单于大位的时候,他也不想被人像轰苍蝇一样的轰走。 如果能击败固伦,凯旋单于庭,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粮食不够啊。就算固伦撤走了,我们没粮食,怎么回单于庭?向右贤王要吗?” “何去必要?我们可以抢嘛。”赵安稽也站了起来,一挥手,意气风发。“附近来了那么多部落,肯定有大量的羊群,我们找准机会出击,以战养战,轻而易举。” 段叔连连点头,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没错,我们兵力虽少,却都是精锐。只要扛过这几天,等他们久攻不下,松懈了,再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各个击破,绝非难事。” 桀龙点头附和。“这个方案的确比撤退稳妥一点。只要有箭、有粮,再有合适的地形,就算固伦那小子有二十倍的兵力,也拿我们没办法,三五天肯定没问题。” 赵安稽抬头,看了桀龙一眼,笑了。 很显然,桀龙尝到了步骑协同的甜头,也增强了信心。 匈奴人不善攻坚,只要有合适的地形,他们完全可能硬扛十倍、二十倍的对手数日。 有固定的阵地防守,比且战且走强多了。 “前面就有一个山坡,易守难攻。”赵安稽走了几步,伸手一指。 颓丧一扫而空,气氛由此可见的热烈起来,笑容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於单打量了赵延年一眼,毫不掩饰欣赏之色。“你虽年轻,却比所有人都冷静,是天生的将才。” 赵延年很尴尬,连忙摇手。 他可不是什么天生的将才,他连最基本的战术都不懂。 他提出这个建议,也不是为了於单着想,纯粹是希望匈奴人狗咬狗,两败俱伤。 “左贤王过奖了。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剩下的都是相国、赵王和段叔的功劳。没有他们谋划,再好的想法也无法落实。” 於单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桀龙和赵安稽。 “是啊,兵者,死生之地。眼下这个局面,齐心协力,出谋划策才是取胜之道,互相指责只能是自寻死路。就像当年的赵国,如果廉颇不能负荆请罪,和蔺相如合作,共同面对强秦,怎么能化险为夷,完壁归赵。” 赵安稽有点尴尬,面红耳赤。 桀龙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烤肉,不说话。 段叔连忙打圆场。“既然如此,那就行动吧。今晚扎营之后,还不能睡,要尽快察看一下地形。赵王,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吧,还有事要向你请教。” 赵安稽连忙点头答应。 赵延年看在眼里,有点想笑。 不得不说,於单跟着段叔读书还是有点用的,这几句话说得颇像那么回事,堪称阴阳带师。 说干就干,於单立刻下令移营,到赵安稽选中的山坡上扎营。 吃完晚餐,於单也没有休息,跟着赵安稽、段叔一起巡察地形,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 桀龙和赵延年也跟着。 赵延年是抱着学习的态度,认真听他们分析细节。 既然打算从军立功,当然不能只知道闷着头冲锋,还要懂一些用兵之道。 桀龙也在听,只是没有赵延年那么专注。 相比于赵安稽的战术规划,他对赵延年的武艺更感兴趣。 趁着讨论的间隙,他靠近了赵延年,悄声说道:“赵君,看在那把刀的份上,你能不能说几句真的?” 赵延年肩膀一抖,弹开桀龙伸过来的手。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桀龙的手停在半空中,盯着赵延年的眼睛,半晌才说道:“你发誓?” 赵延年举起手,神情严肃。“若有一字不实,让我永远找不到家人,不能认祖归宗。” 桀龙眼神闪烁,缩回手,打量着赵延年。 他虽然不喜欢汉人,但他知道汉人敬祖宗,重宗族,赵延年这个誓言是很重的。 这么说来,赵延年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是,就那么站着,就能练成那么神奇的武艺,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延年认真地说道:“但是武艺就和用兵一样,只有去做,才能有真正的收获。如果只是说,不去做,是不可能有收获的。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桀龙觉得有理。“行,我先试试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再向你请教。”他抬手指指赵延年,目露凶光。“你可不能瞒我。” 赵延年看着他那又粗又短的手指,强忍着拧断它的冲动,嘿嘿一笑。 “相国,那把刀虽然珍贵,却也换不了几句真传。再说了,我告诉你,还要你自己去悟……” 桀龙哈哈一笑。“放心,只要你肯教,我绝不吝惜。不管是珍宝还是牛羊,又或者是美人、良马,我应有尽有,保证让你满意。” 於单等人转过头看,看着眉飞色舞的桀龙,不约而同的笑了。 段叔说道:“能让相国如此大方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桀龙立刻沉了脸。“你说的那些知乎者也要是也能这般有用,你要什么,我给什么,绝不推辞。” 段叔尴尬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 “今天的夜色真不错啊。” 第34章 配合你的表演 扎好营,看过地形,夜色已深。 赵安稽匆匆去了。 他要连夜安排防线,准备明天的恶战。 桀龙问了一下站桩的要求,也走了。 他虽然不负责最外围的防线,却要安排斥候去打探消息,搞清楚各部落的位置。 考虑到合围之后进出不便,这些斥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自由活动。如果选错了人,因为武艺不精而被俘,甚至主动投靠右大将,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他只能派出可靠又精干的亲信。 这些人都是他的宝贝,损失任何一个都会让他肉疼,就像赵延年夺走的那把短刀。 山坡上重新安静下来,赵延年盘腿坐在於单的帐门口,准备调息打坐。 过了一会儿,段叔从於单帐里走出。经过赵延年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打量着赵延年。 赵延年暗自皱眉,抬头看了段叔,眼神不怎么友好。 “有何指示?” 段叔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岂敢。我只是……”他犹豫着,欲言又止。 赵延年无奈的叹息,打算起身,陪段叔再聊五毛钱的。 刚才被桀龙当面怼了之后,段叔的心情就不太好。 “不必。”段叔伸手示意赵延年不必起身,让人取过一个坐席来,在赵延年身边坐下。 他用的是汉人跪坐,而不是像赵延年一样盘腿而坐。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衣角,段叔轻声说道:“儒家被人讥为迂阔,并非今日之事,也并非只有匈奴人这么看,中原人也不例外。中原天子虽然推崇儒术,但他最信任的还是法家、纵横家。为何?还不是因为法家、纵横家见功快,立等可得。” 赵延年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段叔为何跟他说这些。 怼段叔的是桀龙,又不是他赵延年。 “然,孔子有云: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治国这样的大事,理当久久为功,又岂能指望即刻见效?” 赵延年转头打量着段叔,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段叔说得有道理,可能这就是儒家最后成了大汉帝国,乃至两千年封建社会主导思想的原因吧。 纵横家就不谈了,法家的思想如同猛药,见效是快,用多了也伤身,不适合长治久安。 “你说得有理,这事的确急不来。”赵延年说道:“别的我不知道,就习武而言,也是要循序渐进,急不来的。尤其是开始,更是要慢慢来,打好基础。” “你练了多久?” “三年。”赵延年有点感慨。“心无旁骛的三年。” 他前世习武多年,但那只是爱好,不可能全身心的投入,所以一直没能迈入武学殿堂的门槛。 这一世,他有幸在仆朋家待了三年,不用担心生计,不用考虑任何琐事,可以夜以继日,心无旁骛的练了三年武,终于一只脚迈进了武学殿堂的大门。 这就是另外一个境界,无法用语言表达。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些传说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无法想象其中的玄妙。 段叔微微一笑,声音大了起来。“你看,习武这样的小道都需要心无旁骛的三年苦练才能见效,更何况治国这样的大道。圣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三世而致太平,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延年眉心微蹙。 他可不觉得习武是小道,段叔这么说,让他很不舒服。 他刚要反驳,却见段叔转头看着身后的帐篷,正冲着他使眼色。 他瞬间明白。 段叔这些话不是冲他说的,是冲着身后帐中的於单说的。 他只是个配合表演的龙套。 赵延年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到段叔央求的眼神,又心软了。 算了,花花轿子人抬人,何必拆台呢。 连土匪出身的张大帅都知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熟读诗书的大儒子弟,见识高人一等。”赵延年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 段叔松了一口气,露出感激的笑容,拱拱手,起身告辞。 赵延年一时无法入静,想着段叔说的话,心中疑惑丛生。 儒学代替法家,甚至代替黄老之道,真的是历史必然吗? 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他有限的历史知识而言,儒术独尊可不是什么理想的选择,同时后患无穷。 —— “怎么回事?”右大将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浓雾笼罩的山谷,一头雾水。 山谷中一片死寂,不仅没有人喊马嘶,就连行军的声音都听不到。 难道於单等人一夜之间消失了不行? 太阳都快出来了,他们不趁着浓雾突围赶路,还在等什么? 右大将心中疑惑,派人去前方打探消息,询问情况。 斥候还没回来,右贤王的信使却到了,传达了右贤王的口讯。 不管能否生擒於单,都不能耽误蹀林大会。 这才是右部今年最重要的事。 河南地是右部最好的牧场之一,绝不能让汉人就这么夺走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然,如果能生擒於单,逼着他参加蹀林大会,是最理想的结果。 听完口讯,右大将不屑地笑了一声。 他一点也不意外。 右贤王老了,他已经不适应这个残酷的草原,所以才会瞻前顾后,宁愿配合其他人,也不敢主动站出来挑战於单。 他和於单一样,都忘了匈奴人是如何强盛起来的,伟大的冒顿单于又是如何夺取单于之位的。 草原是弱肉强食的草原,老的,弱的,都只能成为别人的食物。 一定要生擒於单,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谁才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 就在右大将下定决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 左贤王於单在前面的山坡上扎营,没有突围的迹象。昨天担任前锋的赵安稽在山坡下列阵,守得很严实,似乎有固守的意思。 “固守?”右大将眉头紧皱,眼珠转了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於单突然改变了计划,是因为昨天突围的进展不顺利,还是因为收到了什么消息,有恃无恐? 是有援兵要来? 如果不是有援兵,他在这里固守又有什么意义? 形势的突然变化,让右大将措手不及。 强攻赵安稽的阵地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昨天已经亲自领教了桀龙的战法,损失不小。现在面对来自中原,更擅长步骑协同战法的赵安稽,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和赵归胡商量。 赵归胡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建议先等一等,看看於单究竟有什么打算,同时派人侦察,看看是否有援兵将至。 如果有必要,还要确认一下其他部落是不是有异动,以防他们和於单有勾结。 虽说都是右贤王部,可是各部落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想法。如果有人慑于於单的左贤王之威,想借机投靠於单,临阵倒戈,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在搞清楚於单的真实想法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右大将被赵归胡说得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大意,立刻安排人去侦察。 同时,他请各部落的首领来议事,探探他们的底,看看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和於单来往。 第35章 灵活的原则 河谷中平静无事,只有姑且水在缓缓流淌。 被这平静搞得忐忑不安的不仅是右大将固伦,还有於单。 他宁愿固伦连续不断的猛攻,也不愿意面对这死一般的寂静。 等得越久,形势对他越不利。 固伦猛攻不下后知难而退,才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他和段叔站在山坡上,翘首以盼。 赵延年双手抱圆,站在十余步外,心如止水。 双方交战的时候,他要站在於单身边保护他。双方休战的时候,於单没有生命危险,他可以站得远一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食髓知味,他现在恨不得时时刻刻沉浸在武学的玄妙境界中。 这也是他讨厌大巫师和右大将的原因之一。 大巫师非要收他为弟子,带他去右贤王庭做神棍。 右大将毁了他的宁静生活,还害死了林鹿阿嫂。 他们都该死。 “赵君。”段叔走了过来,拱拱手。“左贤王有请。” 赵延年放下手臂,搓了搓手,跟着段叔走了过去。 於单转身看着赵延年,眼中带着笑意。“这就是你说的天人合一吗?” “是的。左贤王有什么吩咐?”赵延年不想和他说太多题外话,他只想早点说完,回去接着练。 “固伦迟迟不进攻,我和段生商量,想派人过去刺激他一下。你看……” 赵延年皱皱眉。“左贤王的意思,是希望我去?” 於单听出了赵延年的拒绝之意,有点尴尬地看看段叔。 段叔说道:“赵君,右大将为人偏执、暴虐,你也是知道的。既然派人去刺激他,难免有冲突,他很可能会当场杀人。眼下左贤王身边,既有口才,又有武艺,能全身而退的,也就是你了。” 赵延年笑了,摇摇头。“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有才,你要我去,我当场杀了他的可能性都比用语言刺激他的可能性大……” “如果能刺杀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延年惊讶地看着段叔。 搞了半天,你不是让我去刺激右大将,是要我杀了他啊。 早知道你没城府,却没想到你这么没城府,才等了半天就急了? 亏你昨天还说什么欲速则不达。 儒生都是这么不靠谱,说一套做一套吗? 见赵延年不说话,段叔与於单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你有所不知,围攻左贤王的各部虽然都从属于右贤王,心思却不一致,不过是迫于右大将的淫威,不得不来。如果能刺杀他,左贤王的危险可以立解……” 赵延年很不高兴,反驳道:“段生,你昨天还说治国是大道,要从长远考虑,不能急于求成,怎么现在却想着刺杀右大将,以求速效?” 段叔面红耳赤。“事急从权,圣人也允许的。再者,这里是战场,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赵延年打断了段叔掉书袋的表演。“刺杀右大将就能解围?会不会激怒右贤王,引发更大的冲突?” 段叔哑口无言。 於单见状,连忙说道:“你说得有理,这事的确要从长计议,不能仓促。” 段叔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退到一旁。 赵延年也放缓了口气。“左贤王,两军交战,就像两人放对,不仅比拼武艺,也比拼心态。眼下左贤王变阵,右大将不能及时做出应对,正说明左贤王变阵变得对,抢得先机。等的时间越久,右大将越被动。此时派人去刺杀他,反而落了下乘。不如再等一等,看他如何应变,再做计较。” 於单想了想,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就按你说的,再等一两天。你觉得呢,段生?” 段叔也冷静下来,没说什么。 —— 夜色降临。 右大将坐在帐中,看着眼前狼藉的杯盘,脸色阴沉。 他请各部落的首领喝了一天酒,又是许诺,又是发誓,还是没人肯主动发起进攻。 他们都清楚,赵安稽的阵地没那么容易突破,会付出重大伤亡。 越是如此,他越不能等。 等的时间越久,怀疑他的人越多。 他必须展示自己的强悍,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追随一个强悍如冒顿的首领,而不是於单那样的软弱之辈。 草原上的人只崇拜强者。 赵归胡走进了大帐,看了一眼帐中的形势,走到右大将面前。 “右大将,斥候送回消息,百里之内没有任何来自单于庭的人马。” 右大将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赵归胡坐下,亲自给赵归胡倒了一杯酒。 “我打算明天一早进攻。” 赵归胡端着羊头做成的酒杯,沉吟片刻。“我亲自带队上阵,为右大将开路。” 右大将嘴角轻挑,满意地点点头。 只有同样来自中原的赵归胡,才有把握击破赵安稽的阵地。 “赵安稽官居赵王,实力不弱,深得於单信任。你若能击破他的阵地,於单吓破胆,接下来就好办了。”右大将端起酒杯,向赵归胡示意。“如果我能继任单于,就将赵安稽的牧场交给你,封你做赵王。” 赵归胡大喜,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亮出杯底。 “多谢右大将。” “嗯?”右大将眉梢轻挑。 赵归胡一愣,随即笑道:“多谢单于。” “哈哈哈……”右大将放声大笑,伸手指了指赵归胡。“归胡,我喜欢你,痛快。” —— 次日一早,天刚亮,赵归胡就率领一千人来到河谷中,准备越过姑且水,发起进攻。 号角声长鸣,一声接着一声,在河谷中回荡。 赵安稽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赶到阵前,指挥战斗。 於单也从帐里赶了过来,站在山坡上眺望战场。只是雾还没散,他勉强能看到赵安稽的阵地,根本看不到河谷中的赵归胡等人。 段叔站在於单身边,喜形于色。 右大将按捺不住,主动发起进攻,在心态上,已经输了一阵。 今天破阵不成,被赵安稽大量杀伤,再输一阵,心态可能会崩。 “左贤王,以守为攻是对的。”段叔笑眯眯地说道。 於单的心情也不错。“是啊,赵君说得对,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段叔咳嗽了两声。“左贤王从谏如流,得此良将,可喜可贺。” “唉,他愿不愿意为我效力,现在还不好说。”於单有些惋惜。“等到了单于庭,找到张骞,他还是会走的。” 段叔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那他要是找不到张骞呢?” 於单转头,不解地看着段叔。“找不到张骞,他就不回中原了?” 段叔轻笑一声。“左贤王,他是逃亡之人。就算回到汉朝,若无大功抵罪,也要接受严厉的惩处,甚至可能被杀。” 於单眼神闪烁,有点明白段叔的意思了。 没有张骞,赵延年就算想回汉朝,汉朝也未必接受他。 “我已经答应他了。”於单为难地说道:“岂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事急从权。”段叔淡淡地说道:“又不是左贤王有意为之,何来出尔反尔?” 第36章 草台班子 战斗从一开始就很激烈。 赵归胡明白右大将的意义,也清楚很多人在观望,一心想打出威风。 他再一次将首战的机会交给了仆朋。 昨天仆朋曾面对桀龙的战阵多次出击,虽然最终未能突破,却也熟悉了战法。 在赵归胡的协助下,仆朋补充了人手,尤其是配备了甲胄、盾牌,防护能力大增。 他们涉过河水,冲向赵安稽的阵地。 双方展开了厮杀,难分难解。 仆朋很骁勇,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冲杀在前。 转眼间,便斩杀两名迎战的匈奴勇士。 赵安稽见状,不敢大意,立刻命令亲卫营上前堵截,一定要杀掉仆朋。 仆朋被拦住了,身陷重围,却死战不退。 见他这么悍勇,他的部下也被激起了勇气,号呼上前,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与此同时,赵归胡带了几个神箭手,压到阵前,用手中的硬弓射击赵安稽的阵地。 在他们的精准射击下,赵安稽部下的两个百夫长被临阵射杀,阵地险些被仆朋突破。见此情景,其他的百夫长、都尉、司马也不敢大意,纷纷加强自身的防护。 赵归胡手中的强弓一如既往地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一度威胁到了赵安稽本人。 赵安稽对赵归胡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他找不到能和赵归胡对射的射手。 这种单方面的虐杀让赵安稽很被动。 他再一次意识到战阵的缺陷,没有强弓硬弩,远程打击能力严重不足。 这是匈奴人的无奈。 他们没有中原王朝的制造能力,造不出结构精巧复杂的弩机,自然也造不出射程更远的强弩。 这是他们唯一的破绽,被同样来自中原的赵归胡一眼识破,陷入了被动。 在付出数十人伤亡后,赵安稽顶住了仆朋的攻击。 趁着短暂的休战间隙,他调整战线,将阵地撤到了山坡上,利用坡势来抵消赵归胡的射程优势。 赵归胡一开始没留神,发现赵安稽后撤后,紧跟着前移,赶到了姑且水的东岸。 与此同时,他让骑兵做好突击的准备。 原本赵安稽临河立阵,压缩骑兵的空间,迫使骑兵只能涉水而行。一旦过了河,与战阵只有十步之遥,就会成为弓箭的目标。 这样的距离,即使有甲护身,也很难幸免。 现在赵安稽退到了山坡上,距离河边有五十余步,骑兵可以放心驰射,为进攻的步卒提供箭阵掩护,而不必过于担心自身的安全。 骑兵一出动,赵安稽就意识到了危险,随即派出亲卫骑,进行反冲锋,减轻步卒的压力。 双方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 半天的战斗过后,赵归胡没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却也让赵安稽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压力。 更重要的是,随着战局进展,他的箭矢不够了。 本来以守代攻,就是想节省箭矢,利用近战杀伤对手。 可是面对赵归胡、仆朋时,他又不得不用箭矢来阻止对手全面压上,利用兵力优势强行突破。 情况比预先估计的更危险。 趁着战斗的间隙,赵安稽亲自赶到於单面前汇报。 面对这个局面,段叔再一次提出行刺右大将的方案。 他认为,士卒的伤亡和箭矢的消耗很大,赵安稽坚持不了太久,唯有刺杀右大将,才能釜底抽薪,一举解决问题。 赵安稽也赞成这个方案,只是没表态。 桀龙反对这个提议。 他不怀疑赵延年的能力,刺杀右大将几乎是手到擒来。 但於单身为左贤王,面对固伦的进攻,不能正面击败固伦,还要倚仗刺客手段,会让人瞧不起。 眼下赵安稽只是遇到了困难,并没有到无法支撑的地步,不必出此下策。 他建议,提前执行进攻的计划,派出精锐骑兵,游击右贤王各部,以战养战。 段叔反问道:双方兵力悬殊,主动出击就一定能获胜?万一陷入包围,岂不是更麻烦。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 於单两面说合,却无济于事。 很快,赵归胡又发起了进攻,赵安稽只能先赶回阵地,指挥作战,剩下桀龙与段叔在於单面前争论。 於单更加无助,干脆走开了,任由桀龙与段叔争吵。 赵延年看在眼里,非常无语。 这个团队就是一个草台班子,既没有强有力的核心,也没有精诚团结的伙伴,能成功才怪。 等到了单于庭,找到张骞,立刻和他们划清界线,保持距离,免得被他们拖累。 草原上不养闲人,想摸鱼都摸不了。 正当赵延年一心想远离是非的时候,是非却偏偏找上了他。 “赵君,你说,谁说的有理?”段叔和桀龙像两只斗鸡,互相怒视着对方,异口同声的说道。 赵延年不想说话,只想翻白眼。 但段叔、桀龙不依不饶,非要赵延年说句公道话。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桀龙的方案更合胃口。 打赢未必有希望,两败俱伤却不难。 双方杀得越狠,伤亡越惨重,越符合他的期望。 至于於单的安危,最后护着他逃回单于庭,问题也不是很大。 实在不行,去刺杀右大将就是了,反正丢的是於单的脸。 “段叔,你是治国的谋臣,不是临阵的大将。”赵延年好言相劝,同时给段叔使了个眼色。“两军交战的事,还是听相国的吧。” 你就是一个儒生,又不是名将,犟什么嘴。 於单真死在这里,你负得起责任吗? 段叔瞬间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悻悻的一甩袖子。“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听相国高见。” 桀龙大喜,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笑了,顺势对赵延年挑了挑大拇指。 他觉得赵延年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作战的事,当然应该听我的,段叔那个儒生懂什么。 见争论有了结果,於单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即做主动出击的准备,并将消息通报给赵安稽。 得知明天不用再死拼,赵安稽也放开了手脚,与赵归胡硬撼。 他几次后撤,诱赵归胡上山。 但赵归胡却很谨慎,一直不敢太靠前,生怕被赵安稽打一波反击。 虽说山坡不陡,战马也能上去,毕竟不是平地。 恶战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赵归胡主动收兵。 回到大营,没等赵归胡汇报,右大将就猛夸赵归胡指挥得当。 他观战一天,看得清楚,赵归胡尽管没能突破赵安稽的阵地,但打得赵安稽几次后撤,从山脚下撤到了半山坡,也算战果颇丰,证明他的选择是明智的。 “明日一战,能生擒於单吗?” 赵归胡拱手致谢,说道:“若於单不走,纵使明日不能生擒,后日也可得手。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要防着於单行刺客之道,派赵延年来刺杀右大将。” 听到赵延年的名字,右大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过了片刻,他强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多谢右大将器重,但赵延年武艺之高,非等闲刺客可比,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右大将连连点头,罕见的没有固执己见。 第37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夜色降临,於单等人却没有休息。 在复盘了白天的战斗,清点了伤亡、损失后,主动出击的计划又一次出现了分歧。 段叔再一次提出,应该再坚持一天,后天再出击。 他的理由有二: 一是赵安稽下午的损失低于预期。在适应了赵归胡的攻击,尤其是退守山坡之后,赵安稽稳住了阵地,伤亡也比上午小得多。 二是战斗结束之后,从阵地上收集到了不少箭矢,弥补了一些损失。 赵归胡派出骑兵助攻,没达到预期的目的,却给赵安稽送来了不少箭矢。 这些箭矢落在山坡上,射在草丛中,大部分都能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担忧。 桀龙派出的斥候还没送回消息,周围有多少部落,有没有以战养战的可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万一除了右大将固伦率领的本部,只来了几个小部落,打劫谁去? 和固伦拼命吗? 今天进攻的可全是固伦的本部人马,没看到几个其他的部落。 面对段叔的质疑,桀龙虽然很不快,却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赵延年。 赵延年非常无语。 他是真不想多管闲事,反正谁胜谁负,对他来说也没啥区别。 可是面对桀龙执着而渴望的目光,他实在推辞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兵形如水,哪有什么一定之规,挨着就打,管他是右大将还是什么部落。如果真如段生所言,没有几个小部落,也不是什么坏事,奔袭右大将就是了。” “可是……右大将兵力远胜于我。”桀龙也有些没把握了。 赵延年满不在乎。“有心算无心,有备胜无备,兵力多怎么了?他们又不全是精锐。今天小胜,右大将说不定会痛饮一场,醉得不省人事。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击溃右大将,甚至生擒了他,岂不省心?” 於单哑然失笑。“没错,固伦好酒使气,憋屈了那么多天,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气,肯定要喝点酒。”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桀龙也下了决心,用力一挥拳头。 —— 午夜时分,桀龙派出的斥候陆续送回了消息。 全面负责的陆支亲自赶了回来,当面汇报情况。 附近有大小七八个部落,多的两三千骑,少有五六百骑,加起来近万骑。 右大将本人所领的部落有四千多,实力最强。 这些部落赶到浚稽山来,本来是为了参加蹀林大会,讨论反攻河南地的事。现在被右大将叫来围攻左贤王,他们都不是很愿意,积极性不足。大部分人只是碍于右大将的面子,不得不来充个数。 右大将昨天约他们去,讨论了一个晚上,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这应该就是今天赵归胡上阵的主要原因。 因为是来参加蹀林大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去,所以他们都带了不少辎重,有的还带上了妇女老弱。 在草原上,哪怕是最友善的邻居也有可能瞬间变身残忍的恶狼,更别说行踪不定的马贼,没有保护的妇女老弱随时可能被掳走。 听到这个消息后,桀龙长出一口气。 有辎重可以劫掠,以战养战的计划就有了实施的基础。 而携带妇女老弱的部落更是抢劫的最佳对象。 天亮之前,桀龙赶到於单的帐篷,汇报了自己的方案。 於单将赵安稽、段叔都叫了过来,一起讨论方案。 赵延年也有机会旁听。 这一次,他不用发言,只用静静地听着就好。 毕竟匈奴人才是打劫的行家。不仅经常入塞劫掠汉人,劫掠起同族来更在行。 汉人更擅长种地,这方面远不如匈奴人在行。 桀龙最后拟定了一个方案,先向西北,劫掠两个只有千人左右的部落,以示惩戒。 这两个部落实力不弱,袭击他们,不仅足以补充箭矢和粮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小赚一笔,以补偿将士们这两天的辛苦。 得手之后,就沿着姑且水向北行。 如果右大将不追,那就算了,有什么恩怨,将来再说。 於单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继承单于位。做了单于,想收拾右大将甚至右贤王都很容易。 如果右大将不肯罢休,继续追,那就找有利地形伏击他,给他一个真正的教训。 有机会的话,不介意干掉右大将,让其他人看看造反的下场。 这个方案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包括段叔。 能全身而退,当然没必要拼命。 万一伤了於单,他这几年的心血就全毁了。 决心已定,所有人分头行动。 亲卫们收拾行李的时候,於单站在帐外,仰头看着天空高悬微残的明月,一时出神。 赵延年站在不远处,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武艺虽好,却是第一次担任保镖,生怕被人钻了空子。 尤其是赵归胡。 他对赵归胡的箭术印象太深刻了,也非常忌惮。 这种地形,万一被赵归胡潜到附近,突施冷箭,后果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弓弩才是最强武艺。 所以不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崇拜敬畏飞将军李广。 一个百发百中的对手太可怕了。 “希望月神能够保佑我。”於单忽然说道:“虽然我还没有资格拜月,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早已将生死寄托给了上天和日月。继承单于大位后,我要像汉人皇帝一样,建起专门的神祠,每天派人祭拜,而不仅仅是早晚在帐门口拜一拜。” 赵延年转头看看於单,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 段叔嘴角轻挑,说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拜天地众神,本来就是天子的权力。左贤王如此虔诚,天地众神也会保佑你的,匈奴也将因此成为冠带之国。” 赵延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匈奴成为冠带之国?那还是匈奴吗?” 段叔轻笑。“有何不可?汉家天子和其沛县重臣原本都是楚人。楚者,南蛮也,本非中原衣冠,如今他们不是一样以华夏正统自居?匈奴虽处北方,也是黄帝后裔,与南方之楚也没什么区别。” 他转头斜睨着赵延年。“《春秋》有言,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只要心中有仁义,治国用王道,匈奴一样能成为冠带之国。” 赵延年无言以对,报以尬笑。 论学问,他远远不是段叔对手,只能甘拜下风。 “赵君,不管你是留在匈奴,还是想回汉朝,圣人留下的经典还是应该读一点的。否则,纵使你身手通天,也只是一介武夫,难以跻身朝堂。如今的汉朝重儒学,就算是治狱的小吏也要懂一点《春秋》的。” 赵延年翻了个白眼,不想和段叔说话了。 这人不仅分不清场合,也分不清敌友。 我附和桀龙的意见,是帮你解围,可不是与你为敌。你这么针对我,是不是有病? 见段叔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忍不住反驳道:“大战在即,你还是先穿上甲胄吧。《春秋》再好,也挡不住匈奴人的箭。” 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在朝堂上逼逼,后来被汉武帝派到边关,结果被匈奴人斩首而去的儒生,很想拿来调侃一下段叔,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 这名字就在嘴边上,却说不出口,只能对自己表示了一下鄙视。 书到用时方恨少,横行天下靠卧操。 “走了。”於单笑着说道,为赵延年解了围。 有人牵过马来,赵延年收起了斗嘴的心思,翻身上马。 第38章 只有我当真了 近千骑兵鱼贯下山。 前两天阵亡的士卒就地埋了。 除了随身的兵器,没什么陪葬品,更没有墓碑,只有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土坑。 其他人都上马随行,包括重伤员。 不得不说,匈奴人的确坚忍,哪怕是伤得不轻,坐不稳马背,只能将自己绑在马上,也咬着牙出发。 急行数里后,第一个目标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们走得早,四面包围的匈奴人有的还没起床,有的正在准备早饭,完全没想到於单一行会突然出现,当时就慌了神。反应快的跳上马,四散而逃,反应慢的愣在原地,手里的杂物都忘了放下。 赵安稽率部冲在最前面,策马冲杀。 一轮急射后,不少匈奴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没有披甲的他们,面对近距离的驰射,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不少人被直接射穿了身体。 有匈奴人举起弓或刀剑,试图还击,可是赵安稽等人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一边拉弓放箭,一边策马冲撞,将他们撞飞、杀死。 奇袭非常成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赵安稽就瓦解了所有的抵抗,控制了整个营地。 等赵延年跟着於单进入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赵安稽正安排部下收集箭矢、粮食。 一群群的匈奴人跪在地上,满脸惶恐,战战兢兢。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还没成年的孩子,赵延年甚至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已经没气了,可能是被马撞飞,口鼻全是血,看得赵延年心里一紧。 冷血如他,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不忍。 相比之下,其他人却熟视无睹,哪怕是熟读圣人书的段叔,都没多看那婴儿一眼。 他们正忙着收集补给,或者将奶酪或者没有煮熟的肉往嘴里塞。 为了早点出发,他们都没有吃早饭。 赵延年也分到了一块肉。 没有任何调料,只是用水煮,很鲜嫩,带着血沫。 赵延年本来有点为难,可是看到於单、段叔等人都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后,也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味道居然还可以。 没等赵延年吃完,赵安稽就再次出发了,奔向下一个目标。 赵延年只能跳上马,边走边吃。 段叔也不例外,一手握着马缰,揪着马鬃,一手抓着肉往嘴里送。因为肉还没煮熟,又无法用刀分割,他只能拧着脖子,用力撕扯,就像一头抢食的野狼。 赵延年忍不住调侃他。“段生,割不正不食的圣人教训呢?” 段叔斜睨了他一眼,伸长脖子,用力将嘴里的肉咽下去,才说了一句“事急从权”,又急急忙忙地去咬下一口肉。 赵延年撇撇嘴,以示不屑,跟着也咬了一口。 太阳从浓雾中露出惨白的面容时,赵安稽成功袭击了第二个匈奴人的营地。 这个营地的匈奴人正在吃早饭,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还在吃,肉在沸腾的釜里煮得烂熟,冒着香气,一群匈奴贵人正围在一起,边吃边商量什么。 赵安稽一马当先,抢在外围的游骑回营汇报之前,冲进了营地的中央,将那群匈奴贵人逮个正着,无一漏网。 等於单赶到的时候,这些贵人全部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赵安稽赶了过来,附在於单耳边说了几句。 於单点了点头。 赵安稽眉开眼笑,举手一挥,等候在一旁的几个亲卫欢呼一声,冲进了帐篷。 片刻之后,他们抱着一些名贵的皮毛以及装饰精美的箱子出来,围着赵安稽,脸上全是笑容。 段叔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 但没人理他。 桀龙也带人冲进了帐篷,过了片刻,从里面抱出一大堆的战利品,包括两个年轻的女人。 桀龙搬过一个马扎来,让於单在煮肉的釜前坐下,又亲自捞起一块冒着热气的肉,摆在於单的面前。 於单取出小刀,割了一片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一连吃了几片肉,他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一个匈奴老者膝行到於单面前,抱着於单的脚,亲吻他的靴尖,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凑到段叔身边,轻声问道:“这老匈奴在说什么?” 段叔哼了一声:“俘虏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受右大将逼迫,不得不来之类的。” “左贤王准备如何处置他?会杀他吗?” “左贤王仁慈,不会杀他,但给点教训是避免不了的。” 赵延年抬头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太阳。“时辰不早了,左贤王这么从容,是打算到此为止了?” 段叔转头看着赵延年。“有了足够的辎重补给,为何还要冒险?赵王已经准备撤退,赶往下一个地点。以逸待劳,等右大将来攻,自然是最好的。”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右大将会追来的话。” 赵延年很惊讶,这和他昨晚听到的商量结果不一样。 “不是说直取右大将的吗?” 段叔哑然失笑,看了看四周,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右大将直接统领的人马就有四千骑,我们却不足千骑,就算是突袭,也难保万全。那些只是鼓舞士气的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 赵延年恍然大悟,咂了咂嘴,大感失望。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场面话,不能当真,只有他信以为真。 他们从来没想过直接和右大将对阵。 他们只想挑一些软杮子捏,补充箭矢和粮食,顺便捞一些战利品,然后继续逃命。 都是很现实的考量,也符合匈奴人的特性。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没什么丢人的,保命是第一重要的事。 一群没追求的蛮夷啊。 —— 右大将固伦出了帐,站在山坡上,正准备让赵归胡继续攻击的时候,收到了於单趁着浓雾撤退,并且袭击了北面两个部落的事。 他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笑了笑,随即让人传令,命两千骑赶往前面的山谷设伏。 赵归胡大惊。“右大将,於单突围成功,又袭击了两个部落,补充了箭矢和粮食,恢复了元气,下一个袭击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右大将。这时候分兵设伏,岂不是很危险?” 右大将哈哈大笑。“於单敢来袭击我?归胡,你太看得起他了。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跑,逃回单于庭。” 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如果他与我一战的勇气,我们又何必反对他继任单于呢?草原崇尚强者,如果让他这样的人做了单于,以后还怎么面对其他部落?匈奴迟早会像月氏、乌孙一样被撕成碎片。” “可是右大将的安危……” “无妨,有你在我身边,就算於单来了,我又有何惧?”右大将想了想,又道:“再派一千骑出去,到西北方向围堵,务必要截住於单。如果让他逃回单于庭,我们就白忙了。” 赵归胡无奈,只得看着三千骑陆续出营,赶往不同的方向。 他心里七上八下,一半是担心右大将的安危,一半是担心这些分头行动的骑兵。 这严重违反了用兵常识。 如果右大将判断失误,於单没有逃走,而是直奔右大将而来,那就危险了。 看右大将的这个安排,分明是逼着於单来战。 这就更危险了。 “归胡,休息一下吧。我等於单半天,他若是敢来,我就支持他继任单于。” 右大将命人在帐前铺好毡,摆上酒肉,慢条斯理的吃喝起来。 第39章 稳准稳 於单训斥了那几个匈奴贵人几句,就带着战利品起身北行,准备返回单于庭。 匈奴贵人满口称谢,但赵延年却没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点感激。 他只能一声叹息。 匈奴人果然是畏威不怀德,於单、段叔想在草原上推行儒学真是找错了地方。 匈奴能不能因此强盛,他不清楚。 但他可以肯定,於单、段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在群狼环伺之中推行王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前提是你要有超强的武力和勇气。 很显然,於单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他唯一的优势,只是挛鞮氏血脉,以及来自老单于的宠爱。 但老单于宠爱他,显然不是因为他爱好儒学,心怀仁义。 总之一句话,这人没前途。 可以做朋友,不能做老板,更不能做领袖。 赵延年一边吐槽,一边跟着队伍向前跑,心里很憋屈。 本来想的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闪电战,奇袭围攻的各部,一举重创右大将,反败为胜,大快人意。 没想到浅尝辄止,捏了两个软杮子,立刻就大踏步向后转进,惶惶如丧家之犬。 实在开心不起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剧本。 他甚至希望右大将能快一点,抢在於单的前面,堵住於单的退路,逼着於单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决。 万万没想到,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 沿着姑且水河谷向前走了不到三十里,斥候送来消息,前面的路被右大将的部下堵住了。 两侧山坡上全是人,至少有千骑。 考虑到前面可能还有人,总数量可能高达两千骑。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懵了。 包括赵延年在内。 他只是想想,真没想到右大将的行动会如此迅速,如此狠辣。听到部落被袭击的时候,不想着去救援遇袭的部落,却派人截住了於单的退路。 这可真是一击毙命,精准地卡住了於单的命门。 抛开人品不谈,仅就用兵而言,右大将比於单强多了。 於单等人肉眼可见的慌了手脚。 於单、桀龙、段叔三人聚在一起,激烈的争论。 桀龙的处理办法简单粗暴,冲杀过去。 虽然对面的兵力可能多一些,也占据了有利地形,但己方胜在精锐,又刚刚连胜两场,士气正盛,可以一鼓作气地冲过去。 就算伤亡大一点,也比被前后夹击强。 不出意外的话,右大将很快就会赶到。到时候要面对的就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多人了。 段叔原则上不反对桀龙的方案,但是他希望不要立刻发起冲锋,等一等,给将士们一个喘气的时间。 他们刚刚行军三十余里到此,马力不足,贸然发起冲锋,伤亡会很大。 万一不能一次性突围成功,到时候人马皆疲,就更难了。 日已偏西,应该趁着时间还早,先扎营立阵。 先立住阵地,再进攻,可立于不败之地。 前两天的战斗已经证明,在阵地攻守上,己方有明显的优势。现在有足够的箭矢和粮食可用,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不妨再与右大将打上几个回合。 就算突围不成功,也有营地可用,晚上不至于露宿。 天气已冷,晚上没有帐篷,是会冻死人的。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於单无从决断。 赵延年也分不出高下,索性闭嘴,高高挂起。 桀龙越说越生气,直斥段叔不懂军事,胡乱指挥。 段叔罕见的强硬起来,据理力争,不肯让步。 桀龙急了,拔出腰间的长剑,怒吼道:“你守着左贤王,我带人冲阵。” “你不能走。”段叔一把拽住桀龙,不顾剑几乎要刺到他脸上。“你走了,谁来保护左贤王的安全?万一右大将的游骑杀到,就凭我们几个人,挡得住吗?” 桀龙急红了眼,扬起手中的剑,作势欲砍。 於单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没等桀龙与段叔争出高下,前面的赵安稽已经发动了进攻。 桀龙听了之后,狠狠地瞪了段叔一眼,带着几分得意。 段叔有些沮丧,阴着脸,不说话。 赵安稽和桀龙意见一致,他势单力薄,只能闭嘴。 赵延年站在一旁,看得仔细,暗自叹息。 段叔在草原上混得真辛苦啊。 虽然於单信任他,但於单可不是什么强势的君主,对桀龙、赵安稽的约束力实在可怜。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遇到事,分歧立现。 赵安稽甚至都没请示,直接就发动了进攻。 在他眼里,於单这个左贤王的威信纵使有,也不多。 不管怎么说,战斗已经打响,所有的分歧都只能抛在一边。 桀龙站在山坡上,一边等待前面的战况,一边注意身后的动静。 右大将随时可到。 大约半个时辰后,前面传回消息,赵安稽进攻不利,却没能突破堵截,反而险些被包围。无奈之下,只得先退了回来。 大致一清点,折损了两百多骑,可谓损失惨重。 失利的原因之一,就是将士们疲惫,冲锋时的速度严重不足,冲击力不够,全面被动。 面对这个结果,之前强势的桀龙也不吭声了。 段叔叹了一口气,也没多说什么,提议尽快安营立阵,不能再耽搁了。 桀龙虽然不情愿,也只能照办,吩咐士兵扎营立阵,布置防线。 营地还没立好,后方传来消息,右大将率领两千骑,亲自赶来了,离战场不到十里。 桀龙听了,更加尴尬。 阵地未成,如果被右大将冲击,前后夹击,可就真的完了。 “左贤王,你在这里安坐,我去迎战固伦。”桀龙挺着胸脯,慷慨悲壮。“若此战必死,我当先死。” 於单也知道情况紧急,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向桀龙深深施了一礼。 “拜托相国了。” 桀龙还礼,转身要走,赵延年忽然心中一动,说道:“左贤王,我陪相国走一遭吧。” 於单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这一路走来,赵延年几乎没有主动揽过事,他只是守在自己身边。 见於单眼神疑惑,赵延年也知道自己有些冒昧,连忙解释道:“右大将来了,赵归胡必然在他身边。我陪相国去,万一赵归胡想冷箭伤人,我也能为相国分担一二。” 於单恍然,连忙点头答应。 桀龙听了,喜上眉梢,看向赵延年的眼神都变得热烈起来。 他虽然没和赵归胡正面对阵,却也知道赵归胡那张强弓的杀伤力。一想到自己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未尝不想让赵延年跟在身边,只是开不了口。 赵延年主动提出,他求之不得。 两人上了马,带着三百骑士,向南奔驰而去。 “相国,待会儿准备如何应敌?”赵延年一边踢马前行,一边问道。 “看形势再说,如果不是固伦那小子亲自来,我就冲他一阵,杀杀他们的锐气。” “如果是固伦亲自来呢?” 桀龙咂了咂嘴。“固伦那小子虽然无礼,却是个悍勇之辈,身边又有赵归胡那样的神箭手,打起来可不容易。你那个朋友仆朋也受固伦器重,几次交战都冲杀在前,身手不俗。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很可能先遇到的就是他。” 赵延年听出了桀龙的意思,直接面对固伦,桀龙没什么胜算,打算苟一波。 但他一听到右大将的名字就不爽,想冲一波。 “若有机会,我愿为相国试试右大将的底色。” 桀龙回头看看赵延年,思索片刻,咧嘴一笑。“好。” 话音未落,前面就响起了马蹄声,一名骑士沿着河谷飞驰而来,在桀龙面前勒住坐骑。 “相国,接敌。” 第40章 冲阵 桀龙登时严肃起来,一边拔出腰间的剑,一边喝道:“有多少人,可曾看清战旗,是固伦本人吗?” “大约两百骑,不是固伦本人。” “太好了。”桀龙大喜,转头看着赵延年。“机会来了,待会儿看你的。” “好!”赵延年抽出了腰间的战刀,踢马加速,赶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很快,他就看到了对面的敌人。 乌泱泱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是谁。 大概是看到了来迎战的赵延年等人,那些人开始减速,有人策马冲上山坡,抢占有利地形。 赵延年没管那么多。 如何排兵布阵,是桀龙的事,他只管冲阵就好。 当务之急,就是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冲他一波。 如果能斩将夺旗,那就更好了。 他左手握着马缰和小绳,右手持刀,用刀身猛拍马臀。 刹那间,战马提到最高速度,四蹄几乎腾空,向着对面的战旗狂奔而去。 两名骑士也开始加速,紧紧跟在赵延年身后,护住他的侧翼。 对面的匈奴人看到了赵延年等三骑,不甘示弱,同样派出了三骑,迎面杀了过来。 蹄声急促,风声呼啸,赵延年的身体几乎伏在马背上,眼睛盯着对面的骑士,全神贯注。 “嗖嗖嗖!”对面的匈奴人开始射箭。 “嗖嗖!”赵延年身后的骑士射箭还击。 唯有赵延年没有拉弓射箭。 他有自知之明。论骑射,他不会比一个普通的匈奴人强多少。 赌人品,冲过这几十步的距离,短兵相接,才是他的强项。 一支箭射中了赵延年的盾牌,两支箭从赵延年身边飞过,没能给赵延年造成什么伤害。 赵延年大喜,瞅准对面的敌人,挥起手中的战刀,全力下劈。 一个匈奴人策马而来,挥舞手中的剑,劈向赵延年。 刀剑相交,“当”的一声脆响,战刀磕开了剑,顺势劈下,擦出一溜火星。 “噗!”一声轻响,匈奴人的脖子被战刀割破,鲜血喷射而去。 匈奴人一声闷哼,翻身落马,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赵延年根本没时间去看这些,他提刀反撩,磕开猛刺来的长剑,接着猛劈。 战马正中对手的后脖颈,一刀枭首。 一颗髡头飞起,滚出十几步远。 无头尸体接着从马背上摔落,鲜血从腔子里喷涌出来,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马速稍减,赵延年甩了甩战刀,甩落刀上的鲜血,再次踢马加速。 战马昂首长嘶,再次加速。 敌人的战旗越来越近,赵延年握紧了手中的战刀,放声长啸。 “杀——” 刀锋割过敌人皮肉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战栗。 这就是冷兵器的致命魅力,无法抵挡。 转眼间,又有两个敌人迎面杀来,一人拉弓,一人挺矛。 赵延年的精神力全面释放,眼前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包括箭矢离弦时,弓弦的震动。 他举盾,挡住射来的箭。 “噗!”箭射中蒙着牛皮的木盾,力量沿着手臂,传入身体。 尽管他及时屈臂侧身,卸掉一些力量,依然感觉到了这支箭的力量和杀意。 他借着侧身的机会,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刺来的长矛,同时抡圆了右臂,挥刀猛劈。 “噗!”战刀断为两截,半截刀刃飞起,在空中一闪即没。 半截战刀劈中了长矛手的左肩,力量依然极大,长矛手坐不稳马背,翻身落马。 与此同时,赵延年不假思索,松开刀柄,抓住了长矛。 臂随身转,拧腕发力,长矛转了一个圈,及时磕开一支箭,砸在放冷箭的匈奴人头盔上。 “当!”匈奴人脖子一歪,翻身落马。 赵延年扔了小盾,双手挺矛,杀入敌群。 虽然只是一柄普通的木柄长矛,却被赵延年舞出了花,精准如毒蛇,两个突刺,便挑落两人。 战旗就在眼前,旗下敌将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神鬼一般。 “延年!” 赵延年一惊,眼神紧缩,同时双臂用力,强行停住了刺出了长矛。 矛尖刺在敌将的胸甲上。 敌将翻身落马。 两马交错,赵延年已经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但是,那一声惊呼是如此熟悉,他几乎可以肯定,刚才刺中的人是仆朋。 他想过有一天会和仆朋对阵,杀死仆朋,或者被仆朋杀死。 却没想到仆朋会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匈奴将领。 刹那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小心!”一匹战马从他身边掠过,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像墙一样挡在了他的面前。“杀,全部杀光!” 战马急驰,蹄声如雷,一个又一个匈奴人怪叫着,从赵延年身边冲了过去。 等赵延年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没有敌人,只有桀龙和两个亲卫。 “你怎么回事?”桀龙心有余悸,脸色煞白。“怎么突然像是丢了魂似的?” 赵延年顾不上回答他,翻身下马,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仆朋,被两个匈奴人摁在地上。 赵延年扑过去,推开匈奴人,扶起仆朋。 仆朋胸口中矛,札甲破了一个洞,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 他脸色苍白,眼中却露出喜色。“果然是你。” “是我,是我,你怎么样?” “死不了。”仆朋的脸抽搐了两下。“亏得你及时收手,要不然,我就要去见阿鹿了。到时候,你可不能不管雷电和小鹿。” 听到林鹿的名字,赵延年更加尴尬,双手胡乱的解着仆朋的札甲。 仆朋抓住他的手。“你别乱动,疼。” 桀龙也赶了过来,一边观察远处的形势,一边说道:“别动他,先带回去。看他这样子,应该死不了。” 赵延年这才放心,起身将仆朋扶到马背上,一起往回走。 桀龙目瞪口呆,扬手大呼。“嘿,嘿,你怎么……不管我了?” 赵延年懒得理他,牵着仆朋的坐骑,径直回营。 桀龙看着赵延年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环顾四周,看着被赵延年杀死的那几个匈奴人的尸体,尤其是那具无头尸体,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脖子。 两马交错之间,格开对手的武器,还能一刀砍下对方的首级,这身手,简直匪夷所思。 以仆朋之勇,也挡不住他的一击。 —— 赵延年带回仆朋,於单和段叔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延年跟着桀龙出战,怎么带回来一个受伤的? 桀龙又在哪里? 战马停住脚步,赵延年将仆朋扶下马,叫随行的巫医给仆朋包扎伤口。 巫医看看赵延年,又看看於单。 於单摆摆手,让他不要多想,先救人。 巫医见状,不再犹豫,立刻赶了过来,解开札甲,查看伤口。 伤口不大,至少不致命。 於单轻声问道:“延年,这是……” “仆朋。”赵延年说道:“我在他家住了三年。” 於单明白了,立刻吩咐巫医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 “前面的战况如何?” “仆朋带了两百人,被……相国一战击溃。相国正在收拾战场,很快就会回来了。” 於单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认出了仆朋,知道他是前两天多次冲击赵安稽阵地的敌人。赵安稽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赵安稽有好几个亲卫死在了仆朋刀下。 桀龙与赵延年出战,不仅顺利击溃了右大将固伦的前锋,还生擒了仆朋,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喜讯。 第41章 生死天注定 “仆朋阵亡?”右大将大吃一惊,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他胯下的白马昂首轻嘶,前腿轻抬,又稳稳立住。 “是的,他胸口中矛,落马了。”逃回来的骑士满头是汗,脸色苍白。 右大将的脸色越来越阴冷,眼神也渐渐锐利。 骑士趴在地上,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确定仆朋死了?”赵归胡突然说道。 “应该……是死了。”骑士结结巴巴地说道。 “胸口中矛,又落了马,岂能不死?”右大将有些焦躁,转了转脖子,发出清脆的轻响。 “你刚才说,仆朋认出了那人?” “是……是的,他喊了一个名字,好像是……延年。” “是受伤之后,还是受伤之前?” 骑士眨着眼睛,半天没说话。 当时形势瞬息万变,他只听到了仆朋大呼“延年”,看到了仆朋胸口中矛落马,却分不清先后。 赵归胡转头对右大将说道:“仆朋目力极好,应该能抢在延年出手之前认出延年。延年则耳力极佳,就算战场再乱,他也能听到仆朋的声音,认出仆朋。如果他能及时收手,仆朋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应该?”右大将不快的瞪了赵归胡一眼,欲言又止。 就算仆朋不死,他被俘总是事实吧? 首战大败,这和仆朋阵亡有什么区别? 赵归胡下马,来到右大将马前,拽着右大将的缰绳,轻声说道:“赵延年在归胡家住了三年,仆朋夫妇待他和家人一样,延年也与他们相处极好。只要仆朋没死,延年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右大将咬着唇,面无表情。 “仆朋战败被俘,纵使不死,按法也要夺去百夫长的官职,妻儿赏与将士为奴,除非他能立下大功。比如……劝降延年。” 右大将眉梢微耸,眼光再次灵动起来。 “赵延年……能降吗?” “他一心想回汉朝,建功立业,不会甘心为左贤王效力的。就算他愿意留在草原上,左贤王也不是值得他效力的明主。两相比较,右大将超出左贤王何止一等?就算是为了仆朋,他也有可能同意。” 右大将嘴角轻挑,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可是他之前……” “那是因为仆朋的妻子林鹿被误杀了。”赵归胡耐心的解释道:“林鹿于延年有救命之恩,延年一直很感激她。如今林鹿已经安葬,右大将又将图诺的妻子赏给了仆朋,足以补偿林鹿之死,赵延年该释怀了。” 右大将连连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走一趟,看望一下仆朋吧。” 赵归胡摇摇头。“我不能去。赵延年不喜欢我,看到我,只会更生气。” “那……派谁去?” “连夜召仆朋的妻儿来。” 右大将眨眨眼睛,一挥手。“行,就这么办。” —— 巫医包扎好仆朋的伤口,又做了法事,请山神保佑仆朋。 仆朋很感激,不顾伤势,起身拜倒,虔诚的致谢。 送走巫医后,仆朋靠着马鞍坐好,赵延年在一旁帮他熬药。热气升腾,药香四溢,仆朋的眼神也渐渐温柔起来。 “延年,当初捡到你的时候,我和归胡也是这么照顾你的。” 赵延年盯着药罐,没有抬头。 仆朋说的,他全记得。 仆朋的意思,他也明白。 仆朋虽然不擅言辞,却是个很谨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他与赵归胡的龃龉。 “男人嘛,总有些事不方便说。他有事瞒着你,你不也有事瞒着他,没什么的,不要总记在心上。男人,心胸要开阔一点,就像这草原一样。” 赵延年扭头看了仆朋一眼,冷冷的说道:“草原上的男人也这么多话?” 仆朋哈哈一笑,摆摆手。 “看样子,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啊。”赵延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仆朋,手不自觉的摸着刀柄。“这才几天,你就开心得像什么似的。林鹿阿嫂在天上看了,肯定会为你高兴。” 仆朋眼皮轻抬,看着赵延年。“延年,如果不是她保佑我,我怎么可能在你的矛下活下来?” 赵延年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仆朋招招手,示意赵延年坐在身边。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只是没靠着仆朋。 对仆朋现在的情绪,他很不满意。 “延年,这里是草原,生生死死,都是上天的意思。”仆朋收起笑容,一声轻叹。“我们杀人,也被人杀,谁又躲得过呢?听天由命好了。” “好一个听天由命。”赵安稽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他刚才分神了,连赵安稽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赵安稽冲着赵延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 他径直走到仆朋面前,打量了仆朋两眼,哈哈一笑。“好小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那几个亲卫,自以为武艺高强,谁也不服,没想到被你一刀就宰了。我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杀了你,现在总算如愿了。” 赵延年刚要说话,仆朋嘿嘿笑道:“要不是延年,你这辈子都抓不住我。” “那是,论身手,我不是你的对手。”赵安稽转头看向赵延年,挑起大拇指。“厉害。我听相国说了,真正的万夫不当之勇。你要是愿意留在草原上,将来肯定能封王。” “还是坐镇一方的王。”段叔也走了过来,凑趣道:“到时候就连赵王见了你,都要向你行礼。” 赵安稽大笑,抚胸向赵延年行礼。“我现在就行礼。” 赵延年很尴尬,连忙闪开,顺势挡在仆朋面前。 这两人一唱一和,他有点吃不消。 “赵王,你怎么回来了?”段叔问道。 “还不是因为他。”赵安稽指了指仆朋。“听说前两天冲击我们阵地的猛将被生擒了,我特地过来看一眼,通报个姓名。下次再遇到,我好躲得远一点。” “阵地安排好了?左贤王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我这就去。”赵安稽冲着仆朋点点头,跟着段叔向於单走去。 赵延年很惊讶。 之前提起仆朋的时候,赵安稽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仆朋。现在真见了面,怎么有说有话,不像生死仇人,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难道这就是仆朋说的,生死都是天意? 夜色降临,於单派人送来了鲜美的羊肉和一些酒。 打劫了两个部落后,物资供应的问题解决,他们又可以吃吃喝喝了。 有了吃的喝的,人心就安定了许多,甚至生死都可以暂时抛在一边。 於单等人谈笑风生,甚至跳起了舞。 赵延年没过去,他陪着仆朋,听仆朋说最近发生的琐事。 仆朋随军出征,家里的事由王君曼主持。小鹿已经接受了王君曼,反倒是雷电有些不适应。他虽然不说,但一直和王君曼保持距离。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拼命练武,就像疯了一样,有点像当初的赵延年。 他也不隐晦,他要练成和赵延年一样高强的武艺,将来好征战立功,为阿妈报仇。 赵归胡现在是右大将的心腹、臂膀。等右大将接任右贤王,他有可能成为匈奴右部的一方诸侯,甚至有可能封王。 “雷电练站桩吗?”赵延年问道。 “练,只是时间没你长,每次也就是吃顿饭的功夫。”仆朋叹了一口气。“延年,站桩真的有用吗?我怎么觉得……你是骗人的。我也见过不少勇士,从来没见过有练站桩的。” 第42章 力与劲 赵延年转头看看仆朋。“你见过我这样的吗?” 仆朋老老实实的说道:“那倒没有。” “这就是站桩的妙用。”赵延年放松了身体,与仆朋肩并肩。“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拧过绳子吧?” 仆朋点点头。 在草原上,很多事都需要他们亲手去做,将麻线、羊毛拧成绳索,就是其中之一。 “你有没有想过,一根绳子有很多丝线,但是绳子能承受的力度却不是所有丝线能承受力量的总和。” “这个我懂,不是所有的丝绳都能同时受力,总是有松有紧。” “站桩的作用之一,就是找到最合适的方式,让身体的每一条筋、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同时发力,而且是瞬间发力。” 仆朋没说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怪不得你看起来不壮,力量却那么大。” “那是劲,不是通常说的力。”赵延年竖掌虚劈。“比如你举着刀不动,就是常说的力。挥刀砍出去,才是真正的劲。” “那你端着膀子,站着不动,练的是劲还是力?” “开始是力,后来是劲。站桩的作用,就是将力转化为劲。” 仆朋苦笑。“我还是有点糊涂。你不用跟我说,我脑子笨,听不懂。等下次遇到雷电,你直接教他吧。” “可以。”赵延年一口答应。 有林鹿的情份在,只要雷电愿意学,他可以倾囊相授。 “延年,你跟了左贤王?”仆朋挤挤赵延年的肩头,压低了声音。 “不是,我只是跟他一起回单于庭,找个人,然后一起回中原。” “那就好。”仆朋松了一口气。“左贤王是个好人,但是他太软弱了,不适合在草原上生活。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草原上的狼群要活下去,都要有一头强壮的头狼,否则再大的狼群也无法生存。左贤王却是羊,不是狼,更不是头狼。” 赵延年沉默了。 原来这件事并不难懂,连仆朋都看得出来。 “右大将就是头狼?”桀龙走了过来,接过了话题。 仆朋欠了欠身,当作行礼,却没有回答桀龙的问题。 “延年,我们有些事,要向他打听一下。” 赵延年还没说话,仆朋就挣着身子站起来。“你们不用客气。既然做了俘虏,又受了你们的恩惠,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你是个痛快人。”桀龙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叫过来两个亲卫,将仆朋扶过去。 赵延年也想跟过去,却被桀龙拦住了。“赵君,你的长矛用得极好,比刀法强。” “一寸长,一寸强。” “依我看,不仅是矛更长这么简单。”桀龙一手环抱胸前,一手托着下巴,打量着赵延年。“你用矛的手法,我从来没见过。虽然你今天冲阵,一口气杀了好几个,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你还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力量。是有什么顾忌吗?不想让我们看到?” 赵延年哑然失笑。 他斜睨了桀龙一眼,不得不说,桀龙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眼光毒辣。 他的确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但是有一点,桀龙猜错了。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战场上,舍命相搏,哪有留手的道理。 之所以没有全力以赴,只是因为夺来的长矛无法发挥出枪法的精髓,能有三成就已经不错了。 “相国想多了,只是不顺手而已。”赵延年顺手提起插在一旁的长矛,舞了个枪花,向前虚刺了两下。沉重的矛头呼呼作响,使得枪花又大又散,击刺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如果顺手,至少可以再快一倍。” “快一倍?”桀龙眼神紧缩,大感惊讶。 在他看来,赵延年手中的矛已经很快了。如果不是事先有准备,他很难躲开。 再快一倍,是什么概念? 就算让他做好准备,他也躲不开。 “是的,矛头太大太重了。”赵延年收起矛,用力一掷,将矛插在地上。“矛头重,矛柄就不能太长,刺击的优势无法全部发挥。如果矛头能轻至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矛柄加长至一丈二尺以上,就好了。” 桀龙眼神微闪。“如果我能给你一柄这样的长矛,你能教我矛法吗?” “你有这样的长矛?” “现在没有,回到单于庭后,我可以花重金,请最好的工匠打造。” “单于庭有好工匠?” “有,而且是你们中原来的。” 赵延年有点心动。“可是只有工匠也不够,还要有好铁。” 桀龙笑了,伸手指指赵延年的腰间。“那样的好铁,我还有几块,本来是想打一把剑的,一直没舍得。按你说的矛头重量,打造一个矛头应该够了。” 赵延年低头一看,看到了别在腰带里的那把镶金饰玉的短刀,恍然大悟。 “行,你给我长矛,我就教你矛法。”赵延年笑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我只保证教,能不能练出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一言为定?”桀龙竖起手掌。 “一言为定。”赵延年也举起手掌,与桀龙击掌为誓。 “痛快,痛快。”桀龙大喜过望,抚须大笑。 过了一会儿,仆朋被送回来了。 桀龙拱手告辞,赵延年扶仆朋坐好。“他们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右大将的心思。”仆朋喘着气,来回走了几十步路,他还是有些累的。“他们指望右大将知难而退,哪有那种好事。右大将已经被逼到了悬崖上,回不了头。” “什么意思?”赵延年没听明白。 “你知道右大将叫什么吗?” “我听说叫固伦。” “你知道固伦是什么意思吗?” 赵延年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固伦在匈奴语里就是千户的意思。”仆朋喘了口气。“他虽然是右贤王的长子,但生母是个中原人,并不受右贤王重视,右贤王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说他以后最多只能统领千户,做个千夫长。” 赵延年恍然。 千夫长,对普通匈奴人来说,可能是个大官。 可是对右贤王的长子来说,这简直是个污辱。 “他能成为右大将,是一步步拼杀出来的。为了走到这一步,他就像条疯狗,一有机会就扑上去,咬住不放。现在,左贤王就是他的机会。咬死左贤王,他就是右贤王的继承人。你说,他会放弃吗?” 赵延年哑口无言。 怪不得右大将那么疯狂,又那么不惜一切的搜罗人才,原来有这么一个心理动机。 “他不受右贤王喜爱,是因为他的生母是中原人?” 仆朋点点头。“对匈奴人来说,汉人就是软弱的羊。汉人身体里流的血都是温的,不像匈奴人,血是滚烫的。你看左贤王,他的生母是乌孙人,连眼睛都不一样,是天的蓝色。可惜,他中了汉人的毒,现在连眼睛的颜色都不对了。” 赵延年瞥了仆朋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想和仆朋争辩什么。 毕竟他是中原人,在乎汉人的尊严,为汉人打抱不平,仆朋却不是。 况且匈奴人看不起汉人的很多,不是仆朋一个。 甚至中原人赵归胡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汉人,坚称自己是秦人,甚至是赵人,唯独不是汉人。 只不过,这些很快就会变成历史。 强汉即将登上舞台,汉人也会成为人人向往的身份。 尊严,是要用血浇灌的。 第43章 十世不晚 第二天一早,於单的部下还在准备早餐时,有人来报告,仆朋的妻子来了,就在山脚下。 被请到於单面前的赵延年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 於单挥了挥手,让人去带上来,又对赵延年说道:“怕是冲着你来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赵延年有些疑惑,不懂於单为什么这么说。 来的是王君曼,又不是林鹿。 如果是林鹿来劝降,他还有考虑一下的可能。现在林鹿已经死在右大将的箭下,仆朋的妻子变成了王君曼,劝降的事,提都不要提。 仆朋可以放下,他不愿意。 仆朋是匈奴人,生死由命。 他是汉人,有仇必报,十世不晚。 过了一会儿,王君曼来了,带着小鹿。 看到赵延年,小鹿先张开双臂,欢呼着奔了上来。 “延年阿哥——” 赵延年蹲下身子,将小鹿抱起,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他亲了亲小鹿冻得红彤彤的小脸蛋。“冷不冷?” 九月的草原,晚上已经可以结冰了。 “冷。”小鹿紧紧地搂着赵延年的脖子。“阿妈一直抱着我,我才没有冻坏。” 赵延年看了一眼来到面前的王君曼,欠身行礼。 “多谢阿嫂。” 王君曼面带微笑。“这是我的本份。小鹿很乖,我很喜欢她。” 赵延年没说什么。 抱起小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小鹿这几天过得不错,身体明显沉了一点。身上的衣服也好了许多,不像以前,补丁摞补丁的。 王君曼顿了顿,又道:“可惜我没做过母亲,不知道怎么照顾雷电。” 赵延年看向山下,却没看到雷电的影子。 “他想来看你,但是右大将不让他来。”王君曼看出了赵延年的心思,解释道。 赵延年有些遗憾,带着王君曼,来到仆朋的帐中。 “夫君……” “老婆……” 赵延年没有跟进去,抱着小鹿在外面玩。他悄悄地问小鹿。 “新妈妈对你好不好?” “好。”小鹿不假思索的说道:“她给我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还帮我扎好看的辫子。” 赵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王君曼的到来,让仆朋家的经济情况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 图诺经营一生的财产,如今都成了仆朋的。 “她还给阿妈堆了一个大石堆,每天带我们去看阿妈。” “石堆?” “对啊,就是在阿妈身上铺石头。延年阿哥,你说,阿妈会不会因为石头太重,翻不了身?” 赵延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他点点小鹿的鼻子。“不会,那是……”他想了想,一声叹息。“石头越多,你阿妈越开心。” 匈奴人安葬时,不在墓前立碑,习惯在墓顶堆石头,然后在石头上写上墓主的名字。 石头越多,石堆越大,象征着死者占有越多的财富,拥有越高的地位。 王君曼是个合格的主妇,想得很周到。 “是这样啊,那就好。”小鹿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胸口,眉开眼笑。 “雷电怎么样?” “他不好。”小鹿撅起了嘴。“他现在只想练武艺,都不陪我玩了。” “他练武是为了保护你。” “是吗?”小鹿歪着头,看着赵延年。“阿妈也这么说,可我还是想和他玩。” 赵延年捏捏小鹿的脸,无言以对。 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讲道理,他不是很擅长,还是陪她玩比较简单。 过了一会儿,王君曼走了出来。 “赵君,多亏你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又要做寡妇了。就算是在草原上,几天之内做了两次寡妇,也是不祥之人。” 赵延年牵着小鹿的手,僵立不动。 面对王君曼时,他莫名的窘迫,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 如果这次王君曼又做了寡妇,那也是拜他所赐。 “右大将连夜派人将我们接来,不仅是为了仆朋,更是为了你。”王君曼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他希望你能为他效力,将来……” “我不会为他效力的。”赵延年直接打断了王君曼。“阿嫂,请你回去告诉右大将,我是汉人,一定会回到汉朝,不会一直留在草原上,也不会为草原上的任何人效力。” 赵延年的声音不小,不仅王君曼听得见,不远处的於单、段叔也听得清清楚楚。 王君曼点了点头,看不出任何失望之色。 “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只是他不肯信。多谢你照顾仆朋,等战事结束,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雷电,看看你的林鹿阿嫂。” “一定会的。” 王君曼走了,领着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小鹿。 仆朋的眼睛粘在王君曼的身上,像拉了丝似的,眼神出奇的温柔。 赵延年不想看他,转身走到於单面前,拱手施礼。 “左贤王,今天要进攻吗?” 於单直起身,打量了赵延年两眼,伸手示意他就坐。他一边喝着刚煮好的羊奶,一边啃着面饼,脸色有些阴郁,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段叔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 “根据仆朋提供的情况,以及斥候连夜打探到的消息,右大将固伦已经疯了,这一战在所难免。” 赵延年没吭声。 原来你们一直指望着和右大将化干戈为玉帛啊,现在可以死心了。 “敌众我寡,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固守。”段叔接着说道:“我们不缺粮食和箭矢,也更擅长步战,固守是最好的选择。右贤王很快就要召开蹀林大会,就算右大将不肯走,其他部落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所以……” 赵延年很失望,不想听了,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就拭目以待。如果需要我出战,请左贤王尽管吩咐,万死不辞。” 於单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多谢赵生。” —— 右大将割下一块肥嫩的羊肉,塞进嘴里,慢慢的嚼着。 王君曼静静地跪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辛苦了。”右大将扬了扬手。“你下去休息吧,休息好了,就可以回去了。” 王君曼躬身一拜,起身出帐。 守在帐门外的赵归胡看着王君曼离开,进了帐,先看了一眼右大将的脸色。见右大将面色平静,并无异样,才轻声问道:“今天……进攻吗?” “当然要进攻。”右大将抬起油腻的手,挠了挠头。“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不能再耽搁。生擒於单,或者砍下於单的首级,我还要去参加蹀林大会呢。” 他咂了咂嘴,又道:“只是……没有仆朋,就等于少了一把利剑,打起来不顺手啊。” “我当亲自冲阵,为右大将开路。” 右大将想了想,用力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留神点,不要给赵延年近身的机会。” “请右大将放心。”赵归胡感激地行了一礼,转身出帐。 右大将又割了一块肉,却没有吃。他看着刀尖上的肉,一声叹息。 “那么好的猛犬,宁愿跟着於单那废物,就是不敢来吃肉,为什么啊?单于庭,他非要去单于庭,单于庭究竟有谁在?难道他想做单于不成?这些汉人啊,果然迂得很。” 第44章 单挑 号角声响起,赵延年却钻回了帐篷。 “你怎么不去左贤王身边守着?”正在假寐的仆朋听到声音,睁开眼睛。 “他们守阵,用不着我。”赵延年低着头,淡淡地说道,手里拖着昨天夺来的长矛。 他卸下矛头,将矛杆十字切开,又拆开了从桀龙手中夺来的短刀,卸去刀柄,将短刀直接插在矛杆上,再用绳子扎紧,就成了一杆枪。 比起又重又长的铁矛头,短刀的重量轻得多。 缺点是短刀的刀柄不是空的,无法直接套在矛柄上,只能以铤装的方法绑住,强度不如套筒。 “就算左贤王没有危险,你也应该站在他身边,这是你的职责。”仆朋耐心的解释道:“就算你将来要回汉朝,现在还是他的亲卫啊。他待你那么好,连我这个俘虏都沾了光,能住在你的帐篷里,不在外面受冻。” 赵延年瞅了仆朋一眼。“你现在话这么多吗?”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道理。” “好,听你的。”赵延年起身出帐。“我让阿虎来照顾你。” 仆朋说了一声什么,赵延年也没听清,也不想听,来到正在观阵的於单、段叔面前。 段叔持戟站在於单身边,看到赵延年走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 “你这是……”段叔打量着赵延年手中的武器。 “新做的矛。”赵延年双手持枪,做了几个拦拿扎的动作。 虽然枪头晃动还是有些超出预期,无法保证精准,速度却有明显提升。 遇敌的时候,别将目标放在咽喉等要害部位,放在胸腹就可以了。 反正这把短刀锋利异常,足以扎穿皮甲。 札甲不行,会崩掉刀尖。 “仆朋感激左贤王的照顾,让我来护卫左贤王。”赵延年也不遮着掩着,直言当面。“我说敌攻我守,左贤王安全得很,不需要我。他不答应,非要我来。” 於单的嘴角挑了挑,半晌才道:“仆朋是个实诚人,难怪固伦会器重他。” “请左贤王恩准,让我的婢女阿虎来照顾他。” 於单一口答应,让人去传孙贾、阿虎。 这段时间,他们俩一直在附近的帐篷。赵延年不想见他们,他们也乐得自在,不来找赵延年。 反正有赵延年的面子,匈奴人对他们很客气,他们有吃有喝,活得很滋润。 赵延年又道:“我听仆朋说,固伦的意思是千夫长?” 於单眨了眨眼睛。“差不多吧。” “这是不是表示,右贤王对他并不看好?” 於单一声叹息,原本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些。“身为右贤王的长子,就算不得宠,至少也应该封个小王,统领万骑。千夫长,的确是太委屈他了。” “那他现在做的右大将,是右贤王的继承人吗?” “不是。在右大将之上,至少还有右谷蠡王。” “是这样啊。” 於单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仆朋说,右大将为了能争右贤王之位,像疯狗一样,见谁咬谁。既然如此,那讨厌他的人应该不会少,杀了他,应该不至于让右部与左贤王为敌。” 於单眼神一闪。“你想杀他?” “擒贼先擒王。”赵延年用长矛指指山下。“那些人都是被右大将逼着进攻的,如果能杀掉右大将,他们也许会望风而逃吧。” “杀他?”於单沉吟着,盘算着其中的得失。 “到时候,左贤王提着他的首级去参加蹀林大会,恩威并施,说不定会得到右贤的拥护。” 於单转头,和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显然,赵延年的计划颇有吸引力。 “你有把握杀掉他?”段叔说道:“他不在阵前,要想杀到他的面前,可不容易。” “他会来的。”赵延年微微一笑。“等我打败赵归胡,没人肯替他卖命,他非来不可。” “你能打败赵归胡?”段叔大感惊讶。“他手握强弓,几乎百发百中,你如何靠近?” 赵延年拱拱手。“请左贤王赐马,容我出战。” 於单与段叔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命人牵来一匹好马。 这是一开始就给赵延年准备的,只是一直没用上。 赵延年右手持矛,左手按着马鞍,纵身上马,用矛杆轻轻抽打马臀,在於单面前转了一个圈。 “左贤王,我去去就来。” 於单不禁站了起来,拱手施礼。“壮士,保重。” 赵延年拨马下山,直奔正在激战的阵地而去。 於单看着赵延年下山的方向,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伸长脖子。 段叔也很惊讶,拄着戟,盯着赵延年的背影,生怕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在他看来,赵延年要单骑出阵,与擅长骑射的赵归胡对阵,实在是太自负了,这一战凶多吉少。 很可能还没到赵归胡面前,就被赵归胡射杀了。 —— 赵延年来到阵前,气运丹田,厉声大喝。 “赵归胡,敢一战否?” 这一声虽然算不上震耳欲聋,却也稳稳的压过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清晰的传到了双方将士的耳中。 一时间,阵前一片死寂,就连号角声都停了。 无数双目光转了过来,盯着单马从阵中走出的赵延年。 紧跟着,有人看向了赵归胡。 阵前单挑,这是勇气的象征,也是最强勇士的特权,对双方士气影响极大。 如果赵归胡不敢接受,那就怂了。 早在赵延年下山的时候,赵归胡就看到了。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有些无奈。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轻踢马腹,来到阵前。 “延年,仆朋还好吗?” “好,他虽然受了伤,不能动弹,却没有生命危险。”赵延年抬起长矛,指着赵归胡。“你就说不定了。这矛不是很顺手,待会儿万一伤了你,你可不要怪我。” 赵归胡摘下弓,哈哈大笑。“好,我不怪你。如果我射伤了你,你也别怪我。” “行,一言为定。” “嘿,赵归胡,你要不要脸?”赵延年身后传来赵安稽的破口大骂。“阵前单挑,哪有用弓箭的?你要是不敢,干脆认输,滚回去算了。” 不少匈奴士卒跟着大声唾骂起来,为赵延年助威,骂赵归胡不讲规矩,以弓箭迎战长矛。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在乎赵延年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只知道他是勇士,而且是自己一方的勇士。 对面赵归胡的部下却鸦雀无声,没有出声为赵归胡帮腔。 他们也觉得赵归胡有点不要脸。 要么你就别迎战,要么就用长矛或者刀剑,哪有用弓箭的。 赵归胡不以为然,举起手中的弓,大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我这位小兄弟有万夫不当之勇。能用长矛战胜他的人,天下可能都找不到一个。我就算用弓,也不一定能取胜。” 他顿了顿,又说道:“就在昨天,我们的另一位兄长仆朋,就是伤在他的矛下。” 众人听了,竟然有些同情赵归胡。 毕竟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武艺不如赵延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明知不敌,还敢出来应战,也不愧勇士之名。 至于赵延年,昨天刚刚杀伤一位兄长,今天又来挑战另一位兄长,多少有点挟技欺人了。 匈奴人崇尚勇士,也习惯于恃强凌弱,但忘恩负义就不受欢迎了。 第45章 一战成擒 赵延年暗自佩服赵归胡。 这厮不仅有城府,也有口才。 短短几句话,不仅解释了他持弓出战的无奈,还将自己塑造成了忘恩负义的败类。 他还真没办法指责赵归胡不为林鹿报仇,反而认仇人为主,毕竟仆朋自己都为右大将卖命。 “多谢归胡兄夸奖,不过各为其主,只能将情义抛在一旁。待会儿若是失手杀了你,我会为你厚葬。如果只是伤了你,也会像照顾仆朋一样为你疗伤。” 赵延年顿了顿,又道:“不论胜负,你我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赵归胡眉头微紧,顿了顿,拉满弓,一箭射出。 “嗖——”尖锐的啸声响起,直上云霄。 这是一支鸣镝,不是射向赵延年,而是射向空中。 这是开战,也是赵归胡的回答。 听到消息赶来的右大将摇着手中的马鞭,一声叹息。 面对赵延年,心狠手辣的赵归胡也手软了,居然做这种没什么用的事,浪费了一次机会。 赵延年收拾心情,轻踢战马,开始加速。 几个呼吸,战马就加速到极致,与赵归胡的距离也减少了十几步。 赵延年注意力高度集中,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远处的赵归胡,身体却无比放松。 赵归胡也开始加速,只是他没有直接向赵归胡奔来,而是跑了一个弓背弧线,相向而行的同时又拉开距离,不给赵归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双方相距五十步时,赵归胡拉满弓,连射三箭。 “嗖!嗖!嗖!”三支箭射向赵延年,一支直奔面前,一支射胸腹,一支射胯下战马。 赵延年看得清楚,抬起手中长矛,舞出一个圆圈,同时侧身。 三支箭一支被长矛磕飞,两支从赵延年身前飞过,相距也就半尺左右。 众人看得清楚,不禁齐声喝彩。 这一刻,他们相信的赵归胡的话,眼前的这个披着头发的中原少年有着一身鬼神般的高超武艺,即使是赵归胡这样的神箭手,面对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利用弓箭的距离优势,不给他近身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只有赵延年自己明白,赵归胡刚才那三箭没有尽全力,箭的速度并不快,至少不是赵归胡的上限。 他还在做秀,让众人相信他的无奈,说不定还希望他赵延年被哄得当真,真以为自己面对强弓也能应付裕如,就此放松警惕。 这样一来,等他被一箭射杀时,赵归胡就不必背上杀友的恶名,至少对仆朋有个交待。 心思真多啊。 可惜,有时候心思太多了不是好事。 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很容易送命。 赵延年抓住了这个机会,突然从马背上跃起,双手挺矛,扑向赵归胡。 赵归胡为了拉开距离,走了弓背弧线,速度本来就不是特别的快。此刻两人相距不过十步,而赵归胡双刚刚射出三箭,正一手持弓,一手去箭囊里取箭,无暇操控战马。 等他发现赵延年弃马扑来时,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 是继续取箭,用弓箭射赵延年? 还是放弃取箭,先操控战马改变方向,避开赵延年掷来的长矛? 赵延年的矛显然不是奔着他来的,而是奔着他胯下的战马来的。 赵延年目的很明显,就是杀掉他的马,逼他步战。 他和仆朋的武艺还是以骑射为主,没有了战马,他们联手也不及赵延年十一。 瞬间的犹豫后,赵归胡还是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赵延年近在咫尺,又身在空中,无法变换身形,这一箭必中! 只有先射伤赵延年,他才有取胜的机会。 他继续取箭,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一箭射出。 在箭离弦的那一刻,身在空中的赵延年奋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同时身体偏转。 箭掠着赵延年的胸甲飞过,箭羽拂着赵延年的下巴,带起的风吹动了赵延年披散的长皮。 长矛出手,呼啸而至,一矛洞穿了赵归胡的战马。 战马悲嘶着,向前扑倒。 赵归胡早有准备,箭离弦的那一刻,他就伸手一按马背,跳离了马背,顺势向前跑了两步,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麻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顿时后背一紧。 那一箭没有射中? 这不可能!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射中一只虫子,更何况是赵延年。 哪怕赵延年穿了甲,也无法挡住这一箭。 没等赵归胡想明白,身后被挨了一刀。 掷出长矛后,赵延年一落地,就向逃跑的赵归胡追了过来,轻而易举的一刀,砍中赵归胡的后背。 虽然有札甲护体,赵归胡还是被这一刀劈得胸口一闷,向前扑倒。 没等赵归胡落地,赵延年赶到,抬腿一脚足球踢,踢在赵归胡的头盔上。 “当”的一声,赵归胡只听到脖子一声脆响,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战场上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赵安稽举起长剑,纵声长啸。“赵延年——” 他的部下如梦初醒,跟着跺脚捶胸,用手中的长矛顿地,齐声大吼。 “赵延年!” “赵延年!” “……” 赵延年一只脚踩在赵归胡的背上,举起战刀,环顾四周,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更多的匈奴人开始欢呼,他们在喊什么,赵延年听不懂。 他只听得懂自己的名字。 赵安稽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亲卫扑上来,用盾牌护住赵延年,以免对面的敌人气急败坏,用箭雨报复,同时将昏迷的赵归胡拽回阵中,绑了起来。 正在观阵的於单、右大将目瞪口呆。 他们不仅没猜到胜负,更没猜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 仅仅一合,手持强弓,射杀对手无数,让赵安稽、桀龙都非常忌惮的赵归胡就被赵延年击败生擒了。 右大将张着嘴,眼神迷茫,脑子里一片空白。 费了好大力气招揽来的两个勇士,转眼间一个被赵延年临阵生擒,一个单挑掳走。 这赵延年这么猛吗? 之前赵归胡说赵延年身手极好,不能掉以轻心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赵延年很猛,比赵归胡、仆朋都猛,却怎么也没想到赵延年会猛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连赵归胡、仆朋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如果早点知道这些,他绝不会让赵归胡与赵延年单挑。 当然,赵归胡可能也没想到,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答应赵延年的挑战。 现在,一切都晚了。 右大将的嘴角抽了抽,扬起马鞭,几次作势挥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赵归胡被擒,阵前无将,士气又大损,想打也打不动。 还是先稳一稳为好。 “将仆朋的家人抓回来。”右大将突然说道,咬牙切齿。 —— 於单快步迎了上来,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赵延年的手臂,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赵君,真勇士也。” 段叔也挤了过来,高高挑起大拇指,大声说道:“古之孟贲、夏育不能及。” 一群人将赵延年围在中间,兴高采烈,盛赞赵延年的武勇无人可及。 於单简直舍不得放手,生怕一放手,赵延年就不见了似的。 仆朋听到消息,由孙贾扶了出来,赶到被俘的赵归胡面前。 赵归胡已经醒了,只是脑袋还有些晕,眼睛也对不上焦,像傻了似的东张西望。 仆朋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脸。“醒醒,是我,仆朋。” “是仆朋啊,我在哪里?”赵归胡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延年呢?他有没有事?” “他没事。”仆朋忍着笑。“我还以为你能挡两个回合,没想到和我一样,一个回合都没挡住,就被生擒了。看来我俩要认命,这辈子都打不过他了。” “啊?啊?”赵归胡用力摇着头,眉头紧皱。“我的脖子很疼,是不是断了?” “没断,没断,断了还能说话?”仆朋一边说,一边让人将赵归胡放下,让他坐在地上,免得摔倒。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赵归胡的伤势,有些疑惑。“也没伤啊,你怎么连眼睛里都是血丝。” 赵归胡定了半天的神,慢慢想了起来,顿时大怒。“他……踢我的……头?!” 第46章 还不完的人情 “意外,意外。”仆朋连忙解释。“他真想踢你的头,你还能活?脖子早断了。就是无意中碰到的,他单骑出战,你却有一帮部下,他怕有人过来抢嘛。” “是吗?”赵归胡将信将疑。 “肯定是的,我担保。”仆朋用力一拍胸口,震动了伤口,顿时疼得冷汗直流。 “行了,行了,我信你。”赵归胡急道:“你别把自己拍死了。” “我死不了。”仆朋苦笑着说道:“可是我的家人就说不定了。本来还指望你护着,现在连你也被俘了,右大将肯定饶不了他们。” 赵归胡愣了片刻,顿足道:“王君曼本就是捡来的,也就罢了。雷电和小鹿……”他越想越气,大吼道:“赵延年,你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赵延年也不爽。 生擒了赵归胡后,他希望再次出击,一举击溃右大将的包围圈,却被於单等人拒绝了。 段叔说,昨天生擒仆朋,今天生擒赵归胡,我军士气大振,敌军破胆,这是事实。 但敌众我寡,这时候突围,就算成功了,还是要被追击。 不如继续就地坚守,等右大将来攻。 反正我军有粮食,有箭矢,又擅长步战。 相反,右大将却连失两员猛将,攻势只会更弱。破阵无望,迟早要撤退。 既然如此,何必冒险进攻? 你再勇猛,遇到箭阵、流矢也难保万全。 不仅於单默认了段叔的观点,桀龙也赞同,反对主动出击。 赵延年孤立无援,只得悻悻而归。 他很恼火,段叔明摆着就是要拿捏他,知道他一个人无法完成冲阵。 他武艺再高,毕竟还是凡胎肉体,面对密集的箭阵,同样必死无疑。 说白了,就是双方的理念格格不入。 他希望把握主动,击溃右大将。於单等人却想着坐等右大将撤兵,全身而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和这些怂包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憋了一肚子气,又被赵归胡指责会害了雷电和小鹿,赵延年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人在哪?我去救他们。”赵延年大吼道。 “你一个人?”赵归胡嘲讽道。 “我一个人怎么了?”赵延年有些气短,却不肯认怂。 他也清楚,哪怕是面对百十骑兵,他一个人也对付不来。 他一个人可以打不过就跑,带着女人、孩子就不行了。 但就这么看着,也不是他的作风。 “不行。”仆朋连忙说道:“你不能去。就算右大将抓了他们,最多也就是送给别人。等我们击败他,再要回来就是了……” 赵归胡冷笑道:“王君曼会送给别人,雷电和小鹿却要去做奴隶了。” “只要不死,做几天奴隶也没什么,草原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仆朋苦笑。 赵延年心里更不是滋味。 怎么自己越努力,情况越糟糕? 段叔走了过来,向赵延年拱拱手,指了指赵归年。“赵生,左贤王想和他聊几句。” 赵延年正烦赵归胡,连连摆手,示意段叔赶紧带赵归胡走远点。 仆朋看着段叔、赵归胡的身影,有些羡慕。“左贤王肯定是想招揽归胡。” “你怎么知道?他也没招揽你啊。” “我是匈奴右部的部民,除非搬家,否则只能为右贤王效力。归胡就不同了,他是中原人,随时可以走的。左贤王也不用给他安排牧场,让他当官就好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渐渐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仆朋分析得有道理。 於单好儒学,又一直在招揽人才,的确有可能招揽赵归胡。 问题只在于,赵归胡会接受吗? 於单虽然贵为左贤王,但为人怯懦,根本不是单于的合格继承人。 —— 赵归胡和於单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当正午时才结束。 他回来的时候,神态轻松,甚至有些得意。 “准备一下,我们去救雷电和小鹿。” 仆朋大喜,赵延年却狐疑地看着赵归胡。 这是从了? 陪同赵归胡来的段叔笑道:“赵生说了仆朋家人的情况,左贤王怜惜,接受了赵生的建议,准备安排一些骑兵,跟着你们去救人。” 赵延年眉梢轻挑。 赵归胡这是将仆朋一起打包卖了? 不得不说,这做生意的本事,赵归胡真的很强。 “左贤王封了他什么官?” “赵生这样的勇士,理当得到重用。”段叔敷衍道。“仆朋,你也是如此。等你伤愈,左贤王也会付你以重任。到了单于庭后,会授你以百夫长的官职,同时安排一个更大更好的牧场给你,补偿你的损失。” 仆朋感激不尽,连忙拜谢,又向赵归胡表示感谢。 赵归胡斜眼看着赵延年,嘴角轻挑。 赵延年想骂人,却没骂出口。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耽搁得越久,王君曼三人越危险。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段叔说道:“赵生的坐骑被你杀了,一时找不到好马,你要分一匹马给他才行。” 赵延年无所谓,摆摆手,表示同意。 稍做准备后,赵延年一行起程了。 除了他和赵归胡,还有从桀龙的部下里抽调出来的八十余骑,由陆支率领。 能在这时候抽出这么多精锐骑兵跟着赵归胡去救人,於单难得的有魄力,看来是真的想招揽赵归胡和仆朋。 “你怎么做到的?”赵延年忍不住问赵归胡。 赵归胡嘴角挑得更高。“左贤王求贤若渴。” “他许了你什么官?” 赵归胡沉默了片刻。“你不怀疑我只是想脱身?” 赵延年哼了一声:“仆朋说,右大将就是一条疯狗。” “那又如何?他的确很器重我。” “他也许器重你,但你要的可不是器重,而是富贵。”赵延年一直郁闷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草原上需要的是统治一方的头狼,疯狗是做不成头狼的。右大将给不了你想要的富贵。” 赵归胡眨眨眼睛。“你觉得左贤王给得了吗?” “这个要你自己去看了。”赵延年哈哈一笑。 赵归胡扬扬眉,笑而不语。 —— 在赵归胡的带领下,他们悄悄的离开了战场,甚至没和右大将的人碰面。 身为右大将的心腹,赵归胡对整个战线了如指掌。 当然,这和陆支等人擅长潜行也有很大关系。 这些骑兵都是精锐,经常做斥候、游骑,个人素质都不弱。 离开了战场后,他们开始加速。 赵归胡说,以右大将的脾气,在他被俘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追回王君曼等人,扣在身边当人质,以免仆朋和他投降於单。 万一他们想行刺,也可以拿来当肉盾。 “有妇孺做肉盾?这么无耻?” “这算什么无耻?”赵归胡冷笑道:“他因为生母是中原人,不受右贤王喜爱,吃了不少苦,对中原女子一向嫌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王君曼送给仆朋。这次再抓回来,王君曼怕是要吃苦头。” 赵延年踢马加速。 虽然他和王君曼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他实在不希望王君曼落入右大将那个变态的手中。 “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比武之前,你不就说了一笔勾销吗?”赵归胡嘲讽道:“你现在应该欠我一份人情才对。” 赵延年阴着脸。“如果能救出王君曼和雷电、小鹿,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言为定。” 第47章 你试试 傍晚时分,赵延年一行赶到了仆朋家。 看着眼前的灰烬,赵延年的血开始往上涌。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仆朋家又一次被烧了,奴隶和牛羊也不见了。 赵归胡皱着眉,勒着坐骑,绕着已经烧成灰烬的帐篷来回转圈。 陆支招呼一声,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打探。 现场的马蹄印很乱,看不清敌人去向,只知道人数不少。 赵延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冲动是魔鬼,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按照赵归胡的说法,他擒下赵归胡的那一刻,右大将就会安排人追王君曼三人。 如果属实,那王君曼应该来不及到家,就被抓回去了。 他们为了救人,一路急行,可以只用半天时间赶一百多里路,王君曼却做不到。 女人、孩子,不可能走得太快,就算早上见完仆朋之后就出发,要赶回家,也要到傍晚。 但是,这里的灰烬却已经冷了,至少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 换句话说,帐篷被烧,奴隶和牛羊被抢的时候,王君曼应该还没到家。 可是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他们。 是走岔了路,还是他们已经被右大将的人抓回去了? “延年,烧帐篷的人有可能是马贼,或者来参加蹀林大会的其他部落。”赵归胡策马赶来,大声说道。 “那王君曼和雷电、小鹿呢?” “可能是已经被抓回去了。” “但我们来的路上没碰上。” “可能是走岔了,又或者根本没出营。”赵归胡四面看看,眉头紧皱。“不管怎么说,我们要赶紧回去,天快黑了。看这样子,今天夜里会很冷,说不定会下雪。” 赵延年不怀疑赵归胡的判断。 这几天夜里一直很冷,早晨又有雾,下雪的可能性很大。 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经是九月下旬,早该下雪了。 过了一会儿,陆支的部下回来了。 经过简单勘察,敌人向东南方向去了,很可能是去右贤王庭。 这些人大概率是途经的部落,见没有男人在家,顺手打劫。 在草原上,这样的事并不少。 赵延年不关心那些奴隶和牛羊的去向,他只关心王君曼三人的安危。 “回去,连夜救人。”赵延年拨转马头,策马飞奔。 “延年,等等,不能急。”赵归胡赶了上来,勒住了赵延年坐骑的缰绳。 “怎么不急?”赵延年没好气的说道。 “你我的马快,他们的马却没这么快。”赵归胡回头指指陆支等人。“来回两百多里,马力透支,就算遇到了,还有马力作战吗?” 赵延年愕然惊醒。 还是赵归胡有经验,这么赶路的确很危险。 不仅马力会严重透支,人的体力也会严重不足。 陆支等人都能耐苦受累,可以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再跑半夜。可是一旦遇到以逸待劳的敌人,而且是优势敌人,还是凶多吉少。 为了救王君曼三人,把这些精锐全部葬送了,怎么向於单交待? 万一伤亡惨重,还没救出人,就更麻烦了。 赵延年想了想,做出了决定。“你我先走一步,让他们休息一下,慢慢跟上来。” 赵归胡还没说话,赶上来的陆支先表示反对。“赵君,不可。来之前,相国就再三吩咐,我们不能和你分开,必须确保你的安全。”一边说,陆支一边向赵延年使眼色。 赵延年一愣,随即明白了陆支的意思。 桀龙并不相信赵归胡,陆支他们还肩负着监视赵归胡、保护他的任务。万一赵归胡有异动,或者想对他不利,陆支等人会协助他杀掉赵归胡。 “无妨。”赵延年短暂的思索后,坚持自己的计划。 赵归胡虽然城府深,却还不至于卑鄙到拿雷电、小鹿的性命做赌注。 就算如此,他也不会让赵归胡轻易得手。 救人可能有点难,但反杀赵归胡,他还是有把握的,至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我和他去救人,你们沿途搜索,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线索。明天一早,我们在右大将的营外汇合,你们不要入营,做好接应就行。” 见赵延年坚持,陆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并将两匹备马交给了他们。 赵延年、赵归胡再次上路。 走了二十来里,停下来饮马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赵归胡突然说道:“延年,多谢。” “谢啥?”赵延年一边啃着冷肉,一边说道:“信任你?” “他们不信我。”赵归胡低着头,默默地啃着肉。“我看得出来。” “你刚来,他们当然不信你。” 赵归胡抬起头。“那你呢?” 赵延年眨眨眼睛,想了想。“我也不相信你会在我背后放冷箭。”他抬头看着赵归胡。“就算你想用我的人头去邀功,也没那本事。以你的习惯,这种亏本生意是不会做的。” 赵归胡哑然失笑。“你也太自信了吧?别说我在你背后放箭,就算是面对面,我若全力以赴,十步以内,你躲得过?” 赵延年嘴角轻挑。“有些事,你想是想不到的。只有等你到了那个境界,你才知道有多神奇。” “又是站桩?”赵归胡不屑一顾。 当初赵延年练习站桩的时候,他就不相信,调侃说赵延年这是不想说他武艺的秘密,借站桩来遮掩。 站着就能练出高深武艺,谁信? 赵延年不解释。 没必要,也解释不通。 相比于将他的武艺归功于站桩,还不如归功于上天的启示。 半夜,两人赶到了右大将的营外。 将战马分作两处,让战马自己吃草、喝水,赵延年、赵归胡步行潜到右大将的营外。 匈奴人没有营栅之类的设施,帐篷扎在哪里,营就在哪里。 营外有游骑、暗哨,但这些对赵归胡、赵延年来说都不是问题,轻松就绕过了。如果不是担心打草惊蛇,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干掉他们。 “那是右大将的大帐?”赵延年指了指视线尽头狼头大纛下的豪华帐篷。 “是。” “如果王君曼被抓回来了,现在会在哪里?” 赵归胡沉吟良久。“不好说。按理说,应该在关俘虏的地方。可是右大将一向讨厌中原女子,现在……” “所以,有可能在他的中军大帐?” “嗯。”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 赵延年刚起身,就被赵归胡拉住了。 “你进得去吗?”赵归胡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匈奴人的营地松懈,想进就进?右大将治军极严,别说你,就算是普通士卒,想接近他的大帐都没那么容易。除非你想一路杀进去。” “也不是不可以。” “你厉害,你武艺高,你可以进出自如。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右大将用王君曼或者雷电、小鹿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赵延年也不动气,眨眨眼睛。“依你的意思呢?” 赵归胡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一眼。 他本以为赵延年会暴跳如雷,或者不管不顾的直接冲出去,完全没想到赵延年会如此平静。 平静得可怕。 “看我有什么用,想办法啊。”赵延年推了推赵归胡。“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直接冲进去了。等天亮了,就更不方便了。” 赵归胡想了半天,慢慢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有点危险。” “说来听听。” “我把你绑起来,就说我半夜逃回来的,顺便还抓了你。右大将一直想招揽你,听到这消息,一定会见我。到时候……” “行。”赵延年一口答应,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 “你……不怕我……”赵归胡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微微一笑。“你试试。” 第48章 事出意外 右大将固伦靠在虎皮坐榻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即使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又在好几个女奴身上发泄过,还是睡不着。 他一闭眼,就会看到一个披发少年飞扑而至,一刀割断他的咽喉,或者一矛刺穿他的心脏。 白天那一战,他只是远观,却依然能感觉到赵延年从马上飞跃而起时的恐惧。 赵归胡都没能逃脱,他就更别那么本事了。 收兵回营之后,他就命人收缩战线,用重兵守护他的中军大帐,不让任何人随便靠近。 他准备了大量的射手,一有动静,就先用箭雨覆盖。 就算赵延年武艺再好,他也逃不过密集的箭雨吧? 招揽就不指望了,直接杀掉吧,求个心安。 有了这个念头,他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加不安,总觉得赵延年感受到了他的杀意,更想杀他而后快。 他不敢闭上眼睛。 帐外传来脚步声,右大将立刻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同时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谁在外面?” “右大将,赵归胡回来了。” “谁?”右大将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 “赵归胡,他还带回了赵延年,正在营外等候召见。” 听到赵延年的名字,右大将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拔出了剑。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外面的卫士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右大将隔着帐篷一剑刺死。 “你是说,赵归胡回来了,还带着赵延年?”右大将慢慢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剑挑起帐篷。 “是的。”卫士连连点头。 寒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右大将打了个寒颤,连忙放下帐篷。 他提着剑,在帐篷里来回转了几圈,下定决心。 “让赵归胡入营,好好检查,别让他们带任何兵器,尤其是赵延年。” “是。”卫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右大将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他穿上了甲,在甲外面罩了一件皮袄,遮得严严实实。一转眼,又看到案上装肉的银盘,便拿了起来,胡乱抹去上面的肉和油,将银盘塞在胸口。 胸口鼓鼓的,看起来有些古怪,却莫名的让人安心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帐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赵归胡、赵延年来了。 右大将再次提起剑,出了帐。 帐外,近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举着长矛和弓箭,将赵归胡、赵延年围在中间,如临大敌。 赵归胡空手站着。 在他身后,有一个披着头发的中原少年,双手负在身后,身上绑着几道牛皮绳,正一脸漠然的看着他。 右大将皱了皱眉,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古怪。 他仔细看了又看,又看不出古怪在哪儿。 赵归胡空着手,那张三石弓和箭囊都被解除了,提在一个卫士的手中。 赵延年被绑着,除了两条腿可以走路,其他地方无法动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危险,是那种寒刃入体的危险。 左思右想之下,右大将还是强笑着,开口说道:“归胡,你怎么样?” 赵归胡躬身施礼。“多谢右大将关心,我侥幸脱身,安然无恙。” “那就好。”右大将上前,双手抱着赵归胡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盯着赵归胡的眼睛说道:“你为我效力几天了?” “前后共五天。” “我可曾亏待你?” “不曾。”赵归胡再次行礼。“右大将待我恩重如山。” “如山不敢当,我至少没有骗过你吧?”得到赵归胡的同意后,右大将严肃的说道:“所以,你也不要骗我。你是怎么回来的,又怎么抓住他,给我说清楚,不要有一个字说谎。” 赵归胡愣住了,转头看了一下赵归年,欲言又止。 右大将的眼神缩了起来,抓着赵归胡肩膀的双手渐渐用力。 一旁的卫士们也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射杀赵归胡。 赵归胡咬着嘴唇,额头沁出了汗珠,脸更是涨得通红。 赵延年哈哈一笑。“你别逼他了,他不好意思说的。” 右大将转头看了过来,眼中杀气腾腾。“为什么不好意思说?” 赵延年瞅了赵归胡一眼,满脸不屑。“我生擒他之后,左贤王看中他的武勇,想招揽他,许他高官。他假意答应了,又假装喝醉,却半夜劫持了我,来向你请功。” 他咳嗽一声,一口唾沫啐在赵归胡的身上。“不要脸的东西。好意思做,不好意思说么?装什么正人君子。”他转头看向右大将,面带冷笑。“你们君臣还真是般配,都是没皮没脸的货色。” “我怎么了?”右大将气极反笑,松开了赵归胡,来到赵延年面前。“我是骗了你,还是有什么诺言没兑现?” “你没骗我,但赵归胡骗了我,你还用他吗?” “他骗了你,又没骗我,我为什么不用他?” “所以啊,你们是一路货。”赵延年冷笑道:“我不想和他做朋友,也不想为你效力。” 右大将眨眨眼睛,忽然放声大笑。 笑了片刻,他突然收住笑声,满脸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变得冷酷无情。 他盯着赵延年的眼睛。“你是不是跟了於单几天,和他一样坏了脑子?”他伸出手指,用力戳戳赵延年的胸口。“你现在是俘虏,用不用你,是我的权力,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你不肯降是吧?那我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来人,将他宰了,头骨做成酒杯。” 几个身强力壮的卫士走了过来,按着赵延年的肩膀就往外拖。 赵延年也不反抗,跟着他们走。 赵归胡急了,连忙上前一步,拉着右大将的袖子。“右大将息怒。” “嗯?”右大将猛回头,冷冷地看着赵归胡,握紧了手中的剑。 赵归胡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松开了右大将。 他顺势后退一步,单膝跪倒。“右大将息怒。如果现在杀了赵延年,仆朋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 “那左贤王就不会谈判了。” “谈判?”右大将眼珠转了转,颜色稍缓,伸手示意卫士不要急着杀人。“左贤王想谈判?” “是的,左贤王说,他并不想与右大将为敌。他这次来浚稽山,就是想和右贤王、右大将结盟,没想刀兵相见。现在右大将不能进攻,他也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两败俱伤,不如谈判。” 右大将环顾四周,拍了拍赵归胡的肩膀。“你跟我进来。”又对亲卫将说道:“看紧这个中原小子,别让他跑了。” 亲卫将躬身领命。 赵延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事情搞到这一步,是他没想到的。 面对右大将,赵归胡居然不肯说谎了。 你早干嘛去了? 啐他那一口,一点也不冤枉他。 事情有变,要做另外的打算了。 谁知道这货进了帐,会和右大将说些什么。 人心隔肚皮啊。 他严重怀疑,赵归胡说於单想谈判的事也是真的,於单等人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见好就收,与右贤王、右大将破镜重圆,得到他们的支持,然后回到单于庭,继承单于大位,对他来说是最理想的结果。 反正右贤王、右大将要的是利益,别人能给的,他也能给,而且可以给得更多。 这怎么行? 我还指望他们菜鸡互啄,两败俱伤呢。 第49章 你不是我的对手 “嘿,你这是带我去哪儿?”赵延年昂起头,用下巴看着亲卫将。 这是一个中年匈奴人,身材壮实,目光凶狠,一把花白的虬须像钢针一样,看起来就不好惹。 亲卫将横了赵延年一眼。“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想去。”他拔出半截剑。“你要是敢乱动,别怪我一剑宰了你。” 赵延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想问问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如果是的话,能不能和仆朋的家人关在一起。你也知道的,我在仆朋家住了三年,算是一家人了。” “仆朋的家人不在营里。”亲卫将没好气的说道。 赵延年心中一紧。 仆朋的家人不在营里? 那他们在哪儿?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右大将无法拿他们做肉盾了。 他低头看看亲卫将手中的剑。“你这剑是真的,还是吓唬人的玩具?” 亲卫将眯起了眼睛。“听说你身手很好,要不要试一试?” 赵延年笑了。“你有老婆、孩子吗?” “关你屁事?” “我担心你被我打死了,你老婆、孩子都归了别人。”赵延年笑得更加灿烂。“就像上次那个傻子一样,他老婆现在不就是仆朋的老婆?亏得他没孩子……” 赵延年还没说完,亲卫将就红了眼,暴喝一声,拔鞘出剑,一剑向赵延年的小腹刺来。 赵延年早有准备,侧身提膝,挡开亲卫将刺来的剑,顺势一脚,踹在亲卫将的小腹上。 亲卫亲措手不及,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上下打量着赵延年,深吸一口气。 赵延年浑若无事的晃了晃肩膀,嘻笑道:“对付你,我都用不着手,这样就行了。” 亲卫将勃然大怒,厉喝一声,挥剑再次扑了过来。 赵延年抢上一步,弓步矮身,横肩猛撞,正中亲卫将中空的门户。 这下撞得狠了,亲卫将就像被野牛撞中一般,仰面倒地,“轰”的一声,震得尘土飞扬。 亲卫们见状,全部涌了过来,有的去扶亲卫将,有的来擒赵延年。 赵延年厉声大喝。“怎么,右大将的麾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堂堂亲卫将,如此不堪一击。” “住手!”亲卫将气急败坏,一跃而起,怒吼道。 吼声未落,他就觉得眼前一黑,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又坐了回去。 “住手!”赵归胡从帐中抢了出来,冲到赵延年面前,推开那些亲卫,怒视着赵延年,低吼道:“你又想干什么?” 赵延年偷眼一看,见右大将也出了帐,正站在帐门口,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不禁心中欢喜。 他就是不想让赵归胡和右大将谈判。 “我被你绑成这样,还能干什么?”赵延年仰着头,用鼻孔看着赵归胡。“是他自己不顶用,还非要逞能。” 他又看向右大将,大声说道:“都说你想做草原上的头狼,身边就这么废物?有没有能打的,叫几个出来,让我开开眼。” 右大将分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随即看向刚被人扶起来的亲卫将。 “你手里有剑,都不是他的对手?” 亲卫将吃了一惊,连忙推开同伴,勉强站稳。“右大将,刚才是没看清,一时……一时失手。” “那好,你们接着打。你要是杀不了他,我就杀你。” 亲卫将愣了一下,随即惊醒,连忙点头答应。 右大将退后,冷冷地看着赵延年。 他虽然没有下令,但其他人被他的阴沉震慑,也下意识的退后,让出一个空地来。 赵归胡直皱眉,伸手指了指赵延年,欲言又止,也跟着退到一旁。 赵延年满不在乎的扭扭脖子,用不屑的目光看着红了眼的亲卫将,来回踱步,同时不忘出言挑衅。 “来吧,别浪费时间了。打败了你,我还要看看其他人呢。这么大的军营,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能打的吧?要不然右大将还怎么做头狼。” 亲卫将气得七窍生烟,一声低吼,纵身上前,挺剑就刺。 赵延年看得真切,不慌不忙,待剑及身,这才侧身避让。 “嗤——”长剑贴着皮袄,从他胸前刺过,划开了一道牛皮绳。 亲卫将热血上头,根本顾不上这些细节。一剑未中,他紧跟着横扫。 赵延年施展铁板桥,让长剑从胸前掠过,同时拧身起腿,一脚正中亲卫将左耳。 亲卫将被踢得横行两步,站立不稳,只得以剑拄地,用手拍打着一片噪音的左耳。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如果说刚才还事有仓促,没看清楚,这次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亲卫将手持利剑,凶狠出击,不仅没能伤着赵延年,反而被他一脚踹中脑袋。 且不说他有没有受伤,仅是羞辱就够他难堪的。 男人的头就是天,平时摸一下都不行,怎么能让人随便踢? 赵归胡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了白天自己的遭遇。 他怀疑仆朋在说谎,赵延年根本不是意外踢中了他的头,而是有意的。 这小子就是喜欢踢人的头。 右大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是看出来了,亲卫将根本不是赵延年的对手。 让他杀赵延年,实在是为难他了。 这种废物,连一个被绑住双手的人都对付不了,自己怎么会让他做亲卫将? “把他拉下去砍了。”右大将喝道。 亲卫将目瞪口呆,两腿发软,身体摇摇晃晃。 亲卫们也吓坏了,齐唰唰的看向右大将,再也没有人注意赵延年。 赵延年瞅准机会,深吸一口气,双臂外撑,“啪”的一声,挣断了已经被亲卫将割断的牛皮绳。 赵归胡绑他的时候,已经留下了薄弱环节,一挣就断。现在又被亲卫将割了一剑,挣脱更是易如反掌。 赵归胡第一个发现了异样,张嘴欲呼,却又硬生生的停住。 右大将也看到了,脸色顿时煞白,转头看向赵归胡的一瞬间,抽身后退。 但是,赵延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双臂上扬,抛出被挣脱的牛皮绳,甩向右大将和赵归胡,同时矮身龙行,抢过了亲卫将手中的剑,扑向右大将。 这一切快如闪电,没等一旁的亲卫们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到了右大将面前,一剑刺出。 赵归胡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横身拔刀,挡在了右大将面前。 “当——”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赵延年手中的长剑被磕开,顺势左刺,将一个冲上来的匈奴人刺倒。 一剑正中咽喉。 鲜血迸溅,匈奴人捂着咽喉,呆立在原地,瞪着赵延年的眼睛迅速失去神采。 赵延年一击得手,抽剑仰身,再次施展铁板桥,同时长剑反刺。 从他背后冲过来的匈奴人来不及反应,被一剑刺中胸膛。 在匈奴人的鲜血溅出来之前,赵延年脚步一错,从赵归胡的身边掠过,追进了大帐。 右大将刚刚进帐,还没站稳脚跟。 赵延年赶上一步,拦在右大将面前。 “嘿,你想去哪儿?” 右大将吓得魂飞魄散,猛然抬头,像看鬼一样看着赵延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拔剑。 剑在鞘中“呛啷”作响,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延年伸手,按在他的剑柄上,微微一笑。 “别浪费力气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抬手一掌,拍向右大将的胸口。 第50章 全身而退 “延年,住手!”赵归胡冲了进来,一声断喝。 赵延年停住了手,微微侧身转头。 他看到赵归胡手持强弓,箭在弦上,正对着他的后心。 “你想救他?”赵延年缓缓抽出了右大将的剑,挽了个剑花。 “你不要逼我。”赵归胡脸色苍白,声音却极稳,脚下缓缓移动,将右大将护在身后。 站在赵归胡身后,右大将狂跳的心终于稳定了些。他的目光越过赵归胡的肩膀,看向神情平静的赵延年,颤声说道:“归胡,杀了他,杀了他。” 赵归胡不说话,箭尖指着赵延年,随着赵延年缓缓移动。 “你为什么不松弦?”赵延年冷冷地说道:“这么近的距离,你总不会射偏吧?” “我……”赵归胡咬了咬牙,右手突然放下了箭,顺势一掌,将右大将推出大帐。 右大将立足不稳,仰面摔倒,像葫芦一样从帐篷里滚了出去。 亲卫们拥了过来,将他护在中间,同时拉弓搭箭,对准帐篷。 “归胡,杀了他。”右大将嘶声叫道。 赵归胡嘴角哆嗦着,避开了赵延年嘲讽的眼神。“你待着别动,我去给你求情。”说着,转身出帐,双腿跪在右大将面前,连连叩头。 “你这是干什么?”右大将嘶吼道。 “请右大将饶他一命。” “饶他?”右大将气极而笑。“我今天放过他,以后还能安睡吗?” “请右大将饶他一命。”赵归胡趴在地上,苦苦央求。 “你是不是疯了?”右大将大怒,扑了过来,一脚踹在赵归胡肩头,将赵归胡踹倒在地。“来人,将他们全部杀了。” 亲卫们齐声答应,拉弓的拉弓,举剑的举剑。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帐门掀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从无数人眼前掠过。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到了右大将面前,一剑刺出。 “噗!”右大将胸口中剑。 赵延年脚一沾地,左掌便击了出去,正中右大将右胸。 “啪!”右大将被击得后仰,倒在亲卫身上。 赵延年趁势拔剑,夜战八方,长剑撒出一片寒光。 匈奴人本能的后退、避让,两根弓弦被长剑斩落,弓背反弹,打在匈奴人的脸上,发出脆响。 匈奴人失声惊叫。 一时间,人群大乱。 “还不走,等死吗?”赵延年眨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赵归胡,冷笑道。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连闪,再次刺中两人。 趁着匈奴人乱作一团的机会,他冲进旁边的一个帐篷,挥动长剑,在帐篷上劈开一道口子,跟着闪身而出。 “嗖嗖嗖!”箭羽破空声不绝于耳,却被赵延年身后的帐篷挡住。 这些帐篷都是牛皮所制,又挂得松,箭纵使能射破,也会力量大减。 赵延年蛇行走位,一连闯进两三个帐篷,又从长剑劈开的裂缝中飞身而出。 这不仅需要手腕上有超强的力道,能一剑劈开熟牛皮制成的帐篷,还需要极高明的身法。 可是对赵延年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三年的苦练,他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却也踏入了一只脚。 等匈奴人赶到,眼前只剩下摇晃的帐篷,哪里还有赵延年的影子。 匈奴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追了。 关于赵延年的各种传说、奇迹,此刻淋漓尽致的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根本没有面对赵延年的勇气。 —— 赵延年出了营,来到系马的地方。 晚风吹拂,热血渐冷,思绪也渐渐明朗起来。 王君曼没有回家,也不在右大将的营里,他们一定在路上,因为某种原因错过了。 要找到他们,还得回去,沿着姑且水找。 赵延年抬头看天,月亮刚刚升起在中天,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凭这点亮光,他可以走路,但不能保证不迷路。 这段路,他只走过三趟,而且都是急急忙忙的,没时间细看地形。 就算是沿着河岸走,也难保不会落入沼泽。 怎么办? 就在赵延年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赵延年身形微动,闪入一旁的草丛,看向来处。 过了一会儿,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嘀咕着。 “刚才还看到人影,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那还用说,肯定是赵君发现我们了,不知道是敌是友,先躲起来了。”一个声音笑道:“这么好的身法,除了他,还能有谁?赵君,赵君,你在哪儿,我是陆支。” 赵延年也听出了陆支的声音,这才从藏身处走出。“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们也刚到,看到你们的马了,知道你们肯定在附近。”陆支收起了弓箭,看看四周。“赵归胡呢?” “可能还在营里吧。”赵延年扭头看了看右大将的大营。 “在营里?”陆支吃了一惊。 赵延年将他们入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说赵归胡阻止他杀右大将的事。 陆支二人骇然。“你刚从里面杀出来?”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将右大将的剑递给陆支。 借着月光,陆支打量了一下沾着鲜血的剑,便相信了赵延年的话。 这把剑装饰华丽,是匈奴贵人才能用的剑,不是随便一个匈奴人就能有的。 而且他们也知道,赵延年喜欢用刀,不喜欢用剑,也从来不带剑,这剑肯定是刚刚夺来的。 “右大将死了吗?” “不好说。”赵延年说道:“虽然我刺了他一剑,又击了他一掌,但他身上有甲。” “赵归胡呢?” “也不知道。”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生气赵归胡挡着他杀右大将,又担心赵归胡的安全。 他很清楚,赵归胡没有杀他的心。 见赵延年心情不佳,陆支没有再问,一边引着赵延年撤退,一边说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王君曼等人。 据王君曼说,他们离开右大将的大营后不久,就被右大将派出的两名骑兵追上了。 虽然那两名骑兵只是说请他们回去,没说什么事,但王君曼意识到了危险,便用计杀死了这两个骑兵,然后藏了起来,没有回家。 他们下午赶往仆朋家的时候,王君曼就在路边的树林里看到了。只是当时人多,他们不敢确认敌友,就让雷电在路边草丛里等着。 等赵延年、赵归胡单独返回时,雷电一眼认出了他们。只是因为他出于安全起见,离路比较远,没来得及打招呼。 他喊了两声,但赵延年、赵归胡没听到。 陆支这么一说,赵延年有点印象了。 他当时听到了声音,只是太模糊,还以为是风声。 “他们在哪儿?” “已经先送回大营了,现在应该还没到。”陆支说道:“我们也走吧。待会儿天亮了,就更不好走了。” 赵延年觉得有理,刚准备起身,又听到远处有声音。 他们连忙藏好,做好迎战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摸了过来,却是赵归胡。 赵延年又惊又喜,从藏身处跳了出来。“你没死啊?” 赵归胡吓了一跳,张弓搭箭,等看清是赵延年,才长出一口气,没好气地说道:“你就这么盼我死?” “哈哈。”赵延年大笑,上前揽住赵归胡的肩膀。“我不是担心你嘛。你怎么逃出来的?” 赵归胡叹了一口气。“右大将被你重伤,生死未知,又没找到你,大营像是羊群里钻进了狼,谁顾得上我?我虽然没你的身手,毕竟在营里那么久,偷偷跑出来也不难。” “那可太好了。”赵延年大喜,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回吧,阿嫂他们也找到了,已经送去大营,我们回到营里就能遇到了。” “是么?”赵归胡的心情也激动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边走边说。” 第51章 授艺 黎明时分,赵延年一行回到了大营。 王君曼等人先到一会儿,正和仆朋说话,等着吃早饭。 雷电、小鹿折腾了一夜,困得不行,睡得正香。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安全归来,仆朋很高兴,挣扎着要起身迎接,却被赵归胡摁住了。 “嫂子,你是怎么逃脱的?我和延年以为你被右大将抓了回去,只得冒险入营。” 王君曼含笑还礼。“多谢二位兄弟,其实也没什么。那两个骑兵见我们是女人、孩子,没有防备,才被我们杀了。这也亏得你们平时教导有方,雷电当了大用,杀了最厉害的那个。” 赵延年、赵归胡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小子可以啊。” “听说以后要跟你们一起,他最开心了。”王君曼说道:“延年阿弟,你要多费心呢。” “没事,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全部教给他。” “你看,我就说嘛。”仆朋得意的笑道。 “是,你对他们最有信心。”王君曼笑着说。“现在他们回来了,你也可以睡一觉了。你有伤在身,不能熬夜的。” “没事,没事。吃完早饭,我就去补觉。”仆朋打了个哈欠,眼泪直流。 看来这一夜,他熬得很辛苦。 赵延年没有再耽搁,对赵归胡说道:“左贤王应该起身了,我们去回复一下吧,免得他担心。” 赵归胡点头答应,两人起身,出了仆朋的帐篷。 走了十几步,确保仆朋听不到他们说话,赵归胡开了口。 “延年……” “行了,你不用说了,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赵延年打断了赵归胡。“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为左贤王效力吧。” 赵归胡松了一口气。“你呢?” “我还是想回中原。”赵延年轻声说道。 “为什么?左贤王对你……” “他太……仁慈了。”赵延年摇摇头。“他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草原,尤其不适合做单于。” 赵归胡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的确太仁慈了,不够狠。在草原上,对敌人不狠,就是对自己残忍。不过……” 他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 来到左贤王於单的帐篷前,段叔听到声音,先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夸张地笑道:“听出二位昨天夜闯右大将的大营,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真是令人钦佩啊。” 赵延年不说话。 赵归胡笑着拱拱手。“段生言重了,只是运气而已,不值一提。” 进了帐,不仅於单在,桀龙也在。 看到赵延年,桀龙起身,抚胸抚礼。 赵延年连忙还礼。 “昨夜那一战,未能亲临现场,实在是可惜。”桀龙热情的将赵延年拉到身边,邀他入座。“你跟我说说,固伦那小子是不是吓破了胆?会不会死?” “你是希望他活,还是希望他死?”赵延年开了个玩笑。 桀龙嘿嘿笑道:“就我个人而言,肯定是希望他死。他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万一以后继任右贤王,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赵延年听出了言外之意。“若是不以你个人呢?” “如果从左贤王相国的角度来说呢,自然不希望他死,至少是不希望他现在就死。”桀龙叹了一口气。“虽说右贤王并不只喜欢他,可若是我们在这里杀了他,只怕右贤王会生气。到时候……” 他给赵延年递了个眼神,没有再说下去。 赵延年看了一眼赵归胡,心里明白了。 要和右大将谈判还真不是赵归胡心血来潮,信口开河。於单本人的确有这方面的想法。 “我刺了他一剑,击了他一掌,但他身上有甲,未必会死。”赵延年嘴角轻挑。“相国若是不放心,不妨派人去看看,再带点好药,聊表心意。” 桀龙有点尴尬,讪笑着不说话。 段叔拍了一下手,说道:“这是个好主意,既能探知虚实,又能表示善意。左贤王,你意下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於单抬起来,看了一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赵延年脸上。 “既然赵君也这么说,那自然是好的。中原的圣贤不是说嘛,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 赵延年坐了片刻,便以欠觉为由,起身告辞。 他和於单没什么好谈的。 和右大将谈以德服人?你脑子瓦特了吧。 —— 一觉醒来,面前多了一张小脸。 小鹿趴在枕边,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赵延年。 雷电按着刀,站在帐门口,警惕的注视着外面。 “你醒啦?”小鹿笑嘻嘻地说道。 赵延年转了个身,看着小鹿。“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一会儿,醒了就来看你。”小鹿回头看了一下雷电,压低了声音。“阿哥说,他要拜你做师父。” 赵延年看了一眼雷电,雷电板着脸,一动不动,耳朵却不自然的动了动。 赵延年坐了起来。“雷电,过来。” “唉。”雷电应声而动,转身来到赵延年面前。 “要想习得真正的武艺,会很辛苦,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能。”雷电用力的点点头。“我要保护小鹿,不能让人欺负她。” “有目标,是好事。但是你要记住,我教你的东西,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小鹿……也不能?” “不能。”赵延年严肃地说道:“能做到吗?” 雷电还有犹豫,小鹿已经起身,向外走去,昂着头,扬扬手里的小手绢。“我才不想听呢。” “为……为什么?”雷电涨红了脸。 “不为什么。能做到吗?能做到,就发誓。” 雷电想了想,举起手。“好吧,我发誓。你教我的武艺,我不对别人说一个字,包括我阿爸和小鹿。”他想了想,又问道:“将来我有了儿子,想教给他,行不行?” 赵延年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强忍住了。“教给儿子可以。” “好咧。”雷电眉开眼笑。 赵延年起身,将帐门掩好,又拨亮了灯,重新走到雷电面前。 “你站好,我来告诉你关窍。” “是。”雷电摆开架势。 —— 指点完雷电,赵延年出了帐,却看到仆朋坐在他自己的帐门外,一边和王君曼说话,一边向这边看。 小鹿趴在王君曼的膝盖上,让王君曼帮她掏耳朵,一脸惬意,看得出来很享受。 看到赵延年出来,仆朋连连招手。 “延年,过来坐。” 赵延年过去坐下,阿虎过来倒了热腾腾的羊奶,又取来一块烤得正香的羊肉。 “延年,多谢你啊。”仆朋感慨地说道:“雷电能有你一半身手,将来就不愁富贵了。” “仆朋,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赵延年喝了一口羊奶,说道:“如果他留在草原上,就算身手再好,恐怕也难得富贵。” “不在草原上,还能去哪儿?”仆朋叹了一口气。“跟你去中原?” 王君曼也说道:“阿弟,中原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普通人想求富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嫂说得也没错,即使是在中原,富贵也不是普通人能奢望的。”赵延年点了点头,又道:“可是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如果能抓住,不仅有富贵,运气好的话,封侯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说军功吧?”王君曼瞥了赵延年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轻笑。“阿弟,你有一身好武艺不假,可是想立军功,却不是有一身武艺就行的,还要会带兵。别的不说,镇守边关的名将李广,家传的骑射,就连匈奴人都自愧不如。可是你看他镇守边关半生,可曾封侯?” 赵延年心中一动。“阿嫂对中原的事很熟悉啊。” “倒也谈不上熟悉,只是平时留心,听得多些而已。” 第52章 战场不是演武场 “阿嫂,说说李广吧。我听阿嫂的意思,李广没有封侯是因为他不懂兵法,他不是将门子弟吗?” 赵延年很好奇。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是汉代名梗。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李广没能封侯是因为数奇,也就是运气不好。 怎么到了王曼君的嘴里,却是李广不懂兵法,不会带兵的意思? “倒也不能说他一点兵法不懂。”王君曼不紧不慢地说道:“但他过于倚仗个人武艺,治军不严,却是不争的事实。遇到小股敌人,他自然可以取胜。可是一旦遇到真正的主力,他就不行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左贤王於单的方向。“你不妨去问问左贤王,李广镇守边关时的战绩如何。” 赵延年当然不会现在去问,於单、段叔正忙着和右大将谈判,哪有时间理他。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 历史毕竟是后人写的,里面难免有各种掩饰,不可全信。 至少对李广为什么没能封侯这件事,当代人与史书的看法不同。 “那我怎么才能学到带兵之法?” 王君曼“噗嗤”一声笑了。“我是个妇人,哪里懂这些。” 她想了想,又说:“我幼时在家,曾听人说过,欲学泅水,先要下水。你想学带兵之法,自然是先要从军才行。你现在就在军营里,何不跟着左贤王学习带兵之法?他身边的相国、赵王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阿弟,这一点,你要学学归胡。” 赵延年撇了撇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君曼说得有理。 在学习用兵之道上,赵归胡比他主动积极得多。 在右大将身边的时候,他是右大将信任的大将,被付予指挥大军的重任。 被俘投降还不到一天,他又取得了於单的信任,参与出谋划策了。 自己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却宁愿一个人躲在帐里站桩。 虽说於单等人算不上名将,带兵的基本道理还是懂的。 “多谢阿嫂提醒,我会留心的。” “你是个聪明人,做事又专注,只要稍加留心,将来必成大器。”王君曼摸着小鹿的脸。“雷电、小鹿以后还要依附你,到中原定居呢。” 赵延年有点尴尬,他被王君曼夸得不好意思了。 不得不说,王君曼很会说话。 —— 山谷中一片平静,只有姑且水静静流淌。 一直没看到赵归胡的影子,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赵延年的心里有些烦躁,索性带着小鹿到四周转转,看看风景。 负责警戒的都是桀龙的部下。看到赵延年,他们都很热情,过来打招呼,又拿出各种小玩意送给小鹿,逗得小鹿笑个不停。 正说得热闹,陆支过来了,挥挥手,将手下驱散。 “这些家伙,听了昨晚的事,都想跟你学两手呢。” 赵延年笑笑,没接陆支的话题。 想学两手的何止是那些士卒,眼前的陆支也在其中,而且那颗心更加炽热。 陆支有些尴尬,搓搓手。“你别理他们,这些都是传子传孙的本事,哪能随便教人。”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我不是不肯教,是怕他们吃不了那个苦。” 陆支的眼睛顿时亮了。“如果不怕吃苦呢?” 赵延年没有直接回答。“你每天练剑吗?” 就他观察,匈奴人近战用矛用剑多,刀极少,大多数时候刀只是工具,而不是武器。 “当然要练。” “每天练多久?刺多少剑?” 陆支想了想。“如果有时间,至少要练半天。不过我们要练的东西多,剑不是主要兵器,所以……” 赵延年换了一个问题。“你每天要射多少支箭?” “三五十吧。”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射五百支箭,三个月后再看效果。如果你能坚持下来,再来找我。” 陆支皱着眉头,不说话。 “怎么,做不到?” “做不到。”陆支老老实实的点点头。“不是我不肯吃那个苦,而是我没那个时间。就算有那个时间,我也没那么多弓弦和箭杆。每天射五百支箭,就算射的是草人,弓弦和箭杆的消耗也不小。” 赵延年无语,他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但陆支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实实在在的困难。 就算射草人,箭头可以保持完好,箭杆却不能,弓弦也不可能。 每一次拉弓放箭,对箭杆、弓弦都是损伤。 当然也包括弓。 一支箭重复射三五十次之后,箭杆基本就报废了。 这些都是消耗品,普通人消耗不起。 “那我还是练剑吧。”陆支说道:“剑虽然不如骑射,终究还是有机会用的。” “也行。”赵延年说道:“一天挥剑五百次,三个月后,你来找我。” “一言为定。”陆支眉开眼笑。 “今天很安静啊。”赵延年抬抬下巴,看向对面的右大将军营。 “嘻嘻,估计是被你打成重伤,起不来了。” “你派人去打探过了?” 陆支摇摇头。“戒备森严,根本进不去。不过就右大将那脾气,如果还能起身,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自然是要来报复的。”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陆支一口否决。“他要是死了,谁还愿意守在这儿?早就跑了。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受了伤,起不来,但也死不了,所以那些人才既不攻,又不敢走,生怕遭他报复。” “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陆支摊摊手。“贵人们的心思,我哪猜得到。”他偷偷看了一眼於单中军的方向,又低声说道:“估计又想着谈判吧。我们这位左贤王啊,是个仁君。” 赵延年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对於单软弱不满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很多人。 这里面很可能就包括桀龙。 “陆支,你知道汉朝大将李广吗?”赵延年突然想起来那个问题,正好用来岔开话题。 “当然知道,飞将军李广,那可是人人皆知的汉将。” “你觉得这人如何?” 陆支想了想。“是个勇士,如果兵力有限,最好不要轻易去惹他。” “有多少兵,就可以惹他了?” 陆支抬头看了赵延年一眼,哈哈一笑。“汉将出塞,通常是带骑兵一万。对付李广这样的勇士,至少要有三倍的兵力才行,也就是三万。不过我们一般不会与他硬碰硬,躲着他就行。反正到了草原上,他们就是睁眼瞎,什么也找不着,粮草吃完了,就自己回去了。” “三倍的兵力就可以击败他?” “前年不就抓住他一回,可惜让他跑了。”陆支想了想,又解释道:“他治军简易,很容易偷袭的。只要四面包围,来回驰射,他一个人再强,又能坚持多久。一旦破了他的阵,接下来就简单了。” 赵延年有点听明白了。 王君曼和陆支的说法不同,但意思一样。 李广是这个时代的绝顶高手不假,但战场不是比武场,决定胜负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整体实力。 李广猿臂善射,是绝顶高手,他的部下却没这本事。 与匈奴人较量骑射,岂有不败之理? 第53章 客卿 回到帐篷,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赵归胡回来了,正和仆朋、王君曼坐在篝火旁,一边看着孙贾、阿虎忙碌,一边说话。 雷电坐在仆朋身边,脸色有些发白。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抬头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仆朋热情地招呼道:“延年,快过来坐,就等你了。” 小鹿捧着一大堆小礼物,奔到雷电面前炫耀。“阿哥,你看,全是好东西。你要不要,要不要?” 赵延年走了过去,在赵归胡身边坐下。 “很忙啊,一天都没看到你。”赵延年说道。 赵归胡转头看看他,有些诧异,随即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左贤王想打听一些右大将的情况,我就将我知道的告诉他,说得有点多,时间久了点。” “你们在帐里待了一天,就说这些?” “当然还有其他的,他邀请我和仆朋随他去单于庭。”赵归胡顿了顿。“但他最想邀请的还是你,只是怕你拒绝,想让我转达。” “你答应了?”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赵归胡苦笑道:“你不松口,我怎么敢答应?” 赵延年无声地笑笑,伸手拨弄着篝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赵归胡。“如果他再问,你就告诉他,我可以跟着他,但他要像个头狼的样子。草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他想和别人讲仁义道德,也要别人愿意听才行。连个右大将都搞不定,他还能搞定谁?” 赵归胡眉心微蹙,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们也说到了。相国和赵王都想趁机进攻右大将,以示惩戒。虽然段叔反对,可是他一个人说话没什么份量,左贤王不能不考虑相国和赵王的意见。” “这么说,决定进攻了?” “先礼后兵。”赵归胡看着篝火,眼神明灭不定。“左贤王已经派了人去见右大将。如果右大将不肯屈服,明天一早,赵王就会发起进攻。”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於单君臣的犹豫不定,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不是赵归胡一个人能解决的。 “你明天要上阵吗?”仆朋问道。 赵归胡咂了咂嘴,没说话。 赵延年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赵归胡对右大将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虽然右大将曾下令击杀他,他也不会对右大将下手。 至少现在不会。 “就算他肯上阵,赵王也未必信他。”赵延年说道:“还是我去吧。” 仆朋欢喜不禁。“这倒也是。归胡,你就休息一下,以后机会多着呢。” 赵归胡伸手拍了拍赵延年的膝盖,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 第二天一早,於单就派人来请赵归胡、赵延年。 两人来到於单帐中,见於单满面喜色,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於单热情的招呼他们入座,命人上酒上肉,却不说其他的。 过了一会儿,段叔进来了,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也是喜形于色。没等入座,便大声说道:“我刚刚从右大将的营里回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右大将屈服了,决定今天撤兵解围。” 赵归胡眉梢轻耸,欲言又止。 赵延年看得清楚,便问道:“右大将没死?” “没死,却也伤得不轻。”段叔朗声笑道:“延年,右大将撤兵,你是首功啊。你那一剑一掌,不仅伤了他的身体,也击溃了他的信心。昨天晚上,他还不松口,想讨价还价。可是今天早上醒来,他就崩溃了,答应撤兵解围,并向左贤王赔礼。我看他那脸色,应该是一夜都没敢合眼……” 於单接上话题。“段生孤身入营,不急不躁,也是有功之人。” “哈哈哈……”段叔喜不自胜。“左贤王言重了,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背靠左贤王的名份和赵君的威风,面对色厉内荏的右大将,我何惧之有?” 虽然有些遗憾,面对此情此景,赵延年也只好顺坡下驴。“这样也好,早些回单于庭,以防夜长梦多。” 於单诧异地看向赵延年,又看向赵归胡。 赵归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於单大喜。 意见一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於单拜赵归胡为都尉,归属相国桀龙,主要负责他的安全。 这个官职与赵归胡在右大将帐下时一样,但他是左贤王,又即将继承单于位,赵归胡实质上是升了官。 仆朋也将追随於单。 因为他的伤还没好,暂时无法上任,所以暂时不给官职。 因为他家已经没有了,索性轻装上阵,到单于庭后再安排新的牧场给他。 至于赵延年,於单尊重他的意见,暂时不安排官职,而是以客卿相待。什么时候赵延年愿意为他效力了,再谈官职的事。 总之,一切好商量,绝不亏待。 —— 中午,右大将的使者来了,带来了丰厚的礼物,并代右大将向於单表示歉意。 之前都是误会。从现在开始,右大将绝不为难於单。 於单想走,随时可以走。 於单想留,右大将愿意向右贤王进言,邀请於单参加蹀林大会,讨论今年冬天夺回河南地的战事。 於单拒绝了右大将的邀请,决定尽快返回单于庭。 送走使者,於单让段叔送使者离开,自己站在帐门口,遥望对面山坡上右大将的营地,长出一口气。 赵延年站在他身边,忍不住问了一句。“左贤王为什么不参加蹀林大会?” 於单转头看看赵延年,思索片刻。“我这次来浚稽山,本来是想与右贤王结盟的,当然要参加蹀林大会。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结盟自然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蹀林大会也就没必要了。夺回河南地,是右贤王的责任,与我左贤王无关。” 他轻笑一声。“与其作为客人,参加右部的蹀林大会,不如等我继承了单于之位,以主人的身份,在单于庭召见右贤王,看看他今年冬天的战果。”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於单的考虑有道理。 虽说最后和解了,但是被右大将逼到这个地步,於单多少有点丢脸。 与其这时候厚着脸皮去参加什么蹀林大会,不如等继承了单于之位,在单于庭等着右贤王的拜见。 一主一客,区别还是很大的。 於单又道:“你知道么,右贤王身体不好,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赵延年吃了一惊。“右贤王?” 於单笑着点点头。“右大将现在最着急的,是回去争右贤王位,而不是与我拼命。当然,你前晚劫营,也吓得他够呛,夜里都睡不好,还怎么养伤?更别提领兵作战了。” 赵延年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右大将接受和解的主要原因,受伤还在其次。 “天佑左贤王。”赵延年难得的说了一句奉承话。 “哈哈……”於单心情大好,仰天大笑。 他笑了一阵,又说道:“赵君,我倒是觉得,此行虽然未能与右贤王结盟,又与右大将恶战数日,还是不负此行。能得到你和赵归胡、仆朋三人,就是上天对我的真正爱护。段生谋略出众,你们武艺超群。有你们相助,我不仅可以统一草原,还可以将草原变成汉朝一样的礼仪之国。” 赵延年暗自撇了撇嘴,他实在不愿意和段叔那个二把刀相提并论。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微微欠身。“左贤王的厚望,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有句不太动听的话,不吐不快。” “你说,不必顾忌。” “汉朝能成为礼仪之国,是先用武力统一了天下,又用武力削藩,夺走了诸侯王的权力,天子才能号令天下。草原上诸王各行其事,有如汉朝的诸侯王,在平定他们之前,就算左贤王成了单于,也不过是草原共主而已,想要令行禁止,恐怕不太可能。” 於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削藩势在必行。不过,这一切都要等我成了单于之后再说。” 第54章 这不是常识吗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对於单——不,应该说是整个匈奴——没什么期望,想去单于庭只是想找张骞当入塞通行证,再加上於单诚意拳拳,难以拒绝,不得不暂时将就一下。 身为左贤王,能如此礼贤下士,的确不容易。 换做前世,别说堂堂左贤王了,一个屁大的干部都用鼻孔看人。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 他对於单最不满的,就是於单对儒家过于美好的滤镜。 在草原上推行仁义,这是多天真的人才会有的想法? 所以,劝於单强硬起来,是他留在於单身边的底线。 如果於单真能像冒顿一样,统一草原,做个雄主,他倒不介意为於单效力。 劝於单能和汉朝和平相处就是了,反正他也喜欢儒家,崇尚仁义。 否则别说效力,做朋友都不可能。 现在於单部分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就有了继续合作的基础。 具体怎么做,还得慢慢来,不能急。 两人初步达成一致,话题就变得轻松起来。 於单笑道:“听段生说,你的武艺是天人之道,能否为我解说一二?” “当然可以。”赵延年双腿分开,曲膝下蹲,双手抱圆于胸前。“左贤王看我的两手之间,是虚是实?” “空无一物,当然是虚的。” “没错,这就是与天地相通的通道。天地人为三才,天在上,地在下,人居中……” 赵延年侃侃而谈。 这些都是当年师傅说过的玄理,其实没什么用,正好拿来唬左贤王。 反正他受段生影响,对天人感应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信以为真。 真正的站桩是传统经验与生理科学、运动科学结合的实践总结,这是不能讲的。 果不其然,左贤王听得兴高采烈,赞不绝口。 “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背后,还有这么多玄妙的道理。难道你武艺通神。” “通神不敢当,只是比普通人强一点罢了。”赵延年收起了姿势,谦虚道:“天道玄远,就算练一辈子,也未必能真正得道。我能做的,就是不断精进。为此,不得不抛弃一些普通人的爱好。” 於单哈哈大笑,理解地点点头。“有得必有失,情有可原。”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生为挛鞮氏子孙,肩负匈奴兴亡的重任,不得不勉强自己做这些俗事。赵君,我真的有些羡慕你呢,可以心无旁骛的追寻大道。” “哪里,哪里。”赵延年的老脸发烫,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他说得这么玄乎,只是不想於单追问太多,不要安排太多的差事,耽误他的正事。 哪知道会惹出於单的田园之思。 说起来,人也真是贱。 贫贱的想富贵,富贵的又想平平淡淡,都是求而不得,自寻烦恼。 正说着闲话,对面的山坡上响起了号角声。 右大将撤兵了。 赵延年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 本想让匈奴人自相残杀,让右贤王今年冬天无力入侵,结果不尽如人意。 河南地的汉军将士只能自求多福了。 希望右大将这条疯狗能继续疯下去,最好让右部匈奴内战。 “你觉得遗憾?”於单忽然问道。 赵延年一惊,思索片刻,说道:“是有些遗憾。右大将对左贤王无礼,我本有机会杀了他,却没能成功,愧对左贤王。” 於单脸色有点阴,半晌才说道:“春秋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这个仇,迟早要报的。” 赵延年放心了。 有仇必报,这才像个男子汉。 —— 於单又等了一晚,直到确认右大将的确撤走了,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没有敌人,这才起程。 出乎赵延年意料,於单并不急着赶路,每天就是四五十里路,和郊游差不多。 每天都有游骑来往,不断的传来各方面的消息。 赵延年虽然是客卿,可以随时见到於单,却不关心这些事。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外人,关心这些没有意义。 有这时间,不如站桩练武。 尤其是矛法。 经过反复考虑后,他取消了将短刀当枪头用的计划。 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有限,造不出轻便锋利的枪头,又长又重的矛头更普遍。 他可以打造一柄独有的枪,可是上了战场,还是矛可替代性更高。 如果不能适应矛,一旦枪插在敌人的身体里拔不出来,突然换成矛,他很难适应。 与其如此,不如平时在矛上多下功夫。 这也是主动适应时代。 每练一次矛,他都对古代的猛人多一份敬畏。 尤其是那些能使丈八长矛的猛人。 没有一把子力气,想将一丈八尺长的长矛端平都难,更别说挥舞如意,做出各种动作了。 都是天生牛马啊。 每天坚持练矛,让赵延年和陆支越发亲近。 陆支接受了赵延年的建议,每天挥剑五百次,练得很辛苦。本来他已经打了退堂鼓,可是看到赵延年努力练矛,知道赵延年不是敷衍他,这才咬着牙坚持下来。 更多的人已经放弃了。 像赵延年这么闲,又能这么专注的人不多。 他们都有很多事要做,偶尔闲下来,也想放松放松,或者喝酒,或者赌钱,谁愿意一个人练武。 孤独,是很多人无法克服的障碍。 甚于辛苦。 —— 沿着姑且水一路向北,走了五六天,来到燕然山下。 於单遇到了来接应的人马,一万精骑。 收到消息之后,於单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和统兵的将领见了面,更是精神高度紧张,几个人在帐篷里,一直没有露面。 赵延年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的耳力极佳,隐约能听到帐篷里的争吵声,猜想是发生了大事。 段叔指着远处的山峦,说道:“再往前走,就是龙城,是匈奴人的祭祖之地。” 赵延年很诧异。“你怎么没参加会议?” 段叔有点尴尬。“用不着我参加,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战,或者和。” “什么意思?” 段叔看看四周,然后附在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来的是右骨都侯。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单于已经驾崩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 单于驾崩的时候,身为储君的左贤王却不在单于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人趁虚而入了?” “应该是吧,现在还不确定。这些人也是在路上收到的消息,群龙无首,就等着左贤王拿主意。” “等着左贤王拿主意,你这个智囊不参加?” “智囊不敢当。”段叔摆摆手。“我和你一样,只是左贤王的客卿,并没有具体的官职。左贤王就算要问我的建议,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问。”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你有什么想法?” 赵延年笑了。“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还没去过单于庭,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能有什么想法?” 段叔很诧异。“你还懂兵法?” “这……这不是常识吗?” 段叔的眼神有些奇怪。“你这常识就和你的武艺一样,有点吓人。”他摆摆手,打断了赵延年的解释。“你说得有道理,不了解情况,的确不能随便建议。趁这个机会,我们聊聊?我追随左贤王几年,大致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 赵延年打量了段叔两眼,没有立刻说话。 段叔的消息不是白给的,这是想拉他做盟友。 “段生,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在草原上久留的打算。有机会,我还是想回中原去。” “我知道,但不是现在,对吧?”段叔嘴角轻挑。“再说了,你还要找到张骞,否则连汉塞都进不去。如今单于庭落入他人之手,除非左贤王能夺回单于庭,你是找不到张骞的。” 赵延年点点头,承认段叔说得有理。 “我受左贤王礼遇,如果左贤王有意夺回单于庭,我自然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这就行了。”段叔举起手掌,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皱了皱眉,还是举起手掌,与段叔击掌三下。 段叔如释重负,拉着赵延年往一旁走去。“走,我跟你说说单于庭的情况。” 第55章 唯一的希望 大帐内,於单看着神情严肃的右骨都侯,连大气都不敢说。 “这么说,你去浚稽山,前后一个多月,并未与右贤王见面?” 右骨都侯七十多岁,须发花白,但身子骨很硬朗,被草原上的风吹得黝黑的脸像生铁一样坚硬,眼神也尖锐如刀,看得於单心里发毛。 “是……是的。”於单咽了口唾沫。“右贤王……病了,没来,是右大将来的。可是他……” “固伦那小子,的确不像话。”右骨都侯抬起手,打断了於单。“你击败他了?” “承天之幸……” “说说,你是怎么打败他的。”右骨都侯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紧,对於单的回答不太满意。 於单和桀龙交换了一个眼神。 桀龙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右骨都侯一个眼神扫了过来。 “怎么,左贤王说不清楚?” 桀龙冷汗直流,连忙将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於单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 右骨都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直到於单说到赵延年阵前生擒赵归胡,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当於单说到赵延年夜闯右大将大营,重伤了右大将时,右骨都侯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抬手打断了於单。 “等等,你是说,你身边有个中原人,闯入固伦的大营,伤了他,又全身而退?” “啊……是的。” “你确定没有说错?”右骨都侯冷笑道:“固伦那小子虽然疯,本事还是有的,能让一个人闯进大营,已经是难得的失误。居然被他伤了,最后连人都没抓住?” 於单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於单怎么敢欺骗右骨都侯。” “这世上竟有如此勇士?”右骨都侯无声地笑了,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笑意。“他在哪儿?” “就在帐外。” 右骨都侯转头看向桀龙。“叫他进来,我要亲眼看看。” —— 桀龙出帐,左右四顾,随即招手叫来一个亲卫。 “看到赵延年了吗?” 亲卫伸手一指。“刚刚看到他们往那边去了。” “他们?”桀龙浓眉紧皱。“他和谁一起?去那儿干什么?” “和段叔,估计是商量什么事吧。赵延年一开始在附近,段叔过去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击掌,往那边去了。” 桀龙眉头皱得更紧,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挥手道:“立刻将他叫回来,左贤王找他商量大事。” 卫士不敢怠慢,飞奔而去。 桀龙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对不远处正在警戒的赵归胡招了招手。 赵归胡快步来到桀龙面前,躬身施礼。 “相国有何吩咐?” “形势紧急,我接下来会很忙,左贤王的安全就托付给你和赵延年了。赵延年随左贤王出入,其他的事,你管起来,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出。没有左贤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左贤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哪怕是客卿也不行。” 赵归胡眼神一闪,立刻明白了桀龙的意思,有点为难。 目前左贤王身边的客卿就两个,一个是赵延年,一个是段叔。 赵延年贴身保护左贤王,桀龙说的自然是段叔了。 可是……段叔不是左贤王的亲信吗? “没听懂?”见赵归胡不说话,桀龙的眉毛扬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赵归胡无奈,只得躬身领命。 —— “我知道,你希望左贤王强硬一些,不要过于倚重儒术,行妇人之仁。这一点,和很多匈奴贵人一样。他们之所以不支持左贤王继位,也是因为他们希望左贤王和前几任单于一样,要对汉朝强硬,最好是年年入侵,不要太手软。” “他们最不满的就是单于打算放弃漠南王庭,这其中又以左谷蠡王最为强硬,不少匈奴贵人因此支持他。右骨都侯来接应左贤王,地位更高的左骨都侯却不见身影,想必是留在单于庭观望,甚至已经和左谷蠡王成达协议,以支持左谷蠡王继位为条件,重回漠南王庭,入侵汉塞。” 段叔喘了口气,盯着赵延年的眼睛。“这是你期望的吗?” 赵延年吃了一惊,一时间,脑子有点乱。 我什么时候支持匈奴人入侵中原了?我是劝於单要对匈奴人强硬好不好? “漠南王庭离边塞很近?” “漠南王庭就在五原郡的阴山南麓,离最近的石门障百余里,距离云中也不过四百余里。” 赵延年头皮发麻。 这也太近了,几乎贴脸开大,朝发夕至。 段叔接着说道:“你知道飞将军李广吧?” “刚听人说起过。”赵延年有点心虚。 他前几天向王君曼打听过,怎么传到段叔耳中了? “你知道李广这几年任右北平太守,为什么那么清闲吗?” “因为左贤王好儒术,尚仁义?” 赵延年说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对历史了解有限,但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对李广未能封侯也一向报以同情,觉得李广是运气不好,汉武帝不会用人。 可是前几天听了王君曼的说法后,他就有些动摇了。 李广的武艺的确好,但武艺好和能打仗是两个概念。 现在听段叔说李广在右北平过得清闲,显然也不能归功于李广能打,否则段叔也不会刻意提起李广了。 “上谷以东,都是左贤王的领地范围,包括右北平在内。李广虽然骑射无双,治军却简易,只要以大兵围之,胜之不难。这几年右北平之所以风平浪静,不是因为李广善战,而是因为左贤王主持左部事务,不愿轻易入侵,伤害无辜百姓。” 赵延年看着脸色微红的段叔,不说话。 他很难相信段叔现在说的这些话。 儒生的嘴,骗人的鬼。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正确,连史书都敢改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也正因为如此,以左谷蠡王为首的左部贵人都对左贤王不满,想取而代之。匈奴人将汉人当作肥羊,每年秋冬入塞劫掠称为打草谷,就像每年都要收的税赋一样。左贤王不让他们出兵,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些粗鄙之人,岂能容忍?” 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段叔。“你希望我做什么?” 他看到有卫士一边看一边走过来,知道左贤王要找他们,没时间再扯长篇大论了。 “我希望你在那些匈奴人面前不要提武力,尤其是对匈奴人。”段叔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你我都是汉人,除了左贤王,其他匈奴人是不会相信你我的。你坚持用兵,他们只会怀疑你别有用心,故意扰乱匈奴,甚至有可能怀疑你和聂壹一样,是汉朝派来的奸细。” “好吧。”赵延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卫士已经走到了跟前,没时间说了。 “赵君,左贤王有请。” 第56章 龙形 赵延年、段叔走到於单大帐前,赵延年走了进去,段叔却被赵归胡拦住了。 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神情尴尬。“左贤王请延年入帐,没有提及段生。” 段叔哼了一声。“我做左贤王客卿的时间比你们都早,想见左贤王还要他下令吗?” “特殊时期,还请段生理解。” 段叔的眉梢挑了起来,转身打量着赵归胡。“赵都尉,你还真是尽忠职守啊。我小看你了。” 赵归胡赔着笑,面红耳赤。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刚要说话,被站在帐外的桀龙一把拽住,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赵君,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 赵延年连忙点头。“请相国吩咐。” “单于已经驾崩,他传位左贤王,但匈奴贵人担心左贤王软弱,不能胜任。今天来的是辅政的两个骨都侯中的右骨都侯,他想见见你。你进帐之后,千万不要藏着掖着,拿出真本事,镇住他们,左贤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赵延年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时间紧急,稍后再解释。”桀龙抚胸施礼。“拜托赵君。”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下段叔,心里有些无奈。 段叔刚刚对他说不要过于炫耀武力,现在桀龙又让他尽情展示武力,这可怎么办? 转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段叔的脸色通红,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这时,帐里传出於单有些颤抖的声音。“赵君,快请进。” 赵延年顾不上段叔,应了一声,走进大帐,在帐门口站定,习惯性的扫视一周。 帐中除了脸色苍白,汗流浃背的於单, 还有四个人,看穿着,应该都是匈奴贵人。 其中三个青壮年,大约三四十岁,腰间佩着剑,身材壮实,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与於单面对面的是一个老者,看起来有七十,神情疲惫,但神情威猛,不怒自威,就像一头雄狮。 他的衣饰最为华丽,头上还戴着金冠,应该就是桀龙所说的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眼皮一抬,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眼,有些惊讶于赵延年的年轻。 於单站了起来,强笑道:“诸位前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中原来的少年叫赵延年,有一身惊人的好武艺。不久前,就是他孤身夜闯右大将固伦的军营,重伤固伦后,又全身而退。” 说完,又对赵延年低声说道:“赵君,请你展示一下武艺,好让这几位贵人安心。” 赵延年给於单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挽起袖子,不卑不亢的说道:“诸位贵人想看点什么?” 右骨都侯恢复了平静,连眼皮都垂下了,一副没兴趣搭理赵延年的模样。 紧靠在帐门口的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打量着赵延年。 “是你闯入固伦的大营,伤了他?” “是。”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哼,固伦那小子,我知道,虽然疯了点,本事却还是有的。他一向惜命,左右也有不少勇士,你怎么能接近他,还伤了他?”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恕我直言,我到草原三年,就没看到什么勇士。” 他转头打量了一下众人。“包括现在。” “大胆!”赵延年面前的中年人怒喝道,伸手去拔腰间的剑。 但他没能拔出来。 赵延年快了一步,伸手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中年人大怒,连续两次用力,想要拔出剑,突然觉得手臂一麻。 赵延年站着不动,静静地看着他,手按在他的剑柄上。每次当他发力时,便手掌微动,卸了他的力量。 连续两次,中年人没能拔出剑,拔剑的右手却麻了,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就连握着剑鞘的左手掌心都失去了知觉。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向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赵延年。 “你……你这是什么武艺?” 赵延年收回手,慢条斯理的转着手腕。“告诉你也不懂,何必多问?你如果还是不信我能伤了右大将,派人去问一下就是了。他的伤应该还没好。” “好狂妄的小子。”右骨都侯抬起了头,冷笑一声:“你的武艺的确不错,可是固伦惜命,怎么可能靠他这么近?” 赵延年眼皮一抬,神情冷冽。“足下离我够远吗?” 老者眼神微缩。“你还想对我动手不成?” 话音未落,另外两个人就站了起来,拔出剑,与那个中年人一起,挡在老者面前。 大帐本来就不大,赵延年站在帐门口,这三人又长得粗壮,站在一起,就像一堵半圆形的墙,将赵延年围在中央,堵得严严实实。再加上手中的剑,几乎无隙可钻。 他们眼神凶狠,像三头看到了猎物的野狼。 赵延年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杀气。 他知道,那三柄剑不是摆设,待会儿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出手,不惜一切代价地挡住他。 甚至,杀死他。 右骨都侯从容地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说道:“你若能走到我的面前,我就信你。” 於单张口欲呼,却被老者用眼神制止,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用祈祷一般的眼神看向赵延年。 站在赵延年身后,还没进帐的桀龙看到这一幕,也吓得脸色发白。 一瞬间,他在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 右骨都侯不是来接应左贤王,是来杀左贤王的吧? 看这架势,哪里是想看赵延年的武艺,分明是想杀死赵延年,断於单的手臂。 这……这可怎么办? “恭敬不如从命。”赵延年面带微笑,打量着眼前的三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那三人如临大敌,举起了剑,六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赵延年。 可是下一刻,帐篷里的火把突然摇动起来,三人眼前一空,已经失去了赵延年的踪影。 等他们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转回身,发现赵延年手里端着原本应在右骨都侯手中的金杯,居高临下的看着右骨都侯。 摇曳的火花渐渐恢复了平静。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一样白。 於单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延年。 桀龙抬起手臂,用力揉了揉眼睛,迈步上前,拨开挡在面前的三个人。 当他看到赵延年的背影时,这才放了心,忍不住放声大笑。 “好酒。”赵延年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手指微微用力,将金杯捏成一团金疙瘩,“啪嗒”一声,丢在右骨都侯面前。“足下还满意吗?” 右骨都侯抬着手臂,维持着端杯的姿势,看着赵延年喝完酒,又将金杯捏成金疙瘩。 直到金疙瘩落在面前,他才放下手臂,捡起金疙瘩,仔细端详着清晰可见的指纹,又抬头看着赵延年。 “好身法,可有名字?” 赵延年其实说不清楚刚才用的是什么身法,他早就忘了具体的名字,因形用式,不拘一格。 突然,他想起段叔刚才说的龙城。 “龙形。” “龙形?”右骨都侯眉毛轻耸,品味了一番,点了点头。“好名字,果然是身形如龙,鬼神莫测。” 说完,他站了身来,甩甩袖子,对於单抚胸施礼。 “有如此勇士相助,左贤王若不是天命所归,谁是天命所归?老臣誓死守护。” 赵延年身后的三个人也同时对於单抚胸深礼,异口同声的说道:“左贤王天命所归,臣等誓死守护。” 於单回过神来,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躬身还礼。 赵延年却一脸懵逼。 这是怎么回事? 於单怎么就天命所归了? 你们这些匈奴人,也太草率了吧。 第57章 刺客 於单、右骨都侯重新入座。 赵延年被安排坐在於单的左侧。 匈奴人以左为尊,这个位置本该是右骨都侯坐的,连桀龙都不敢坐。 但右骨都侯却坚持请赵延年入座,搞得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可是看看於单、桀龙溢于言表的欢喜,他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应了,端端正正的坐着,不苟言笑。 入座后,右骨都侯的态度有了明显改观,向於单详细解释了当前的形势。 於单不在单于庭的这段时间,单于庭很热闹。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浚稽山。 於单能否与右贤王结盟,将决定单于位的最终人选。 按名份,左贤王名正言顺。 可是匈奴人不仅讲名份,更讲实力。 论实力,左贤王就谈不上众望所归了。 在很久之前,左贤王部的实力一直是仅次于单于庭的存在。 在匈奴人赶走月氏、乌孙,占领焉支山一带之后,匈奴右部的实力猛增,如今已经不亚于左贤王部。 如果左贤王成功与右贤王结盟,得到右部的支持,继承单于位自然是水到渠成,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可若是没能结盟,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右大将率兵攻击於单时,单于庭顿时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猜右贤王想干什么。 是自己来争单于位,还是支持某个人? 直到右大将撤兵的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所有人都知道,於单只带了亲卫骑千人去浚稽山,而右大将却是统领万骑的人,以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击败右大将,足以说明於单的能力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弱。 匈奴人敬重强者,如果於单有这样的能力,那他继承单于之位绰绰有余。 但是,这样的战绩过于离谱,很多人都不相信,包括左右骨都侯。 经过商议,最终决定由右骨都侯来接於单,搞清楚状况。 如果情况属实,那就迎於单回单于庭继位。 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不好意思,於单不仅不能继位,连左贤王都不能做了。 究竟怎么处理,右骨都侯没有说,可是从於单、桀龙的神情可以看出,下场应该不会好。 如今结果出来了,虽然於单没有在战场上击败右大将,而是依靠赵延年闯营,击伤右大将,但这样的勇士愿意为於单效力,也足以证明於单得到了上天保佑。 听到这里,赵延年才知道自己意外地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为於单的单于大位保留了一线希望。 这一点,就算是对他寄予厚望的桀龙也没料到。 —— “右骨都侯是我阿爸,亲生的。” 宴后,桀龙余兴未尽,拉着赵延年到他的大帐小坐。 相处这么久,於单的大帐进了无数次,桀龙的大帐却是第一次进。 刚一落座,桀龙就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是吗?”赵延年很惊讶。“一点没看出来。” “他就那样,见谁都没个笑脸。”桀龙摸摸胡子。“我们弟兄几个都习惯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笑。” “看出来了。” “你别看他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也是闻名草原的勇士,跟着冒顿单于东征西讨,积累军功,才有了今天。”桀龙嘿嘿笑道:“他这一辈子,见过的勇士太多了。普通人,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也只有你,能让他高看一眼。你那龙形身法太绝了,也是站桩练出来的?” 赵延年笑而不语。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桀龙突然这么热情,肯定有目的,不会是简单的套近乎。 见赵延年不回应,桀龙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命人上酒上肉。 刚才右骨都侯在,他喝得不尽兴。 “我们匈奴人说话算数,我答应你的好铁,回到单于庭后一定给你。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是怎么回到单于庭。” “有右骨都侯,左贤王还回不了单于庭?” “右骨都侯之上,还有左骨都侯。”桀龙端起酒杯,咂了咂嘴。“那个老头……更不好对付,而且他一直和左谷蠡王有勾结。想让他放弃,可没那么容易。弄不好,还要血战一场。” “有这么严重?” 桀龙苦笑。“我们匈奴人就这样,大多数时候,还是要战场上见的。打赢了,才有资格说话。打输了,要么低头认输,要么死。”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中原人也差不多吧。那什么七国之乱时,姓刘的王不是也被杀了好几个。” 赵延年无言以对。 自古皇家无情,汉人、匈奴人都不能例外。 “需要我效劳?” “当然,不仅需要你,而且必不可少。”桀龙放下酒杯。“我们匈奴人敬畏强者。你这一身武艺,当得一万精骑。如果能震慑诸王,或许能不战而胜。” “有这么重要?”赵延年都有些不敢相信,觉得桀龙说得太夸张了。 我知道你奉承我,想让我帮忙,但是也不要说得这么露骨嘛。 我会不好意思的。 “看看我头老头子就知道了。” 赵延年想起右骨都侯的表现,一时沉默。 桀龙或许会夸张,右骨都侯可不像是大惊小怪的人。 “你要我怎么做?” “陪我去一趟单于庭,和那几个老头见面,就像今天一样,露一手。” “就行了?” “如果能行,当然更好。如果不行……”桀龙捏了捏手指。“只好杀几个,立立威。” 他打量了赵延年一眼,突然笑了。“你能在固伦的大营里来去自如,没人敢小瞧你的,谁也不想半夜醒来,你站在他们身边,那可太吓人了。” 赵延年也笑了。 他有点明白了桀龙的意思。 吓得住更好,吓不住,就杀几个刺头立威。 能当面击杀,就当面击杀。 不能当面击杀,就半夜行刺。 就他这身手,在战场上或许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做刺客却绰绰有余。 “你们把我当刺客啊。”赵延年幽幽地说道。 他是武者,不是刺客。 “事急从权嘛。”桀龙安慰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 “我再想想。” —— 告别桀龙,回到自己的大帐。 段叔和赵归胡正在隔壁的帐篷里等着,听到赵延年的脚步声,立刻迎了出来,将赵延年拽了进去。 “相国和你说了些什么?”段叔急不可耐。 赵延年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你见过左贤王了?” “见过了,他只说右骨都侯愿意支持他,其他的没说。看样子,危险还没有解决。” 赵延年便将桀龙说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刺客?”赵延年还没说完,段叔就跳了起来,急赤白脸的说道:“两国相争,兵不厌诈,尚且不用刺客,更何况是内部争权?燕太子丹当年用荆轲,行刺秦王……” “停。”赵延年打断了段叔。“你是打算用燕太子丹来比喻左贤王吗?” 段叔一惊,随即意识到这个比喻不妥,连忙改口。“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一拍大腿,叹惜道:“我就知道桀龙找你没有好事。这些蛮夷,不想着施仁义,行王道,只知道好勇斗狠。堂堂之阵解决不了问题,就用刺客这些下作手段。” 赵归胡瞅了段叔一眼,神情有些不快。 赵延年也有点不高兴。 听段叔这意思,那我们夜闯右大将的营地也上不了台面了? 你倒是上台面,可你能解决问题吗? “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自然是尽快赶到单于庭,诏告天下,堂堂正正的继位。”段叔脱口而出。“有单于的遗诏,又有右骨都侯的辅佐,还有……还有你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天下共诛之。” 赵延年咂了咂嘴。 段叔这是上头了,以为自己在中原王朝呢。 大哥,这是弱肉强食的草原啊。 还天下共诛之,谁听你的? 第58章 难得聪明一回 话不投机,段叔很郁闷,不停地叹气。 赵归胡想了想,说道:“延年,我也觉得行刺不太好。” 赵延年点点头,示意赵归胡接着说。 他何尝想做刺客,只是眼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桀龙只好出此下策。 “大丈夫横行天地间,当光明磊落。纵使杀人,也要杀得明明白白,无愧于心。背地里行刺,算不得英雄。一旦坏了名声,就算你武艺再好,以后也很难见人。” 赵归胡抬起头,看着赵延年,眼神清澈。“你一心想回中原,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可是你看古往今来,哪个刺客能封侯的?” 赵延年心中一动,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对嘛。”段叔也来了精神,大声附和赵归胡。“就算是匈奴人敬畏强者,那也是摆在明处的。若是背地里使手段,谁会看得起你?依我看,你想立威,不如在战场上斩将夺旗,就像……”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被赵延年生擒的大将之一就在眼前,连忙又咽了回去。 赵归胡佯作不懂,点头赞同。“我也这么想,匈奴人有临阵比武的习惯。到时候你大展神威,杀他一两个勇士,挫其锐气,疆场扬名,岂不比行刺好?” “你们说得对。”赵延年心动了。“段生,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他已经乱了阵脚,哪有什么计划。”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听听如何?” “你?”段叔抬头看看赵延年,心中一动。“行啊,说来听听,如果能行,我向左贤王汇报。” “其实细说起来,夜闯右大将的营地,击伤右大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右大将退兵,也未必是因为受了伤,更有可能是仆朋、归胡不再为他效力,却成了他的敌人,因此心中不安,再无斗志。” 段叔眼神闪烁,不说话。 赵归胡却有些感动。 这么久了,说到闯营时,大家只提赵延年,一句不提他,他多少是有些失落的。 只是右大将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主动表功,又不合适。 现在赵延年提到了他,又避开了他在右大将营中的表现,只提他与仆朋对右大将的作用,这让他很开心,似乎又找到了当初三人亲密无间的感觉。 “俗话说得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仆朋与归胡都有带兵的经验,完全可以助左贤王一臂之力。如果能挑选精锐,交给仆朋和归胡,或许比行刺更有意义。” 段叔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仆朋突阵,归胡骑射,是相国和赵国都称赞的手段,为何不用,反倒要行刺?”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再加上你,三人出击,单于庭谁能当得一合?我这就去说。” 赵归胡伸手拦住。“段生,这怕是不合适吧?我和仆朋都是新附的,让左贤王将精锐交给我们,其他人肯定有话说。” 段叔想了想,说道:“你放心吧,我有办法,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匆匆而去。 赵归胡看着他离开,收回目光,搓着手,看着火塘,若有所思,只是嘴角不由得上挑。 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发笑。 赵归胡的确比他主动积极,有机会要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单打独斗,他光芒不显。 可是到了战场上,凭他手中那张强弓,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明星。 —— 於单披衣而起,看着躬身站在帐门外的段叔,心生疑惑。 “这么晚了,有事?” “左贤王睡得着吗?” 於单的嘴角抽了抽,苦笑道:“睡不着又能怎么办?” “我有一计,或许能让左贤王安睡。” “是吗?”於单笑了,伸手示意段叔坐,又让婢女准备奶酒。 段叔入座,将刚才与赵延年、赵归胡商量的办法说了一遍。他强烈反对行刺,建议於单挑选精锐,交给了赵归胡和仆朋指挥,作为前锋或者奇兵,在战场上击败对手。 於单也不喜欢刺客,对段叔的提议更感兴趣。 但是他有顾虑。 仆朋、赵归胡与赵延年不同,他们之前都是右大将的部下,被赵延年生擒之后才归附的。 在这么重要的战事中,将最精锐的骑士交给他们,且不说将领们有没有意见,那些被挑选出来的骑兵也会有意见。 段叔胸有成竹。“他们只是选锋,不独立作战,指挥他们的可以是左贤王,可以是相国,也可以是赵王,总之不是他们自己。” 於单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铸一把锋利的剑,而赵延年三人就是无坚不摧的剑尖。 “那到时候会有人争着指挥的。”於单笑道。“这可是一把好剑。” “最重要的,是左贤王的剑。” 於单连连点头。“段生,论谋略,还得是你。有你出谋划策,我可以安睡了。” 段叔喜笑颜开,谦虚了几句。 於单立刻安排人去请桀龙和赵安稽,讨论段叔的建议。 时间不长,两人就一前一后赶来了。 他们的肩上落了一层薄雪,阴了几天,终于开始下雪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单于庭,否则会陷入断粮的境地。 见段叔也在,而且神情得意,桀龙就有些不高兴。 入座之后,於单让段叔说了一下方案,还没说完,桀龙的眼睛就亮了,顾不上和段叔置气,连声说道:“左贤王,这个方案好,我赞同。” 赵安稽笑了,也点头表示支持。 “那就由你去说服右骨都侯。”於单说道。 “没问题。”桀龙拍着胸脯保证。 於单身边不到一千人,如果想正面击败觊觎单于位的对手,能依靠的就是右骨都侯带来的一万精骑。要说服右骨都侯与政敌正面开战,还要从他麾下挑出一千精锐,只有他这个亲儿子才能开口。 别人都不行,包括於单自己。 因为这一万精骑不是左贤王麾下的,而是刚过世的单于直领的部众。从千夫长到普通一卒,和於单没什么交情,却和右骨都侯相处多年,甚至是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 段叔补充道:“还有,想办法联系左部诸王,尽可能多争取一些人,至少让他们不支持左谷蠡王。” “这个就由赵王去处理吧,他比较熟。”桀龙说道。 赵安稽当仁不让,接受了命令。 —— “左贤王麾下除了赵延年,还有其他的勇士?”右骨都侯推开身边的女奴,示意桀龙坐下说话。 桀龙点点头。“一个叫赵归胡,是个中原人。一个叫仆朋,是个匈奴人。赵延年、赵归胡在仆朋家住了三年,就像一家人一样。赵延年之所以不肯投右大将,就是因为右大将杀了仆朋的妻子……” 右骨都侯打断了桀龙。“赵归胡、仆朋的武艺也很好?” “是的,他们与赵延年一起习武,虽然不如赵延年,却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勇士。尤其是赵归胡,一张强弓,百步以内,几乎百发百中……” 桀龙详细介绍了赵归胡与仆朋的战绩,又说了段叔的计划,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右骨都侯。 “想不到左贤王浚稽山一行竟有如此收获。”右骨都侯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奶酒,眼神闪烁。“你想领这千人作战?你驾驭得了他们吗?尤其是赵延年,我看他那模样,就算是对左贤王,也没什么敬畏呢。” 桀龙笑了。“这个大营中,除了赵归胡和仆朋一家,就我和他最亲近了。我们一见面,我就送了他一把好刀,就是那把,你知道的。像他这种勇士,不能用富贵诱惑,只能用真心交换。” 右骨都侯嘴角轻挑。“你这小子,糊涂了这么多年,难得聪明一回。” 第59章 不如归去 姜是老的辣。 右骨都侯下令全军选拔,包括於单的部下在内,全部参加比武,胜者有赏。 赵延年、赵归胡和仆朋也不例外。 经过治疗,仆朋的伤已经大致痊愈,短时间的交手并不碍事。 对付普通的对手,他基本也不费什么力气。 跟着赵延年练习了三年,他早就具备一击必杀的能力,绝大部分人在他面前走不过一个回合。 最亮眼的,还是赵归胡。 赵延年无意争夺冠军,能躲则躲,将所有的光芒都让给了赵归胡。 当然也不用他让,匈奴人几百年来的习惯,一直认为骑射才是真正的武艺,其他都是次要的。在他们眼中,赵归胡就是真正的高手,不用任何人让。 选拔结束,赵归胡成了万众瞩目的高手。 真正意义上的万众瞩目。 这支精选出来的千骑虽然没有直接交给他指挥,却也不自觉以他为核心。 桀龙这个指挥者反倒不那么重要。 右骨都侯任命他为右司马,领五百人,仆朋则担任他麾下的一名百夫长。 左司马由右骨都侯的亲信乌屠担任,就是那天直接面对赵延年,被赵延年制得拔不出剑来的中年人。 他跟随右骨都侯多年,武艺、见识都不俗,也是老单于信任的部下。 如今新君继位,右骨都侯要培养他,成为於单的得力干将。 在选拔精锐骑士的同时,右骨都侯与於单、赵安稽、桀龙商量决定了行动方案。 方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段叔说的,堂堂之阵。 一万骑赶往单于庭,光明正大的继位,不服的来战。 论名分,於单有毋庸置疑的优势。 想从他手中夺走单于之位,只有一个办法,以堂堂之阵击败他。 这样一来,就给了那些观望的人一个理由,不必立刻选边站,而是等待战斗的结果。 只有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的野心家才会跳出来,直接向於单发起挑战。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於单不得不做出让步,接受了右骨都侯的建议。 继位之后,回到漠南王庭。 至于回到漠南王庭之后是否进攻汉塞,又什么时候进攻,以多少兵力进攻,目前没说。 —— 赵延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晚。 除非於单特别指定他参加,否则他一般不参加匈奴人的会议,而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练武打坐,或者指点雷电站桩,再不济,也宁愿和王君曼聊聊天,听她讲一些匈奴右部的故事。 当段叔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多少有些愕然,但很快就释然了。 反倒是段叔显得有些耿耿于怀。 “你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赵延年劝道:“顺其自然吧,反正漠南王庭也守不住几年,他们迟早还要回漠北苟着。” “你是有信心,还是自我安慰?”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段生,你身为谋士,不能局限于眼前,眼光要长远一点。” 段叔不服气的瞪了瞪眼睛。“让我听听你的高论,看看你的眼光有多远。” “好吧,我曾经和桀龙说过这件事,现在不妨再跟你说一遍……” 赵延年将和桀龙讨论汉匈命运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你觉得,我说的还有点道理吧?” 段叔难得的沉思了很久,有点沮丧。“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长平之战后奔赵,垓下之战后投楚?” 赵延年被段叔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想起了四九年投国军的梗。 果然没见识的倒霉蛋永远都有,眼前就是一个。 赵延年不忍过于打击段叔,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你能将左贤王教导成一个谦谦君子,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段叔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 他想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赵生,我有点相信你的天人之道了。这么小的年纪,能有如此见识,若说没有得到上天的启示,谁信啊。” “那你也去站桩吧。” “我不行。”段叔连连摇头。“试过了,受不了那样的寂寞。” 送走段叔,赵延年独坐帐中,心生感慨的同时,也坚定了回中原的决心。 草原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匈奴人很快就会被汉军打得丢盔弃甲,伤亡惨重。等那时候再归汉,黄花菜都凉了。 於单降汉或许能封侯,他降汉,不被斩首就不错了。 这么一想,於单继位后回漠南王庭倒也不是坏事,至少归汉方便多了。 —— 两天后,大雪停了。 於单启程,赶往单于庭。 在路上,於单收到消息,右贤王病故,次子右谷蠡王继位。 右大将固伦没有任何反应,出奇的安静。 赵延年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奇怪,觉得这不像固伦能做得出来的事。 后来收到消息说,固伦的伤一直没好,经常心悸,一发作起来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脾气也因此越来越差,经常无缘无故的杀人。 右部诸王对他意见很大,没人支持他争夺右贤王之位。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赵归胡还特地来问他,是不是他那一掌伤了固伦的心脉,有没有办法治。 赵延年报以白眼。 他不知道什么心脉,更不知道怎么治。 那是武医的内容,他没学过。 他对赵归胡说,你现在是左贤王的部将,安心为左贤王效力。右大将对你再好,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再说了,你已经报了他的恩,不欠他什么。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当时可不是震断他的心脉这么简单,而是一剑捅他个透心凉。 赵归胡听了,一声叹息,神情落寞。 “怎么,干得不顺心?” “没有。”赵归胡摇摇头。“我就是……有感而发,可能是大战前的情绪所致吧。” 见赵归胡吞吞吐吐,赵延年更不放心了,追问了几句。 赵归胡无奈。“我看左贤王就算继了位,恐怕也不能长久。” “为何?” “如果只是像你说的不够狠也就罢了,他还没主见,经常定好的计划说变就变了。” 赵延年听出了话外音。“又有什么变化?” “他不知听了谁的鬼话,想和汉朝和亲、互市,用汉朝的财物来安抚匈奴贵人,让他们不要入侵汉朝。” “这不是挺好的吗?”赵延年说道。 虽然他觉得汉武帝不会接受,可是从於单这个角度来说,却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这酸腐的味道,像是段叔的主意。 赵归胡翻了个白眼。“和亲那点财物哪能满足匈奴贵人们的贪欲。这些年下来,他们的胃口早就被撑大了,和亲的他们要,抢劫也不能停。如果只能要一个,他们宁愿选抢劫。” 赵延年恍然,这也是个问题。 能白抢,谁愿意看人脸色,听人赏呢。 “你说,如果他们入侵汉塞,我们怎么办?” 看着一脸纠结的赵归胡,赵延年调侃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 赵归胡一声叹息。“走一步,看一步,打完这一战再说吧。” 第60章 老破小的单于庭 送走赵归胡,赵延年坐了一会,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安。 他起身来到隔壁的仆朋家的帐篷,想听听王君曼的意见。 在他们几个人中,也就王君曼的见识稍微大一些。 仆朋做了选锋营的百夫长之后,待遇又提高了,帐篷大了不少,物资也充裕了一些。虽然不如王君曼嫁过来之后,比以前却强出不止一截。 帐篷里烧着火,火上架着水壶,冒着热气。 下了雪后,取水方便多了,帐篷上的雪就能用。 王君曼正和阿虎一边补衣服,一边说闲话,小鹿趴在王君曼腿上打盹。 雷电在一旁站桩。 虽然腿还是抖,却比前几天好多了。 不得不说,这小子有股子狠劲。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狼性吧。 为了能保护妹妹,不让她重蹈阿妈的覆辙,雷电现在对武艺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见赵延年进帐,阿虎连忙起身,让出位置。 “主人。” “我和阿嫂说几句话。”赵延年摆摆手,示意阿虎不要折腾。 “是。”阿虎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怎么了?”王君曼手上不停,瞅了赵延年一眼,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将手上的铜针收好。 赵延年将这两天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尤其是刚才赵归胡提到的事。 王君曼笑了一声。“单于庭的情况,我可不熟悉,没怎么听人说过,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没事,我就想听听阿嫂的意见。你说这些匈奴贵人究竟在想什么?” 王君曼想了想,淡淡地说道:“还能想什么,想过点好日子呗。草原上除了牲畜,什么都缺。就连缝补衣服的铜针,都是从中原来的。” “想过好日子就去抢?” 王君曼眼皮轻挑,忍俊不禁。“你要和他们讲道理,要有让他们听你讲道理的本事才行。以后不好说,到现在为止,匈奴人还是占优势的。虽说有长城,有边塞,匈奴人还是想去就去,汉朝拿他们没办法。” 她想了想,又道:“至少右部是这样的。” 赵延年没有争辩。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打不赢,什么都白说。 在汉朝打疼匈奴人之前,讲道理还不如放屁。 虽说汉武帝亲政之后,与匈奴人打了几仗,战果却远远不够,没打服匈奴人,反倒激起了匈奴人的怒气值。 这时候於单要放弃漠南王庭,要说服匈奴人放弃入侵汉塞,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漠南王庭在哪儿?” “只知道在阴山中,离长城不远。具体在哪儿,却不清楚。”王君曼拿起另一件衣服,穿好羊毛线。“阿弟,贵人们要怎样,你决定不了。但是新单于回漠南王庭对你来说也不算坏事,将来回汉朝也方便些。对了,张骞有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等回到单于庭,我再打听。” “你一定要找到他,要不然,就算你回了汉朝也没用。边塞对逃亡之人抓捕极严,三五年劳作都是轻的。就算从军,也是最卑贱的徒卒,温饱都不能保证,更别说杀敌立功了。” “我记住了。”赵延年顿了顿,又道:“阿嫂想回去吗?” “我是个妇人,岂能自作主张,当然要听仆朋的。”王君曼低头看着已经睡着的小鹿。“如果他也愿意,当然是回汉朝更好。虽然汉朝过得也苦,比起草原,还是好一些的。” “好,到时候我和仆朋说说,争取一起走。” 赵延年没有细说赵归胡的想法,他现在也不清楚赵归胡离开於单之后,是打算回汉朝,还是回右大将麾下。 看他那意思,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 两天后,大雪停了。 於单开始向单于庭进军。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於单的妥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准备的武力甚至都没有发挥的机会。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刀剑无眼,一旦打起来,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事。 武艺再好,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躯。 尤其是面对漫天箭雨时。 几天后,於单到达单于庭。 出乎赵延年的预料,单于庭出人意料的寒酸。如果没人告诉他,这就是单于庭,他就从城中经过,也不会知道这是匈奴人的单于庭。 一个土坡之上,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小城,方圆……也就一个小区大小,十几幢楼的那种。 城墙也不高,大概一丈左右,夯土筑城,中间夹着砂石、树枝杂草。 城墙也很窄,勉强能走人。 怎么说呢,和赵延年前世参观过的古城遗址差不多。 问题是,这单于庭还在用,并非遗址。 “这么……小?”赵延年忍了半天,才将老破二字咽了回去。 “是不大,还不如中原一个普通的县城。”段叔附和道。“每年正月,诸王到这里来聚会时,都是住在各自的帐篷里的,没人会住在城里。他们说这是圈,只有牛羊才会住在圈里。” “他们懂个屁。”赵延年撇了撇嘴。 “要不说他们是蛮夷呢。”段叔哈哈一笑,环顾四周。 顺利回到单于庭,他明显轻松了许多。 “张骞就关在城里?” “张骞?”段叔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在城里。这城太小了,没地方关人。具体在哪儿,我要去打听一下。之前是单于理事,左贤王刚从驻地赶来不久,不太清楚。” “监狱在哪儿?” 段叔转头看了一下赵延年,哑然失笑。“匈奴人律法简陋,犯了罪,要么当场处罚,要么直接杀了,根本没有坐监的说法,哪来的监狱?” “没有监狱,张骞被关在哪儿?” “找地方挖个洞,扔进去,保证他爬不上来就行。” 赵延年目瞪口呆,半天才说道:“行吧,你找机会帮我问问。” 他本来以为到了单于庭,就能找到张骞,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对了,这两天没什么事,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各部诸王来朝见单于,你就不能休息了,要朝夕守护单于才行。”段叔收起笑容,神情严肃。“虽然到了单于庭,危险却还没有过去,大意不得。” “行了,知道了。”赵延年有些不耐烦。 他现在只想离开草原,回汉朝去。 这草原上的冬天太冷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段叔扬扬手,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我都是汉人,封赏可能要延后一些。单于要先安抚匈奴贵人,坐稳大位,然后才能考虑其他的。单于记得你的功劳,如果有什么传言,你不要轻信,免得中了别人的离间。” “我又不想留在这儿,找到张骞我就走。”赵延年挥挥手,示意段叔赶紧走,免得污了他的耳朵。 他和段叔不同,他没有留在草原的计划,从头至尾都没有。 於单封不封赏,他不在乎。 反正以他了解的历史大势,匈奴人的快乐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官位的保质期有限。 段叔嘴角轻挑,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 一连几日,不仅於单、段叔等人很忙,赵归胡、仆朋也忙得看不到人影。 赵延年得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站桩、打坐。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环境了。 安静,舒缓,不用上班,也没什么压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这都是错觉。 他能这么轻松,是因为他有於单等匈奴贵人罩着,还有赵归胡、仆朋两个亲密如兄长的人在外奔波,生活物资供应充足,不用担心生计。 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他哪能这么轻松。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为生存而奔波,而不是为生活。 闲来无事,赵延年带着小鹿出门,在附近闲逛。 单于庭附近有很多聚落,有胡人,有汉人,有的住帐篷,有的住石屋土房,或者干脆在地上挖个洞,上面用木头、茅草盖上。 天气好的时候,这些人就到城外摆摊,互通有无,大部分时候是以物易物,拿钱买东西的不多。 小鹿没见过这些,觉得很热闹,一有空就想来。 赵延年也想打听一些消息,有空就来转一转。 他最想了解的就是匈奴右部今年有没有进攻河南地,而汉军又能否守住。 逛了半天,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住,蹲下身子,拿起一把环首刀。 “这刀怎么卖?”赵延年问道。 他在匈奴这么久了,也没看到几把真正的环首刀。 之前用的那把已经有好几个缺口,离断不远了。 冶铁技术不过关,刀的韧性不足,是消耗器。 “五千。”正在忙着摆货的摊主从后面转了出来,匈奴话说得很别扭。 赵延年抬头一看,发现是个束发右衽的汉人,不禁笑了,改用汉语说道:“你把我当匈奴骗吗?这把刀值五千?五百都算贵了。” 第61章 商人 摊主也笑了。“原来是秦人,哪个郡的?” “汉人。”赵延年正色道。 他知道附近的中原人大多自称秦人,自称赵人的也不少,唯独自称汉人的不多。 匈奴人分不清那么多,习惯性的全部称为秦人。 对他们来说,曾经暴捶他们的秦人才是值得他们敬畏的强者。 中原人也清楚这一点,乐意以秦人自居,免得受人欺负。 “可能是西河、上郡一带。” “可能?”摊主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抬手指指头。“几年前病了一场,不记事了。” 这是他想出来的最好理由,也是之前看网络小说时常见的套路。 事实证明,套路往往就是最好的。 “是这样啊。”摊主恍然,露出同情的表情,搓搓手。“这刀啊,若是在塞内,的确也就三五百钱。可是到了塞外,那就不同了。为了带这把刀出来,我可是赌上了性命的。” “赌上性命,至于么?” “嘿嘿,一看君子就知道好久没回中原了,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摊主热情的招呼着,拿起一枚小木梳,递给小鹿。“这小女娃真可爱,你女儿?” “才不是呢,他是我阿哥。”小鹿撅着嘴,叫道。 “是么?”摊主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送你,当作赔罪,怎么样?” “我不要。”小鹿盯着小木梳,眼睛都挪不开了,嘴上却还在坚持。“我阿妈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可以买……吗?” 说着,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 “匈奴人?”摊主越发惊奇。 赵延年一边掏钱,一边说道:“是的,我流落草原,是她的阿爸阿妈收留了我。这个木梳多少钱?” “不用,这个送给她,算是我的赔罪。”摊主连连拒绝。“你是汉人,她是匈奴人,却好得像亲兄妹一样,真是难得。唉,如今汉匈开战,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以后恐怕没这么太平了。” 赵延年也不知道木梳值多少钱,扔了两个秦半两过去。 匈奴人不会铸钱,几乎所有的钱都来自中原,或者更远的地方,杂得很,有秦半两,有汉三铢,反倒没见过后世闻名的汉五铢。 这些钱是刚得的封赏,不同的钱混在一起,赵延年也不懂,随便拿了几个,剩下的都让王君曼收着。 “汉匈开战,你还能来做生意?” “没办法,总要生活。”摊主叹了一口气。“只是边塞查得更严了,凡是铁器,都不能出关,轻则罚没所有货物,重则杀头。为了带这把刀出塞,我花了五百钱请人翻越长城……” 摊主絮絮叨叨的解释这把刀的不易,以示五千钱不仅不贵,而且很值。 赵延生听着听着,有点感觉了。 这不就是武器禁运吗? “你们有办法偷运铁器出塞,应该也有办法偷偷入塞吧?” 摊主停住,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君子想回去?” “能行吗?” “行是能行,但是没必要。” “哦?” “边塞禁止百姓逃亡,却不禁止百姓归塞。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只要愿意去,都可以到边塞去,报上籍贯姓名,经过排查,就可以入塞了。” “这么简单?” “边塞嘛,匈奴人经常入塞掳掠,每次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掳到草原上,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咱大汉以孝治天下,总不能看着百姓逃落草原,不能回祖宗之地。” “那像我这样记不得自己籍贯的怎么办?” “也没关系,先留在边郡,等郡县查实之后,再发符传。你若是愿意留在边郡,那就更简单了。最近朝廷花了大力气移民实边,建造城池,需要很多人,去了就能分地,还管饭。” “待遇这么好?”赵延年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我能骗你吗?”摊主看看四周,倾身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若是能带一些马回去,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你懂的,和匈奴人作战,没有马可不行。” “一匹马能赚多少钱?” “看什么马了。一般的,能赚两三万。好的,赚个十万也不成问题。” 赵延年和摊主聊得投机,索性互通了姓名。 摊主自称姓夏,名万年,太原人。 “赵延年?”摊主愣了一下。“这名字有些耳熟,前几天好像听谁说过。” 赵延年笑笑,没有接他的话题,转身走了。 那把环首刀的确不错,但五千钱还是太贵了,买不起。 他想起了桀龙的承诺,决定去找桀龙兑现。 一块好铁,可遇不可求。 —— 来到桀龙的营地时,桀龙正在骂人。 乌屠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几个百夫长站在乌屠身后,个个脸色不忿。 “你们还好意思自称匈奴人,看不起中原人,被人家打傻了吧?三阵三败啊。”桀龙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单挑不如人也就算了,冲阵也不行,你看看你们那怂样,裤裆里还有卵子吗?” 赵延年耳力好,远远的听见,连忙停住脚步,用力捂住小鹿的耳朵。 “我听到了。”小鹿晃着脑袋,推开赵延年的手。“他说卵子,就是男人的蛋蛋。” “……”赵延年当场石化。 “你耳朵这么好吗?”赵延年看看远处的桀龙,又看看小鹿。“这么远?” “哼。”小鹿得意的昂起脑袋。“我是小鹿嘛,耳朵又大又好使。” 远处的桀龙看到了赵延年,愣了一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同时挥挥手,让乌屠等人解散。 乌屠如逢大赦,躬身行礼,匆匆带着手下走了,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桀龙大笑道:“我听说你像个神仙,平时连帐篷都不肯出,左贤王请你都不去,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来讨债。”赵延年笑道。 “讨债?”桀龙想了想,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太忙了,全忘了。你等一下,今天就给你,免得再忘了。还有,你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帮我指点一下那几个笨蛋,就像指点赵归胡、仆朋一样。眼看着各部诸王就要来了,他们却一点长进也没有,万一打起来,不顶用啊。” 赵延年白了桀龙一眼。“他们已经很强了。” 开玩笑,一万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是弱手。 当然,和赵归胡、仆朋两个人比,他们还是略逊一筹。尤其是面对赵归胡这样的超强射手,对方将领要防着他狙杀,难免会束手束脚。 骑兵作战与步兵作战最大的不同,就是将领必须身先士卒,不能躲在阵中指挥,否则无法观察形势,及时把握战机。 这也意味着,将领必须是一等一的勇士,而且伤亡率极高。 敌人会第一时间或狙杀,或齐射,以求击杀他,摧毁指挥中枢。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时候虽然还没有这两句诗,却早就付诸实践。 这也是赵归胡最拿手的事。 “不行啊。”桀龙一边走一边叫苦。“虽说没人跳出来反对单于继位,可是表态支持的也没几个。就连单于庭,等着看热闹的都比支持单于的多。我们不能不做最坏打算。万一伊稚邪跳出来反对,我们又不能迅速击败他……” 赵延年心中一动,打断了桀龙。“你说谁?” 桀龙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半晌才道。“左谷蠡王……伊稚邪啊。” 第62章 相国是坏人 听到这个名字,赵延年自责不已。 他知道左谷蠡王觊觎单于之位,却不知道左谷蠡王就是伊稚邪。 他一直觉得这是匈奴人的事,与自己无关,没必要太在意,也不关心这个左谷蠡王究竟是谁。 在他看来,这位左谷蠡王和右大将没啥区别。 现在才知道,这位左谷蠡王就是历史上正面硬刚卫霍的匈奴单于。 虽然被打得挺惨的。 但他和右大将不同,不会瞻前顾后,遇到点困难就放弃,而是势在必得。 身为四王之一的左谷蠡王,不仅实力非右大将可比,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 他应该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 面对他,於单除了名份稍微占点优势,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伊稚邪有多少人?” “本部两三万,支持他的还有两三万。不过这是总兵力,真正的精锐也就是一万左右,不会比单于庭多。”桀龙停了片刻,又说道:“单于之前做左贤王,还是得人心的,支持他的也不少。” 赵延年自动忽略了后面那句。 於单这个左贤王很失败,真正支持他的小王可能也就是赵安稽了。 “你不会指望这一千人击破伊稚邪吧?” “那当然不可能。可要是乌屠能像赵归胡一样能干,多少会有点胜算。” “赵归胡能有今天,可不只是我帮忙的结果,他原本就很强。”赵延年放慢了脚步。“就算我肯帮忙,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桀龙挠了挠髡头,很是无奈。 “我觉得你也不必担心,这一千人作为选锋不仅是合格的,而且堪称优秀。你与其在这上面花心思,不如想想怎么用好这一千人。” 桀龙瞥了赵延年一眼,咧嘴一笑。“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开眼。” 亏得说这话的是赵延年,换了别人,怕不是要被他骂一顿。 他可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需要你来教我怎么作战? 赵延年听出了桀龙的不以为然,也笑了。 他的确不该这么说,换了谁都不开心。 桀龙身为单于相国,随和是礼贤下士。他这么说话,那就是没分寸了。 “我哪有什么好主意。”赵延年也挠挠头。“我只是觉得,要以少胜多,总得有点奇招。选锋营的事,伊稚邪估计已经知道了,也会有相应的对策,不能不防。” 桀龙眉梢一颤,有点牙疼。 赵延年说得对,伊稚邪也许找不到赵延年这样的勇士,但同样选出一千精锐,却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他甚至能找到和赵归胡一样能操强弓,超距离远射的勇士。 在草原上,找几个射雕手并不难。 射程超远的强弓嘛,有工匠能做,花钱也能买到真正的汉弓,甚至弩。 “你有什么样的奇招?”桀龙的语气再次变得热烈起来。 赵延年摇摇头。“我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哪里懂战斗。这件事,你随便问谁,都比问我在行。我就不献丑了,别影响你的思路。” 桀龙没有再问。 赵延年也不完全是谦虚,他武艺虽好,战斗经验却不多,指挥作战的经验更是空白,问了也白问。 来到桀龙的帐篷,桀龙让人找出准备好的铁料。 铁料用木盒装着,坑坑洼洼的两块。一看就知道这不是自然铁,而是陨铁。 赵延年有点失望。 铁是好铁,可是难炼,能炼这种铁的工匠比陨铁还少。 “这刀也是这种铁打造的?” “当然。” “工匠在哪儿,我去找他。” 桀龙露出尴尬地笑容。“几年前还在左贤王庭,现在就不清楚了。等我有空,派人去找找。” 赵延年明白了。 这货一开始就没安好心,逗他玩呢。 什么舍不得,他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工匠。 “那行,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了。”赵延年收起铁料,起身准备走。 桀龙起身,一个箭步拦在了赵延年面前,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赵延年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当初的约定。 他教桀龙站桩,桀龙送他好铁。 “是我糊涂了。”赵延年放下铁料,伸手招呼。“来,现在就教,站好。” —— 一个普通的帐篷里,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他们是跪坐,而不是盘坐。 “赵延年?”主席上的中年人抚着胡须,沉吟着,打量着眼前的夏万年。 “正是,属下打听过了,这个赵延年是跟着新单于从浚稽山来的,有一身鬼神莫测的好武艺。不仅临阵生擒了他的两个义兄,还夜入右大将的营地,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 “两个义兄?” “是的,一个是匈奴人仆朋,一个是中原人赵归胡,他们在仆朋的家里住了三年,感情极好。仆朋属匈奴右部,后来和赵归胡依附了右大将,与於单作战,被赵延年生擒后,才投降了於单。” “赵归胡?”中年人皱了皱眉。 一听这名字,他就觉得不舒服。 “相国桀龙组建选锋营,赵归胡是右司马。据说他用一张三石弓,百步之内,百发百中。” “这么厉害?”中年人不禁动容。 “的确是难得的勇士,将来在战场上遇到,要小心提防才是。” 中年人点点头,恢复了平静。“既然这个赵延年有心归汉,那你就去试探试探。若是他能为我们所用,对这些任务大有帮助。不过你要小心些,不要暴露了身份,坏了你我性命,更辜负了郡守的重托。” “喏。”夏万年再拜,躬身而退。 —— 赵延年指点完桀龙站桩,起身告辞。 桀龙追了出来,满面笑容。“我要练多久才能见功?” 赵延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桀龙。“我在仆朋家时,三年如一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练习,才有今天的境界……” 桀龙摇手。“我没那么多时间,也不指望能达到你的境界。我只想问什么时候能有效果,知道我没有练错了。” “那应该很快,早晚刚一次,每次一顿饭的功夫,大概三个月就能有明显效果。” “会有什么效果?”桀龙追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延年神秘的笑笑,晃了晃手里的木盒。“如果没效果,你来找我,我还你。反正这几个月应该找不到能打造这铁的工匠。” 桀龙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点了点头。 两人拱手作别。 小鹿刚才和桀龙的婢女玩耍,此刻有些累了,由赵延年背着,趴在赵延年的肩头,嘴巴凑在赵延年的耳边,嘀咕道:“这个相国不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在说谎。阿哥,你太相信人了。” “说谎?”赵延年歪着头,看着小鹿。“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阿妈说,说话的时候不看人,还躲着人,就是说谎。” 赵延年回想了一番,也有点反应过来了。 桀龙提起工匠的时候,的确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别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帐篷。 还没进帐,就听到帐篷里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 赵延年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到单于庭没多久,应该没什么新认识的人才对。 他提高警惕,将小鹿放下,护在身后,左手撩帐而入。 帐中除了王君曼和阿虎,还有一个男子,正是不久之前刚遇到的商人夏万年。 夏万年正在介绍布匹,地上摊了一大片。 看到赵延年和小鹿,夏万年惊讶不已,笑道:“赵君,真是有缘啊,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你住在这里?” 第63章 热情过头 赵延年狐疑地打量着夏万年。“你这是……” “你们认识?”王君曼也站了起来。 “刚刚见过。”赵延年恢复了镇定,走到帐中,打量着铺在地上的面料。“阿嫂要买布料?” “嗯,新年不是快到了么,之前出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衣服,想着买点衣料,给你们都做几身。”王君曼拿起一匹布,递给赵延年。“你看,这布多软和,可比皮子好多了,可以贴身穿。” 赵延年微微一笑。“我也不懂这些,阿嫂看着办就是。” “夫人一看就是内行。”夏万年说道:“这是黄润纻布,细密柔软,不伤皮肤,最适合作禅衣。”他含笑打量着小鹿。“就算是这小女娃穿了,也不会觉得硬呢。你摸摸。” 小鹿伸手摸了一下,吃惊的叫道:“阿妈,好软,好滑。” 王君曼抿嘴一笑。“行,给你买。”转头对夏万年说道:“裁一匹吧。” 夏万年拿起剪刀。“夫人,一匹也就够孩子穿的,不多买点?我和赵君一见如故,可以优惠些。” 王君曼眉头微皱,没有说话。 她也想多买点,可是没钱。 家被劫了,她从图诺家带来的财物都没了,如今全靠於单送的礼物生活。於单给得不少,可是要支应好八口人的生活,绝非易事。 见王君曼为难,赵延年说道:“你认识收珠宝玉石的商人么?” “赵君有珠宝玉石要卖?” 赵延年取出那柄短刀,递给夏万年。 夏万年眼睛一亮,接过来,打量了一番。“玉是好玉,可惜被切割了,很难用在别处。不过这刀鞘上的黄金用料很扎实。” “能值多少?” “阿弟……”王君曼出声阻止。 赵延年摇摇头。“阿嫂,没事的,我用的是刀,又不是这些金和玉。卖了,多买一点衣料,到时候再配刀柄和刀鞘就是了。” “刀也是好刀。”夏万年用手指试着刀锋。“这是天铁,比黄金还贵。只有这刀柄刀鞘,才配得上这刀。拆开卖,太可惜了。” “屁!”赵延年噗嗤一声。“这铁是不多,却也不少,草原上经常能捡到。比起这铁来,能打造这铁的工匠更难找。” 夏万年惊讶地看着赵延年。“是吗?草原上能捡着天铁?” “能,当然也要看运气,并不是随处可见。这样吧,刀是别人送的,不能卖,只能卖上面的金子和玉,能换多少布?” 夏万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这样吧,我认识好的刀匠,帮你配上刀鞘和刀柄,扣去工钱,总共算八千五百钱。这些布料,我再给你一些折扣,按照夫人刚才说的数量,也就足够了。” 他又拿出两方锦帕。“这是一笔大买卖,我再送你们两方锦帕作添头。” 锦帕很漂亮,闪闪发光,上面还绣着小花。 小鹿一下子被吸引了,转头看向王君曼。“阿妈?” 王君曼接过锦帕,认真地欣赏了片刻。“这是齐锦吧?” “夫人好眼力。”夏万年赞道。 “那就这么定了。”王君曼说着,从夏万年手中取过短刀,塞给赵延年。“不过刀暂时不卖,我手头的钱还够。” 赵延年刚要说话,却被王君曼用眼神制止了,便没有再说。 王君曼让阿虎去取钱,又和夏万年一一确定布料种类和数量。 忙了半天,夏万年收了钱,带着其他的货物告辞。 王君曼让阿虎将布料收好,再去市场上买线等杂物。 小鹿拿着刚得的锦帕,到一旁玩耍去了。 王君曼示意赵延年坐下,开门见山。“这个商人是冲着阿弟来的。” 赵延年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 夏万年太热情,是有事相求的模样。 “他给了一个高价,又主动帮你配上刀柄、刀鞘,就是为了以后和你多接触。在搞清楚他想干什么之前,你尽量不要去找他。最近单于庭事多,谁知道他是哪边的人。” 赵延年很惊讶。“阿嫂看出了什么?” 王君曼笑了。“阿弟,你一心习武,不了解这些事。古往今来,商人都是最狡猾的。这狡猾不仅是指他们买低卖高,擅长讨价还价,他们还是最好的细作。尤其是这种越过边塞的商人,十个有九个都是细作,区别只在于是真商人顺便打听消息,还是以商人的身份做掩护,专为刺探消息而来。” “你是说,这个夏万年是专为打探消息来的?” “嗯,如果仅以买卖论,他这笔生意几乎不赚钱。八个人的冬衣、春衣,一共才八千五百钱,能赚什么钱?不赚钱,还送了两方锦帕,他这哪是做生意,这是交朋友来的。虽说一见如故也是有的,可是他这么热情,恐怕不仅仅是和你投缘,而是有求于你。” 赵延年恍然。“阿嫂说得对。”他想了想,又说:“你说他可能是哪边的人?” “说不准,现在盯着单于庭的人很多。” “不是汉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草原上,为匈奴效力的汉人也不少。”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夏万年的过分热情,但是没王君曼想得那么细。 说到底,他对草原的了解非常有限。就算觉得不对劲,也未必能知道究竟哪儿不对劲。 他能做的,只是提高警惕,保持谨慎。 “还有一件事,阿嫂要提醒你。”王君曼说道:“你是单于的客卿,那把刀又是相国送给你的,你不仅不能卖,更不能拆开卖,否则不仅会让相国觉得羞辱,也会让单于难堪。草原上的人大方、豪爽,哪怕是对陌生人都非常热情,怎么会让自己的贵客生活窘迫,要靠售卖礼物生存。” 赵延年尴尬地连连点头。 他之前的确没考虑到这么多。 “多谢阿嫂提醒,我险些犯了大错。” “阿弟,你是个出世的人,将来的成就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的确没必要在这些俗事上用太多心思。只是眼前为形势所迫,不得随心所欲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赵延年更尴尬了,双手合什,作揖求饶。 王君曼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 —— “草原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还是个汉人,啧啧……”中年人抚着胡须,叹息着摇摇头。“万年,你太心急了,恐怕已经被她看出了破绽。” 夏万年苦笑着点点头。“令史说的是。实在是时间不多了,我急于想打听到新单于的计划,以便早做准备。这里离边塞太远了,如果不能准确判断,提前准备,不仅郡守官位难保,百姓也会受难。” 中年人再次点了点头。“这可能是单于庭搬到漠北来最大的弊端,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弊端,对我们打探消息非常不利。” “何尝不是呢。朝廷只知道斩首几千,却不知道匈奴人的报复来了,边塞的百姓死亡更多。立功的将军封了侯,死难的百姓又有谁记得……” “住口!”中年人沉下了脸,厉声喝道:“你这是怀疑朝廷吗?” “岂敢。”夏万年吓了一跳,连忙伏在地上请罪。“属下只是……” “不用说了。”中年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身为细作,慎言慎行是第一要则,你千万要记在心里,须臾不可忘。万年,这不仅是富贵荣辱,更是身家性命。” “喏。属下记住了。” 中年人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这样吧,你明天再去找赵延年,就说我们有一批兵器想出手,看看他能不能帮忙。” 他又叹了一口气。“希望能掩饰过去。” 第64章 你是我哥 吃完晚饭,仆朋和赵归胡还没回来,王曼君和阿虎已经开始准备剪裁衣料,赵延年不便久留,就带着雷电回了自己的帐篷。 检查了一下雷电练习的进展后,赵延年让他继续练习。 雷电犹豫了片刻,问道:“阿哥,我不太明白。” “什么不明白?” “站着……能打人吗?” “不能。” “……”雷电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又硬生生的闭上了。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吃饭能打人吗?” “那……不能。” “那不吃饭行不行?” “当然不行。”雷电涨红了脸。“不吃饭,哪来的力气?没有力气,还怎么打人?” “站桩就和吃饭一样,不能打人,但是能涨力气。” 雷电恍然,一拍手。“我懂了,怪不得我阿爸说,当初要是和归胡叔一样多练站桩,说不定也能开得强弓,有归胡叔那样的本事。” 赵延年皱皱眉。“你阿爸是这么说的?” 他的印象中,不论是仆朋,还是赵归胡,对站桩都不是很感兴趣,也没花过多少功夫。 “是啊,这是归胡叔自己说的。” 赵延年还是将信将疑。 他对赵归胡的一言一行都不太感全信,不保证他是不是为了糊弄仆朋信口开河。 他们没兴趣学,他也没认真教过,赵胡归就算练,也练不出什么成果才对。 “别想那么多了,去练吧。” 雷电答应了一声,开开心心的去练习了。 赵延年自己也开始每天的练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静不下心来,脑子里总在想王曼君说的那句话。 阿弟,你是个出世的人。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出世的人。 深山古寺,青灯佛影,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封侯拜将,功成名就。 之所以现在不热心,是因为身在匈奴,而於单又不是可造之材,不值得为之卖命。 所以,他只能认为王曼君是另有所指。 这个女人很聪明,也很世故,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接。 她是说我白吃白喝,依靠仆朋和赵归胡吗?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也没冤枉他。 但他相信,以王曼君的聪明,绝不会只有这个意思。 那究竟是什么呢? 赵延年正想着,外面传来赵归胡的声音。“延年,延年?” 赵延年应了一声,赵归胡推帐而入,带着一身寒意。他看了一眼角落里抱圆站桩的雷电,扔过去一柄剑。“小子,送你的。” 雷电开心的收了势,拿起剑,爱不释手。 赵归胡在火塘边坐下,伸出手烤火。“你今天去见相国了?” “嗯,向他讨之前承诺的铁料。” “还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赵归胡笑了。“你小子,给相国提了个醒,结果相国报给单于了,让我们想办法。我和仆朋想不出来,就来找你,你给透个底,究竟有什么奇招?” 正说着,仆朋也进来了。“就是,我俩想了半天,脑壳都想疼了,也没想出什么奇招来。” 赵延年这才明白他们的来意。 “你们这可就想错了。我是提醒他要有奇招,可是我真没有什么奇招。我就是觉得,单于有的,左谷蠡王都有,说不定更多。要想取胜,必须有点左谷蠡王想都想不出来的招数才行。” 赵归胡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相国认定你有奇招,就是不肯说。” “弄不好,单于也这么想。”仆朋附和道。 赵延年无语,看看赵归胡,又看看仆朋。“所以你们来找我?”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仆朋又说道:“我们俩原本都是右大将的部下,被你俘虏之后才为单于效力的。现在遇到困难,肯定要来找你。” “你们这是赖上我了?”赵延年哭笑不得。 “嗯,赖上你了。”两人再次异口同声的说道。 赵延年有点暴躁,刚要说话,仆朋又说道:“我刚才和你阿嫂说了这件事,她也说,这事只能找你。我们和左谷蠡王一样,都是匈奴人。我们会的,左谷蠡王都会,我们不会的,左谷蠡王才有可能不会。整个单于庭,也许只有你能想出办法了。” 赵延年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王君曼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仆朋、桀龙等人和左谷蠡王一样,都是匈奴人,习惯匈奴人的战法,也清楚匈奴人的优劣,没什么奇招可言。 只有局外人,才能想出破解之道。 而他,就是一个局外人。 “你这么说,我倒突然有个想法。” “你说。”赵归胡、仆朋不约而同的向前挪了挪。 “你们还记得在浚稽山的时候,相国和赵王以步卒列阵拒敌吗?” 仆朋一拍大腿。“当然记得,如果不是那些阵,我们早就赢了。” 赵归胡眉梢一动。“你是说,我们用汉军的战法?” 赵延年还没回答,仆朋便摇头否决。“那也没用,如果列阵有用,相国还会那么担心吗?” 赵归胡眼神闪烁,慢慢说道:“我说的不是列阵,我说的是骑兵突击。最近几天,我和部下聊天,听他们说起汉军的战法,与以往大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仆朋不以为然。“汉军的战法,不就是相国、赵王用的战法?” “不对,汉军最近几次出击用的可不是步兵,而是骑兵,尤其是那个叫卫青的将军。” 仆朋笑了。“和我们匈奴人比骑射?” “不是比骑射,而是突击,手持长矛或者环首刀突击,硬冲硬打。”赵归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那几个部下说,最开始,他们都不以为然,想用骑射来杀伤汉军。可是汉军悍不畏死,闷着头往前冲,等到了跟前,短兵相接,弓箭可不就是刀矛的对手了……” 仆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化为恐惧,仿佛面对一群手持刀矛冲杀而来的汉军骑士。 赵延年看着侃侃而谈的赵归胡,突然意识到,这人不仅城府深,脑子也灵光。 他只是提示了一下方向,赵归胡就想到了解法,而且是由步兵列阵直接跳到了汉军的骑兵突击。 这人能举一反三,是个将才。 赵归胡说完,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延年。“延年,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赵延年苦笑着摊摊手。“你不要问我。我只知道要找匈奴人不熟悉的战法,只能向匈奴人以外去找,你却一下子想到了汉军的骑兵突击战法,还有必要问我吗?这一招管不管用,你比我清楚吧。” 赵归胡掩饰不住得意,轻笑一声,又低下了头,拨弄着火塘里的火。 仆朋想了一会。“可是也有问题,我们哪有汉军那样的装备?” “那是单于、相国要解决的事。”赵归胡哼了一声。“他向我们要办法,我们给他办法了。能不能用,是他们的事。如果什么事都由我们解决了,乌屠恐怕又眼红了。” “没错。”一提到乌屠,仆朋立刻表示赞同。 吐槽归吐槽,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 想学汉军的骑兵战法,不仅要解决武器装备的问题,还有一个战斗风格的问题。 匈奴人可没有硬打硬冲的习惯。一旦形势不利,他们会掉头就跑。 让他们冒着对方的箭雨往前冲,想想都不太可能。 哪怕这些人是精锐,有完善的防护。 这是根子里的问题。 “办法也有。”赵归胡双手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腰。“用得好,说不定真能出奇制胜,打左谷蠡王一个措手不及。” “快说,什么办法?”仆朋急道。 “征召附近的秦人,组建一支真正的奇兵。” 仆朋愣住了,瞪着赵归胡,欲言又止。 赵延年不禁拍案叫绝,对赵归胡挑起大拇指。 “归胡,你是我哥。” 赵归胡抬起眼皮,打量了赵延年片刻,嘴角渐渐扬起,仰天大笑。 第65章 意外收获 单于庭附近有很多秦人。 他们有的是秦末就从中原逃过来,在此安家落户,繁衍子孙。 有的是最近几年刚来的。或者是承担不起繁重的赋役,贪图草原上的自由自在,或者是犯了罪,逃到草原上求生,又或者是被匈奴人掳掠而来,回不了家。 当然,数量最大的,则是战败被俘的汉军将士。 汉匈交战多年,即使是现在,汉军取胜的机会也不多,全军覆没倒是屡见不鲜。 比如前年,汉军四将各将万骑出塞,除了卫青小胜,其他人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惨败。着名的飞将军李广更是全军覆没,本人都被俘虏了。 他武艺高强,夺马逃回去了。他的部下可没这本事,大部分留在了匈奴。 匈奴人怕这些俘虏逃回汉朝,大部分都安置在漠北。 要从这些人中挑选千余人做突骑,就兵源而言,一点问题没有。 至于怎么让这些卖命,也不需要赵归胡去考虑,自有於单、桀龙等人操心。 总之,这个主意,可行。 “还是你们中原人脑子活。”仆朋感慨不已。“我也天天看到那些秦人,就从来没想到可以让他们出战。延年,你说得对,我们匈奴人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对手,以后有机会,还是趁早去中原。” “这可是你说的。”赵延年哈哈大笑。 “不仅是我说的,你阿嫂也是这么想。你不知道,今天看到那些布,她有多想回中原。她说这些布运到草原来,价钱至少要翻一倍,有的甚至更多。她还说,到了中原,有了自己的土地,不仅能种粮食,还可以种菜,各种菜,我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 赵归胡皱皱眉。“你回来才多久,她跟你说这么多?” 仆朋愣了一下。“种菜的事,是前几天说的。” 赵归胡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延年也乐了。 看得出来,仆朋是真的被王君曼降伏了,说什么是什么。 —— 第二天,赵归胡向相国桀龙提交了他们的建议。 桀龙问,是不是赵延年的主意? 赵归胡表示,赵延年参与了讨论,提供了一些思路,但建议是他和仆朋商量出来的。 赵延年对这些没兴趣,也不懂战法,不管是匈奴人的还是汉军的。他有这样的想法,纯粹是因为之前在浚稽山时,看到相国和赵王的步卒战法,受到了启发。 桀龙没有再问什么,随即带着赵归胡去见於单。 於单听完,大感兴奋,和段叔商量了一番,又请右骨都侯来讨论。 右骨都侯也表示了支持,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他进一步提出,要对这件事保密,就说征召这些秦人为兵是为了守护单于庭,重点宣传那一千精选骑兵,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些骑兵身上。 只有如此,这些征召的秦人突骑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於单一一从命。 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赵归胡,并任命仆朋为赵归胡的副手。 安排完这一切,他让段叔去找赵延年。 既然是客卿,就不能总闲着,应该帮忙出出主意。 事实证明,赵延年虽然经验不足,但思路清奇,可以起到一般人不具备的作用。 段叔领命而去,来到赵延年的住处。 进了帐,说明来意,赵延年也没有推辞,便答应了下来,决定以后每天去於单身边报到。 昨天听了王君曼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做出一些改变。入世就要有个入世的样子,不能再这么随性了。 两人正说着,有人来访。 赵延年出帐一看,居然是夏万年,不禁皱起了眉头。 “夏君有什么事吗?” 夏万年取出一件长条形的包袱,递到赵延年的面前。“赵君,的确有事想请你帮忙,能否进去说话?” “我有客人在。”赵延年站着不动。 他实在不想和夏万年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这人做事太急躁冒进了,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更何况还不清楚他的立场。 万一他是左谷蠡王的人,怎么办? 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是这样啊。”见赵延年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夏万年为难的搓着手,看看四周,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明来意,好让赵延年理解他的难处。 “这位是……”段叔从里面走了出来,不解的看着夏万年。 夏万年也上下打量着段叔。 赵延年无奈,只得为他们介绍了一下。 得知眼前这个汉人竟是单于客卿,夏万年顿时热情起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互问籍贯乡里。 赵延年反倒被晾在了一边。 “敢问段君,家中是否还有兄弟?” “有个兄长,还有两个弟弟。” “你兄长是否姓段名仲,是董夫子的门生,在朝为博士?” 段叔一愣,盯着夏万年看了半天,然后拉着夏万年进了帐。 “你认识段仲?” “有幸见过一面。不过他是大儒弟子,我是商人,没什么交往。” 段叔笑了,顺势说道:“你做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最主要的是布匹,还有……”他抬起手,将赵延年没接的包袱递了过去。 段叔伸手摸了一下,眼皮急跳。“你来找赵君,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急着脱手,只好冒昧的来请赵君帮忙。”夏万年尴尬地说道:“我听说,新单于虽然即位,可是各部诸王有不少反对的,生怕打起来,玉石俱焚,到时候连本钱都收不回。” 段叔笑而不语,拍拍夏万年的肩膀,递了一个眼神。 夏万年会意,躬身施礼,又向赵延年道了谢,转身告辞。 “你还有个兄长在长安做博士?”赵延年不解地看着段叔。 段叔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有个兄长叫段仲,在董夫子门下就学,但他做博士的事,我也是刚听说。看来这些年,他总算熬出头了,也不枉家父一番心血。” “读书而已,这么难?” 段叔瞅了赵延年一眼,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一边走一边说。” 赵延年和王君曼打了个招呼,跟着段叔去见於单。 路上,段叔说了他兄长段仲求学的事。 “读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供养一个成年男子的生活,还要备上足够的束修。虽说夫子有言,有十条干肉就行,可是真正的束修又岂是十条干肉能够的。通往圣人之道的路,从来不便宜……” 段叔越说越伤感,忍不住落了泪。 赵延年实在忍不住。“你到草原来,与你兄长求学有关?”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丑不丑? 段叔用袖角拭了拭眼角,转头看着赵延年。“赵归胡说你虽然处世不深,却极聪明,所言不虚。你有超乎常人的悟性,能见微知着,将来如果有机会读书,必有成就。” “算了吧,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赵延年哈哈一笑。 他对习武很痴迷,对读书没感觉。 “那是你不知道读书的用处有多大。”段叔正色道:“你武艺再好,也不过是一名武夫,纵使能封侯拜将,又能传承几世?读书就不同了,耕读传家,子孙世代受益,福泽无穷。” “我觉得封侯挺好的。” “你知道汉朝的开国功臣,还剩几个有爵位?” 第66章 少年团 赵延年被问住了。 他虽然不知道汉朝的开国功臣还剩下几个,却知道的确如段叔所言,传不了几代人。 尤其是汉武帝一朝,被夺爵的不计其数,就连大将军卫青都是人死道消,儿子辈就倒了霉,根本没能传到第三代。 相比之下,还真就是读书好一点。 这年头读书不仅可以做官,还能传家。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赵延年挠挠头。“只是这草原上识字的都没几个,哪里有书。等回了汉朝再说吧。” “书,我可以借给你。可是想读书,却不是有书就行的,还要有师法。否则你就算读上千百遍,对其中的微言大义还是一无所知。” “是么?”赵延年有点懵逼。 “不信?”段叔露出几分自信。“回头我将书借给你,看你能否读懂。” “行,我试试。”赵延年有点不服气。 他在这方面的确一无所知,但他也不完全相信段叔。 读书而已,有那么神秘吗? 两人来到单于大帐,於单正和桀龙父子说话。见赵延年、段叔进来,桀龙起身,抢先拦住了赵延年,将他拉到帐外远处。 “问你一件事。” “请相国吩咐。” 桀龙瞅瞅赵延年,撇了撇嘴。“征召秦人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赵延年早有准备。“不是,我只是说可以跳出匈奴人的思维考虑问题,这样才能让左谷蠡王想不到,起到出奇制胜的作用。相国和赵王当初列阵阻击右大将,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桀龙眉头紧皱,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赵君,你这人啊,是个好人。可是做人啊,有时候真不能太善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一点不心动?还是说,你根本不想为单于效力?” 赵延年想起了王曼君的话,再一次表示佩服。 “相国言重了,我只是懒而已。” “懒?我可听说你练武很勤快哦。” “那是享受,不好比。” “享受?”桀龙眼睛一亮,将信将疑。 赵延年一看,连忙说道:“三个月后,相国就会明白了。” 桀龙眨了眨眼睛,哈哈一笑,伸手指指赵延年。“你这汉儿,狡猾得很。”他笑了两声,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不是每个汉儿都像你这么厚道。你啊,小心点,别被人卖了。” 赵延年笑道:“多谢相国提醒。” “行了,你这么聪明,也不需要我提醒。”桀龙扬扬手,转身离开。“三个月后见分晓。” 赵延年看着桀龙离开,眉头渐渐锁紧。 听桀龙这意思,现在还没有让他离开的想法,至少要等到三个月后。 现在是十月,三个月后,可就是正月了。 正月,诸王要来单于庭聚会,对於单至关重要。 回到帐中,右骨都侯已经和於单说完了事,起身离开。出帐之前,他看了赵延年一眼,微微颔首。 赵延年还礼,目送他离开,才转身向於单行礼。 於单眼中满是欢喜,拉着赵延年入座,热情洋溢。“你能来太好了。眼下事情多,我身边的客人也多,来来往往的,没你在身边,我真是不放心。” 赵延年谦虚了几句,随即问起了张骞。 於单有点尴尬,转头看向段叔。“段叔,有消息了吗?” 段叔摇摇头。“单于庭附近没找到,可能是被安置到北海了。他在匈奴待了十年,娶妻生子,都以为他已经放弃使命了,没想到他会这么执拗。老单于生气了,将他送到北海去牧羊,也是有可能的。” 赵延年彻底懵了。 北海?你们开玩笑吧,他又不是苏武,干么要送到北海去。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段叔安慰道:“一旦找到,立刻带到单于庭来,交给你。” 赵延年看看於单,又看看段叔,无可奈何。 他怀疑他们在搞鬼,但是没证据。 而以他个人之力,又摸不着一点头绪,根本不可能找到张骞。 於单说道:“张骞的事,我们会尽力。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想请你帮忙。” 赵延年按捺着不快。“请单于吩咐。” 於单看向段叔,段叔会意,咳嗽一声。“单于虽然已经继位,诸王却态度不明,单于庭也不例外。不少人在暗中窥探,更有人打算图谋不轨。赵王外出,相国忙于整军,单于身边护卫不足。请你来,就是希望能你担起重任,确保单于安全。” “这是应尽之意。”赵延年觉得奇怪,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为什么要再提一遍? “嗯咳,单于的意思,不仅是请你在他身边护卫。” 赵延年愣住了。“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别的啊。” “不,你会的,而且很擅长。”段叔盯着赵延年,似笑非笑。“就连相国都佩服你,说你指导有方。” 赵延年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於单是希望他能帮忙训练亲卫啊。 “赵君,可以吗?”於单眼巴巴的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想了想。“从头训练太慢了,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有现成的人选,我倒是可以指点一下他们,应急应该没问题。” 於单和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那也行。” 段叔随即又说道:“单于打算让诸王、大将送子弟来,既是亲卫,又是质子。如果你能指点他们武艺,那就再好不过了。匈奴人敬重勇士,能跟着你学习武艺,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赵延年这才明白,原来是於单要诸王纳质,又不敢说得太直白,所以才借着这个名义。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添把柴,再把段叔拉进来,谁也别闲着。 “有人选了吗?” “目前只有三五人,不过很快就会有更多的。” “只靠诸王、大将子弟,怕是不够吧?”赵延年提议道:“要不扩大一下范围,从诸将中招募一些子弟,或者选一些少年勇士,加以培养。” 他看了一眼段叔。“我指点他们武艺,段卿教他们读书。学成之后,为单于效力。” 於单听了,大为振奋。“这个办法好,段叔,你觉得呢?” 段叔也觉得不错,抚着胡须,连连点头。“还是赵君主意多,这个方案不仅更容易为人接受。将来成了才,也算是单于的力量。” 於单欣喜地看着赵延年。“赵君,你可真是我的天命啊。” 段叔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商量好了招募少年的事情后,赵延年起身告辞。 从现在起,他要常随於单左右,相关的行李也要带过来。 除此之外,他还想假公济私,把雷电一起带过来,塞进少年之中。 别的不说,至少要管饭吧。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况天天习武,饭量大得惊人,不找张饭票怎么行。 —— 段叔处理完一天的事务,回到自己的帐篷。 夏万年已经等了他半天。 两人进了帐,对面跪坐,寒暄了几句,段叔就拿出夏万年之前给他的包袱,放在案上,打开。 是一把环首刀。 “你们有多少?”段叔开门见山。“什么价?” 夏万年眨眨眼睛。“五六十,如果段君全部都要,总价二十万。” 段叔皱起了眉头。“才五六十?” “武器出关不易。” “我要见到全部的货。” “那要等几天。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将货放在其他的货栈了,只带了样品来。” 段叔叹了一口气,摸着案上的刀鞘。“能搞到更多吗?钱不是问题,我们还有马,以马易刀,对你们来说更合算吧?” 夏万年笑着点点头。“能和马换,当然更好。段君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 夏万年犹豫了片刻。“段君,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单于买武器,是想对付谁?” 段叔沉下了脸。“这和你有关系吗?” “和我没关系,但是和武器有关系。”夏万年笑容不变。“如果是对付无甲之人,这些刀足够了。如果是对付有甲之人,这些刀可不如剑或者矛有用。” 段叔恍然,随即说道:“你们还有剑和矛?” “是的,只是更贵,数量也更少。” 第67章 老姜 右骨都侯站在帐外,看着负手而立的左骨都侯,大笑着走上前去,用力抱抱左骨都侯的手臂。 “老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快请进,快请进。” 左骨都侯瞥了他一眼,紧了紧袍子。“你说得这么客气,不会是埋伏了人,等我进去就下手吧。” 右骨都侯放声大笑。“那就站在外面说话?” “你就算埋伏了人,我也不怕。”左骨都侯说着,迈步进了大帐。 右骨都侯的大帐很大,很暖和,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肉烤得很香,奶酒冒着热气,杯盘狼藉,显然正在吃饭。 “你很清闲啊。”左骨都侯转了半圈,在客位上就座。 “单于已经继位,有小子们鞍前马后的忙,我落得清闲。”右骨都侯亲自提起酒壶,给左骨都侯倒了满满一杯奶酒,又拿起刀,切了一块最肥嫩的羊肉,送到左骨都侯面前。 左骨都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有一个好儿子,自然可以清闲。我就不同了,儿子不听话,都快要父子反目了。” 右骨都侯笑笑。“老哥,你说得太夸张了。你家那几个小子,我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都是人才,将来必成大器。我们挛鞮氏的子孙,都是英雄,没一个是孬种。” 左骨都侯抬起眼皮,打量着右骨都侯。“新单于呢?” “单于看似柔弱,却是天命所归。” 左骨都侯忍不住笑了。“怎么就是天命所归了?那些话,骗骗其他人也就罢了,还来骗我?一个汉家少年,怎么就成了匈奴人的天命?” 右骨都侯不急不躁,举杯和左骨都侯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大口,这才抹了抹胡须。 “怎么,老哥到现在还觉得单于只是匈奴人的单于吗?” “不只是匈奴人的单于,难道还是汉人的单于不成?” “老哥,你想想看,草原上有多少秦人,单于庭又有多少秦人。多了不敢说,三成总是有的吧?” 左骨都侯一愣,随即又说道:“有三成又如何?且不说还是我匈奴人多,就算匈奴人少,那草原也是匈奴人的草原,不是秦人的草原。” “匈奴人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们这四十万控弦之士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匈奴人,又有多少是被我们征服的异族?东胡,月氏,丁灵,楼烦,你数得过来吗?” 左骨都侯不吭声了,端着酒杯,神情凝重,沉默良久。 “所以,新单于不仅要做汉人的单于,还要做东胡人的单于……” 右骨都侯摇摇头,打断了左骨都侯。“来到草原上,就是匈奴人,所以单于还是匈奴人的单于,草原还是挛鞮氏的草原,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道:“如今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汉家天子雄心勃勃,不仅不肯和亲、互市,还要出兵攻打我们。如果我们不想想办法,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用汉人对付汉人,就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怕他们勾结汉朝?” “不怕,汉朝制度严苛,不如我们草原宽松,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逃到草原上来。”右骨都侯又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可若是我们只把他们当奴隶,当农夫,不把他们当人看,那就说不准了。”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这是那个姓段的汉子出的主意吧?这些读书人,就是会蛊惑人心。” “不管是汉人的主意,还是谁的主意,有用就行。” “现在单于身边不仅有姓段的,还有两个姓赵的,都快被汉人包围了,这可不是好事……” “所以我们需要将子弟送到单于身边,时刻提醒单于,不能因为读了汉人的书,就忘了他是谁的单于。” 左骨都侯抬起头,看着右骨都侯。“你是……这个意思?” 右骨都侯放下割肉的刀,点点头。“老哥,别犹豫了,把你的几个孙儿送来吧。别的不说,那个少年的武艺的确高明,我亲眼见过的,简直是……” 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还是忍不住赞叹。“除了天授,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左骨都侯沉默了片刻,重新低下头,喝酒吃肉。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老弟的眼光,我一向是信服的。不过这件事过于玄乎,我不亲眼看一下,难以决定。怎么样,老弟,能请来看一眼吗?” 右骨都侯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就这么不想见单于?” 左骨都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脸。“我这张老脸,还怎么见他?” “你不肯见他,就让他去见你吧。” “当真?” 右骨都侯微微一笑。“我们相识五十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左骨都侯转忧为喜,举起酒杯。“冲你这句话,来,喝一杯。” —— “要我去见左骨都侯?”於单又惊又喜,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 赵延年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切,暗自叹息。 於单这个单于做得真憋屈啊。 继位大半个月了,身为百官之长的左骨都侯连面都没露一下,於单什么办法也没有。 现在左骨都侯开了金口,愿意和於单见面,却是要於单主动去见他,就把於单开心成这样。 这哪里有大单于的排面。 右骨都侯说道:“左骨都侯设宴,请单于一叙。” “好,好,好。”於单连声答应。“有了左骨都侯的支持,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到时候,还要请赵君一显身手。”右骨都侯看向赵延年。“能否让左骨都侯送子弟来,全在赵君。” 赵延年微怔。 怎么又跟我扯上关系了? 我只是一个保镖而已。 “右骨都侯言重了,我不敢当。” “不,这不是客气话,而是最重要的一点。”右骨都侯起身,走到赵延年面前。“左骨都侯辅政三十余年,见过的勇士无数,一般人很难让他信服。单于要想得到他的支持,就必须有让他信服的理由,天命就是最好的理由。而你,就是单于的天命。” 赵延年更加惶恐,连忙摇手。 右骨都侯语重心长的说道:“年轻人,谦虚是优秀的品德,勇于担当也是。单于能不能顺利继位,草原上会不会生乱,现在就看你的了。努力。” 赵延年心中一动,随即又自责不已,继而心情复杂。 从一个汉人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草原上越乱越好,最好匈奴人自相残杀,打出狗脑子。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於单这么信任自己,右骨都侯父子这么器重自己,自己又怎么能欺骗他们,出卖他们? 这还是人吗? 如果是在战场上,双方刀对刀,枪对枪,拼个你死我活,他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是利用对方的信任,玩这些阴招,不是他的性格。 没接受於单的任命也就罢了,既然接受了於单的任命,又怎么能做这种事? 那是奸臣才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不做,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岂不可惜? 纠结啊。 “我……我该怎么做?还请右骨都侯指教。” “其实也简单。到时候,左骨都侯肯定会安排几个勇士与你较量,你放开手脚,打死几个就行。” “嗯?”赵延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么简单粗暴吗? “不折断他的手臂,他怎么知道危险?”右骨都侯露出狡猾的笑容。“你千万不要手软,你不杀他,就会被他杀。他的酒,从来不是那么好喝的。” 说完,他向於单抚胸施礼,转身离去。 第68章 适可而止 看着右骨都侯的背影,赵延年反应过来了。 这是匈奴版的鸿门宴。 匈奴人敬重勇士,敬畏天命。 於单无勇武可言,右骨都侯就将他捧成了於单的天命。 左骨都侯则针锋相对,要当着众人的面击败他,甚至杀掉他,毁掉於单的天命。 不得不说,匈奴人真是质朴,脑回路简单得可爱。 我一个汉人,怎么就成了你们匈奴人的天命? 你们争权夺利,打打杀杀,干嘛非要扯上我? 不管赵延年怎么想,於单已经陷入狂喜之中。 左右骨都侯就是单于庭最大的官员,而左骨都侯更是百官之长,又是长辈,影响力很大。 他如果能表态支持,这个单于位就算稳了一半,其他诸王就算有野心,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是不是足够,能否得到左骨都侯的认可。 “段卿,赵卿,这招募少年为侍卫的主意开始生效了。”於单乐呵呵的说道:“只要能得到左骨都侯的认可,送他的子孙来做侍卫,就会有更多的人送子弟来。到时候,你们就忙了。” 段叔却没那么开心。 “单于不可掉以轻心。左骨都侯一直不露面,现在却主动邀请单于赴宴,就因为天命?赵君是汉人,却成了匈奴人的天命,一般人也就罢了,左骨都侯能信?” “所以要赵卿展示一下身手嘛,震慑他们。” “赵君的确武艺高明,可若是左骨都侯布下陷阱,以重兵围困呢?” 於单的脸色微变,笑容渐渐消失。 赵延年也皱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段叔的这个担心是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他武艺再好,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何况还要保护於单的安全。 “段卿,依你之见,我是去,还是不去?” “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段叔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赵君之外,我们还要做好接应,在必要的时候杀进去,救出单于,顺便……” 段叔竖起手掌,轻轻一挥。 於单眼神一紧,脸色有些发白。“这样……会不会……” “单于,真到了那一步,他就是谋反。”段叔说道:“不杀他,岂不是告诉所有人造反无罪?” 於单闭紧嘴巴。 段叔又劝道:“单于,左骨都侯身为百官之长,这么久不来朝见单于,已经是大逆不道。如果他还有意对於单不利,那就更不能留了。杀了他,正好立威,一举两得。单于切不可犹豫。” 於单看看段叔,欲言又止。 段叔看向赵延年。“赵君,你觉得呢?” 赵延年同意段叔的意见。“真要是左骨都侯心存歹意,的确不能留。” 於单犹豫了半晌。“好吧,就依你们所说。这件事……由谁负责比较好?” 段叔说道:“目前左骨都侯没有反意,不宜声张,还是秘密进行为好。我建议,由赵归胡、仆朋负责。赵君,你觉得如何?” 赵延年摇摇头。“还是由相国负责更好一些。” 段叔沉了脸,不再说话。 於单也觉得赵延年的建议好,决定这件事由相国桀龙负责。 —— 一天的事务结束,於单要休息了,赵延年出了大帐,到附近的小帐休息。 刚进帐篷,段叔就跟了过来。“赵君,一起喝一杯?” “我不喝酒。”赵延年推辞道。 他根本没心思喝酒,只想抓紧时间洗漱,然后练功。 做了於单的保镖,他的个人时间太少了,几乎没有时间练功,境界开始停滞不前。 “到了草原上,怎么能不喝酒?”段叔不由分说,亮了亮手中的酒壶,推着赵延年进了帐。 赵延年很无语,只得一起坐下。 段叔取出带来的酒肉,摆好,说起了闲话。赵延年也不回应,只是看着他,等他说正题。 他不相信段叔就是来喝酒的。 段叔说了几句,见赵延年不回应,也觉得尴尬。“你等等。”说着,他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将一件长条形的包袱摆在赵延年面前。 “打开看看。” 赵延年依言打开,不禁一愣。 这是一把环首刀,当初在夏万年摊位上看到的那把。 “你这是……” “夏万年不仅卖布,还卖武器,这就是他急着结交你的原因。” 赵延年吃了一惊。“他还卖武器?” 任何时候,军火都是大买卖。 “是的,赵归胡、仆朋受命招募秦人为兵,没有武器怎么行?这种上等的兵器,就算单于庭有,也轮不到赵归胡。单于信任他,其他人可未必。” 赵延年吐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以赵归胡护送单于赴宴为由,将这批武器给他?” “是的,这批刀数量有限,只有几十把,勉强够赵归胡的亲卫用。” 赵延年最近没和赵归胡、仆朋见面,不清楚他们招募秦人的事进展如何。可是他清楚,段叔说的应该是实情,且不说匈奴人的武器装备不足,就算有,这种质量上乘的汉朝制式武器也不会给赵归胡。 赵延年考虑了半天,坚持道:“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件事由相国负责最好。” “为何?” “事情是由右骨都侯牵头的,他这么积极,不就是因为单于继位之后,相国会成为辅政大臣?左骨都侯的子弟不在单于身边,相国很可能会再进一步,成为左骨都侯。这不是赵归胡的机会,强取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段叔琢磨着,沉吟不语。 “你我都是汉人,赵归胡虽然不承认自己是汉人,匈奴人却不这么看。单于不得匈奴人心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受汉朝影响太大,如果他信任的大臣全成了汉人,连相国都被排挤了,匈奴人会怎么想,还能接受他继任单于吗?” 段叔低头喝酒,半天没说话。 赵延年很无语。 这人拗得很,油盐不进啊。 赵延年无奈,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新单于继位,诸王不来朝,观望形势,最近单于庭附近的间谍细作不少吧?” 段叔愣了一下,随即说道:“的确不少。” “夏万年有没有可能是某人的细作?” 段叔眼神一闪,露出些许不快。“你觉得他像细作?” “我只是说有可能。”赵延年缓了语气。“多事之秋,小心些不为过。” “那倒是。不过我试探过了,他不像是细作,应该就是商人。” “商人能盗卖这么多武器?” 段叔皱起了眉头。“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是左谷蠡王或者哪个野心家的人,冒充汉人来打探消息。一旦失手,就嫁祸汉人,逼着单于入侵汉塞。” 段叔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对长安很了解,还知道家兄,应该在长安待了很久的。” “如果是左谷蠡王安排在长安的人呢?” 段叔咂了咂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延年不打算再讨论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小心为上,不要泄露任何与单于有关的消息。” 段叔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将刀推了过来。“这刀,送你了。” 第69章 王者之剑 左骨都侯的宴请定在三天之后。 桀龙接到任务,第一时间和赵延年对接。 他安排乌屠及另外三名武士协助赵延年,贴身保护於单。 乌屠很客气,一改之前的傲慢,一见面就主动打招呼。 “他找到了那个工匠,我已经派人去请了。”桀龙说。“等忙完这件事,就帮你打造兵器。好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你这么好的身手,没有趁手的兵器怎么行。” 赵延年很意外,向乌屠表示感谢。 桀龙大大咧咧地说道:“谢他干啥,有空指点他两招就够了。” 赵延年瞥了桀龙一眼,心道你真是长得丑,想得美。 我是随便指点人的?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哈哈,真不是。”桀龙凑到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是你推荐我的,这份情意,我记在心里,以后必有重谢。乌屠是我爸的老部下,也是我的好兄弟,你给我个面子,指点指点他,将来有大用。” 赵延年不置可否,又和桀龙说了一下沟通的方式,便各自去忙。 乌屠与另外三人紧紧跟上。 来到於单的帐外,赵延年停住,打量着乌屠四人。 “麻烦诸位先报一下名字,以及擅长的技艺。” 乌屠先站了出来。“我叫乌屠,擅长剑术和摔跤,懂一点手搏。当然,和赵君相比,不值一提。这位是……” 赵延年抬手打断了乌屠。“让他们自己说,我要听听他们的声音。” 乌屠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抬起手,指指耳朵。“近身搏杀不同于骑射,很多时候不能只靠眼睛。因为靠得太近,等你看到对手,可能已经中招了。要学会用眼睛以外的感觉,比如耳朵,来辨别敌友,以便及时反应。” 乌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赵君说得对,是我没想到这一点。” 其他三人也表示同意,纷纷自报家门。 “索图里,擅长箭术,摔跤。” “阿里合,擅长箭术,摔跤,懂一点拳脚,剑用得也可以。” “秦苏,擅长剑术,会用弩。” 赵延年看向秦苏,有点意外。 这人长得可一点不像中原人,皮肤白皙,头发还有点黄。 “秦人?” “是的。”秦苏有点窘迫。“我阿爸是陇西人,阿妈是西域人。”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让乌屠四人演示一下各自擅长的武艺,评估他们的实力,做到心里有数。 不得不说,桀龙安排的这四个人都是硬手。 不仅索图里、阿里合的箭术精湛,六十步以内十中八九,就连不以箭术见长的乌屠、秦苏都有一手好箭术,十支箭能射中七八支,三十步以内百发百中,而且射速极快。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能射出四五支箭,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固定靶如此,移动靶也不差,又快又准。 赵延年相信,有了这四个人守在於单身边,很难有人能毫发无伤的闯入三十步以内。 箭术以外,摔跤也是他们的强项。 别看他们看起来都不是很壮,手上却有把子力气。一个成年人,只要被他们揪住衣角,提起来就摔,而且是能直接摔晕的那种。 最差的是剑术和拳脚。 即使剑术最好的秦苏,也只会刺劈撩砍几招,既谈不上精巧,速度也不快。 拳脚就更不用提了,对付普通人还马虎,真要是遇到刺客,几乎没用。 “你们的箭术、摔跤都够用,就不必多说了。拳脚暂时也用不上,以后再说。剑法要多练,这可能是侍卫最有用的能力。” “是的,请赵君指点。”乌屠目光殷切地看着赵延年。 秦苏有点不太服气,冷眼旁观。 赵延年招招手,示意秦苏上前。“我们试一下手。” “好!”秦苏正中下怀,伸手拔剑。 但他刚摸到剑柄,还没握紧,赵延年已经到了他的跟前,脸贴着脸,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 秦苏大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延年如影随形,左手按在他的右臂上,右手的短刀搁在了秦苏的颈边。 寒意入体,秦苏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 “好……好快。” 其他两人也面面觑,只有乌屠波澜不惊,反倒有些得意。 这样的事,他之前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赵延年收势。“侍卫是战士,又不是普通的战士。我们要面对的大多是突发情况,甚至不会给你拔剑的时间。所以你们第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警惕,随时能拔剑,投入战斗。” 秦苏微微皱眉。“赵君,你说的保持警惕,随时拔剑,我能明白。可若是一直如此,岂不是一有动静就要拔剑出鞘?会不会太紧张了,闹出误会?” “你说得对。”赵延年露出一丝笑容。“我再说一遍,我们要做的是保持谨慎,随时能拔剑,而不是随时拔剑。如果一有动静就拔剑,会吓着贵人的。” 秦苏有点不好意思。“我听懂了,是随时能拔剑,而不是随时拔剑。” 赵延年很满意,这个秦苏悟性不错,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区别。 “那该怎么做,才能做到随时能拔剑,又不会轻易拔剑?” 赵延年举起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尽可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一旦发现有异样,及时提醒同伴,互相掩护,做好排查。” 乌屠点点头。“我们会注意的。” “第二,除非万不得已,手不要留开剑柄。” “第三,多练拔剑动作,在各种情况下的拔剑动作,保证自己随时能拔剑。” 赵延年举着三根手指,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掠过。“能做到这三点,就足以让大部分敌人知难而退,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就是亡命之徒。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命,千万不能手下留情。” 四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 三天后,赵延年换上了一身新衣,跟着於单出发了。 左骨都侯的营地离单于庭有十几里路,需要骑马去。 桀龙不敢大意,提前派人清查附近的树林、山谷,任何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不放过。 左司马乌屠被派到了於单身边,所有的事都要桀龙亲自安排,压力不小。赵延年都觉得他太紧张了,劝他放松些。 桀龙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不像赵延年,管好於单身边几十步,确保没人会危及於单性命即可。 暗中窥探於单行动的人数不胜数,如果被成千上百的人围住,就算赵延年武艺再好,於单也难逃一劫。 真出了那样的事,不管於单死不死,他肯定活不成。 右骨都侯会亲自取了他性命。 乌屠四人分作两组,在於单前后护卫。 赵延年与段叔护在於单左右。 段叔这次没带戟,却佩了剑。一柄八面汉剑,黑漆朱纹,非常漂亮。 於单本人也佩了剑,形制与段叔的类似,只是更豪华,不仅剑鞘上镶了金饰,剑摽、剑首、剑镡、剑璏都是白玉所制,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一路上,赵延年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比起这两柄剑,赵延年腰间的环首刀未免太寒酸了些。 来到左骨都侯的营地,左骨都侯已经在营外候着。在他身边,站着十几个穿皮带金的匈奴贵人,一个个面色阴冷,眼神阴鸷,就像捕猎的狼。 右骨都侯已经先到了,正和左骨都侯说话。 桀龙安排好了警卫,快步走了过来,向於单行礼。 乌屠先下了马,赶到於单马前,握住了马缰。 於单下了马,和桀龙轻声交谈了几句。 桀龙低头看到於单腰间的剑,嘴角抽了抽,转头看了一眼段叔。 段叔昂着头,视而不见。 桀龙轻轻哼了一声,陪着於单向前走去。 赵延年紧紧跟上,目光扫过几十步外的左右骨都侯。 他有一种感觉,今天的宴会不会顺利,甚至可能不只是比武这么简单。 来到左右骨都侯面前,於单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看向众人。 正和右骨都侯闲聊的左骨都侯脚下不动,只将身体转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於单两眼,花白的眉毛轻皱。 “单于佩的这是什么剑?看起来,像是汉人的剑。” 於单没说话,段叔却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回左骨都侯,单于佩的这是玉具剑,王者之剑。” 第70章 文斗和武斗 左骨都侯沉下脸。 一个匈奴贵人从他身后闪出,厉声喝道:“哪来的汉子,在这里胡说八道。单于乃是匈奴人的单于,不是汉朝的王,为何要佩汉人的王者之剑?都是你们这些汉子,蛊惑单于,该杀!” “对,该杀!”人群中有人大声附和。 段叔面色一紧,迟疑了片刻,看向左右骨都侯。 左骨都侯沉着脸,眼神锐利如刀,右骨都侯却面色平静,无动于衷。 段叔定了定神,呵呵一笑,声音也有些不太自然。 “诸位有不少曾是追随冒顿单于的人,难道就没人见过这把剑?” “冒顿单于?”匈奴贵人们明显有些慌乱,互相看看,最后看向了左右骨都侯。 左骨都侯再次打量了一眼於单腰间的剑,然后看向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抚须而笑。“没错,这的确是冒顿单于的剑,是当年汉家皇帝赠送的礼物之一,祝贺冒顿单于征服月氏。冒顿单于很是喜欢,珍藏在单于庭。” 左骨都侯眉头微皱。“我没见单于佩过此剑。” 右骨都侯说道:“老哥的确没见过,因为单于从未佩过此剑。他得到剑后不久,就归天了。” “原来如此。”左骨都侯点点头,终于转过身体,向於单抚胸行礼。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只是很不整齐,看起来有些勉强,有些随便。 段叔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与赵延年并肩而立。 赵延年悄声说道:“段君好口才,连冒顿单于都搬出来了。” 段叔苦笑道:“匈奴人敬畏强者,能让他们不得不低头的,也就冒顿单于了。赵君,你多加小心,看他们这阵势,今天怕是难以善了。” 赵延年轻笑。“我也看出来了。不过,真要闹到兵戎相见也未必是坏事。” 段叔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接着说道:“既然他们不服单于,索性全杀了,送他们去见老单于。” 段叔一惊,随即斥道:“不要乱来,真要那样,匈奴可就大乱了。”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说到底,段叔还是想苟和,没有和这些匈奴贵人开战的决心啊。 在左骨都侯的引领下,於单进了大帐,在最尊贵的位置就座,左右骨都侯在他两边。 其他匈奴贵人也各自落座。 赵延年与秦苏入帐,跟在於单身后,乌屠带着索图里、阿里合在帐外,随时准备接应。 刚坐下不久,众人还在交头接耳,阿里合匆匆进来,贴着帐篷边,来到赵延年身后,附耳说道:“赵君,外面有不少甲士。” 赵延年心中一紧。“大概有多少人?” “就目前看到的,至少有二十人。” “多留心,通知相国,如果继续增加,就按照约定给我信号。” “是。”阿里合悄悄地溜了出去。 “什么事?”一旁的段叔凑了过来,神情紧张。 “不碍事。”赵延年轻声笑道:“段兄做好文斗的准备就行,武斗的事,我负责。” 段叔眼皮轻抬,瞅瞅赵延年,哑然失笑。“你这小子,虽不读书,新词却不少。”他品咂了一番,又道:“文斗、武斗,倒也贴切。行,就这么定了,文斗有我,武斗归你。” 於单身体微微后仰,嘴唇不动,含糊的说道:“有二位一文一武,我可以安坐了。” 这时,左骨都侯站了起来,伸手轻按。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帐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诸位,老单于已经归天,左贤王身为储君,已经到了单于庭,接下来就等诸王及各部大人来,送老单于一程,祭祀告天,同时确定新单于。诸位都是单于庭的贵人,有什么想法、意见,不妨说一说,讨论讨论。等诸王和各部大人来了,也有个准备。” 赵延年听了,心里便是一紧。 左骨都侯这是明目张胆的不承认於单的单于身份,只承认他是左贤王啊。 他这一句话,就把性质定了。 於单不是单于,只是左贤王,与其他王和各部大人没什么区别。 大家是在讨论单于位的归属,你能不能成为单于,要看讨论结果。 段叔面色一变,起身说道:“左骨都侯,你这是……” 左骨都侯突然转身,目光扫向段叔。“你是谁?单于庭百官,我都认得,却没见过你。” 段叔顿时面色涨红,张了张嘴。“我……我是单于客卿。” “如果我记得没错,客卿只是客人,没得到主人邀请,不能轻易说话吧。” 段叔的脸颊抽了抽,渐渐由红转白,眼神有些绝望,无奈地看向了於单。 於单微微欠身。“段君是我的客卿,代我发言,可以吗?” 左骨都侯嘴角微挑,抚须不语。 有人起身,大声说道:“左贤王不亲自发言,是看不起我等,还是不会说话?” 於单面色一红,刚要说话,段叔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挺身而起。“单于贵重,岂能轻易开口?你又是谁,在单于和左右骨都侯面前放肆,还知道尊卑贵贱吗?” 那人顿时大怒。“一个卑贱的汉儿,竟敢在我面前放肆,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一边骂,一边拔剑,大步走来。 段叔大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延年及时伸出手,托住了段叔的背,轻声说道:“站稳!不要退!” “啊?”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就听到“呯”的一声,提剑冲来的匈奴人像是被牛撞了一般,飞了出去,穿过帐门,在大帐外轰然落地。 帐上尘土飞扬,帐中一片死寂。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赵延年收势,掸了掸袖子,转身看向左骨都侯,淡淡地说道:“请教左骨都侯,这人是谁,又是受谁的指使,竟敢在单于面前拔剑?” 帐外倒地的匈奴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萎靡地倒了下去,不时的抽搐一下,像是死了一般。 左骨都侯面色发白,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知道赵延年是右骨都侯所说的汉家勇士,於单的天命,今天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见见赵延年,杀杀他的威风。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赵延年虽然抢先出手,直接击飞了为他发声的匈奴贵人,还暗指是受他指使,欲对於单不利。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没看清赵延年是怎么出手的,甚至没看清赵延年是怎么从於单身后走到於单面前的,只觉得眼前一晃,赵延年就已经击飞了对手。 这是什么武艺? 他征战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艺。 他虽然心中震骇,却还是迅速冷静下来,淡淡地说道:“我们匈奴人就是这样,有话直说,毋须别人指使。足下好武艺,但这里不是战场,还请足下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赵延年嘴角轻挑。“既然不是战场,请诸位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拔剑,免得误会。” 左骨都侯眼角抽搐,怒气勃发,却偏偏不敢喝斥赵延年。 他毫不怀疑,下一刻,被赵延年击飞的就是他。 大帐中再次死寂,无数双目光盯着赵延年和左骨都侯。 过了一会儿,右骨都侯站了起来,哈哈一笑,来到赵延年身边,一边推着赵延年回去,一边说道:“诸位,这位也是单于的客卿,眼下负责保卫单于,尽忠职守,是个靠得住的人。有他在单于身边,没人能伤得了单于。”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 右骨都侯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就像有人想对於单不利似的。 赵延年回到於单身后,右骨都侯转身,拍了拍手。“行了,说回正题,你们关心的,不就是什么时候回漠南王庭,以及起兵汉塞吗?今天就把这事说清楚。” 第71章 错位 赵延年回到於单身后,静静地站着。 一旁的秦苏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然后挺直了身躯,按紧了剑,目光扫视全帐。 於单微微侧过脑袋,向赵延年点头致意。 不得不说,赵延年这一击很及时,也很有效,一下子就镇住了所有人。 包括左骨都侯在内。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左骨都侯的恐惧,心中舒畅无比。 原来你也会怕。 段叔也恢复了镇静,重新站稳身体,俯下身,和於单耳语了几句,起身走到大帐中央。 火塘里的火照亮了他的脸庞,熠熠生辉。 “诸位担心的问题,单于早有计较,之前也和右骨都侯商量过,想必他也已经通报了诸位。不过,既然诸位这么不放心,不妨在这里再说一遍……” 赵延年眉心微皱,觉得段叔这几句话说得不妥。 你这是指责右骨都侯故意隐瞒吗? 右骨都侯几乎是目前单于庭唯一支持於单的权贵,就算他也想回到漠南王庭,也想劫掠汉境,你也不能将他往对手那边推吧。 他偷偷看了一眼右骨都侯,果然发现右骨都侯的脸色不太好看,一丝笑容也没有,眼神阴森的看着段叔的的后背。 段叔浑然不觉,继续高谈阔论。 “匈奴与汉,本是兄弟之国。既是兄弟,自当和睦相处,是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一个匈奴人站了起来,扬扬手,喝道:“你这汉子,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听不懂。” 其他人也出声附和,却没有一个人拔剑,更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声音虽然大一点,态度还算收敛。 赵延年愣了一下,没觉得段叔说的有什么难懂的。 转念一想,忽然反应过来,段叔刚才这几句不是匈奴话,而是汉语,难怪匈奴人听不懂。 於单身连的几个人大多懂汉语,至少能听得懂,说话时经常是汉语杂着匈奴语,习惯了。可是这些匈奴人却不习惯,见段叔说着说着,突然冒出几句汉语来,顿时怒了。 段叔也反应过来,连忙用匈奴语解释了一通。 匈奴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段叔很尴尬,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什么可笑的。 赵延年想了想,也笑了。 跟匈奴人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确有点可笑。 你也不想想匈奴人的大英雄、精神偶像冒顿是怎么上位的,弑父啊。 段叔是想用汉人的忠孝仁义来教化匈奴人,可是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不是一两年就能实现的。 当然,此刻的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汉高祖是怎么对待老爹和大哥的,文帝、景帝又是怎么对待宗室的,大家也看在眼里。 淮南案、七国乱,都是震惊天下的大案、要案,匈奴人也略知一二。 於单还没坐稳单于大位,你就说这些礼义道德,匈奴人能给你好脸色? “匈奴和汉是兄弟之国不假,可是和睦相处,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左骨都侯一手抚着胡须,一手轻按,示意众人安静。“你别忘了,你们汉人的军队刚刚偷袭了我们的河南地。这是和睦相处的样子吗?” 有人大声附和。“就是,无耻的汉人,抢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还有脸说兄弟之国。” 又有人大声说道:“你怕不是汉人派来的奸细吧?” “我看像。” “什么像,根本就是。左贤王被他骗了,还当他是好心。” “……” 眼看匈奴人又鼓噪起来,左骨都侯含笑打量着段叔,眼神讥诮。 右骨都侯低着头,打起了瞌睡。 於单面红耳赤,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又闭上了。 段叔孤零零地站在中央,显得很是无措。 赵延年心中暗自感慨,这队伍,不好带啊。 实力本来就不行,还内斗。 扩大到整个匈奴,也是如此。 明明整体实力不是汉朝对手,内部还争权夺利,怎么可能赢。 难怪他们被卫霍横扫,虐成了渣。 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见段叔被逼到了墙角,赵延年心中不忍,咳嗽一声:“诸位,以长城为界,可是冒顿单于与汉家天子的约定。河南地在长城之内,本来就是汉朝的土地。” “冒……冒顿单于?”刚才叫得最凶的那个匈奴人愣了一下,看向左骨都侯。 很明显,他对冒顿单于有点怕,也不清楚冒顿单于是否和汉家天子有过类似的约定。 左骨都侯眉心微蹙,沉吟道:“可是自汉朝立国以来,河南地一直是我们匈奴人的土地……” 段叔也缓过劲来,立刻反驳。“左骨都侯有所不知,河南地虽然被匈奴人占着,却不合约定。汉朝文皇帝即位之初,曾与冒顿单于相约,河南地是汉地,匈奴人不宜居住,后来又派兵驱逐右贤王出境。冒顿单于也是认可的。” 左骨都侯眉头皱得更紧。“这么说,左贤王是不打算回漠南王庭,也不想夺回河南地了?” 段叔看向右骨都侯,右骨都侯却低着头,根本不理段叔。 段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说道:“单于从来没有说不回漠南王庭,而是要等一等。” 左骨都侯立刻追问道:“等到什么时候?” “等正月之后。”段叔冷笑一声。“等诸王来朝,承认单于大位之后,这是当初就说好的。” “是吗?”左骨都侯转头看向右骨都侯。“和谁说的?” 右骨都侯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段君,你大概是误会了。我说的是左贤王答应回漠南王庭,同意诸位向汉人讨回公道,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单于之位,可不是等他继承了单于之位再回漠南王庭。” “你……” 右骨都侯扫了段叔一眼,寒光迸现,一下子就吓住了段叔。 段叔面色煞白,咽了一口唾沫,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右骨都侯站起身来,接着说道:“现在已经是十月,如果等正月之后再启程,等到了漠南王庭,也是春天了。春天马瘦,如何出征?” “对嘛。”左骨都侯一拍手掌,大声表示赞同。“就应该现在就走,到了漠南王庭再选定单于,然后立刻出兵,夺回河南地。我听说汉人正在修筑城池,再不去,可就晚了。” “对,现在就去。” “没错,漠北王庭太冷了,没法过冬。” “……” 匈奴人大呼小叫,气氛高涨。 段叔狠狠的瞪着右骨都侯,却不敢说一句话。 於单面色通红,气息也粗了。 赵延年见状,知道今天谈不出结果了。 右骨都侯临阵变卦,背刺於单,匈奴贵人们已经整体站到了於单的对立面,还谈个屁。 他冲着帐外的乌屠使了个眼色,俯身在於单耳边说道:“单于,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於单六神无主,正急着逃离,闻言立刻起身。 左骨都侯一直盯着於单,见状立刻阻拦。“左贤王这是要去哪里?” 於单还没说话,赵延年上前一步,伸手按在了左骨都侯的肩膀上,左手拇指轻按左骨都侯的颈动脉,沉声道:“单于身体不适,要暂时离开一下,请左骨都侯带路。” 第72章 匈奴人生活不易 左骨都侯大怒,双目圆睁,抬手想推开赵延年。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臂失去了知觉,就像被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压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大惊失色,再次用力,连整个身体都歪了,手臂还是抬不起来。 他惊恐地看向赵延年,却发现赵延年眼神如刀,杀气腾腾,不禁心中一紧。 “大胆,竟敢对左骨都侯无礼。”两个甲士冲进大帐,剑指赵延年,厉声喝斥。 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左骨都侯,等着左骨都侯下令。 左骨都侯脸色发青,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张不开口。 赵延年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不仅沉重如山,更像是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说话,“杀了他”三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就连怒视赵延年都有些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 无边的黑暗笼罩而来,似乎要将他吞没。 赵延年眉头一皱,低喝一声。“秦苏!” “在!”秦苏拔剑出鞘,挡开一个甲士的剑,顺手一抹,割开了他的脖子,随即挥剑猛刺另一个甲士。 那个甲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秦苏刺中脖子,顿时鲜血如注。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时,帐外呼喝声大起,乌屠三人已经动了手,连杀数人。 紧接着,桀龙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都给我把剑放下,退出去,否则格杀勿论。” 直到此时,赵延年的心才算定了下来。他松开了左骨都侯的颈动脉,轻声说道:“左骨都侯,如果你不想死在这儿,最好能送我们出去。” 左骨都侯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知觉,那座无形的大山也消失了,眼前渐渐亮起来。 他长出一口气,喘息道:“好……好。” 赵延年伸手一拨,将左骨都侯拨得转了个身,推到身前,另一只手拔出了战刀。 “走!” 左骨都侯不敢轻举妄动,像木偶似的一步步向前移。 赵延年紧跟其后,秦苏和段叔护着於单,跟在赵延年后面。 出了几,乌屠带着索图里和阿里合迎了过来,与赵延年等人汇合,一起向帐外走去。 桀龙坐在马背上,扫视了一眼现场,看到父亲右骨都侯不在於单身边,先是一惊,随即又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右骨都侯,知道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单于,上马。” 於单战战兢兢的上了马,在桀龙的保护下,轻驰出营。 赵延年按着左骨都侯的肩膀,冲着人群中的右骨都侯大声说道:“右骨都侯,我代单于请左骨都侯回去聊聊,这里就交给你了。” 右骨都侯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赵延年挟持着左骨都侯上了马,向桀龙、於单追去。 出了左骨都侯的营地,赵延年才松开了手,还左骨都侯自由。“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这几位都是射雕手,取你性命很容易。” 左骨都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小子,你这是什么巫术?” “不是巫术,是武术。”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不再搭理左骨都侯,策马向前。 乌屠等人押着左骨都侯,紧紧跟上。 —— 过了一会儿,赵延年与桀龙、於单会合。 於单看了一眼左骨都侯,对赵延年说道:“今天真是亏了你,要不然,我怕是要死在左骨都侯的大帐里了。”又对左骨都侯说道:“左骨都侯,你可真狠啊,居然想杀我。”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你想多了,我真想杀你,你还逃得出来?” “那帐外的甲士又是怎么回事?” 左骨都侯看向桀龙。“他带来的甲士又是怎么回事?” 於单哑口无言。 左骨都侯接着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如今的单于庭,谁也不相信谁。你虽然是匈奴的左贤王,可是你身边有这么多汉人,谁还让你当单于?” 他瞥了一眼於单腰间的剑。“你想做汉朝的王,可是我们不想。匈奴人是骄傲的天之子,不可能做汉人的臣子。你要是想做,就去汉朝吧,我们选更合适的人做单于就是了。” 於单冷笑道:“你是说左谷蠡王吧?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左骨都侯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贪图好处,才反对你?” 於单怒道:“难道不是?” 左骨都侯一声长叹。“蠢材,你还没看出来吗?我是保护你啊。你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每年入塞劫掠,只是为了好玩吗?草原上产出有限,除了牲畜,几乎什么都没有。不入塞劫掠,怎么生活?” 於单怒道:“和亲不是一样?非得交战,杀那么多人?” “和亲,和亲。”左骨都侯怒了。“和亲的那点财物,能分给每一个战士吗?别说他们了,就连各部大人都分不到一点。现在汉朝皇帝连和亲都不肯,互市又关闭了,我们不去抢,还能怎么办?看着部众不堪穷困,逃往汉地,然后成为汉朝的战士,反过来杀我们?” 於单有些气短。“怎么会……” 左骨都侯怒吼道:“怎么会?你忘了那个你的前任相国吗?他现在就是汉朝的将军,还取了个汉名,叫赵信。卫青杀到龙城的时候,他就是向导。” 於单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赵延年在一旁听着,有些意外。 他知道赵信,也知道他是匈奴人,却不知道他原本是左贤王的相国,桀龙的前任。 听左骨都侯这意思,似乎他们之间还有些过节? 左骨都侯喘了几口气,狠狠地扫视了赵延年、段叔一眼。 “这些年,就是因为你要做仁君,不仅自己不肯大举入塞,还阻挠其他人,搞得部众离心,多少人投了汉朝,反过来帮汉人杀我们。就我知道的,封侯的都有好几个。汉军这几次出塞,都是他们做路,才让我们损失惨重。你说,谁敢让你做单于?” 於单沮丧的低下了头,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 回到单于庭,於单像逃也似的进了自己的帐篷,谁也不见。 赵延年无奈,只得将左骨都侯交给桀龙,先关押起来。 放是不能放的,杀也不能随便杀,只能先关着。 左骨都侯临走时,深深看了赵延年一眼,一声叹息。 赵延年不懂他的意思,也没兴趣懂。他拉着段叔走到一旁,轻声说道:“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段叔一摊手,随即又咬牙切齿的说道:“没想到右骨都侯那老奴竟然敢背叛单于,真是看错了他。这些蛮夷,就没一个忠义之士,都该死。” 赵延年皱皱眉。“别说那些没用的,现在离开战只有一步之遥,不赶紧想办法,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能怎么办?逃吗?” “逃是逃不掉的。”赵延年叹息道:“就我们几个,想越过大漠,逃回中原,可比登天还难。左谷蠡王一直没露面,说不定就在半路上等着我们。” 段叔苦笑。“逃又逃不掉,那还能怎样?战吗?” “顺势而为,答应他们的条件,先回漠南王庭,再做计较。” 段叔眼睛一翻。“怎么,你也同情匈奴人,希望他们劫掠汉境?” 赵延年有些恼火。“我是说先回漠南王庭,再做计较,什么时候说希望他们劫掠汉境了?你读了那么书,圣人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还是说你打算学子路,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舍生取义?” 段叔的脸唰地红了,梗着脖子说道:“舍生取义,孟子所尚,有何不可?” 第73章 大秦锐士 赵延年没有再争。 与愚蠢的人争论,本身就是愚蠢的。 他转身回帐,於单正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腰,驮着背,两眼无神地看着火塘里的火苗。 玉具剑扔在一旁,露出半截雪亮的剑身。 是漂亮的八面汉剑。 赵延年见过不少类似的文物,却还是被这柄剑的美吸引住了。 不得不说,八面汉剑兼具华丽和庄重,有种低调的奢华,不是那后那种妖艳贱货可以比的。在他心目中,能和汉剑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唐横刀。 环首刀是标准的战场制式兵器,朴实耐用,美感略逊一筹。 赵延年走过去,捡起玉具剑,还剑入鞘,放在一旁的兰锜上。又走到於单对面坐下,偷眼看了一下於单的脸。 於单的眼睛有点红,好像刚哭过。 “单于?” 於单吸了吸鼻子,露出勉强的笑容。“赵卿,今天多亏有你,否则……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赵延年轻声叹息。“单于,恕我直言,左骨都侯应该没有伤你之心。” 於单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是的,如果他想杀我,根本不必和我见面。他是想吓唬我,逼我就范。你说,我应该听他们的吗?” “应该。” “应该?”於单抬起头,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做任何事都要讲火候,否则很难成功。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单于的想法很对,时机却没到,想说服他们,恐怕不容易。不如顺势而行,等他们吃了苦头,再做也不迟。” “你也觉得我的想法对?”於单有点惊喜。 “我之前就和相国说过,也和段叔说过,匈奴人最终不是汉人的对手,回到漠北是必然的。” “匈奴人不是汉人的对手?”於单有点不高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赵延年多少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於单想迁到漠北的单于庭是因为清楚双方实力,这才避汉军锋锐,躲到漠北来。可是看他这意思,他似乎并不这么想? “我想迁到漠北王庭,是因为这里是匈奴人的龙兴之地。与汉朝保持距离,也可以避免冲突,而不是畏惧汉军。”於单站了起来,怒视着赵延年。“你觉得我是懦弱之人?” 赵延年一时无语,神情尴尬。 他真没想到於单是出于这个目的才迁到漠北王庭。 他也没想到於单和其他匈奴人一样,坚信匈奴人更强,汉军不足以构成威胁。 这么一说,他的退让倒显得更加难得了。 略一思索,赵延年欠身致意。“是我见识短浅,低估了单于,请单于恕罪。” 於单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赵延年会这么直接的认错,又这么正式的道歉,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了。 他有点窘迫地挥了挥袖子。“算了,你是……又不是谋士,对情况不了解,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的。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眼下时机的确不太合适。我刚继承单于大位,功业未成,他们不信我也是正常。” “单于英明。”赵延年随口拍了个马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只要能让於单答应去漠南王庭,化解当前危机,他不介意说点好听的。 “且!”於单脱口而出,随即又尴尬地挥挥手。“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再想想。请段卿来。” “诺。”赵延年应了一声,起身告辞。 刚出帐门,乌屠四人就围了上来,热情洋溢。“赵君,你有空吗?” “什么事?”赵延年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 段叔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看起来有点孤单。 “你能给我们讲讲吗,你是怎么将那人打出去的?”乌屠说道:“我听秦苏说了当时的经过,可是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他没看清,你能不能再给我们展示一下。” 赵延年扫了他们一眼,抬抬下巴。“秦苏,你去请段卿进帐,单于要见他。” “好的,好的,你等我回来再说。”秦苏按着剑,快步向段叔走去。 他和段叔说了两句,没等段叔回答,又匆匆赶了回来。 段叔的脸色不太好看,回头看了一眼赵延年,甩甩袖子,大步流星的进了大帐。 赵延年也没理他。 他现在有点烦段叔,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孩子气的使性子,恶心!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一脚将他踹出去。”赵延年轻描淡写的说道。 “就这么简单?”乌屠一脸怀疑。 “就这么简单。”赵延年推开他们,打算回去休息。 乌屠等人追了过来,秦苏说道:“赵君,你当时明明站在单于身后,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单于前面?” “当然是从单于身边走过去的。” “我怎么没看见你走过去?” “那是你的问题。我不从他身边走过去,能飞过去不成?”赵延年瞅了秦苏一眼,笑道:“你今天那一剑不错,一式双杀,精彩。” 秦苏既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头。“我也就这一式,家传的,从小就练。” “就应该这样。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只有烂熟于心,才能出手就有,就算对方有防备也没用。” “什么,你还有这一手?”乌屠等人惊讶地看着秦苏。 “怎么?我还不能有点保命的本事?”秦苏傲骄的抬起头。“再怎么说,我阿爷也是大秦锐士,我阿爸能在草原上活下来,还娶了我阿妈,凭的都是真本事。” “咦——”乌屠三人齐声表示鄙视。“刚夸你两句胖,你还喘上了。” “你阿爷是大秦锐士?”赵延年也好奇。 “嗯,他原来是宫里的卫士,跟着太子扶苏镇边。后来太子死了,他就逃到草原上了。我名字里的苏就是扶苏的苏,我阿爷起的。他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说到了地下,还要去做太子的卫士。” “和你一样的人多吗?” “那怎么可能。”秦苏昂起头。“大秦锐士总共也没几个人,当年跟随太子扶苏戍边的也就四个人,三个战死,只有我阿爷逃出来了。” “战死?”赵延年很奇怪。“扶苏不是自杀的吗?怎么还死了三个锐士?”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阿爷是这么说的。” “你阿爷没传其他的剑法,就这一式?” “一共有七式,传给我阿爸了。我阿爸刚教我了一式,就死了。” 索图里忍不住问道:“这么厉害的剑术,你阿爸为什么不一起传给你?” 秦苏摇摇头。“我阿爸说,学会一式,才能学下一式,要不然没用。平时练得好看,到了战场上用不出来,还不如只会一式。就像赵卿说的,不用想,出手就有。” “可惜。”乌屠摇摇头。 “其实也没啥可惜的。”秦苏叹了一口气。“草原上重骑射,剑术再好也没啥用。我阿爸学全了七式,却用不上,只能去给商队做护卫,赚点养家的钱。如果不是这次挑选精锐,我也不会成为单于的卫士。” 赵延年若有所思。 秦苏说得没错,草原上还是以骑射为主,短兵相接的机会不多,剑术之类的没有用武之地。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於单身处险境,有必要加强贴身防卫的力量,像秦苏这样的剑术高手越多越好。 有必要找桀龙商量一下。 “乌屠,你带着索图里、阿里合守着单于,我和秦苏去找相国,商量点事。” 乌屠点头答应,带着索图里、阿里合走了。 第75章 你不配 桀龙正陪着左骨都侯说话。 虽然左骨都侯是俘虏,但桀龙却没敢将他当俘虏看,恭恭敬敬,比侍候他阿爸右骨都侯还要礼貌。 此时此刻,坐在正席上的左骨都侯表情温和,与刚才宴会上的他截然不同。 看到赵延年进帐,他甚至含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 赵延年拱手还礼,走到桀龙身后,低声说道:“相国,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很急吗?” 赵延年眨眨眼睛。“倒也不是非常急,但早点安排,总是好的。” 桀龙会意,起身向左骨都侯打了个招呼,跟着赵延年出帐。 赵延年指着秦苏,将自己的想法轻声说了一遍。 “大秦锐士?”桀龙有些诧异。“很厉害吗?” “当年秦军中的精锐,不少人后来成了始皇帝的贴身卫士,秦苏的阿爷就是保护太子扶苏的。” 桀龙吃了一惊。“这么厉害?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看向秦苏。“不过我记得你阿爸,他是做马贼的吧?剑术很好,就是骑术差一点,好像是被射杀的。” 秦苏面红耳赤,偷偷看了一眼赵延年,低下了头。 赵延年装作没看见。“大秦锐士本来就不多,相国没听过也正常。不过,大秦崩溃之后,流落到草原上的秦军将士应该不少,他们的子弟应该多少懂一些剑术、阵法,再加上新降的汉军士卒,挑选百十人应该不成问题。单于身边只有我们几个,实在太单薄了。” 桀龙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有这样的想法。上次在浚稽山,见识过步骑协同的威力后,我就想多招一些擅长步战的士卒了,只是一直没抽出时间。回头我和赵归胡说一声,这件事安排他去办,你直接找他就行。” “好。” 赵延年拱手告辞,却被桀龙伸手拽住了。 “我找到那个工匠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和他见个面,说一下你要什么样的兵器?” 赵延年大喜,满口答应。 多事之秋,他的确需要一两件趁手的兵器。 —— 於单和段叔对面而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有点尴尬。 与左骨都侯见面之前,他们商量了半天,热情洋溢,斗志昂扬,结果真见到左骨都侯,被左骨都侯一吓,全慌了,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 “那个……赵卿和你说过汉匈优劣?”於单咳嗽一声,率先开口,打破了难堪的局面。 段叔一愣。“啊……啊,说过。” “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有,又没有。” 於单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得有道理,是因为事实和他说的很接近。”段叔渐渐恢复了平静,从容起来。“说得没道理,是因为单于和他说的匈奴人不同。” 於单眼神闪烁,盯着段叔。 段叔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先端了一杯给於单,自己也拿起一杯,接着说道:“单于可知,一向据城而守的汉军为何突然凶猛起来,主动出击?” 於单呷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因为……换了天子?” “天子登基已经十多年了。几年前,在马邑,他还打算伏击老单于,结果无功而返。之后几年,他一直没有出兵。”段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追问。“为何这两年,汉军突然主动出击?” 於单茫然地看着段叔,不知所措。 段叔放下酒杯,慨然道:“因为汉朝有一个董夫子,上天人三策,从此改变了汉朝国策。他们不会再和亲了,而是选择主动开战,为他们的高皇帝复白登之仇。” “董夫子?不是你的老师吗?” “是的。” “他这天人三策究竟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改变汉朝国策,要与我匈奴开战?” “天人三策的主要内容就四点:天人感应,大一统,独尊儒术,以及以德治国。” “这不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些吗?” “没错,就是我和单于说的那些。”段叔挺直了腰杆,慷慨激昂。“董夫子以儒术辅汉朝天子,我以儒术辅单于,要在草原上行王道,致单于为尧舜。” 於单连忙摇手。“段卿言重了,我怎么敢奢望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 “孟子说过,尧舜也是人。” 於单咂了咂嘴,决定不和段叔争论这样宏大的问题,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困境比较好。能不能成为圣人以后再说,眼下势单力孤,又和左骨都侯闹翻了,随时有送命的可能。 “依你之见,是接受他们的要求,到漠南王庭再继位,还是在这里?” 段叔顿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抚着胡须,沉默不语。 於单有点急了。“段卿,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有什么不能说的?” 段叔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是建议坚持在这里的,可是现在情况有变,赵延年俘虏了左骨都侯,又将右骨都侯留在了那里,不答应就是撕破脸了。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暂退一步,以和为贵……” 不等段叔说完,於单打断了他,没好气的说道:“你也赞成去漠南王庭?” 段叔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於单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又猛地站住,仰起头,一声长叹。 “也罢,听你的,去漠南王庭继位,然后出兵。让他们看看我是不是单于的子孙。” 段叔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 “你去见左骨都侯,转达我的意思。”於单甩甩袖子。“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段叔抬起头,看看於单,脸色为难。 於单却不看他,转身进了后帐,将自己摔在铺着厚厚皮毛的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 段叔一个人枯坐了片刻,无奈起身。 —— 桀龙坐在案前,用力切着肉,两手都是油腻,嘴里也塞得满满的。 段叔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心里一阵阵犯堵。 如果不是强忍着,他随时可能吐出来。 “你们想好了?”桀龙咽下嘴里的肉,端起酒杯,瞥了一眼段叔。 “想好了。” “不再变了?”桀龙喝了一大口酒,歪了歪嘴角。“几万人一旦起程,可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惹恼了他们,他们是会翻脸杀人的。” 段叔脸皮发烫。 桀龙这分明是说他们没主张,随时会变。 “不再变了。”段叔咬牙切齿的说道。“我能见左骨都侯了么?” “他不见你。”桀龙说道,又低下了头,继续胡吃海塞。 段叔一愣,脸涨得通红。“为……为什么?” “你不配。” “……”段叔霍然起身,手按剑柄,怒视着桀龙,横眉冷对。 桀龙眼皮上抬,翻了个白眼。“你跟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 他擦了擦手,又说道:“他要见单于,听单于亲口对他说。” 段叔狠狠的瞪着桀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才松开了剑柄。 “好,我去向单于汇报。” 说完,转身出帐。他走得太急,险些踢翻摆满酒肉的矮桌。 桀龙连忙伸手按住,不屑地撇了撇嘴。 “鼠辈,就凭你也想见左骨都侯?万一吓出尿来,岂不薰死人。” 第75章 铁匠 当晚,赵延年下值,回到帐篷时,赵归胡、仆朋已经回来了,正坐着闲聊。 孙贾也在,静静地听着,不说话,看起来不太很开心。 见赵延年入帐,他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搞得赵延年很不自在。 “你们这是……” “你今天又露脸了,我们跟着沾光。”仆朋迎了上来,拍着赵延年的手臂,乐得合不拢嘴。“你是不知道,刚才乌屠看到我们时那个客气,比见到他亲爸都乖。” 赵延年恍然,笑笑没说话。 不用说,乌屠他们在他这儿没问出什么,立刻跑去赵归胡、仆朋面前打听消息了。 在此之前,他还仗着是右骨都侯的亲信,有意无意的排挤赵归胡和仆朋。 “说说,怎么回事。”赵归胡伸手示意,请赵延年坐在最中间。 赵延年连忙推辞。 在别人面前,他或许会争一争,在这个帐篷里,尤其是在仆朋和赵归胡面前,他绝不会坐在主席上。 这是他的家人。 谦让了一番,他靠着仆朋右侧坐下了,赵归胡会意的坐在那一边。 仆朋开心得像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 王君曼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快说说,怎么回事?”赵归胡再次催促。 赵延年就将护卫於单去见左骨都侯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当时只想着怎么保护单于的安全,没想太多。现在看来,将左骨都侯带回来,多少有些冒失。” 赵归胡想了想。“虽然有些冒失,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按他的说法,恐怕已经有了兵变的想法,而我们却一点准备也没有。带回来,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仆朋也说道:“没错,说起来,他们都是挛鞮氏的子孙,可真要是翻了脸,比谁都狠,说杀人就杀人。单于怎么了?照杀不误。你们汉人说匈奴人野蛮,也的确没说错。”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汉人为了权力,也一样杀得血流满地。”赵归胡不紧不慢地说道:“延年,你估计单于接下来会怎么做?” “不清楚,我看他已经乱了阵脚,根本拿不出主意。” 赵归胡直起腰,拍拍膝盖。“是啊,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主见,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仆朋说道:“真要是去漠南王庭,我们这几天又白忙了。” 赵延年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征召的中原人,大多在这里定居多年,有的甚至建起了屋子,开辟了土地。让他们守卫单于庭没问题,让他们跟着去漠南王庭,可就没几个愿意了。” “这样啊?”赵延年有点傻眼了。 “的确是这样,我也听说了。”孙贾附和道。 “你这两天在忙什么?”赵延年转向孙贾。 名义上,孙贾是他的奴仆。实际上,他们算是合作伙伴,一起来找张骞的。只是到了单于庭后,一直没有相关的消息,他又有事在身,顾不上孙贾了。 “我这几天也没事,就在附近转转,看到不少房子,还有一些麦田,都被雪盖着。” “这儿有汉人的房子?” “有,只是离得比较远。”孙贾画了个草图。“不仅有麦田,还有工坊,好多中原来的工匠都聚集在那里,每逢初一、十五,还会有集市。” “那打听到张骞的消息了吗?” “有人说见过,但是有些时日了,最近没听说。”孙贾顿了顿。“就像是……突然就不见了。” “突然?”赵延年品着其中的味道,觉得有些不对劲。 “嗯。我怀疑,有可能是被害了,说不定是给老单于陪葬了。听说老单于很欣赏他,说他忠于职守,不忘故主,是个英雄。” 赵延年头皮一紧,半晌才道:“我明天去问问。” —— 次日,赵延年带着那两块陨铁,来到桀龙的帐篷,约他一起去见工匠。 桀龙让他等一下,先叫来乌屠,让乌屠带上两百骑。 赵延年笑道:“有必要吗?” “那作坊有点远,小心点没坏处。”桀龙想了想,又道:“最近单于庭不太平。真要遇上伏兵,就算你武艺再好也没用,还是多带点人安全。” “行吧。”赵延年没有坚持。 他也清楚,真遇上几十上百人,他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跑。 武术不是巫术,不能撒豆成兵,以一当百。 相比之下,反倒是骑射有点可能。 像赵归胡那样的神箭手,是可以凭借着射程和精准度的优势以少胜多,吊打几十人的。 等乌屠调集好骑兵,一起上了路,借着闲聊的机会,赵延年问起了老单于的葬礼。 老单于其实还没葬,要等各部诸王一起来,举行仪式之后,才能送往龙城安葬。 龙城是匈奴人的祖坟所在,单于一般都葬在那里。 “殉葬?”桀龙转头看着赵延年,神情有些不快。“你真把我们匈奴当野蛮人了?我们好多年不用人殉葬了。就算殉葬,也应该是亡者最喜欢的女人、侍童之类,哪有用一个汉人殉葬的。”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没用张骞殉葬最好了。 “那你知道张骞的消息吗?” “不在坑里?”桀龙回头叫来了乌屠。“你知道张骞关在哪里吗?” 乌屠说道:“之前听说是关在北山那边,现在不清楚。单于死之前,大巫师为他祈福,放过一批人,或许放了也有可能。具体的,要去问大巫师才行。” “你现在就安排人去问,如果张骞还在,就带过来。如果不在,问清楚去哪儿了。” 乌屠答应了一声,叫过两个骑兵,让他们赶去北山。 安排完,桀龙问道:“你还真想回中原啊,单于待你这么好,你就一点不动心?” “受人之托,不能食言。”赵延年推脱道。 “那你回到中原之后,不顺心的话,再回来吧。只要有我桀龙在,草原永远有你的帐篷。” “多谢国相。” “别这么客气。”桀龙叹了一口气。“我听段叔说,你们中原人太多,就算是人才,如果家世一般,没人提携,想富贵也不容易。除非……” 他忽然笑了起来。“除非你有个漂亮的姐姐或者妹妹。” 赵延年笑笑,没接他的话。 他知道桀龙是调侃卫青。 匈奴人被卫青打惨了,又不肯承认,就想着法的寒碜卫青,强调他是靠着姐姐卫子夫的裤腰带上位的。 其实这也正常,人之常情嘛。 太史公也在他的巨着里阴阳卫青、霍去病,将他们归于佞幸一类。 说着闲话,骑着马,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山谷。 从方位看,好像就是孙贾说的那些中原人聚居地之一。 正如孙贾所说,一进山谷,赵延年就看到了房子,沿着山脚下,星罗棋布。有的只是两三间土屋,有的则不仅前后几进,还有不小的院子。院里有狗,听到人声,发出狂吠。 他没看到麦田,可能是被积雪盖住了。 山谷中央有一条河,被冻住了,上面全是雪,只能隐约看出轮廓。 向山谷里走了几里,在一个石屋前,桀龙勒住了坐骑。 “就这儿。” 赵延年跟着下马,随即看到了一个生着火的石坑,两个男子正拢着袖子,蹲在火旁,扭着头,看向桀龙和赵延年一行。 “怎么,不认识我了?”桀龙摇着马鞭,笑道:“老狗,小狗,还不过来行礼,我给你们送钱来了。” 两个男子站起身来,年纪轻的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年纪长一些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了过来,抚胸行礼。“原来是相国大人,你安好。可有些日子没看到了你了,听说浚稽山一战,你大破右大将,可威风了。” 桀龙尴尬地一笑,摆摆手。“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你们中原的少年英雄。他想打两件兵器,我就推荐你了。”说完,对赵延年使了个眼色。“你跟他说。” 赵延年上前,拿出陨铁,摆在案上。 “我想打一个矛头,你看够吗?” 铁匠瞅了他一眼。“用这么好的铁打矛头,有点可惜了,不如打成剑。” “为何?” “矛用得少,剑用得多。”年轻铁匠走了过来,看看木盒里的陨铁。“只有矛头还不够,还要配上好的矛柄,否则没什么用。就算找到了好的矛杆,上了战场,也不如剑方便。万一丢了,岂不可惜。” 他抬起眼皮,打量了赵延年两眼。“除非你在矛上有特殊的本事,能以矛为主兵器。” 第76章 断人财路 用什么样的兵器,赵延年早就想好了。 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他还是希望用矛。 剑的确方便携带,但是上了战场,还是长矛更有用。 他两世习武,用功最多的兵器也是枪,矛在他的手中,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特殊的本事谈不上,保命的手段倒是有几招。”赵延年面带微笑。“你有配得上的矛柄吗?” 年轻铁匠有点犹豫,看看赵延年,又回头看看父亲。 一看这情形,赵延年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手中有好的材料,只是舍不得拿不出来,或者不想贱卖了,或者不想落到不识货的人手中。 “矛来!”赵延年伸手。 一个卫士递过来一柄长矛。 赵延年接矛在手,身体微微下蹲为马步,振动矛杆,随即变成弓步,挺矛前刺。“唰唰”几声,石板墙上出现了几个白点。 年轻铁匠撇了撇嘴,刚想说话,被老铁匠抬手拍了一下后脑勺,生生打了回去。 老铁匠咳嗽了一声。“好本事。矛柄是有,只是来之不易。” “我可以多给钱。”赵延年说道。 桀龙沉下了脸,不满的喝道:“老狗,我桀龙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有好东西就拿出来,不会亏待你。这位赵君是我的好朋友,不管要多少钱,我都给了。” 赵延年连忙推辞。“相国,不必……” 桀龙不由分说,按住赵延年的手臂,眼睛一瞪。“铁都是我送的,再送矛柄算什么?” 老铁匠听了,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好,就依相国所言,用最好的材料。” “要几天?”桀龙问道。 赵延年也想知道答案。於单随时可能启程去漠南王庭,耽误了可不行。 老铁匠思索片刻。“五天。” “给你三天。”桀龙招招手,从侍卫手中取过一个羊皮荷包,往老铁匠手中一扔。“够不?” 老铁匠打开荷包,看到金灿灿的亮光,顿时眉开眼笑。“够,够,嫌多了。” 赵延年也吃了一惊,打造几件兵器而已,用得着这么多钱? 那荷包虽然不大,里面装的却是金饼,至少有三块。 “这老狗父子手艺一绝,值这个价。”桀龙看出了赵延年的不解,嘿嘿一笑,又让人将自己带的陨铁拿过来,对老铁匠说道:“一模一样,打一件长矛,剩下的做一把短刀,上次你做过的。” 老铁匠乐呵呵的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还能有剩的。” “剩下的打成箭头。” 三言两语谈好要求,桀龙引着赵延年往前走。“我带你看看附近的风景。” 赵延年不解。“不赶紧回去吗?单于身边……” “单于躲在帐里不出来,用不着你我。”桀龙的笑容消失了,愁容满面。“我好容易说服了左骨都侯,只要他同意回漠南王庭,这单于之位就算保住了。他倒好,连见左骨都侯一面都不敢,躲在帐里不见人。” “单于年轻,觉得丢了面子,一时抹不开,也很正常。段叔呢?他没去见左骨都侯?” “去了,没见着,左骨都侯不想见他。”桀龙哼了一声。“本来那几个老家伙就觉得段叔教坏了单于,哪里还愿意跟他谈。” 他顿了顿,又道:“我猜,他们可能起了杀心。” 赵延年心中一紧。“杀单于?” 桀龙摇摇头。“杀段叔。对他们来说,单于年轻,还能教得好。段叔是祸根,不能留。” 赵延年无语。 这是匈奴人内部的事,轮不到他一个汉人来插嘴。 他不像段叔,已经彻底入戏,不能自拔。 客卿也是客,迟早要走的。 —— 铁匠铺内,老铁匠拽着年轻铁匠的衣领,将他拖到石板前墙。 “睁大你的眼睛看,这是什么?” 年轻铁匠很委屈。“不就几个白点吗,连石板都没破,有什么了不得的。” 老铁匠眼睛一瞪,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再仔细看。” 年轻铁匠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脸,大声说道:“再看也是白点。” 老铁匠气得一跺脚,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件已经打造好的矛头,塞到年轻铁匠手中。“你蹲这儿,在墙上敲,敲出一模一样的北斗七星,我就把这铁匠铺传给你,让你当家。” “北斗七星?”年轻铁匠愣了一下,回头再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刚才居然刺了七下?我还以为就两三下呢。” 石墙上看似杂乱无章的七个白点,果然构成了北斗七星,斗柄朝上,略微偏西。 “想不到吧?”老铁匠冷笑道。 “还真是,和晚上的星一模一样。”年轻铁匠有点服气了。 老铁匠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这石板又不厚,戳破它很容易,要在上面刺出白点,又不戳破石板,这才是本事。这几下又快又准,堪称神技。”他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远处的人群。“汉朝要完了,这厉害的人留不住,为匈奴人卖命。” “阿爸,你也不是到草原上来了……” 老铁匠面色一沉,抬手又是一下。“叫什么阿爸,叫阿翁。” 年轻铁匠险些被拍在地上,却不敢回嘴。“诺。” —— 眼前的一切让赵延年大感吃惊。 沿着山谷向前走了两三里路,看到了近百户人家,还没有到头。 山谷深处,依稀还能看到屋顶。 “这里究竟有多少秦人?” “不清楚。” “不清楚?”赵延年转头看着桀龙,心想你这个相国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们匈奴又不像你们汉人,每年统计户口。就算统计,也不会统计秦人。”桀龙勒住了坐骑,用马鞭指着远处。“我也没想到单于庭附近会有这么多秦人,是到了单于庭之后才知道的。” 赵延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匈奴人随水草而居,的确没有统计户口的习惯,可能也没这能力。 “像这样住满了秦人的山谷,还有多少?” “也不清楚,还没来得及查,应该不少。” “……”赵延年无语。 “段叔有个建议,把这些秦人编户,让他们来筑城,再建几个粮仓,以后就不用担心白灾了……” 桀龙说起段叔,表情有些复杂,赵延年不禁问道:“相国,你不喜欢段叔,只是因为他是读书人吗?” 桀龙咂了咂嘴。“我也说不清,其实草原上的汉人不少,读书人也有一些,因为识文断字,还会算账,有时候还能帮着出出主意,挺受欢迎的。段叔刚来的时候也这样,我们都很喜欢他,直到后来……” “他教单于读书?” “不是,教单于读书也不是坏事,多读一些你们汉人的书,了解一些你们汉人的故事,总比我们只能听长辈讲故事好一些。可是他教单于行王道,就有点不合适了。” “行王道……不好吗?” 桀龙转头看着赵延年,眨了眨眼睛,却转了开去。“你知道草原上的官不论大小,都没有俸禄吗?” “没俸禄?”赵延年一头雾水,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他到单于庭还没多久,一直以为没到领俸禄的时候。 “我们有自家的牧场,有自家的牧民和牛羊,吃吃喝喝问题不大,其他的就谈不上了。要想得到中原的好物件,要么到边关的集市卖牲畜,要么把皮子卖给到草原上的商人。去集市太远,卖皮子又太贱,总之都不合算,所以只剩下一个选择。” “抢?” 桀龙笑了。“没错,最后的选择就是抢。不过你不要误会,我们不仅抢汉人,还抢丁零人、月氏人,有时候连匈奴人自己也抢。没办法,不抢活不下去。” “不是有和亲吗?” “和亲的那点钱,哪够分。”桀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就算钱多,也不可能分到每一个人头上。不像抢,谁抢到算谁的,抢不到怨自己没本事。” 赵延年琢磨了一下,明白了桀龙的逻辑。 抢劫是生活的必要补充,集体抢劫公平合理,抢到的不用上交,抢不到也不要怨人。 比起少数人得利的和亲,集体抢劫更符合广大匈奴人民的愿望。 段叔劝於单行王道,阻止各部抢劫,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以前是左贤王,只是断左部的财路。现在要做单于了,却是要断所有人的财路。 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 这么一想,段叔的处境的确很危险。 可是,他错了吗? 抛除敌我立场和个人情绪,就事论事,赵延年不觉得段叔做的有什么不对。 团结才是力量,匈奴人不仅与外人斗,自己人也斗,肯定发展不起来。 匈奴最后分崩离析,与其说是被汉人打败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败的。南北匈奴互斗,才是匈奴消亡的主要原因,汉人只是捡了个漏。 那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第77章 官难做 回到单于庭,已是傍晚,天快黑了。 桀龙还有公务要处理,匆匆走了。 赵延年去单于大帐看了一下。 正如桀龙所说,於单躲在大帐里,一天没露面。索图里和阿里合守在帐外,无聊至极,只得叫来本该轮休的秦苏,讨论昨天在北骨都侯营地的事。 秦苏在演示赵延年的身法,但是怎么演示都不对。 他当时就没看清,现在只能瞎猜。 索图里和阿里合不擅长步战,对身法、步法之类的更是一头雾水,看着秦苏比划。 看到赵延年从远处走来,他们连忙停住,站得整整齐齐,向赵延年行礼。 “单于怎么样?” “一天没出来。不过没什么事,我们找理由进去看过了,不像要自杀的样子。” 赵延年的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没笑出来。 於单真没用,杀人不敢,自杀也不敢。 “段叔来过没有?” “中午来了一趟,和单于说了几句话。” 赵延年没有再问,走到帐门口,侧耳倾听。 里面有鼾声,而且很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而且睡得蛮沉的。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现在熬不住了。 “有事找我。”赵延年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唉……唉。”秦苏失望地看着赵延年的背影,咂了咂嘴。 “你们中原人就是小气。”索图里和阿里合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都是自己人,不肯教我们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肯教?” 秦苏没了精神,扬扬手,准备回去休息。 转过帐角,他看到赵延年站在路口,正看着他。他愣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赵君。” 赵延年静静地打量着他。“想学?” 秦苏狂喜,连忙点头。“想。” “每天早晨,鸡鸣即起,找一个树林,穿两重甲,带重剑重盾,去练半个时辰。先在树木稀疏的地方练,等你能在树林中穿行自如,再找更密的地方。直到你能从一人宽的两树之间穿过,还不碰到树,就算成了。” “就这样?”秦苏将信将疑。 “就这样。”赵延年点点头。“你的剑法、步法都没问题,只是练得不够。一步之内看不出来,两步三步以上,就露怯了。” 秦苏突然睁大了眼睛。“是的,我阿爸也这么说过。” “不要对任何人说。” “诺。”秦苏双手抱拳,躬身领命。 —— 回到帐篷,赵归胡、仆朋还没回来,王君曼和阿虎在帐中缝衣服,孙贾在帐外宰羊。 雷电在赵延年的帐篷里站桩,小鹿躺在床上,一个人玩锦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像朵花儿。 “阿弟回来了?”王君曼咬断一根线头。 “阿嫂,你们辛苦了。” “我们辛苦什么,又不用去放羊、挤奶,只是做几件衣服而已。”王君曼招招手。“小鹿,把你阿哥的新衣服拿过去,让他试试看,合不合身。” “唉。”小鹿一跃而起,奔了过来,取过衣服,向赵延年的帐篷跑去。 赵延年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里莫名暖洋洋的。 “雷电……”赵延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没事,半大小子,都这样。”王君曼宽慰道:“他要是和小鹿一样没记性,我反而担心。” “阿嫂,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在中原时,家境如何?” “中原啊。”王君曼停住了手里的活,想了想。“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也就比小鹿大一两岁。对中原所有的印象都是我祖母讲给我听的。听她说的,应该是个大族,后来不知怎的就败落了。” “你读过书?” “读过一点,也是祖母教的。” “还记得是什么书吗?” 王君曼摇摇头。“祖母没说过名字。怎么,你想读书?” “闲着没事嘛。” “怎么不去找段生请教?他可是大儒弟子。” 提到段叔,赵延年不禁苦笑,想了想,就将桀龙说的话告诉了王君曼。除了王君曼,他也想不出能够讨论这件事的人了。 王君曼继续摆弄手里的布,一声叹息。“不管是中原,还是草原上,这种事都是遭人恨的。就算成功了,最后也不得好死。段叔是个聪明人,就是功业心太重。不过也难怪,读书人都这样,不想建功立业,谁愿意读书,又费精神又费钱。” 赵延年“噗嗤”一声笑了,挑起大拇指。“阿嫂一针见血。” “唉哟!”阿虎一声惊叫,抬起手指,含在嘴里。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王君曼瞥了她一眼。“又扎手了?” 阿虎委屈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又垂下了眼皮。“没什么,就是从来没听主人笑过,吓了一跳。” “我没笑过吗?”赵延年很惊讶。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随和,即使面对名义上的奴婢孙贾、阿虎,他都很客气,甚至有些客气过头了。 “婢子没听过。”阿虎咬着嘴唇。“主人不笑的时候就像刚磨好的刀,杀气腾腾的,有点吓人。偶尔一笑,也像刀剑出鞘一样。” “住口!”王君曼斥了一声。“去看看孙贾羊宰好了没有。” “诺。”阿虎放下衣服,起身出去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阿虎没说谎,他最近杀气的确有些重。 昨天出手两次,一次直接将那名甲士踹出了大帐,一次出手就控制住了左骨都侯的颈动脉。 如果左骨都侯当时有异动,他会毫不犹豫的掐死他。 “别理她,没见识的奴才。”王君曼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有点杀气更安全。你看那些匈奴人,哪个不是横眉竖眼,动不动就要拔刀杀人的样子。”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王君曼的话一半是安慰他,一半是实情。 但他并不喜欢这个状态。 习武之人,不应该杀气外露,这是功夫还没到家的表现。 真正的武者,要刀背藏身,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原本已经向这个方向迈进,只是接受了於单的邀请,担任他的保镖后,没那么多时间,境界停滞了。 说到底,还是没能做到“坐卧行止,不离其中”。 赵延年站起身。“阿嫂,你们做好准备,单于随时可能南下。” “这么快吗?” “嗯,总之做好准备没坏处。” 赵延年刚准备出帐,孙贾提着宰好的羊进来,差点撞上。他向后退了一步,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倒。赵延年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对了,我问了相国张骞的事,他已经派人去北山问了。按他的说法,张骞不可能殉葬,应该还活着。” 孙贾又惊又喜。“那可太好了。有相国帮忙,一定能找到他。” “希望如此吧。” 王君曼也笑道:“真能找到张骞,一路护送他回汉朝,你们也能做个百石吏,仕途有望。” “才百石吏?”赵延年很失望。 他还以为这么大的功劳,就算不能封侯,至少也混个县令做做,鹅城上任。 没想到才百石吏,一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你以为汉朝的官那么好做?”王君曼忍俊不禁,白了赵延年一眼。“张骞自己不过是个郎官,也就三四百石而已。等他回到汉朝,能做到千石官就算不错了。也就是草原上人才少,规矩少,单于相中你,就让你做大官,汉朝可不成。” 赵延年挠挠头。“那我还是从军吧,军功封侯更靠谱一点。” “军功的确可以封侯,可是你既没家世,又没人提携,封侯也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能封侯的都是将领,你一个普通士卒,纵使先登,功劳也是将领的,给你点赏钱就不错了,封侯是不可能的。除非……” 王君曼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王君曼吐了口气,轻声说道:“除非你生擒了位高权重的匈奴贵人,比如相国、小王之类的。” 第78章 又变了 赵延年点点头。 他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但武艺好,不代表就能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对方又不是稻草人,站在那里等你收割。 越是重要的人物,身边的亲卫越多,想杀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王君曼这么说是提醒他,军功不是那么好立的,侯更不是那么好封的,尤其是对一个大头兵来说。 要想立功封侯,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习武。 还要学习带兵,努力成为将领。 他之所以接受於单的邀请,也是听了王君曼的劝。 出了帐,他意外的发现帐后放倒了几十只羊,鲜血装满了十几个木盆。 “怎么宰这么多羊?” 孙贾说道:“养着还要人喂,索性都宰了。天气这么冷,冻着也不会坏。”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仆朋、赵归胡是没时间放牧的,雷电要练武,王君曼、阿虎忙着做新衣,能放牧的只有孙贾,偏偏孙贾的心思全在寻找张骞,的确没人侍候这些羊,宰了反而更方便。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羊吃完之后,又要想办法了。 普通牧民一般是不吃羊的,而是以吃奶酪为主,羊留着生小羊。 他们这么做,就是典型的败家子行为,会被真正的牧民骂的。 再想想於单随时可能屈服南下,与其一路赶着走,不如全宰了。 回到帐篷,雷电正在站桩,看了赵延年一眼,没说话。 赵延年走过去,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前后左右推了推,满意的点点头。 这小子悟性不错,已经掌握了站桩的基本要求。 剩下的就是不断精进。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出功夫,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持之以恒。 赵延年走到一旁,也摆开了架势,调整呼吸,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直到他听到赵归胡、仆朋的声音。 —— 赵归胡、仆朋的脸色不太好看。 赵归胡沉默着,一言不发。 仆朋不停地唉声叹气,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火塘里的火,搞得孙贾烤肉都不方便,又不敢说。 看到赵延年和雷电进来,仆朋放下了手里的火钩,招手示意他们坐过去。 他先摸了摸雷电的大腿,满意的赞道:“这小子,进步挺快啊,腿上更有劲了。” 雷电咧着嘴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仆朋转头又对赵延年说道:“你今天和相国出去了?” “嗯,去了一趟山谷,找铁匠打制兵器。”赵延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赵归胡惊讶地抬起了头。“这么多?怪不得段叔说留在单于庭好。” “段叔找你了?” “嗯。”赵归胡苦笑。“他说,左骨都侯咄咄逼人,眼里根本没有单于,就算去了漠南王庭,这单于位只怕也保不住。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这里比较好,所以我和仆朋的任务要抓紧。” 赵延年一点也不意外。 於单、段叔改主意已经成了常态,不改才是奇怪。 “招来的那些人怎么样?” “人还行,但是兵器不足,城池也太简陋。现在天冷,土地都冻上了,建城也要到明年四五月份……” 赵归胡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下面临的问题。 赵延年很快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你赞成去漠南王庭?” 赵归胡没有正面回答赵延年的问题。“我听说汉人也在筑城。那里肯定有很多工匠,如果能将他们带到单于庭来,明年筑城就会快很多。” 赵延年沉默不语。 他理解赵归胡的心思,但他不能赞同。 他始终无法将自己当成匈奴人,与匈奴人共情,从匈奴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见赵延年不说话,赵归胡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思,解释道:“就算单于不去,右贤王肯定也要去的,那些人和物资全便宜了他,多可惜。” 赵延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去不去,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和段叔说了吗?” “和他说?”赵归胡苦笑了两声,无奈地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又怎么可能听我的意见。算了吧,我还是找机会和相国提一提。” 仆朋突然说道:“对了,赵王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赵延年一惊,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赵安稽去了这么久,还没消息,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的领地离左谷蠡王远不远? 一时间,赵延年不安起来,总觉得有暴风雪即将到来。 他越想越不安,决定去找一下桀龙。 於单、段叔都乱了阵脚,眼下只有桀龙能拿主意。 —— 桀龙正在吃饭,乌屠和另外几个赵延年不太熟悉的人陪着。 赵延年进来的时候,他们虽然没说话,可是看他们的表情,刚才的话题应该很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看向赵延年的眼神也很热烈。 “赵君,你来得正好。”桀龙热情的招呼道:“我正打算派人去请你呢。” “有事?” “有事。”桀龙拉着赵延年入座,又轰开一旁侍酒的女子。“乌屠派的人回来了。” 赵延年这才想起桀龙让乌屠派人去北山的事,连忙问道:“有消息了?” “有,但不是好消息。” 赵延年心里一紧。 “张骞原本是被关押在北方,但几天前,有人把他带走了。” “谁,带到哪儿去了?” “段叔。” 赵延年一愣,随即怒从心头起。 段叔把张骞带走了,却告诉他还在找,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立刻去找段叔,转念一想,又忍了下来。 他知道桀龙与段叔不和,这里面有没有桀龙故意挑拨的成分,现在还不好说。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不能太激动。 “多谢相国。”赵延年拱拱手,转身又对乌屠表示谢意,随即说明了来意。 “赵王?” 桀龙见赵延年没有声气,本来有些失望,还想再说几句。可是一听赵延年提到赵安稽,他也紧张起来,再也顾不上其他。 赵安稽是於单信任的大将,如果他出了事,於单等于断了一臂。 而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走,我们去见单于。” 桀龙拉着赵延年,来到於单大帐。 於单正和段叔一起吃饭,脸色都不太好,一旁侍酒的侍女都低着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大帐里的气氛很压抑。 见桀龙与赵延年一起进来,於单大感意外,连忙起身。 “怎么了?”於单的声音有些颤抖。 段叔也是脸色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桀龙。 桀龙也不理他,直接了当的问道:“单于最近可有赵王的消息?” 於单转头看向段叔,思索片刻。“还没有。” 段叔说道:“按行程,他现在应该还没到领地吧。” 桀龙没好气的喝道:“就算他还在路上,到了哪儿,是否顺利,他不派人回来报个信吗?” “这个……”段叔不敢反驳,恼怒的转过了头。 於单连忙说道:“相国是担心左谷蠡王对他不利?” “单于回单于庭也有半个月了,左谷蠡王一直没露面,连个使者都没派,敌意已经很明显,不能不防。如果他趁赵王回领地的机会,中途伏击他,兼并他的部下,对单于非常不利。” “那怎么办?”於单也急了。 他也清楚赵安稽对他的意义。 “立即南下。” 於单转头,打量着桀龙,眼角抽了抽。“原来相国是来劝我南下的?” 桀龙苦笑。“单于,眼下若不南下,万一左谷蠡王对赵王下手,就来不及了。” 於单气息渐粗,愤怒的转过头,不再看桀龙一眼。 段叔起身说道:“相国既然担心赵王,何不派人驰援,让赵王小心些,不要中了左谷蠡王的埋伏?比起单于南下,这可方便多了。” 桀龙大怒,厉声喝道:“我率部驰援,谁来保护单于,万一有人要对单于不利,就凭你这张嘴拒敌吗?” 段叔也怒了,挺身而起。“相国尽管驰援赵王,单于庭的安危,自有安排。” 桀龙眼神紧缩,盯着段叔看了两眼,转身对於单说道:“单于也这么想?” 於单强笑道:“相国,救兵如救火,容不得一点迟疑。如果赵王真有危险,你率精骑急行,才有可能救他。我若同行,只会拖累你,不如你先走,我稍后……” 桀龙打断了於单。“既然单于决定了,那就这么办。” 第79章 於单的宏伟蓝图 桀龙很想带着赵延年同行。 赵延年也想去。 可是他想了又想,还是婉拒了桀龙的邀请,推荐了赵归胡。 比起他,赵归胡的作用更大。 他那张三石弓杀伤力巨大,可以对匈奴骑兵形成降维打击。 短兵相接,他的能力或许不如自己,比起一般人却绰绰有余,能够保护桀龙。 在此之前,他就是右大将的心腹。 桀龙有些惋惜,却还是接受了赵延年的推荐,跟着赵延年来到帐篷,亲自邀请赵归胡。 赵归胡吃完饭,刚回到自己的帐篷,脱下厚重的外衣,准备练功。 看到桀龙跟着赵延年一起来了,他大感意外。 听到桀龙的来意,赵归胡感激地看了赵延年一眼,一口答应。 事不宜迟,桀龙决定明天一早就走,让赵归胡连夜做好准备。 他打算只带之前精挑细选出的一千精骑,依旧由乌屠和赵归胡担任左右司马,同时配备一人三马,以提高行军速度。 所需要的物资都要在今天夜里准备好。 赵归胡穿上衣服,带上武器,跟着桀龙走了。 仆朋听到声音,赶过来查看情况,看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目送桀龙和赵归胡离开后,他对赵延年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回汉朝吗,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到了赵王的领地,离汉朝也就不远了。”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时候。” 仆朋瞅了一眼赵延年,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羊皮袄。“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现在单于庭可危险得很,相国再走了,万一有人想对单于下手,没人拦得住的。” “右骨都侯呢?” “哼!”仆朋转身回帐,慵懒的声音从帐中传来。“那老狐狸,才不会跟着单于送命呢。要不是因为相国,他根本不会支持单于。反正不管谁做单于,都不会影响他们,左右骨都侯也是挛鞮氏子孙,他们的官都是父传子,子传孙,谁也动不了,区别也就是这个儿子继位,还是那个儿子继位而已。” “行了,你少说两句。”王君曼打断了他。 “不说,不说,反正跟我没关系。”仆朋打了个哈欠,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的牧场。单于真要是没了,我找谁要牧场去啊。” 赵延年站在帐外,抬头看着夜空,一动不动。 寒风刺骨,宛如利刃。 —— 次日一早,赵延年刚到单于大帐,就被於单叫了进去。 桀龙已经率领一千骑兵驰援赵安稽,现在单于庭的防务由段叔负责。 赵延年本不想多事,可是听到这个决定,还是提出了反对意见。 段叔能指挥桀龙的部下吗?开什么玩笑。 “单于,不征询一下右骨都侯的意见吗?” 於单看看赵延年,苦笑道:“赵卿,不是我不想征询他的意见,而是他和左骨都侯一样,都希望我能去漠南王庭,只不过一个柔软一个强硬罢了。我现在征询他,他只会有一个答案,立刻南下。” “单于不愿意立刻南下?” 於单看看四周,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出去,又亲自拉上帐门,招呼赵延年走到后帐,点亮了火把。 於单后帐有一张书案,上面摆着笔砚和堆得满满的简帛。 赵延年吃了一惊。 他知道喜欢读书,却没想到於单的后帐有这么大的书案,这么多书。 於单一边找出一张地图,铺在案上,一边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南下,是因为这里更适合做单于庭。漠南王庭过于接近汉朝边塞,诸王又不愿意与汉朝保持各睦,战争难以避免。一旦汉军出塞,漠南王庭就在兵锋之内。这里则不同,隔着大漠,汉军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於单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解说他的构想。 赵延年凑了过去,一边看地图,听於单解说,一边在脑子里回想。 他似乎听过类似的方案。 匈奴人后来的确放弃了漠南王庭,以大漠为屏障,阻止汉军深入。 严格来说,他们的想法没错。 只不过他们遇到了最不讲理的汉武帝,硬是倾一国之力,拼凑出十万精锐,让卫青、霍去病各领五万,深入漠北,摧毁了匈奴人最后的希望。 那一战之后,汉匈双方的血槽都空了,不得不停战多年,等着回血。 后来霍去病英年早逝,双方进入僵持阶段。 於单能在此刻就看到这一点,多少是有点眼光的。 “你昨天与相国同行,想必也看到了那些山谷。”於单又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案上。“这样的山谷,附近还有十几条,两千多户秦人。” “两千多户?”赵延年大吃一惊。 “这还是我们已经统计在册的。”於单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再远一些的,还没来得及统计。估计还有一千多户。你知道汉朝的边境,一个县有多少户吗?” 赵延年目瞪口呆。“也就这么多吧?” 於单点点头。“你别忘了,这只是秦人的户口,并不包括匈奴人。” 赵延年听懂了於单的意思。“单于是想利用这些秦人耕种,让匈奴人征战?” 於单欣慰地笑了。“你觉得可行吗?” “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赵延年指了指地图。“这些山谷,真能耕种,养活这么多人?” “他们愿意在这里生活,自然是因为这里能够耕种,能养活他们。至于粮食够不够,现在还不能肯定,要等段叔统计完才能知道。” 於单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可是诸王根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想着出兵劫掠,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久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非要等到被汉军重击,死伤惨重,再迁都漠北,可就迟了。” 他抬起头,看着赵延年。“只有段叔支持我,也只有段叔能做这些事。现在相国驰援赵王,正是加快速度,将这些事做完的最好机会。赵卿,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赵延年挠挠头。“我初来乍到,也不认识那些人。再说了,我也不擅长做这些事。” “不需要你做这些事,只需要你去说服右骨都侯,请他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 “我?”赵延年指指鼻子,大感惊讶。 你们匈奴人之间的事,为啥要我一个中原人出面? “右骨都侯很看重你,就像相国一样。”於单卷起地图,有点无奈。“就连左骨都侯对你的印象都极佳。我们匈奴人敬重勇士,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赵延年点点头。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不仅对他,包括赵归胡在内,匈奴人都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付以重任,丝毫不计较赵归胡曾是右大将的心腹。 “我尽力而为。” “多谢赵卿。”於单起身,很严肃的向赵延年行礼。 第80章 张骞 右骨都侯热情地接待了赵延年。 听了赵延年转达的方案后,右骨都侯笑了一声,既有无奈,又有沮丧。 “赵君,你以为我和左骨都侯不知道这些吗?” 赵延年有点懵。 你们知道於单的良苦用心,还逼着他去漠南王庭? “我们考虑的从来不是王庭在哪儿,我们考虑的是单于能不能担当起他的重任。身为单于,他甚至不敢面对我们,将来又怎么面对那些手握重兵的诸王?怎么让他们相信他能够统领他们,在这草原上生存?” 右骨都侯再次长叹。“我们需要的是强壮而勇敢的头狼,不是狡猾的狐狸。” 赵延年恍然大悟。 说到底,还是於单本人太懦弱了,无法服众。 如果他能像冒顿一样,别说放弃漠南王庭,就算迁到北海,其他人也不会有二话。 这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 他又不是心灵导师,能够催眠洗脑,让於单勇敢起来。 “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抬起宽厚的手掌,示意赵延年不必再说了。“我给他机会,最后一次。” 赵延年大喜,连忙拜谢。 “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右骨都侯收起笑容。“我会说服左骨都侯,不强求他立刻出发。但是,在他启程之前,也别想得到我们的任何帮助。” 赵延年心头一紧。 之前有左右骨都侯两个老前辈镇着,诸王都没把於单当回事。现在这两人公开宣称中立,野心家们岂不是要跳出来,亮出獠牙? “请赵君转告单于,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右骨都侯以手抚胸,微微欠身。 赵延年不敢怠慢,连忙欠身还礼。 —— 回到单于大帐,赵延年将右骨都侯的回复转告於单。 得知左右骨都侯要保持中立,让他自己面对觊觎单于之位的人,於单的脸色瞬间煞白,双手不由自主的绞在一起。 “这……” “单于,当务之急,是安排好防务,坚持到相国和赵王归来。” 於单如梦初醒,连忙让人去请段叔。 没过一会儿,段叔匆匆赶来。 见赵延年在座,他匆匆点了点头,笑道:“赵君也在?” 赵延年没说话,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 段叔虽然不解,却还是立刻就坐,看向於单。 於单把左右骨都侯保持中立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对段叔说道:“就算顺利,相国赶回单于庭也要半个月。在这个半个月内,左右骨都侯保持中立的事会传到千里之内。最近的敌人四五天内就会出现,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安排好迎战的人马。” 段叔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比起於单来多少要好一些。 他捻着胡须,思索片刻。“请单于放心,如果筹措得当,就算是面对三五万骑,我们也能坚持一个月。” 於单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 “可是……”段叔转头看向赵延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我需要赵君的协助。” “那当然,赵卿自然……”於单话出了口,才发现赵延年脸色不好,顿时有些嚅嚅。“……不会不帮我们的,是吧?” 赵延年眼皮一抬,看向段叔。“蒙单于不弃,付以重任,我自然会全力以赴,保证单于的安全。” 段叔眉心微蹙。“仅仅保证单于的安全可不够,要想守住单于庭,还需要仆朋的帮忙。新征召的那些秦人步骑,没人指挥可不行。” “我可以说服仆朋,但是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 “我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段叔意识到不对劲,不再笑了,连身体都挺直了许多。 “你寻找张骞的事,进行得如何?” “张……”段叔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赵延年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段叔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人无信不立,你想好了再说。” 段叔面色煞白,紧咬着牙关,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於单也吓傻了。 他能感觉到赵延年的愤怒,能感觉到赵延年那凛冽如寒风的杀意,在整个大帐里漫延。 片刻之后,段叔收回了目光,无力地点了点头,哑声说道:“我……刚刚找到他,我……请他来。” 赵延年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出帐。 此时此刻,他非常愤怒,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如果不出帐,他不保证自己能控制住这种冲动,不会一拳击毙段叔。 帐内,於单与段叔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 张骞来了。 他身材高大,足足有八尺高,方面大耳,相貌威猛,看起来不像一个使者,更像一个勇士。 当然,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虽然身上穿得破破烂烂,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坚毅,看不出一点软弱。 他手里拄一根长长的木棍,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纹饰,露出木头的本色,只在杆头还能看到一些动物毛。 这大概就是他使者的身份象征——节。 张骞的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匈奴人,相貌消瘦,背着弓和箭囊。 一个匈奴女人,面容憔悴愁苦,看起来有四十多。 一个男孩,大概五六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着这四个人,尤其是张骞,赵延年的鼻子忽然有些酸。 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民族脊梁吧。 前后十三年,行程近万余里,两次被俘,被匈奴人关押了十多年,却依然不改初心。 赵延年整整衣服,双手交叉,躬身一拜。“赵延年见过张君。” 张骞疑惑地看着赵延年,欠身还礼。“赵君,你……” 这时,接到消息的孙贾赶了过来。远远地,他看到了张骞,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冲了过来。冲到张骞面前时,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又手脚并用,膝行到张骞面前,抱着张骞的腿,放声大哭。 “中郎,想不到我还能见到你啊……” 张骞更是手忙脚乱,连忙扶起孙贾,仔细辨认。 一旁的匈奴人突然叫了一声。“孙贾,是你吗?” “是我,是我。”孙贾又哭又笑。“甘父,你还活着啊。” “我还活着。”堂邑父也笑了,上前抱着孙贾,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当年一起出长安的一百多人,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了。你的腿怎么了?” 张骞也认出了孙贾,将孙贾扶了起来,唏嘘不已。 赵延年静静地站在一旁,感觉眼睛里进了石头,鼻子也酸酸的。 孙贾哭了一阵,冷静下来,向张骞介绍赵延年。 “中郎,这是赵君,受人之托,来草原上寻你……” “受人之托?”张骞好奇不已。“敢问赵君,是谁委托你来寻我?” 赵延年有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这事稍后再说,孙贾,你带他们先去休息,安排他们住下。我还有点事,晚上回去再说。” “好好好。”孙贾连声答应,一边引着张骞向前走,一边夸道。“中郎,这次能找到你,可都是赵君的功劳。为了今天,他可是遭了大罪,还生了一场大病,忘了好多事情。亏得有一户匈奴人家……” 虽然孙贾已经走得远了,声音也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赵延年还是听到了那几句话,正中下怀。 唉,没办法,又得上失忆的套路了。 第81章 汉家使者 赵延年返回大帐。 段叔已经跑了,只剩於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帐中。看到赵延年进来,他神情尴尬,不知所措。 赵延年在於单面前就座。“等相国回来,我就和张骞起程,返回汉朝。” 於单忙不迭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惋惜,只得一声叹息。 “多谢赵卿。是我无福,不能和赵君为友。” 赵延年不想和他说这些废话。 他不知道於单是否知情,但段叔能这么干,至少是得到於单默许的。 “除了劝仆朋配合段叔,单于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於单尴尬地笑笑。“也没什么了。防务的事,有段叔安排,赵君只需要经常在我身边就可以。万一有敌人来犯……” 他咂了咂嘴,摇摇头。“听天由命吧。” 赵延年虽然很生气,可是看到於单这模样,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起身出了帐,让秦苏和索图里守在大帐边,随时听於单招呼,自己赶去了军营。 段叔正和仆朋说话,看到赵延年走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几次偷眼打量赵延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赵延年也没理他,和仆朋说了几句话,让他配合段叔,就走了。 仆朋看看段叔,又看看赵延年,一头雾水。 —— 傍晚,回到帐篷时,张骞一家已经被安顿好了。 增加了一个帐篷,让张骞一家三口住。 堂邑父和孙贾、阿虎挤一挤。 王曼君给他们拿了一些衣服,有些是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有的则是刚刚做好,还没来得及穿的。张骞感激不尽,再三致谢。 王曼君还让阿虎烧了水,让他们洗个热水澡。 北方寒冷,洗热水澡绝对是个奢侈的享受。张骞也不好意思如此打扰,多次推辞,但王君曼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主意。 “你是汉家天子的使者,要见单于,还要见左右骨都侯等匈奴贵人,当然要干干净净的。” 张骞觉得有理,就接受了。 赵延年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洗完了澡,正坐在火塘旁烘头发。 他的发质很好,发量也令人羡慕。 可见这段时间虽然辛苦,对他的健康却没有太多影响。 见赵延年进帐,他起身相迎,双手交叉,郑重致谢。 “若非赵君,骞只怕再也回不到中原了。” 赵延年还礼,微微一笑。“中郎言重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有比金石更坚定的意志,就算没有我,也一定能回到中原。” 张骞笑笑,伸手示意,请赵延年入座。 “我听孙贾说,赵君生过一场病,忘了很多事?” “是的。”赵延年顺坡下驴。“包括中郎的事,我现在也只记得受人之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委托人是谁了。” “赵君真是守信之人,病成那样,还不忘使命,骞佩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季布之诺吧。” 赵延年老脸有点发烫,连忙谦虚了几句。 张骞才是真正的不忘使命,他不是。 换成他,肯定坚持不了十几年。 说完了客套话,张骞立刻转入正题。“我听说,新单于有心迁都,却被匈奴贵人们阻挠,可有此事?” 赵延年也不瞒着,将他了解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张骞听完,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我想见见单于,赵君能否引见?” 赵延年很不解。“中郎想对他说些什么?劝他与汉朝和亲?” 张骞笑笑。“不瞒赵君,骞受命出使西域,本来就是为了解除匈奴的威胁。如今单于有心迁都,学习汉家制度,这与我的使命不谋而合。如果能助他一臂之力,打消匈奴贵人们的疑惑,继续和亲,对匈奴和汉家都是好事啊。” 赵延年笑了。 看来张骞离开中原太久了,信息严重滞后。 他不知道,汉武帝的政策已经改变。他不想和亲了,而是要打死匈奴。 “中郎有所不知,天子已经命卫青为将,多次出兵,讨伐匈奴。这时候再谈和亲,恐怕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你现在许诺了单于,将来却得不到天子的承认,就失信于人了。” 赵延年将他了解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张骞,劝他不要多事。 说得好听些,你是积极主动,随机应变。 说得不好听,你是矫诏。 别吃了十几年苦,最后没落着好,反而被杀了,就太可惜了。 张骞听完,也很吃惊。 他之前一直被滞留在漠北王庭,了解信息的渠道有限。三年前出逃,更是对中原的情况一无所知,还以为和他出长安时一样。 听了赵延年的介绍,他才知道,形势已经大不同。 “即使如此,我也应该和单于见一面。” 赵延年没有再坚持。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张骞是个成年人,应该由他自己做决定。 —— 次日,赵延年向於单说了张骞想和他见面的事。 於单虽然不解,却还是愉快的答应了。 赵延年将张骞带到大帐,就出去了,让他们单独会面,畅所欲言。 他和秦苏等人守在帐外,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期间,段叔来了一趟。 得知於单正在接见张骞,他的神情有些尴尬,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张骞是上午进去的,直到下午才出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面带笑容,步履从容,向赵延年致谢后,就先回去休息了。 张骞刚走,段叔就出现了,进了大帐,和於单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 出帐的时候,他也满面笑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没搭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於单出来,亲自请赵延年入帐。 赵延年进了帐,见火塘边的大案上摆了一些刚刚画好的草图,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是张中郎刚刚给我画的城防图。”於单笑嘻嘻地说道:“他建议我们如此布防,我已经安排段叔去准备了。” 赵延年有点惊讶。 张骞见於单,就是为了帮他守住单于庭? “张中郎不仅提了不少好建议,还愿意帮我们战斗。他身边的那个甘父是个神射手,虽然比不上赵归胡,却也很不错了。” 赵延年更加惊讶。 张骞这么热情,图什么啊? 拉拢於单,做汉朝内应?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 於单搓搓手。“有了汉家使者的协助,征召秦人就更方便了。赵君,我现在越来越坚信,留在这里是对的。只有隔着大漠,匈奴才能和汉朝和睦相处。” 赵延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很好奇,如果於单真能坐稳单于大位,汉武帝会改变策略,与匈奴和平相处吗? 他觉得,可能性就算有,也不大。 卫青几次出兵,都大有斩获,汉武帝的心气正旺,岂敢就此罢手? 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 如果汉武帝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他绝不会成为汉武帝。 “但愿如此吧。”赵延年敷衍道。 於单几乎是眉飞色舞了。“要想成功,还需赵君相助。” 赵延年兴趣缺缺,提不起劲来。“我就是一介武夫,除了保护单于,还能干什么?” “协助张中郎,做好交战的准备。”於单挥了挥手。“具体的,张中郎会亲自和你说。” 第82章 最后的希望 “赵君既然受人之托,来草原上找我,想必知道我出使的任务。” 赵延年轻轻点头,却不说话。 面对张骞时,他有点小紧张,不敢随便说话。 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且刚刚完成行程万里的伟大旅程,见多识广,在他面前耍心眼要冒很大的风险,不如少说话。 之前敷衍孙贾的理由如今成了隐患,他需要不时的提醒这一点,免得说漏嘴。 说谎的代价太大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弥补。 “你不要太拘束。”张骞意识到了赵延年的不安,连忙缓了语气。“虽说是受人之托,你毕竟救出了我,我很感激你。” “中郎言重了。”赵延年尴尬地笑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明明是费了老劲才找到的大腿,现在却只有感激? 谁让自己是受人之托呢。 张骞一声叹息。“我奉诏出使月氏,未能成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月氏人……” 赵延年本想开口安慰一下张骞,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巴。 他刚和张骞认识,还没听张骞说过出使的经过,更不可能知道月氏拒绝了他,仓促开口,不会让张骞纳头便拜,反而可能引起张骞的怀疑。 “月氏人迁徙到万里之处,不肯再回来了。”张骞再次叹息,眼中充满失望。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再次目光灼灼。“现在,又一个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抓住。” 说完,他双手贴地,拜倒在赵延年面前。“请赵君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功,必有重谢。” 赵延年大惊,连忙扶起张骞。“中郎,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 张骞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说道:“天子派我出使,就是想联合月氏,夹击匈奴。如今月氏虽然不肯回归旧土,匈奴单于却有意和平,正是天佑大汉。果真能成就此事,月氏肯不肯回来,也就不重要了。当初刘敬倡议和亲的夙愿,或许今日就可以实现……” 张骞侃侃而谈,说明於单的重要性,力劝赵延年帮忙,抵御匈奴诸部的进攻。 赵延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 没能从月氏人那里得到的,他想从於单这里补上。 反正出使的目的就是对付匈奴,在匈奴人内部培养一个亲汉派,不比和月氏人结盟更实在? 省去中间商赚差价,这个方案显然更合理,更直接。 “中郎,你要我做什么?”赵延年虽然觉得此事成功的可能性有限,却不忍拒绝张骞。 他知道张骞回朝升了官,封了侯,却不能告诉张骞。 此时此刻,协助於单,与匈奴单于结盟,就是张骞自救最后的希望。 毁掉一个人的希望,有可能就毁了这个人,让他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见赵延年答应了,张骞如释重负,再拜致谢。 赵延年哭笑不得,手足无措,更觉得受之有愧。 “赵君,我下午去看了单于城,和段叔讨论了一些情况……” “你见过段叔了?” “见过了。”张骞笑了笑。“按理说,他隐瞒我的所在,欺骗赵君,实在不该。可是当务之急,是保护单于庭,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说到底,他也是想挽留赵君,为单于效力。” 赵延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张骞可以宽恕段叔,他却不愿意。 “单于城窄小简陋,又没有护城河,新征召的士卒未经训练,不堪大用。如果仅靠他们守城,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赵延年上下打量了张骞两眼,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胡话,又或者和段叔一样自我催眠。 就这么几个人,守城都不够,还主动出击? “是的,派精锐骑兵,打探四方消息。如果有敌来犯,不仅可以送回消息,做好准备,还可以提前阻击。即使敌人围城了,也可以不断的骚扰其后方……” 张骞解释了几句,赵延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不得不说,张骞这个方案肯定要比困守孤城好。 敌人来了,可以提前示警,早做准备。 双方交战时,这些精锐骑兵可以不断的骚扰敌人后方,让他们不能专心攻城。 匈奴人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只不过他们吃的不是粮食,而是牛羊罢了。 这些牛羊有一部分是事先宰好的,但大部分还是活的牲畜,跟在队伍后方,由专人照料。 用精锐骑兵袭击这些后勤部队,可以极大的干扰前方作战的主力。 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肯定有所帮助。 “我愿意出战,只是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路。”张骞笑了,取出一张地图,摆在赵延年面前。“我身边的甘父也熟悉单于庭周边的环境,我让他协助你,充当向导。” 赵延年拿起地图,看了看上面新鲜的墨迹,莞尔一笑。“中郎知道我会答应,早就准备好了?” 张骞哈哈一笑。“赵君不仅侠义心肠,千金一诺,更能拒绝单于的邀请,坚决要回汉朝,岂能拒绝为朝廷效力的机会?若能成功,回朝之后,我绝不会忘了赵君今日的美意。” 等的就是你这名句,赵延年正中下怀。 “行,这任务,我接了。” 张骞随即让堂邑父进来,与赵延年相见,详细解说单于庭附近的山川形势。 张骞被困单于庭十年,他本人不能随便外出,大部分时候都是堂邑父出去打猎或采买、交易,对这附近的地理非常熟悉。 赵延年听完,心里有了底。 在草原上,最怕的就是迷路。只要有向导,能找到人家,就不怕饿死。 随便一户牧民家的牛羊,就够他们吃几天的。 —— 次日一早,张骞、赵延年去见於单。 得知赵延年答应了张骞的请求,愿意率精锐骑兵出击,於单大喜,随即叫来段叔,让他将挑选好的骑兵交给赵延年。 这些骑兵原本是相国桀龙的,桀龙不在,暂时由段叔负责。 当然是名义上的。 桀龙与段叔不对付,他的手下也不听段叔的命令。 听说是赵延年带队,他们才勉强答应了。 两百骑兵,由两个百夫长指挥。一个叫坚莫,一个叫卢兰。 坚莫是索图里的哥哥,听索图里说过赵延年的事迹,比较热情。 卢兰则冷漠得多,见面之后,抚胸施礼,然后就不再说一句话。 赵延年也没多说什么,让他们做好出击的准备,自己便带着堂邑父离开单于庭,去了山谷。 他赶到铁匠铺的时候,铁匠父子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工作。 长矛做得很漂亮,完全符合赵延年的预期。 一尺长的叶形矛头,一丈长的矛柄,再加一尺长的盘龙铜鐏,重量合适,软硬也恰到好处。 “积竹柲,以硬木为芯,竹丝缠绕,再用大漆涂覆。”年轻铁匠抚着描龙画凤的矛柄,得意的说道:“这是目前你能看到的最好的矛柄,就算到了汉朝,你也找不到更好的。” 赵延年接矛在手,抖了抖,又耍了几下,满意的点点头。 “的确是好物。”赵延年赞道:“不愧是相国力荐的名匠。” “相国也大方。”老铁匠说道。三天不见,他又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是疲惫。“如果不是他照应,我父子俩也许早就喂狼了,也没机会见到足下这样的勇士。再好的矛柄,也只能慢慢腐朽成灰。” 他一声叹息,带着说不出的满足。“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赵延年哈哈一笑,双手交叉,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妙手。” 铁匠父子同样双手交叉,还了一礼。“祝赵君斩将夺旗,扬威草原。” 第83章 多少有点天命在身 除了长矛,赵延年又定制了两口环首刀。 他不习惯用剑,还是刀用得顺手,尤其是在马上。 这两口环首刀一长一短。 短的是短柄,柄长八寸,刃长三尺五。既能用于马战,也能用于步战。 长的是长柄,柄长一尺三,全长五尺五,比普通环首刀长出一大截,更利于马上劈砍。 当然,使用得当的话,步战时威力同样强大。 这样的环首刀,普通的铁匠难以胜任,也只有老铁匠父子这样的高手才做得出来。 赵延年本想打造一把更长的苗刀,加钱居士用的那款,但老铁匠父子做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 支付了余款,赵延年又定制了几口环首刀。 这是给仆朋、赵归胡准备的。 他很清楚,骑射虽然重要,但突骑的时代即将到来,利于斩击的环首刀才是马上短兵的未来。 回到单于庭,坚莫和卢兰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看到赵归胡手中的长矛,卢兰有些不以为然。 赵归胡也没有解释。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长矛的确不如弓箭,很可能还没等突到对方面前,就被对方射杀了。 但他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境界,长矛在他手中能发挥出强大的杀伤力。 “走吧。” “现在?”坚莫、卢兰都吃了一惊。 “既然决定了主动出击,就宜早不宜迟。月色正好,正是夜袭的好时候。” 坚莫、卢兰觉得有理,转身去安排。 趁此间隙,赵延年去见了於单、张骞,又抽空去拜见了右骨都侯。 他将桀龙定制的长矛交给了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打量着长矛,眼神狐疑。“赵君准备用长矛杀敌?” 赵延年点点头,拉开外面的皮袄,露出里面的铁甲。“加上盾牌,我有信心冲到对手的面前,之后就是我的天地了。” 右骨都侯再次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叹道:“年轻人,等你回来,一定要给我讲讲你的战绩。我征战一生,还没见过能将长矛用得这么好,这么自信的。” “一定。” —— 赵延年带着坚莫、卢兰等人离开了单于庭。 虽说名义上的将领是他,但真正策划行动的却是坚莫、卢兰。 他根本没有带兵经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这两百骑兵。 坚莫主动提了两条建议。 一是将两百骑兵分成两队,并行前进,相隔五里左右。 这么做的好处,是增加警戒范围,不管哪一侧遇到敌人袭击,都可以在迎战的同时示警,让同伴做好准备。就算是两侧同时遇袭,也能有回旋的空间。 一是各队选出一半骑兵,以五骑为一组,扩散到前后左右,侦察敌情,并保持必要的联络。 赵延年同意了。 卢兰主动要求自领一队,单独行动。 赵延年也同意了,让坚莫跟着他,由卢兰自带一队。 商量好行军路线后,卢兰带着自己的部下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坚莫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赵君莫要生气,他就那狗脾气。之有没能进选锋营,他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就是想打出点名堂来,证明一下他的能力和勇气。” 赵延年面带微笑。 他知道坚莫在为卢兰打圆场,但是没必要。 他根本没有和卢兰生气的兴趣。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以后只会在战场上见。 一矛刺死就是,何必生气。 坚莫也将游骑放了出去,自己则陪在赵延年身边,主动为赵延年解说附近的地理形势,以及可能存在的敌人,应对的办法。 他是桀龙部下,间接也算是於单的支持者,於单能否坐稳单于之位,对他影响极大。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西北。 这里靠近龙城,有余吾水和安侯河,算是漠北水草条件最好的地方之一,向来是单于心腹的领地。 在余吾水南北,有两个小王,一个是安王,一个是郅居王。 安王的领地,正是张骞当年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都是军臣单于的心腹,本该支持於单。可是於单宣布继位之后,他们却一直没动静。 这让於单很不安,认为他们有叛变的可能,让赵延年先过来看看。 事实证明,於单的警觉还是比较准的。 当天晚上,赵延年就接到了卢兰的消息,在他的前方五十里,出现了安王的游骑。 这里离单于庭还很近,不到百里,安王的冬季牧场还在两百里之外。 安王的游骑出现在这里,说明安王已经离开了他的冬季牧场,正在向单于庭进发。按照正常的速度,快则明天,慢则后天,就能出现在单于庭。 既然安王已经出现,那其他诸王可能也在赶往单于庭的路上,这就危险了。 听到消息后,赵延年觉得,於单多少还是有点天命在身上的。 要不是他及时放了张骞,而张骞又为了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决定帮於单稳住局面,再过两三天,单于庭可能就要被叛军包围了,连点准备都没有。 到了那时候,於单只能走为上计,别无他法。 现在,他提前发现了安王,也就为於单争取了两到三天的准备时间。 赵延年下令停止前进,所有人做战前准备。 坚莫则紧急联系前方的游骑,验证卢兰传过来的消息,以防识判。 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敌人就在附近,不宜生火,所有人只能吃冷食。 也就是一直捂在怀里的肉干和奶酪。 虽然有体温保暖,肉干和奶酪还是不如现烤的羊肉美味。这么多天来,赵延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征战的辛苦,连安安稳稳吃顿饭都成了奢望。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游牧民族的优势所在。 汉军是不可能这么吃饭的, 他们必须生火做饭。 这也意味着,他们不仅不能像匈奴骑兵一样骑在马上边走边吃,浪费大量的时间做饭,还无法掩藏行踪,完全暴露在匈奴人的面前。 炊烟会给匈奴的侦察骑兵指引方向。 客地作战,单方向透明,这仗还怎么打? 纵有雄兵百万,抓不到对方也没用。 赵延年有点理解李广等人的无奈了,也更加钦佩卫青、霍去病的高明。 这是超越时代的能力和天赋。 半个时辰后,前方的消息传了回来。 他们伏击了一个对方的游骑,问出了消息。 安王的确就在前面,距离大概七十里,总兵力大概一万五千人。 按俘虏的说法,郅居王也出兵了,就在他们的左侧。 一时同兵的,还有西部的燕王,在安王的右侧,相隔大概三十里左右。 一听这个消息,赵延年立刻意识到不妙。 卢兰只看到了安王的游骑,却没发现燕王的游骑,一旦冒进前突,有被包围的可能。 他只有百骑,对方根本不需要出动主力,前锋就可以全歼他。 “立刻向卢兰靠拢,通知他小心,不要冒进。” 坚莫也意识到了危险,连忙派出信使,并召集部下出发,准备接应卢兰。 卢兰没有后续的消息传来,很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与此同时,赵延年让坚莫派骑兵赶回单于庭,向於单汇报情况。 安王、燕王、郅居王一起来犯,兵力至少在三万以上,够於单喝一壶的了。 安排完之后,赵延年等人上马,奔向南方。 刚刚跑了五六里路,前出的游骑就送来了消息。 卢兰被包围在前面的山谷中,对方兵力不详,堵在谷口的大概有两百多骑,也可能更多。 赵延年和坚莫商量。 敌人没有进攻,可能是在等更多的人,也可能是搞不清状况。 就目前战场形势而言,卢兰已经陷入敌众我寡的局面,只是天已经黑了,谁也看不清对方虚实,敌人也担心卢兰身后有主力,没敢轻易发动攻击。 属于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如果他们主动出击,且不说能否救出卢兰,让对方看清实力,就麻烦了。 “你们在这里埋伏。我和甘父冲进去,引卢兰出来,如何?” “现在?就你俩?”坚莫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眼神疑惑。 “就我俩。”赵延年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坚莫。“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等敌人反应过来,就迟了。” 第84章 夜袭 坚莫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赵延年的身手好,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两个人就想去冲两百多骑的阵,就算是晚上,这也有点离谱。 何况赵延年还放弃了战马,打算步行前往。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赵延年去试试。 夜间极冷,不及时救出卢兰等人,没有帐篷御寒,就算敌人不进攻,他们也会冻死不少人。 约定好接应的暗号,赵延年带着堂邑父绕了一个圈,向山坡摸去。 山坡上有一些矮树,树叶早就掉得精光,只剩下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真他么冷。”赵延年缩了缩脖子。“你们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堂邑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赵延年是在问自己。 “其实还好,单于对我们挺好的。” “我有点好奇,你一个匈奴人,怎么跑到长安去了?” 堂邑父咧嘴一笑。“我是一个小部落的,就在长城附近。首领被人杀了,部落散了,我就跑到长城里面去了。当了几年边卒,就去了长安。然后么,你就知道了。” 听起来平平无奇,这是无数匈奴人的过去。 对于普通的匈奴人来说,汉朝和匈奴都一样,哪儿能活下去,他们就去哪儿,没什么区别。 汉人也是如此,你看那么多降卒、逃民,在草原上生活得挺开心的,乐不思归。 赵延年摇摇头,将这些有的没的放在一边。 “我待会儿摸过去,你在这儿守着,注意附近。如果有人伏击我,一两个人,你别管。如果太多,你就帮我射他们。等我到了前面,确定安全,给你暗号,你再过去。” “好。”堂邑父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取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指缝中。 看到他这熟练的姿势,赵延年放心了。 堂邑父的射程或许不如赵归胡,速度和精准度却不逊色。 有这样的火力掩护,靠谱! 夜色之中,正常人也就能看到五六十步左右,够用了。 一手提着小圆盾,一手提着长矛,赵延年矮身前行。 他看起来并不快,走几步就停下来查看四周地形,但几个停顿过去,已经在四五十步以外。 堂邑父看得真切,不由得暗自称奇。 怪不得这少年能让中郎另眼相看,身手果然好得出奇。这身形,这步法,哪像个少年,经验丰富的猎手也不过如此。 赵延年不知道堂邑父被他的身法惊住了,他半蹲在一棵矮树后,看着三十多步外的匈奴暗哨,伸手打了个手势,让堂邑父悄悄地摸过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簌簌轻响,夹杂着踩中积雪的声音,堂邑父来到赵延年身后。 “小心点,别踩雪。”赵延年头也不回的说道。 堂邑父脸一红,嗯了一声。 他一时没留神,踩到了积雪,本以为离得远,没关系,没想到赵延年还是听见了。 这少年的耳朵简直像猎犬一样灵敏。 “左前方,那棵树的后面,有一个暗哨。”赵延年伸手指了指,轻声说道:“你看着他。他不动,你就别管他。如果他有异动,你就射杀他。” 堂邑父顺着赵延年的方向,认真看了一会儿,终于从杂乱的树影中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一个半蹲在地上的匈奴人。 “你……这也看得清?”堂邑父忍不住说道。 赵延年一愣。“你看不清?” “你告诉我了,我自然能看清。可是你不说,我未必能发现。这也……”堂邑父欲言又止。 这少年是夜猫子吗?眼睛这么好?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堂邑父的箭术是好,目力也不差,但是还没到他这么变态的地步。 那个匈奴人在他眼里就跟点了天灯,自己会发光似的,明明白白。 “我先过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那道山棱,就能看到卢兰他们了。” 堂邑父点头答应。 赵延年再次出发,尽可能的避开匈奴暗哨的视角,来到山棱外。 他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卢兰等人的身影,就在三四里路之外。 他们抢占了一面山坡,形成了一个半圆阵地,随时准备反冲锋。 赵延年停住,叫堂邑父过来,让堂邑父守在这里,自己一个人摸过去。 这面山坡不仅有卢兰等人,还有堵住他们的匈奴人,点了不少火把,很难隐藏身形,大概率要强行冲过去。 除了暗哨,离他最近的匈奴人只有三十来步。 “你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等我们冲到这里,敌人开始阻击,你再射箭,然后跟我们一起冲出去。” “好。”堂邑父一口答应,找了个地方藏好。 赵延年继续向前。 不出所料,他刚刚摸出十几步远,就被对方察觉了。 “谁?”一个匈奴人警觉地转过头,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身边的同伴则举起了盾牌,拔出了剑,做好了近距离搏杀的准备。 一个远攻,一个近战,两人的配合很默契。 但是赵延年没给他们机会。他纵身跃出,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匈奴弓箭手大惊失色,一边大声呐喊,一声射出了手中的箭。 听到弦声的那一刻,赵延年拧身,落地,避开了箭,同时向前急冲。 长矛呼啸而至,扎穿了弓箭手的胸膛。 弓箭手瞪圆了眼睛,身体后仰,刚刚抽出的箭从指缝里掉落。 他的同伴目瞪口呆,一边支撑着他的身体,一边看着像豹子一样冲过来的赵延年,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赵延年杀到他们的面前,右手抓住矛柄,左手持盾猛撞。 弓箭手被撞得飞起,滚下山坡,一路砸中无数树枝和积雪,哗哗作响。 长矛在手,赵延年如虎添翼,腰腹用力,拧身横扫。 另一个匈奴人被矛柄砸中脖子,闷哼一声,也滚了下去。 赵延年跟在两个匈奴人后面,滑下山坡。 听到响声的匈奴人惊叫起来,开始放箭。 一支又一支羽箭飞来,大部分射在那两个匈奴人身上。 夜色之中,匈奴人搞不清敌友,只好雨露均沾。 赵延年将小盾护在胸腹,身体缩成一团,顺着坡势向下滑。 转眼间,他到了山坡中间。 看准地形,他伸脚踩着一根树干,强行刹住,同时将小圆盾推到后背,双手握矛,一跃而下。 两个举着弓的匈奴人看着赵延年飞奔而至,却来不及反应。 他们刚刚射出了四支箭,右手正伸向箭囊,还没摸到箭。 “唰唰”两声轻响,两个匈奴人晃了晃,几乎同时仰面摔倒。 两人的胸口各有一个血洞,汩汩的流着热血。 赵延年双手握矛,在山坡上飞驰,不时刺倒迎面杀来的匈奴人。 在他的面前,没人能挡住他的一刺。 甚至还没看清他的身影,就被长矛刺中。 虽然有不少人在射箭,但他们跟不上赵延年的速度,大部分箭都落在了他的后面。 即使如此,盾牌还是中了两箭。 有匈奴人跳上马,沿着山谷狂奔,同时拉弓射箭,追击赵延年,打算截住他。 赵延年没有冲到河谷中,而是沿着山坡一路疾行,迅速脱离了大部分匈奴人的射程,冲向卢兰等人。 听到山坡上的动静,卢兰等人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看到一个身影冲了过来,即将进入射程,所有人都拉开了弓,准备放箭。 “卢兰,是我!”赵延年大喝一声。 就算他身形再快,也不敢面对这么多弓箭手。 卢兰一愣,随即狂喜,立刻大声叫道:“是赵君,是赵君,大家小心些,别误伤了他。” 匈奴人恍然大悟,狂喜之下,立刻调整了目标,将箭对准赵延年身后紧追不舍的匈奴人。 “嗖嗖嗖!”箭矢破风声不绝,双方开始对射。 山谷中的骑兵射程不占优势,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得不勒住坐骑。 赵延年一边大喊着,一边冲到了卢兰的面前,几个匈奴人举着盾牌迎了上来,将他护在身后。 第85章 突围 卢兰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赵延年身后,惊骇不已。 “赵君,就你一个人?” “还有堂邑父,藏在山坡上,等着接应我们。”赵延年顾不上多说,上下打量着卢兰。“受伤没有?” “没。”卢兰有点尴尬。“就是被堵在谷中,出不去,又不敢往前走,生怕两头被堵。” “你做得对。”赵延年说道:“你是向前去得太深了,我也冲不进来。现在还好,可以冲出去。损失大不大?能跟上吗?” “还好,伤了两个,不碍事。” “那就别等了,立刻整队,准备冲锋。”赵延年说道:“给我一匹马。” “好。”卢兰立刻牵来自己的坐骑。“赵君,你骑这一匹吧。这马力量大,速度快。” 赵延年见过卢兰的这匹马,的确是匹好马,比一般的马高出半个头,四肢修长,身材匀称。 草原上不缺好马,每个牧民都有一两匹好马当坐骑。 但是卢兰的坐骑依然是比较出色的那种,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卢兰能让出这匹马,不仅承认了赵延年的指挥权,更表达了对赵延年舍命相救的感激。 马是匈奴人的宝贝,轻易不给人。 赵延年也没有推辞,翻身上马,提矛在手。“老哥不介意的话,跟在我后面,掩护我。” 卢兰哈哈一笑,抚胸施礼。“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叫几个箭手,让他们护在赵延年身边。 赵延年又准备了一匹空鞍的战马,以便接应堂邑父。 等众人上了马,他大喝一声。“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卢兰带头大呼响应,其他人也兴奋的大吼着。 “跟着我,杀出去!”赵延年踢马加速。 的确是一匹好马,加速极快,往前一窜便是两丈多。转眼之间,蹄声便由四声变两声。 “杀——”卢兰等人大呼,踢马加速。 赵延年一马当先的身影就像一面旗帜,点燃了他们的希望之火,也吹散了寒冷。 堵在谷口的匈奴人见状,纷纷上马,向山谷集中。 不少人站在山坡上,拉弓搭箭,准备利用地势居高临下,截击准备突围的赵延年等人。 赵延年看得清楚,却没有更多的办法。 虽然安排了堂邑父进行骚扰,但作用有限。 毕竟堂邑父只是一个人。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冲过这几十步的距离,杀入匈奴人之中。 蹄声急促,就在赵延年等人即将进入匈奴人的射程的时候,堂邑父从藏身之后纵身跃出,一边拉弓急射,一边向山坡上急行。 正准备射箭的匈奴人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被射倒两人,摔了下去。 听到响声,更多的匈奴人调转方向,看向身后。 黑暗之中,他们也看不清有多少敌人,只能全力射击,进行压制。 这大大减轻了赵延年等人的压力。 赵延年等人开始全力冲锋,将战马的速度加到了极致。 几个箭手追到了赵延年身后,开始射击。 对面的匈奴人也开始射击,箭羽交驰,让人心悸,也让人肾上腺素飚升。 赵延年就是后者。 此时此刻,他的五感六识提到了极致,他甚至能看到几十步外匈奴人被弓弦压住的脸,能听到箭矢离弦后箭身的扭动。 眨眼间,他冲到了匈奴人的面前。 长矛起处,他没有直刺对手。 跳上马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卢兰的坐骑用的是普通马鞍,不是高桥马鞍。 如果直刺对手,他很可能会被反作用力顶下马去。在这种骑兵冲锋的时候,落马就等于死,无数的马蹄会将他踩成肉酱。 他选择了拨打。 拨打是腰腹横向用力,不会因为反作力而落马。 当然,只有他能用这样的招法。 没有强悍的腰腹力量,没有常年训练而来的整劲,无法将腰腹力量传到矛上,拨打就是搔痒痒,无法造成真正的杀伤。 在他手中,矛头像一柄柄重锤,精准的击打在对手的头上、身体上。 一个接一个匈奴人像是中了邪一样,从马上摔倒,摔得七荤八素,乱作一团。 人喊声,马嘶声,箭羽破风声,混在一起。 赵延年冲杀在前,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打落马下,引起一阵阵的惊呼和叫骂。 卢兰就跟在赵延年的身后,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的眼睛看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糊涂。 赵延年双手持矛,几乎没什么动作。 尤其是他的右手,一直抵在腰间,没有离开片刻。 可是他手中的长矛却像活了一样,左右摆动,狠狠地抽打着对手,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打落马下。 他甚至能听到敌人被矛头抽中时的脆响。 这是什么武艺? 没等卢兰想明白,他们已经冲破了堵击,冲出了山谷。 赵延年勒住坐骑,大声命令卢兰等人继续向前,不要减速。 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冲出去。 卢兰不敢怠慢,带着部下继续向前跑。 赵延年落在了最后,看着堂邑父跟了上来,才放了心。 “受伤没有?” “中了一箭,皮肉伤,不碍事。”堂邑父大声叫道,声音里透着兴奋。“赵君好武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矛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勒住坐骑,看向追来的敌人,连放三箭。 远处有三个骑兵中箭落马,追击的队伍为之一滞,不少人下意识地勒住坐骑,不敢再追。 “走吧。”赵延年松了一口气,再次加速。 后面的匈奴人等了一会,有将领追了过来,看了看远处已经模糊的影子,愤愤不平的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虽然有月光,但前面是什么情况,还是看不清楚。 万一有埋伏,岂不麻烦。 对方既然敢来夜袭,将卢兰等人接应走,自然会有后招。 见到身后马蹄声消失,赵延年等人也放慢了速度。 战马承受不起长时间的全速奔跑,否则轻则脱力,重则暴毙。 “不要停,继续向前走。”赵延年跟了上来,大声招呼道。“坚昆他们在前面接应。” “诺。”众人大声答应。 卢兰靠了过来,躬身施礼。“多谢赵君。若非赵君神勇,我等怕是熬不过今夜。” 赵延年笑笑,伸手拍了拍卢兰的肩膀。“都是一起吃肉,一起喝酒的战友,说这些做什么。” “赵君说得对,待会儿要多敬赵君一口。”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边说笑着,一边向前走了两三里路,便遇到了坚昆等人。见卢兰无恙,坚昆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上前搂着卢兰,拍着他的背,笑得合不拢嘴。 “老哥,我今天虽然中了埋伏,却有幸见识了赵君的神技。老弟我不亏。”卢兰大笑道。 “是吗?”坚昆看了赵延年一眼,拉着卢兰走到一边。“快,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个神法。” “他就这样,这样……”卢兰一边说一边比划,眉飞色舞。 坚昆却看得一头雾水。“你说的这样是哪样?你倒是动啊。你不动,只是嘴说,我哪知道是哪样?” “呃……”卢兰无语了,只能摊摊手。“他……他就是这样,然后对手就倒了。” 坚昆哭笑不得,没有再理卢兰,走回到赵延年身旁。 “赵君,宿营吗?” 赵延年看着远处,想了想。“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天亮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敌人会来,我们随时可能再次被包围。” 坚昆思索片刻,表示赞同。 他们正处在安王和燕王的进军路线上,很难逃过对方的游骑侦察,尤其是已经交过手的情况下。 “那……撤回去?” “不能撤。”赵延年说道:“三王围城,至少有三万人,说不定会更多。我们这两百骑回去也没什么用。单于给我们的任务,除了侦察之外,就是骚扰对方后勤,现在回去,只是完成了侦察任务而已。” “那……继续往前?”坚昆有点不太自信。 敌众我寡,卢兰已经吃了一次亏,险些全军覆没。 继续往前走,类似的情况极可能再次出现。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战法。 “没错,趁着敌人的消息还没有传递回去,我们抢先一步,杀到他们的身后。如果能牵制住他们,也能为单于多争取几天时间。” 坚昆犹豫着,不说话。 赵延年有点急。 卢兰走了过来,大声接过了话题。“赵君说得有理,就应该这样。我全力支持。” 第86章 一惊一喜 於单睡觉之前,接到了坚昆传回来的第一个消息。 得知安王正在率部赶来,他吃了一惊,第一时间请段叔来商量。 段叔也很紧张。 单于城的防务还没完成,新征召的士卒还在整合训练,敌人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这些事很简单,因为桀龙做起来很简单,直到亲自负责,才知道这里面问题不少。 他不仅没有桀龙那样的实力和影响力,也缺少了赵归胡那样的得力助手,仅有仆朋一人,根本搞不定。 秦人不太愿意听仆朋的指挥。 仆朋对守城也不太擅长。 “单于,请张骞来吧。”段叔提了个建议。 於单打量了一眼段叔。“你和他……处理不错?” 段叔有点尴尬。“张骞不像赵延年,知道我没有恶意。” 於单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派人去请张骞。 “段卿,你觉得……我能和汉朝恢复和亲吗?”於单拨弄着火,不太自信地说道:“如果我娶了汉家公主,是不是会好一些?” 段叔说道:“单于主动休战,迁都漠北,如此诚意,恢复和亲又有何不可?” “当真?”於单抬起头,眼中露出喜色。 段叔郑重地点点头。“汉军屡次出塞,之所以能取胜,就是因为漠南王庭离汉塞太近了。阵而后战,又不是匈奴人擅长的,所以屡战屡败。如今迁都漠北,汉军无法跨越大漠,再强也无能为力,匈奴人却随时可以南下,威胁汉塞。汉朝要想和平,只能和亲。” 於单听得认真,嘴角渐渐上扬。 “兵法云:十万之师,一日千金。战事一开,花钱如流水。汉朝虽有七十年积蓄,又能用几天?”段叔嘿嘿一笑。“更何况,汉朝眼下的麻烦不止是匈奴,还有西南夷。我听说,有个叫唐蒙的上书,要讨伐一个叫夜郎的小国。嘿嘿,西南万里,又是崇山峻岭,岂是那么容易的?” 段叔侃侃而谈,断定只要於单能将王庭迁到漠北,汉朝就无可奈何,只能恢复和亲。 於单听了,心花怒放。 这时,有人来报,张骞来了。 段叔连忙提醒於单,这些事暂时不能和张骞说,要保密。 於单一口答应。 过了一会儿,张骞进来了。 与於单、段叔见礼之后,他坐了下来,听段叔转述刚刚收到的消息,神情镇定。 於单、段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着他的意见。 张骞感觉到异样,抬头一看,不禁笑了。“单于,段君,不必着急,再等等。” “等?” 张骞点点头。“派他们出击,就是为了侦察情况。他们刚出发,就发现了情况,说明单于的决定是对的,也是及时的。这就是天意,老天也支持单于的决定。” 於单的嘴咧了一下,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 段叔更冷静一些。“虽说如此,安王率部前来,其他诸王可能也在路上,离单于庭这么近,我们还来得及准备吗?” 张骞看了一眼段叔。“段君是打算放弃单于庭,撤到漠南王庭?” 段叔语塞,愣了片刻,连忙摇头。“我自然不愿如此,只是形势紧迫,可能要避一避敌军锐气。” 张骞追问道:“向左部撤退?” 段叔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漠南王庭不能去,往左部撤还是可能的,毕竟於单曾是左贤王,对左部有一定的影响力,也熟悉地形。 “段君,有没有一种可能,安王等人率部前来,就是希望於单退出单于庭呢?” 段叔眼神微闪,瞬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以左右骨都侯为代表的匈奴贵人与於单最大的矛盾,就是他们想去漠南王庭,而於单坚持留在单于庭。 如果安王一来,於单就离开了单于庭,无疑是被人看清了虚实。 以后再说留在单于庭,还有谁当回事? “那……”段叔欲言又止。 张骞安慰道:“不要急,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来,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 於单、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既尴尬,又惭愧。 午夜的时候,第二个消息送到单于庭。 只是这个消息更坏。 赵延年等人不仅发现了安王,还发现了郅居王、燕王的人马。 更要命的是,卢兰部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於单变了脸色,段叔也急红了脸。 赵延年一共带出去两百骑,现在刚接触就损失了一半人,还怎么打? 安王他们得知消息走漏,肯定会加快速度,也许明天就能赶到单于庭。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骞也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劝於单、段叔再等等。 就算要走,也要等天亮以后,总不能半夜出发。 於单、段叔同意了。 虽然他们困得很,却不敢睡,裹着皮氅,坐在火塘旁打盹。 张骞睡着了,鼾声大作。 於单、段叔却睡不着。 一是因为担心即将到来的战事,二是因为张骞的鼾声实在太响,像打雷一样,根本睡不着。 直到凌晨时,收到第三个消息。 赵延年已经救出卢兰等人,一起向西突进,准备骚扰敌军后方辎重。 於单、段叔又惊又喜。 喜的是,卢兰所部一百精锐骑兵失而复得,居然被赵延年救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桀龙的部下,如果损失了,桀龙回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惊的是赵延年居然要继续西进。 区区两百人,竟然想从两三万人的中间穿过去,这和寻死有什么区别? 张骞也很惊讶。 虽然消息很简单,但他还是从中感觉到了不一般。 赵延年能这么快就救出卢兰,行动堪称迅速,根本没给对手思考的时间。 救出卢兰后,他又立刻决定西进,而且坚莫、卢兰居然同意了他的方案,这很不寻常。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作战习惯。 之所以能实现,只有一个可能,赵延年以他的行动获得了坚莫、卢兰的认可,就算再危险的行动,坚莫、卢兰也愿意听命,愿意跟着赵延年去冒险。 这就是勇士的价值。 “单于,有赵延年率领这两百勇士行动,安王等人以后就别想睡安稳了。我们抓紧时间,做好守城的准备。只要能顶住安王等人的攻击,单于就能一战立威,以后也就没人敢怀疑单于的勇气了。” 於单听了,不自觉的挺起了腰杆。 段叔也觉得有点,连声附和,鼓励於单坚守单于庭,迎战安王等人。 很快,天就亮了。 一夜未睡的於单一点也不困,反而有些亢奋。 他下令段叔、张骞负责单于庭的防务,务必做好迎战的准备。事情紧急时,不必向他汇报,可以自行决定。 段叔、张骞躬身领命。 出了帐,段叔对张骞说道:“中郎,你打算怎么守?” 张骞不假思索。“将能收集的粮食、牛羊都赶到单于城中,然后据城而守。单于庭虽然简陋,对付安王等人却足够了。” “你这么有信心?” 张骞笑笑,看了段叔一眼。“我在安王的领地待了十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如果是别人来,我未必有把握。可是他来,这就是天意。” 段叔扬扬眉,哈哈大笑。 “的确是天意,上天派中郎来,就是希望汉匈罢兵休战,恢复和平,让汉匈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国虽大,好战必亡’的道理,纵有七十年的积蓄,又能支持几万兵,打几年呢?漠北土地贫瘠,不能耕种,汉人得之无益,不如各自安好。” 张骞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第87章 这就是命 冒着凛冽的寒风,赵延年等人奔驰了半夜,奇迹般的穿过了安王和燕王的中间地带,甚至没遇到一个侦察的游骑。 跳下马,活动着快被冻僵的身体,将士们有说有笑。 这一夜虽然辛苦,却是值得的。 现在,他们已经赶到了安王、燕王的后方。在安王、燕王反应过来之前,不会有被包围的可能。 高度紧张之后的放松,是令人愉悦的。 坚莫也不例外。 他一边跺着脚一边说道:“那些游骑不知道躲在哪儿睡觉呢。这么冷的天,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行军,而且是从他们中间穿过来。” “可不是,现在就算他们发现了,也未必敢汇报。”卢兰说道:“等安王、燕王收到消息,可能是明天的事了。” 赵延年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知道夜里冷,却没想到会这么冷。 即使他年轻,身体好,火力旺,还是险些被冻成了冰棍,浑身上下没一点热乎气。 “弄点吃的吧,最好是热的。” “这简单。”坚莫说道:“我已经派出游骑,看看最近的牧民在哪儿,一旦找到,我们就可以过去大吃一顿了。” 卢兰附和道:“不仅可以吃一顿热乎的,还能睡个安稳觉。这一夜没睡,真累人。” 坚莫有点迟疑。“睡觉,怕是不合适吧?万一被包围了,命就没了。” “哪有那么容易。”卢兰大大咧咧地说道:“睡一觉,才有精神交战。赵君,你说呢?” 赵延年还没说话,有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兴奋的指着远处。 他找到了几户牧民,就在不远处的山谷里。 精壮被征发了,家里只剩下老弱和妇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他已经安排他们杀羊宰牛了。 坚莫、卢兰大喜,立刻上马,招呼着去吃早饭。 匈奴人热情高涨,大呼小叫的奔驰而去,争先恐后,就像一群刚刚发现目标的马贼。 话又说回来,对那些普通牧民而言,他们和马贼也没什么区别。 赵延年感慨着,也上了马,跟着队伍向前走。 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坚莫、卢兰还是比较警惕的,派出了游骑,在目力所及之处监视着四周的情况,以防被人突袭。 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山谷。 还没进谷,赵延年就看到了炊烟,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 即使如此,他也没忘了危险。 这个地形很隐蔽,却也很危险,一旦有人堵住谷口,里面的人可就出不来了。 “坚莫……”赵延年指指四周。 坚莫大声应道:“赵君放心,我已经安排人警戒了,不会有事的。” 赵延年满意的点点头。 精锐就是精锐,坚莫和卢兰虽然只是百夫长,基本的战术素养和警惕还是有的。 进了谷,士兵们纷纷下马,有几个老人、孩子过来,小心翼翼的牵过战马,带到河边饮水、喂草料,士兵们则纷纷奔向正在杀羊宰牛的牧人,有人帮忙生火、宰杀,有的则钻进帐篷,四处搜寻。 牧人们麻木的干着活,对士兵们的举止没有一点反应。 卢兰下了马,挥着马鞭,大声叫道:“都给我收敛点,管好自己的家伙,先吃饭,吃完饭再想那些有的没有。听见没有?” 士兵们哄笑着,七嘴八舌的答应着。 有几个性急的士卒从帐篷里奔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腰带,又引起了一阵轰笑。 赵延年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卢兰的意思。 “这样不好吧?”赵延年皱着眉头。“他们也是……” “他们不是我们部落的。”坚莫摇摇头,打断了赵延年。“将士们辛苦了一夜,需要放松一下。赵君放心,我会约束他们,让他们尽量不要伤人。” 赵延年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匈奴人自己的事,他插不上嘴。 看那些牧民的模样,想必他们也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反抗就等于死。 赵延年走进一个帐篷,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是圣人,更不是菩萨,做不到普渡众生,管好自己就行了。 他刚坐下一会儿,卢兰进来了,推着两个惊惶失措的少女。 “赵君,我看了一圈,也就这两个能入眼,你将就一下。” 赵延年刚想拒绝,那两个少女却眼睛一亮,主动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胳膊,连声央求。 “求求你,让我们侍候你吧。” 赵延年愣住了,打量着这两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所措。 卢兰哈哈一笑,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放下了帐篷门。 赵延年身体轻抖,从少女怀中抽出手臂,皱了皱眉,挥了挥手。 “你们……” “壮士,你留下我们吧。”少女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其中一个哭诉道:“我们就算出去,也难逃一劫。与其被那些粗汉污辱,还不如侍候壮士。至少壮士……能善待我们。” “是啊,是啊,留下我们吧。”另一个少女浑身颤抖,神情惊恐。“他们不仅会污辱我们,还有可能会杀了我们。请壮士开恩,救我们一命。” 赵延年无语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 匈奴人如此,汉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看看王君曼,明明是大家闺秀,到了草原上,也被人送来送去。 “好吧,你们留下。”赵延年无力的摆摆手,示意少女起来。 两个少女大喜,连忙起身,一个去添柴烧火,将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一个帮赵延年脱下外衣。 在冰雪之中奔跑了一天一夜,外衣上都是一层薄薄的冰壳,帽子边缘的毛也被呼出的气沾湿,又冻成了冰。摘下头盔时,赵延年露出了痛苦的面具。 虽然有补里,头盔还是冷得像冰坨子,头皮都被冻得麻木了,耳朵更是失去了知觉,要小心翼翼的摘下头盔,以免耳朵被直接刮下来。 少女不仅长得好看,手也巧,甚至没有碰到赵延年一寸皮肤。 “这里是什么地方?”赵延年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着火,一边顺口问道。 “虎跳谷。”一个少女说着,坐在赵延年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赵延年。“壮士是……秦人?” 赵延年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问起了附近的地形。 他也想不出其他的话题。 两个少女一人一句,闲聊起来。她们其实也不太清楚周边的地理,所知有限,只是觉得赵延年和善,与外面那些骑士完全不同,变着法的找话题,希望能在赵延年身边多待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有人送进新鲜的羊肉来。 见赵延年坐在火塘边,衣衫完整,两个少女也都衣衫整齐,他有些好奇,咧嘴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一个少女接过肉,取出小刀,切成小块,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很快,烤肉的香味就弥漫在帐篷里。 少女接连将烤好的肉递给赵延年,自己却不吃,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不自觉的咽着口水。 “你们也吃。”赵延年说道。 羊肉足够,两个少女烤肉的速度也快,他一个人也吃不完。 “壮士吃完,我们再吃。”少女们喜笑颜开。 “我们吃了你们的牛羊,你们不生气?” “草原上就这样。”一个少女看着烤肉,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能保住命,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的保佑了,还能想什么呢。” 另一个少女吸了吸鼻子。“就是,我们遇到你,已经很幸运了。要不然,侍候外面那些粗汉,弄不好连命都没了。我阿妈就是这么死的,我阿姐虽然没死,却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不过这样也好,没人愿意让她侍候,干些粗活就行了。” 赵延年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真是不会聊天啊,为啥要说这个话题呢? 第88章 无组织,无纪律 帐篷里一片安静,帐外的喧闹变得清晰起来。 骑兵们的笑声,女人的尖叫声、咒骂声,狗叫声,马嘶声,混杂在一起。 赵延年若有所思,却又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活动身体,打算练练拳。 舒展身体,放松心灵。 “你们先出去吧。” “不不。”少女们连连摇头,不约而同的缩向帐篷角落。“我们就待在这儿,保证不出声,你千万别赶我们出去。” 赵延年迟疑了片刻,同意了。 听外面这动静,这两个少女出去,绝对逃不过那些骑兵们的欺侮。 正如卢兰所言,在他见过的匈奴女子中,这两个少女的相貌算是不错的。 赵延年越想越烦,索性摆开架势,练起了拳。 拳架摆开,天地立刻安静下来,他迅速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两个少女看得清楚,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即使亲眼所见,她们还是无法想象,为什么这样的时刻,眼前这个中原少年会放过她们,专心练拳,而且如此投入。 渐渐的,她们被赵延年的身法吸引,忘记了眼前的境遇。 赵延年的动作并不快,但是很流畅,像流水一般,透着难以言说,却令人愉悦的美感。 她们看痴了,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靠在一起,目不转睛的看着赵延年,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坚莫掀帐进来。 “赵君……”坚莫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 赵延年站在大帐中央,盯着他,眼神不善。 两个少女坐在一旁,安静温顺,宛如春天遍布草原的野花。 但他们都衣衫完整。 “赵……赵君,我……”坚莫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下了头。“我们……准备出发了。” 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全身绷紧,手不由自主的想去摸腰间的剑,却又被理智强行摁住了。 赵延年吐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我就来。” 坚莫如释重负,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少女们连忙起身,帮赵延年穿上皮袄,戴上头盔,将环首刀系在腰间。 “赵君,你没……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没敢睡,活动了一下身体。”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坚莫刚才被吓到了。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气。 这两天本来就心境不稳,昨晚又刚刚经过一场战斗,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 “你应该睡一下的。”坚莫强笑道:“你又不像我们,可以在马背上睡觉。不抓住这个机会睡一会儿,时间长了,顶不住的。” 赵延年没吭声,在少女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了帐。 眼前一片狼藉。 吃剩的肉、骨头扔得到处都是,快要熄灭的火堆也被踢得到处都是,原本洁白的积雪被杂乱的脚印踩得脏乱不堪,更重要的是,不少骑兵正将抢来的人和财物放在马背上,引起一阵阵哭喊。 “这是怎么回事?”赵延年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连吃带拿的,连人都放不过? “这都是我们的习惯。”坚莫解释道,回头看了一眼帐篷里的少女。“士卒们出来作战,又没有军饷,就指着抢点好东西带回去呢。这么冷的天,这么危险的任务,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赵延年看了一眼坚莫,发现他正扭头看向帐篷,一脸的不舍。 他瞬间明白了坚莫的心思。 这是看中了那两个少女,想把她们带走。 “都放了吧。”赵延年说道。 “赵君,这不太好吧?” “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在执行危险的任务。”赵延年耐心的解释道:“带上他们,会加重战马的负担,降低速度。遇到敌人时,我们也保不住他们,又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不等于给他们送礼吗?” 坚莫摸了摸髡头,咂了咂嘴。“好像是这个理,可是……” “我也不拦着你们,但是跟不上队伍的人,我也不管。”赵延年翻身上马,抬头看了看天空盘旋的鹰,抬手一指。“我们的行踪保密不了多久,敌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坚莫也抬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跑去和卢兰商量。 两人争论了几句,期间坚莫看了看赵延年,又指了指天空,然后卢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卢兰跳上马,大声喝道:“所有人,除了战马和食物,不准多带其他东西,更不准带人。” 骑士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其中不乏愤怒的目光。 “前面有安王、燕王、郅居王的几万大军,有无数的牛羊、女人和珍宝,打败他们,我们可以安心的享用战利品,何必在乎眼前这点?”卢兰挥舞着马鞭,大声说道:“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享受。如果战死了,不仅眼前的这些不是你们的,就连你们的家人都要成为别人的。这点道理,还要我说吗?” 骑士们互相看看,有人开始将马背的东西往下扔。 有人不服,跳上马,往外走,身后跟着四五匹马,马背上驮着抢来的物资,哭泣的女人。 赵延年看在眼里,有点不安。 卢兰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还有人不听话。看卢兰那样子,恐怕也不会强制执行。 这些人真是自由散漫啊。 无组织,无纪律,这样能打胜仗? 不出所料,看到有人不听命令,卢兰和坚莫都没有制止,只当没看见。 队伍重新出发,比来时臃肿了不少,大部分人都是满载,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听取了卢兰和坚莫的命令,保持轻装前进。 出了山谷不久,走在前面的卢兰就送来消息,根据游骑汇报,前面出现敌人的洲骑。 数量不多,估计三十人左右。 卢兰问,是避开,还是消灭他们? 赵延年和坚莫商量了一下,觉得躲是躲不掉的,既然碰上了,干脆杀掉。 要不然,这些人会一直跟在后面。 坚莫同意,随即命人打旗语,给卢兰发送消息。 卢兰收到消息后,立刻改变阵形,与坚莫形成包抄之势。 骑士们呼喝着,开始小跑,同时摘下弓,将箭囊推到合适的位置,准备射击。 坚莫带着骑兵冲在前面,赵延年则被藏到了队伍后面。 两百多骑,只有他一个人以长矛为主兵器,其他人都以骑射为主。 在他的身后,就是备用的马匹,以及刚刚抢来的财物和人。 不经意间的一瞥,赵延年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那两个匈奴少女各骑着一匹马,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你们……” “我们现在是坚莫大人的人。”一个少女说道,眼中满是说不出的遗憾。 赵延年无语,只好踢马加速,跟上队伍。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骑兵开始加速,大声呼喝。 从人群中,赵延年看到了敌人,一支大概二三十人的骑兵队伍。 很显然,对方意识到了形势不利,拨转马头,开始逃跑。 但他们跑得太迟了,卢兰已经安排人包抄到他们身后。 双方开始对射,弦声不绝,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激烈的追逐过后,对方有五六人逃脱,剩下的不是被射杀,就是被俘。 卢兰带着人追击,坚莫则安排人清理战场,审讯俘虏。 他们的手段很残暴,拉过一个俘虏,二话不说,先一剑捅在他大腿上。 “谁的部下,有多少人,在哪个方向?” 俘虏痛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问题都没听清,就被抹了脖子。 鲜血泉涌而出,俘虏倒在地上,抽搐着。 其他的俘虏吓呆了,不用追问,立刻将知道的情况全部交待了。 他们是安王派来的游骑,总共有四个百人队,分散在不同的方向,他们只是其中一支,奉命向这个方向侦察。 这个百人队中,又分为前后两部分,他们是前出的部分,还有六七十人跟在后面。 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又有多少规模。 上面的大人们没说。 赵延年听完,知道己方还没有完全暴露,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伙人有多少人,又是什么来意,只当是普通的侦察骑兵,或者是马贼。 “安王还在前进吗?”赵延年说道。 那几个俘虏惊讶地看着赵延年,一时忘了回答。 坚莫上前就是一脚,将正在审讯的俘虏踹倒。“问你话呢,快说。” 俘虏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是,安王正在率部前进,打算明天赶到单于庭。” 第89章 心虚 单于城,灯火通明。 张骞和段叔披着厚厚的皮氅,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面上。 按照张骞的要求,士卒们在简陋的城墙上浇上水,冻成冰墙,和城外的积雪连成一片。 人走在上面都打滑,更别说战马了。 有了城墙保护,骑兵就无法冲锋,想攻城就只能下马步战。 对于守城的士卒来说,这就有了一战的机会。 他们刚刚被征召起来,来不及训练,只能各自为战。如果直接面对骑射的匈奴人,他们没有一点机会。 可是匈奴人不擅长步战,下了马,战斗力大减,双方旗鼓相当。 再者,有城墙保护,哪怕只是一道仅仅一人高的矮墙,也能在心理上给他们莫大的安慰。 张骞说道:“按什伍组合完成后,提定各自的防守任务,让他们不要管其他人,管好自己的部分就行。” 段叔连连点头。“我知道了,立刻安排人去做。中郎,有你协助,此战必胜。” 张骞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眼下还不好说,敌人太多了。我们能顶住他们的进攻,才有可能等到转机。”他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城里正在布防、演练的士卒。“没有弩,没有大盾,就连剑都不足,我们准备得太仓促了。” 段叔有点尴尬,转过头。 虽然到单于庭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但他和於单一直在走和留之间游移,并没有专心做好防守的准备,更没想过以单于城为据点。 匈奴人不重视城,心思全在野战上。 他倒是重视城,却没想过这么简陋的单于城也可以用于防守,自然也就谈不上准备。 “也不知道赵延年他们怎么样了。”段叔叹息道:“孤军深入,又和一群不熟悉的匈奴人为伍,能不能相处和睦,也是个问题。” 张骞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个不用担心,他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那倒是,打不赢,还可以走嘛。以他的武艺,没人拦得住他。”段叔自嘲的笑笑。“不像我,空有满腹经义,却无自保的手段,随便一个匈奴人都能要了我的命。” 张骞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段君,听说你的兄长如今是天子身边的博士?” 段叔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是不久前的事,我也是刚知道。” “既然你兄长以经入仕,你为什么不去长安,反而来了草原?” 段叔眨眨眼睛,裹紧了身上的皮氅。“我学问不如我兄长精深,又不是名师弟子,想走以经入仕的路子很难。” 他苦笑道:“虽说朝廷立《五经》博士,可是每个弟子才几人,大儒们的亲传弟子都未必有机会,更别说我们这些再传弟子了。对了,中郎是怎么入仕的?” 张骞有点尴尬,半晌才道。“赀选。” 段叔诧异地看看张骞。“既然中郎家中颇有资财,生活无虞,为何不在长安耐心等候,却要冒险出使?中郎身材雄壮,相貌过人,也就三五年光景,就可以晋升了。” 张骞笑笑。“大丈夫在世,总要立些功名,岂能论资排辈,苟且度日。天子年轻有为,不甘受辱,我等做臣子的,理当效力。” 段叔羡慕地点点头。“中郎有机会为天子效力,行程万里,出使月氏,令人佩服。” 张骞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虽然到了月氏,却未能说服月氏王,这次任务其实是失败了。 但这些消息,除了赵延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赵延年,明明他们刚认识不久。 “段君虽然身在匈奴,却一心教化单于,也是莫大的功德。待我回到长安,一定会向天子禀报,不负段君辛苦。” “哈哈。”段叔哈哈一笑,拱手施礼。“那就拜托中郎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沿着城墙巡视一周,张骞继续和城中将士商量防务事宜,段叔则赶回去向於单报告。 来到大帐前,段叔正打算进帐,却被秦苏拦住了。 “左骨都侯在里面。”秦苏轻声说道。 段叔吃了一惊。 左骨都侯怎么会与单于见面?他可是一直要求单于去见他的。 “是他主动来见,还是单于派人去请的?” 秦苏说道:“主动来的。” 段叔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帐侧,凝神倾听。 帐中传来左骨都侯的声音。“单于以为,这小小的单于城能挡住安王、燕王、郅居王的大军?” 於单沉默。 “以臣之见,安王还没到,单于此时宣布回漠南王庭,尚且不晚。等他们到了,围了城,单于再想改变主意可就难了。等到他们进了城,哼哼,单于又将如何自处?” 段叔眉头紧皱,屏住了呼吸。 帐中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左骨都侯出帐,大步流星的走了,段叔连忙闪身出来,进了单于大帐。 於单站在帐中,脸色不太好看。 看到段叔,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段卿,你听到了?” “听到了。”段叔也不隐瞒。 “你说,我该怎么办?” 段叔笑笑。“我觉得单于应该去巡视一番,看看守城的将士。” 於单不解地看着段叔。“这有用吗?有你和张中郎在,我放心得很。” 段叔摇摇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了之后,单于就知道别说是安王这几个小王来,就算是右贤王来了,他们也攻不下单于城。” “是吗?”於单将信将疑。 “是的。此战过后,匈奴人才知道城的重要性,才知道匈奴人固然有匈奴人的优势,中原人也有中原人的长处,不可偏废。单于要想称霸草原,不仅要重视匈奴人,也要重视草原上的中原人。折长补短,各取其利,才能事半功倍,而不是互相为害。” 於单眼神闪烁。 “单于,左骨都侯出言恫吓,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他如果相信安王等人能轻易破城,又怎么会主动求见,威逼单于?坐视单于被俘,拥立左谷蠡王,岂不更合他意?” 於单眉梢一颤,眼角抽动了两下,转身招呼侍女取来皮裘。 “走,我们去看看。” —— 左右骨都侯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单于庭,看着被卫士们簇拥着,策马而去的於单和段叔。 左骨都侯阴着脸,一言不发。 右骨都侯笑道:“单于阅兵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左骨都侯不屑地哼了一声。“要去你去,我才没兴趣看这几千老弱。等他们打败安王那小子,我再去看他们不迟。” “你也觉得他们能守住单于城,打退安王?” 左骨都侯瞥了他一眼,嘴角轻挑。“你听不懂人话吗?” 右骨都侯哈哈大笑。“老哥,你慌了。”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弟,你真觉得他们守住单于城就是好事?” 右骨都侯跟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单于虽然年轻,又不够勇猛,却足够聪明。” “相信中原人,远离匈奴人,还是聪明?”左骨都侯眉心紧蹙,不快的瞪着右骨都侯。“他是匈奴人的单于,还是中原人的单于?还是说,他想做汉朝皇帝的狗?” “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张骞是汉家皇帝的使者,他去月氏,就是为了联合月氏,夹击我们匈奴。” “你觉得月氏人会回来吗?” “目前看不出有这种可能,但是……”左骨都侯一声叹息。“我们的单于已经未战先退,要撤到漠北,将阴山全部送给汉人了。阴山是匈奴人世代繁衍的福地,没有了阴山,匈奴还能强盛几日?” 第90章 难得勇敢一次 到单于城里看了一圈,於单的心情和城墙上的冰一样冷。 征召的士卒不少,有两千多人,但状况却不佳,连兵器都没配全。 更没有守城必须的强弓硬弩,以及大盾。 甚至连骑兵用的小盾都不多,很多人用的就是一块木板。 “我们之前不是缴获了不少汉军用的盾牌和弓弩吗,为什么不拿出来用?”於单又气又急。 “左骨都侯说,那些武器都在漠南王庭,没有运到漠北来。”段叔苦笑。“他们担心汉军降卒叛乱,故意将他们和武器分开, 就算想造反也没有武器可用。” 於单无语,瞪着段叔。 段叔尴尬地笑着。他也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左骨都侯的托辞。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左骨都侯没把於单放在眼里,就算有武器,也不会给他们。 张骞说道:“单于放心,虽然不能人人都有武器,却也够用了。” “够用?” “够用。”张骞点点头,语气笃定。“两军交战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要上前厮杀。城墙就这么长,站不了那么多人,也就三分之一罢了。其他人,要么在后面等着增援,要么救护伤员,搬运物资,也用不着武器。” 於单看看四周,将信将疑。 他对如何守城并不清楚,匈奴人都没这概念。 不过张骞的从容给了他信心,他不再那么慌了,也有点相信段叔的话,左骨都侯主动来找他,就是因为看到了单于城的防务,相信安王等人无法破城。 “安王明天该到了吧?” “可能到不了。” “中午收到消息,不是说已经到了五十里之外吗?”於单有些懊恼。“赵卿的兵力太少了,应该多给他一些骑兵的。” “单于不必着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於单不解地看着张骞。“中郎这么有信心?” 张骞笑笑。“单于不妨安睡,静待佳音。” 段叔也劝道:“就是,单于尽管安睡,坐待我等大破安王。” 於单想了想。“行,将我的大帐搬到城中来,我要与将士们一起,与城共存亡。” 张骞、段叔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单于英明。” —— “单于搬到城里去了?”左骨都侯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右骨都侯也有些诧异,却不像左骨都侯那么紧张。他招了招手,示意来报告的卫士走得近一些。 “慢慢说,说得清楚点,是谁的主意?” “是单于自己的决定……”卫士将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包括张骞对於单说的方案。 左骨都侯听完,冷笑一声。“这些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分明是想以单于为质,让安王等人不敢放箭……” “你告诉安王他们,不要伤了单于吗?”右骨都侯站了起来,诧异地打量着左骨都侯。 左骨都侯脸一红。“我只是想让他回漠南王庭,保住单于之位,可没想要他的性命。” 右骨都侯点点头。“你放心,单于城虽小,却也不是普通的弓箭能覆盖的。张骞为人谨慎,他一定会将单于的大帐安排在弓箭射不到的位置,并派重兵保护。” 左骨都侯想了想,松了一口气。 单于城不大,但匈奴人的弓箭射程也有限。只要他们没破城,在城墙外就无法覆盖城内全境,至少中心位置是安全的。 “给他们一些大盾吧。”左骨都侯摆摆手,有点无奈。 右骨都侯哑然失笑。“老哥,你这又是何苦?” “算了,就当作是对他难得勇敢一次的奖赏吧。真要伤了他,我如何去见军臣单于。” —— 於单刚刚安顿下来,看到左骨都侯派人送来的盾牌,又惊又喜。 惊的是,左骨都侯果然说了谎,明明有大盾,就是不给他。 喜的是,这些盾牌是真正的汉军制式盾牌,不仅防护面积大,做工也好,是守城利器。有了这些盾,守城又多了一分希望。 更重要的是,左骨都侯能给他这些盾牌,说明还是在乎他生死的,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恨不得杀了他,支持左谷蠡王继位。 其实想想也是,左骨都侯如果真想杀了他,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 欣喜之下,於单派人去向左骨都侯致谢,随后又将这些盾牌交给了张骞。 张骞不敢接受,希望於单自己留着,让守帐的卫士用。 於单挥挥手,表示等安王的箭射到帐篷上再说也不迟。 只要你们打得好,守得牢,我就是安全的,有没有盾牌都一样。 真要城破了,这几面盾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张骞同意了,并将於单的话通报全城将士。 得知单于进城,要与他们并肩战斗,将士们已经很意外。 现在又听说於单宁愿自己面对危险,也要将仅有的几面盾牌留给将士用,将士们更是士气大振。 单于很勇啊,哪像他们说的那么软弱? 段叔趁势,率领城中的将士们大呼万岁,搞得声势浩大。 於单不禁陶然。 声音传到城外,传到左右骨都侯耳中,两个老人难得的相视而笑。 右骨都侯感慨道:“他毕竟是冒顿单于的血脉。” 左骨都侯收起笑容,冷笑一声:“等他打败了安王再说吧。现在下决定,为时过早。”说完,甩甩袖子,转身入帐。 —— 夜幕降临,赵延年勒住了坐骑,看向远方。 草原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鲜血汩汩。 远处,一些骑兵还在追逐残敌。 这是今天的第三场战斗。 中午时分离开山谷后,他们一直在追逐,一直在战斗,先后与三股敌人遭遇,并击败他们。 人数都不多,少的十几骑,多的不过百骑。 三战过后,不少将士都感觉到了疲惫,战马的速度也明显下降,以至于最后一战没能全歼敌人,跑掉了十余骑。 不用怀疑,消息肯定已经走漏了。 明天他们就会迎来数以百计,甚至千计的敌人。 “赵君,休息吧?”坚莫策马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同时伸手拔下身上的箭,看了看,伸手抹去箭头上的血迹,插入箭囊。 他有甲胄保护,就算中了箭,伤得也不重。 大部分箭只是射穿了皮袄,没能穿透札甲。即使有穿透的,也只是皮肉伤。 这也是冬天的好处之一,弓变硬了,弹性不足,而身上的衣服却很厚,能消解掉不少箭上的力道。 “今天也没杀多少人,怕是影响不了安王的决心啊。”赵延年下了马,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说道。 与这些匈奴人相比,他最大的劣势不是骑射,而是骑术。 长时间的骑乘,还要夹着马鞍冲锋,让他大腿僵硬,内侧的肌肉都被磨破了。 他在考虑,要不要让马镫提前登场。 这是在草原上,马镫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一旦传播开去,无疑是帮匈奴人上大分。 “可是……打了这么久,人力、马力不足,急需休息。况且昨天已经一夜没睡,今天要是……”坚莫露出为难的神色。 “今天不战,你们就能好好休息?”赵延年指了指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女人们。 两军交战的时候,她们一直安静的看着,既没有逃走的意思,也没有上前反杀报仇的想法。 坚莫嘿嘿一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髡头。 他知道,那两个少女瞒不过赵延年的眼睛。 可是让他吐出来,他也不肯。 既然赵延年不要,这就是他的战利品,谁也别想夺走。 这就是草原的规矩。 “你去问问,看看有多少人想休息,又有多少人愿意继续战斗。”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 堂邑父大声说道:“我愿追随赵君。” 第91章 击杀 除了堂邑父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或装聋作哑,或顾左右而言他。 卢兰有点尴尬,低声劝道:“赵君,我等奔袭两百里,苦战一日一夜,杀敌超过两百,已经大致完成了单于的任务。接下来,只要不断骚扰安王、燕王、郅居王的辎重即可,不必着急。” 赵延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卢兰的心情。 都说匈奴人耐苦战,但那是有条件的。要么有厚利,诱使他们战。要么有重威,逼着他们战。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们当然不愿听他的。 再者,安王等人的辎重在哪里,也需要时间去侦察。 总而言之,不急在一时,不如先休息一下,享受一下。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想法。 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嘛。 但是他不接受。 这不是真正的战士应有的想法。 既然接受了任务出战,就不应该贪图安逸,就应该一心想着任务,完成任务,尽可能做到更好。 习武如此,作战也是如此。 “你们休息,我和堂邑父到前面去看看。”赵延年一手提矛,一手挽缰,轻踢马腹,头也不回地去了。 堂邑父紧紧跟上。 卢兰皱了皱眉,叫过两名骑士,让他们带着备马,跟上赵延年。 两名骑士有点不情不愿,可是牵于卢兰的命令,不得不接受,牵过四面空鞍战马,又带上两匹驮着辎重的战马,向赵延年追去。追上之后,他们也不和赵延年一起,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听到马蹄声,赵延年回头看了一下。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这两名骑士的脸,但他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明明可以支起帐篷,生起篝火,烤上肉,煮上奶,吃饱喝足,然后搂着女人,舒舒服服地睡一夜,却要跟着他吃苦,没人心情会好。 “你怎么没抢女人?”赵延年和堂邑父闲聊。 堂邑父笑笑。“大战之际,保命要紧,哪顾得上那些。” “你在长安有妻儿吗?” “有妻子,没孩子。”堂邑父顿了顿,又道:“十多年没回去,应该改嫁了。” “匈奴人?” “汉人,长安的,本来就不太看得上我。”堂邑父笑了。“我射箭赢回来的。原本也是一个婢女,被她的主人输给了我,不得不从。成亲之后就没安生过,几乎天天吵。我被她吵得头疼,正好中郎招募随从出使,我就报了名。拿了钱回去的那天,她难得地笑了一次。” 赵延年哑然失笑,仿佛看到了一幕家庭剧。 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常啊。 “等这次回长安,再见到她,她会后悔的。” 堂邑父迟疑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月氏人又不愿意回来,中郎这十几年的苦算是白吃了。依我看,还真不如留在匈奴。老单于欣赏他,新单于也喜欢他,这次若能立功,赏一块好牧场,肯定是没问题的。” 赵延年有些诧异地看看堂邑父。 难道月氏人不愿意回来,张骞这一趟就白跑了? 你们也太悲观了吧。 他正想劝堂邑父几句,堂邑父突然转过了头,看向远处,随即翻身下马,用袖子在地上抹了几下,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着地面。 赵延年心中一凛,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左前方,有骑兵,至少二百,离我们大概两里。”堂邑父跳了起来,一跃上马,拨转马头,用力向身后的骑兵挥手,同时向右侧的一丛矮树奔去。 那两个骑兵倒是机灵,立刻牵着马跟了过去。 赵延年不敢大意,也跟了过去。 两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战马一会儿就能到,视力好的人也能早早的发现。 他们刚在矮树后藏好,就看到一队骑兵从左前方奔驰而来,从他们刚刚走的地方经过,向西而去。 弓上弦,刀在手,杀气腾腾。 赵延年一看,就知道这两百骑兵不是偶尔经过此地,他们是发现了目标,赶来追杀的。 不用多想,也知道目标是谁。 赵延年暗自侥幸。 亏得他谨慎,没有像坚莫、卢兰一样贪图安逸,否则今天就惨了。 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派出了成建制的骑兵围剿。 这两百骑很可能只是其中一部,按匈奴人的习惯,至少要两面包抄,所以总兵力在四百人以上。 “你,赶紧回去报信。”赵延年叫过一个骑兵,吩咐道。 骑兵已经吓傻了,听了命令,如梦初醒,立刻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正在前进的匈奴人立刻发现了他,有四五骑冲出了队伍,准备围堵。但他们起步晚了一些,被这个舍命狂奔的骑兵突破了包围。 匈奴人立刻加快了速度,进入临战状态,向两翼展开,从行军队列变成前进阵形。 他们很清楚,这个落单的游骑如此不惜马力的狂奔,只有一个原因,目标不远,就在前面某处。 战斗随时可能开始。 等匈奴人走远,赵延年从藏身处出来,看着远处,心里有些犹豫。 是回去救,还是生死由命,随他们去? 照眼前的形势,卢兰、坚莫吃亏难以避免,被全歼的可能性却不大。 就算想休息,他们也会安排游骑警戒,不至于被人堵在被窝里。 自己就算赶回去,意义也不大。 说不定赶到那儿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但是不回去,任由卢兰、坚莫被击溃,只剩自己三四个人,也成不了大事。 赵延年稍作考虑,决定还是回援。 能救一个算一个。 “走!”赵延年喝道。“回去救人。” 剩下的那个骑兵早就按捺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赵延年的话一出口,他就跳上了马,催着马加速。 “你们跟在后面。”赵延年说道:“我先去杀一阵。” 堂邑父和那个骑兵大惊。“赵君……” 但赵延年没有给他们劝的机会,踢马加速,向前追了过去。 很快,对方就发现了他。 他们并没有减速,只有两骑放慢了速度,一左一右,拦在赵延年的前面,其他人继续向前走。 赵延年大喜。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对方看到他只有一个人,即使不明敌我,也只会安排两三人来盘查一下,绝不会改变原定计划,全部停下来等他。 这样,他才有接近的机会。 否则几十人一起放箭,他就算有甲防身也撑不住,肯定会被射成刺猬。 只有面对两三人时,他才有发挥个人能力的可能。 他一边策马加速,一边扬手大叫,握着长矛的手隐在身后,仿佛是刚从后面追上来的游骑。 他刻意抢到位处北侧的骑兵的左前方,让自己位于他们的外侧,同时遮住右手的矛。 那两名骑兵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依然握着手里的弓,警惕地注视着。 等双方接近,他们看到赵延年手里没有弓,这才放松了些,垂下了手里的弓。 转眼间,赵延年接近北侧的骑兵,放慢了速度,做出准备和他们说话的姿态。 那骑兵轻踢战马,迎了上来,打量着赵延年,赞了一声:“好马?你是哪一部的,怎么没见过你?” 此时此刻,他的左手虽然提着弓箭,右手却挽着马缰,没有扣在弦上。 赵延年抓住机会,突然踢马加速,挺矛前刺。 卢兰给他的这匹马速度很快,向前一跃,便是两丈有余,到了骑兵的跟前。 赵延年双手挺矛急刺,长矛如同巨蟒翻身,灵蛇吐信。 寒光一闪,那名骑兵猝不及防,被刺个正着,前胸进,后背出。 他呆坐在马背上,眼睛瞪得溜圆,神采却迅速黯淡。 赵延年踢马加速,向前面的匈奴人追去。 那名骑兵反应极快,发现赵延年加速,立刻拉弓放箭,连射两箭,却都射在了同伴的身上。 中矛的匈奴人翻身落马,已经气绝。 仅是长矛就要了他的命,更何况还有两支近距离射击的箭。 幸存的骑兵大怒,拨转马头,向赵延年追去,同时拉开了弓。 但赵延年已经追上了正在加速前进的匈奴人。 他收起长矛,抽出了五尺五寸长的环首刀,大喝一声,杀了过去。 第92章 斩将 事实证明,在没有高桥马鞍和马镫的情况下,环首刀比长矛更好使。 尤其是混战的时候。 横向用力,至少不用担心被顶下马去。 被一大群骑兵包围的时候,落马就等于死亡。 他的身法再好,也无法在密集的马腿、马蹄之间片叶不沾身。 长刀挥舞,寒光闪闪,赵延年从匈奴人的队伍后面杀了进去,一边左劈右砍,一边踢马加速,眼睛紧盯着前面的战旗,以及战旗下的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匈奴人正忙着赶路,注意力全在前面,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从后面杀过来,一下子被砍倒三四个。 等他们听到惨叫声,转头观看时,赵延年已经杀到了队伍中间。 突然看到有人挥刀杀来,匈奴人无不惊骇,下意识地拨转向两侧闪避,同时抽箭上弦,准备射击。 但视线所及之内,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同伴,敌人却只有一个,而且移动速度极快。 一愣神的功夫,赵延年已经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同伴。 箭虽然已经搭在弦上,目标却找不到了。 匈奴人有点懵逼。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再次向前突进。 由于匈奴人已经展开攻击阵型,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阵势并不算厚,最中央的位置前后也不过二十来骑,前后也就五六十步。 赵延年两次劈砍后,就看到了战旗,看到了战旗下的百夫长。 百夫人听到身后的响动,正在马背上转身扭头,与赵延年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年轻人,面白,无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眼神中透着清澈的恐惧。 他张大了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身材高大,脖子很长。 赵延年毫不费力的抓住了机会,一刀劈下。 百夫长人头落地,身子却还坐在马背上,随着战马向前奔了两步,才轰然倒地。 这时,赵延年已经策马超过了他,反手一刀,砍向还没反应过来的举着战旗的掌旗兵。 掌旗兵手断,旗倒。 赵延年冲出了匈奴人的队伍,随即拨马向右,飘然远去。 除了少数人可以左右双鞬,绝大部分人都是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左前方是射击的最佳区域,右侧却是射击死角。 匈奴人作战时,如果能抢到对手的右侧,尤其是右侧后方,基本就赢了一大半。 赵延年虽然不擅长射箭,道理却还是懂的。 他离开了匈奴人的队伍后,迅速勒马,转身,然后再次加速。 右侧的匈奴人听到队伍的中央大乱,又看着他从队伍中央冲出来,从自己的面前驰过,正在疑惑,发现他又冲了回来,连忙拉弓放箭。 但赵延年已经抢占了最好的位置,大大地限制了匈奴人的优势,箭射得稀稀拉拉,全无力道。 趁着匈奴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他拨转马头,与匈奴人同向而行,挥舞长刀,切瓜砍菜般的一阵乱砍。 匈奴人手持弓箭,却找不到合适的射箭姿势,被赵延年砍得狼狈不堪。 两人落马,四人重伤,还有一人的弓弦被赵延年的刀锋砍断,弓反弹起来,抽中了自己的脸。 一片哗然。 赵延年再击得手,随即拨马右转,从匈奴人的右侧逃离。 突阵斩将,他的目标已经达到,没必要再恋战,平白增加风险。 多砍几个人,少砍几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打断他们的节奏,让他们不能顺利完成冲杀前的准备,给卢兰、坚莫争取一些时间,足够了。 匈奴人没有第一时间追击,他们还没搞明白状况,甚至不知道敌人是从哪儿来的,又有多少人。 他们绝不相信只有赵延年一个人。 只有十来骑离开队伍,向赵延年追来,追出数百步后就勒住了坐骑,保持警戒。 号角声响起,片刻后,匈奴人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的百夫长被人杀了,身首异处。 匈奴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停了下来,派出警戒的游骑,然后收缩队伍,严阵以待。 赵延年摆脱了追兵,和堂邑父二人会合。 “赵君,怎么样?”堂邑父见赵延年归来,立刻上前查看。“受伤没有?” “运气不错,没有受伤。”赵延年笑笑,抬起脚,用靴底擦掉刀上的鲜血,又查看了一下刀刃,满意的点点头,还刀入鞘。 难怪老铁匠敢和桀龙插科打诨,的确有点本事,即使是普通铁料打造出来的长刀也没有轻易折断,刀刃也没有卷得太明显。 在百炼钢和淬火技术成熟并普及之前,环首刀的刀刃硬度其实并不高。 这么看,老铁匠即使在中原也算是身怀绝技的良匠,到了草原上就更无敌了。 回头再找他定制几把长刀,留着以后用。 环首刀是消耗品,再好的刀,也不可能用一辈子的。 除非就是收藏,不实战。 “匈奴人没追过来?”另一个骑兵看着远处,战战兢兢地说道。 “他们的百夫长被我砍了。”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估计还得乱一阵子。我们赶紧走,或许还能赶上。” “百……百夫长?”那个骑兵目瞪口呆,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充满敬畏。 一个人突阵,还斩了对方的百夫长,果然是天命一般的勇士啊。 堂邑父也有些惊骇,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远处的匈奴人。 赵延年催马前行,喝道:“别傻站着了,赶紧走吧。” “唉,唉。”骑兵回过神来,连声答应,主动走在了前面。 —— 卢兰、坚莫陷入了苦战。 他们立好营地,升起篝火,刚把羊架在火上烤,敌人就从黑夜中杀了出来。 两百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杀来,一下子就把他们打懵了。 跳上马,试图突围的几十个骑兵首当其冲,被密集的箭雨射倒。 剩下的人不敢再去抢马,纷纷找地方藏身,然后拉弓搭箭,与敌人对射。 好在对方没有硬冲,只是在他们周围游弋,不时冲过来射两箭,让他们不敢放松,持续紧张。 篝火烧得正旺,羊肉被烤得冒油,油滴在篝火中,烧得更旺,将卢兰、坚莫等人的身影照得更加清晰。 敌人隐在黑暗中,持续攻击,不断压榨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卢兰、坚莫顾不上多想,紧急召集士卒,组织防线,准备突围。 身处敌后,敌众我寡,又遭到袭击,无论怎么看,都必输无疑。 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实在不行,就只有投降了。 看眼前这架势,只怕对方未必会接受投降。 “怎么办?”坚莫抽空找到卢兰,髡头上全是汗。“分头突围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往哪儿走?”卢兰藏在战马后面,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动静。 “向……向西。”坚莫咬咬牙。 “恐怕不行。”卢兰苦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可能落在了安王的主力和辎重之间。他们怕我们去袭击辎重,所以派重兵来围剿了。” “重兵?有多少人?”坚莫吃了一惊,面色剧变。 “不清楚,反正这些人占了优势却不急着进攻,很可能是在等人。”卢兰叹了一口气。“我们没听赵君的,想过一夜快活日子,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坚莫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越来越响,有人在快速接近。 外围的骑兵正准备射击,来人高喊口令,表示了自己人的身份。 卢兰一听,眉间露出喜色。“是我的人,跟着赵君的。” 坚莫却苦笑道:“是又如何,他们才四个人,来了也是送死。” 骑兵冲到阵前,没等马停稳,就跳了下来,连滚带爬的来到卢兰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百夫长,有敌人从东而来,大约两百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卢兰脸色大变。 坚莫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93章 一己之力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百步外匈奴骑兵急促的马蹄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们很清楚,区区四人是无法面对两百骑的。 对赵延年等人来说,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能派一个骑兵回来报信,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 至于他们,遇袭在先,又被两倍的敌人包围,绝无生还的可能。 “卢兰,我们……”投降的建议几乎脱口而出,坚莫回头看了一下那两个少女,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不仅是没来得及享受这两个少女,他更想到了自己的妻女。 投降之后,他或许可以保住性命,家人却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不管於单最后是胜是败。 “等等。”卢兰一抬手,打断了坚莫。 坚莫不解地看着卢兰,心里有些不安,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剑柄。 卢兰好斗,不会是想和敌人拼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对不住了。 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卢兰转头看向骑士。“赵君在哪儿?” “他……他应该……”骑兵嗫嚅着,半天才说道:“遇到敌人之后,他就让我赶回来报信,之后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那两百骑兵在哪儿?” “一直跟在我后面。”骑兵回头一指,却愣住了。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两百骑兵赶来,加入战场,声势必然不小,绝不可能如此安静。 卢兰猛然回头,看着坚莫,眼神灼灼。“坚莫,你说,那两百骑兵在哪儿?” 坚莫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卢兰在说什么。 “你说,他们会不会……”卢兰想了想,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去追击赵君了?” 坚莫有点反应过来了。 骑兵说两百骑兵马上就到,现在却一点响动也没有,说明赵延年没有逃走,而且拖住了那些骑兵。 不管他是怎么做的,至少那两百骑兵并没有像报信的骑兵说的一样赶到战场。 就目前而言,他们需要面对的还是之前就到的两百骑,虽然局面不利,但双方兵力其实是差不多的。 换句话说,还有一战之力。 当然,这个时间不会太长。赵延年再善战,面对两百骑,也坚持不了太久。 “准备突围。”坚莫咬咬牙,低声说道:“辎重不要了,除了武器和战马,全部扔掉。” 卢兰看向那些被他们掳来的牧民,点了点头。 他也这么想。 让这些人做肉盾,掩护他们强行突围,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扔掉了辎重,他们很难活下去。 可是面对生死,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干就干,卢兰和坚莫起身,将掳来的牧民和马匹放在外面,尤其是女人和驮着财物的马匹,让他们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骑兵则藏在中间。 除了武器和战马,他们扔掉了所有东西,包括还没来得及吃的肉。 号角响起,所有骑兵上马,准备突围。 包围他们的敌人立刻围了上来,拉弓放箭。 最外面的牧民吓得哇哇大哭,却无济于事,还是不断有人被射中,发出痛苦的惨叫。 对面的骑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更加兴奋,策马逼近。 当他们看到马背上的女人和满载的物资时,顿时热闹起来,有人伸手去抢马缰,试图先下手为强,抢夺战利品,即使百夫长厉声喝止也没用。 更多的人冲上来争抢,生怕被人抢光了,白忙一场。 趁此机会,卢兰和坚莫率部加速,冲出了包围圈,落荒而逃。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听到身后没有追兵,他们才缓缓勒住坐骑,大声呼喝着,聚在一起。 卢兰、坚莫面面相觑,心情复杂。 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命运多舛的无奈。 不久前还想着睡一觉,享受一下战利品,转眼间就全没了。 险些连命都没了。 “嘿——”远处传来大喊声。“是卢兰百夫长,还是坚莫百夫长?” 卢兰、坚莫听得耳熟,连忙循声望去。 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到百步之外有一名骑士,保持着安全距离。 虽然只有一个,看起来却很从容。 “赵君?”卢兰最先反应过来,踢马而出,大声喝道:“我是卢兰,你是赵君吗?” 赵延年也听出了卢兰的声音,却没有动,只是和卢兰说着话,交流情况。 他击杀了那名百夫长后,赶往之前分手的地点,正好看到卢兰、坚莫等人逃跑,便一路跟了过来。 夜色之中,他也无法分辨是敌是友,只能让堂邑父二人藏在后面,亲自赶来联络。 是友则罢,万一是敌,他也有自保的能力。 卢兰策马赶到赵延年面前,与赵延年面对面,确认无误,这才长出一口气。 “赵君,你们没事吧?” 赵延年点点头。“我们没事,你们呢?好像少了一些人?” 卢兰脸上发烫,无言以对。 脱围虽然成功了,但两百骑兵只剩下一半,损失不可谓不大。 这时,坚莫也赶了过来,见是赵延年,喜出望外。“赵君,你没事最好了。我和卢兰听说你们遇到敌人,都很担心你呢。怎么样,他们没追你吧?”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没,他们的百夫长被我杀了,没空追我。” “什么?”卢兰、坚莫异口同声的惊呼。 他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延年杀了对方的百夫长? “等会儿再说。”赵延年摆摆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转移。一旦被包围,就麻烦了。” 卢兰、坚莫点头同意。 既然已经有两队人马试图包围他们,就可能有更多。就像狼群围猎,在猎物被捕杀之前,狼群是不会停下的,他们会继续追击,一直追到猎物为止。 “去哪儿?” “我也不清楚。”赵延年说道:“你们有什么计划?” 卢兰说道:“我估计,我们现在很可能就在安王和他的辎重营之间。安王担心我们袭击他们的辎重,所以派人来围堵我们。我们的辎重全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去劫安王的辎重,没有其他的选择。” 赵延年觉得有理,同意卢兰的分析。 坚莫已经慌了神,也不反对。 他们随即起程。 在路上,双方简单的交流了情况。 得知敌人已经展开攻击阵型,然后被赵延年从身后突袭,斩杀了百夫长,卢兰、坚莫的后背再次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赵延年,那两百骑将及时赶到战场,他们想突围都没有机会。 在两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他们大概率会全军覆没,连上马迎战的机会都没有。 无意间,赵延年以一己之力,救了他们一命。 “只有一个百夫长?”卢兰问道。 “我只看到一面战旗,上面好像画了一个动物,具体是什么,没看清。” “你看清百夫长的长相了吗?” “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吧。”赵延年仔细回想了一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是百夫长太年轻。 百夫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为了保证战斗力,百夫长通常都是由经验丰富的勇士担任。 仆朋身手也算不错,这么多年也没当上百夫长,直到右大将赏了他一个。 可是那个百夫长既谈不上经验,也谈不上勇,被他轻松捅了菊花,一刀斩首。 二是百夫长一般只统领百骑,这名年轻的百夫长却统领了两百骑,足足超出一倍。 卢兰和坚莫低声交谈了几句,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物。 借着月色,向西走了十几里,有游骑赶回来报告,前面发现大营。 第94章 闯营 辎重尽失,又冷又饿的匈奴骑兵一听说前面就是辎重营,顿时兴奋起来,不待卢兰、坚莫下令,纷纷踢马加速,打算抢个头功。 赵延年这个名义上的指挥者反倒落在了后面。 纵使赵延年对匈奴人的自由散漫已经习惯,此时此刻,也有点想骂人。 难怪你们会被卫霍横扫。 一群散兵游勇,人数再多,能打什么硬仗? 他也不想多问,很随性的跟在队伍后面,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撤退。 身处冰天雪地的旷野,黑暗像凶猛的野兽一般围绕,让人心生寒意,不得不绷紧神经,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变。 只有堂邑父跟在他身边,其他人都抢到前面去了,包括跟了他一路的骑士。 堂邑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你见过月氏人?” 堂邑父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赵延年,确认他没听错,才点了点头。 “见过。” “他们不愿回来,是贪图安逸,还是怕匈奴人?” 堂邑父想了想,笑道:“应该都有吧。他们迁徙过去已经有几十年了,能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绝非弱小之辈。只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几乎都死了,剩下的人对匈奴人的印象都是听来的,难免有些夸大。如果他们见到现在的匈奴人,或许就没那么怕了。”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赵延年也叹了一口气。 堂邑父不太明白,没有再问。 他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眼前。 赵延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有感而发。 他想到了百十年后,匈奴人被迫西迁,一心想过安稳日子的月氏人再次面对匈奴人时,会不会后悔现在拒绝汉朝的决定? 不好说,也许当时已经没有月氏了。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贪图安逸的人或者文明都只有一个结果:灭亡。 要想生存,唯有自强。 “赵君,你看!”堂邑父忽然惊呼一声,伸手指向前面。 赵延年一愣,凝聚目力,向前看去,也发现了异样。 前面出现了一个大营,一个超出他想象的大营。 更重要的是,大营里亮着无数火把,在黑夜之中非常醒目。就像一把烧得赤红的刀,横亘在卢兰、坚莫等人的前方,悬在他们的头顶。 赵延年被这个景象吓住了,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多火把,又聚集在一起,绝不可能是凑巧。 这是一个陷阱,大营里的人正等着他们。 紧接着,赵延年就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有骑兵从北侧杀了过来。 听声音,至少有五百骑,甚至更多。 赵延年转身看向东方,那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月色下,勉强能看到他们来时留下的杂乱蹄印。 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里有敌人,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没等赵延年确认,前面的卢兰、坚莫等人已经乱了。 他们被突然亮起的火把吓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右侧的马蹄声,随即知道自己中计了。 这是一个陷阱。 恐惧让他们愚蠢,不等卢兰、坚莫下令,这些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的匈奴骑兵就开始溃败,本能的拨转马头逃跑。 有的向南,希望远离奔袭而来的敌人。 有的向东,想原路返回。 赵延年看到一些骑兵向他冲来,顿时大惊,来不及多想,策马加速,同时气运丹田,厉声大喝: “不要慌,跟我冲!” 向东逃跑的匈奴骑兵被这一声宛若惊雷的断喝吓住,本能的勒住坐骑,随即看到赵延年策马奔驰而来,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冲向正从黑暗中杀出的匈奴骑兵。 他们愣住了,不知所措。 这时,卢兰也看到了赵延年,随即反应过来,大声下令。 “跟着赵君,跟着赵君!” 传令号举起牛角,“呜呜”吹响,命令所有人发起冲锋。 卢兰夺过大旗,策马跟上赵延年。 慌乱之下的匈奴人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执行了命令,跟着战旗,发起反冲锋。 即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的骑术却依然精湛,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队形转换,迅速加速,以赵延年为锋,向西杀去。 号角声、马蹄声、喊杀声混在一起,在赵延年的脑海里响成一片。 他无法思考,只能凭本能行动。 他转头看了一眼北侧已经露出身影的匈奴人,估算了一下双方的速度,知道自己顺利冲过去的可能性极低,立刻摘下了挂在马鞍上的长矛,奋力掷出。 长矛呼啸而去,瞬间飞跃近四十步距离,精准命中疾驰而到的匈奴将领。 那个匈奴将领穿着铁甲,可是在锋利的长矛面前,铁甲也无法保护他的安全。 前胸进,后背出。 匈奴将领连哼都没哼一声,瞬间落马,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紧随其后的几匹战马受到了影响,接连摔倒,马背上的骑士被摔出去十几步远。 后面的骑兵不得不策马避让,流畅的冲锋队形也为之一滞。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赵延年从他们面前冲过,冲向了大营。 他拔出一长一短两柄环首刀,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杀了过去。 堂邑父拉弓搭箭,连珠急射。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们,抢在敌人冲动之前,冲进了大营。 坚莫却没这么幸运,他一开始想向南逃,听到赵延年声音后,又打算跟着赵延年,只是转身慢了一些,先被急驰而至的骑兵乱箭射中,又被奔驰的战马撞中,轰然倒地,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成肉酱,惨叫声戛然而止。 卢兰听到了坚莫的呼叫,骇然之余,又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赵延年势若奔雷的那一矛,阻滞了匈奴骑兵的速度,他们将被已经完成加速的骑兵轻而易举的击溃,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当然,他们现在也没有安全。 面前还有一道防线。 明晃晃的火把下,是严阵以待的骑兵。 看到他们杀过来,那些骑兵也开始踢马加速,同时拉弓放箭。 羽箭飞驰而来,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卢兰手中举着战旗,无法还击,甚至不能举盾挡箭,只好闭上眼睛,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被乱箭射中。 这一刻很漫长,又很短暂。 片刻之后,人喊马嘶声扑面而来,又被甩在身后,迅速消失。 直到此时,卢兰才敢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了连成一线的火把,只剩下火光星星点点的大营。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装满干草的大车,和成群的牛羊。 还有一个身影,双手持刀,身体随着战马的奔驰上下起伏。 明明只有一骑,却所向无前。 刀光不时闪烁,仿佛暴雨中的闪电,冲上来的敌人被这闪电击中,无一例外的倒地。 “百夫长!”堂邑父在卢兰耳边大叫。 卢兰惊醒过来,转头看向堂邑父。 “赵君让你们放火烧营。”堂邑父大叫道。 卢兰瞬间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立刻下令放火。 虽然侥幸逃过了营外的伏击,但危险还没有过去。这么大的辎重营,至少有两三千骑士守护。一旦围过来,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 只有制造混乱,让他们无暇分身,才有脱身的可能。 放火烧营,就是最好的办法。 号角声再响,死里逃生,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骑兵们立刻付诸行动,策马冲进大营,四处放火。 大营里顿时乱成一片。 守营的匈奴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却无法形成有效的合围。他们刚刚聚集起来,就会遭到重创,不是被乱箭射中,就是被一个手持双刀的少年策马而来,冲破他们的包围,斩杀指挥的将领。 近百人的匈奴骑兵跟在少年的后面,四处游走,纵火焚烧。 在救火与围剿之间,守营的匈奴骑兵难以兼顾,人没拦住,火也没救下来,越烧越猛。 偌大的辎重营,被这百十人搅成了火海。 第95章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於单和衣而卧。 自从搬进了单于城,虽然敌人还没出现,他却已经无法安睡。 一闭上眼睛,他就听到无穷无尽的喊杀声,看到漫天而至的箭雨,将他射成刺猬,然后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再一次被惊醒的时候,他看到帐门外的光亮,半天才反应过来,天已经大亮了。 前帐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起身出了后帐。 段叔和张骞正坐在前帐,围着火塘,一边烤着火,一边商量着什么,语气轻松,嘴角带笑。 於单松了一口气。 至少噩梦还没有成真,眼前的形势还算安静,大帐外面也没有喊打喊杀。 “单于。”段叔看到於单,连忙起身。 张骞也跟着起身,向於单行礼。 於单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些,一起就坐。“情况如何,安王他们还有多远?” 段叔和张骞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安王怕是来不了了。” “为什么?” “刚刚收到消息,安王的辎重营昨晚被人烧了,草料被烧得七七八八,牛羊也逃得到处都是,短时间内无法收拢。” 於单精神一振。“是赵君他们做的吗?” “现在还不清楚,赵君还没送回消息来。”段叔摇摇头。“是我们派出的游骑打探到的消息,说火很大,烧红了半边天,十几里地外都能看到。” “太好了,太好了。”於单欢喜得合不拢嘴。 段叔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坏。” 於单不解地看着他。 段叔收起笑容,咂了咂嘴。“安王最爱的小儿子阵亡了。” 於单皱了皱眉。“是我们上次在龙城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是。” “他……上阵了?” 段叔点了点头。“第一次领兵,大概四五百骑,去增援辎重营,结果……” 於单没吭声。 他见过安王的小儿子,也知道安王有多宠爱这个小儿子,派他领四五百骑去增援辎重营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送功劳。 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这个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阵亡了。 如果猜得不错,大概率是赵延年他们干的。 草原上有马贼,但是没几个马贼会去主动招惹四五百骑兵。 “这么说,安王怕是不肯罢休了。” 段叔再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就很复杂。 安王统兵前来,原本也许只是吓唬吓唬於单。可是他最爱的小儿子死了,就不是虚张声势这么简单了。不给个说法,安王绝不会轻易退兵。 “这可真是……”於单直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奈何!” 他顿了顿,又道:“左右骨都侯知道了吗?” “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於单苦笑,转头看向张骞。“中郎,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一直没说话的张骞微微欠身致意,淡淡地说道:“骞以为,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安王既然举兵前来,又派小儿上阵,就应该有相应的准备,单于倒不必过于担心。如果他能攻破单于城,就算小儿无恙,他也一样会攻的。” 於单无声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现在辎重被烧毁,他就想攻,暂时也无法付诸行动。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也就少了一小半,守城的压力会小得多。所以,眼下要担心的,倒不是安王,而应该是左谷蠡王。” “为什么?”听到左谷蠡王的名字,於单紧张起来,顾不上安王了。 段叔说道:“相国已经有两天没消息传回来了。” 於单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与左谷蠡王相比,安王等人的威胁不值一提。 赵安稽这么久没消息来,桀龙又断了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真如此,就算击退了安王等人又能如何? 於单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单于。”张骞轻声说道:“右骨都侯应该很快就会求见,到时候单于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於单忽然怒了起来。“还不是要我去漠南王庭。” “如果他只是要单于去漠南王庭,至少说明相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於单一愣,抬起头,看着张骞,有点反应不过来。 段叔附和道:“单于,中郎说得对。如果相国死了,右骨都侯岂能与左谷蠡王罢休?说不定反而会联合其他各部,共击左谷蠡王。如果相国未死,只是被左谷蠡王困住了,他才会向左谷蠡王屈服,请单于去漠南王庭。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单于就算到了漠南王庭,也未必能继位。” “那……那该如何?”於单的脑子有点乱。 “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段叔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入塞,请求内附。” 於单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有卫士来报,左右骨都侯求见,已经到了帐外。 段叔与张骞起身,於单顿时慌了神,连声说道:“段卿,中郎,你们不能走啊。” 张骞说道:“单于莫慌,不管他们说什么,就说你要斟酌一番,不要立刻答应即可。” 段叔点头附和。 於单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答应。 张骞、段叔出帐,与左右骨都侯迎面相遇。段叔上前施礼,张骞只是欠身致意。 左右骨都侯没理他们,径直进了帐。 於单慌乱不已,手足无措。 左骨都侯面露不悦之色,瞥了於单一眼,随即将目光转了开去,淡淡的说道:“单于,你派出的游骑着实不错,区区两百骑,竟能搅得安王睡不安稳,连他最爱的小儿子都杀了。接下来,希望你新招募的这些秦人步卒也一样善战,能挡住安王的猛攻。” 於单的脸都快抽搐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右骨都侯眉心微蹙,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单于,非要闹到那个地步吗?这几个汉人到草原来,弄得我们匈奴人互相争斗,你以为他真是为你着想?” 於单眨眨眼睛,看向右骨都侯。 他隐约记得,段叔刚才说的几个可能中,似乎没有这个。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见他这副模样,左骨都侯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单于,这是我们匈奴人的事,不应该由汉人来多嘴。不管谁胜谁负,都是在削弱我们匈奴人的力量,让汉人得利。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去不去漠南王庭,而是先杀掉这几个汉人。” 於单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左骨都侯,他们虽是汉人,却无歹意,对我也是忠心耿耿的……” “段卿或许是忠的,可那张骞是汉朝使者,去往月氏,就是为了对付我们匈奴人,又怎么可能对你忠心耿耿?单于真是糊涂了。”左骨都侯勃然大怒。“我现在就去杀了他,免得祸害。” 说完,他转身出帐,伸手一指张骞,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宰了。” 帐外的秦苏等人惊讶不已,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於单听到左骨都侯的命令,吓了一跳,连忙往外冲,却被右骨都侯伸手拦住。 “单于,你真要为了几个汉人,逼我们与左谷蠡王联合吗?” 於单一惊,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见秦苏等人不动,左骨都侯大怒,冲到秦苏面前,抬手一记耳光。 “听不懂我的命令吗?还是说,你也想抗命?” 秦苏反应过来,连忙冲到张骞面前,拔出长剑。“中郎,得罪了!” 张骞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段叔大怒,张开双臂,拦在张骞面前,大声说道:“中郎是单于的客人,你们不可无礼。” “单于的客人?”左骨都侯上前,伸手拨开段叔,双目盯着张骞,冷笑一声:“汉朝使者什么时候也成了单于的客人?他终于肯投降,为我匈奴效力了吗?” 段叔被左骨都侯拨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他又气又急,偏偏又不敢与左骨都侯正面对抗。 张骞笑笑。“骞身为汉臣,死为汉鬼,岂能投降匈奴?我愿意协助单于平叛,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谁这么大的面子。” “左骨都侯当真不知道吗?”张骞放声大笑。“我是如何由单于的阶下囚变成座上宾,左骨都侯应该很清楚吧。” 左骨都侯眼角抽了抽,迟疑了片刻,一甩手。“把他关起来。” 第96章 单于降了 张骞被人带走了。 临走时,他对慌作一团的段叔使了个眼色。 段叔一动不动。 帐内,於单也呆若木鸡。 左骨都侯转身回帐,打量了一眼於单,更加失望,也懒得掩饰眼中的嫌恶,自顾自的坐下。 “单于,安王他们明日就到,你准备好迎战了吗?” 於单打了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 左骨都侯突然来这么一手,就是为了将张骞抓起来啊。没有张骞帮忙,就凭他和段叔,哪里有守住单于城的能力? “你们……”他伸手指着左骨都侯和右骨都侯,气得浑身颤抖。 左骨都侯眼皮一抬,眼神如刀。 於单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指。 左骨都侯也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淡淡地说道:“我们当初说好的,既不帮你,也不帮他们。你能守住就守,如果守不住,也怨不得别人。” 右骨都侯和声劝道:“单于,现在后悔,还得来及。安王死了儿子,一旦开始攻城,可就劝不住了。” 於单看看杀气毕露的左骨都侯,又看看面带央求的右骨都侯,犹豫半晌,最后一声叹息。 “就依二位。” —— 赵延年啃着烧得半焦的羊腿,喝了一口酒,涮了涮嘴里的焦糊味。 从烧成一片火海的辎重营里冲出来时,堂邑父给他抢了一条羊腿。 一半还是生的,一半已经烧焦了,味道一言难尽。 可是此时此刻,就算是全生或者全焦,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吃。 连续战斗了一天一夜,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其他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管生的还是焦的,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塞。 谁也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还有没有机会吃下一顿。 安王的部下像是疯了一样,一直在后面追,不肯放弃。 坚莫已经战死,卢兰也受了伤,两百骑兵只剩下五十多人,几乎人人带伤。 只有赵延年没受伤,连点油皮都没破,运气好得令人惊讶。 匈奴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一是因为他的武艺,一是因为他的运气。 除了老天爷的偏爱,他们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就连赵延年自己都将信将疑。 就算有铁甲护身,可是他每次都冒着敌人的箭雨冲锋在前,几次打下来,一点伤都没有,要说没点运气的成分,谁信? 这是穿越者的福利,还是作死前的疯狂? “赵君,今天晚上找个地方休息吧。”卢兰凑了过来,哑着嗓子说道。 赵延年看看那些像叫花子一样的骑兵,点了点头。“有合适的地点吗?” “有,只是要向北走几十里。这一带我们经常来,比较熟悉,有几个朋友。” “可以。”赵延年一口答应。 他可以继续战斗,但其他人真不行了。勉强行事,要么激起众怒,要么造成重大伤亡。 两次重大减员,一是卢兰、坚莫想偷懒,差点被人包了饺子,一是他们反应不及时,被对方骑兵横向冲击侧面。他奋力一击,救出了一大半人,还有三分之一没能逃出来。 但归根到底,都是久战之后,身体疲惫,脑子也有点跟不上。 见赵延年同意了,卢兰大喜,随即召集骑士出发。 他们向北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安侯水与余吾水的汇流处,又沿着河流向前走了几里,进了山。 卢兰在外面留了游骑警戒,其他人一起进谷。 走了没远处,就有人出现在山坡上。 卢兰勒住坐骑,喊了几声,说明来意。一会儿功夫,便有更多的人现身,有说有笑的聚了过来。 很显然,他们之间是认识的,而且交情不错。 赵延年也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今天夜里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沿着一条支流小溪,再往前走了两三里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间石屋沿着河谷两岸而建,虽然是冬天,山谷中的小溪却没有冰,缓缓流淌,还能看到几条小鱼。 河边的草地上也看不到积雪,只有几个与雷电一般大的孩子在玩耍。看到赵延年等人进来,好奇的围了过来,歪着小脑袋,打量着赵延年等人,尤其是赵延年。 在人群中,赵延年看到了几个披发的身影。 他意识到,这里又是一处中原人与匈奴人混居的聚居点。 看这样子,这山谷里很可能有地热,适合耕种,是难得的好地方。 来到山谷中最大的石屋前,卢兰下了马,站在门外。 引他来的匈奴人进了屋,一会儿功夫,出来一个老者,虽然穿着左衽的皮袄,却扎着发髻。脸色黝黑,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睛很亮,不怒自威。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赵延年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走到卢兰面前。 “竖子,终于舍得回来啦。” “阿翁,我给你带来一个客人。”卢兰笑道,伸手一指赵延年。“这位便是中原来的勇士,姓赵,名延年,身手极好。” 赵延年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卢兰和那老者。 他们刚才说的都是汉语,虽然有些别扭。 可是卢兰一直以来,都是说匈奴语,从来没说过汉语。 他一直以为卢兰是匈奴人,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 卢兰是个中原人。 “赵君,这里是我家,这是我父亲。”卢兰笑眯眯地说道,眼中透着一丝得意。“之前没敢透露,还请见谅。为了保密,我从来没对人提起过这里。” 赵延年这次听清楚了。 卢兰说的是汉语。 “你们是中原人?” “是的。”卢兰没有再说什么,热情的邀赵延年进屋。 赵延年也没有再问。 逃到草原上的中原人很多,不少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说,自己就不能主动问。 来到堂上,与卢家父子一起就座,拉起了家常。 卢兰介绍了赵延年的情况,着重提了他被右骨都侯当成单于天命的事。 卢老汉哈哈大笑。“这些匈奴人,就是好骗。”随即又说道:“依我看,你们是白费力气了。於单那小子不行,太软弱,做不了单于。” 赵延年深表赞同,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卢兰说道:“赵君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不肯为单于效力。他只是客卿,对付完安王等人后,就要回中原了。对了,汉家使者张骞也在单于庭。” “他还活着?”卢老汉很惊讶。 “还活着,现在正帮着单于守城。”卢兰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 卢老汉眉头一皱。“这么说,单于城能不能有守住,全在这使者身上?” 卢兰说道:“算是吧,段生只会读书,哪会守城。” 卢老汉一拍大腿。“那你们还费个什么劲。就算你们将安王、燕王、郅居王的牛羊、草料全部烧了,单于城也守不住。你以为左右骨都侯那两个老匈奴是傻子,看着他们守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卢兰想了想,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卢老汉叹息道:“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只知道打打杀杀,却不知道决定胜负的大多不是战场,而是人心。” 第97章 蠢得像头驴 赵延年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於单根本不是那两个老狐狸的对手,他随时可能出卖张骞。 於单死不死,他其实不在乎。 可若是张骞出了意外,他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当时就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卢兰拦住了他。 “张中郎什么危险没见过,岂能没有防备?”卢兰安慰道:“真要有事,你现在回去也没用,说不定正中他们圈套。还是安心住下,休息一夜,明天再说不迟。” 赵延年想了想,接受了卢兰的建议。 真要出事,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吃完饭,赵延年想去休息,又被卢兰拉着去沐浴。 不出他所料,在山后有一处温泉。池子虽然不大,温度却不低,汩汩的涌出热水,然后沿着石渠流到大屋里。 “怎么样?”脱去衣服,泡得浑身发红后,卢兰靠在池边,看着远处的雪山。“挺好的吧?” “何止是挺好,简直是仙境。”赵延年说道。 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的疲惫去了一半,他现在神清气爽。 “一起来?” 赵延年没听明白,不解地看着卢兰。 卢兰笑了。“就像你说的,於单不是一个合格的单于,他迟早要被人杀了。可是回汉朝,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你要是愿意听我一句劝,不如留下来,就在这里。” “在这里?” “嗯,这山谷虽然不大,却很舒服。你要是愿意,大可以把这里当成家。” 赵延年没说话。 卢兰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知道我曾祖父是谁吗?” 赵延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我曾祖父是沛人,与汉家高皇帝同里。不仅是同里,还是同一天生日。我的高祖父和太公是生死之交,两人同一天生了儿子,全里的邻居都来祝贺。在高皇帝还是个无赖儿的时候,我曾祖父就跟着他……” 赵延年的的眼睛渐渐瞪得溜圆。 他知道卢兰的曾祖父是谁了。 汉高祖刘邦的开裆裤发小,曾被封为燕王的卢绾。 要说和刘邦的交情,没人能超过卢绾的。 可是又能如何?卢绾毕竟姓卢,不姓刘。 异姓封王是原罪,卢绾也不能幸免,最后被逼逃亡匈奴,死在匈奴。 “没想到你家还有这样的故事。”赵延年感慨道。 “其实也没什么,到草原上来的中原人大多都有故事,只是我家的故事更有名气一些。”卢兰仰头看天,想了想,又道:“甚至不是最有名的。” “谁最有名?” “韩王信。” “韩信?” “嗯,不过不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名将,而是韩国王孙韩信。他也曾经投降匈奴,后来还统兵进攻太原,被汉将斩杀了。他的子孙后来归汉,还封了侯。不过,好景不长,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夺爵了。” 卢兰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你若回到汉朝,说不定会遇到他的子孙。” 赵延年撩了些热水,洒在身上,沉默不语。 他知道卢兰的意思,也知道卢兰没有胡说八道。 那位汉武大帝可不是一个好侍候的人。 封侯很难,失侯却容易得很,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夺去大臣出生入死才换来的爵位。 “也许吧,可是我至少要将张骞送回中原,然后再说其他。” “大丈夫一诺千金,令人佩服。”卢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我的邀请是真心的。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别的不说,这温泉水在北疆可不多见。” “哈哈哈……”赵延年拱手致谢。“多谢卢君美意。” —— 在山谷中休息了两天,赵延年等人再次出征。 回到战场才半天,他们就接到了於单的消息。 他已经接受了左右骨都侯的建议,和安王等人和解了,将于三天后启程,赶往漠南王庭,完成继位的仪式。 有事先的心理准备,赵延年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关心张骞等人的安危。 游骑不清楚这些,只知道有几天没看到张骞了,其他人一切正常。 赵延年更加不安。 一行人连续奔驰了大半天,在当天半夜回到了单于庭。 看到城外大营时,卢兰建议赵延年不要急着回去,让他先去打探一下消息,以防万一。 安王所部的反应太过异常,赵延年杀的那个年轻百夫长可能是个贵人。安王愿意和於单和解,却未必愿意和赵延年和解。 “那个人靠不住的。”卢兰毫不掩饰他对於单的不信任和轻蔑。 赵延年答应了,和堂邑父留在远处,找个地方藏身。 卢兰先回去复命,过了大半天,晚霞满天的时候,仆朋带着雷电来了。 一见面,仆朋就告诉赵延年一个消息。 “张骞被人救走了。” 仆朋了解的信息有限,只知道张骞被左骨都侯关起来之后,当天晚上就被人劫走了。 谁劫的?不知道。 张骞的妻子和儿子也被带走了,过程很隐秘,没有惊动任何人,仆朋也是事后才知道。 赵延年将信将疑。 这么模棱两可的消息,他无法相信。 “是左骨都侯下的命令?” 仆朋说道:“好像是的,反正段叔是这么说的。”他拉过雷电,推到赵延年面前。“你带着雷电走吧。” 赵延年大惑不解,盯着仆朋。 仆朋苦笑。“你杀了安王最爱的小儿子,安王同意和解的条件之一就是杀你。你现在回去,肯定活不成。走吧,回汉朝去,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赵延年出奇的平静。“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事。”仆朋笑笑。“我毕竟是个匈奴人。” 赵延年没说话,但是他决定去找左骨都侯问个明白。 —— 深夜,左骨都侯与右骨都侯对面而坐,案上杯盘狼藉,两个舞女也累了,靠在一旁休息。 “差不多了,回去吧。”左骨都侯摆摆手。“耐心等一等,会有消息的。” 右骨都侯苦笑。“已经等了七八天啦。再等下去,只怕……”他欲言又止。 左骨都侯轻声笑道:“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左谷蠡王的性子,真要杀了你儿子,会这么安静?早就传得整个草原都知道了。” “说得也是。”右骨都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出去了。 左骨都侯看着他出帐,也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看案上的残羹冷炙,想了想,站起身来,从后帐取出一杆长矛。 左骨都侯仔细端详了一番,赞了一声。“果然是好铁,那么远的距离,还能破甲杀人。” “那是人好,不是铁好。”一个声音响起,一个骑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左骨都侯脸色一沉,刚要发怒,却发现这个骑士不是别人,正是赵延年,不禁愣住了。 赵延年来到左骨都侯面前,从他手中取过长矛。 左骨都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延年。“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大帐外安排了至少五十人,几乎将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走进来的。”赵延年抖了两下长矛,笑了笑。“本来以丢了,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看来真是缘份。就凭这一点,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说着,他单手持矛,矛尾挟在腋下,矛头直指左骨都侯的咽喉。 “说吧,张骞在哪儿?” 左骨都侯恢复了镇定,垂下眼皮,看着闪着寒光的矛头,无声地笑了。 “你想杀我?” “是,非杀不可。” “为了什么?”左骨都侯笑意更浓。“为了张骞,还是於单?” “不为什么,只是不喜欢你。” 左骨都侯微怔,随即又笑了。“我也不喜欢你,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蠢得像对驴。好好的草原不肯待,非要回到汉朝去……” 赵延年眉心微蹙,手臂微动,矛尖刺破了左骨都侯颈部的皮肤。 左骨都侯感觉到了杀意,脸色微变,戛然而止。 “我耐心有限。”赵延年举起左手,淡淡地说道:“五息以内,你要是不肯说,我就送你去见老单于,让你当着他的面说说你是怎么辅佐他儿子的。一……” 左骨都侯看着赵延年屈起的一根手指,顿时觉得一阵寒意直冲头顶。 “张骞昨天夜里被人救走了。”他哑声说道。 “谁?” “不知道,好像是几个汉人。”左骨都侯咽了一口唾沫。“他们用的都是汉军的兵器,说的也是汉话。” “去哪儿了?” “不知道。”左骨都侯想了想,又道:“应该是往南去了,昨天有人来报告,说有一群汉朝的商人,向南去了,其中有一个身材高大,和张骞有点像。” “多谢。”赵延年没有再问,手臂微动,锋利的矛尖刺穿了左骨都侯的咽喉。 左骨都侯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延年,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头慢慢耷拉下来,靠在矛头上。 赵延年挑着左骨都侯,缓缓放下,让左骨都侯跪在地上,然后抽出矛头,抖了抖。 血凝成珠,沿着矛锋滑下,滴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附在左骨都侯耳边,轻声说道:“我真的不喜欢你。活了一把年纪,还是蠢得像头驴。 第98章 没人挡得住 段叔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和於单被左谷蠡王拦住,砍掉了首级。 虽然被砍掉了首级,他却还能看着左谷蠡王剁碎了他的身体,然后喂了狗。 他甚至清晰的听到狗啃骨头的声音。 惊恐笼罩了他,他翻身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冷汗涔涔。 “做噩梦了?”对面传来一个人声音。 “嗯。”段叔下意识地点点头,过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的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戟指,颤声喝道:“你是谁?” “啪啪。”鼓掌声响起。“看不出,你身手挺矫健啊,难得,难得。” 段叔听着耳熟,愣了片刻,这才试探着问道:“赵……延年?” “还能有谁?”赵延年伸手拨拨火塘里的火,照亮了大帐。“怎么,睡得不踏实?” 段叔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回来。“唉呀,人吓人,吓死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说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兰说你走了,回中原了。” “刚回来的。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没办。” “什么事?” “这个。”赵延年指了指横在膝上的长矛。 段叔瞅了一眼,眉头微皱。“你见过左骨都侯了?” “见过了。” “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问了一下张骞的去向。”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是谁救走了张骞吗?” 段叔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你见过的,就是那个要卖你刀的商人。” “他?” “他应该是汉朝派来的细作,以商人为掩护。听说要救的人是张骞,他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 “应该?” “他没跟我说,但是他认识张骞。张骞刚被左骨都侯关起来,他们就来找我了。”段叔叹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之前就联系过,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他们向哪个方向去了?” “不清楚是哪条路,但肯定是向南。” “好吧。”赵延年站起身来。“我也走了,仆朋一家,你帮我照应着点。若是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他们能有什么事?”段叔不屑一顾。“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他们安全得很。” 已经准备出帐的赵延年霍然转身,盯着段叔。 段叔吓了一跳,没敢再说什么,环顾左右。 赵延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说得对。” “什么?”段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转头再看,眼前已经没有了赵延年的身影,只剩下帐门轻轻拂动,显然刚才这里的确有人经过。 —— 赵延年勒住坐骑,看着远处的帐篷,叹了一口气。 “走吧。” 堂邑父、雷电各牵着两匹马,跟了上来。“赵君,不去道个别?天都快亮了,他们应该起来了。” “不用了。”赵延年低着头,踢马而行。 段叔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也许段叔说得对,只要不和他一起,仆朋一家就是安全的。 如果不是他一时冲动,杀了大巫师,或许仆朋一家还在浚稽山下快乐的放羊。 如果不是他阵前生擒了仆朋,仆朋一家在右大将的庇护下也能活得很好,至少要比为於单效力好。 人越选越差,路越走越窄。 都是他的错。 —— “滚开!”右骨都侯推开秦苏,大步进了於单的帐篷,怒目而视。“单于,是你杀了左骨都侯吗?” 於单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连忙起身。 “右骨都侯,你在说什么?左骨都侯怎么了?” 右骨都侯盯着於单看了两眼,哼了一声,转身喝道:“来人,把段叔带来。” 於单吓得面色煞白,一肚子疑惑,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自从上次左右骨都侯联袂而来,逼着他与安王和解之后,他就像被打断了脊梁,再也没能直起腰来。 一会儿功夫,段叔被人带了过来。 他有点狼狈,衣服还没穿好,就被右骨都侯的部下连拖带拽的带了过去,像一条死狗。 见右骨都侯站在於单帐中,须发贲发,怒意勃发,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想讨个公道的心思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右……骨都侯……” 不等段叔说完,右骨都侯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汉狗,蛊惑单于还不够,还要暗杀我匈奴贵人,好大的胆子。”右骨都侯拔出剑,架在段叔的肩上,厉声喝道:“快说,还有谁?” 段叔痛得满头大汗,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暗杀匈奴贵人?这从何说起?哪个贵人…… 他突然想起了赵延年,想起了左骨都侯。 难不成……段叔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敢装傻,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右骨都侯暴怒,抬手又是一个大耳光,狠狠的扇在段叔脸上。 段叔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这一耳光也扇醒了段叔。 这些匈奴人都是蛮夷,不懂什么礼义,只知道武力和杀戮。 跟他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更强大的武力威吓他们。 “呵呵……”段叔挣扎着站了起来,傲视着右骨都侯。“左骨都侯死了吗?死得好。身为大臣,威逼天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在怒吼,同时用手指着右骨都侯的鼻子。 右骨都侯被段叔突如其来的反问惊住了,嘴角抽了抽。 “谁指使你的?” “大丈夫行事,何须指使,又有谁能指使?”段叔冷笑。“不过,我不敢居功。左骨都侯不是我杀的,是赵延年杀的。” 右骨都侯眼神闪烁。 看过现场之后,他就猜到了是谁杀了左骨都侯。 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闯进左骨都侯大帐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 “他在哪?” “他走了,回汉朝了。”段叔歪歪嘴。“但他随时可能回来。” 右骨都侯扬扬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怕他?” 段叔盯着右骨都侯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了左骨都侯,却没杀你吗?因为你还有点用。”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像败犬一般的於单,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右骨都侯的嘴角抽了抽,明白了段叔的意思。 赵延年不杀他,是要留着他主持单于庭的事务。 於单懦弱无能,左骨都侯被杀,眼下能主持单于庭大局的只有他。 如果形势的发展不如赵延年预期,赵延年随时可能回来,杀了他。 他挡得住吗? 右骨都侯想起左骨都侯帐外那些倒地的甲士,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没人挡得住赵延年。 这是个杀神! —— 安王年过五旬,身体壮硕,不怒自威。 可是现在,他非常愤怒,恨不得将坐在面前的右骨都侯撕成碎片。 “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右骨都侯淡淡的说道,根本没将愤怒的安王放在眼里。“你儿子死在战场上,身边有两百精骑,却被赵延年一个人突击身死,这是你的错。” 他喝了一口奶酒,抬起头,瞥了一眼安王。“真正的狼王都是撕咬出来的,不是女人怀里哄出来的。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还知道向赵延年学习武艺。你儿子呢?只知道穿丝抹粉,像个女人似的。” 安王眼神微缩,没敢反驳。 一是右骨都侯说得对,他对小儿子实在太宠了,没逼着他好好习武,更没有在战场上磨炼过。 二是右骨都侯的威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杀了右骨都侯很容易,可是一旦桀龙回来了,肯定不会饶了他。 当然,还有那个赵延年。 居然能在大营中来去自如,杀了左骨都侯,难道真是上天的宠儿? 遇上这样的对手,只能怪小儿子命不好。 “就依右骨都侯。”安王用力拍了拍膝盖,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我儿命薄,怨不得旁人。” 第99章 头曼城 赵延年勒住坐骑,看着远处横亘天际的山峦,心头一阵迷茫。 他不认识路,可是堂邑父认识,他们走的就是回汉朝最方便的大道。 沿着这条路,越过阴山,就是五原郡。 到了五原郡,向太守表明身份,就可以乘坐官府提供的车辆,沿着直道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 在他看来,这是张骞回到汉朝最好的选择,也就沿着这条路追了下来,结果追了十几天,一直追到阴山脚下,他们也没看到张骞一行的影子。 他甚至有些怀疑,段叔是不是骗了他,根本没人救出张骞。 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赶回去,杀了段叔。 “前面就是汉塞了吗?”雷电有些兴奋,凑到堂邑父面前,问道。 “是的,翻过阴山,就是汉塞。”堂邑父伸手一指。“漠南王庭也在前面。” “漠南王庭?”赵延年也打起精神来,沿着堂邑父所指,向前看去。 他一直听人说起漠南王庭,却没多少印象。不期然间,漠南王庭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啊,据说是头曼单于建的城,就在阴山中,稒阳道上。去石门障,那里是必经之路,到时候赵君可以去看看。” “好。”赵延年也来了兴趣。 於单和那些匈奴贵人最大的矛盾就是要不要回漠南王庭,既然经过,自然要好好看一看,也好评价一下於单的决定是英明还是软弱。 “不过,我不建议走这条路。” “为什么?”赵延年诧异地看着堂邑父。 堂邑父摊摊手,一脸无奈。“我和雷电也就罢了,可以当作归义,汉人会接收我们。你呢?你这样子,一看就是亡人,进了塞,肯定会关起来审查。你连自己的乡里都记不得,天知道要审查到什么时候。” 赵延年有点牙疼。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找到解决方法。 “那怎么办?” “我们去右北平。右北平太守是飞将军李广,我认识他,可以为你作证。” 赵延年更惊讶。“你认识李广?” “他做过郎中令,是张中郎的上官,我为中郎送礼,去过他府上几次,还和他比试过射艺。” “右北平……很远吧?” “向东走十来天吧。” 赵延年咂了咂嘴,有点拒绝。 一是右北平太远了。他们的干粮快消耗完了,不够赶到右北平。 二是他不看好李广。这人运气太差,他怕被李广连累了。 到了右北平,又经过堂邑父推荐,他大概率会被李广看中,招至麾下。 成了李广的部下,以后还能封侯吗? “先在附近打听打听吧,看看有没有张中郎的消息。万一段叔骗了我,我还要回去找他算账。” 听到张骞的名字,堂邑父没有坚持。 他的想法和赵延年差不多。 找不到张骞,回了汉塞也没意义。 “我们先去漠南王庭问问吧,如果他们从这里入塞,漠南王庭肯定会收到消息。” —— 在阴山中穿行了几天,终于来到漠南王庭,具体而言,就是堂邑父说的头曼城。 头曼城建在阴山南麓,地势比阴山主脉低很多,一条发源于阴山的大河在城西流过,向前注入一个大湖。大河两岸的山坡上树木繁密,虽然是冬天,树叶落光,只剩下树干、树枝,却还是能想见夏季的郁郁葱葱。 看到这一切,赵延年大致明白了匈奴贵人为什么不肯放弃漠南王庭了。 比起单于庭,这里简直是天堂,仅是木材的种类和数量就绝非单于庭可比。 匈奴人以骑射称雄,离不开弓箭,只有阴山才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木材资源,满足制作弓箭的需要。 真退到漠北,不用汉军攻击,他们就会因为资源不足而渐渐衰弱。 但凡有点生活常识,也不会轻易放弃漠南王庭。 於单或许有远见,却没有看到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自然无法得到其他匈奴贵人的支持。 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 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愿意,他们最终都会放弃漠南王庭。 漠南王庭离汉塞太近了。 站在山坡上,赵延年已经看到了长城。 就在前面几百米处。 头曼城上的匈奴士卒和长城上守望的汉卒甚至能靠手势传递消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匈奴人,还是为汉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堂邑父回来了。 “最近十几天,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入塞,我们肯定是走岔了。” 赵延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长城。“过了那道长城,就是汉朝?” 堂邑父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过了长城就是,不过前面还有一道长城需要翻越,再沿着河水向东南方向走两三天,才能到达石门障。” “还有一道长城?” “是的,这道长城是秦人建的,前面还有一道是赵人建的。”堂邑父双手叉腰,看着远处的长城,叹了一口气。“当初蒙恬率三十万人守边,夺取匈奴人的地盘,将长城建到了头曼城边上,头曼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可是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后,大秦就崩了,匈奴人又回来了。” 赵延年心头一动,有点明白左右骨都侯的意思了。 他们还记得那些事,所以以史为鉴,认为汉和秦一样,也风光不了几年,所以不想轻易弃漠南王庭,要和汉朝比一比谁活得更久。 不得不说,大秦的历史教训不仅让汉人记忆深刻,对匈奴人的影响也不小。 只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汉朝不是秦朝,汉武帝也不是秦始皇。 “走吧。”赵延年说道:“去别处看看。” —— 赵延年等人退回阴山之中,又花了几天时间,到附近几个谷口打听消息,吃光了最后的干粮,连备用马都宰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张骞等人就像消失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赵延年有点绝望了。 得而复失,只能说他命里没有这个机会,强求不来。 他打算直接去汉塞,就算被关起来审查,他也认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又不是匈奴人的奸细,不怕审查。 将来留在边关做个普通士卒,也比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好。 有堂邑父在,只要张骞顺利回到了长安,将来总有机会还他这份人情。 就当赵延年打算和堂邑父摊牌时,打探消息的堂邑父带回来一个人。 桀龙的部下,陆支。 陆支满脸疲惫,身上还有伤,破烂的皮袄上沾满了血迹。看到赵延年,他一下子就软了,瘫坐在地上。 “赵君,见到你太好了。快,跟我去救人!” “救谁?” “单于,相国,还有赵王。”陆支喘了一口粗气,又说道:“左谷蠡王反了,单于和相国、赵王被迫逃亡,打算归汉,被左谷蠡王的追兵堵在前面山谷里。” 第100章 救援 赵延年对救於单没什么兴趣,可是当他听说赵归胡、仆朋率部断后时,他坐不住了。 断后断后,往往断着断着就没有以后了。 断后本身就是断尾求生,是可以牺牲的那些人。 仆朋也就罢了,赵归胡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揽这么一个危险的活? 赵延年暂时放下寻找张骞的事,跟着陆支赶往战场。 出发之前,他让堂邑父带着雷电,先回汉塞。 堂邑父是张骞的仆从,没有为於单卖命的义务。当於单看着张骞被左骨都侯抓起来却无动于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义就断绝了。 雷电还是个孩子,去了也没多大用,不如跟着堂邑父先走。 “如果有幸,我去长安找你们。”赵延年郑重地握着堂邑父的手。“如果不幸,请照顾这孩子。” 堂邑父郑重地说道:“请赵君放心,一定不负所托,我们在长安等你。” 赵延年点点头,又嘱咐了雷电几句,挥手作别。 堂邑父能跟着张骞十几年,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这个人信得过。 张骞欠他一份人情,想来也会照顾雷电。能不能做官且不论,活下去肯定没问题。 这个安排,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见赵延年二话不说,就跟着自己回去救人,陆支既惭愧又感激。 “赵君信义,陆支记住了。” “我不是为了於单。”赵延年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说道:“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陆支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他对於单也是一肚子怨气,只是身为桀龙的部下,不宜多嘴。 “前面什么情况?”赵延年说道。 “相国率部增援赵王,虽然及时赶到,救出了赵王,却也损失惨重,最后只带了五六千人赶回单于庭。剩下的都被左谷蠡王吞了。左谷蠡王有了实力,野心更大,即使单于同意回漠南王庭,他也不肯认了。我们回到单于庭没几天,他就带着大军杀来了。” “右骨都侯他们怎么说?” 陆支苦笑。“右骨都侯倒是信守诺言,前去和左谷蠡王谈判,结果被左谷蠡王杀了,说是为左骨都侯报仇。其实他就是想杀人,要把老单于留下来的人都杀掉。” 赵延年吃了一惊,这伊稚邪真够邪的啊,连右骨都侯都杀? 他转念一想,又明白了。 伊稚邪既然想做单于,自然要用自己的人。右骨都侯也好,桀龙也罢,对他而言都没有价值了,还能落个为左骨都侯报仇的名声。 其实左骨都侯如果没死,一样会被杀。 “然后你们就一路逃?” “是的,得知左谷蠡王杀了右骨都侯,单于就接受了段叔的建议,决定附汉。我们一路南逃,开始还算顺利,直到进了阴山,才发现中了左谷蠡王的埋伏。他早就在这里安排了人,将单于堵在了山里。我们连续行军十几天,又累又乏,粮草也不够。如果没有援军……” 陆支打了个寒颤,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说,赵延年也想得到。 寒冬腊月,没有粮草,没有援军,被困在山谷里,於单的命运可想而知。 不是投降,就是被人砍了首级,送给左谷蠡王当见面礼。 就算投降,他大概率还是死路一条,说不定死之前还要被羞辱一顿。 “你向南走,是去汉塞求援吗?”赵延年说道:“和汉人有联系?” “没有,但我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赌一赌。十几拨人分头求援,没想到我运气最好,居然遇到了赵君。”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陆支,心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人能有什么用? 但陆支的眼神却很真诚,甚至是虔诚,真的相信赵延年可以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救出於单等人。 赵延年很无语,却又平添了几分信心。 此时此刻,没有一点莫名其妙的自信,谁敢去救人。 向前走了十余里,已经进入阴山腹地,两侧的山势越发险峻,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赵延年看了看形势,决定放弃战马,改为步行。 这样的地形,有马也没用,说不定还成了累赘。不如弃马步行,更加灵活,必要时可以翻山越岭。 陆支也正有此意,一拍即合。 两人找了一个河谷,将马放生了。能不能活下来,会不会被猛兽吃掉,全看它们的造化。 赵延年只带了两把刀,手里提着长矛,其他的都扔了。 陆支也差不多,只不过他的主兵器是弓箭。 “前面带路。” “能和赵君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陆支笑道。 赵延年在心里叹息,挥了挥手,示意陆支赶紧走。 天色快黑了,就算他们身手不错,在这样的天气里宿营林中,也非常危险。 不是冻死,就是被猛兽攻击。 两人向前走了几里路,陆支离开了谷道,攀上一道山岭。赵延年一声不吭,跟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只能信任陆支。 还没爬到山岭顶部,赵延年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小单于还不降,等什么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到了这一步,他还想活不成?” “谁知道呢,也许是和汉人有什么勾结吧。你看他身边,多少汉人。”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带着几分愤懑和不屑。“我就知道,和汉人混在一起没什么好事。匈奴人是狼,汉人是羊,狼怎么能和羊做朋友呢,更别说听羊的话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小单于之所以乱来,和他身边那个姓段的汉人分不开。” “还有那个姓赵的。”苍老的声音吐了一口唾沫。“一个汉人,居然成了匈奴单于的天命,简直是胡闹嘛。要我说,他要真是上天护佑之人,就把小单于救出来。如果不能,就是狗屁。” “他哪敢来……谁?” 赵延年隐在一棵大树后面,用眼角余光看着那两个匈奴人,同时凝神倾听四周。 陆支隐在不远处,手里拉着弓,一脸歉意。 刚才就是他喘气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这两个匈奴人。 虽然只看到两个人,但他们是布置在这里的暗椿,随时可能叫来更多的人,所以轻易杀不得。 他没有把握射杀两人,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山林中一片寂静,那两个匈奴人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张望了一番,见没有任何动静,这才重新放松下来。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匈奴又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么高的地方,谁能一点动静也没有的爬上来?” 沙哑声音的嘀咕了几句,没有说话。 赵延年使了个手势,示意陆支先撤,他断后。 虽然陆支是经验丰富的侦察老手,可是论近战的身手,他无疑更胜一筹。 既然决定来救人,他就没指望悄无声息的潜入,杀出一条血路才是正道。 陆支会意,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藏身地,向山坡下走去。 他虽然很小心,还是不可避免的踩到了枯枝碎叶,那两个匈奴人再次听到了声音,互相使了个眼色,从两侧包抄过来。 声音苍老,胡须花白的老匈奴正好经过赵延年藏身的大树。 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树后,以防藏了人。 当他确认树后无人,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时候,赵延年从大树另一侧转了过来,出现在他的身后。 老匈奴很警觉,感觉到身后动静,立刻转身横行,同时拉开了手里的弓,身法纯熟流畅。 可惜他面对的是赵延年。 他刚扭过头,脚还没迈出,赵延年一个突刺,“噗”的一声,长矛刺穿了他的脖子。 老匈奴瞪大了眼睛,鲜血从嘴里涌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赵延年缓缓放低长矛,将已经气绝的老匈奴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 第101章 一无所有 左前方的匈奴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不对,转头看了两眼,没看到同伴,顿时紧张起来。 就在他伸手去摸腰间的牛角号,打算发出警报的时候,陆支闪身而出,拉弓急射。 他们离得很近,即使林间很暗,也不用瞄准,两支箭都射穿了他的胸膛。 陆支扣着第三支箭,看着他倒下,不再动弹,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搜索他身上的东西。 食物,箭矢,都要。 过了一会儿,赵延年跟了上来,腰间同样带着一个破旧的包裹,还有一张弓,一壶箭。 “这老头杀过不少人。”赵延年说道:“右手拇指的老茧很厚。” 在老匈奴身上摸东西的时候,他看到了老匈奴的手。不仅虎口有老茧,右手勾弦的拇指同样有厚厚的老茧。勾弦一般要戴角质或骨质的扳指,这么厚的老茧,不可能是因为穷,只能说服他这一辈子射出了太多的箭。 陆支咬咬牙。“说不定还杀过我的兄弟。” “这么肯定?” 陆支举起手,将一枚木牌送到赵延年面前。“这是左谷蠡王的精锐亲卫营。” 赵延年目力极好,借着从树枝间漏下的斑驳月光,隐约看到木牌上好像有一个龟蛇的图像。 “玄武?” “你们汉人叫玄武,我们匈奴人叫龟龙。”陆支将木牌塞进怀里。“他们分成两部分,龟营保护左谷蠡王,全部穿重甲,用硬弓重剑。龙营全是擅长潜伏、打探和刺杀的好手,负责刺探消息,侦察敌情,个个都是最好的猎手和勇士。” 陆支一边说,一边摸了回去,从老匈奴怀里摸出一面木牌。 他用手仔细摸了一下,咂舌道:“竟然是个百夫长。赵君,这可是个真正的硬手。” 赵延年深以为然。 高手较量,出手便知高下。那老匈奴的反应和敏捷与他的年龄严重不符,绝对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换了其他人,现在躺在地上的绝不会是老匈奴,而是他。 “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赵延年年说道。 既然老匈奴是百夫长,附近肯定还有其他人。 陆支不敢怠慢,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匈奴人,不过大部分都在靠近谷底的树林里,山岭的暗椿上面不多。陆支经验丰富,赵延年五感六识过人,不是躲过,就是主动出击,直接杀了。 “他们都盯着谷底。”陆支喘了一口气,停下来歇歇脚,吃点东西。“我们一开始没防备,不少人就这么被他们截杀了。” “单于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也就五六百人。”陆支叹息道:“我们被左谷蠡王偷袭,损失很大,就剩这点人了。” 赵延年的心沉到了谷底。 於单当初去浚稽山的时候都有千人,现在却只剩下五六百人,这损失的确惨重。 不仅於单的人马没了,赵安稽、桀龙的人马也几乎打光了。 这种情况下,除了逃亡,真没什么办法可想。 只是这么一来,想突破左谷蠡王的围追堵截就更难了。 跟着陆支走了几里山路,半夜时分,赵延年终于赶到了於单一行被困的山谷。 山谷呈南北走向,长约三里,中间略宽,最宽的地方大概有两百步左右,南北谷口却极窄,只有两三步宽。两侧的山崖耸立,近乎直上直下。 有一条小溪从南而北,贯穿整个山谷,但上游已经被截断,河床里只剩下一些冰。 看到赵延年,桀龙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最后,他走了过来,一把抱住赵延年,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赵君,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 赵延年有点嫌弃的推开他。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臭得像烂泥里滚过的猪。既有汗味、油味,也有血腥味。 他虽然也有十几天没洗澡了,却没桀龙这么臭。 “有吃的吗?”赵延年问道。 走了半夜的山路,他饿坏了。 “有,有。”桀龙连声答应,让人拿来羊腿,放在火上烤,又取来一壶奶酒,也在放上温。 “仆朋和赵归胡呢?” “在前面呢。没他们在前面守着,我们睡不着觉。”桀龙叹了一口气。“没有你,他们的战斗力至少减了一半。敌人藏在暗处,赵归胡的弓再硬也没用……” 左谷蠡王安排的人堵住了两端谷口,将於单等人困在其中。他们根本没露面,一旦有人接近,就用弓箭射击。担任前锋的桀龙组织了几次冲突,死了十几个好手,却连对方有多少人都没看清。 “仆朋的家人呢?” “带出来了,一个不少,待会儿就领你去见他们。” 赵延年点点头,看着重新燃起的火堆,出了一会儿神。“单于呢?” “在他自己的帐篷里。”桀龙苦笑了两声。“这一路走来,他谁也不见,就躲在几个亲卫中间。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有什么事,只能通过段叔传话。” 提到段叔的时候,桀龙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眼睛看向了别处。 赵延年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眼前的形势很微妙,他也搞不清楚是非曲直,还是少说为好。 “相国有什么计划?” “还能有什么计划?”桀龙拍拍膝盖。“拼了命,杀出一条血路,抢在左谷蠡王的主力追来之前冲出去。只要越过阴山,看到长城,我们就算安全了。” “你们和汉军有联络吗?” “不知道,我安排的人还没有回来的。不过你不用担心,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只要能到汉塞,汉军都不会拒绝的。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好事,有没有功劳且不说,这么多战马就是一笔横财。” 见桀龙神态轻松,赵延年也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赶到汉塞,汉军却闭门不纳。到时候於单死不死,不重要,他也跟着进不了关,被左谷蠡王追着砍,甚至直接被汉军杀了,两面不是人,那才亏大了。 既然不存在被拒之门外的可能,那他来救人总算没白跑,至少可能蹭一张入塞的门票。 比他自己去敲门强。 吃完饭,赵延年起身。“我去看看仆朋和赵归胡。” 桀龙一把拽住他。“你现在去了也没用,反而会影响他们休息。不如等一等,好好睡一觉,明天再露面。到时候士气大振,说不定能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 赵延年觉得桀龙说得有理,但他同时也觉得桀龙对自己期望太高了。 普通士卒这么想也就算了,桀龙身为将领,不能误判。 “相国,你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这是战场,是战斗,不是比赛。我一个人……” 桀龙苦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们除了希望,除了你,还有什么?” 赵延年语塞,同时又感到一阵悲凉。 就算是在浚稽山,被右大将重兵围困的时候,桀龙也没这么绝望过。 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伤了,信心近乎崩溃。 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太多,哪怕就是一根稻草,他也会拼命抓住。 桀龙如此,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压力很大。 第102章 躲不掉的天命 赵延年索性就在桀龙的帐篷里躺下了。 现在去见王君曼也没啥用,她们肯定已经睡了。 再说了,仆朋在前面作战,他不去见仆朋,却去见王君曼,几个意思? 虽说匈奴人不在乎这些,一家人睡一个帐篷都很常见,但他不喜欢。 桀龙也不勉强,让赵延年睡他的床,他自己要重新安排战事。 他对赵延年说,有没有你,完全是两个打法。 赵延年懒得和他争论,径自去了后帐,照例活动了一下身体,就躲下睡了。 虽然睡得很晚,可是一大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醒来,起身做了一下准备活动,就开始练拳。 桀龙在前帐听到声音,感慨不已。 “赵君,你每天都这么练吗?” 赵延年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事实就是如此,这三年来,他天天如此,就算是在作战的时候也不例外。 “你们汉人有句话,至精至诚,才能通神,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桀龙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是做不到了,下辈子再说吧。” 赵延年没理他,继续练拳。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帐,向桀龙汇报军情。 声音虽然沙哑,赵延年还是听了出来,居然是陆支。 从他的叙述来看,他应该是一夜没睡,又出了一趟任务,打探附近的地形。 这样的斥候,半夜里来了好几拨。赵延年虽然没仔细听,却知道有人进出帐篷。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能保持必要的警惕,绝不会睡死。 他大致猜出了桀龙在忙什么。 他能带来的士气有限,必须一鼓作气的突破围堵。一旦受挫,对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练完拳,赵延年出了帐,见桀龙坐在火塘边,面前的木案上除了酒和肉,还有一块块木板,用烧黑的木条画了很少线。 听到脚步声,桀龙抬起头,眼中充满血丝。 “这是附近几个山岭的地形。”见赵延年盯着木板,桀龙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的部下用十几条命换来的消息,能不能发挥作用,就看你的了。” 赵延年没吭声,在桀龙对面坐下,拿起一根羊腿啃了起来。 “说说。” 桀龙会意,拿起木板解释起来。 桀龙面前的敌人并不多,只占据了两道山岭。只是他们的位置极好,突破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 现在,桀龙基本打探清楚了形势,需要做的就是突破这两道防线,然后就可以越过阴山,直奔汉塞。 “我们时间有限,左谷蠡王最多两天就能赶到。如果在两天内不能突破,我们会死在这里。”桀龙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在木板上方虚晃了一个圈。“一个也活不成。” “你打算怎么打?” “两面夹击。”桀龙喝了一口酒。“你带一些人,先突破南侧的防线,然后由南向北攻。两面夹击,有希望一举击破。” “南侧的防线有多少?我们又有多少人?” “大概两百,我们只看到了两个百夫长的战旗。” “才两百?” “两百不少了。”桀龙瞪大了眼睛,提醒道:“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这两百人又都是左谷蠡王的心腹,既忠心,又能打,不是那么好打的。” 他搓了搓手,又拿出一块木牌,扔在案上。“不过有个好消息,你已经杀了一个百夫长。他们现在非常紧张,昨夜肯定没睡好,白天也就没精神,正是偷袭他们的好时候。” “白天偷袭?” “对,白天偷袭。”桀龙用力的点点头。“你昨天杀那个百夫长的时候是日落之后,他们会认为你擅长夜间偷袭,会在晚上提高警惕,白天反而会放松一些,想不到我们会强攻。” 赵延年想了想,对桀龙刮目相看。 这人看起来粗豪,心思却细得很,用兵虚虚实实,难怪会成为於单的相国。 “你给我多少人?” “所有人。”桀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包括我自己。” 赵延年无语。 你都亲自出战了,还是给我吗?还不是让我给你当敢死队。 不过他没有反对。 他也明白了,桀龙是真的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与其被左谷蠡王杀了,不如战死。 他父亲已经被左谷蠡王杀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只能一决生死。 再说了,与人搏杀,他自问无敌。临阵指挥,却没什么经验。 都是桀龙的部下,他也未必指挥得动,还不如听桀龙的。 “突破谷口的事交给赵王。论攻坚,他比我更擅长。”桀龙又喝了一大口酒,又道:“他的人多一点,却不如我的精锐,只能留在谷中了。” 赵延年点头答应。 “你有多少人?” “不到两百,一百八十多吧。” 赵延年吃了一惊。 桀龙原本有好几千人,再加上他父亲右骨都侯的部下,加起来近两万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两百? “没什么奇怪的,草原上就这样。强者更强,会有无数的人依附你。一旦露出了弱点,就只能等死了。这些人都是忠于我的部下,能跟他们一起战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赵延年皱了皱眉。“你别总提死,行不行?之前还说要鼓舞士气呢。” 桀龙哈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草原上生死很平常,每个人都要去见老天的。可是……”他笑容一收,露出几分杀气。“就算要死,也要多宰几个,不能死得太窝囊。” 他站起身来。“走,我们去见单于。” —— 於单枯坐在帐中,双目无神,两颊深陷。 短短几天时间,他就瘦脱了相。 段叔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的切着肉,同时低声劝慰。“单于不必担心,我们已经进了阴山,就算左谷蠡王追来,兵力也铺展不开。想突破赵王的防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等相国突破堵截,我们前面就没有敌人了,可以直抵汉塞,到时候……” 秦苏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单于,相国来了,还有赵君。” “来就来呗。”段叔有点不耐烦的说道,话刚出口,突然一惊,长身而起。“还有谁?赵君?赵归胡吗?他不准备进攻,来干什么?” 秦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赵归胡,是赵延年。” 听说不是赵归胡,段叔长出一口气。可是当他听到赵延年的名字时,大脑再次宕机。 “赵……延年?他不是……” 於单也反应过来,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久违的光芒。他挺身站起,却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段叔连忙上前扶住。 “真是……赵延年?”於单推开段叔,紧紧的攥着秦苏的手臂。“真是他?” 秦苏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真是他。” “我的天命……”於单忽然以手抚额,仰天而笑,声音沙哑。“他果然是我的天命,在我快死的时候,又来救我了。” 段叔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正着说,桀龙带着赵延年推帐而入。 看到眼前的场景,尤其是瘦得脱了相的於单,赵延年也是吃了一惊。 桀龙走到於单面前,抚胸施礼。“单于,我找到了赵君,他来救你了。” “好,好,好。”於单一连说了几个好,扑到赵延年面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赵君,你是我的天命,怎么能弃我而去?怎么能弃我而去啊。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赵延年有些嫌恶,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於单的手,静静地站在一旁。 段叔鼓起勇气,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桀龙拦住。 “赵王马上就到,立刻整理一下,不要让人看到单于这副模样。” 段叔眉头一挑,刚要发怒,却迎上了桀龙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心脏都慢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又看到了桀龙青筋暴露的右手正按在剑柄上,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喏。” 看着低头转身而去的段叔,桀龙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桀龙和段叔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顾了。 正说着,赵安稽赶了过来,环顾一周,一眼看到了赵延年,顿时惊呆了。 “赵君,你怎么……”随即又对桀龙说道:“相国,你说的惊喜就是他?” 桀龙哈哈大笑。“怎么样,这个惊喜大不大?” “大,大,太大了。”赵安稽喜不自胜,与赵延年见礼。“赵君,你回来了,我们就有救了。现在,你不仅是单于的天命,也是我们的天命啊。能不能杀出重围,就看你的了。” 赵延年无言以对。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杀掉的大巫师。 有些事,真是躲都躲不掉啊。 早知如此,何必杀他。 第103章 士气和意义 帐中无人不喜,除了赵延年自己。 他知道这喜悦全无根据,只是虚火,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吹灭。 到时候,反噬会来得更猛。 於单刚才的态度已经不经意的透露出一丝味道,匈奴人——至少於单自己——将他的不辞而别当成了溃败的原因。 这很荒谬,但比这更荒谬的事,他都见过。 只是这一次,他成了荒谬的中心。 赵延年给桀龙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胡扯了,赶紧说正事。 桀龙会意,咳嗽了两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第一步,当然是让赵延年出去亮个相,振奋士气。 一路溃败至此,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士气低落,崩溃在即,急需一个能够振奋人心的理由。 赵延年,就是一个绝佳的理由。 在浚稽山,他夜闯右大将的大营,重伤右大将后全身而退,是逼右大将退兵解围的关键原因。 在单于庭,他阵斩安王之子,单骑破敌,又烧了安王的辎重营。 其后,又在重重包围之中击杀了左骨都侯,神不知,鬼不觉,成为单于庭无数人的梦魇。 仅这三项战绩,就证明了他的惊人武艺,是无数匈奴勇士心目中的英雄。 让他出面,一定能振奋士气,稳定人心。 看着兴奋莫名,侃侃而谈的桀龙,赵延年不禁疑惑。 他觉得桀龙不像是战术欺骗,而是真有点信了。 不仅桀龙如此,其他人也差不多,一个个像打了强心针似的,精神明显亢奋起来。 甚至包括於单在内。 这是中了邪啊,一点也不理性。 活该被左谷蠡王造反,成了丧家之犬。 赵延年一边吐槽,一边陪着桀龙表演,不时的笑一笑。 桀龙随即又说明了自己的行动方案。 他率部随赵延年,走山间小路,绕到前面,先击破第二道防线,然后再反向进攻堵在谷口的敌人。 赵安稽留在谷中,留一部分人守住北面的谷口,集中力量攻击南部的谷口,南北夹击,争取一鼓而破,抢在左谷蠡王的主力赶到之前离开这必死之地。 只要翻过阴山,前面就是汉塞。 於单与赵安稽商量了一下,同意了桀龙的方案。 事实上,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后,他们约定了行动信号。 一切商量好,於单走到赵延年面前,以手抚胸,深深的施了一礼。 “若能有幸见到长安,必不忘赵君恩德。” 赵延年暗自叹息,还了一礼。 接着,於单在桀龙、赵安稽的陪同下出帐,吹响号角。 —— 赵归胡刚刚睡醒,正躺在床上休息,想着今天该怎么突破前方的堵截,忽然听到号角声,吓了一跳,翻身跃起,冲出简陋的帐篷。 “怎么回事?” 刚刚值守了半夜,精神有些不振的仆朋站在帐门口,看向单于大帐的方向,也是一头雾水。 “不知道啊。这既不是进攻的命令,也不是聚将的命令,突然吹号,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不安。 正在这时,河谷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赵!赵!赵!” 赵归胡、仆朋更是莫名其妙,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道:“莫不是……赵王?” 正说着,又有人高呼。 “延年!延年!” 这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但很快就清晰起来,字正腔圆。 这下子,赵归胡和仆朋反应过来了,不约而同的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的说道:“他怎么来了?”随即又同时抬手拍拍额头,放声大笑。 “天意,天意。”仆朋说道。 “有了这小子,我们终于有机会突破谷口,杀出一条血路了。”赵归胡精神振奋,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前面的山岭。“看那些胡狗能藏到哪里去。” “没错,杀光他们。”仆朋握紧了拳头,用力挥了挥。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反应过来,看向赵归胡。“你说谁是胡狗?” 赵归胡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仆胡正待追问,有一群骑兵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赵王赵安稽。 “换防!你们回营,有新的任务。”赵安稽翻身下马,满面笑容。 赵归胡、仆朋不敢怠慢,立刻交代了防线,带着手下一百多人赶往桀龙的大帐。 还没到营地,他们就看到了赵延年。 赵延年骑在一匹白马上,左手挽缰,右手举着长矛,正从山谷北端缓缓走来。 将士和家属们都走出帐篷,满面欣喜地看着他。 仆朋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不知道多少少女要为他动了春心。” 赵归胡不禁笑了一声。“只怕他现在后悔得很。”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欢喜还来不及呢。”仆朋一边策马前进,一边说道:“我若是能有这一天,下了马就死也行。” 赵归胡脸色一变,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仆朋自知失言,不敢反驳,讪讪地笑了两声。 赵归胡脸色稍缓,一声叹息。“仆朋,他与你我不同。你看这么久了,他可曾喜欢过哪个女子?” “说得也是呢。他在想什么?一辈子不成亲吗?”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赵归胡又叹了一口气。 仆朋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正说着,赵延年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带着苦笑,微微欠身致意。 赵归胡、仆朋连忙策马赶到赵延年的身边,一左一右,同声问道:“延年,你怎么来了?” 赵延年拨转马头,轻声说道:“先回营,相国有事交待。” 赵归胡、仆朋会意,连连点头。 他们身后的士卒却不像他们这么冷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延年的身上,舍不得离开片刻。 他们经常听人说起赵延年的战绩。 和赵延年相比,任何人的武艺都不值一提,包括赵归胡、仆朋在内。 可是赵归胡、仆朋的武艺,他们都是亲眼见过的,无数次击退追兵,将他们救出重围。 如果他们的武艺都不值一提,那赵延年的武艺又将是何等神奇? 此刻,他们亲眼看到了赵延年,欢喜之余,又不禁有些好奇。 赵延年看起来并不高大,也不是很强壮。 这样的少年,草原上随处可见。 他竟有能让赵归胡、仆朋赞叹不已的惊人武艺? —— 回到营地,桀龙向赵归胡、仆朋交待了新的任务。 陆支等人已经在做准备工作。 因为要翻越山岭,战马肯定用不上,东西也不能带太多。 除了必要的武器,每人只带一天的干粮。 省下力气,尽可能多带点箭矢。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弓箭都是主兵器。没了箭,和赤手空拳没什么区别。 因此,哪怕赵归胡、仆朋都有赵延年为他们打造的环首刀,他们也要多带几壶箭。 唯一的例外是赵延年。 他的射艺一般,带不带弓箭的区别不大,有赵归胡、仆朋就行了。 趁着这个空当,仆朋问道:“雷电呢?” “我让他跟着堂邑父,先去汉塞了。”赵延年将自己的安排说了一下。 仆朋很满意。“我没看错你,你嫂子也没看错你。”他顿了顿, 又道:“见过你嫂子和小鹿了?” 赵延年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挑起。 刚才巡场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王君曼和小鹿,只是没机会说话。 但他看到了她们安心的笑脸。 那一刻,他有点感动,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有了意义。 第104章 独行 百夫长乌苏看着眼前的一具尸体,脸色铁青。 百夫长老盖里死了,被人一矛穿喉。 而且是正面攻击。 脖颈部的伤口很完整,前面大,后面小,正好穿过脊柱。 坚硬的颈椎被刺出一个光滑的洞,乌苏伸手进去摸的时候,能摸到矛锋留下的清晰痕迹。 由此可见,这一矛不仅力量大,而且极快。 他征战十几年,没见过矛用得这么好的。 但他想起一个人。 几天前,他收到消息,安王之所以放弃进攻单于城,不仅是因为有人烧了他的辎重,而是有人威胁了他。这个人闯入戒备森严的左骨都侯大帐,杀死了左骨都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个人用的就是矛,一柄据说用天铁打造的长矛。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正面杀死盖里这个身手一流的百战老兵,而且一击毙命。 “你暂时接任百夫长。”乌苏摘下腰间的短刀,递给来报信的士卒。“收缩队伍,集中在谷口,不要分散,所有的行动听我指挥。” 那士卒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抚胸施礼,匆匆离去。 乌苏随即又派人到前面的谷口去,提醒同伴小心戒备,对方来了更厉害的勇士。 比赵归胡和仆朋还要善战的勇士。 紧接着,乌苏传令散在四周山岭上的部下归营集结,准备战斗。 对方有这样的勇士,分散的士卒都不是对手,只会被他各个击破,只有集中起来,才有取胜的机会。 如果於单步行从林中逃跑,他也没办法。 与此同时,他派人赶往阴山之北,给左谷蠡王送信。 那个杀死左骨都侯和安王儿子的汉人又回来了,就在於单身边。 —— 走了半天山路,赵延年一行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看起来没多远,但山路是真的难走。 亏得随行的都是陆支这样的精锐,换了一般的人,再给一天时间也未必能走到。 最狼狈的就是桀龙。 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以为自己努努力,还能撑一下。结果走了没多久就不行了,后面都是被人架着走。即使如此,他还是累成了狗,脸色发白,满头虚汗。 “前面就是第二道阵地。”桀龙喘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两侧各有百人,东侧山坡上的百夫长叫盖里,真正的百战老卒,已经被你杀了。右侧山坡上的百夫长叫乌苏,不仅身手好,脑子也好。” 赵归胡、仆朋互相看了一眼,不禁凛然。 “如果我猜得不错,乌苏肯定会收缩阵型,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山谷两侧,不给你偷袭的机会。”桀龙笑了笑,终于喘匀了些。“所以,我们只能强攻。” 赵延年抬起头,打量着山坡,又问了陆支几句,明白桀龙说得对。 一旦乌苏收缩阵型,他们除了强攻,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东侧的山坡后面是绝壁,几乎直上直下,无法攀登。 西侧的山坡后面倒是有一道山梁,但是很窄,一个人走都有些困难,而且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无法隐藏行踪。 偷袭无望,只能强攻。 “我和陆支走那道山岭过去,其他人不用去,去了也没用。”赵延年说道。 “就你们俩?” 赵延年点点头,招呼陆支道:“你多带一面盾牌。” 陆支看了一下桀龙,桀龙点了点头,又吩咐人拿过两套甲。“你们穿上吧,多少能挡点箭。” 赵延年也不推辞,接过了札甲,和陆支一起寻路上岭。 桀龙随即叫过赵归胡、仆朋。“你们带一百人,准备正面强攻。剩下的人归我。万一有人赶来增援,我负责伏击他们。除非我死了,绝不让一个人出现在你们身后。” 赵归胡、仆朋抚胸行礼,随即去准备。 桀龙带上剩下的八十多人,赶往三百步外的谷地设伏。 赵延年、陆支上了岭,站在林边,一边打量着地形,一边着甲。 两人原本都有甲,桀龙又给了两套,重甲护身,一般的箭就很难射穿了。 真正的危险在十步以内。 一是这个距离太近,就算是重甲,也有可能被射穿。 二是这么近的距离,对方可以射击他们没有甲保护的面部或四肢,几乎百发百中。 “我们就沿着这道梁走过去。”赵延年穿好甲,指着前面大约百步长的山坡。“你在前面,一手一面盾牌。如果有人迎上来,我让你蹲下,你就蹲下,剩下的由我来解决。” “明白。”陆支一口答应,将刀收回刀鞘,双手各持一面盾牌,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道窄窄的山梁。 他一出现,还没走两步, 对面的匈奴人就看到了,立刻吹响号角报警。 陆支举起盾牌,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赵延年跟在后面,离陆支不到两丈,矛头几乎顶着陆支的后背。 他倒不用看脚下。 站桩的意义之一就是练下盘功夫,不仅是重心下沉,以求稳固,还为练习步法做准备。 不管是哪家拳,脱胎于战场的传统武术都非常重视脚下的步法,尤其是内家拳,都有所谓蹚泥步的步法训练,要求前进后退时,脚掌不离地,并根据脚下探知的情况随时转换重心,保持平衡。 所以,他根本不用低头看,仅凭双脚的感觉,就知道脚下是什么状况。 甚至不用想。 这就是常年训练积累而来的结果,近乎本能。 陆支也在用类似的步法前进,只不过那是他认真考察的结果,而且离不开眼睛的观察。一旦接敌,他无暇关注地面,就会陷入被动,再难前进一步。 他相信,对面的匈奴人会来阻击,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到达阵地。 否则,那个乌苏就对不起桀龙的评价了。 不出所料,他们刚刚往前走了十来步,一个百夫长就出现在山梁的另一端。 他大概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眼神敏锐,盯着正在一步步向前挪的陆支和赵延年,挥了挥手,叫来两个伍长,吩咐了几句。 十个匈奴人在山岭两侧展开,摘下了弓,搭上了箭,做好射击的准备。 乌苏又叫来一人,让他带着四五个穿着甲,拿着长矛和剑盾的匈奴士卒,让他们挡在山梁的尽头。 很显然,他的目的就是将陆支和赵延年堵在山梁上,无法前进,然后从两侧近距离射击。 很简单,也很实用。 这样的地形,这样的阵固,就算面对百人、千人,也一样坚不可摧。 因为人再多,也只能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送死。 陆支看到这个阵型,说道:“赵君,应该让赵归胡也来的。” 赵延年知道陆支在想什么。 只有赵归胡和他手里那张三石强弓,才能为他们提供一些掩护。 但一张弓,再强又能如何? 这也是不带赵归胡来的原因。 赵归胡在岭下,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不用管这些,只要祈祷对面没有赵归胡就行。”赵延年开了个玩笑。 “那倒也是。”陆支笑了。 亏得对面没有赵归胡,否则他们更没机会。 两人继续向前。 等陆支大致熟悉了地形,赵延年又说道:“你注意脚下就行,不用看前面。我让你进,你就进。我让你停,你就停。我让你蹲,你就蹲下。明白吗?” “明白。” “进。” “喏。” 陆支一边应着,一边前进。他的速度并不快,但脚下还算稳。毕竟是多年的斥候,爬山涉水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样的地形熟悉一下也就可以应付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山梁中央时,对面开始射箭。 大部分箭射在了盾牌上,有两支箭射在了赵延年的身上。一支却被重甲弹开,掉下山岭,一支嵌在甲片中间。赵延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从箭头的力量,他能感受到射手的弓力。相信二十步以外,他们无法射穿自己身上的两重甲。 二十步以内,就不好说了。 “进。”赵延年再次发出指示。 “喏。”停下来等待消息的陆支再次迈步前行。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两侧的匈奴人开始拉弓放箭。 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射向陆支和赵延年。 陆支藏在盾牌后。 虽然盾牌被射得呯呯作响,甚至有箭矢射破了盾牌,陆支还是安然无恙。 十五步,十步。 箭雨更急,射得盾牌呯呯作响,渐渐破碎,眼看着就要四分五裂。 “蹲!”赵延年一声厉喝。 陆支闻声下蹲。 赵延年纵身跃起,从半蹲的陆支身上跃过,又稳稳在落在山梁上。他双手持矛,腰胯用力,矛杆抖动,矛头呼呼作响,舞成了一个圈,将一支又一支箭拨开。 与此同时,赵延年还在稳步前进,又缩短了三四步距离。 陆支在破碎的盾牌后抬起头,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拔剑,跟着我。”赵延年厉声大喝。 陆支来不及多想,大声应喏,扔掉了破碎的盾牌,拔出了腰间的剑。 两人一前一后,义无反顾的向前冲锋。 第105章 唯快不破 乌苏站在五名甲士的后面,看着赵延年挺矛冲了过来,心里一紧。 他想到了对手很勇猛,矛技也很高,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勇,矛技这么高。 仅凭一柄长矛,他竟能挡住十名箭手的攒射。 一柄长矛,竟被他舞成了一面无形的盾牌。 听着那呼呼的风声,乌苏有些不安。 他想了想,又叫过十名亲卫甲士,让他们分作两组,并排站在前面五名甲士的身后,随时准备增援。 他有种感觉,那五名甲士挡不住赵延年。 就在他安排人手时,赵延年已经冲到了山梁尽头。 长矛抖动,两柄长矛被荡开,随着“噗噗”两声轻响,站在最中间的两名甲士被洞穿了咽喉。 没等他们倒地,赵延年再迈一步,从他们中间挤了过来,长矛再次刺出,受伤甲士身后的一名甲士还没意识到危险,胸口已经中矛,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惨叫尚未出口,赵延年双肩一晃。 已经中矛气绝的两名甲士向两侧倒下。 直到此时,其他的匈奴人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鲜血从咽喉处激射而出,顿时傻了眼。 尚未成型的两个五人小阵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 趁此良机,赵延年长矛反刺,将剩下的两个匈奴人刺倒。 第一个五人小阵全军覆没,前后不过两息。 陆支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冲过了这最后几步,赶到了赵延年身后。 “赵君,神技也。”陆支兴奋不已,大声叫道:“你果然是单于的天命。” “跟着我!”赵延年无暇得意,迅速扫了一眼现场,做出了判断,挺矛前冲。 慌乱的匈奴人来不及多想,纷纷挺矛刺来,尚未成型的阵地随即瓦解。 赵延年沉腰坐马,长矛左右拨挡,却没有刺杀一人,脚下不停,迅速向乌苏逼近。 擒贼先擒王,杀掉乌苏,匈奴人就没了主心骨。 “啪啪啪!”一连串的脆响,几支长矛被赵延年拨开。 匈奴人连声惊呼,只觉得手心发麻,握不住手中的长矛,眼睁睁的看着赵延年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 这是什么巫术? 乌苏同样惊骇不已。 看到挺矛而来的赵延年,他大喝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同时抢过一面盾牌,向赵延年冲了过去。 阵势已破。 如果不拦住赵延年,一旦被他突入本阵,就算再多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杀!” 见乌苏挥剑杀来,赵延年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这个匈奴人勇气可嘉,反应也很快。 可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如果没有实力做支撑,再勇也只是血气之勇。 “杀!”赵延年挺矛疾刺。 剑矛相交,“当”的一声脆响,长剑被刺飞。 矛头顺势直入空门,抢在乌苏的盾牌归位之前,刺入乌苏的左肩。 乌苏痛得大叫一声,抽身暴退,一边用盾牌护住胸腹,一边查看伤势。 左肩一个血窟窿,正汩汩的冒着血,隐约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乌苏惊骇莫名。 他明白为什么部下挡不住赵延年了。 赵延年的矛太快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仅如此,他的长矛仿佛附了巫术,不仅击飞了他的剑,还让他的右臂失去了知觉。 一个照面,他就受了重伤,左肩一个血洞,痛彻心肺,右臂麻木,无法动弹。 好在赵延年没有趁机追杀,而是转身接应陆支。 陆支虽然冲过了山梁,却被几个长矛手拦住。虽然手中的剑挥得虎虎生风,依然险象环生,左右支绌,没有还手之力,急得大叫。 赵延年不得不放弃了乌苏,回头攻击已经被他抛在身后的长矛手,为陆支解围。 趁此良机,乌苏再退几步,连声喝令部下重新布阵。 “唰唰”几声,赵延年刺倒了三个长矛手,解了陆支燃眉之急。长矛一抖,挑起一面盾牌。 “接盾。” “好!”陆支大叫一声,伸手接过盾牌,两步抢到了赵延年身边,两人背靠背。 “赵君神技!”他再次赞叹。 “看见那个百夫长了吗?”赵延年一边抖动长矛,与围过来的匈奴人对攻,一边说道。 说话间,他又刺倒两人,都是一击毙命。 匈奴人惊骇莫名,都不敢再向前。 “何止看到。”陆支嘿嘿一笑。“我们一起喝过酒。” “那就盯着他砍。你左,我右,不要停,一停下来就会成为箭靶。” “明白。”陆支喘了一口气。“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行动!” 话音未落,赵延年突然向前窜出。 匈奴人一惊,本能的后退,有一个没注意身后,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 惨叫声在山谷间回响。 前冲的赵延年突然抽身向后,脚下一滑,飞身扑向右侧的山坡。 匈奴人下意识地跟着他转向,有弓箭手拉开了弓,等着他暂停的瞬间。 但他们再一次失算了。 赵延年再次转向,绕过面前的甲士,扑向乌苏。 与此同时,陆支也向左侧冲出,用盾撞倒一个弓箭手,然后突然转身,杀向乌苏。 见赵延年、陆支一左一右杀来,乌苏毛骨悚然,不敢应战,抽身急退。 他现在双臂都废了,根本无法迎战,只能逃跑。 赵延年落地生根,腰马合一,挥矛疾刺,将还没来得转身的两个甲士刺倒。 在他的长矛面前,甲士身上的札甲根本没有任何防护作用,一刺即穿。 天铁打造的矛头锋利,非札甲可比。 他的刺击又快又准,力道极强。 三年的桩功,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样的招法,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极大的杀伤力,出手即中。 根本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法,拦拿扎,劈挑缠,足矣。 在对面的匈奴人看来,赵延年的矛法更简单,只是一刺一收。 但他们就是挡不住。 面对赵延年的人都中矛倒地,不是胸口,就是咽喉,血淋淋的一个洞。 无一例外。 面对这样的对手,匈奴人都胆寒了。虽然人多势众,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与赵延年对攻。赵延年冲到哪儿,哪儿的匈奴人就四散奔逃。 他们只敢围攻陆支。 短短几息,陆支多次遇险,手忙脚乱。亏得赵延年及时杀到,匈奴人如潮水般退去,他才没有受伤。 “你去追乌苏。”赵延年喝道。 “好!”陆支重振旗鼓,提起剑盾,向抱头鼠窜的乌苏追去。 为了阻击赵延年和陆支,乌苏几乎将仅有的预备人手都调了过来,如今都聚在山梁一端,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用。他自己又失去了战斗力,只能逃跑,被陆支追得狼狈不堪。 他叫苦不迭,却无可奈何,只能不断的呼喊部下救命。 没过多久,山岭上就乱作一团。 山岭下的赵归胡、仆朋听到声音,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小子,还真有一手啊,这么快就突破了。” “那是,这种地形,谁能挡得住他。”赵归胡笑道:“亏得是白天。要是夜里,乌苏的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么。”仆朋拔出了剑,用力敲了敲盾牌。“进攻吧。你掩护我。” “好。”赵归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第106章 交心 乌苏被陆支追得自顾不暇,最精锐的十几个甲士又被调去山梁阻击,山坡上的阵地虽然还在,却失去了主心骨,几乎一触即溃。 赵归胡射杀了第三个匈奴射手时,仆朋顺利突破了阵地。 没有百夫长指挥,没有督战队押阵,剩下的匈奴人发挥了他们的优良传统,四散奔逃。 利则趋集如鸟,不利则奔散如兽。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乌苏的阵地全线崩溃,战旗也被扯下,换上了桀龙的战旗。 同时挂上去的还有乌苏的首级。 他没能逃过陆支的追杀。 对面山坡上的匈奴人看着这边的战斗展开,没多久就变成一面倒的追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心惶惶。 桀龙也很惊讶。 收到消息后,他匆匆赶来,查看了一圈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支眉飞色舞的讲解着战斗的经过,是最为亢奋的一个。 “我能练到这个境界吗?”桀龙悄悄问赵延年。 赵延年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走到一旁。 桀龙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赵归胡忍着笑,走了过来。“相国,眼下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进攻吧。”他伸手指了指对面。“一鼓作气,天黑前拿下对面的山坡,夜里还能再战一场,抢在明天天亮之前突围。” 桀龙连连点头,随即部署攻击。 赵延年和仆朋步战,赵归胡掩护,三人组成进攻箭头,强攻匈奴人的阵地。 战斗比预想的更顺利。 匈奴人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赵延年等人刚在山坡上列阵,进攻的号角还没有吹响,他们就争先恐后的撤出了阵地,散入山林。 看到这一幕,桀龙后悔莫及。 “归胡,我应该听你的,先进攻他们才对。” 赵延年有些意外,却没有问,只是看了赵归胡一眼。 赵归胡说道:“相国,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如果真按我的想法,让乌苏有了准备,未必是好事,至少今天白天很难拿下乌苏的阵地。” 桀龙咧嘴一笑,满意地看着赵归胡。“你说,现在怎么办?那些人大部分还会逃回谷口,我们是接着进攻,还是等一等?” 赵归胡转头看了看几里外的谷口,犹豫了片刻,又看向赵延年和仆朋。 “你们看呢?” “我都可以。”赵延年无所谓,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今天一战,尤其是山梁上的战斗,让他有了新的领悟,很想接着再战,验证一下自己的心得。 仆朋却摇了摇头。 “将士们走了半天山路,又刚拿下两个阵地,虽说士气旺盛,体力却有些不足。天快黑了,还是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再战。”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们也不能闲着,可以夜袭,让他们睡不着觉。如果他们也撑不住,半夜就跑了,岂不更好?” 桀龙略作思索,摇摇头。“他们是左谷蠡王的龟龙营,两个百夫长都是精明强干之辈,不会轻易放弃的。不过仆朋说得有理,夜袭他们,让他们睡不好,我们则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攻击,会容易得多。只是要辛苦你们三位了。” “不辛苦。”赵归胡说道:“危难之际,我们理当同心协力。” 桀龙拍拍赵归胡的肩膀,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随即下令,利用乌苏的阵地,就地休息。 饱餐一顿,好好休息,明天再战。 将士们大喜,立刻行动起来,宰羊的宰羊,生火的生火,准备犒劳一下自己。 战利品被收集起来,尤其是箭矢,这都是明天要用的。 他们带来的毕竟有限。 赵延年三人坐在一起闲聊。 “你之前有什么计划?”赵延年问道。 “也没什么,我建议相国先攻东侧的山坡。”赵归胡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百夫长不是被你杀了吗?就算他们重新选一个,肯定也指挥不灵,相对而言更好打。就算拖得久一些,半天时间也应该够了。” 他看看赵延年,笑道:“我们都没想到你那么悍勇,居然真从山梁上攻过去了。” “也是运气。”赵延年也笑了。“匈奴人不善步战,虽然手里有长矛,却和拨火棍差不多。” 仆朋有些兴奋。“这都是站桩的功效吗?雷电能不能练成?” “只要他肯练,一定能练成。不过,你也不要期望太高。今天能成功,说到底,还是乌苏准备不足,再加上地形狭窄,限制了我们,同时也限制了他。如果人数再多一倍,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吗?可是我听陆支说,你简直是所向无敌。” “一对一,我无敌。一对十,我可以一战。再多,我就没把握了。”赵延年喝了口水,苦笑道:“个人的能力再强,也有极限。” 仆朋哈哈一笑。 赵归胡深深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叹道:“延年,我觉得你应该是大族子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能如此沉稳,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随即笑道:“近朱者赤,跟你学的。” “近朱者赤?”赵归胡品味了一番,笑着摇摇头。“你小子,还是信不过我。其实说起来,我何曾瞒过你?是你自己一心习武,没有留意过我罢了。你问仆朋,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实力。这张弓,还是他帮我做的呢。” 仆朋点点头,表示赵归胡所言都是事实。 “再说了,我能开这三石弓,也是拜你所赐,何必瞒你。” 赵延年还没说话,仆朋却有些不解。“你能开三石弓,也是站桩的功效?” 赵归胡点点头。“我的力量虽然不小,但之前也开不了三石弓,是站桩半年之后,发现膂力大增,可以轻松开得三石弓,这才央你帮我做了一张弓。不过这也是第一年的事,后来就没什么提升了。” 他想了想,又道:“可能和我专心练习射箭有关,站桩的时间不够。” 赵延年看看赵归胡,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赵归胡的话半真半假。 站桩能增长力气是真的,这只是基本作用之一。 但赵归胡后来没时间站桩,却不完全是专心练习射箭的原因。 他帮仆朋分担了不少事务,包括放牧、驯马等等。 牧民也不是每天将牛羊赶到山坡上,就可以悠哉悠哉的放声歌唱,事情很繁杂的,很少有休息的时候。 只有他,在仆朋、林鹿以及赵归胡的庇护下,可以心无旁骛的习武,不管任何事务。 他不仅欠仆朋、林鹿的,也欠赵归胡的。 “你决定回汉朝了?”赵延年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赵归胡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南方。“入了塞,先回家看看,然后再作计较。延年,你想过没有,仆朋可以算归义,你我算什么?” 赵延年眉心微蹙。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如果张骞顺利回到了长安,又愿意帮忙,他或许还可以解决身份问题。 可若是张骞死在草原上了呢? 第107章 夜间奔袭 草原上冬天的夜很长。 饱餐一顿后,大部分士卒就准备休息了,赵延年却准备出发。 他让仆朋不用去了,好好休息,准备明天恶战。 夜袭的事,他和赵归胡去就行了。 桀龙还安排了陆支等人配合,人手足够,有没有仆朋,区别不大。 仆朋有些怅然,却还是听了赵延年的话,留在营中。 出发之后,赵归胡一边往前赶路,一边说道:“你啊,伤着仆朋脸面了。” 赵延年没吭声。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到仆朋的表情时,他更后悔。 但他不是后悔这个决定,而是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好听,会让仆朋误会。 “你现在就像新磨好的剑,很锋利,也很容易伤人。”赵归胡伸手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仆朋不会计较你,其他人可就不保证了。尤其是回到中原以后,你说话之前,要先思量思量。中原那些人,可比草原上的人心眼多。你可能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我记住了。” 赵归胡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真难得啊,这么好说话。”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只是说话直,又不是缺心眼。什么是好话,什么是坏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赵归胡点了点头,心中高兴,露出释然的笑意。 之前赵延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赵延年又把他当自己人了。 “还没谢你。” “谢我什么?” 赵归胡拍了拍腰间的环首刀,又拍了拍箭囊。“这刀,还有这些箭。相国说,是你特地为我准备的,花了不少钱。尤其是这些天铁打造的箭头,非常锋利,一百二十步内能破皮甲,八十步内能破札甲。” 赵延年有点诧异。 他的确为赵归胡和仆朋准备了环首刀,但那些箭可不是他为赵归胡准备的。 桀龙送他的天铁数量有限,只够打一支矛头,不可能有余量打箭头。 “箭头是相国为你准备的,不是我。” “是吗?” 赵延年点点头。“我没必要骗你。” 赵归胡恍然,随即又道:“即使如此,相国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否则这么珍贵的天铁,他是不会送给我的。”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接近了谷口匈奴人的阵地。 赵延年拔出了环首刀。 这次出击,他没有带长矛,也没有带那柄长刀,只带了一柄短的环首刀。 密林之中,太长的兵器施展不开,远不如普通的环首刀实用。 “你的箭省着点用。”赵延年说道:“除非是碰到百夫长,否则别浪费。” 赵归胡笑道:“你不说,我也舍不得。我还指着这些箭挣个爵位呢。”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 有鸟鸣声响起,陆支摸了过来。他身后带着两个人,背着满满的箭囊,里面还放了几捆浸了油的树枝,一看就知道是准备纵火用的。 “二位赵君,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放火,万一有人追过来,劳烦你们接应一下。” 赵延年点点头,向赵归胡使了个眼色。 赵归胡将弓箭推到身后,双手踩着树干,手脚并用,一会儿就爬了上去。 虽然没有树叶遮掩,树上还是比地上更难察觉一些。林间的积雪很厚,很容易反衬出身影。 赵延年隐在树后,等着赵归胡给他发信号。 见赵延年、赵归胡如此默契,陆支咧了咧嘴,感觉又多了几分信心。他紧了紧箭囊,招呼同伴,小心翼翼地向前去了。 随着几声鸟鸣,又有几个身影跟了上去。 一会儿功夫,远处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喝骂声,接着又归于平静。 陆支和匈奴人的暗椿交手了。 看来对方很警惕,在离大营很远的地方都安排了警戒。 可惜,这些人不是陆支等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清除了。 但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发出了警报。 不一会儿,远处就响起了呼喝声,无数火把冒了出来,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而至。 陆支等人且战且退,将敌人引了过来。 对方很警惕,见陆支等人主动撤退,立刻停止了追击。 树顶的赵归胡“嗤”的笑了一声。“这些胡狗很警觉啊,居然不追了。看来左谷蠡王这玄武的确有点门道。”他咂了咂嘴,又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好好的玄武,偏叫做龟龙。” 赵延年自动忽略了他的吐槽,说道:“我们上吧。” “好。”赵归胡纵身跃下。 赵延年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走在前面。 赵归胡箭在弦上,紧跟其后。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陆支身后数十步,叫了一声:“陆支。” 陆支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大喜。“二位,你们来得正好,对面那些东西很警觉,不肯上当,看来还得强行突破。不烧一下他们的营盘,动静不够大。” “你们待在这里别动,小心点,防着身后,别被人包抄了。” “放心吧,我们小心着呢。”陆支嘿嘿笑道。 赵延年、赵归胡换了方向,从右侧拐了过去。刚走了百十步,前面就有人喝止,黑暗中有拉弦声响起。 “谁?口令!” 赵延年、赵归胡迅速闪身到树后。 刚刚站定,便有羽箭射到,就在他们刚才落脚的地方。 箭射空了,深深扎入积雪中,箭羽嗡嗡作响。 赵归胡听声辨位,闪身连射两箭,随即隐在另一棵树的后面。 不远处一声闷哼,有人中箭。 但其他人一动不动,没给赵归胡更多的机会。 赵延年冲着赵归胡打了个手势,闪身从树后奔出,贴着树,蛇行飞奔。 “嗖嗖嗖!”黑暗中飞出数支羽箭,紧接着便有人迅速移动,脚下的积雪吱吱作响。 赵归胡再次闪身而出,扑向另一根树的同时,拉弓急射,一口气射出四支箭。 赵延年也冲向一棵树。 树后有人闪身而出,手里举着盾牌,伏身抢入,长剑从盾下刺出。 赵延年早有准备,闪身冲向他的左侧,纵身跃起,在空间转身一刀反撩,砍向盾牌之后。 那个匈奴人显然没料到赵延年的动作如此之快,被赵延年一刀劈中后背,向前扑倒。 赵延年落地,迅速转换身影,扑向下一个目标。 “噗”的一声,一支箭射在他刚刚掠过的树上。 一声闷声,偷袭的匈奴人中刀。 赵延年特意用刀缓缓割断匈奴人的脖子,逼着匈奴人发出惨叫。 附近的匈奴人听到同伴的惨叫声,纷纷从藏身之外冲了出来,企图包围赵延年。 赵归胡利用这个机会,连发数箭,射倒两人。 赵延年不慌不忙,放下手中的俘虏,脚贴地面,踏雪而行,身如鬼魅,将冲到面前的匈奴人一一斩杀。 片刻之后,方圆数步之内,就躺下了四个人。 他们呻吟着,抽搐着,眼中充满恐惧。 他们都是左谷蠡王麾下的勇士,却不是一个少年的对手,这样的事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赵归胡赶了过来,从倒地的匈奴人身上收集了一些箭。 “这些人的箭不错,其中一些还是汉军的箭。” 赵延年笑了一声。“汉军的箭更好?” “那当然,轻重、长短都一致,不像匈奴人的箭,各有各的尺寸。”赵归胡背好箭,看看远处。“撤吧,有人出来了,看样子至少一个百人队。” 赵延年也看到了,随赵归胡一起撤退。 他们只是袭扰,不是强攻。 对方早有准备。 就这几个人,不可能强行攻破一个准备充分的大营,只会自投罗网。 能吸引对方出动百人,让他们不能安睡,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108章 陷阱 赵延年与陆支等人会合,让他们后撤,由他和赵归胡顶在最前面。 他五感六识灵敏,赵归胡远射精准,在他们警戒,匈奴人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摸过去,陆支等人可以在后面安心休息。 养足了精神,下半夜再去摸营。 陆支感激不尽。 他确实太累了,接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只能抽空打个盹,他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再三拜谢之后,陆支带着人撤到后面两三百步的地方,裹紧皮袄,闭目养神。 他们经验丰富,带来了厚厚的毯子、皮袄等防寒物资,免得半夜被冻死。 草原上本来就冷,滴水成冰,夜里更是冷得刺骨,一不小心就能将人冻死。 赵归胡就有点吃不消,不停的搓手跺脚,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冷?”赵延年从树上下来,打量了他一眼。 赵归胡虽然已经很小心了,但夜里清静,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冷吗?”赵归胡没好气的白了赵延年一眼。“这鬼天气,连弓都要冻裂了。” 赵延年想了想。 他也冷,只是没有赵归胡的感觉这么明显。 不过仔细想想,赵归胡的感觉是正常的,他的感觉反而不正常。 三年苦练,让他的气血远较一般人旺盛,抗寒能力也远超常人,所以感觉没那么严重。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已经无法忍受了,即使是陆支这样的匈奴勇士。 看他们将自己包裹成粽子一样就知道了。 “这龟龙营还真是不一般。”赵归胡回想着之前遇到的对手,有点感慨。那些人穿得都不是很臃肿,可见体质都不错,比一般人抗冻。 “那当然。”赵归胡往前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不是我们赶去增援,赵王就全军覆没了,连他本人都活不成。如果不是单于败了,我和仆朋至少能升千夫长。” 赵延年沉默了半晌。“是我对不住你和仆朋。” 赵归胡回头看看赵延年,哑然失笑。“真难得,你能这么说。” “是真的。”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你们在右大将麾下早就升官了。” 提到右大将,赵归胡也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又能如何,依你所说,河西将来也会被汉军夺走。右大将就算夺位成功,做了右贤王,一样逃不过汉军的攻击。如果真是这样,回中原才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你决定回中原了?” 赵归胡点了点头。 赵延年抬手轻拍赵归胡的肩膀。“我警戒,你站一会儿桩吧,或许能暖和点。” “站桩还能御寒?”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赵延年微微一笑,再次上了树。 树下,赵归胡摆开了架势。 过了一会儿,牙齿打颤的声音消失了,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 阴山之北。 安王突然惊醒,翻身坐起,警惕地看着四周。 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将大帐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女奴甚至有些嫌热,蹬掉了毛毯,露出修长的大腿。 安王坐了片刻,有些烦躁,伸腿踹醒一个女奴,让她去温点酒。 女奴披了一件衣服,揉着眼睛去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帐外站定,轻声说道:“大王,大王。” 安王听说出是亲信的声音,连忙叫了一声。 “进来。” 亲信推帐而入,快步来到安王面前。“大王,左谷蠡王刚刚送来消息,杀死小王子的汉人又出现了。” “什么?”安王一跃而起,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在哪?” “在前面的山谷,和於单在一起。他杀了老盖里,伤口和左骨都侯一模一样。”亲信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击毙命。” 安王的眉毛挑了起来,杀气迸现。 “集结人马,立刻出发,我一定要杀了这汉狗,为我儿报仇。” —— 看着月已偏西,赵延年叫醒了赵归胡。 “有用吗?” “有用。”赵归胡眉开眼笑。“我还真不知道站桩有这样的妙用。早知如此,就不会放弃了。” “再练也来得及。”赵延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陆支他们。马上天亮了,再搞一下。” “好。”赵归胡爽快地答应了,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备。 陆支等人睡得正香,就连警戒的人都在打瞌睡。被赵延年叫醒,陆支张嘴打了个哈欠,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刚做了个梦,正和乌苏喝酒吃肉,就被你叫醒了。” “他刚被你宰了,还和你喝酒吃肉?”赵延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脑回路? “我是正面击杀他的,以二敌百,又不是偷袭,他有什么不服气的?”陆支咧着嘴乐道。“对我们匈奴人来说,这简直是最幸运的死法了。死在床上,女人手里,那才是最憋屈的。” 赵延年表示不可理喻,也不想理喻。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天亮前再干一次。” “好。”陆支起身去叫人。 过了一会儿,散在四周的人陆陆续续的聚了过来。赵延年数了一下,差两个。 “被人摸了去?” “冻死了。”陆支叹了一口气。“为了御寒,他们喝了些酒,醉了。” 赵延年恍然,也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集结完毕,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向谷口的阵地摸去。 赵延年和赵归胡走在最前面,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匈奴人。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古铜色的胸肌很结实,充满力量。他手里还握着一个酒壶,胡须和眉毛都结了冰,脸上却露出释然的微笑,看起来很是诡异。 又是一个喝酒御寒冻死的。 “前面应该有更多的人。”赵归胡看了一眼前面,说道。 赵延年也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什么人。 但是当他闭起眼睛,却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声。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拉弦声。 “小心!”赵延年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同时将赵归胡推到树后。 话音未落,对面的雪地突然被掀开,露出几个人影,个个拉弓搭箭。 弦声响处,几支利箭疾驰而至,正射在他和赵归胡刚刚站的地方。 但凡他慢一拍,现在就被射中了。 赵延年大怒,刚要说话,赵归胡却冲他摆了摆手。“延年,你听。” 赵延年侧耳倾听,顿时心惊肉跳,后脖颈直冒凉气。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正包围过来,远不止他看到的这几个。 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陆支等人已经遇袭,两个人猝不及防,被射倒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赵延年知道,他们中伏了。 对方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退去,一定会再来袭营,所以布了一个陷阱,等他们自己踩进来。 但他值守了一夜,完全没听到对方是什么时候进入的。 按理说,这儿离他和赵归胡的位置并不算远,不可能瞒过他的耳朵。 除非……对方在他们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昨天夜里他们没有走这么远而已。 如果他们昨天夜里就强行袭营,就会一脚踩进陷阱,被抓个正着。 对方在正面安排了大量兵力防守,就是为了逼他们走这里。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延年惊出一身冷汗。 “撤!” 赵归胡也意识到了危险,立刻接受了赵延年的建议,以最快的速度撤退。 对方正从两翼包抄他们,一旦合围,就撤不掉了。 第109章 不太顺利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往回跑,陆支等人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就地阻击,乱箭齐发,接应赵延年、赵归胡撤退。 双方对射,箭矢交驰,破风声四起。 赵延年一口气跑到陆支身边,大声说道:“赶紧撤,前面是个圈套,他们想一口吃掉我们。”说着,伸手指了指四周。 对方已经很近,借着积雪和惨淡的晨光,能隐约看到人影。 陆支也吃了一惊,不敢怠慢,立刻招呼部下撤退。 交待完情况,赵延年发足飞奔,扑向左侧。 赵归胡紧随其后。 那里有一个制高点,是他们来之前就摸好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对方既然布下了陷阱,不可能不知道那个位置,也会第一时间抢占那个位置,然后居高临下,截断他们的退路。 这一刻,赵延年放弃了任何想法,全力施为。 他脚下生风,在树林间狂奔,掠过一棵又一棵树木,甚至借着树木强行改变方向,却没有撞到任何一棵他不想撞到的树。 短短数息,跟在他后面的赵归胡就被落下一大截。 有敌人发现了他,开始拉弓射击,阻止他前进。 赵归胡也开始拉弓放箭,掩护赵延年。只是树木茂密,他又在急速奔跑中,准头严重不足,只能干扰对方,却没能射杀一人。 即使如此,他也为赵延年减轻了不少压力。 赵延年一口气奔到制高点,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 两个弓箭手,一个剑盾手,都有甲护身。 他们喘着气,白色的雾汽在嘴边散开,显然是刚刚到达。 他们也看到了赵延年,两名弓箭手开始射击。 他们的箭又急又快,连绵不绝。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射出了五六个人的气势。 赵延年暗自叫苦。 这两人的弓力也许不如赵归胡,但射艺绝对不差。如果被他们控制了这个制高点,他们谁也别想逃出去,会全部死在这里。 可是仅凭他一人,又无法冒着对方的箭冲上去。 “归胡!”赵延年大吼一声:“快来。” “来了。”赵归胡听到赵延年的声音,不顾自己的危险,收起弓,举起盾,发足狂奔。 “嗖嗖嗖!”一支接一支的羽箭从林间飞出,射向赵归胡。 短短数息,赵归胡中了两箭,好在有盾牌和札甲护身,还不影响行动。 他奔到赵延年身边,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坡,不用赵延年多说,立刻摘下弓,搭上一支天铁打造的羽箭。 “行动!” 话音未落,赵延年已经窜了出去。 与此同时,赵归胡拉满弓,松弦。 羽箭离弦,呼啸而去。 高坡上的弓箭手看到赵延年的身影,立刻拉弓,准备射击。忽然感觉到不对,连忙转身,箭头指向赵归胡的方向。 但是他迟了一步,羽箭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噗”的一声,羽箭射穿了他的胸甲。 前胸进,后背出。 他立足不稳,摔下山坡。 另一个弓箭手见状,不敢怠慢,立刻矮身躲到剑盾手的后面,同时寻找赵归胡的位置。 没等他找到赵归胡,赵延年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窜了出来,脚在崎岖的山石上一点,如猿猴一般翻了上去。人在半空中,便奋力掷出了左手刚刚捡来的一块石头。 石头呼啸而至。 弓箭手听到声音,下意识的转身,随即眼前一黑。 冰冷的石头正中其面。 弓箭手被石头砸得满脸桃花开,鲜血涌出,箭也不知道射哪儿去了。他退了两步,伸手去抹挡住视线的血。 剑盾手大惊失色,挺剑来斗。 他刚刚站好,赵归胡的箭又到了,正中他的肋下。 剑盾手闷哼一声,踉跄了两下,以剑拄地,单膝跪倒,仿佛在迎接赵延年的到来。 赵延年落地,长刀信手轻挥,一刀割断了弓箭手的脖子,反手一刀,斩下了剑盾手的首级。 两人颓然倒地,鲜血汩汩而出,化开身上的积雪。 赵延年收刀,拿起弓箭,掩护赵归胡。 他的射艺虽然不如赵归胡、仆朋,吸引一下火力还是足够的。 见他登上制高点,树林中的敌人大惊,立刻调转方向,向他射击,同时有几个身影冲了出来,企图夺回这个制高点。 赵归胡抓住了这个机会,冲了上来。 赵延年扔了弓,捡起盾牌,为赵归胡提供掩护。 赵归胡拉弓急射,一口气连发数箭,将冲到坡下的敌人射倒。 五十步以内,他百发百中,没有人能逃过他的箭。 接连几人被射杀,对方意识到赵归胡的射艺惊人,不敢再过来送死,只得看着这个制高点得而复失,看着陆支等人鱼贯而出,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匈奴人从林间走出,缓缓登上制高点,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已经气绝的弓箭手和剑盾手的伤口,一声叹息。 “又是一刀毙命!这汉子真是强得可怕。记住他,下次再看到他,直接用箭射他,千万不能让他近身。” “是。” —— 桀龙也是一夜没睡,只是抽空打了几个盹,精神看起来不是特别好。 听完赵延年、赵归胡的讲解,他揪着乱糟糟的胡子,仰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我想不出左谷蠡王麾下还有谁如此精明。不过乌苏能让他三分,想来不是个普通人。”他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伊稚邪招揽了不少人才。” “接下来怎么办?”陆支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赵延年、赵归胡神勇,及时夺回那道山坡,或者稍微晚一会儿,他们就被包围了。 “还能怎么办,强攻。”桀龙苦笑。“还要辛苦你们二位。” 赵延年、赵归胡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们也意识到,今天这一战不会轻松。不仅龟龙营是硬茬子,个个是精锐,负责指挥的匈奴将领也是个厉害角色,想轻易击破他的阵地,绝非易事。 “你们上午休息,下午再攻。”桀龙挥了挥手,让人带赵延年、赵归胡去休息。“陆支,你辛苦一下,去赵王营里,告诉他情况有变,可能需要他多出点力。至少要造足声势,让敌人不得不分兵应对。” “是。”陆支躬身领命。 —— 於单起身出帐,看着刚刚掠过山顶的太阳,叹了一口气。 阳光惨白,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他的心也是凉的。 昨天夜里山上吹了几次号角,黎明前的那一次最为激烈,但时间都不长。而且听方向,都不在对面阻敌的大营,可见桀龙派来袭营的人没能攻入大营。 赵延年也不行吗?於单有点绝望了。 本以为赵延年能像上次闯入右大将的大营一样顺利,现在看来,是想得太简单了。 是赵延年徒有其表,还是我命该如此? “单于。”段叔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於单一看,觉得有些奇怪。 这年轻人是赵安稽的长子赵充国,一直在随赵安稽作战,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和段叔在一起。 “有事?” “赵王刚刚接到相国的消息,派赵充国来报告。”段叔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充国上前。 赵充国行了礼,说明情况。 桀龙的部下陆支刚刚赶到大营,报告了昨天及夜里的战事经过。 桀龙成功拿下了南侧的阵地,但夜里的袭扰战不太顺利。对方有准备,险些将他们一网打尽。亏得赵延年、赵归胡神勇,这才夺路而走。 因此,桀龙希望赵王能够多造一些声势,分担压力。 决战将在午后进行,赵延年、赵归胡需要休息。 於单默默地听完这一切,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段叔让赵充国先走。 等赵充国离开,於单才看向段叔。“你有什么计划?” 段叔轻声说道:“单于,情况紧急,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相国和赵王尽力,及时突破阻击,当然再好不过。可若是……不能呢?” 於单眉头微皱。“你是说,相国和赵王不肯尽力?” “赵王一家皆在谷中,当然不会不尽力。可相国却已经脱身,未必肯全力以赴。他的部下伤亡殆尽,就剩这百十人了……” 於单打断了他。“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谷中。” “如果陆支来此的目的,不仅仅是通报消息呢?”段叔不顾於单的脸色不好,连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陆支此刻也许就在相国家属的帐中。” 於单脸色微变。“你看到了?” 段叔拱手道:“不可不防啊,单于。” 第110章 临阵磨枪 於单刚要说话,又有士卒匆匆而来,只好闭上了嘴巴。 士卒来到於单面前,单膝跪倒。 “单于,刚接收到消息,安王正在率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赶到。” 於单脸色煞白。“有多少人?” “大概千人左右。” 於单看向段叔,段叔同样惊恐莫名。 他们当然清楚,安王突然率部赶来,十有八九是为了赵延年。 原本指望赵延年能解围脱困,现在却要被他连累了。 而且仅仅两天时间,消息就传了出去,可见阻击他们的龟龙营的确是精锐,反应极快。由此可见,今天这一战恐怕也不乐观,在安王赶到之前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安王只带千人赶来,自然是知道他们大败之后,实力所剩无几,不需要太多的兵力。 他甚至不是来增援龟龙营,单纯只是寻仇。 “你去看看陆支走了没有。”於单烦躁的挥挥手。“若是没走,就让他转告相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段叔会意,叫上秦苏、索图里,来到家属所住的营地。 陆支正和桀龙的夫人说话,桀龙的儿子病己乖巧的坐在一旁。看到段叔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单于亲卫,陆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桀龙的夫人也吓了一跳,不知所措,连忙将病己拉到身边。 “段君,你这是……” 段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下帐中。“刚刚收到紧急消息,需要立刻通报相国,还请你辛苦一趟。” “什么消息?” “安王率千余精骑正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到。如果相国不能及时突破阻击,谷里的所有人……”段叔打量了一下桀龙的夫人,目光最后落在病己的脸上。“一个也活不成。” 陆支盯着段叔看了一会,脸色阴沉。 他听出了段叔的言外之意,也知道段叔为什么会带秦苏、索图里来。 “段君,你是觉得我们不够努力吗?” “岂敢,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快一些。”段叔哼了一声:“昨天半天就击破了乌苏的阵地,你还亲手阵斩了乌苏。今天应该能顺利击败我们前面的敌人,接应我们出谷吧。” 陆支刚要发怒,桀龙的夫人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陆支强忍怒气,摔手而去。 段叔对桀龙的夫人拱了拱手,转身出帐,却让索图里留下,以保护为名,监视桀龙的家人,以免陆支去而复返,悄悄带走他们。 —— 陆支回到营地,将消息转告正在指挥进攻的桀龙。 桀龙眉头紧皱,攥了攥拳头,又放下,反复几次。他抬头看了看没有一点热度的太阳,咬咬牙。 “去请赵延年、赵归胡出战,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一个亲卫领命,飞奔而去。 陆支又低声将段叔的事说了一遍,桀龙还没听完,就勃然大怒。 “这汉狗,竟敢如此?” 他来回转了两圈,俯身到陆支面前,低语了几句。 陆支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赵延年和赵归胡来到阵前。 见陆支站在桀龙身边,神情疲惫,脸色极差,赵延年不禁问道:“你没睡一会儿?” 陆支强笑道:“没有,我刚从谷中回来。” 桀龙摆摆手,打断了陆支。“赵君,有个坏消息,安王带着千余精骑正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到。单于要求我们加紧攻击,尽快打开通道,否则就来不及了。” 赵延年吓了一跳,随即又意识到安王的来意。 这是冲着他来的。 桀龙的话说得客气,却未必是於单的原话。以於单那种性格,此刻只怕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记在了他的头上,浑然不顾当初他出击也是为单于城分担压力。 这人就不值得救。 “多说无益,相国还是说说如何战法吧。”赵延年语带怒意。 桀龙点点头,一边命人去取甲,一边说道:“对面应该也收到了安王将至的消息,所以守得极紧,不给我们一点机会。不管我们是强攻还是诱敌,他们一律用箭射。就算我们不惜伤亡,冲到他们面前也没用,守在谷口的就是龟营的勇士,近战正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总共有多少人?” “三百多,接近四百。”桀龙叹了一口气。“昨天的溃兵几乎都回到这里了。” 赵延年听了,也有点头大。 说到底,还是应该打歼灭战,不能满足于击溃战。 只要敌人的有生力量还在,这仗不好打。 “有适合进攻的地形吗?” “有。”桀龙伸手一指。“那边有道山棱,比较狭窄,安排不了太多人。如果能从那里攻上去,可以直插腹心。只不过对方知道昨天的战事,肯定会在那里安排龟营最善战的勇士。” “这个无妨。”赵延年笑笑。“就这么打,你给我准备两面大盾。” “已经准备好了。”桀龙招招手,让人取来两面又厚又大的盾牌,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准备的,旁边还有几面。 赵延年一看就知道,桀龙已经做好了安排,尽可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说话间,赵延年、赵归胡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穿好了两重札甲。 桀龙拿来了自己的长矛,一起交给赵延年。“有备无患。” 赵延年没有推辞,收下了。 恶战在即,他的确需要趁手的兵器。 仆朋也赶了过来,身穿重甲,外面还罩了一层羊皮袄,圆滚滚的。 “走吧。”赵延年将一面盾牌塞到仆朋手中。 走到山坡下,赵延年抓住一棵大树,刚准备攀登,赵归胡拦住了他。 “别急,我先去看看。” “看什么?”赵延年和仆朋都有些不解。 “相国的安排很妥当,但是他也说了,对手做了相当的安排,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如果只是安排了人,那还好说,万一他截断了路呢?这岭虽不是很高,却很陡,就算你身手好,穿着重甲爬上去也要花不少体力。万一路不好走,岂不是白辛苦?” 赵延年觉得有理,不禁对赵归胡另眼相看。 “你想去侦察一下?” “如果可行,我再叫你们上去。如果不可行,你们就不要费劲了,直接从正面进攻吧。”赵归胡伸手,从士卒手中取过桀龙的长矛,握在手中晃了晃,咧嘴一笑。“我冒充你,牵制他们。” 赵延年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来。 仆朋也笑了。“你们这些中原人啊,真是……”他摇着头。“太狡猾了,就算是最狡猾的狐狸,也不及你们一半。” 赵归胡不理他,带着两个士卒上了岭,带着大盾,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赵延年转身看着仆朋。“还记得我教你的步法吗?” “记得。”仆朋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是我没怎么练。” “我知道你忙,没时间练,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只能给你加强一下。”赵延年摆开架势,演示身法。“挥刀也手,举盾也罢,不要仅用手臂,要全身发力……” 仆朋本不想学,可是一看赵延年这么认真,而且不顾其他在场,也要给自己讲解,知道他是一份好心,只好跟着学起来。 赵延年讲得很详细,却没有讲太多。 他只是告诉仆朋如何用整力。 这不仅是为了增加攻击的力量,更是为了节省体力。 两军交战,不是三两下就能结束战斗的,很可能要连续战斗半天,甚至更长时间。 如何保持体力,就成了生存的关键。 传统武术脱胎于战场武术,里面就有节省体力的诀窍,就藏在身法之中。 这是他最近战斗验证过的,战绩可查。 前提是要有站桩的基础。 站桩除了增强功力,还能为身法打下根基。 仆朋的桩功虽然粗浅,毕竟练过一段时间,不是一点不懂。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哪怕能节省一点力气也是好的。 第111章 亦真亦假 一旁的士卒们见赵延年教授仆朋武艺,本想避嫌,让到一边,却又舍不得。 他们都听说过赵延年出神入化的武艺,有的甚至亲眼见识过。 谁不想学两手?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但他们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学不了。 不是因为赵延年说得太深奥。 赵延年说得很直白,他们一听就懂。 但是一试就错。 甚至连动作都有些别扭、古怪,总之怎么看都不对劲。 正当他们想鼓起勇气询问时,山坡上传来了号角声。 赵归胡传来了消息。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对方直接截断了路,无法通过。强行通过的话,也要多费很多力气。 赵延年不再犹豫,立刻和仆朋一起,返回主阵地,向桀龙汇报。 桀龙听了,脸色铁青,咒骂了几句,随即说道:“那就只能正面强攻了。箭阵我有办法应付,可是能不能攻破对方的阵地,就看赵君你的了。” 赵延年笑笑。“放心吧,只要你的人能跟得上我就行。” 桀龙眉毛轻挑。“我亲自上,看你能有多猛。” 赵延年大笑,转身走向战场。 桀龙挥挥手,豪气干云。“走,跟着赵君,破阵,杀将!” 他身边的亲卫也被激起了血性,互相看看,拔剑出鞘,七嘴八舌的喊道:“破阵,杀将!” 桀龙带着他们,追上赵延年,与赵延年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 亲卫们紧随其后,大声附和,气氛热烈。 赵延年也有些激动起来,血开始上涌。 来到阵前,登上一道矮坡,赵延年看到了整个战场。 人数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不到三百人。 对方腹背受敌,不得不分兵应对,用在正面的人并不多。只是他们占据有利地形,桀龙有再多的人也没用,能够直接接敌的人就那么几个。 他的亲卫虽然精锐,可是对面的龟营更强,桀龙没占不到一点便宜。 这个希望就落在赵延年肩上了。 “吹号吧。”赵延年看完了战场形势,淡淡地说道。 没什么花招可使,也不用想太多。 干就完了。 桀龙下令,吹响号角,开始进攻。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在山谷间回荡,动人心魄。 很快,对面也响起了号角声,不少人起身,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紧接着,山岭的那一面也响起了号角声,这是赵安稽准备进攻了。 赵延年提着长矛,走下山坡。 桀龙跟在他后面,振臂高呼。 “破阵!” 亲卫们大声附和。“杀将!” 两旁的将士们听到吼声,眼神渐渐热烈,士气变得高涨,应声大喝。 “破阵!” “杀将!” “破阵!杀将!” 吼声中,赵延年握紧了长矛。 几个手持大盾的士卒抢到前面,在赵延年面前列阵,准备遮挡即将到来的箭雨。 更多的士卒以赵延年、桀龙为锋,组成进攻阵型。 一部分士卒抢到山坡上,拉弓搭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双方相距六七十步,山坡上的守军抢先放箭。 随着弓弦声急响,一阵箭雨呼啸而下,直扑赵延年、桀龙等人。 “举盾——”桀龙大声疾呼。 巨大的盾牌举了起来。 所有的士卒人挨人,盾叠盾,遮住了天空。 无数箭矢射中盾牌,咚咚作响。 “破阵——”桀龙一边前进,一边大呼。 “杀将——”士卒们狂吼。每吼一声,就向前一步。 随着吼声,心底的恐惧被压制,勇气被激发,每个人都红了眼,努力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双方接触。 几柄长矛刺来,顶住盾牌,不让他们继续前进,同时为弓箭手制造机会。 赵延年出手,双手端矛,长矛如灵蛇一般,从两面盾牌的缝隙中刺出。 矛头颤动,劈在一柄刺来的长矛上。 “啪”的一声轻响,对面的长矛手发出惊呼,随即戛然而止。 赵延年的长矛一闪即收,血花飞溅。 长矛手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而出。 桀龙就在赵延年身边,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声叫好,同时大喝。 “进!” 前面的盾牌手闻令而进,向前挤了一步。 守敌连忙上前阻击,两柄长矛刺来,顶住盾牌,两柄长矛蓄势待发。 他们居高临下,优势明显。 以二敌一,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击杀刚才那个长矛手。 但赵延年再一次击溃了他们的信心。 天铁打造的矛头再次疾刺而出,拨开一柄长矛的同时,刺入长矛手的小腹。 没等那名长矛手叫出声来,他身边的同伴也中了矛,扑通一声倒地。 盾阵趁势再进一步,将中矛倒地的守军踩在脚下。 小腹中矛的守军看到了赵延年的下巴,紧跟着,被赵延年一脚踩中了脖子。 “咯嚓”一声脆响,守军气绝。 赵延年双手挺矛,转眼间便击杀四人。 盾阵也跟着向前挤了四五步。 双方挤在一起,密不透风,连转身都难,却不影响赵延年出矛。 他的矛全长一丈二尺,比普通的长矛长出两尺以上,让他隔着盾牌子也能轻松击杀对手。 即使对方穿了札甲也无济于事。 这么近的距离,没人能挡得住他一刺。 桀龙越看越眼热,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赵延年是如何运矛的? 身体明明无法动弹,长矛却轻松自如,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能舞出花来。 哪怕他从头到尾都盯着,还是搞不明白。 —— 山坡上的将旗下,一个中年匈奴人负手而立,静静地打量着战场最前沿。 从这个角度,他只看到一面面盾牌,却看不到盾牌后面的人,也看不到毒蛇般的长矛。 但是战线不断前移,寓示着他的部下挡不住这些人。 很快,阵前送来消息,进攻的阵中有人擅使长矛,没人是他的对手,已经死了好几个以长矛着称的好手了。 “压上去。”他挥了挥手,命令身边的亲卫将带人增援。 一名十夫长领命,带着部下匆匆赶去。 这时,有士卒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王子,山坡上发现敌人踪迹。” 中年人霍然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岭。“几个人,什么模样?” “太远了,看不清楚,但是其中一人穿重甲,用长矛。” “长矛?”中年人惊讶不已,转头看看山下,又看看身后的山岭,大惑不解。 匈奴人以骑射着称,擅长剑矛的都不多,怎么桀龙身边一下子出现了两个。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迅速做出判断,让另一名十夫长带人去山岭增援。 相比于阵前,那个被传得像神一样的汉人更可能出现在山岭上。 毕竟他就算越过了障碍,也要以少敌多。 没有过人的武艺,来了也是送死。 人派出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出现了意外情况,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他的任务是坚持到安王赶到,眼下只剩半天时间,他不敢掉以轻心。 在无法判断真假的情况下,他只能优先照顾身后。 毕竟一旦身后的防线被突破,对方将直接杀到他面前,一击毙命。 乌苏就是这么送命的。 他又想起了黎明前亲眼所见的景象,想起了那个如飞鸟般轻灵,猎豹般矫健的身影。 第112章 我管你是谁 双方将士挤在一起,连转身都难,更没有腾挪的空间。 在这么近的距离短兵相接,稳准狠成了决定生死的关键因素。 当然还有兵器的长短。 一寸长,一寸强,此时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身前是手持剑盾的同伴,长矛手要想刺中对手,至少要隔着一人,甚至两人、三人。 比普通矛长出两尺多的长矛显然更有优势。 发力脆猛,将天铁矛头的锋利发挥到了极致。即使是穿了札甲的亲卫,也无法抵挡赵延年的一刺,更别说只有皮甲的匈奴人了。 赵延年每次出手,都有斩获。 战线进展虽然不快,积累的战果却非常惊人。 随着用长矛的高手被他逐一击杀,匈奴人的战线终于顶不住了。尽管对面的匈奴人嘶吼着,拼命向前挤压,战线还是不断向山岭延伸。 随着桀龙的一声怒吼,将士们同时发力,终于突破了最狭窄的地方,进入一个相对开阔的地带。 “列阵!列阵!”桀龙压抑着兴奋,连声下令。 经过浚稽山之战,他对步阵的领悟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此刻指挥起来也算是从容不迫。 兴奋的士卒在他的指挥下重新列阵,刚刚顶在最前后的退到后面休息,还没有与敌接战的生力军则赶到前面,接过大盾,担当遮挡箭阵的主力和冲锋的箭头。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查查看了一下长矛。 即使是天铁打造,多次击破札甲后,矛头还是出现了严重的磨损,矛锋不再锋利平滑。 仆朋挤了过来,有点兴奋。“延年,有用。” “什么有用?”赵延年还没从激战中脱离。 “你教的步法。我刚才试了一下,的确更快一些。”仆朋举起手中的环首刀,尚未冻结的鲜血沿着刀锋缓缓流淌。“我砍死了三个,只中了一剑。”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仆朋的身体。 仆朋的左腿被包扎过了,还能看到新鲜的血迹。 “不碍事的,皮肉伤。”仆朋笑道。 “小心为妙。”赵延年握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仆朋的胸口。“战斗才开始,还有得打呢。” “我明白。”仆朋连连点头。“我也去换矛。你教的身法还是用矛合适,用刀总有些不趁手。” 赵延年笑了。 仆朋不笨,只是懒。 不是身体懒,而是脑子懒,不肯多花心思琢磨这些细节。 所以这三年武艺没什么实质性的提升。 相比之下,赵归胡就更用心。 所谓脱枪为拳,传统武术——尤其是内家拳中的太极、形意——都是从战场武艺转化而来,原型就是被称为百兵之王的枪。各家都有枪法传承,当成本门绝技。 刀剑不是不能用,但要想充分发挥步法的威力,就得用枪矛之类的武器。 这也是华夏战场上最常见、最实用的武器,没有之一。 好在尝到甜头之后,他终于开始用脑子了。 “小心点。” “知道。”仆朋点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此刻,他明明比赵延年年长三十多岁,却表现得比雷电还乖。 桀龙布阵刚刚完毕,对方的反攻就来了。 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射得所有人抬不起头。 接着就是举着剑盾的步卒冲锋。 手持长矛的依然有,但数量有数,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那几个都是头领亲卫,各部落身手最好的勇士。”桀龙躲在盾牌下面,指着正在冲锋的敌人,对赵延年说道:“看起来,这小子也是个贵人,身边这么多好手,哪像一个百夫长。” 赵延年看了一眼远处的将旗。 眼前人多,他看不到将旗下的将领,只能大致估摸他的位置。 “管他贵不贵,宰了就是。” “不不不,贵才好。”桀龙嘿嘿一笑。“越贵,人头越值钱,将来做成酒杯,喝起来也就越过瘾。” “那行,我去取来送你。”赵延年说完,提着矛,向前走去。 “这小子,我喜欢。”桀龙挑起大拇指,乐得合不拢嘴。 敌人越来越近,箭阵开始减弱。赵延年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此时对方尚未聚集,还有缝隙可钻。等他们聚集在一起,挥剑乱砍,他就没有行动的空间了。 对方显然没料到赵延年会主动出击,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最前面的两三个人挥剑杀来。 赵延年沉腰坐马,前弓后箭,前手持矛如管,后手握矛在腰,腰胯用力,长矛一刺即收。 凡三刺,三人中矛倒地。 赵延年刻意没有取他们性命,只是刺中他们的要害,要么是胸腹,要么是肩胯。 三人倒地哀嚎,忍不住在地上翻滚,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他的同伴惊呆了,有人刹住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 后面的人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继续拥来,将前面的人挤得向前。 山地空间本来就有限,一旦出现拥堵,冲锋的阵头被打断,很容易自乱阵地。 趁着他们的混乱,赵延年挺矛而进。 或刺或拨,或劈或抽,当者辟易。 片刻间,他向前数步,如入无人之境。 敌人终于反应过来,号呼着围了上来。 赵延年挺矛迎上。 桀龙见状大喜,连声下令,指挥着将士们向前,同时下令弓箭手射击。 箭雨跃过赵延年的头顶,射向山顶,将不明就里的匈奴人射倒一片。 山顶也开始拉弓放箭,但他们怕伤了同伴,不敢射得太近,只能拉高抛射,目标直指桀龙本阵。 赵延年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只需要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敌人。 敌人总数虽多,可是限于地形,他需要同时面对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在他身后留下一路鲜血和尸体。 匈奴人没有他那么稳固的下盘功夫,在山路上行走原本就有些勉强,这么多挤在一起,更是寸步难行,脚下的尸体也成了绊脚石。 不少人根本不是被赵延年杀死的,而是脚下不稳,自己摔倒的。 赵延年势如破竹,逐步逼近山顶的将旗。 他看到了将旗下的匈奴人。 这是一个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皮肤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辈。 他也许是个勇士,但他与人短兵相接的机会并不多。 即使到了现在,他身边还有五六个手持剑盾、长矛的亲卫。 就像桀龙说的,一个普通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勇士做亲卫。 何况这是左谷蠡王最精锐的龟龙营。 如果猜得不错,他大概率是左谷蠡王的弟弟或者儿子、侄子之类的。 总之,是个贵人,脑袋很值钱。 赵延年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一声断喝。 “胡狗,拿命来!” 挺矛杀了过去。 此刻,中年匈奴人目露惊异之色。 打了半天,他终于看到了赵延年,知道身后那个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真的。 汉人果然狡猾,不仅没上他的当,还将计就计骗了他,让他将二十名亲卫调去山岭守着,以防万一。 如果那二十人在阵前,又怎么可能让赵延年轻易杀到眼前。 如此狭窄的地形短兵相接,身手高明的勇士作用不可替代。 “杀了他。”他伸手指了指赵延年,拔出腰间长剑。“将所有人都调过来。” “是。”围在他身边的亲卫有的拉弓搭箭,有的挺矛而来,只有一个向身后的山岭飞奔而去。 “嗖嗖!”两支羽箭射到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用矛头劈落一枝,同时脚下一滑,斜行一步,躲过另一枝箭的同时,迎向冲过来的一个长矛手。 双矛相交,矛杆滑动,赵延年的长矛抢先一步,刺中了对方的手腕。 鲜血飞溅,对手弃矛,捂着手腕倒退。 赵延年如影如随,借他的身体做掩护,向前赶到两步,突然疾刺。 那人下意识的侧身避让。 他躲过去了,但他身后的同伴却来不及反应,被赵延年一矛刺中咽喉。 没等他倒下,赵延年再次转换身形,像游龙一般绕到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他与中年匈奴人四目相对,再无阻隔。 中年人面色剧变,急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是……” 话音未落,赵延年一矛刺中他的咽喉,将他的话堵在了矛锋下。 “我管你是谁。”赵延年冷笑道。 第113章 命中无时莫强求 中年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他的亲卫们惊呆了,随即又疯狂起来,大喊着赵延年听不懂的匈奴话,冲了过来。 赵延年夷然不惧,舞矛迎战。 矛锋之内,就是我的世界,无人可挡。 山顶虽然也不宽敞,却比山路强多了,足以容纳数人激战。 赵延年也得以尽情施展。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有机会放手一搏,验证一下自己这两世修行,三年苦练的成果。 对手难得。 这几个人都是左谷蠡王龟龙营的勇士,能被挑选为亲卫,足以证明他们的实力。 这样的人,在整个草原上都是数得上的高手,平时遇到一个都不容易。 现在却有五六个围着他。 而且全力施为,一心想杀了他,为他们的首领报仇。 匈奴人有连坐制,首领被杀,这些亲卫都得死。 杀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这些人都和疯了一样,不顾生死的扑向赵延年。 不远处,还有十几个正在赶来。 赵延年感到了压力,心中的血性也被彻底激发,长矛舞得虎虎生风,战在一起。 “当当当!”接连几声脆响,持剑的三人被赵延年刺中。 剑虽然被击落在地,也受了重伤,这些人却不肯退,只是退到后面,或去捡剑,或去换其他兵器,准备再攻,一定要和赵延年分出生死。 “啪啪!”两名长矛手被赵延年刺中,一个倒地不起,一个单腿跪地,以矛拄地,顽强的想再次起身。 但赵延年没有给他机会,一矛刺穿了他的咽喉。 那人却是悍勇,撒手弃矛,双手紧紧的握住了赵延年的矛头,双眼死死的盯着赵延年,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鲜血涌出。 赵延年眉头微皱,暗自警省。 战斗得太久,他的体力还是下降了,速度也受到了影响,收矛不够及时,居然被对方抓住了。 他没有抽矛,反而双臂用力,将对手挑起,甩向另一个敌人。 两人撞在了一起。 一个滚落山崖,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 双手紧握长矛的那人却不肯松手,就像铸在了长矛上一样,虽然他已经断了气。 赵延年再次抖动长矛,想将他甩掉,却未能如愿。 眼看着三个敌人从两侧杀了过来,赵延年只好弃矛,同时抽出了长刀。 双手握刀,身随刀走! “丁丁当当”一阵脆响,赵延年与对手交换了位置,顺势斩杀一人。 回身再劈,又将一人枭首,顺带着砍下半个肩膀。 剩下的那人惊恐万分,站在崖边,看着赵延年,不敢再进攻。 他已经清楚,双方的差距太大,不管他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击败赵延年。 他的手里虽然还握着剑,信心和勇气却已经被击溃。 赵延年挥刀扑来,还没到他面前,他就大叫一声,转身跳下。 “操!”赵延年骂了一句,返身逼向剩下的最后一人。 那人右手手腕被赵延年刺伤,此刻换了左手,正迟疑着怎么进攻才能得手,见赵延年看向他,顿时吃了一惊,脚下像是粘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你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送你下去?”赵延年晃了晃手里的长刀。 那人犹豫了一番,转身沿着山坡滑了下去。 赵延年有些失望的摇摇头,还刀入鞘,从尸体上拔出长矛,看向奔来的十几个匈奴人。 虽然只看了一眼,他还是有些意外。 人数好像比刚才少了一些。 正在他好奇的时候,对方又有一人扑倒在地,后背赫然一支羽箭。 紧接着,赵延年看到了赵归胡。 赵归胡侧身而立,左手举弓,右手正从箭囊里取箭。 身边一人,手里拿着一柄长矛。 逃跑的匈奴人站住,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身后的赵归胡,面如死灰。 “跪下,投降!饶你们不死!”桀龙带着十几个人赶到,厉声喝道。 “哗哗”一声响,桀龙身边的弓箭手拉满了弓,箭头直指那些匈奴人。 片刻后,“当”的一声响,有人放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也崩溃了,纷纷放下武器。 桀龙伸手一指,命令其中一个人将其他人绑起来。 那人乖乖听话,从腰间抽出弓弦和牛皮绳,将其他人绑起来。那些人也不反抗,俯首认命。 桀龙又命人将绑人的绑了起来,系在一起,牵到一边,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个中年人的脸上,咧嘴一笑。 “割下他的首级,插在矛上,连他的战旗一起送到山下去。” “值钱?”赵延年问道。 “嘿嘿,岂止是值钱,简直是太值钱了。”桀龙搓搓手。“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换个侯爵。” “这么值钱?” “你知道他是谁?”桀龙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哈哈大笑。“他是伊稚邪最信任的弟弟勾利湖。当然,也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不过军臣单于不喜欢他,一直想杀了他,却被伊稚邪拦住了,他也就成了伊稚邪的心腹。” 他用脚踢了一下中年人的尸体。“伊稚邪造反,十有八九就是他蛊惑的。” “为什么?” “他反对单于父子相传,坚持要按匈奴人的传统兄终弟及。”桀龙啐了一口。“我看他就是自己想做单于。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 勾利湖的首级和战旗送到岭下,正在奋力阻击赵安稽的匈奴人士气顿时崩溃,四散而逃。 赵安稽趁势抢占了阵地,与桀龙会合,同时派人通知於单。 道路已打通,可以撤退了。 看着矛上插着的首级,赵安稽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个勾利湖率龟龙营偷袭我,险些要了我的命。他一向自负文武双全,谋略出众,是匈奴人中少有的智者,没想到栽在了你的手里。” 赵延年想起了夜里的事。 如果不是够谨慎,死的就不是这个勾利湖,而他和赵归胡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啊。 几个人说着闲话,享受着激战之后难得的轻松。 过了一会儿,有人匆匆赶来,向桀龙和赵安稽行礼,欲言又止。 桀龙眉头一皱。“说,又出了什么事?” “单于不见了。” “什么?”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赵延年。 “单于不见了,他的大帐里没人。还有,段叔也不见了。可能……可能是……先走了。” “什么叫先走了?”桀龙叫了起来,抬腿就要踢人。 赵安稽拦住了他。“相国,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还是赶紧安排撤离。天色不早了,万一安王赶到,再被他咬住,我们想走都走不掉。” 桀龙暴跳如雷,却还是听了赵安稽的建议,下令立刻撤离。 赵安稽带着人去接应谷口北端的部下,带走了句利湖的首级和战旗。 赵延年站在路边,等王君曼和小鹿。 仆朋、赵归胡指挥部下去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和其他物资,比如干粮,比如箭矢、弓弦,只要用得上的,都带走。 赵归胡还找回了几支天铁打造的箭。 他能从后面杀出来,一路追着十几个人跑,这些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对方的有效射程之外放箭,依然能射穿他们的札甲,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击溃了他们的战斗意志。即使勾利湖最后不召回他们,他也赢定了。 这么好的箭,当然不能随意丢弃。 赵延年站在路边,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王君曼、小鹿,还有孙贾和阿虎。 小鹿原本由阿虎抱着,看到赵延年,顿时欢呼着,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赵延年。 “阿哥,阿哥,我在这儿。” 赵延年迎上去,抱过小鹿,还没说话,小鹿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哭出声来。 “阿哥,我以为你和阿妈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赵延年有些意外。 林鹿死的时候,小鹿还没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只当林鹿是睡着了。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她已经明白再也见不到林鹿了。 “小鹿这几天吓坏了。”王君曼轻轻拍着小鹿的背,一声叹息。“我们都吓坏了,有人已经挖好了墓坑,希望能和家人埋在一起。” 第114章 赵破奴 赵延年和王君曼说了几句闲话,便看到有人匆匆走来,向桀龙汇报什么。 他认出那是赵安稽的部下。 看样子,恐怕又有不好的消息。 “阿嫂,你们先走,除了帐篷和吃的,什么也不要带。前面的路不太好走。” 王君曼连忙将小鹿抱了过去。“你们呢?” 赵延年想了想,让孙贾去找仆朋。 孙贾刚想动身,被阿虎拦住了。“你腿脚不好,我去。”阿虎说着,飞奔而去,根本不给孙贾反驳的机会。 孙贾有点尴尬,笑了笑。 赵延年说道:“你运气好,要珍惜。将来到了长安,可不能嫌弃她是个匈奴人。” “那是,那是。”孙贾咧开嘴乐了。“赵君,我一直没空问你,中郎怎么样了?你找到他了吗?” “我没找到他。不过听段叔说,他是被那些商人救走的,应该是回了塞内。” “那些商人?”孙贾愣了一下,一拍大腿,随即压低了声音。“他们是细作?” “可能吧。” 孙贾明白了,没有再问。 一会儿功夫,阿虎拉着仆朋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原本苍白的脸也红润起来。 “怎么回事?” “你受了伤,和嫂子先走吧。”赵延年不由分说。 “你呢?” “还有很远的一段路,如果没人阻击,很快就会被安王追上。”赵延年笑笑,带着几分杀气。“安王冲着我来的,我不等他,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仆朋咽了口唾沫,刚要说话,桀龙从一旁走了过来,拍拍仆朋的肩膀。 “没错,你带着老弱妇女和伤员先走,我们留下阻击安王。我们一路溃败,逃到这里,什么见面礼也没带,不砍几颗贵人的首级,汉人哪肯开门接待我们。” 仆朋见状,只得应了。 桀龙随即做出安排,让一些受了伤的人跟着家属先出发,趁着月色,多赶些路。 清点一番后,他的部下还剩八十多人能战。 强攻句利湖的阵地,即使有赵延年、赵归胡帮忙,桀龙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四十多人阵亡,六十多人受伤,其中重伤不能有走路的就有十几个。 龟龙营不愧是精锐。 当然,句利湖的首级也值钱。 很快,人员分配完毕,伤员和家属们先出发了。 小鹿眼泪汪汪的和赵延年挥手告别。 赵延年用袖子拭去小鹿的泪水。“别哭,会被冻住,到时候你就成冰人啦。” 小鹿哭的声音更大了。 赵延年很无语,他真的不会哄人,尤其是小孩。 王君曼哭笑不得,挥挥手,抱着小鹿走了。 仆朋用力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又拍拍赵归胡的肩膀,欲言又止,也跟着队伍走了。 赵归胡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男男女女从眼前走过,突然笑了一声。 “延年,我想改个名字。” “你想叫什么?” “我想叫赵破奴,匈奴的奴,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赵延年随口应道,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赵归胡。“你想叫什么?” “赵破奴啊,不好吗?”赵归胡笑道:“你看,我们刚打败了勾利湖,又要面对安王,取名破奴,讨个口彩。” 赵延年嘴角有点压不住,不会这么巧吧? “好,好名字。”他抬起手,搭在赵归胡的肩上。“有了这个名字,我们不仅可以大破安王,将来也会一路顺风,封侯拜将。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赵归胡惊讶不已。“这么有用吗?” 赵延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当然。你想啊,汉朝皇帝准备了那么多年,就想着讨伐匈奴。你改名破奴,这就是顺天命,应人意。英雄借势而起,你不封侯,谁封侯?” “有道理,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命中注定,我就应该叫这个名字。”赵归胡喜出望外,搓搓手,转身大叫道:“诸位,通知你们一件事啊,我要改名字。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赵归胡,而是赵破奴了。取个好兆头,大破安王。”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是太明白破奴二字的意义,或者明白了,不喜欢。 不过,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 眼下最大的威胁就是安王和他率领的一千精骑。 只要能击败他,活着到汉境,管他是赵归胡还是赵破奴呢。 “好,好名字。”桀龙突然叫道:“干掉安王,去长安讨赏。” 他这句话明显比讨个口彩更实在,他的表态也更有影响力,更多人开始附和。 “好,这个名字好。” “一听就比归胡好听。” “霸气,这才像个男人的名字。” 赵归胡——赵破奴咧着嘴,哈哈大笑。 —— 安王勒住坐骑,看向远处的山峦,眉头紧皱。 他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慢了一步,於单已经突破阻击,向南去了。 “大王,还有一个消息。”来报信的骑士说道。 “什么消息?” “指挥龟龙营,阻击於单的是勾利湖。”骑士咽了口唾沫。“他被杀了,脑袋插在矛上。” 安王吃了一惊。“你确定是勾利湖?他不是……他怎么上阵了?” 骑士点点头。“的确是他,我亲眼看到的。” 安王甩甩马鞭,咒骂了一句,骂的对象不是别人,却是左谷蠡王本人。 他知道勾利湖,也知道伊稚邪信任勾利湖,但勾利湖一向以谋士自居,从不领兵。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说,一旦伊稚邪做了单于,勾利湖会做左骨都侯中,到单于庭辅政。 当初杀右骨都侯,据说就是勾利湖的建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勾利湖会直接统兵,而且是伊稚邪最精锐的龟龙营。 他是想做左贤王吗? 伊稚邪又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将龟龙营这样的精锐交给他指挥? “大王,就地扎营吗?”相国茹林赶了过来。“天色已晚,夜间寒冷,又不熟悉地形,不宜前进。” 他们一路急行而来,人马皆疲,需要休息。 如果於单还没突破重围,他们赶过去还有意义。现在於单已经走了,赶过去很可能中伏。 “离汉塞还有多远?” 骑士回答道:“至少还有两天的路程。” 安王点点头。“你们留意点,看看那个姓赵的汉人在哪儿。如果有消息,我有重赏。” “谢大王。” 安王看着骑士离去,又转头看向茹林。“你说,伊稚邪为什么让勾利湖统兵?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理。” 茹林笑笑。“也许是伊稚邪也不想兄终弟及,只是说不出口吧。” 安王眼神一闪,恍然大悟。“现在勾利湖死了,想兄终弟及也不可能了,只好传给儿子。”他摇摇头,一声叹息。“唉,谁说我们匈奴人实在。依我看,现在哪有实在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一个比一个阴险,和那汉人没什么区别。” “都是人,能有什么区别。”茹林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115章 烦 赵延年等人在勾利湖的阵地上休息了一夜。 这里的地形适合阻击,也有现成的营地,连帐篷都是现成的,还有大量物资。 身为伊稚邪的弟弟和心腹,勾利湖的享受让桀龙都有些眼红。 当然,桀龙也捡了大便宜。 龟龙营的装备精良,不论是札甲还是刀剑,都是汉军制式武器,只是新旧不一。 应该是历次缴获所得。 即使如此,在匈奴各部落中,这也是不多见的。 桀龙不辞劳苦,让人将能找到的甲胄、武器都收集起来,前后一共收了两百八十多套。不仅自己的部下全部换装,还送了一些给赵安稽。 赵安稽收到这些甲胄、武器后,笑骂桀龙阴险,早早的将他支走。 桀龙听后,不以为忤,反而得意的大笑不止。 天色黑了下来,温度也急剧下降。桀龙命人在帐前点起篝火,围着火堆吃肉喝酒,吹牛闲扯。 “破奴,你说安王到哪儿了?” 赵破奴喝了一口酒,慢慢咽下。“不重要,就算他赶到这里,看到这副情景,也要后撤。” 桀龙嚼着嘴里的肉,点了点头。“说得也是,这片山谷就是死地。稍微有点常识,也不会在这里扎营。唉,也不知道单于当时是怎么想的。” 赵延年拔出短刀,割下一块烤得正好的肉,送进嘴里。 “相国当时没提醒他?” “提了,他不听。不光我提了,赵王也提了,同样没什么卵用。”桀龙苦笑道:“当然了,现在看,当时谷口已经被勾利湖抢占了,我们想走也走不掉。除非往回走,换一条路去汉塞。” “你想走哪条路?”赵延年随口问道。 这段时间,为了找张骞,他和堂邑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条道。 “去渔阳塞,或者右北平。”桀龙看了一眼赵延年手里的短刀,又道:“我们熟悉那里的地形,也和汉朝的太守熟悉,关系嘛,也说得过去。他们知道单于有意归汉,一定会派兵来接应,不至于这么狼狈。” “那为什么不去,反而走了这条路?” “哼!”桀龙越想越气,将手里的短刀狠狠的扎在烤羊上。“还不是段叔乱出主意,说什么明修……什么道,暗度……什么仓,我记不清,反正拗口得很。破奴,你知道吗?” 赵破奴茫然的摇摇头。 赵延年忍着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对对对,就是这个,好像和你们汉朝哪个名将有关,叫什么名字的,反正挺耳熟。” “韩信。” “没错,就是他。”桀龙一拍大腿。“就是韩信。延年,你读过书?” 赵延年摆摆手。“记不得了,说段叔。” “好,段叔说,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回漠南王庭为借口,等到了漠南王庭,再和汉朝的太守联系,不让人知道单于的真正意图,他就不好拦着。结果呢,还不是被人堵个正着。” 赵延年想了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等桀龙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是右骨都侯归天前,还是归天后?” 一提到右骨都侯,桀龙的怒气值明显拉满。“说起来,我阿爸的死,也和他有关。伊稚邪都带着大军来了,他还想着谈判,非要我阿爸去见伊稚邪。结果倒好,去了就没回来。” “归汉这件事,也是段叔的主意?” “是,他说他有个兄长在汉朝做官,可以帮忙。他还有兄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好像是有一个,叫段仲,在朝廷做博士,不久之前的事。” 桀龙愣了一下,眼神有些犹豫,原本高昂的气势也明显跌落。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见桀龙半天不说话,赵延年不禁催促道:“相国,你还没说段叔是什么时候出的主意呢。” “我阿爸被伊稚邪杀了之前。”桀龙若有所思。“或许,他那时候就有了想法,要独占这个功劳。所以才扔下我们,带着单于翻山越岭,悄悄地走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之前我在谷中,他不敢轻举妄动。我率部出战,没人看着他,他就跑了。” 赵延年将信将疑。 桀龙对段叔有成见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情况未明,桀龙什么都往段叔身上推,难免有想当然的成份。 不过,不管怎么说,段叔和於单一起单独开溜,都不应该。 这种君臣,成不了事。 赵延年又割了一块肉,不紧不慢地嚼着。“一个没有部下的单于,不会有人当回事的。反倒是相国和赵王,虽然兵力损失不少,剩下的却都是精锐,不管是留在边境,还是去长安,都有用武之地。将来杀回草原,找伊稚邪报仇,也来得及。” “没错,是这个理。”桀龙连连点头。 他倒了一杯酒,亲手递给赵延年。“赵君,到了长安,你可得教我武艺。” 赵延年接过酒。“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教。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年纪不小了,事情又多,未必有时间练,想练出什么成果来,不太容易。” “是这样啊。”桀龙眼珠一转。“那我能换个人学吗?” “换谁?” “我儿子,和雷电差不多大,就是身体不太好。这站桩既能强身,想必也可以治病吧?” “有一定效果,但具体还要看是什么病。等到了长安,请名医诊断,再说不迟。” “也是,长安是天子之城,想必名医很多,我儿子的病有救了。”桀龙一声长叹。“为了这个儿子,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连大巫师都求过好多次,就是不见好。” 赵延年说道:“治病嘛,还是要找名医,巫师没什么用的。” 桀龙看了看赵延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喝了一阵酒,各自归帐休息。 赵延年简单洗漱了一番,准备站一会儿桩,刚摆开架势,赵破奴走了进来。 看了一下帐里的情形,赵破奴有些尴尬,站在门口不动。 “准备站桩了?” “有事?”赵延年双手抱圆站好。 “我想问你一件事,段叔真有个兄长在朝廷做官?” “应该是真的,他亲口告诉我的。”赵延年想了想,又道:“这消息好像还是那个叫夏万年的商人说的,应该不会错。” 赵破奴咂了咂嘴。“我看桀龙有杀心。陆支今天一天都没露面,你说会不会……” 赵延年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收起姿势,搓了搓手。“应该不会吧,陆支也许是去侦察了。杀段叔的机会多的是,何必现在?” 赵破奴点点头。“但愿如此吧。如果遇到段叔,要提醒他一下。真要是被桀龙杀了,到了长安,他兄长问起,不好交待。”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有机会,劝劝桀龙,他听你的。” 没等赵延年说话,赵破奴便转身出去了。 赵延年本想继续站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有点烦躁。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除了练武,对什么兴趣都不大,更不想牵扯到那些恩恩怨怨中去。 本来就与他无关,何必自寻烦恼。 当初杀右部的大巫师,有很大一个部分原因就是大巫师缠得他烦了。 可是离开了匈奴右部,又牵扯到单于庭的屁事中,麻烦更大了。 这要是去了长安,还有安生的时候? 一时间,赵延年不禁怀疑,一心想回到汉朝,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第116章 最强武器 等了一天,安王也没有进攻,只是派来几个斥候,远眺阵地。 很快,赵延年就意识到,自己是这些斥候最关心的目标。 不管他到哪儿,视野内总会出现一两个可疑的人影,就像苍蝇一样,赶不走,又打不着。 略作考虑后,赵延年有了主意。 傍晚时分,他找到了桀龙。 “你带着人走吧。” 桀龙不假思索,一口拒绝。“我桀龙可不是要命不要脸的人。”他想了想,又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大本钱,怎么能这么放弃。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赵延年笑了。“你留在这儿,除了白白牺牲部下之外,只会拖累我。” “我这么没用?”桀龙瞪起了眼睛,很不服气。 赵破奴抢过了话题。“这里的地形有限,注定只能是几人、十几人规模的战斗。安王人再多,也施展不开,所以他只带了千余骑。这样的战斗,相国留在这里的确没什么用,不如先走。” 桀龙眉头紧皱,犹豫不决。 “放心吧,我死不了。”赵延年拍拍桀龙的肩膀。 虽然他只是一个少年,桀龙却已经四十多岁,此刻他却更像师长。 桀龙咂了咂嘴。“那我留几个好手给你。” “不用,留几张好弓,多留一些箭就行。”赵破奴说道:“我会陪着他。” 赵延年回头看了赵破奴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桀龙也没有再说什么,接受了赵延年的安排。 日落之后,桀龙留下了必要的武器和粮食,带着人悄悄的撤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留下了立好的帐篷,还特意在帐篷里点起了火塘,搞得像有人在帐篷里似的。 山间静了下来,只有北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到山谷以北的萧萧马鸣。 安王就在附近。 赵延年、赵破奴坐在帐篷里,烤着羊,吃着肉,喝着酒。 “要不要去安王的营里看看?”赵破奴微醺,提议道。 “何必费这个劲,等他来就是了。”赵延年夺下赵破奴手里的酒碗,将酒泼在地上。“别喝了,保持清醒,明天还有恶战呢。” 赵破奴嘿嘿一笑。“这点酒算什么。”他打了个饱嗝。 “不惧战,不好战,凡事谋而后定,三思后行。你将来是要带兵的人,岂能大意?” 赵破奴眉毛轻挑。“你准备怎么打?” “还记得乌苏的阵地吗?” 赵破奴想了想。“记得,你准备在那道岭上迎战安王?” “嗯。” “可是那道山岭背后是悬崖,一旦被围,无法脱身。”赵破奴严肃地说道:“你也说过,一对十,你可以一战,最多就不行了。万一安王派人从后面攀上来,你要面对的可不是十人、百人,而是几百人。” 赵延年抬起头,看着眼神凝重的赵破奴,嘴角轻挑。 “你知道最强的武器是什么?” “是弓。”赵破奴不假思索。“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赵延年摇摇头。“是人。” 赵破奴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随即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再强的武器,也是要由人来用的。” “没错。一旦你的身体强悍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可以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你就可以跳出常规,在别人觉得不可能的地点,以别人想象不到的方式战斗。” 赵延年一边说,一边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树枝,吹灭上面的火,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 “那道山岭后面是一个悬崖不假,想必安王现在也知道了。他会和你一样,认为那道悬崖无法上下。可是对我来说,那道悬崖并非绝路,不仅可以攀缘,而且不算难。” 赵延年伸出手,手指曲伸。“只要你的身体足够强,就没什么爬不了的悬岸。” 赵破奴眉头紧锁。“我做不到。” “我可以帮你。” 赵破奴眼皮轻抬,看了赵破奴片刻,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赵延年、赵破奴早早地起身收拾,带上必要的物资,赶往几里外的阵地。 白天很难掩人耳目,赵延年也不想费那个力气。 桀龙已经走了一夜,想必已经追上了仆朋等人。 再走两日,翻过阴山,他们应该可以看到石门水了。 石门水两岸有汉军的烽燧,会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五原郡。 所以,赵延年、赵破奴要拖住安王——至少是安王本人——至少两天。 赶到阵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越过那道狭窄的山岭,赶到悬崖边,侦察地形。 赵破奴看着那道高达十余丈,几乎直上直下的崖壁。“你真能攀登?” 赵延年没说话,将长矛背在身后,纵身跃下。 直落三四丈后,他伸出双手,仅用指尖抠住崖壁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的细微凸起,身体紧紧贴在山体上。稍作停顿后,再次下滑三四丈,落在了新的位置。 第三次滑落时,他已经到了崖底,向赵破奴挥了挥手。 赵破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没说出话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又开始攀登。 虽然不像下落时那么快捷,但他还是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在赵破奴恢复平静之前,赵延年站在了他面前,微微气喘。 “相信了吗?” 赵破奴苦笑。“即使我亲眼看到了,还是难以相信血肉之躯竟可以强悍到这个地步?” “雪豹、盘羊也是血肉之躯。人体的潜能超出你的想象,即使用尽一生去探索,也未必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 他叹了一口气。“我想封侯,就是希望能不用为生存分神,可以心无旁骛地去练拳问道。” 赵破奴摇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延年没有再解释。 赵破奴的身体没有强悍到那个地步,思维也没到那个境界,多说无益。 他让赵破奴将所有的物资分成几份,藏在合适的位置,然后一起走到了山谷中。 他们来得正好,十余匈奴骑兵正沿着山谷奔驰而来。 赵破奴二话不说,拉开三石弓,搭上一枝鸣镝,撒手松弦。 鸣镝厉啸,瞬息百步。 匈奴骑兵听到鸣镝的厉啸,本能的伏在马背上,同时摘下了盾牌,护住要害。 但赵破奴射的不是人,而是马。 冲在最前面的战马中箭,从胸口进入,几乎贯穿了整个身体,只剩下一点箭尾在外面。 战马悲嘶,向前冲出数步后,“扑通”一声栽倒。 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滚出十几步远,摔得头破血流,半天没能爬起来。 赵破奴换弓,连发数箭,对阵形大乱的匈奴骑兵进行点名。 惨叫声此起彼伏,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除了那个摔倒在地的匈奴骑兵,其他人都被赵破奴射杀,无一例外。 有几个被射杀的时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延年提着长矛,走到那个苟活的骑兵面前,单手握矛,用矛头挑起骑兵的下巴。 “认识我吗?” 骑兵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回去告诉安王,我在这里等他,不见不散。” 第117章 激战 安王握着马鞭,看看眼前满脸是血,偏偏脸色、嘴唇煞白,看不到一点血色的骑兵,又抬起头,看了看远处。 他刚刚收到消息,说前面山岭上的营地是空的,已经没有一个人。 被褥是冷的,火塘里的灰烬也是冷的,应该半夜就熄了。 甚至有可能昨天晚上就没人了,斥候们看到的都是假相。 他本以为赵延年连夜跑了,这才派出骑兵追击,没想到赵延年不仅没跑,还如此嚣张的向他挑战。 “有多少人?” “只看到两个。”骑兵结结巴巴地说道。“除了他,还有那个善射的赵归胡。没看到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后面。” 安王点了点头。 他也不相信对面只有两个人。 以他对桀龙的了解,十有八九是让这两个中原人做诱饵,骗他进陷阱。 “相国,怎么办?” 茹林不紧不慢地说道:“中原人狡猾,桀龙和他们相处久了,大概也差不多。既然这个赵延年没走,那就不用急。进攻之前,先派人看看四周有没有埋伏。” 安王嘿嘿一笑。“也是,我只要杀那个赵延年就行,桀龙死不死,那是左谷蠡王的事。你说,收到句利湖的死讯,他会不会急着赶来?” “未必。”茹林轻笑了一声。“他现在最着急的事,应该是继位。” 安王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挛鞮氏的子孙都被单于的位置迷住了眼睛。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为了这位置,不惜做汉人的狗。” 茹林没吭声,转身去安排人侦察地形。 他叫来一些溃兵,向他们打探消息,很快就了解到一个大概。 “将他们逼到那个悬崖上去。”茹林指着示意图,对安王说道。 安王满意地点点头。 —— 太阳刚刚偏西,安王就发动了进攻。 二十名骑士下马,举着盾牌和剑,分成前后两排,缓缓向赵延年逼近。 另有二十名骑士带着弓和箭,爬上两侧的山坡,为正面进攻的同伴提供掩护。 他们的目标不是赵延年,而是山坡上的赵破奴,以及可能藏在暗中的敌人。 这段山谷狭窄,只能一两匹马并行。一旦战马被射杀,横在路上,就会挡住后面的骑兵,成为弓箭手的绝佳目标,白白浪费宝贵的战马。 看到匈奴人的阵型,赵破奴骂了两声,拉开弓,搭上箭,准备射击。 他藏身在一块大石后面,对面的弓箭手威胁不到他,他却可以居高临下,威胁谷中的匈奴人。 他没用那张三石弓,用的是一张普通的汉弓,弓力不足百斤,有效射程六十步左右。 对他来说,这样的弓用起来很轻松,可持久作战。 射程也足够。 从他藏身的地方到谷中的敌人,也就二三十步。 在这样的距离,他可以百发百中,即使对方有盾牌和札甲也没用。 第一批冲上来的二十人,根本没机会走到赵延年的面前,就被赵破奴射杀过半。剩下的人转身想逃,也被赵破奴挨个点名,无一幸免。 对面的匈奴弓箭手也射了不少箭,却不能伤他一根汗毛。 将最后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赵破奴放下了弓,看向山谷中的赵延年,扬起了眉毛。 赵延年高高举起左手,挑起了大拇指。 赵破奴大笑。 二百步外,安王脸色铁青。 一个赵延年已经够他头疼的了,没想到赵归胡也这么棘手。 一张弓,前后不到喝杯水的功夫,射杀了他二十名精锐。 “再上。”安王怒吼着,挥舞着马鞭,命令部下继续进攻。 茹林拦住了他,建议改变战法。 赵归胡居高临下,藏身的位置又好,不先除掉他,派再多的人上前也是白白送死。 他组织了一个五十人的攻击阵形,前面还是二十名剑盾手,后面三十人中则有二十名弓箭手,由十名手举盾牌的人负责掩护。 这些弓箭手也许不如赵归胡善射,却也都是不错的弓箭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杀伤力同样不可小觑,加上人数优势,足以牵制赵归胡,好让前面的剑盾手放心攻击赵延年。 安王觉得有理,立刻照办。 五十人的队伍在盾牌的掩护下向前,进入赵破奴的射程后,他们立刻加速前进,冒着被赵破奴射杀的危险向前冲,强行突到赵破奴的身后,以便还击。 赵破奴射杀第三人时,匈奴弓箭手开始还击。 虽然有山石保护,赵破奴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全力反击,接连射杀对手,却无暇顾及那些冲向赵延年的剑盾手。 十几个剑盾手怒吼着,杀向赵延年。 几名弓箭手向赵延年射出了箭,为冲锋的同伴提供掩护。 赵延年举矛,拨开两枝射来的箭,然后迈步上前,与匈奴剑盾手短兵相接。 他没有带盾,只是身穿两重札甲,以弓步站在山谷正中,左手握矛如管,右手握着矛尾,贴在腰间,力从足起,腰胯发力,矛头如蛟龙出洞,从两面盾牌中刺入。 矛头颤动,一面盾牌被震偏,露出盾后匈奴人苍白的脸。 矛头却没有刺向他,反而刺向了他的同伴。 “噗”的一声轻响,他的同伴咽喉中矛,翻身倒地。 长矛抽出,带出一溜血珠,再次闪电般的疾刺,正中匈奴人的面门,从他大张的嘴巴刺入,从后脑刺出。 “扑通!”匈奴人仰面倒地,鲜血从口中涌出。 “噗噗!”两声轻响,又有两个匈奴人中矛。 一个在左肩,一个在右肩。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力气也从他们的身体中快速消失,他们握不住手中的剑和盾,暴露在赵延年面前。 他们咬着牙,拼命向前,想与赵延年拼命。 奈何刚想举步,就被矛头抽中。 锋利的矛锋拍在他们的颈部、脸上,划开了他们的颈动脉。 鲜血泉涌,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 他们摔倒在地,抽搐着。 四具尸体横在谷中,挡住了其他匈奴人的进攻,阵形也变得不再严整。 “噗噗!”两个偷眼看着脚下的匈奴人稍有不慎,就被赵延年刺中,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赵延年像钉子一样钉在谷中,一步不退,长矛闪电般的连续刺击。 一个接一个匈奴人倒在他的面前,尸体堆在一起。 明明双方只隔一丈距离,匈奴人却始终无法近身。 他们手里的剑也够不着赵延年。 有人愤怒的掷出了手中的剑,却不是被赵延年避开,就是砸在赵延年的甲上,擦出一溜火星,却伤不着赵延年分毫,甚至没有影响他手中长矛刺击的速度。 他就像一个杀人机器,长矛如风,精准的刺杀着匈奴人。 与此同时,赵破奴才射杀了过半匈奴弓箭手,渐渐取得了上风。 他抽空看了一眼赵延年,发现二十名匈奴剑盾手伤亡过半,依然无法近身,而赵延年的脚下甚至没有动一下时,不禁感慨万千。 赵延年的强悍超出了他的认知。 敌众我寡,还能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强大的实力做支撑,谁能做到? 眼看进攻无果,己方却伤亡惨重,匈奴人无心恋战,迅速撤退。 赵延年没有追,只是在匈奴人的尸体上拭去血迹,同时调息放松。 赵破奴抓紧机会,又射杀了两三名逃兵,这才罢休。 “准备撤吧。”赵延年说道。 “知道。”赵破奴大声答应。 他的箭也射得差不多了,该往下一个阵地转移了。 当然,这要等匈奴人再次发起进攻,且战且退,给他们一种终于有了进展的错觉。 只有如此,安王才会不惜代价的进攻,而不是想其他的办法。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步步抢先,牢牢控制住战斗的节奏。 赵延年将每一步都算到了极致,不给安王一点机会。 不出所料,安王再次变阵。 这一次,他派出了一百人。 前面是十名剑盾手和十名长矛手。 面对赵延年,剑盾手的兵器长度太吃亏,无法近身,只有长矛手才能补足这个短处。 剩下的都是用来对付赵破奴的弓箭手和牌兵。 出于匈奴人的习惯,他们坚定的认为赵破奴这个神箭手才是最大的威胁。杀死赵破奴之前,他们很难对赵延年形成绝对的人数优势。 一看这个阵地,站在高处的赵破奴就明白了,迅速和赵延年比了一个手势。 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毫厘不爽。 赵破奴一口气射空了箭囊,然后转身就跑。 匈奴人不甘示弱,加速冲锋,弓箭手开始射击。 一瞬间,一阵箭雨射向赵破奴。 但赵破奴已经跑远了,只有空空的箭囊承受匈奴人的怒火,被几枝箭射中。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谷中没动过的赵延年也像脱兔一般上了山坡,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看起来极为狼狈。 匈奴人看得真切,信心大增,七嘴八舌的吼叫着,加快脚步,追上山坡。 原本严整的阵形瞬间大乱。 赵延年突然返身,挺矛杀来。 冲在最前面的匈奴人来不及反应,被他刺中,从山坡中滚了下去。 后面的匈奴人被挡住,眼睁睁地看着赵延年从视野中消失,气得大骂。 “追!”有人大喊。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风而至,“噗”的一声,正中他张大的嘴巴。 赵破奴到达新的战斗位置。 第118章 童子功 安王看不到前面的战斗细节,只知道部下追上了山坡,心中大喜,用力拍了拍茹林的肩膀。 茹林也露出得意的浅笑。 赵延年、赵归胡的确很强,但他们毕竟是人,不是神。 只要战术应用得当,胜利就势在必得。 赵延年接连击杀匈奴贵人,已经成了不少匈奴人眼中不可战胜的神话。一提到他的名字,不是心生畏惧,就是赞不绝口。 匈奴人敬畏强者,哪怕是敌人,他们也一样夸赞。 就像称李广为飞将军一样,赵延年已经成了某些人口中天神的战士,部落里的巫师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就连左谷蠡王都心存忌惮。 如果能抓住他,或者杀死他,不仅能为安王的幼子报仇,还能为安王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他,也将得到安王丰厚的奖赏。 至于那些战死的士卒,谁又会在乎呢。 只要安王的牧场扩大了,就会增加成千上万的勇士。 就连他们自己,都不会觉得遗憾。 能死在赵延年这样的勇士矛下,是他们的荣耀。 短暂的得意过后,茹林开始部署新的战斗。 这里的地形特殊,赵延年、赵归胡又强得可怕,每一步都要安排特定的阵形,才能有效的克制对方的优势,取得进展。 赵延年、赵归胡主动撤退,之前的安排很可能就派不上多大用场,想一举击杀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出茹林所料,苦战大半个时辰,付出了六七十人的伤亡后,剩下的士卒停止了进攻。 赵延年、赵归胡卡住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让他们有力使不出,被压制在山坡上,寸步难移。 茹林收到消息,详细询问了情况,又赶到山坡查看地形,然后换上一百人。 战斗再次开始。 这一次,双方战得更加激烈。 赵破奴射空了两个箭囊,射杀、射伤了五六十人。 赵延年也杀了十多人。 但茹林并没有给他们休息的机会,立刻又派出一百人。 面对这一百重甲强弓的生力军,赵延年、赵归胡再次主动撤退,撤上了那道狭窄的山岭。 茹林赶到山岭前,晚霞照在他的脸上,对面的山林显得犹为幽暗。 “守好阵地,明日再攻。”茹林说道。 刚刚上阵的匈奴人如释重负。 不用打,看着眼前这道山岭,就知道想冲过去有多难。 赵延年固然可怕,但那个赵归胡更可怕。想冲过这道山岭,不知多少人要死在他的箭下。 茹林安排好阵地后,下了山岭,回到安王的面前。 “我已经派人守住那道悬崖,他们跑不掉的。”茹林说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守好大营,别给他们袭营的机会。” 安王想起了右大将,想起了左骨都侯,连连点头。 他不想成为赵延年的刀下鬼,悄无声息的死在自己的帐篷里。 这一夜,他没有喝酒,也没有享用肤白如雪的女奴,甚至连衣服都没脱。 —— “别喝了,早点睡。”赵延年收起拳架,顺手取走了赵破奴手中的酒壶,扔在一旁。 夜里不能生火,赵破奴只能靠酒来御寒。 酒壶被拿走,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也没酒了。 “你不冷吗?”赵破奴裹紧了皮袄。 “还行。”赵延年穿好皮袄,将鼻子、耳朵仔细的包好。 夜里估计有零下三十度,不小心就会冻掉鼻子、耳朵。他刚刚练完拳,气血正旺,更好做好保温。 “这也是站桩的作用?”赵破奴打量着赵延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异之色。 他与赵延年一起生活了三年,自认为对赵延年了如指掌。可是这两天相处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赵延年并不了解。 他知道赵延年武艺好,却没想到赵延年的武艺会好到如此地步,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即使是亲眼看到,他还是很难相信。 今天恶战数合,虽说大部分敌人都是被他射杀的,但他却很清楚,没有赵延年挡在他前面,他不可能如此从容的射杀对手。 对方只要冒着被他射杀的危险,不惜一切的往前冲,冲到射程之内,就可以凭人数优势碾压他。 百步距离,他最多也就射五六支箭而已。 但赵延年守住了路口,让匈奴人无法前进一步,他才得以占据有利地图,单方面屠杀对手。 更可怕的是,打了半天,拉弓两三百次,他的右臂已经感觉到了明显的疲惫,赵延年与对手短兵相接,却一点没有疲惫的迹象。 他甚至还有精力像往常一样练拳,而不是抓紧时间休息。 赵延年转头看着赵破奴,思索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应该是吧,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赵破奴将信将疑,却没有再问。 赵延年知道他不怎么相信,却也没有再解释。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两世为人,他也是第一次修到这个境界。 甚至他的师傅也没修到这个境界。 毕竟他的师傅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冷兵器战争,没有三年如一日的下过功夫。 短短三年的全身心投入,他的收获比前世十年、二十年的练习还要惊人。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坚持的真正意义。 滴水穿石,人亦如此。 “我明白了。”赵破奴突然说道。 “你明白什么?”赵延年有点好奇。 他都不明白的事,赵破奴能明白? “你是童男子。”赵破奴斩钉截铁的说道:“你是纯阳之体,本身就是一团火,自然不怕冷。” 赵延年哑然失笑,想了想,觉得赵破奴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之前师傅也说过,习武最好是从孩子开始,童子功千金不易。 赵破奴叹了一口气。“我没指望了,仆朋也不可能,雷电或许有点机会。”他看向赵延年。“延年,将来我有了儿子,你教教他吧。” 赵延年没忍住。“想得真远。你还是抓紧时间休息,想着明天怎么打吧。” “明天怎么打还要想?有你这身本事,我们还不是想走就走。”赵破奴嘿嘿笑了两声,爬到一棵大树上,裹紧皮袄,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赵延年没有上树,他走到另一根大树下,盘腿而坐,调息入静。 他很快就进入了若有若无,绵绵若存的境界。 —— 十余里外。 桀龙站在一道山岭上,极目远眺。 他看不到战场,但隐约能听到战场上的号角声。 此刻,号角声已经听不到了,但战斗是不是已经停止,却不好说。 也许刚刚开始。 赵延年、赵破奴曾经闯入右大将的营地,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如果他们今天故技重施,夜袭安王的大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明天他们就能赶上来,带着安王的首级。 桀龙并不担心安王,但他担心左谷蠡王。 句利湖死在他的手中,左谷蠡王知道后,绝对不会罢休。 他们的仇越结越深,再难化解。 他希望左谷蠡王能够追上来,被赵延年一起杀掉。 虽然这种想法很荒唐,他还是忍不住的想。 在他看来,就没有赵延年杀不了的人。 “相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桀龙的思绪。 他转回头,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来人,随即转身入帐。 是陆支。 陆支会意,跟着走了进来,掖好帐门,在桀龙面前坐定。 桀龙倒了一杯热乎乎的奶酒,递给陆支。 陆支双手接过,握在手心。“我追上单于了。” 桀龙嗯了一声,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没机会下手。”陆支喝了一口酒,长出一口气,又说道:“他一直和单于在一起,身边有索图里他们几个,尤其是秦苏,寸步不离。” 桀龙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无论如何,明天必须追上他,别让他看到汉人。” “是。” 第119章 有点棘手 太阳照在脸上的时候,赵延年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树林,看向山岭对面匈奴人的阵地。 匈奴人正在准备早餐,忙忙碌碌,看起来很轻松。 只有守在岭边的几个人看起来有点紧张,即使是跺脚御寒的时候也不忘盯着这边。 赵延年起身,走到赵破奴藏身的树下,敲了敲树干。 赵破奴惊醒,坐了起来,手已经扣上了箭。 “该醒了。”赵延年说道。 “哦哦。”赵破奴反应过来,有点尴尬。他松了弦,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肚子一阵咕噜作响。 “饿了。” “你下来,掩护我,去弄点吃的。”赵延年嘴角轻挑。“匈奴人好像做好早饭了,味道还挺香。” 一听有吃的,赵破奴来了精神,从树上一跃而下。 赵延年提着长矛,缓缓走出树林。 赵破奴提着弓,借着树林,紧随其后。 来到岭边,对面的匈奴人看到了赵延年,顿时大惊失色,一边互相提醒,一边吹响号角。 听到号角声,正准备吃早餐的匈奴人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拿起身边的武器,准备战斗。 就在号角声中,赵延年走上了如鱼脊一般的山岭,发力狂奔。 短短一息,他已经冲到了山岭中间。 匈奴人被他的迅猛吓坏了,一边尖声惊叫,提醒身后的同伴小心,一边拉弓搭箭,准备射击。 还没等他们拉开弓,厉啸声响起,一支箭从对面的树林里破空而出,瞬间飞跃百步,将岭边的一个匈奴弓箭手一箭洞穿。 匈奴人惨叫着,摔落山崖。 岭边的匈奴人大惊,下意识地看向箭飞来的方向。 借着这个空档,赵延年一口气冲过了山岭,手中长矛刺出。 匈奴人本能的避让,让出一条通道。 眼前一花,赵延年已经从他们面前冲过。 等他们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冲进了还没来得及立阵的匈奴人群中。 匈奴人目瞪口呆。 昨天,他们见识了赵延年的不动如山。 如今,他们又见识了赵延年的侵掠如火。 同样大开眼界。 长矛起落,便有两人受伤,惨叫声响彻山谷。 匈奴人惊恐莫名,一时乱了阵脚。 赵延年也不停留,一口气冲着将旗下的百夫长杀了过去。 百夫长听到声音,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刚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正想叫骂,便看到赵延年如风杀到,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迎……” 没等他把命令说完,赵延年突然大喝一声,同时挺矛便刺。 百夫长吓得头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其他,转身就跑。 赵延年提着长矛,紧追不舍。 他并不是真的要杀百夫长,只是赶着他跑,让他没有时间思考。 真想杀他,百夫长早就躺地上了。 百夫长在前面跑,状若疯虎。 赵延年在后面追,闲庭信步。 不时有人冲上来阻击,但他们不是被赵延年一矛刺倒,就是被赵延年闪过。 与此同时,赵破奴也开始发威,走上山岭,连续拉弓射击。 一支支羽箭呼啸而来,一个接一个匈奴人中箭倒地。 不知道是谁带头,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其他人也纷纷学样,沿着山坡往下滑,再也不管其他人。 他们原本都担心赵延年、赵破奴会在夜间偷袭,连睡觉都睁着眼睛,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到了天亮,很多人都疲惫不堪,却没想到赵延年、赵归胡夜里没来,清晨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打懵了。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崩溃了。 赵延年追上百夫长,一脚将他踹下了山,这才转身回来。 沿途的匈奴人看到他,个个大惊失色,没一个人敢应战,都不管不顾的往山下跳,留下热气腾腾,炊烟袅袅的营地。 赵破奴走了过来,一边甩着有些酸痛的手臂,一边哈哈大笑,扯下百夫长的战旗,在火上点燃,然后甩了两下,用力扔下山坡。 战旗越烧越旺,哗哗作响。 赵延年、赵破奴就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奶。 近百个匈奴人就在山谷中看着战旗渐渐化为灰烬,却没一个人敢进攻。 等安王、相国茹林收到消息,赶来查看,赵延年二人已经吃饱喝足,带着大量酒肉返回山岭的西侧。 剩下的全部扔进了火堆。 茹林在亲卫的保护下,登上山坡,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脸色阴冷。 他走到岭边,看着对面的山林,不禁冷笑一声。 赵延年袭击得手,已经抢占了这边的营地,却又没留下,只是破坏一通就退回去了,显然是要利用这道山岭进行阻击。 但他根本没打算强攻这道山岭。 只要不瞎,都看得出这道山岭易守难攻,他又何必主动送死。 他在这里安排人,除了不让赵延年逃走之外,更是吸引他的注意力,以便其他人包抄身后。 没想到赵延年居然杀了过来,狭窄的山岭对他来说竟如履平地。 茹林命人将刚刚逃下山的百夫长抓了回来,就地斩首。 然后他又派一名百夫长来守这片山坡,并且下了死命令。 再让赵延年攻过来,不仅百夫长要死,阵地上的所有人都要死。 下山之后,他在岭下安排了一百人。 无令下山者,格杀勿论。 刚刚逃离阵地,又被抓回来的匈奴人吓得面无血色,战栗不已,只好打起精神,盯着山岭西侧。 —— 赵延年隐身树林之中,看着对面的匈奴人调整部署,不禁暗笑。 这些匈奴人真是一根筋。 报仇机会多的是,何必非得现在? 在我选定的战场,你想战胜我,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等了半天,直到中午,山岭东侧的匈奴人也没有发动攻击。 赵延年意识到了危险。 “匈奴人肯定在包抄我们身后。”他对赵破奴说道。 “那也没办法。”赵破奴苦笑道:“我们一旦离开这里,那些人就会杀过来,比爬山方便多了。”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不能死守在这里。”赵延年想了想,说道:“我守在这里,你去转一圈,看到落单的匈奴人就干掉。尤其是悬崖那边,要留心有没有匈奴人守在下面。” “你一个人,行吗?” “问题不大。我看他们那样子,不太可能进攻。” 赵破奴也笑了一声。“死心眼的胡狗,虚张声势都不会。”说完,他紧了紧身上的弓囊箭袋,悄悄地走了。 让赵延年没想到的是,赵破奴刚走了没多久,对面一直没动静的匈奴人突然开始行动了。 一群人来到岭边,开始穿重甲,持大盾,做近战的准备。 看看对方手里又厚又重的新盾牌,赵延年皱了皱眉,取消了叫回赵破奴的计划。 这些盾牌就是为了对付赵破奴的箭术用的,就算将赵破奴叫回来也没什么用。 既然没用,不如让赵破奴去对付可能从身后包抄过来的人。 面对落单的匈奴人,又有足够的回旋空间,就算不能战而胜之,赵破奴也有机会脱身。 至于这里,就由自己一肩挑吧。 赵延年藏好刚刚抢来的肉、奶以及其他物资,提着长矛,来到了岭边。 他一现身,匈奴人顿时紧张起来,已经穿好重甲的剑盾手连忙在岭边列阵,以防赵延年再次冲过去。 赵延年笑笑,没理他们。 过了片刻,匈奴人冷静了些,派出五人,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山岭。 最前面的一个人身披重甲,双手握持大盾。 后面是两个剑盾手,一手持剑,一手持盾,都猫着腰,将自己藏在大盾后面,同时为走在最后的两个弓箭手让出射击的空间。 赵延年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不该和赵破奴分开。 或者说,刚才应该让赵破奴直接射杀了那个匈奴贵人。 他低估了那人。 这阵型……有点棘手。 第120章 失算 几乎在片刻之间,赵延年就做出了决定,迅速退回树林,藏身大树之后,同时脱下了身上的札甲。 没有了赵破奴的掩护,匈奴人可以从容地逼近到数步以内。 即使是两重札甲,面对匈奴人的如此近距离射击,一样毫无用处,只会影响他的灵活性。 林间游斗,而且是以一敌多,他需要轻装上阵。 见赵延年退回树林,匈奴人愣了一下后,随即又开始前进。 他们尽可能将身体缩在盾牌后面,以防被赵破奴的箭射中,中间的两个剑盾手也将手中的盾牌举得高了些,为弓箭手提供掩护。 走了一半,他们立刻加快了速度。 最后几步,他们几乎是冒着跌落的危险冲过来的。 很显然,对他们来说,从山岭上摔下去或许还有活路,被赵破奴射一箭,或者被赵延年刺一矛,却必死无疑。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选择了尽快脚踏实地。 过了岭,他们立刻聚在一起,重新结阵。 对面的匈奴人紧张的看着他们,同时安排第二组人过岭。 赵延年隐在树后,看着匈奴人的行动,见他们并不着急入林,而是在岭边结阵时,不禁暗自叫苦。 一时托大,现在就遇到了麻烦,后悔也来不及了。 任何时候,轻视对手都是致命的。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一点时间。 眼看着第二组匈奴人走到了山岭的中间,正是关注脚下,无暇他顾,弓箭手的射程也无法有效覆盖岭边的匈奴人时,赵延年发动了攻击。 他绕到西南侧,利用岭边的匈奴人为掩护,尽可能的阻止岭上匈奴人的射击。 匈奴人严阵以待,当赵延年从树林中冲出来时,他们立刻发出了警报。 “发!发!”举着大盾的匈奴人连声大喝。 两个剑盾手向两侧展开,为弓箭手腾出位置的同时,护住了举着大盾的同伴两翼。 看到弓箭手拉弓,赵延年立刻由直冲改为横行,几乎贴着地,向匈奴人的右侧滑铲。 弓箭手被迫转身,将箭头对准快速移动中的赵延年。 赵延年再次变线,冲向匈奴人的正面。 弓箭手再次转向,同时撒弦。 羽箭呼啸而至,射向赵延年的前方。 听到弦响,赵延年再次急停,险而又险的躲过了匈奴人的一箭,然后纵身跃起,掷出了长矛,同时拔出了腰间一长一短两把环首刀。 见长矛呼啸而来,匈奴人大惊失色,最前面的人缩起身体,藏在大盾之后,同时大吼。 “小心——” 但他的提醒太慢了。 如此近的距离,长矛几乎瞬息到达,他的吼声出口的同时,一名弓箭手已经被长矛刺中胸口。 “噗!”一声闷响,长矛洞穿了弓箭手的身体,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摔落山岭。 与此同时,赵延年落地,长刀横扫,割断了另一个弓箭手的脖子和弓弦。 这时,两名剑盾手才反应过来,狂吼着,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赵延年不退反进,纵身跃过大盾,转身,挥刀,将刀刃压在藏在大盾后的匈奴人颈边,然后用力一拉。 鲜血迸射,匈奴人如梦初醒,惨叫着,松开大盾,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两名剑盾手扑空,等他们转过身来,发现三个同伴已经阵亡两人,失踪一人,顿时慌了神。 赵延年没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再次扑了过来。 长刀一闪,砍断了一个剑盾手的小腿。 剑盾手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嚎。 另一个剑盾手见状,不敢再战,转身就逃。 赵延年正要去追,身后传来破风声。他顾不得追敌,侧向一个翻滚,躲过了岭上匈奴人的袭击,同时长刀入鞘,伸手操起了倒在地上的一面小盾,看向岭上。 岭上的匈奴人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射击,已经快到岭边了。 东侧,又有一组匈奴人踏上了鱼脊般的山岭。 赵延年没有再犹豫,迅速退回树林。 逃入树林的匈奴人见赵延年倒退着回到树林,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勇气再生,从树后冲了出来,挥剑向赵延年后背猛刺。 他的剑刚刚刺出,赵延年突然转身,手中环首刀破风而至,一刀砍在他的手腕上。 “唰!”一声轻响,他的手和剑一起,落在地上。 鲜血从伤口处喷出。 赵延年冷笑一声,遁入树林。 这时,匈奴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伤口剧痛,连忙扔了盾牌,撩起皮袄的衣摆,用力摁住断腕,同时大声呼救。 刚刚走过山岭的匈奴人听到同伴的叫声,立刻赶了过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愣了一下,随即聚在一起,背靠背迎战。 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断腕匈奴人的惨叫,与林外被砍断腿的匈奴人交相呼应。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第二组、第三组匈奴人赶到,他们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赵延年可能已经走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救治同伴,一边呼叫更多的人过岭。 —— 赵延年摇摇头,将匈奴人的惨叫甩在身后,也将懊恼甩在身后。 这个亏吃得不小。 不仅丢了这个险要的地形,还丢了长矛,损失惨重。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懊悔也没用。 当务之急,是找到赵破奴,尽快撤离。 既然匈奴人已经越过了那道山岭,他们很快就会被包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在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赵破奴。 赵破奴刚刚发现了几个正在奋力攀爬的匈奴人,轻松几箭,就将他们全部射杀了。 赵延年就是沿着匈奴人的叫声找来的。 看到赵延年,赵破奴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别提了,匈奴人变了阵,我没挡住。”赵延年苦笑道:“快走吧,别被他们包围了。” 赵破奴不敢怠慢,立刻跟上。 赵延年没带刚刚抢来的物资,身上没甲,甚至连他最喜欢的长矛都不见了,可见情况紧急,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两人赶到崖边,赵延年找到之前藏在这里的牛皮绳,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赵破奴的腰间。 “你先下去。”赵延年将刚刚带来的小盾塞给赵破奴。“小心对面的匈奴人。” “对面有匈奴人?”赵破奴吃了一惊。 “有备无患。”赵延年将赵破奴推到崖边,不由分说,将他放了下去。 赵破奴无奈,只得将弓换到右手,左手举盾,护住胸腹。 不出赵延年所料,赵破奴刚刚下滑丈余,崖下就射来了几支箭。 紧接着,就看到崖下露出十几个身影,一边向赵破奴的落脚点聚集,一边向赵破奴放箭。 赵延年见状,立刻加快了放绳子的速度。 匈奴人意识到了赵延年的企图,立刻有人举弓射向崖上的赵延年。 赵延年咬着牙,尽可能地维持牛皮绳的平稳。 几支箭落在他的身边,最近一支箭只差一拳的距离就能射中他。 但赵破奴就没这么幸运了。 离地还有丈余的时候,牛皮绳被匈奴人射断,赵破奴摔了下去。没等他起身,就被射中两箭,一箭后背,一箭大腿。 赵破奴连滚带爬,躲到一块大石后,一边咒骂着,一边拉弓还击。 赵延年感觉到手里的绳子一松,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向崖下直落。 崖下的匈奴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就在他们以为赵延年是失足落崖,会摔成肉饼的时候,赵延年伸手扣住了崖上的凸起,停住了身形,随即再次贴着崖壁下坠。 匈奴人回过神来,立刻放弃了赵破奴,集中火力射击赵延年。 但他们慢了一步,一息之间,赵延年已经到了崖底。 这时,匈奴人的箭才刚刚射到,箭头在崖壁上撞击出一串串火星。 赵延年一落地,立刻捡起赵破奴丢在地上的小盾,护住胸腹,拔刀杀向不远处的匈奴人。 匈奴人顿时大乱,纷纷从藏身之处窜出,四散奔逃。 赵破奴抓住机会,起身拉弓,连发数箭。 两人联手,威力倍增。 片刻之间,埋伏在此的匈奴人就被他们全部杀死。 第121章 我故意的 “日他先人,该死的胡狗。”赵破奴疼得呲牙咧嘴。 伤口虽然都不算深,但匈奴人用了有倒钩的箭头,往外拔的时候,都会带出一块肉。 “别骂了,这些箭都是我们中原人的发明。”赵延年咧嘴一笑。“匈奴人哪会这么精致的手艺。” 赵破奴想了想,苦笑着点点头,不骂了。 的确如此,这些箭都是汉军用的制式箭头,是匈奴人缴获的,而不是匈奴人自己做的。 他们也做不出来。 这样的箭,匈奴人中只有精锐才能用。 “怎么样,还能走吗?”赵延年包扎好,问赵破奴道。 “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更严重的伤我都受过。”赵破奴咬着牙,站了起来,试了试力气。“你受伤没有?” “目前还没有。” “你竖子运气真好。”赵破奴羡慕不已。 “那你就跟着我,也许能沾点光。” “沾这个光吗?”赵破奴指了指刚刚包扎好的腿。“我怎么觉得我就是替你挡箭的。” 两人忍俊不禁,都笑了。 “走吧。”赵延年说道:“我走前面。” 赵破奴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悬崖。 目前上面还一片寂静,匈奴人还没找到这里,暂时没有断后的需要。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山谷,向南走去。 他们走得并不快,一路还特意留下痕迹,免得安王找不到方向。 预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们需要再拖延安王一段时间,至少到天黑。 —— 中午时分,安王来到了悬崖边。 他看到了被射断的牛皮绳,不禁冷笑了一声,随即安排人到崖下打探情况。 几个匈奴人拉着绳子,下到崖底,很快就发现了血迹。 “他受伤了?”安王眼睛一亮,看向相国茹林。 他之前就收到报告,说赵延年丢了长矛,落荒而逃。 现在又看到血迹,肯定有人受了伤,说不定就是赵延年本人。 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赵延年脱下来的札甲。 没有甲的赵延年,自然要比有甲的赵归胡更容易受伤。 人一旦受伤,实力就会大减。 不仅是体力严重下降,精神也会迅速削弱,正是穷追猛打的好机会。 趁你病,要你命,匈奴人非常擅长此道。 茹林却皱着眉,大声下令,让崖下的匈奴人到附近再找找。 他安排在这里的十几个人一直没回复,以至于他们贻误了战机,一路追到这里时,战斗早就结束了。 如今牛皮绳虽然断了,崖下也有血迹,但崖下同样有大量的箭矢,说明曾经发生过战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能拦住赵延年、赵归胡,而且连消息都没送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匈奴人陆续找到了同伴的尸体。 他们都死了,绝大部分死于箭,只有三个人死于刀。 安王更加兴奋。“你看,肯定是赵延年受伤了。” 茹林却没有放松,仔细询问了因刀伤而死的人的伤口数量。 匈奴人检查了一番,再次报告。 死于刀下的三个人都是多处受伤,没有一刀毙命的。 茹林松了一口气。“赵延年受伤了,他跑不远,追击吧。” 安王大喜,随即下令追击。 一个又一个匈奴人抓着牛皮绳滑下了山崖,沿着赵延年、赵破奴留下的痕迹追了过去。 安王也想追下去,却被茹林阻止了。 “大王走山谷,去漠南王庭,我们到那里会合。” 安王盯着茹林看了两眼。“你一定要抓住他,把他的首级带给我。” “请大王放心。” —— 赵破奴趴在石头上,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看着正在山路上努力攀登,却不时抬头张望的匈奴人,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些胡狗,很谨慎啊。” “那当然,他们都怕你这个神射手。”赵延年躺在大石头,闭着眼睛,享受着最后的阳光。 日已偏西,天很快就要黑了。 他和桀龙约定的两天也快结束了。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和汉军碰面。至于接下来怎么发展,就不是他能预测的了。 按常理说,匈奴单于来投,汉军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然,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 也不知道段叔能不能活着回到中原。 当时情况紧急,他忘了和桀龙打招呼。 “你可别这么说。”赵破奴撇了撇嘴。“草原上从来不缺神箭手,哪个部落没几个能射雕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勇士,整个草原也没一个。”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一声。“可我还是觉得,弓才是最强的武器。你看这一路走来,我杀了多少人,你杀了多少人?” 他兴奋起来,转身看向赵延年。“就说刚才在崖下的那一战,你杀了多少?有一半吗?” 赵延年斜睨了他一眼,嘴角轻挑。“我只杀了三个,剩下的都是你杀的。” 赵破奴眉头一皱,随即摇摇头。“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杀这么多。” 赵延年收回目光。“你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匈奴人是怎么想的。”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我杀了大概七八个吧,但是有一半,我是用弓箭射杀的,只有三个是用刀。” 赵破奴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误导他们,引他们来追?” “兵不厌诈嘛。匈奴人会声东击西,抄我后路,我就不能偷梁换柱,误导他们?” 赵延年转身,看着被几个匈奴人护在中间的茹林。“看到那个贵人了吗?你说他能不能换一个爵位?” 赵破奴转头看了一下。“他应该是安王的相国茹林,听说是个聪明人。安王能有今天,他至少有一半功劳。如果能拿到他的首级,能不能换到爵位不好说,换一大笔钱是肯定没问题的。” “那行,我们就用他的首级做见面礼。”赵延年微微一笑。“出塞三年,终于回来了,总得带点礼物,你说对不对?” 赵破奴打量了赵延年片刻,突然说道:“延年,你真的记不起家乡了吗?” “这有必要骗你?” “那你就说是九原人吧,和我同乡。” “为什么?” “汉军刚收回河南地不久,在此之前,九原就是匈奴人的地盘,我们逃入匈奴也很正常,官府不会多问的。可若是别的地方,比如上郡,那就有可能是逃亡之人。官府不会就这么放过,一定会查,确认你是不是负罪潜逃。如果只是普通的逃亡也就罢了,最多几年苦役。万一查出点事来……” 赵破奴不说了,只是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没有身份信息,肯定要被人盘查。接受赵破奴的建议,就说自己是九原人,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行。” “那我告诉你几个名字,你一定要记牢了。”赵破奴挪近了些。“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却可以证明你就是九原人。” 赵延年转头看了一下赵破奴。“想不到你挺擅长这个啊,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赵破奴咧嘴而笑。“也没想多久,就是刚刚的主意。你要不要听?” 赵延年笑笑,眉毛轻挑。“等杀了这些匈奴人,砍下那个叫茹林的贵人首级,再细说。” “好。”赵破奴一口答应。 “你把腿包好,别再留下血迹。”赵延年重新为赵破奴包扎了一下伤口,又将沾了血的布递给他。“往前走几十步,然后将把这个扔下,再找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藏好,等我的信号。” “你呢?” “我藏在路边,等见面礼。” “直接袭击他?” “当然,万一吓跑了,岂不可惜。”赵延年再次看向前后有十几个亲卫的茹林。“这人很谨慎,我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第122章 多谢你的见面礼 茹林在路边停下了脚步,喘着气,让部下去四周看看。 走了半天山路,虽然也没走多远,但这些路都不好走。就算是真正的战士都累得够呛,带来了一百多人大半落在后面,更何况他这样的贵人。 他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 好在赵延年受伤了,也走不快,否则他肯定不会追。 追也追不上。 过了一会儿,有士卒在上面喊起来。“相国,这里有血迹,还有一件破衣服。看样子,应该没走多远,衣服里面还是温的。” 茹林大喜的同时,又警惕起来。 “所有人都小心点。猛虎即使受了伤,也能伤人。” 匈奴人七嘴八舌的应着,寻找赵延年二人藏身之地的同时,拉开了弓,拔出了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管是赵延年,还是赵归胡,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即使受了伤,依然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眼看着胜利在望,谁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在同伴的掩护下,有人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很快就发现了一块带血的手印。 天气太冷,血手印已经冻成冰。 “这里。”一个匈奴人兴奋的大叫起来。 茹林挥了挥手,示意亲卫向前,等前面有了十余人,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努力向前,同时不断抬头观察四周的形势,生怕从哪里突然蹦出一个人来。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喊,发现了正在逃跑的人。 从迟疑的动作来看,对方伤得不轻,走路走得很艰难。 一听这个消息,匈奴人顿时兴奋起来,不等茹林下令,争先恐后的向前冲去。 茹林皱了皱眉,拦住几个人,大声问道:“几个人?” 那人有点着急,却不敢强行挣脱。“只看到一个,可是看样子,像是背着一个人。” “背着?”茹林精神一振。 这可太好了。 如果只是一人受了伤,另一人还在战斗,这依然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可是如果一人受了伤,已经无法行动,只能由另一个人背着,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追!”茹林立刻松开了手,下令其他的亲卫也跟上去。 见一向谨慎的相国如此,其他匈奴人也兴奋起来,纷纷加快速度,鼓足余勇,向前飞奔。 没一会儿功夫,茹林就被落在后面,身边只剩下三个亲卫。 茹林觉得不妥,开口想喝止部下,多留几个人在身边,却发现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勉强跟着跑了几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体力不支,只得停了下来,从亲卫手中接过赵延年的长矛,当作拐杖。 这是从被杀的士卒身上拔来的。 虽然已经杀过很多人,但矛头依然锋利。茹林舍不得给别人,就自己留着,没想到现在发挥了作用。 “让……他们……”茹林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小心一些,保持队形,不要急。” “是。”一个亲卫闻令,抢先答应,舍下茹林,向前奔去。 只剩下两人互相看看,无奈地落在后面。 茹林愕然,抬手想喝止,嗓子却一阵刺痛,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了羽箭破空的声音,双方交上了手。 一声惨叫,有人被射中。 但其他的匈奴人却更加兴奋。 对方的箭射得这么准,说明他大概率是赵归胡,而不是赵延年。 赵延年近战无敌,却没展现过射术。 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受伤的是赵延年。 匈奴人抛下了最后的顾虑,一心一意的对付赵归胡,一面射箭,一面散开,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去。 赵延年不能行走,赵归胡要守着他,就无法移动。 这种固定的目标最好打了。 见部下开始抱抄合围,茹林也松了一口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长矛递给亲卫。 有亲卫递过一只酒壶,打开壶盖。 酒壶是皮制的,一直揣在怀里,用身体来保温。 茹林接过酒壶,嗅了嗅,发出满意的叹息。 “扑通!”一声闷响,在他身边响起。 他转头一看,刚刚递给他酒壶的亲卫已经倒在地上。他刚要说话,却发现殷红而粘稠的鲜血从亲卫的脖子下面流出,顿时毛骨悚然。 “噗!”又是一声轻响,在身后响起。 茹林猛回头,脖子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手中有一柄短刀,正扎在另一个亲卫的脖子。 这人戴着厚厚的皮帽子,看不出相貌,但是眼睛很年轻,很清澈,带着一丝笑意。 “你……”茹林的喉咙里一声闷响,手不受失控的颤抖。 “我是赵延年。”赵延年笑笑,先伸手接过长矛,然后才拔出短刀。 茹林的亲卫缓缓倒地,眼中早就没有了神彩。 茹林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酒壶也落了地。 赵延年长矛疾伸,接住了酒壶。 “好酒。”他闻了一下,又将酒壶盖好,揣在怀里。“待会儿庆功用。” 茹林渐渐缓过神来。“你要杀我?” “嗯,我们要回汉塞,没有见面礼,正好你送上门来了。”赵延年咧嘴轻笑。“我本来以为安王会亲自来,没想到是你。看来你虽然聪明,却挡不住抓诱惑。虽然谨慎,却还是给了我机会。你看,善始未必能善终,始终如一很重要。” 茹林苦笑,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番。“你没受伤?” “没有,连油皮都没破。” “那……” “下悬崖的时候,赵破奴受了伤。” “赵破奴?” “哦,他刚改的名字,原来叫赵归胡。” “你先下的悬崖?” 赵延年盯着茹林看了一会,忽然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就让你稀里糊涂的死吧。”说完,矛头忽然前伸,精准无比的刺破了茹林的咽喉。 “最后,谢谢你帮我送来了长矛。说实在的,我真挺喜欢这支长矛的。” 茹林眼睛睁得溜圆,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他就站在赵延年面前,却没看清赵延年的出手。 速度太快了,快得连眨个眼睛都来不及。 他果然没有受伤。 赵延年挑着茹林,将他缓缓放倒,才抽出长矛,将长矛倚在一旁,再次抽出那把镶金嵌玉的短刀。 —— 前面激战正酣。 匈奴人费了半天功夫,付出了重大伤亡,终于围住了赵破奴,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赵破奴,也没有赵延年。 就在他们莫名其妙的时候,赵破奴从他们身后杀了出来,一阵急射,将最后几人全部射杀。 这么近的距离,他闭上眼睛也能百发百中。 惨叫声蓦然而起,又戛然而止。 匈奴人死不瞑目。 赵破奴喘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赵延年面前。 刚才这一战,不仅几乎耗尽了他的箭,也消耗了他太多体力。 好在这些一心争功的匈奴人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否则胜负难料。 赵延年递过酒壶,笑道:“大功告成,喝一口。”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首级。 茹林的首级,鲜血已经冻住,颈部切得整整齐齐,连颈椎都完整无缺,看不到一点刀痕。 “好刀工。”赵破奴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茹林的首级。 “解牛刀法。”赵延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什么刀法?”赵破奴一头雾水。 “庖丁解牛,听说过没有?” 赵破奴摇摇头。“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厉害的厨子?有机会,你介绍我认识吧,我尝尝他的手艺。”他叹了一口气。“出塞多年,我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赵延年微怔,随即笑了。 “好。” 第123章 归来 “再说一遍,我们家在九原城南太平里,里正叫赵胜,和战国四公子中的平原君同名……” 赵破奴一边走一边说,向赵延年解释着“他们”家的情况。 赵延年记性极好,听一遍就记住了,但他没有阻止赵破奴的唠叨,反倒觉得有些温暖。 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走在这幽深的峡谷中,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宛如鬼域,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多少能给人一点安慰。 他不喜欢说话,就只能听赵归胡说。 杀了茹林后,他们继续向前走,以免被茹林的部下追上。 茹林被杀时,身边只有三四十人,肯定不是全部。 按照茹林的性格,至少有百人,他才能追击。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人都体力不支,落在后面了。 匈奴人擅长骑马,步行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优势,走这种崎岖的山路更不行,仅仅十余里,就将他们拉爆了大半,也让茹林的人数优势被严重削弱,给了赵延年突袭的机会。 “你说一下,我家对门的邻居叫什么?我……坏了。”赵破奴突然一声惊呼,停住了脚步。“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赵延年眼皮一抬,也发现眼前的景色有点不对。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幽深的峡谷,面前是一片开阔地。 他们似乎已经翻过了最高的山岭,到达南坡。 东方也露出了浅浅的鱼肚白,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这是哪儿?” “向前一直走,穿过前面那道山谷,就是高阙塞。”赵破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那里应该是一个烽燧,也不知道有人没人。我出塞的时候,这里荒废很久了。” “有人。”赵延年突然说道:“里面有灯光。” “有吗?”赵破奴转头看看赵延年。“你眼睛比我还好?” 他不仅能用三石弓,目力也极佳,就算是草原上的射雕手也不如他。 赵延年咂了咂嘴。“感觉。” 那个烽燧实在太小了,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他的确不太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灯光。 也可能只是阳光,毕竟那里要高得多,有可能已经被早晨的阳光照亮。 “我就说嘛。”赵破奴笑了一声。“就算是感觉,你的目力也不错。考虑过练习射箭吗?我有点心得,可以教你。” “当然要练。”赵延年说道:“我之前没下功夫,只是因为基础不够扎实,还没到这一步。” “现在到了?” “差不多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前。 远处的小黑点渐渐变大,越来越清晰。随着天色渐亮,细节也变得清楚起来。 在他们走到烽燧之前,烽燧上的人先发现了他们,挥动手臂,发出了信号。 接着,又有两个人出现在烽火台上,向这边观望。 “看来汉军是真的收复河南地了,连这么偏的地方都安排了人。”赵破奴叹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又道:“匈奴人想回漠南王庭是不可能了,除非他们能夺回河南地。就这一点而言,还是於单明智一些。” “也许他不是明智,就是怂。”赵延年笑道。“不过,对他来说,归汉可能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就是这操作有点一言难尽。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居然自己先溜了。” 赵破奴也笑了起来。“还能怎么想,就像你说的,怂,生怕死在谷里。算了,不提他了,我们走岔了路,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他。” 赵延年想了想。“不见最好。这人能抛下所有人,只顾自己逃命,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也不想想,就算他入了关,孤身一人,谁把他当回事?” “有道理。”赵破奴看了看赵延年腰后挂着的首级。“有茹林的首级,我们不用靠他们,也能活得很滋润。” 正说着,烽燧的大门开了,一人策马而出,疾驰而来。 赵延年扶着赵破奴,停住了脚步,看向来人。 这是一个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面皮黝黑,眼神却很锐利。他身上穿着甲,身上背着弓,手里提着长矛。 赵延年的嘴角不经意的挑了一下,将背在身后的长矛提在手中。 在这个马镫还没出现的时代,能在马背上用矛的都是勇士。 而勇士,总是欣赏勇士的。 果然,对方看到他手里的长矛,立刻眼神一亮,在十步外勒住了坐骑,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赵延年刚要说话,赵破奴不动声色的扯了他一下,从赵延年腰间摘下茹林的首级,张开双臂,独自上前,大声说道:“九原城南太平里赵破奴,出塞杀虏归来,有匈奴安王部落相国茹林首级在此,请查验。” 他伸手一指赵延年。“这是我的同里少年赵延年,勇武过人,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 “天武士?”中年人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长矛,挑起赵破奴手中的首级,仔细打量了一番。“看起来是个匈奴贵人,但他是不是什么相国,如何证明?” 赵延年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抛了过去。 这是他从茹林身上摸出来的,应该是茹林特有的信物。 中年人伸手接过金牌,眼睛却盯着赵延年腰间的短刀。“你这短刀是从哪儿来的?”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这是匈奴单于的心腹桀龙所赠。单于是左贤王的时候,桀龙是他的相国。他们正赶往石门障,大人如果派人去问一下,就明白了。” “谁去了石门障?”中年人眉头微皱。“匈奴单于的心腹?” “还有单于本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赵破奴抢过了话题,满脸堆笑。“我们是负责断后的,结果半夜走错了路,这才走到这里来了……” 听了赵破奴的解释,中年人再次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最后目光落在赵延年的长矛上。 “这是你的长矛?年纪不大,竟能使这么长的矛?” 赵延年也不说话,脱下头上的帽子,露出披散的头发,然后双手持矛,身体半蹲,一声轻喝。 中年人眼神微缩,神情也随之一变。 此刻的赵延年,散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和刚才的少年判若两人。 仅凭这份气度,便知是高手。 赵延年,腰胯用力,长矛抖动,矛头嗡嗡作响。 中年人眼前一亮,凝神细看。 赵延年挺矛疾刺三下,然后跨步上前,再次疾刺三下,看向中年人,咧嘴一笑。 “大人,还能看吗?” 看得入神的中年人愣了片刻,如梦初醒,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平虏燧燧长张威,见过赵君。”随即又转身向赵破奴拱拱手。“欢迎二位归来。” 第124章 待势而行 高阙塞。 冬日的阳光照在烽火台上,也照在赵延年的脸上。 他站在烽火台一角,身体蹲成马步,左臂伸直,右臂曲于胸前,仿佛抱着一张看不见的弓。 他的眼神如箭,看向阴山深处,直到辽阔的草原之上。 从鸡鸣时分算起,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 即使城墙上北风刺骨,吹得一旁的战旗猎猎作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延年,赵延年。”城下,有人仰起脖子,大声喊道。 赵延年缓缓收势,还没说话,赵破奴已经从大院里走了出来,一边搓着手,一边走向叫喊的人。“戍长,有消息了吗?” 王戍长看了他一眼,笑道:“有消息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话间,赵延年已经从烽台上跳了下来,先跳到围墙上,随即又纵身跃下,落地生根,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一般。 “好身法。”王戍长看得眼热,忍不住夸了一句。“年轻人,能这么用功,将来必成大器。” “王叔,有什么消息?” “你跟我来。”王戍长转身走进了他个人独有的小屋。 屋里生着火,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书佐正伏案抄写公文,见赵延年、赵破奴跟进来,拿起一片木牍,递给王戍长,然后又低下头抄写。 赵延年凑了过去。“李伯,写啥呢?” 老书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公文也是你能看的?一边去。”嘴里说着,却没将赵延年推开,抬起沾满墨的手,在赵延年额头上轻敲了一记。 “仓颉篇抄完了?” “抄了一大半了。”赵延年嘿嘿笑道。 被送到高阙塞,形同软禁,他除了练武,也没什么事做,就和塞里的老书佐李伯套近乎,认起了字。 “你要是能像练武一样用心学书,该有多好。”老书佐叹息着摇摇头,重新垂下了头。 “别听他的,我们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壮士。”王戍长一边招呼赵延年就座,一边说道:“书读得再好,字认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能挡得住匈奴的马蹄吗?要读书,等去了长安也来得及。” “就怕到了那时候就来不及啰。”老书佐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进笔套,小心的归拢在一边,费力的起身。 赵延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老书佐握着拳头,轻捶着腰,晃了晃手,一步一摇的出去了。 “延年,坐。”王戍长招呼道:“你别理他,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在我这里做个书佐?今上志在复仇,横扫匈奴,封侯拜将才是大丈夫正道,读书有什么用。什么独尊儒术,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赵延年笑笑,没有回答。 王戍长的话半真半假。 眼下儒生的确不受待见,尤其是这边塞。可是王戍长讨厌儒生的根本原因却不是读书无用,而是他不识字,以至于影响了升迁,只能在诸塞之间来回辗转。 高阙塞是诸塞之中规模最大,位置最重要的几个要塞之一,也可能是王戍长仕途的尽头。 他不再年轻了,选人也选不到他。 眼看着朝廷与匈奴连番大战,封侯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与他无缘,心里着实憋了一肚子火。 “刚收到的公文,郡府回复了,前些天的确有一些匈奴人到石门塞请求内附,大致情况和你们说的差不多。但那些匈奴人已经起程去了长安,无法验证你们的身份。他们离开之前,也没提到你们。” 王戍长笑笑,露出一口不再整齐的牙齿。“所以,你们还得在我这儿待一阵子。” 赵延年和赵破奴互相看了一眼。 “那就麻烦王叔了。”赵延年说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与他无关的事。 “不麻烦,不麻烦。”王戍长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向前挪了挪。“那个……我已经派人去九原调你们的户籍,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之前又是匈奴人作孽,这户籍什么的未必就有。不过我相信你们,琢磨着以逃归的名义,让你们重新落户,你们看……怎么样?” 赵延年没说话。 赵破奴说道:“依戍长的意思,我们该落在哪儿?” “当然是临河城。我有老朋友在临河县,就是管户口的,应该能帮上忙。” 赵破奴歪了歪嘴,没吭声。 王戍长转头看向赵延年,眼神热切。 赵延年也没吭声。 对他来说,在哪里落户都没关系,但赵破奴却有些不情不愿。 临河属于朔方郡,他的家乡九原则属于五原郡,不仅不同县,还不同郡。 而且临河是新建的县,眼下连城池都没有,还在图上。 九原则不同,不仅是五原郡治,有现成的城池,各种条件也比临河强得多。 如果能回到九原落户,肯定要比临河好。 但王戍长的意思也很明白,如果他们不肯,只怕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 什么时候派人去查,又能不能查得到,还不是王戍长一句话。 他要说查不到,你们就是逃奴,或者有罪的亡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戍长,你看要不这样,我们也别落户了,直接加入高阙塞,行不行?”赵破奴平缓了心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俩除了杀人,也不会干别的,就算落了户,分了地,也不会种。不如做个戍卒,领一份口粮。你看我俩也没家人,不需要额外的东西,还给朝廷省钱省粮了。” “当真?”王戍长一拍大腿,脱口而出。“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浪费我那么多口水。” 赵破奴无奈的一笑。“脑子笨,没想到。” “你一点也不笨,聪明着呢。”王戍长热情起来,伸手拍拍赵破奴的肩膀。“小子,你就踏实在这儿干,我保你没事。等大将军出塞,我推荐你随征,也去挣个爵位。” “多谢戍长。”赵破奴强忍着不快,拱手致谢。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延年二人告辞出门。 站在院中,赵破奴阴着脸,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狗真是难缠,屁大的官,坏主意倒是一个接一个。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们帮他卖命?”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 王戍长或许是真的欣赏他们,但赵破奴也没说错。 他就是在利用手里的权力,强留他们在高阙塞。 他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相关的证明材料,就是不给他们。 否则他也不敢轻易留在他们在这里,还要保举他们当戍卒。 高阙塞位置重要,不放心的人,是不能留在这里的。 尤其是他们已经展露了身手之后。 真要是有歹心,他和赵破奴两人能屠了整个高阙塞。 最开始的几天,王戍长可是如临大敌,将他们俩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不准随意活动,就差捆上手脚了。 后来看他们的确没有恶意,又有平虏燧的燧长张威担保,才将他们放出来。 当然,茹林的首级也不见了,再也没人提及。 “你还笑?”赵破奴没好气的说道。 “不笑还能怎样?”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依我看,留在这里也没错。就像你说的,我们俩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就算回九原,让你落了户,你能种地吗?不还是当兵吃粮。高阙塞不错,大有可为。” 赵破奴努了努嘴,没再说话。 “练拳也好,谋生也罢,终究敌不过一个势。”赵延年不紧不慢,神色从容。“眼下与匈奴人交战就是最大的势。只要把握住这个势,不管你是在五原,还是在朔方,区别都不大。反正封了侯之后,你都要去长安。你说是不是?” 赵破奴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再信你一次。” 第125章 远方消息 很快,王塞长就办好了入职手续。 赵延年、赵破奴成了高阙塞的戍卒,从此每个月可以领一份口粮,还有标配的武器、甲胄。 高阙塞是当之无愧的前线,武器配备很全,正式的戍卒都有。 当天晚上,王塞长还自掏腰包,置办了酒席,算是为赵延年二人接风,欢迎他们正式入列。 这些天,赵延年天天站在烽火台上站桩,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早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一道风景。别的不说,仅这份毅力就让人敬畏。得知他将成为自己的伙伴,而不是潜在的敌人,所有人都很开心。 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 至于赵破奴,因为入塞之后,他还没展示过他的射艺,知道他实力的人屈指可数,反倒没引起注意。 酒过三巡,免不了要比武较技。 都是武人,自然不可能比吟诗作赋,角抵、射箭,才是最受欢迎的内容。 赵延年表演了一个绝活:霸王卸甲。 他躺在地上,让四个人分别按住他的四肢,然后突然发力,将四人抛出,自己则稳稳站住。 说白了,就是弹抖力,并不复杂,算是内家拳的基本功。 可是在没见过的人眼中,这却很神奇,也很有节目效果。 一连表演三次,依然是掌声不绝。 几乎所有人都围着赵延年,或者看着赵延年。 赵破奴看得眼热,忍不住跳了出来,要表演一下射艺。 当他取出那张三石弓,稳稳的拉开,一箭射中百步外的目标时,整个高阙塞内都沸腾了。 王塞长拉着赵破奴的手臂,笑得合不拢嘴。 一向不怎么与戍卒们多说话的老书佐李旦也赞不绝口,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想不到我高阙塞内会有这样的神射,就算是飞将军李广也不过如此吧。怪不得你们能杀掉茹林那样的匈奴贵人……” 王塞长脸上的笑容不变,却不动声色的踢了李旦一脚。 李旦回过神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赵延年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却没吭声。 他不用问,也知道茹林的首级大概率是被王塞长吞了。只是王塞长既没有出塞作战的记录,也无法证明那颗首级的身份,实际是大打折扣的。 这算是他们回归汉朝后第一个教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要王塞长帮忙解决身份问题,自然要付出代价。 赵破奴愤愤不平,他却很平静。 说实在的,茹林并不是他杀掉的匈奴贵人中最值钱的一个。 匈奴那么多贵人,以后再杀就是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因为眼前的一点利益斤斤计较,愁肠百结。 有这时间,不如练练拳,或者学几个字。 当然,适当的时候亮一亮肌肉,也有利于同事之间加深感情,和睦相处。 比如接风宴上的表演。 赵破奴一鸣惊人,得到了王塞长的另眼相看。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多领了一套冬衣。 —— 一晃,便是三月。 这一年是元朔三年。 到了高阙塞,赵延年才知道具体的年份,虽然他也记不清元朔三年又是哪一年。 总比草原上好一点。 在草原三年,他只知道春夏秋冬,不知道哪一年。 脱下厚重的冬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轻松,就像背在身上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又多活了一年。”老书佐李旦检查完赵延年的习字课,露出由衷的笑意。“你要多用功,多认点字,将来遇到真正的老师,才能学经。字都不认识,谁肯教你?” “老师说得对。”赵延年说着,递过一个精致的小酒壶。 李旦无儿无女,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两口。量不大,就是每过一会儿就得嘬一口,要不然就浑身难受。 这小酒壶是赵延年休沐时,去临河县买的,装一壶,正好能让李旦喝一天。 “你小子,又乱花钱。”李旦埋怨着,将酒壶收了起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 “没几个钱。老师,最近京师有消息来吗?” “没。”李旦摇摇头,瞅了赵延年一眼。“就算京师有消息,也传不到高阙塞来,除非卫将军又要出征,要征调勇士。我跟你说,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就算打赢了,受赏的也是将军们,和你没关系。你啊,身手再好,赏个万钱也就不错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於单归汉,朝廷就没什么反应吗?再怎么说,他也是军臣单于的亲儿子,还做过几天单于。” 李旦不屑一顾。“亲儿子算个屁,匈奴人像野鸡,到处下蛋,谁知道他有几个儿子。” 赵延年无语,心道这老头真敢说,普通匈奴人也就罢了,军臣单于怎么也成了乱下蛋的野鸡? 挛鞮氏的世系严着呢,不比汉朝的老刘家乱。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藏在肚子里。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找。“延年,有客人。” 赵延年很意外。 他举目无亲,哪来的客人。 出了门,外面站着一个中年人,笑容满面。“赵君,还记得我吗?” 赵延年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夏君,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在单于庭认识的商人夏万年。 “我特地来找你的。”夏万年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延年不要声张。 赵延年会意,谢过同僚,将夏万年引到屋里。李旦见状,思索半晌。“你是夏万年吧?” 夏万年连连点头。“李君,好久不见,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结实啊。”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壶推了过去。 赵延年偷眼一看,好像和他买的一样。 李旦笑呵呵的收了,和夏万年寒暄了几句,识趣的出去了。 赵延年关上门,按捺不住的问道:“张中郎如何?” 夏万年笑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中郎了,而是太中大夫。堂邑父也到了长安,后来仆朋他们也去了,算是一家团聚。他们都在找你,只是没想到你会在高阙塞。后来还是仆朋想起,说你曾经说过,要找你的话,就去高阙塞或者鸡鸣塞,托人给我传了个消息,我就赶来了,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赵延年也笑了起来,将自己和赵破奴断后,走错了路,没去成石门塞,却来了高阙塞的事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着实有点可惜。”夏万年惋惜道:“算了,不说那些。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去哪儿?” “代郡。” 赵延年打量着夏万年,有点明白了。“你是代郡的细作?” 夏万年笑着点点头。“没错,我奉代郡太守之命,入匈奴打探情况。当日一见赵君,我就觉得赵君非常人可比。本想与赵君交好,没想到却闹出了误会。后来为救张中郎,来不及与赵君告别,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收到仆朋的消息后,我就禀告了府君,匆匆赶来了。” 赵延年摆摆手,打断了夏万年。 他不想去代郡。 如果他的记忆不错,汉军收复河南地后,下一场大战就是卫青出塞,奔袭右贤王。 要打右贤王,高阙是必经之路,他们有极大概率会被选入军中,这时候去代郡岂不是多此一举。 “仆朋他们都到长安了?” 见赵延年不接自己的话题,夏万年有些无奈。“是的,他们都到了长安。不过朝廷对此并不重视,只封了於单一个陟安侯,其他人一个封赏也没有,包括桀龙和赵安稽。” 赵延年皱了皱眉,心中有点释然。 桀龙和赵安稽都没封,仆朋就更别想了。 他和赵破奴就算跟着一起去了长安,也没什么意义。 这么一想,反倒是在高阙塞更安逸了。 “那就拜托夏君,向张中郎,不,太中大夫转达我的问候,请他照顾仆朋一家。至于代郡,我就不去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从塞长到普通戍卒,都很照顾我。” 赵延年笑笑。“再说了,都是为朝廷效劳,何必分代郡还是朔方,你说对吧?” 第126章 再交单飞 “话虽如此,区别还是有的。”夏万年不甘心,正打算再劝几句,赵破奴走了进来。 夏万年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不认识赵破奴。 赵破奴也有些意外。“延年,这是你的……客人?” 赵延年解释了一下,随即又向夏万年介绍赵破奴。 他还没说完,夏万年就反应过来,热情地说道:“原来是你啊,我听太中大夫提起过你。” “太中大夫?” 夏万年哈哈大笑。“就是张中郎,他升官了,现在是太中大夫。” “没封侯?” “汉家自有制度,没有军功不能封侯。”夏万年解释了一下相关的制度,随即又邀请赵破奴去代郡。 他特别声明,他是奉太守之命前来的。 只要赵破奴、赵延年去了代郡,必能委以重任,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戍卒可比。 赵破奴肉眼可见的心动了。“请夏君容我们商量一番。” 夏万年欢喜不已。“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送夏万年出去,赵破奴随即对赵延年说道:“延年,这可是个好机会。代郡正当匈奴单于,且有飞地入匈奴,与匈奴交战机会最多,立功的机会也最多……” “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想去。”赵延年打断了赵破奴。“我还想再花一些练习射艺,去了代郡,可没这么多闲工夫。” 赵破奴想了想。“也好,你暂时留在这里,我先去代郡。如果情况确如夏万年所说,再给你消息。” 赵延年答应了。 他知道赵破奴对王塞长有意见,一直不甘心,眼下有这么好的脱身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可是对他来说,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多练练武艺,才是正道。 封侯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活下来。 战场上,能保命的基础还是实力。 骑兵交锋,就算是将领也有可能被斩杀,尤其是霍去病那种长途奔袭、短兵相接的搏命战法。他英年早逝,大概率就是伤病。 他没有霍去病那种恩宠和天赋,做不了大将,能倚仗的只有自己的武艺。 道不同,不相为谋。 —— 赵破奴走了。 王塞长很不满意,表示赵破奴已经入了籍,是高阙塞的一名戍卒。别说夏万年,就算是代郡太守亲自来要人,他也不能给。 夏万年送上了一份厚礼,这才让王塞长转怒为喜,为赵破奴办理了相关手续。 打听了一下后,得知夏万年最初是来找赵延年,只是被赵延年拒绝了,王塞长对赵延年大加赞赏。 “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了。虽然他年长一些,论眼光,还得是你,他不行。” 赵延年没有附和王塞长说赵破奴的不是,只是说自己武艺还没练成,需要一些时间。 王塞长拍着胸脯表示,你不用担心那些杂活,安心练武就行。早一天练成赵破奴那样的射艺,最好能超过他,才是最要紧的。 赵延年哑然失笑。 王塞长虽然收了夏万年的礼嘴短,心里还是遗憾的。 毕竟赵破奴那样的神射手太难得了。 现在,希望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破奴的离开,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赵破奴得到了更好的机会,他则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得以从各种事务中脱身,专心练武。 塞卒其实很忙的,用来练习武艺的时间非常有限。 现在,他成了全塞的武力担当,可以享受不用干活的待遇,专心习武。 ——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一天中午,赵延年正在塞中练习射箭,突然听到报警的鼓声响起,连忙向烽火台上看去。 当值的士卒正紧张的忙碌着,拉起了两只烽笼。 烽笼像后世的灯笼,颜色鲜艳醒目,适合白天使用。 一会儿功夫,有准备好的积薪被点燃,一柱青烟直上云霄。 两烽一苣,代表着有十人以下的敌人大白天接近边塞。 这已经超出了斥候、游骑的规模,是大规模进攻前的武力侦察。 十人之后,可能跟着数百人。 一个烽燧也就十来个人,遇到百人以上围攻,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只能向高阙塞求援。 赵延年立刻返回屋子,收拾武器,做好出战的准备。 做人要自觉。 平时不干杂活,战时自然要辛苦一些,王塞长肯定会安排他出战。 不出所料,在塞内响起王塞长的吼声时,老书佐李伯气喘吁吁的冲进了赵延年的房间。 “小子,塞长……” “知道了。”已经穿好甲胄的赵延年背上弓囊箭袋,再背上两口刀,提上长矛,准备出门。 李伯咽了一口唾沫,挑起大拇指。“小子,平时没白疼你。快走吧。” 赵延年出了门,来到院中。 王塞长看了过来,见赵延年全副武装,杀气腾腾,满意的点点头。 “延年,平虏燧有警,你带几个人走一趟。” “好。” “不要恋战,能救就救,不能救……”王塞长咬咬牙。“就及时撤回来。” 赵延年再次点头,走向自己的战马。 塞门打开,赵延年一马当先,冲出了大门。 十名骑士紧随其后。 —— 平虏燧在阴山深处,离高阙塞近百里,全是向上的山路,即使有马,走起来也不容易。 赵延年赶到平虏燧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远远地看到平虏燧上的火光,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其实一路走来,看到沿途的烽燧都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就猜到匈奴人大概率只是侦察,并没有发起进攻。但平虏燧是他回到汉朝后看到的第一个烽燧,张威也帮了不少忙,对他而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看到赵延年带人赶来增援,张威非常开心,亲自相迎。 “延年,你来得太好了。”张威抱着赵延年的手臂,亲热地说道:“你这实力,简直是一日千里,令人羡慕。几天不见,气度又与上次不同了。” 赵延年不好意思的笑笑,指着身边的战友。“都是塞中的兄长们照顾我,不让我干活,可以专心练武。” 张威大笑。“你这样的小兄弟,谁不喜欢。”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向老王头请求过几次了,想让他把你安排到平虏燧来,老东西就是不肯。” 赵延年拍拍张威的手臂,以示理解。 张威想让他来平虏燧的事,他是知道的。 所有的文书都要经过李伯的手,相关的消息自然也会进入他的耳朵。 张威派人准备晚饭。赵延年等人跑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等待的时候,张威介绍了情况。 前几天,他例行派人出燧查看情况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只是当时以为是出塞的中原人回归,或者零星的匈奴人附塞,也没太当回事。 自从卫将军赶走楼烦王、白羊王,夺回河南地,又在这里筑城,附近的中原人、匈奴人就闻风而至,请求内附。 对他们来说,汉人如此费心用力,匈奴人夺回河南地的可能不大。 去年右贤王部没有动静,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按照匈奴人的脾气,有仇当年报,绝不跨年。 更何况老右贤王去世,新的右贤王继位,更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强硬。 这时候不出兵,就是软弱无能,难以服众。 “这都四月了,经过一个冬天,匈奴人马瘦,都以为不会再有战事。没曾想,今天就看到了七八个匈奴人抵近侦察。”张威恼火地拍着大腿。“这些匈奴人可恶之极,都快贴到我的脸了。可惜我没有赵破奴那样的射艺,否则肯定让他回不去。” “这么近?”赵延年也吃了一惊。 “嗯,我都能看清他们的狗脸了,还不够近?还有一件事。”张威神情凝重。“我之所以没出塞,除了慎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领头的匈奴人骑了一匹好马,衣着也华丽,不像是普通人。” 第127章 故人 赵延年听完,不禁暗自皱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春天马瘦,从来都是汉人进攻,匈奴人避战的时候。 匈奴人一反常态,其中必有原由。 联想到半个月前,夏万年突然赶来,不惜重金,请走了赵破奴,赵延年猜想,也许是他们已经收到了什么情报,知道将有大战爆发,这才提前准备。 朔方郡也许也收到了消息,只是还没传到高阙塞。 这就是不同身份带来的差异,也是赵破奴不惜得罪王塞长,也要离开的原因所在。 不同的人,掌握的资源不同,信息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种。 作为普通戍卒,永远是拼杀在最前线,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甚至永远不知道。 “你还记得骑好马的匈奴人长什么样吗?” 张威想了想,又叫来两个人,一起回忆了一下。 赵延年听完,想起一个人,右大将。 张威说的相貌特征,与右大将相符,尤其是那匹白色的好马。他曾亲眼见过那匹白马,一度想抢过来。 在这个时代,一匹好马就像后世的一辆豪车,没有男人会不心动。 那匹白马就很漂亮,即使是在不缺好马的草原上,也让人过目难忘。 赵延年思索片刻,斟酌字眼,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最后,他强调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是真的。” 张威一愣,随即精神一振。“你说的可是去年争右贤王不成的右大将?” “就是他。” “那可太好了。”张威搓着手,眼珠转来转去,面露喜色。 赵延年不解地看着张威。 张威自言自语了片刻,猛一抬头,见赵延年一脸疑惑,连忙解释道:“延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我之前就收到消息,说这右大将因为争位,遭继任的右贤王不喜,可是他和新单于有些交情,右贤王又拿他没办法。兄弟俩一直勾心斗角,互相使绊子。如果这次来的真是右大将,大概率又是一次兄弟阋墙,而且右大将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冒险一搏。” “为何这么说?”赵延年依然不解,随他来援的一个骑士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 “你想啊,春天马瘦,匈奴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若非迫不得已,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边?”张威得意的笑了。“去年卫将军夺取河南地,他们都没来夺回去,现在却来了,太反常了。” 赵延年还是不太明白。 从逻辑上来说,张威的分析合情合理。 但他觉得张威的想法有些想当然,只是想不出问题在哪儿。这些事,以前都是赵破奴操心的,他只管专心致志的练武、杀敌。 “燧长有什么安排?” 张威打量了赵延年一番,沉吟半晌。 “依我个人的性子,我想和你一起出塞去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果再遇到右大将前来侦察,就直接结果了他。可我是燧长,不能不小心一些。真要是右大将亲自来,只怕附近有几千骑,甚至是万骑。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平虏燧挡不住,没有增援,高阙塞都未必挡得住。所以……” 他看着赵延年。“还得麻烦你走一趟,搞清楚情况。” 赵延年不假思索的点头。“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现在?”张威连连摇头。“这倒不必,明天一早出发就行。你赶了半天路,必须休息一下才行。” 一旁的骑士们也出声附和,表示太累了,还是明天出发更好。 赵延年起身,笑笑。“多谢张兄关心,但军情紧急,早一刻出发,就多一分胜算。其他兄弟尽管安睡,你安排一个熟悉地形的向导给我就行。” “两个人?行吗?” “打探消息而已,又不是交战,人多了反而不好。”赵延年转向随他一起来的骑士。“各位兄长,你们休息一夜,如果明天中午还没有消息送回来,你们就立刻赶回高阙塞,请塞长向郡府求援,以策万全。” “向郡府求援?”一个骑士面露难色。“是不是太仓促了?我们还是去接应你吧。” 赵延年一口拒绝。“如果我回不来,说明右大将对高阙塞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准备充分,势在必得。你们去了,也救不了我,只会白白牺牲。不如先回高阙塞,等右大将围攻时,杀了他,为我报仇。” 见赵延年说得严肃,他们不敢大意,商量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张威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叫来一个年轻的士卒。 “他是我的好兄弟,姓韩名文,擅长追踪,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张威拍着韩文的肩膀,笑道:“他还有一个好兄弟,兄弟同心,一定能帮你的大忙。” 赵延年打量了韩文两眼,非常满意。 韩文中等身材,不是很强壮,但四肢匀称,两眼有神,一看就是机灵人。 “在哪里,何不引来一见?” 韩文看向张威,张威笑着点了点头。韩文撮唇轻啸,“呼”的一声,一只身细腿长的黄狗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站在韩文面前,张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耷拉着长长的舌头。 “哦。”众人吓了一跳,随即又不约而同的赞道:“好韩卢!” 韩文蹲下身子,亲昵的抚摸着狗背。“没错,我这好兄弟就叫韩卢,品种纯正,血脉高贵。”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这韩文看狗的眼神如此热烈,比看人还要亲近,这是爱狗超过爱人的痴人。 这种人养出来的狗,绝对是好狗。 只有干一行爱一行的人才能出类拔萃,达到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就像他练武一样。 “能得二位韩兄相助,此行必有收获。”赵延年打趣道。 “那当然。”韩文大喜,立刻引赵延年为知音。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赵延年就跟着韩文出了塞。 皎月半圆,再过几天,就是四月半了。 赵延年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有种感觉。 这次来的很可能真是右大将,匈奴人真要一反常态,在春季发动进攻了。 至于为什么,就不是现在的他想得明白的了。 或许抓到右大将之后,可以问问他。 —— 五十里之外,一道山谷之中,近千帐篷填满了河谷。 中央的大帐中,右大将独坐,默默的吃肉、喝酒。 两个年轻女奴在一旁服侍,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右大将今天侦察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太好,一个人坐这儿喝酒,谁也不见。 帐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叶的摩擦声,以及兵器撞击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相国的声音。 “守好大营,不准任何人接近。” 甲士们轰然应喏。 右大将皱了皱眉,握着酒杯的手停住了。 女奴吓得面无血色,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贵人走了进来,向右大将抚胸行礼。 右大将挑眉瞅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坐垫。“贵山,你还真和老相国一样,是个谨慎的性子。” 去年冬天,老相国去世,挑了一个最谨慎的儿子继任,就是眼前的年轻人贵山。 贵山虽然年轻,却很沉稳。 “右大将,中原的兵圣说过,先为不可胜,再为可胜。不管赵延年是不是真在高阙塞,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他不来便罢,要是来了,就擒了他,除一心病。” “心病?”右大将撇撇嘴。“他也配?” 贵山嘴角轻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当然,与眼前的形势相比,他真不算什么。为了立威,逼着我们春天进攻的新单于,才是真正的心病。” 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当初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人。早知如此,我就何必多事。” 第128章 判断失误 贵山端起酒杯,没有接右大将的话题。 他虽然辅佐右大将才几个月,却对右大将不陌生,早就听父亲说过无数次。 右大将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 藏在心底的自卑。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从小不被右贤王重视,被几个兄弟排斥。在与兄弟争斗的同时,他又极度渴望得到兄弟的关爱,对任何兄弟残杀的事都无法忍受。 正因为如此,他最后放弃了争夺右贤王位。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得知勾利湖被杀,而伊稚邪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时候,他就认定伊稚邪是借刀杀人,故意让勾利湖去送死。 勾利湖是谋士,从来没统过兵,突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不合常理。 尤其是他明知於单身边有赵延年、赵归胡这样武艺过人,擅长小规模战斗的人,却不派更有经验的人去协助勾利湖。 但贵山清楚,这里面有右大将臆测的成份。 不管伊稚邪是不是借刀杀人,他都不可能故意将勾利湖送到赵延年的面前。 当时赵延年已经离开了於单,独自南归,谁会想到他半路又回来呢。 再说了,两军交战,哪怕只是数百人的规模,一个勇士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将勾利湖的死归于赵延年一人,是右大将心底恐惧的无限放大。 他曾面对赵延年,并且受了重伤,从此落下了心病,以为赵延年无所不能,嘴上却又不肯承认,处于一种极度复杂,又极度矛盾的心态中无法自拔。 “你说,我们匈奴还有希望吗?”右大将喝了一杯酒,换了一个话题。 “有。”贵山不假思索的说道。 “在哪儿?” “在我们右部。”贵山放下手中的酒杯。“匈奴左中右三部,以前是左部实力最强,所以以左部为尊。可是自从赶走月氏,进驻祁连山以后,右部的实力就超过了左部。就算左部、中部都被汉人击败,只要右部还在,匈奴人就不会败。” 右大将目光一闪,神情有些纠结。“连河南地丢了都不敢抢回来,我看右部也没什么希望。” “也许这正是右大将的机会。”贵山无声地笑了起来。“单于庭的那些老朽会带着伊稚邪春季出兵,右部就不会?只是右部地方广大,那些人还没感觉到痛而已。” 右大将瞅了贵山一眼,也无声地笑了。 这是老相国留给他的最好礼物。 贵山虽然年轻,却有头脑,还读过不少汉人的书。 ——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韩文勒住了坐骑,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已经落下,夜色越来越浓,天要亮了。 出了平虏燧之后,他们向西北方向走了五十多里,没有遇到一个敌人。 韩文有些怀疑,自己可能判断失误,匈奴人并不在这个方向。 “最近的河水在哪儿,能供数千人饮用的那种。”赵延年问道。 “还在前面,大概四五十里左右。”韩文犹豫了片刻。“不会那么远吧,就算是匈奴人马快,也要两个时辰,赶到之后也累了,无法交战。” “如果他们暂时还没打算进攻,只是派人侦察呢?”赵延年打了个比方。“就像两个人交手,要打人的时候肯定要近身,互相试探的时候却可以保持一定距离。” 韩文没有说话,心底有些认同赵延年的分析。 汉军出塞侦察敌情,一般不会超过三十里。匈奴人的距离远一些,也就五六十里。 可如果匈奴人只是试探,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计划,就有可能远一点。 尽管如此,韩文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再往前走,天就黑了。万一遇到匈奴人的暗哨,伏击我们……” 赵延年想了想,接受了韩文的建议。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会继续前进,一直赶到韩文说的那个河谷。 他有直觉,右大将的营地就在那个河谷里。 可是他身边还有韩文,就不能这么冒险。 看得出来,张威对韩文和他的狗很重视。如果是其他人,张威不会安排韩文跟着他。 “那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待天亮。” “好。”韩文大喜,伸手一指。“那里有几个土堆,可以暂时藏身。” —— 两人向左走了几里,果然有几个土堆,不大,却足以让几个人藏身。 韩文带着韩卢先去摸了一下情况,确认那里没有匈奴人埋伏,才招呼赵延年过去。 “草原上经常会遇到匈奴人,平时很好,不仅可以共享一个休息的地方,还能互相交食物、饮水。战时就不行了,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敌人,先砍死再说……” 韩文将一堆杂草弄平了些,请赵延年坐。 赵延年拒绝了。“你先睡吧,我要活动一下身体。” 说完,他将矛倚在一旁,刀、弓、箭全部摘下来,放下在旁,伸展身体,做站桩前的准备。 看时辰,离天亮也没多久了,他不想睡了,干脆以站桩代替。 韩文有些好奇,看了一会,却挡不住睡意,一会儿就睡着了。 赵延年双手抱圆,进入浑然状态。 韩卢伏在韩文身边,脑袋搁在前腿上,两只眼睛盯着赵延年,耳朵不时的动一下,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轻响,韩文醒了。 赵延年也瞬间脱离了松静状态,收了势,搓搓手,绕着土堆转了几圈,放松身体。 “你真的没睡?”韩文揉着眼睛,看着精神抖擞的赵延年,不敢相信。 “其实是睡了,只不过你是躺着睡,我是站着睡。”赵延年笑笑。 “那……我也能站着睡吗?” “有点难。但你换个姿势,可能会好一点。”赵延年说着,躺了下来,演示了一个姿势。 这是睡功里常用的姿势,比普通的睡姿更有利于恢复体力。 当然,如果能配合呼吸和意念,效果就更好了。 他将要诀都告诉了韩文,能领悟多少,能不能坚持,就看韩文自己的了。 韩文很兴奋,试了一下,没感觉到太多,却还是非常感激。 他知道赵延年武艺好,是因为有一套别人不知道的练习办法,想来这些也是其中一部分。 能将这样的秘法告诉他,可见赵延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一般人是不会将自己的武艺教给别人的,更何况是这种近乎修仙的法门。 带着感激之情,韩文忙前忙后,准备好了早餐,没让赵延年操一点心。 赵延年平静地享受了这些待遇。 吃完简单的早餐,两人加快速度,继续赶路。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中午之前赶回平虏燧,带回了解到的情况,确认匈奴人是否有大举入侵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第一批匈奴游骑。 两名骑兵,远远地看着,保持着随时撤退的姿态。 赵延年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着,留意周围,我上前去试探一下。” 韩文点点头。 赵延年将多余的物资放在备马上,一手挽缰,一手提矛,踢马缓缓向前。 他刚走了几步,对面的两名骑士就拨转马头,向西北方向逃去。 赵延年勒住了坐骑,对韩文大声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我,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回来,你就先回去报信,就说有七成可能是右大将,做好迎战准备。” “何以见得?”韩文大叫道。 “他们见我就走,想必是认识我的。”赵延年笑道:“我追过去看一看,四十里路,一个时辰来回,想必够了。” “你或许没事,可是战马体力不足,如何能行?要不,你多带一匹马去?” “不用,我的马力不足,匈奴人的马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带上备马,才能及时赶回去。我要遇到匈奴人,就夺他们的马,不用担心马力。” 韩文笑了一声,没再纠结,直接答应了。 艺高人胆大。 赵延年的话虽然狂了一些,但他的确有这个本事。 赵延年交待完,就放开缰绳,向匈奴人追去。 一边追击,一边将长矛挂在马鞍上,同时摘下了弓和箭。 强化练习了半年射艺,今天终于要实战检验了。 没过多久,他就追上了一个匈奴人。 汉军用粮食喂马的奢侈做法,最终体现了马力的差距上。 匈奴人的马越跑越慢,眼看着无法脱身,不得不分头行动。 一个人继续逃跑,一个人返身迎战。 双方拉弓,准备对射。 赵延年用的是汉军制式一石强弓,弓力更强,先发制人。 第一箭射空,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姿势,第二箭命中对手。 匈奴人中箭,落马,扣在手里的箭还没来得及射出去。 另一名骑兵远远地看见,不再犹豫,拼命抽打着战马,迅速脱离。 赵延年没有急着追,下了马,持弓走到受伤的匈奴人面前,右手一直搭在箭上,以防匈奴人反杀。 他没有射中匈奴人的中害,只是命中了目标而已。 匈奴人没有反击,绝望地坐在地上,捂着中箭的大腿。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浸湿了箭杆处的皮袄。 不等赵延年问话,匈奴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天武士?你是赵归胡?” 赵延年也有些意外。“为何这么说?” “天武士近战无敌,但射艺一般,没有你这么好的射艺,汉人中,除了飞将军,只有赵归胡有这样的本中。飞将军在右北平,你自然是赵归胡了。”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他拉下挡着脸的衣领,露出真容。“我不是赵归胡,我是赵延年。” 匈奴人脸色剧变。 第129章 他最懂我 右大将翻身坐起。“赵归胡?” “可能是,那人虽然持矛,却是用箭发起攻击,而且箭术极佳,百步外命中。”骑士气喘吁吁的说道。 右大将看了一眼相国贵山,喜不自胜,随即又问道:“人呢?” “往这边来了。” “备马,我要去见他。”右大将一跃而起,命人披甲。 贵山劝道:“右大将,虽说他箭术不错,却也不见得就是赵归胡。” “你没听到吗?他没杀人,只是押着往这边来了。”右大将笑道:“他这是来见我的。我知道他,他虽是中原人,却重情义。上次如果不是他,我就被……杀了。” 亲卫牵来了那匹神骏的白马,右大将翻身上马,又对贵山说道:“你放心,就算他是赵延年,我也不会大意的,绝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说着,点齐亲卫,向营外急驰而去。 贵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命亲卫牵来战马,跟了出去。 他知道右大将对赵归胡一直念念不忘,劝他不去是不可能的,能让他小心戒备,已经不容易了。 再说了,单马而来,就算来的是赵延年,面对右大将的百名亲卫,也很难得手。 —— 看到对面奔驰而来的烟尘,赵延年勒住了坐骑,让受伤的俘虏下马。 匈奴人的骑术都不错,就算这人受了伤,依然能自如的控马。 只有让他下马,他才无处可逃。 “放心,我只是想见见右大将,不想杀他。”赵延年安慰道。 俘虏嘟囔了两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虽然知道赵延年没杀他不是出于仁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是有点感激赵延年。 眼下他能做的,只是尽力配合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不一会儿,百余骑急驰而来,当先一人身着华丽的鱼鳞细甲,胯下一匹神骏的白马,看起来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赵延年笑了,又有些无奈。 张威看到的那个人真是右大将,大营就在他身后不远,很可能就是韩文说的那个山谷。在这里也依稀可见山势起伏,虽不是很高,草也未绿,但山坡上能看到枯黄的野草,想必谷中是有水源的,与随处可见的戈壁完全不同。 沿着这条河继续走,也许就是右贤王部的驻牧地。 等卫青再次出塞,那里将成为目标。 现在时机未到,还是要低调一点,别吓跑了他们。 右大将也勒住了坐骑,几名手持盾牌的亲卫紧紧的靠着他,随时准备掩护。 右大将的脸色不太好看。 即使在百步之外,他看出了来人不是赵归胡,而是赵延年。 他上当了。 他的部下也上当了。这些人畏惧赵归胡的神射,根本不敢抵近观察,更别说交锋了。 赵延年就这么轻松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想了想,右大将还是拒绝了贵山的劝谏,踢马向前,在离赵延年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住了。 “赵君,别来无恙?”右大将用口音略显怪异的汉话说道。 赵延年有些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拱拱手。“右大将风采依旧,令人心生欢喜。” “是么?”右大将调侃道。“这是来取我首级的吗?我听说你杀了勾利湖,首级归了桀龙。杀了茹林,首级又被人吞了,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戍卒。若是我的首级能换一官半职,你不妨一试。” 赵延年心中暗自警惕。 右大将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可见高阙塞附近有他的眼线。只是这眼线的消息有些滞后,到现在还没将赵归胡已经离开的消息送回去。 “右大将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武艺未成,面对右大将身边的这些勇士,还没有必胜的把握。” 右大将撇撇嘴。“你倒是诚实。” “有一说一罢了。”赵延年淡淡说道:“再说了,你现在来见我,怕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赵归胡。我如果杀了你,将来赵归胡问起,我也不好交待。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杀你也要杀得明明白白,不屑这些手段。” 右大将愣了片刻,点点头。“我承认,你真想杀我,机会很多,的确没必要用这样的手段。这么说,你是来看我的大营的?” “是,我想不通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进攻,这不合常理。” 右大将眉头微皱。“你已经看到我了,但其中原因,恕我不能相告。” “无妨,我会有办法的。”赵延年伸手指了指右大将胯下的白马。“我这次来,除了看你的大营,还有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我很喜欢你的马。上次在浚稽山看到,我就非常喜欢。这次听说这匹马,我就想到了你,这才特意赶来。” 右大将愣住了,哑然失笑。“你觉得我会将马送给你?” “送不送,是你的自由。但是这匹马,我要定了。” 右大将盯着赵延年看了一会,突然笑道:“好,送给你。”说着,翻身下马,亲自牵着马缰,向赵延年走来。 贵山远远地看见,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叫:“不可……” 右大将抬起右手,轻轻摇了摇。 正准备踢马冲锋的亲卫们见状,不假思索的勒住了坐骑。等停了下来,才意识到右大将这个命令很危险,再想冲锋,阵型却已经乱了。 说话间,右大将已经来到赵延年的面前,双手将马缰送到赵延年的面前。 “送你了。有你这样的主人,也不会辜负这样的好马。” 赵延年坐在马背上,看着仰着脸的右大将,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有点理解赵破奴了。 右大将虽然有点疯批,但人的确豪爽,即使是在匈奴人中,也是不多见的大方。 他接过马缰,拱了拱手。“多谢。” “不客气。” 赵延年抬起头,看着远处紧张万分的匈奴人,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除了感谢,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对右大将说些什么。 想了半天,他说道:“赵归胡改名了,现在叫赵破奴,而且他已经离开了高阙塞。” “是么?”右大将皱了皱眉,眼神一黯,随即又笑道:“多谢相告。高阙塞长不会用人,他离开是迟早的事,希望他能遇到一个能让他大显身手的明主。” 赵延年再次打量了右大将一眼,一声叹息。“你啊,生不逢时。” “为何这么说?” “你是冒顿一般的人物,可惜现在的大汉不是冒顿时的大汉了。你就算能力再出众,也无法挽救匈奴人。”他拨转马头,牵着白马,扬长而去,大声说道:“就此别过。” 右大将站在原处,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延年,心中莫名激动。 赵延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贵山策马冲出过来,没等战马停稳就滚鞍下马,一把抱住右大将,声泪俱下。 “右大将,你吓死我了。” 右大将拍拍贵山的肩膀,眼睛却盯着远处的赵延年不放。“你知道吗,他说我是冒顿单于一般的人物。” “什么?”贵山惊魂未定,根本没听清右大将说些什么。 “没想到,最懂我的人,竟然是他。”右大将鼻子一酸。“有他这一句,我纵死在他的矛下,也没什么遗憾了。” 贵山一脸懵逼,不知道右大将为什么态度如此大变。 在他印象中,右大将可从来没说过赵延年什么好话。每次提起赵延年的时候,他都是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砍下他的首级做酒器。 莫不成刚才那人不是赵延年,而是赵归胡? 一时间,贵山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回大营,准备进军。”右大将挥挥手,转过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 赵延年快速返回,与等得正心急的韩文会合。 见赵延年不仅全身而退,还带回了一匹白马,韩文惊得嘴巴大张,半天才收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右大将送的。”赵延年有些意兴阑珊,一点没有占了便宜的感觉,反倒有些莫名的失落。 “真是右大将?”韩文跟了上来。 “是他,大营就在你说的位置,兵力不少,我们要尽快赶回去汇报。” 韩文不敢怠慢,催马赶上赵延年,眼睛却盯着那匹白马,舍不得挪开片刻。 这匹马太漂亮了,不仅比普通的马高出一头,而且四肢修长,步履轻快,一看就是一匹好马。 “这马能卖二十金,不,至少五十金。” “不卖。”赵延年不假思索的说道。 “送人?”韩文又道:“这要是送给长安的贵人,换个司马不成问题。” “也不送人。”赵延年转头打量了一眼韩文。“这是右大将送我的,我谁也不给。” 韩文眨眨眼睛,哈哈大笑。“没错,这么好的马,换了我,也舍不得送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君,你要是不嫌我多嘴的话,我提醒你一句。” 赵延年笑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韩文连连点头,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你看我,真是自作聪明。赵君这么高明的人,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哪里还需要我多嘴。” 赵延年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心中憋闷。 他纵身跳上白马,大声说道:“韩兄,我们赛一程,如何?” “好!”韩文大声叫道:“就赌今晚一顿酒。” 两人大笑着,策马奔腾。 第130章 福兮祸所伏 抢在正午之前,赵延年、韩文及时赶回了平虏燧。 张威望眼欲穿,十名从高阙塞赶来的骑士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如果不是担心赵延年,也许已经走了。 看到赵延年及时返回,而且带着一匹神骏的白马,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人回来了是好事,但这匹马一看就不是普通马,想必主人也是不是普通匈奴首领。现在马被赵延年带回来了,是人被赵延年杀了,还是与赵延年有旧? 赵延年几个月前刚从匈奴归来,他的身份至今没有查明。他提供的那几个名字都是死人,并不能确认他就是九原太平里人。 只是这几个月来,赵延年的表现让人比较放心,武艺又的确出众,王塞长这才将他留在了塞内。 如果他和匈奴人还有瓜葛,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延年回到塞内,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先汇报了相关情况。 骑白马的的确是匈奴右大将,驻地留此一百多里,具体人数没看到,至少有几千人。 “马是怎么回事?”张威抢先问道。 “他给的。”赵延年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张威的脸色就变了。“老弟,你留在平虏燧帮我吧。” “那当然。”赵延年对那几个骑士说道:“请诸位兄长尽快回高阙塞报信,来人是右大将,这一战不会轻松,请王塞长尽快……” 赵延年还没说完,就被张威打断了。“王塞长自有方略,他们将消息送回去就行了。还有,你让他们把这匹马带回去,证明……” “不行。”赵延年一口拒绝。 张威向他连使眼色,急道:“我平虏燧物资有限,养不了这么好的马。你让他们带回去,交给王塞长,也好证明你说的情况。” 说完,不由分说,抢过赵延年手中的缰绳,交给了其中一个骑士,催他们立刻出发。 那骑士看了赵延年一眼,又低声和张威交待了几句,匆匆上马,急驰而去。 张威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离开,随即下令关闭塞门,注意观望,做好战斗准备。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不再闲聊,沉默的收拾武器,准备战斗。 赵延年的心情也很沉重。 加上厨子、马夫,平虏也就十几个人,只要右大将派人包围这里,能撑半天就算运气。 安排完了准备工作,张威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你还想留着那匹马?” “当然,那是右大将送给我的。” 张威叹了一口气。“兄弟,不是我卖老,这匹马,你保不住。” “为何?” “有两个原因。”张威举起手指。“第一个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匹马要专人伺候,而且要好料,你养不起。别说在平虏燧,就算到了高阙塞,也一样。你知道一匹马要吃多少粮吗?” 赵延年皱了皱眉。“我在高阙塞内,看到一匹战马的配额是十二人的口粮。” “对,一匹马的口粮相当于十二个人,那还是普通的马。这么好的马,除了粮食,还得喂盐,喂豆,每天还要带出去蹓,就算你都会,你有这么多时间吗?还是说,你准备再买一个马奴,专门伺候它?” 赵延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知道张威说得对。 在草原的时候,虽然他不干活,却也知道养马其实是件非常麻烦的事,不像牛羊。 最重要的一条,马的食量非常大。 几乎整天都在吃,拉得还多。 马还不像牛,可以反刍,所以夜里还要爬起来喂草料。 所谓马无夜草不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还是普通的马。 这匹马如此神骏,喂养自然也更麻烦,不仅需要钱,更需要时间,还要有足够的经验。 很可惜,这三样,他一个也没有。 如果由他亲自喂养,用不了多久,这马就废了。 这个问题,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在考虑了。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张威说的,买一个会养马的奴隶。 前提是他有钱,要有很多钱。 养这么一匹马,等同于养活二十个人。 “说第二个。”赵延年揉了揉眉心。 “这么好的马,眼红的人肯定多。向你讨,你不给,就得罪了人。就算他们不敢明抢,也有无数的阴招对付你。以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现在会给你翻来覆去的查,最后不仅马保不住,人也没了。” 张威喘了一口气,又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右大将送这么好的马给你,谁还能信你和他没瓜葛?大战之际,谁能留一个敌我不明的人在身边?”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明白了张威的意思。 他如果骑着这匹马回去,大概率会被直接关起来,能不能重见天日,就看王塞长的良心了。 将他留在平虏燧,马送回高阙塞,是张威能做的最好选择。 即使如此,他也是担了风险的。 万一平虏燧被攻破,他可能会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张威也有失察的责任。就算战死了,家属能不能拿到抚恤也不好说。 他可以说张威懦弱、世故,但他想不出更妥善的办法。 他没有再说什么,以免牵连张威。 马已经被带走了,战后再去讨就是,没必要把为他着想的张威往火坑里推。 “多谢张兄。” “你能明白就好。”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以你的武艺,只要想上进,将来做了官,什么样的好马没有?不要计较一时得失。” 赵延年笑笑,没有回答。 这时,烽火上响起了大喊声:“敌情——” 示警的鼓声响了起来,显然有敌人接近,而且是大批的敌人。 张威顾不上多说,飞奔上燧。 赵延年也没多想,飞身而起,几个纵跃,直接从烽火台的外面攀了上去,抢在张威之前赶到烽火台顶。 放眼看去,地平线上,一片烟尘。 粗粗一看,至少百骑。 张威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额头全是汗珠。“你们回来的时候,后面有人跟着吗?” “远远的有,但没这么多,也就两三个人。” “该死的胡狗,又来这一手。”张威骂了一句,扶着墙缘,大声喝令。“弓弩手,准备射击。”又对身边的戍卒说道:“快,举烽,点苣。” “喏。”戍卒大声答应,迅速行动起来。一个将两只烽笼升起,一个点起积薪。 片刻间,两道烟尘直冲云霄。 过了一会儿,远处山头上的另一个熢燧也升起了烽笼,点起了积薪,将消息传递下去。 “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切都完成了,赵延年才抓紧时间,问了一个问题。“他们是跟着我来的?” “差不多。”张威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他们派两三个人远远的缀着你们,然后再派百余骑跟在后面,却不让你们看到。如果你们以为只有两三个人,中途休息。后面的人就会包抄过来,直接杀掉你们。如果你们一直跑,他们就会跟到烽燧,看看有没有机会直接破门。但凡我们今天大意一点,平虏燧就没了。” 赵延年明白了,忍不住也骂了一句。“果然狡猾,这是拿我和韩文当掩饰啊。” “正常,在我平虏燧待一年,你就什么都懂了。要我说,你这么好的身手,留在高阙塞太可惜了。要是在平虏燧,隔三岔五的出去抓俘虏,谁还敢怀疑你?老东西糊涂。” 赵延年打断了张威的吐槽,指着远处渐渐聚集的匈奴人。 “他们是一个烽燧一个烽燧的打下去,还是……” 张威瞅了赵延年一眼,忍不住笑了。“不会的,他们有机会才偷袭,没机会就直接南下,抢一拨就走。”他叹了一口气。“朔方、五原的百姓要倒霉了。辛苦了一年,最后被这些胡狗一把火烧光。如果平陵侯的反应能快一些,别让百姓被掳走,就算是万幸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听王塞长说过,平陵侯就是苏建,也就是苏武的父亲。去年随车骑将军卫青出击,夺取河南地,因功封侯,眼下负责督建朔方、五原两郡。 苏建有兵,但能不能挡住右大将,却不好说。 右大将有万骑,如果倾巢而出,仅凭苏建的兵力,大概率是挡不住的。 他能做的,就是让匈奴人不敢久留,尽快出塞。 赵延年看着远处越聚越多的匈奴人,心急如焚。 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他就算身手再好,也不是大宗师,不可能一个人杀入右大将的大营,斩首而归。 “你下去休息吧,听韩文说,你昨天一夜没睡。” 赵延年本想留在烽火台上,可是看看一旁的戍卒,又放弃了。 张威信他,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他。 因为那匹白马,现在所有人都怀疑他和右大将的关系。 也许右大将赠马,就存了这个目的。 但他不愿意这么想。 他宁愿相信,右大将赠马,只是出于强者对强者的欣赏。 以当时的情况,如果右大将不肯,他强抢的机会几乎为零。 “行,我睡一下。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放心,少不了你的。”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递过来一个坚毅的眼神。 赵延年看懂了,拱拱手,转身下了烽燧。 韩文迎了过来,领着他去休息的庐舍。 第131章 出击,以直破曲 赵延年按部就班的练拳、站桩、睡觉。 一觉醒来,外面已经大亮,一片安静祥和,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高阙塞。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故意发出不小的声音。 韩文应声走了进来,热情地说道:“醒了?” 赵延年点点头。“外面怎么样?” “还行。”韩文一边将准备好的水端过来,一边说道:“百十个胡狗就在塞外守着,不攻也不退,也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 “多谢。”赵延年点头致谢。 韩文是他的战友,不是他的奴婢。虽然这么做的原因大概率是就近监视他,但韩文最起码保持了足够的友善,没像其他人一样保持距离。 “没啥。”韩文嘿嘿一笑,将一碗粟米饭端了过来,摆在赵延年面前。“我信你。你真要与右大将有什么关系,就不会回来了。一个小小的烽燧,不需要有内应。” 赵延年哑然失笑,简单的洗漱了一番,端起了粗陶大碗。 他吃饭不快,保持了细嚼慢咽的习惯。 “我昨晚练了一下你教的办法。”韩文比划了一下。“挺有用的,睡得香,还能保持警惕。耳朵贴着地,一有动静就知道了。” 赵延年愣了一下。 他教韩文睡功,真没想过保持警惕的事。 不过细想起来,这个睡姿对身为斥候的韩文还真是对口,尤其是在野外的时候。 “那你就多练练。” “肯定的。”韩文抱着腿,一声叹息,眼中全是羡慕。“赵君,我也算见过不少人,没有一个能和你比的。你……怎么说呢,很纯粹,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赵延年没接韩文的话题。 他知道自己很懒,除了练武,对其他的兴趣都不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韩文说得也没错。 但他并不是一个孩子,有很多事,他没兴趣,不代表他不懂。 吃完早饭,他也没出门。在屋里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练拳。 韩文见他没有说话的兴趣,也不再打扰他,出了门。 午饭、晚饭都是在庐舍里吃的。 晚饭后,张威来了,两眼通红,眼圈发黑。 “怎么了?” “没什么,没睡好。”张威打了个哈欠,眉头紧锁。“隔壁的破胡燧没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 破胡燧是平虏燧南侧山坡上的烽燧,也就三五里地。破胡燧被匈奴人攻破,平虏燧就成了孤岛,与高阙塞断了联系。按照常理,高阙塞会默认平虏燧和破胡燧一样被攻破。之所以没有人逃回去,只是因为全军覆没了。 如果战后发现,平虏燧根本没有受到攻击,那就没法解释了。 怀疑你通敌,已经是轻的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赵延年苦笑。“这右大将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在匈奴人里,他算是比较阴险的,但这次好像格外阴险。”张威摸着下巴钢针一般的短须。“他是真的欣赏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他招至麾下。” “外面有多少人?” “大概百人左右,我只看到了一个百夫长的战旗。” 赵延年站了起来。“我去宰了他,挣点赏钱,给燧内的兄弟们加餐。” 张威打量了他一眼,笑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如果能成功,赵延年可以证明自己,平虏燧也能挣点功劳。 就算赵延年不回来,也能让塞内的人放心安睡,不用分心监管他。 “我陪你去。” “不行。”赵延年一口拒绝。“你是一燧之长,不能擅离职守。再说了,一百人而已,我一个人去就行了。”顿了顿,赵延年又笑道:“你也许听说过,去年在浚稽山,我和赵破奴曾闯入右大将的大营,重伤了右大将。那么大的营地都挡不住我,区区百人的小营地,又算什么。” 张威挑起大拇指。“兄弟,你够勇。现在时间还早,你再休息一下,等天黑再出发。” “多谢。” 张威出去了,赵延年收拾了一番,做好出战的准备。 因为是夜袭,他不打算带长矛和长刀,只带弓箭和四尺三寸长的环首刀,以及从不离身的短刀。 一寸短,一寸险,夜袭就是行险,越隐蔽越好。 昨天小试身手,他对自己的箭术已经有了基本的认识。 五十步以内,他可以百发百中。 二十步之内,他可以精准的射中对方要害,确保一箭毙命。 杀伤力不比长矛差。 一个时辰后,张威来了。 看了一眼赵延年的装备,他皱了皱眉。“箭不能多带也就算了,一把刀,够吗?” 眼下的冶炼技术、锻打技术都不算完美,即使是汉军的制式环首刀,砍上十几个人就会卷刃,尤其是对方有甲的时候。 平时也就罢了,赵延年出塞夜袭,要面对的可不是十几个人,而是几十人,上百人。 如果因为刀卷了刃而失手被擒,那就太可惜了。 赵延年笑笑。“够了。”他将长矛和长刀递给张威。“你带到烽燧上,如果需要,我会让你丢下去。到时候你再安排弓弩手接应我一下,就行了。” 张威看了看赵延年,点头答应。 赵延年出了门,意外地发现几个戍卒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们的眼神中依然有警惕,但更多的是敬畏,还有一些惭愧。 赵延年没说话,走到北侧塞墙前,踩着张威准备好的梯子,头也不回的纵身跳下两丈多高的塞墙。 塞墙下是一片不大的平地,然后就是一道长长的陡坡,直通山谷。 借着月光,赵延年手脚并用,滑下山坡,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威趴在塞墙上,看着赵延年消失,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有一种感觉,赵延年这一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换一个正常人,谁愿意受这种委屈,还不如直接去投右大将。 不得不说,匈奴人对降者的态度更友善,也更愿意相信人,不像汉人这么多事。 赵延年在草原上,可以直接面对右大将这样的贵人。到了塞内,做一个普通戍卒,想见都尉都难,更别说平陵侯了。 “你说,他会回来吗?” “会。”韩文不假思索的说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韩文顿了顿,又道:“赵君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不屑骗人。如果他想投敌,谁拦得住他?” 张威想了想,不禁一笑。“说得也是,他真想投敌,平虏燧的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必这么费劲。这么说来,他是真的要杀百夫长,要为我们换点酒钱。” “那当然。”韩文笑道:“昨天他就说了,虽然我们不分输赢,但他要请我喝酒。” 张威哈哈一笑,一拍大腿。“传令,燧上小心一些,随时准备接应。弩手呢,让他们打起精神来,今天夜里别睡了。” —— 赵延年下到坡底,重新整理了一下装备,开始向对面的山坡攀登。 上次在平虏燧待了几天,他曾在附近转过,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如果燧外的匈奴人安排警戒,这片山坡是首选。 视野好,距离远,隔着山谷就能看到对面烽燧上的情况,还不用担心汉弩的攻击。 嶙峋的巨石随处可见,可以为他们提供藏身之处。 两三个人猫在巨石后面,根本无法发现。 正面烽燧的南坡陡峭,无法攀登。背面的山坡却相对平缓,有小道可以走上来。 两个匈奴人此刻就躺在一块大石外面,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右大将也真是的,不就一个赵延年吗,就不让我们攻了,只能这么守着,多没劲。这次白跑一趟,回去婆娘要骂了。” “骂两句怎么了?总比被赵延年杀了,让别人睡你的婆娘好。” “有那么神吗?再厉害,不也是人?” “人和人也是有区别的。” “有什么区别,多只眼睛还是多张嘴?” “等等,什么声音?” “哪有声音?我怎么没听到。” “好像有石头掉下去了。” “嗤,这山上的石头这么多,滚下去几块不是很正常?这么陡的坡,你不会以为有人能爬上来吧?” “说得也是。唉,你就别抱怨了。你不爽,百夫长更不爽。他跟了一路,要不是右大将的命令,他早杀了赵延年,抢那匹白马了。” “他想抢那匹马?啧啧,胆子真大,右大将的东西,他也敢要。” “右大将的怎么了?他已经送了人,就不是他的了,谁抢到算……算……” “算啥?你嗓子里有屎吗,说话都不利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戛然而止。 匈奴人一惊,蓦然回首,同时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看到了同伴的脸。 夜色下,他的同伴两眼瞪得溜圆,充满恐惧,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傻了。 他连忙放下了弓。 就在他有点尴尬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他的同伴身后伸出,扼住了他的脖子。 “喀嚓”一声轻响,匈奴人脖子一歪,浑身的力气瞬间消失。 他本能地伸出手,扶着同伴的肩膀。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同伴的脖子露出一截刀刃。 鲜血,正沿着刀刃缓缓滴下。 第132章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赵延年拔出短刀,将两颗髡头割下。 常年累月的站桩内视,让他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割起首级来也游刃有余。 他之前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直到上次割茹林的首级,赵破奴夸他割得漂亮,他才发现,还开了个玩笑,说是庖丁解牛刀法。 可是后来回味,他才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功夫,不知不觉的已经上了身,只是他没感觉。 听师傅说过,这就叫桩练人。 内家功夫到深处,会自行运转,不仅强壮筋骨,还能激活大脑。 只是一般人都练不到那个境界罢了。 割好首级,用匈奴人的皮袄包好,再用准备好的绳子放到坡底,明天会有人取回去。 他在匈奴人的怀里仔细地摸了一遍,除了几件常用的工具,没摸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这些工具,汉人也看不上眼。 赵延年取走了几支箭杆。 在匈奴三年,赵延年知道匈奴对弓箭的重视,每一支箭都精心打磨,尤其是箭杆,一定要调到笔直,以求命中。虽说整体水平远不如汉军的制式箭矢,箭杆却一点也不逊色。 至于匈奴人手工打造的箭头,不提也罢。 反正和汉军批量生产的箭头没法比。 赵延年没有走北侧相对平缓的山坡,以免被其他的暗椿发现。他专挑一般人觉得不可能走的险峻之处,借着山石的掩护,悄悄地接近敌人,然后突然出手,一击必杀。 对付一两个人,他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接连摸了三批暗椿之后,天已经大黑,月色当空,将山石照得一片白。 赵延年停止了行动,藏在一处暗椿的附近,等匈奴人带路。 大概午夜的时候,山坡上走来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作几声鸟鸣。 等得心焦的暗椿立刻回应,与来接应的同伴换岗,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赵延年立刻行动,干掉刚来的暗椿后,跟上了那两个匈奴人。 走了大概三五里路,前面的敌人多了起来。一会儿功夫就遇到了两队,每队五人,个个弓上弦,刀在腰,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赵延年不敢大意,费了点力气,绕过了这些游骑。 引路的两个暗椿已经走远了,但赵延年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在一小片谷地中看到了匈奴人的营地。 匈奴人还没睡,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篝火上架着羊,烤肉的香味让人馋涎欲滴。 有女人在唱歌,清脆如百灵,引得一群匈奴人大呼小叫,兴奋无比。 人群中,他看到了百夫长的身影。 赵延年暗自骂了一声。 这些匈奴人,真是不知道养生。大半夜的不睡觉,还在胡吃海喝。 这不耽误事吗? 他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藏好身,留意观察附近的地形,寻找袭击的路线。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再好的路线也没用,只要匈奴人不睡,他就无法行动。就算莽上去,突击得手,一箭射杀匈奴百夫长,周围的匈奴人也不可能让他安心割首级。 他这次出来,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拿下百夫长的首级,来证明自己与匈奴人没有勾结。 没有首级,就算他全身而退,也没有意义。 “你不睡,我睡。我先眯一会儿。”赵延年用皮袄将自己包好,调整呼吸,打起了盹。 他只小睡了一会儿,就被匈奴人的动静吵醒了。 探出头看,向匈奴人的营地看去。匈奴人不再唱歌跳舞了,个个拉弓搭箭,如临大敌。 百夫长被围在中间,惊恐的四处张望。 游骑也聚集起来,五人一组,举着火把,在四周游弋。 片刻之间,便有两组游骑从赵延年藏身的地方经过,马蹄如雷,震得尘土颤抖。 赵延年捂着口鼻,眯起眼睛,以免一个喷嚏暴露行踪。 这时候被匈奴人发现,就算他身法再好,也无法脱身。 人再快,也快不过马。 筋骨再强,也挡不住箭。 听了几个匈奴人的咒骂,他知道了匈奴人炸营的原因:那些被他杀掉的暗椿。 匈奴人换岗,结果发现几个暗椿已经死了,被人割去了首级,而且切口平滑,立刻怀疑上了他。 原本很开心的匈奴人立刻紧张起来,别说睡觉,眼睛都闭一下都不敢。 赵延年听了,只能苦笑。 果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贪小便宜吃了大亏。 早知如此,就不杀那几个暗椿了,直接来取百夫长的首级多好。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略微琢磨了一下,赵延年悄悄起身,远离匈奴人的营地。 既然不能达成预定目标,暴露就没有意义。 找了一个能俯瞰匈奴人营地的山崖,赵延年爬了上去,像鹰一样观察着匈奴人的一举一动,耐心的等待着机会。 不知不觉,天亮了。 折腾了一夜的匈奴终于安静下来,人马皆疲。 他们一夜没睡,几乎将方圆三百步以内的每一块石头都查了一遍。如果赵延年没有及时放弃,此刻已经暴露无疑。 就在赵延年希望匈奴人会因为天亮而放松警惕的时候,又一队匈奴人出现了。 简单的交接了一下后,先前驻扎在此的匈奴人匆匆离去。 等赵延年反应过来的时候,视野内已经只剩下滚滚烟尘。 看着新来乍到,警惕性极高的匈奴人,赵延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了。 怪不得昨天夜里匈奴人那么亢奋,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原来他们就没打算睡,就想熬过一晚,等人早上来换班。 他杀不杀那些暗椿,匈奴人都不会给他机会。 赵延年看了一眼匈奴人离开的方向,决定去看一看。 他有种感觉,右大将并没有去高阙塞,他可能就在附近。 —— 右大将刚刚起床,就收到了消息。 监视平虏燧的百夫长已经返回,在帐外等候。 右大将立刻让百夫长进帐汇报。 百夫长惊魂未定,一进帐就跪在地上。“多谢右大将提醒,小人才保住了这条命。” 右大将笑笑,让百夫长坐下,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 百夫长喝了几口热乎乎的奶酒,这才稳定了些,说了一下夜里的情况。 他本人没事,但损失了几个部下,都是就近监视平虏燧时被人杀了,割走了首级。 从杀人手法和割首级的刀法上来看,大概率是赵延年。 最后,百夫长又一次感谢右大将的提醒。 昨天右大将让他不要睡,不能给赵延年一点机会的时候,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要他闭上眼睛睡觉,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右大将听完,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让百夫长去休息,又让人叫来了相国贵山。 没一会儿,贵山来了,平静地向右大将行礼,就座。 “你的办法好。”右大将赞道:“虽然死了几个人,但赵延年应该没有达到目标。” 贵山点点头。“看来我们猜得没错,汉人因为那匹马,怀疑他了。” 右大将笑了,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不是怀疑,是贪婪。有人想要那匹马,故意栽赃他。你没看到那匹马已经被人带走了吗?他还想证明自己,夜里出燧杀人,也不想想,就算他证明了又有何用?别人想要的是马,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贵山笑了笑。“既然他出了燧,那我们就可以进攻了。” 右大将点点头。“多派游骑,包围平虏燧,别给他回去的机会。只要我们拿下平虏燧,将燧中戍卒的首级送到高阙塞,他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除非他能杀死右大将,否则就只能投效右大将了。” 右大将哈哈大笑。“所以,我要给他再准备一个陷阱,等他来杀我。你说,我如果擒住了他,他会服吗?” 贵山微微一笑。“如果他还不肯,那就只能杀掉了。” “这样的勇士,杀掉太可惜了。”右大将咂咂嘴。“希望他能知天命,做一个真正的天武士。” —— “嗖!”一支羽箭从灌木丛中飞出,直奔疾驰的匈奴骑士胸口。 匈奴骑士听到弦声,下意识的滚鞍下马,借着马势就地一滚,伸手拔剑。 剑刚刚举起,人还没站稳,一个身影飞扑而去,一刀砍在他的右腕上。 “啊——”匈奴骑士痛得跪地惨叫,抱着右腕,涕泪俱下。 赵延年将刀架在匈奴骑士的肚子上,淡淡地说道:“别叫了,没断。不过,你要是不说实话,但会儿砍你脖子的就不是刀背了。” 匈奴骑士一愣,低头一看,见自己的右腕虽然肿起老高,却没有断,不禁大喜。 “你……你是谁?” “不认识我?”赵延年眉梢轻挑。“抬起头,看看我是谁?” 匈奴骑士抬起头,只看了赵延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天武士!”他随即一声长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认命的模样。“右大将让他们进攻平虏燧。” “进攻?”赵延年有些意外。 昨天匈奴人在平虏燧外晃了一天也没进攻,为什么今天一早就要进攻了? 匈奴骑士只是传令,不能为他解惑。 赵延年想了想,决定放这人一条生路。“你回去告诉右大将,就说被我劫了,这匹马,我也要了。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匈奴骑士连连点头,爬起身,飞奔而去。 看着匈奴骑士跑远,赵延年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第133章 杀人如割草 赵延年很快就看到了右大将的营地,右大将的战旗,很快又看到了右大将本人。 在数百名骑士的保护下,右大将飞驰出营。 赵延年却没有迎上前去,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右大将,就拨转马头,飘然远去。 他跟来的目的并不是和右大将叙旧,而是确认右大将的兵力规模,同时让右大将知道他就在附近。 现在,目标已经达到,他要去做其他事了。 他杀了一个传令兵,却无法完全切断右大将的军令。 如果有必要,右大将完全可以亲自赶去平虏燧。 那样的话,平虏燧被攻克也就是眨眨眼睛的事。 只有让右大将留在这里,只安排少量人马进攻,平虏燧才有撑住的机会。 他不知道右大将是否会如他所愿,只是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赶回平虏燧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从平虏燧背后的山坡上照下来,将平虏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把巨剑,落在燧前匈奴人的阵地上,将他们分割成两半。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右大将果然狡猾,同时派出了几拨人传令。他拦得住一个,拦不住所有。 匈奴人已经开始了进攻。 有三组匈奴人正从南、东、西三个方向发起进攻,在盾牌的排斥下,不断逼近平虏燧。 平虏燧的北侧是深谷,无法列阵,东侧、南侧是山坡,空间也非常有限,只有西面相对平坦,是可以正面进攻的位置。 匈奴人在东侧、南侧的山坡上各安排了十人左右,以射箭为主,就是牵制燧中的兵力,为正面进攻的同伴分担压力。 在西面,匈奴人安排了至少三十人,十人一个小阵,三个小阵成品字形,互相掩护。 双方对射,匈奴人攻得并不急,看得出有消耗燧中箭矢的意思。 燧中的汉军也有经验,并不急于射击,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匈奴人的破绽,用弩进行精准射击。 相比于弓,弩不仅射程远,劲力足,而且能长时间保持待发状态。 匈奴人显然很怕这种武器,前进的步伐的击破谨慎,尽可能用盾牌护住要害,不给汉军狙击的机会。 山谷右侧的山坡上,百夫长正在观阵,三十多人围在他身边,防得很严密,随时准备出击。 赵延年大致打量了一下环境,决定进攻东侧山坡的敌人,然后向燧里传递消息。 他将战马藏好,然后绕了一个大圈,赶到了平虏燧的东侧山坡。 十名匈奴人正在摸鱼。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主力,只是起牵制作用,也知道汉军的弩厉害,所以一直停留在百步之外,声音喊得很大,脚下却非常诚实,轻易不向前一步。 燧上的汉军也清楚这一点,只安排了两人监视。 一人持弩,一人持刀盾,盯着匈奴人和周围的地形,不敢掉以轻心。 就在双方都有些无聊的时候,燧上的汉军居高临下,先发现了赵延年。 “快看,那儿有一个人。”持弩的戍卒捅了捅同伴。“是不是赵延年?” 手持刀盾,正倚着墙闭目养神的戍卒看了一眼,顿时精神起来。“我的天,这么陡的坡也爬得上来?他是猴子变的吗?” “好好说话。”持弩的戍卒瞪了同伴一眼。“这是我们的兄弟,你客气点。” “嘿嘿,我可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他这身手太好了,不像是人。”说着,持刀盾的戍卒大叫起来。“胡狗,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来,吃乃公一刀?” 持弩的戍卒会意,立刻端起弩,瞄准一个匈奴人,扣动弩机。 一支弩箭呼啸而去,直扑百步外的匈奴人。 这具四石弩的射程是一百六十步,对百步外的匈奴人有足够的杀伤力,但射程超过百步之后,匈奴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完全可以用盾来遮挡,几乎不可能射杀匈奴人。 但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却足够了。 果然,见燧上的汉军主动挑衅,匈奴不敢大意,纷纷用盾保护自己,同时紧盯着飞驰的箭矢。 赵延年抓住这个机会,完成了最后的攀登,随时开始冲锋,同时拉弓放箭。 在两名戍卒的注视下,赵延年冲进了匈奴人的阵地,拉弓四次,射杀四人。 最近的一个,他几乎将箭头顶在了对方的额头上,一箭射穿了对方的头骨。 一个翻滚,他藏在一棵树后面,伸手到箭囊中,再次取出四支箭。 匈奴人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从身后出现,一下子被打懵了,顾不上太多,立刻寻找藏身之地,同时判断敌人的数量和方位。 赵延年的攻击如暴风骤雨,迅猛而精准,让他们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人。 匈奴人的慌乱,给了燧上的汉军弩手机会。 他抓住机会,射杀一人,同时为赵延年分担压力。 就在匈奴人将注意力转向燧上时,赵延年再次出击,辗转腾挪间,连发四箭,再次射杀四人。 最后,他站在一个匈奴人面前,一拳击碎了他的喉骨。 匈奴人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两眼瞪得溜圆,缓缓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赵延年收起弓,拔出短刀,开始收割首级。 燧上的两个戍卒亲眼目睹了全过程,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身为平虏燧,他们也算是经历过不少战斗,见识过不少勇士,但是如此迅猛,杀人如割草的场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转眼之间,九个匈奴人就被他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两名戍卒面面相觑,开始担心待会儿怎么向其他人解释,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没说谎,不是在替赵延年遮掩。 在他们的疑惑中,赵延年完成了收割,来到燧墙下,将十颗首级一一抛上了墙头。 “请燧长来,我有话要告诉他。”赵延年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说道。 戍卒如梦初醒,持刀盾的戍卒放下武器,一手提着五颗髡头,飞奔而去。 张威正在西门指挥战斗,听到报告,也是一脸懵。 如果不是部下手里提着十颗髡头,他几乎要扇他几个大耳光,让他清醒一点,不要大白天的就说梦话。 得知是赵延年在塞外,他连忙交待了一下战事,飞奔而至。 “延年老弟,真是你啊。”看到赵延年站在外面,张威又惊又喜。 昨天夜里,赵延年出塞之后一直没回来,他担心坏了。 “是我。”赵延年感觉到了张威的关心,心中一暖。“右大将没有去高阙塞,他就在附近,随时可能来攻,你们要做好撤退的准备。” “好好。”张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右大将真是给面子,居然没有亲自去高阙塞,而是留下来对付平虏燧。 不过,这面子大概率还是给赵延年的,不是给他。 “你把我的矛送过来,我看看有没有机会,弄死外面的百夫长……” 赵延年还没说完,张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人立刻去拿长矛。 有赵延年在塞外游荡,匈奴人就不敢全力以赴的进攻,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赵延年本人就危险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让赵延年入燧,且不说其他人是不是放心,就说右大将放了心,一心一意的进攻,平虏燧也撑不过半天。 这时候,有没有赵延年,都影响不了结果。 相反,赵延年在燧外,却能最大程度的牵制匈奴人。 “老弟,辛苦你了。”张威有点不好意思。“等这一战结束,我一定给你请功。” “多谢,首先你要活下去。”赵延年笑道。 “有你老弟在,我肯定能活下去。不仅是我,燧里的这些人,都能活下去。”张威转身,对两个部下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个戍卒异口同声的说道:“没错,有赵君在,我们一定能扛住匈奴人的进攻。” 这一刻,他们信心十足。 第134章 为何而战? 匈奴百夫长直到傍晚,才知道安排在东坡的部下已经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现场没看到敌人,但整齐平滑的刀口,以及一击必杀的手段,确凿无疑的说明了他们们的对手是谁。 一想到赵延年就在附近,百夫长吓出一身冷汗,立刻下令撤退。 而且一撤就撤回了大营。 被这样一个杀神盯着,他别说睡觉了,想想都觉得害怕。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赵延年都没做好准备。刚想去营地伏击,却发现百夫长根本没回营地,直接跑了。 赵延年一手挽缰,一手提矛,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匈奴人留下的烟尘,一声叹息。 果然是只要跑得快,就没人追得上匈奴人。 逃跑,他们是专业的。 所以战法保守的李广百战无功,只有敢于奔袭,擅长奔袭的卫青、霍去病才能建功。 事发突然,赵延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追,还是不追? 考虑了一番后,赵延年决定趁匈奴人逃之夭夭的机会,先回平虏燧看看。 张威等人热情的欢迎了他,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 虽然没能如愿拿回一颗百夫长的首级,但一天一夜,斩获十七颗首级,已经足以证明赵延年的诚意。况且以他那鬼神莫测的身手,真想进燧,也没人拦得住他。 “你在燧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张威主动说道。 赵延年摇摇头。“右大将很狡猾,说不定会半夜进攻,我还是在外面好一点。”赵延年一边吃饭,一边说道:“张兄,你们要做好撤退的准备。只要右大将决心进攻,平虏燧是守不住的。” 张威郑重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别等了,今天夜里就走。” 作为燧长,他明白当前的形势。 正如赵延年所言,平虏燧的兵力太少了,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 平虏燧的意义就是提供预警,为高阙塞提供准备的时间,而不是阻挡匈奴人的主力。 这一点,燧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要想守住平虏燧,等到匈奴人撤退,无异于痴心妄想。 现在,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撤出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赵延年点了点头。 当机立断,有勇有谋,张威不愧是一燧之长,而且是最前沿的燧长。 “你跟我们一起走吗?”张威又问道。 “我不想走。”赵延年意犹未尽。“我打算留在附近,找找机会,哪怕是杀几个传令兵也是好的。” 赵延年没有说心里话。 他有种感觉,右大将这次出兵,主要的目的可能不是掳掠,虽然他有方面的计划和行动,但最首要的任务,可能还是冲着他来的。 只要他留在这里,右大将本人就不会死心。 如此一来,高阙塞面临的压力就小得多。 张威看了赵延年两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留下,亲眼见识一下你的矛法。”他抬起手,示意赵延年不要拒绝。“我听高阙塞的人说过,你最厉害的手段不是弓箭,而是矛法,有这回事吧?” 赵延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觉得高阙塞的人可能有些误解。 他刚到高阙塞的时候,射艺的确很一般,不会比普通的戍卒强多少。 可是现在,他经过几个月的练习,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他。 而且他那时候的射艺一般,不是他天赋差,而是他没时间去练,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夯实基础。 基础扎实了,练什么上手都快,射艺也不例外。 所以他才能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拥有一手令人瞠目结舌的射艺,尤其是近战的时候。 他本来想拒绝,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与赵破奴归来的那天早上,张威独自提矛出燧。 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且在矛法上很自信。 不让他展示一下手段,他不会甘心的。 他迎着张威的目光,沉思了片刻。“张兄勇气可嘉,我求之不得。能与张兄并肩作战,我也能多学一些东西。” 张威哈哈大笑,随即又叫来韩文,让他带着爱犬韩卢,跟他们走一趟。 韩文的身手不算特别出色,但为人谨慎,熟悉地形,又有一条好狗,能帮不少忙。 张威随即做了安排。 他和韩文陪赵延年一起出击,其他人连夜撤离,走山路,赶回高阙塞报信、请功。 赵延年割下那么多髡头,不带回去太可惜了。 “到时候赏钱下来,你拿一半,剩下的我们兄弟分了,如何?”张威说道。 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 这可是一大笔赏钱。 赵延年笑了。“才十几颗髡头,我就不分了,等更值钱的。你们分分,到时候得了钱,请我喝酒就行。” “这如何使得。”张威连忙摇手,诚恳地说道:“老弟,这不仅是钱的事,还是让那些人知道你的厉害,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了,你要养那匹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要舍着点用。” 赵延年有些诧异。 张威一直反对他留着那匹白马,还自作主张,让人带走了那匹白马,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那匹白马,只有你骑得,别人都不配。”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随即又对另一个部下说道:“到了高阙塞,你告诉王塞长,就说是我张威说的,那匹马,谁要也不能给。他不要自作主张,随便送人。” “明白。”那人一口答应。“这么好的战马,给那些纨绔子弟,太浪费了。” 有人举起手臂,大声说道:“没错,真正的勇士就应该到战场上杀敌,最好的战马也应该在战场上冲锋,让那些纨绔子弟骑着耍,简直是耻辱。” 众人纷纷响应,群情激愤。 —— 右大将勃然大怒,命人将刚刚撤回大营的百夫长斩首示众。 罪名有两条:一条是进攻不力,二是擅自撤退。 赵延年再勇,也只是一个人,只要警戒得当,别给他偷袭的机会,他就无能为力。 一百多人,围攻一个小小的平虏燧,打了半天,居然连燧门都碰到,更别说入燧墙了。 你拿不下熢火台也就罢了,连大院都没攻破? 右大将随即下令,亲自进军,连夜进攻平虏燧。 你们不是怕赵延年吗?我给你们当有诱饵,看看赵延年能不能杀了我。 匈奴人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得连夜起营,奔向平虏燧。 派出前锋后,右大将收拾了一番,正准备拔营,就收到了消息。 汉军放弃了平虏燧,撤离了。 他们走的是山路,匈奴人跟不上,所以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 考虑到山路险陡,战马很难行走,而塞里又没有战马,所以大概率有人走了另外的路,而且是战马可以走的路。 贵山听完这些消息,立刻提醒右大将。 赵延年可能没走,还在附近。 那些失踪的马,被他骑走了。 右大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敢掉以轻心,随即更改了命令。 一名百夫长带着人进驻平虏燧,剩下的人在附近驻扎,明天赶往高阙塞。 来都来了,不到塞内掳掠一通,谁能甘心。 —— 赵延年和张威并肩而立。 平虏燧火光冲天,匈奴人正在纵火,焚烧屋舍。 好在都是石墙、土墙,也没什么好烧的,火光一会儿就会熄灭。 “右大将明天会去高阙塞吗?”赵延年问道。 “应该会吧。”张威冷笑一声。“匈奴人没有军饷,也没有赏钱,大老远的跑来,就是想掳掠一番。就算是右大将,也不能拦着其他人发财。”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想到了新上任的单于伊稚邪。 伊稚邪是不是也迫于同样的压力,不得不在马瘦的春夏之季主动进攻? 於单之所以被匈奴贵人们抛弃,与其说是放弃了漠南王庭,不如说是挡了普通匈奴人的劫掠之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匈奴人最终也会被他们的贪婪害死。” 张威沉默片刻。“我们汉人也差不多。” 赵延年大感诧异。“怎么说?” 张威苦笑。“你知道朔方、五原的那些人都是哪来的?这么多烽燧中的戍卒又是哪儿来的?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大多来自关东,甚至是海边。你知道海吗?据说无边无际,比沙漠还大。” 赵延年没吭声。 他当然见过海,只是没想到正在朔方、五原筑城的人会来自那么远的地方。 他以为只是附近的内地,比如太原、上党、上郡等几个郡。 “那么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张威愤愤的甩了甩拳头。“只是为了活下去。因为他们的土地都被权贵们兼并了,税却还要继续交。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接受朝廷的安排,来到这苦塞之地。” “地没了,税还有交?”赵延年大感惊讶。 “当然,难道当官的还敢去收权贵的税不成?真要这么干了,轻则落一个酷吏的恶名,重则被人杀了。权贵有钱有权,家里养着游侠,杀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赵延年无语。 听得出来,张威的怨念很重啊。 他有点明白张威为什么不肯坚守平虏燧,只要任务达成,立刻撤退了。 匈奴人进攻是为了掳掠,汉军砍匈奴人的髡头也是为了赏钱,谁也不比谁高贵。 第135章 唯有真诚,能换人心 赵延年和张威、韩文游弋在平虏燧附近。 平虏燧在阴山之中,向西北就是高原、戈壁,地势渐平,适合战马奔驰。 天气渐暖,草木回春,能藏身的地方不少,战马也有新鲜的嫩草可食,减轻了不少后勤压力。 当然,赵延年等人也不在乎马会不会瘦,反正匈奴人就在附近,有大量的备用战马可以更换。 这算是反向的就食于敌,真正的无后勤作战。 最开始的时候,赵延年想找机会突袭右大将,但尝试了几次后,他发现右大将很谨慎,没给他留下多少机会。几次突袭,他们刚刚干掉对面的匈奴人,还没来及收割首级,附近的匈奴人就围了过来。 他们只能牵走匈奴人的战马。 张威、韩文很懊恼,那可都是赏钱,一颗髡头好几万呢。 一颗髡头,就是一户普通百姓的全部家产。 第一次听到这个赏格时,赵延年也是吃了一惊。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平虏燧的戍卒为什么会改变态度了。 十八颗首级,就算他留一半,剩下的每个人也能分到一颗首级,那就是好几万钱。 关键这些首级都是他砍来的,是他亲手割下来的。 如果不是他,他们一个钱也拿不到。 就算燧中的戍卒射杀了匈奴人,如果拿不到首级,也是白给。 “原来首级这么值钱啊。”赵延年感叹道。 “当然,不过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再过几年,就不值这么多了。” “为什么?” “朝廷很快就没钱了。”张威看着马背的几颗髡头,咧着嘴直笑,看不出一点怨念。“赏格这么高,是因为斩首太难。如果不能取胜,就算杀再多的匈奴人也没用。只有打跑了匈奴人,才有机会收割。可是我军遇敌,能不败就算不错了,哪有机会取胜。” 赵延年理解的点点头。 这样的尴尬局面,他已经亲自体验过了。 明明髡头就在面前,来不及割也没用啊。 难怪李广打了那么多仗,最后还是没能封侯。 原因很简单,胜仗少,斩首少。 “可是从卫将军奔袭龙城开始,我军的斩首越来越多,朝廷的钱就不够用了。每次都是几千金、几千金的赏赐,就算朝廷有金山,也撑不住啊。” 张威扬扬眉。“所以,发财要趁早,迟了可就没机会了。” 赵延年打趣道:“如果想封侯呢?” “封侯啊,这些髡头可不够,得是贵人的才行。”张威摸着下巴。“比如小王、相国之类的,肯定能换一个侯爵。老弟,说句心里话,你之前如果是汉军,早就封侯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就凭他杀掉茹林、勾利湖二人,就可以封侯。 但当时他不是汉军,再多的首级也没用。 “不说那些,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赵延年说道:“匈奴人防备得严,我们下手的机会不多,不如绕到他们后面去。” “你是说,去截他们的粮道?” “对啊,虽然他们的牛羊不会太多,但我们也就三个人,随便搞一下,就够我们分了。” “妙!”张威一拍手掌。“就这么干。” 韩文也表示支持。“我们在他们后面游击,右大将就不敢全军压上,高阙塞那里也能多支撑几天。如果能等到平陵侯增援,说不定还能保住朔方郡。到时候论功行赏,多少要分我们一点。” “那就说定了,走!”赵延年轻踢马腹,向西北方向奔去。 右大将的大营已经移到平虏燧附近,他的后营应该在之前的营地,离这里也就十几里地。 太远了,他也顾不上。 —— 事实证明,赵延年的想法是对的。 当天晚上,他们就找到了右大将的后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匈奴骑士五人一队,不停的绕营巡视。 大营里也随处可见戒备的匈奴人,个个如临大敌,弓都上着弦,一点也不像后勤,比前线还前线。 张威看了一眼,就笑了。“老弟,你一个人顶得上一千人。你看匈奴人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赵延年很无语。“这不白来了么?” 他们是想来偷袭的,结果匈奴人这么紧张,一点偷袭的机会也没有。 “不会的。”张威笑道:“既然是后营,右大将就会安排人来,要么传令,要么让人送牛羊、草料。我们等在半路上,拦截传令兵或者押运的人,让他们不得安生。如果有机会,就冲进后营,一把火烧了这些草料、牛羊,到时候看右大将撤还是不撤。” 赵延年觉得有理。 论作战,还是张威有经验。 他们退到远处,守在右大将的中军和后营之间,耐心地等待小股的匈奴人。 这时候,韩文的作用得到了体现。 他让赵延年和张威放心的休息,他负责守夜,同时喂马、做饭。 赵延年也不客气。 既然韩文跟着出来了,将来还要分他功劳,他就应该发挥作用。 总不能白蹭。 就算他愿意,张威也不愿意。 韩文身为七尺男儿,也不愿意白拿功劳,将来传出去让人笑话。 有韩文分担这些杂务,赵延年可以抽出时间放松,站桩,练习武艺。 从拳脚到刀、矛,再到射艺,一样不落地练一遍。 时间不一定多,但每天练习,形成惯性,有利于维持状态。 张威也没闲着,一个人坐在一旁,盘算了一下白天遇到的情况,与赵延年、韩文商量,对有些可能错过的信息进行完善、补充,去除一些意义不大的信息,从中提炼值得关注的疑点。 忙完这一切,他看赵延年习武。 很快,他就发现一个问题。 赵延年的招数并没什么新鲜的,几乎每一招他都会,甚至他还有更精妙的。 等赵延年练完,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最后说道:“老弟,我知道不该问,如果不方便说,你也不要说。我就是好奇,这就是你每天练的全部内容?” 赵延年一点也不奇怪。 张威说得很婉转,其实是怀疑他故意藏拙,不肯在他们面前演示真正的绝招。 可是他想错了,他练的从来不是招,而是功。 “就武艺而言,有两句俗语,听起来很直白,却是真正的秘诀。”赵延年一边吃着韩文准备的干粮,一边说道:“一句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句是一力降十会。当然,对我来说,最后一句要稍微改一改,将力改成功,一功降十会。” “唯快不破,我能理解。一力降十会,我也能理解。一功降十会,又是什么意思?” “我打个比方。”赵延年耐心的说道:“如果面前有一个敌人,你手里有矛,你大概要出手几次,才能击杀他?” 张威想了想。“如果是韩文,出手一次就足够。如果是你,我可能只有一次出手机会。要么你死,要么我死。当然,大概率是我死。” 韩文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快,你的力气也比我大。” 赵延年没有纠结力与劲的区别,张威也听不懂。“可是你相信,我只要一击,就能要你的命,即使你会躲,会挡。” “对。” “我说的功,就是这个意思。我每天练习的目的,就是要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一击毙命。不仅仅是比你快,不仅仅是比你力气大,还要保证每一丝力气都用在正确的地方,不会有一点浪费。” 张威咂了咂嘴,沉吟半晌。 “我有点明白了。你说的功,应该就是精熟,就是有效。能一击解决的问题,绝不用第二击。只有如此,你才能最省力,才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赵延年点点头。“招数当然重要,可是如果对方比你快,比你力量大,只要一击就能要你的命,你的招法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再精妙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都有效,只是我这个办法更简单,更有效一些。” 张威一声叹息。“大道至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老弟,你的师傅是不是修道之人?这么高深而又直白的武学,不像是普通武人能悟得出来的,只有留侯那样的大智大慧,才能领悟这样的天机。” 赵延年没回答,脑子里却是灵光一现。 他给张威的解释是礼貌性的,流于表面的,但张威却给了他一个切切实实的启示。 内家拳的创始人都不是简单的武夫,而且和修道脱不清关系。 师傅也曾多次说过,技击只是内家拳的皮毛,养生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内家各派都不会练铁砂掌之类的外家功夫,因为伤害身体。 内家拳高手多长寿,尤其是形意门。 所以,他现在还只是刚刚入门,真正的修行之路还长着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决定教张威一点真东西,报答张威的提醒。 至于张威能领悟多少,那就看他的运气了。 “张兄,你知道如何快速增长力气吗?” “我只知道一点毛皮。”张威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他的运气来了。 他早就看出来,赵延年是个简单纯朴的人。 和这样的人交往,最忌讳心机。 唯有真诚,能换人心。 第136章 逃命 右大将看看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心情有些紧张。 根据部下的报告,赵延年如他所料,没有随平虏燧的士卒一起撤离,就在附近。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人。 从那人手提长矛来看,应该是武艺高强,精于近战的勇士。匆匆一瞥之下,有点像平虏燧的燧长张威。 既然燧长没走,那平虏燧的戍卒可能也在。 换言之,现在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赵延年一个人,而是十几个人,其中不乏高手。 对他来说,这就不是要对付赵延年这么简单,而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麻烦了。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自己的粮道面临重大风险。 由此向南,直到高阙塞,都是山路,没有可以补充粮草的地方,人吃马嚼,都要靠后营送上去。如果后营被烧了,后果不堪设想。 干这样的事,赵延年很擅长。 听说安王就是因为被他烧了后营,不得不放弃攻击单于庭。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十几个立功心切的汉军戍卒。 为了能斩首领赏,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想到先后已经有二十多人被赵延年割走了首级,右大将就觉得后脖颈凉嗖嗖的。 “我们就留在这儿吧。”右大将说道。 相国贵山点头答应。 他正想向右大将进言,请他放弃入塞的想法。 春夏马瘦,本来就不适合进攻,现在又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况,勉强进攻,可能会遭受重大损失。 这次进攻,只是为了配合新单于伊稚邪,没必要太认真。 “赵延年凶猛,要多派一些人手围堵,让他不得安生。”贵山指着眼前的尸体说道:“汉军重斩首之功,这次却不能斩首,想来是我军增援及时。这个办法是有效的。” 右大将很认可这一点,安排了十个百夫长,在附近搜索赵延年。 不管谁遇到赵延年,不要与他接战,就远远的跟着他,然后招呼同伴,务必形成足够的兵力优势,再发起进攻。 为了保证战斗力,这十组千骑搜索一天后,就可以回营休息,换另外十组出动,日夜不停。 消息传了出去,十名百夫长各带本部,冲出了大营。 —— 吃完晚饭,刚刚睡下一会儿,赵延年就感觉到了异样。 他睁开眼睛,看到韩文也坐了起来,向远处张望。 韩卢坐在他身边,伏身低吼,神情警觉。 “有情况?”赵延年起身,拿起一旁的腰带,扣在腰间,将弓、箭、刀拨到合适的位置。 “好像有骑兵接近,人数不少。”韩文皱着眉,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大概有近百人。” “这么多?”赵延年也吃了一惊,转身打算叫醒张威,却发现他已经起来了。 “嗯,看来是重要的任务。我过去看看。”韩文拍了拍韩卢的背,一人一犬,悄悄向前潜行而去。 赵延年和张威起身,准备武器和战马。 一会儿功夫,韩文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快走,是匈奴人,足足百人。” “有百夫长?”赵延年立刻来了精神。 他这次出战的目标一直还没有达成,就等一个百夫长送上门。 “有百夫长,但是不好搞。”韩文苦笑道:“他们不像是有任务在身,倒像是专门来找我们的,非常警惕。一旦被缠住,怕是无法脱身。” 赵延年和张威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韩文很机警,勇气和武力却一般,遇到敌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跑。 “我先……” 赵延年一开口,就被张威打断了。“不,这次我先,你掩护我。” 赵延年略一思索,接受了张威的建议。 张威的武艺严重偏科,矛法、刀法都不错,射艺却很一般,负担不了掩护的责任,不如让他持矛冲锋。 赵延年随即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向前小跑。 张威紧随其后。 韩文带着几匹备马,跟在最后面。 很快,赵延年就看到了匈奴人,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后悔。 韩文说得没错,这些匈奴人不像送信或者执行其他任务的,他们感觉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五十多人聚在一起,前后左右各有十骑左右,虽然是松散队形,却也距离不远。不管是进攻哪一组,都会惊动其他人。 偷袭或许可以杀几个人,斩首就别想了,根本没时间。 “张兄,情况不对。”赵延年提醒道。 张威还没说话,匈奴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一边呼喝着,一边后撤。 见匈奴人没有进攻,反而后撤,赵延年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反而是韩文的担心成真了,不再犹豫,立刻拨转马头。 “走!” 张威也意识到了不对,跟着转身逃离。 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只是韩文有点措手不及。他带着好几匹备马,一时间手忙脚乱。 “你们先走。”见匈奴人包抄了过来,赵延年当机立断,再次拨转马头,向匈奴人冲了过去。 见赵延年又冲了过来,匈奴人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勒马转身,与赵延年保持距离。 赵延年暗自叫苦,大骂右大将狡猾,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 如果不是右大将特意下令,匈奴人绝不会如此保守。 百人对三人,哪有不战而走的道理。 逼退匈奴人,再看韩文也收拢好了马匹,开始远离,赵延年也放弃了追击,转身脱离战场。 匈奴人远远地看着,又跟了上来,同时吹响号角。 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了号角声,有匈奴人回应了。 赵延年听得清楚,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随即对张威、韩文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想。 张威大笑。“老弟,我说得没错吧,你一个人抵得上千人。” “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赵延年苦笑。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算是体会到了。 知道右大将疯,没想到右大将会这么疯,居然想出这么没出息的手段。 你还是匈奴人吗? “无妨,反正之前斩首也不少了,现在就带着他们转转吧。”张威倒是看得开。“只能要牵制右大将,让他不能南下,我们也是有功的。” “也只能这样了。”赵延年无奈的说道。 —— 被匈奴人追了一夜,赵延年三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人困马乏。 本以为匈奴人也会累,熬过这一阵就好了。结果等到天亮,赵延年发现匈奴人居然换人了。 人数不变,还是百人一队,但战旗换了,人更精神,马力也足。 明显来睡了一夜,来换班的。 赵延年气得破口大骂。 这怎么搞? 匈奴人可以换班休息,他们却被追得像狗似的,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这么搞下去,最多一天时间,他们就累死了。 “张兄,怎么办?” 相比于赵延年,张威要冷静得多,看了一眼身后的匈奴人,伸手一指前面的山谷,说道:“进山。” “如果他们还追呢?” “那我们就上山,且战且退,在山地和他们缠斗。”张威笑笑。“不过,我觉得他们未必有这个胆。”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随即跟着张威,向山谷奔去。 奔进山谷,张威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韩文,自己则隐在一旁的巨石后,摘下了弓箭。 赵延年会意,也下了马,爬上张威上方的山坡,摘下弓箭,准备射击,掩护张威。 匈奴人看得仔细,纷纷勒住坐骑,在谷口停住,不再向前。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张威得意地说道:“他们就不敢追进来。” “还是张兄高明。”赵延年心服口服。 被匈奴人追了一夜,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 “不是我高明,是你高明。嘿嘿,没有你的赫赫威名镇着,你看他们进不进来。” “惭愧,惭愧。”赵延年打了个哈哈。他想了想,又道:“他们可能也认出了你。” “也许吧,可是和你相比,我不值一提。”张威从怀里掏出一块冷肉,用刀切了一半,递给赵延年。“吃点东西。跑了一夜,饿坏了。” 赵延年接过冷肉,咬了一口。 味道一言难尽,可是现在也顾不上太多,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张兄,接下来怎么办?” “等天黑。”张威三口两口的吃完肉,抹了抹嘴。“你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换我。白天睡足了,晚上才好动手。就算没有首级,也不能让他们安生。” 赵延年觉得有理,也没多说什么,将冷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随即找了个向阳背风的草丛,躺下睡觉。 第137章 斗心眼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 韩文和张威正在一旁烤肉,香气四溢。 “醒了,来吃口热食,新鲜的兔肉。”张威招呼道。 “哪来的兔子?”赵延年吸了吸鼻子。 这时候还有热的吃,感觉太幸福了。 “喏,韩卢猎来的。”韩文努努嘴,示意一旁伏在地上的猎犬。 “好狗!” “那当然。”韩文说着,递过来一杯热水。“先喝口水吧,润润嗓子。” 赵延年接过水,喝了一口,顿觉身心舒畅。他转头看向谷外的匈奴人。“他们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只是又来了三个百夫队。”张威不紧不慢地说道:“估计再过一会儿,右大将就要到了。” “你怎么知道?” “这条山谷就这一个出口。”张威咧嘴一笑。“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无路可逃,终于可以逮住你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右大将当然要亲自来。” 太阳刚刚偏西,右大将就赶到了。 他让所有人都后退,自己独自策马上前,来到谷口,邀赵延年相见。 赵延年没有犹豫,跳上马,提着矛,来到谷口,与右大将相隔十余步。勒住坐骑,将长矛横在马鞍上。 右大将瞅了他一眼,笑了,抬手拍拍自己的脖子。 “要我的首级吗?” “要!”赵延年说道:“但不是现在。” 右大将点点头,伸手一指山谷。“你想必也知道了,这条山谷只有一个出口。我带来一千骑,你杀不出去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延年咧嘴一笑。“再说了,我出不去,你就进得来?” 右大将抬手挠了挠眉梢,有些无奈。 他本以为到了这一步,劝降赵延年应该不难。 可是一听赵延年这口气,他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你太固执了。就算你能飞出去,你的同伴也能飞出去吗?”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用尽了这一生的耐心。“十几条性命,他们可都是信任你,才跟着你出战的,你能丢下他们不管,一个人逃走?” 赵延年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匈奴人那么保守,堵住了谷口也没进攻,原来是以为他们有十几个人啊。 以汉军的实力,十几个人守一个谷口,的确不是一百匈奴人可以轻易攻克的。 “右大将可能有些误会了。汉军不是匈奴人,只要立下军功,就算战死,朝廷也会有丰厚的抚恤,子孙受其恩惠。再说了,他们可不是跟着我出来的,你也知道,我这个喜欢独行。” 右大将翻了个白眼。 他不得不承认,赵延年说的都是实话。 汉军斩首有赏钱,战死有抚恤,的确不是匈奴人可比的。 而赵延年本人也不喜欢带队,他更喜欢单干。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右大将摊开双手。“你如果愿意追随我,我现在就可以拜你为大将,将来甚至可以让你做个小王,不比汉朝封侯更快活?你看汉朝的开国功臣,如今还有几个保住爵位的,连周勃、周亚夫父子那样的功臣都被逼死了。” 赵延年抬手,打断了右大将。“你又不是单于,甚至不是右贤王,有什么资格封我做小王?这种空话就不要多说了。我感谢你的赏识,却不想跟着一个注定失败的人混。请回吧,有什么话,战场上见。” 说完,赵延年拨马而回。 右大将面如赤酱,气喘如牛,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赵延年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痛处,让他怒不可遏。 他拨马回到本阵,相国贵山迎了上来,额头全是冷汗。 “右大将,这太冒险了。” “准备进攻吧。”右大将阴着脸,摆了摆手,干脆利落的下达了命令。 —— 赵延年回到谷中,将右大将的误判告诉了张威、韩文。 张威恍然大悟,同时又心生后悔。 他的确应该将部下全部带来,而不是让他们赶回高阙塞。 如果多几个人,他们不至于被匈奴人追得这么狼狈。 赵延年说道:“现在怎么办?” “先退到山谷深处,看匈奴人怎么应对。”张威按捺下懊悔,说了自己的安排。 赵延年体息的时候,他已经查看过山谷的形势。 总的来说,山谷不深,回旋空间有限,但非常适合他们,却对匈奴人非常不利。 之前抢了匈奴人好几匹马,现在宰了吃肉,可以撑好几天。 至于武器,捡匈奴人的用就是了。 虽然差一点,也将就能用。 说干就干,两人迅速后撤,抢在匈奴人反应过来,进入事先挑选好的地形。 右大将正在部署进攻,突然收到消息,说赵延年后撤了,而且只看到两个人,顿时有点懵。 想了一会儿,他把之前负责围追堵截的百夫长叫来,再三确认,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赵延年的确不是一个人,但也没有十几个人。 从头至尾,他们只有三个人。 被赵延年戳了心窝子,原本就恼怒不已的右大将顿时勃然大怒,吼道:“进攻,进攻,立刻进攻!” 贵山连忙拽住。“右大将,汉人狡猾,千万别动怒,中了他们的圈套。” 右大将涨红了脸。“这么一个小小的山谷,总共就三个人,有什么圈套?” “若是旁人,自然没什么问题。可是赵延年善近战,这种地形,他以一当十。我们如果强攻,损失必大,而且还未必能抓得住他。” “这还抓不住他?”右大将觉得不可思议。 贵山点点头。“我听说,茹林当初也以为赵延年、赵归胡身后就是悬崖,无处可逃,结果还是被他们逃走了。前日夜里,平虏燧附近的士卒死在绝壁之上,也是赵延年所为。可见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擅长攀登,这山根本拦不住他。他就是想将我们引进去,各个击破。” 右大将恍然,抬头看着面前的山谷,哭笑不得。 “这可怎么办?” “要对付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在这样的地形作战,而应该在平坦之地,用弓箭齐射,骑兵冲锋,方能大获全胜。之前我们是顾忌他人多,没有主动进攻,现在知道他才三人,自然不必再担心。” 右大将如梦初醒,用力拍拍贵山的肩膀。 “你比老相国还高明,行了,先这么围着,过一会儿就吓唬他们一下,明天再说。”右大将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道:“敢耍我,看我怎么玩死你。” 他随即下令一名百夫长进攻,也不要过于逼近,只要保持进攻态势,让赵延年不得安生就行。 百夫长领命而去,吹号进攻。 见匈奴人跟了进来,赵延年、张威都做好了战斗准备。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匈奴人雷声大,雨点小,喝喊得震天响,号角一声接着一声,却半天没挪窝,一直没进入射程,连箭都没射几支。 一看就是之前的套路,没打算来真的。 两人面面相觑。 这不是战斗,这是斗心眼啊。 第138章 天授 赵延年打算撤了。 右大将被他刺激成那样都没有暴走,这也太能忍了。再耗下去,他也讨不着便宜,不如直接开溜,换一个战场。 张威却不同意。 虽说计划不如变化,眼下的战果不如预期。可是他们三个人吸引了这么多匈奴人,甚至连右大将都被牵制住了,不能南下,对高阙塞以及朔方、五原的反击都有大利。 哪怕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他们的确可以走山路离开,但如此一来,右大将也会离开,可能重新考虑南下。 就算右大将不走,继续追击他们,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他们被匈奴人追得疲于奔命,没有个喘息的时候。 与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和右大将对耗,看谁更有耐心。 实在不行,再撤也来得及。 如果右大将熬不过,先撤了,他们还要有机会追上去,多砍几个脑袋。 主力咬不住,杀几个殿后的总没问题吧。 赵延年觉得有理。 相比之下,自己有点太毛躁了。 “行,听你的。”赵延年嘿嘿一笑。“我觉得你做个燧长太可惜了。你比老王头更适合做塞长,甚至可以做个都尉。” “可惜我没有漂亮的姊妹,否则别说塞长、都尉,将军也做得。”张威笑道。 赵延年摇摇头,有点无语。 他在边塞几个月,听惯了这种很难说是什么心态的调侃。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卫青是因为姊姊做了皇后才封侯拜将,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卫青本人的才能。 天子对卫青有没有偏袒? 自然是有的。 但卫青能封侯拜将,只是因为天子的偏袒吗? 显然不是。 卫青对汉军骑兵战术战法的改进,以及之后霍去病大胆穿插,千里奔袭的胆气,都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军事变革,这才是他们能够建功立业的根本原因。 天子的恩宠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发光的机会而已。 但普通人不这么看,就连大史学家司马迁,都将卫青、霍去病的成功归于天幸。 赵延年清楚这一点,但是他无法向其他人解释。每每听到这些言论,他能做的只是苦笑。 他甚至不能为卫青辩解,以免被人当作攀附权贵。 这时候的汉人,尤其是戍卒,侠气极重,非常讨厌攀附权贵的人。 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一般不参与此类讨论。 嘴炮解决不了问题,有这时间,不如练武。 决定了不走,赵延年就和张威作了分工。 张威守在险要之处,不让匈奴人继续深入。 他则游走于山岭之间,偷袭匈奴人,让匈奴人不敢过于深入,同时绷紧神经。 既然决定对峙,那就谁也别想闲着。 他虽然没有赵破奴的超远射程,可是三五十步以内,即使面对以骑射着称的匈奴人,他同样有一战之力,尤其是在险峻陡峭的山岭上。 下了马的匈奴人和瘸子有区别,但不大。 —— 赵延年小心翼翼的翻过一首山岭,平复了一下心情,调整呼吸,凝神倾听。 隔着一块巨石,几个匈奴人就在十步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 听得出来,他们被这一天的追逐搞得也很烦躁。 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明明离汉境只有几十里路,就是不能冲进去掳掠一通,只能在这里对峙,这一趟大概率要白辛苦,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怨气。 赵延年听了一会,很同情他们,决定帮他们解脱。 抽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手指间,深吸一口气,闪身而出。 拉弓如闪电,放箭似流星,“嗖嗖嗖嗖!”四箭连发。 最后一支箭刚离弦,赵延年就抽身急退,根本不给匈奴人反应的时间。 至于匈奴人的死活,他也不在乎。 反正不能割首级,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的就是制造恐惧。 片刻之后,一个匈奴人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惨叫。 赵延年藏在隐秘之处,静静地听着,估计出了自己的战果。 三死一伤,或者两死两伤,他似乎听到一个重伤者的呻吟。 匈奴人听到呼救声,立刻赶了过来,脚步声杂乱,至少有十多人。 赵延年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 匈奴人将伤者围住,询问情况,得知他们被人偷袭,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见,顿时紧张起来。有人将伤者送下去,有人三五成群,互相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搜索起来。 其中一人走到了赵延年附近。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落到赵延年身上时,赵延年突然起身,拉弓放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随即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块巨石的后面。 匈奴人握着箭羽,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的同伴听到了声音,转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招呼其他人,一边急退。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再次闪身而出,连发两箭,将两个匈奴人射倒,随即一个倒跃,再次消失在乱石群中。 两支羽箭急身而来,却慢了一步,射在石头,火星四溅。 匈奴人一边急射,一边围了过来,好容易将巨石围住,眼前却空无一人。 匈奴人面面相觑,面色如土。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决定撤退。 在这样的地形,面对赵延年这样的对手,他们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百夫长收到消息,也吓了一跳,随即下令后撤至略微宽敞一些的地带,结阵待敌。 山林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 右大将坐在刚立起来的帐篷里,正在生闷气,突然有人来报。 前面的山谷里交手了,战况还很激烈。 右大将一跃而起,又惊又喜。 他命人进攻,过了这么久,前面还没什么动静,连佯攻都不像,显然前面的士卒是在敷衍他,不愿意面对赵延年。 突然之间,双方就开战了,说明还是有勇士的。 “和谁交战?” “不清楚,对方像鬼魅一般,在山岭间游走。我们伤了好几个人,都没看清他的样子。” 右大将一听,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顿时又落了回去。 什么战况激烈,明明就是单方面挨打。 不用说,对方肯定是赵延年。 只有他,才能在如此地形来去自如,神出鬼没。 按贵山说的,悬崖都挡不住他,更何况这些山岭。 他有些头疼。 不往前逼,就给不了赵延年压力,只能看着他们在山里睡觉。 往前逼,双方交手,己方又明显吃亏,被赵延年单方面屠杀。 这可怎么办? 一千精锐,面对着区区三人,就是拿不下。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 早知如此,还是应该在山谷外截住他。 但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解决问题,还得想办法。 右大将叫来了贵山。“你说,怎么办?” 贵山沉吟了良久,也有些无语。“右大将,赵延年与我们以往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同。我感觉……他已经不是人了,普通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这……的确是第一次遇见。” “他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普通人。当初赵归胡……” 提到赵归胡,右大将突然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赵归胡会改名字,而且叫破奴,真是……想不到。” “是啊,谁想得到呢,当初他那么铁了心的要留在草原上,都怪这赵延年。” “怪他有什么用。如果赵归胡真不肯回去,赵延年又能奈何。”右大将摇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开。“赵归胡当时就对我说,这个赵延年与众不同,除了习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杀大巫师,没有其他原因,只是觉得大巫师烦,打扰他习武了。” “大巫师……真是他杀的?” “是,我听赵归胡亲口说的,仆朋也证实了。一刀,只用了一刀。”右大将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匈奴右部的大巫师就死了。” 贵山面色微变,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很清楚,大巫师出门不会独自一人,他身边至少有四五名勇士。 但是这些人,都没挡住赵延年。 “一个人的武艺,可以高到这种地步?”他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赵归胡。”右大将轻笑一声。“他说,如果你能像赵延年一样,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心思都用来练武,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强大,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已。赵延年用了三年,我们可能要用五年,甚至十年,但最终是可以达到的。” 贵山苦笑着摇摇头。“赵归胡自己都做不到吧。这事看着简单,实则很难。” “是的,赵归胡也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大巫师没有错,这样的人是上天所授,是真正的天武士。只有真正的天之子,才能配得上他的效忠。” 右大将目光灼灼,握紧拳头。“所以,我一定要收服他。相国,你想想办法。” 贵山沉吟半晌,轻声说道:“既然谷中不便展开,那就只能引他出谷了。” 第1章 我是谁? 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将婆娑的树影投射在满地的落叶上,斑驳流动,自有一种别样的疏离美感。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在山谷中传出很远很远,让人更觉幽静。 若有若无的“沙沙”轻响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两个强壮高大的身影渐渐露出轮廓,最后在一棵合抱的大树下会合。他们弓着腰,虽然身材高大强壮,落地却极轻,仿佛是潜行的猛兽,不露一丝痕迹。手里握着弓,搭着箭,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射击。 树影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略显急促的喘息却暴露了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焦灼。 一个中年男子哑声说道:“归胡,延年那小子藏哪儿去了?我们都找两圈了,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留着髡发,穿着左衽无袖单袄,是一个匈奴人。脸上皱纹很深,须发半白,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我哪知道?”另一个年轻些的壮年男子喘了口气,没好气的说道:“我要是知道,早将他揪出来了。” 他披着头发,穿着右衽单衣,却是个中原人。 “信你才怪,你们这些中原人,最狡猾了,嘴和心两个样。” “那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害了你仆朋。” “那倒不至于,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匈奴男子舔了舔嘴唇。“万一哪天我死在战场上,我还指望你带我回家呢。我那婆娘和儿子、女儿,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我对你家那凶婆娘没兴趣。”中原男子环顾四周,呲了呲牙。“你说……那小子会不会偷偷回去了,把我们俩扔在这里受冻。” “说不定啊。就我这鼻子,他要真在这儿,不可能闻不着。”匈奴男子迟疑了片刻,又道:“除非他真是狸奴(猫)神附了体。” “别胡说!”中原男子出声喝止。“你忘了上次大巫师的事了?右贤王现在还在找他呢。” 匈奴男子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两人沉默着,绕着树又走了两圈,最后直起腰,将手中的箭收回箭囊。 “走吧,这小子肯定……”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突然从头顶传来,他们身形一动,向不同的方向扑去,同时中原男子张弓搭箭,匈奴男子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看向树顶。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树后闪出,抢到匈奴男子的面前,手臂前伸,手掌印在了匈奴男子的心口。 “仆朋,你死了。”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和一口白牙。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眉清目秀,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 仆朋愣了片刻,缓缓放下高高举起的环首刀,苦笑道:“我死了,你也活不成。这么近的距离,归胡一箭就能将你和我串在一起,你想跑都跑不掉。” “他在你前面就死了。”少年收回手掌,将握在掌心的短刀插回腰间。“在他仰头的那一刻,我的弩箭就射穿了他的咽喉。” “弩?”仆朋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就看到了少年左手的小弩。“延年,你什么时候做出了弩?” “昨天。”少年收起弩。“这还要多亏你儿子送我的玩具。” “玩具?” “那是一个弩机的部件。”少年咧嘴一笑。“我找了好久,没想到你儿子手上那个就是。” “我……”仆朋无语。 “延年,你这是耍赖啊。”持弓的中原男子收起了弓,捂着咽喉走了过来,声音有些哑。“你有弩,也不告诉我们,这算什么公平比试?”说着,递过一支去了箭头的弩箭。 少年收过弩箭,摸出箭头装上。“如果在战场上,敌人会告诉你有多少兵力,有什么武器吗?这个要你们自己去侦察,去分析。我又不是没给过你们暗示,是你们自己没当回事。”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下山。 今天的比试又输了,两个男子虽然有点不服气,却还是跟在少年左右,小心翼翼地听他分析,不时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看他们这熟练的模样,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出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远远地看到山坡上有三个帐篷,帐篷间点着篝火,一个粗壮的身影正在篝火前忙碌,两个更小一些的在一旁玩耍。 “这婆娘,怎么突然宰了羊?”仆朋愣了一下,嘀咕道。他吸了吸鼻子,又道:“看,还有酒,我都闻到酒香了。” 归胡抹了抹脸,有点尴尬。“她肯定是以为我们俩今年能赢一回,宰了羊为我们庆功,没曾想我们又输了,再好的羊也没脸吃,再好的酒也没脸喝。” 少年眼神微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来到帐篷前,正在忙碌的年轻女人直起腰来,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伸手提起一旁的青铜酒壶,倒了一杯马奶酒,递了过来,笑道:“阿弟,来,喝一杯庆功酒。”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庞,脸色黝黑,粗糙的两颊泛红。腰肢粗壮,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少年双手接过木杯。“多谢阿嫂。” 仆朋也看到了酒壶,一个箭步赶了过去,提起细看。“你这婆娘,今天是发什么疯,居然舍得将这酒壶拿出来用?不是说留给小鹿做嫁妆的么。” “用一下又不会坏。”女人打了仆朋一眼,抢过酒壶,又给少年添了一杯。“来,再喝一杯壮行酒。” “壮行?”仆朋大吃一惊,转头看向少年。“延年,你真要走?” 少年笑了笑,没说话。 仆朋还要再问,被归胡伸手拉住。“别问了,他一心要回塞内,我们留不住他的。好好喝顿酒,明年送他出发。” 仆朋叹了一口气,咬咬牙。“行,今天喝个痛快。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在战场上了。” 他抬手一拍少年的肩膀。“你要是杀了我,可不能让我抛尸荒野,一定要将我送回来,再娶了你嫂子,把雷电和小鹿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带到长安去……” 少年连忙捂住仆朋的嘴。“要带你自己带,我在长安等你。” “我哪有本事去长安。”仆朋苦笑道:“我就是一个除了一身笨力气,什么也没有的匈奴人,别说长安,连长城都过不去。” “谁说的,你有嫂子和雷电、小鹿,还有归胡和我。”少年用力搂了搂仆朋的肩膀,只是仆朋身材高大,比他高出半个头,看起来有些别扭。“就算我走了,归胡不是还陪着你嘛。他是铁了心留在匈奴,坚决不肯回去的。” “嗯,他是好朋友。”仆朋伸手拉过归胡,哈哈大笑。“我们死都要死在一起。” “我才不想和你死在一起呢。”归胡嫌弃的甩开仆朋,大步走了过去。“嫂子,快给我来杯酒,我可馋坏了。” 年轻女人笑盈盈的递过木杯,又给仆朋塞了一只木杯,双手捧起青铜酒壶,给他们倒满酒。 归胡一饮而尽,来了兴致,张开双臂,开始围着篝火转圈舞蹈。 “仆朋、延年,喝酒!雷电、小鹿,快来跳舞,今天不醉不休。” 敦实得像头小牛的雷电拖着才三岁的妹妹小鹿,从帐篷里奔了出来,各牵着归胡一只手,加入了舞蹈。 仆朋见状,也一口饮尽杯中酒,摇头甩臂,开始跳舞。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欢声笑语,混合着肉香酒香,弥漫在草原的夜空中。 —— 夜深人静,篝火渐冷,空气中的羊肉香气和酒香也渐渐被夜风吹散,各相隔十余步的两个帐篷里一个响起了鼾声,另一个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喘息,像春天的气息一样撩人。 洗漱完毕,正准备盘坐练习吐纳的少年赵延年嘴角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个仆朋,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种马,一把年纪了,又醉成那样,老婆还怀了孕,还不忘夫妻间最爱做的运动。 相比之下,归胡清心寡欲得简直不像男人。 但他明白,归胡并不是清心寡欲,只是他心里有人,容不下别人。 归胡也姓赵,本是塞内的汉人,几年前才逃到草原上。 不,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汉人,而是秦人。 自从秦末大乱,河南地被匈奴人重新夺回之后,一直属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的领地,汉朝从来没有真正控制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他们有的认为自己是匈奴人,有的认为自己是秦人,甚至有的认为自己是赵人,唯独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此时的汉朝,还不是后世历史中的强汉。 相比于强大的匈奴,汉朝还是软弱可欺的邻居,在匈奴的兵威下,不得不纳贡和亲。 没有人以汉为荣。 即使是真正的汉人。 但他不同。 他表面上和归胡差不多,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少年,流落草原,被仆朋夫妻收留,可是他的内心,却是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穿越者。 在他的心里,强汉盛唐就是华夏文明的最强音,就是华夏武德充沛的巅峰时代。 他甚至觉得,命运让他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让他一展身手,参与到这个时代的洪流中去。 作为一个古武爱好者,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有用武之地? 为了这一刻,他准备了三年。 入门先站三年桩。 三年的站桩练习,让他顺利地迈进了武道的大门,身体素质也达到甚至超过了前世的最佳状态。 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他都远远超出了普通人。 这也是他能以一敌二,轻易击败归胡和仆朋,被他们称为狸奴(猫)附体的根本原因。 明天,他将离开这里,南下中原,返回自己的家园故土。 他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听赵归胡说,他的口音是五原、上郡一带的,离边塞不远。 不过上郡也是胡汉杂居,所以他是汉人还是匈奴人,不太好说。 他一直不以为然,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个汉人,但离别之际,仆朋的话让他有些心乱。 和仆朋一家相处这么久,他并不觉得匈奴人全都十恶不赦,必须赶尽杀绝。 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仆朋,应该杀了他吗? 在那种场合下,他可没把握保持冷静,看清每一个敌人。 可他的武艺还是仆朋教的呢,尤其是射箭。 仆朋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神箭手,教了他和归胡不少射箭的窍门。 至于仆朋的妻子,他称为嫂子的匈奴女人林鹿,于他更有半母之恩。 在他的记忆深处,有林鹿解怀喂他母乳的印象。 当时的他奄奄一息,连粥都喝不了。正好林鹿刚刚生了女儿小鹿,喂了他十几天母乳,才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 还有赵归胡。 赵归胡虽然是中原人,但他却更愿意做个匈奴人,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一提到汉朝,他总是满脸不屑。 “那个靠女人活着的皇帝,有什么好说的,扫人酒兴。” 面对赵归胡的不屑,赵延年无法反驳。 毕竟和亲的确是汉朝持续几十年的国策,强势如吕太后,面对匈奴单于的调戏,也只能唾面自干。 但他更清楚,汉朝很快就要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一步步成为真正的强汉。 不久前,他听仆朋说,汉朝皇帝的小舅子将军夺取了河南地,设置了朔方郡。 匈奴人正打算起兵报复。 如果他不走,很可能会被征召,成为匈奴南侵大军的一员,成为闯入自己家园的强盗。 仆朋一家属右贤王部,河南地的楼烦王、白羊王本来也是右贤王的部下,丢了河南地,右贤王不可能不有所行动。 加入匈奴大军,入侵自己的家园,他无法接受,也绝不肯做。 他必须回到朔方,成为汉军的一员,抵抗匈奴人的入侵。 可是万一在战场上遇到仆朋、赵归胡,怎么办? 赵延年想不出解决办法。 随着一声低吼,喘息声渐渐停止。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呼吸,开始练习吐纳。 几息之间,他就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胎息状态。 —— 数里外的山坡上,静静地伫立着两匹战马。 战马轻轻地打着喷鼻,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 秋后的草原渐冷,感觉到了末日气息的蚊虫更加疯狂。 马背上的骑士一动不动,宛如石雕,看着远处篝火旁的身影消失,这才互相看了一眼,拨转马头,向西奔驰而去。 跑了数里,转过一个山坳,眼前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沿着河边向北走了一会儿,眼前突然亮了起来,河岸的草地上,大大小小近百个帐篷,中间一个帐篷最大,装饰华丽,帐篷旁还立着一个装饰着狼尾的大纛。 帐篷前都有篝火,像星光一样照亮了整个河谷。 骑士在营地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士卒,同时大声回应口令,匆匆入营,来到中间的帐篷前。 几个匈奴人正围着篝火而坐,他们衣饰华丽,面皮白晳,眉眼间更加从容。 正中是一个年轻人,相貌英俊,只是眼神略显阴鸷。 他瞥了一眼赶到面前的骑士,直起腰,用手中的树枝拨了拨篝火。 “说。” “回右大将,和之前得到的消息一样,一个匈奴男子,带着妻子和……” 年轻人眉头微皱,抬手将带着火的树枝抽在骑士的脸上。“说重点。” 火星溅在骑士的脸上,点燃了他的头发。 骑士却不敢躲避,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是,那个年轻中原人在这里。” 年轻人转头看向身边的老者。“相国,现在就动手吧。办完事,睡个安稳觉。” 老者没说话,却对骑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头发已经烧了一半的骑士如逢大赦,连忙起身走到远处,手忙脚乱的拍打头上的火。片刻的功夫,他的头发已经烧完,烧伤了一大块头皮。 老者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右大将,右贤王给我们的命令是找到他,问清大巫师的去向,不是杀了他。单于病重,左贤王找各部落的大巫师问天意,我们部落的大巫师不见了,必须找人顶上。如果这个中原人少年……” “你也说了,他是中原人,怎么能做我们的大巫师?” “中原人怎么了?”老者微微一笑。“当年辅佐冒顿大单于的中行说就是中原人。” 年轻人一时语噎,转头看着摇曳的篝火,迟疑了半晌才道:“我不喜欢中原人,更不想一个中原人在我身边出主意。有相国,我就够了。这么多年了,我就信得过你。” “多谢右大将的信任,可是我老了,随时可能要去服侍天神,不能再陪着你了。”老者拿起牛角杯,喝了一口酒,看向远方,眼神中多了一丝忧虑。“这几年,汉朝皇帝的胆子越来越大,接连派兵犯我匈奴,今年更是连河南地都夺了去。如果我们不能还击,让他知道匈奴不可欺,将来会失去更多。这个时候,大单于的身体……” “相国,你真是老了,胆子也小了。”年轻人忍不住反驳道:“他们夺河南地是偷袭,又不是真打败了楼烦王、白羊王。别看他们现在高兴,又是修城又是移民的,等我匈奴大军一出,那些城也好,人也罢,都是我们匈奴人的战利品。” 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树枝扔进篝火,拍拍身上的灰尘。“论打仗,我们匈奴人什么时候怕过中原人,还要一个中原人帮我们出主意?中行说那老阉人,也就是在大单于身边说些闲话罢了,真上了战场,他是骑得马,还是拉得弓?” “右大将……” 老者还要说,年轻人却摆摆手,大声喝道:“图诺,图诺。”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匈奴人大步赶来,抚胸施礼。“右大将。” “带上你的人,将那个中原人抓来,其他的由你处置,不要来烦我。” 图诺躬身答应,转身离去。有卫士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奔向自己的营地。 片刻后,一百骑士驰出了营地,在那两名斥候骑士的带领下,向山谷外奔去。 第2章 想走,没那么容易 赵延年睁开了眼睛,眉心微蹙。 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延年,延年。”帐外传来赵归胡的声音,带着焦急。“快醒醒,快醒醒,有人来了。” “归胡兄,我在。”赵延年一边应着,一边迅速穿上衣服,带上武器。 在草原三年,他已经习惯了随时准备战斗。 草原上的人很热情,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也能留宿帐内,像家人一样对待。 可是有些草原人又过于热情,经常不请自来,杀人劫货,将你的家变成他的家。 他们有可能是流寇马匪,也有可能是曾经一起喝酒吃肉的好邻居。当生存成为问题的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穷凶极恶的敌人。 要想在草原上活下去,就必须有自保的能力。 准备妥当,刚刚钻出帐篷,赵延年就看到了衣冠不整的仆朋。仆朋从赵延年身边冲过,大声喊道:“延年,上山,立刻带着你嫂子他们上山。” 赵延年回头,看到赵归胡已经站在大车旁,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仆朋则冲向系在一旁的马匹,准备解开马缰。 不管是迎战还是逃跑,又或者是取胜后的追击,没有马是不行的。 远处的夜色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蹄声杂乱,不是一匹两匹,甚至不是十匹二十匹,至少有百匹。 蹄声沉重,不是纯粹的马群,而是驮着人的战马。 近百骑士来袭,就算他们三个武艺再好也没有胜算,所以赵归胡、仆朋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他们负责阻击,他则带着女人、孩子到山上的树林中躲避。 到了树林里,他们才能发挥熟悉地形的优势,与对方打上几个回合。 这是这几个月训练的结果,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说话间,林鹿也冲出了帐篷,她一手掩着衣襟,一手抱着女儿小鹿,雷电跟在她后面。 虽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都是懵的,雷电却没有任何犹豫,出了帐篷就往不远的树林狂奔。 这是草原上的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 赵延年也跟了上去,在奔跑的同时摘下了弓,搭上了箭,目光看向前方两侧的夜色深处。 按照匈奴人的作战习惯,在主力出击之前,一定会安排游骑到敌人的侧后方包抄,即使是规模很小的战斗也不例外。 何况出动百骑的战斗,规模已经不小。 不出所料,刚准备跑了几步,黑暗中就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 “当——”一声脆响,跑在最前面的雷电倒地,打了个滚。 赵延年立刻举弓搭箭,向箭矢来处连射两箭,奔到雷电身边,将雷电提了起来。 “受伤没?” “没事。”雷电毫不在意的说道:“只是酒壶可能破了。” 赵延年抽空低头一看,才发现雷电怀里抱着那个青铜酒壶。 “你抱着酒壶干什么?”赵延年有些恼火。都什么时候了,还带着这么重的东西,怪不得跑这么慢。 他之所以叫雷电,就是因为跑得极快,像闪电一样。 “这是小鹿的嫁妆,不能丢。”雷电理直气壮的说道。 赵延年语噎,没空再理他,一个箭步冲到雷电的另一侧。 他射了两箭之后,刚才射雷电的那个敌人没有了声音,马蹄声也慢了,应该是被他射中了。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另一侧。 “汉家赵延年在此,谁敢一战?”情急之下,他大声叫阵。 没办法,他身后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没有自保的能力。如果匈奴人分头攻击,他无法保护所有人。 雷电被他怀中的青铜酒壶救了一命是幸运,这样的幸运不会一直有。 这么大的阵势,不太可能是牧民之间的互相抢劫,或者是路过的马贼,更大的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亮明身份,吸引火力,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话音未落,黑暗中有马蹄声突然响起,接着便有箭矢破风之声。 不过这箭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射向他的前方,是为了阻止他逃跑。 赵延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不是想杀死他,而是想活捉他。 此时此刻,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真要对方想杀死他,就算他是项羽再世,没有盔甲在身,也挡不住一阵集射。 “杀!”赵延年拉弓急射,一口气射空了箭囊。 看不清对手,他也顾不上什么准头,只能尽可能的急速射击,以数量阻止对方迅速接近,给林鹿母子三人留出逃跑的时间。 “扑通”一声闷响,有人被他射中落马。 赵延年暗自庆幸,迅速将弓背在身上,右手拔出了环首刀,左手拔出了短刀,反握在手中,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练习弓箭的时间不长,远不如刀使得顺手。 一骑从黑暗中冲出,冲向正在奔跑的林鹿。 走得近了,马背上的骑士认出了林鹿,发现是个女人,立刻放弃了活捉的计划,放马直冲。 飞奔的战马,一旦撞中,足以将林鹿撞飞。 “嫂子小心!”赵延年大吼,同时奋力甩出了手中的长刀。 长刀在空中翻着滚,呼啸而去,直奔策马奔腾的骑士。 骑士挥刀劈砍,却他低估了赵延年这一掷的力量和速度,慢了一步,被长刀刺中腰间,深入腹部。刀上余力不减,骑士翻身落马。 战马却速度不减,继续向林鹿冲去。 赵延年束手无策,鞭长莫及。 就在他绝望的注视下,即将被战马撞中的林鹿向前扑倒,在地上打了个滚,险而又险的避开了战马,然后又爬了起来,继续向树林飞奔。 赵延年长出一口气,飞奔过去,从骑士的身上拔出战刀,顺手一刀割断了骑士的脖子,冲入树林。 鲜血泉涌而出,正在挣扎的骑士断了气。 “嫂子,雷电,你们怎么样?”赵延年躲在树后,一边瞪大眼睛注视着黑暗,一边大声叫道。 “我们没事。”林鹿喘息着应道。“雷电,抱着妹妹,往里面走,越远越好。” 雷电应了一声,接过小鹿,往树林深处跑去。 “嫂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跑得太急了,岔了气。”林鹿喘息了一会儿,又说道:“阿弟,你赶紧走,他们要抓的是你,不会为难我们的。” 赵延年没动,他不相信林鹿的这句话。 对方杀气腾腾而来,怎么可能放过其他人。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该意气用事,杀了那个非要收他为徒的巫师,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仆朋他们一家怎么办?赵归胡怎么办? 树林外,马蹄声再次急响,赵归胡和仆朋冲破了敌人的包围圈,策马冲进了树林。 紧接着,更多的骑兵追了过来,在树林外停住,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树林,照亮了赵延年等人的身影。 “老婆,你怎么了?”仆朋翻身下马,大叫道。 赵延年回头,看到林鹿倚着一棵树坐在地上,两腿张开,裤子已经被血染红,地上也全是血。 更要命的是,她的肚子上插一支箭,箭矢深入,只看到一截箭羽。 林鹿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却一动不动,显然是快不行了。 赵延年顿时血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日你先人!”他一声暴吼,从藏身处冲出,挥刀杀向树林外的匈奴人。 第3章 草原不养闲人 百夫长图诺轻踢马腹,在两个骑士的护卫下,赶到树林外。 没能及时围住对方,反而让对方逃进了树林,这让他非常恼火。 右大将是什么脾气,他是清楚的。 草原不养闲人,右贤王庭更是如此。 一百骑围不住三个人,这会让右大将怀疑他的能力,将他归入无能之辈一类。 从此以后,再想扩充领地,领更多的人就难了。 至于接替白羊王、楼烦王,占据重新收复的河南地,那就更别想了。 如何才能捉住那个可恶的中原少年,挽回脸面,现在是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当他看到一个身影从树林中冲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喜。 这人说的不是匈奴语,显然是汉人。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从他的身形来看,这显然是一个还没完全成年的少年,不是三四十岁的壮年。 所以,这就是他要抓的中原少年,那个与大巫师失踪有关的中原少年。 “抓住他!”图诺下意识的大叫着,带着说不出的欢喜。 真是天神保佑,本来以为已经逃脱的猎物居然主动送上门了。 片刻之后,图诺又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右大将的命令是活捉! “要活的。”他连忙又补了一句。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在他说话的瞬间,那个中原少年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在火把的照耀下,刀光再闪,两个迎上去的匈奴骑士翻身落马,一个捂着咽喉,双目圆睁,一个握着右腕,失声惨叫。 显然一个被割断了咽喉,一个被割断了手筋。 这比一刀砍断脖子,或者一刀砍断右手难多了。 如此轻灵而狠辣的刀法,征战了大半生的图诺从来没见过。 这少年真是被什么浚稽山里的灵怪附了体吗,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精妙的刀法? 图诺心中充满疑问,但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赵延年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 和图诺一样,其他的匈奴人也没想到赵延年会杀出来。在如此悬殊的力量面前,他们都觉得稳操胜劵,接下来就是如何进入树林搜索的事。 就算要防,也是防着树林里射出的冷箭,而不是冲出来短兵相接的赵延年。 这些误判给了赵延年机会。 双刀看走,他几步迈出,就像游龙一般穿过了匈奴人并不紧密的防线,顺手割断了一名匈奴人的脖子,一名匈奴人的右腕,来到了图诺面前。 他不认识图诺,但是从图诺头上的青铜盔和身上的札甲,他知道这是一个匈奴贵人,是这些匈奴人的首领。 在草原上,甲胄是奢侈品,普通匈奴人根本装备不起。 仆朋从十来岁开始参战,到现在都没穿过真正的甲胄。刚拿到那只青铜壶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请人改铸成头盔。只是因为找不到工匠,才退而求其次,用作小鹿将来的嫁妆。 所以,眼前的这个匈奴人就是林鹿之死的罪魁祸首。 他必须死。 赵延年一跃而起,挥刀下劈,正中图诺的头盔。 “当!”火星四溅,但图诺却安然无恙。 除了吓出一身冷汗。 赵延年落地,心生后悔。 果然不能太冲动,否则就会犯错。 他当然知道手中的环首刀劈不开头盔,只是血上了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一刀将眼前的匈奴人劈成两半,结果错失良机。 一着失手,反应过来的匈奴人立刻围了过来,堵住赵延年的退路。 图诺本人也抽出了腰间的战刀,顺势砍向赵延年的脖子。他也是征战多年的勇士,即使被赵延年一刀砍得心惊胆战,依然劈出了极具杀伤力的一刀。 但他还是失望了。 就在他的眼前,赵延年消失了,没有了踪迹,只有和他同样莫名其妙的骑士。 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觉得腋下一凉。 他扭头向右侧看去,看到一闪而没的寒光。 右腋剧痛,血痛了出来,瞬间浸湿了衬在札甲里的丝衣。 他的右手也抬不起来了,那一刀从腋下没有甲片的地方刺入,重伤了他的右肩。 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医治,他将成为一个废人。 图诺心头一阵灰暗,随即狂怒。 “杀死他!” 骑士们齐唰唰地看向图诺,他们没看到图诺中刀,却被图诺的命令搞糊涂了。刚刚还说要活捉,怎么突然又改成了杀死? “杀——”图诺再次大呼。 话音未落,一声羽箭从树林中飞出,正中他大张的嘴巴,“噗”的一声轻响,又从后脑射出,带出一片血雾和两块碎骨。 图诺的吼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树林,然后缓缓栽倒。 “呯”的一声闷响,图诺倒地,气绝。 匈奴骑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举弓,向树林中射出一阵箭雨,同时踢马后撤,远离树林。 他们可以凭借数量优势压制树林里的对手,却没把握射杀藏在树后面的对手,只能先拉开距离。 匈奴人后撤,就连图诺的坐骑都跟着撤了,只留下了图诺以及另外两名骑士。 当然还有赵延年。 赵延年抓住了这个机会,拖起图诺的尸体,返回林中。 “仆朋,这应该是个匈奴大官,这身甲胄不错,归你了,赶紧穿上。”赵延年扑到林鹿面前,双膝跪倒,泪水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在这一刻,他真的后悔了。 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会杀死那个强人所难的巫师。 他不相信巫术,但他却非常清楚,林鹿的死和他的一时冲动密不可分。 林鹿脸色苍白。她喘息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摸着赵延年的脸。“阿弟,这不是你的错,匈奴人……就是这样,没几个人能活到……活到老死。回去吧,带着雷电和……小鹿,我不想他们做匈奴人,我想他们……我……想……他们……” “好,好,我带他们走,我带他们去中原……”赵延年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他可以于百骑之中杀死图诺,但他却无法救回林鹿,救回这个曾救了他一命的匈奴女人。 林鹿长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手慢慢滑了下去,落在隆起的小腹上。 “婆娘——”仆朋抱着林鹿,失声痛哭。 “阿妈——”雷电拖着小鹿跑了回来,看到这一幕,呆了片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怀里的青铜酒壶也落在了地上。 小鹿呆呆地站着,抽泣着,茫然的看着这一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归胡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转头看了看林外,抬脚踢了仆朋和赵延年两下。 “仆朋,延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仆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林外的匈奴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些狗贼,杀了我婆娘,还想跑?老子要将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图诺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又去剥图诺身上的札甲。 赵归胡眉头皱得更紧。“仆朋,不要冲动,图诺死了,这些匈奴人既不进攻,又不退,想必是在等人。” 赵延年也冷静下来,伸手接住了热血上头的仆朋。“阿哥,你带着嫂子和雷电、小鹿先走,我和归胡阿哥断后。” 赵归胡有些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仆朋还待争辩,赵延年又说:“敌人太多了,我们一旦被包围,很难全身而退。嫂子已经不幸,我们总不能将她留下这里,让敌人糟践。你带着她先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再谈报仇的事。” 仆朋看看林鹿的遗体,咬咬牙,将刚刚剥下来的札甲披在赵归胡的身上,又摘下头盔,戴在赵归胡的头上。“归胡,照顾好延年,我去去就来。” 赵归胡没有推辞,系好札甲,戴好头盔。“我在,延年在。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杀了不该杀的人。” 第4章 天命在匈奴? “图诺死了?”右大将眯起了眼睛,神情诧异。 “死……死了。”跪在他面前的骑士颤抖着,不敢抬头。 按照习惯,百夫长战死,他们这些亲卫全都要处死,以惩罚他们的保护不周。右大将又是一个脾气乖张的人,一个回答不称心,说不定现在就会杀了他们。 甚至不会让他有站起来的机会。 右大将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转头看向相国,按着膝盖的手指慢慢握成拳。 相国皱着眉。“他们逃进林子里去了?” “是的。” “图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一点。” “是。”骑士咽了口唾沫,想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可是想起图诺被杀的那一幕,恐惧却像严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刺得他浑身冰冷。“那个中原人从树林里冲出来,像只狸奴,眼睛一眨就到了百夫长的面前,一刀砍在百夫长的头盔上。” “然后图诺就死了?”右大将冷笑道。 “不是。”骑士摇摇头,眼中露出更浓的恐惧。“他没能砍破百夫长的头盔,我们又围了过去,准备挤死他。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不见了,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百夫长就惨叫了一声,被一箭射中了嘴,死……死了。” “这什么屁话。”右大将大怒,抡起马鞭就抽,骑士被抽了两鞭,却不敢动,只能咬着牙硬捱。 相国抹着花白的胡须,看着暴怒的右大将,一声不吭,眉头却皱得更紧。 右大将抽累了,气喘吁吁的喝道:“来人,把他拖远点,砍了。” “等等。”相国拦住了他。 “这种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右大将没好气的说道。 “入林搜索,人越多越好。”相国心平气和的说道:“给他一个机会死在战场上,也算是为图诺尽忠了。” 右大将听了,点点头,挥手让人将骑士拖到一旁去。 相国又道:“右大将,我们可能低估了他们。” 右大将一愣。“什么意思?” “你看,图诺领百人出击,却没能围住他们,让他们逃进了树林,而被他们反击得手,一箭毙命。这三人不仅身手好,勇气更是万里挑一。别的不说,换成是你,只有三人,面对不知来历的百骑时,好容易逃进了树林,还敢出林吗?” 右大将眉头颤了颤,欲言又止。 相国又道:“如今汉人不断出塞进攻,抢占了河南地,匈奴人内部又不和,正是需要勇士的时候。如果能让他们效忠你,这可是……” 相国压低了声音,看着右大将。 右大将眼神游离,迟疑半晌。“那……大巫师的事怎么办?” “且不说大巫师是死是活,眼下还不清楚。就算他死在这几个人手上,又有何妨?或许这就是他自己的命呢。要不然,他在王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来要浚稽山?” 右大将盯着相国看了又看,最后点了点头。“就依相国,如果他们肯效忠于我,我就饶他们不死。” 相国起身。“我去安排。” —— “延年,别那么紧张。”赵归胡靠着树坐下,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箭囊。“夜不入林,天亮之前,他们不会进攻的。” 一直盯着林外的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赵归胡,稍微放松了些。 他的武艺比赵归胡强,对敌经验却差了很多。 他走到赵归胡对面的树旁坐下。“他们是哪来的?” “不知道,但这里是右贤王的牧场,应该是右贤王的人。”赵归胡笑了笑。“你之前一直不肯留在匈奴,今天怎么为一个匈奴女人发了疯?” 赵延年没吭声。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林鹿是匈奴人不假,但林鹿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在自己的眼前被杀,而且很可能与自己杀了大巫师有关,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解释。 “还有,你刚才叫我和仆朋阿哥,这可不是汉人的叫法。你能这么叫我们,说明也可以做个匈奴人。” 赵延年皱了皱眉,没说话。 刚才情急之下称呼仆朋和赵归胡阿哥是前世的习惯,并不代表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匈奴人。 这个更没法解释。 “归胡兄,天亮之后怎么办?”赵延年岔开了话题。“他们现在不进攻,天亮之后肯定会进攻。” 见赵延年改了称呼,赵归胡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座山并不大,如果他们的人够多,完全可以将整个山围起来。我们没带足够的食物,在林子里藏不了几天,迟早会他们围死。你再能打,又能对付几个?” 赵延年没吭声,转头看向别处。 他从赵归胡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知道赵归胡对汉朝没什么感觉,一心想成为匈奴人,但他刚刚在仆朋面前说得那么慷慨,仆朋一走,他就有了想法,做人未免有些不地道。 “你别忘了,你答应了林鹿,要带雷电和小鹿去中原。”赵归胡打量着赵延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赵延年在想什么,但是他更清楚,赵延年没有其他的选择。 赵延年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武艺再好,也不可能以一当百,更何况敌人的数量远远不止百骑。 刚才若不是赵归胡趁乱一箭射杀图诺,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天亮之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对成百上千的骑兵追击,他更没有任何胜算。 他很愤怒,既愤怒于赵归胡的狡猾,更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武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别说带着两个孩子,就算是他一个人,也未必逃得出去。 “你说怎么办?” “杀死林鹿的人已经死了,图诺也被我们杀了,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杀死几十个匈奴人。有这片树林,我们和他们缠斗两三天不成问题。” “然后呢?”赵延年用嘲讽的语气问道。“放下武器投降?” 赵归胡摇摇头。“不是投降,是谈判。” “谁会和必死的人谈判?” “不,他们耗不起。”赵归胡很有把握的说道。“只要我们愿意谈,他们求之不得。” “在我们杀了图诺,又杀了他们几十人之后?” 赵归胡郑重地点点头。“匈奴人敬重勇士,你杀死越多的匈奴人,他们越是敬重你。再说了……”他看了赵延年一眼,放缓了语气。“你知道天王吗?” “天王?哪个天王?” “七年前,三十万汉军在雁门设伏,打算诱杀单于,结果还没打,计划就泄露了,什么也没捞着。那个泄露了汉军计划的雁门尉史,被单于封为天王了。” 赵延年明白了赵归胡的意思,心中更加厌恶。 赵归胡这是暗示他利用被他杀掉的大巫师,冒充天意,获取匈奴人的信任。 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拿那个毁掉汉军伏击计划的雁门尉史做例子。 “你很羡慕那个雁门尉史吗?” 赵归胡听出了赵延年的情绪,却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延年,我敬畏天命。天命在匈奴,我就做个匈奴人,这有什么错?” 赵延年被气笑了。 他打量着赵归胡,嘴角微挑。“归胡兄,你听说过天意弄人吗?老天最喜欢作弄人。几年前,单于的确逃过了一劫,但那只是老天对匈奴人最后的照顾。现在,匈奴人的天命要完了。今年是河南地,明年也许就轮到右贤王了。再过几年,就连单于都要逃之夭夭。” “河南地?”赵归胡也笑了。“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吧。” 第5章 天佑强者 赵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同意赵归胡的观点,也不喜欢赵归胡的选择,却不能不说赵归胡的想法有一定道理。 这个冬天,匈奴人肯定会大举出击,企图夺回河南地。 他痴迷古武,对历史上的战争略知一二,知道匈奴人最终没能夺回河南地。可是具体的时间,他却记不清楚,不敢确定匈奴人今年入侵的胜负如何。 仅就经验而言,汉匈双方野战,取胜的一方大多是匈奴。 推而广之,不仅是汉人,算上以前的秦人、赵人,击败匈奴的办法也是利用战车和强弓硬弩,阵而后战,而不是与匈奴人追逐野战。 真正在野战中击败匈奴人的是卫青、霍去病,是他们率领的汉骑。 现在,卫青已经崭露头角,霍去病却还没出现,赵归胡有这样的想法也就不稀奇了。 他当然也不会为了一时嘴上快活,将这个秘密告诉赵归胡。 何况就算他肯说,赵归胡也未必肯信。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坏事,反而是一个机会。 “你刚才说,匈奴人敬重勇士,想要得到他们的尊重,就要多杀几个人?” 赵归胡点点头,伸手敲了敲身上的札甲。“最好是穿甲的。” 赵延年沉默不语。 匈奴人甲少,能穿甲的不是有身份的贵人,就是精锐。 可是有了甲,防护能力直线上升,想要杀死他们也就更难。 刚才他已经体验过了。 一刀砍在头盔上,火星四溅,对方却毫发无伤。 如果不是他步法灵活,从马腹下钻到了另一侧,刺中了对方的腋下没有防护的位置,赵归胡也未必有机会射杀他。 赵归胡这么说,显然是希望和自己配合,再杀两个这样的有甲匈奴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方便接下来与地位更高的匈奴贵人谈条件。 这倒不是坏事,多杀几个匈奴贵人,也能削弱他们的实力,间接为边塞的汉军减轻一些压力。 “我近战,你远射。”赵延年打定了主意,转头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喜上眉梢,伸过拳头。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伸出拳头,和赵归胡碰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仆朋回来了。 听了赵归胡的意见,他举双手赞成。“归胡,你的射艺进步很快,已经超过我了。能在那么多人包围中一箭命中,我做不到。” 赵归胡笑笑。“是你教得好,还有延年创造的机会好。那些匈奴人都去围堵他,没留意我。” 仆朋想了想,走到图诺的身边,在图诺身上摸了起来。 很快,他就摸到了图诺右腋下的伤口。 “延年,你是怎么刺中他的右肋的?”仆朋沉吟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在他的左侧。” “从马腹下钻过去的。”赵延年淡淡的说道。 赵归胡愣了一下,起身走到图诺的尸体边,单腿跪下,顺着仆朋的手摸了一下图诺的右肋,半晌才苦笑一声:“我说这人怎么突然叫得那么响,原来是这样。” 他转头对赵延年说道:“你是怎么钻过去的?当时黑漆漆的,那么多马聚在一起,你就不怕被马踩了?” “没想那么多。”赵延年说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能也是运气吧。” “还说你不是天命之人?”赵归胡起身走了过来,亲热地拍了拍赵延年的肩膀。“我要是大巫师,也想收你为徒。”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侧身避开。“再提大巫师,我翻脸了。” 赵归胡有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好,不提,不提。” —— 天色渐明,林间雾气很重,三十步之外就看不见人。 在相国的陪同下,右大将来到了林边,看着被雾气笼罩的树林,细长的眉毛紧皱。 这种情形对进攻的他们非常不利。 对方有神箭手,藏在暗中放箭,几乎百发百中,强攻的伤亡会很大。 围而不攻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等不起。 “相国,怎么办?” 相国抚着花白的胡须。“最好的办法是等,等太阳出来,雾气散了再进攻。” “还有呢?” “五人一组,三人持盾,两人持弓,四周围住,慢慢收紧。”相国不紧不慢地说道:“为了减少伤亡,让披甲的卫士上。” 右大将略作思索,便点头同意。 他带来了一百多卫士,人人有甲,武艺也比普通的骑士好,尤其是短兵相接。 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喜欢骑射,持刀盾近战的能力出色的不多,面对这种白刃战时,信心会严重不足。勉强派他们上阵,他们也不肯全力以赴,浪费时间。 右大将挥了挥手,叫来亲卫将,让他安排大部分的亲卫进树林作战,只留下十人护在身边。 相国觉得人数太少,又多留下十人,总共二十人保护右大将。 右大将虽然觉得相国过于小心,却也没说什么。他知道,相国是真心爱护他。 在相国的指挥下,两百多名骑士两人一组,将林子围住,保证相互之间看得见,一旦有情况,能够及时增援。八十多亲卫骑士下马,五人一组,每组之间相距十步,互相掩护着,缓缓进入树林。 看着部下渐渐消失在林中,右大将的心情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迫切的想说说话,掩饰心中的不安。 “相国,你说,单于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相国叹了一口气。“能不能熬过去,又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老了,这几年面对汉军作战,接连不胜,威严扫地。五月大会龙城的时候,就有人当面指责他无能,不配做冒顿、老上单于的子孙。” 右大将嘴角轻挑。“这倒也是实话,我们匈奴与汉人作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连龙城都被汉人袭击了,历代单于都不得安生,真是丢尽了祖先的脸。” 他昂起头,看向树林,轻摇手中的马鞭。“今年冬天,我们一定要夺回河南地,让单于和左部的诸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匈奴勇士。” 相国转头看了一眼右大将,斟酌了一下。“右大将,汉人休养了几十年,如今兵强马壮,已经不是当年,不能轻敌。而且汉人狡猾,诡计多,不能不防。几年前,若不是上天保佑我匈奴,雁门一战……” 相国想起那一战的惊险,心生不安,没敢再说下去。 右贤王出兵河南已是定局,这时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右大将撇了撇嘴,有点兴趣缺缺。 他没有亲历雁门之战,却听父亲右贤王听说过。匈奴人都说那是上天保佑匈奴,单于还封那个汉人尉史为天王。可是他却觉得,那是上天对单于最后的怜悯,然后就抛弃了单于。 上天不会保佑软弱的人。 军臣单于如此,如今的左贤王於单也是如此。 如果军臣单于死了,於单根本不配继位,应该由他的父亲右贤王继位。 就在他们父子信心满满的时候,汉人突然袭击,夺走了水草丰茂的河南地,给他们当头一棒。 此时此刻,右贤王不仅需要一场胜利,更需要上天的旨意。 偏偏这个时候,负责与上天沟通的大巫师又失踪了。 他紧急奉命寻找大巫师,费了好多心思,终于确定大巫师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这片牧场,原因是这片牧场的牧民仆朋三年前收留了一个汉人少年,而这个少年曾大病一场,险些死去。 更重要的是,这个汉人少年在病中说了一些谁也不懂的话。 这一切,都完美符合一个巫师的特征。 大巫师很可能就是为了他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汉人少年没能成为大巫师的传人,大巫师反而失踪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就在右大将恼火的时候,寂静的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第6章 小露锋芒 赵延年从树梢一跃而下,手中短刀左右两闪,扎穿了两名匈奴弓箭手的脖子。 鲜血涌出,匈奴弓箭手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三个手持刀盾的匈奴人听到背后响动,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持刀而笑的赵延年。 这给了赵归胡和仆朋绝佳的机会。 两人拉弓急射,连发数箭,瞬间射倒了三个匈奴人。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前后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两侧的匈奴人听到了声音,迅速包抄过来。 赵延年冲向左侧,利用树林的掩护,身如鬼魅,几个起落就冲到了匈奴人的身后,迫使匈奴人放弃救助受伤的同伴,返身迎战。 赵归胡也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一边向右侧奔跑,一边拉弓射击,一口气射出数箭。 右侧赶来的匈奴人一边跑,一边拉弓与赵归胡对射。 赵归胡虽然凭借着灵活的身法躲开了大部分的箭,还是被射中两箭。好在有札甲护身,又及时转身,避免了正面受箭,这才没有受伤。 转眼间,双方已经接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眉眼。 见赵归胡只有一人,却穿着图诺的甲胄,匈奴人顿时红了眼,扬刀大呼,准备一举斩杀赵归胡。 赵归胡浑然不惧,左手持弓,右手持刀,杀了过去。 趁此机会,仆朋拖起一个被杀死的匈奴人,逃入密林深处。 脱离了匈奴人的视线后,他迅速躲在身后,先摘下匈奴人的头盔戴在头上,然后又剥下札甲穿好。有了甲胄,他眼中杀气更盛。 他隐在树后,撮唇而啸。 听到啸声,赵延年与赵归胡迅速甩下对手,遁入密林。 这是他们的天地,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如鱼得水。 匈奴人本想追击,却被仆朋连发数箭,延滞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赵延年、赵归胡从视线中消失。 等匈奴人赶到几个倒地的同伴面前,赵延年三人已经再次隐身。 匈奴人面面相觑,心生寒意。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眼前的一切足以让他们清楚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两个弓箭手都是脖子中刀,一刀毙命。 两个手持刀盾的也是被箭射中要害,当场失去战斗力,随后又被补刀。 稳、准、狠。 而失踪的那一个同伴生死未卜,更令人不安。 犹豫了片刻,他们聚在一起,继续前进。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失踪的同伴。 同伴已经死了,身上的甲胄也不见了。 匈奴人更加不安。 对方熟悉地形,武艺远在他们之上,现在又有了甲胄。他们除了人多,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如果继续冒着雾气强攻,伤亡在所难免。 简单的商量了几句后,他们决定派人请示。 两个匈奴人迅速后撤,从不同的方向冲出树林。 一支羽箭从树林中飞出,正中一个匈奴人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从后面进,从前面出,带出一片白生生的碎骨。 匈奴人栽倒在地,抱着大腿,痛苦地哀嚎,却也幸运的躲过紧跟而来的第二支箭。 箭射在草地上,箭杆嗡嗡作响,显然弓力很强,远超一般的角弓。 右大将远远地看见,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他见过类似的强弓。 那是汉人的三石弓,弓力比匈奴人常用的骑弓更强,射程能达到一百五六十步,是骑弓的两三倍。 五十步以内,可以轻易的射穿札甲。 “后退,后退。”右大将下意识地挥挥手,下令远离树林,以免被对方一箭射杀。 逃过一劫的匈奴人来到右大将的面前,汇报了林中的情况,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相国。 他当然不敢说暂停进攻,这样的话只能由右大将自己说,或者由相国提。 右大将难得的没有发怒,眉头紧锁,看向不远处的密林。 对方的强悍超出了他的估计,强行进攻,他的亲卫会死很多人。 这是他在战场上保命的底气,不能损失太大。 但是让他放弃进攻,就这么等着,又有点不甘心。 “劝降吧。”相国说道:“整片山林都被我们包围了,他们逃不掉的。如果肯投降,不妨饶他们一命。” 右大将正中下怀,连连点头。“让仆朋投降,我让他做十夫长,这一片都归他管。” —— “十夫长?”赵归胡不屑地笑了笑。“这匈奴贵人还真够大方的,一出手就是十夫长。” 不远处的赵延年没有笑,他不关心对方的出价,只关心对方是谁。 “仆朋,问他们的首领是谁。” 他能听懂日常用的匈奴语,涉及到一些专有名词就不太行了。 仆朋会意,大声问道:“是哪位贵人,如此看得起我仆朋?” 对面回了几句,仆朋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赵延年。“是右大将固伦。” 赵归胡也愣住了。“右大将固伦?他不是右贤王的长子吗?” 仆朋点了点头,又大声问道:“尊贵的右大将为何而来?为何要杀死我的妻子?” 对面又回了几句,赵延年虽然听不太明白,却听到了大巫师的字眼,心下恍然。 其实得知对方是右大将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如此位高权重的匈奴贵人赶到这儿来,自然是为了大巫师,而不是他们三人。 所以,林鹿的死,他有无法推脱的责任。 混杂着自责与愤怒的情绪再一次笼罩了他。 “他们要找的是我。”赵延年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我去和他们做个交待。” “胡扯!”仆朋和赵归胡异口同声的喝止。 “你去了,林鹿就能死而复生?”赵归胡说道。 “延年,你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仆朋说道:“我是匈奴人,我清楚匈奴人的做法。他们没有派人来见礼,而是直接派骑兵包抄,就是想赶尽杀绝。” 赵归胡有些诧异。“他们不想知道大巫师的下落?” “想,他们会抓住延年,问出下落,然后杀了他。至于你我,根本没机会活着见到他。”仆朋转头看向树林外面,眼神如火。“他们现在劝降,也未必是真心,很可能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赵归胡眼神闪烁,随后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就算延年真是大巫师认定的天命之人,他们也不会接受一个中原人做部落的大巫师。仆朋,是这个意思吧?” 仆朋点点头。“当初中行说对单于那么忠心,背地里说他坏话的人都有很多,更何况是现在。汉人接连主动进攻,延年不被认为是细作,就算是万幸了,怎么可能让他做大巫师。” 他转头对赵延年说道:“延年,你不要管我们了,有机会就杀出去。” 赵归胡也道:“对,延年,你不要管我们,一有机会就杀出去。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投降,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赵延年一时有点懵。 形势转变得有点快,他有点跟不上节奏。 但是他很清楚,他现在不能走。 他们三人是一个远近协同、攻守兼备的整体。一旦他走了,失去了近战能力,仆朋和赵归胡的战斗力会大减,肯定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 他没有仆朋和赵归胡的远程支援,也无法在匈奴骑兵的追击下逃回汉塞。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赵延年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一指西面。“如果我们逃进浚稽山深处呢?” 第7章 道不同 为生活方便,仆朋一家住在山脚下,附近的这片树林面积也不大,纵深有限。 右大将动用两百余骑,就足以将这片树林四面围住。 可是浚稽山的主脉就不同了,山高林深,别说几百人,就算几千人来,也未必围得住。 视线范围以内,就有一片十倍大的树林。平时打猎,他们去过好几次。 “别说过不去,就算能过去,又能如何?”仆朋不解。“右大将肯定会继续追杀我们的。” “没错。”赵归胡也说道:“他是为了大巫师的下落来的,不抓住你,肯定不会罢休。” 赵延年微微一笑,出奇的平静。“我记得你们说过,匈奴人在九月有一个蹀林大会。” “有这回事。”仆朋点头说道:“现在就是九月,应该很快了。” 赵归胡目光闪动。“右贤王丢了河南地,肯定想出兵夺回来。这么大的事,他一定会在蹀林大会上讨论,询问上天的旨意,否则他不敢轻举妄动,别人也不会听他的。没有大巫师,这些都没法做。” “既然有大巫师,右贤王的王庭应该还有其他的巫师吧?” “那当然,大巫师有很多弟子的。”仆朋说道。 “大巫师失踪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就说他归天了,再找一个人顶替就是了。可是,蹀林大会关系到夺回河南地,右贤王肯定不会耽搁。所以……” 赵归胡恍然大悟,抢先接过话头。“所以,右大将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一旦我们进了浚稽山,他没把握抓住我们,就只能另想办法,再选一个人做大巫师,完成蹀林大会。” “对啊,你刚才也说了,他肯定不是来找我做大巫师的。有我没我,并不影响他们的蹀林大会。”赵延年幽幽说道:“所以,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冲出去,进入浚稽山深处。” 赵归胡连连点头。 仆朋也反应过来,随即说道:“我们可以冲过去。右大将的人虽然四面围住,但百步之内,最多只有两骑,我们出其不意,可以杀出去,一口气跑到那片树林中。” “那还等什么?”赵归胡说道:“再等,雾散了,想偷袭就没那么容易了。” “走!”三人一拍即合,立刻行动。 —— 五个人,却只有两匹马。 不用商量,赵延年、赵归胡一致同意,将马让给仆朋一家三口,他们自己去夺马。 林子外面的匈奴人两人一组,组与组之间保持在视线以内,以便及时驰援。 按理说,这种部署没什么问题,林子里的人不管从哪个方向逃出来,都无法逃脱匈奴人的视线。片刻之间,左右两侧的骑兵就会赶过来增援,更多的骑兵也会在短时间内赶到,围追堵截。 可是对赵延年、赵归胡来说,这个部署就有点送货上门的意思了。 他们打算直接攻击一组匈奴人,夺取他们的坐骑,然后与仆朋一家三口一起,冲进数里之外的浚稽山。 进了浚稽山,他们就虎入山林,龙归大海,无所畏惧了。 三人退入密林深处,仆朋留下监视匈奴人,做好冲击的准备,赵延年、赵归胡潜行到正对浚稽山方向的林边,很快就看到了两名监视的匈奴人。 守了大半夜,这两名匈奴人已经有些累了,正伏在马背上休息,一人注视着树林方向,一人与远处的同伴挥手示意。 “延年,大巫师是死是活?”赵归胡一边整理弓弦,一边问道。 “被我杀了。”赵延年盯着远处的匈奴人,计算着距离。 他要徒步通过这段距离,还不能被对方发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什么?就因为他要收你为弟子?”赵归胡笑道。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赵归胡一眼,有点惭愧。“那几天……不知道怎么了,火气特别大,就是想动手。我都跟他说了,我不是什么天命人,他非缠着我不放。我一气之下,出手重了些,直接打死了。” “打死了?”赵归胡有些意外,盯着赵延年。“是徒手吗?” 赵延年耸了耸肩,没解释。 这个时代的人——不管是中原人还是匈奴人——佩带刀剑很正常,杀人也都是用刀剑,没有徒手杀人的必要。拳脚功夫只是练习手段,不是真正的武艺。 可是他练习的拳脚却是冷兵器时代最后的辉煌,也是最后的精华,远不是活动手脚这么简单。 形意一年打死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还有以刚猛着称的八极拳。 更何况,大巫师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是个脆皮,一拳就打死了。 倒是那几个护卫,花了他不少时间。 赵归胡收回目光,恢复了平静。“以你这身手,如果愿意留在匈奴,不知道有多少贵人想招揽你,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又何必回中原?汉朝嘴上说信奉黄老之道,清静无为,实际上行的却是法家那一套,对以武犯禁的侠士可没什么好脸色,轻则杀身,重则族灭。” 赵延年没吭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这个话题上,他和赵归胡没什么好讨论的。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 “我先过去,你注意两侧的匈奴人。等我干掉其中一个,你再冲出来。” “好。”赵归胡也知道赵延年不愿意说这些,只好闭上嘴。 赵延年伏在草丛中,匍匐前进。在半人高的野草遮掩下,迅速消失在赵归胡的视野中。 说起来,这还是当年刚进体育大学时军训的遗产。 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他三年高强度习武造就的强悍身体很快就掌握了其中关窍,对付这几个匈奴人绰绰有余。 赵归胡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用这种姿势前进,而且如此敏捷,又是如此隐蔽。他明明知道赵延年就在那个方向,偏偏看不到一点动静。 亏得赵延年是他的同伴,这要是敌人…… 赵归胡的后背有些发凉。 远处的匈奴人却没有赵归胡的感觉,他们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赵归胡调整了一下心情,握紧了手中的弓和箭,刻意地看向远处,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百步外的目标。 这个距离,对匈奴人来说是安全的,可是对他手里的三石弓来说,还在必杀的距离以内。 在他身后不远,仆朋握着弓,雷电抱着妹妹小鹿,等待着行动的消息。 —— 右大将看着远处寂静的树林,脸色越来越阴沉。 仆朋不仅拒绝了他的好意,更没有一丝应有的尊重。 他是右贤王的长子,身上流着挛鞮氏的血脉,是上天保佑的贵人,一个小小的牧民居然敢如此放肆? 不想做我赏赐的十夫长?那就不要做了,等着被我砍下首级吧。 还有那两个中原人。 “相国……” 右大将刚要让相国下令进攻,却被相国抬手阻止,不禁一愣。 “右大将,他们可能想逃。”相国轻抖马缰,向左前方轻驰而去,同时向身边的亲卫交待着什么。 亲卫点头,猛踢战马,奔驰而去。 右大将连忙踢马跟上。“相国,你这是……” “仆朋没有回复,林中这么久没声音,他们自然不会闲着。”相国有些懊恼地一拍额头。“我忘了这三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散在林外的侯骑可能拦不住他们。一旦被他们逃进浚稽山,我们就再也抓不住他们了。” 右大将看了一眼数里外的浚稽山,还是没明白相国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再问。 虽然相国是他的心腹,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却不想在相国面前表现得太白痴。 第8章 被小孩比下去了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赵延年破口大骂的同时,一跃而起,冲向十步外的匈奴人。 他本想再向前潜行几步,冲到匈奴人身边再突然发难,保证一击必杀。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计划。 从方向来看,是西侧的匈奴人,而且数量不少,至少十余骑。 这两个要素一结合,来的十有八九是右大将他们。 对方很可能是察觉到了意外,赶来堵截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拼命了。 纵身跃起的瞬间,他拉弓放射,连射两箭。 马背上的匈奴人听到声音,本能的倒向战马的另一侧,将战马当作掩护。落地之后一滚,顺势拔出了腰间的战刀。 他的反应很快,躲开了赵延年射出的箭。 “嗖嗖”两声,一支箭射空,一支箭射在马鞍上,又被弹开。 赵延年也没指望这两箭能射中对手,射完箭,他就扔掉了弓,拔出了长短两口刀。 一个滑铲,从战马的腹下穿过,来到了匈奴人的面前。 匈奴人大惊失色,刚刚举起刀,赵延年手中的长刀就刺破了他的咽喉。 赵延年起身,拧腕横刀,割开了匈奴人的脖子,确保他必死无疑,同时冲向正在盘马转身的另一个匈奴人。 他来得太快,匈奴人没来得及反应,刚准备转过身来。弓已握在手中,箭却还在箭囊里。 “嗖!”一支箭从百步外急驰而至,正中匈奴人的后背。 匈奴人低头看着胸口突然出现的箭头,满脸惊恐。 赵延年冲到他的面前,一跃而起,将他撞下马,同时挽住了缰绳,踢马赶到另一匹无主的战马前,弯腰挽起缰绳,向林中冲出的赵归胡驰去。 “仆朋,雷电,快跑,快跑!”赵延年大声疾呼。 两侧的匈奴骑士已经看到了这里发生的情况,正在策马赶来。更要命的是,十余骑匈奴人也在赶来,已经到了百步之外。 看样子,被护在中间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那什么右大将。 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任何迟疑。 赵归胡冲到跟前,翻身上马。“延年,你带雷电、小鹿先走。仆朋,你去东面,我去西面。”说着拨转马头,迎向冲来的右大将等人。 战马开始奔跑,赵归胡拉弓搭箭,连珠急射。 弦响未绝,最先冲过来的两名匈奴骑兵中箭,翻身落马,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更远处的相国看得真切,连忙大喝:“停止前进,保护右大将。”同时扬声大呼:“对面的勇士,右大将救贤心切,没有伤人之心。” “求你先人的贤。”赵归胡骂道:“一个十夫长,看不起谁呢。” 说着,又连射两箭。 相国身边的匈奴骑兵有了准备,举起了圆形小盾,护住要害,避免了被射杀的危险。 但他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敢靠得太近。 他们都看出了赵归胡手中的弓不是匈奴人常用的骑弓,而是弓力更强劲的三石汉弓。能用这样的强弓,足以代表赵归胡的实力。即使他们身上有甲,手中有盾,五十步之内,依然无法确保万全。 赵归胡也放慢了速度,挽弓冷笑,挡住匈奴人的去路。 远处的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今天的赵归胡让人刮目相看。 他不仅有一手让匈奴人都自愧不如的箭术,还有一张射程超远的强弓。 他和赵归胡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竟然没见过这张弓。 看着赵归胡一人一弓,挡住了十余骑匈奴人,他不得不承认,赵归胡敢来草原讨生活,是有点底气的。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赵延年接应上了从树林里冲出的仆朋一家三口。 仆朋策马而出,迎上了从东侧赶来的两个匈奴人,双方展开对射,一时难分难解。 两个匈奴人虽然没被仆朋射杀,却也不得不放弃直冲。一人与仆朋纠缠,一人企图绕过仆朋,来截赵延年三人。 赵延年不敢怠慢,从雷电手中接过小鹿,放马向远处的浚稽山狂奔。 他自问箭术一般,没有仆朋和赵归胡那么强,和匈奴人对射没什么胜算。当务之急,就是护着雷电、小鹿逃进浚稽山,解除仆朋和赵归胡的后顾之忧。 没有了小鹿的拖累,雷电立刻展示出他的敏捷,双腿夹着马腹,身体伏在马脖子上,双手紧紧揪着马鬃,策马狂奔,眨眼间就超过了赵延年。 赵延年有点尴尬。 箭术不如仆朋、赵归年也就罢了,骑术还被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比了下去,看来还是多练啊。 这三年来,他将大部分精力用在了站桩、拳脚和刀、矛上,花在射箭、骑马上的时间非常有限。 匈奴人从两侧包围过来,企图拦住赵延年和雷电。 但他们都慢了一步,根本赶不上直线加速的赵延年和雷电。 仆朋又从后面赶了过来,拉弓急射,阻止匈奴人靠近。 匈奴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无法靠近, 战马狂奔,箭如飞蝗,破风声不绝于耳。 赵延年一手搂着小鹿,一手抓紧马鞍上的木柱,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种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拼人品,不要被追来的匈奴人射中。 数里林间草地转眼即到,雷电率先冲进了树林。 紧接着,赵延年也抱着小鹿冲进了树林。 他跳下马,将小鹿送到雷电怀里。“快进去,不叫你们别出来。” “好。”雷电接过小鹿,策马冲进密林深处。 赵延年闪身藏到树后,拔出战刀,准备阻击匈奴人。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让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 得益于三年有规律的高强度练习,尤其是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站桩,他现在的身体素质强得可怕。 几个深呼吸,他就调整好身心,重新进入战斗状态。 仆朋跟了过来,在林边勒住坐骑,拨转马头,看向追过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见状,纷纷勒住坐骑。盘旋的马蹄踢起灰尘,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延年,我去接应归胡。”仆朋说道。 没等赵延年回答,他已经策马冲了出去。 匈奴人也没拦他,看着他从面前冲了过去,才重新聚拢来,打量着树林,犹豫着要不要冲进来。 他们擅长骑射,这种林间步战不是他们喜欢的作战方式,尤其是面对汉人的时候。 刚才追逐时,他们没看清赵延年的脸,却看清了赵延年的头发和衣服,显然不是匈奴人。 想起昨天图诺临阵被杀的事,他们不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又不是图诺的卫士,没有替图诺报仇的义务。 这给了赵延年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 一夜未睡,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纵使他已经达到了胎息的境界,还是感觉到了疲惫。 能有机会休息一下,当然是好事。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林间,驱散了晨雾。 赵延年的身体也渐渐暖和起来。 只是仆朋和赵归胡一直没有回来。 赵延年侧耳倾听,也听不到远处的声音。眼前的匈奴人太多了,就算人不说话,马蹄声、马打喷鼻的声音也足以干扰他的听力。 时间越来越长,赵延年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三年来,第二次没有赵归胡和仆朋在身边,他依然有点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一次就是独自面对大巫师,他一怒之下,杀心大起,惹出如今的事端。 第9章 告别 如果当时控制住了情绪,委婉拒绝大巫师,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反省自己,要控制住情绪,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 当年习武时,师傅曾经说过,练拳的人会有一段时间杀心特别重。他没经历过,所以也没当回事,甚至觉得师傅不过是道听途说,夸大其辞。 没曾想,这一世经历了,而且闯了大祸。 原来不是师傅夸大其辞,而是当年自己的功夫没到。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功夫不到,没有利刃,哪来的杀心? 严酷的环境让他有足够的动力习武,也日积月累的培养了足够的杀心。 就在这时,赵延年忽然心中一动,本能地矮身闪劈,同时挥出了手中的短刀。 “唰!”短刀的寒光照亮了小鹿的满是泪痕的脸。 雷电站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赵延年,呆若木鸡。 短刀的刀尖从小鹿的头顶划过,离雷电的脖子只有一指距离。 如果小鹿不是个三岁的孩子,头顶只到雷电的腰,此刻已被短刀刺破了脖子。 “阿哥,我饿。”小鹿拉着赵延年手臂摇了摇,浑然没有意识到她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赵延年连忙收回短刀。“啊……啊?你饿了?雷电,有没有吃的?” 雷电也回过神来,连连摇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话音未落,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延年有些头疼。 夜里遭遇偷袭,他们只顾着突围,根本没带食物。看阳光,现在已经是上午了,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别说小鹿饿,他更饿。 “马上没有?” 雷电摇摇头。“两匹马我都搜过了,一点也没有。” 赵延年束手无策。 匈奴人还在外面守着,他也不可能去打猎,到哪儿弄吃的? “你把这个借我用一下。”雷电指指赵延年腰间的小弩。“我只拿了妹妹的酒壶,没拿我的弓。” 他是最早知道这个小弩的,弩机还是他借给赵延年的。 “你会用?”赵延年一边说,一边摘下小弩,连同箭一起递给雷电。 雷电接过小弩,爬起身来,瞥了他一眼,拉着小鹿向密林深处走去。 “我五岁就骑羊射兔了。” 赵延年感受到了深深的鄙视,无奈地撇了撇嘴。 林外的匈奴人听到声音,凑了过来,向林中张望,看到赵延年的身影,连忙又退了回去。 ——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延年连忙打起精神,向外看去。 匈奴人向两侧分开,一个人昂然走了过来。 是赵归胡。 赵延年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赵归胡身后,没有看到仆朋的影子。 他没有动,等赵归胡走到林中。 赵归胡走到树影里,没有再往深处走,他停住脚步,背着手,仰着头。“延年,是我。” “我知道是你。”隐身树后的赵延年一动不动。“仆朋呢?” 赵归胡转身,看着与大树几乎融为一体的赵延年,噗哧一笑。“我还以为你又藏在树上,没想到就在我的身后。延年,你练是的什么武艺,怎么连气息都听不到。” 赵延年不吭声。 “仆朋正和右大将说话。”赵归胡咳嗽了一声。“右大将很欣赏他,要升他做百夫长,管理这一片的牧民。仆朋答应了,让我来叫你和雷电、小鹿。” 他四处看看。“雷电是不是去打猎了?这么久没吃饭,他们一定饿了。” “你呢?”赵延年打断了赵归胡的话。 赵归胡摸了摸鼻子。“右大将邀我去右贤王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 “他不介意我杀了大巫师?” “我没告诉他,只说大巫师的确来过这里,后来去了哪儿,不清楚。” “为什么?” 赵归胡皱起了眉。“为什么要告诉他?你希望他杀了你?” 赵延年沉默片刻。“那林鹿阿嫂呢?” “当时指挥进攻的人是百夫长图诺,他已经被你杀死了,仇已经报了。”赵归胡指指身上的札甲。“右大将还说,要将图诺的妻子和产业交给仆朋,算作补偿。” “仆朋答应了?” 赵归胡苦笑道:“延年,这里是匈奴。千百年来,他们就是这么活的。” 赵延年盯着赵归胡看了一会儿,缓了语气。“我要见仆朋。” 赵归胡微怔,随即面色一冷,狠狠瞪了赵延年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好”,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消失在林外。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和赵归胡的交情到此为止了。 信任是交情的基础,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信任可言。 赵归胡一直在隐藏实力,就像隐藏那张弓。 他严重怀疑,赵归胡主动去阻击右大将就是为了投降。 对一心想成为匈奴人的赵归胡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今心愿达成,他的志满意得根本掩饰不住。 他不告诉右大将大巫师的生死,未必是为他赵延年着想,更可能是不想影响这次交易。 一会儿功夫,仆朋来了。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一些愧疚。 “延年,归胡说的都是真的。”仆朋低着头。“我在这片牧场生活了几十年,不想离开这里去中原。林鹿已经死了,雷电、小鹿不能没有阿妈。我……” 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仆朋。“这是你的自由,不用向我解释。待会儿雷电、小鹿来,你自己问他们。他们要是愿意留下,我没意见。他们要是愿意跟我走,也请你别拦着。” 他吐了口气。“我答应过阿嫂的。” 仆朋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好吧。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汉朝,草原留不住你。将来……将来如果在战场上相见,我尽量躲着你就是。” “那倒不用……” 仆朋摇头。“不,延年,你别以为我是让着你。我是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才躲着你。”他苦笑道:“中原人精明,有很多我们匈奴人不知道的本事。你和归胡一样,都比我强。” 赵延年心里有些堵。 他很想告诉仆朋,他和赵归胡不一样。 但是,他的秘密比赵归胡还多,根本解释不清楚。 “大巫师是我杀的。”赵延年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个秘密告诉仆朋。 “是吗?”仆朋也吃了一惊,随即又道:“归胡知道吗?” “知道,我告诉他了,但他没告诉右大将。” 仆朋恍然,想了想,又道:“那你还是走吧。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终究是个祸根。”他笑了笑。“我们匈奴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对巫师还是很敬畏的,贵人也不例外。” 赵延年看着仆朋的髡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仆朋敬畏大巫师,所以才将他病中的情形泄露了出去。在他看来,如果家里出了一个巫师,哪怕这人是个汉人,只是在他帐篷里住过一段时间,都是荣耀。 现在为了交情,放走他这个杀死大巫师的人,仆朋心里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个匈奴人,比赵归胡那个中原人还要可信。 “仆朋,匈奴人不是汉人的对手,右贤王更不行。如果有机会,还是去汉朝吧。” “好,如果有机会,我就投降汉朝,然后带着雷电和小鹿去找你。” 赵延年举起手,和仆朋击掌为誓。 正说着,雷电带着小鹿回来了。 雷电提着两只兔子,小鹿捧着几只野果,吃得正香,满嘴果浆。 听完仆朋的解释,雷电没有犹豫太多,将小弩和没用完的箭塞给赵延年。 “阿哥,你先去汉朝吧。等你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帐篷,我就带着小鹿去找你。要不然,我们没地方住,冬天会冻死的。” 赵延年拍拍雷电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仆朋,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想了想,又道:“有机会,去高阙塞、鸡鸣塞留消息,我可能会先去那里待一段时间。” “保重!”仆朋紧紧地握着赵延年的肩膀,额头抵着赵延年的额头。 “保重!”赵延年和仆朋告了别,又和雷电告别,最后蹲下身子,抱着半张脸都是红色果浆的小鹿。“等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阿哥,阿哥给你准备嫁妆。” 小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笑嘻嘻地将一只沾满口水的野果塞进赵延年的嘴里。 “阿哥,吃。” 第10章 向导 赵延年走了,带着雷电刚刚猎杀的两只兔子。 雷电说,论武艺,赵延年很强。可是论打猎,赵延年还不如他这个孩子。 这两只兔子算是他借给赵延年的。 赵延年没有推辞。 虽然有点丢脸,但雷电说的是实话。 他这三年跟着仆朋、赵归胡出去打猎的机会并不多,也没给这个家庭创造什么财富,就是白吃白喝。 可是仆朋一家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仆朋、林鹿当他是弟弟,雷电、小鹿叫他哥哥,很混乱,也很温馨。 也正因为如此,林鹿的死才让他非常自责,无法接受赵归胡主动寻求和解。 在他看来,这是背叛。 他不能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更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起战斗。 尤其是当他背负着杀死大巫师的责任时。 赵归胡今天能为了眼前的利益隐瞒大巫师的死,将来就有可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出卖他。 仆朋看着赵延年消失在密林深处,摇摇头,抱起小鹿,走出了树林。 雷电紧紧地跟在后面,眼神像小狼一般,恶狠狠的盯着林外的匈奴人。 那些匈奴人也不以为忤,反而有点欣赏,一边打量着雷电,一边大声说笑。 右大将招降了赵归胡和仆朋,他们不用冒着危险入林恶战,自然是皆大欢喜。 仆朋来到右大将的面前,放下小鹿,抚胸向右大将行礼,又向相国行礼。 右大将脸色不太好看。“还有一个呢?” “他走了。”仆朋说道。 “右大将,赵延年受过伤,头脑不太清楚,经常犯病,留在身边不安全。”赵归胡上前劝道:“他一心想回中原,注定不会成为真正的匈奴人。” 右大将听了,张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赵归胡所说,一个身手极好,头脑却不太清楚的人留在身边的确不安全。 万一哪天他犯病了,突然暴起,砍了自己的首级去投奔汉朝,岂不危险。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右大将强作大度的挥挥手。“你刚才说,大巫师见过赵延年之后,向北去了。” 赵归胡说道:“赵延年的确是这么说的。” 右大将转头看看相国,眼神疑惑。 相国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向北是龙城,大巫师也许是去了龙城也说不定。蹀林大会在即,不能再等了,立刻回王庭,选出新的大巫师,才是要紧事。” 右大将一口答应,起身离开。 “仆朋,赵归胡跟我走,你就别跟着去了。反正蹀林大会就在附近,我们还要来的。你在这儿等我们就是了。图诺的妻子和产业,我会派人送来,你不用担心。” “谢过右大将。”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右大将抬起马鞭,敲了敲仆朋的肩膀。“今年冬天,随我南征,夺回河南地,我给你一块最好的牧场。” 仆朋再次拜谢。 —— 赵延年并没有走远。 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不认识路。 他知道这里是浚稽山东麓,在河南地——也就是河套地区——的西北方向,可是具体有多远,他并不清楚。 直接向东南方向去,也不现实。 因为右贤王的王庭也在东南方向,这一大片草原都是右贤王管辖的范围。 就算右大将不再追杀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单枪匹马穿过这一大片草原,也无异于撞大运。 万一迷了路,或者闯进戈壁、沙漠,没有吃的、喝的,必死无疑。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回来找仆朋。 赵归胡随右大将去右贤王庭,仆朋却是这一片的百夫长,不太可能走远。 他在树林里藏了半天,看着右大将一行离开,仆朋一家三口回到了帐篷,收拾被冲乱的帐篷,开始准备林鹿的丧事。 他走出树林,再次出现在仆朋一家面前。 仆朋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招呼赵延年一起帮忙,就像赵延年从未离开一样。 赵延年有点窘迫。 上午还郑重其事的告别,一副要去闯一番事业的模样,现在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和前世刚出校门就被社会毒打了一顿别无二致。 “延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骨气,对不起林鹿。”仆朋盘坐在林鹿穿好衣服的遗体旁,粗糙的手指抚过林鹿冰冷的脸庞,低着头。“可这就是草原,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上天的恩赐。” 仆朋的声音很低,语气含糊,还有一些赵延年没听过的词,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仆朋在说什么。 但是他能明白仆朋是在解释,解释他为什么放弃了为林鹿报仇,接受图诺的妻子。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仆朋,只能保持沉默。 “你也不要怨归胡。”见赵延年不说话,仆朋叹了口气,又为赵归胡开脱。“草原上就是这样,贵就是贵,贱就是贱,生来如此。他一个中原人,想在草原上活下去,依附贵人是最好的出路。右大将欣赏他,是他的运气,这辈子可能也就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就不会再有了。延年,你不要……” 赵延年摇摇头,打断了仆朋。“我知道,我不怪他。我只是……”他斟酌了一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强求。” “你能这样想就好。”仆朋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现在是百夫长了,多少有点权力。等安葬了林鹿,我派人送你去汉塞。” “你跟我说说这一片的地形吧。”赵延年请求道。 “这可不行。”仆朋笑道:“你回了汉朝,将来可能要做将军,率军来战。我现在告诉你地形,岂不是投降汉朝,做了你们的向导?” 相处三年,赵延年知道仆朋是在开玩笑,故意活跃气氛,便道:“投降汉朝有什么不好,你们匈奴人投降汉朝的多了。你记得……”他想了想,想起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你记得有个叫赵信的吗?他之前就是匈奴大官,现在就在汉朝做官,好像还封了侯。” “赵信?没听过。”仆朋摇摇头,又道:“不过匈奴人投降汉朝封了侯的倒是听说过,还不止一个。就像你们汉朝有造反的吴国、楚国一样,匈奴人各部落之间也是互相杀来杀去,没有一年太平的时候。” 仆朋拍了拍膝盖,看着林鹿失去了血色的脸。“林鹿让你带着雷电、小鹿去汉朝,就是觉得草原上太乱了,今日生,明日死,去汉朝也许能好一点。可是这天底下,从来只有贵人们的太平,哪有我们穷人的太平呢。汉人种地,匈奴人放牧,能求个温饱,就是上天最大的仁慈了。” 赵延年沉默着。 来到这个时代,得知是匈奴正盛的西汉前期,他的第一反应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多么豪迈? 可是天意弄人,他却与一家匈奴人生活了三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 如今又在林鹿的遗体前,听仆朋唠叨生活的艰辛,无法反驳的同时,不禁有些恍惚。 正如仆朋所说,汉人、匈奴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无所谓。 那,战争的意义又在哪里? 只是为了封侯吗? 相比于成千上万倒在战场上的人,又有几个人能封侯? 他有点迷茫。 第11章 向导 忙了两天,安葬了林鹿。 得益于仆朋成了百夫长,林鹿可以体面的下葬,不仅身上有新的衣服,身边还摆了几件精美的首饰。 金光灿烂,林鹿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分笑意。 雷电的身边也多了几个同龄人玩伴,享受着初为领袖的快乐,看不出什么悲伤。 只有小鹿刚刚反应过来,知道阿妈再也不会抱着她睡觉了,哭得稀里哗啦。 赵延年站在一旁,神情木然。 他这两天脑子有点乱,情绪极不稳定,生怕自己又起杀心,甚至不敢靠仆朋、小鹿太近。 次日,图诺的妻子来了,带着几辆满载物资的大车,和七八个奴婢。 图诺的牧场就在附近,牛羊有专门的牧人守着,等着仆朋去接收,随图诺妻子过来的都是贴身财物。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图诺的妻子是一个汉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中原人。 虽然她梳着匈奴人的发式,穿着匈奴人的衣服,甚至说着匈奴话。 但她和赵延年说话时,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和赵归胡、赵延年非常相似。 “我是图诺的妻子,我叫王君曼。”她径直走到赵延年的面前,上下打量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中带着几分好奇。“是你杀死了图诺?我还以为你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没想到这么瘦弱。” 赵延年想了想。“严格来说,不是我,是赵归胡,是他一箭射穿了图诺的脑袋。” 王君曼平静地点点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右大将将我赏给了仆朋。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他的妻子了。你如果愿意留在这里,我非常欢迎。” 她顿了顿,又道:“有一个身手好的客人,对匈奴人来说,是上天的恩赐。” “我已经和仆朋说好了,安葬了林鹿,我就离开这里,回中原去。” 王君曼点点头,转身招了招手,叫过一个面容沧桑,右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我送你一个礼物吧。他叫孙贾,刚成为我家的奴隶不久。和你一样,一心想回中原。反正留不住,送给你做向导。” “你认识路?”赵延年看向孙贾,心中欢喜。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向导。 孙贾点点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长安。”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延年向王君曼施礼致谢。 “不用客气。”王君曼叹了一口气。“世道不太平,汉人、匈奴人杀来杀去,兴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俘虏。到时候,你若能顾念今日之情,留我一条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王君曼。“你似乎对匈奴人的前景并不看好?” 王君曼嘴角转挑,转头看向别处,轻声说道:“草原虽大,户口不过百万,也就是中原一个大郡而已,内部还杀来杀去。之前汉朝弱的时候,匈奴人都无法越过长城,如今汉朝强盛,匈奴人哪里还有取胜的希望。再说了,匈奴人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丧失了警惕,还以为汉朝是以前的汉朝。从上到下,无不轻敌,吃了亏都不知道清醒。这样的人,就算上天想救,也救不了。” 赵延年不禁刮目相看,这女人是个明白人啊。 “你……读过书?” 王君曼瞥了赵延年一眼,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看着王君曼不再曼妙的背影,赵延年好奇心大起。 这女人和赵归胡一样,有故事啊。 这草原上究竟有多少来自中原的逃亡者? “主人?”孙贾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打断了赵延年的思绪。 赵延年回头看孙贾,招招手,将他叫到一旁。“你是怎么来草原的?” 孙贾苦笑一声。“我是十三年前,随使者出使月氏,经过休屠王的领地时,被匈奴人抓住的。之前一直在休屠王庭,因为总想回中原,几次逃跑,被休屠王打断了腿贱卖,成了图诺家的奴隶。” 赵延年一惊。“十三年前,出使月氏?” “是的。”孙贾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延年。“主人,你也知道这件事?” “你说的使者,是姓张吗?” 孙贾大吃一惊。“主人,你……” 赵延年笑了,第一次露出神棍的得意。“是汉中人张骞吗?” 孙贾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将赵延年拉到帐篷后面,拱手一拜。“主人,赵君,你真是巫师吗?” 赵延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胡说什么?再说一句,别怪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是我胡说,我错了。”孙贾用力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赔着笑,满眼都是欣喜。“你认识张使?” “我听过他的故事。”赵延年含糊其辞,不想再被孙贾认为是巫师。 巫师在草原上地位尊崇,在汉朝就不入流了。医巫相卜,都是贱民。 一旦背上这个恶名,以后还怎么封侯拜将? “是这样啊。”孙贾失望之余,又有些得意。“这倒也是,张使虽然出使不成,却持节十年不坠,不失为英雄。就算是这草原上的人,也有很多人敬佩他的。张君听过他的名声,也不奇怪。” “你连主人都不叫了?”赵延年歪了歪嘴。 孙贾微微一笑。“赵君,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我为你做向导,送你去长安,你还我自由。”孙贾抬起头,看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你我都是汉人,就不用像匈奴人那样相处了吧。再说了,你身手这么好,又有些……天赋,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到时候奴仆成群,也不差我一个残废。”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成交。” 孙贾也笑了,伸手与赵延年相击。“赵君爽快,不愧是我汉家儿郎。可惜了,当年张使身边若有你这样的人,也不会被匈奴人轻易抓住。” 赵延年眨眨眼睛。“你知道张骞现在在哪儿吗?” 孙贾摇摇头。 “他逃走了,去了西域,找到了月氏。”赵延年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孙贾。“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孙贾顿时屏住了呼吸,两眼瞪得溜圆,憋了半晌,才说道:“你……听谁说的?” “前几天,听一个路过的西域商人说的。” 孙贾有点疑惑。“从休屠王驻牧地经过的西域商人不少,从浚稽山经过的西域商人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摇摇头,甩开刨根问底的念头,又道:“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赵延年生怕露馅,强行掐灭了继续装逼的欲望。 说得越多,破绽越多,麻烦也就越多。 不过,他心里却有了一个想法。 据他所知,张骞出使月氏回程时,又被匈奴人抓住了。只不过这次时间不长,很快就趁匈奴内乱,逃回了长安。按照时间推算,好像就在卫青夺取河南地之后不久。 听赵归胡、仆朋说,匈奴最近不太平,单于病重,要死了。 张骞很可能就是趁这个机会逃跑的。 换句话说,张骞现在很可能就在匈奴单于庭。 如果能找到张骞,助他脱困,跟着他一起去长安,不就是妥妥的终南捷径? 富贵险中求。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你认识去单于庭的路吗?” 第12章 眼前人 “你要去单于庭?”仆朋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王曼君也有些诧异,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继续指挥着女奴倒酒、割肉。 她进入角色很快,只用了半天功夫,就习惯了新的身份。 “从这里直接回汉朝,要经过右贤王的牧区,我怕有危险。”赵延年解释道。 “应该不会吧。”仆朋将信将疑,端起酒碗,浅浅的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 图诺家的奶酒味道很醇正,酒味更浓。 “右大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的话,总不能一转身就不承认,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话还是算数的。” “阿弟的担心不无道理。”王君曼说道:“右大将答应了不追究,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追究。” 她挽起袖子,亲自给赵延年倒了一杯奶酒。“右贤王正筹划着进攻汉塞,夺回河南地。阿弟这时候回去,难免走漏消息。右大将若是用这个理由强留他几个月,也说得过去。至于几个月后又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呢。想杀人,理由多的是。我之前听图诺提起右大将,那可不是什么心胸大度的人。” 仆朋想起大巫师的事,也有些担心,没有再说。 “单于庭在浚稽山东北,有两千多里。你先沿着姑且水,向西北方向走,大概十天左右……” 仆朋从火塘里拿起一根烧焦的树枝,一边说一边画,将前往单于庭的路线说给赵延年听。 王君曼在一旁补充她知道的信息。 身为图诺的妻子,她知道的并不比仆朋少。 赵延年用心记下,感激仆朋的同时,对王君曼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有她陪着仆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可惜了林鹿。 “孙贾,你把阿虎带走吧。”王曼君对坐在赵延年身后的孙贾说道。 孙贾一惊,随即露出一丝尴尬。“主母,我……” 王曼君笑笑。“你真以为能瞒过我?之前不肯给你,是因为你自己都养不好,怕阿虎跟着你受苦。现在你跟了延年阿弟,将来富贵可期,我又何必分开你们。” 说着,她转身对一旁服侍的婢女招招手。“阿虎,别忙活了。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着阿弟、孙贾走吧。以后好好服侍孙贾,多生几个胖小子。” 阿虎喜出望外,跪倒在地,又羞涩地看了一眼孙贾,转身出去了。 王曼君回到仆朋身边,笑着说道:“夫君,我自作主张,你不会介意吧。” 仆朋哈哈大笑。“你这婆娘,做事妥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介意。” 王曼君又对赵延年说道:“阿弟,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单于庭很远,又是冰雪之地,你们在路上要吃要喝,差一点都不行。” 赵延年暗自感慨。 这女人真会做人,分明是看出自己待孙贾与奴隶不同,立刻满足了孙贾说不出口的心愿。迂回送人情,让自己不好推辞。 “阿嫂想得周到,我感激不尽。别的也没什么,只想请阿嫂好好照顾雷电、小鹿。”赵延年拉过眼睛红肿的小鹿,爱怜的摸着她的头。“林鹿阿嫂因我而死,我答应她好好照顾雷电、小鹿,现在却要离开,实在是愧对亡者。阿嫂现在成了他们的阿妈,还请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王曼君将小鹿拉了过去,摸出手绢,拭去小鹿那一会儿流出来,一会儿吸进去的清鼻涕。“我跟了图诺三年,却没一个孩子。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我的儿子、女儿了。” “多谢阿嫂。”赵延年起身,郑重其事的向王曼君施了一礼。 王曼君侧了侧身,还了一礼。“阿弟,我能多问一句么?” “阿嫂请说。” “你去单于庭,是想见单于吗?” 赵延年早有准备。“是的,我想见见单于,顺便再看看单于庭的形势。” “哦,那你去吧。” 赵延年敏感的察觉到了王曼君有未尽之言。“阿嫂,你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 “没什么,你要看单于庭的形势,就必须去单于庭一趟。如果你只是想见单于,倒不必那么费劲。” 赵延年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王曼君。 “单于病了,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王曼君轻声说道:“即将继位的左贤王於单正在赶来浚稽山的路上。你若想看新单于,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左贤王於单要来?”赵延年和仆朋不约而同的直起身。 这是他们之前都不了解的信息。 单于病重,身为第一顺序继承人的左贤王於单不在单于庭守着,却离开自己的领地,来到右贤王的领地,这事本身就不正常,后面必然隐藏着重大变故。 这不就是内乱的节奏? “我也只是听图诺说了一下,具体情况如何,并不清楚。”王曼君看了一眼赵延年。“阿弟是去是留,早做打算。” 赵延年若有所思,点头答应。 —— 反复考虑之后,赵延年决定还是离开仆朋一家。 左贤王於单要来浚稽山不假,但右贤王、右大将也会来,赵延年实在不想看到他们。 再说了,如果於单和右贤王父子有什么交易或者冲突,他一个汉人也起不了作用,反倒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与其如此,不如躲远点。 当然,如果半路上遇到於单,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就更好了。 至于搭上关系,赵延年不敢多想。 毕竟他只是一个流亡草原的汉人,还不够资格和堂堂的匈奴太子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的匈奴,还是自视甚高,不把汉朝放在眼里的匈奴,对汉人可没什么敬畏可言。 主动往上凑,也是热脸贴冷屁股,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王君曼为赵延年准备了充足的物资,包括五匹乘马、两头健牛和装满物资的两辆大车。 这不像送行,倒像是兄弟分家。 搞得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在仆朋家白住了三年,临走还带这么多东西,实在过意不去。 仆朋很坚决,不容赵延年拒绝一点。 一大早,仆朋带着雷电、小鹿,送出十余里,依依惜别。 几天时间,雷电、小鹿已经从丧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有说有笑,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赵延年反倒成了最伤感,最怀念林鹿的那个人。 他甚至有些怨恨王曼君,虽然王曼君对他的厚待丝毫不亚于林鹿。 孙贾看出了赵延年的心情。 告别仆朋一家,正式踏上旅途后,他悄悄地去赵延年说道:“赵君,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从小就习惯了生死,看重眼前人。不像我们汉人敬祖宗,悼亡者,把生死当成头等大事。”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承认,这不是仆朋或者其他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他还没有在心理上融入这个时代。 他不仅无法认同仆朋,也无法认同赵归胡。 可是谁又能说他是对的,仆朋、赵归胡就是错的? “孙兄,你在中原还有家人吗?”赵延年岔开了话题。 找不到答案的事,暂时就不要纠结了,先顾好眼前吧。 “之前应该有,现在么,不清楚。”孙贾挽着马缰,身体随着马的前进前后摇晃。“我流落匈奴十年,谁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就算有,恐怕也成了奴婢了吧。” “奴婢?” “我家的地早就卖完了,还欠了不少债。我主动请求随张使出使,就是想赚一笔赏金还债,结果还没走到西域就成了匈奴人的奴隶,更别说赏金了。没有钱,他们除了自卖为奴婢,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孙贾叹了一口气。“我家在洛阳,想来匈奴都没机会,重重关卡,寸步难行。” 第13章 心宽者有福 赵延年很吃惊。 汉朝的百姓过得这么艰难吗? 他依稀想起来一起记载,好像说汉朝开国七十年,到汉武帝时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普通百姓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只是当时听过也就听过了,没什么印象。 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感觉大有不同。 “那你还想回去?” “当然要回去。”孙贾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家的祖坟在洛阳。就算穷死、饿死,我也要落叶归根,不能埋在草原上。” 赵延年一时无语。 他又想起了赵归胡。 赵归胡是打定主意,坚决不肯回去。为表决心,连名字都改了。 他不相信赵归胡生下来就叫归胡。 可见就算是中原人,想法也不一样的。 匈奴人同样如此。 “希望你的家人还活着。哪怕是做了奴婢,总还有机会赎身。” 孙贾笑了。“只要能安全回到汉塞,我就赚了,替他们赎身不成问题。” “哦?” “你知道这几匹马值多少钱?”孙贾拍拍马鞍。“中原马价贵,我要是能把这几匹马带到洛阳,就足够还债。哪怕是就近卖给边军,也能小赚一笔。” “这样的一匹马值多少钱?” “官价十万。”孙贾竖起两根手指。“相当于一户中产之财,或者五个健壮的奴婢。” 赵延年呲了呲牙。 他知道王君曼出手大方,这些物资值不少钱,却没想到这么值钱。 一匹马就值十万,相当于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 “这王夫人真是大方。” “她会做人,是图诺福薄,配不上她。”孙贾附和道:“虽然这些马在草原上没那么值钱,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她是真的……看中你了,卖了你一个大人情,连我都跟着沾光。” 赵延年转头看了孙贾一眼,没吭声。 他知道王君曼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是慧眼识英雄,看中他这个人,还是因为大巫师看中了他,那就说不准了。 将来有机会,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 “你对她了解多少?” “不多,只知道她是上郡人,祖辈好像是做官的,后来犯了事,被灭族,就逃到草原上来了。”孙贾回头看看牛车上的阿虎。“等有空,让她跟你讲吧,我所知道的,都是她告诉我的。” “行,那我们说点其他的。你的身手怎么样?” 孙贾咂了咂嘴。“以前还行,对付三五个人没问题。如今腿断了,又做了十年奴隶,没机会练习,生疏了不少,怕是不行了。万一遇到事,你别管我,带上阿虎就行。她怀了我的孩子。” “是么?”赵延年有些吃惊。“我还真没看出来。” 阿虎看起来利落得很,一点没有怀孕的样子。 “嘿嘿,侍候人的,哪能那么娇气。”孙贾捻着胡须,神情得意。“我的腿虽然断了,其他物件可好用得很。一次,就一次……” “闭上你的臭嘴吧,也不怕人笑话。”阿虎在后面听得清楚,红着脸骂道。 孙贾仰天大笑。 赵延年也跟着笑。 笑完之后,他对孙贾说,你腿脚不好,近战肯定要吃亏,射箭也不太方便,不如练弩。弩射得远,杀伤力大,而且容易上手。到时候你远射,我近战,互相配合,就算遇到三五个敌人,也有自保的能力。 孙贾一口答应。 赵延年随即拿出自己的小弩,交给孙贾,让他先熟悉熟悉。 等有机会,他再想办法搞个大弩。 —— 当天晚上,赵延年一行宿于东西浚稽山之间的大泽东岸。 竖起帐篷后,阿虎留下准备晚餐,赵延年和孙贾带着武器,到四周查看地形。 身处野外,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不测,是一方面。 既然下定决心归汉,又有心从军,留意周边地形,以备将来行军作战,是另一方面。 在这一点上,赵延年和孙贾心照不宣。 “这片大泽的水来自燕然山。向南大约百里,也有一个大泽,匈奴人称之为居延,水来自祁连山,现在是浑邪王的牧场。”孙贾站在泽边,伸手一指南方。“十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被匈奴人抓住的。” “休屠王的牧场在哪里?” “在浑邪王的牧场东。休屠王的牧场也有一个大泽,在天山之北,叫休屠泽,没有这个大……” 孙贾侃侃而谈。 他在休屠王庭为奴近十年,他对休屠王庭的了解最多。 赵延年起了八卦之心,想起了那个出身于休屠王族,却成了汉武一朝名臣的金日磾,以及那个仁爱之名远播,以至于汉武帝为其绘图于宫中的休屠王阏氏。 “你见过休屠王和他的阏氏吗?” “见过,不仅见过,还受了休屠王阏氏的恩惠。”孙贾笑了笑。“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是断腿的,而是被斩首示众。那是一个心善的妇人,很多人都感念她的好。” “打断了你的腿,你还念她的好?你是不是做奴隶做上瘾了。”赵延年调侃道。 “怎么说呢?”孙贾叹息道:“我想逃回中原,没错。但她作为休屠阏氏,不能纵容这件事,也有她的道理。一国有一国的律法,一家有一家的规矩,没办法的事。汉朝对待逃奴,不也一样凶狠严酷?” “看不出,你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赵延年嘿嘿一笑。“你这人心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哈哈,借你吉言。”孙贾也笑了。 刚笑了两声,赵延年忽然心中一紧。 他不动声色的碰了碰孙贾,轻声说道:“不要乱动,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孙贾的笑声一滞,脸颊抽搐了两下,强作镇静的转动眼珠,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哪儿,我看不到。” “我也不知道,但感觉不对。”赵延年缓缓转身。“他们没动手,想必是不想发生冲突。我们走吧,尽可能离他们远一点,免得麻烦。你把袍子撩起来,让他们看到你的伤腿。” 孙贾跟上,撩起了袍角,还特地加大了摇摆的幅度,让对方看清他是个残废。 四周除了芦苇被风吹动的声音,看不到一个人影。 赵延年和孙贾一边走一边说,慢慢离开了大泽。他们没有直接回驻营地,而是绕了一个圈,向驻营地附近的芦苇丛走去。 过了一会儿,芦苇丛中冒出两个身影,是两个手持弓箭、腰间佩刀的匈奴人。他们穿着羊皮薄袄,遮住了里面的札甲,以及怀中的短刀。 一个匈奴人看着远处赵延年、孙贾的身影,露出一丝不解。“这两个汉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看样子不像是收皮货的商人。你说,会不会是汉人的细作?” “你看哪个细作是瘸子的?”另一个匈奴人不屑的说道。 “说不定是装的呢?汉人狡猾,不能不防。” “你是说,他已经发现了我们,故意装给我们看?”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我跟过去看看,你回去报告相国,多派几个人来。不管他们是不是汉人的细作,都不能让他们活着。” 第14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延年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有人跟了上来。 他有些恼火。 他不想惹事,所以让孙贾露出腿疾,以示无害,没想到对方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难道是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警戒区? 又不太像。 对方如此警惕,不太可能让人随随便便进入警戒圈,否则也太无能了。 自己和孙贾又不是故意潜入,就是随意溜达而已,根本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赵延年决定给对方一个警告,让他不要跟着。 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转过一个弯的时候,赵延年示意孙贾继续向前走,自己则隐入一旁的芦苇丛中。 过了一会儿,一个匈奴人鬼鬼祟祟的跟了过来,进入了赵延年的视野。 看到匈奴人的第一眼,赵延年就皱了皱眉。 匈奴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像个油桶。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胖,后来才发现不是胖,而是里面衬了甲。 有甲已经说明他身份不一般,又刻意穿在皮袄里面,这就更让人怀疑了。 至少能说明一点,对方也不想太张扬。 如此一来,他跟过来的意图就更险恶了,很可能是杀人灭口,以免暴露行踪。 这可怎么办? 赵延年有些头疼。 之前一怒之下杀了大巫师,惹出那么多麻烦,还连累林鹿阿嫂送了命。现在他是真不想随便杀人。 想了想,他做了一个决定,希望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 匈奴人跟了过来,再次看到了前面的孙贾,但是只有孙贾一人,顿时警惕起来,蹲下身子,拔出半截战刀,环顾四周。 四周只有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芦苇,看不到一个人影,就连远处的孙贾都消失在芦苇丛中。 匈奴人顿时觉得不妙,刚想起身,后脖颈忽然一凉,杀气浸体,顿时僵住。 “别回头,我不想看到你的脸。”赵延年挤着嗓子,哑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我们都不敢兴趣。我们就是路过,在此宿营。如果你介意,我们可以立刻离开。” “汉人?”匈奴人慢慢站直了身体,还刀入鞘,然后张开双臂。“好身手,你真的只是路过?”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还有些嘲讽,显然不相信赵延年所说。 赵延年有点头疼。 他能说几句匈奴话,但口音改不了。 他小露锋芒,本想警告对方,没想到却让对方更加怀疑他的身份。 这下更麻烦了。 “我是汉人,真的只是路过。” “你要去哪儿?”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直言相告。“单于庭。” 孙贾说过,这里不是西域商道的路线,谎称商人也骗不过人,更何况他的行李中也没有能够交换的商品。一旦被揭穿,更让人怀疑。 匈奴人有点惊讶。“单于庭?你去单于庭干什么?” “找人。”这个理由不算假,他去单于庭的确是为了找张骞。 “找谁?” “一个叫张骞的汉人使者。”赵延年说道:“十多年前,他奉命出使西域,被你们匈奴抓住了,据说在单于庭。” “你又是谁,为何要找他?” “受人之托。”赵延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原来是这样。”匈奴人的肩膀放松下来。“你走吧,不过不用去单于庭了。张骞的确在单于庭住过几年,但三年前就跑了。你们这些汉人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不管对你们多好都没用,一有机会就逃跑。” 赵延年没兴趣和他争这些是非,而且也争不出个所以然。 “多谢你的消息,也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草原很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如何?” 匈奴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赵延年侧耳倾听,趁着晚风搅动芦苇,响声大作的瞬间,闪身潜入芦苇,离匈奴人数步之遥。 匈奴人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赵延年原本所在的位置,又向四周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他想了想,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走出芦苇丛,向前面的孙贾追去。 孙贾还在一瘸一拐的走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迫近,他停住脚步,突然回头,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小弩,寒光闪闪的弩箭正对赵延年的胸腹。 见是赵延年,他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匈奴人追来了。” “你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不是我不信你。”孙贾摇摇头。“你只有一人,匈奴人却肯定不止一个,而且他们在暗处,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赵延年没有再争。 他知道孙贾说得对。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即使他已经初窥武道门径,面对一群敌人,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更何况匈奴人善射,很可能他还没看到对方,就被一箭射杀了。 比起弓箭这样的远程武器,拳脚的劣势还是很明显的。 要抓紧时间练习弓弩才行。 “那个匈奴人有甲,而且是穿在里面……” 赵延年将刚才看到的一五一十的告诉孙贾,除了让他提高警惕,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孙贾在匈奴十多年,经验比他丰富。 孙贾听完,眉头紧锁。“听起来不像是右贤王的人。这里虽然不是右贤王自己的牧场,终究还属右贤王管辖,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 赵延年觉得有理。“那会是谁?” “会不会左贤王於单的人?” “说不准。”孙贾加快了脚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匈奴人自己的事,我们没必要惹事。今天别在这里宿营了,赶紧走吧。” 赵延年深以为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况不明,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赶回宿营地,一看眼前的景象,顿时傻了眼。 原本已经扎好的帐篷不见了,马和牛车不见了,阿虎也不见了。 眼前只有零乱的脚印、蹄印,以及车辙印,还有打翻的陶罐,洒在地上的奶。 孙贾大吃一惊,一瘸一拐的冲了过去,从被踩烂的土中捡起一支银簪,焦急的四处张望。 “阿虎,阿虎,你在哪儿?” 赵延年血涌上了头,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他绕着营地缓缓转了一圈,又抬起头,看向北方。 “孙贾,别叫了,阿虎被人掳走了,不过她还活着。” “是吗?”孙贾惊喜交加。“你确定?” 赵延年瞪了孙贾一眼,有些不快。果然爱情影响智商,孙贾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一旦心上人被劫,也乱了阵脚。“你看到尸体,还是看到血了?如果对方想杀阿虎,一刀就解决了,何必带到别的地方去杀?” 孙贾眨眨眼睛,一拍额头,如释重负。 “那我们去追吧。”他指着马蹄印、车辙印消失的方向。 “别急,现在追过去也是送死。”赵延年看看四周。“你生火,我去射两条鱼。吃饱了,好去救人。” 孙贾连声答应,转身去收集干枯的芦苇。 赵延年摘下随身携带的弓,走到水边,准备射鱼。 他的箭术虽然不如赵归胡、仆朋,射几条鱼还是绰绰有余。 一会儿功夫,赵延年就满载而归,剥腹去鳞,简单的清洗了一下。孙贾生好了火,用箭杆将鱼串起,架在火上烤。 很快,鱼熟了。 赵延年和孙贾各取一条,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虽然没有任何佐料,但胜在新鲜,味道还算过得去。 夕阳落山,满月升起,将水面照得银光闪闪,一片清冷。 晚风也紧了起来,吹得芦苇哗哗作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赵延年起身,将火踩灭,拍拍衣摆。 “走,杀人去。” 第15章 喜欢cospaly的左贤王 “不不不,是救人,不是杀人。”孙贾跟了上来,纠正道。 赵延年回头看着孙贾,没说话。 孙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连呼吸都停止了。 赵延年眼中的杀气很浓,很吓人。就像一把刀,直刺内心深处,让人心生怯意。 过了片刻,他才苦笑道:“赵君,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们救出阿虎就好,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匈奴人残忍,有仇必报,一旦见了血,就不好解决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 他觉得孙贾的分析有道理。 以匈奴人的习惯,但凡有点敌意,当场就会杀了阿虎。 既然没杀,说明对方的敌意没有那么重,劫走阿虎可能真的只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 就像他刚才遇到的那个匈奴人一样。 从时间来看,自己向那个匈奴人解释时,阿虎也被人劫走了,两伙匈奴人之间没有交流。这伙匈奴人看到阿虎独自一人,又带着这么多东西,难免有疑心。 这么一想,对方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敌意,正等着自己去救人。 至于见面之后是放人,还是一起杀掉,那就不好判断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直接杀人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行,我尽量跟他们好好说。”赵延年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孙贾欢喜不禁。“只要他们能放了阿虎,哪怕其他的不给都行。人是最重要的,巫师说了,她怀的是个儿子。” 赵延年瞥了孙贾一眼,欲言又止。 他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轻易答应孙贾的交易。 孙贾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 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我的东西。 连你们都是王君曼送给我的礼物,什么时候能自作主张了,说不要就不要? —— 就着月光,赵延年沿着马蹄印、车辙印快速向前。 这一世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他的视力极佳,能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宛如白昼。 如果不是为了等孙贾,他可能走得更快。 向前走了不到两里地,他们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匈奴人站在路中间,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之前他见过的那个。 路边的芦苇丛中,隐隐绰绰的几个身影,张弓搭箭,如临大敌。 “我们又见面了,赵延年。”匈奴人嘿嘿笑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多谢你的不杀之恩。” 赵延年一听,就知道自己的底细被阿虎泄露得干干净净。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装了。 “有机会,记得还我一条命。” 匈奴人一怔,随即大笑。“行,有机会,我一定还你。现在嘛,我先带你去见一位贵人。” “好。”赵延年点头答应,伸手示意。“请带路。” 匈奴人眼中露出一丝讶色,转身引赵延年向前。 孙贾刚要跟过去,却被另一个匈奴人拦住了。“你不用去,贵人只想见他一个。” “我……”孙贾不知所措地看着赵延年。 “你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好吧。”孙贾无奈地在路边坐下。 赵延年跟着匈奴人,沿着一条小路继续向前。他们渐渐离开了湖岸,往山上走去。走了三四里路后,来到一个山谷。 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大大小小近百顶帐篷,以及帐篷前的篝火,将山谷照得一览无余。 营地中央的帐篷前,有一面大纛。在火光的照耀下,大纛上隐约可见一只狼头。 赵延年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大纛,但显然是一位贵人。 难道是左贤王於单? 带路的匈奴人停住了脚步,对赵延年说道:“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会有其他人带你过去。你记住,我叫杜支,欠你一条命。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还给你。” 说完,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又有一个匈奴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也不说话,招手示意赵延年跟上。 赵延年也不说话,跟着匈奴人继续向前走,来到中间的帐篷前。 篝火旁,围坐着几个人,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面庞白晳,眉清目秀,神情和善。 他身上穿着锦衣,虽然是匈奴人的式样,却不是皮袄。 在火光的照耀下,锦衣闪闪发光,非常吸睛。 可是最让赵延年诧异的不是他身上的锦衣,而是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他身边的几个人手中也有竹简,有人还拿着笔,正在竹简上记着什么。 其中一人身穿汉人服饰,头上戴着冠,明显是个汉人。 年轻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面带微笑地打量着赵延年。 “少年英雄,果然与众不同。”他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竹简插在腰带里,运作熟练。 他说的也是汉话,而且是官话,有深厚的秦人腔调。 他听赵归胡学说过那样的话。 当时赵归胡为了证明他是秦人,不是汉人,特意学说了几句官话。 赵延年拱了拱手。“不知贵人怎么称呼?” 年轻人的笑容更加灿烂。“於单,匈奴人於单。” 赵延年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於单的名字,还是吃了一惊。 “左贤王?” “虚名而已,不值一提。”於单伸手相邀。“我一到浚稽山就遇见了你,也算是缘份。请坐!今天我不是左贤王,就是一个普通的匈奴人,一个敬重你的匈奴人。” 赵延年忍俊不禁。 这货是他亲眼见过的第一个匈奸。 身为匈奴左贤王,马上要继位单于大位的人,居然如此痴迷汉人文化,还明目张胆地玩起了cosy。 他拱手致谢,坐了下来。“我不过是一个流亡草原的汉人而已,岂敢受左贤王如此礼遇。” 於单也坐了下来,眼睛却片刻不离赵延年的脸。 赵延年惊讶的发现,於单不仅面庞比一般人白晳,眼睛也不是黑的,而是蓝色的。 和他之前见过的匈奴人不同,於单有明显的白人血统。 “为了朋友,不惜以身犯险。这样的英雄不值得敬重,还有谁值得敬重?”於单招呼人为赵延年倒酒。“我们匈奴人虽是蛮夷,却敬重英雄,敬重勇士。” 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汉人抚着短须,沉声说道:“左贤王仰慕衣冠,通晓诗书,岂能以蛮夷视之。” 他眉眼低重,从头至尾,没看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嘴角轻挑。 於单不装,你倒装上了。 “左贤王抬举,延年愧不敢当。不知左贤王叫我来,有何指教。” “岂敢,岂敢。”於单举起杯,向赵延年敬酒。“我听了一些传言,非常好奇,想当面请教。还望赵君不弃,为我指点迷津。” 赵延年笑了。“我一介草民,又不懂诗书,哪里能指教左贤王。左贤王身边就有饱读诗书的大儒,何必舍近求远。” 那个汉人听出了赵延年的调侃,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强行咽了回去。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於单哈哈一笑。“再者,人各囿于所见,不能言未曾目见耳闻之事。你在右贤王领地多年,还见过大巫师、右大将,总有些我们不清楚、不知道的见闻。若能赐教,感激不尽。” 第16章 这把赚大了 赵延年明白了。 於单这是想打听右贤王的事。 更准确的说,他是想听一个被右贤王庭大巫师看中的传人说说右贤王的事。 这一刻,赵延年不仅不再为杀死大巫师懊恼,更想撕了仆朋那张嘴。 这一切,都是从仆朋那张臭嘴开始。 按捺着杀心,赵延年强作笑容,指了指於单腰间插的竹简。“左贤王不耻下问,延年岂敢藏私。恕我冒昧,敢问左贤王读的是什么书?” 左贤王眉梢轻扬,取出腰间的竹简递了过去。 赵延年接过,就着火光,盯着竹简看了半天,神情有些尴尬。 这些字吧,他勉强能猜出几个。 他知道这些都是汉字,就是认不出是哪个汉字,只能猜。 意思,一点也不懂。 “这是《公羊传》,董生亲传讲义。”那个汉人看出了赵延年的窘迫,略带几分得意的说道。 “董仲舒?”赵延年有些诧异,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董仲舒的弟子。 那个汉人顿时变了脸色。“放肆,董生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提及的?” 赵延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将竹简递还左贤王於单。“敢问足下大名,可是董生亲传弟子?” “在下段叔,是董生再……再传弟子。” “原来是段生。”赵延年一点诚意也没有的拱拱手。“敢问段生,依董生所传经义,左贤王有疑,是当问人,还是当问鬼神?” 段叔冷笑一声。“足下不是人吗?” 赵延年笑了,没有再说,转头看向左贤王於单。“不瞒左贤王,在下虽在草原几年,但潜心向道,不与闲人往来,见闻着实有限。左贤王若问琐碎细事,在下恐怕无以相告。左贤王若问大道,在下倒是可以说上几句。” 左贤王於单还没说话,段叔就忍不住说道:“足下连字都不认识,向什么道?” 赵延年面不改色。“天人合一之道。” 段叔嘴角抽搐,瞅了左贤王於单一眼,欲言又止。 於单却是大喜,连忙拱手。“正要请教。” 赵延年环顾左右,笑而不语。 於单一愣,随即说道:“这几位都是於单心腹,不碍事。”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在下得左贤王礼遇,愿将寸心所得坦诚相告,可不想被俗人当作谈资笑料。” 於单眉梢再挑,转头看向段叔,带着几分歉意。 段叔不屑地起身,甩甩袖子,自顾自地走了。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站到十余步开外。 於单再次拱手,改了坐姿,像汉人一样跪坐在赵延年面前。“请指教。”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让自己看起来很庄重。“左贤王想知道的,应该是右贤王能不能夺回河南地吧?” 於单眼神微闪,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能。” 於单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你不要高兴太早。”没等於单高兴太久,赵延年又给於单当头一棒。“右贤王夺不回河南地,不代表他对左贤王没有威胁。相反,正因为他无法夺回河南地,更有可能委过左贤王,甚至……” 赵延年拖长了声音,没有说下去。 於单屏住了呼吸,等了片刻,忍不住身体前倾,问道:“甚至……如何?” “甚至质疑左贤王,争夺天命。” 於单眼神微缩,坐了回去,半晌没有说话。 赵延年也没有说话。 他强忍着恶心,不惜被段叔笑话,也要扮一回神棍,就是想借机挑拨匈奴人的关系。 其实这些观点并不需要借巫师的名义,正常人也能看得出来。 甚至左贤王於单本人也能想到。 但匈奴人更敬畏天地鬼神,以一个准巫师的身份说出来,更有份量,更有说服力。 於单沉吟良久,再次拱手发问。“敢问……赵君,我当如何化解?”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请赵君详言。” “左贤王可知右贤王庭的大巫师离奇失踪?” 於单吃了一惊。“大巫师离奇失踪?” 赵延年点点头,伸手一指。“不瞒左贤王,大巫师亲从王庭来,曾见过我一面,然后就去了浚稽山深处,杳无音讯。因蹀林大会临近,右大将亲自赶来寻找,也一无所获,不得不重选大巫师。” “那……大巫师可曾说些什么?” 赵延年笑了。“左贤王,大巫师感通天地,为天代言。他不告而别,离开右贤王庭,还用说什么吗?” 於单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拱手致谢。“多谢赵君,感激不尽。” “诚如左贤王所言,你我相遇,便是有缘,不必言谢。”赵延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夜深了,能否请左贤王归还我的婢女、牛马?” “当然,当然。”於单回过神来,连声说道:“赵君所有之物,岂敢冒犯。我已经安顿好了,正在营外休息,随时可以归还赵君。” 他起身走到赵延年面前,说道:“夜色已深,赵君不如就在我营中休息,明日再起程如何?” 没等赵延年说话,他又说道:“有一个消息,赵君可能还不知道。张骞就在单于庭,看守严密。赵君就算赶去,没人帮忙,恐怕也见不到他。” 赵延年看了一眼於单,明白了於单的话外音,心中欢喜。 只要能帮於单解决右贤王,於单可以帮他见到张骞。 这可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既能挑动匈奴内乱,又能救出张骞,一举两得,傻子才不干。 “这……左贤王的大恩,延年何以相报?” 於单大喜,拱手施礼。“能得赵君教诲,便是於单幸运,岂敢求报。” 说着,安排人去叫孙贾,又让人引阿虎来见。 段叔等人重新围了过来。 段叔瞥了赵延年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看来足下真有通鬼神之能,只言片语之间,就能让左贤王待以上宾之礼。” 赵延年笑而不语。 现在不是和这迂夫子赌气的时候。他要争风吃醋,就让他争吧,自己又不会少一根毛。 —— 於单安排了两个帐篷,一个给赵延年,一个给孙贾、阿虎。 赵延年的帐篷很宽敞,装饰也很精美,仅次于於单本人,离於单也不远,几乎抬腿就到。 这下子,不仅段叔眼红,其他匈奴人看向於单的眼神也有些怪异起来。 其中就包括於单的相国桀龙。 桀龙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却非常壮实,迈着一双罗圈腿,走路像似螃蟹横行。 “听我的部下杜支说,足下身手了得。”桀龙用一把镶金嵌玉的短刀割着羊肉,吃得满嘴是油。 赵延年点点头。“还行。” 桀龙一愣,随即笑了。“你和一般的汉人不同,倒是爽快得很。” 赵延年也笑了。“除了段生和他的同伴之外,你可能没见过多少汉人吧?如果见过,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人其实和匈奴人一样,百人百性,有的爽快,有的迂腐,不可一概而论。” 桀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用刀切下一块肥嫩的羊肉,连刀一起伸了过来。“我喜欢你,请你吃肉。” “相国……”於单见状,沉下脸,喝了一声。 桀龙却不以为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延年,持刀的手稳如泰山。 其他几个匈奴人也看了过来,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轻松快意。 段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赵延年,嘴角忍不住上扬。 於单眉头紧锁,挺身欲起。 赵延年伸手轻按,示意於单稍安勿躁。他左手一挥,指尖拂过桀龙的手腕,顺手夺过桀龙的短刀,将肉送进嘴里,嚼了起来。 这一手快如闪电,不仅桀龙没反应过来,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 只知道眼睛一眨,桀龙手中的刀就到了赵延年手中,完全不像是硬夺。 说是桀龙主动给的,更符合情理。 “好肉。”他打量着短刀,又赞了一声:“好刀。多谢相国相赠,在下却之不恭了。” 桀龙面色变幻,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缓缓收回手,悄悄的抚摸着麻木的手腕,强笑道:“赵君身手不俗,这把刀能为赵君所用,也是它的福气。” “相国客气了。”赵延年耍了个刀花,伸出手。“刀鞘不可分离。既蒙相国赠刀,不如将刀鞘也一并送我吧。” 桀龙的脸抽搐了几下,咬着牙,从怀里掏出刀鞘,扔了过来。 赵延年眼前一亮,伸手接住,忍不住哈哈一笑。 这把短刀已经很漂亮、很珍贵了,没想到刀鞘更漂亮,更珍贵,整个刀鞘都是黄金打造,还镶着两块羊脂白玉,花纹繁复,做工精细。 这把赚大了。 难怪桀龙像是割了肉似的不舍。 第17章 承让 於单两眼放光,心中狂喜。 赵延年的身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简直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围。 桀龙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真正的勇士,天生神力,罕逢敌手。 不知道多少人被他拧断了脖子。 没曾想,今天却在赵延年面前吃了亏。 他可不相信桀龙会将他珍藏的宝刀送给第一次见面的赵延年。 吃了亏,却没有发作,只有一个可能:桀龙没有把握取胜。 “这才是英雄惜英雄。”於单拍手笑道:“来人,上酒,今天不醉不休。” 赵延年连忙起身。“左贤王,办大事要紧,酒回单于庭再喝不迟。” 桀龙强笑道:“哪有什么大事?喝酒,不醉不休。” 赵延年笑而不语。 桀龙身为相国,自然知道左贤王於单来浚稽山有大事,否则也不会安排那么多人警戒,连自己的亲信陆支都派出去了。 只是最爱的短刀被赵延年一见面就夺了去,他实在心疼,咽不下这口气,急需一个发泄的理由。 “不能喝酒,那就摔角。你们几个,不想见识一下赵君的神鬼手段吗?” 桀龙这么一喊,有人站了起来,来到赵延年面前,抱抱拳。 “左部赵王赵安稽,请赵君指教。”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这位匈奴赵王,他不仅一口汉话,还有一个汉人名字,居然也姓赵。 这草原上姓赵的很多吗? “你是……中原人?”赵延年站了起来,拱手还礼。 “我曾经是中原赵国人,现在是匈奴人。”赵安稽昂然说道:“匈奴人的胸怀就像草原一样宽广,不管你是中原人还是东胡人,又或者是万里之外的西域人,只要来到草原上,都是匈奴人。左贤王更是礼贤下士,既能善待段生这样的博学之士,也能善待赵君这样的勇武之士,只要有真本事就行。” “说得好。”段叔鼓掌表示同意。 於单含笑点头,神情谦逊。 赵延年心生感慨。 不得不说,这赵安稽虽是武人,却比段叔会说话。 难怪他会成为於单手下独领一方的小王。 於单能带着他来浚稽山,想必是看中了他的用兵能力。 匈奴的小王相当于诸侯,有自己的牧场,也有自己的部众,是真正的实权派。有战事时,他们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如果不是於单真正的心腹,於单不可能带他参加这样的活动。 於单悄悄来到浚稽山,不可能带太多人。 “赵王想比什么?”赵延年当仁不让。 论近战,他不惧任何人。 “赵君是客,不能动刀动剑,天黑又不能射箭,就比技击吧。”赵安稽解下身上的刀带,连刀带鞘一起扔在地上,搓搓手,摆开了架势。 赵延年起身,与赵安稽面对面,将弓和刀扔在一旁。 他单腿立地,挺起右脚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然后双腿微分,负手而立。 “赵王请随便出手,只要能将我推出这个圈子,就算你赢。” 赵安稽眼神微缩。“赵君是看不起我么?” 赵延年笑而不答。 赵安稽大怒,虎吼一声,扑了过来,挥拳猛击。 赵延年一动不动,看着拳头快到面前,赵安稽已经无法变招,这才一侧身,险而又险的避过。 拳风呼呼,吹动他的头发。 赵延年瞬间做出了判断。 赵安稽的力量不小,但速度有限。 这符合他之前的分析。 赵安稽虽然来自中原,但他在草原上生活多年,早就融入了匈奴,武艺也不可避免地向匈奴人靠拢。 匈奴人善骑射,不善步战。 就徒手而言,他们更擅长摔角,而不是技击。 技击对步法的要求更高,并不适合长年骑马的匈奴人。 赵安稽放弃了摔角,选择技击,实际上是舍长取短。 见赵延年轻易躲过自己的重击,赵安稽更加恼火,接连出拳。 但他的每一击都被赵延年轻松闪过。 对赵延年来说,他的力量还可以,但是速度太慢,而且招法简单,没什么变化,很容易预判。 接连几击未能得手,赵安稽有些气喘,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打量赵延年。 他原本觉得赵延年并不强壮,有点看不起赵延年,觉得他是用了某种手段,才从桀龙手里夺走了刀。 现在看来,赵延年的确有些手段,身法快得吓人。 “赵王,还要再试吗?”赵延年笑嘻嘻地说道。 “当然……”赵安稽虎吼一声,趁着赵延年说话的间隙,张开双臂,矮身猛扑过来,打算一把抱住赵延年,将他推出圈子。 不知不觉,他已经用上了摔角技巧,不再是技击。 桀龙等人早就觉得赵安稽和赵延年比拳脚是浪费时间,就应该用摔角。现在见赵安稽改用摔角,眼看就要得手,不禁举起了手掌,张开了嘴巴,准备祝贺赵安稽的胜利。 虽说匈奴人敬重勇士,可是这个年轻的汉人太狂了,让他们心里极不舒服,很想看到他被赵安稽击败,最好能摔他个灰头土脸。 就在赵安稽双臂合拢,已经将赵延年抱住,准备发力猛摔的时候,赵延年突然下蹲。 赵安稽眼前一空,失去了赵延年的身影。 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左手托着他的胸口,右手托着他的左腿,身体微转,轻轻往前一送。 赵安稽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地,脸先着落,摔了个狗吃屎。 “承让,承让。”赵延年哈哈一笑,拱拱手,环顾四周。“还有哪位想赐教?” 赵安稽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爬起来。 桀龙走了过来,将赵安稽扶了起来。 赵安稽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也没看清是谁,双手环抱桀龙,用力猛摔。 桀龙猝不及防,被摔倒在地。 “让你狂,让你狂!”赵安稽骑在桀龙身上,挥拳猛击。 桀龙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下狠的,鼻子都被打破了。 旁边的人连忙冲上去,拉开赵安稽,扶起桀龙。 赵安稽清醒了一些,看看四周,这才发现打错了人,顿时惶恐不已。 赵延年挑起大拇指。“赵王好身手。” 赵安稽大怒,又准备扑上来,却被於单喝住。 “赵王,还不退下。”於单伸手抵住赵安稽的胸口,沉声说道:“将不可怒而兴师。你发怒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见於单不快,赵安稽不敢再放肆,抚胸行礼,退到一旁。 “一群粗鲁之人,让赵君见笑了。”於单尴尬地说道:“不早了,赵君早点休息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来安排。” 第18章 神仙手段 赵延年婉拒了於单的好意,连带着於单安排的帐篷。 一方面,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用于习武,没心思浪费在女人身上。 他前世就因为痴迷武术,连恋爱都不想谈,被人打趣为梁山好汉。如今身处草原,随时有生命危险,习武成了刚需,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和精力。 再者,跨过了那道门槛后,习武已经不再辛苦,反而成了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玄妙体验,丝毫不亚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另一方面,他对於单并不看好。 一是於单爱慕中原的衣冠文明有点走火入魔。 身为匈奴左贤王,又在草原上,穿得像个锦鸡,比汉人还汉人,这让其他匈奴人怎么看? 二是於单的威信严重不足。 不论是桀龙还是赵安稽,对於单都没有太多敬畏之心。 更别说右贤王父子。 这一点,於单本人想必也清楚。 身为单于大位第一继承人,但凡有点自信,也不会主动来浚稽山与右贤王见面。 赵延年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毕竟在战场上,他武功再好,也不可能以一当百。 否则他也不会被右大将几十骑逼得那么狼狈。 至于面对右贤王的数万骑兵,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他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他对於单说,初来乍到,感激左贤王的美意,但愧不敢当,还是在营外休息好。 於单有些遗憾,却不愿强人所难,答应了。 桀龙见状,对赵延年的态度有所改观。 毕竟他要负责於单的安全。 赵延年身手这么好,敌我不明,留在於单身边是个隐患。 万一他是某个对单于之位有企图的人派来的,於单可就危险了。 於单一松口,桀龙就主动请缨,为赵延年重新安排住处,并亲自送赵延年出营。 路上,他拐弯抹角地问起了赵延年夺刀的手法。 直到现在,他还没搞明白赵延年是怎么让他的手腕麻木的。 在他看来,赵延年的手指只是凑巧碰到了他的手腕而已,根本没有用力。 与其说是武艺,倒更像是巫术。 赵延年笑而不答。 这是他的保命手段,岂能轻易告诉人。 桀龙对他的戒心都写在脸上了。 见赵延年不肯透露,桀龙很郁闷,却无可奈何,将赵延年送到帐篷后,怏怏而去。 今天不仅丢了脸,还丢了一把贵重的宝刀,他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赵延年进了帐,还没坐下,孙贾、阿虎两人就走了进来,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 赵延年也没给他们好脸色。 俗话说得好,太好说话会被人当傻子。 孙贾自作主张,分不清主次。 阿虎没有一点保密意识,将他的那点秘密全说出来了,分明没把他当主人。 王君曼的事,她敢说半个字吗? 这样的人,他不敢要,等回到汉塞就分道扬镳。 “左贤王说,张骞在单于庭,但是被严密看守,一般人见不到。我们现在去也没用,等左贤王返回单于庭,他会帮我们安排。” “当真?”孙贾喜出望外。 赵延年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不早了,你们出去吧。” 见赵延年脸色不好,孙贾讪讪的收住了笑容,和阿虎一起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虎送来了洗漱用品。 赵延年洗了脸,漱了口。 阿虎捧着盆,不肯走,结结巴巴地说道:“主人,左……左贤王尊贵,他问的话,婢子……不敢不答。” 赵延年眼皮一挑。“若是他问王夫人的故事,你会说吗?” 阿虎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赵延年挥挥手,没有再看阿虎一眼。 —— 清晨,赵延年出了帐篷,洗了脸,来到一旁的树林。 陆支披着一身露水走了出来,神情有些疲惫。 “赵君好早。” “你更早。”赵延年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守了一夜?” “职责所在,没办法。”陆支打了个哈哈,看了一眼赵延年空空的两手。“赵君出营,不带武器吗?” “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赵延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万一有什么事,会向你们求援的。你不是还欠我一条命吗?” 陆支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赵延年走到大石上,活动了一下手脚,摆开了架势,开始站桩。 他知道现在对他的武艺感兴趣的人很多,藏是藏不住的,不如摆在明处。 反正站桩的外形可以看,内里的关窍可不是谁随便看两眼就能学去的。 呼吸着林间湿润而清轻的空气,他很快就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陆支等人就在远处看着,越看越惊奇。 他们倒不是想偷看赵延年练武,虽然他们对赵延年近乎神技的武艺很好奇,而是习惯性的保持监视,以免赵延年有什么不轨意图,和某些人接触。 可是看到赵延年保持一个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站着,他们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这是什么武艺? 不练刀,不练弓箭,甚至不是摔角,就这么站着? 他们也试了一下,没一会儿就觉得大腿酸疼,抖个不停,根本保持不了平衡,只能作罢。 越是如此,他们越是好奇,撺掇着陆支问个明白。 正说着,段叔从营里走了出来。 陆支远远地看见,连忙让人各回岗位,不要聚在一起。 段叔远远地看得清楚,却装作没看见,来到陆支面前,正准备与陆支寒暄几句,一眼便看到了正在站桩的赵延年。 “他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陆支老老实实地说道:“君子也没见过?” 段叔想了想。“好像是导引术。” 陆支好奇不已。“导引术又是什么?” “一种活动身体的手段,神仙家们常用,据说久练能导气轻身,强健筋骨。” “原来是神仙本事。”陆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身手那么好。” 段叔眉心微蹙,本想解释两句,想了想,又放弃了。 陆支说了两句闲话,到了换值的时候,拱手告辞而去,留下段叔一人。 段叔看了很久,见赵延年一直没有结束的意思,只好主动走上前去,咳嗽了一声。 赵延年其实早就知道段叔来了,甚至段叔与陆支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没做出反应而已。 站桩入静之时,他的五感六识远比平时更灵敏。 最佳状态下,方圆百步之内有人走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听到咳嗽声,他才收势,又调息了半晌,才转头看向段叔。 既然段叔将他的站桩看作神仙家的导引术,他也不介意将错就错。 本质上而言,将站桩说成导引术也不算错。 “段生,有何指教?” 段叔挤出一丝笑容,拱拱手。“赵君言重了,段某哪里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同为中原人,理当亲近亲近。” 赵延年笑了,上下打量着段叔。“是么?” 段叔有点尴尬。“昨晚在左贤王及相国、赵王面前,不能不有所避嫌。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虽然左贤王信任我,其他人却难免嫉妒。本来只有我一人,他们还不至于太担心。如果你来了,武艺又如此出众,他们担心你我联手……” “他们想多了。”赵延年没兴趣听段叔自吹自擂,出言打断。“段叔一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如果是,那就不用说了,我不可能和你联手。” 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延年。“赵君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赵延年活动手脚,准备一会儿练习弓箭,同时也是逐客令。“我只想找张骞,没有兴趣为左贤王效命。” 段叔眉头紧皱,迟疑片刻。“你是一定要回中原吗?” “就算我不回中原,也不想为左贤王效命。” “为何?” “因为……”赵延年拖长了声音,斜睨着段叔。“他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 第19章 一切源于实力的变化 “他是这么说我的?”於单身体前倾,盯着段叔的眼睛。 段叔有些无奈的点点头。 他一早去见赵延年,本想和赵延年拉近关系,一文一武,结为联盟,没想到刚开口就被赵延年拒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为何?”於单有点生气。 他自问赵延年很礼遇,没想到根本没起作用,赵延年不仅不想为他效力,还有点看不起他。 段叔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於单。 赵延年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分明是觉得於单过于文弱,不够强悍,不适应草原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 而於单之所以变成这样,直接原因就是他的教导。 将一个蛮夷之君教导成谦谦君子,本是他最大的骄傲,到了赵延年嘴里,却成了害人害己的罪过。 这让他既不甘心,又不肯接受。 面对於单的追问,他犹豫了半晌,只好含糊其辞地说道:“他可能是觉得草原上的形势复杂,单于病重,诸王对单于之位有觊觎之心,左贤王的地位并不稳固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久在右贤王领地,熟知右贤王部实力,又刚刚被右大将逼迫,有所畏惧也是正常的。等他明白左贤王的实力更优,自然会改变心意,为左贤王效力。” 於单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他自己清楚,自从右贤王击破月氏,夺取祁连、焉支之地,又征服楼兰、乌孙、呼揭等地以后,实力大涨,已经远远超过了左部。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降尊纡贵,来浚稽山和右贤王见面? 直接让人召右贤王去自己的领地就是了。 他想招揽赵延年,也是看中了赵延年的武艺。 这一点,堪与右贤王部大巫师看中赵延年相媲美。 没曾想,昨天表现得那么热情也没用,还是被赵延年拒绝了。 “段生,回单于庭还有些时日,你要与他多亲近,再劝劝他。”於单坐了回去,双手轻拍膝盖。“如此少年英雄,将来必是将才,可遇不可求。” 段叔点头答应。他也正有此意。 有赵延年的武艺做后盾,面对桀龙、赵安稽等人时,他也更有底气。 昨天看到桀龙、赵安稽在赵延年面前吃瘪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习惯使然,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说完就后悔了。 “我送他美女,他不肯要,倒是对相国的那口刀爱不释手,看来是爱财。”於单忽然笑了起来。“等回到单于庭,我送他几件宝物,如何?” 段叔有些羡慕,拱手道:“左贤王轻财重士,有战国四君子之风。赵延年再不接受,就是不识抬举了。” “哈哈哈……”於单大笑,连连摇手,谦虚了几句。 —— 一连几日,赵延年都留在左贤王於单的营地。 除了应於单之邀,去吃吃喝喝,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习武,还主动找陆支等人较技。 后世传武之所以被人诟病只会嘴炮,实战拉胯,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训练时间太少,二是对抗机会不多。 任何行业,业余爱好都不可能与专业抗衡。 每天只练一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揣摩的,如何能与每天练十几个小时,还经常实战对抗的专业运动员较量? 所以大师们讲课时舌灿莲花,真上了擂台,罕有能撑过一个回合的。 马老师已经是传武中的佼佼者。 此时此刻,他傍上了左贤王这个大腿,暂时不用担心生计,也不用上班,可以专心练武。 有陆支等左贤王部的精锐在旁,他也不缺实战的对手。 练拳脚,练刀,练矛,在点拨一二的同时,他的实战经验也在迅速积累,练和打之间的差距得以弥合。 之前几次都是以偷袭为主,现在,他可以正大光明的面对任何对手了。 除此之外,他也向陆支等人请教骑射之术。 骑射是匈奴人的看家本领,陆支等人也不藏私,他受益良多。 以前读过的几种《射经》中所说的要诀,在不断的练习中变得具体起来。 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 任何时候,兵法、武术都是作为实学存在的,一旦不适应现实,就会被淘汰。 在不断的交住中,赵延年与陆支等人熟络起来,慢慢了解了一些内情。 左贤王於单这次赶到浚稽山来,是带着任务的。他不仅要代替病重的单于参与右贤王部的蹀林大会,还要与左贤王达成协议,确保一旦单于升天,右贤王会支持他继位。 左贤王、右贤王都是挛鞮氏,都有继承单于大位的权力。虽然习惯上以左贤王为第一顺序继承人,但匈奴人并不严格按照这个规矩。 说到底,匈奴人遵循的还是强者为尊的原则。 以前左贤王能够顺利继承,是因为匈奴左部的实力更强。 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匈奴右部吞并了月氏故地,征服了乌孙等国之后,已经不弱于左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左贤王於单心向汉朝,好穿汉朝衣冠,让很多匈奴贵人心生不满。 包括相国桀龙、赵王赵安稽等人都不太赞同,认为於单此举有损大匈奴尊严。 在很多人眼里,汉朝要向匈奴和亲、纳贡,等同于楼兰、乌孙等藩属国,於单这么做是自降身份。如果让这样的人继承了单于之位,匈奴与汉朝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反过来。 这是很多匈奴人不能容忍的。 就连陆支等人都表示了自己的不理解,觉得於单这么做不妥。 之所以於单还活着,有一个不太方便说出口的原因。 最近几年,汉军不仅主动进攻,而且攻势凶猛,严重打击了匈奴人的自信心。 即使最好战的匈奴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正面作战,汉军的优势很明显,匈奴人几乎没有胜算。 就连奔袭战,汉军也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 几个月前,卫青、李息夺取河南地,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失去了河南地,右贤王实力受损,尊严更是遭受重创。 他也需要左贤王协助,骚扰汉朝边境,吸引汉军,方便他夺回河南地。 如果丢的不是他所领的河南地,而是左贤王所领的某个地区,就算於单想和右贤王结盟,右贤王也不会接受,而是直接用武力夺取单于之位。 到时候,会有无数对於单不满的匈奴贵人支持他。 听到这些言论,赵延年虽然没有接受於单的邀请,还是为於单说了几句话。 他对陆支等人说,右贤王想夺回河南地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就已经夺取了河南地,将匈奴逐出塞外。匈奴人之所能重占河南地,并不是匈奴人变强了,而是秦朝灭亡,中原大战,无暇顾及匈奴,这才让匈奴人钻了空子。 现在汉朝已经恢复了元气,比当时的秦朝还要强,又岂能让匈奴人再占据河南地? 陆支等人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赵延年说得有道理。 很快,赵延年的意见就传到了相国桀龙的耳中。 桀龙考虑了一番后,特地派人将赵延年请了过去,设宴招待。 寒暄几句后,桀龙开门见山。 “我听陆支等人说,你觉得左贤王是个谦谦君子,不适合以强者为尊的草原,又觉得右贤王失去河南地是必然。那在你看来,左贤王与右贤王谁更适合继位单于?” 赵延年连忙推辞。“这种大事,岂是我一个外人能够说的。” 桀龙苦笑道:“不瞒你说,不是我一个人为此烦恼。我们不止一次向左贤王进言,奈何左贤王只听段生的圣贤之书,不听我等的切实之言。你也是中原人,又得到右贤王部大巫师的器重,比我们说话有用。” 赵延年听明白了。 桀龙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希望他去劝劝於单啊。 第20章 梦中人 赵延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桀龙,索性拿出短刀割肉,拖延一下时间。 桀龙看到那把熟悉的短刀,顿时觉得肉疼,原来还算可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差,眼角抽了抽,一抹杀意掠过。 赵延年感觉到了,不禁后悔。 不该将这把刀拿出来,这不是故意刺激桀龙吗? 拿到这把刀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刀。不仅装饰华美,而且非常锋利。 很可能不是普通的铁。 按理说,这时候还没出现百炼钢,打造不出这么锋利的刀。 唯一的可能就是材质不同。 草原横贯欧亚大陆的北方,东西方的交流远比中原方便,更容易得到其他地区传来的好物。 比如传奇一般的乌兹钢。 赵延年吃了两块肉,抹去刀上的油脂,收起刀,藏入怀中。 桀龙的眼睛一直盯着刀,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样,直到赵延年收起刀,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看向赵延年的眼睛。 “相国,你也认为右贤王无法收回河南地吗?”赵延年缓缓问道。 桀龙沉默良久,才幽幽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那你就有必要重新理解一下我前面的那句话。” “哪句话?” “左贤王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 桀龙皱起了眉头,心情很不好。 他最不喜欢中原人的就是这一点,有话不好好说,非要绕个圈子。 这和匈奴人直来直去的习惯完全不同。 “怎么说?” “仅就草原而言,左贤王为人仁厚,的确不太合适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就算汉朝不攻击他,匈奴内部的强者也会攻击他。可是如果换一个想法,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最适合草原的。” 桀龙莫名其妙,好奇心却被吊了起来。 身为相国,他当然希望於单能平平安安。 “比如?” “比如汉朝不再是匈奴人的敌人,而是匈奴人的……”赵延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靠山。” “靠山?”桀龙哑然失笑。“你是想说匈奴投降汉朝,以汉朝为宗主国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赵延年承认了自己在语言上没什么天赋。 “笑话。”桀龙不屑地哼了一声。“匈奴乃天地所生……” 赵延年抬手,直接打断了桀龙。“从冒顿统一草原以来,五六十年,匈奴人有什么进步吗?你再看看汉朝,又是如何不同。就像两个人比武,一个停滞不前,一个每天都有进步,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桀龙皱着眉,不知如何反驳赵延年。 身为左贤王相国,他对汉朝的变化并不陌生,自然知道汉朝之富,与冒顿的时候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这些年,不断有匈奴人降汉,有不少人封了侯,消息传回草原,无数人心动不已。 桀龙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依然不认为汉朝能打败匈奴。 在他看来,汉朝就是一只羊,养肥了,正好宰。 桀龙平静下来,冷笑道:“匈奴是狼,汉朝是羊,哪有狼奉羊为宗主的道理。” 赵延年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觉得蒙恬的三十万秦军也是羊吗?” “……”桀龙彻底哑火。 赵延年站了起来,拱拱手。“相国恕罪,我只是一个武夫,不擅言辞。如果有让相国不开心的地方,还请见谅。不过,请相国相信,我是真心为左贤王、为相国着想。如果左贤王继位,与汉朝化干戈为玉帛,为汉朝守边,汉朝能给匈奴的远远不止现在这点。合则两利,败则两伤,怎么选,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他告辞出帐。 他知道,桀龙不会接受这个建议,甚至於单也不会。 不被汉朝打得丢盔弃甲,匈奴人是不会认怂的。 但是,桀龙会记住他这些话,在某个合适的时候重新想起,然后心念一起,顿觉天地宽。 他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桀龙有生之年应该可以实现。 —— 出了桀龙的帐篷,刚走了几步,段叔从后面追了过来,与赵延年并肩而行。 “赵君刚赴相国的宴请归来?” 赵延年看着没话找话的段叔,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段生有何指教?” “哈哈,不敢。”段叔干笑两声。“你在相国的部下面前为左贤王说话,左贤王很高兴,让我来致谢,顺便请教请教。” “有你这位大儒做智囊,何必问我一个武夫。” 段叔连连摇手。“赵君,你可别这么说,我只是董生的一个再……再传弟子,不敢自称大儒。” 赵延年哈哈一笑,顺势问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好奇。不是说天子独尊儒术么,你学问这么好,怎么不去长安,反而来了草原?” 段叔轻笑一声。“天子独尊儒术?你从哪儿听来的?” “难道不是?”赵延年一头雾水。 “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否则我又何必背井离乡,到草原来讨生活?”段叔叹了一口气。“虽然不能辅佐明天子,能教化蛮夷为华夏,也算是为中原尽了一份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确很厉害。” 段叔苦笑着摇摇头。“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赵延年严肃地说道:“我不是取笑你,是真的这么想。” 段叔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两眼,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是的,又有什么用呢?正如你所言,左贤王已经不适合在草原上生存。我都不知道是教化了他,还是害了他。” 赵延年想了想,将刚才与桀龙说的话告诉了段叔,最后说道:“如果你能劝左贤王与汉朝结盟,不仅功德无量,将来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一笔。” 段叔愕然,半晌没说话。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当然,前提是左贤王在草原上能活下去,顺利的继承单于之位,没被别人生吞活剥了。” “的确如此。”段叔哭笑不得。 “这都几天了,右贤王还没来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营外,赵延年站在山坡上,看向南方的地平线,心生疑惑。 他到於单的营地已经好几天了,右贤王一直没有现身。 他是不知道於单来了,还是知道了也没当回事? 於单的营地就在大泽旁,就算隐蔽一点,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透露。 还是说,於单是刻意瞒着右贤王,不让他知道? “右贤王已经派了使者来,说是蹀林大会的事务繁杂,还没准备好,请左贤王再等几天。” 赵延年转头看看段叔。“他是在拖时间吗?” “说不准啊。”段叔叹息道:“单于病重的事不是秘密,现在是左贤王有求于他,他当然可以借机拖延,抬抬价钱,多要一些好处。” “那左贤王有什么打算?” “再等两天。如果右贤王还不来,就起程回单于庭。” “单于庭每天都有消息来?” “当然。”段叔笑了一声,露出几分得意。“单于庭有事,最多两天,左贤王就能收到消息。” “这么快吗?” “就是这么快。”段叔抬手,示意赵延年不要再问了,这是机密。 赵延年有点不以为然,他对段叔这种儒生本能的不信任。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这些人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兵书就是名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一地鸡毛。 “除了右贤王,还有对单于之位有兴趣吗?” “对单于之位有兴趣的人多了,可是除了右贤王,没人有实力和左贤王一较高下。” “如果有右贤王支持呢?”赵延年越想越觉得不安。“右贤王在这里拖着左贤王,其他人在单于庭搞事情,然后集结对左贤王不满的人,起兵……” 段叔面色大变,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转身就跑。 “嘿,我还没说完呢。”赵延年叫道。 但段叔已经一溜烟的跑进了大营。 第21章 反客为主 桀龙、赵安稽等人走进於单的大帐时,於单面色铁青,正在帐里来回踱步,像是一头困兽。 段叔拢着手,站在一旁,脸色很难看。 看到桀龙、赵安稽,於单停住了脚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你们说,右贤王迟迟不来,会不会是与人商量好了,故意拖着我?” 赵安稽一愣。“不知左贤王说的那人是谁?” “自然是想争夺单于之位的人。”於单咬着牙说道。 桀龙一惊,脱口说道:“左贤王说的是左谷蠡王?” 於单没说话,但他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桀龙沉吟道:“左贤王的担心自然有些道理,左谷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左贤王,成为单于。可是以我匈奴习惯,就算左贤王让贤,也应该由右贤王继承单于之位,轮不到他左谷蠡王,更没有右贤王支持他夺位的道理。左贤王的担心未免……” 段叔说道:“右贤王丢了河南地,大巫师又失踪了,怕是有心无力。如果左谷蠡王答应他,做了单于之位后,全力协助他夺回河南地,再给他一些好处,他未必不动心。” 桀龙倒吸一口冷气,脸色也难看起来。 赵安稽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耽搁了,趁着单于还活着,立刻赶回单于庭。” “如果右贤王追过来了呢?”段叔问道。 “他不是……”赵安稽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们能瞒着右贤王提前进驻,右贤王当然也可能将大军藏在附近,等着翻脸。 这里是右贤王的领地,右贤王比他们更熟悉地形。 右贤王甚至有可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他们经过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可怎么办?”几个人面面相觑。 “不要慌,这毕竟只是担心,右贤王未必会……这么做。”於单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没了声音。 他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大。 为了单于位,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因为仰慕汉朝文化,得罪的贵族可真不少。 “我有个办法。”段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办法?”桀龙霍然转头,怒视着段叔。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段叔的错。 如果段叔没有蛊惑於单穿汉人衣服,说汉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段叔面色苍白,却咬着牙,强忍心中的恐惧,直视桀龙。“立刻与右贤王见面,许诺给他比左谷蠡王更好的条件。没有右贤王的支持,左谷蠡王的野心再大,也只能夹着尾巴。” 赵安稽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段叔这个办法好,可谓是釜底抽薪。 没有右贤王的支持,就算左谷蠡王趁左贤王不在单于庭的机会做了单于,也要让位。 他既没有名份,又没有足够的实力,这单于位坐不稳的。 桀龙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语气缓和了一些。“可是……怎么才能见到右贤王?他若有心,坚决不肯见,我们又能怎么办?” 段叔来回踱了两步。“如果真如我们所想,他就藏在附近,不肯现身,想必人马也不会太多。我们只要找到他的位置,先发制人……” 段叔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擒获的姿势,眼神坚毅,甚至有几分疯狂。 桀龙等人互相看看,一时难以决断。 段叔的办法不能说没有道理。 他们带来的人数虽然不多,却是真正的精锐。与数倍于己的右贤王部主力交战没有胜算,小规模的突袭却有一定的优势,而且可以将影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真要被他们得手了,右贤王的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想翻脸不仅要冒着性命危险,还有尊严受损的可能,和於单合作显然更符合他的利益。 问题在于,如何在这群山之中找到右贤王藏身的地方? “请赵延年来看看吧。”段叔提醒道。“他熟悉附近地形。” 桀龙、赵安稽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起看向於单,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去找赵延年。”段叔主动请缨。 —— “我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赵延年很无语。“我到哪儿去找右贤王?” 段叔暗自庆幸。 他就是怕赵延年这么说,才主动来找赵延年。 “浚稽山虽大,能藏兵之处也就那么多,一一找过去就是了。我会安排精锐,与你一起行动。”段叔恳求道:“如你所说,对左贤王不满的人很多,右贤王就是其中之一。这次如果能擒获右贤王,逼着他立城下之盟,左贤王继位的最大障碍就没有了。等左贤王继了位,掌握了大权,与汉朝结盟,岂不最好?” 赵延年撇了撇嘴。 段叔为了让他出手,已经不顾事实了。 就算於单上了位,他还要面对其他匈奴贵人,根本不是想和汉朝结盟就能结盟的。 匈奴单于只是名义上的共主,权威没那么大。 但借此机会重创右贤王部,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哪怕失败了,左贤王被右贤王杀了,也是匈奴人自己内乱,对汉朝有百利而无一弊。 “可以。”赵延年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若能侥幸成功,请左贤王放了张骞一行,让他回汉朝。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 段叔看看赵延年,用力的点点头。“我替左贤王做主,答应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在地上,同时示意赵延年蹲下。 赵延年一看,很是诧异。 这是浚稽山的地形图,虽然简陋,却一目了然。 几座山峰,几条河流,还有眼前的大泽,标注得清楚楚。 “这是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段叔说道:“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左贤王。” “为什么?” “匈奴人连文字都没有,哪会画地图。但他们常年征战,太清楚地理的重要性了。如果知道我画了地图,说不定又要怀疑我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那你到底是不是?”赵延年打趣道。 段叔白了他一眼。“我倒想是,奈何朝廷里的那些达官贵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行了,时间紧迫,我先跟你大致说一下这附近的地形,以及可能藏兵的几个所在。” 赵延年连连点头,不再打岔。 段叔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解。“浚稽山虽属右贤王,却是匈奴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向东可去阴山,向南可去祁连山、焉支山,向西可去金山,向北则可去姑衍山、单于庭……” —— 来到於单大帐,还没进门,於单就从里面走了过来,笑容满面的握住了赵延年的双手。 赵延年强忍着,才没将他抛出去。 习武之人,最反感别人抓他的手,本能的想抖腕甩开对方,直取中路,猛击膻中。 “能得赵君相助,大事可成。”於单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蓝色的眼珠起看来有点像波斯猫,莫名的有几分可爱。 可惜他是个男的。 “承蒙左贤王连日来的关照,理当助左贤王一臂之力。”赵延年假惺惺地说道。 “你觉得右贤王会藏在哪里?”赵安稽跟了出来,带着一丝怀疑。 “浚稽山虽大,能藏数千兵的地方却不多。考虑到他既不能离得太远,又不能与本部脱离接触,以便随时可以接应,最大的可能是龙勒水南岸,尤其是流入大泽的地方……” 第22章 又相逢 赵延年侃侃而谈。 於单等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多次往来浚稽山,对浚稽山附近的地形并不陌生,赵延年所说没什么新奇的,只能说中规中矩。 反倒是段叔有些意外。 赵延年并没有按照他教的重复一遍,而是加入了一些其他的内容,比如对右贤王父子心思的揣测。 赵延年说,即使右贤王父子真和左谷蠡王结盟,追杀左贤王的可能性也不大。 一是追杀左贤王,形同谋反。就算左贤王仰慕汉朝衣冠,不符合匈奴人的习惯,也不至于死罪。右贤王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反对,不必用如此手段。 二是就兵法而言,归师勿遏,右贤王想留下左贤王,必然会有所损失。 对一心想夺回河南地的右贤王来说,这肯定是一个亏本买卖。 与其如此,不如放左贤王回去,和左谷蠡王拼命,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 说到后来,段叔有些急了。 於单本来就不想与右贤王翻脸,只是怕右贤王会派兵阻击或者追击,才不得已主动出击。听赵延年这么一说,只怕他又要动摇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於单的脸色,发现於单已经在不自觉地点头,连忙出声打断了赵延年,带着几分不快地说道:“左贤王身份贵重,不能冒险,必须万无一失才行。再者,左贤王亲自赶来浚稽山,与右贤王见面,参加蹀林大会,商讨夺回河南地的事宜。如今不见而走,将来说起来,恐怕会被右贤王指责。” 於单皱起了眉头,有些为难。 显然,段叔说得在理。 就这么走了,实在没面子。 桀龙与赵安稽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还担心段叔与赵延年联手,现在看来,他们想多了。 段叔当着於单的面反对赵延年的分析,而且话说得这么重,显然没有取得一致。 赵延年尴尬地笑了笑。“我不过是匹夫之勇,不懂兵法,浅陋之见,仅供参考。具体如何,全由左贤王安排。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吩咐。” 於单客气地点点头,表示感谢。 桀龙也笑了。 赵延年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像段叔一样指手划脚,大放厥词。 在匈奴人的土地上,与匈奴人作战,当然是他们更在行。 汉人懂什么。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摸清右贤王的位置再说。”桀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於单觉得有理,点头表示同意。 不管怎么做,都要先确认右贤王在哪儿,是不是与左谷蠡王有勾结。 方案很快就定了下来,桀龙安排人到右贤王可能选择的几个地点打探,尽可能找到右贤王,最好能抓几个俘虏,问清右贤王的安排。 赵安稽做好行动的准备,到时候是主动进攻,还是撤退,都不耽误时间。 赵延年熟悉地形,又有一身好武艺,被邀请参与行动。 赵延年爽快地答应了。 他也想趁此机会了解匈奴人的战术,就像此刻参与匈奴人的战前会议,了解他们的作战习惯一样。 他看过一些兵法书,但那只是纸上谈兵。如果不经过实战,永远只是纸面上的理论。 —— 龙勒水南岸,涿邪山东麓。 右大将勒住坐骑,站在一片山冈上,看着远处的大泽,眼神不屑。 赵归胡头顶青铜盔,身披札甲,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站在右大将的身边。 马背上的箭囊中,装着那张让他一战成名的三石弓。 右大将的麾下勇士不少,但是能拉开这张三石弓的寥寥无几。 他凭这张弓获得了匈奴人的尊重,也获得了右大将的垂青,成了右大将的近侍,形影不离。 “你说,赵延年会不会在那里?”右大将举起马鞭,指着大泽对面的山坡。 “他在或不在,都没什么区别。”赵归胡淡淡地说道:“两军相争,争的是将帅之谋,战士之勇,个别人的影响不大。” 右大将嘿嘿一笑。“归胡,你们各有所长。” “的确如此。”赵归胡一声轻叹。“所以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我倒是希望他能尽快回到汉朝,这样的话,我们就很快又能见面了。”右大将拨转马头。“到时候,你们再较量一下,看看谁更厉害。” 赵归胡拨马跟上。“我也希望能在汉塞见到他,到时候攻破汉塞,让他看看谁才是河南地的主人。” 右大将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急驰而行。 赵归胡紧紧跟上。 两人来到一旁的河谷里,进了大营。 仆朋迎了过来,看了赵归胡一眼,欲言又止。 赵归胡勒住坐骑,俯下身,轻声说道:“怎么了?” “斥候在泽边看到了一片营地,捡到一只耳环,是阿虎的……” 赵归胡眼神微缩,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追上了右大将。 右大将进了将,在火塘前坐下,眼睛盯着明亮的火苗。“仆朋说了些什么?” “斥候在大泽东岸看到了一个营地,可能是赵延年他们的。蹄印很乱,可能是被人劫走了。” 右大将眼神闪烁。“会是左贤王吗?” “有这可能,但还需要确认。”赵归胡在右大将对面坐下。“要不,我和仆朋走一趟?” 右大将思索片刻,摇摇头。“不必,他不是一心想回汉朝吗,应该不会为左贤王效命。况且,就像你说的,两军交战,近战的机会有限,他的作用并不比一个普通的匈奴人更大。你还是留在我身边,以防万一。” 赵归胡点头答应,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明白,右大将虽然嘴上不肯说,实际上对赵延年还是有些畏惧的。 一是因为赵延年那惊人的近战能力,二是因为大巫师专门从王庭赶来见赵延年的预示,他总觉得赵延年的存在对他是一种威胁。 “加强戒备,将斥候都收回来,免得被各个击破。”右大将直起腰,轻笑一声。“我们又不急,急的是左贤王,看他还能忍几天。” “右大将说得有理,我这就去通知各部。”赵归胡转身出帐。 安排人去传令,赵归胡来到营门口,找到了仆朋。 仆朋正在等他,两人钻进了帐篷,命人守在帐门外。 “有延年的消息吗?” “斥候说,他们看到左贤王的营外有两个帐篷,其中一个帐篷里有一个少年,一个帐篷里住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个瘸子。” 赵归胡笑了一声。“他不是一心想回汉朝吗,怎么和左贤王走到一起了。莫非是因为左贤王更尊贵,有机会成为单于?” 仆朋看看赵归胡,眼中全是担忧。“归胡,如果右大将和左贤王交战,我们有可能会和延年碰面,这可如何是好?” 赵归胡瞥了仆朋一眼。“你放心,右大将会安排你远离战场的,你们见不着。” 仆朋松了一口气。“你呢?” 赵归胡沉默了片刻。“我守在右大将身边,也不太可能碰到他。”他笑了笑,又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我都担心。”仆朋说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待他像亲儿子一样。他不肯随你投右大将,你最遗憾……” 赵归胡拦手打断了仆朋。“他现在为左贤王效力,富贵可期,我为他高兴,一点也不遗憾。” “那你要是遇到他……” “我不会杀他。”赵归胡叹了一口气。“除非他想杀我。” 第23章 别来无恙 赵归胡出了帐,直起腰,面向东南站了一会儿,幽幽一声叹息。 想到赵延年,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两人相处了三年,他的确如仆朋所说,待赵延年如子。 在老家的时候,他曾经有个儿子,如果活着,应该和赵延年差不多大。 可惜,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不是病,是活活饿死的。 几亩薄田,养不活一家人。 “都尉,右大将请你去。”一个近侍走了过来,向赵归胡施礼,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就来。”赵归胡收拾心情,快步向右大将的帐篷走去。 右大将的帐篷前多了一匹马,浑身是汗,看样子是刚刚急驰而来。 赵归胡连忙进帐,看到了满脸怒气的右大将,以及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使者。 “归胡,你带几个人,陪我回一趟王庭。” “好。”赵归胡答应一声,出帐安排,然后又进了帐篷。 右大将的脸色好了一些,已经重新坐下,正和使者说话。 赵归胡在一旁坐下,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原因。 右贤王派使者来,通知右大将,想办法拖住左贤王就好,不要主动出击。如果左贤王要走,也不要阻拦,更不要追击。 但右大将不接受这个安排,他更想与左贤王打一场。 至于为什么,赵归胡就不太清楚了。 他才来没几天,右大将脾气又乖张,并不是什么事都和他商量。 就像眼前的事,他就不懂右贤王为什么邀请左贤王来参与蹀林大会,商量秋后攻击河南地的事,又迟迟不露面,只让右大将远远地看着。 等使者出帐,赵归胡才问道:“明天一早走?” 右大将不说话,眼睛盯着火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归胡,羊皮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用。”赵归胡突然一惊。“右大将,你是想……” “今天满月,正是攻战的时候,我想去会会左贤王。”右大将咧嘴一笑,眼神有些狂热。 赵归胡眉头紧锁,摇摇头。“这太危险了。虽然有羊皮筏,但是我们能游水的人没几个,一旦被发现,用弓箭射破羊皮筏,落水后必死无疑。” “那怎么办?如果从大泽两侧绕过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赵归胡深吟片刻。“右大将想见左贤王,只是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右大将眼神闪烁,点了点头。 “那就光明正大的去,以右贤王的名义。” 右大将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赵归胡也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右大将另有想法,只是不想跟他说而已。 一起吃完晚饭,看看夜色渐深,右大将也有些困意,赵归胡起身告辞。 右大将斜倚在狼皮铺的垫子上,眯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赵归胡自便。 赵归胡起身出帐,看了看高挂夜空的满月,有些担心。 右大将这两天明显有些沉不住气,谁也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年轻人,总是这么冲动。 赵归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赵延年。 回到自己的帐篷,一个女奴迎了上来,接过赵归胡摘下的头盔,摆在一旁的架子上,又转到赵归胡的面前,伸手去解札甲的系带。 赵归胡突然伸手,握住了女奴的手腕。 女奴看了一眼赵归胡,随即跪了下来,去解赵归胡的裤子。 赵归胡转身,闪身出帐,看了片刻,快步走到坐骑前,从弓囊里摘下了弓,迅速上弦,又摘下箭囊,背在身上。 “都尉?”一个匈奴人走了过来,诧异地看着赵归胡。 “带人围住右大将的帐篷,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匈奴人的脸色微变,立刻去安排。 赵归胡提着弓,向大营的西北角走去。 —— 赵延年隐在树后,看着远处的营地和熟悉的狼旗,暗自为段叔竖了个大拇指。 不是不说,这儒生有两把刷子,居然猜中了。 匈奴人真的在龙勒水南岸,流入大泽的地方扎营。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猜中了来的是右大将,而不是右贤王本人。 回去之后要向他讨教讨教。 陆支凑了过来。“赵君,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摸营,抓两个俘虏。” “不要轻举妄动。”赵延年说道:“这个营地虽然不大,但井然有序,戒备很严,俘虏不是那么好抓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向左贤王报告。” “没有俘虏,怎么弄清情况?” “他们肯定有斥候在外围,我们伏击斥候就行。” 陆支还在犹豫,赵延年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边,同时轻嘘,示意他们闭嘴。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归胡。 陆支也看到了,却没在意。他们在营地外围,赵归胡还在营里,相距近两百步。就算赵归胡出了营,还有一百多步。 这个距离是安全的,别说赵归胡不可能发现他们,就算发现了,他们也来得及撤退。 “小心点,他那张弓射得……” 赵延年的话还没说完,正在行走中的赵归胡突然拉弓搭箭,向营外射出。 赵延年暗叫不好。 他知道那里有两个匈奴人,是陆支的同伴,这几天和他接触也不少。 他们潜得那么近,肯定是想抓俘虏。 陆支早就安排下去了。来和他说一声,并不是请示,而是告知。 “去抢人!”赵延年说了一声,从藏身处窜出。 陆支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赵延年的踪迹。 他向前看去,正好看到赵归胡射出的箭,落入黑暗之中。 一声惨叫,有人中箭。 陆支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跟着赵延年冲了出去。 他们可以死,却不能被活捉。一旦挨不住拷打,暴露了身份,对左贤王非常不利。 林中的异动立刻惊醒了营里的匈奴人,那些见赵归胡突然赶来,还觉得有些不解的匈奴人都反应过来,知道有人摸到了附近,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吹响了号角。 与此同时,十来个匈奴人跟着赵归胡,冲出了营地,直扑刚才赵归胡的箭消失的地方。 他们听到了惨叫声,知道有人中箭,都想抓个活的。 赵归胡却停住了脚步,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 救人心切的陆支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 拉弓如满月,发箭如流星。 一声厉啸,羽箭疾驰而出,直奔陆支。 陆支听到箭羽破空之声,下意识地扑倒在地,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这百步外射来的一箭。 他身后的同伴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被一箭射中胸口中,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陆支听到身后的响动,知道同伴凶多吉少,却没时间多想。 第二支箭又到了。 陆支失去了平衡,无法再避,成了活靶子。 “完了!”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 出师不利,今天碰到高手了。 百步外放箭,还射得这么准,这是射雕手,而且是最厉害的那一种。 “啪!”一声脆响,在陆支身前数百步响起。 一个身影从一旁闪出,挡在了陆支的前面,也挡住了那支箭。 “扑通”一声,陆支落地,随即打了个滚,藏在树后。 对方有射雕手,他不得不谨慎从事,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们先撤,我去救人。”是赵延年的声音。 没等陆支回话,赵延年已经向前冲了出去。他的身法极快,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陆支张大了嘴巴,活像看到了鬼。 这几日经常与赵延年对练,他知道赵延年身手敏捷。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能快到这个地步,简直像一头豹子。 几个起落,赵延年已经到了受伤的匈奴同伴面前。 “快走!” 赵延年挥刀砍倒一个冲过来的匈奴人,紧接着藏身盾后,迈步向前,横肩猛撞。 另一个匈奴人被撞得向后倒飞,撞倒了几个同伴。 赵归胡听到了响动,眼睛一瞟,立刻拉弓放箭。 “嗖——”羽箭破风而去,射中了盾牌,箭头深入木盾。 赵延年向后退了两步,卸掉了箭上的力道,凝聚眼神,看向远处的赵归胡。 赵归胡又搭上一支箭,拉满弓,大声叫道:“延年,别来无恙?” 第24章 噩梦 赵延年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上次与赵归胡并肩作战时,他就意识到了赵归胡那张弓威力惊人。 没曾想,这么快就亲身体验了。 看赵归胡射杀别人,和自己面对赵归胡,感觉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及时撤步卸劲,就算手里有盾,也未必能逃过赵归胡的狙杀。 不得不说,弓才是这个时代的最强武器。 只有弩才能与之匹敌。 拳脚在战场上的作用有限,根本没机会靠近对方,就被对方射杀了。 当然,凡事也不能太绝对。 如果身手达到一定的境界,形成降维打击,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譬如现在的他。 就算强如赵归胡,想射杀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片刻的思索后,赵延年沉声喝道:“陆支,不要说话,带上活的走,死的别管了。” 说完,他矮身前窜,如脱兔一般杀入正呆在原处的匈奴人中。 那些匈奴人有的见过赵延年,有的虽然没见过,却听过赵延年的名字,知道他与大巫师的故事,知道不久前他与赵归胡、仆朋在树林里的战绩。 这几天,赵归胡、仆朋也没少提醒他们,让他们遇到赵延年的时候不要逞能,尽量聚在一起,不要单独面对赵延年,否则不会有任何胜算。 他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赵延年,他们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见赵延年冲过来,有人掉头就跑,有人却迎了上去。 刀光一闪,有人中刀。 但惨叫声尚未发出,赵延年已经从他身边掠过,冲向下一个对手。 刀光再一闪,又有一个被抹了脖子。 此时,第一个中刀的才轰然倒地。 赵延年利用灵活的步法,杀入群敌之中,如虎入羊群,几个纵落,便杀死四人。 无一回之敌。 黑暗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匈奴人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点,再也顾不上围追堵截陆支等人,分散逃命,只想离赵延年远一点。 一时间,树林里人影绰绰,赵归胡根本看不清赵延年在哪儿。 时间稍长,他拉弦的右臂有些吃力,不得不放下弓。 赵延年虽然一直在杀人,眼睛却没离开赵归胡,见他放下了弓,立刻放弃了眼前的对手,借着逃跑的匈奴人掩护,迅速向赵归胡接近。 赵归胡虽然看不清赵延年,却感觉到了危险接近,他一面大声呼喝,命令其他人向自己靠拢,形成保护,一面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纷乱的人群,仔细分辨赵延年的位置。 数名穿着札甲的匈奴人赶了过来,举起小盾,在赵归胡面前组成一道防线。 一个又一个慌乱的身影从赵归胡的面前冲过。 赵归胡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当所有人都逃了回来,眼前再也没有站着的人,赵归胡依然不敢乱动,甚至不敢解散身边的人。 他不敢保证赵延年有没有趁乱闯入,就在某个角落里等着发起致命一击。 当初他和仆朋接受赵延年的训练时,没少受这样的罪,都是以为已经安全的时候,赵延年突然出现,一击得手。 这时,仆朋带着人,沿着大营边缘赶了过来。 “归胡,归胡,是延年吗?” 等仆朋赶到面前,赵归胡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弓,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是他。” “在哪?”仆朋又惊又喜,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没伤了他吧?” 赵归胡一愣,转头看向树林。 树林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没有,我怎么会伤他。”赵归胡苦笑道:“倒是他,险些要了我的命。” 仆朋看看赵归胡,本想反驳,可是一看赵归胡满头的冷汗,又闭上了嘴巴。 “五人一组,搜索百步以内。”仆朋喝道。 一百多匈奴人齐声应喝,五人一组,互相掩护,走进了树林。 —— 赵延年跟在陆支等人后面,撤出了树林。 陆支神情悲愤。 战斗的时间很短,但他们却付出了两死一伤的代价。 所有的伤亡都是赵归胡手里的那张弓造成的。 如果不是赵延年,今天他们这支小队将全部折在这里,一个都逃不掉。 “这人就是赵归胡?” “是的。”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他也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在十几天前,杀死大巫师等人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是当时以为自己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所以忘了恐惧。 现在看来,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他就是天生的冷血。 至于是前世的天生,还是后世的天生,就说不清楚了。 想到这一点,反而让他有些莫名的恐惧。 —— “刚才来的是赵延年?”右大将披着皮裘,盘腿而坐,托着腮,眼神闪烁不定。 “是的,我看到了他。”赵归胡跪在右大将在前,声音很低。 损失了四五个人,全营惊扰,却连一个俘虏都没抓到,让他觉得很丢脸。 “是左贤王的人吗?”右大将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 “不清楚。” “不清楚?”右大将眼神一紧。 “跟赵延年一起的有几个匈奴人,其中一人叫陆支,但不能确定是否是就是左贤王的人。”赵归胡咽了口唾沫。“蹀林大会在即,在附近的部落不少。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不知道这是右大将的营地,赶来打劫,也是有可能的。” 右大将盯着赵归胡看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挥手让赵归胡退下。 赵归胡躬身而退,刚出帐门,就听到帐里“啪”的一声脆响,应该是右大将将酒杯砸了。 仆朋正等在外面,见赵归胡出来,连忙上前。赵归胡伸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身进了自己的帐篷,让女奴准备酒食。 仆朋跟了进来,坐在赵归胡对面,眼巴巴地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将汇报的经过说了一遍。 仆朋长出一口气,又不解的问道:“你为何不说延年投了左贤王的事?” “你也说了,他一心要回汉朝,跟了左贤王也是暂时的。”赵归胡解释道:“如果只是他,右大将就算气恼,也不会大动干戈。若是牵扯上左贤王,那就很难罢休了。右贤王派了使者来,让他明天一早回王庭,我不想多事。” 仆朋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归胡,还是你想得周到,难怪右大将信任你。” 赵归胡苦笑。“延年再来一次,右大将就不会再信任我了。” 仆朋一愣,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 女奴端来了酒,赵归胡与仆朋对饮了几杯,各自散去。 赵归胡和衣躺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右大将上了羊皮筏,偷偷向北岸划去。明明阳光刺眼,他却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仿佛是趁着夜色偷袭一般。 刚到龙勒水中间,天空突然落下几团火来,正好掉在右大将坐的羊皮筏上。转眼间,羊皮筏就着了,烈焰升腾,连同右大将都浑身是火。 右大将却一动不动,浑若无事,仿佛被火烧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赵归胡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扯下一旁的大旗,扑打右大将身上的火。 突然,他觉得腹部一凉,低头看去,一柄雪亮的战刀刺进了他的小腹。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右大将,却发现眼前的人变成了赵延年。 赵归胡大惊,猛地向后一挣,翻身落水。 河水冰凉,涌入了他的口鼻,瞬间惊醒。 赵归胡坐了起来,冷汗涔涔。 女奴卧在一旁,睡得正香。 这时,外面传来有些焦急的轻呼。“都尉,都尉,右大将请你过去。” 第25章 备战 赵归胡不敢怠慢,胡乱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赶紧出帐。 右大将站在大帐门口,看着地上的五具尸体出神。 赵归胡懊悔不已。 这本来是他应该做的事情,现在却让右大将自己做了,实在是失责。 他快步赶到右大将面前,抚胸施礼。 右大将伸手一指。“这四人都是赵延年杀的?” 赵归胡仔细看了一眼,点点头。 他有印象,这四人都是从他面前冲过去的,再也没回来。 “好刀法。”右大将搓着手,感慨不已。“一刀毙命,全是一刀毙命。被人围困之际,还能这么自信,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之前说他近战无敌,我还不太信,现在有点信了。” 赵归胡一头雾水,不知道右大将想说什么。 右大将走到赵归胡面前,直视着赵归胡的眼睛。“我想见见他。” 赵归胡一愣,随即说道:“我让人去找他,等右大将从王庭回来……” “不,我现在就要见他。” 赵归胡不解地看着右大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 右大将未必是想见赵延年,他就是想见左贤王,以右贤王的名义去见左贤王。 “右大将,右贤王召唤,你今天……” “我越来越觉得,大巫师赶去见他,是有原因的。”右大将打断了赵归胡,不容置疑的说道:“他回汉朝,我不说什么,但是他如果留在草原上,就只能投我,不能投其他人,尤其不能投於单那个白痴。” 赵归胡很无奈。“依右大将的意思?” “我们去见於单。我要亲口问问於单,赵延年是不是投靠了他。” “如果……是呢?” “那我就杀了於单。”右大将摆摆手,不给赵归胡任何解释的机会。“就这么决定了。传各部百夫长,让他们来大帐议事。” 赵归胡无奈,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安排。 —— 赵延年醒得很早。 哪怕昨晚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他依然和平时一样,黎明即起,精神抖擞的出营,准备每天的站桩练习。 刚来到那块大石前,就看到段叔站在大石上,负手看着远方。 地平线尽头就是龙勒水南岸,右大将的营地所在。 听到脚步声,段叔转过头,面色憔悴,眼睛里充满血丝,但精神却很亢奋。 “好早啊。” 赵延年笑笑。“你更早。”随即又说道:“你不会是还没睡吧?” 段叔微微一笑。“生死关头,哪里睡得着。我真羡慕你,战场上所向无前,回到营地,和没事人一样,倒头就睡。”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赵延年走到段叔身边,活动手脚,做站桩前的准备。 “当然是夸你。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在夸你,尤其是陆支,都快将你夸成神仙了。说是没有你,昨天一个也回不来。”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 昨天回来的路上,陆支就向他表示了谢意。 活动完,他分开双腿,摆出了站桩的姿势。 段叔打量着他。“这就是你的天人合一?” “嗯,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圣人大道理,只能身体力行,以武入道。” 段叔哑然失笑。“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我传你《春秋》,你教我这个……天人合一之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经学勉强入门,算不上高深,而且谈不上什么师承,将来到了长安,你在学术上占不到便宜。” 赵延年微微一笑。“我倒不担心这一点,我担心的是你筋骨已成,就算肯下苦功,最多也就是强身健体,习武就太迟了,以武入道更是痴心妄想。” “是么?”段叔有些犹豫。 “这些以后再说。你今天一早来,不会就是为了做交易吧?” 段叔一拍额头,有些懊丧。“年岁不饶人,一夜未睡,有些头晕脑胀了,差点忘了正事。左贤王说,右大将脾气乖张,心胸狭窄,昨晚吃了亏,必然不肯罢休,今天可能来报复,要做好准备。” 赵延年吃了一惊,收起了桩架。“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我们打算诱敌深入,在前面的山谷伏击右大将,最好能生擒他,逼问出右贤王的安排,拿到证据,迫使右贤王就范。” “要我做什么?” “两军交战之际,左贤王的安危最为重要。我们想请你在左贤王左右,保证他的安全。” 赵延年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段叔的意思。“你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段叔苦笑。“仅就你们昨天看到了营地规模来看,右大将至少有千骑,和我们兵力相当,谁知道他在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马?这里毕竟是右贤王的领地,来参加蹀林大会的都是右贤王的部属。不用多,只要有一两个部落愿意跟着右大将,我们就是寡不敌众了。” “如果寡不敌众,怎么办?” 段叔看向别处,沉吟半晌。“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撤退,保住左贤王性命再说。”他回头看着赵延年。“所以说,你关系到左贤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希望你不要推辞。” 赵延年没有多说什么。“给我准备两匹好马,一柄铁矛。” 段叔想了想。“铁矛没有,好戟倒是有一柄,行吗?” 赵延年咂了咂嘴。“也只能如此了。” 这三年来,除了拳脚,他的刀法和枪法也练得很不错,算是小成。 刀没什么问题,他之前就喜欢环首刀、唐横刀这样的直刀,现在用环首刀正合适。 枪却有些问题。 这个时代的炼钢水平有限,打造不出几两重的枪头,都是又长又重的矛头和戟头。 更要命的是,仆朋身为匈奴人,注意骑射,不用矛戟,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武器。 赵延年只能用放马用的长杆代替枪杆。 用惯了长杆,突然加上一个沉重的矛头,平衡不好掌握,会让动作严重变形,发挥不出应有的杀伤力。 现在连矛都没有,只有戟,问题就更严重了。 矛和戟的区别不仅仅是多一个横刃,在技法上更是天差地别。 最基本的一点:矛柄是圆形的,没有方向要求。戟柄却和刀柄一样,是扁的,使用时要注意方向是否正确,否则劈砍就成了拍打,威力大减。 本想回到汉朝再想办法,现在却被赶鸭子上架。 赵延年跟着段叔来到左贤王的大帐,左贤王於单已经起身了,正和桀龙一起用餐,商量战术。 看到赵延年走来,段叔又是一脸轻松,於单知道谈成了,大喜过望,起身相迎。 说了几句客套话,段叔让人取来了一柄戟。 出乎赵延年的预料,这柄戟很华丽,不仅通体髹黑漆,绘上了大红的龙纹,戟头还系了一截丝带。 青铜戟刃更是雕满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武器。 “这柄戟可有些年头,是马邑之战时的战利品。”左贤王握着戟,爱不释手地打量了一番,郑重其事的送到赵延年手中。“我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汉朝天子身边的郎官所用兵器。有不少人想要,我一直没舍得给。现在送给你,总算是所得其人。” 第26章 污辱性极强 赵延年也很喜欢这柄戟,但他只是欣赏了一番后,就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以他对古兵器的肤浅了解,这柄戟应该是仪仗兵器,不是实战兵器。 就算是天子亲征,郎官们亲自上阵作战的可能性也不大,他们用的武器更倾向于好看,而不是实用。 再说了,既然是汉朝天子身边的郎官所用的兵器,我怎么能用? 你是汉朝天子吗? 你连单于都不是呢,就想摆这威风,是不是不合时宜? 总觉得这想法有点酸臭味,弄不好又是段叔的主意。 心里虽然这么想,赵延年的话却说得很委婉。 他只是冷血,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如此精美的武器,用于斩杀右大将,未免太可惜了。”赵延年将戟还给於单,笑了笑。“他不配。” 於单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那你总不能赤手空拳吧?” 赵延年拍拍腰间的战刀。“有这口刀,足矣。”他顿了顿,又晃了晃双拳,道:“如果只是右大将前来,我就算赤手空拳,一样能将他擒住,献于左贤王麾下。” “壮哉。”於单兴奋不已,用力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对桀龙等人说道:“有这位汉家勇士守在我的身边,你们可以放心去战了,不用挂念我。” 桀龙也松了口气,抚胸向赵延年行礼。 “左贤王的安危,就拜托赵君了。” 他是领教过赵延年手段的,又多次听部属陆支夸赞赵延年的身手,丝毫不怀疑赵延年能担此重任。 有赵延年在左贤王左右,他就可以腾出手来,统兵作战。 赵延年还礼。“请相国放心,我在,左贤王在。” 桀龙随即向段叔使了个眼色。“段君,说说你的计划吧。” 段叔微愣,随即喜形于色,看了赵延年一眼,快步上前,站在c位,咳嗽了一声,开始解说战术安排。 赵延年站在於单身后,认真听讲。 他不关心战场胜负,但是他要知道万一形势不利,他应该护着於单从哪里逃走。 地理环境将决定他能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滞敌人,掩护同伴脱身。 如果战局紧张,无法脱身,他还要挑选适合的环境躲藏。 浚稽山分为东、西两段,中间有姑且水、龙勒水汇成的大泽,於单一行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大泽东岸。沿着姑且水向北,一路上都是丘陵、山地,树林也不少,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段叔的计划是,由赵安稽率主力赶往前面的山谷设伏,桀龙率亲卫骑士保护於单,引右大将向北。 一旦右大将追击於单,造成主动攻击的事实,再由赵安稽起兵围攻,最好是能生擒右大将,以便迫使右贤王结盟,支持於单继位。 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於单面见右大将的时候。 既要激怒他,又要防着右大将暴走。 一旦双方发生冲突,赵延年必须确保於单的安全,不会被暴走的右大将一波流直接带走。 赵安稽率部赶去埋伏,桀龙就要将大部分分散在四周,虚张声势,以免右大将生疑。如此一来,能留在於单身边的人手就不多了。 这也是要赵延年保护於单的主要原因。 赵延年听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哪儿有问题。 看着信心满满的段叔、桀龙等人,他心中不安。 —— “这是什么意思?”右大将看着手里的木牍,一头雾水。 匈奴人传递消息都是靠口头传达,最多加上一些信物,用书信的情况极其罕见。 因为匈奴没有文字。 与汉朝交往,不得不用汉字写成的书简。匈奴人之间交往,也用汉字未免奇怪。 再说了,能看懂汉字的匈奴人比白狼还少。 所以看到於单派人送来的木牍时,右大将的第一反应是:这蠢货,中汉人的毒太深了,居然用汉人的方式来传话,也不想想老子是不是认识这些字。 第二反应是:这蠢货在秀文化,羞辱我不识字啊。 右大将又气又恼,哭笑不得。 他顺手将木牍扔给身边的赵归胡。“你认字吗?” 赵归胡心里一紧,拿过木牍看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他看完,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木牍上的字不多,内容也不复杂。 但……污辱性极强。 “天生匈奴,左贤王告右贤王,我奉单于令,与会蹀林,商讨河南得失,不意小儿怯懦,久不来见。勇士叩门,又避营不出,奈何?我归报单于矣,河南地,王自取之。” 这里面没提到右大将一个字,却将右大将描绘成了畏惧左贤王威严,不敢见面的胆小鬼。 左贤王主动派人去攻打,他都不敢出营的货色。 我走了,重夺河南地的事,你自己解决,别指望我配合。 可想而知,这件木牍送到右贤王面前,右贤王会怎么想。 不用怀疑,左贤王肯定会抄一份送给右贤王的。 怎么办?是如实向左贤王解释,还是轻描淡写,不说实话? 哪样都不行。 赵归胡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右大将看得清楚,有些不快的说道:“那汉儿究竟说了些什么?” 赵归胡无奈,只得将木牍的内容用匈奴语解释了一遍,只是尽可能用缓和的字眼。 他还没说完,右大将的眉毛就竖了起来。 “我胆小怯懦,不敢见他?真是笑话。我现在就去见他,看看究竟是谁胆小怯懦。”他举起马鞭,厉声喝道:“来人,把羊毛筏都拿出来,我要渡河。” 赵归胡连忙劝道:“右大将息怒,左贤王一反常态,用木牍传消息,恐怕就是为了激怒你。” “怎么说?” “匈奴人直率,写不出这样的文书,肯定是他身边的汉人儒生所为。” “那又如何?” “左贤王不远千里,来与右贤王商议,兵力有限。正面交战,他肯定不是对手,所以才要激怒右大将……”赵归胡突然灵机一动。“好让右大将主动跳进他们设下的陷阱。” 右大将眼神微缩,沉吟不语。 赵归胡又劝道:“右大将是右贤王长子,是右贤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右贤王爱右大将如眼珠。他们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要诱捕右大将,要挟右贤王。右大将,你可不能冲动,中了他们的圈套。” 右大将转头看了赵归胡一眼,咧嘴一笑。 “还是你们汉人了解汉人,这主意的确很阴险。” 赵归胡正色道:“右大将,我是匈奴人,不是汉人。” 右大将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赵归胡思索片刻,伸手一指前方正在准备羊皮筏的士兵。“不如将计就计,派一些人在这里,佯装渡河,暗里派人绕到左贤王后方,截断他的退路……” 右大将听完,连连点头,用马鞭敲了敲赵归胡的肩膀。“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计谋。就听你的,如果能抓住於单那汉儿,我赏你一块最好的牧场,再赏你一千落。” 赵归胡连忙表示感谢。 右大将又道:“你说,赵延年会在於单身边吗?” “应该会吧。” “那正好,一举两得。”右大将用马鞭拍打着手心,眼神发亮。“我看他这次还能怎么说。” 第27章 鸣镝 得知右大将正在用羊皮筏渡河,段叔又来了主意。 他要半渡而击,打右大将一个措手不及。 这主意吧,不能说错。毕竟半渡而击的确是常用的战术,就算匈奴人不识字,没读过孙子兵法,也知道这一招。 但实际上,这个战术根本没有可行性。 羊皮筏能渡的人有限,右大将也不可能是第一批渡河的,至少要等岸边有几百骑才行。 粗略估计一下,至少有半天时间,弄不好要到傍晚。 到了那时候,先渡河的匈奴人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将附近的情况侦察清楚,不可能给你半渡而击的机会。 况且於单也没那么多时间等。 浚稽山周围都是右贤王的部属,右大将随时可能招来更多的兵力。 一旦被包围,於单就走不掉了。 所以,段叔的主意刚说完,於单就提出了疑问。 “段生,这会不会缓兵之计?” 段叔也回过味来,右大将这么做的确有欲盖弥彰的意思,不能不防。 “等到中午吧。”段叔说道:“如果右大将中午还没渡河,我们就不等了,立刻起程,在日落前与赵王会合,以免被各个击破。” 听到各个击破这几个字,赵延年知道自己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 本来就是以寡敌众,段叔的计划还要分兵,可不就是兵家大忌,送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本来聚在一起,还能和右大将所领的兵马一战。 现在分开了,右大将不管是打哪一个,都有明显的兵力优势。 赵延年越想越不安,找个机会,悄悄地提醒段叔。 段叔想了想,坚持道:“无妨,就算右大将派人去偷袭赵安稽,他也要避开我们的视线,绕很远的路,多花不少时间。等他赶到赵安稽那儿,也是下午了。再说了,赵安稽有地利,没那么容易被右大将击破的。” 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有些掩藏不住的不安。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没有再说什么。 段叔转身叫来一个匈奴骑士,让他去提醒桀龙、赵安稽,多加小心。 时间在等待着一点点的过去。 中午时分,右大将还没有渡河,但他派了使者来,请求於单再等一等。因为要请示右贤王,耽误了一点时间,他马上就要渡河,亲自拜见於单。 本来想出发的於单犹豫了,想再等一等。 如果能当面激怒右大将,逼他主动出手,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这时,负责周边安全的桀龙派人来,提出了不同意见。 半天时间,右大将才渡了一百多人过来,分明是拖延时间,这里面有诈。 形势紧急,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出发,赶去和赵安稽会合。 桀龙是相国,身经百战,於单一向敬重他。 见桀龙说得这么严重,於单不敢耽误了,下令拔营起程。 段叔有些遗憾,却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出发。 帐篷之类的早就打包好了,於单的命令一下,就开始撤退。 临走前,段叔看了一眼远处,眼神复杂。 已经渡过大泽,赶到东岸的右大将部属看到了撤退的於单一行,尤其是看到了於单本人的战旗,立刻举起了一面白色的羊皮战旗。 赵延年不懂这面战旗的意思,但他清楚,这是在向其他人发消息。 右大将要行动了。 他果然没安好心,这半天就是在拖延时间。 双方都不是好人,都想着算计对方。尔虞我诈,就是这个意思。 “走吧,越快越好。”赵延年催促道。 他看出了段叔的不甘心,几次想开口,劝於单改变主意。 但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段叔的计划了。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何况段叔的水平还够不上秀才。 —— “换重箭,射马!” 岸边,桀龙看着那一百多人,冷笑一声,下达了命令。 两个百人队呼啸而出,沿着山坡加速,先后从岸边的匈奴人面前飞驰而过,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岸边的匈奴人不甘示弱,也举起弓还击。 只是双方形势不对等,桀龙的部下是策马冲锋,借着战马的速度,箭射得更远、力道更强劲。 而他们站在原地,没有马速可借,能利用的只有弓力,射程上吃了不少亏。 桀龙的部下将距离控制得极好,保证大部分箭都射到了对手的阵地中,自己却在对手的射程之外。 让岸边的匈奴人叫苦不迭的不仅是人,还有战马。 战马聚在岸边狭窄的地带,避无可避,中了不少箭。虽然被人紧紧挽住缰绳,还是有不少马中箭之后拼命挣扎,乱蹦乱跳,冲进了大泽。 桀龙真正的目标就是这些战马。 没有了战马,已经上岸的这些匈奴人就无法追击,只能看着他们从容撤走。 都是匈奴人,这点小心思瞒不住人,也不用瞒人,就是摆在明处。 也有匈奴人不肯被动挨打,冒着箭雨,跳上战马,发起反冲锋。 桀龙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随即派出了第三个百人队。 这个百人队冲向泽边,射出一波箭雨后,立刻换上了刀和长矛,与冲出阵地的敌人肉搏。 他们都是桀龙多年精挑细选的部下,骑射能力固然不弱,近战能力也很出色。 一个冲锋,冲出阵地的匈奴人大半落马,剩下的不敢再战,拨马往回跑。 桀龙的部下抓住机会,纵马追击,顺势冲进了已经被射得七零八落的阵地。 阵地上的匈奴人大多是步行,根本无法面对策马冲锋的对手,被杀得大败。 两个冲锋后,阵地已不复存在。幸存的匈奴人不是跪在地上投降,就是冲进了大泽,在水中沉浮挣扎。 突击得手的骑兵牵上幸存的战马,扬长而去。 鲜血染红的泽边的土地,流进了大泽。 羊皮筏上的匈奴人看着岸边的同伴被对方杀戮,却无可奈何,连靠近岸边都不敢,只能停在射程之外。 —— 桀龙追上了於单,简单汇报了一下战况。 可能的追兵已经解决,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以全速前进。 赵延年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於单的脸色也紧张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加快了速度。 忽然,桀龙勒住了坐骑,同时举手示意,下令减速。 赵延年看得清楚,心里一紧,连忙勒住战马,放慢速度。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声厉啸,即使是数百骑形成的杂乱马蹄声也无法完全掩盖,由远及近。 紧接着,他看到一支羽箭破空而至,从无数匈奴人头顶掠过,直奔於单而来。 这是一支鸣镝,厉啸声就是由它发出。 赵延年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上马背,一跃而起,举盾挡在了於单的前面。 “扑!”一声闷响,箭射中盾牌,箭矢深入,箭羽颤动。 赵延年手臂发麻,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 於单目瞪口呆,冷汗透体而出。 第28章 撕破脸 “可惜。”山坡上,右大将挽着马缰,看着迅速被盾牌保护起来的於单,笑道:“不过没关系,这一箭至少能吓掉他半条命。” 赵归胡收起弓,没说话。 他觉得更可惜。 如果不用鸣镝,改用普通的破甲箭,他这一箭也许能直接射杀於单,或者另一个战旗下的匈奴将领。 从位置和服饰可以看出,这人是仅次于左贤王於单的贵人。 奈何右大将想要一鸣惊人的效果,非要他换上鸣镝箭。 结果偷袭成了强攻,不仅没能射杀於单,反而提醒了正在赶路的匈奴人。 不得不说,这些匈奴人都是精锐。 骤然遇袭,却不慌乱,立刻转换为战斗阵型。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踢马往山坡上冲,意图反击。 “右大将,请退后。”赵归胡说道。 两军混战,流矢乱飞,纵使右大将有甲也难保万全。 他可没有赵延年那样敏捷的身手,能在瞬息之间做出反应。 “无妨。”右大将摇摇马鞭,笑容中充满不屑。“桀龙虽然身经百战,於单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小鸟,没见过真正的风雨。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只有保住性命,根本不会想到反击。” 赵归胡扫了一眼战场,立刻相信了右大将的分析。 虽然有人在反击,却是被右大将称为桀龙的人在指挥作战,战阵中央的於单被人严密保护,始终没有发出一条命令。 匈奴人崇尚勇士,以战死为荣,这么怕死的部落首领少见。 难怪很多匈奴贵族不服他。 相比于他的怕死,仰慕汉朝反倒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了。 “右大将,我们先走吧。”赵归胡劝道:“这里的地形不利于冲杀,延滞他们一下就可以了。” 右大将想了想。“再等一等。这里的兵力有限,最多也就是四五百人。以他那怯懦的性子,不可能只带这点人来浚稽山。要么还在后面阻击,要么已经去了前面设伏。你派人去前面看看,别中了他们的埋伏。” 赵归胡点头答应,刚要走,又被右大将叫住了。 “让仆朋去吧。” 赵归胡微愣,随即抚胸施礼。“多谢右大将。” 仆朋现在是百人将,承担侦察的任务绰绰有余。如果有功,又可以升官了。 这是右大将给仆朋的机会。 赵归胡去了,右大将嘴角轻挑,露出一丝得意。 他看着人群中的赵延年,哼了一声。 “不肯投我,却投了这么一个废物,你会后悔的。” —— 赵延年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摁着於单的头,不让他起身。 虽然於单身处重重保护之中,但赵归胡居高临下,依然有射杀於单的可能。 他才不管於单心里怎么想。 他只知道,既然答应了保护於单的安全,就一定不能让赵归胡射杀了於单。 好在於单也很配合,蹲在地上,一直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桀龙已经稳住了局面,一面派人用弓箭反击,一面亲自带人突围。 如果被右大将堵在这段山谷中,居高临下的射击,他们就麻烦了。 好在山坡上射下来的箭稀稀落落,数量有限,应该是右大将也刚刚赶到这里,身边的兵力有限,既不足以发起冲锋,也不足以压制射击。 否则,这么好的地形不加以利用,就不是匈奴人了。 这是突围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可能就不会再有。 桀龙带着亲卫上前,猛打猛冲。 没一会儿,前锋就撕开了一道口子,反过来向山坡上的敌人进行包围。 更多的人策马向前。 桀龙暗叫侥幸,命人吹响号角,让於单跟着队伍一起突围。 赵延年听不懂号角声,但段叔听得懂。知道前面已经打开缺口,一直高度紧张的段叔立刻用汉话转告赵延年,让他护着於单上马。 赵延年不敢怠慢,自己先跳上马,左手高举盾牌,另一只手去拉於单。 段叔有样学样,在於单的另一侧掩护。 两人夹着於单,在几名亲卫骑的保护下,向前移动。 山顶不时有箭射下来,但不是射程不够,就是力道有限,落在盾牌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段叔脸色苍白,赵延年也很紧张。 对于有甲胄的於单来说,这些流矢都无法造成伤害。 可是对没有甲胄的他们来说,情况就不同了。这些箭完全可能射伤他们,甚至要了他们的命。 手中的圆形小盾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依靠。 —— 看着山谷中鱼贯而行的骑兵,右大将再次说了一声可惜。 桀龙的反应非常及时,没给他更多的时间。 再有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能截断山谷,将於单堵死在这里。 这时候,他有些后悔没听赵归胡的建议。 如果当时不用鸣镝箭,让赵归胡以桀龙为目标,第一时间射杀桀龙,现在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但机会已经错过,多说无益,只能指望来增援的部落能够及时赶到,截住於单。 “走,跟上去。”右大将轻摇马鞭,神态从容。 一旁的赵归胡等人看了,心情大好。 右大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大将风度,行军作战很有章法。 如果由他来指挥匈奴右部大军,进攻河南地,取胜的机会很大。 事实上,这次围堵於单,就是右大将测试各部落的态度。 愿意来的,都是可信任的,将来出征时可以倚重的主力。 能够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的,都是可以培养的心腹。 —— 日落时分,於单与赵安稽会合。 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点,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悬了一路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得知於单被右大将阻击,险些送了性命,赵安稽脸色大变。 双方撕破了脸,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腥。 “明天一早,必须走。”赵安稽斩钉截铁地说道。“耽搁越久,被包围的可能越大。” 於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同意了赵安稽的建议,还让赵安稽选几个精锐,从不同方向突围,赶往单于庭,将右大将的不轨行为报告给单于。 这是段叔刚刚给他提的建议。 一方面,是希望单于能安排人接应;另一方面,是先告一状,咬定右大将的罪行。将来争论起来,可以抢个先机。 这些骑士中肯定会有人被右大将抓住。 一旦右大将知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他就会犹豫,甚至有可能改变主意。 赵安稽立刻去安排。 赵延年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於单和赵安稽商量迎战方案。 他能感觉到赵安稽的不安和恐惧。 这倒不是赵安稽胆小,而是形势严峻。互相的算计之后,右大将已经占了先机,而且表现了让人不安的果断决绝。 他比右贤王还要危险。 右贤王还有所顾忌,他却一点顾忌也没有,直接想杀死於单。 等他们商量完,赵延年提醒了一句。 “请相国、赵王加强警惕,暗哨至少要放到五百步左右,三百步以内要严加防守,不能出现任何疏忽。” “为何?”赵安稽有些诧异。 赵延年不是话多的人,在这时候出言提醒,自然有他的道理。 “右大将身边的赵归胡射技惊人。”桀龙摸了摸油光光的髡头,心有余悸的说道:“如果不是右大将狂妄,要用鸣镝箭射杀左贤王,被延年老弟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里最清楚,如果右大将不是那么贪心,赵归胡的目标也许就不是於单,而是他。 赵归胡不知道他是谁,右大将却一清二楚。 “还有,赵归胡和仆朋都擅长夜战,要防他们摸营。”赵延年继续说道:“左贤王这里有我在,相国和赵王就只能自己多留心了。今天夜里最好不要解甲,刀不离身。” 赵安稽和桀龙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第29章 所托非人 “夜里要去摸营吗?”右大将挑起一块肉,送到嘴边,突然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赵归胡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了想后,摇头道:“赵延年肯定会守在於单身边,桀龙等人也会安排重兵守护,不会给我们机会。” 右大将眼神闪烁,盯着赵归胡看了一眼,将肉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你和仆朋联手呢?” “我们联手也不行。”赵归胡淡淡地说道:“遇到右大将之前,我们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一直在练习夜战。我们从来没有取胜过,哪怕是联手。” 右大将刚要说话,赵归胡又说道:“他如果来摸营,没人拦得住。” 右大将险些被肉噎住。他涨红了脸,用力将肉咽下去,又喝了一口酒。 “上次你不是拦住他了吗?他还不是一个人……”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我才有机会拦住他。” “……”右大将语塞,再次打量了赵归胡一眼,有点无语。 他看出来了,赵归胡对赵延年的恐惧深入骨髓,连一点挑战的欲望都没有。 他本想让赵归胡或者仆朋去摸营,能杀死於单更好,不能杀死,吓一吓他们也是好的,以便报复上次赵延年来摸营的羞辱。 於单的木牍上说,他被赵延年吓得在营里不敢露面。 这很伤他的自尊。 他明明是相信赵归胡的实力,觉得没必要露面,结果被於单说成了不敢露面。 现在,他想让赵归胡去吓吓於单,以示报复,赵归胡却根本没有出战的勇气。 这实在让人沮丧。 不过,相比于自己的安全,羞辱於单就没那么重要了。 赵归胡已经将富贵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信口开河。他说赵延年来摸营没人能拦住,那肯定没人能拦住。 别搞到最后,赵归胡、仆朋没能杀死於单,自己却被赵延年摘走了脑袋。 虽然郁闷,右大将还是接受了现实。 只是这么一来,被赵延年拒绝的失落就更加刻骨。 赵归胡的实力已经让他觉得如虎添翼,如果赵延年也能来投,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可惜啊。 右大将吃了几块肉,站了起来。“归胡,将这些肉分给卫士们吧,夜里多留点心。酒就别喝了,回到王庭之后,一醉方休。” 赵归胡领命,让人将剩的大半只羊拿出去,分给卫士们。 卫士们得到了赏赐,情绪高涨,一天的疲劳不翼而飞,纷纷拍着胸脯表示,今天夜里不闭眼,不管是谁,没有口令,别想靠近右大将。 即使如此,右大将也不敢大意,和衣而卧,连甲都没解。头盔和刀就放在身边,伸手可及。 迷迷糊糊间,他被人叫醒。 赵归胡站在他面前,神情不安。 “怎么了?”右大将心里一紧,连忙坐起,戴好头盔。 “仆朋送来消息,捉到了一个信使。” “哦。”右大将松了一口气,随口问道:“去哪儿的信使?” “去单于庭。”赵归胡眉头皱得更紧。“经过拷问,信使说,於单一共派出了五组,从不同方向突围。仆朋只抓到了一个,其他人……可能都脱身了。” 右大将明白了赵归胡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你担心他到单于面前告我的状?” 赵归胡点点头,却没说话。 “这就是你们汉人,不,中原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了。”右大将站了起来,活动着酸麻的手脚。“虽然左贤王是继承单于位的第一人,但这个权力不是天生,也不是永远不会变的。如果他被我杀了,就证明他不配做单于,死了也就死了。” 右大将停住了脚步,看向帐外,天色将明,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鱼肚白。 “如果我被他杀了,那也是我该死,右贤王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右大将眯起了眼睛,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你看,我昨天本来应该去王庭的,结果却来了这里,他有什么反应吗?” 赵归胡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他大致明白了右大将的意思。 事已至此,右大将无路可退。 杀掉於单,他还有一线生机。 杀不掉於单,他就会被右贤王当作牺牲品,承担所有的责任。 “让仆朋去前面,看看来了几个部落。事成之后,我会……”右大将想了想,用力握紧了拳头。“将河南地分给他们。” “是。”赵归胡领命而去。 —— 赵延年盘腿而坐,闭目垂帘。 大营里很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右大将的人马一直跟在身后,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於单所部。 如果不是天色已黑,而且於单的部下都是精锐,战斗力不弱,恐怕右大将已经发起攻击。 危险并没有消除,只是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时间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形势会更糟糕。 危险像一张大网,罩在每个人的头上,让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对眼前的危险无所谓的可能只有赵延年。 他对战局的胜负并不在乎。右大将胜,还是於单胜,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希望於单死在这里,尤其不希望於单死在赵归胡的箭下。 他还要靠於单帮忙,救出张骞。 在一片不安之中,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静静地坐在地上,体会着胎息的玄妙,对身外的一切知而不问,如风过耳,如云过眼。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是於单在帐中踱步。 他睡不着,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更远处的帐篷里,段叔辗转难眠,一会儿翻个身,压得被褥吱吱作响。 二十步外,桀龙的帐篷里,不断有人进出。有的脚步沉重,那是披甲值勤的卫士。有的脚步匆匆,那是来汇报消息的斥候。 兵器声,甲叶摩擦声,战马吃草料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过了一会儿,一个脚步声从西北方向走来,开始的时候很正常,但越接近於单的帐篷,脚步声越轻。到达於单帐旁时,脚步声消失了。 赵延年不动声色,缓缓起身,转向那人的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手握在长刀刀柄上,左手摸着腰间的短刀,浑身放松。 “不速之客,请报上你的姓名。” 那人“噗哧”一声笑了,从帐篷后面走了出来,含笑看着赵延年。 “好小子,我本来不服你,现在却有点服你了。”是赵安稽的声音。“你刚才动了杀心吧?我感受到你的杀气了。再不露面,怕是要被你宰了。” 赵延年没说话,眼神微缩。 他的确动了杀心。 如果赵安稽不回答,不现身,他会第一时间出刀,不给赵安稽任何还手的机会。 倒不是因为赵安稽可能对於单不利。 之所以让赵安稽走到附近,就是因为他感觉到赵安稽没有杀意,不是敌人。 过了片刻,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你这样,很危险。” “不会有下次。”赵安稽如释重负,收起笑容,双手相叠,举过头顶,弯腰施了一礼,身如折磬。 不是匈奴人的抚胸礼,而是中原人的拜首礼。 赵延年虽然不太懂这些礼节的区别,却感觉到了赵安稽的尊重。他向后退了一步,手离开了刀环,微微躬身,以示还礼。 “怎么了?”於单从帐里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有些诧异。“赵王,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赵安稽收了礼,跟着於单进了帐篷。 第30章 於单的宏伟志向 段叔悄悄起身,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帐中,对赵延年说道:“刚才是赵王?” 赵延年点了点头。 “这大半夜的……”段叔搓着手,又一次看向於单的帐篷。 “是段生吗?”於单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快请进。” 段叔转身进了帐篷,宛如脱兔。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知道,段叔有点乱了阵脚。 他之前的计划落空,险些让於单被右大将截住。现在右大将紧追不上,决战就在天亮以后。万一於单折在这里,匈奴人肯定不会放过他。 草原上不养闲人。他一个儒生,如果连出谋划策都不行,留着有啥用? 帐里传来几声低语后,一片死寂。 赵延年没有刻意去听,所以不知道他们之前谈了些什么。可是从此刻的死寂,以及隐约的粗重呼吸,知道赵安稽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过了一会儿,於单的声音传来。“就依赵王,明天一早突围。” “多谢左贤王。”赵安稽说了一声,转身出帐。 他走到赵延年面前,盯着赵延年看了看。“赵君,明天一早突围,左贤王的安危就拜托给你了。” 赵延年微微一笑。“两军相逢勇者胜,赵王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安稽眨眨眼睛,笑了,抬手想拍赵延年肩膀,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回单于庭后,请你喝酒,不醉不休。” 说完,他挥挥手,快步远去。 段叔跟着出帐,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於单留在帐篷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走了出来,背手而立,看向远方,一声叹息。 “这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右贤王也会有野心。小时候,他对我最好了,是几个叔叔中对我最爱护的一个。当初单于让他做右贤王,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现在……” 赵延年没吭声。 他能理解於单此刻的心情,但他更清楚,皇家无情,单于家族也一样。任何时候,实力才是最大的保证,其他的都是浮云。 所以,於单最大的错不是看错了人,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做单于。 於单感慨完,转过头,看着赵延年,带着一丝歉意。 “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我没事。”赵延年很有把握。“有我守着,左贤王可以放心休息。” 他可以打坐,也可以站桩,效果不比睡觉差。 於单苦笑着摇摇头。“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赵延年皱了皱眉。 他不想和於单说话,这会影响他休息,更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於单的情绪如此低落,他也无法拒绝。 “你那天说,匈奴自冒顿大单于以来,五六十年不仅没有强盛,反而有衰弱之势,而汉朝则不断变强,所以匈奴终究不是汉朝的对手。这一点,我是同意的。” 赵延年一惊,他什么时候和於单说过这样的话? “相国和我说了。”於单咧嘴一笑。“其实他也是同意的,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赵延年恍然,他的确和桀龙说过。 “我学习汉朝,就是想改变这一点,让匈奴强盛起来。” “嗯?”赵延年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诧异地盯着於单,看了又看。“左贤王……想改变什么?” 於单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听段叔说,听你的口音,可能是上郡一带的人?” 赵延年点点头。他其实不清楚自己是哪儿的,只是不想争论。 “上郡本是魏国的疆域,后来才归秦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上郡是秦赵交锋之地。当时的赵国出了一位英主,你知道是谁吗?” 赵延年打量着於单,有点尴尬。 自诩为大汉子民,却被一个匈奴人考问历史。 更丢脸的是,一时之间,他居然回答不上来。 赵国英主? 他只知道赵国四大名将。 於单笑道:“赵武灵王。” 赵延年恍然大悟,一拍额头。 原来於单说的是赵武灵王啊,这个倒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起来。 “赵武灵王学习匈奴,胡服骑射,一举振兴赵国,力压强秦。”於单的声音高了起来,眼睛发亮。“他能学习匈奴,匈奴为什么不能学习中原?取长补短,才是强盛之道。” 赵延年不禁对於单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能有这样的认识,就超出了很多人,甚至是很多汉人。 之前还以为是他迂,现在才知道他想得很远。 “匈奴人中,有很多反对我学习汉朝,但是这有什么呢?当初赵武灵王学习匈奴时,不是也有很多赵国的贵人反对他?”於单轻笑一声。“这世上的英雄,没有一个不是背负着无数人的质疑,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太在意别人的说法,随波逐流,又岂能成就一番事业?” 赵延年有点晕。 於单的匈奴语说得又快又密,他有点听不懂了。 但他能感觉到於单的情绪很激动。 就像那些被信仰激励着的少年,心中有热血,眼里有光。 突然间,他想到了另一位雄主。 与秦始皇齐名的汉武帝。 眼下正在长安城中谋划着对匈奴人的攻势,誓要一雪前耻。 千百年后,他的功过是非仍然难以评说,秦皇汉武的赫赫威名却毋庸置疑,如雷贯耳。 与他同时代的於单,有谁记得。 至少他赵延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就是人生啊。有人功成名就,威震天下。有人散作烟尘,轻如毫毛。 身为单于继承人的於单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几百年的汉匈战争中,双方伤亡以百万计,又有几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人们记住的,只有秦皇、汉武,卫青、霍去病。 “不说了。”见赵延年出神,於单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收起了话题。“若能回到单于庭,你带上张骞,回汉朝去吧。匈奴人……粗鄙无文,不足以论道。” 说完,他转身回帐,再也没有出来。 赵延年猝不及防,半天才反应过来。 於单说的真是匈奴人吗? 怎么觉得他说的是我?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於单的大军就开始行动了。 所有人都已经整理好了行装,也不生火做饭,都吃昨晚吃剩的冷肉,和准备好的奶酷、干粮。 匈奴人也种地,只是种得不多,粮食是应急的时候才用。 肉、奶不耐存储,粮食却可以长时间存放。 简单的吃完早饭,於单将赵延年叫进帐篷,递给他一套甲胄。 “可能不太合身,但有总比没有好。” 赵延年看着简陋的甲胄,没有说什么,穿了起来。 昨天在山谷中,被山坡上的匈奴人射得抬不起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更怕流矢。 他不想被赵归胡的强弓射杀,更不想被一支流矢射死。 太窝囊了。 虽然这副甲胄很简陋,总比没有好,至少能防流矢。 一会儿,赵延年听到了前方隐约的喊杀声、号角声。 作为前锋的赵安稽部已经与敌人交锋。 中军也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谁也不说话,凝神倾听前方的信号。 连於单本人都背着弓,牵着马,像一个普通的战士。 段叔站在於单身边,手里拿着那柄描龙画凤的青铜戟。 他也穿了甲,同样不太合身。 段叔的脸色很不好,眼圈发黑,看起来是一夜没睡。 赵延年心中不忍,悄悄挪了过去,拍拍段叔的肩膀。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一定能安全回到单于庭。” 段叔抬头看着赵延年,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前方传来了悠长的号角声。 紧接着,桀龙的吼声响起。 “所有人,上马!” 第31章 小胜则喜 右大将冲出帐篷,打量着远处的山坡,有些惊讶。 天色尚早,又有雾,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只听到悠长的号角声,以及山脚下将士的鼓噪。 有人奔上山来,气喘吁吁的请示。 於单正在撤退,是否追击? 右大将思索片刻,返身入帐,穿好衣甲,重新出帐。 赵归胡牵来了战马。“右大将,要去看看吗?” “当然,於单不战而走,这么开心的场面,不亲眼看一看,太可惜了。归胡,你跟着我,让仆朋也过来,不要离开我的视野。” 赵归胡点头答应,让人去传令,自己也牵来战马,陪着右大将一起下山。 在山脚下,他们遇到了仆朋。 仆朋带着百骑,在山下等着。他们的衣甲上沾满露水,仆朋的眉毛都被打湿了。 “一夜没睡?”右大将说道。 “不敢睡。”仆朋苦笑着抚胸施礼。“一闭眼,就梦到赵延年来摸营。” “你们真是被他吓出病来了。”右大将撇撇嘴。 “右大将这是……要去阵前?”仆朋试探着说道。 赵归胡说道:“右大将要去看於单逃跑。” “别去了,看不到的。”仆朋摇摇头。“桀龙带人阻击,沿着山谷,至少有三道阵,我们只看到最前面的一道阵地,根本看不到后面的两道阵地,更别说於单了。” “阵地?”右大将一愣,嘴角抽了抽,抬头看看远处,又看看仆朋。“你是说,桀龙在前面列阵?” “是的。”仆朋无奈的点点头。 “走,去看看。”右大将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好奇心大起,踢马向前。 赵归胡没有劝,他知道右大将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保证他的安全才是重点。 他给仆朋使了个眼色,策马追上右大将。 仆朋会意,跳上马,带着自己麾下的百骑,越过右大将,赶到前面设防。 没一会儿,右大将就看到了桀龙的阵地。 正如仆朋所说,桀龙在谷中列阵。 十几辆大车被掀翻在谷中,挡住了道路,四五十个匈奴人站在大车后面,手里拿着盾牌和战刀、长矛。两侧的山坡上,隐约可见手持弓箭的匈奴人。 桀龙身后的谷中,看不到人影,却能听到声音,应该是另一道阵地。 右大将说道:“归胡,这是你们汉人的战阵吗?” 赵归胡也有些诧异。“的确有点像。” “看来於单不仅仅是穿汉人衣服,学汉人说话,还学了汉人的兵法。有意思,有意思。”右大将用马鞭拍打着手心。“可惜,他没有汉人的盾和弩,要不然这阵地还真不容易攻破。现在么,不堪一击。” 赵归胡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右大将,暗自佩服。 右大将一眼就看出了桀龙战阵的破绽。 以步破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 不仅要士卒勇敢善战,敢于面对冲锋的骑兵,更需要大盾和强弓硬弩。 步卒用的盾比骑兵盾大很多,能够保护步卒免受骑兵的弓箭伤害。 强弓硬弩的射程远,可以抢先打击骑兵,不让骑兵靠得太近,尽最大可能的降低骑射的杀伤力。 可是桀龙没有这些,他能用的只有骑兵常用的小盾和骑弓。 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阵前的十几辆大车。 这些大车真正的作用也不是遮挡箭雨,而是阻挡战马,不让战马顺利加速。 “让仆朋去试试。”右大将用马鞭一指。“从两侧杀过去,反过来包抄。” 号角声响起。 仆朋接到命令,将百骑分作左右两队,分别从桀龙的两侧发起冲锋。 他自带左队,冲击西侧,直奔阵中的战旗。 一声令下,两队骑兵开始冲锋,战马迅速加速,马蹄声越来越急。 在接近战阵五六十步时,两队骑兵分开,奔向各自的目标。 在奔驰的战马上,他们拉开了弓,连续射击。 一阵箭雨借着马速,呼啸而去,扑向大车后的匈奴人。 列阵而战的匈奴人也开始射箭,但面对快速移动的骑兵,他们很难命中对手。 相比之下,原地不动的他们却是最好的靶子。 圆形的小盾面积太小,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最多只能保护他们的要害不被射中。 一阵箭雨过后,阵中的匈奴人倒下十几人,阵势也变得稀疏了很多。 没等他们调整阵形,敌人就从两侧的山坡上冲了过来。 虽然山坡上的弓箭手全力射击,也射中了一些骑兵,却无济于事。 转眼间,两队骑兵就冲过了大车列成的阵地,对阵中的匈奴人形成了包抄。 仆朋一马当先,拉弓急射,射倒两人。 他策马继续向前,直冲第二道阵地。 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二道地,比他预想的还要近。 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仆朋顾不上射箭,连忙勒住坐骑。 他身后的骑兵也紧急减速,两名骑兵反应慢了点,直接撞了上去。 战马人立而起,骑兵翻身落马。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厉喝。 “射!” “呯!呯!呯!”松弦声不绝于耳,一支又一支箭飞驰而来。 仆朋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缩起身体,顺手摘下了马鞍上的圆盾,护住了面门。 “噗!”一支箭射中了仆朋的盾牌。 仆朋不敢怠慢,立刻拨转马头,同时大呼:“撤!撤!” 跟着他冲过来的骑兵纷纷勒紧马缰,强行转向,脱离射程。 尽管如此,还是有十几人来不及反应,被箭射中。有的还能趴在马背上往回跑,有的直接掉下马去。 有骑兵从雾中奔驰而出,且骑且射,追杀仆朋等人。 骑兵过后,十余人手持刀盾,从阵中奔了出来,对倒地的骑兵进行补刀。 锋利的战马割破咽喉,鲜血喷溅而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沿着山谷传出很远,在雾中显得更加吓人。 仆朋等人大惊失色,不敢恋战,立刻策马返回。 刚刚击破的第一道阵地转眼间就丢了。 反冲锋的骑士及时勒住坐骑,吹响了得胜的号角。 右大将看到狼狈撤回的仆朋,脸色铁青,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他低估了桀龙,吃了一个大亏。 原本以为桀龙应急列阵,很容易击破,没想到跳进了桀龙给他布下的陷阱。 一个回合,他不仅损失了三十多名骑兵,还挫伤了士气。 桀龙老贼,欺人太甚! —— “相国赢了一阵。”於单转头看向南方的山谷,露出欣慰的笑容。 赵延年也听到了号角声,只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得知是桀龙赢了一阵,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桀龙负责断后,兵力有限,面对势在必得的右大将,他不占优势,胜负也许就是一两个回合的事。 现在看来,他多虑了。 桀龙的兵力虽然不多,经验却比右大将丰富。 “相国用的是我中原战法。”段叔的脸色也明显好了一点,侧身过来说道:“赵王也是,他们都同时精通匈奴战法和中原战法,取长补短,因地制宜。” “这里面也有段生的功劳。”於单含笑补充了一句。 段叔哈哈一笑,谦虚了几句。“若非左贤王以身作则,他们岂会听我一个儒生的。” 赵延年看着这互相吹捧的君臣,又好气又好笑。 刚才一脸哭丧样,现在刚刚胜了一阵,就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了。 有点城府好不好? 真正的名将应该胜不骄,败不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哪有你们这样一惊一乍的。 看你们这样子,就知道心里没底。 小胜则喜,小败也容易崩。 你们这样,我很难对你们有信心啊! 第32章 夜不能寐 虽然被骑兵们围着,视线受阻,赵延年还是看到了零星的战斗痕迹。 他有些意外。 战斗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激烈。 别说尸体了,就连血都没到几滴,甚至箭矢都不多,稀稀拉拉的几支。 看赵安稽那副紧张的模样,他还以为要有一场血战呢。 这……算什么? 赵延年越看越觉得奇怪,勒住缰绳,凑近段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段叔微微一笑。“这就是匈奴。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死战的,一看形势不对就撤。” 赵延年恍然,“哦”了一声。 段叔抚着胡须,又道:“他们劫掠汉境,是因为有利可图。围攻左贤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就算赢了,也是右贤王父子得利,本地的部落还在本地。可若是有了损失,却是他们自己的,右贤王也好,右大将也罢,都不会补偿他们。这种情况下,谁会卖命?” 赵延年没说话。 段叔说得有理,但他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到问题所在。 看着眼前的山谷,他想象前面的战斗场面。 比起桀龙,赵安稽明显更擅长中原的战斗方式。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步骑协同,且战且前。 只擅长骑射,不擅长步战的匈奴人遇到他,自然没什么胜算。既然没有拼命的必要,稍一接触就撤,甚至没有接触就撤,也可以理解。 但是,他们能就这样顺利的离开吗?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当天傍晚,赵安稽扎好营后,亲自赶到於单面前汇报。 战斗很顺利,几乎没什么伤亡,但箭矢的消耗太快了,最多再支持一天。 更让他不安的是,虽然前面围堵的部落并不想硬拼,但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 赵安稽还没说完,桀龙也赶来了。 他的压力要比赵安稽大得多。 右大将固伦的进攻更加猛烈,这一天几乎没停,将士们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为了节省箭矢,桀龙只能下令将士们尽可能将敌人放进来,以近战的方式予以杀伤。可是如此一来,不可避免的加大了伤亡。 他的部下已经有大半受伤,阵亡的也接近百人。 如果这些人不是他积攒多年的精锐,又是他亲自指挥,恐怕阵地已经崩溃了。 桀龙说完,搓着手,唉声叹气。 於单连忙安慰了几句,允诺回到单于庭后给他补偿。 桀龙脸色稍缓,又说道:“左贤王,我不是舍不得这些精锐,而是担心你的安全。如果拖得太久,不仅箭不够用,粮食也不够吃,到了那时候……” 於单眉心紧皱,显然也为此头疼。 段叔连忙说道:“相国也不必过于担心,最多再有两日,我们就能脱离右贤王的领地了。” “如果固伦不肯放弃,继续追击,或者……”赵安稽忧色忡忡。“他在前面的山谷派重兵阻击,不让我们离开呢?” “除了他本人,其他的匈奴人会拼命吗?”段叔反问道。 赵安稽有些不快。“他们不用拼命,只要守住谷口,从两侧的山坡上放箭,我们就很危险了。” 段叔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这里虽然有山,但山势平稳,骑兵也能轻易的跑上去。 万一匈奴人占据了两侧的山坡,在山坡上放箭压制,甚至从山坡上发起冲锋,威胁的确不小。 “那……那你说怎么办?”段叔急了,反问道。 赵安稽不说话,默默地啃着干粮,脸色不太好。 段叔的心情也很糟糕。 他看得出来,赵安稽和桀龙一样,不敢当面说於单的不是,都将责任推到了他的肩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段生,不用急,这不是在商量嘛。”於单见双方情绪激动,连忙出言阻止。 君臣四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面临困局,谁也没什么好办法。 —— 右大将固伦站在山坡上,看着对面山坡上的营地,嘴角微挑。 天还没黑,他就陆续收到了前方堵截的各部报告。 正如他预计的那样,没有一个部落愿意死拼,但他的目标却圆满的实现了。 一是延滞了於单撤退的速度,二是消耗了赵安稽大量的箭矢。 “身为匈奴单于的继承人,居然学汉人的战法,简直是晕了头。” 右大将琢磨着,此战过后,他要将这一战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各部落首领,让他们看看於单的愚蠢,坐实他不遵祖宗之法,胡乱学习汉人的下场。 六七十年来,匈奴与汉朝大小战斗百余次,匈奴几乎都是大获全胜。身为胜者,居然要去学习败者的战法,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又能是什么? 这样的人岂能继承单于之位? 杀了他,就是为匈奴除害。 要是让他继承了单于之位,强大的匈奴迟早有一天会和汉人一样虚弱,任人宰割。 这是任何一个真正的匈奴人都无法接受的。 我这是为匈奴的强盛做贡献,不管谁做了单于,都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当然,最好是由我来做单于。 右大将越想越兴奋,让赵归胡叫来一个骑兵,让他回右贤王庭汇报,让父亲右贤王知道他在干什么。 本来,他今天应该赶回右贤王庭复命的。 骑兵派出后,右大将问了赵归胡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於单,面对这个局面,你有什么破解之道?” 赵归胡很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必死之局,无解。” 右大将哈哈大笑,又问道:“赵延年会有办法吗?” 赵归胡嘴角轻挑。“他擅长的是刺客之道,不是兵法谋略,更不懂大势。若非如此,他怎么会一心想回汉朝呢,早在几天前,就依附右大将了。” 右大将更加得意,心思活泛起来。“要不,你去告诉他,只要他肯为我所用,现在还来得及。” 赵归胡苦笑道:“我没有那样的口才,恐怕无法完成右大将的重托。” 右大将有点遗憾,却也没有坚持。 他看得出,赵归胡不是很愿意面对赵延年。 与其派他去,还不如派仆朋去。 只不过仆朋是个匈奴人,口才更差。 他想传话的不仅是赵延年,还有於单,派仆朋去,只会被於单笑话。 身边没有段叔那样的儒生,还是有些遗憾的。 如果可能,俘虏於单之后,要让段叔为我所用。 右大将暗自想道。 至于赵延年,如果还是不肯低头,那就只能杀掉了。 虽然有点可惜,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存在,他夜里睡不好觉。 哪怕身边有赵归胡这样的勇士也不行。 第33章 何必要走 没有人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只有刚生好的火烧得噼啪作响。 於单被这死一般的寂静压得无法呼吸,转头四顾,看到了双手抱圆,正在站桩的赵延年。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赵延年微怔,眼皮轻挑,看了一眼走到面前的於单。 他只是临时的保镖,哪有资格发表意见。 他练的是武艺,不是兵法,又不熟悉地形,能有什么好的建议? 可是於单问了,他也不能一句不答。 他收了势,一边活动手脚,放松身体,一边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才不太离谱。 桀龙抬头看了过来,突然问道:“你的武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赵延年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在他们面前练习站桩,除了表示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之外,就是知道他们看了也学不会。 站桩的精髓全在细微处,别说生性粗犷的匈奴人看不懂,心思深沉的赵归胡都看不懂。 “这么站着,就能练出你那样神奇的武艺?”桀龙将信将疑。 “相国不妨试试。”赵延年笑笑。“当然,开始还是有些难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去。” 桀龙撇了撇嘴,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汉人就是狡猾,明明不肯说,却要拿一些不着边际的理由来糊弄人。 话一出口,赵延年却突然有了灵感。 对啊,熬,眼前的形势不就是看谁能熬吗? 於单怕断粮,怕箭矢不足,右贤王父子难道就不怕? 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和於单拼命,而是召开蹀林大会,准备入侵汉塞,夺回河南地啊。 我如果能将他们拖在这里,多打几天,造成右贤王部大量伤亡,也算是间接为汉军做贡献。 就算是多消耗一些箭,也是好的。 匈奴人的看家本事就是骑射,箭矢不足,战斗力就严重打折了。 以他在仆朋家白吃白喝三年的经验,匈奴人的箭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补充的。 他们没有汉朝的武器作坊,有专业的工匠负责制造,可以批量生产。 他们全靠自己手工打造,每一支箭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和心血,要省着用。 他也是帮忙的过程中学会制作弓和箭矢,进而开始练习射箭的。 “左贤王,我们非要突围吗?”赵延年说道。 “什么意思?”於单一时没听明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突围,在这里等死? “我是说,我们为什么不找一个有利的地形,就地固守?” “固守?”赵安稽忍不住冷笑道:“以守代攻的确更有利,消耗的箭矢更少,可是我们粮食不多了,支撑不了几天。” 赵延年打断了他的话。“右大将能一直这么围着吗?” 赵安稽抬手摸着下巴,目光闪烁。 “对啊。”段叔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九月没几天了。右贤王一心想夺回河南地,急于召开蹀林大会,不可能一直和我们对峙的。” 赵延年暗自撇了撇嘴。 段叔真能扯。 虽然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哪一天,但是看夜晚的月亮,最多十六、十七,离月底还有十几天呢。 为了表示情况没那么紧张,他居然将十几天说成几天。 再者,匈奴人的习俗是九月蹀林,可没说一天也不能拖啊。 段叔没看赵延年,两眼盯着於单,喜形于色。“左贤王,若能击退右大将,逼着右贤王议和,可比撤回单于庭强多了。” 於单有点心动了。 身为堂堂的左贤王,又是即将继承单于大位的时候,他也不想被人像轰苍蝇一样的轰走。 如果能击败固伦,凯旋单于庭,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粮食不够啊。就算固伦撤走了,我们没粮食,怎么回单于庭?向右贤王要吗?” “何去必要?我们可以抢嘛。”赵安稽也站了起来,一挥手,意气风发。“附近来了那么多部落,肯定有大量的羊群,我们找准机会出击,以战养战,轻而易举。” 段叔连连点头,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没错,我们兵力虽少,却都是精锐。只要扛过这几天,等他们久攻不下,松懈了,再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各个击破,绝非难事。” 桀龙点头附和。“这个方案的确比撤退稳妥一点。只要有箭、有粮,再有合适的地形,就算固伦那小子有二十倍的兵力,也拿我们没办法,三五天肯定没问题。” 赵安稽抬头,看了桀龙一眼,笑了。 很显然,桀龙尝到了步骑协同的甜头,也增强了信心。 匈奴人不善攻坚,只要有合适的地形,他们完全可能硬扛十倍、二十倍的对手数日。 有固定的阵地防守,比且战且走强多了。 “前面就有一个山坡,易守难攻。”赵安稽走了几步,伸手一指。 颓丧一扫而空,气氛由此可见的热烈起来,笑容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於单打量了赵延年一眼,毫不掩饰欣赏之色。“你虽年轻,却比所有人都冷静,是天生的将才。” 赵延年很尴尬,连忙摇手。 他可不是什么天生的将才,他连最基本的战术都不懂。 他提出这个建议,也不是为了於单着想,纯粹是希望匈奴人狗咬狗,两败俱伤。 “左贤王过奖了。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剩下的都是相国、赵王和段叔的功劳。没有他们谋划,再好的想法也无法落实。” 於单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桀龙和赵安稽。 “是啊,兵者,死生之地。眼下这个局面,齐心协力,出谋划策才是取胜之道,互相指责只能是自寻死路。就像当年的赵国,如果廉颇不能负荆请罪,和蔺相如合作,共同面对强秦,怎么能化险为夷,完壁归赵。” 赵安稽有点尴尬,面红耳赤。 桀龙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烤肉,不说话。 段叔连忙打圆场。“既然如此,那就行动吧。今晚扎营之后,还不能睡,要尽快察看一下地形。赵王,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吧,还有事要向你请教。” 赵安稽连忙点头答应。 赵延年看在眼里,有点想笑。 不得不说,於单跟着段叔读书还是有点用的,这几句话说得颇像那么回事,堪称阴阳带师。 说干就干,於单立刻下令移营,到赵安稽选中的山坡上扎营。 吃完晚餐,於单也没有休息,跟着赵安稽、段叔一起巡察地形,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 桀龙和赵延年也跟着。 赵延年是抱着学习的态度,认真听他们分析细节。 既然打算从军立功,当然不能只知道闷着头冲锋,还要懂一些用兵之道。 桀龙也在听,只是没有赵延年那么专注。 相比于赵安稽的战术规划,他对赵延年的武艺更感兴趣。 趁着讨论的间隙,他靠近了赵延年,悄声说道:“赵君,看在那把刀的份上,你能不能说几句真的?” 赵延年肩膀一抖,弹开桀龙伸过来的手。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桀龙的手停在半空中,盯着赵延年的眼睛,半晌才说道:“你发誓?” 赵延年举起手,神情严肃。“若有一字不实,让我永远找不到家人,不能认祖归宗。” 桀龙眼神闪烁,缩回手,打量着赵延年。 他虽然不喜欢汉人,但他知道汉人敬祖宗,重宗族,赵延年这个誓言是很重的。 这么说来,赵延年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是,就那么站着,就能练成那么神奇的武艺,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延年认真地说道:“但是武艺就和用兵一样,只有去做,才能有真正的收获。如果只是说,不去做,是不可能有收获的。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桀龙觉得有理。“行,我先试试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再向你请教。”他抬手指指赵延年,目露凶光。“你可不能瞒我。” 赵延年看着他那又粗又短的手指,强忍着拧断它的冲动,嘿嘿一笑。 “相国,那把刀虽然珍贵,却也换不了几句真传。再说了,我告诉你,还要你自己去悟……” 桀龙哈哈一笑。“放心,只要你肯教,我绝不吝惜。不管是珍宝还是牛羊,又或者是美人、良马,我应有尽有,保证让你满意。” 於单等人转过头看,看着眉飞色舞的桀龙,不约而同的笑了。 段叔说道:“能让相国如此大方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桀龙立刻沉了脸。“你说的那些知乎者也要是也能这般有用,你要什么,我给什么,绝不推辞。” 段叔尴尬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 “今天的夜色真不错啊。” 第34章 配合你的表演 扎好营,看过地形,夜色已深。 赵安稽匆匆去了。 他要连夜安排防线,准备明天的恶战。 桀龙问了一下站桩的要求,也走了。 他虽然不负责最外围的防线,却要安排斥候去打探消息,搞清楚各部落的位置。 考虑到合围之后进出不便,这些斥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自由活动。如果选错了人,因为武艺不精而被俘,甚至主动投靠右大将,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他只能派出可靠又精干的亲信。 这些人都是他的宝贝,损失任何一个都会让他肉疼,就像赵延年夺走的那把短刀。 山坡上重新安静下来,赵延年盘腿坐在於单的帐门口,准备调息打坐。 过了一会儿,段叔从於单帐里走出。经过赵延年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打量着赵延年。 赵延年暗自皱眉,抬头看了段叔,眼神不怎么友好。 “有何指示?” 段叔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岂敢。我只是……”他犹豫着,欲言又止。 赵延年无奈的叹息,打算起身,陪段叔再聊五毛钱的。 刚才被桀龙当面怼了之后,段叔的心情就不太好。 “不必。”段叔伸手示意赵延年不必起身,让人取过一个坐席来,在赵延年身边坐下。 他用的是汉人跪坐,而不是像赵延年一样盘腿而坐。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衣角,段叔轻声说道:“儒家被人讥为迂阔,并非今日之事,也并非只有匈奴人这么看,中原人也不例外。中原天子虽然推崇儒术,但他最信任的还是法家、纵横家。为何?还不是因为法家、纵横家见功快,立等可得。” 赵延年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段叔为何跟他说这些。 怼段叔的是桀龙,又不是他赵延年。 “然,孔子有云: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治国这样的大事,理当久久为功,又岂能指望即刻见效?” 赵延年转头打量着段叔,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段叔说得有道理,可能这就是儒家最后成了大汉帝国,乃至两千年封建社会主导思想的原因吧。 纵横家就不谈了,法家的思想如同猛药,见效是快,用多了也伤身,不适合长治久安。 “你说得有理,这事的确急不来。”赵延年说道:“别的我不知道,就习武而言,也是要循序渐进,急不来的。尤其是开始,更是要慢慢来,打好基础。” “你练了多久?” “三年。”赵延年有点感慨。“心无旁骛的三年。” 他前世习武多年,但那只是爱好,不可能全身心的投入,所以一直没能迈入武学殿堂的门槛。 这一世,他有幸在仆朋家待了三年,不用担心生计,不用考虑任何琐事,可以夜以继日,心无旁骛的练了三年武,终于一只脚迈进了武学殿堂的大门。 这就是另外一个境界,无法用语言表达。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些传说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无法想象其中的玄妙。 段叔微微一笑,声音大了起来。“你看,习武这样的小道都需要心无旁骛的三年苦练才能见效,更何况治国这样的大道。圣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三世而致太平,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延年眉心微蹙。 他可不觉得习武是小道,段叔这么说,让他很不舒服。 他刚要反驳,却见段叔转头看着身后的帐篷,正冲着他使眼色。 他瞬间明白。 段叔这些话不是冲他说的,是冲着身后帐中的於单说的。 他只是个配合表演的龙套。 赵延年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到段叔央求的眼神,又心软了。 算了,花花轿子人抬人,何必拆台呢。 连土匪出身的张大帅都知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熟读诗书的大儒子弟,见识高人一等。”赵延年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 段叔松了一口气,露出感激的笑容,拱拱手,起身告辞。 赵延年一时无法入静,想着段叔说的话,心中疑惑丛生。 儒学代替法家,甚至代替黄老之道,真的是历史必然吗? 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他有限的历史知识而言,儒术独尊可不是什么理想的选择,同时后患无穷。 —— “怎么回事?”右大将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浓雾笼罩的山谷,一头雾水。 山谷中一片死寂,不仅没有人喊马嘶,就连行军的声音都听不到。 难道於单等人一夜之间消失了不行? 太阳都快出来了,他们不趁着浓雾突围赶路,还在等什么? 右大将心中疑惑,派人去前方打探消息,询问情况。 斥候还没回来,右贤王的信使却到了,传达了右贤王的口讯。 不管能否生擒於单,都不能耽误蹀林大会。 这才是右部今年最重要的事。 河南地是右部最好的牧场之一,绝不能让汉人就这么夺走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然,如果能生擒於单,逼着他参加蹀林大会,是最理想的结果。 听完口讯,右大将不屑地笑了一声。 他一点也不意外。 右贤王老了,他已经不适应这个残酷的草原,所以才会瞻前顾后,宁愿配合其他人,也不敢主动站出来挑战於单。 他和於单一样,都忘了匈奴人是如何强盛起来的,伟大的冒顿单于又是如何夺取单于之位的。 草原是弱肉强食的草原,老的,弱的,都只能成为别人的食物。 一定要生擒於单,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谁才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 就在右大将下定决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 左贤王於单在前面的山坡上扎营,没有突围的迹象。昨天担任前锋的赵安稽在山坡下列阵,守得很严实,似乎有固守的意思。 “固守?”右大将眉头紧皱,眼珠转了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於单突然改变了计划,是因为昨天突围的进展不顺利,还是因为收到了什么消息,有恃无恐? 是有援兵要来? 如果不是有援兵,他在这里固守又有什么意义? 形势的突然变化,让右大将措手不及。 强攻赵安稽的阵地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昨天已经亲自领教了桀龙的战法,损失不小。现在面对来自中原,更擅长步骑协同战法的赵安稽,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和赵归胡商量。 赵归胡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建议先等一等,看看於单究竟有什么打算,同时派人侦察,看看是否有援兵将至。 如果有必要,还要确认一下其他部落是不是有异动,以防他们和於单有勾结。 虽说都是右贤王部,可是各部落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想法。如果有人慑于於单的左贤王之威,想借机投靠於单,临阵倒戈,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在搞清楚於单的真实想法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右大将被赵归胡说得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大意,立刻安排人去侦察。 同时,他请各部落的首领来议事,探探他们的底,看看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和於单来往。 第35章 灵活的原则 河谷中平静无事,只有姑且水在缓缓流淌。 被这平静搞得忐忑不安的不仅是右大将固伦,还有於单。 他宁愿固伦连续不断的猛攻,也不愿意面对这死一般的寂静。 等得越久,形势对他越不利。 固伦猛攻不下后知难而退,才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他和段叔站在山坡上,翘首以盼。 赵延年双手抱圆,站在十余步外,心如止水。 双方交战的时候,他要站在於单身边保护他。双方休战的时候,於单没有生命危险,他可以站得远一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食髓知味,他现在恨不得时时刻刻沉浸在武学的玄妙境界中。 这也是他讨厌大巫师和右大将的原因之一。 大巫师非要收他为弟子,带他去右贤王庭做神棍。 右大将毁了他的宁静生活,还害死了林鹿阿嫂。 他们都该死。 “赵君。”段叔走了过来,拱拱手。“左贤王有请。” 赵延年放下手臂,搓了搓手,跟着段叔走了过去。 於单转身看着赵延年,眼中带着笑意。“这就是你说的天人合一吗?” “是的。左贤王有什么吩咐?”赵延年不想和他说太多题外话,他只想早点说完,回去接着练。 “固伦迟迟不进攻,我和段生商量,想派人过去刺激他一下。你看……” 赵延年皱皱眉。“左贤王的意思,是希望我去?” 於单听出了赵延年的拒绝之意,有点尴尬地看看段叔。 段叔说道:“赵君,右大将为人偏执、暴虐,你也是知道的。既然派人去刺激他,难免有冲突,他很可能会当场杀人。眼下左贤王身边,既有口才,又有武艺,能全身而退的,也就是你了。” 赵延年笑了,摇摇头。“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有才,你要我去,我当场杀了他的可能性都比用语言刺激他的可能性大……” “如果能刺杀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延年惊讶地看着段叔。 搞了半天,你不是让我去刺激右大将,是要我杀了他啊。 早知道你没城府,却没想到你这么没城府,才等了半天就急了? 亏你昨天还说什么欲速则不达。 儒生都是这么不靠谱,说一套做一套吗? 见赵延年不说话,段叔与於单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你有所不知,围攻左贤王的各部虽然都从属于右贤王,心思却不一致,不过是迫于右大将的淫威,不得不来。如果能刺杀他,左贤王的危险可以立解……” 赵延年很不高兴,反驳道:“段生,你昨天还说治国是大道,要从长远考虑,不能急于求成,怎么现在却想着刺杀右大将,以求速效?” 段叔面红耳赤。“事急从权,圣人也允许的。再者,这里是战场,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赵延年打断了段叔掉书袋的表演。“刺杀右大将就能解围?会不会激怒右贤王,引发更大的冲突?” 段叔哑口无言。 於单见状,连忙说道:“你说得有理,这事的确要从长计议,不能仓促。” 段叔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退到一旁。 赵延年也放缓了口气。“左贤王,两军交战,就像两人放对,不仅比拼武艺,也比拼心态。眼下左贤王变阵,右大将不能及时做出应对,正说明左贤王变阵变得对,抢得先机。等的时间越久,右大将越被动。此时派人去刺杀他,反而落了下乘。不如再等一等,看他如何应变,再做计较。” 於单想了想,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就按你说的,再等一两天。你觉得呢,段生?” 段叔也冷静下来,没说什么。 —— 夜色降临。 右大将坐在帐中,看着眼前狼藉的杯盘,脸色阴沉。 他请各部落的首领喝了一天酒,又是许诺,又是发誓,还是没人肯主动发起进攻。 他们都清楚,赵安稽的阵地没那么容易突破,会付出重大伤亡。 越是如此,他越不能等。 等的时间越久,怀疑他的人越多。 他必须展示自己的强悍,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追随一个强悍如冒顿的首领,而不是於单那样的软弱之辈。 草原上的人只崇拜强者。 赵归胡走进了大帐,看了一眼帐中的形势,走到右大将面前。 “右大将,斥候送回消息,百里之内没有任何来自单于庭的人马。” 右大将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赵归胡坐下,亲自给赵归胡倒了一杯酒。 “我打算明天一早进攻。” 赵归胡端着羊头做成的酒杯,沉吟片刻。“我亲自带队上阵,为右大将开路。” 右大将嘴角轻挑,满意地点点头。 只有同样来自中原的赵归胡,才有把握击破赵安稽的阵地。 “赵安稽官居赵王,实力不弱,深得於单信任。你若能击破他的阵地,於单吓破胆,接下来就好办了。”右大将端起酒杯,向赵归胡示意。“如果我能继任单于,就将赵安稽的牧场交给你,封你做赵王。” 赵归胡大喜,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亮出杯底。 “多谢右大将。” “嗯?”右大将眉梢轻挑。 赵归胡一愣,随即笑道:“多谢单于。” “哈哈哈……”右大将放声大笑,伸手指了指赵归胡。“归胡,我喜欢你,痛快。” —— 次日一早,天刚亮,赵归胡就率领一千人来到河谷中,准备越过姑且水,发起进攻。 号角声长鸣,一声接着一声,在河谷中回荡。 赵安稽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赶到阵前,指挥战斗。 於单也从帐里赶了过来,站在山坡上眺望战场。只是雾还没散,他勉强能看到赵安稽的阵地,根本看不到河谷中的赵归胡等人。 段叔站在於单身边,喜形于色。 右大将按捺不住,主动发起进攻,在心态上,已经输了一阵。 今天破阵不成,被赵安稽大量杀伤,再输一阵,心态可能会崩。 “左贤王,以守为攻是对的。”段叔笑眯眯地说道。 於单的心情也不错。“是啊,赵君说得对,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段叔咳嗽了两声。“左贤王从谏如流,得此良将,可喜可贺。” “唉,他愿不愿意为我效力,现在还不好说。”於单有些惋惜。“等到了单于庭,找到张骞,他还是会走的。” 段叔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那他要是找不到张骞呢?” 於单转头,不解地看着段叔。“找不到张骞,他就不回中原了?” 段叔轻笑一声。“左贤王,他是逃亡之人。就算回到汉朝,若无大功抵罪,也要接受严厉的惩处,甚至可能被杀。” 於单眼神闪烁,有点明白段叔的意思了。 没有张骞,赵延年就算想回汉朝,汉朝也未必接受他。 “我已经答应他了。”於单为难地说道:“岂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事急从权。”段叔淡淡地说道:“又不是左贤王有意为之,何来出尔反尔?” 第36章 草台班子 战斗从一开始就很激烈。 赵归胡明白右大将的意义,也清楚很多人在观望,一心想打出威风。 他再一次将首战的机会交给了仆朋。 昨天仆朋曾面对桀龙的战阵多次出击,虽然最终未能突破,却也熟悉了战法。 在赵归胡的协助下,仆朋补充了人手,尤其是配备了甲胄、盾牌,防护能力大增。 他们涉过河水,冲向赵安稽的阵地。 双方展开了厮杀,难分难解。 仆朋很骁勇,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冲杀在前。 转眼间,便斩杀两名迎战的匈奴勇士。 赵安稽见状,不敢大意,立刻命令亲卫营上前堵截,一定要杀掉仆朋。 仆朋被拦住了,身陷重围,却死战不退。 见他这么悍勇,他的部下也被激起了勇气,号呼上前,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与此同时,赵归胡带了几个神箭手,压到阵前,用手中的硬弓射击赵安稽的阵地。 在他们的精准射击下,赵安稽部下的两个百夫长被临阵射杀,阵地险些被仆朋突破。见此情景,其他的百夫长、都尉、司马也不敢大意,纷纷加强自身的防护。 赵归胡手中的强弓一如既往地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一度威胁到了赵安稽本人。 赵安稽对赵归胡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他找不到能和赵归胡对射的射手。 这种单方面的虐杀让赵安稽很被动。 他再一次意识到战阵的缺陷,没有强弓硬弩,远程打击能力严重不足。 这是匈奴人的无奈。 他们没有中原王朝的制造能力,造不出结构精巧复杂的弩机,自然也造不出射程更远的强弩。 这是他们唯一的破绽,被同样来自中原的赵归胡一眼识破,陷入了被动。 在付出数十人伤亡后,赵安稽顶住了仆朋的攻击。 趁着短暂的休战间隙,他调整战线,将阵地撤到了山坡上,利用坡势来抵消赵归胡的射程优势。 赵归胡一开始没留神,发现赵安稽后撤后,紧跟着前移,赶到了姑且水的东岸。 与此同时,他让骑兵做好突击的准备。 原本赵安稽临河立阵,压缩骑兵的空间,迫使骑兵只能涉水而行。一旦过了河,与战阵只有十步之遥,就会成为弓箭的目标。 这样的距离,即使有甲护身,也很难幸免。 现在赵安稽退到了山坡上,距离河边有五十余步,骑兵可以放心驰射,为进攻的步卒提供箭阵掩护,而不必过于担心自身的安全。 骑兵一出动,赵安稽就意识到了危险,随即派出亲卫骑,进行反冲锋,减轻步卒的压力。 双方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 半天的战斗过后,赵归胡没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却也让赵安稽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压力。 更重要的是,随着战局进展,他的箭矢不够了。 本来以守代攻,就是想节省箭矢,利用近战杀伤对手。 可是面对赵归胡、仆朋时,他又不得不用箭矢来阻止对手全面压上,利用兵力优势强行突破。 情况比预先估计的更危险。 趁着战斗的间隙,赵安稽亲自赶到於单面前汇报。 面对这个局面,段叔再一次提出行刺右大将的方案。 他认为,士卒的伤亡和箭矢的消耗很大,赵安稽坚持不了太久,唯有刺杀右大将,才能釜底抽薪,一举解决问题。 赵安稽也赞成这个方案,只是没表态。 桀龙反对这个提议。 他不怀疑赵延年的能力,刺杀右大将几乎是手到擒来。 但於单身为左贤王,面对固伦的进攻,不能正面击败固伦,还要倚仗刺客手段,会让人瞧不起。 眼下赵安稽只是遇到了困难,并没有到无法支撑的地步,不必出此下策。 他建议,提前执行进攻的计划,派出精锐骑兵,游击右贤王各部,以战养战。 段叔反问道:双方兵力悬殊,主动出击就一定能获胜?万一陷入包围,岂不是更麻烦。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 於单两面说合,却无济于事。 很快,赵归胡又发起了进攻,赵安稽只能先赶回阵地,指挥作战,剩下桀龙与段叔在於单面前争论。 於单更加无助,干脆走开了,任由桀龙与段叔争吵。 赵延年看在眼里,非常无语。 这个团队就是一个草台班子,既没有强有力的核心,也没有精诚团结的伙伴,能成功才怪。 等到了单于庭,找到张骞,立刻和他们划清界线,保持距离,免得被他们拖累。 草原上不养闲人,想摸鱼都摸不了。 正当赵延年一心想远离是非的时候,是非却偏偏找上了他。 “赵君,你说,谁说的有理?”段叔和桀龙像两只斗鸡,互相怒视着对方,异口同声的说道。 赵延年不想说话,只想翻白眼。 但段叔、桀龙不依不饶,非要赵延年说句公道话。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桀龙的方案更合胃口。 打赢未必有希望,两败俱伤却不难。 双方杀得越狠,伤亡越惨重,越符合他的期望。 至于於单的安危,最后护着他逃回单于庭,问题也不是很大。 实在不行,去刺杀右大将就是了,反正丢的是於单的脸。 “段叔,你是治国的谋臣,不是临阵的大将。”赵延年好言相劝,同时给段叔使了个眼色。“两军交战的事,还是听相国的吧。” 你就是一个儒生,又不是名将,犟什么嘴。 於单真死在这里,你负得起责任吗? 段叔瞬间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悻悻的一甩袖子。“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听相国高见。” 桀龙大喜,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笑了,顺势对赵延年挑了挑大拇指。 他觉得赵延年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作战的事,当然应该听我的,段叔那个儒生懂什么。 见争论有了结果,於单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即做主动出击的准备,并将消息通报给赵安稽。 得知明天不用再死拼,赵安稽也放开了手脚,与赵归胡硬撼。 他几次后撤,诱赵归胡上山。 但赵归胡却很谨慎,一直不敢太靠前,生怕被赵安稽打一波反击。 虽说山坡不陡,战马也能上去,毕竟不是平地。 恶战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赵归胡主动收兵。 回到大营,没等赵归胡汇报,右大将就猛夸赵归胡指挥得当。 他观战一天,看得清楚,赵归胡尽管没能突破赵安稽的阵地,但打得赵安稽几次后撤,从山脚下撤到了半山坡,也算战果颇丰,证明他的选择是明智的。 “明日一战,能生擒於单吗?” 赵归胡拱手致谢,说道:“若於单不走,纵使明日不能生擒,后日也可得手。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要防着於单行刺客之道,派赵延年来刺杀右大将。” 听到赵延年的名字,右大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过了片刻,他强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多谢右大将器重,但赵延年武艺之高,非等闲刺客可比,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右大将连连点头,罕见的没有固执己见。 第37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夜色降临,於单等人却没有休息。 在复盘了白天的战斗,清点了伤亡、损失后,主动出击的计划又一次出现了分歧。 段叔再一次提出,应该再坚持一天,后天再出击。 他的理由有二: 一是赵安稽下午的损失低于预期。在适应了赵归胡的攻击,尤其是退守山坡之后,赵安稽稳住了阵地,伤亡也比上午小得多。 二是战斗结束之后,从阵地上收集到了不少箭矢,弥补了一些损失。 赵归胡派出骑兵助攻,没达到预期的目的,却给赵安稽送来了不少箭矢。 这些箭矢落在山坡上,射在草丛中,大部分都能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担忧。 桀龙派出的斥候还没送回消息,周围有多少部落,有没有以战养战的可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万一除了右大将固伦率领的本部,只来了几个小部落,打劫谁去? 和固伦拼命吗? 今天进攻的可全是固伦的本部人马,没看到几个其他的部落。 面对段叔的质疑,桀龙虽然很不快,却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赵延年。 赵延年非常无语。 他是真不想多管闲事,反正谁胜谁负,对他来说也没啥区别。 可是面对桀龙执着而渴望的目光,他实在推辞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兵形如水,哪有什么一定之规,挨着就打,管他是右大将还是什么部落。如果真如段生所言,没有几个小部落,也不是什么坏事,奔袭右大将就是了。” “可是……右大将兵力远胜于我。”桀龙也有些没把握了。 赵延年满不在乎。“有心算无心,有备胜无备,兵力多怎么了?他们又不全是精锐。今天小胜,右大将说不定会痛饮一场,醉得不省人事。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击溃右大将,甚至生擒了他,岂不省心?” 於单哑然失笑。“没错,固伦好酒使气,憋屈了那么多天,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气,肯定要喝点酒。”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桀龙也下了决心,用力一挥拳头。 —— 午夜时分,桀龙派出的斥候陆续送回了消息。 全面负责的陆支亲自赶了回来,当面汇报情况。 附近有大小七八个部落,多的两三千骑,少有五六百骑,加起来近万骑。 右大将本人所领的部落有四千多,实力最强。 这些部落赶到浚稽山来,本来是为了参加蹀林大会,讨论反攻河南地的事。现在被右大将叫来围攻左贤王,他们都不是很愿意,积极性不足。大部分人只是碍于右大将的面子,不得不来充个数。 右大将昨天约他们去,讨论了一个晚上,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这应该就是今天赵归胡上阵的主要原因。 因为是来参加蹀林大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去,所以他们都带了不少辎重,有的还带上了妇女老弱。 在草原上,哪怕是最友善的邻居也有可能瞬间变身残忍的恶狼,更别说行踪不定的马贼,没有保护的妇女老弱随时可能被掳走。 听到这个消息后,桀龙长出一口气。 有辎重可以劫掠,以战养战的计划就有了实施的基础。 而携带妇女老弱的部落更是抢劫的最佳对象。 天亮之前,桀龙赶到於单的帐篷,汇报了自己的方案。 於单将赵安稽、段叔都叫了过来,一起讨论方案。 赵延年也有机会旁听。 这一次,他不用发言,只用静静地听着就好。 毕竟匈奴人才是打劫的行家。不仅经常入塞劫掠汉人,劫掠起同族来更在行。 汉人更擅长种地,这方面远不如匈奴人在行。 桀龙最后拟定了一个方案,先向西北,劫掠两个只有千人左右的部落,以示惩戒。 这两个部落实力不弱,袭击他们,不仅足以补充箭矢和粮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小赚一笔,以补偿将士们这两天的辛苦。 得手之后,就沿着姑且水向北行。 如果右大将不追,那就算了,有什么恩怨,将来再说。 於单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继承单于位。做了单于,想收拾右大将甚至右贤王都很容易。 如果右大将不肯罢休,继续追,那就找有利地形伏击他,给他一个真正的教训。 有机会的话,不介意干掉右大将,让其他人看看造反的下场。 这个方案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包括段叔。 能全身而退,当然没必要拼命。 万一伤了於单,他这几年的心血就全毁了。 决心已定,所有人分头行动。 亲卫们收拾行李的时候,於单站在帐外,仰头看着天空高悬微残的明月,一时出神。 赵延年站在不远处,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武艺虽好,却是第一次担任保镖,生怕被人钻了空子。 尤其是赵归胡。 他对赵归胡的箭术印象太深刻了,也非常忌惮。 这种地形,万一被赵归胡潜到附近,突施冷箭,后果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弓弩才是最强武艺。 所以不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崇拜敬畏飞将军李广。 一个百发百中的对手太可怕了。 “希望月神能够保佑我。”於单忽然说道:“虽然我还没有资格拜月,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早已将生死寄托给了上天和日月。继承单于大位后,我要像汉人皇帝一样,建起专门的神祠,每天派人祭拜,而不仅仅是早晚在帐门口拜一拜。” 赵延年转头看看於单,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 段叔嘴角轻挑,说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拜天地众神,本来就是天子的权力。左贤王如此虔诚,天地众神也会保佑你的,匈奴也将因此成为冠带之国。” 赵延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匈奴成为冠带之国?那还是匈奴吗?” 段叔轻笑。“有何不可?汉家天子和其沛县重臣原本都是楚人。楚者,南蛮也,本非中原衣冠,如今他们不是一样以华夏正统自居?匈奴虽处北方,也是黄帝后裔,与南方之楚也没什么区别。” 他转头斜睨着赵延年。“《春秋》有言,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只要心中有仁义,治国用王道,匈奴一样能成为冠带之国。” 赵延年无言以对,报以尬笑。 论学问,他远远不是段叔对手,只能甘拜下风。 “赵君,不管你是留在匈奴,还是想回汉朝,圣人留下的经典还是应该读一点的。否则,纵使你身手通天,也只是一介武夫,难以跻身朝堂。如今的汉朝重儒学,就算是治狱的小吏也要懂一点《春秋》的。” 赵延年翻了个白眼,不想和段叔说话了。 这人不仅分不清场合,也分不清敌友。 我附和桀龙的意见,是帮你解围,可不是与你为敌。你这么针对我,是不是有病? 见段叔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忍不住反驳道:“大战在即,你还是先穿上甲胄吧。《春秋》再好,也挡不住匈奴人的箭。” 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在朝堂上逼逼,后来被汉武帝派到边关,结果被匈奴人斩首而去的儒生,很想拿来调侃一下段叔,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 这名字就在嘴边上,却说不出口,只能对自己表示了一下鄙视。 书到用时方恨少,横行天下靠卧操。 “走了。”於单笑着说道,为赵延年解了围。 有人牵过马来,赵延年收起了斗嘴的心思,翻身上马。 第38章 只有我当真了 近千骑兵鱼贯下山。 前两天阵亡的士卒就地埋了。 除了随身的兵器,没什么陪葬品,更没有墓碑,只有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土坑。 其他人都上马随行,包括重伤员。 不得不说,匈奴人的确坚忍,哪怕是伤得不轻,坐不稳马背,只能将自己绑在马上,也咬着牙出发。 急行数里后,第一个目标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们走得早,四面包围的匈奴人有的还没起床,有的正在准备早饭,完全没想到於单一行会突然出现,当时就慌了神。反应快的跳上马,四散而逃,反应慢的愣在原地,手里的杂物都忘了放下。 赵安稽率部冲在最前面,策马冲杀。 一轮急射后,不少匈奴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没有披甲的他们,面对近距离的驰射,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不少人被直接射穿了身体。 有匈奴人举起弓或刀剑,试图还击,可是赵安稽等人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一边拉弓放箭,一边策马冲撞,将他们撞飞、杀死。 奇袭非常成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赵安稽就瓦解了所有的抵抗,控制了整个营地。 等赵延年跟着於单进入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赵安稽正安排部下收集箭矢、粮食。 一群群的匈奴人跪在地上,满脸惶恐,战战兢兢。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还没成年的孩子,赵延年甚至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已经没气了,可能是被马撞飞,口鼻全是血,看得赵延年心里一紧。 冷血如他,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不忍。 相比之下,其他人却熟视无睹,哪怕是熟读圣人书的段叔,都没多看那婴儿一眼。 他们正忙着收集补给,或者将奶酪或者没有煮熟的肉往嘴里塞。 为了早点出发,他们都没有吃早饭。 赵延年也分到了一块肉。 没有任何调料,只是用水煮,很鲜嫩,带着血沫。 赵延年本来有点为难,可是看到於单、段叔等人都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后,也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味道居然还可以。 没等赵延年吃完,赵安稽就再次出发了,奔向下一个目标。 赵延年只能跳上马,边走边吃。 段叔也不例外,一手握着马缰,揪着马鬃,一手抓着肉往嘴里送。因为肉还没煮熟,又无法用刀分割,他只能拧着脖子,用力撕扯,就像一头抢食的野狼。 赵延年忍不住调侃他。“段生,割不正不食的圣人教训呢?” 段叔斜睨了他一眼,伸长脖子,用力将嘴里的肉咽下去,才说了一句“事急从权”,又急急忙忙地去咬下一口肉。 赵延年撇撇嘴,以示不屑,跟着也咬了一口。 太阳从浓雾中露出惨白的面容时,赵安稽成功袭击了第二个匈奴人的营地。 这个营地的匈奴人正在吃早饭,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还在吃,肉在沸腾的釜里煮得烂熟,冒着香气,一群匈奴贵人正围在一起,边吃边商量什么。 赵安稽一马当先,抢在外围的游骑回营汇报之前,冲进了营地的中央,将那群匈奴贵人逮个正着,无一漏网。 等於单赶到的时候,这些贵人全部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赵安稽赶了过来,附在於单耳边说了几句。 於单点了点头。 赵安稽眉开眼笑,举手一挥,等候在一旁的几个亲卫欢呼一声,冲进了帐篷。 片刻之后,他们抱着一些名贵的皮毛以及装饰精美的箱子出来,围着赵安稽,脸上全是笑容。 段叔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 但没人理他。 桀龙也带人冲进了帐篷,过了片刻,从里面抱出一大堆的战利品,包括两个年轻的女人。 桀龙搬过一个马扎来,让於单在煮肉的釜前坐下,又亲自捞起一块冒着热气的肉,摆在於单的面前。 於单取出小刀,割了一片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一连吃了几片肉,他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一个匈奴老者膝行到於单面前,抱着於单的脚,亲吻他的靴尖,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凑到段叔身边,轻声问道:“这老匈奴在说什么?” 段叔哼了一声:“俘虏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受右大将逼迫,不得不来之类的。” “左贤王准备如何处置他?会杀他吗?” “左贤王仁慈,不会杀他,但给点教训是避免不了的。” 赵延年抬头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太阳。“时辰不早了,左贤王这么从容,是打算到此为止了?” 段叔转头看着赵延年。“有了足够的辎重补给,为何还要冒险?赵王已经准备撤退,赶往下一个地点。以逸待劳,等右大将来攻,自然是最好的。”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右大将会追来的话。” 赵延年很惊讶,这和他昨晚听到的商量结果不一样。 “不是说直取右大将的吗?” 段叔哑然失笑,看了看四周,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右大将直接统领的人马就有四千骑,我们却不足千骑,就算是突袭,也难保万全。那些只是鼓舞士气的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 赵延年恍然大悟,咂了咂嘴,大感失望。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场面话,不能当真,只有他信以为真。 他们从来没想过直接和右大将对阵。 他们只想挑一些软杮子捏,补充箭矢和粮食,顺便捞一些战利品,然后继续逃命。 都是很现实的考量,也符合匈奴人的特性。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没什么丢人的,保命是第一重要的事。 一群没追求的蛮夷啊。 —— 右大将固伦出了帐,站在山坡上,正准备让赵归胡继续攻击的时候,收到了於单趁着浓雾撤退,并且袭击了北面两个部落的事。 他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笑了笑,随即让人传令,命两千骑赶往前面的山谷设伏。 赵归胡大惊。“右大将,於单突围成功,又袭击了两个部落,补充了箭矢和粮食,恢复了元气,下一个袭击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右大将。这时候分兵设伏,岂不是很危险?” 右大将哈哈大笑。“於单敢来袭击我?归胡,你太看得起他了。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跑,逃回单于庭。” 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如果他与我一战的勇气,我们又何必反对他继任单于呢?草原崇尚强者,如果让他这样的人做了单于,以后还怎么面对其他部落?匈奴迟早会像月氏、乌孙一样被撕成碎片。” “可是右大将的安危……” “无妨,有你在我身边,就算於单来了,我又有何惧?”右大将想了想,又道:“再派一千骑出去,到西北方向围堵,务必要截住於单。如果让他逃回单于庭,我们就白忙了。” 赵归胡无奈,只得看着三千骑陆续出营,赶往不同的方向。 他心里七上八下,一半是担心右大将的安危,一半是担心这些分头行动的骑兵。 这严重违反了用兵常识。 如果右大将判断失误,於单没有逃走,而是直奔右大将而来,那就危险了。 看右大将的这个安排,分明是逼着於单来战。 这就更危险了。 “归胡,休息一下吧。我等於单半天,他若是敢来,我就支持他继任单于。” 右大将命人在帐前铺好毡,摆上酒肉,慢条斯理的吃喝起来。 第39章 稳准稳 於单训斥了那几个匈奴贵人几句,就带着战利品起身北行,准备返回单于庭。 匈奴贵人满口称谢,但赵延年却没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点感激。 他只能一声叹息。 匈奴人果然是畏威不怀德,於单、段叔想在草原上推行儒学真是找错了地方。 匈奴能不能因此强盛,他不清楚。 但他可以肯定,於单、段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在群狼环伺之中推行王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前提是你要有超强的武力和勇气。 很显然,於单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他唯一的优势,只是挛鞮氏血脉,以及来自老单于的宠爱。 但老单于宠爱他,显然不是因为他爱好儒学,心怀仁义。 总之一句话,这人没前途。 可以做朋友,不能做老板,更不能做领袖。 赵延年一边吐槽,一边跟着队伍向前跑,心里很憋屈。 本来想的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闪电战,奇袭围攻的各部,一举重创右大将,反败为胜,大快人意。 没想到浅尝辄止,捏了两个软杮子,立刻就大踏步向后转进,惶惶如丧家之犬。 实在开心不起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剧本。 他甚至希望右大将能快一点,抢在於单的前面,堵住於单的退路,逼着於单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决。 万万没想到,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 沿着姑且水河谷向前走了不到三十里,斥候送来消息,前面的路被右大将的部下堵住了。 两侧山坡上全是人,至少有千骑。 考虑到前面可能还有人,总数量可能高达两千骑。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懵了。 包括赵延年在内。 他只是想想,真没想到右大将的行动会如此迅速,如此狠辣。听到部落被袭击的时候,不想着去救援遇袭的部落,却派人截住了於单的退路。 这可真是一击毙命,精准地卡住了於单的命门。 抛开人品不谈,仅就用兵而言,右大将比於单强多了。 於单等人肉眼可见的慌了手脚。 於单、桀龙、段叔三人聚在一起,激烈的争论。 桀龙的处理办法简单粗暴,冲杀过去。 虽然对面的兵力可能多一些,也占据了有利地形,但己方胜在精锐,又刚刚连胜两场,士气正盛,可以一鼓作气地冲过去。 就算伤亡大一点,也比被前后夹击强。 不出意外的话,右大将很快就会赶到。到时候要面对的就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多人了。 段叔原则上不反对桀龙的方案,但是他希望不要立刻发起冲锋,等一等,给将士们一个喘气的时间。 他们刚刚行军三十余里到此,马力不足,贸然发起冲锋,伤亡会很大。 万一不能一次性突围成功,到时候人马皆疲,就更难了。 日已偏西,应该趁着时间还早,先扎营立阵。 先立住阵地,再进攻,可立于不败之地。 前两天的战斗已经证明,在阵地攻守上,己方有明显的优势。现在有足够的箭矢和粮食可用,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不妨再与右大将打上几个回合。 就算突围不成功,也有营地可用,晚上不至于露宿。 天气已冷,晚上没有帐篷,是会冻死人的。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於单无从决断。 赵延年也分不出高下,索性闭嘴,高高挂起。 桀龙越说越生气,直斥段叔不懂军事,胡乱指挥。 段叔罕见的强硬起来,据理力争,不肯让步。 桀龙急了,拔出腰间的长剑,怒吼道:“你守着左贤王,我带人冲阵。” “你不能走。”段叔一把拽住桀龙,不顾剑几乎要刺到他脸上。“你走了,谁来保护左贤王的安全?万一右大将的游骑杀到,就凭我们几个人,挡得住吗?” 桀龙急红了眼,扬起手中的剑,作势欲砍。 於单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没等桀龙与段叔争出高下,前面的赵安稽已经发动了进攻。 桀龙听了之后,狠狠地瞪了段叔一眼,带着几分得意。 段叔有些沮丧,阴着脸,不说话。 赵安稽和桀龙意见一致,他势单力薄,只能闭嘴。 赵延年站在一旁,看得仔细,暗自叹息。 段叔在草原上混得真辛苦啊。 虽然於单信任他,但於单可不是什么强势的君主,对桀龙、赵安稽的约束力实在可怜。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遇到事,分歧立现。 赵安稽甚至都没请示,直接就发动了进攻。 在他眼里,於单这个左贤王的威信纵使有,也不多。 不管怎么说,战斗已经打响,所有的分歧都只能抛在一边。 桀龙站在山坡上,一边等待前面的战况,一边注意身后的动静。 右大将随时可到。 大约半个时辰后,前面传回消息,赵安稽进攻不利,却没能突破堵截,反而险些被包围。无奈之下,只得先退了回来。 大致一清点,折损了两百多骑,可谓损失惨重。 失利的原因之一,就是将士们疲惫,冲锋时的速度严重不足,冲击力不够,全面被动。 面对这个结果,之前强势的桀龙也不吭声了。 段叔叹了一口气,也没多说什么,提议尽快安营立阵,不能再耽搁了。 桀龙虽然不情愿,也只能照办,吩咐士兵扎营立阵,布置防线。 营地还没立好,后方传来消息,右大将率领两千骑,亲自赶来了,离战场不到十里。 桀龙听了,更加尴尬。 阵地未成,如果被右大将冲击,前后夹击,可就真的完了。 “左贤王,你在这里安坐,我去迎战固伦。”桀龙挺着胸脯,慷慨悲壮。“若此战必死,我当先死。” 於单也知道情况紧急,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向桀龙深深施了一礼。 “拜托相国了。” 桀龙还礼,转身要走,赵延年忽然心中一动,说道:“左贤王,我陪相国走一遭吧。” 於单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这一路走来,赵延年几乎没有主动揽过事,他只是守在自己身边。 见於单眼神疑惑,赵延年也知道自己有些冒昧,连忙解释道:“右大将来了,赵归胡必然在他身边。我陪相国去,万一赵归胡想冷箭伤人,我也能为相国分担一二。” 於单恍然,连忙点头答应。 桀龙听了,喜上眉梢,看向赵延年的眼神都变得热烈起来。 他虽然没和赵归胡正面对阵,却也知道赵归胡那张强弓的杀伤力。一想到自己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他未尝不想让赵延年跟在身边,只是开不了口。 赵延年主动提出,他求之不得。 两人上了马,带着三百骑士,向南奔驰而去。 “相国,待会儿准备如何应敌?”赵延年一边踢马前行,一边问道。 “看形势再说,如果不是固伦那小子亲自来,我就冲他一阵,杀杀他们的锐气。” “如果是固伦亲自来呢?” 桀龙咂了咂嘴。“固伦那小子虽然无礼,却是个悍勇之辈,身边又有赵归胡那样的神箭手,打起来可不容易。你那个朋友仆朋也受固伦器重,几次交战都冲杀在前,身手不俗。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很可能先遇到的就是他。” 赵延年听出了桀龙的意思,直接面对固伦,桀龙没什么胜算,打算苟一波。 但他一听到右大将的名字就不爽,想冲一波。 “若有机会,我愿为相国试试右大将的底色。” 桀龙回头看看赵延年,思索片刻,咧嘴一笑。“好。” 话音未落,前面就响起了马蹄声,一名骑士沿着河谷飞驰而来,在桀龙面前勒住坐骑。 “相国,接敌。” 第40章 冲阵 桀龙登时严肃起来,一边拔出腰间的剑,一边喝道:“有多少人,可曾看清战旗,是固伦本人吗?” “大约两百骑,不是固伦本人。” “太好了。”桀龙大喜,转头看着赵延年。“机会来了,待会儿看你的。” “好!”赵延年抽出了腰间的战刀,踢马加速,赶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很快,他就看到了对面的敌人。 乌泱泱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是谁。 大概是看到了来迎战的赵延年等人,那些人开始减速,有人策马冲上山坡,抢占有利地形。 赵延年没管那么多。 如何排兵布阵,是桀龙的事,他只管冲阵就好。 当务之急,就是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冲他一波。 如果能斩将夺旗,那就更好了。 他左手握着马缰和小绳,右手持刀,用刀身猛拍马臀。 刹那间,战马提到最高速度,四蹄几乎腾空,向着对面的战旗狂奔而去。 两名骑士也开始加速,紧紧跟在赵延年身后,护住他的侧翼。 对面的匈奴人看到了赵延年等三骑,不甘示弱,同样派出了三骑,迎面杀了过来。 蹄声急促,风声呼啸,赵延年的身体几乎伏在马背上,眼睛盯着对面的骑士,全神贯注。 “嗖嗖嗖!”对面的匈奴人开始射箭。 “嗖嗖!”赵延年身后的骑士射箭还击。 唯有赵延年没有拉弓射箭。 他有自知之明。论骑射,他不会比一个普通的匈奴人强多少。 赌人品,冲过这几十步的距离,短兵相接,才是他的强项。 一支箭射中了赵延年的盾牌,两支箭从赵延年身边飞过,没能给赵延年造成什么伤害。 赵延年大喜,瞅准对面的敌人,挥起手中的战刀,全力下劈。 一个匈奴人策马而来,挥舞手中的剑,劈向赵延年。 刀剑相交,“当”的一声脆响,战刀磕开了剑,顺势劈下,擦出一溜火星。 “噗!”一声轻响,匈奴人的脖子被战刀割破,鲜血喷射而去。 匈奴人一声闷哼,翻身落马,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赵延年根本没时间去看这些,他提刀反撩,磕开猛刺来的长剑,接着猛劈。 战马正中对手的后脖颈,一刀枭首。 一颗髡头飞起,滚出十几步远。 无头尸体接着从马背上摔落,鲜血从腔子里喷涌出来,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马速稍减,赵延年甩了甩战刀,甩落刀上的鲜血,再次踢马加速。 战马昂首长嘶,再次加速。 敌人的战旗越来越近,赵延年握紧了手中的战刀,放声长啸。 “杀——” 刀锋割过敌人皮肉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战栗。 这就是冷兵器的致命魅力,无法抵挡。 转眼间,又有两个敌人迎面杀来,一人拉弓,一人挺矛。 赵延年的精神力全面释放,眼前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包括箭矢离弦时,弓弦的震动。 他举盾,挡住射来的箭。 “噗!”箭射中蒙着牛皮的木盾,力量沿着手臂,传入身体。 尽管他及时屈臂侧身,卸掉一些力量,依然感觉到了这支箭的力量和杀意。 他借着侧身的机会,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刺来的长矛,同时抡圆了右臂,挥刀猛劈。 “噗!”战刀断为两截,半截刀刃飞起,在空中一闪即没。 半截战刀劈中了长矛手的左肩,力量依然极大,长矛手坐不稳马背,翻身落马。 与此同时,赵延年不假思索,松开刀柄,抓住了长矛。 臂随身转,拧腕发力,长矛转了一个圈,及时磕开一支箭,砸在放冷箭的匈奴人头盔上。 “当!”匈奴人脖子一歪,翻身落马。 赵延年扔了小盾,双手挺矛,杀入敌群。 虽然只是一柄普通的木柄长矛,却被赵延年舞出了花,精准如毒蛇,两个突刺,便挑落两人。 战旗就在眼前,旗下敌将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神鬼一般。 “延年!” 赵延年一惊,眼神紧缩,同时双臂用力,强行停住了刺出了长矛。 矛尖刺在敌将的胸甲上。 敌将翻身落马。 两马交错,赵延年已经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但是,那一声惊呼是如此熟悉,他几乎可以肯定,刚才刺中的人是仆朋。 他想过有一天会和仆朋对阵,杀死仆朋,或者被仆朋杀死。 却没想到仆朋会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匈奴将领。 刹那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小心!”一匹战马从他身边掠过,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像墙一样挡在了他的面前。“杀,全部杀光!” 战马急驰,蹄声如雷,一个又一个匈奴人怪叫着,从赵延年身边冲了过去。 等赵延年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没有敌人,只有桀龙和两个亲卫。 “你怎么回事?”桀龙心有余悸,脸色煞白。“怎么突然像是丢了魂似的?” 赵延年顾不上回答他,翻身下马,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仆朋,被两个匈奴人摁在地上。 赵延年扑过去,推开匈奴人,扶起仆朋。 仆朋胸口中矛,札甲破了一个洞,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 他脸色苍白,眼中却露出喜色。“果然是你。” “是我,是我,你怎么样?” “死不了。”仆朋的脸抽搐了两下。“亏得你及时收手,要不然,我就要去见阿鹿了。到时候,你可不能不管雷电和小鹿。” 听到林鹿的名字,赵延年更加尴尬,双手胡乱的解着仆朋的札甲。 仆朋抓住他的手。“你别乱动,疼。” 桀龙也赶了过来,一边观察远处的形势,一边说道:“别动他,先带回去。看他这样子,应该死不了。” 赵延年这才放心,起身将仆朋扶到马背上,一起往回走。 桀龙目瞪口呆,扬手大呼。“嘿,嘿,你怎么……不管我了?” 赵延年懒得理他,牵着仆朋的坐骑,径直回营。 桀龙看着赵延年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环顾四周,看着被赵延年杀死的那几个匈奴人的尸体,尤其是那具无头尸体,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脖子。 两马交错之间,格开对手的武器,还能一刀砍下对方的首级,这身手,简直匪夷所思。 以仆朋之勇,也挡不住他的一击。 —— 赵延年带回仆朋,於单和段叔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延年跟着桀龙出战,怎么带回来一个受伤的? 桀龙又在哪里? 战马停住脚步,赵延年将仆朋扶下马,叫随行的巫医给仆朋包扎伤口。 巫医看看赵延年,又看看於单。 於单摆摆手,让他不要多想,先救人。 巫医见状,不再犹豫,立刻赶了过来,解开札甲,查看伤口。 伤口不大,至少不致命。 於单轻声问道:“延年,这是……” “仆朋。”赵延年说道:“我在他家住了三年。” 於单明白了,立刻吩咐巫医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 “前面的战况如何?” “仆朋带了两百人,被……相国一战击溃。相国正在收拾战场,很快就会回来了。” 於单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认出了仆朋,知道他是前两天多次冲击赵安稽阵地的敌人。赵安稽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赵安稽有好几个亲卫死在了仆朋刀下。 桀龙与赵延年出战,不仅顺利击溃了右大将固伦的前锋,还生擒了仆朋,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喜讯。 第41章 生死天注定 “仆朋阵亡?”右大将大吃一惊,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他胯下的白马昂首轻嘶,前腿轻抬,又稳稳立住。 “是的,他胸口中矛,落马了。”逃回来的骑士满头是汗,脸色苍白。 右大将的脸色越来越阴冷,眼神也渐渐锐利。 骑士趴在地上,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确定仆朋死了?”赵归胡突然说道。 “应该……是死了。”骑士结结巴巴地说道。 “胸口中矛,又落了马,岂能不死?”右大将有些焦躁,转了转脖子,发出清脆的轻响。 “你刚才说,仆朋认出了那人?” “是……是的,他喊了一个名字,好像是……延年。” “是受伤之后,还是受伤之前?” 骑士眨着眼睛,半天没说话。 当时形势瞬息万变,他只听到了仆朋大呼“延年”,看到了仆朋胸口中矛落马,却分不清先后。 赵归胡转头对右大将说道:“仆朋目力极好,应该能抢在延年出手之前认出延年。延年则耳力极佳,就算战场再乱,他也能听到仆朋的声音,认出仆朋。如果他能及时收手,仆朋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应该?”右大将不快的瞪了赵归胡一眼,欲言又止。 就算仆朋不死,他被俘总是事实吧? 首战大败,这和仆朋阵亡有什么区别? 赵归胡下马,来到右大将马前,拽着右大将的缰绳,轻声说道:“赵延年在归胡家住了三年,仆朋夫妇待他和家人一样,延年也与他们相处极好。只要仆朋没死,延年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右大将咬着唇,面无表情。 “仆朋战败被俘,纵使不死,按法也要夺去百夫长的官职,妻儿赏与将士为奴,除非他能立下大功。比如……劝降延年。” 右大将眉梢微耸,眼光再次灵动起来。 “赵延年……能降吗?” “他一心想回汉朝,建功立业,不会甘心为左贤王效力的。就算他愿意留在草原上,左贤王也不是值得他效力的明主。两相比较,右大将超出左贤王何止一等?就算是为了仆朋,他也有可能同意。” 右大将嘴角轻挑,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可是他之前……” “那是因为仆朋的妻子林鹿被误杀了。”赵归胡耐心的解释道:“林鹿于延年有救命之恩,延年一直很感激她。如今林鹿已经安葬,右大将又将图诺的妻子赏给了仆朋,足以补偿林鹿之死,赵延年该释怀了。” 右大将连连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走一趟,看望一下仆朋吧。” 赵归胡摇摇头。“我不能去。赵延年不喜欢我,看到我,只会更生气。” “那……派谁去?” “连夜召仆朋的妻儿来。” 右大将眨眨眼睛,一挥手。“行,就这么办。” —— 巫医包扎好仆朋的伤口,又做了法事,请山神保佑仆朋。 仆朋很感激,不顾伤势,起身拜倒,虔诚的致谢。 送走巫医后,仆朋靠着马鞍坐好,赵延年在一旁帮他熬药。热气升腾,药香四溢,仆朋的眼神也渐渐温柔起来。 “延年,当初捡到你的时候,我和归胡也是这么照顾你的。” 赵延年盯着药罐,没有抬头。 仆朋说的,他全记得。 仆朋的意思,他也明白。 仆朋虽然不擅言辞,却是个很谨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他与赵归胡的龃龉。 “男人嘛,总有些事不方便说。他有事瞒着你,你不也有事瞒着他,没什么的,不要总记在心上。男人,心胸要开阔一点,就像这草原一样。” 赵延年扭头看了仆朋一眼,冷冷的说道:“草原上的男人也这么多话?” 仆朋哈哈一笑,摆摆手。 “看样子,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啊。”赵延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仆朋,手不自觉的摸着刀柄。“这才几天,你就开心得像什么似的。林鹿阿嫂在天上看了,肯定会为你高兴。” 仆朋眼皮轻抬,看着赵延年。“延年,如果不是她保佑我,我怎么可能在你的矛下活下来?” 赵延年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仆朋招招手,示意赵延年坐在身边。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只是没靠着仆朋。 对仆朋现在的情绪,他很不满意。 “延年,这里是草原,生生死死,都是上天的意思。”仆朋收起笑容,一声轻叹。“我们杀人,也被人杀,谁又躲得过呢?听天由命好了。” “好一个听天由命。”赵安稽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他刚才分神了,连赵安稽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赵安稽冲着赵延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 他径直走到仆朋面前,打量了仆朋两眼,哈哈一笑。“好小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那几个亲卫,自以为武艺高强,谁也不服,没想到被你一刀就宰了。我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杀了你,现在总算如愿了。” 赵延年刚要说话,仆朋嘿嘿笑道:“要不是延年,你这辈子都抓不住我。” “那是,论身手,我不是你的对手。”赵安稽转头看向赵延年,挑起大拇指。“厉害。我听相国说了,真正的万夫不当之勇。你要是愿意留在草原上,将来肯定能封王。” “还是坐镇一方的王。”段叔也走了过来,凑趣道:“到时候就连赵王见了你,都要向你行礼。” 赵安稽大笑,抚胸向赵延年行礼。“我现在就行礼。” 赵延年很尴尬,连忙闪开,顺势挡在仆朋面前。 这两人一唱一和,他有点吃不消。 “赵王,你怎么回来了?”段叔问道。 “还不是因为他。”赵安稽指了指仆朋。“听说前两天冲击我们阵地的猛将被生擒了,我特地过来看一眼,通报个姓名。下次再遇到,我好躲得远一点。” “阵地安排好了?左贤王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我这就去。”赵安稽冲着仆朋点点头,跟着段叔向於单走去。 赵延年很惊讶。 之前提起仆朋的时候,赵安稽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仆朋。现在真见了面,怎么有说有话,不像生死仇人,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难道这就是仆朋说的,生死都是天意? 夜色降临,於单派人送来了鲜美的羊肉和一些酒。 打劫了两个部落后,物资供应的问题解决,他们又可以吃吃喝喝了。 有了吃的喝的,人心就安定了许多,甚至生死都可以暂时抛在一边。 於单等人谈笑风生,甚至跳起了舞。 赵延年没过去,他陪着仆朋,听仆朋说最近发生的琐事。 仆朋随军出征,家里的事由王君曼主持。小鹿已经接受了王君曼,反倒是雷电有些不适应。他虽然不说,但一直和王君曼保持距离。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拼命练武,就像疯了一样,有点像当初的赵延年。 他也不隐晦,他要练成和赵延年一样高强的武艺,将来好征战立功,为阿妈报仇。 赵归胡现在是右大将的心腹、臂膀。等右大将接任右贤王,他有可能成为匈奴右部的一方诸侯,甚至有可能封王。 “雷电练站桩吗?”赵延年问道。 “练,只是时间没你长,每次也就是吃顿饭的功夫。”仆朋叹了一口气。“延年,站桩真的有用吗?我怎么觉得……你是骗人的。我也见过不少勇士,从来没见过有练站桩的。” 第42章 力与劲 赵延年转头看看仆朋。“你见过我这样的吗?” 仆朋老老实实的说道:“那倒没有。” “这就是站桩的妙用。”赵延年放松了身体,与仆朋肩并肩。“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拧过绳子吧?” 仆朋点点头。 在草原上,很多事都需要他们亲手去做,将麻线、羊毛拧成绳索,就是其中之一。 “你有没有想过,一根绳子有很多丝线,但是绳子能承受的力度却不是所有丝线能承受力量的总和。” “这个我懂,不是所有的丝绳都能同时受力,总是有松有紧。” “站桩的作用之一,就是找到最合适的方式,让身体的每一条筋、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同时发力,而且是瞬间发力。” 仆朋没说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怪不得你看起来不壮,力量却那么大。” “那是劲,不是通常说的力。”赵延年竖掌虚劈。“比如你举着刀不动,就是常说的力。挥刀砍出去,才是真正的劲。” “那你端着膀子,站着不动,练的是劲还是力?” “开始是力,后来是劲。站桩的作用,就是将力转化为劲。” 仆朋苦笑。“我还是有点糊涂。你不用跟我说,我脑子笨,听不懂。等下次遇到雷电,你直接教他吧。” “可以。”赵延年一口答应。 有林鹿的情份在,只要雷电愿意学,他可以倾囊相授。 “延年,你跟了左贤王?”仆朋挤挤赵延年的肩头,压低了声音。 “不是,我只是跟他一起回单于庭,找个人,然后一起回中原。” “那就好。”仆朋松了一口气。“左贤王是个好人,但是他太软弱了,不适合在草原上生活。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草原上的狼群要活下去,都要有一头强壮的头狼,否则再大的狼群也无法生存。左贤王却是羊,不是狼,更不是头狼。” 赵延年沉默了。 原来这件事并不难懂,连仆朋都看得出来。 “右大将就是头狼?”桀龙走了过来,接过了话题。 仆朋欠了欠身,当作行礼,却没有回答桀龙的问题。 “延年,我们有些事,要向他打听一下。” 赵延年还没说话,仆朋就挣着身子站起来。“你们不用客气。既然做了俘虏,又受了你们的恩惠,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你是个痛快人。”桀龙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叫过来两个亲卫,将仆朋扶过去。 赵延年也想跟过去,却被桀龙拦住了。“赵君,你的长矛用得极好,比刀法强。” “一寸长,一寸强。” “依我看,不仅是矛更长这么简单。”桀龙一手环抱胸前,一手托着下巴,打量着赵延年。“你用矛的手法,我从来没见过。虽然你今天冲阵,一口气杀了好几个,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你还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力量。是有什么顾忌吗?不想让我们看到?” 赵延年哑然失笑。 他斜睨了桀龙一眼,不得不说,桀龙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眼光毒辣。 他的确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但是有一点,桀龙猜错了。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战场上,舍命相搏,哪有留手的道理。 之所以没有全力以赴,只是因为夺来的长矛无法发挥出枪法的精髓,能有三成就已经不错了。 “相国想多了,只是不顺手而已。”赵延年顺手提起插在一旁的长矛,舞了个枪花,向前虚刺了两下。沉重的矛头呼呼作响,使得枪花又大又散,击刺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如果顺手,至少可以再快一倍。” “快一倍?”桀龙眼神紧缩,大感惊讶。 在他看来,赵延年手中的矛已经很快了。如果不是事先有准备,他很难躲开。 再快一倍,是什么概念? 就算让他做好准备,他也躲不开。 “是的,矛头太大太重了。”赵延年收起矛,用力一掷,将矛插在地上。“矛头重,矛柄就不能太长,刺击的优势无法全部发挥。如果矛头能轻至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矛柄加长至一丈二尺以上,就好了。” 桀龙眼神微闪。“如果我能给你一柄这样的长矛,你能教我矛法吗?” “你有这样的长矛?” “现在没有,回到单于庭后,我可以花重金,请最好的工匠打造。” “单于庭有好工匠?” “有,而且是你们中原来的。” 赵延年有点心动。“可是只有工匠也不够,还要有好铁。” 桀龙笑了,伸手指指赵延年的腰间。“那样的好铁,我还有几块,本来是想打一把剑的,一直没舍得。按你说的矛头重量,打造一个矛头应该够了。” 赵延年低头一看,看到了别在腰带里的那把镶金饰玉的短刀,恍然大悟。 “行,你给我长矛,我就教你矛法。”赵延年笑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我只保证教,能不能练出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一言为定?”桀龙竖起手掌。 “一言为定。”赵延年也举起手掌,与桀龙击掌为誓。 “痛快,痛快。”桀龙大喜过望,抚须大笑。 过了一会儿,仆朋被送回来了。 桀龙拱手告辞,赵延年扶仆朋坐好。“他们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右大将的心思。”仆朋喘着气,来回走了几十步路,他还是有些累的。“他们指望右大将知难而退,哪有那种好事。右大将已经被逼到了悬崖上,回不了头。” “什么意思?”赵延年没听明白。 “你知道右大将叫什么吗?” “我听说叫固伦。” “你知道固伦是什么意思吗?” 赵延年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固伦在匈奴语里就是千户的意思。”仆朋喘了口气。“他虽然是右贤王的长子,但生母是个中原人,并不受右贤王重视,右贤王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说他以后最多只能统领千户,做个千夫长。” 赵延年恍然。 千夫长,对普通匈奴人来说,可能是个大官。 可是对右贤王的长子来说,这简直是个污辱。 “他能成为右大将,是一步步拼杀出来的。为了走到这一步,他就像条疯狗,一有机会就扑上去,咬住不放。现在,左贤王就是他的机会。咬死左贤王,他就是右贤王的继承人。你说,他会放弃吗?” 赵延年哑口无言。 怪不得右大将那么疯狂,又那么不惜一切的搜罗人才,原来有这么一个心理动机。 “他不受右贤王喜爱,是因为他的生母是中原人?” 仆朋点点头。“对匈奴人来说,汉人就是软弱的羊。汉人身体里流的血都是温的,不像匈奴人,血是滚烫的。你看左贤王,他的生母是乌孙人,连眼睛都不一样,是天的蓝色。可惜,他中了汉人的毒,现在连眼睛的颜色都不对了。” 赵延年瞥了仆朋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想和仆朋争辩什么。 毕竟他是中原人,在乎汉人的尊严,为汉人打抱不平,仆朋却不是。 况且匈奴人看不起汉人的很多,不是仆朋一个。 甚至中原人赵归胡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汉人,坚称自己是秦人,甚至是赵人,唯独不是汉人。 只不过,这些很快就会变成历史。 强汉即将登上舞台,汉人也会成为人人向往的身份。 尊严,是要用血浇灌的。 第43章 十世不晚 第二天一早,於单的部下还在准备早餐时,有人来报告,仆朋的妻子来了,就在山脚下。 被请到於单面前的赵延年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 於单挥了挥手,让人去带上来,又对赵延年说道:“怕是冲着你来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赵延年有些疑惑,不懂於单为什么这么说。 来的是王君曼,又不是林鹿。 如果是林鹿来劝降,他还有考虑一下的可能。现在林鹿已经死在右大将的箭下,仆朋的妻子变成了王君曼,劝降的事,提都不要提。 仆朋可以放下,他不愿意。 仆朋是匈奴人,生死由命。 他是汉人,有仇必报,十世不晚。 过了一会儿,王君曼来了,带着小鹿。 看到赵延年,小鹿先张开双臂,欢呼着奔了上来。 “延年阿哥——” 赵延年蹲下身子,将小鹿抱起,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他亲了亲小鹿冻得红彤彤的小脸蛋。“冷不冷?” 九月的草原,晚上已经可以结冰了。 “冷。”小鹿紧紧地搂着赵延年的脖子。“阿妈一直抱着我,我才没有冻坏。” 赵延年看了一眼来到面前的王君曼,欠身行礼。 “多谢阿嫂。” 王君曼面带微笑。“这是我的本份。小鹿很乖,我很喜欢她。” 赵延年没说什么。 抱起小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小鹿这几天过得不错,身体明显沉了一点。身上的衣服也好了许多,不像以前,补丁摞补丁的。 王君曼顿了顿,又道:“可惜我没做过母亲,不知道怎么照顾雷电。” 赵延年看向山下,却没看到雷电的影子。 “他想来看你,但是右大将不让他来。”王君曼看出了赵延年的心思,解释道。 赵延年有些遗憾,带着王君曼,来到仆朋的帐中。 “夫君……” “老婆……” 赵延年没有跟进去,抱着小鹿在外面玩。他悄悄地问小鹿。 “新妈妈对你好不好?” “好。”小鹿不假思索的说道:“她给我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还帮我扎好看的辫子。” 赵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王君曼的到来,让仆朋家的经济情况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 图诺经营一生的财产,如今都成了仆朋的。 “她还给阿妈堆了一个大石堆,每天带我们去看阿妈。” “石堆?” “对啊,就是在阿妈身上铺石头。延年阿哥,你说,阿妈会不会因为石头太重,翻不了身?” 赵延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他点点小鹿的鼻子。“不会,那是……”他想了想,一声叹息。“石头越多,你阿妈越开心。” 匈奴人安葬时,不在墓前立碑,习惯在墓顶堆石头,然后在石头上写上墓主的名字。 石头越多,石堆越大,象征着死者占有越多的财富,拥有越高的地位。 王君曼是个合格的主妇,想得很周到。 “是这样啊,那就好。”小鹿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胸口,眉开眼笑。 “雷电怎么样?” “他不好。”小鹿撅起了嘴。“他现在只想练武艺,都不陪我玩了。” “他练武是为了保护你。” “是吗?”小鹿歪着头,看着赵延年。“阿妈也这么说,可我还是想和他玩。” 赵延年捏捏小鹿的脸,无言以对。 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讲道理,他不是很擅长,还是陪她玩比较简单。 过了一会儿,王君曼走了出来。 “赵君,多亏你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又要做寡妇了。就算是在草原上,几天之内做了两次寡妇,也是不祥之人。” 赵延年牵着小鹿的手,僵立不动。 面对王君曼时,他莫名的窘迫,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 如果这次王君曼又做了寡妇,那也是拜他所赐。 “右大将连夜派人将我们接来,不仅是为了仆朋,更是为了你。”王君曼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他希望你能为他效力,将来……” “我不会为他效力的。”赵延年直接打断了王君曼。“阿嫂,请你回去告诉右大将,我是汉人,一定会回到汉朝,不会一直留在草原上,也不会为草原上的任何人效力。” 赵延年的声音不小,不仅王君曼听得见,不远处的於单、段叔也听得清清楚楚。 王君曼点了点头,看不出任何失望之色。 “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只是他不肯信。多谢你照顾仆朋,等战事结束,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雷电,看看你的林鹿阿嫂。” “一定会的。” 王君曼走了,领着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小鹿。 仆朋的眼睛粘在王君曼的身上,像拉了丝似的,眼神出奇的温柔。 赵延年不想看他,转身走到於单面前,拱手施礼。 “左贤王,今天要进攻吗?” 於单直起身,打量了赵延年两眼,伸手示意他就坐。他一边喝着刚煮好的羊奶,一边啃着面饼,脸色有些阴郁,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段叔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 “根据仆朋提供的情况,以及斥候连夜打探到的消息,右大将固伦已经疯了,这一战在所难免。” 赵延年没吭声。 原来你们一直指望着和右大将化干戈为玉帛啊,现在可以死心了。 “敌众我寡,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固守。”段叔接着说道:“我们不缺粮食和箭矢,也更擅长步战,固守是最好的选择。右贤王很快就要召开蹀林大会,就算右大将不肯走,其他部落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所以……” 赵延年很失望,不想听了,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就拭目以待。如果需要我出战,请左贤王尽管吩咐,万死不辞。” 於单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多谢赵生。” —— 右大将割下一块肥嫩的羊肉,塞进嘴里,慢慢的嚼着。 王君曼静静地跪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辛苦了。”右大将扬了扬手。“你下去休息吧,休息好了,就可以回去了。” 王君曼躬身一拜,起身出帐。 守在帐门外的赵归胡看着王君曼离开,进了帐,先看了一眼右大将的脸色。见右大将面色平静,并无异样,才轻声问道:“今天……进攻吗?” “当然要进攻。”右大将抬起油腻的手,挠了挠头。“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不能再耽搁。生擒於单,或者砍下於单的首级,我还要去参加蹀林大会呢。” 他咂了咂嘴,又道:“只是……没有仆朋,就等于少了一把利剑,打起来不顺手啊。” “我当亲自冲阵,为右大将开路。” 右大将想了想,用力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留神点,不要给赵延年近身的机会。” “请右大将放心。”赵归胡感激地行了一礼,转身出帐。 右大将又割了一块肉,却没有吃。他看着刀尖上的肉,一声叹息。 “那么好的猛犬,宁愿跟着於单那废物,就是不敢来吃肉,为什么啊?单于庭,他非要去单于庭,单于庭究竟有谁在?难道他想做单于不成?这些汉人啊,果然迂得很。” 第44章 单挑 号角声响起,赵延年却钻回了帐篷。 “你怎么不去左贤王身边守着?”正在假寐的仆朋听到声音,睁开眼睛。 “他们守阵,用不着我。”赵延年低着头,淡淡地说道,手里拖着昨天夺来的长矛。 他卸下矛头,将矛杆十字切开,又拆开了从桀龙手中夺来的短刀,卸去刀柄,将短刀直接插在矛杆上,再用绳子扎紧,就成了一杆枪。 比起又重又长的铁矛头,短刀的重量轻得多。 缺点是短刀的刀柄不是空的,无法直接套在矛柄上,只能以铤装的方法绑住,强度不如套筒。 “就算左贤王没有危险,你也应该站在他身边,这是你的职责。”仆朋耐心的解释道:“就算你将来要回汉朝,现在还是他的亲卫啊。他待你那么好,连我这个俘虏都沾了光,能住在你的帐篷里,不在外面受冻。” 赵延年瞅了仆朋一眼。“你现在话这么多吗?”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道理。” “好,听你的。”赵延年起身出帐。“我让阿虎来照顾你。” 仆朋说了一声什么,赵延年也没听清,也不想听,来到正在观阵的於单、段叔面前。 段叔持戟站在於单身边,看到赵延年走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 “你这是……”段叔打量着赵延年手中的武器。 “新做的矛。”赵延年双手持枪,做了几个拦拿扎的动作。 虽然枪头晃动还是有些超出预期,无法保证精准,速度却有明显提升。 遇敌的时候,别将目标放在咽喉等要害部位,放在胸腹就可以了。 反正这把短刀锋利异常,足以扎穿皮甲。 札甲不行,会崩掉刀尖。 “仆朋感激左贤王的照顾,让我来护卫左贤王。”赵延年也不遮着掩着,直言当面。“我说敌攻我守,左贤王安全得很,不需要我。他不答应,非要我来。” 於单的嘴角挑了挑,半晌才道:“仆朋是个实诚人,难怪固伦会器重他。” “请左贤王恩准,让我的婢女阿虎来照顾他。” 於单一口答应,让人去传孙贾、阿虎。 这段时间,他们俩一直在附近的帐篷。赵延年不想见他们,他们也乐得自在,不来找赵延年。 反正有赵延年的面子,匈奴人对他们很客气,他们有吃有喝,活得很滋润。 赵延年又道:“我听仆朋说,固伦的意思是千夫长?” 於单眨了眨眼睛。“差不多吧。” “这是不是表示,右贤王对他并不看好?” 於单一声叹息,原本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些。“身为右贤王的长子,就算不得宠,至少也应该封个小王,统领万骑。千夫长,的确是太委屈他了。” “那他现在做的右大将,是右贤王的继承人吗?” “不是。在右大将之上,至少还有右谷蠡王。” “是这样啊。” 於单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仆朋说,右大将为了能争右贤王之位,像疯狗一样,见谁咬谁。既然如此,那讨厌他的人应该不会少,杀了他,应该不至于让右部与左贤王为敌。” 於单眼神一闪。“你想杀他?” “擒贼先擒王。”赵延年用长矛指指山下。“那些人都是被右大将逼着进攻的,如果能杀掉右大将,他们也许会望风而逃吧。” “杀他?”於单沉吟着,盘算着其中的得失。 “到时候,左贤王提着他的首级去参加蹀林大会,恩威并施,说不定会得到右贤的拥护。” 於单转头,和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显然,赵延年的计划颇有吸引力。 “你有把握杀掉他?”段叔说道:“他不在阵前,要想杀到他的面前,可不容易。” “他会来的。”赵延年微微一笑。“等我打败赵归胡,没人肯替他卖命,他非来不可。” “你能打败赵归胡?”段叔大感惊讶。“他手握强弓,几乎百发百中,你如何靠近?” 赵延年拱拱手。“请左贤王赐马,容我出战。” 於单与段叔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命人牵来一匹好马。 这是一开始就给赵延年准备的,只是一直没用上。 赵延年右手持矛,左手按着马鞍,纵身上马,用矛杆轻轻抽打马臀,在於单面前转了一个圈。 “左贤王,我去去就来。” 於单不禁站了起来,拱手施礼。“壮士,保重。” 赵延年拨马下山,直奔正在激战的阵地而去。 於单看着赵延年下山的方向,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伸长脖子。 段叔也很惊讶,拄着戟,盯着赵延年的背影,生怕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在他看来,赵延年要单骑出阵,与擅长骑射的赵归胡对阵,实在是太自负了,这一战凶多吉少。 很可能还没到赵归胡面前,就被赵归胡射杀了。 —— 赵延年来到阵前,气运丹田,厉声大喝。 “赵归胡,敢一战否?” 这一声虽然算不上震耳欲聋,却也稳稳的压过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清晰的传到了双方将士的耳中。 一时间,阵前一片死寂,就连号角声都停了。 无数双目光转了过来,盯着单马从阵中走出的赵延年。 紧跟着,有人看向了赵归胡。 阵前单挑,这是勇气的象征,也是最强勇士的特权,对双方士气影响极大。 如果赵归胡不敢接受,那就怂了。 早在赵延年下山的时候,赵归胡就看到了。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有些无奈。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轻踢马腹,来到阵前。 “延年,仆朋还好吗?” “好,他虽然受了伤,不能动弹,却没有生命危险。”赵延年抬起长矛,指着赵归胡。“你就说不定了。这矛不是很顺手,待会儿万一伤了你,你可不要怪我。” 赵归胡摘下弓,哈哈大笑。“好,我不怪你。如果我射伤了你,你也别怪我。” “行,一言为定。” “嘿,赵归胡,你要不要脸?”赵延年身后传来赵安稽的破口大骂。“阵前单挑,哪有用弓箭的?你要是不敢,干脆认输,滚回去算了。” 不少匈奴士卒跟着大声唾骂起来,为赵延年助威,骂赵归胡不讲规矩,以弓箭迎战长矛。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在乎赵延年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只知道他是勇士,而且是自己一方的勇士。 对面赵归胡的部下却鸦雀无声,没有出声为赵归胡帮腔。 他们也觉得赵归胡有点不要脸。 要么你就别迎战,要么就用长矛或者刀剑,哪有用弓箭的。 赵归胡不以为然,举起手中的弓,大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我这位小兄弟有万夫不当之勇。能用长矛战胜他的人,天下可能都找不到一个。我就算用弓,也不一定能取胜。” 他顿了顿,又说道:“就在昨天,我们的另一位兄长仆朋,就是伤在他的矛下。” 众人听了,竟然有些同情赵归胡。 毕竟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武艺不如赵延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明知不敌,还敢出来应战,也不愧勇士之名。 至于赵延年,昨天刚刚杀伤一位兄长,今天又来挑战另一位兄长,多少有点挟技欺人了。 匈奴人崇尚勇士,也习惯于恃强凌弱,但忘恩负义就不受欢迎了。 第45章 一战成擒 赵延年暗自佩服赵归胡。 这厮不仅有城府,也有口才。 短短几句话,不仅解释了他持弓出战的无奈,还将自己塑造成了忘恩负义的败类。 他还真没办法指责赵归胡不为林鹿报仇,反而认仇人为主,毕竟仆朋自己都为右大将卖命。 “多谢归胡兄夸奖,不过各为其主,只能将情义抛在一旁。待会儿若是失手杀了你,我会为你厚葬。如果只是伤了你,也会像照顾仆朋一样为你疗伤。” 赵延年顿了顿,又道:“不论胜负,你我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赵归胡眉头微紧,顿了顿,拉满弓,一箭射出。 “嗖——”尖锐的啸声响起,直上云霄。 这是一支鸣镝,不是射向赵延年,而是射向空中。 这是开战,也是赵归胡的回答。 听到消息赶来的右大将摇着手中的马鞭,一声叹息。 面对赵延年,心狠手辣的赵归胡也手软了,居然做这种没什么用的事,浪费了一次机会。 赵延年收拾心情,轻踢战马,开始加速。 几个呼吸,战马就加速到极致,与赵归胡的距离也减少了十几步。 赵延年注意力高度集中,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远处的赵归胡,身体却无比放松。 赵归胡也开始加速,只是他没有直接向赵归胡奔来,而是跑了一个弓背弧线,相向而行的同时又拉开距离,不给赵归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双方相距五十步时,赵归胡拉满弓,连射三箭。 “嗖!嗖!嗖!”三支箭射向赵延年,一支直奔面前,一支射胸腹,一支射胯下战马。 赵延年看得清楚,抬起手中长矛,舞出一个圆圈,同时侧身。 三支箭一支被长矛磕飞,两支从赵延年身前飞过,相距也就半尺左右。 众人看得清楚,不禁齐声喝彩。 这一刻,他们相信的赵归胡的话,眼前的这个披着头发的中原少年有着一身鬼神般的高超武艺,即使是赵归胡这样的神箭手,面对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利用弓箭的距离优势,不给他近身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只有赵延年自己明白,赵归胡刚才那三箭没有尽全力,箭的速度并不快,至少不是赵归胡的上限。 他还在做秀,让众人相信他的无奈,说不定还希望他赵延年被哄得当真,真以为自己面对强弓也能应付裕如,就此放松警惕。 这样一来,等他被一箭射杀时,赵归胡就不必背上杀友的恶名,至少对仆朋有个交待。 心思真多啊。 可惜,有时候心思太多了不是好事。 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很容易送命。 赵延年抓住了这个机会,突然从马背上跃起,双手挺矛,扑向赵归胡。 赵归胡为了拉开距离,走了弓背弧线,速度本来就不是特别的快。此刻两人相距不过十步,而赵归胡双刚刚射出三箭,正一手持弓,一手去箭囊里取箭,无暇操控战马。 等他发现赵延年弃马扑来时,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 是继续取箭,用弓箭射赵延年? 还是放弃取箭,先操控战马改变方向,避开赵延年掷来的长矛? 赵延年的矛显然不是奔着他来的,而是奔着他胯下的战马来的。 赵延年目的很明显,就是杀掉他的马,逼他步战。 他和仆朋的武艺还是以骑射为主,没有了战马,他们联手也不及赵延年十一。 瞬间的犹豫后,赵归胡还是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赵延年近在咫尺,又身在空中,无法变换身形,这一箭必中! 只有先射伤赵延年,他才有取胜的机会。 他继续取箭,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一箭射出。 在箭离弦的那一刻,身在空中的赵延年奋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同时身体偏转。 箭掠着赵延年的胸甲飞过,箭羽拂着赵延年的下巴,带起的风吹动了赵延年披散的长皮。 长矛出手,呼啸而至,一矛洞穿了赵归胡的战马。 战马悲嘶着,向前扑倒。 赵归胡早有准备,箭离弦的那一刻,他就伸手一按马背,跳离了马背,顺势向前跑了两步,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麻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顿时后背一紧。 那一箭没有射中? 这不可能!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射中一只虫子,更何况是赵延年。 哪怕赵延年穿了甲,也无法挡住这一箭。 没等赵归胡想明白,身后被挨了一刀。 掷出长矛后,赵延年一落地,就向逃跑的赵归胡追了过来,轻而易举的一刀,砍中赵归胡的后背。 虽然有札甲护体,赵归胡还是被这一刀劈得胸口一闷,向前扑倒。 没等赵归胡落地,赵延年赶到,抬腿一脚足球踢,踢在赵归胡的头盔上。 “当”的一声,赵归胡只听到脖子一声脆响,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战场上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赵安稽举起长剑,纵声长啸。“赵延年——” 他的部下如梦初醒,跟着跺脚捶胸,用手中的长矛顿地,齐声大吼。 “赵延年!” “赵延年!” “……” 赵延年一只脚踩在赵归胡的背上,举起战刀,环顾四周,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更多的匈奴人开始欢呼,他们在喊什么,赵延年听不懂。 他只听得懂自己的名字。 赵安稽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亲卫扑上来,用盾牌护住赵延年,以免对面的敌人气急败坏,用箭雨报复,同时将昏迷的赵归胡拽回阵中,绑了起来。 正在观阵的於单、右大将目瞪口呆。 他们不仅没猜到胜负,更没猜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 仅仅一合,手持强弓,射杀对手无数,让赵安稽、桀龙都非常忌惮的赵归胡就被赵延年击败生擒了。 右大将张着嘴,眼神迷茫,脑子里一片空白。 费了好大力气招揽来的两个勇士,转眼间一个被赵延年临阵生擒,一个单挑掳走。 这赵延年这么猛吗? 之前赵归胡说赵延年身手极好,不能掉以轻心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赵延年很猛,比赵归胡、仆朋都猛,却怎么也没想到赵延年会猛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连赵归胡、仆朋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如果早点知道这些,他绝不会让赵归胡与赵延年单挑。 当然,赵归胡可能也没想到,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答应赵延年的挑战。 现在,一切都晚了。 右大将的嘴角抽了抽,扬起马鞭,几次作势挥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赵归胡被擒,阵前无将,士气又大损,想打也打不动。 还是先稳一稳为好。 “将仆朋的家人抓回来。”右大将突然说道,咬牙切齿。 —— 於单快步迎了上来,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赵延年的手臂,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赵君,真勇士也。” 段叔也挤了过来,高高挑起大拇指,大声说道:“古之孟贲、夏育不能及。” 一群人将赵延年围在中间,兴高采烈,盛赞赵延年的武勇无人可及。 於单简直舍不得放手,生怕一放手,赵延年就不见了似的。 仆朋听到消息,由孙贾扶了出来,赶到被俘的赵归胡面前。 赵归胡已经醒了,只是脑袋还有些晕,眼睛也对不上焦,像傻了似的东张西望。 仆朋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脸。“醒醒,是我,仆朋。” “是仆朋啊,我在哪里?”赵归胡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延年呢?他有没有事?” “他没事。”仆朋忍着笑。“我还以为你能挡两个回合,没想到和我一样,一个回合都没挡住,就被生擒了。看来我俩要认命,这辈子都打不过他了。” “啊?啊?”赵归胡用力摇着头,眉头紧皱。“我的脖子很疼,是不是断了?” “没断,没断,断了还能说话?”仆朋一边说,一边让人将赵归胡放下,让他坐在地上,免得摔倒。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赵归胡的伤势,有些疑惑。“也没伤啊,你怎么连眼睛里都是血丝。” 赵归胡定了半天的神,慢慢想了起来,顿时大怒。“他……踢我的……头?!” 第46章 还不完的人情 “意外,意外。”仆朋连忙解释。“他真想踢你的头,你还能活?脖子早断了。就是无意中碰到的,他单骑出战,你却有一帮部下,他怕有人过来抢嘛。” “是吗?”赵归胡将信将疑。 “肯定是的,我担保。”仆朋用力一拍胸口,震动了伤口,顿时疼得冷汗直流。 “行了,行了,我信你。”赵归胡急道:“你别把自己拍死了。” “我死不了。”仆朋苦笑着说道:“可是我的家人就说不定了。本来还指望你护着,现在连你也被俘了,右大将肯定饶不了他们。” 赵归胡愣了片刻,顿足道:“王君曼本就是捡来的,也就罢了。雷电和小鹿……”他越想越气,大吼道:“赵延年,你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赵延年也不爽。 生擒了赵归胡后,他希望再次出击,一举击溃右大将的包围圈,却被於单等人拒绝了。 段叔说,昨天生擒仆朋,今天生擒赵归胡,我军士气大振,敌军破胆,这是事实。 但敌众我寡,这时候突围,就算成功了,还是要被追击。 不如继续就地坚守,等右大将来攻。 反正我军有粮食,有箭矢,又擅长步战。 相反,右大将却连失两员猛将,攻势只会更弱。破阵无望,迟早要撤退。 既然如此,何必冒险进攻? 你再勇猛,遇到箭阵、流矢也难保万全。 不仅於单默认了段叔的观点,桀龙也赞同,反对主动出击。 赵延年孤立无援,只得悻悻而归。 他很恼火,段叔明摆着就是要拿捏他,知道他一个人无法完成冲阵。 他武艺再高,毕竟还是凡胎肉体,面对密集的箭阵,同样必死无疑。 说白了,就是双方的理念格格不入。 他希望把握主动,击溃右大将。於单等人却想着坐等右大将撤兵,全身而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和这些怂包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憋了一肚子气,又被赵归胡指责会害了雷电和小鹿,赵延年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人在哪?我去救他们。”赵延年大吼道。 “你一个人?”赵归胡嘲讽道。 “我一个人怎么了?”赵延年有些气短,却不肯认怂。 他也清楚,哪怕是面对百十骑兵,他一个人也对付不来。 他一个人可以打不过就跑,带着女人、孩子就不行了。 但就这么看着,也不是他的作风。 “不行。”仆朋连忙说道:“你不能去。就算右大将抓了他们,最多也就是送给别人。等我们击败他,再要回来就是了……” 赵归胡冷笑道:“王君曼会送给别人,雷电和小鹿却要去做奴隶了。” “只要不死,做几天奴隶也没什么,草原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仆朋苦笑。 赵延年心里更不是滋味。 怎么自己越努力,情况越糟糕? 段叔走了过来,向赵延年拱拱手,指了指赵归年。“赵生,左贤王想和他聊几句。” 赵延年正烦赵归胡,连连摆手,示意段叔赶紧带赵归胡走远点。 仆朋看着段叔、赵归胡的身影,有些羡慕。“左贤王肯定是想招揽归胡。” “你怎么知道?他也没招揽你啊。” “我是匈奴右部的部民,除非搬家,否则只能为右贤王效力。归胡就不同了,他是中原人,随时可以走的。左贤王也不用给他安排牧场,让他当官就好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渐渐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仆朋分析得有道理。 於单好儒学,又一直在招揽人才,的确有可能招揽赵归胡。 问题只在于,赵归胡会接受吗? 於单虽然贵为左贤王,但为人怯懦,根本不是单于的合格继承人。 —— 赵归胡和於单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当正午时才结束。 他回来的时候,神态轻松,甚至有些得意。 “准备一下,我们去救雷电和小鹿。” 仆朋大喜,赵延年却狐疑地看着赵归胡。 这是从了? 陪同赵归胡来的段叔笑道:“赵生说了仆朋家人的情况,左贤王怜惜,接受了赵生的建议,准备安排一些骑兵,跟着你们去救人。” 赵延年眉梢轻挑。 赵归胡这是将仆朋一起打包卖了? 不得不说,这做生意的本事,赵归胡真的很强。 “左贤王封了他什么官?” “赵生这样的勇士,理当得到重用。”段叔敷衍道。“仆朋,你也是如此。等你伤愈,左贤王也会付你以重任。到了单于庭后,会授你以百夫长的官职,同时安排一个更大更好的牧场给你,补偿你的损失。” 仆朋感激不尽,连忙拜谢,又向赵归胡表示感谢。 赵归胡斜眼看着赵延年,嘴角轻挑。 赵延年想骂人,却没骂出口。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耽搁得越久,王君曼三人越危险。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段叔说道:“赵生的坐骑被你杀了,一时找不到好马,你要分一匹马给他才行。” 赵延年无所谓,摆摆手,表示同意。 稍做准备后,赵延年一行起程了。 除了他和赵归胡,还有从桀龙的部下里抽调出来的八十余骑,由陆支率领。 能在这时候抽出这么多精锐骑兵跟着赵归胡去救人,於单难得的有魄力,看来是真的想招揽赵归胡和仆朋。 “你怎么做到的?”赵延年忍不住问赵归胡。 赵归胡嘴角挑得更高。“左贤王求贤若渴。” “他许了你什么官?” 赵归胡沉默了片刻。“你不怀疑我只是想脱身?” 赵延年哼了一声:“仆朋说,右大将就是一条疯狗。” “那又如何?他的确很器重我。” “他也许器重你,但你要的可不是器重,而是富贵。”赵延年一直郁闷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草原上需要的是统治一方的头狼,疯狗是做不成头狼的。右大将给不了你想要的富贵。” 赵归胡眨眨眼睛。“你觉得左贤王给得了吗?” “这个要你自己去看了。”赵延年哈哈一笑。 赵归胡扬扬眉,笑而不语。 —— 在赵归胡的带领下,他们悄悄的离开了战场,甚至没和右大将的人碰面。 身为右大将的心腹,赵归胡对整个战线了如指掌。 当然,这和陆支等人擅长潜行也有很大关系。 这些骑兵都是精锐,经常做斥候、游骑,个人素质都不弱。 离开了战场后,他们开始加速。 赵归胡说,以右大将的脾气,在他被俘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追回王君曼等人,扣在身边当人质,以免仆朋和他投降於单。 万一他们想行刺,也可以拿来当肉盾。 “有妇孺做肉盾?这么无耻?” “这算什么无耻?”赵归胡冷笑道:“他因为生母是中原人,不受右贤王喜爱,吃了不少苦,对中原女子一向嫌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王君曼送给仆朋。这次再抓回来,王君曼怕是要吃苦头。” 赵延年踢马加速。 虽然他和王君曼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他实在不希望王君曼落入右大将那个变态的手中。 “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比武之前,你不就说了一笔勾销吗?”赵归胡嘲讽道:“你现在应该欠我一份人情才对。” 赵延年阴着脸。“如果能救出王君曼和雷电、小鹿,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言为定。” 第47章 你试试 傍晚时分,赵延年一行赶到了仆朋家。 看着眼前的灰烬,赵延年的血开始往上涌。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仆朋家又一次被烧了,奴隶和牛羊也不见了。 赵归胡皱着眉,勒着坐骑,绕着已经烧成灰烬的帐篷来回转圈。 陆支招呼一声,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打探。 现场的马蹄印很乱,看不清敌人去向,只知道人数不少。 赵延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冲动是魔鬼,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按照赵归胡的说法,他擒下赵归胡的那一刻,右大将就会安排人追王君曼三人。 如果属实,那王君曼应该来不及到家,就被抓回去了。 他们为了救人,一路急行,可以只用半天时间赶一百多里路,王君曼却做不到。 女人、孩子,不可能走得太快,就算早上见完仆朋之后就出发,要赶回家,也要到傍晚。 但是,这里的灰烬却已经冷了,至少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 换句话说,帐篷被烧,奴隶和牛羊被抢的时候,王君曼应该还没到家。 可是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他们。 是走岔了路,还是他们已经被右大将的人抓回去了? “延年,烧帐篷的人有可能是马贼,或者来参加蹀林大会的其他部落。”赵归胡策马赶来,大声说道。 “那王君曼和雷电、小鹿呢?” “可能是已经被抓回去了。” “但我们来的路上没碰上。” “可能是走岔了,又或者根本没出营。”赵归胡四面看看,眉头紧皱。“不管怎么说,我们要赶紧回去,天快黑了。看这样子,今天夜里会很冷,说不定会下雪。” 赵延年不怀疑赵归胡的判断。 这几天夜里一直很冷,早晨又有雾,下雪的可能性很大。 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经是九月下旬,早该下雪了。 过了一会儿,陆支的部下回来了。 经过简单勘察,敌人向东南方向去了,很可能是去右贤王庭。 这些人大概率是途经的部落,见没有男人在家,顺手打劫。 在草原上,这样的事并不少。 赵延年不关心那些奴隶和牛羊的去向,他只关心王君曼三人的安危。 “回去,连夜救人。”赵延年拨转马头,策马飞奔。 “延年,等等,不能急。”赵归胡赶了上来,勒住了赵延年坐骑的缰绳。 “怎么不急?”赵延年没好气的说道。 “你我的马快,他们的马却没这么快。”赵归胡回头指指陆支等人。“来回两百多里,马力透支,就算遇到了,还有马力作战吗?” 赵延年愕然惊醒。 还是赵归胡有经验,这么赶路的确很危险。 不仅马力会严重透支,人的体力也会严重不足。 陆支等人都能耐苦受累,可以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再跑半夜。可是一旦遇到以逸待劳的敌人,而且是优势敌人,还是凶多吉少。 为了救王君曼三人,把这些精锐全部葬送了,怎么向於单交待? 万一伤亡惨重,还没救出人,就更麻烦了。 赵延年想了想,做出了决定。“你我先走一步,让他们休息一下,慢慢跟上来。” 赵归胡还没说话,赶上来的陆支先表示反对。“赵君,不可。来之前,相国就再三吩咐,我们不能和你分开,必须确保你的安全。”一边说,陆支一边向赵延年使眼色。 赵延年一愣,随即明白了陆支的意思。 桀龙并不相信赵归胡,陆支他们还肩负着监视赵归胡、保护他的任务。万一赵归胡有异动,或者想对他不利,陆支等人会协助他杀掉赵归胡。 “无妨。”赵延年短暂的思索后,坚持自己的计划。 赵归胡虽然城府深,却还不至于卑鄙到拿雷电、小鹿的性命做赌注。 就算如此,他也不会让赵归胡轻易得手。 救人可能有点难,但反杀赵归胡,他还是有把握的,至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我和他去救人,你们沿途搜索,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线索。明天一早,我们在右大将的营外汇合,你们不要入营,做好接应就行。” 见赵延年坚持,陆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并将两匹备马交给了他们。 赵延年、赵归胡再次上路。 走了二十来里,停下来饮马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赵归胡突然说道:“延年,多谢。” “谢啥?”赵延年一边啃着冷肉,一边说道:“信任你?” “他们不信我。”赵归胡低着头,默默地啃着肉。“我看得出来。” “你刚来,他们当然不信你。” 赵归胡抬起头。“那你呢?” 赵延年眨眨眼睛,想了想。“我也不相信你会在我背后放冷箭。”他抬头看着赵归胡。“就算你想用我的人头去邀功,也没那本事。以你的习惯,这种亏本生意是不会做的。” 赵归胡哑然失笑。“你也太自信了吧?别说我在你背后放箭,就算是面对面,我若全力以赴,十步以内,你躲得过?” 赵延年嘴角轻挑。“有些事,你想是想不到的。只有等你到了那个境界,你才知道有多神奇。” “又是站桩?”赵归胡不屑一顾。 当初赵延年练习站桩的时候,他就不相信,调侃说赵延年这是不想说他武艺的秘密,借站桩来遮掩。 站着就能练出高深武艺,谁信? 赵延年不解释。 没必要,也解释不通。 相比于将他的武艺归功于站桩,还不如归功于上天的启示。 半夜,两人赶到了右大将的营外。 将战马分作两处,让战马自己吃草、喝水,赵延年、赵归胡步行潜到右大将的营外。 匈奴人没有营栅之类的设施,帐篷扎在哪里,营就在哪里。 营外有游骑、暗哨,但这些对赵归胡、赵延年来说都不是问题,轻松就绕过了。如果不是担心打草惊蛇,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干掉他们。 “那是右大将的大帐?”赵延年指了指视线尽头狼头大纛下的豪华帐篷。 “是。” “如果王君曼被抓回来了,现在会在哪里?” 赵归胡沉吟良久。“不好说。按理说,应该在关俘虏的地方。可是右大将一向讨厌中原女子,现在……” “所以,有可能在他的中军大帐?” “嗯。”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 赵延年刚起身,就被赵归胡拉住了。 “你进得去吗?”赵归胡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匈奴人的营地松懈,想进就进?右大将治军极严,别说你,就算是普通士卒,想接近他的大帐都没那么容易。除非你想一路杀进去。” “也不是不可以。” “你厉害,你武艺高,你可以进出自如。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右大将用王君曼或者雷电、小鹿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赵延年也不动气,眨眨眼睛。“依你的意思呢?” 赵归胡诧异地看了赵延年一眼。 他本以为赵延年会暴跳如雷,或者不管不顾的直接冲出去,完全没想到赵延年会如此平静。 平静得可怕。 “看我有什么用,想办法啊。”赵延年推了推赵归胡。“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直接冲进去了。等天亮了,就更不方便了。” 赵归胡想了半天,慢慢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有点危险。” “说来听听。” “我把你绑起来,就说我半夜逃回来的,顺便还抓了你。右大将一直想招揽你,听到这消息,一定会见我。到时候……” “行。”赵延年一口答应,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 “你……不怕我……”赵归胡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微微一笑。“你试试。” 第48章 事出意外 右大将固伦靠在虎皮坐榻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即使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又在好几个女奴身上发泄过,还是睡不着。 他一闭眼,就会看到一个披发少年飞扑而至,一刀割断他的咽喉,或者一矛刺穿他的心脏。 白天那一战,他只是远观,却依然能感觉到赵延年从马上飞跃而起时的恐惧。 赵归胡都没能逃脱,他就更别那么本事了。 收兵回营之后,他就命人收缩战线,用重兵守护他的中军大帐,不让任何人随便靠近。 他准备了大量的射手,一有动静,就先用箭雨覆盖。 就算赵延年武艺再好,他也逃不过密集的箭雨吧? 招揽就不指望了,直接杀掉吧,求个心安。 有了这个念头,他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加不安,总觉得赵延年感受到了他的杀意,更想杀他而后快。 他不敢闭上眼睛。 帐外传来脚步声,右大将立刻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同时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谁在外面?” “右大将,赵归胡回来了。” “谁?”右大将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 “赵归胡,他还带回了赵延年,正在营外等候召见。” 听到赵延年的名字,右大将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拔出了剑。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外面的卫士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右大将隔着帐篷一剑刺死。 “你是说,赵归胡回来了,还带着赵延年?”右大将慢慢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剑挑起帐篷。 “是的。”卫士连连点头。 寒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右大将打了个寒颤,连忙放下帐篷。 他提着剑,在帐篷里来回转了几圈,下定决心。 “让赵归胡入营,好好检查,别让他们带任何兵器,尤其是赵延年。” “是。”卫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右大将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他穿上了甲,在甲外面罩了一件皮袄,遮得严严实实。一转眼,又看到案上装肉的银盘,便拿了起来,胡乱抹去上面的肉和油,将银盘塞在胸口。 胸口鼓鼓的,看起来有些古怪,却莫名的让人安心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帐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赵归胡、赵延年来了。 右大将再次提起剑,出了帐。 帐外,近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举着长矛和弓箭,将赵归胡、赵延年围在中间,如临大敌。 赵归胡空手站着。 在他身后,有一个披着头发的中原少年,双手负在身后,身上绑着几道牛皮绳,正一脸漠然的看着他。 右大将皱了皱眉,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古怪。 他仔细看了又看,又看不出古怪在哪儿。 赵归胡空着手,那张三石弓和箭囊都被解除了,提在一个卫士的手中。 赵延年被绑着,除了两条腿可以走路,其他地方无法动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危险,是那种寒刃入体的危险。 左思右想之下,右大将还是强笑着,开口说道:“归胡,你怎么样?” 赵归胡躬身施礼。“多谢右大将关心,我侥幸脱身,安然无恙。” “那就好。”右大将上前,双手抱着赵归胡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盯着赵归胡的眼睛说道:“你为我效力几天了?” “前后共五天。” “我可曾亏待你?” “不曾。”赵归胡再次行礼。“右大将待我恩重如山。” “如山不敢当,我至少没有骗过你吧?”得到赵归胡的同意后,右大将严肃的说道:“所以,你也不要骗我。你是怎么回来的,又怎么抓住他,给我说清楚,不要有一个字说谎。” 赵归胡愣住了,转头看了一下赵归年,欲言又止。 右大将的眼神缩了起来,抓着赵归胡肩膀的双手渐渐用力。 一旁的卫士们也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射杀赵归胡。 赵归胡咬着嘴唇,额头沁出了汗珠,脸更是涨得通红。 赵延年哈哈一笑。“你别逼他了,他不好意思说的。” 右大将转头看了过来,眼中杀气腾腾。“为什么不好意思说?” 赵延年瞅了赵归胡一眼,满脸不屑。“我生擒他之后,左贤王看中他的武勇,想招揽他,许他高官。他假意答应了,又假装喝醉,却半夜劫持了我,来向你请功。” 他咳嗽一声,一口唾沫啐在赵归胡的身上。“不要脸的东西。好意思做,不好意思说么?装什么正人君子。”他转头看向右大将,面带冷笑。“你们君臣还真是般配,都是没皮没脸的货色。” “我怎么了?”右大将气极反笑,松开了赵归胡,来到赵延年面前。“我是骗了你,还是有什么诺言没兑现?” “你没骗我,但赵归胡骗了我,你还用他吗?” “他骗了你,又没骗我,我为什么不用他?” “所以啊,你们是一路货。”赵延年冷笑道:“我不想和他做朋友,也不想为你效力。” 右大将眨眨眼睛,忽然放声大笑。 笑了片刻,他突然收住笑声,满脸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变得冷酷无情。 他盯着赵延年的眼睛。“你是不是跟了於单几天,和他一样坏了脑子?”他伸出手指,用力戳戳赵延年的胸口。“你现在是俘虏,用不用你,是我的权力,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你不肯降是吧?那我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来人,将他宰了,头骨做成酒杯。” 几个身强力壮的卫士走了过来,按着赵延年的肩膀就往外拖。 赵延年也不反抗,跟着他们走。 赵归胡急了,连忙上前一步,拉着右大将的袖子。“右大将息怒。” “嗯?”右大将猛回头,冷冷地看着赵归胡,握紧了手中的剑。 赵归胡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松开了右大将。 他顺势后退一步,单膝跪倒。“右大将息怒。如果现在杀了赵延年,仆朋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 “那左贤王就不会谈判了。” “谈判?”右大将眼珠转了转,颜色稍缓,伸手示意卫士不要急着杀人。“左贤王想谈判?” “是的,左贤王说,他并不想与右大将为敌。他这次来浚稽山,就是想和右贤王、右大将结盟,没想刀兵相见。现在右大将不能进攻,他也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两败俱伤,不如谈判。” 右大将环顾四周,拍了拍赵归胡的肩膀。“你跟我进来。”又对亲卫将说道:“看紧这个中原小子,别让他跑了。” 亲卫将躬身领命。 赵延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事情搞到这一步,是他没想到的。 面对右大将,赵归胡居然不肯说谎了。 你早干嘛去了? 啐他那一口,一点也不冤枉他。 事情有变,要做另外的打算了。 谁知道这货进了帐,会和右大将说些什么。 人心隔肚皮啊。 他严重怀疑,赵归胡说於单想谈判的事也是真的,於单等人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见好就收,与右贤王、右大将破镜重圆,得到他们的支持,然后回到单于庭,继承单于大位,对他来说是最理想的结果。 反正右贤王、右大将要的是利益,别人能给的,他也能给,而且可以给得更多。 这怎么行? 我还指望他们菜鸡互啄,两败俱伤呢。 第49章 你不是我的对手 “嘿,你这是带我去哪儿?”赵延年昂起头,用下巴看着亲卫将。 这是一个中年匈奴人,身材壮实,目光凶狠,一把花白的虬须像钢针一样,看起来就不好惹。 亲卫将横了赵延年一眼。“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想去。”他拔出半截剑。“你要是敢乱动,别怪我一剑宰了你。” 赵延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想问问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如果是的话,能不能和仆朋的家人关在一起。你也知道的,我在仆朋家住了三年,算是一家人了。” “仆朋的家人不在营里。”亲卫将没好气的说道。 赵延年心中一紧。 仆朋的家人不在营里? 那他们在哪儿?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右大将无法拿他们做肉盾了。 他低头看看亲卫将手中的剑。“你这剑是真的,还是吓唬人的玩具?” 亲卫将眯起了眼睛。“听说你身手很好,要不要试一试?” 赵延年笑了。“你有老婆、孩子吗?” “关你屁事?” “我担心你被我打死了,你老婆、孩子都归了别人。”赵延年笑得更加灿烂。“就像上次那个傻子一样,他老婆现在不就是仆朋的老婆?亏得他没孩子……” 赵延年还没说完,亲卫将就红了眼,暴喝一声,拔鞘出剑,一剑向赵延年的小腹刺来。 赵延年早有准备,侧身提膝,挡开亲卫将刺来的剑,顺势一脚,踹在亲卫将的小腹上。 亲卫亲措手不及,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上下打量着赵延年,深吸一口气。 赵延年浑若无事的晃了晃肩膀,嘻笑道:“对付你,我都用不着手,这样就行了。” 亲卫将勃然大怒,厉喝一声,挥剑再次扑了过来。 赵延年抢上一步,弓步矮身,横肩猛撞,正中亲卫将中空的门户。 这下撞得狠了,亲卫将就像被野牛撞中一般,仰面倒地,“轰”的一声,震得尘土飞扬。 亲卫们见状,全部涌了过来,有的去扶亲卫将,有的来擒赵延年。 赵延年厉声大喝。“怎么,右大将的麾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堂堂亲卫将,如此不堪一击。” “住手!”亲卫将气急败坏,一跃而起,怒吼道。 吼声未落,他就觉得眼前一黑,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又坐了回去。 “住手!”赵归胡从帐中抢了出来,冲到赵延年面前,推开那些亲卫,怒视着赵延年,低吼道:“你又想干什么?” 赵延年偷眼一看,见右大将也出了帐,正站在帐门口,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不禁心中欢喜。 他就是不想让赵归胡和右大将谈判。 “我被你绑成这样,还能干什么?”赵延年仰着头,用鼻孔看着赵归胡。“是他自己不顶用,还非要逞能。” 他又看向右大将,大声说道:“都说你想做草原上的头狼,身边就这么废物?有没有能打的,叫几个出来,让我开开眼。” 右大将分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随即看向刚被人扶起来的亲卫将。 “你手里有剑,都不是他的对手?” 亲卫将吃了一惊,连忙推开同伴,勉强站稳。“右大将,刚才是没看清,一时……一时失手。” “那好,你们接着打。你要是杀不了他,我就杀你。” 亲卫将愣了一下,随即惊醒,连忙点头答应。 右大将退后,冷冷地看着赵延年。 他虽然没有下令,但其他人被他的阴沉震慑,也下意识的退后,让出一个空地来。 赵归胡直皱眉,伸手指了指赵延年,欲言又止,也跟着退到一旁。 赵延年满不在乎的扭扭脖子,用不屑的目光看着红了眼的亲卫将,来回踱步,同时不忘出言挑衅。 “来吧,别浪费时间了。打败了你,我还要看看其他人呢。这么大的军营,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能打的吧?要不然右大将还怎么做头狼。” 亲卫将气得七窍生烟,一声低吼,纵身上前,挺剑就刺。 赵延年看得真切,不慌不忙,待剑及身,这才侧身避让。 “嗤——”长剑贴着皮袄,从他胸前刺过,划开了一道牛皮绳。 亲卫将热血上头,根本顾不上这些细节。一剑未中,他紧跟着横扫。 赵延年施展铁板桥,让长剑从胸前掠过,同时拧身起腿,一脚正中亲卫将左耳。 亲卫将被踢得横行两步,站立不稳,只得以剑拄地,用手拍打着一片噪音的左耳。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如果说刚才还事有仓促,没看清楚,这次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亲卫将手持利剑,凶狠出击,不仅没能伤着赵延年,反而被他一脚踹中脑袋。 且不说他有没有受伤,仅是羞辱就够他难堪的。 男人的头就是天,平时摸一下都不行,怎么能让人随便踢? 赵归胡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了白天自己的遭遇。 他怀疑仆朋在说谎,赵延年根本不是意外踢中了他的头,而是有意的。 这小子就是喜欢踢人的头。 右大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是看出来了,亲卫将根本不是赵延年的对手。 让他杀赵延年,实在是为难他了。 这种废物,连一个被绑住双手的人都对付不了,自己怎么会让他做亲卫将? “把他拉下去砍了。”右大将喝道。 亲卫将目瞪口呆,两腿发软,身体摇摇晃晃。 亲卫们也吓坏了,齐唰唰的看向右大将,再也没有人注意赵延年。 赵延年瞅准机会,深吸一口气,双臂外撑,“啪”的一声,挣断了已经被亲卫将割断的牛皮绳。 赵归胡绑他的时候,已经留下了薄弱环节,一挣就断。现在又被亲卫将割了一剑,挣脱更是易如反掌。 赵归胡第一个发现了异样,张嘴欲呼,却又硬生生的停住。 右大将也看到了,脸色顿时煞白,转头看向赵归胡的一瞬间,抽身后退。 但是,赵延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双臂上扬,抛出被挣脱的牛皮绳,甩向右大将和赵归胡,同时矮身龙行,抢过了亲卫将手中的剑,扑向右大将。 这一切快如闪电,没等一旁的亲卫们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到了右大将面前,一剑刺出。 赵归胡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横身拔刀,挡在了右大将面前。 “当——”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赵延年手中的长剑被磕开,顺势左刺,将一个冲上来的匈奴人刺倒。 一剑正中咽喉。 鲜血迸溅,匈奴人捂着咽喉,呆立在原地,瞪着赵延年的眼睛迅速失去神采。 赵延年一击得手,抽剑仰身,再次施展铁板桥,同时长剑反刺。 从他背后冲过来的匈奴人来不及反应,被一剑刺中胸膛。 在匈奴人的鲜血溅出来之前,赵延年脚步一错,从赵归胡的身边掠过,追进了大帐。 右大将刚刚进帐,还没站稳脚跟。 赵延年赶上一步,拦在右大将面前。 “嘿,你想去哪儿?” 右大将吓得魂飞魄散,猛然抬头,像看鬼一样看着赵延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拔剑。 剑在鞘中“呛啷”作响,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延年伸手,按在他的剑柄上,微微一笑。 “别浪费力气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抬手一掌,拍向右大将的胸口。 第50章 全身而退 “延年,住手!”赵归胡冲了进来,一声断喝。 赵延年停住了手,微微侧身转头。 他看到赵归胡手持强弓,箭在弦上,正对着他的后心。 “你想救他?”赵延年缓缓抽出了右大将的剑,挽了个剑花。 “你不要逼我。”赵归胡脸色苍白,声音却极稳,脚下缓缓移动,将右大将护在身后。 站在赵归胡身后,右大将狂跳的心终于稳定了些。他的目光越过赵归胡的肩膀,看向神情平静的赵延年,颤声说道:“归胡,杀了他,杀了他。” 赵归胡不说话,箭尖指着赵延年,随着赵延年缓缓移动。 “你为什么不松弦?”赵延年冷冷地说道:“这么近的距离,你总不会射偏吧?” “我……”赵归胡咬了咬牙,右手突然放下了箭,顺势一掌,将右大将推出大帐。 右大将立足不稳,仰面摔倒,像葫芦一样从帐篷里滚了出去。 亲卫们拥了过来,将他护在中间,同时拉弓搭箭,对准帐篷。 “归胡,杀了他。”右大将嘶声叫道。 赵归胡嘴角哆嗦着,避开了赵延年嘲讽的眼神。“你待着别动,我去给你求情。”说着,转身出帐,双腿跪在右大将面前,连连叩头。 “你这是干什么?”右大将嘶吼道。 “请右大将饶他一命。” “饶他?”右大将气极而笑。“我今天放过他,以后还能安睡吗?” “请右大将饶他一命。”赵归胡趴在地上,苦苦央求。 “你是不是疯了?”右大将大怒,扑了过来,一脚踹在赵归胡肩头,将赵归胡踹倒在地。“来人,将他们全部杀了。” 亲卫们齐声答应,拉弓的拉弓,举剑的举剑。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帐门掀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从无数人眼前掠过。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到了右大将面前,一剑刺出。 “噗!”右大将胸口中剑。 赵延年脚一沾地,左掌便击了出去,正中右大将右胸。 “啪!”右大将被击得后仰,倒在亲卫身上。 赵延年趁势拔剑,夜战八方,长剑撒出一片寒光。 匈奴人本能的后退、避让,两根弓弦被长剑斩落,弓背反弹,打在匈奴人的脸上,发出脆响。 匈奴人失声惊叫。 一时间,人群大乱。 “还不走,等死吗?”赵延年眨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赵归胡,冷笑道。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连闪,再次刺中两人。 趁着匈奴人乱作一团的机会,他冲进旁边的一个帐篷,挥动长剑,在帐篷上劈开一道口子,跟着闪身而出。 “嗖嗖嗖!”箭羽破空声不绝于耳,却被赵延年身后的帐篷挡住。 这些帐篷都是牛皮所制,又挂得松,箭纵使能射破,也会力量大减。 赵延年蛇行走位,一连闯进两三个帐篷,又从长剑劈开的裂缝中飞身而出。 这不仅需要手腕上有超强的力道,能一剑劈开熟牛皮制成的帐篷,还需要极高明的身法。 可是对赵延年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三年的苦练,他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却也踏入了一只脚。 等匈奴人赶到,眼前只剩下摇晃的帐篷,哪里还有赵延年的影子。 匈奴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追了。 关于赵延年的各种传说、奇迹,此刻淋漓尽致的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根本没有面对赵延年的勇气。 —— 赵延年出了营,来到系马的地方。 晚风吹拂,热血渐冷,思绪也渐渐明朗起来。 王君曼没有回家,也不在右大将的营里,他们一定在路上,因为某种原因错过了。 要找到他们,还得回去,沿着姑且水找。 赵延年抬头看天,月亮刚刚升起在中天,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凭这点亮光,他可以走路,但不能保证不迷路。 这段路,他只走过三趟,而且都是急急忙忙的,没时间细看地形。 就算是沿着河岸走,也难保不会落入沼泽。 怎么办? 就在赵延年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赵延年身形微动,闪入一旁的草丛,看向来处。 过了一会儿,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嘀咕着。 “刚才还看到人影,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那还用说,肯定是赵君发现我们了,不知道是敌是友,先躲起来了。”一个声音笑道:“这么好的身法,除了他,还能有谁?赵君,赵君,你在哪儿,我是陆支。” 赵延年也听出了陆支的声音,这才从藏身处走出。“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们也刚到,看到你们的马了,知道你们肯定在附近。”陆支收起了弓箭,看看四周。“赵归胡呢?” “可能还在营里吧。”赵延年扭头看了看右大将的大营。 “在营里?”陆支吃了一惊。 赵延年将他们入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说赵归胡阻止他杀右大将的事。 陆支二人骇然。“你刚从里面杀出来?”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将右大将的剑递给陆支。 借着月光,陆支打量了一下沾着鲜血的剑,便相信了赵延年的话。 这把剑装饰华丽,是匈奴贵人才能用的剑,不是随便一个匈奴人就能有的。 而且他们也知道,赵延年喜欢用刀,不喜欢用剑,也从来不带剑,这剑肯定是刚刚夺来的。 “右大将死了吗?” “不好说。”赵延年说道:“虽然我刺了他一剑,又击了他一掌,但他身上有甲。” “赵归胡呢?” “也不知道。”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生气赵归胡挡着他杀右大将,又担心赵归胡的安全。 他很清楚,赵归胡没有杀他的心。 见赵延年心情不佳,陆支没有再问,一边引着赵延年撤退,一边说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王君曼等人。 据王君曼说,他们离开右大将的大营后不久,就被右大将派出的两名骑兵追上了。 虽然那两名骑兵只是说请他们回去,没说什么事,但王君曼意识到了危险,便用计杀死了这两个骑兵,然后藏了起来,没有回家。 他们下午赶往仆朋家的时候,王君曼就在路边的树林里看到了。只是当时人多,他们不敢确认敌友,就让雷电在路边草丛里等着。 等赵延年、赵归胡单独返回时,雷电一眼认出了他们。只是因为他出于安全起见,离路比较远,没来得及打招呼。 他喊了两声,但赵延年、赵归胡没听到。 陆支这么一说,赵延年有点印象了。 他当时听到了声音,只是太模糊,还以为是风声。 “他们在哪儿?” “已经先送回大营了,现在应该还没到。”陆支说道:“我们也走吧。待会儿天亮了,就更不好走了。” 赵延年觉得有理,刚准备起身,又听到远处有声音。 他们连忙藏好,做好迎战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摸了过来,却是赵归胡。 赵延年又惊又喜,从藏身处跳了出来。“你没死啊?” 赵归胡吓了一跳,张弓搭箭,等看清是赵延年,才长出一口气,没好气地说道:“你就这么盼我死?” “哈哈。”赵延年大笑,上前揽住赵归胡的肩膀。“我不是担心你嘛。你怎么逃出来的?” 赵归胡叹了一口气。“右大将被你重伤,生死未知,又没找到你,大营像是羊群里钻进了狼,谁顾得上我?我虽然没你的身手,毕竟在营里那么久,偷偷跑出来也不难。” “那可太好了。”赵延年大喜,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回吧,阿嫂他们也找到了,已经送去大营,我们回到营里就能遇到了。” “是么?”赵归胡的心情也激动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边走边说。” 第51章 授艺 黎明时分,赵延年一行回到了大营。 王君曼等人先到一会儿,正和仆朋说话,等着吃早饭。 雷电、小鹿折腾了一夜,困得不行,睡得正香。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安全归来,仆朋很高兴,挣扎着要起身迎接,却被赵归胡摁住了。 “嫂子,你是怎么逃脱的?我和延年以为你被右大将抓了回去,只得冒险入营。” 王君曼含笑还礼。“多谢二位兄弟,其实也没什么。那两个骑兵见我们是女人、孩子,没有防备,才被我们杀了。这也亏得你们平时教导有方,雷电当了大用,杀了最厉害的那个。” 赵延年、赵归胡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小子可以啊。” “听说以后要跟你们一起,他最开心了。”王君曼说道:“延年阿弟,你要多费心呢。” “没事,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全部教给他。” “你看,我就说嘛。”仆朋得意的笑道。 “是,你对他们最有信心。”王君曼笑着说。“现在他们回来了,你也可以睡一觉了。你有伤在身,不能熬夜的。” “没事,没事。吃完早饭,我就去补觉。”仆朋打了个哈欠,眼泪直流。 看来这一夜,他熬得很辛苦。 赵延年没有再耽搁,对赵归胡说道:“左贤王应该起身了,我们去回复一下吧,免得他担心。” 赵归胡点头答应,两人起身,出了仆朋的帐篷。 走了十几步,确保仆朋听不到他们说话,赵归胡开了口。 “延年……” “行了,你不用说了,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赵延年打断了赵归胡。“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为左贤王效力吧。” 赵归胡松了一口气。“你呢?” “我还是想回中原。”赵延年轻声说道。 “为什么?左贤王对你……” “他太……仁慈了。”赵延年摇摇头。“他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草原,尤其不适合做单于。” 赵归胡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的确太仁慈了,不够狠。在草原上,对敌人不狠,就是对自己残忍。不过……” 他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 来到左贤王於单的帐篷前,段叔听到声音,先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夸张地笑道:“听出二位昨天夜闯右大将的大营,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真是令人钦佩啊。” 赵延年不说话。 赵归胡笑着拱拱手。“段生言重了,只是运气而已,不值一提。” 进了帐,不仅於单在,桀龙也在。 看到赵延年,桀龙起身,抚胸抚礼。 赵延年连忙还礼。 “昨夜那一战,未能亲临现场,实在是可惜。”桀龙热情的将赵延年拉到身边,邀他入座。“你跟我说说,固伦那小子是不是吓破了胆?会不会死?” “你是希望他活,还是希望他死?”赵延年开了个玩笑。 桀龙嘿嘿笑道:“就我个人而言,肯定是希望他死。他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万一以后继任右贤王,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赵延年听出了言外之意。“若是不以你个人呢?” “如果从左贤王相国的角度来说呢,自然不希望他死,至少是不希望他现在就死。”桀龙叹了一口气。“虽说右贤王并不只喜欢他,可若是我们在这里杀了他,只怕右贤王会生气。到时候……” 他给赵延年递了个眼神,没有再说下去。 赵延年看了一眼赵归胡,心里明白了。 要和右大将谈判还真不是赵归胡心血来潮,信口开河。於单本人的确有这方面的想法。 “我刺了他一剑,击了他一掌,但他身上有甲,未必会死。”赵延年嘴角轻挑。“相国若是不放心,不妨派人去看看,再带点好药,聊表心意。” 桀龙有点尴尬,讪笑着不说话。 段叔拍了一下手,说道:“这是个好主意,既能探知虚实,又能表示善意。左贤王,你意下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於单抬起来,看了一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赵延年脸上。 “既然赵君也这么说,那自然是好的。中原的圣贤不是说嘛,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 赵延年坐了片刻,便以欠觉为由,起身告辞。 他和於单没什么好谈的。 和右大将谈以德服人?你脑子瓦特了吧。 —— 一觉醒来,面前多了一张小脸。 小鹿趴在枕边,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赵延年。 雷电按着刀,站在帐门口,警惕的注视着外面。 “你醒啦?”小鹿笑嘻嘻地说道。 赵延年转了个身,看着小鹿。“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一会儿,醒了就来看你。”小鹿回头看了一下雷电,压低了声音。“阿哥说,他要拜你做师父。” 赵延年看了一眼雷电,雷电板着脸,一动不动,耳朵却不自然的动了动。 赵延年坐了起来。“雷电,过来。” “唉。”雷电应声而动,转身来到赵延年面前。 “要想习得真正的武艺,会很辛苦,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能。”雷电用力的点点头。“我要保护小鹿,不能让人欺负她。” “有目标,是好事。但是你要记住,我教你的东西,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小鹿……也不能?” “不能。”赵延年严肃地说道:“能做到吗?” 雷电还有犹豫,小鹿已经起身,向外走去,昂着头,扬扬手里的小手绢。“我才不想听呢。” “为……为什么?”雷电涨红了脸。 “不为什么。能做到吗?能做到,就发誓。” 雷电想了想,举起手。“好吧,我发誓。你教我的武艺,我不对别人说一个字,包括我阿爸和小鹿。”他想了想,又问道:“将来我有了儿子,想教给他,行不行?” 赵延年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强忍住了。“教给儿子可以。” “好咧。”雷电眉开眼笑。 赵延年起身,将帐门掩好,又拨亮了灯,重新走到雷电面前。 “你站好,我来告诉你关窍。” “是。”雷电摆开架势。 —— 指点完雷电,赵延年出了帐,却看到仆朋坐在他自己的帐门外,一边和王君曼说话,一边向这边看。 小鹿趴在王君曼的膝盖上,让王君曼帮她掏耳朵,一脸惬意,看得出来很享受。 看到赵延年出来,仆朋连连招手。 “延年,过来坐。” 赵延年过去坐下,阿虎过来倒了热腾腾的羊奶,又取来一块烤得正香的羊肉。 “延年,多谢你啊。”仆朋感慨地说道:“雷电能有你一半身手,将来就不愁富贵了。” “仆朋,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赵延年喝了一口羊奶,说道:“如果他留在草原上,就算身手再好,恐怕也难得富贵。” “不在草原上,还能去哪儿?”仆朋叹了一口气。“跟你去中原?” 王君曼也说道:“阿弟,中原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普通人想求富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嫂说得也没错,即使是在中原,富贵也不是普通人能奢望的。”赵延年点了点头,又道:“可是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如果能抓住,不仅有富贵,运气好的话,封侯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说军功吧?”王君曼瞥了赵延年一眼,嘴角挑起一抹轻笑。“阿弟,你有一身好武艺不假,可是想立军功,却不是有一身武艺就行的,还要会带兵。别的不说,镇守边关的名将李广,家传的骑射,就连匈奴人都自愧不如。可是你看他镇守边关半生,可曾封侯?” 赵延年心中一动。“阿嫂对中原的事很熟悉啊。” “倒也谈不上熟悉,只是平时留心,听得多些而已。” 第52章 战场不是演武场 “阿嫂,说说李广吧。我听阿嫂的意思,李广没有封侯是因为他不懂兵法,他不是将门子弟吗?” 赵延年很好奇。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是汉代名梗。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李广没能封侯是因为数奇,也就是运气不好。 怎么到了王曼君的嘴里,却是李广不懂兵法,不会带兵的意思? “倒也不能说他一点兵法不懂。”王君曼不紧不慢地说道:“但他过于倚仗个人武艺,治军不严,却是不争的事实。遇到小股敌人,他自然可以取胜。可是一旦遇到真正的主力,他就不行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左贤王於单的方向。“你不妨去问问左贤王,李广镇守边关时的战绩如何。” 赵延年当然不会现在去问,於单、段叔正忙着和右大将谈判,哪有时间理他。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 历史毕竟是后人写的,里面难免有各种掩饰,不可全信。 至少对李广为什么没能封侯这件事,当代人与史书的看法不同。 “那我怎么才能学到带兵之法?” 王君曼“噗嗤”一声笑了。“我是个妇人,哪里懂这些。” 她想了想,又说:“我幼时在家,曾听人说过,欲学泅水,先要下水。你想学带兵之法,自然是先要从军才行。你现在就在军营里,何不跟着左贤王学习带兵之法?他身边的相国、赵王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阿弟,这一点,你要学学归胡。” 赵延年撇了撇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君曼说得有理。 在学习用兵之道上,赵归胡比他主动积极得多。 在右大将身边的时候,他是右大将信任的大将,被付予指挥大军的重任。 被俘投降还不到一天,他又取得了於单的信任,参与出谋划策了。 自己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却宁愿一个人躲在帐里站桩。 虽说於单等人算不上名将,带兵的基本道理还是懂的。 “多谢阿嫂提醒,我会留心的。” “你是个聪明人,做事又专注,只要稍加留心,将来必成大器。”王君曼摸着小鹿的脸。“雷电、小鹿以后还要依附你,到中原定居呢。” 赵延年有点尴尬,他被王君曼夸得不好意思了。 不得不说,王君曼很会说话。 —— 山谷中一片平静,只有姑且水静静流淌。 一直没看到赵归胡的影子,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赵延年的心里有些烦躁,索性带着小鹿到四周转转,看看风景。 负责警戒的都是桀龙的部下。看到赵延年,他们都很热情,过来打招呼,又拿出各种小玩意送给小鹿,逗得小鹿笑个不停。 正说得热闹,陆支过来了,挥挥手,将手下驱散。 “这些家伙,听了昨晚的事,都想跟你学两手呢。” 赵延年笑笑,没接陆支的话题。 想学两手的何止是那些士卒,眼前的陆支也在其中,而且那颗心更加炽热。 陆支有些尴尬,搓搓手。“你别理他们,这些都是传子传孙的本事,哪能随便教人。”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我不是不肯教,是怕他们吃不了那个苦。” 陆支的眼睛顿时亮了。“如果不怕吃苦呢?” 赵延年没有直接回答。“你每天练剑吗?” 就他观察,匈奴人近战用矛用剑多,刀极少,大多数时候刀只是工具,而不是武器。 “当然要练。” “每天练多久?刺多少剑?” 陆支想了想。“如果有时间,至少要练半天。不过我们要练的东西多,剑不是主要兵器,所以……” 赵延年换了一个问题。“你每天要射多少支箭?” “三五十吧。”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射五百支箭,三个月后再看效果。如果你能坚持下来,再来找我。” 陆支皱着眉头,不说话。 “怎么,做不到?” “做不到。”陆支老老实实的点点头。“不是我不肯吃那个苦,而是我没那个时间。就算有那个时间,我也没那么多弓弦和箭杆。每天射五百支箭,就算射的是草人,弓弦和箭杆的消耗也不小。” 赵延年无语,他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但陆支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实实在在的困难。 就算射草人,箭头可以保持完好,箭杆却不能,弓弦也不可能。 每一次拉弓放箭,对箭杆、弓弦都是损伤。 当然也包括弓。 一支箭重复射三五十次之后,箭杆基本就报废了。 这些都是消耗品,普通人消耗不起。 “那我还是练剑吧。”陆支说道:“剑虽然不如骑射,终究还是有机会用的。” “也行。”赵延年说道:“一天挥剑五百次,三个月后,你来找我。” “一言为定。”陆支眉开眼笑。 “今天很安静啊。”赵延年抬抬下巴,看向对面的右大将军营。 “嘻嘻,估计是被你打成重伤,起不来了。” “你派人去打探过了?” 陆支摇摇头。“戒备森严,根本进不去。不过就右大将那脾气,如果还能起身,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自然是要来报复的。”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陆支一口否决。“他要是死了,谁还愿意守在这儿?早就跑了。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受了伤,起不来,但也死不了,所以那些人才既不攻,又不敢走,生怕遭他报复。” “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陆支摊摊手。“贵人们的心思,我哪猜得到。”他偷偷看了一眼於单中军的方向,又低声说道:“估计又想着谈判吧。我们这位左贤王啊,是个仁君。” 赵延年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对於单软弱不满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很多人。 这里面很可能就包括桀龙。 “陆支,你知道汉朝大将李广吗?”赵延年突然想起来那个问题,正好用来岔开话题。 “当然知道,飞将军李广,那可是人人皆知的汉将。” “你觉得这人如何?” 陆支想了想。“是个勇士,如果兵力有限,最好不要轻易去惹他。” “有多少兵,就可以惹他了?” 陆支抬头看了赵延年一眼,哈哈一笑。“汉将出塞,通常是带骑兵一万。对付李广这样的勇士,至少要有三倍的兵力才行,也就是三万。不过我们一般不会与他硬碰硬,躲着他就行。反正到了草原上,他们就是睁眼瞎,什么也找不着,粮草吃完了,就自己回去了。” “三倍的兵力就可以击败他?” “前年不就抓住他一回,可惜让他跑了。”陆支想了想,又解释道:“他治军简易,很容易偷袭的。只要四面包围,来回驰射,他一个人再强,又能坚持多久。一旦破了他的阵,接下来就简单了。” 赵延年有点听明白了。 王君曼和陆支的说法不同,但意思一样。 李广是这个时代的绝顶高手不假,但战场不是比武场,决定胜负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整体实力。 李广猿臂善射,是绝顶高手,他的部下却没这本事。 与匈奴人较量骑射,岂有不败之理? 第53章 客卿 回到帐篷,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赵归胡回来了,正和仆朋、王君曼坐在篝火旁,一边看着孙贾、阿虎忙碌,一边说话。 雷电坐在仆朋身边,脸色有些发白。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抬头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仆朋热情地招呼道:“延年,快过来坐,就等你了。” 小鹿捧着一大堆小礼物,奔到雷电面前炫耀。“阿哥,你看,全是好东西。你要不要,要不要?” 赵延年走了过去,在赵归胡身边坐下。 “很忙啊,一天都没看到你。”赵延年说道。 赵归胡转头看看他,有些诧异,随即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左贤王想打听一些右大将的情况,我就将我知道的告诉他,说得有点多,时间久了点。” “你们在帐里待了一天,就说这些?” “当然还有其他的,他邀请我和仆朋随他去单于庭。”赵归胡顿了顿。“但他最想邀请的还是你,只是怕你拒绝,想让我转达。” “你答应了?”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赵归胡苦笑道:“你不松口,我怎么敢答应?” 赵延年无声地笑笑,伸手拨弄着篝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赵归胡。“如果他再问,你就告诉他,我可以跟着他,但他要像个头狼的样子。草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他想和别人讲仁义道德,也要别人愿意听才行。连个右大将都搞不定,他还能搞定谁?” 赵归胡眉心微蹙,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们也说到了。相国和赵王都想趁机进攻右大将,以示惩戒。虽然段叔反对,可是他一个人说话没什么份量,左贤王不能不考虑相国和赵王的意见。” “这么说,决定进攻了?” “先礼后兵。”赵归胡看着篝火,眼神明灭不定。“左贤王已经派了人去见右大将。如果右大将不肯屈服,明天一早,赵王就会发起进攻。”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於单君臣的犹豫不定,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不是赵归胡一个人能解决的。 “你明天要上阵吗?”仆朋问道。 赵归胡咂了咂嘴,没说话。 赵延年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赵归胡对右大将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虽然右大将曾下令击杀他,他也不会对右大将下手。 至少现在不会。 “就算他肯上阵,赵王也未必信他。”赵延年说道:“还是我去吧。” 仆朋欢喜不禁。“这倒也是。归胡,你就休息一下,以后机会多着呢。” 赵归胡伸手拍了拍赵延年的膝盖,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 第二天一早,於单就派人来请赵归胡、赵延年。 两人来到於单帐中,见於单满面喜色,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於单热情的招呼他们入座,命人上酒上肉,却不说其他的。 过了一会儿,段叔进来了,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也是喜形于色。没等入座,便大声说道:“我刚刚从右大将的营里回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右大将屈服了,决定今天撤兵解围。” 赵归胡眉梢轻耸,欲言又止。 赵延年看得清楚,便问道:“右大将没死?” “没死,却也伤得不轻。”段叔朗声笑道:“延年,右大将撤兵,你是首功啊。你那一剑一掌,不仅伤了他的身体,也击溃了他的信心。昨天晚上,他还不松口,想讨价还价。可是今天早上醒来,他就崩溃了,答应撤兵解围,并向左贤王赔礼。我看他那脸色,应该是一夜都没敢合眼……” 於单接上话题。“段生孤身入营,不急不躁,也是有功之人。” “哈哈哈……”段叔喜不自胜。“左贤王言重了,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背靠左贤王的名份和赵君的威风,面对色厉内荏的右大将,我何惧之有?” 虽然有些遗憾,面对此情此景,赵延年也只好顺坡下驴。“这样也好,早些回单于庭,以防夜长梦多。” 於单诧异地看向赵延年,又看向赵归胡。 赵归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於单大喜。 意见一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於单拜赵归胡为都尉,归属相国桀龙,主要负责他的安全。 这个官职与赵归胡在右大将帐下时一样,但他是左贤王,又即将继承单于位,赵归胡实质上是升了官。 仆朋也将追随於单。 因为他的伤还没好,暂时无法上任,所以暂时不给官职。 因为他家已经没有了,索性轻装上阵,到单于庭后再安排新的牧场给他。 至于赵延年,於单尊重他的意见,暂时不安排官职,而是以客卿相待。什么时候赵延年愿意为他效力了,再谈官职的事。 总之,一切好商量,绝不亏待。 —— 中午,右大将的使者来了,带来了丰厚的礼物,并代右大将向於单表示歉意。 之前都是误会。从现在开始,右大将绝不为难於单。 於单想走,随时可以走。 於单想留,右大将愿意向右贤王进言,邀请於单参加蹀林大会,讨论今年冬天夺回河南地的战事。 於单拒绝了右大将的邀请,决定尽快返回单于庭。 送走使者,於单让段叔送使者离开,自己站在帐门口,遥望对面山坡上右大将的营地,长出一口气。 赵延年站在他身边,忍不住问了一句。“左贤王为什么不参加蹀林大会?” 於单转头看看赵延年,思索片刻。“我这次来浚稽山,本来是想与右贤王结盟的,当然要参加蹀林大会。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结盟自然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蹀林大会也就没必要了。夺回河南地,是右贤王的责任,与我左贤王无关。” 他轻笑一声。“与其作为客人,参加右部的蹀林大会,不如等我继承了单于之位,以主人的身份,在单于庭召见右贤王,看看他今年冬天的战果。”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於单的考虑有道理。 虽说最后和解了,但是被右大将逼到这个地步,於单多少有点丢脸。 与其这时候厚着脸皮去参加什么蹀林大会,不如等继承了单于之位,在单于庭等着右贤王的拜见。 一主一客,区别还是很大的。 於单又道:“你知道么,右贤王身体不好,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赵延年吃了一惊。“右贤王?” 於单笑着点点头。“右大将现在最着急的,是回去争右贤王位,而不是与我拼命。当然,你前晚劫营,也吓得他够呛,夜里都睡不好,还怎么养伤?更别提领兵作战了。” 赵延年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右大将接受和解的主要原因,受伤还在其次。 “天佑左贤王。”赵延年难得的说了一句奉承话。 “哈哈……”於单心情大好,仰天大笑。 他笑了一阵,又说道:“赵君,我倒是觉得,此行虽然未能与右贤王结盟,又与右大将恶战数日,还是不负此行。能得到你和赵归胡、仆朋三人,就是上天对我的真正爱护。段生谋略出众,你们武艺超群。有你们相助,我不仅可以统一草原,还可以将草原变成汉朝一样的礼仪之国。” 赵延年暗自撇了撇嘴,他实在不愿意和段叔那个二把刀相提并论。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微微欠身。“左贤王的厚望,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有句不太动听的话,不吐不快。” “你说,不必顾忌。” “汉朝能成为礼仪之国,是先用武力统一了天下,又用武力削藩,夺走了诸侯王的权力,天子才能号令天下。草原上诸王各行其事,有如汉朝的诸侯王,在平定他们之前,就算左贤王成了单于,也不过是草原共主而已,想要令行禁止,恐怕不太可能。” 於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削藩势在必行。不过,这一切都要等我成了单于之后再说。” 第54章 这不是常识吗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对於单——不,应该说是整个匈奴——没什么期望,想去单于庭只是想找张骞当入塞通行证,再加上於单诚意拳拳,难以拒绝,不得不暂时将就一下。 身为左贤王,能如此礼贤下士,的确不容易。 换做前世,别说堂堂左贤王了,一个屁大的干部都用鼻孔看人。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 他对於单最不满的,就是於单对儒家过于美好的滤镜。 在草原上推行仁义,这是多天真的人才会有的想法? 所以,劝於单强硬起来,是他留在於单身边的底线。 如果於单真能像冒顿一样,统一草原,做个雄主,他倒不介意为於单效力。 劝於单能和汉朝和平相处就是了,反正他也喜欢儒家,崇尚仁义。 否则别说效力,做朋友都不可能。 现在於单部分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就有了继续合作的基础。 具体怎么做,还得慢慢来,不能急。 两人初步达成一致,话题就变得轻松起来。 於单笑道:“听段生说,你的武艺是天人之道,能否为我解说一二?” “当然可以。”赵延年双腿分开,曲膝下蹲,双手抱圆于胸前。“左贤王看我的两手之间,是虚是实?” “空无一物,当然是虚的。” “没错,这就是与天地相通的通道。天地人为三才,天在上,地在下,人居中……” 赵延年侃侃而谈。 这些都是当年师傅说过的玄理,其实没什么用,正好拿来唬左贤王。 反正他受段生影响,对天人感应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信以为真。 真正的站桩是传统经验与生理科学、运动科学结合的实践总结,这是不能讲的。 果不其然,左贤王听得兴高采烈,赞不绝口。 “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背后,还有这么多玄妙的道理。难道你武艺通神。” “通神不敢当,只是比普通人强一点罢了。”赵延年收起了姿势,谦虚道:“天道玄远,就算练一辈子,也未必能真正得道。我能做的,就是不断精进。为此,不得不抛弃一些普通人的爱好。” 於单哈哈大笑,理解地点点头。“有得必有失,情有可原。”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生为挛鞮氏子孙,肩负匈奴兴亡的重任,不得不勉强自己做这些俗事。赵君,我真的有些羡慕你呢,可以心无旁骛的追寻大道。” “哪里,哪里。”赵延年的老脸发烫,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他说得这么玄乎,只是不想於单追问太多,不要安排太多的差事,耽误他的正事。 哪知道会惹出於单的田园之思。 说起来,人也真是贱。 贫贱的想富贵,富贵的又想平平淡淡,都是求而不得,自寻烦恼。 正说着闲话,对面的山坡上响起了号角声。 右大将撤兵了。 赵延年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 本想让匈奴人自相残杀,让右贤王今年冬天无力入侵,结果不尽如人意。 河南地的汉军将士只能自求多福了。 希望右大将这条疯狗能继续疯下去,最好让右部匈奴内战。 “你觉得遗憾?”於单忽然问道。 赵延年一惊,思索片刻,说道:“是有些遗憾。右大将对左贤王无礼,我本有机会杀了他,却没能成功,愧对左贤王。” 於单脸色有点阴,半晌才说道:“春秋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这个仇,迟早要报的。” 赵延年放心了。 有仇必报,这才像个男子汉。 —— 於单又等了一晚,直到确认右大将的确撤走了,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没有敌人,这才起程。 出乎赵延年意料,於单并不急着赶路,每天就是四五十里路,和郊游差不多。 每天都有游骑来往,不断的传来各方面的消息。 赵延年虽然是客卿,可以随时见到於单,却不关心这些事。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外人,关心这些没有意义。 有这时间,不如站桩练武。 尤其是矛法。 经过反复考虑后,他取消了将短刀当枪头用的计划。 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有限,造不出轻便锋利的枪头,又长又重的矛头更普遍。 他可以打造一柄独有的枪,可是上了战场,还是矛可替代性更高。 如果不能适应矛,一旦枪插在敌人的身体里拔不出来,突然换成矛,他很难适应。 与其如此,不如平时在矛上多下功夫。 这也是主动适应时代。 每练一次矛,他都对古代的猛人多一份敬畏。 尤其是那些能使丈八长矛的猛人。 没有一把子力气,想将一丈八尺长的长矛端平都难,更别说挥舞如意,做出各种动作了。 都是天生牛马啊。 每天坚持练矛,让赵延年和陆支越发亲近。 陆支接受了赵延年的建议,每天挥剑五百次,练得很辛苦。本来他已经打了退堂鼓,可是看到赵延年努力练矛,知道赵延年不是敷衍他,这才咬着牙坚持下来。 更多的人已经放弃了。 像赵延年这么闲,又能这么专注的人不多。 他们都有很多事要做,偶尔闲下来,也想放松放松,或者喝酒,或者赌钱,谁愿意一个人练武。 孤独,是很多人无法克服的障碍。 甚于辛苦。 —— 沿着姑且水一路向北,走了五六天,来到燕然山下。 於单遇到了来接应的人马,一万精骑。 收到消息之后,於单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和统兵的将领见了面,更是精神高度紧张,几个人在帐篷里,一直没有露面。 赵延年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的耳力极佳,隐约能听到帐篷里的争吵声,猜想是发生了大事。 段叔指着远处的山峦,说道:“再往前走,就是龙城,是匈奴人的祭祖之地。” 赵延年很诧异。“你怎么没参加会议?” 段叔有点尴尬。“用不着我参加,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战,或者和。” “什么意思?” 段叔看看四周,然后附在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来的是右骨都侯。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单于已经驾崩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 单于驾崩的时候,身为储君的左贤王却不在单于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人趁虚而入了?” “应该是吧,现在还不确定。这些人也是在路上收到的消息,群龙无首,就等着左贤王拿主意。” “等着左贤王拿主意,你这个智囊不参加?” “智囊不敢当。”段叔摆摆手。“我和你一样,只是左贤王的客卿,并没有具体的官职。左贤王就算要问我的建议,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问。”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你有什么想法?” 赵延年笑了。“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还没去过单于庭,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能有什么想法?” 段叔很诧异。“你还懂兵法?” “这……这不是常识吗?” 段叔的眼神有些奇怪。“你这常识就和你的武艺一样,有点吓人。”他摆摆手,打断了赵延年的解释。“你说得有道理,不了解情况,的确不能随便建议。趁这个机会,我们聊聊?我追随左贤王几年,大致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 赵延年打量了段叔两眼,没有立刻说话。 段叔的消息不是白给的,这是想拉他做盟友。 “段生,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在草原上久留的打算。有机会,我还是想回中原去。” “我知道,但不是现在,对吧?”段叔嘴角轻挑。“再说了,你还要找到张骞,否则连汉塞都进不去。如今单于庭落入他人之手,除非左贤王能夺回单于庭,你是找不到张骞的。” 赵延年点点头,承认段叔说得有理。 “我受左贤王礼遇,如果左贤王有意夺回单于庭,我自然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这就行了。”段叔举起手掌,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皱了皱眉,还是举起手掌,与段叔击掌三下。 段叔如释重负,拉着赵延年往一旁走去。“走,我跟你说说单于庭的情况。” 第55章 唯一的希望 大帐内,於单看着神情严肃的右骨都侯,连大气都不敢说。 “这么说,你去浚稽山,前后一个多月,并未与右贤王见面?” 右骨都侯七十多岁,须发花白,但身子骨很硬朗,被草原上的风吹得黝黑的脸像生铁一样坚硬,眼神也尖锐如刀,看得於单心里发毛。 “是……是的。”於单咽了口唾沫。“右贤王……病了,没来,是右大将来的。可是他……” “固伦那小子,的确不像话。”右骨都侯抬起手,打断了於单。“你击败他了?” “承天之幸……” “说说,你是怎么打败他的。”右骨都侯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紧,对於单的回答不太满意。 於单和桀龙交换了一个眼神。 桀龙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右骨都侯一个眼神扫了过来。 “怎么,左贤王说不清楚?” 桀龙冷汗直流,连忙将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於单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 右骨都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直到於单说到赵延年阵前生擒赵归胡,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当於单说到赵延年夜闯右大将大营,重伤了右大将时,右骨都侯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抬手打断了於单。 “等等,你是说,你身边有个中原人,闯入固伦的大营,伤了他,又全身而退?” “啊……是的。” “你确定没有说错?”右骨都侯冷笑道:“固伦那小子虽然疯,本事还是有的,能让一个人闯进大营,已经是难得的失误。居然被他伤了,最后连人都没抓住?” 於单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於单怎么敢欺骗右骨都侯。” “这世上竟有如此勇士?”右骨都侯无声地笑了,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笑意。“他在哪儿?” “就在帐外。” 右骨都侯转头看向桀龙。“叫他进来,我要亲眼看看。” —— 桀龙出帐,左右四顾,随即招手叫来一个亲卫。 “看到赵延年了吗?” 亲卫伸手一指。“刚刚看到他们往那边去了。” “他们?”桀龙浓眉紧皱。“他和谁一起?去那儿干什么?” “和段叔,估计是商量什么事吧。赵延年一开始在附近,段叔过去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击掌,往那边去了。” 桀龙眉头皱得更紧,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挥手道:“立刻将他叫回来,左贤王找他商量大事。” 卫士不敢怠慢,飞奔而去。 桀龙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对不远处正在警戒的赵归胡招了招手。 赵归胡快步来到桀龙面前,躬身施礼。 “相国有何吩咐?” “形势紧急,我接下来会很忙,左贤王的安全就托付给你和赵延年了。赵延年随左贤王出入,其他的事,你管起来,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出。没有左贤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左贤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哪怕是客卿也不行。” 赵归胡眼神一闪,立刻明白了桀龙的意思,有点为难。 目前左贤王身边的客卿就两个,一个是赵延年,一个是段叔。 赵延年贴身保护左贤王,桀龙说的自然是段叔了。 可是……段叔不是左贤王的亲信吗? “没听懂?”见赵归胡不说话,桀龙的眉毛扬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赵归胡无奈,只得躬身领命。 —— “我知道,你希望左贤王强硬一些,不要过于倚重儒术,行妇人之仁。这一点,和很多匈奴贵人一样。他们之所以不支持左贤王继位,也是因为他们希望左贤王和前几任单于一样,要对汉朝强硬,最好是年年入侵,不要太手软。” “他们最不满的就是单于打算放弃漠南王庭,这其中又以左谷蠡王最为强硬,不少匈奴贵人因此支持他。右骨都侯来接应左贤王,地位更高的左骨都侯却不见身影,想必是留在单于庭观望,甚至已经和左谷蠡王成达协议,以支持左谷蠡王继位为条件,重回漠南王庭,入侵汉塞。” 段叔喘了口气,盯着赵延年的眼睛。“这是你期望的吗?” 赵延年吃了一惊,一时间,脑子有点乱。 我什么时候支持匈奴人入侵中原了?我是劝於单要对匈奴人强硬好不好? “漠南王庭离边塞很近?” “漠南王庭就在五原郡的阴山南麓,离最近的石门障百余里,距离云中也不过四百余里。” 赵延年头皮发麻。 这也太近了,几乎贴脸开大,朝发夕至。 段叔接着说道:“你知道飞将军李广吧?” “刚听人说起过。”赵延年有点心虚。 他前几天向王君曼打听过,怎么传到段叔耳中了? “你知道李广这几年任右北平太守,为什么那么清闲吗?” “因为左贤王好儒术,尚仁义?” 赵延年说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对历史了解有限,但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对李广未能封侯也一向报以同情,觉得李广是运气不好,汉武帝不会用人。 可是前几天听了王君曼的说法后,他就有些动摇了。 李广的武艺的确好,但武艺好和能打仗是两个概念。 现在听段叔说李广在右北平过得清闲,显然也不能归功于李广能打,否则段叔也不会刻意提起李广了。 “上谷以东,都是左贤王的领地范围,包括右北平在内。李广虽然骑射无双,治军却简易,只要以大兵围之,胜之不难。这几年右北平之所以风平浪静,不是因为李广善战,而是因为左贤王主持左部事务,不愿轻易入侵,伤害无辜百姓。” 赵延年看着脸色微红的段叔,不说话。 他很难相信段叔现在说的这些话。 儒生的嘴,骗人的鬼。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正确,连史书都敢改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也正因为如此,以左谷蠡王为首的左部贵人都对左贤王不满,想取而代之。匈奴人将汉人当作肥羊,每年秋冬入塞劫掠称为打草谷,就像每年都要收的税赋一样。左贤王不让他们出兵,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些粗鄙之人,岂能容忍?” 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段叔。“你希望我做什么?” 他看到有卫士一边看一边走过来,知道左贤王要找他们,没时间再扯长篇大论了。 “我希望你在那些匈奴人面前不要提武力,尤其是对匈奴人。”段叔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你我都是汉人,除了左贤王,其他匈奴人是不会相信你我的。你坚持用兵,他们只会怀疑你别有用心,故意扰乱匈奴,甚至有可能怀疑你和聂壹一样,是汉朝派来的奸细。” “好吧。”赵延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卫士已经走到了跟前,没时间说了。 “赵君,左贤王有请。” 第56章 龙形 赵延年、段叔走到於单大帐前,赵延年走了进去,段叔却被赵归胡拦住了。 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归胡。 赵归胡神情尴尬。“左贤王请延年入帐,没有提及段生。” 段叔哼了一声。“我做左贤王客卿的时间比你们都早,想见左贤王还要他下令吗?” “特殊时期,还请段生理解。” 段叔的眉梢挑了起来,转身打量着赵归胡。“赵都尉,你还真是尽忠职守啊。我小看你了。” 赵归胡赔着笑,面红耳赤。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刚要说话,被站在帐外的桀龙一把拽住,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赵君,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 赵延年连忙点头。“请相国吩咐。” “单于已经驾崩,他传位左贤王,但匈奴贵人担心左贤王软弱,不能胜任。今天来的是辅政的两个骨都侯中的右骨都侯,他想见见你。你进帐之后,千万不要藏着掖着,拿出真本事,镇住他们,左贤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赵延年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时间紧急,稍后再解释。”桀龙抚胸施礼。“拜托赵君。”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下段叔,心里有些无奈。 段叔刚刚对他说不要过于炫耀武力,现在桀龙又让他尽情展示武力,这可怎么办? 转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段叔的脸色通红,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这时,帐里传出於单有些颤抖的声音。“赵君,快请进。” 赵延年顾不上段叔,应了一声,走进大帐,在帐门口站定,习惯性的扫视一周。 帐中除了脸色苍白,汗流浃背的於单, 还有四个人,看穿着,应该都是匈奴贵人。 其中三个青壮年,大约三四十岁,腰间佩着剑,身材壮实,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与於单面对面的是一个老者,看起来有七十,神情疲惫,但神情威猛,不怒自威,就像一头雄狮。 他的衣饰最为华丽,头上还戴着金冠,应该就是桀龙所说的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眼皮一抬,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眼,有些惊讶于赵延年的年轻。 於单站了起来,强笑道:“诸位前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中原来的少年叫赵延年,有一身惊人的好武艺。不久前,就是他孤身夜闯右大将固伦的军营,重伤固伦后,又全身而退。” 说完,又对赵延年低声说道:“赵君,请你展示一下武艺,好让这几位贵人安心。” 赵延年给於单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挽起袖子,不卑不亢的说道:“诸位贵人想看点什么?” 右骨都侯恢复了平静,连眼皮都垂下了,一副没兴趣搭理赵延年的模样。 紧靠在帐门口的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打量着赵延年。 “是你闯入固伦的大营,伤了他?” “是。”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哼,固伦那小子,我知道,虽然疯了点,本事却还是有的。他一向惜命,左右也有不少勇士,你怎么能接近他,还伤了他?”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恕我直言,我到草原三年,就没看到什么勇士。” 他转头打量了一下众人。“包括现在。” “大胆!”赵延年面前的中年人怒喝道,伸手去拔腰间的剑。 但他没能拔出来。 赵延年快了一步,伸手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中年人大怒,连续两次用力,想要拔出剑,突然觉得手臂一麻。 赵延年站着不动,静静地看着他,手按在他的剑柄上。每次当他发力时,便手掌微动,卸了他的力量。 连续两次,中年人没能拔出剑,拔剑的右手却麻了,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就连握着剑鞘的左手掌心都失去了知觉。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向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赵延年。 “你……你这是什么武艺?” 赵延年收回手,慢条斯理的转着手腕。“告诉你也不懂,何必多问?你如果还是不信我能伤了右大将,派人去问一下就是了。他的伤应该还没好。” “好狂妄的小子。”右骨都侯抬起了头,冷笑一声:“你的武艺的确不错,可是固伦惜命,怎么可能靠他这么近?” 赵延年眼皮一抬,神情冷冽。“足下离我够远吗?” 老者眼神微缩。“你还想对我动手不成?” 话音未落,另外两个人就站了起来,拔出剑,与那个中年人一起,挡在老者面前。 大帐本来就不大,赵延年站在帐门口,这三人又长得粗壮,站在一起,就像一堵半圆形的墙,将赵延年围在中央,堵得严严实实。再加上手中的剑,几乎无隙可钻。 他们眼神凶狠,像三头看到了猎物的野狼。 赵延年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杀气。 他知道,那三柄剑不是摆设,待会儿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出手,不惜一切代价地挡住他。 甚至,杀死他。 右骨都侯从容地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说道:“你若能走到我的面前,我就信你。” 於单张口欲呼,却被老者用眼神制止,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用祈祷一般的眼神看向赵延年。 站在赵延年身后,还没进帐的桀龙看到这一幕,也吓得脸色发白。 一瞬间,他在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 右骨都侯不是来接应左贤王,是来杀左贤王的吧? 看这架势,哪里是想看赵延年的武艺,分明是想杀死赵延年,断於单的手臂。 这……这可怎么办? “恭敬不如从命。”赵延年面带微笑,打量着眼前的三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那三人如临大敌,举起了剑,六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赵延年。 可是下一刻,帐篷里的火把突然摇动起来,三人眼前一空,已经失去了赵延年的踪影。 等他们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转回身,发现赵延年手里端着原本应在右骨都侯手中的金杯,居高临下的看着右骨都侯。 摇曳的火花渐渐恢复了平静。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一样白。 於单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延年。 桀龙抬起手臂,用力揉了揉眼睛,迈步上前,拨开挡在面前的三个人。 当他看到赵延年的背影时,这才放了心,忍不住放声大笑。 “好酒。”赵延年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手指微微用力,将金杯捏成一团金疙瘩,“啪嗒”一声,丢在右骨都侯面前。“足下还满意吗?” 右骨都侯抬着手臂,维持着端杯的姿势,看着赵延年喝完酒,又将金杯捏成金疙瘩。 直到金疙瘩落在面前,他才放下手臂,捡起金疙瘩,仔细端详着清晰可见的指纹,又抬头看着赵延年。 “好身法,可有名字?” 赵延年其实说不清楚刚才用的是什么身法,他早就忘了具体的名字,因形用式,不拘一格。 突然,他想起段叔刚才说的龙城。 “龙形。” “龙形?”右骨都侯眉毛轻耸,品味了一番,点了点头。“好名字,果然是身形如龙,鬼神莫测。” 说完,他站了身来,甩甩袖子,对於单抚胸施礼。 “有如此勇士相助,左贤王若不是天命所归,谁是天命所归?老臣誓死守护。” 赵延年身后的三个人也同时对於单抚胸深礼,异口同声的说道:“左贤王天命所归,臣等誓死守护。” 於单回过神来,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躬身还礼。 赵延年却一脸懵逼。 这是怎么回事? 於单怎么就天命所归了? 你们这些匈奴人,也太草率了吧。 第57章 刺客 於单、右骨都侯重新入座。 赵延年被安排坐在於单的左侧。 匈奴人以左为尊,这个位置本该是右骨都侯坐的,连桀龙都不敢坐。 但右骨都侯却坚持请赵延年入座,搞得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可是看看於单、桀龙溢于言表的欢喜,他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应了,端端正正的坐着,不苟言笑。 入座后,右骨都侯的态度有了明显改观,向於单详细解释了当前的形势。 於单不在单于庭的这段时间,单于庭很热闹。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浚稽山。 於单能否与右贤王结盟,将决定单于位的最终人选。 按名份,左贤王名正言顺。 可是匈奴人不仅讲名份,更讲实力。 论实力,左贤王就谈不上众望所归了。 在很久之前,左贤王部的实力一直是仅次于单于庭的存在。 在匈奴人赶走月氏、乌孙,占领焉支山一带之后,匈奴右部的实力猛增,如今已经不亚于左贤王部。 如果左贤王成功与右贤王结盟,得到右部的支持,继承单于位自然是水到渠成,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可若是没能结盟,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右大将率兵攻击於单时,单于庭顿时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猜右贤王想干什么。 是自己来争单于位,还是支持某个人? 直到右大将撤兵的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所有人都知道,於单只带了亲卫骑千人去浚稽山,而右大将却是统领万骑的人,以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击败右大将,足以说明於单的能力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弱。 匈奴人敬重强者,如果於单有这样的能力,那他继承单于之位绰绰有余。 但是,这样的战绩过于离谱,很多人都不相信,包括左右骨都侯。 经过商议,最终决定由右骨都侯来接於单,搞清楚状况。 如果情况属实,那就迎於单回单于庭继位。 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不好意思,於单不仅不能继位,连左贤王都不能做了。 究竟怎么处理,右骨都侯没有说,可是从於单、桀龙的神情可以看出,下场应该不会好。 如今结果出来了,虽然於单没有在战场上击败右大将,而是依靠赵延年闯营,击伤右大将,但这样的勇士愿意为於单效力,也足以证明於单得到了上天保佑。 听到这里,赵延年才知道自己意外地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为於单的单于大位保留了一线希望。 这一点,就算是对他寄予厚望的桀龙也没料到。 —— “右骨都侯是我阿爸,亲生的。” 宴后,桀龙余兴未尽,拉着赵延年到他的大帐小坐。 相处这么久,於单的大帐进了无数次,桀龙的大帐却是第一次进。 刚一落座,桀龙就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是吗?”赵延年很惊讶。“一点没看出来。” “他就那样,见谁都没个笑脸。”桀龙摸摸胡子。“我们弟兄几个都习惯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笑。” “看出来了。” “你别看他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也是闻名草原的勇士,跟着冒顿单于东征西讨,积累军功,才有了今天。”桀龙嘿嘿笑道:“他这一辈子,见过的勇士太多了。普通人,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也只有你,能让他高看一眼。你那龙形身法太绝了,也是站桩练出来的?” 赵延年笑而不语。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桀龙突然这么热情,肯定有目的,不会是简单的套近乎。 见赵延年不回应,桀龙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命人上酒上肉。 刚才右骨都侯在,他喝得不尽兴。 “我们匈奴人说话算数,我答应你的好铁,回到单于庭后一定给你。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是怎么回到单于庭。” “有右骨都侯,左贤王还回不了单于庭?” “右骨都侯之上,还有左骨都侯。”桀龙端起酒杯,咂了咂嘴。“那个老头……更不好对付,而且他一直和左谷蠡王有勾结。想让他放弃,可没那么容易。弄不好,还要血战一场。” “有这么严重?” 桀龙苦笑。“我们匈奴人就这样,大多数时候,还是要战场上见的。打赢了,才有资格说话。打输了,要么低头认输,要么死。”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中原人也差不多吧。那什么七国之乱时,姓刘的王不是也被杀了好几个。” 赵延年无言以对。 自古皇家无情,汉人、匈奴人都不能例外。 “需要我效劳?” “当然,不仅需要你,而且必不可少。”桀龙放下酒杯。“我们匈奴人敬畏强者。你这一身武艺,当得一万精骑。如果能震慑诸王,或许能不战而胜。” “有这么重要?”赵延年都有些不敢相信,觉得桀龙说得太夸张了。 我知道你奉承我,想让我帮忙,但是也不要说得这么露骨嘛。 我会不好意思的。 “看看我头老头子就知道了。” 赵延年想起右骨都侯的表现,一时沉默。 桀龙或许会夸张,右骨都侯可不像是大惊小怪的人。 “你要我怎么做?” “陪我去一趟单于庭,和那几个老头见面,就像今天一样,露一手。” “就行了?” “如果能行,当然更好。如果不行……”桀龙捏了捏手指。“只好杀几个,立立威。” 他打量了赵延年一眼,突然笑了。“你能在固伦的大营里来去自如,没人敢小瞧你的,谁也不想半夜醒来,你站在他们身边,那可太吓人了。” 赵延年也笑了。 他有点明白了桀龙的意思。 吓得住更好,吓不住,就杀几个刺头立威。 能当面击杀,就当面击杀。 不能当面击杀,就半夜行刺。 就他这身手,在战场上或许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做刺客却绰绰有余。 “你们把我当刺客啊。”赵延年幽幽地说道。 他是武者,不是刺客。 “事急从权嘛。”桀龙安慰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 “我再想想。” —— 告别桀龙,回到自己的大帐。 段叔和赵归胡正在隔壁的帐篷里等着,听到赵延年的脚步声,立刻迎了出来,将赵延年拽了进去。 “相国和你说了些什么?”段叔急不可耐。 赵延年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你见过左贤王了?” “见过了,他只说右骨都侯愿意支持他,其他的没说。看样子,危险还没有解决。” 赵延年便将桀龙说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刺客?”赵延年还没说完,段叔就跳了起来,急赤白脸的说道:“两国相争,兵不厌诈,尚且不用刺客,更何况是内部争权?燕太子丹当年用荆轲,行刺秦王……” “停。”赵延年打断了段叔。“你是打算用燕太子丹来比喻左贤王吗?” 段叔一惊,随即意识到这个比喻不妥,连忙改口。“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一拍大腿,叹惜道:“我就知道桀龙找你没有好事。这些蛮夷,不想着施仁义,行王道,只知道好勇斗狠。堂堂之阵解决不了问题,就用刺客这些下作手段。” 赵归胡瞅了段叔一眼,神情有些不快。 赵延年也有点不高兴。 听段叔这意思,那我们夜闯右大将的营地也上不了台面了? 你倒是上台面,可你能解决问题吗? “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自然是尽快赶到单于庭,诏告天下,堂堂正正的继位。”段叔脱口而出。“有单于的遗诏,又有右骨都侯的辅佐,还有……还有你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天下共诛之。” 赵延年咂了咂嘴。 段叔这是上头了,以为自己在中原王朝呢。 大哥,这是弱肉强食的草原啊。 还天下共诛之,谁听你的? 第58章 难得聪明一回 话不投机,段叔很郁闷,不停地叹气。 赵归胡想了想,说道:“延年,我也觉得行刺不太好。” 赵延年点点头,示意赵归胡接着说。 他何尝想做刺客,只是眼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桀龙只好出此下策。 “大丈夫横行天地间,当光明磊落。纵使杀人,也要杀得明明白白,无愧于心。背地里行刺,算不得英雄。一旦坏了名声,就算你武艺再好,以后也很难见人。” 赵归胡抬起头,看着赵延年,眼神清澈。“你一心想回中原,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可是你看古往今来,哪个刺客能封侯的?” 赵延年心中一动,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对嘛。”段叔也来了精神,大声附和赵归胡。“就算是匈奴人敬畏强者,那也是摆在明处的。若是背地里使手段,谁会看得起你?依我看,你想立威,不如在战场上斩将夺旗,就像……”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被赵延年生擒的大将之一就在眼前,连忙又咽了回去。 赵归胡佯作不懂,点头赞同。“我也这么想,匈奴人有临阵比武的习惯。到时候你大展神威,杀他一两个勇士,挫其锐气,疆场扬名,岂不比行刺好?” “你们说得对。”赵延年心动了。“段生,左贤王有什么计划?” “他已经乱了阵脚,哪有什么计划。”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听听如何?” “你?”段叔抬头看看赵延年,心中一动。“行啊,说来听听,如果能行,我向左贤王汇报。” “其实细说起来,夜闯右大将的营地,击伤右大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右大将退兵,也未必是因为受了伤,更有可能是仆朋、归胡不再为他效力,却成了他的敌人,因此心中不安,再无斗志。” 段叔眼神闪烁,不说话。 赵归胡却有些感动。 这么久了,说到闯营时,大家只提赵延年,一句不提他,他多少是有些失落的。 只是右大将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主动表功,又不合适。 现在赵延年提到了他,又避开了他在右大将营中的表现,只提他与仆朋对右大将的作用,这让他很开心,似乎又找到了当初三人亲密无间的感觉。 “俗话说得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仆朋与归胡都有带兵的经验,完全可以助左贤王一臂之力。如果能挑选精锐,交给仆朋和归胡,或许比行刺更有意义。” 段叔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仆朋突阵,归胡骑射,是相国和赵国都称赞的手段,为何不用,反倒要行刺?”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再加上你,三人出击,单于庭谁能当得一合?我这就去说。” 赵归胡伸手拦住。“段生,这怕是不合适吧?我和仆朋都是新附的,让左贤王将精锐交给我们,其他人肯定有话说。” 段叔想了想,说道:“你放心吧,我有办法,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匆匆而去。 赵归胡看着他离开,收回目光,搓着手,看着火塘,若有所思,只是嘴角不由得上挑。 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发笑。 赵归胡的确比他主动积极,有机会要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单打独斗,他光芒不显。 可是到了战场上,凭他手中那张强弓,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明星。 —— 於单披衣而起,看着躬身站在帐门外的段叔,心生疑惑。 “这么晚了,有事?” “左贤王睡得着吗?” 於单的嘴角抽了抽,苦笑道:“睡不着又能怎么办?” “我有一计,或许能让左贤王安睡。” “是吗?”於单笑了,伸手示意段叔坐,又让婢女准备奶酒。 段叔入座,将刚才与赵延年、赵归胡商量的办法说了一遍。他强烈反对行刺,建议於单挑选精锐,交给了赵归胡和仆朋指挥,作为前锋或者奇兵,在战场上击败对手。 於单也不喜欢刺客,对段叔的提议更感兴趣。 但是他有顾虑。 仆朋、赵归胡与赵延年不同,他们之前都是右大将的部下,被赵延年生擒之后才归附的。 在这么重要的战事中,将最精锐的骑士交给他们,且不说将领们有没有意见,那些被挑选出来的骑兵也会有意见。 段叔胸有成竹。“他们只是选锋,不独立作战,指挥他们的可以是左贤王,可以是相国,也可以是赵王,总之不是他们自己。” 於单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铸一把锋利的剑,而赵延年三人就是无坚不摧的剑尖。 “那到时候会有人争着指挥的。”於单笑道。“这可是一把好剑。” “最重要的,是左贤王的剑。” 於单连连点头。“段生,论谋略,还得是你。有你出谋划策,我可以安睡了。” 段叔喜笑颜开,谦虚了几句。 於单立刻安排人去请桀龙和赵安稽,讨论段叔的建议。 时间不长,两人就一前一后赶来了。 他们的肩上落了一层薄雪,阴了几天,终于开始下雪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单于庭,否则会陷入断粮的境地。 见段叔也在,而且神情得意,桀龙就有些不高兴。 入座之后,於单让段叔说了一下方案,还没说完,桀龙的眼睛就亮了,顾不上和段叔置气,连声说道:“左贤王,这个方案好,我赞同。” 赵安稽笑了,也点头表示支持。 “那就由你去说服右骨都侯。”於单说道。 “没问题。”桀龙拍着胸脯保证。 於单身边不到一千人,如果想正面击败觊觎单于位的对手,能依靠的就是右骨都侯带来的一万精骑。要说服右骨都侯与政敌正面开战,还要从他麾下挑出一千精锐,只有他这个亲儿子才能开口。 别人都不行,包括於单自己。 因为这一万精骑不是左贤王麾下的,而是刚过世的单于直领的部众。从千夫长到普通一卒,和於单没什么交情,却和右骨都侯相处多年,甚至是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 段叔补充道:“还有,想办法联系左部诸王,尽可能多争取一些人,至少让他们不支持左谷蠡王。” “这个就由赵王去处理吧,他比较熟。”桀龙说道。 赵安稽当仁不让,接受了命令。 —— “左贤王麾下除了赵延年,还有其他的勇士?”右骨都侯推开身边的女奴,示意桀龙坐下说话。 桀龙点点头。“一个叫赵归胡,是个中原人。一个叫仆朋,是个匈奴人。赵延年、赵归胡在仆朋家住了三年,就像一家人一样。赵延年之所以不肯投右大将,就是因为右大将杀了仆朋的妻子……” 右骨都侯打断了桀龙。“赵归胡、仆朋的武艺也很好?” “是的,他们与赵延年一起习武,虽然不如赵延年,却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勇士。尤其是赵归胡,一张强弓,百步以内,几乎百发百中……” 桀龙详细介绍了赵归胡与仆朋的战绩,又说了段叔的计划,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右骨都侯。 “想不到左贤王浚稽山一行竟有如此收获。”右骨都侯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奶酒,眼神闪烁。“你想领这千人作战?你驾驭得了他们吗?尤其是赵延年,我看他那模样,就算是对左贤王,也没什么敬畏呢。” 桀龙笑了。“这个大营中,除了赵归胡和仆朋一家,就我和他最亲近了。我们一见面,我就送了他一把好刀,就是那把,你知道的。像他这种勇士,不能用富贵诱惑,只能用真心交换。” 右骨都侯嘴角轻挑。“你这小子,糊涂了这么多年,难得聪明一回。” 第59章 不如归去 姜是老的辣。 右骨都侯下令全军选拔,包括於单的部下在内,全部参加比武,胜者有赏。 赵延年、赵归胡和仆朋也不例外。 经过治疗,仆朋的伤已经大致痊愈,短时间的交手并不碍事。 对付普通的对手,他基本也不费什么力气。 跟着赵延年练习了三年,他早就具备一击必杀的能力,绝大部分人在他面前走不过一个回合。 最亮眼的,还是赵归胡。 赵延年无意争夺冠军,能躲则躲,将所有的光芒都让给了赵归胡。 当然也不用他让,匈奴人几百年来的习惯,一直认为骑射才是真正的武艺,其他都是次要的。在他们眼中,赵归胡就是真正的高手,不用任何人让。 选拔结束,赵归胡成了万众瞩目的高手。 真正意义上的万众瞩目。 这支精选出来的千骑虽然没有直接交给他指挥,却也不自觉以他为核心。 桀龙这个指挥者反倒不那么重要。 右骨都侯任命他为右司马,领五百人,仆朋则担任他麾下的一名百夫长。 左司马由右骨都侯的亲信乌屠担任,就是那天直接面对赵延年,被赵延年制得拔不出剑来的中年人。 他跟随右骨都侯多年,武艺、见识都不俗,也是老单于信任的部下。 如今新君继位,右骨都侯要培养他,成为於单的得力干将。 在选拔精锐骑士的同时,右骨都侯与於单、赵安稽、桀龙商量决定了行动方案。 方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段叔说的,堂堂之阵。 一万骑赶往单于庭,光明正大的继位,不服的来战。 论名分,於单有毋庸置疑的优势。 想从他手中夺走单于之位,只有一个办法,以堂堂之阵击败他。 这样一来,就给了那些观望的人一个理由,不必立刻选边站,而是等待战斗的结果。 只有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的野心家才会跳出来,直接向於单发起挑战。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於单不得不做出让步,接受了右骨都侯的建议。 继位之后,回到漠南王庭。 至于回到漠南王庭之后是否进攻汉塞,又什么时候进攻,以多少兵力进攻,目前没说。 —— 赵延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晚。 除非於单特别指定他参加,否则他一般不参加匈奴人的会议,而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练武打坐,或者指点雷电站桩,再不济,也宁愿和王君曼聊聊天,听她讲一些匈奴右部的故事。 当段叔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多少有些愕然,但很快就释然了。 反倒是段叔显得有些耿耿于怀。 “你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赵延年劝道:“顺其自然吧,反正漠南王庭也守不住几年,他们迟早还要回漠北苟着。” “你是有信心,还是自我安慰?”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段生,你身为谋士,不能局限于眼前,眼光要长远一点。” 段叔不服气的瞪了瞪眼睛。“让我听听你的高论,看看你的眼光有多远。” “好吧,我曾经和桀龙说过这件事,现在不妨再跟你说一遍……” 赵延年将和桀龙讨论汉匈命运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你觉得,我说的还有点道理吧?” 段叔难得的沉思了很久,有点沮丧。“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长平之战后奔赵,垓下之战后投楚?” 赵延年被段叔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想起了四九年投国军的梗。 果然没见识的倒霉蛋永远都有,眼前就是一个。 赵延年不忍过于打击段叔,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你能将左贤王教导成一个谦谦君子,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段叔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 他想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赵生,我有点相信你的天人之道了。这么小的年纪,能有如此见识,若说没有得到上天的启示,谁信啊。” “那你也去站桩吧。” “我不行。”段叔连连摇头。“试过了,受不了那样的寂寞。” 送走段叔,赵延年独坐帐中,心生感慨的同时,也坚定了回中原的决心。 草原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匈奴人很快就会被汉军打得丢盔弃甲,伤亡惨重。等那时候再归汉,黄花菜都凉了。 於单降汉或许能封侯,他降汉,不被斩首就不错了。 这么一想,於单继位后回漠南王庭倒也不是坏事,至少归汉方便多了。 —— 两天后,大雪停了。 於单启程,赶往单于庭。 在路上,於单收到消息,右贤王病故,次子右谷蠡王继位。 右大将固伦没有任何反应,出奇的安静。 赵延年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奇怪,觉得这不像固伦能做得出来的事。 后来收到消息说,固伦的伤一直没好,经常心悸,一发作起来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脾气也因此越来越差,经常无缘无故的杀人。 右部诸王对他意见很大,没人支持他争夺右贤王之位。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赵归胡还特地来问他,是不是他那一掌伤了固伦的心脉,有没有办法治。 赵延年报以白眼。 他不知道什么心脉,更不知道怎么治。 那是武医的内容,他没学过。 他对赵归胡说,你现在是左贤王的部将,安心为左贤王效力。右大将对你再好,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再说了,你已经报了他的恩,不欠他什么。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当时可不是震断他的心脉这么简单,而是一剑捅他个透心凉。 赵归胡听了,一声叹息,神情落寞。 “怎么,干得不顺心?” “没有。”赵归胡摇摇头。“我就是……有感而发,可能是大战前的情绪所致吧。” 见赵归胡吞吞吐吐,赵延年更不放心了,追问了几句。 赵归胡无奈。“我看左贤王就算继了位,恐怕也不能长久。” “为何?” “如果只是像你说的不够狠也就罢了,他还没主见,经常定好的计划说变就变了。” 赵延年听出了话外音。“又有什么变化?” “他不知听了谁的鬼话,想和汉朝和亲、互市,用汉朝的财物来安抚匈奴贵人,让他们不要入侵汉朝。” “这不是挺好的吗?”赵延年说道。 虽然他觉得汉武帝不会接受,可是从於单这个角度来说,却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这酸腐的味道,像是段叔的主意。 赵归胡翻了个白眼。“和亲那点财物哪能满足匈奴贵人们的贪欲。这些年下来,他们的胃口早就被撑大了,和亲的他们要,抢劫也不能停。如果只能要一个,他们宁愿选抢劫。” 赵延年恍然,这也是个问题。 能白抢,谁愿意看人脸色,听人赏呢。 “你说,如果他们入侵汉塞,我们怎么办?” 看着一脸纠结的赵归胡,赵延年调侃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 赵归胡一声叹息。“走一步,看一步,打完这一战再说吧。” 第60章 老破小的单于庭 送走赵归胡,赵延年坐了一会,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安。 他起身来到隔壁的仆朋家的帐篷,想听听王君曼的意见。 在他们几个人中,也就王君曼的见识稍微大一些。 仆朋做了选锋营的百夫长之后,待遇又提高了,帐篷大了不少,物资也充裕了一些。虽然不如王君曼嫁过来之后,比以前却强出不止一截。 帐篷里烧着火,火上架着水壶,冒着热气。 下了雪后,取水方便多了,帐篷上的雪就能用。 王君曼正和阿虎一边补衣服,一边说闲话,小鹿趴在王君曼腿上打盹。 雷电在一旁站桩。 虽然腿还是抖,却比前几天好多了。 不得不说,这小子有股子狠劲。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狼性吧。 为了能保护妹妹,不让她重蹈阿妈的覆辙,雷电现在对武艺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见赵延年进帐,阿虎连忙起身,让出位置。 “主人。” “我和阿嫂说几句话。”赵延年摆摆手,示意阿虎不要折腾。 “是。”阿虎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怎么了?”王君曼手上不停,瞅了赵延年一眼,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将手上的铜针收好。 赵延年将这两天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尤其是刚才赵归胡提到的事。 王君曼笑了一声。“单于庭的情况,我可不熟悉,没怎么听人说过,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没事,我就想听听阿嫂的意见。你说这些匈奴贵人究竟在想什么?” 王君曼想了想,淡淡地说道:“还能想什么,想过点好日子呗。草原上除了牲畜,什么都缺。就连缝补衣服的铜针,都是从中原来的。” “想过好日子就去抢?” 王君曼眼皮轻挑,忍俊不禁。“你要和他们讲道理,要有让他们听你讲道理的本事才行。以后不好说,到现在为止,匈奴人还是占优势的。虽说有长城,有边塞,匈奴人还是想去就去,汉朝拿他们没办法。” 她想了想,又道:“至少右部是这样的。” 赵延年没有争辩。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打不赢,什么都白说。 在汉朝打疼匈奴人之前,讲道理还不如放屁。 虽说汉武帝亲政之后,与匈奴人打了几仗,战果却远远不够,没打服匈奴人,反倒激起了匈奴人的怒气值。 这时候於单要放弃漠南王庭,要说服匈奴人放弃入侵汉塞,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漠南王庭在哪儿?” “只知道在阴山中,离长城不远。具体在哪儿,却不清楚。”王君曼拿起另一件衣服,穿好羊毛线。“阿弟,贵人们要怎样,你决定不了。但是新单于回漠南王庭对你来说也不算坏事,将来回汉朝也方便些。对了,张骞有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等回到单于庭,我再打听。” “你一定要找到他,要不然,就算你回了汉朝也没用。边塞对逃亡之人抓捕极严,三五年劳作都是轻的。就算从军,也是最卑贱的徒卒,温饱都不能保证,更别说杀敌立功了。” “我记住了。”赵延年顿了顿,又道:“阿嫂想回去吗?” “我是个妇人,岂能自作主张,当然要听仆朋的。”王君曼低头看着已经睡着的小鹿。“如果他也愿意,当然是回汉朝更好。虽然汉朝过得也苦,比起草原,还是好一些的。” “好,到时候我和仆朋说说,争取一起走。” 赵延年没有细说赵归胡的想法,他现在也不清楚赵归胡离开於单之后,是打算回汉朝,还是回右大将麾下。 看他那意思,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 两天后,大雪停了。 於单开始向单于庭进军。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於单的妥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准备的武力甚至都没有发挥的机会。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刀剑无眼,一旦打起来,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事。 武艺再好,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躯。 尤其是面对漫天箭雨时。 几天后,於单到达单于庭。 出乎赵延年的预料,单于庭出人意料的寒酸。如果没人告诉他,这就是单于庭,他就从城中经过,也不会知道这是匈奴人的单于庭。 一个土坡之上,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小城,方圆……也就一个小区大小,十几幢楼的那种。 城墙也不高,大概一丈左右,夯土筑城,中间夹着砂石、树枝杂草。 城墙也很窄,勉强能走人。 怎么说呢,和赵延年前世参观过的古城遗址差不多。 问题是,这单于庭还在用,并非遗址。 “这么……小?”赵延年忍了半天,才将老破二字咽了回去。 “是不大,还不如中原一个普通的县城。”段叔附和道。“每年正月,诸王到这里来聚会时,都是住在各自的帐篷里的,没人会住在城里。他们说这是圈,只有牛羊才会住在圈里。” “他们懂个屁。”赵延年撇了撇嘴。 “要不说他们是蛮夷呢。”段叔哈哈一笑,环顾四周。 顺利回到单于庭,他明显轻松了许多。 “张骞就关在城里?” “张骞?”段叔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在城里。这城太小了,没地方关人。具体在哪儿,我要去打听一下。之前是单于理事,左贤王刚从驻地赶来不久,不太清楚。” “监狱在哪儿?” 段叔转头看了一下赵延年,哑然失笑。“匈奴人律法简陋,犯了罪,要么当场处罚,要么直接杀了,根本没有坐监的说法,哪来的监狱?” “没有监狱,张骞被关在哪儿?” “找地方挖个洞,扔进去,保证他爬不上来就行。” 赵延年目瞪口呆,半天才说道:“行吧,你找机会帮我问问。” 他本来以为到了单于庭,就能找到张骞,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对了,这两天没什么事,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各部诸王来朝见单于,你就不能休息了,要朝夕守护单于才行。”段叔收起笑容,神情严肃。“虽然到了单于庭,危险却还没有过去,大意不得。” “行了,知道了。”赵延年有些不耐烦。 他现在只想离开草原,回汉朝去。 这草原上的冬天太冷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段叔扬扬手,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我都是汉人,封赏可能要延后一些。单于要先安抚匈奴贵人,坐稳大位,然后才能考虑其他的。单于记得你的功劳,如果有什么传言,你不要轻信,免得中了别人的离间。” “我又不想留在这儿,找到张骞我就走。”赵延年挥挥手,示意段叔赶紧走,免得污了他的耳朵。 他和段叔不同,他没有留在草原的计划,从头至尾都没有。 於单封不封赏,他不在乎。 反正以他了解的历史大势,匈奴人的快乐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官位的保质期有限。 段叔嘴角轻挑,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 一连几日,不仅於单、段叔等人很忙,赵归胡、仆朋也忙得看不到人影。 赵延年得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站桩、打坐。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环境了。 安静,舒缓,不用上班,也没什么压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这都是错觉。 他能这么轻松,是因为他有於单等匈奴贵人罩着,还有赵归胡、仆朋两个亲密如兄长的人在外奔波,生活物资供应充足,不用担心生计。 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他哪能这么轻松。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为生存而奔波,而不是为生活。 闲来无事,赵延年带着小鹿出门,在附近闲逛。 单于庭附近有很多聚落,有胡人,有汉人,有的住帐篷,有的住石屋土房,或者干脆在地上挖个洞,上面用木头、茅草盖上。 天气好的时候,这些人就到城外摆摊,互通有无,大部分时候是以物易物,拿钱买东西的不多。 小鹿没见过这些,觉得很热闹,一有空就想来。 赵延年也想打听一些消息,有空就来转一转。 他最想了解的就是匈奴右部今年有没有进攻河南地,而汉军又能否守住。 逛了半天,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住,蹲下身子,拿起一把环首刀。 “这刀怎么卖?”赵延年问道。 他在匈奴这么久了,也没看到几把真正的环首刀。 之前用的那把已经有好几个缺口,离断不远了。 冶铁技术不过关,刀的韧性不足,是消耗器。 “五千。”正在忙着摆货的摊主从后面转了出来,匈奴话说得很别扭。 赵延年抬头一看,发现是个束发右衽的汉人,不禁笑了,改用汉语说道:“你把我当匈奴骗吗?这把刀值五千?五百都算贵了。” 第61章 商人 摊主也笑了。“原来是秦人,哪个郡的?” “汉人。”赵延年正色道。 他知道附近的中原人大多自称秦人,自称赵人的也不少,唯独自称汉人的不多。 匈奴人分不清那么多,习惯性的全部称为秦人。 对他们来说,曾经暴捶他们的秦人才是值得他们敬畏的强者。 中原人也清楚这一点,乐意以秦人自居,免得受人欺负。 “可能是西河、上郡一带。” “可能?”摊主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抬手指指头。“几年前病了一场,不记事了。” 这是他想出来的最好理由,也是之前看网络小说时常见的套路。 事实证明,套路往往就是最好的。 “是这样啊。”摊主恍然,露出同情的表情,搓搓手。“这刀啊,若是在塞内,的确也就三五百钱。可是到了塞外,那就不同了。为了带这把刀出来,我可是赌上了性命的。” “赌上性命,至于么?” “嘿嘿,一看君子就知道好久没回中原了,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摊主热情的招呼着,拿起一枚小木梳,递给小鹿。“这小女娃真可爱,你女儿?” “才不是呢,他是我阿哥。”小鹿撅着嘴,叫道。 “是么?”摊主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送你,当作赔罪,怎么样?” “我不要。”小鹿盯着小木梳,眼睛都挪不开了,嘴上却还在坚持。“我阿妈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可以买……吗?” 说着,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 “匈奴人?”摊主越发惊奇。 赵延年一边掏钱,一边说道:“是的,我流落草原,是她的阿爸阿妈收留了我。这个木梳多少钱?” “不用,这个送给她,算是我的赔罪。”摊主连连拒绝。“你是汉人,她是匈奴人,却好得像亲兄妹一样,真是难得。唉,如今汉匈开战,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以后恐怕没这么太平了。” 赵延年也不知道木梳值多少钱,扔了两个秦半两过去。 匈奴人不会铸钱,几乎所有的钱都来自中原,或者更远的地方,杂得很,有秦半两,有汉三铢,反倒没见过后世闻名的汉五铢。 这些钱是刚得的封赏,不同的钱混在一起,赵延年也不懂,随便拿了几个,剩下的都让王君曼收着。 “汉匈开战,你还能来做生意?” “没办法,总要生活。”摊主叹了一口气。“只是边塞查得更严了,凡是铁器,都不能出关,轻则罚没所有货物,重则杀头。为了带这把刀出塞,我花了五百钱请人翻越长城……” 摊主絮絮叨叨的解释这把刀的不易,以示五千钱不仅不贵,而且很值。 赵延生听着听着,有点感觉了。 这不就是武器禁运吗? “你们有办法偷运铁器出塞,应该也有办法偷偷入塞吧?” 摊主停住,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君子想回去?” “能行吗?” “行是能行,但是没必要。” “哦?” “边塞禁止百姓逃亡,却不禁止百姓归塞。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只要愿意去,都可以到边塞去,报上籍贯姓名,经过排查,就可以入塞了。” “这么简单?” “边塞嘛,匈奴人经常入塞掳掠,每次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掳到草原上,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咱大汉以孝治天下,总不能看着百姓逃落草原,不能回祖宗之地。” “那像我这样记不得自己籍贯的怎么办?” “也没关系,先留在边郡,等郡县查实之后,再发符传。你若是愿意留在边郡,那就更简单了。最近朝廷花了大力气移民实边,建造城池,需要很多人,去了就能分地,还管饭。” “待遇这么好?”赵延年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我能骗你吗?”摊主看看四周,倾身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若是能带一些马回去,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你懂的,和匈奴人作战,没有马可不行。” “一匹马能赚多少钱?” “看什么马了。一般的,能赚两三万。好的,赚个十万也不成问题。” 赵延年和摊主聊得投机,索性互通了姓名。 摊主自称姓夏,名万年,太原人。 “赵延年?”摊主愣了一下。“这名字有些耳熟,前几天好像听谁说过。” 赵延年笑笑,没有接他的话题,转身走了。 那把环首刀的确不错,但五千钱还是太贵了,买不起。 他想起了桀龙的承诺,决定去找桀龙兑现。 一块好铁,可遇不可求。 —— 来到桀龙的营地时,桀龙正在骂人。 乌屠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几个百夫长站在乌屠身后,个个脸色不忿。 “你们还好意思自称匈奴人,看不起中原人,被人家打傻了吧?三阵三败啊。”桀龙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单挑不如人也就算了,冲阵也不行,你看看你们那怂样,裤裆里还有卵子吗?” 赵延年耳力好,远远的听见,连忙停住脚步,用力捂住小鹿的耳朵。 “我听到了。”小鹿晃着脑袋,推开赵延年的手。“他说卵子,就是男人的蛋蛋。” “……”赵延年当场石化。 “你耳朵这么好吗?”赵延年看看远处的桀龙,又看看小鹿。“这么远?” “哼。”小鹿得意的昂起脑袋。“我是小鹿嘛,耳朵又大又好使。” 远处的桀龙看到了赵延年,愣了一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同时挥挥手,让乌屠等人解散。 乌屠如逢大赦,躬身行礼,匆匆带着手下走了,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桀龙大笑道:“我听说你像个神仙,平时连帐篷都不肯出,左贤王请你都不去,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来讨债。”赵延年笑道。 “讨债?”桀龙想了想,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太忙了,全忘了。你等一下,今天就给你,免得再忘了。还有,你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帮我指点一下那几个笨蛋,就像指点赵归胡、仆朋一样。眼看着各部诸王就要来了,他们却一点长进也没有,万一打起来,不顶用啊。” 赵延年白了桀龙一眼。“他们已经很强了。” 开玩笑,一万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是弱手。 当然,和赵归胡、仆朋两个人比,他们还是略逊一筹。尤其是面对赵归胡这样的超强射手,对方将领要防着他狙杀,难免会束手束脚。 骑兵作战与步兵作战最大的不同,就是将领必须身先士卒,不能躲在阵中指挥,否则无法观察形势,及时把握战机。 这也意味着,将领必须是一等一的勇士,而且伤亡率极高。 敌人会第一时间或狙杀,或齐射,以求击杀他,摧毁指挥中枢。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时候虽然还没有这两句诗,却早就付诸实践。 这也是赵归胡最拿手的事。 “不行啊。”桀龙一边走一边叫苦。“虽说没人跳出来反对单于继位,可是表态支持的也没几个。就连单于庭,等着看热闹的都比支持单于的多。我们不能不做最坏打算。万一伊稚邪跳出来反对,我们又不能迅速击败他……” 赵延年心中一动,打断了桀龙。“你说谁?” 桀龙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半晌才道。“左谷蠡王……伊稚邪啊。” 第62章 相国是坏人 听到这个名字,赵延年自责不已。 他知道左谷蠡王觊觎单于之位,却不知道左谷蠡王就是伊稚邪。 他一直觉得这是匈奴人的事,与自己无关,没必要太在意,也不关心这个左谷蠡王究竟是谁。 在他看来,这位左谷蠡王和右大将没啥区别。 现在才知道,这位左谷蠡王就是历史上正面硬刚卫霍的匈奴单于。 虽然被打得挺惨的。 但他和右大将不同,不会瞻前顾后,遇到点困难就放弃,而是势在必得。 身为四王之一的左谷蠡王,不仅实力非右大将可比,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 他应该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 面对他,於单除了名份稍微占点优势,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伊稚邪有多少人?” “本部两三万,支持他的还有两三万。不过这是总兵力,真正的精锐也就是一万左右,不会比单于庭多。”桀龙停了片刻,又说道:“单于之前做左贤王,还是得人心的,支持他的也不少。” 赵延年自动忽略了后面那句。 於单这个左贤王很失败,真正支持他的小王可能也就是赵安稽了。 “你不会指望这一千人击破伊稚邪吧?” “那当然不可能。可要是乌屠能像赵归胡一样能干,多少会有点胜算。” “赵归胡能有今天,可不只是我帮忙的结果,他原本就很强。”赵延年放慢了脚步。“就算我肯帮忙,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桀龙挠了挠髡头,很是无奈。 “我觉得你也不必担心,这一千人作为选锋不仅是合格的,而且堪称优秀。你与其在这上面花心思,不如想想怎么用好这一千人。” 桀龙瞥了赵延年一眼,咧嘴一笑。“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开眼。” 亏得说这话的是赵延年,换了别人,怕不是要被他骂一顿。 他可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需要你来教我怎么作战? 赵延年听出了桀龙的不以为然,也笑了。 他的确不该这么说,换了谁都不开心。 桀龙身为单于相国,随和是礼贤下士。他这么说话,那就是没分寸了。 “我哪有什么好主意。”赵延年也挠挠头。“我只是觉得,要以少胜多,总得有点奇招。选锋营的事,伊稚邪估计已经知道了,也会有相应的对策,不能不防。” 桀龙眉梢一颤,有点牙疼。 赵延年说得对,伊稚邪也许找不到赵延年这样的勇士,但同样选出一千精锐,却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他甚至能找到和赵归胡一样能操强弓,超距离远射的勇士。 在草原上,找几个射雕手并不难。 射程超远的强弓嘛,有工匠能做,花钱也能买到真正的汉弓,甚至弩。 “你有什么样的奇招?”桀龙的语气再次变得热烈起来。 赵延年摇摇头。“我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哪里懂战斗。这件事,你随便问谁,都比问我在行。我就不献丑了,别影响你的思路。” 桀龙没有再问。 赵延年也不完全是谦虚,他武艺虽好,战斗经验却不多,指挥作战的经验更是空白,问了也白问。 来到桀龙的帐篷,桀龙让人找出准备好的铁料。 铁料用木盒装着,坑坑洼洼的两块。一看就知道这不是自然铁,而是陨铁。 赵延年有点失望。 铁是好铁,可是难炼,能炼这种铁的工匠比陨铁还少。 “这刀也是这种铁打造的?” “当然。” “工匠在哪儿,我去找他。” 桀龙露出尴尬地笑容。“几年前还在左贤王庭,现在就不清楚了。等我有空,派人去找找。” 赵延年明白了。 这货一开始就没安好心,逗他玩呢。 什么舍不得,他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工匠。 “那行,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了。”赵延年收起铁料,起身准备走。 桀龙起身,一个箭步拦在了赵延年面前,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赵延年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当初的约定。 他教桀龙站桩,桀龙送他好铁。 “是我糊涂了。”赵延年放下铁料,伸手招呼。“来,现在就教,站好。” —— 一个普通的帐篷里,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他们是跪坐,而不是盘坐。 “赵延年?”主席上的中年人抚着胡须,沉吟着,打量着眼前的夏万年。 “正是,属下打听过了,这个赵延年是跟着新单于从浚稽山来的,有一身鬼神莫测的好武艺。不仅临阵生擒了他的两个义兄,还夜入右大将的营地,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 “两个义兄?” “是的,一个是匈奴人仆朋,一个是中原人赵归胡,他们在仆朋的家里住了三年,感情极好。仆朋属匈奴右部,后来和赵归胡依附了右大将,与於单作战,被赵延年生擒后,才投降了於单。” “赵归胡?”中年人皱了皱眉。 一听这名字,他就觉得不舒服。 “相国桀龙组建选锋营,赵归胡是右司马。据说他用一张三石弓,百步之内,百发百中。” “这么厉害?”中年人不禁动容。 “的确是难得的勇士,将来在战场上遇到,要小心提防才是。” 中年人点点头,恢复了平静。“既然这个赵延年有心归汉,那你就去试探试探。若是他能为我们所用,对这些任务大有帮助。不过你要小心些,不要暴露了身份,坏了你我性命,更辜负了郡守的重托。” “喏。”夏万年再拜,躬身而退。 —— 赵延年指点完桀龙站桩,起身告辞。 桀龙追了出来,满面笑容。“我要练多久才能见功?” 赵延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桀龙。“我在仆朋家时,三年如一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练习,才有今天的境界……” 桀龙摇手。“我没那么多时间,也不指望能达到你的境界。我只想问什么时候能有效果,知道我没有练错了。” “那应该很快,早晚刚一次,每次一顿饭的功夫,大概三个月就能有明显效果。” “会有什么效果?”桀龙追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延年神秘的笑笑,晃了晃手里的木盒。“如果没效果,你来找我,我还你。反正这几个月应该找不到能打造这铁的工匠。” 桀龙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点了点头。 两人拱手作别。 小鹿刚才和桀龙的婢女玩耍,此刻有些累了,由赵延年背着,趴在赵延年的肩头,嘴巴凑在赵延年的耳边,嘀咕道:“这个相国不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在说谎。阿哥,你太相信人了。” “说谎?”赵延年歪着头,看着小鹿。“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阿妈说,说话的时候不看人,还躲着人,就是说谎。” 赵延年回想了一番,也有点反应过来了。 桀龙提起工匠的时候,的确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别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帐篷。 还没进帐,就听到帐篷里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 赵延年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到单于庭没多久,应该没什么新认识的人才对。 他提高警惕,将小鹿放下,护在身后,左手撩帐而入。 帐中除了王君曼和阿虎,还有一个男子,正是不久之前刚遇到的商人夏万年。 夏万年正在介绍布匹,地上摊了一大片。 看到赵延年和小鹿,夏万年惊讶不已,笑道:“赵君,真是有缘啊,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你住在这里?” 第63章 热情过头 赵延年狐疑地打量着夏万年。“你这是……” “你们认识?”王君曼也站了起来。 “刚刚见过。”赵延年恢复了镇定,走到帐中,打量着铺在地上的面料。“阿嫂要买布料?” “嗯,新年不是快到了么,之前出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衣服,想着买点衣料,给你们都做几身。”王君曼拿起一匹布,递给赵延年。“你看,这布多软和,可比皮子好多了,可以贴身穿。” 赵延年微微一笑。“我也不懂这些,阿嫂看着办就是。” “夫人一看就是内行。”夏万年说道:“这是黄润纻布,细密柔软,不伤皮肤,最适合作禅衣。”他含笑打量着小鹿。“就算是这小女娃穿了,也不会觉得硬呢。你摸摸。” 小鹿伸手摸了一下,吃惊的叫道:“阿妈,好软,好滑。” 王君曼抿嘴一笑。“行,给你买。”转头对夏万年说道:“裁一匹吧。” 夏万年拿起剪刀。“夫人,一匹也就够孩子穿的,不多买点?我和赵君一见如故,可以优惠些。” 王君曼眉头微皱,没有说话。 她也想多买点,可是没钱。 家被劫了,她从图诺家带来的财物都没了,如今全靠於单送的礼物生活。於单给得不少,可是要支应好八口人的生活,绝非易事。 见王君曼为难,赵延年说道:“你认识收珠宝玉石的商人么?” “赵君有珠宝玉石要卖?” 赵延年取出那柄短刀,递给夏万年。 夏万年眼睛一亮,接过来,打量了一番。“玉是好玉,可惜被切割了,很难用在别处。不过这刀鞘上的黄金用料很扎实。” “能值多少?” “阿弟……”王君曼出声阻止。 赵延年摇摇头。“阿嫂,没事的,我用的是刀,又不是这些金和玉。卖了,多买一点衣料,到时候再配刀柄和刀鞘就是了。” “刀也是好刀。”夏万年用手指试着刀锋。“这是天铁,比黄金还贵。只有这刀柄刀鞘,才配得上这刀。拆开卖,太可惜了。” “屁!”赵延年噗嗤一声。“这铁是不多,却也不少,草原上经常能捡到。比起这铁来,能打造这铁的工匠更难找。” 夏万年惊讶地看着赵延年。“是吗?草原上能捡着天铁?” “能,当然也要看运气,并不是随处可见。这样吧,刀是别人送的,不能卖,只能卖上面的金子和玉,能换多少布?” 夏万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这样吧,我认识好的刀匠,帮你配上刀鞘和刀柄,扣去工钱,总共算八千五百钱。这些布料,我再给你一些折扣,按照夫人刚才说的数量,也就足够了。” 他又拿出两方锦帕。“这是一笔大买卖,我再送你们两方锦帕作添头。” 锦帕很漂亮,闪闪发光,上面还绣着小花。 小鹿一下子被吸引了,转头看向王君曼。“阿妈?” 王君曼接过锦帕,认真地欣赏了片刻。“这是齐锦吧?” “夫人好眼力。”夏万年赞道。 “那就这么定了。”王君曼说着,从夏万年手中取过短刀,塞给赵延年。“不过刀暂时不卖,我手头的钱还够。” 赵延年刚要说话,却被王君曼用眼神制止了,便没有再说。 王君曼让阿虎去取钱,又和夏万年一一确定布料种类和数量。 忙了半天,夏万年收了钱,带着其他的货物告辞。 王君曼让阿虎将布料收好,再去市场上买线等杂物。 小鹿拿着刚得的锦帕,到一旁玩耍去了。 王君曼示意赵延年坐下,开门见山。“这个商人是冲着阿弟来的。” 赵延年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 夏万年太热情,是有事相求的模样。 “他给了一个高价,又主动帮你配上刀柄、刀鞘,就是为了以后和你多接触。在搞清楚他想干什么之前,你尽量不要去找他。最近单于庭事多,谁知道他是哪边的人。” 赵延年很惊讶。“阿嫂看出了什么?” 王君曼笑了。“阿弟,你一心习武,不了解这些事。古往今来,商人都是最狡猾的。这狡猾不仅是指他们买低卖高,擅长讨价还价,他们还是最好的细作。尤其是这种越过边塞的商人,十个有九个都是细作,区别只在于是真商人顺便打听消息,还是以商人的身份做掩护,专为刺探消息而来。” “你是说,这个夏万年是专为打探消息来的?” “嗯,如果仅以买卖论,他这笔生意几乎不赚钱。八个人的冬衣、春衣,一共才八千五百钱,能赚什么钱?不赚钱,还送了两方锦帕,他这哪是做生意,这是交朋友来的。虽说一见如故也是有的,可是他这么热情,恐怕不仅仅是和你投缘,而是有求于你。” 赵延年恍然。“阿嫂说得对。”他想了想,又说:“你说他可能是哪边的人?” “说不准,现在盯着单于庭的人很多。” “不是汉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草原上,为匈奴效力的汉人也不少。”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夏万年的过分热情,但是没王君曼想得那么细。 说到底,他对草原的了解非常有限。就算觉得不对劲,也未必能知道究竟哪儿不对劲。 他能做的,只是提高警惕,保持谨慎。 “还有一件事,阿嫂要提醒你。”王君曼说道:“你是单于的客卿,那把刀又是相国送给你的,你不仅不能卖,更不能拆开卖,否则不仅会让相国觉得羞辱,也会让单于难堪。草原上的人大方、豪爽,哪怕是对陌生人都非常热情,怎么会让自己的贵客生活窘迫,要靠售卖礼物生存。” 赵延年尴尬地连连点头。 他之前的确没考虑到这么多。 “多谢阿嫂提醒,我险些犯了大错。” “阿弟,你是个出世的人,将来的成就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的确没必要在这些俗事上用太多心思。只是眼前为形势所迫,不得随心所欲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赵延年更尴尬了,双手合什,作揖求饶。 王君曼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 —— “草原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还是个汉人,啧啧……”中年人抚着胡须,叹息着摇摇头。“万年,你太心急了,恐怕已经被她看出了破绽。” 夏万年苦笑着点点头。“令史说的是。实在是时间不多了,我急于想打听到新单于的计划,以便早做准备。这里离边塞太远了,如果不能准确判断,提前准备,不仅郡守官位难保,百姓也会受难。” 中年人再次点了点头。“这可能是单于庭搬到漠北来最大的弊端,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弊端,对我们打探消息非常不利。” “何尝不是呢。朝廷只知道斩首几千,却不知道匈奴人的报复来了,边塞的百姓死亡更多。立功的将军封了侯,死难的百姓又有谁记得……” “住口!”中年人沉下了脸,厉声喝道:“你这是怀疑朝廷吗?” “岂敢。”夏万年吓了一跳,连忙伏在地上请罪。“属下只是……” “不用说了。”中年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身为细作,慎言慎行是第一要则,你千万要记在心里,须臾不可忘。万年,这不仅是富贵荣辱,更是身家性命。” “喏。属下记住了。” 中年人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这样吧,你明天再去找赵延年,就说我们有一批兵器想出手,看看他能不能帮忙。” 他又叹了一口气。“希望能掩饰过去。” 第64章 你是我哥 吃完晚饭,仆朋和赵归胡还没回来,王曼君和阿虎已经开始准备剪裁衣料,赵延年不便久留,就带着雷电回了自己的帐篷。 检查了一下雷电练习的进展后,赵延年让他继续练习。 雷电犹豫了片刻,问道:“阿哥,我不太明白。” “什么不明白?” “站着……能打人吗?” “不能。” “……”雷电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又硬生生的闭上了。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吃饭能打人吗?” “那……不能。” “那不吃饭行不行?” “当然不行。”雷电涨红了脸。“不吃饭,哪来的力气?没有力气,还怎么打人?” “站桩就和吃饭一样,不能打人,但是能涨力气。” 雷电恍然,一拍手。“我懂了,怪不得我阿爸说,当初要是和归胡叔一样多练站桩,说不定也能开得强弓,有归胡叔那样的本事。” 赵延年皱皱眉。“你阿爸是这么说的?” 他的印象中,不论是仆朋,还是赵归胡,对站桩都不是很感兴趣,也没花过多少功夫。 “是啊,这是归胡叔自己说的。” 赵延年还是将信将疑。 他对赵归胡的一言一行都不太感全信,不保证他是不是为了糊弄仆朋信口开河。 他们没兴趣学,他也没认真教过,赵胡归就算练,也练不出什么成果才对。 “别想那么多了,去练吧。” 雷电答应了一声,开开心心的去练习了。 赵延年自己也开始每天的练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静不下心来,脑子里总在想王曼君说的那句话。 阿弟,你是个出世的人。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出世的人。 深山古寺,青灯佛影,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封侯拜将,功成名就。 之所以现在不热心,是因为身在匈奴,而於单又不是可造之材,不值得为之卖命。 所以,他只能认为王曼君是另有所指。 这个女人很聪明,也很世故,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接。 她是说我白吃白喝,依靠仆朋和赵归胡吗?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也没冤枉他。 但他相信,以王曼君的聪明,绝不会只有这个意思。 那究竟是什么呢? 赵延年正想着,外面传来赵归胡的声音。“延年,延年?” 赵延年应了一声,赵归胡推帐而入,带着一身寒意。他看了一眼角落里抱圆站桩的雷电,扔过去一柄剑。“小子,送你的。” 雷电开心的收了势,拿起剑,爱不释手。 赵归胡在火塘边坐下,伸出手烤火。“你今天去见相国了?” “嗯,向他讨之前承诺的铁料。” “还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赵归胡笑了。“你小子,给相国提了个醒,结果相国报给单于了,让我们想办法。我和仆朋想不出来,就来找你,你给透个底,究竟有什么奇招?” 正说着,仆朋也进来了。“就是,我俩想了半天,脑壳都想疼了,也没想出什么奇招来。” 赵延年这才明白他们的来意。 “你们这可就想错了。我是提醒他要有奇招,可是我真没有什么奇招。我就是觉得,单于有的,左谷蠡王都有,说不定更多。要想取胜,必须有点左谷蠡王想都想不出来的招数才行。” 赵归胡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相国认定你有奇招,就是不肯说。” “弄不好,单于也这么想。”仆朋附和道。 赵延年无语,看看赵归胡,又看看仆朋。“所以你们来找我?”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仆朋又说道:“我们俩原本都是右大将的部下,被你俘虏之后才为单于效力的。现在遇到困难,肯定要来找你。” “你们这是赖上我了?”赵延年哭笑不得。 “嗯,赖上你了。”两人再次异口同声的说道。 赵延年有点暴躁,刚要说话,仆朋又说道:“我刚才和你阿嫂说了这件事,她也说,这事只能找你。我们和左谷蠡王一样,都是匈奴人。我们会的,左谷蠡王都会,我们不会的,左谷蠡王才有可能不会。整个单于庭,也许只有你能想出办法了。” 赵延年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王君曼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仆朋、桀龙等人和左谷蠡王一样,都是匈奴人,习惯匈奴人的战法,也清楚匈奴人的优劣,没什么奇招可言。 只有局外人,才能想出破解之道。 而他,就是一个局外人。 “你这么说,我倒突然有个想法。” “你说。”赵归胡、仆朋不约而同的向前挪了挪。 “你们还记得在浚稽山的时候,相国和赵王以步卒列阵拒敌吗?” 仆朋一拍大腿。“当然记得,如果不是那些阵,我们早就赢了。” 赵归胡眉梢一动。“你是说,我们用汉军的战法?” 赵延年还没回答,仆朋便摇头否决。“那也没用,如果列阵有用,相国还会那么担心吗?” 赵归胡眼神闪烁,慢慢说道:“我说的不是列阵,我说的是骑兵突击。最近几天,我和部下聊天,听他们说起汉军的战法,与以往大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仆朋不以为然。“汉军的战法,不就是相国、赵王用的战法?” “不对,汉军最近几次出击用的可不是步兵,而是骑兵,尤其是那个叫卫青的将军。” 仆朋笑了。“和我们匈奴人比骑射?” “不是比骑射,而是突击,手持长矛或者环首刀突击,硬冲硬打。”赵归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那几个部下说,最开始,他们都不以为然,想用骑射来杀伤汉军。可是汉军悍不畏死,闷着头往前冲,等到了跟前,短兵相接,弓箭可不就是刀矛的对手了……” 仆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化为恐惧,仿佛面对一群手持刀矛冲杀而来的汉军骑士。 赵延年看着侃侃而谈的赵归胡,突然意识到,这人不仅城府深,脑子也灵光。 他只是提示了一下方向,赵归胡就想到了解法,而且是由步兵列阵直接跳到了汉军的骑兵突击。 这人能举一反三,是个将才。 赵归胡说完,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延年。“延年,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赵延年苦笑着摊摊手。“你不要问我。我只知道要找匈奴人不熟悉的战法,只能向匈奴人以外去找,你却一下子想到了汉军的骑兵突击战法,还有必要问我吗?这一招管不管用,你比我清楚吧。” 赵归胡掩饰不住得意,轻笑一声,又低下了头,拨弄着火塘里的火。 仆朋想了一会。“可是也有问题,我们哪有汉军那样的装备?” “那是单于、相国要解决的事。”赵归胡哼了一声。“他向我们要办法,我们给他办法了。能不能用,是他们的事。如果什么事都由我们解决了,乌屠恐怕又眼红了。” “没错。”一提到乌屠,仆朋立刻表示赞同。 吐槽归吐槽,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 想学汉军的骑兵战法,不仅要解决武器装备的问题,还有一个战斗风格的问题。 匈奴人可没有硬打硬冲的习惯。一旦形势不利,他们会掉头就跑。 让他们冒着对方的箭雨往前冲,想想都不太可能。 哪怕这些人是精锐,有完善的防护。 这是根子里的问题。 “办法也有。”赵归胡双手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腰。“用得好,说不定真能出奇制胜,打左谷蠡王一个措手不及。” “快说,什么办法?”仆朋急道。 “征召附近的秦人,组建一支真正的奇兵。” 仆朋愣住了,瞪着赵归胡,欲言又止。 赵延年不禁拍案叫绝,对赵归胡挑起大拇指。 “归胡,你是我哥。” 赵归胡抬起眼皮,打量了赵延年片刻,嘴角渐渐扬起,仰天大笑。 第65章 意外收获 单于庭附近有很多秦人。 他们有的是秦末就从中原逃过来,在此安家落户,繁衍子孙。 有的是最近几年刚来的。或者是承担不起繁重的赋役,贪图草原上的自由自在,或者是犯了罪,逃到草原上求生,又或者是被匈奴人掳掠而来,回不了家。 当然,数量最大的,则是战败被俘的汉军将士。 汉匈交战多年,即使是现在,汉军取胜的机会也不多,全军覆没倒是屡见不鲜。 比如前年,汉军四将各将万骑出塞,除了卫青小胜,其他人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惨败。着名的飞将军李广更是全军覆没,本人都被俘虏了。 他武艺高强,夺马逃回去了。他的部下可没这本事,大部分留在了匈奴。 匈奴人怕这些俘虏逃回汉朝,大部分都安置在漠北。 要从这些人中挑选千余人做突骑,就兵源而言,一点问题没有。 至于怎么让这些卖命,也不需要赵归胡去考虑,自有於单、桀龙等人操心。 总之,这个主意,可行。 “还是你们中原人脑子活。”仆朋感慨不已。“我也天天看到那些秦人,就从来没想到可以让他们出战。延年,你说得对,我们匈奴人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对手,以后有机会,还是趁早去中原。” “这可是你说的。”赵延年哈哈大笑。 “不仅是我说的,你阿嫂也是这么想。你不知道,今天看到那些布,她有多想回中原。她说这些布运到草原来,价钱至少要翻一倍,有的甚至更多。她还说,到了中原,有了自己的土地,不仅能种粮食,还可以种菜,各种菜,我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 赵归胡皱皱眉。“你回来才多久,她跟你说这么多?” 仆朋愣了一下。“种菜的事,是前几天说的。” 赵归胡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延年也乐了。 看得出来,仆朋是真的被王君曼降伏了,说什么是什么。 —— 第二天,赵归胡向相国桀龙提交了他们的建议。 桀龙问,是不是赵延年的主意? 赵归胡表示,赵延年参与了讨论,提供了一些思路,但建议是他和仆朋商量出来的。 赵延年对这些没兴趣,也不懂战法,不管是匈奴人的还是汉军的。他有这样的想法,纯粹是因为之前在浚稽山时,看到相国和赵王的步卒战法,受到了启发。 桀龙没有再问什么,随即带着赵归胡去见於单。 於单听完,大感兴奋,和段叔商量了一番,又请右骨都侯来讨论。 右骨都侯也表示了支持,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他进一步提出,要对这件事保密,就说征召这些秦人为兵是为了守护单于庭,重点宣传那一千精选骑兵,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些骑兵身上。 只有如此,这些征召的秦人突骑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於单一一从命。 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赵归胡,并任命仆朋为赵归胡的副手。 安排完这一切,他让段叔去找赵延年。 既然是客卿,就不能总闲着,应该帮忙出出主意。 事实证明,赵延年虽然经验不足,但思路清奇,可以起到一般人不具备的作用。 段叔领命而去,来到赵延年的住处。 进了帐,说明来意,赵延年也没有推辞,便答应了下来,决定以后每天去於单身边报到。 昨天听了王君曼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做出一些改变。入世就要有个入世的样子,不能再这么随性了。 两人正说着,有人来访。 赵延年出帐一看,居然是夏万年,不禁皱起了眉头。 “夏君有什么事吗?” 夏万年取出一件长条形的包袱,递到赵延年的面前。“赵君,的确有事想请你帮忙,能否进去说话?” “我有客人在。”赵延年站着不动。 他实在不想和夏万年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这人做事太急躁冒进了,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更何况还不清楚他的立场。 万一他是左谷蠡王的人,怎么办? 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是这样啊。”见赵延年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夏万年为难的搓着手,看看四周,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明来意,好让赵延年理解他的难处。 “这位是……”段叔从里面走了出来,不解的看着夏万年。 夏万年也上下打量着段叔。 赵延年无奈,只得为他们介绍了一下。 得知眼前这个汉人竟是单于客卿,夏万年顿时热情起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互问籍贯乡里。 赵延年反倒被晾在了一边。 “敢问段君,家中是否还有兄弟?” “有个兄长,还有两个弟弟。” “你兄长是否姓段名仲,是董夫子的门生,在朝为博士?” 段叔一愣,盯着夏万年看了半天,然后拉着夏万年进了帐。 “你认识段仲?” “有幸见过一面。不过他是大儒弟子,我是商人,没什么交往。” 段叔笑了,顺势说道:“你做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最主要的是布匹,还有……”他抬起手,将赵延年没接的包袱递了过去。 段叔伸手摸了一下,眼皮急跳。“你来找赵君,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急着脱手,只好冒昧的来请赵君帮忙。”夏万年尴尬地说道:“我听说,新单于虽然即位,可是各部诸王有不少反对的,生怕打起来,玉石俱焚,到时候连本钱都收不回。” 段叔笑而不语,拍拍夏万年的肩膀,递了一个眼神。 夏万年会意,躬身施礼,又向赵延年道了谢,转身告辞。 “你还有个兄长在长安做博士?”赵延年不解地看着段叔。 段叔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有个兄长叫段仲,在董夫子门下就学,但他做博士的事,我也是刚听说。看来这些年,他总算熬出头了,也不枉家父一番心血。” “读书而已,这么难?” 段叔瞅了赵延年一眼,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一边走一边说。” 赵延年和王君曼打了个招呼,跟着段叔去见於单。 路上,段叔说了他兄长段仲求学的事。 “读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供养一个成年男子的生活,还要备上足够的束修。虽说夫子有言,有十条干肉就行,可是真正的束修又岂是十条干肉能够的。通往圣人之道的路,从来不便宜……” 段叔越说越伤感,忍不住落了泪。 赵延年实在忍不住。“你到草原来,与你兄长求学有关?”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丑不丑? 段叔用袖角拭了拭眼角,转头看着赵延年。“赵归胡说你虽然处世不深,却极聪明,所言不虚。你有超乎常人的悟性,能见微知着,将来如果有机会读书,必有成就。” “算了吧,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赵延年哈哈一笑。 他对习武很痴迷,对读书没感觉。 “那是你不知道读书的用处有多大。”段叔正色道:“你武艺再好,也不过是一名武夫,纵使能封侯拜将,又能传承几世?读书就不同了,耕读传家,子孙世代受益,福泽无穷。” “我觉得封侯挺好的。” “你知道汉朝的开国功臣,还剩几个有爵位?” 第66章 少年团 赵延年被问住了。 他虽然不知道汉朝的开国功臣还剩下几个,却知道的确如段叔所言,传不了几代人。 尤其是汉武帝一朝,被夺爵的不计其数,就连大将军卫青都是人死道消,儿子辈就倒了霉,根本没能传到第三代。 相比之下,还真就是读书好一点。 这年头读书不仅可以做官,还能传家。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赵延年挠挠头。“只是这草原上识字的都没几个,哪里有书。等回了汉朝再说吧。” “书,我可以借给你。可是想读书,却不是有书就行的,还要有师法。否则你就算读上千百遍,对其中的微言大义还是一无所知。” “是么?”赵延年有点懵逼。 “不信?”段叔露出几分自信。“回头我将书借给你,看你能否读懂。” “行,我试试。”赵延年有点不服气。 他在这方面的确一无所知,但他也不完全相信段叔。 读书而已,有那么神秘吗? 两人来到单于大帐,於单正和桀龙父子说话。见赵延年、段叔进来,桀龙起身,抢先拦住了赵延年,将他拉到帐外远处。 “问你一件事。” “请相国吩咐。” 桀龙瞅瞅赵延年,撇了撇嘴。“征召秦人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赵延年早有准备。“不是,我只是说可以跳出匈奴人的思维考虑问题,这样才能让左谷蠡王想不到,起到出奇制胜的作用。相国和赵王当初列阵阻击右大将,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桀龙眉头紧皱,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赵君,你这人啊,是个好人。可是做人啊,有时候真不能太善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一点不心动?还是说,你根本不想为单于效力?” 赵延年想起了王曼君的话,再一次表示佩服。 “相国言重了,我只是懒而已。” “懒?我可听说你练武很勤快哦。” “那是享受,不好比。” “享受?”桀龙眼睛一亮,将信将疑。 赵延年一看,连忙说道:“三个月后,相国就会明白了。” 桀龙眨了眨眼睛,哈哈一笑,伸手指指赵延年。“你这汉儿,狡猾得很。”他笑了两声,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不是每个汉儿都像你这么厚道。你啊,小心点,别被人卖了。” 赵延年笑道:“多谢相国提醒。” “行了,你这么聪明,也不需要我提醒。”桀龙扬扬手,转身离开。“三个月后见分晓。” 赵延年看着桀龙离开,眉头渐渐锁紧。 听桀龙这意思,现在还没有让他离开的想法,至少要等到三个月后。 现在是十月,三个月后,可就是正月了。 正月,诸王要来单于庭聚会,对於单至关重要。 回到帐中,右骨都侯已经和於单说完了事,起身离开。出帐之前,他看了赵延年一眼,微微颔首。 赵延年还礼,目送他离开,才转身向於单行礼。 於单眼中满是欢喜,拉着赵延年入座,热情洋溢。“你能来太好了。眼下事情多,我身边的客人也多,来来往往的,没你在身边,我真是不放心。” 赵延年谦虚了几句,随即问起了张骞。 於单有点尴尬,转头看向段叔。“段叔,有消息了吗?” 段叔摇摇头。“单于庭附近没找到,可能是被安置到北海了。他在匈奴待了十年,娶妻生子,都以为他已经放弃使命了,没想到他会这么执拗。老单于生气了,将他送到北海去牧羊,也是有可能的。” 赵延年彻底懵了。 北海?你们开玩笑吧,他又不是苏武,干么要送到北海去。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段叔安慰道:“一旦找到,立刻带到单于庭来,交给你。” 赵延年看看於单,又看看段叔,无可奈何。 他怀疑他们在搞鬼,但是没证据。 而以他个人之力,又摸不着一点头绪,根本不可能找到张骞。 於单说道:“张骞的事,我们会尽力。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想请你帮忙。” 赵延年按捺着不快。“请单于吩咐。” 於单看向段叔,段叔会意,咳嗽一声。“单于虽然已经继位,诸王却态度不明,单于庭也不例外。不少人在暗中窥探,更有人打算图谋不轨。赵王外出,相国忙于整军,单于身边护卫不足。请你来,就是希望能你担起重任,确保单于安全。” “这是应尽之意。”赵延年觉得奇怪,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为什么要再提一遍? “嗯咳,单于的意思,不仅是请你在他身边护卫。” 赵延年愣住了。“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别的啊。” “不,你会的,而且很擅长。”段叔盯着赵延年,似笑非笑。“就连相国都佩服你,说你指导有方。” 赵延年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於单是希望他能帮忙训练亲卫啊。 “赵君,可以吗?”於单眼巴巴的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想了想。“从头训练太慢了,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有现成的人选,我倒是可以指点一下他们,应急应该没问题。” 於单和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那也行。” 段叔随即又说道:“单于打算让诸王、大将送子弟来,既是亲卫,又是质子。如果你能指点他们武艺,那就再好不过了。匈奴人敬重勇士,能跟着你学习武艺,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赵延年这才明白,原来是於单要诸王纳质,又不敢说得太直白,所以才借着这个名义。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添把柴,再把段叔拉进来,谁也别闲着。 “有人选了吗?” “目前只有三五人,不过很快就会有更多的。” “只靠诸王、大将子弟,怕是不够吧?”赵延年提议道:“要不扩大一下范围,从诸将中招募一些子弟,或者选一些少年勇士,加以培养。” 他看了一眼段叔。“我指点他们武艺,段卿教他们读书。学成之后,为单于效力。” 於单听了,大为振奋。“这个办法好,段叔,你觉得呢?” 段叔也觉得不错,抚着胡须,连连点头。“还是赵君主意多,这个方案不仅更容易为人接受。将来成了才,也算是单于的力量。” 於单欣喜地看着赵延年。“赵君,你可真是我的天命啊。” 段叔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商量好了招募少年的事情后,赵延年起身告辞。 从现在起,他要常随於单左右,相关的行李也要带过来。 除此之外,他还想假公济私,把雷电一起带过来,塞进少年之中。 别的不说,至少要管饭吧。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况天天习武,饭量大得惊人,不找张饭票怎么行。 —— 段叔处理完一天的事务,回到自己的帐篷。 夏万年已经等了他半天。 两人进了帐,对面跪坐,寒暄了几句,段叔就拿出夏万年之前给他的包袱,放在案上,打开。 是一把环首刀。 “你们有多少?”段叔开门见山。“什么价?” 夏万年眨眨眼睛。“五六十,如果段君全部都要,总价二十万。” 段叔皱起了眉头。“才五六十?” “武器出关不易。” “我要见到全部的货。” “那要等几天。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将货放在其他的货栈了,只带了样品来。” 段叔叹了一口气,摸着案上的刀鞘。“能搞到更多吗?钱不是问题,我们还有马,以马易刀,对你们来说更合算吧?” 夏万年笑着点点头。“能和马换,当然更好。段君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 夏万年犹豫了片刻。“段君,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单于买武器,是想对付谁?” 段叔沉下了脸。“这和你有关系吗?” “和我没关系,但是和武器有关系。”夏万年笑容不变。“如果是对付无甲之人,这些刀足够了。如果是对付有甲之人,这些刀可不如剑或者矛有用。” 段叔恍然,随即说道:“你们还有剑和矛?” “是的,只是更贵,数量也更少。” 第67章 老姜 右骨都侯站在帐外,看着负手而立的左骨都侯,大笑着走上前去,用力抱抱左骨都侯的手臂。 “老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快请进,快请进。” 左骨都侯瞥了他一眼,紧了紧袍子。“你说得这么客气,不会是埋伏了人,等我进去就下手吧。” 右骨都侯放声大笑。“那就站在外面说话?” “你就算埋伏了人,我也不怕。”左骨都侯说着,迈步进了大帐。 右骨都侯的大帐很大,很暖和,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肉烤得很香,奶酒冒着热气,杯盘狼藉,显然正在吃饭。 “你很清闲啊。”左骨都侯转了半圈,在客位上就座。 “单于已经继位,有小子们鞍前马后的忙,我落得清闲。”右骨都侯亲自提起酒壶,给左骨都侯倒了满满一杯奶酒,又拿起刀,切了一块最肥嫩的羊肉,送到左骨都侯面前。 左骨都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有一个好儿子,自然可以清闲。我就不同了,儿子不听话,都快要父子反目了。” 右骨都侯笑笑。“老哥,你说得太夸张了。你家那几个小子,我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都是人才,将来必成大器。我们挛鞮氏的子孙,都是英雄,没一个是孬种。” 左骨都侯抬起眼皮,打量着右骨都侯。“新单于呢?” “单于看似柔弱,却是天命所归。” 左骨都侯忍不住笑了。“怎么就是天命所归了?那些话,骗骗其他人也就罢了,还来骗我?一个汉家少年,怎么就成了匈奴人的天命?” 右骨都侯不急不躁,举杯和左骨都侯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大口,这才抹了抹胡须。 “怎么,老哥到现在还觉得单于只是匈奴人的单于吗?” “不只是匈奴人的单于,难道还是汉人的单于不成?” “老哥,你想想看,草原上有多少秦人,单于庭又有多少秦人。多了不敢说,三成总是有的吧?” 左骨都侯一愣,随即又说道:“有三成又如何?且不说还是我匈奴人多,就算匈奴人少,那草原也是匈奴人的草原,不是秦人的草原。” “匈奴人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们这四十万控弦之士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匈奴人,又有多少是被我们征服的异族?东胡,月氏,丁灵,楼烦,你数得过来吗?” 左骨都侯不吭声了,端着酒杯,神情凝重,沉默良久。 “所以,新单于不仅要做汉人的单于,还要做东胡人的单于……” 右骨都侯摇摇头,打断了左骨都侯。“来到草原上,就是匈奴人,所以单于还是匈奴人的单于,草原还是挛鞮氏的草原,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道:“如今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汉家天子雄心勃勃,不仅不肯和亲、互市,还要出兵攻打我们。如果我们不想想办法,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用汉人对付汉人,就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怕他们勾结汉朝?” “不怕,汉朝制度严苛,不如我们草原宽松,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逃到草原上来。”右骨都侯又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可若是我们只把他们当奴隶,当农夫,不把他们当人看,那就说不准了。”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这是那个姓段的汉子出的主意吧?这些读书人,就是会蛊惑人心。” “不管是汉人的主意,还是谁的主意,有用就行。” “现在单于身边不仅有姓段的,还有两个姓赵的,都快被汉人包围了,这可不是好事……” “所以我们需要将子弟送到单于身边,时刻提醒单于,不能因为读了汉人的书,就忘了他是谁的单于。” 左骨都侯抬起头,看着右骨都侯。“你是……这个意思?” 右骨都侯放下割肉的刀,点点头。“老哥,别犹豫了,把你的几个孙儿送来吧。别的不说,那个少年的武艺的确高明,我亲眼见过的,简直是……” 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还是忍不住赞叹。“除了天授,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左骨都侯沉默了片刻,重新低下头,喝酒吃肉。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老弟的眼光,我一向是信服的。不过这件事过于玄乎,我不亲眼看一下,难以决定。怎么样,老弟,能请来看一眼吗?” 右骨都侯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就这么不想见单于?” 左骨都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脸。“我这张老脸,还怎么见他?” “你不肯见他,就让他去见你吧。” “当真?” 右骨都侯微微一笑。“我们相识五十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左骨都侯转忧为喜,举起酒杯。“冲你这句话,来,喝一杯。” —— “要我去见左骨都侯?”於单又惊又喜,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 赵延年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切,暗自叹息。 於单这个单于做得真憋屈啊。 继位大半个月了,身为百官之长的左骨都侯连面都没露一下,於单什么办法也没有。 现在左骨都侯开了金口,愿意和於单见面,却是要於单主动去见他,就把於单开心成这样。 这哪里有大单于的排面。 右骨都侯说道:“左骨都侯设宴,请单于一叙。” “好,好,好。”於单连声答应。“有了左骨都侯的支持,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到时候,还要请赵君一显身手。”右骨都侯看向赵延年。“能否让左骨都侯送子弟来,全在赵君。” 赵延年微怔。 怎么又跟我扯上关系了? 我只是一个保镖而已。 “右骨都侯言重了,我不敢当。” “不,这不是客气话,而是最重要的一点。”右骨都侯起身,走到赵延年面前。“左骨都侯辅政三十余年,见过的勇士无数,一般人很难让他信服。单于要想得到他的支持,就必须有让他信服的理由,天命就是最好的理由。而你,就是单于的天命。” 赵延年更加惶恐,连忙摇手。 右骨都侯语重心长的说道:“年轻人,谦虚是优秀的品德,勇于担当也是。单于能不能顺利继位,草原上会不会生乱,现在就看你的了。努力。” 赵延年心中一动,随即又自责不已,继而心情复杂。 从一个汉人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草原上越乱越好,最好匈奴人自相残杀,打出狗脑子。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於单这么信任自己,右骨都侯父子这么器重自己,自己又怎么能欺骗他们,出卖他们? 这还是人吗? 如果是在战场上,双方刀对刀,枪对枪,拼个你死我活,他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是利用对方的信任,玩这些阴招,不是他的性格。 没接受於单的任命也就罢了,既然接受了於单的任命,又怎么能做这种事? 那是奸臣才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不做,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岂不可惜? 纠结啊。 “我……我该怎么做?还请右骨都侯指教。” “其实也简单。到时候,左骨都侯肯定会安排几个勇士与你较量,你放开手脚,打死几个就行。” “嗯?”赵延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么简单粗暴吗? “不折断他的手臂,他怎么知道危险?”右骨都侯露出狡猾的笑容。“你千万不要手软,你不杀他,就会被他杀。他的酒,从来不是那么好喝的。” 说完,他向於单抚胸施礼,转身离去。 第68章 适可而止 看着右骨都侯的背影,赵延年反应过来了。 这是匈奴版的鸿门宴。 匈奴人敬重勇士,敬畏天命。 於单无勇武可言,右骨都侯就将他捧成了於单的天命。 左骨都侯则针锋相对,要当着众人的面击败他,甚至杀掉他,毁掉於单的天命。 不得不说,匈奴人真是质朴,脑回路简单得可爱。 我一个汉人,怎么就成了你们匈奴人的天命? 你们争权夺利,打打杀杀,干嘛非要扯上我? 不管赵延年怎么想,於单已经陷入狂喜之中。 左右骨都侯就是单于庭最大的官员,而左骨都侯更是百官之长,又是长辈,影响力很大。 他如果能表态支持,这个单于位就算稳了一半,其他诸王就算有野心,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是不是足够,能否得到左骨都侯的认可。 “段卿,赵卿,这招募少年为侍卫的主意开始生效了。”於单乐呵呵的说道:“只要能得到左骨都侯的认可,送他的子孙来做侍卫,就会有更多的人送子弟来。到时候,你们就忙了。” 段叔却没那么开心。 “单于不可掉以轻心。左骨都侯一直不露面,现在却主动邀请单于赴宴,就因为天命?赵君是汉人,却成了匈奴人的天命,一般人也就罢了,左骨都侯能信?” “所以要赵卿展示一下身手嘛,震慑他们。” “赵君的确武艺高明,可若是左骨都侯布下陷阱,以重兵围困呢?” 於单的脸色微变,笑容渐渐消失。 赵延年也皱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段叔的这个担心是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他武艺再好,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何况还要保护於单的安全。 “段卿,依你之见,我是去,还是不去?” “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段叔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赵君之外,我们还要做好接应,在必要的时候杀进去,救出单于,顺便……” 段叔竖起手掌,轻轻一挥。 於单眼神一紧,脸色有些发白。“这样……会不会……” “单于,真到了那一步,他就是谋反。”段叔说道:“不杀他,岂不是告诉所有人造反无罪?” 於单闭紧嘴巴。 段叔又劝道:“单于,左骨都侯身为百官之长,这么久不来朝见单于,已经是大逆不道。如果他还有意对於单不利,那就更不能留了。杀了他,正好立威,一举两得。单于切不可犹豫。” 於单看看段叔,欲言又止。 段叔看向赵延年。“赵君,你觉得呢?” 赵延年同意段叔的意见。“真要是左骨都侯心存歹意,的确不能留。” 於单犹豫了半晌。“好吧,就依你们所说。这件事……由谁负责比较好?” 段叔说道:“目前左骨都侯没有反意,不宜声张,还是秘密进行为好。我建议,由赵归胡、仆朋负责。赵君,你觉得如何?” 赵延年摇摇头。“还是由相国负责更好一些。” 段叔沉了脸,不再说话。 於单也觉得赵延年的建议好,决定这件事由相国桀龙负责。 —— 一天的事务结束,於单要休息了,赵延年出了大帐,到附近的小帐休息。 刚进帐篷,段叔就跟了过来。“赵君,一起喝一杯?” “我不喝酒。”赵延年推辞道。 他根本没心思喝酒,只想抓紧时间洗漱,然后练功。 做了於单的保镖,他的个人时间太少了,几乎没有时间练功,境界开始停滞不前。 “到了草原上,怎么能不喝酒?”段叔不由分说,亮了亮手中的酒壶,推着赵延年进了帐。 赵延年很无语,只得一起坐下。 段叔取出带来的酒肉,摆好,说起了闲话。赵延年也不回应,只是看着他,等他说正题。 他不相信段叔就是来喝酒的。 段叔说了几句,见赵延年不回应,也觉得尴尬。“你等等。”说着,他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将一件长条形的包袱摆在赵延年面前。 “打开看看。” 赵延年依言打开,不禁一愣。 这是一把环首刀,当初在夏万年摊位上看到的那把。 “你这是……” “夏万年不仅卖布,还卖武器,这就是他急着结交你的原因。” 赵延年吃了一惊。“他还卖武器?” 任何时候,军火都是大买卖。 “是的,赵归胡、仆朋受命招募秦人为兵,没有武器怎么行?这种上等的兵器,就算单于庭有,也轮不到赵归胡。单于信任他,其他人可未必。” 赵延年吐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以赵归胡护送单于赴宴为由,将这批武器给他?” “是的,这批刀数量有限,只有几十把,勉强够赵归胡的亲卫用。” 赵延年最近没和赵归胡、仆朋见面,不清楚他们招募秦人的事进展如何。可是他清楚,段叔说的应该是实情,且不说匈奴人的武器装备不足,就算有,这种质量上乘的汉朝制式武器也不会给赵归胡。 赵延年考虑了半天,坚持道:“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件事由相国负责最好。” “为何?” “事情是由右骨都侯牵头的,他这么积极,不就是因为单于继位之后,相国会成为辅政大臣?左骨都侯的子弟不在单于身边,相国很可能会再进一步,成为左骨都侯。这不是赵归胡的机会,强取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段叔琢磨着,沉吟不语。 “你我都是汉人,赵归胡虽然不承认自己是汉人,匈奴人却不这么看。单于不得匈奴人心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受汉朝影响太大,如果他信任的大臣全成了汉人,连相国都被排挤了,匈奴人会怎么想,还能接受他继任单于吗?” 段叔低头喝酒,半天没说话。 赵延年很无语。 这人拗得很,油盐不进啊。 赵延年无奈,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新单于继位,诸王不来朝,观望形势,最近单于庭附近的间谍细作不少吧?” 段叔愣了一下,随即说道:“的确不少。” “夏万年有没有可能是某人的细作?” 段叔眼神一闪,露出些许不快。“你觉得他像细作?” “我只是说有可能。”赵延年缓了语气。“多事之秋,小心些不为过。” “那倒是。不过我试探过了,他不像是细作,应该就是商人。” “商人能盗卖这么多武器?” 段叔皱起了眉头。“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是左谷蠡王或者哪个野心家的人,冒充汉人来打探消息。一旦失手,就嫁祸汉人,逼着单于入侵汉塞。” 段叔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对长安很了解,还知道家兄,应该在长安待了很久的。” “如果是左谷蠡王安排在长安的人呢?” 段叔咂了咂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延年不打算再讨论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小心为上,不要泄露任何与单于有关的消息。” 段叔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将刀推了过来。“这刀,送你了。” 第69章 王者之剑 左骨都侯的宴请定在三天之后。 桀龙接到任务,第一时间和赵延年对接。 他安排乌屠及另外三名武士协助赵延年,贴身保护於单。 乌屠很客气,一改之前的傲慢,一见面就主动打招呼。 “他找到了那个工匠,我已经派人去请了。”桀龙说。“等忙完这件事,就帮你打造兵器。好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你这么好的身手,没有趁手的兵器怎么行。” 赵延年很意外,向乌屠表示感谢。 桀龙大大咧咧地说道:“谢他干啥,有空指点他两招就够了。” 赵延年瞥了桀龙一眼,心道你真是长得丑,想得美。 我是随便指点人的?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哈哈,真不是。”桀龙凑到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是你推荐我的,这份情意,我记在心里,以后必有重谢。乌屠是我爸的老部下,也是我的好兄弟,你给我个面子,指点指点他,将来有大用。” 赵延年不置可否,又和桀龙说了一下沟通的方式,便各自去忙。 乌屠与另外三人紧紧跟上。 来到於单的帐外,赵延年停住,打量着乌屠四人。 “麻烦诸位先报一下名字,以及擅长的技艺。” 乌屠先站了出来。“我叫乌屠,擅长剑术和摔跤,懂一点手搏。当然,和赵君相比,不值一提。这位是……” 赵延年抬手打断了乌屠。“让他们自己说,我要听听他们的声音。” 乌屠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抬起手,指指耳朵。“近身搏杀不同于骑射,很多时候不能只靠眼睛。因为靠得太近,等你看到对手,可能已经中招了。要学会用眼睛以外的感觉,比如耳朵,来辨别敌友,以便及时反应。” 乌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赵君说得对,是我没想到这一点。” 其他三人也表示同意,纷纷自报家门。 “索图里,擅长箭术,摔跤。” “阿里合,擅长箭术,摔跤,懂一点拳脚,剑用得也可以。” “秦苏,擅长剑术,会用弩。” 赵延年看向秦苏,有点意外。 这人长得可一点不像中原人,皮肤白皙,头发还有点黄。 “秦人?” “是的。”秦苏有点窘迫。“我阿爸是陇西人,阿妈是西域人。” 赵延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让乌屠四人演示一下各自擅长的武艺,评估他们的实力,做到心里有数。 不得不说,桀龙安排的这四个人都是硬手。 不仅索图里、阿里合的箭术精湛,六十步以内十中八九,就连不以箭术见长的乌屠、秦苏都有一手好箭术,十支箭能射中七八支,三十步以内百发百中,而且射速极快。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能射出四五支箭,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固定靶如此,移动靶也不差,又快又准。 赵延年相信,有了这四个人守在於单身边,很难有人能毫发无伤的闯入三十步以内。 箭术以外,摔跤也是他们的强项。 别看他们看起来都不是很壮,手上却有把子力气。一个成年人,只要被他们揪住衣角,提起来就摔,而且是能直接摔晕的那种。 最差的是剑术和拳脚。 即使剑术最好的秦苏,也只会刺劈撩砍几招,既谈不上精巧,速度也不快。 拳脚就更不用提了,对付普通人还马虎,真要是遇到刺客,几乎没用。 “你们的箭术、摔跤都够用,就不必多说了。拳脚暂时也用不上,以后再说。剑法要多练,这可能是侍卫最有用的能力。” “是的,请赵君指点。”乌屠目光殷切地看着赵延年。 秦苏有点不太服气,冷眼旁观。 赵延年招招手,示意秦苏上前。“我们试一下手。” “好!”秦苏正中下怀,伸手拔剑。 但他刚摸到剑柄,还没握紧,赵延年已经到了他的跟前,脸贴着脸,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 秦苏大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延年如影随形,左手按在他的右臂上,右手的短刀搁在了秦苏的颈边。 寒意入体,秦苏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 “好……好快。” 其他两人也面面觑,只有乌屠波澜不惊,反倒有些得意。 这样的事,他之前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赵延年收势。“侍卫是战士,又不是普通的战士。我们要面对的大多是突发情况,甚至不会给你拔剑的时间。所以你们第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警惕,随时能拔剑,投入战斗。” 秦苏微微皱眉。“赵君,你说的保持警惕,随时拔剑,我能明白。可若是一直如此,岂不是一有动静就要拔剑出鞘?会不会太紧张了,闹出误会?” “你说得对。”赵延年露出一丝笑容。“我再说一遍,我们要做的是保持谨慎,随时能拔剑,而不是随时拔剑。如果一有动静就拔剑,会吓着贵人的。” 秦苏有点不好意思。“我听懂了,是随时能拔剑,而不是随时拔剑。” 赵延年很满意,这个秦苏悟性不错,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区别。 “那该怎么做,才能做到随时能拔剑,又不会轻易拔剑?” 赵延年举起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尽可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一旦发现有异样,及时提醒同伴,互相掩护,做好排查。” 乌屠点点头。“我们会注意的。” “第二,除非万不得已,手不要留开剑柄。” “第三,多练拔剑动作,在各种情况下的拔剑动作,保证自己随时能拔剑。” 赵延年举着三根手指,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掠过。“能做到这三点,就足以让大部分敌人知难而退,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就是亡命之徒。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命,千万不能手下留情。” 四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 三天后,赵延年换上了一身新衣,跟着於单出发了。 左骨都侯的营地离单于庭有十几里路,需要骑马去。 桀龙不敢大意,提前派人清查附近的树林、山谷,任何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不放过。 左司马乌屠被派到了於单身边,所有的事都要桀龙亲自安排,压力不小。赵延年都觉得他太紧张了,劝他放松些。 桀龙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不像赵延年,管好於单身边几十步,确保没人会危及於单性命即可。 暗中窥探於单行动的人数不胜数,如果被成千上百的人围住,就算赵延年武艺再好,於单也难逃一劫。 真出了那样的事,不管於单死不死,他肯定活不成。 右骨都侯会亲自取了他性命。 乌屠四人分作两组,在於单前后护卫。 赵延年与段叔护在於单左右。 段叔这次没带戟,却佩了剑。一柄八面汉剑,黑漆朱纹,非常漂亮。 於单本人也佩了剑,形制与段叔的类似,只是更豪华,不仅剑鞘上镶了金饰,剑摽、剑首、剑镡、剑璏都是白玉所制,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一路上,赵延年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比起这两柄剑,赵延年腰间的环首刀未免太寒酸了些。 来到左骨都侯的营地,左骨都侯已经在营外候着。在他身边,站着十几个穿皮带金的匈奴贵人,一个个面色阴冷,眼神阴鸷,就像捕猎的狼。 右骨都侯已经先到了,正和左骨都侯说话。 桀龙安排好了警卫,快步走了过来,向於单行礼。 乌屠先下了马,赶到於单马前,握住了马缰。 於单下了马,和桀龙轻声交谈了几句。 桀龙低头看到於单腰间的剑,嘴角抽了抽,转头看了一眼段叔。 段叔昂着头,视而不见。 桀龙轻轻哼了一声,陪着於单向前走去。 赵延年紧紧跟上,目光扫过几十步外的左右骨都侯。 他有一种感觉,今天的宴会不会顺利,甚至可能不只是比武这么简单。 来到左右骨都侯面前,於单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看向众人。 正和右骨都侯闲聊的左骨都侯脚下不动,只将身体转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於单两眼,花白的眉毛轻皱。 “单于佩的这是什么剑?看起来,像是汉人的剑。” 於单没说话,段叔却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回左骨都侯,单于佩的这是玉具剑,王者之剑。” 第70章 文斗和武斗 左骨都侯沉下脸。 一个匈奴贵人从他身后闪出,厉声喝道:“哪来的汉子,在这里胡说八道。单于乃是匈奴人的单于,不是汉朝的王,为何要佩汉人的王者之剑?都是你们这些汉子,蛊惑单于,该杀!” “对,该杀!”人群中有人大声附和。 段叔面色一紧,迟疑了片刻,看向左右骨都侯。 左骨都侯沉着脸,眼神锐利如刀,右骨都侯却面色平静,无动于衷。 段叔定了定神,呵呵一笑,声音也有些不太自然。 “诸位有不少曾是追随冒顿单于的人,难道就没人见过这把剑?” “冒顿单于?”匈奴贵人们明显有些慌乱,互相看看,最后看向了左右骨都侯。 左骨都侯再次打量了一眼於单腰间的剑,然后看向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抚须而笑。“没错,这的确是冒顿单于的剑,是当年汉家皇帝赠送的礼物之一,祝贺冒顿单于征服月氏。冒顿单于很是喜欢,珍藏在单于庭。” 左骨都侯眉头微皱。“我没见单于佩过此剑。” 右骨都侯说道:“老哥的确没见过,因为单于从未佩过此剑。他得到剑后不久,就归天了。” “原来如此。”左骨都侯点点头,终于转过身体,向於单抚胸行礼。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只是很不整齐,看起来有些勉强,有些随便。 段叔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与赵延年并肩而立。 赵延年悄声说道:“段君好口才,连冒顿单于都搬出来了。” 段叔苦笑道:“匈奴人敬畏强者,能让他们不得不低头的,也就冒顿单于了。赵君,你多加小心,看他们这阵势,今天怕是难以善了。” 赵延年轻笑。“我也看出来了。不过,真要闹到兵戎相见也未必是坏事。” 段叔诧异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接着说道:“既然他们不服单于,索性全杀了,送他们去见老单于。” 段叔一惊,随即斥道:“不要乱来,真要那样,匈奴可就大乱了。”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说到底,段叔还是想苟和,没有和这些匈奴贵人开战的决心啊。 在左骨都侯的引领下,於单进了大帐,在最尊贵的位置就座,左右骨都侯在他两边。 其他匈奴贵人也各自落座。 赵延年与秦苏入帐,跟在於单身后,乌屠带着索图里、阿里合在帐外,随时准备接应。 刚坐下不久,众人还在交头接耳,阿里合匆匆进来,贴着帐篷边,来到赵延年身后,附耳说道:“赵君,外面有不少甲士。” 赵延年心中一紧。“大概有多少人?” “就目前看到的,至少有二十人。” “多留心,通知相国,如果继续增加,就按照约定给我信号。” “是。”阿里合悄悄地溜了出去。 “什么事?”一旁的段叔凑了过来,神情紧张。 “不碍事。”赵延年轻声笑道:“段兄做好文斗的准备就行,武斗的事,我负责。” 段叔眼皮轻抬,瞅瞅赵延年,哑然失笑。“你这小子,虽不读书,新词却不少。”他品咂了一番,又道:“文斗、武斗,倒也贴切。行,就这么定了,文斗有我,武斗归你。” 於单身体微微后仰,嘴唇不动,含糊的说道:“有二位一文一武,我可以安坐了。” 这时,左骨都侯站了起来,伸手轻按。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帐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诸位,老单于已经归天,左贤王身为储君,已经到了单于庭,接下来就等诸王及各部大人来,送老单于一程,祭祀告天,同时确定新单于。诸位都是单于庭的贵人,有什么想法、意见,不妨说一说,讨论讨论。等诸王和各部大人来了,也有个准备。” 赵延年听了,心里便是一紧。 左骨都侯这是明目张胆的不承认於单的单于身份,只承认他是左贤王啊。 他这一句话,就把性质定了。 於单不是单于,只是左贤王,与其他王和各部大人没什么区别。 大家是在讨论单于位的归属,你能不能成为单于,要看讨论结果。 段叔面色一变,起身说道:“左骨都侯,你这是……” 左骨都侯突然转身,目光扫向段叔。“你是谁?单于庭百官,我都认得,却没见过你。” 段叔顿时面色涨红,张了张嘴。“我……我是单于客卿。” “如果我记得没错,客卿只是客人,没得到主人邀请,不能轻易说话吧。” 段叔的脸颊抽了抽,渐渐由红转白,眼神有些绝望,无奈地看向了於单。 於单微微欠身。“段君是我的客卿,代我发言,可以吗?” 左骨都侯嘴角微挑,抚须不语。 有人起身,大声说道:“左贤王不亲自发言,是看不起我等,还是不会说话?” 於单面色一红,刚要说话,段叔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挺身而起。“单于贵重,岂能轻易开口?你又是谁,在单于和左右骨都侯面前放肆,还知道尊卑贵贱吗?” 那人顿时大怒。“一个卑贱的汉儿,竟敢在我面前放肆,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一边骂,一边拔剑,大步走来。 段叔大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延年及时伸出手,托住了段叔的背,轻声说道:“站稳!不要退!” “啊?”段叔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就听到“呯”的一声,提剑冲来的匈奴人像是被牛撞了一般,飞了出去,穿过帐门,在大帐外轰然落地。 帐上尘土飞扬,帐中一片死寂。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赵延年收势,掸了掸袖子,转身看向左骨都侯,淡淡地说道:“请教左骨都侯,这人是谁,又是受谁的指使,竟敢在单于面前拔剑?” 帐外倒地的匈奴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萎靡地倒了下去,不时的抽搐一下,像是死了一般。 左骨都侯面色发白,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知道赵延年是右骨都侯所说的汉家勇士,於单的天命,今天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见见赵延年,杀杀他的威风。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赵延年虽然抢先出手,直接击飞了为他发声的匈奴贵人,还暗指是受他指使,欲对於单不利。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没看清赵延年是怎么出手的,甚至没看清赵延年是怎么从於单身后走到於单面前的,只觉得眼前一晃,赵延年就已经击飞了对手。 这是什么武艺? 他征战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艺。 他虽然心中震骇,却还是迅速冷静下来,淡淡地说道:“我们匈奴人就是这样,有话直说,毋须别人指使。足下好武艺,但这里不是战场,还请足下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赵延年嘴角轻挑。“既然不是战场,请诸位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拔剑,免得误会。” 左骨都侯眼角抽搐,怒气勃发,却偏偏不敢喝斥赵延年。 他毫不怀疑,下一刻,被赵延年击飞的就是他。 大帐中再次死寂,无数双目光盯着赵延年和左骨都侯。 过了一会儿,右骨都侯站了起来,哈哈一笑,来到赵延年身边,一边推着赵延年回去,一边说道:“诸位,这位也是单于的客卿,眼下负责保卫单于,尽忠职守,是个靠得住的人。有他在单于身边,没人能伤得了单于。”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 右骨都侯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就像有人想对於单不利似的。 赵延年回到於单身后,右骨都侯转身,拍了拍手。“行了,说回正题,你们关心的,不就是什么时候回漠南王庭,以及起兵汉塞吗?今天就把这事说清楚。” 第71章 错位 赵延年回到於单身后,静静地站着。 一旁的秦苏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然后挺直了身躯,按紧了剑,目光扫视全帐。 於单微微侧过脑袋,向赵延年点头致意。 不得不说,赵延年这一击很及时,也很有效,一下子就镇住了所有人。 包括左骨都侯在内。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左骨都侯的恐惧,心中舒畅无比。 原来你也会怕。 段叔也恢复了镇静,重新站稳身体,俯下身,和於单耳语了几句,起身走到大帐中央。 火塘里的火照亮了他的脸庞,熠熠生辉。 “诸位担心的问题,单于早有计较,之前也和右骨都侯商量过,想必他也已经通报了诸位。不过,既然诸位这么不放心,不妨在这里再说一遍……” 赵延年眉心微皱,觉得段叔这几句话说得不妥。 你这是指责右骨都侯故意隐瞒吗? 右骨都侯几乎是目前单于庭唯一支持於单的权贵,就算他也想回到漠南王庭,也想劫掠汉境,你也不能将他往对手那边推吧。 他偷偷看了一眼右骨都侯,果然发现右骨都侯的脸色不太好看,一丝笑容也没有,眼神阴森的看着段叔的的后背。 段叔浑然不觉,继续高谈阔论。 “匈奴与汉,本是兄弟之国。既是兄弟,自当和睦相处,是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一个匈奴人站了起来,扬扬手,喝道:“你这汉子,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听不懂。” 其他人也出声附和,却没有一个人拔剑,更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声音虽然大一点,态度还算收敛。 赵延年愣了一下,没觉得段叔说的有什么难懂的。 转念一想,忽然反应过来,段叔刚才这几句不是匈奴话,而是汉语,难怪匈奴人听不懂。 於单身连的几个人大多懂汉语,至少能听得懂,说话时经常是汉语杂着匈奴语,习惯了。可是这些匈奴人却不习惯,见段叔说着说着,突然冒出几句汉语来,顿时怒了。 段叔也反应过来,连忙用匈奴语解释了一通。 匈奴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段叔很尴尬,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什么可笑的。 赵延年想了想,也笑了。 跟匈奴人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确有点可笑。 你也不想想匈奴人的大英雄、精神偶像冒顿是怎么上位的,弑父啊。 段叔是想用汉人的忠孝仁义来教化匈奴人,可是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不是一两年就能实现的。 当然,此刻的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汉高祖是怎么对待老爹和大哥的,文帝、景帝又是怎么对待宗室的,大家也看在眼里。 淮南案、七国乱,都是震惊天下的大案、要案,匈奴人也略知一二。 於单还没坐稳单于大位,你就说这些礼义道德,匈奴人能给你好脸色? “匈奴和汉是兄弟之国不假,可是和睦相处,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左骨都侯一手抚着胡须,一手轻按,示意众人安静。“你别忘了,你们汉人的军队刚刚偷袭了我们的河南地。这是和睦相处的样子吗?” 有人大声附和。“就是,无耻的汉人,抢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还有脸说兄弟之国。” 又有人大声说道:“你怕不是汉人派来的奸细吧?” “我看像。” “什么像,根本就是。左贤王被他骗了,还当他是好心。” “……” 眼看匈奴人又鼓噪起来,左骨都侯含笑打量着段叔,眼神讥诮。 右骨都侯低着头,打起了瞌睡。 於单面红耳赤,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又闭上了。 段叔孤零零地站在中央,显得很是无措。 赵延年心中暗自感慨,这队伍,不好带啊。 实力本来就不行,还内斗。 扩大到整个匈奴,也是如此。 明明整体实力不是汉朝对手,内部还争权夺利,怎么可能赢。 难怪他们被卫霍横扫,虐成了渣。 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见段叔被逼到了墙角,赵延年心中不忍,咳嗽一声:“诸位,以长城为界,可是冒顿单于与汉家天子的约定。河南地在长城之内,本来就是汉朝的土地。” “冒……冒顿单于?”刚才叫得最凶的那个匈奴人愣了一下,看向左骨都侯。 很明显,他对冒顿单于有点怕,也不清楚冒顿单于是否和汉家天子有过类似的约定。 左骨都侯眉心微蹙,沉吟道:“可是自汉朝立国以来,河南地一直是我们匈奴人的土地……” 段叔也缓过劲来,立刻反驳。“左骨都侯有所不知,河南地虽然被匈奴人占着,却不合约定。汉朝文皇帝即位之初,曾与冒顿单于相约,河南地是汉地,匈奴人不宜居住,后来又派兵驱逐右贤王出境。冒顿单于也是认可的。” 左骨都侯眉头皱得更紧。“这么说,左贤王是不打算回漠南王庭,也不想夺回河南地了?” 段叔看向右骨都侯,右骨都侯却低着头,根本不理段叔。 段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说道:“单于从来没有说不回漠南王庭,而是要等一等。” 左骨都侯立刻追问道:“等到什么时候?” “等正月之后。”段叔冷笑一声。“等诸王来朝,承认单于大位之后,这是当初就说好的。” “是吗?”左骨都侯转头看向右骨都侯。“和谁说的?” 右骨都侯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段君,你大概是误会了。我说的是左贤王答应回漠南王庭,同意诸位向汉人讨回公道,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单于之位,可不是等他继承了单于之位再回漠南王庭。” “你……” 右骨都侯扫了段叔一眼,寒光迸现,一下子就吓住了段叔。 段叔面色煞白,咽了一口唾沫,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右骨都侯站起身来,接着说道:“现在已经是十月,如果等正月之后再启程,等到了漠南王庭,也是春天了。春天马瘦,如何出征?” “对嘛。”左骨都侯一拍手掌,大声表示赞同。“就应该现在就走,到了漠南王庭再选定单于,然后立刻出兵,夺回河南地。我听说汉人正在修筑城池,再不去,可就晚了。” “对,现在就去。” “没错,漠北王庭太冷了,没法过冬。” “……” 匈奴人大呼小叫,气氛高涨。 段叔狠狠的瞪着右骨都侯,却不敢说一句话。 於单面色通红,气息也粗了。 赵延年见状,知道今天谈不出结果了。 右骨都侯临阵变卦,背刺於单,匈奴贵人们已经整体站到了於单的对立面,还谈个屁。 他冲着帐外的乌屠使了个眼色,俯身在於单耳边说道:“单于,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於单六神无主,正急着逃离,闻言立刻起身。 左骨都侯一直盯着於单,见状立刻阻拦。“左贤王这是要去哪里?” 於单还没说话,赵延年上前一步,伸手按在了左骨都侯的肩膀上,左手拇指轻按左骨都侯的颈动脉,沉声道:“单于身体不适,要暂时离开一下,请左骨都侯带路。” 第72章 匈奴人生活不易 左骨都侯大怒,双目圆睁,抬手想推开赵延年。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臂失去了知觉,就像被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压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大惊失色,再次用力,连整个身体都歪了,手臂还是抬不起来。 他惊恐地看向赵延年,却发现赵延年眼神如刀,杀气腾腾,不禁心中一紧。 “大胆,竟敢对左骨都侯无礼。”两个甲士冲进大帐,剑指赵延年,厉声喝斥。 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左骨都侯,等着左骨都侯下令。 左骨都侯脸色发青,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张不开口。 赵延年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不仅沉重如山,更像是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说话,“杀了他”三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就连怒视赵延年都有些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 无边的黑暗笼罩而来,似乎要将他吞没。 赵延年眉头一皱,低喝一声。“秦苏!” “在!”秦苏拔剑出鞘,挡开一个甲士的剑,顺手一抹,割开了他的脖子,随即挥剑猛刺另一个甲士。 那个甲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秦苏刺中脖子,顿时鲜血如注。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时,帐外呼喝声大起,乌屠三人已经动了手,连杀数人。 紧接着,桀龙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都给我把剑放下,退出去,否则格杀勿论。” 直到此时,赵延年的心才算定了下来。他松开了左骨都侯的颈动脉,轻声说道:“左骨都侯,如果你不想死在这儿,最好能送我们出去。” 左骨都侯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知觉,那座无形的大山也消失了,眼前渐渐亮起来。 他长出一口气,喘息道:“好……好。” 赵延年伸手一拨,将左骨都侯拨得转了个身,推到身前,另一只手拔出了战刀。 “走!” 左骨都侯不敢轻举妄动,像木偶似的一步步向前移。 赵延年紧跟其后,秦苏和段叔护着於单,跟在赵延年后面。 出了几,乌屠带着索图里和阿里合迎了过来,与赵延年等人汇合,一起向帐外走去。 桀龙坐在马背上,扫视了一眼现场,看到父亲右骨都侯不在於单身边,先是一惊,随即又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右骨都侯,知道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单于,上马。” 於单战战兢兢的上了马,在桀龙的保护下,轻驰出营。 赵延年按着左骨都侯的肩膀,冲着人群中的右骨都侯大声说道:“右骨都侯,我代单于请左骨都侯回去聊聊,这里就交给你了。” 右骨都侯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赵延年挟持着左骨都侯上了马,向桀龙、於单追去。 出了左骨都侯的营地,赵延年才松开了手,还左骨都侯自由。“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这几位都是射雕手,取你性命很容易。” 左骨都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小子,你这是什么巫术?” “不是巫术,是武术。”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不再搭理左骨都侯,策马向前。 乌屠等人押着左骨都侯,紧紧跟上。 —— 过了一会儿,赵延年与桀龙、於单会合。 於单看了一眼左骨都侯,对赵延年说道:“今天真是亏了你,要不然,我怕是要死在左骨都侯的大帐里了。”又对左骨都侯说道:“左骨都侯,你可真狠啊,居然想杀我。”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你想多了,我真想杀你,你还逃得出来?” “那帐外的甲士又是怎么回事?” 左骨都侯看向桀龙。“他带来的甲士又是怎么回事?” 於单哑口无言。 左骨都侯接着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如今的单于庭,谁也不相信谁。你虽然是匈奴的左贤王,可是你身边有这么多汉人,谁还让你当单于?” 他瞥了一眼於单腰间的剑。“你想做汉朝的王,可是我们不想。匈奴人是骄傲的天之子,不可能做汉人的臣子。你要是想做,就去汉朝吧,我们选更合适的人做单于就是了。” 於单冷笑道:“你是说左谷蠡王吧?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左骨都侯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贪图好处,才反对你?” 於单怒道:“难道不是?” 左骨都侯一声长叹。“蠢材,你还没看出来吗?我是保护你啊。你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每年入塞劫掠,只是为了好玩吗?草原上产出有限,除了牲畜,几乎什么都没有。不入塞劫掠,怎么生活?” 於单怒道:“和亲不是一样?非得交战,杀那么多人?” “和亲,和亲。”左骨都侯怒了。“和亲的那点财物,能分给每一个战士吗?别说他们了,就连各部大人都分不到一点。现在汉朝皇帝连和亲都不肯,互市又关闭了,我们不去抢,还能怎么办?看着部众不堪穷困,逃往汉地,然后成为汉朝的战士,反过来杀我们?” 於单有些气短。“怎么会……” 左骨都侯怒吼道:“怎么会?你忘了那个你的前任相国吗?他现在就是汉朝的将军,还取了个汉名,叫赵信。卫青杀到龙城的时候,他就是向导。” 於单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赵延年在一旁听着,有些意外。 他知道赵信,也知道他是匈奴人,却不知道他原本是左贤王的相国,桀龙的前任。 听左骨都侯这意思,似乎他们之间还有些过节? 左骨都侯喘了几口气,狠狠地扫视了赵延年、段叔一眼。 “这些年,就是因为你要做仁君,不仅自己不肯大举入塞,还阻挠其他人,搞得部众离心,多少人投了汉朝,反过来帮汉人杀我们。就我知道的,封侯的都有好几个。汉军这几次出塞,都是他们做路,才让我们损失惨重。你说,谁敢让你做单于?” 於单沮丧的低下了头,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 回到单于庭,於单像逃也似的进了自己的帐篷,谁也不见。 赵延年无奈,只得将左骨都侯交给桀龙,先关押起来。 放是不能放的,杀也不能随便杀,只能先关着。 左骨都侯临走时,深深看了赵延年一眼,一声叹息。 赵延年不懂他的意思,也没兴趣懂。他拉着段叔走到一旁,轻声说道:“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段叔一摊手,随即又咬牙切齿的说道:“没想到右骨都侯那老奴竟然敢背叛单于,真是看错了他。这些蛮夷,就没一个忠义之士,都该死。” 赵延年皱皱眉。“别说那些没用的,现在离开战只有一步之遥,不赶紧想办法,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能怎么办?逃吗?” “逃是逃不掉的。”赵延年叹息道:“就我们几个,想越过大漠,逃回中原,可比登天还难。左谷蠡王一直没露面,说不定就在半路上等着我们。” 段叔苦笑。“逃又逃不掉,那还能怎样?战吗?” “顺势而为,答应他们的条件,先回漠南王庭,再做计较。” 段叔眼睛一翻。“怎么,你也同情匈奴人,希望他们劫掠汉境?” 赵延年有些恼火。“我是说先回漠南王庭,再做计较,什么时候说希望他们劫掠汉境了?你读了那么书,圣人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还是说你打算学子路,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舍生取义?” 段叔的脸唰地红了,梗着脖子说道:“舍生取义,孟子所尚,有何不可?” 第73章 大秦锐士 赵延年没有再争。 与愚蠢的人争论,本身就是愚蠢的。 他转身回帐,於单正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腰,驮着背,两眼无神地看着火塘里的火苗。 玉具剑扔在一旁,露出半截雪亮的剑身。 是漂亮的八面汉剑。 赵延年见过不少类似的文物,却还是被这柄剑的美吸引住了。 不得不说,八面汉剑兼具华丽和庄重,有种低调的奢华,不是那后那种妖艳贱货可以比的。在他心目中,能和汉剑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唐横刀。 环首刀是标准的战场制式兵器,朴实耐用,美感略逊一筹。 赵延年走过去,捡起玉具剑,还剑入鞘,放在一旁的兰锜上。又走到於单对面坐下,偷眼看了一下於单的脸。 於单的眼睛有点红,好像刚哭过。 “单于?” 於单吸了吸鼻子,露出勉强的笑容。“赵卿,今天多亏有你,否则……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赵延年轻声叹息。“单于,恕我直言,左骨都侯应该没有伤你之心。” 於单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是的,如果他想杀我,根本不必和我见面。他是想吓唬我,逼我就范。你说,我应该听他们的吗?” “应该。” “应该?”於单抬起头,盯着赵延年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做任何事都要讲火候,否则很难成功。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单于的想法很对,时机却没到,想说服他们,恐怕不容易。不如顺势而行,等他们吃了苦头,再做也不迟。” “你也觉得我的想法对?”於单有点惊喜。 “我之前就和相国说过,也和段叔说过,匈奴人最终不是汉人的对手,回到漠北是必然的。” “匈奴人不是汉人的对手?”於单有点不高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赵延年多少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於单想迁到漠北的单于庭是因为清楚双方实力,这才避汉军锋锐,躲到漠北来。可是看他这意思,他似乎并不这么想? “我想迁到漠北王庭,是因为这里是匈奴人的龙兴之地。与汉朝保持距离,也可以避免冲突,而不是畏惧汉军。”於单站了起来,怒视着赵延年。“你觉得我是懦弱之人?” 赵延年一时无语,神情尴尬。 他真没想到於单是出于这个目的才迁到漠北王庭。 他也没想到於单和其他匈奴人一样,坚信匈奴人更强,汉军不足以构成威胁。 这么一说,他的退让倒显得更加难得了。 略一思索,赵延年欠身致意。“是我见识短浅,低估了单于,请单于恕罪。” 於单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赵延年会这么直接的认错,又这么正式的道歉,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了。 他有点窘迫地挥了挥袖子。“算了,你是……又不是谋士,对情况不了解,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的。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眼下时机的确不太合适。我刚继承单于大位,功业未成,他们不信我也是正常。” “单于英明。”赵延年随口拍了个马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只要能让於单答应去漠南王庭,化解当前危机,他不介意说点好听的。 “且!”於单脱口而出,随即又尴尬地挥挥手。“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再想想。请段卿来。” “诺。”赵延年应了一声,起身告辞。 刚出帐门,乌屠四人就围了上来,热情洋溢。“赵君,你有空吗?” “什么事?”赵延年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 段叔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看起来有点孤单。 “你能给我们讲讲吗,你是怎么将那人打出去的?”乌屠说道:“我听秦苏说了当时的经过,可是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他没看清,你能不能再给我们展示一下。” 赵延年扫了他们一眼,抬抬下巴。“秦苏,你去请段卿进帐,单于要见他。” “好的,好的,你等我回来再说。”秦苏按着剑,快步向段叔走去。 他和段叔说了两句,没等段叔回答,又匆匆赶了回来。 段叔的脸色不太好看,回头看了一眼赵延年,甩甩袖子,大步流星的进了大帐。 赵延年也没理他。 他现在有点烦段叔,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孩子气的使性子,恶心!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一脚将他踹出去。”赵延年轻描淡写的说道。 “就这么简单?”乌屠一脸怀疑。 “就这么简单。”赵延年推开他们,打算回去休息。 乌屠等人追了过来,秦苏说道:“赵君,你当时明明站在单于身后,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单于前面?” “当然是从单于身边走过去的。” “我怎么没看见你走过去?” “那是你的问题。我不从他身边走过去,能飞过去不成?”赵延年瞅了秦苏一眼,笑道:“你今天那一剑不错,一式双杀,精彩。” 秦苏既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头。“我也就这一式,家传的,从小就练。” “就应该这样。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只有烂熟于心,才能出手就有,就算对方有防备也没用。” “什么,你还有这一手?”乌屠等人惊讶地看着秦苏。 “怎么?我还不能有点保命的本事?”秦苏傲骄的抬起头。“再怎么说,我阿爷也是大秦锐士,我阿爸能在草原上活下来,还娶了我阿妈,凭的都是真本事。” “咦——”乌屠三人齐声表示鄙视。“刚夸你两句胖,你还喘上了。” “你阿爷是大秦锐士?”赵延年也好奇。 “嗯,他原来是宫里的卫士,跟着太子扶苏镇边。后来太子死了,他就逃到草原上了。我名字里的苏就是扶苏的苏,我阿爷起的。他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说到了地下,还要去做太子的卫士。” “和你一样的人多吗?” “那怎么可能。”秦苏昂起头。“大秦锐士总共也没几个人,当年跟随太子扶苏戍边的也就四个人,三个战死,只有我阿爷逃出来了。” “战死?”赵延年很奇怪。“扶苏不是自杀的吗?怎么还死了三个锐士?”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阿爷是这么说的。” “你阿爷没传其他的剑法,就这一式?” “一共有七式,传给我阿爸了。我阿爸刚教我了一式,就死了。” 索图里忍不住问道:“这么厉害的剑术,你阿爸为什么不一起传给你?” 秦苏摇摇头。“我阿爸说,学会一式,才能学下一式,要不然没用。平时练得好看,到了战场上用不出来,还不如只会一式。就像赵卿说的,不用想,出手就有。” “可惜。”乌屠摇摇头。 “其实也没啥可惜的。”秦苏叹了一口气。“草原上重骑射,剑术再好也没啥用。我阿爸学全了七式,却用不上,只能去给商队做护卫,赚点养家的钱。如果不是这次挑选精锐,我也不会成为单于的卫士。” 赵延年若有所思。 秦苏说得没错,草原上还是以骑射为主,短兵相接的机会不多,剑术之类的没有用武之地。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於单身处险境,有必要加强贴身防卫的力量,像秦苏这样的剑术高手越多越好。 有必要找桀龙商量一下。 “乌屠,你带着索图里、阿里合守着单于,我和秦苏去找相国,商量点事。” 乌屠点头答应,带着索图里、阿里合走了。 第75章 你不配 桀龙正陪着左骨都侯说话。 虽然左骨都侯是俘虏,但桀龙却没敢将他当俘虏看,恭恭敬敬,比侍候他阿爸右骨都侯还要礼貌。 此时此刻,坐在正席上的左骨都侯表情温和,与刚才宴会上的他截然不同。 看到赵延年进帐,他甚至含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 赵延年拱手还礼,走到桀龙身后,低声说道:“相国,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很急吗?” 赵延年眨眨眼睛。“倒也不是非常急,但早点安排,总是好的。” 桀龙会意,起身向左骨都侯打了个招呼,跟着赵延年出帐。 赵延年指着秦苏,将自己的想法轻声说了一遍。 “大秦锐士?”桀龙有些诧异。“很厉害吗?” “当年秦军中的精锐,不少人后来成了始皇帝的贴身卫士,秦苏的阿爷就是保护太子扶苏的。” 桀龙吃了一惊。“这么厉害?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看向秦苏。“不过我记得你阿爸,他是做马贼的吧?剑术很好,就是骑术差一点,好像是被射杀的。” 秦苏面红耳赤,偷偷看了一眼赵延年,低下了头。 赵延年装作没看见。“大秦锐士本来就不多,相国没听过也正常。不过,大秦崩溃之后,流落到草原上的秦军将士应该不少,他们的子弟应该多少懂一些剑术、阵法,再加上新降的汉军士卒,挑选百十人应该不成问题。单于身边只有我们几个,实在太单薄了。” 桀龙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有这样的想法。上次在浚稽山,见识过步骑协同的威力后,我就想多招一些擅长步战的士卒了,只是一直没抽出时间。回头我和赵归胡说一声,这件事安排他去办,你直接找他就行。” “好。” 赵延年拱手告辞,却被桀龙伸手拽住了。 “我找到那个工匠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和他见个面,说一下你要什么样的兵器?” 赵延年大喜,满口答应。 多事之秋,他的确需要一两件趁手的兵器。 —— 於单和段叔对面而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有点尴尬。 与左骨都侯见面之前,他们商量了半天,热情洋溢,斗志昂扬,结果真见到左骨都侯,被左骨都侯一吓,全慌了,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 “那个……赵卿和你说过汉匈优劣?”於单咳嗽一声,率先开口,打破了难堪的局面。 段叔一愣。“啊……啊,说过。” “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有,又没有。” 於单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得有道理,是因为事实和他说的很接近。”段叔渐渐恢复了平静,从容起来。“说得没道理,是因为单于和他说的匈奴人不同。” 於单眼神闪烁,盯着段叔。 段叔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先端了一杯给於单,自己也拿起一杯,接着说道:“单于可知,一向据城而守的汉军为何突然凶猛起来,主动出击?” 於单呷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因为……换了天子?” “天子登基已经十多年了。几年前,在马邑,他还打算伏击老单于,结果无功而返。之后几年,他一直没有出兵。”段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追问。“为何这两年,汉军突然主动出击?” 於单茫然地看着段叔,不知所措。 段叔放下酒杯,慨然道:“因为汉朝有一个董夫子,上天人三策,从此改变了汉朝国策。他们不会再和亲了,而是选择主动开战,为他们的高皇帝复白登之仇。” “董夫子?不是你的老师吗?” “是的。” “他这天人三策究竟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改变汉朝国策,要与我匈奴开战?” “天人三策的主要内容就四点:天人感应,大一统,独尊儒术,以及以德治国。” “这不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些吗?” “没错,就是我和单于说的那些。”段叔挺直了腰杆,慷慨激昂。“董夫子以儒术辅汉朝天子,我以儒术辅单于,要在草原上行王道,致单于为尧舜。” 於单连忙摇手。“段卿言重了,我怎么敢奢望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 “孟子说过,尧舜也是人。” 於单咂了咂嘴,决定不和段叔争论这样宏大的问题,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困境比较好。能不能成为圣人以后再说,眼下势单力孤,又和左骨都侯闹翻了,随时有送命的可能。 “依你之见,是接受他们的要求,到漠南王庭再继位,还是在这里?” 段叔顿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抚着胡须,沉默不语。 於单有点急了。“段卿,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有什么不能说的?” 段叔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是建议坚持在这里的,可是现在情况有变,赵延年俘虏了左骨都侯,又将右骨都侯留在了那里,不答应就是撕破脸了。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暂退一步,以和为贵……” 不等段叔说完,於单打断了他,没好气的说道:“你也赞成去漠南王庭?” 段叔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於单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又猛地站住,仰起头,一声长叹。 “也罢,听你的,去漠南王庭继位,然后出兵。让他们看看我是不是单于的子孙。” 段叔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 “你去见左骨都侯,转达我的意思。”於单甩甩袖子。“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段叔抬起头,看看於单,脸色为难。 於单却不看他,转身进了后帐,将自己摔在铺着厚厚皮毛的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 段叔一个人枯坐了片刻,无奈起身。 —— 桀龙坐在案前,用力切着肉,两手都是油腻,嘴里也塞得满满的。 段叔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心里一阵阵犯堵。 如果不是强忍着,他随时可能吐出来。 “你们想好了?”桀龙咽下嘴里的肉,端起酒杯,瞥了一眼段叔。 “想好了。” “不再变了?”桀龙喝了一大口酒,歪了歪嘴角。“几万人一旦起程,可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惹恼了他们,他们是会翻脸杀人的。” 段叔脸皮发烫。 桀龙这分明是说他们没主张,随时会变。 “不再变了。”段叔咬牙切齿的说道。“我能见左骨都侯了么?” “他不见你。”桀龙说道,又低下了头,继续胡吃海塞。 段叔一愣,脸涨得通红。“为……为什么?” “你不配。” “……”段叔霍然起身,手按剑柄,怒视着桀龙,横眉冷对。 桀龙眼皮上抬,翻了个白眼。“你跟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 他擦了擦手,又说道:“他要见单于,听单于亲口对他说。” 段叔狠狠的瞪着桀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才松开了剑柄。 “好,我去向单于汇报。” 说完,转身出帐。他走得太急,险些踢翻摆满酒肉的矮桌。 桀龙连忙伸手按住,不屑地撇了撇嘴。 “鼠辈,就凭你也想见左骨都侯?万一吓出尿来,岂不薰死人。” 第75章 铁匠 当晚,赵延年下值,回到帐篷时,赵归胡、仆朋已经回来了,正坐着闲聊。 孙贾也在,静静地听着,不说话,看起来不太很开心。 见赵延年入帐,他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搞得赵延年很不自在。 “你们这是……” “你今天又露脸了,我们跟着沾光。”仆朋迎了上来,拍着赵延年的手臂,乐得合不拢嘴。“你是不知道,刚才乌屠看到我们时那个客气,比见到他亲爸都乖。” 赵延年恍然,笑笑没说话。 不用说,乌屠他们在他这儿没问出什么,立刻跑去赵归胡、仆朋面前打听消息了。 在此之前,他还仗着是右骨都侯的亲信,有意无意的排挤赵归胡和仆朋。 “说说,怎么回事。”赵归胡伸手示意,请赵延年坐在最中间。 赵延年连忙推辞。 在别人面前,他或许会争一争,在这个帐篷里,尤其是在仆朋和赵归胡面前,他绝不会坐在主席上。 这是他的家人。 谦让了一番,他靠着仆朋右侧坐下了,赵归胡会意的坐在那一边。 仆朋开心得像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 王君曼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快说说,怎么回事?”赵归胡再次催促。 赵延年就将护卫於单去见左骨都侯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当时只想着怎么保护单于的安全,没想太多。现在看来,将左骨都侯带回来,多少有些冒失。” 赵归胡想了想。“虽然有些冒失,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按他的说法,恐怕已经有了兵变的想法,而我们却一点准备也没有。带回来,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仆朋也说道:“没错,说起来,他们都是挛鞮氏的子孙,可真要是翻了脸,比谁都狠,说杀人就杀人。单于怎么了?照杀不误。你们汉人说匈奴人野蛮,也的确没说错。”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汉人为了权力,也一样杀得血流满地。”赵归胡不紧不慢地说道:“延年,你估计单于接下来会怎么做?” “不清楚,我看他已经乱了阵脚,根本拿不出主意。” 赵归胡直起腰,拍拍膝盖。“是啊,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主见,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仆朋说道:“真要是去漠南王庭,我们这几天又白忙了。” 赵延年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征召的中原人,大多在这里定居多年,有的甚至建起了屋子,开辟了土地。让他们守卫单于庭没问题,让他们跟着去漠南王庭,可就没几个愿意了。” “这样啊?”赵延年有点傻眼了。 “的确是这样,我也听说了。”孙贾附和道。 “你这两天在忙什么?”赵延年转向孙贾。 名义上,孙贾是他的奴仆。实际上,他们算是合作伙伴,一起来找张骞的。只是到了单于庭后,一直没有相关的消息,他又有事在身,顾不上孙贾了。 “我这几天也没事,就在附近转转,看到不少房子,还有一些麦田,都被雪盖着。” “这儿有汉人的房子?” “有,只是离得比较远。”孙贾画了个草图。“不仅有麦田,还有工坊,好多中原来的工匠都聚集在那里,每逢初一、十五,还会有集市。” “那打听到张骞的消息了吗?” “有人说见过,但是有些时日了,最近没听说。”孙贾顿了顿。“就像是……突然就不见了。” “突然?”赵延年品着其中的味道,觉得有些不对劲。 “嗯。我怀疑,有可能是被害了,说不定是给老单于陪葬了。听说老单于很欣赏他,说他忠于职守,不忘故主,是个英雄。” 赵延年头皮一紧,半晌才道:“我明天去问问。” —— 次日,赵延年带着那两块陨铁,来到桀龙的帐篷,约他一起去见工匠。 桀龙让他等一下,先叫来乌屠,让乌屠带上两百骑。 赵延年笑道:“有必要吗?” “那作坊有点远,小心点没坏处。”桀龙想了想,又道:“最近单于庭不太平。真要遇上伏兵,就算你武艺再好也没用,还是多带点人安全。” “行吧。”赵延年没有坚持。 他也清楚,真遇上几十上百人,他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跑。 武术不是巫术,不能撒豆成兵,以一当百。 相比之下,反倒是骑射有点可能。 像赵归胡那样的神箭手,是可以凭借着射程和精准度的优势以少胜多,吊打几十人的。 等乌屠调集好骑兵,一起上了路,借着闲聊的机会,赵延年问起了老单于的葬礼。 老单于其实还没葬,要等各部诸王一起来,举行仪式之后,才能送往龙城安葬。 龙城是匈奴人的祖坟所在,单于一般都葬在那里。 “殉葬?”桀龙转头看着赵延年,神情有些不快。“你真把我们匈奴当野蛮人了?我们好多年不用人殉葬了。就算殉葬,也应该是亡者最喜欢的女人、侍童之类,哪有用一个汉人殉葬的。”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没用张骞殉葬最好了。 “那你知道张骞的消息吗?” “不在坑里?”桀龙回头叫来了乌屠。“你知道张骞关在哪里吗?” 乌屠说道:“之前听说是关在北山那边,现在不清楚。单于死之前,大巫师为他祈福,放过一批人,或许放了也有可能。具体的,要去问大巫师才行。” “你现在就安排人去问,如果张骞还在,就带过来。如果不在,问清楚去哪儿了。” 乌屠答应了一声,叫过两个骑兵,让他们赶去北山。 安排完,桀龙问道:“你还真想回中原啊,单于待你这么好,你就一点不动心?” “受人之托,不能食言。”赵延年推脱道。 “那你回到中原之后,不顺心的话,再回来吧。只要有我桀龙在,草原永远有你的帐篷。” “多谢国相。” “别这么客气。”桀龙叹了一口气。“我听段叔说,你们中原人太多,就算是人才,如果家世一般,没人提携,想富贵也不容易。除非……” 他忽然笑了起来。“除非你有个漂亮的姐姐或者妹妹。” 赵延年笑笑,没接他的话。 他知道桀龙是调侃卫青。 匈奴人被卫青打惨了,又不肯承认,就想着法的寒碜卫青,强调他是靠着姐姐卫子夫的裤腰带上位的。 其实这也正常,人之常情嘛。 太史公也在他的巨着里阴阳卫青、霍去病,将他们归于佞幸一类。 说着闲话,骑着马,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山谷。 从方位看,好像就是孙贾说的那些中原人聚居地之一。 正如孙贾所说,一进山谷,赵延年就看到了房子,沿着山脚下,星罗棋布。有的只是两三间土屋,有的则不仅前后几进,还有不小的院子。院里有狗,听到人声,发出狂吠。 他没看到麦田,可能是被积雪盖住了。 山谷中央有一条河,被冻住了,上面全是雪,只能隐约看出轮廓。 向山谷里走了几里,在一个石屋前,桀龙勒住了坐骑。 “就这儿。” 赵延年跟着下马,随即看到了一个生着火的石坑,两个男子正拢着袖子,蹲在火旁,扭着头,看向桀龙和赵延年一行。 “怎么,不认识我了?”桀龙摇着马鞭,笑道:“老狗,小狗,还不过来行礼,我给你们送钱来了。” 两个男子站起身来,年纪轻的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年纪长一些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了过来,抚胸行礼。“原来是相国大人,你安好。可有些日子没看到了你了,听说浚稽山一战,你大破右大将,可威风了。” 桀龙尴尬地一笑,摆摆手。“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你们中原的少年英雄。他想打两件兵器,我就推荐你了。”说完,对赵延年使了个眼色。“你跟他说。” 赵延年上前,拿出陨铁,摆在案上。 “我想打一个矛头,你看够吗?” 铁匠瞅了他一眼。“用这么好的铁打矛头,有点可惜了,不如打成剑。” “为何?” “矛用得少,剑用得多。”年轻铁匠走了过来,看看木盒里的陨铁。“只有矛头还不够,还要配上好的矛柄,否则没什么用。就算找到了好的矛杆,上了战场,也不如剑方便。万一丢了,岂不可惜。” 他抬起眼皮,打量了赵延年两眼。“除非你在矛上有特殊的本事,能以矛为主兵器。” 第76章 断人财路 用什么样的兵器,赵延年早就想好了。 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他还是希望用矛。 剑的确方便携带,但是上了战场,还是长矛更有用。 他两世习武,用功最多的兵器也是枪,矛在他的手中,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特殊的本事谈不上,保命的手段倒是有几招。”赵延年面带微笑。“你有配得上的矛柄吗?” 年轻铁匠有点犹豫,看看赵延年,又回头看看父亲。 一看这情形,赵延年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手中有好的材料,只是舍不得拿不出来,或者不想贱卖了,或者不想落到不识货的人手中。 “矛来!”赵延年伸手。 一个卫士递过来一柄长矛。 赵延年接矛在手,身体微微下蹲为马步,振动矛杆,随即变成弓步,挺矛前刺。“唰唰”几声,石板墙上出现了几个白点。 年轻铁匠撇了撇嘴,刚想说话,被老铁匠抬手拍了一下后脑勺,生生打了回去。 老铁匠咳嗽了一声。“好本事。矛柄是有,只是来之不易。” “我可以多给钱。”赵延年说道。 桀龙沉下了脸,不满的喝道:“老狗,我桀龙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有好东西就拿出来,不会亏待你。这位赵君是我的好朋友,不管要多少钱,我都给了。” 赵延年连忙推辞。“相国,不必……” 桀龙不由分说,按住赵延年的手臂,眼睛一瞪。“铁都是我送的,再送矛柄算什么?” 老铁匠听了,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好,就依相国所言,用最好的材料。” “要几天?”桀龙问道。 赵延年也想知道答案。於单随时可能启程去漠南王庭,耽误了可不行。 老铁匠思索片刻。“五天。” “给你三天。”桀龙招招手,从侍卫手中取过一个羊皮荷包,往老铁匠手中一扔。“够不?” 老铁匠打开荷包,看到金灿灿的亮光,顿时眉开眼笑。“够,够,嫌多了。” 赵延年也吃了一惊,打造几件兵器而已,用得着这么多钱? 那荷包虽然不大,里面装的却是金饼,至少有三块。 “这老狗父子手艺一绝,值这个价。”桀龙看出了赵延年的不解,嘿嘿一笑,又让人将自己带的陨铁拿过来,对老铁匠说道:“一模一样,打一件长矛,剩下的做一把短刀,上次你做过的。” 老铁匠乐呵呵的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还能有剩的。” “剩下的打成箭头。” 三言两语谈好要求,桀龙引着赵延年往前走。“我带你看看附近的风景。” 赵延年不解。“不赶紧回去吗?单于身边……” “单于躲在帐里不出来,用不着你我。”桀龙的笑容消失了,愁容满面。“我好容易说服了左骨都侯,只要他同意回漠南王庭,这单于之位就算保住了。他倒好,连见左骨都侯一面都不敢,躲在帐里不见人。” “单于年轻,觉得丢了面子,一时抹不开,也很正常。段叔呢?他没去见左骨都侯?” “去了,没见着,左骨都侯不想见他。”桀龙哼了一声。“本来那几个老家伙就觉得段叔教坏了单于,哪里还愿意跟他谈。” 他顿了顿,又道:“我猜,他们可能起了杀心。” 赵延年心中一紧。“杀单于?” 桀龙摇摇头。“杀段叔。对他们来说,单于年轻,还能教得好。段叔是祸根,不能留。” 赵延年无语。 这是匈奴人内部的事,轮不到他一个汉人来插嘴。 他不像段叔,已经彻底入戏,不能自拔。 客卿也是客,迟早要走的。 —— 铁匠铺内,老铁匠拽着年轻铁匠的衣领,将他拖到石板前墙。 “睁大你的眼睛看,这是什么?” 年轻铁匠很委屈。“不就几个白点吗,连石板都没破,有什么了不得的。” 老铁匠眼睛一瞪,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再仔细看。” 年轻铁匠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脸,大声说道:“再看也是白点。” 老铁匠气得一跺脚,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件已经打造好的矛头,塞到年轻铁匠手中。“你蹲这儿,在墙上敲,敲出一模一样的北斗七星,我就把这铁匠铺传给你,让你当家。” “北斗七星?”年轻铁匠愣了一下,回头再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刚才居然刺了七下?我还以为就两三下呢。” 石墙上看似杂乱无章的七个白点,果然构成了北斗七星,斗柄朝上,略微偏西。 “想不到吧?”老铁匠冷笑道。 “还真是,和晚上的星一模一样。”年轻铁匠有点服气了。 老铁匠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这石板又不厚,戳破它很容易,要在上面刺出白点,又不戳破石板,这才是本事。这几下又快又准,堪称神技。”他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远处的人群。“汉朝要完了,这厉害的人留不住,为匈奴人卖命。” “阿爸,你也不是到草原上来了……” 老铁匠面色一沉,抬手又是一下。“叫什么阿爸,叫阿翁。” 年轻铁匠险些被拍在地上,却不敢回嘴。“诺。” —— 眼前的一切让赵延年大感吃惊。 沿着山谷向前走了两三里路,看到了近百户人家,还没有到头。 山谷深处,依稀还能看到屋顶。 “这里究竟有多少秦人?” “不清楚。” “不清楚?”赵延年转头看着桀龙,心想你这个相国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们匈奴又不像你们汉人,每年统计户口。就算统计,也不会统计秦人。”桀龙勒住了坐骑,用马鞭指着远处。“我也没想到单于庭附近会有这么多秦人,是到了单于庭之后才知道的。” 赵延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匈奴人随水草而居,的确没有统计户口的习惯,可能也没这能力。 “像这样住满了秦人的山谷,还有多少?” “也不清楚,还没来得及查,应该不少。” “……”赵延年无语。 “段叔有个建议,把这些秦人编户,让他们来筑城,再建几个粮仓,以后就不用担心白灾了……” 桀龙说起段叔,表情有些复杂,赵延年不禁问道:“相国,你不喜欢段叔,只是因为他是读书人吗?” 桀龙咂了咂嘴。“我也说不清,其实草原上的汉人不少,读书人也有一些,因为识文断字,还会算账,有时候还能帮着出出主意,挺受欢迎的。段叔刚来的时候也这样,我们都很喜欢他,直到后来……” “他教单于读书?” “不是,教单于读书也不是坏事,多读一些你们汉人的书,了解一些你们汉人的故事,总比我们只能听长辈讲故事好一些。可是他教单于行王道,就有点不合适了。” “行王道……不好吗?” 桀龙转头看着赵延年,眨了眨眼睛,却转了开去。“你知道草原上的官不论大小,都没有俸禄吗?” “没俸禄?”赵延年一头雾水,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他到单于庭还没多久,一直以为没到领俸禄的时候。 “我们有自家的牧场,有自家的牧民和牛羊,吃吃喝喝问题不大,其他的就谈不上了。要想得到中原的好物件,要么到边关的集市卖牲畜,要么把皮子卖给到草原上的商人。去集市太远,卖皮子又太贱,总之都不合算,所以只剩下一个选择。” “抢?” 桀龙笑了。“没错,最后的选择就是抢。不过你不要误会,我们不仅抢汉人,还抢丁零人、月氏人,有时候连匈奴人自己也抢。没办法,不抢活不下去。” “不是有和亲吗?” “和亲的那点钱,哪够分。”桀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就算钱多,也不可能分到每一个人头上。不像抢,谁抢到算谁的,抢不到怨自己没本事。” 赵延年琢磨了一下,明白了桀龙的逻辑。 抢劫是生活的必要补充,集体抢劫公平合理,抢到的不用上交,抢不到也不要怨人。 比起少数人得利的和亲,集体抢劫更符合广大匈奴人民的愿望。 段叔劝於单行王道,阻止各部抢劫,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以前是左贤王,只是断左部的财路。现在要做单于了,却是要断所有人的财路。 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 这么一想,段叔的处境的确很危险。 可是,他错了吗? 抛除敌我立场和个人情绪,就事论事,赵延年不觉得段叔做的有什么不对。 团结才是力量,匈奴人不仅与外人斗,自己人也斗,肯定发展不起来。 匈奴最后分崩离析,与其说是被汉人打败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败的。南北匈奴互斗,才是匈奴消亡的主要原因,汉人只是捡了个漏。 那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第77章 官难做 回到单于庭,已是傍晚,天快黑了。 桀龙还有公务要处理,匆匆走了。 赵延年去单于大帐看了一下。 正如桀龙所说,於单躲在大帐里,一天没露面。索图里和阿里合守在帐外,无聊至极,只得叫来本该轮休的秦苏,讨论昨天在北骨都侯营地的事。 秦苏在演示赵延年的身法,但是怎么演示都不对。 他当时就没看清,现在只能瞎猜。 索图里和阿里合不擅长步战,对身法、步法之类的更是一头雾水,看着秦苏比划。 看到赵延年从远处走来,他们连忙停住,站得整整齐齐,向赵延年行礼。 “单于怎么样?” “一天没出来。不过没什么事,我们找理由进去看过了,不像要自杀的样子。” 赵延年的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没笑出来。 於单真没用,杀人不敢,自杀也不敢。 “段叔来过没有?” “中午来了一趟,和单于说了几句话。” 赵延年没有再问,走到帐门口,侧耳倾听。 里面有鼾声,而且很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而且睡得蛮沉的。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现在熬不住了。 “有事找我。”赵延年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唉……唉。”秦苏失望地看着赵延年的背影,咂了咂嘴。 “你们中原人就是小气。”索图里和阿里合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都是自己人,不肯教我们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肯教?” 秦苏没了精神,扬扬手,准备回去休息。 转过帐角,他看到赵延年站在路口,正看着他。他愣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赵君。” 赵延年静静地打量着他。“想学?” 秦苏狂喜,连忙点头。“想。” “每天早晨,鸡鸣即起,找一个树林,穿两重甲,带重剑重盾,去练半个时辰。先在树木稀疏的地方练,等你能在树林中穿行自如,再找更密的地方。直到你能从一人宽的两树之间穿过,还不碰到树,就算成了。” “就这样?”秦苏将信将疑。 “就这样。”赵延年点点头。“你的剑法、步法都没问题,只是练得不够。一步之内看不出来,两步三步以上,就露怯了。” 秦苏突然睁大了眼睛。“是的,我阿爸也这么说过。” “不要对任何人说。” “诺。”秦苏双手抱拳,躬身领命。 —— 回到帐篷,赵归胡、仆朋还没回来,王君曼和阿虎在帐中缝衣服,孙贾在帐外宰羊。 雷电在赵延年的帐篷里站桩,小鹿躺在床上,一个人玩锦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像朵花儿。 “阿弟回来了?”王君曼咬断一根线头。 “阿嫂,你们辛苦了。” “我们辛苦什么,又不用去放羊、挤奶,只是做几件衣服而已。”王君曼招招手。“小鹿,把你阿哥的新衣服拿过去,让他试试看,合不合身。” “唉。”小鹿一跃而起,奔了过来,取过衣服,向赵延年的帐篷跑去。 赵延年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里莫名暖洋洋的。 “雷电……”赵延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没事,半大小子,都这样。”王君曼宽慰道:“他要是和小鹿一样没记性,我反而担心。” “阿嫂,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在中原时,家境如何?” “中原啊。”王君曼停住了手里的活,想了想。“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也就比小鹿大一两岁。对中原所有的印象都是我祖母讲给我听的。听她说的,应该是个大族,后来不知怎的就败落了。” “你读过书?” “读过一点,也是祖母教的。” “还记得是什么书吗?” 王君曼摇摇头。“祖母没说过名字。怎么,你想读书?” “闲着没事嘛。” “怎么不去找段生请教?他可是大儒弟子。” 提到段叔,赵延年不禁苦笑,想了想,就将桀龙说的话告诉了王君曼。除了王君曼,他也想不出能够讨论这件事的人了。 王君曼继续摆弄手里的布,一声叹息。“不管是中原,还是草原上,这种事都是遭人恨的。就算成功了,最后也不得好死。段叔是个聪明人,就是功业心太重。不过也难怪,读书人都这样,不想建功立业,谁愿意读书,又费精神又费钱。” 赵延年“噗嗤”一声笑了,挑起大拇指。“阿嫂一针见血。” “唉哟!”阿虎一声惊叫,抬起手指,含在嘴里。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王君曼瞥了她一眼。“又扎手了?” 阿虎委屈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又垂下了眼皮。“没什么,就是从来没听主人笑过,吓了一跳。” “我没笑过吗?”赵延年很惊讶。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随和,即使面对名义上的奴婢孙贾、阿虎,他都很客气,甚至有些客气过头了。 “婢子没听过。”阿虎咬着嘴唇。“主人不笑的时候就像刚磨好的刀,杀气腾腾的,有点吓人。偶尔一笑,也像刀剑出鞘一样。” “住口!”王君曼斥了一声。“去看看孙贾羊宰好了没有。” “诺。”阿虎放下衣服,起身出去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阿虎没说谎,他最近杀气的确有些重。 昨天出手两次,一次直接将那名甲士踹出了大帐,一次出手就控制住了左骨都侯的颈动脉。 如果左骨都侯当时有异动,他会毫不犹豫的掐死他。 “别理她,没见识的奴才。”王君曼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有点杀气更安全。你看那些匈奴人,哪个不是横眉竖眼,动不动就要拔刀杀人的样子。”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王君曼的话一半是安慰他,一半是实情。 但他并不喜欢这个状态。 习武之人,不应该杀气外露,这是功夫还没到家的表现。 真正的武者,要刀背藏身,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原本已经向这个方向迈进,只是接受了於单的邀请,担任他的保镖后,没那么多时间,境界停滞了。 说到底,还是没能做到“坐卧行止,不离其中”。 赵延年站起身。“阿嫂,你们做好准备,单于随时可能南下。” “这么快吗?” “嗯,总之做好准备没坏处。” 赵延年刚准备出帐,孙贾提着宰好的羊进来,差点撞上。他向后退了一步,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倒。赵延年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对了,我问了相国张骞的事,他已经派人去北山问了。按他的说法,张骞不可能殉葬,应该还活着。” 孙贾又惊又喜。“那可太好了。有相国帮忙,一定能找到他。” “希望如此吧。” 王君曼也笑道:“真能找到张骞,一路护送他回汉朝,你们也能做个百石吏,仕途有望。” “才百石吏?”赵延年很失望。 他还以为这么大的功劳,就算不能封侯,至少也混个县令做做,鹅城上任。 没想到才百石吏,一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你以为汉朝的官那么好做?”王君曼忍俊不禁,白了赵延年一眼。“张骞自己不过是个郎官,也就三四百石而已。等他回到汉朝,能做到千石官就算不错了。也就是草原上人才少,规矩少,单于相中你,就让你做大官,汉朝可不成。” 赵延年挠挠头。“那我还是从军吧,军功封侯更靠谱一点。” “军功的确可以封侯,可是你既没家世,又没人提携,封侯也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能封侯的都是将领,你一个普通士卒,纵使先登,功劳也是将领的,给你点赏钱就不错了,封侯是不可能的。除非……” 王君曼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王君曼吐了口气,轻声说道:“除非你生擒了位高权重的匈奴贵人,比如相国、小王之类的。” 第78章 又变了 赵延年点点头。 他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但武艺好,不代表就能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对方又不是稻草人,站在那里等你收割。 越是重要的人物,身边的亲卫越多,想杀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王君曼这么说是提醒他,军功不是那么好立的,侯更不是那么好封的,尤其是对一个大头兵来说。 要想立功封侯,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习武。 还要学习带兵,努力成为将领。 他之所以接受於单的邀请,也是听了王君曼的劝。 出了帐,他意外的发现帐后放倒了几十只羊,鲜血装满了十几个木盆。 “怎么宰这么多羊?” 孙贾说道:“养着还要人喂,索性都宰了。天气这么冷,冻着也不会坏。”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仆朋、赵归胡是没时间放牧的,雷电要练武,王君曼、阿虎忙着做新衣,能放牧的只有孙贾,偏偏孙贾的心思全在寻找张骞,的确没人侍候这些羊,宰了反而更方便。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羊吃完之后,又要想办法了。 普通牧民一般是不吃羊的,而是以吃奶酪为主,羊留着生小羊。 他们这么做,就是典型的败家子行为,会被真正的牧民骂的。 再想想於单随时可能屈服南下,与其一路赶着走,不如全宰了。 回到帐篷,雷电正在站桩,看了赵延年一眼,没说话。 赵延年走过去,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前后左右推了推,满意的点点头。 这小子悟性不错,已经掌握了站桩的基本要求。 剩下的就是不断精进。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出功夫,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持之以恒。 赵延年走到一旁,也摆开了架势,调整呼吸,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直到他听到赵归胡、仆朋的声音。 —— 赵归胡、仆朋的脸色不太好看。 赵归胡沉默着,一言不发。 仆朋不停地唉声叹气,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火塘里的火,搞得孙贾烤肉都不方便,又不敢说。 看到赵延年和雷电进来,仆朋放下了手里的火钩,招手示意他们坐过去。 他先摸了摸雷电的大腿,满意的赞道:“这小子,进步挺快啊,腿上更有劲了。” 雷电咧着嘴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仆朋转头又对赵延年说道:“你今天和相国出去了?” “嗯,去了一趟山谷,找铁匠打制兵器。”赵延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赵归胡惊讶地抬起了头。“这么多?怪不得段叔说留在单于庭好。” “段叔找你了?” “嗯。”赵归胡苦笑。“他说,左骨都侯咄咄逼人,眼里根本没有单于,就算去了漠南王庭,这单于位只怕也保不住。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这里比较好,所以我和仆朋的任务要抓紧。” 赵延年一点也不意外。 於单、段叔改主意已经成了常态,不改才是奇怪。 “招来的那些人怎么样?” “人还行,但是兵器不足,城池也太简陋。现在天冷,土地都冻上了,建城也要到明年四五月份……” 赵归胡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下面临的问题。 赵延年很快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你赞成去漠南王庭?” 赵归胡没有正面回答赵延年的问题。“我听说汉人也在筑城。那里肯定有很多工匠,如果能将他们带到单于庭来,明年筑城就会快很多。” 赵延年沉默不语。 他理解赵归胡的心思,但他不能赞同。 他始终无法将自己当成匈奴人,与匈奴人共情,从匈奴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见赵延年不说话,赵归胡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思,解释道:“就算单于不去,右贤王肯定也要去的,那些人和物资全便宜了他,多可惜。” 赵延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去不去,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和段叔说了吗?” “和他说?”赵归胡苦笑了两声,无奈地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又怎么可能听我的意见。算了吧,我还是找机会和相国提一提。” 仆朋突然说道:“对了,赵王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赵延年一惊,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赵安稽去了这么久,还没消息,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的领地离左谷蠡王远不远? 一时间,赵延年不安起来,总觉得有暴风雪即将到来。 他越想越不安,决定去找一下桀龙。 於单、段叔都乱了阵脚,眼下只有桀龙能拿主意。 —— 桀龙正在吃饭,乌屠和另外几个赵延年不太熟悉的人陪着。 赵延年进来的时候,他们虽然没说话,可是看他们的表情,刚才的话题应该很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看向赵延年的眼神也很热烈。 “赵君,你来得正好。”桀龙热情的招呼道:“我正打算派人去请你呢。” “有事?” “有事。”桀龙拉着赵延年入座,又轰开一旁侍酒的女子。“乌屠派的人回来了。” 赵延年这才想起桀龙让乌屠派人去北山的事,连忙问道:“有消息了?” “有,但不是好消息。” 赵延年心里一紧。 “张骞原本是被关押在北方,但几天前,有人把他带走了。” “谁,带到哪儿去了?” “段叔。” 赵延年一愣,随即怒从心头起。 段叔把张骞带走了,却告诉他还在找,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立刻去找段叔,转念一想,又忍了下来。 他知道桀龙与段叔不和,这里面有没有桀龙故意挑拨的成分,现在还不好说。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不能太激动。 “多谢相国。”赵延年拱拱手,转身又对乌屠表示谢意,随即说明了来意。 “赵王?” 桀龙见赵延年没有声气,本来有些失望,还想再说几句。可是一听赵延年提到赵安稽,他也紧张起来,再也顾不上其他。 赵安稽是於单信任的大将,如果他出了事,於单等于断了一臂。 而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走,我们去见单于。” 桀龙拉着赵延年,来到於单大帐。 於单正和段叔一起吃饭,脸色都不太好,一旁侍酒的侍女都低着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大帐里的气氛很压抑。 见桀龙与赵延年一起进来,於单大感意外,连忙起身。 “怎么了?”於单的声音有些颤抖。 段叔也是脸色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桀龙。 桀龙也不理他,直接了当的问道:“单于最近可有赵王的消息?” 於单转头看向段叔,思索片刻。“还没有。” 段叔说道:“按行程,他现在应该还没到领地吧。” 桀龙没好气的喝道:“就算他还在路上,到了哪儿,是否顺利,他不派人回来报个信吗?” “这个……”段叔不敢反驳,恼怒的转过了头。 於单连忙说道:“相国是担心左谷蠡王对他不利?” “单于回单于庭也有半个月了,左谷蠡王一直没露面,连个使者都没派,敌意已经很明显,不能不防。如果他趁赵王回领地的机会,中途伏击他,兼并他的部下,对单于非常不利。” “那怎么办?”於单也急了。 他也清楚赵安稽对他的意义。 “立即南下。” 於单转头,打量着桀龙,眼角抽了抽。“原来相国是来劝我南下的?” 桀龙苦笑。“单于,眼下若不南下,万一左谷蠡王对赵王下手,就来不及了。” 於单气息渐粗,愤怒的转过头,不再看桀龙一眼。 段叔起身说道:“相国既然担心赵王,何不派人驰援,让赵王小心些,不要中了左谷蠡王的埋伏?比起单于南下,这可方便多了。” 桀龙大怒,厉声喝道:“我率部驰援,谁来保护单于,万一有人要对单于不利,就凭你这张嘴拒敌吗?” 段叔也怒了,挺身而起。“相国尽管驰援赵王,单于庭的安危,自有安排。” 桀龙眼神紧缩,盯着段叔看了两眼,转身对於单说道:“单于也这么想?” 於单强笑道:“相国,救兵如救火,容不得一点迟疑。如果赵王真有危险,你率精骑急行,才有可能救他。我若同行,只会拖累你,不如你先走,我稍后……” 桀龙打断了於单。“既然单于决定了,那就这么办。” 第79章 於单的宏伟蓝图 桀龙很想带着赵延年同行。 赵延年也想去。 可是他想了又想,还是婉拒了桀龙的邀请,推荐了赵归胡。 比起他,赵归胡的作用更大。 他那张三石弓杀伤力巨大,可以对匈奴骑兵形成降维打击。 短兵相接,他的能力或许不如自己,比起一般人却绰绰有余,能够保护桀龙。 在此之前,他就是右大将的心腹。 桀龙有些惋惜,却还是接受了赵延年的推荐,跟着赵延年来到帐篷,亲自邀请赵归胡。 赵归胡吃完饭,刚回到自己的帐篷,脱下厚重的外衣,准备练功。 看到桀龙跟着赵延年一起来了,他大感意外。 听到桀龙的来意,赵归胡感激地看了赵延年一眼,一口答应。 事不宜迟,桀龙决定明天一早就走,让赵归胡连夜做好准备。 他打算只带之前精挑细选出的一千精骑,依旧由乌屠和赵归胡担任左右司马,同时配备一人三马,以提高行军速度。 所需要的物资都要在今天夜里准备好。 赵归胡穿上衣服,带上武器,跟着桀龙走了。 仆朋听到声音,赶过来查看情况,看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目送桀龙和赵归胡离开后,他对赵延年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回汉朝吗,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到了赵王的领地,离汉朝也就不远了。”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时候。” 仆朋瞅了一眼赵延年,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羊皮袄。“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现在单于庭可危险得很,相国再走了,万一有人想对单于下手,没人拦得住的。” “右骨都侯呢?” “哼!”仆朋转身回帐,慵懒的声音从帐中传来。“那老狐狸,才不会跟着单于送命呢。要不是因为相国,他根本不会支持单于。反正不管谁做单于,都不会影响他们,左右骨都侯也是挛鞮氏子孙,他们的官都是父传子,子传孙,谁也动不了,区别也就是这个儿子继位,还是那个儿子继位而已。” “行了,你少说两句。”王君曼打断了他。 “不说,不说,反正跟我没关系。”仆朋打了个哈欠,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的牧场。单于真要是没了,我找谁要牧场去啊。” 赵延年站在帐外,抬头看着夜空,一动不动。 寒风刺骨,宛如利刃。 —— 次日一早,赵延年刚到单于大帐,就被於单叫了进去。 桀龙已经率领一千骑兵驰援赵安稽,现在单于庭的防务由段叔负责。 赵延年本不想多事,可是听到这个决定,还是提出了反对意见。 段叔能指挥桀龙的部下吗?开什么玩笑。 “单于,不征询一下右骨都侯的意见吗?” 於单看看赵延年,苦笑道:“赵卿,不是我不想征询他的意见,而是他和左骨都侯一样,都希望我能去漠南王庭,只不过一个柔软一个强硬罢了。我现在征询他,他只会有一个答案,立刻南下。” “单于不愿意立刻南下?” 於单看看四周,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出去,又亲自拉上帐门,招呼赵延年走到后帐,点亮了火把。 於单后帐有一张书案,上面摆着笔砚和堆得满满的简帛。 赵延年吃了一惊。 他知道喜欢读书,却没想到於单的后帐有这么大的书案,这么多书。 於单一边找出一张地图,铺在案上,一边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南下,是因为这里更适合做单于庭。漠南王庭过于接近汉朝边塞,诸王又不愿意与汉朝保持各睦,战争难以避免。一旦汉军出塞,漠南王庭就在兵锋之内。这里则不同,隔着大漠,汉军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於单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解说他的构想。 赵延年凑了过去,一边看地图,听於单解说,一边在脑子里回想。 他似乎听过类似的方案。 匈奴人后来的确放弃了漠南王庭,以大漠为屏障,阻止汉军深入。 严格来说,他们的想法没错。 只不过他们遇到了最不讲理的汉武帝,硬是倾一国之力,拼凑出十万精锐,让卫青、霍去病各领五万,深入漠北,摧毁了匈奴人最后的希望。 那一战之后,汉匈双方的血槽都空了,不得不停战多年,等着回血。 后来霍去病英年早逝,双方进入僵持阶段。 於单能在此刻就看到这一点,多少是有点眼光的。 “你昨天与相国同行,想必也看到了那些山谷。”於单又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案上。“这样的山谷,附近还有十几条,两千多户秦人。” “两千多户?”赵延年大吃一惊。 “这还是我们已经统计在册的。”於单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再远一些的,还没来得及统计。估计还有一千多户。你知道汉朝的边境,一个县有多少户吗?” 赵延年目瞪口呆。“也就这么多吧?” 於单点点头。“你别忘了,这只是秦人的户口,并不包括匈奴人。” 赵延年听懂了於单的意思。“单于是想利用这些秦人耕种,让匈奴人征战?” 於单欣慰地笑了。“你觉得可行吗?” “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赵延年指了指地图。“这些山谷,真能耕种,养活这么多人?” “他们愿意在这里生活,自然是因为这里能够耕种,能养活他们。至于粮食够不够,现在还不能肯定,要等段叔统计完才能知道。” 於单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可是诸王根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想着出兵劫掠,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久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非要等到被汉军重击,死伤惨重,再迁都漠北,可就迟了。” 他抬起头,看着赵延年。“只有段叔支持我,也只有段叔能做这些事。现在相国驰援赵王,正是加快速度,将这些事做完的最好机会。赵卿,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赵延年挠挠头。“我初来乍到,也不认识那些人。再说了,我也不擅长做这些事。” “不需要你做这些事,只需要你去说服右骨都侯,请他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 “我?”赵延年指指鼻子,大感惊讶。 你们匈奴人之间的事,为啥要我一个中原人出面? “右骨都侯很看重你,就像相国一样。”於单卷起地图,有点无奈。“就连左骨都侯对你的印象都极佳。我们匈奴人敬重勇士,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赵延年点点头。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不仅对他,包括赵归胡在内,匈奴人都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付以重任,丝毫不计较赵归胡曾是右大将的心腹。 “我尽力而为。” “多谢赵卿。”於单起身,很严肃的向赵延年行礼。 第80章 张骞 右骨都侯热情地接待了赵延年。 听了赵延年转达的方案后,右骨都侯笑了一声,既有无奈,又有沮丧。 “赵君,你以为我和左骨都侯不知道这些吗?” 赵延年有点懵。 你们知道於单的良苦用心,还逼着他去漠南王庭? “我们考虑的从来不是王庭在哪儿,我们考虑的是单于能不能担当起他的重任。身为单于,他甚至不敢面对我们,将来又怎么面对那些手握重兵的诸王?怎么让他们相信他能够统领他们,在这草原上生存?” 右骨都侯再次长叹。“我们需要的是强壮而勇敢的头狼,不是狡猾的狐狸。” 赵延年恍然大悟。 说到底,还是於单本人太懦弱了,无法服众。 如果他能像冒顿一样,别说放弃漠南王庭,就算迁到北海,其他人也不会有二话。 这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 他又不是心灵导师,能够催眠洗脑,让於单勇敢起来。 “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抬起宽厚的手掌,示意赵延年不必再说了。“我给他机会,最后一次。” 赵延年大喜,连忙拜谢。 “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右骨都侯收起笑容。“我会说服左骨都侯,不强求他立刻出发。但是,在他启程之前,也别想得到我们的任何帮助。” 赵延年心头一紧。 之前有左右骨都侯两个老前辈镇着,诸王都没把於单当回事。现在这两人公开宣称中立,野心家们岂不是要跳出来,亮出獠牙? “请赵君转告单于,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右骨都侯以手抚胸,微微欠身。 赵延年不敢怠慢,连忙欠身还礼。 —— 回到单于大帐,赵延年将右骨都侯的回复转告於单。 得知左右骨都侯要保持中立,让他自己面对觊觎单于之位的人,於单的脸色瞬间煞白,双手不由自主的绞在一起。 “这……” “单于,当务之急,是安排好防务,坚持到相国和赵王归来。” 於单如梦初醒,连忙让人去请段叔。 没过一会儿,段叔匆匆赶来。 见赵延年在座,他匆匆点了点头,笑道:“赵君也在?” 赵延年没说话,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 段叔虽然不解,却还是立刻就坐,看向於单。 於单把左右骨都侯保持中立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对段叔说道:“就算顺利,相国赶回单于庭也要半个月。在这个半个月内,左右骨都侯保持中立的事会传到千里之内。最近的敌人四五天内就会出现,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安排好迎战的人马。” 段叔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比起於单来多少要好一些。 他捻着胡须,思索片刻。“请单于放心,如果筹措得当,就算是面对三五万骑,我们也能坚持一个月。” 於单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 “可是……”段叔转头看向赵延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我需要赵君的协助。” “那当然,赵卿自然……”於单话出了口,才发现赵延年脸色不好,顿时有些嚅嚅。“……不会不帮我们的,是吧?” 赵延年眼皮一抬,看向段叔。“蒙单于不弃,付以重任,我自然会全力以赴,保证单于的安全。” 段叔眉心微蹙。“仅仅保证单于的安全可不够,要想守住单于庭,还需要仆朋的帮忙。新征召的那些秦人步骑,没人指挥可不行。” “我可以说服仆朋,但是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 “我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段叔意识到不对劲,不再笑了,连身体都挺直了许多。 “你寻找张骞的事,进行得如何?” “张……”段叔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赵延年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段叔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人无信不立,你想好了再说。” 段叔面色煞白,紧咬着牙关,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於单也吓傻了。 他能感觉到赵延年的愤怒,能感觉到赵延年那凛冽如寒风的杀意,在整个大帐里漫延。 片刻之后,段叔收回了目光,无力地点了点头,哑声说道:“我……刚刚找到他,我……请他来。” 赵延年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出帐。 此时此刻,他非常愤怒,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如果不出帐,他不保证自己能控制住这种冲动,不会一拳击毙段叔。 帐内,於单与段叔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 张骞来了。 他身材高大,足足有八尺高,方面大耳,相貌威猛,看起来不像一个使者,更像一个勇士。 当然,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虽然身上穿得破破烂烂,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坚毅,看不出一点软弱。 他手里拄一根长长的木棍,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纹饰,露出木头的本色,只在杆头还能看到一些动物毛。 这大概就是他使者的身份象征——节。 张骞的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匈奴人,相貌消瘦,背着弓和箭囊。 一个匈奴女人,面容憔悴愁苦,看起来有四十多。 一个男孩,大概五六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着这四个人,尤其是张骞,赵延年的鼻子忽然有些酸。 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民族脊梁吧。 前后十三年,行程近万余里,两次被俘,被匈奴人关押了十多年,却依然不改初心。 赵延年整整衣服,双手交叉,躬身一拜。“赵延年见过张君。” 张骞疑惑地看着赵延年,欠身还礼。“赵君,你……” 这时,接到消息的孙贾赶了过来。远远地,他看到了张骞,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冲了过来。冲到张骞面前时,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又手脚并用,膝行到张骞面前,抱着张骞的腿,放声大哭。 “中郎,想不到我还能见到你啊……” 张骞更是手忙脚乱,连忙扶起孙贾,仔细辨认。 一旁的匈奴人突然叫了一声。“孙贾,是你吗?” “是我,是我。”孙贾又哭又笑。“甘父,你还活着啊。” “我还活着。”堂邑父也笑了,上前抱着孙贾,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当年一起出长安的一百多人,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了。你的腿怎么了?” 张骞也认出了孙贾,将孙贾扶了起来,唏嘘不已。 赵延年静静地站在一旁,感觉眼睛里进了石头,鼻子也酸酸的。 孙贾哭了一阵,冷静下来,向张骞介绍赵延年。 “中郎,这是赵君,受人之托,来草原上寻你……” “受人之托?”张骞好奇不已。“敢问赵君,是谁委托你来寻我?” 赵延年有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这事稍后再说,孙贾,你带他们先去休息,安排他们住下。我还有点事,晚上回去再说。” “好好好。”孙贾连声答应,一边引着张骞向前走,一边夸道。“中郎,这次能找到你,可都是赵君的功劳。为了今天,他可是遭了大罪,还生了一场大病,忘了好多事情。亏得有一户匈奴人家……” 虽然孙贾已经走得远了,声音也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赵延年还是听到了那几句话,正中下怀。 唉,没办法,又得上失忆的套路了。 第81章 汉家使者 赵延年返回大帐。 段叔已经跑了,只剩於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帐中。看到赵延年进来,他神情尴尬,不知所措。 赵延年在於单面前就座。“等相国回来,我就和张骞起程,返回汉朝。” 於单忙不迭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惋惜,只得一声叹息。 “多谢赵卿。是我无福,不能和赵君为友。” 赵延年不想和他说这些废话。 他不知道於单是否知情,但段叔能这么干,至少是得到於单默许的。 “除了劝仆朋配合段叔,单于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於单尴尬地笑笑。“也没什么了。防务的事,有段叔安排,赵君只需要经常在我身边就可以。万一有敌人来犯……” 他咂了咂嘴,摇摇头。“听天由命吧。” 赵延年虽然很生气,可是看到於单这模样,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起身出了帐,让秦苏和索图里守在大帐边,随时听於单招呼,自己赶去了军营。 段叔正和仆朋说话,看到赵延年走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几次偷眼打量赵延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赵延年也没理他,和仆朋说了几句话,让他配合段叔,就走了。 仆朋看看段叔,又看看赵延年,一头雾水。 —— 傍晚,回到帐篷时,张骞一家已经被安顿好了。 增加了一个帐篷,让张骞一家三口住。 堂邑父和孙贾、阿虎挤一挤。 王曼君给他们拿了一些衣服,有些是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有的则是刚刚做好,还没来得及穿的。张骞感激不尽,再三致谢。 王曼君还让阿虎烧了水,让他们洗个热水澡。 北方寒冷,洗热水澡绝对是个奢侈的享受。张骞也不好意思如此打扰,多次推辞,但王君曼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主意。 “你是汉家天子的使者,要见单于,还要见左右骨都侯等匈奴贵人,当然要干干净净的。” 张骞觉得有理,就接受了。 赵延年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洗完了澡,正坐在火塘旁烘头发。 他的发质很好,发量也令人羡慕。 可见这段时间虽然辛苦,对他的健康却没有太多影响。 见赵延年进帐,他起身相迎,双手交叉,郑重致谢。 “若非赵君,骞只怕再也回不到中原了。” 赵延年还礼,微微一笑。“中郎言重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有比金石更坚定的意志,就算没有我,也一定能回到中原。” 张骞笑笑,伸手示意,请赵延年入座。 “我听孙贾说,赵君生过一场病,忘了很多事?” “是的。”赵延年顺坡下驴。“包括中郎的事,我现在也只记得受人之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委托人是谁了。” “赵君真是守信之人,病成那样,还不忘使命,骞佩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季布之诺吧。” 赵延年老脸有点发烫,连忙谦虚了几句。 张骞才是真正的不忘使命,他不是。 换成他,肯定坚持不了十几年。 说完了客套话,张骞立刻转入正题。“我听说,新单于有心迁都,却被匈奴贵人们阻挠,可有此事?” 赵延年也不瞒着,将他了解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张骞听完,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我想见见单于,赵君能否引见?” 赵延年很不解。“中郎想对他说些什么?劝他与汉朝和亲?” 张骞笑笑。“不瞒赵君,骞受命出使西域,本来就是为了解除匈奴的威胁。如今单于有心迁都,学习汉家制度,这与我的使命不谋而合。如果能助他一臂之力,打消匈奴贵人们的疑惑,继续和亲,对匈奴和汉家都是好事啊。” 赵延年笑了。 看来张骞离开中原太久了,信息严重滞后。 他不知道,汉武帝的政策已经改变。他不想和亲了,而是要打死匈奴。 “中郎有所不知,天子已经命卫青为将,多次出兵,讨伐匈奴。这时候再谈和亲,恐怕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你现在许诺了单于,将来却得不到天子的承认,就失信于人了。” 赵延年将他了解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张骞,劝他不要多事。 说得好听些,你是积极主动,随机应变。 说得不好听,你是矫诏。 别吃了十几年苦,最后没落着好,反而被杀了,就太可惜了。 张骞听完,也很吃惊。 他之前一直被滞留在漠北王庭,了解信息的渠道有限。三年前出逃,更是对中原的情况一无所知,还以为和他出长安时一样。 听了赵延年的介绍,他才知道,形势已经大不同。 “即使如此,我也应该和单于见一面。” 赵延年没有再坚持。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张骞是个成年人,应该由他自己做决定。 —— 次日,赵延年向於单说了张骞想和他见面的事。 於单虽然不解,却还是愉快的答应了。 赵延年将张骞带到大帐,就出去了,让他们单独会面,畅所欲言。 他和秦苏等人守在帐外,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期间,段叔来了一趟。 得知於单正在接见张骞,他的神情有些尴尬,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张骞是上午进去的,直到下午才出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面带笑容,步履从容,向赵延年致谢后,就先回去休息了。 张骞刚走,段叔就出现了,进了大帐,和於单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 出帐的时候,他也满面笑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没搭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於单出来,亲自请赵延年入帐。 赵延年进了帐,见火塘边的大案上摆了一些刚刚画好的草图,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是张中郎刚刚给我画的城防图。”於单笑嘻嘻地说道:“他建议我们如此布防,我已经安排段叔去准备了。” 赵延年有点惊讶。 张骞见於单,就是为了帮他守住单于庭? “张中郎不仅提了不少好建议,还愿意帮我们战斗。他身边的那个甘父是个神射手,虽然比不上赵归胡,却也很不错了。” 赵延年更加惊讶。 张骞这么热情,图什么啊? 拉拢於单,做汉朝内应?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 於单搓搓手。“有了汉家使者的协助,征召秦人就更方便了。赵君,我现在越来越坚信,留在这里是对的。只有隔着大漠,匈奴才能和汉朝和睦相处。” 赵延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很好奇,如果於单真能坐稳单于大位,汉武帝会改变策略,与匈奴和平相处吗? 他觉得,可能性就算有,也不大。 卫青几次出兵,都大有斩获,汉武帝的心气正旺,岂敢就此罢手? 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 如果汉武帝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他绝不会成为汉武帝。 “但愿如此吧。”赵延年敷衍道。 於单几乎是眉飞色舞了。“要想成功,还需赵君相助。” 赵延年兴趣缺缺,提不起劲来。“我就是一介武夫,除了保护单于,还能干什么?” “协助张中郎,做好交战的准备。”於单挥了挥手。“具体的,张中郎会亲自和你说。” 第82章 最后的希望 “赵君既然受人之托,来草原上找我,想必知道我出使的任务。” 赵延年轻轻点头,却不说话。 面对张骞时,他有点小紧张,不敢随便说话。 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且刚刚完成行程万里的伟大旅程,见多识广,在他面前耍心眼要冒很大的风险,不如少说话。 之前敷衍孙贾的理由如今成了隐患,他需要不时的提醒这一点,免得说漏嘴。 说谎的代价太大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弥补。 “你不要太拘束。”张骞意识到了赵延年的不安,连忙缓了语气。“虽说是受人之托,你毕竟救出了我,我很感激你。” “中郎言重了。”赵延年尴尬地笑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明明是费了老劲才找到的大腿,现在却只有感激? 谁让自己是受人之托呢。 张骞一声叹息。“我奉诏出使月氏,未能成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月氏人……” 赵延年本想开口安慰一下张骞,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巴。 他刚和张骞认识,还没听张骞说过出使的经过,更不可能知道月氏拒绝了他,仓促开口,不会让张骞纳头便拜,反而可能引起张骞的怀疑。 “月氏人迁徙到万里之处,不肯再回来了。”张骞再次叹息,眼中充满失望。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再次目光灼灼。“现在,又一个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抓住。” 说完,他双手贴地,拜倒在赵延年面前。“请赵君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功,必有重谢。” 赵延年大惊,连忙扶起张骞。“中郎,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 张骞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说道:“天子派我出使,就是想联合月氏,夹击匈奴。如今月氏虽然不肯回归旧土,匈奴单于却有意和平,正是天佑大汉。果真能成就此事,月氏肯不肯回来,也就不重要了。当初刘敬倡议和亲的夙愿,或许今日就可以实现……” 张骞侃侃而谈,说明於单的重要性,力劝赵延年帮忙,抵御匈奴诸部的进攻。 赵延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 没能从月氏人那里得到的,他想从於单这里补上。 反正出使的目的就是对付匈奴,在匈奴人内部培养一个亲汉派,不比和月氏人结盟更实在? 省去中间商赚差价,这个方案显然更合理,更直接。 “中郎,你要我做什么?”赵延年虽然觉得此事成功的可能性有限,却不忍拒绝张骞。 他知道张骞回朝升了官,封了侯,却不能告诉张骞。 此时此刻,协助於单,与匈奴单于结盟,就是张骞自救最后的希望。 毁掉一个人的希望,有可能就毁了这个人,让他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见赵延年答应了,张骞如释重负,再拜致谢。 赵延年哭笑不得,手足无措,更觉得受之有愧。 “赵君,我下午去看了单于城,和段叔讨论了一些情况……” “你见过段叔了?” “见过了。”张骞笑了笑。“按理说,他隐瞒我的所在,欺骗赵君,实在不该。可是当务之急,是保护单于庭,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说到底,他也是想挽留赵君,为单于效力。” 赵延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张骞可以宽恕段叔,他却不愿意。 “单于城窄小简陋,又没有护城河,新征召的士卒未经训练,不堪大用。如果仅靠他们守城,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赵延年上下打量了张骞两眼,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胡话,又或者和段叔一样自我催眠。 就这么几个人,守城都不够,还主动出击? “是的,派精锐骑兵,打探四方消息。如果有敌来犯,不仅可以送回消息,做好准备,还可以提前阻击。即使敌人围城了,也可以不断的骚扰其后方……” 张骞解释了几句,赵延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不得不说,张骞这个方案肯定要比困守孤城好。 敌人来了,可以提前示警,早做准备。 双方交战时,这些精锐骑兵可以不断的骚扰敌人后方,让他们不能专心攻城。 匈奴人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只不过他们吃的不是粮食,而是牛羊罢了。 这些牛羊有一部分是事先宰好的,但大部分还是活的牲畜,跟在队伍后方,由专人照料。 用精锐骑兵袭击这些后勤部队,可以极大的干扰前方作战的主力。 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肯定有所帮助。 “我愿意出战,只是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路。”张骞笑了,取出一张地图,摆在赵延年面前。“我身边的甘父也熟悉单于庭周边的环境,我让他协助你,充当向导。” 赵延年拿起地图,看了看上面新鲜的墨迹,莞尔一笑。“中郎知道我会答应,早就准备好了?” 张骞哈哈一笑。“赵君不仅侠义心肠,千金一诺,更能拒绝单于的邀请,坚决要回汉朝,岂能拒绝为朝廷效力的机会?若能成功,回朝之后,我绝不会忘了赵君今日的美意。” 等的就是你这名句,赵延年正中下怀。 “行,这任务,我接了。” 张骞随即让堂邑父进来,与赵延年相见,详细解说单于庭附近的山川形势。 张骞被困单于庭十年,他本人不能随便外出,大部分时候都是堂邑父出去打猎或采买、交易,对这附近的地理非常熟悉。 赵延年听完,心里有了底。 在草原上,最怕的就是迷路。只要有向导,能找到人家,就不怕饿死。 随便一户牧民家的牛羊,就够他们吃几天的。 —— 次日一早,张骞、赵延年去见於单。 得知赵延年答应了张骞的请求,愿意率精锐骑兵出击,於单大喜,随即叫来段叔,让他将挑选好的骑兵交给赵延年。 这些骑兵原本是相国桀龙的,桀龙不在,暂时由段叔负责。 当然是名义上的。 桀龙与段叔不对付,他的手下也不听段叔的命令。 听说是赵延年带队,他们才勉强答应了。 两百骑兵,由两个百夫长指挥。一个叫坚莫,一个叫卢兰。 坚莫是索图里的哥哥,听索图里说过赵延年的事迹,比较热情。 卢兰则冷漠得多,见面之后,抚胸施礼,然后就不再说一句话。 赵延年也没多说什么,让他们做好出击的准备,自己便带着堂邑父离开单于庭,去了山谷。 他赶到铁匠铺的时候,铁匠父子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工作。 长矛做得很漂亮,完全符合赵延年的预期。 一尺长的叶形矛头,一丈长的矛柄,再加一尺长的盘龙铜鐏,重量合适,软硬也恰到好处。 “积竹柲,以硬木为芯,竹丝缠绕,再用大漆涂覆。”年轻铁匠抚着描龙画凤的矛柄,得意的说道:“这是目前你能看到的最好的矛柄,就算到了汉朝,你也找不到更好的。” 赵延年接矛在手,抖了抖,又耍了几下,满意的点点头。 “的确是好物。”赵延年赞道:“不愧是相国力荐的名匠。” “相国也大方。”老铁匠说道。三天不见,他又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是疲惫。“如果不是他照应,我父子俩也许早就喂狼了,也没机会见到足下这样的勇士。再好的矛柄,也只能慢慢腐朽成灰。” 他一声叹息,带着说不出的满足。“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赵延年哈哈一笑,双手交叉,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妙手。” 铁匠父子同样双手交叉,还了一礼。“祝赵君斩将夺旗,扬威草原。” 第83章 多少有点天命在身 除了长矛,赵延年又定制了两口环首刀。 他不习惯用剑,还是刀用得顺手,尤其是在马上。 这两口环首刀一长一短。 短的是短柄,柄长八寸,刃长三尺五。既能用于马战,也能用于步战。 长的是长柄,柄长一尺三,全长五尺五,比普通环首刀长出一大截,更利于马上劈砍。 当然,使用得当的话,步战时威力同样强大。 这样的环首刀,普通的铁匠难以胜任,也只有老铁匠父子这样的高手才做得出来。 赵延年本想打造一把更长的苗刀,加钱居士用的那款,但老铁匠父子做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 支付了余款,赵延年又定制了几口环首刀。 这是给仆朋、赵归胡准备的。 他很清楚,骑射虽然重要,但突骑的时代即将到来,利于斩击的环首刀才是马上短兵的未来。 回到单于庭,坚莫和卢兰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看到赵归胡手中的长矛,卢兰有些不以为然。 赵归胡也没有解释。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长矛的确不如弓箭,很可能还没等突到对方面前,就被对方射杀了。 但他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境界,长矛在他手中能发挥出强大的杀伤力。 “走吧。” “现在?”坚莫、卢兰都吃了一惊。 “既然决定了主动出击,就宜早不宜迟。月色正好,正是夜袭的好时候。” 坚莫、卢兰觉得有理,转身去安排。 趁此间隙,赵延年去见了於单、张骞,又抽空去拜见了右骨都侯。 他将桀龙定制的长矛交给了右骨都侯。 右骨都侯打量着长矛,眼神狐疑。“赵君准备用长矛杀敌?” 赵延年点点头,拉开外面的皮袄,露出里面的铁甲。“加上盾牌,我有信心冲到对手的面前,之后就是我的天地了。” 右骨都侯再次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叹道:“年轻人,等你回来,一定要给我讲讲你的战绩。我征战一生,还没见过能将长矛用得这么好,这么自信的。” “一定。” —— 赵延年带着坚莫、卢兰等人离开了单于庭。 虽说名义上的将领是他,但真正策划行动的却是坚莫、卢兰。 他根本没有带兵经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这两百骑兵。 坚莫主动提了两条建议。 一是将两百骑兵分成两队,并行前进,相隔五里左右。 这么做的好处,是增加警戒范围,不管哪一侧遇到敌人袭击,都可以在迎战的同时示警,让同伴做好准备。就算是两侧同时遇袭,也能有回旋的空间。 一是各队选出一半骑兵,以五骑为一组,扩散到前后左右,侦察敌情,并保持必要的联络。 赵延年同意了。 卢兰主动要求自领一队,单独行动。 赵延年也同意了,让坚莫跟着他,由卢兰自带一队。 商量好行军路线后,卢兰带着自己的部下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坚莫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赵君莫要生气,他就那狗脾气。之有没能进选锋营,他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就是想打出点名堂来,证明一下他的能力和勇气。” 赵延年面带微笑。 他知道坚莫在为卢兰打圆场,但是没必要。 他根本没有和卢兰生气的兴趣。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以后只会在战场上见。 一矛刺死就是,何必生气。 坚莫也将游骑放了出去,自己则陪在赵延年身边,主动为赵延年解说附近的地理形势,以及可能存在的敌人,应对的办法。 他是桀龙部下,间接也算是於单的支持者,於单能否坐稳单于之位,对他影响极大。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西北。 这里靠近龙城,有余吾水和安侯河,算是漠北水草条件最好的地方之一,向来是单于心腹的领地。 在余吾水南北,有两个小王,一个是安王,一个是郅居王。 安王的领地,正是张骞当年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都是军臣单于的心腹,本该支持於单。可是於单宣布继位之后,他们却一直没动静。 这让於单很不安,认为他们有叛变的可能,让赵延年先过来看看。 事实证明,於单的警觉还是比较准的。 当天晚上,赵延年就接到了卢兰的消息,在他的前方五十里,出现了安王的游骑。 这里离单于庭还很近,不到百里,安王的冬季牧场还在两百里之外。 安王的游骑出现在这里,说明安王已经离开了他的冬季牧场,正在向单于庭进发。按照正常的速度,快则明天,慢则后天,就能出现在单于庭。 既然安王已经出现,那其他诸王可能也在赶往单于庭的路上,这就危险了。 听到消息后,赵延年觉得,於单多少还是有点天命在身上的。 要不是他及时放了张骞,而张骞又为了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决定帮於单稳住局面,再过两三天,单于庭可能就要被叛军包围了,连点准备都没有。 到了那时候,於单只能走为上计,别无他法。 现在,他提前发现了安王,也就为於单争取了两到三天的准备时间。 赵延年下令停止前进,所有人做战前准备。 坚莫则紧急联系前方的游骑,验证卢兰传过来的消息,以防识判。 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敌人就在附近,不宜生火,所有人只能吃冷食。 也就是一直捂在怀里的肉干和奶酪。 虽然有体温保暖,肉干和奶酪还是不如现烤的羊肉美味。这么多天来,赵延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征战的辛苦,连安安稳稳吃顿饭都成了奢望。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游牧民族的优势所在。 汉军是不可能这么吃饭的, 他们必须生火做饭。 这也意味着,他们不仅不能像匈奴骑兵一样骑在马上边走边吃,浪费大量的时间做饭,还无法掩藏行踪,完全暴露在匈奴人的面前。 炊烟会给匈奴的侦察骑兵指引方向。 客地作战,单方向透明,这仗还怎么打? 纵有雄兵百万,抓不到对方也没用。 赵延年有点理解李广等人的无奈了,也更加钦佩卫青、霍去病的高明。 这是超越时代的能力和天赋。 半个时辰后,前方的消息传了回来。 他们伏击了一个对方的游骑,问出了消息。 安王的确就在前面,距离大概七十里,总兵力大概一万五千人。 按俘虏的说法,郅居王也出兵了,就在他们的左侧。 一时同兵的,还有西部的燕王,在安王的右侧,相隔大概三十里左右。 一听这个消息,赵延年立刻意识到不妙。 卢兰只看到了安王的游骑,却没发现燕王的游骑,一旦冒进前突,有被包围的可能。 他只有百骑,对方根本不需要出动主力,前锋就可以全歼他。 “立刻向卢兰靠拢,通知他小心,不要冒进。” 坚莫也意识到了危险,连忙派出信使,并召集部下出发,准备接应卢兰。 卢兰没有后续的消息传来,很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与此同时,赵延年让坚莫派骑兵赶回单于庭,向於单汇报情况。 安王、燕王、郅居王一起来犯,兵力至少在三万以上,够於单喝一壶的了。 安排完之后,赵延年等人上马,奔向南方。 刚刚跑了五六里路,前出的游骑就送来了消息。 卢兰被包围在前面的山谷中,对方兵力不详,堵在谷口的大概有两百多骑,也可能更多。 赵延年和坚莫商量。 敌人没有进攻,可能是在等更多的人,也可能是搞不清状况。 就目前战场形势而言,卢兰已经陷入敌众我寡的局面,只是天已经黑了,谁也看不清对方虚实,敌人也担心卢兰身后有主力,没敢轻易发动攻击。 属于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如果他们主动出击,且不说能否救出卢兰,让对方看清实力,就麻烦了。 “你们在这里埋伏。我和甘父冲进去,引卢兰出来,如何?” “现在?就你俩?”坚莫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眼神疑惑。 “就我俩。”赵延年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坚莫。“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等敌人反应过来,就迟了。” 第84章 夜袭 坚莫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赵延年的身手好,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两个人就想去冲两百多骑的阵,就算是晚上,这也有点离谱。 何况赵延年还放弃了战马,打算步行前往。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赵延年去试试。 夜间极冷,不及时救出卢兰等人,没有帐篷御寒,就算敌人不进攻,他们也会冻死不少人。 约定好接应的暗号,赵延年带着堂邑父绕了一个圈,向山坡摸去。 山坡上有一些矮树,树叶早就掉得精光,只剩下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真他么冷。”赵延年缩了缩脖子。“你们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堂邑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赵延年是在问自己。 “其实还好,单于对我们挺好的。” “我有点好奇,你一个匈奴人,怎么跑到长安去了?” 堂邑父咧嘴一笑。“我是一个小部落的,就在长城附近。首领被人杀了,部落散了,我就跑到长城里面去了。当了几年边卒,就去了长安。然后么,你就知道了。” 听起来平平无奇,这是无数匈奴人的过去。 对于普通的匈奴人来说,汉朝和匈奴都一样,哪儿能活下去,他们就去哪儿,没什么区别。 汉人也是如此,你看那么多降卒、逃民,在草原上生活得挺开心的,乐不思归。 赵延年摇摇头,将这些有的没的放在一边。 “我待会儿摸过去,你在这儿守着,注意附近。如果有人伏击我,一两个人,你别管。如果太多,你就帮我射他们。等我到了前面,确定安全,给你暗号,你再过去。” “好。”堂邑父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取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指缝中。 看到他这熟练的姿势,赵延年放心了。 堂邑父的射程或许不如赵归胡,速度和精准度却不逊色。 有这样的火力掩护,靠谱! 夜色之中,正常人也就能看到五六十步左右,够用了。 一手提着小圆盾,一手提着长矛,赵延年矮身前行。 他看起来并不快,走几步就停下来查看四周地形,但几个停顿过去,已经在四五十步以外。 堂邑父看得真切,不由得暗自称奇。 怪不得这少年能让中郎另眼相看,身手果然好得出奇。这身形,这步法,哪像个少年,经验丰富的猎手也不过如此。 赵延年不知道堂邑父被他的身法惊住了,他半蹲在一棵矮树后,看着三十多步外的匈奴暗哨,伸手打了个手势,让堂邑父悄悄地摸过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簌簌轻响,夹杂着踩中积雪的声音,堂邑父来到赵延年身后。 “小心点,别踩雪。”赵延年头也不回的说道。 堂邑父脸一红,嗯了一声。 他一时没留神,踩到了积雪,本以为离得远,没关系,没想到赵延年还是听见了。 这少年的耳朵简直像猎犬一样灵敏。 “左前方,那棵树的后面,有一个暗哨。”赵延年伸手指了指,轻声说道:“你看着他。他不动,你就别管他。如果他有异动,你就射杀他。” 堂邑父顺着赵延年的方向,认真看了一会儿,终于从杂乱的树影中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一个半蹲在地上的匈奴人。 “你……这也看得清?”堂邑父忍不住说道。 赵延年一愣。“你看不清?” “你告诉我了,我自然能看清。可是你不说,我未必能发现。这也……”堂邑父欲言又止。 这少年是夜猫子吗?眼睛这么好?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堂邑父的箭术是好,目力也不差,但是还没到他这么变态的地步。 那个匈奴人在他眼里就跟点了天灯,自己会发光似的,明明白白。 “我先过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那道山棱,就能看到卢兰他们了。” 堂邑父点头答应。 赵延年再次出发,尽可能的避开匈奴暗哨的视角,来到山棱外。 他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卢兰等人的身影,就在三四里路之外。 他们抢占了一面山坡,形成了一个半圆阵地,随时准备反冲锋。 赵延年停住,叫堂邑父过来,让堂邑父守在这里,自己一个人摸过去。 这面山坡不仅有卢兰等人,还有堵住他们的匈奴人,点了不少火把,很难隐藏身形,大概率要强行冲过去。 除了暗哨,离他最近的匈奴人只有三十来步。 “你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等我们冲到这里,敌人开始阻击,你再射箭,然后跟我们一起冲出去。” “好。”堂邑父一口答应,找了个地方藏好。 赵延年继续向前。 不出所料,他刚刚摸出十几步远,就被对方察觉了。 “谁?”一个匈奴人警觉地转过头,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身边的同伴则举起了盾牌,拔出了剑,做好了近距离搏杀的准备。 一个远攻,一个近战,两人的配合很默契。 但是赵延年没给他们机会。他纵身跃出,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匈奴弓箭手大惊失色,一边大声呐喊,一声射出了手中的箭。 听到弦声的那一刻,赵延年拧身,落地,避开了箭,同时向前急冲。 长矛呼啸而至,扎穿了弓箭手的胸膛。 弓箭手瞪圆了眼睛,身体后仰,刚刚抽出的箭从指缝里掉落。 他的同伴目瞪口呆,一边支撑着他的身体,一边看着像豹子一样冲过来的赵延年,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赵延年杀到他们的面前,右手抓住矛柄,左手持盾猛撞。 弓箭手被撞得飞起,滚下山坡,一路砸中无数树枝和积雪,哗哗作响。 长矛在手,赵延年如虎添翼,腰腹用力,拧身横扫。 另一个匈奴人被矛柄砸中脖子,闷哼一声,也滚了下去。 赵延年跟在两个匈奴人后面,滑下山坡。 听到响声的匈奴人惊叫起来,开始放箭。 一支又一支羽箭飞来,大部分射在那两个匈奴人身上。 夜色之中,匈奴人搞不清敌友,只好雨露均沾。 赵延年将小盾护在胸腹,身体缩成一团,顺着坡势向下滑。 转眼间,他到了山坡中间。 看准地形,他伸脚踩着一根树干,强行刹住,同时将小圆盾推到后背,双手握矛,一跃而下。 两个举着弓的匈奴人看着赵延年飞奔而至,却来不及反应。 他们刚刚射出了四支箭,右手正伸向箭囊,还没摸到箭。 “唰唰”两声轻响,两个匈奴人晃了晃,几乎同时仰面摔倒。 两人的胸口各有一个血洞,汩汩的流着热血。 赵延年双手握矛,在山坡上飞驰,不时刺倒迎面杀来的匈奴人。 在他的面前,没人能挡住他的一刺。 甚至还没看清他的身影,就被长矛刺中。 虽然有不少人在射箭,但他们跟不上赵延年的速度,大部分箭都落在了他的后面。 即使如此,盾牌还是中了两箭。 有匈奴人跳上马,沿着山谷狂奔,同时拉弓射箭,追击赵延年,打算截住他。 赵延年没有冲到河谷中,而是沿着山坡一路疾行,迅速脱离了大部分匈奴人的射程,冲向卢兰等人。 听到山坡上的动静,卢兰等人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看到一个身影冲了过来,即将进入射程,所有人都拉开了弓,准备放箭。 “卢兰,是我!”赵延年大喝一声。 就算他身形再快,也不敢面对这么多弓箭手。 卢兰一愣,随即狂喜,立刻大声叫道:“是赵君,是赵君,大家小心些,别误伤了他。” 匈奴人恍然大悟,狂喜之下,立刻调整了目标,将箭对准赵延年身后紧追不舍的匈奴人。 “嗖嗖嗖!”箭矢破风声不绝,双方开始对射。 山谷中的骑兵射程不占优势,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得不勒住坐骑。 赵延年一边大喊着,一边冲到了卢兰的面前,几个匈奴人举着盾牌迎了上来,将他护在身后。 第85章 突围 卢兰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赵延年身后,惊骇不已。 “赵君,就你一个人?” “还有堂邑父,藏在山坡上,等着接应我们。”赵延年顾不上多说,上下打量着卢兰。“受伤没有?” “没。”卢兰有点尴尬。“就是被堵在谷中,出不去,又不敢往前走,生怕两头被堵。” “你做得对。”赵延年说道:“你是向前去得太深了,我也冲不进来。现在还好,可以冲出去。损失大不大?能跟上吗?” “还好,伤了两个,不碍事。” “那就别等了,立刻整队,准备冲锋。”赵延年说道:“给我一匹马。” “好。”卢兰立刻牵来自己的坐骑。“赵君,你骑这一匹吧。这马力量大,速度快。” 赵延年见过卢兰的这匹马,的确是匹好马,比一般的马高出半个头,四肢修长,身材匀称。 草原上不缺好马,每个牧民都有一两匹好马当坐骑。 但是卢兰的坐骑依然是比较出色的那种,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卢兰能让出这匹马,不仅承认了赵延年的指挥权,更表达了对赵延年舍命相救的感激。 马是匈奴人的宝贝,轻易不给人。 赵延年也没有推辞,翻身上马,提矛在手。“老哥不介意的话,跟在我后面,掩护我。” 卢兰哈哈一笑,抚胸施礼。“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叫几个箭手,让他们护在赵延年身边。 赵延年又准备了一匹空鞍的战马,以便接应堂邑父。 等众人上了马,他大喝一声。“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卢兰带头大呼响应,其他人也兴奋的大吼着。 “跟着我,杀出去!”赵延年踢马加速。 的确是一匹好马,加速极快,往前一窜便是两丈多。转眼之间,蹄声便由四声变两声。 “杀——”卢兰等人大呼,踢马加速。 赵延年一马当先的身影就像一面旗帜,点燃了他们的希望之火,也吹散了寒冷。 堵在谷口的匈奴人见状,纷纷上马,向山谷集中。 不少人站在山坡上,拉弓搭箭,准备利用地势居高临下,截击准备突围的赵延年等人。 赵延年看得清楚,却没有更多的办法。 虽然安排了堂邑父进行骚扰,但作用有限。 毕竟堂邑父只是一个人。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冲过这几十步的距离,杀入匈奴人之中。 蹄声急促,就在赵延年等人即将进入匈奴人的射程的时候,堂邑父从藏身之后纵身跃出,一边拉弓急射,一边向山坡上急行。 正准备射箭的匈奴人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被射倒两人,摔了下去。 听到响声,更多的匈奴人调转方向,看向身后。 黑暗之中,他们也看不清有多少敌人,只能全力射击,进行压制。 这大大减轻了赵延年等人的压力。 赵延年等人开始全力冲锋,将战马的速度加到了极致。 几个箭手追到了赵延年身后,开始射击。 对面的匈奴人也开始射击,箭羽交驰,让人心悸,也让人肾上腺素飚升。 赵延年就是后者。 此时此刻,他的五感六识提到了极致,他甚至能看到几十步外匈奴人被弓弦压住的脸,能听到箭矢离弦后箭身的扭动。 眨眼间,他冲到了匈奴人的面前。 长矛起处,他没有直刺对手。 跳上马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卢兰的坐骑用的是普通马鞍,不是高桥马鞍。 如果直刺对手,他很可能会被反作用力顶下马去。在这种骑兵冲锋的时候,落马就等于死,无数的马蹄会将他踩成肉酱。 他选择了拨打。 拨打是腰腹横向用力,不会因为反作力而落马。 当然,只有他能用这样的招法。 没有强悍的腰腹力量,没有常年训练而来的整劲,无法将腰腹力量传到矛上,拨打就是搔痒痒,无法造成真正的杀伤。 在他手中,矛头像一柄柄重锤,精准的击打在对手的头上、身体上。 一个接一个匈奴人像是中了邪一样,从马上摔倒,摔得七荤八素,乱作一团。 人喊声,马嘶声,箭羽破风声,混在一起。 赵延年冲杀在前,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打落马下,引起一阵阵的惊呼和叫骂。 卢兰就跟在赵延年的身后,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的眼睛看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糊涂。 赵延年双手持矛,几乎没什么动作。 尤其是他的右手,一直抵在腰间,没有离开片刻。 可是他手中的长矛却像活了一样,左右摆动,狠狠地抽打着对手,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打落马下。 他甚至能听到敌人被矛头抽中时的脆响。 这是什么武艺? 没等卢兰想明白,他们已经冲破了堵击,冲出了山谷。 赵延年勒住坐骑,大声命令卢兰等人继续向前,不要减速。 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冲出去。 卢兰不敢怠慢,带着部下继续向前跑。 赵延年落在了最后,看着堂邑父跟了上来,才放了心。 “受伤没有?” “中了一箭,皮肉伤,不碍事。”堂邑父大声叫道,声音里透着兴奋。“赵君好武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矛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勒住坐骑,看向追来的敌人,连放三箭。 远处有三个骑兵中箭落马,追击的队伍为之一滞,不少人下意识地勒住坐骑,不敢再追。 “走吧。”赵延年松了一口气,再次加速。 后面的匈奴人等了一会,有将领追了过来,看了看远处已经模糊的影子,愤愤不平的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虽然有月光,但前面是什么情况,还是看不清楚。 万一有埋伏,岂不麻烦。 对方既然敢来夜袭,将卢兰等人接应走,自然会有后招。 见到身后马蹄声消失,赵延年等人也放慢了速度。 战马承受不起长时间的全速奔跑,否则轻则脱力,重则暴毙。 “不要停,继续向前走。”赵延年跟了上来,大声招呼道。“坚昆他们在前面接应。” “诺。”众人大声答应。 卢兰靠了过来,躬身施礼。“多谢赵君。若非赵君神勇,我等怕是熬不过今夜。” 赵延年笑笑,伸手拍了拍卢兰的肩膀。“都是一起吃肉,一起喝酒的战友,说这些做什么。” “赵君说得对,待会儿要多敬赵君一口。”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边说笑着,一边向前走了两三里路,便遇到了坚昆等人。见卢兰无恙,坚昆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上前搂着卢兰,拍着他的背,笑得合不拢嘴。 “老哥,我今天虽然中了埋伏,却有幸见识了赵君的神技。老弟我不亏。”卢兰大笑道。 “是吗?”坚昆看了赵延年一眼,拉着卢兰走到一边。“快,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个神法。” “他就这样,这样……”卢兰一边说一边比划,眉飞色舞。 坚昆却看得一头雾水。“你说的这样是哪样?你倒是动啊。你不动,只是嘴说,我哪知道是哪样?” “呃……”卢兰无语了,只能摊摊手。“他……他就是这样,然后对手就倒了。” 坚昆哭笑不得,没有再理卢兰,走回到赵延年身旁。 “赵君,宿营吗?” 赵延年看着远处,想了想。“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天亮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敌人会来,我们随时可能再次被包围。” 坚昆思索片刻,表示赞同。 他们正处在安王和燕王的进军路线上,很难逃过对方的游骑侦察,尤其是已经交过手的情况下。 “那……撤回去?” “不能撤。”赵延年说道:“三王围城,至少有三万人,说不定会更多。我们这两百骑回去也没什么用。单于给我们的任务,除了侦察之外,就是骚扰对方后勤,现在回去,只是完成了侦察任务而已。” “那……继续往前?”坚昆有点不太自信。 敌众我寡,卢兰已经吃了一次亏,险些全军覆没。 继续往前走,类似的情况极可能再次出现。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战法。 “没错,趁着敌人的消息还没有传递回去,我们抢先一步,杀到他们的身后。如果能牵制住他们,也能为单于多争取几天时间。” 坚昆犹豫着,不说话。 赵延年有点急。 卢兰走了过来,大声接过了话题。“赵君说得有理,就应该这样。我全力支持。” 第86章 一惊一喜 於单睡觉之前,接到了坚昆传回来的第一个消息。 得知安王正在率部赶来,他吃了一惊,第一时间请段叔来商量。 段叔也很紧张。 单于城的防务还没完成,新征召的士卒还在整合训练,敌人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这些事很简单,因为桀龙做起来很简单,直到亲自负责,才知道这里面问题不少。 他不仅没有桀龙那样的实力和影响力,也缺少了赵归胡那样的得力助手,仅有仆朋一人,根本搞不定。 秦人不太愿意听仆朋的指挥。 仆朋对守城也不太擅长。 “单于,请张骞来吧。”段叔提了个建议。 於单打量了一眼段叔。“你和他……处理不错?” 段叔有点尴尬。“张骞不像赵延年,知道我没有恶意。” 於单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派人去请张骞。 “段卿,你觉得……我能和汉朝恢复和亲吗?”於单拨弄着火,不太自信地说道:“如果我娶了汉家公主,是不是会好一些?” 段叔说道:“单于主动休战,迁都漠北,如此诚意,恢复和亲又有何不可?” “当真?”於单抬起头,眼中露出喜色。 段叔郑重地点点头。“汉军屡次出塞,之所以能取胜,就是因为漠南王庭离汉塞太近了。阵而后战,又不是匈奴人擅长的,所以屡战屡败。如今迁都漠北,汉军无法跨越大漠,再强也无能为力,匈奴人却随时可以南下,威胁汉塞。汉朝要想和平,只能和亲。” 於单听得认真,嘴角渐渐上扬。 “兵法云:十万之师,一日千金。战事一开,花钱如流水。汉朝虽有七十年积蓄,又能用几天?”段叔嘿嘿一笑。“更何况,汉朝眼下的麻烦不止是匈奴,还有西南夷。我听说,有个叫唐蒙的上书,要讨伐一个叫夜郎的小国。嘿嘿,西南万里,又是崇山峻岭,岂是那么容易的?” 段叔侃侃而谈,断定只要於单能将王庭迁到漠北,汉朝就无可奈何,只能恢复和亲。 於单听了,心花怒放。 这时,有人来报,张骞来了。 段叔连忙提醒於单,这些事暂时不能和张骞说,要保密。 於单一口答应。 过了一会儿,张骞进来了。 与於单、段叔见礼之后,他坐了下来,听段叔转述刚刚收到的消息,神情镇定。 於单、段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着他的意见。 张骞感觉到异样,抬头一看,不禁笑了。“单于,段君,不必着急,再等等。” “等?” 张骞点点头。“派他们出击,就是为了侦察情况。他们刚出发,就发现了情况,说明单于的决定是对的,也是及时的。这就是天意,老天也支持单于的决定。” 於单的嘴咧了一下,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 段叔更冷静一些。“虽说如此,安王率部前来,其他诸王可能也在路上,离单于庭这么近,我们还来得及准备吗?” 张骞看了一眼段叔。“段君是打算放弃单于庭,撤到漠南王庭?” 段叔语塞,愣了片刻,连忙摇头。“我自然不愿如此,只是形势紧迫,可能要避一避敌军锐气。” 张骞追问道:“向左部撤退?” 段叔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漠南王庭不能去,往左部撤还是可能的,毕竟於单曾是左贤王,对左部有一定的影响力,也熟悉地形。 “段君,有没有一种可能,安王等人率部前来,就是希望於单退出单于庭呢?” 段叔眼神微闪,瞬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以左右骨都侯为代表的匈奴贵人与於单最大的矛盾,就是他们想去漠南王庭,而於单坚持留在单于庭。 如果安王一来,於单就离开了单于庭,无疑是被人看清了虚实。 以后再说留在单于庭,还有谁当回事? “那……”段叔欲言又止。 张骞安慰道:“不要急,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来,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 於单、段叔交换了一个眼神,既尴尬,又惭愧。 午夜的时候,第二个消息送到单于庭。 只是这个消息更坏。 赵延年等人不仅发现了安王,还发现了郅居王、燕王的人马。 更要命的是,卢兰部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於单变了脸色,段叔也急红了脸。 赵延年一共带出去两百骑,现在刚接触就损失了一半人,还怎么打? 安王他们得知消息走漏,肯定会加快速度,也许明天就能赶到单于庭。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骞也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劝於单、段叔再等等。 就算要走,也要等天亮以后,总不能半夜出发。 於单、段叔同意了。 虽然他们困得很,却不敢睡,裹着皮氅,坐在火塘旁打盹。 张骞睡着了,鼾声大作。 於单、段叔却睡不着。 一是因为担心即将到来的战事,二是因为张骞的鼾声实在太响,像打雷一样,根本睡不着。 直到凌晨时,收到第三个消息。 赵延年已经救出卢兰等人,一起向西突进,准备骚扰敌军后方辎重。 於单、段叔又惊又喜。 喜的是,卢兰所部一百精锐骑兵失而复得,居然被赵延年救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桀龙的部下,如果损失了,桀龙回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惊的是赵延年居然要继续西进。 区区两百人,竟然想从两三万人的中间穿过去,这和寻死有什么区别? 张骞也很惊讶。 虽然消息很简单,但他还是从中感觉到了不一般。 赵延年能这么快就救出卢兰,行动堪称迅速,根本没给对手思考的时间。 救出卢兰后,他又立刻决定西进,而且坚莫、卢兰居然同意了他的方案,这很不寻常。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作战习惯。 之所以能实现,只有一个可能,赵延年以他的行动获得了坚莫、卢兰的认可,就算再危险的行动,坚莫、卢兰也愿意听命,愿意跟着赵延年去冒险。 这就是勇士的价值。 “单于,有赵延年率领这两百勇士行动,安王等人以后就别想睡安稳了。我们抓紧时间,做好守城的准备。只要能顶住安王等人的攻击,单于就能一战立威,以后也就没人敢怀疑单于的勇气了。” 於单听了,不自觉的挺起了腰杆。 段叔也觉得有点,连声附和,鼓励於单坚守单于庭,迎战安王等人。 很快,天就亮了。 一夜未睡的於单一点也不困,反而有些亢奋。 他下令段叔、张骞负责单于庭的防务,务必做好迎战的准备。事情紧急时,不必向他汇报,可以自行决定。 段叔、张骞躬身领命。 出了帐,段叔对张骞说道:“中郎,你打算怎么守?” 张骞不假思索。“将能收集的粮食、牛羊都赶到单于城中,然后据城而守。单于庭虽然简陋,对付安王等人却足够了。” “你这么有信心?” 张骞笑笑,看了段叔一眼。“我在安王的领地待了十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如果是别人来,我未必有把握。可是他来,这就是天意。” 段叔扬扬眉,哈哈大笑。 “的确是天意,上天派中郎来,就是希望汉匈罢兵休战,恢复和平,让汉匈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国虽大,好战必亡’的道理,纵有七十年的积蓄,又能支持几万兵,打几年呢?漠北土地贫瘠,不能耕种,汉人得之无益,不如各自安好。” 张骞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第87章 这就是命 冒着凛冽的寒风,赵延年等人奔驰了半夜,奇迹般的穿过了安王和燕王的中间地带,甚至没遇到一个侦察的游骑。 跳下马,活动着快被冻僵的身体,将士们有说有笑。 这一夜虽然辛苦,却是值得的。 现在,他们已经赶到了安王、燕王的后方。在安王、燕王反应过来之前,不会有被包围的可能。 高度紧张之后的放松,是令人愉悦的。 坚莫也不例外。 他一边跺着脚一边说道:“那些游骑不知道躲在哪儿睡觉呢。这么冷的天,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行军,而且是从他们中间穿过来。” “可不是,现在就算他们发现了,也未必敢汇报。”卢兰说道:“等安王、燕王收到消息,可能是明天的事了。” 赵延年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知道夜里冷,却没想到会这么冷。 即使他年轻,身体好,火力旺,还是险些被冻成了冰棍,浑身上下没一点热乎气。 “弄点吃的吧,最好是热的。” “这简单。”坚莫说道:“我已经派出游骑,看看最近的牧民在哪儿,一旦找到,我们就可以过去大吃一顿了。” 卢兰附和道:“不仅可以吃一顿热乎的,还能睡个安稳觉。这一夜没睡,真累人。” 坚莫有点迟疑。“睡觉,怕是不合适吧?万一被包围了,命就没了。” “哪有那么容易。”卢兰大大咧咧地说道:“睡一觉,才有精神交战。赵君,你说呢?” 赵延年还没说话,有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兴奋的指着远处。 他找到了几户牧民,就在不远处的山谷里。 精壮被征发了,家里只剩下老弱和妇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他已经安排他们杀羊宰牛了。 坚莫、卢兰大喜,立刻上马,招呼着去吃早饭。 匈奴人热情高涨,大呼小叫的奔驰而去,争先恐后,就像一群刚刚发现目标的马贼。 话又说回来,对那些普通牧民而言,他们和马贼也没什么区别。 赵延年感慨着,也上了马,跟着队伍向前走。 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坚莫、卢兰还是比较警惕的,派出了游骑,在目力所及之处监视着四周的情况,以防被人突袭。 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山谷。 还没进谷,赵延年就看到了炊烟,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 即使如此,他也没忘了危险。 这个地形很隐蔽,却也很危险,一旦有人堵住谷口,里面的人可就出不来了。 “坚莫……”赵延年指指四周。 坚莫大声应道:“赵君放心,我已经安排人警戒了,不会有事的。” 赵延年满意的点点头。 精锐就是精锐,坚莫和卢兰虽然只是百夫长,基本的战术素养和警惕还是有的。 进了谷,士兵们纷纷下马,有几个老人、孩子过来,小心翼翼的牵过战马,带到河边饮水、喂草料,士兵们则纷纷奔向正在杀羊宰牛的牧人,有人帮忙生火、宰杀,有的则钻进帐篷,四处搜寻。 牧人们麻木的干着活,对士兵们的举止没有一点反应。 卢兰下了马,挥着马鞭,大声叫道:“都给我收敛点,管好自己的家伙,先吃饭,吃完饭再想那些有的没有。听见没有?” 士兵们哄笑着,七嘴八舌的答应着。 有几个性急的士卒从帐篷里奔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腰带,又引起了一阵轰笑。 赵延年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卢兰的意思。 “这样不好吧?”赵延年皱着眉头。“他们也是……” “他们不是我们部落的。”坚莫摇摇头,打断了赵延年。“将士们辛苦了一夜,需要放松一下。赵君放心,我会约束他们,让他们尽量不要伤人。” 赵延年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匈奴人自己的事,他插不上嘴。 看那些牧民的模样,想必他们也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反抗就等于死。 赵延年走进一个帐篷,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是圣人,更不是菩萨,做不到普渡众生,管好自己就行了。 他刚坐下一会儿,卢兰进来了,推着两个惊惶失措的少女。 “赵君,我看了一圈,也就这两个能入眼,你将就一下。” 赵延年刚想拒绝,那两个少女却眼睛一亮,主动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胳膊,连声央求。 “求求你,让我们侍候你吧。” 赵延年愣住了,打量着这两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所措。 卢兰哈哈一笑,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放下了帐篷门。 赵延年身体轻抖,从少女怀中抽出手臂,皱了皱眉,挥了挥手。 “你们……” “壮士,你留下我们吧。”少女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其中一个哭诉道:“我们就算出去,也难逃一劫。与其被那些粗汉污辱,还不如侍候壮士。至少壮士……能善待我们。” “是啊,是啊,留下我们吧。”另一个少女浑身颤抖,神情惊恐。“他们不仅会污辱我们,还有可能会杀了我们。请壮士开恩,救我们一命。” 赵延年无语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 匈奴人如此,汉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看看王君曼,明明是大家闺秀,到了草原上,也被人送来送去。 “好吧,你们留下。”赵延年无力的摆摆手,示意少女起来。 两个少女大喜,连忙起身,一个去添柴烧火,将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一个帮赵延年脱下外衣。 在冰雪之中奔跑了一天一夜,外衣上都是一层薄薄的冰壳,帽子边缘的毛也被呼出的气沾湿,又冻成了冰。摘下头盔时,赵延年露出了痛苦的面具。 虽然有补里,头盔还是冷得像冰坨子,头皮都被冻得麻木了,耳朵更是失去了知觉,要小心翼翼的摘下头盔,以免耳朵被直接刮下来。 少女不仅长得好看,手也巧,甚至没有碰到赵延年一寸皮肤。 “这里是什么地方?”赵延年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着火,一边顺口问道。 “虎跳谷。”一个少女说着,坐在赵延年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赵延年。“壮士是……秦人?” 赵延年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问起了附近的地形。 他也想不出其他的话题。 两个少女一人一句,闲聊起来。她们其实也不太清楚周边的地理,所知有限,只是觉得赵延年和善,与外面那些骑士完全不同,变着法的找话题,希望能在赵延年身边多待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有人送进新鲜的羊肉来。 见赵延年坐在火塘边,衣衫完整,两个少女也都衣衫整齐,他有些好奇,咧嘴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一个少女接过肉,取出小刀,切成小块,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很快,烤肉的香味就弥漫在帐篷里。 少女接连将烤好的肉递给赵延年,自己却不吃,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不自觉的咽着口水。 “你们也吃。”赵延年说道。 羊肉足够,两个少女烤肉的速度也快,他一个人也吃不完。 “壮士吃完,我们再吃。”少女们喜笑颜开。 “我们吃了你们的牛羊,你们不生气?” “草原上就这样。”一个少女看着烤肉,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能保住命,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的保佑了,还能想什么呢。” 另一个少女吸了吸鼻子。“就是,我们遇到你,已经很幸运了。要不然,侍候外面那些粗汉,弄不好连命都没了。我阿妈就是这么死的,我阿姐虽然没死,却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不过这样也好,没人愿意让她侍候,干些粗活就行了。” 赵延年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真是不会聊天啊,为啥要说这个话题呢? 第88章 无组织,无纪律 帐篷里一片安静,帐外的喧闹变得清晰起来。 骑兵们的笑声,女人的尖叫声、咒骂声,狗叫声,马嘶声,混杂在一起。 赵延年若有所思,却又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活动身体,打算练练拳。 舒展身体,放松心灵。 “你们先出去吧。” “不不。”少女们连连摇头,不约而同的缩向帐篷角落。“我们就待在这儿,保证不出声,你千万别赶我们出去。” 赵延年迟疑了片刻,同意了。 听外面这动静,这两个少女出去,绝对逃不过那些骑兵们的欺侮。 正如卢兰所言,在他见过的匈奴女子中,这两个少女的相貌算是不错的。 赵延年越想越烦,索性摆开架势,练起了拳。 拳架摆开,天地立刻安静下来,他迅速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两个少女看得清楚,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即使亲眼所见,她们还是无法想象,为什么这样的时刻,眼前这个中原少年会放过她们,专心练拳,而且如此投入。 渐渐的,她们被赵延年的身法吸引,忘记了眼前的境遇。 赵延年的动作并不快,但是很流畅,像流水一般,透着难以言说,却令人愉悦的美感。 她们看痴了,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靠在一起,目不转睛的看着赵延年,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坚莫掀帐进来。 “赵君……”坚莫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 赵延年站在大帐中央,盯着他,眼神不善。 两个少女坐在一旁,安静温顺,宛如春天遍布草原的野花。 但他们都衣衫完整。 “赵……赵君,我……”坚莫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下了头。“我们……准备出发了。” 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全身绷紧,手不由自主的想去摸腰间的剑,却又被理智强行摁住了。 赵延年吐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我就来。” 坚莫如释重负,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少女们连忙起身,帮赵延年穿上皮袄,戴上头盔,将环首刀系在腰间。 “赵君,你没……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没敢睡,活动了一下身体。”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坚莫刚才被吓到了。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气。 这两天本来就心境不稳,昨晚又刚刚经过一场战斗,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 “你应该睡一下的。”坚莫强笑道:“你又不像我们,可以在马背上睡觉。不抓住这个机会睡一会儿,时间长了,顶不住的。” 赵延年没吭声,在少女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了帐。 眼前一片狼藉。 吃剩的肉、骨头扔得到处都是,快要熄灭的火堆也被踢得到处都是,原本洁白的积雪被杂乱的脚印踩得脏乱不堪,更重要的是,不少骑兵正将抢来的人和财物放在马背上,引起一阵阵哭喊。 “这是怎么回事?”赵延年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连吃带拿的,连人都放不过? “这都是我们的习惯。”坚莫解释道,回头看了一眼帐篷里的少女。“士卒们出来作战,又没有军饷,就指着抢点好东西带回去呢。这么冷的天,这么危险的任务,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赵延年看了一眼坚莫,发现他正扭头看向帐篷,一脸的不舍。 他瞬间明白了坚莫的心思。 这是看中了那两个少女,想把她们带走。 “都放了吧。”赵延年说道。 “赵君,这不太好吧?” “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在执行危险的任务。”赵延年耐心的解释道:“带上他们,会加重战马的负担,降低速度。遇到敌人时,我们也保不住他们,又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不等于给他们送礼吗?” 坚莫摸了摸髡头,咂了咂嘴。“好像是这个理,可是……” “我也不拦着你们,但是跟不上队伍的人,我也不管。”赵延年翻身上马,抬头看了看天空盘旋的鹰,抬手一指。“我们的行踪保密不了多久,敌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坚莫也抬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跑去和卢兰商量。 两人争论了几句,期间坚莫看了看赵延年,又指了指天空,然后卢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卢兰跳上马,大声喝道:“所有人,除了战马和食物,不准多带其他东西,更不准带人。” 骑士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其中不乏愤怒的目光。 “前面有安王、燕王、郅居王的几万大军,有无数的牛羊、女人和珍宝,打败他们,我们可以安心的享用战利品,何必在乎眼前这点?”卢兰挥舞着马鞭,大声说道:“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享受。如果战死了,不仅眼前的这些不是你们的,就连你们的家人都要成为别人的。这点道理,还要我说吗?” 骑士们互相看看,有人开始将马背的东西往下扔。 有人不服,跳上马,往外走,身后跟着四五匹马,马背上驮着抢来的物资,哭泣的女人。 赵延年看在眼里,有点不安。 卢兰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还有人不听话。看卢兰那样子,恐怕也不会强制执行。 这些人真是自由散漫啊。 无组织,无纪律,这样能打胜仗? 不出所料,看到有人不听命令,卢兰和坚莫都没有制止,只当没看见。 队伍重新出发,比来时臃肿了不少,大部分人都是满载,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听取了卢兰和坚莫的命令,保持轻装前进。 出了山谷不久,走在前面的卢兰就送来消息,根据游骑汇报,前面出现敌人的洲骑。 数量不多,估计三十人左右。 卢兰问,是避开,还是消灭他们? 赵延年和坚莫商量了一下,觉得躲是躲不掉的,既然碰上了,干脆杀掉。 要不然,这些人会一直跟在后面。 坚莫同意,随即命人打旗语,给卢兰发送消息。 卢兰收到消息后,立刻改变阵形,与坚莫形成包抄之势。 骑士们呼喝着,开始小跑,同时摘下弓,将箭囊推到合适的位置,准备射击。 坚莫带着骑兵冲在前面,赵延年则被藏到了队伍后面。 两百多骑,只有他一个人以长矛为主兵器,其他人都以骑射为主。 在他的身后,就是备用的马匹,以及刚刚抢来的财物和人。 不经意间的一瞥,赵延年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那两个匈奴少女各骑着一匹马,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你们……” “我们现在是坚莫大人的人。”一个少女说道,眼中满是说不出的遗憾。 赵延年无语,只好踢马加速,跟上队伍。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骑兵开始加速,大声呼喝。 从人群中,赵延年看到了敌人,一支大概二三十人的骑兵队伍。 很显然,对方意识到了形势不利,拨转马头,开始逃跑。 但他们跑得太迟了,卢兰已经安排人包抄到他们身后。 双方开始对射,弦声不绝,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激烈的追逐过后,对方有五六人逃脱,剩下的不是被射杀,就是被俘。 卢兰带着人追击,坚莫则安排人清理战场,审讯俘虏。 他们的手段很残暴,拉过一个俘虏,二话不说,先一剑捅在他大腿上。 “谁的部下,有多少人,在哪个方向?” 俘虏痛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问题都没听清,就被抹了脖子。 鲜血泉涌而出,俘虏倒在地上,抽搐着。 其他的俘虏吓呆了,不用追问,立刻将知道的情况全部交待了。 他们是安王派来的游骑,总共有四个百人队,分散在不同的方向,他们只是其中一支,奉命向这个方向侦察。 这个百人队中,又分为前后两部分,他们是前出的部分,还有六七十人跟在后面。 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又有多少规模。 上面的大人们没说。 赵延年听完,知道己方还没有完全暴露,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伙人有多少人,又是什么来意,只当是普通的侦察骑兵,或者是马贼。 “安王还在前进吗?”赵延年说道。 那几个俘虏惊讶地看着赵延年,一时忘了回答。 坚莫上前就是一脚,将正在审讯的俘虏踹倒。“问你话呢,快说。” 俘虏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是,安王正在率部前进,打算明天赶到单于庭。” 第89章 心虚 单于城,灯火通明。 张骞和段叔披着厚厚的皮氅,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面上。 按照张骞的要求,士卒们在简陋的城墙上浇上水,冻成冰墙,和城外的积雪连成一片。 人走在上面都打滑,更别说战马了。 有了城墙保护,骑兵就无法冲锋,想攻城就只能下马步战。 对于守城的士卒来说,这就有了一战的机会。 他们刚刚被征召起来,来不及训练,只能各自为战。如果直接面对骑射的匈奴人,他们没有一点机会。 可是匈奴人不擅长步战,下了马,战斗力大减,双方旗鼓相当。 再者,有城墙保护,哪怕只是一道仅仅一人高的矮墙,也能在心理上给他们莫大的安慰。 张骞说道:“按什伍组合完成后,提定各自的防守任务,让他们不要管其他人,管好自己的部分就行。” 段叔连连点头。“我知道了,立刻安排人去做。中郎,有你协助,此战必胜。” 张骞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眼下还不好说,敌人太多了。我们能顶住他们的进攻,才有可能等到转机。”他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城里正在布防、演练的士卒。“没有弩,没有大盾,就连剑都不足,我们准备得太仓促了。” 段叔有点尴尬,转过头。 虽然到单于庭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但他和於单一直在走和留之间游移,并没有专心做好防守的准备,更没想过以单于城为据点。 匈奴人不重视城,心思全在野战上。 他倒是重视城,却没想过这么简陋的单于城也可以用于防守,自然也就谈不上准备。 “也不知道赵延年他们怎么样了。”段叔叹息道:“孤军深入,又和一群不熟悉的匈奴人为伍,能不能相处和睦,也是个问题。” 张骞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个不用担心,他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那倒是,打不赢,还可以走嘛。以他的武艺,没人拦得住他。”段叔自嘲的笑笑。“不像我,空有满腹经义,却无自保的手段,随便一个匈奴人都能要了我的命。” 张骞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段君,听说你的兄长如今是天子身边的博士?” 段叔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是不久前的事,我也是刚知道。” “既然你兄长以经入仕,你为什么不去长安,反而来了草原?” 段叔眨眨眼睛,裹紧了身上的皮氅。“我学问不如我兄长精深,又不是名师弟子,想走以经入仕的路子很难。” 他苦笑道:“虽说朝廷立《五经》博士,可是每个弟子才几人,大儒们的亲传弟子都未必有机会,更别说我们这些再传弟子了。对了,中郎是怎么入仕的?” 张骞有点尴尬,半晌才道。“赀选。” 段叔诧异地看看张骞。“既然中郎家中颇有资财,生活无虞,为何不在长安耐心等候,却要冒险出使?中郎身材雄壮,相貌过人,也就三五年光景,就可以晋升了。” 张骞笑笑。“大丈夫在世,总要立些功名,岂能论资排辈,苟且度日。天子年轻有为,不甘受辱,我等做臣子的,理当效力。” 段叔羡慕地点点头。“中郎有机会为天子效力,行程万里,出使月氏,令人佩服。” 张骞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虽然到了月氏,却未能说服月氏王,这次任务其实是失败了。 但这些消息,除了赵延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赵延年,明明他们刚认识不久。 “段君虽然身在匈奴,却一心教化单于,也是莫大的功德。待我回到长安,一定会向天子禀报,不负段君辛苦。” “哈哈。”段叔哈哈一笑,拱手施礼。“那就拜托中郎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沿着城墙巡视一周,张骞继续和城中将士商量防务事宜,段叔则赶回去向於单报告。 来到大帐前,段叔正打算进帐,却被秦苏拦住了。 “左骨都侯在里面。”秦苏轻声说道。 段叔吃了一惊。 左骨都侯怎么会与单于见面?他可是一直要求单于去见他的。 “是他主动来见,还是单于派人去请的?” 秦苏说道:“主动来的。” 段叔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帐侧,凝神倾听。 帐中传来左骨都侯的声音。“单于以为,这小小的单于城能挡住安王、燕王、郅居王的大军?” 於单沉默。 “以臣之见,安王还没到,单于此时宣布回漠南王庭,尚且不晚。等他们到了,围了城,单于再想改变主意可就难了。等到他们进了城,哼哼,单于又将如何自处?” 段叔眉头紧皱,屏住了呼吸。 帐中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左骨都侯出帐,大步流星的走了,段叔连忙闪身出来,进了单于大帐。 於单站在帐中,脸色不太好看。 看到段叔,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段卿,你听到了?” “听到了。”段叔也不隐瞒。 “你说,我该怎么办?” 段叔笑笑。“我觉得单于应该去巡视一番,看看守城的将士。” 於单不解地看着段叔。“这有用吗?有你和张中郎在,我放心得很。” 段叔摇摇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了之后,单于就知道别说是安王这几个小王来,就算是右贤王来了,他们也攻不下单于城。” “是吗?”於单将信将疑。 “是的。此战过后,匈奴人才知道城的重要性,才知道匈奴人固然有匈奴人的优势,中原人也有中原人的长处,不可偏废。单于要想称霸草原,不仅要重视匈奴人,也要重视草原上的中原人。折长补短,各取其利,才能事半功倍,而不是互相为害。” 於单眼神闪烁。 “单于,左骨都侯出言恫吓,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他如果相信安王等人能轻易破城,又怎么会主动求见,威逼单于?坐视单于被俘,拥立左谷蠡王,岂不更合他意?” 於单眉梢一颤,眼角抽动了两下,转身招呼侍女取来皮裘。 “走,我们去看看。” —— 左右骨都侯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单于庭,看着被卫士们簇拥着,策马而去的於单和段叔。 左骨都侯阴着脸,一言不发。 右骨都侯笑道:“单于阅兵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左骨都侯不屑地哼了一声。“要去你去,我才没兴趣看这几千老弱。等他们打败安王那小子,我再去看他们不迟。” “你也觉得他们能守住单于城,打退安王?” 左骨都侯瞥了他一眼,嘴角轻挑。“你听不懂人话吗?” 右骨都侯哈哈大笑。“老哥,你慌了。” 左骨都侯哼了一声,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弟,你真觉得他们守住单于城就是好事?” 右骨都侯跟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单于虽然年轻,又不够勇猛,却足够聪明。” “相信中原人,远离匈奴人,还是聪明?”左骨都侯眉心紧蹙,不快的瞪着右骨都侯。“他是匈奴人的单于,还是中原人的单于?还是说,他想做汉朝皇帝的狗?” “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张骞是汉家皇帝的使者,他去月氏,就是为了联合月氏,夹击我们匈奴。” “你觉得月氏人会回来吗?” “目前看不出有这种可能,但是……”左骨都侯一声叹息。“我们的单于已经未战先退,要撤到漠北,将阴山全部送给汉人了。阴山是匈奴人世代繁衍的福地,没有了阴山,匈奴还能强盛几日?” 第90章 难得勇敢一次 到单于城里看了一圈,於单的心情和城墙上的冰一样冷。 征召的士卒不少,有两千多人,但状况却不佳,连兵器都没配全。 更没有守城必须的强弓硬弩,以及大盾。 甚至连骑兵用的小盾都不多,很多人用的就是一块木板。 “我们之前不是缴获了不少汉军用的盾牌和弓弩吗,为什么不拿出来用?”於单又气又急。 “左骨都侯说,那些武器都在漠南王庭,没有运到漠北来。”段叔苦笑。“他们担心汉军降卒叛乱,故意将他们和武器分开, 就算想造反也没有武器可用。” 於单无语,瞪着段叔。 段叔尴尬地笑着。他也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左骨都侯的托辞。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左骨都侯没把於单放在眼里,就算有武器,也不会给他们。 张骞说道:“单于放心,虽然不能人人都有武器,却也够用了。” “够用?” “够用。”张骞点点头,语气笃定。“两军交战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要上前厮杀。城墙就这么长,站不了那么多人,也就三分之一罢了。其他人,要么在后面等着增援,要么救护伤员,搬运物资,也用不着武器。” 於单看看四周,将信将疑。 他对如何守城并不清楚,匈奴人都没这概念。 不过张骞的从容给了他信心,他不再那么慌了,也有点相信段叔的话,左骨都侯主动来找他,就是因为看到了单于城的防务,相信安王等人无法破城。 “安王明天该到了吧?” “可能到不了。” “中午收到消息,不是说已经到了五十里之外吗?”於单有些懊恼。“赵卿的兵力太少了,应该多给他一些骑兵的。” “单于不必着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於单不解地看着张骞。“中郎这么有信心?” 张骞笑笑。“单于不妨安睡,静待佳音。” 段叔也劝道:“就是,单于尽管安睡,坐待我等大破安王。” 於单想了想。“行,将我的大帐搬到城中来,我要与将士们一起,与城共存亡。” 张骞、段叔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单于英明。” —— “单于搬到城里去了?”左骨都侯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右骨都侯也有些诧异,却不像左骨都侯那么紧张。他招了招手,示意来报告的卫士走得近一些。 “慢慢说,说得清楚点,是谁的主意?” “是单于自己的决定……”卫士将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包括张骞对於单说的方案。 左骨都侯听完,冷笑一声。“这些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分明是想以单于为质,让安王等人不敢放箭……” “你告诉安王他们,不要伤了单于吗?”右骨都侯站了起来,诧异地打量着左骨都侯。 左骨都侯脸一红。“我只是想让他回漠南王庭,保住单于之位,可没想要他的性命。” 右骨都侯点点头。“你放心,单于城虽小,却也不是普通的弓箭能覆盖的。张骞为人谨慎,他一定会将单于的大帐安排在弓箭射不到的位置,并派重兵保护。” 左骨都侯想了想,松了一口气。 单于城不大,但匈奴人的弓箭射程也有限。只要他们没破城,在城墙外就无法覆盖城内全境,至少中心位置是安全的。 “给他们一些大盾吧。”左骨都侯摆摆手,有点无奈。 右骨都侯哑然失笑。“老哥,你这又是何苦?” “算了,就当作是对他难得勇敢一次的奖赏吧。真要伤了他,我如何去见军臣单于。” —— 於单刚刚安顿下来,看到左骨都侯派人送来的盾牌,又惊又喜。 惊的是,左骨都侯果然说了谎,明明有大盾,就是不给他。 喜的是,这些盾牌是真正的汉军制式盾牌,不仅防护面积大,做工也好,是守城利器。有了这些盾,守城又多了一分希望。 更重要的是,左骨都侯能给他这些盾牌,说明还是在乎他生死的,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恨不得杀了他,支持左谷蠡王继位。 其实想想也是,左骨都侯如果真想杀了他,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 欣喜之下,於单派人去向左骨都侯致谢,随后又将这些盾牌交给了张骞。 张骞不敢接受,希望於单自己留着,让守帐的卫士用。 於单挥挥手,表示等安王的箭射到帐篷上再说也不迟。 只要你们打得好,守得牢,我就是安全的,有没有盾牌都一样。 真要城破了,这几面盾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张骞同意了,并将於单的话通报全城将士。 得知单于进城,要与他们并肩战斗,将士们已经很意外。 现在又听说於单宁愿自己面对危险,也要将仅有的几面盾牌留给将士用,将士们更是士气大振。 单于很勇啊,哪像他们说的那么软弱? 段叔趁势,率领城中的将士们大呼万岁,搞得声势浩大。 於单不禁陶然。 声音传到城外,传到左右骨都侯耳中,两个老人难得的相视而笑。 右骨都侯感慨道:“他毕竟是冒顿单于的血脉。” 左骨都侯收起笑容,冷笑一声:“等他打败了安王再说吧。现在下决定,为时过早。”说完,甩甩袖子,转身入帐。 —— 夜幕降临,赵延年勒住了坐骑,看向远方。 草原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鲜血汩汩。 远处,一些骑兵还在追逐残敌。 这是今天的第三场战斗。 中午时分离开山谷后,他们一直在追逐,一直在战斗,先后与三股敌人遭遇,并击败他们。 人数都不多,少的十几骑,多的不过百骑。 三战过后,不少将士都感觉到了疲惫,战马的速度也明显下降,以至于最后一战没能全歼敌人,跑掉了十余骑。 不用怀疑,消息肯定已经走漏了。 明天他们就会迎来数以百计,甚至千计的敌人。 “赵君,休息吧?”坚莫策马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同时伸手拔下身上的箭,看了看,伸手抹去箭头上的血迹,插入箭囊。 他有甲胄保护,就算中了箭,伤得也不重。 大部分箭只是射穿了皮袄,没能穿透札甲。即使有穿透的,也只是皮肉伤。 这也是冬天的好处之一,弓变硬了,弹性不足,而身上的衣服却很厚,能消解掉不少箭上的力道。 “今天也没杀多少人,怕是影响不了安王的决心啊。”赵延年下了马,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说道。 与这些匈奴人相比,他最大的劣势不是骑射,而是骑术。 长时间的骑乘,还要夹着马鞍冲锋,让他大腿僵硬,内侧的肌肉都被磨破了。 他在考虑,要不要让马镫提前登场。 这是在草原上,马镫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一旦传播开去,无疑是帮匈奴人上大分。 “可是……打了这么久,人力、马力不足,急需休息。况且昨天已经一夜没睡,今天要是……”坚莫露出为难的神色。 “今天不战,你们就能好好休息?”赵延年指了指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女人们。 两军交战的时候,她们一直安静的看着,既没有逃走的意思,也没有上前反杀报仇的想法。 坚莫嘿嘿一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髡头。 他知道,那两个少女瞒不过赵延年的眼睛。 可是让他吐出来,他也不肯。 既然赵延年不要,这就是他的战利品,谁也别想夺走。 这就是草原的规矩。 “你去问问,看看有多少人想休息,又有多少人愿意继续战斗。”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 堂邑父大声说道:“我愿追随赵君。” 第91章 击杀 除了堂邑父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没反应,或装聋作哑,或顾左右而言他。 卢兰有点尴尬,低声劝道:“赵君,我等奔袭两百里,苦战一日一夜,杀敌超过两百,已经大致完成了单于的任务。接下来,只要不断骚扰安王、燕王、郅居王的辎重即可,不必着急。” 赵延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卢兰的心情。 都说匈奴人耐苦战,但那是有条件的。要么有厚利,诱使他们战。要么有重威,逼着他们战。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们当然不愿听他的。 再者,安王等人的辎重在哪里,也需要时间去侦察。 总而言之,不急在一时,不如先休息一下,享受一下。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想法。 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嘛。 但是他不接受。 这不是真正的战士应有的想法。 既然接受了任务出战,就不应该贪图安逸,就应该一心想着任务,完成任务,尽可能做到更好。 习武如此,作战也是如此。 “你们休息,我和堂邑父到前面去看看。”赵延年一手提矛,一手挽缰,轻踢马腹,头也不回地去了。 堂邑父紧紧跟上。 卢兰皱了皱眉,叫过两名骑士,让他们带着备马,跟上赵延年。 两名骑士有点不情不愿,可是牵于卢兰的命令,不得不接受,牵过四面空鞍战马,又带上两匹驮着辎重的战马,向赵延年追去。追上之后,他们也不和赵延年一起,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听到马蹄声,赵延年回头看了一下。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这两名骑士的脸,但他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明明可以支起帐篷,生起篝火,烤上肉,煮上奶,吃饱喝足,然后搂着女人,舒舒服服地睡一夜,却要跟着他吃苦,没人心情会好。 “你怎么没抢女人?”赵延年和堂邑父闲聊。 堂邑父笑笑。“大战之际,保命要紧,哪顾得上那些。” “你在长安有妻儿吗?” “有妻子,没孩子。”堂邑父顿了顿,又道:“十多年没回去,应该改嫁了。” “匈奴人?” “汉人,长安的,本来就不太看得上我。”堂邑父笑了。“我射箭赢回来的。原本也是一个婢女,被她的主人输给了我,不得不从。成亲之后就没安生过,几乎天天吵。我被她吵得头疼,正好中郎招募随从出使,我就报了名。拿了钱回去的那天,她难得地笑了一次。” 赵延年哑然失笑,仿佛看到了一幕家庭剧。 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常啊。 “等这次回长安,再见到她,她会后悔的。” 堂邑父迟疑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月氏人又不愿意回来,中郎这十几年的苦算是白吃了。依我看,还真不如留在匈奴。老单于欣赏他,新单于也喜欢他,这次若能立功,赏一块好牧场,肯定是没问题的。” 赵延年有些诧异地看看堂邑父。 难道月氏人不愿意回来,张骞这一趟就白跑了? 你们也太悲观了吧。 他正想劝堂邑父几句,堂邑父突然转过了头,看向远处,随即翻身下马,用袖子在地上抹了几下,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着地面。 赵延年心中一凛,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左前方,有骑兵,至少二百,离我们大概两里。”堂邑父跳了起来,一跃上马,拨转马头,用力向身后的骑兵挥手,同时向右侧的一丛矮树奔去。 那两个骑兵倒是机灵,立刻牵着马跟了过去。 赵延年不敢大意,也跟了过去。 两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战马一会儿就能到,视力好的人也能早早的发现。 他们刚在矮树后藏好,就看到一队骑兵从左前方奔驰而来,从他们刚刚走的地方经过,向西而去。 弓上弦,刀在手,杀气腾腾。 赵延年一看,就知道这两百骑兵不是偶尔经过此地,他们是发现了目标,赶来追杀的。 不用多想,也知道目标是谁。 赵延年暗自侥幸。 亏得他谨慎,没有像坚莫、卢兰一样贪图安逸,否则今天就惨了。 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派出了成建制的骑兵围剿。 这两百骑很可能只是其中一部,按匈奴人的习惯,至少要两面包抄,所以总兵力在四百人以上。 “你,赶紧回去报信。”赵延年叫过一个骑兵,吩咐道。 骑兵已经吓傻了,听了命令,如梦初醒,立刻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正在前进的匈奴人立刻发现了他,有四五骑冲出了队伍,准备围堵。但他们起步晚了一些,被这个舍命狂奔的骑兵突破了包围。 匈奴人立刻加快了速度,进入临战状态,向两翼展开,从行军队列变成前进阵形。 他们很清楚,这个落单的游骑如此不惜马力的狂奔,只有一个原因,目标不远,就在前面某处。 战斗随时可能开始。 等匈奴人走远,赵延年从藏身处出来,看着远处,心里有些犹豫。 是回去救,还是生死由命,随他们去? 照眼前的形势,卢兰、坚莫吃亏难以避免,被全歼的可能性却不大。 就算想休息,他们也会安排游骑警戒,不至于被人堵在被窝里。 自己就算赶回去,意义也不大。 说不定赶到那儿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但是不回去,任由卢兰、坚莫被击溃,只剩自己三四个人,也成不了大事。 赵延年稍作考虑,决定还是回援。 能救一个算一个。 “走!”赵延年喝道。“回去救人。” 剩下的那个骑兵早就按捺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赵延年的话一出口,他就跳上了马,催着马加速。 “你们跟在后面。”赵延年说道:“我先去杀一阵。” 堂邑父和那个骑兵大惊。“赵君……” 但赵延年没有给他们劝的机会,踢马加速,向前追了过去。 很快,对方就发现了他。 他们并没有减速,只有两骑放慢了速度,一左一右,拦在赵延年的前面,其他人继续向前走。 赵延年大喜。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对方看到他只有一个人,即使不明敌我,也只会安排两三人来盘查一下,绝不会改变原定计划,全部停下来等他。 这样,他才有接近的机会。 否则几十人一起放箭,他就算有甲防身也撑不住,肯定会被射成刺猬。 只有面对两三人时,他才有发挥个人能力的可能。 他一边策马加速,一边扬手大叫,握着长矛的手隐在身后,仿佛是刚从后面追上来的游骑。 他刻意抢到位处北侧的骑兵的左前方,让自己位于他们的外侧,同时遮住右手的矛。 那两名骑兵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依然握着手里的弓,警惕地注视着。 等双方接近,他们看到赵延年手里没有弓,这才放松了些,垂下了手里的弓。 转眼间,赵延年接近北侧的骑兵,放慢了速度,做出准备和他们说话的姿态。 那骑兵轻踢战马,迎了上来,打量着赵延年,赞了一声:“好马?你是哪一部的,怎么没见过你?” 此时此刻,他的左手虽然提着弓箭,右手却挽着马缰,没有扣在弦上。 赵延年抓住机会,突然踢马加速,挺矛前刺。 卢兰给他的这匹马速度很快,向前一跃,便是两丈有余,到了骑兵的跟前。 赵延年双手挺矛急刺,长矛如同巨蟒翻身,灵蛇吐信。 寒光一闪,那名骑兵猝不及防,被刺个正着,前胸进,后背出。 他呆坐在马背上,眼睛瞪得溜圆,神采却迅速黯淡。 赵延年踢马加速,向前面的匈奴人追去。 那名骑兵反应极快,发现赵延年加速,立刻拉弓放箭,连射两箭,却都射在了同伴的身上。 中矛的匈奴人翻身落马,已经气绝。 仅是长矛就要了他的命,更何况还有两支近距离射击的箭。 幸存的骑兵大怒,拨转马头,向赵延年追去,同时拉开了弓。 但赵延年已经追上了正在加速前进的匈奴人。 他收起长矛,抽出了五尺五寸长的环首刀,大喝一声,杀了过去。 第92章 斩将 事实证明,在没有高桥马鞍和马镫的情况下,环首刀比长矛更好使。 尤其是混战的时候。 横向用力,至少不用担心被顶下马去。 被一大群骑兵包围的时候,落马就等于死亡。 他的身法再好,也无法在密集的马腿、马蹄之间片叶不沾身。 长刀挥舞,寒光闪闪,赵延年从匈奴人的队伍后面杀了进去,一边左劈右砍,一边踢马加速,眼睛紧盯着前面的战旗,以及战旗下的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匈奴人正忙着赶路,注意力全在前面,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从后面杀过来,一下子被砍倒三四个。 等他们听到惨叫声,转头观看时,赵延年已经杀到了队伍中间。 突然看到有人挥刀杀来,匈奴人无不惊骇,下意识地拨转向两侧闪避,同时抽箭上弦,准备射击。 但视线所及之内,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同伴,敌人却只有一个,而且移动速度极快。 一愣神的功夫,赵延年已经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同伴。 箭虽然已经搭在弦上,目标却找不到了。 匈奴人有点懵逼。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再次向前突进。 由于匈奴人已经展开攻击阵型,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阵势并不算厚,最中央的位置前后也不过二十来骑,前后也就五六十步。 赵延年两次劈砍后,就看到了战旗,看到了战旗下的百夫长。 百夫人听到身后的响动,正在马背上转身扭头,与赵延年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年轻人,面白,无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眼神中透着清澈的恐惧。 他张大了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身材高大,脖子很长。 赵延年毫不费力的抓住了机会,一刀劈下。 百夫长人头落地,身子却还坐在马背上,随着战马向前奔了两步,才轰然倒地。 这时,赵延年已经策马超过了他,反手一刀,砍向还没反应过来的举着战旗的掌旗兵。 掌旗兵手断,旗倒。 赵延年冲出了匈奴人的队伍,随即拨马向右,飘然远去。 除了少数人可以左右双鞬,绝大部分人都是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左前方是射击的最佳区域,右侧却是射击死角。 匈奴人作战时,如果能抢到对手的右侧,尤其是右侧后方,基本就赢了一大半。 赵延年虽然不擅长射箭,道理却还是懂的。 他离开了匈奴人的队伍后,迅速勒马,转身,然后再次加速。 右侧的匈奴人听到队伍的中央大乱,又看着他从队伍中央冲出来,从自己的面前驰过,正在疑惑,发现他又冲了回来,连忙拉弓放箭。 但赵延年已经抢占了最好的位置,大大地限制了匈奴人的优势,箭射得稀稀拉拉,全无力道。 趁着匈奴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他拨转马头,与匈奴人同向而行,挥舞长刀,切瓜砍菜般的一阵乱砍。 匈奴人手持弓箭,却找不到合适的射箭姿势,被赵延年砍得狼狈不堪。 两人落马,四人重伤,还有一人的弓弦被赵延年的刀锋砍断,弓反弹起来,抽中了自己的脸。 一片哗然。 赵延年再击得手,随即拨马右转,从匈奴人的右侧逃离。 突阵斩将,他的目标已经达到,没必要再恋战,平白增加风险。 多砍几个人,少砍几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打断他们的节奏,让他们不能顺利完成冲杀前的准备,给卢兰、坚莫争取一些时间,足够了。 匈奴人没有第一时间追击,他们还没搞明白状况,甚至不知道敌人是从哪儿来的,又有多少人。 他们绝不相信只有赵延年一个人。 只有十来骑离开队伍,向赵延年追来,追出数百步后就勒住了坐骑,保持警戒。 号角声响起,片刻后,匈奴人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的百夫长被人杀了,身首异处。 匈奴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停了下来,派出警戒的游骑,然后收缩队伍,严阵以待。 赵延年摆脱了追兵,和堂邑父二人会合。 “赵君,怎么样?”堂邑父见赵延年归来,立刻上前查看。“受伤没有?” “运气不错,没有受伤。”赵延年笑笑,抬起脚,用靴底擦掉刀上的鲜血,又查看了一下刀刃,满意的点点头,还刀入鞘。 难怪老铁匠敢和桀龙插科打诨,的确有点本事,即使是普通铁料打造出来的长刀也没有轻易折断,刀刃也没有卷得太明显。 在百炼钢和淬火技术成熟并普及之前,环首刀的刀刃硬度其实并不高。 这么看,老铁匠即使在中原也算是身怀绝技的良匠,到了草原上就更无敌了。 回头再找他定制几把长刀,留着以后用。 环首刀是消耗品,再好的刀,也不可能用一辈子的。 除非就是收藏,不实战。 “匈奴人没追过来?”另一个骑兵看着远处,战战兢兢地说道。 “他们的百夫长被我砍了。”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估计还得乱一阵子。我们赶紧走,或许还能赶上。” “百……百夫长?”那个骑兵目瞪口呆,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充满敬畏。 一个人突阵,还斩了对方的百夫长,果然是天命一般的勇士啊。 堂邑父也有些惊骇,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远处的匈奴人。 赵延年催马前行,喝道:“别傻站着了,赶紧走吧。” “唉,唉。”骑兵回过神来,连声答应,主动走在了前面。 —— 卢兰、坚莫陷入了苦战。 他们立好营地,升起篝火,刚把羊架在火上烤,敌人就从黑夜中杀了出来。 两百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杀来,一下子就把他们打懵了。 跳上马,试图突围的几十个骑兵首当其冲,被密集的箭雨射倒。 剩下的人不敢再去抢马,纷纷找地方藏身,然后拉弓搭箭,与敌人对射。 好在对方没有硬冲,只是在他们周围游弋,不时冲过来射两箭,让他们不敢放松,持续紧张。 篝火烧得正旺,羊肉被烤得冒油,油滴在篝火中,烧得更旺,将卢兰、坚莫等人的身影照得更加清晰。 敌人隐在黑暗中,持续攻击,不断压榨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卢兰、坚莫顾不上多想,紧急召集士卒,组织防线,准备突围。 身处敌后,敌众我寡,又遭到袭击,无论怎么看,都必输无疑。 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实在不行,就只有投降了。 看眼前这架势,只怕对方未必会接受投降。 “怎么办?”坚莫抽空找到卢兰,髡头上全是汗。“分头突围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往哪儿走?”卢兰藏在战马后面,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动静。 “向……向西。”坚莫咬咬牙。 “恐怕不行。”卢兰苦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可能落在了安王的主力和辎重之间。他们怕我们去袭击辎重,所以派重兵来围剿了。” “重兵?有多少人?”坚莫吃了一惊,面色剧变。 “不清楚,反正这些人占了优势却不急着进攻,很可能是在等人。”卢兰叹了一口气。“我们没听赵君的,想过一夜快活日子,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坚莫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越来越响,有人在快速接近。 外围的骑兵正准备射击,来人高喊口令,表示了自己人的身份。 卢兰一听,眉间露出喜色。“是我的人,跟着赵君的。” 坚莫却苦笑道:“是又如何,他们才四个人,来了也是送死。” 骑兵冲到阵前,没等马停稳,就跳了下来,连滚带爬的来到卢兰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百夫长,有敌人从东而来,大约两百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卢兰脸色大变。 坚莫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93章 一己之力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百步外匈奴骑兵急促的马蹄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们很清楚,区区四人是无法面对两百骑的。 对赵延年等人来说,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能派一个骑兵回来报信,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 至于他们,遇袭在先,又被两倍的敌人包围,绝无生还的可能。 “卢兰,我们……”投降的建议几乎脱口而出,坚莫回头看了一下那两个少女,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不仅是没来得及享受这两个少女,他更想到了自己的妻女。 投降之后,他或许可以保住性命,家人却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不管於单最后是胜是败。 “等等。”卢兰一抬手,打断了坚莫。 坚莫不解地看着卢兰,心里有些不安,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剑柄。 卢兰好斗,不会是想和敌人拼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对不住了。 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卢兰转头看向骑士。“赵君在哪儿?” “他……他应该……”骑兵嗫嚅着,半天才说道:“遇到敌人之后,他就让我赶回来报信,之后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那两百骑兵在哪儿?” “一直跟在我后面。”骑兵回头一指,却愣住了。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两百骑兵赶来,加入战场,声势必然不小,绝不可能如此安静。 卢兰猛然回头,看着坚莫,眼神灼灼。“坚莫,你说,那两百骑兵在哪儿?” 坚莫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卢兰在说什么。 “你说,他们会不会……”卢兰想了想,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去追击赵君了?” 坚莫有点反应过来了。 骑兵说两百骑兵马上就到,现在却一点响动也没有,说明赵延年没有逃走,而且拖住了那些骑兵。 不管他是怎么做的,至少那两百骑兵并没有像报信的骑兵说的一样赶到战场。 就目前而言,他们需要面对的还是之前就到的两百骑,虽然局面不利,但双方兵力其实是差不多的。 换句话说,还有一战之力。 当然,这个时间不会太长。赵延年再善战,面对两百骑,也坚持不了太久。 “准备突围。”坚莫咬咬牙,低声说道:“辎重不要了,除了武器和战马,全部扔掉。” 卢兰看向那些被他们掳来的牧民,点了点头。 他也这么想。 让这些人做肉盾,掩护他们强行突围,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扔掉了辎重,他们很难活下去。 可是面对生死,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干就干,卢兰和坚莫起身,将掳来的牧民和马匹放在外面,尤其是女人和驮着财物的马匹,让他们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骑兵则藏在中间。 除了武器和战马,他们扔掉了所有东西,包括还没来得及吃的肉。 号角响起,所有骑兵上马,准备突围。 包围他们的敌人立刻围了上来,拉弓放箭。 最外面的牧民吓得哇哇大哭,却无济于事,还是不断有人被射中,发出痛苦的惨叫。 对面的骑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更加兴奋,策马逼近。 当他们看到马背上的女人和满载的物资时,顿时热闹起来,有人伸手去抢马缰,试图先下手为强,抢夺战利品,即使百夫长厉声喝止也没用。 更多的人冲上来争抢,生怕被人抢光了,白忙一场。 趁此机会,卢兰和坚莫率部加速,冲出了包围圈,落荒而逃。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听到身后没有追兵,他们才缓缓勒住坐骑,大声呼喝着,聚在一起。 卢兰、坚莫面面相觑,心情复杂。 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命运多舛的无奈。 不久前还想着睡一觉,享受一下战利品,转眼间就全没了。 险些连命都没了。 “嘿——”远处传来大喊声。“是卢兰百夫长,还是坚莫百夫长?” 卢兰、坚莫听得耳熟,连忙循声望去。 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到百步之外有一名骑士,保持着安全距离。 虽然只有一个,看起来却很从容。 “赵君?”卢兰最先反应过来,踢马而出,大声喝道:“我是卢兰,你是赵君吗?” 赵延年也听出了卢兰的声音,却没有动,只是和卢兰说着话,交流情况。 他击杀了那名百夫长后,赶往之前分手的地点,正好看到卢兰、坚莫等人逃跑,便一路跟了过来。 夜色之中,他也无法分辨是敌是友,只能让堂邑父二人藏在后面,亲自赶来联络。 是友则罢,万一是敌,他也有自保的能力。 卢兰策马赶到赵延年面前,与赵延年面对面,确认无误,这才长出一口气。 “赵君,你们没事吧?” 赵延年点点头。“我们没事,你们呢?好像少了一些人?” 卢兰脸上发烫,无言以对。 脱围虽然成功了,但两百骑兵只剩下一半,损失不可谓不大。 这时,坚莫也赶了过来,见是赵延年,喜出望外。“赵君,你没事最好了。我和卢兰听说你们遇到敌人,都很担心你呢。怎么样,他们没追你吧?”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没,他们的百夫长被我杀了,没空追我。” “什么?”卢兰、坚莫异口同声的惊呼。 他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延年杀了对方的百夫长? “等会儿再说。”赵延年摆摆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转移。一旦被包围,就麻烦了。” 卢兰、坚莫点头同意。 既然已经有两队人马试图包围他们,就可能有更多。就像狼群围猎,在猎物被捕杀之前,狼群是不会停下的,他们会继续追击,一直追到猎物为止。 “去哪儿?” “我也不清楚。”赵延年说道:“你们有什么计划?” 卢兰说道:“我估计,我们现在很可能就在安王和他的辎重营之间。安王担心我们袭击他们的辎重,所以派人来围堵我们。我们的辎重全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去劫安王的辎重,没有其他的选择。” 赵延年觉得有理,同意卢兰的分析。 坚莫已经慌了神,也不反对。 他们随即起程。 在路上,双方简单的交流了情况。 得知敌人已经展开攻击阵型,然后被赵延年从身后突袭,斩杀了百夫长,卢兰、坚莫的后背再次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赵延年,那两百骑将及时赶到战场,他们想突围都没有机会。 在两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他们大概率会全军覆没,连上马迎战的机会都没有。 无意间,赵延年以一己之力,救了他们一命。 “只有一个百夫长?”卢兰问道。 “我只看到一面战旗,上面好像画了一个动物,具体是什么,没看清。” “你看清百夫长的长相了吗?” “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吧。”赵延年仔细回想了一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是百夫长太年轻。 百夫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为了保证战斗力,百夫长通常都是由经验丰富的勇士担任。 仆朋身手也算不错,这么多年也没当上百夫长,直到右大将赏了他一个。 可是那个百夫长既谈不上经验,也谈不上勇,被他轻松捅了菊花,一刀斩首。 二是百夫长一般只统领百骑,这名年轻的百夫长却统领了两百骑,足足超出一倍。 卢兰和坚莫低声交谈了几句,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物。 借着月色,向西走了十几里,有游骑赶回来报告,前面发现大营。 第94章 闯营 辎重尽失,又冷又饿的匈奴骑兵一听说前面就是辎重营,顿时兴奋起来,不待卢兰、坚莫下令,纷纷踢马加速,打算抢个头功。 赵延年这个名义上的指挥者反倒落在了后面。 纵使赵延年对匈奴人的自由散漫已经习惯,此时此刻,也有点想骂人。 难怪你们会被卫霍横扫。 一群散兵游勇,人数再多,能打什么硬仗? 他也不想多问,很随性的跟在队伍后面,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撤退。 身处冰天雪地的旷野,黑暗像凶猛的野兽一般围绕,让人心生寒意,不得不绷紧神经,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变。 只有堂邑父跟在他身边,其他人都抢到前面去了,包括跟了他一路的骑士。 堂邑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你见过月氏人?” 堂邑父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赵延年,确认他没听错,才点了点头。 “见过。” “他们不愿回来,是贪图安逸,还是怕匈奴人?” 堂邑父想了想,笑道:“应该都有吧。他们迁徙过去已经有几十年了,能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绝非弱小之辈。只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几乎都死了,剩下的人对匈奴人的印象都是听来的,难免有些夸大。如果他们见到现在的匈奴人,或许就没那么怕了。”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赵延年也叹了一口气。 堂邑父不太明白,没有再问。 他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眼前。 赵延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有感而发。 他想到了百十年后,匈奴人被迫西迁,一心想过安稳日子的月氏人再次面对匈奴人时,会不会后悔现在拒绝汉朝的决定? 不好说,也许当时已经没有月氏了。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贪图安逸的人或者文明都只有一个结果:灭亡。 要想生存,唯有自强。 “赵君,你看!”堂邑父忽然惊呼一声,伸手指向前面。 赵延年一愣,凝聚目力,向前看去,也发现了异样。 前面出现了一个大营,一个超出他想象的大营。 更重要的是,大营里亮着无数火把,在黑夜之中非常醒目。就像一把烧得赤红的刀,横亘在卢兰、坚莫等人的前方,悬在他们的头顶。 赵延年被这个景象吓住了,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多火把,又聚集在一起,绝不可能是凑巧。 这是一个陷阱,大营里的人正等着他们。 紧接着,赵延年就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有骑兵从北侧杀了过来。 听声音,至少有五百骑,甚至更多。 赵延年转身看向东方,那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月色下,勉强能看到他们来时留下的杂乱蹄印。 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里有敌人,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没等赵延年确认,前面的卢兰、坚莫等人已经乱了。 他们被突然亮起的火把吓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右侧的马蹄声,随即知道自己中计了。 这是一个陷阱。 恐惧让他们愚蠢,不等卢兰、坚莫下令,这些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的匈奴骑兵就开始溃败,本能的拨转马头逃跑。 有的向南,希望远离奔袭而来的敌人。 有的向东,想原路返回。 赵延年看到一些骑兵向他冲来,顿时大惊,来不及多想,策马加速,同时气运丹田,厉声大喝: “不要慌,跟我冲!” 向东逃跑的匈奴骑兵被这一声宛若惊雷的断喝吓住,本能的勒住坐骑,随即看到赵延年策马奔驰而来,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冲向正从黑暗中杀出的匈奴骑兵。 他们愣住了,不知所措。 这时,卢兰也看到了赵延年,随即反应过来,大声下令。 “跟着赵君,跟着赵君!” 传令号举起牛角,“呜呜”吹响,命令所有人发起冲锋。 卢兰夺过大旗,策马跟上赵延年。 慌乱之下的匈奴人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执行了命令,跟着战旗,发起反冲锋。 即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的骑术却依然精湛,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队形转换,迅速加速,以赵延年为锋,向西杀去。 号角声、马蹄声、喊杀声混在一起,在赵延年的脑海里响成一片。 他无法思考,只能凭本能行动。 他转头看了一眼北侧已经露出身影的匈奴人,估算了一下双方的速度,知道自己顺利冲过去的可能性极低,立刻摘下了挂在马鞍上的长矛,奋力掷出。 长矛呼啸而去,瞬间飞跃近四十步距离,精准命中疾驰而到的匈奴将领。 那个匈奴将领穿着铁甲,可是在锋利的长矛面前,铁甲也无法保护他的安全。 前胸进,后背出。 匈奴将领连哼都没哼一声,瞬间落马,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紧随其后的几匹战马受到了影响,接连摔倒,马背上的骑士被摔出去十几步远。 后面的骑兵不得不策马避让,流畅的冲锋队形也为之一滞。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赵延年从他们面前冲过,冲向了大营。 他拔出一长一短两柄环首刀,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杀了过去。 堂邑父拉弓搭箭,连珠急射。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们,抢在敌人冲动之前,冲进了大营。 坚莫却没这么幸运,他一开始想向南逃,听到赵延年声音后,又打算跟着赵延年,只是转身慢了一些,先被急驰而至的骑兵乱箭射中,又被奔驰的战马撞中,轰然倒地,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成肉酱,惨叫声戛然而止。 卢兰听到了坚莫的呼叫,骇然之余,又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赵延年势若奔雷的那一矛,阻滞了匈奴骑兵的速度,他们将被已经完成加速的骑兵轻而易举的击溃,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当然,他们现在也没有安全。 面前还有一道防线。 明晃晃的火把下,是严阵以待的骑兵。 看到他们杀过来,那些骑兵也开始踢马加速,同时拉弓放箭。 羽箭飞驰而来,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卢兰手中举着战旗,无法还击,甚至不能举盾挡箭,只好闭上眼睛,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被乱箭射中。 这一刻很漫长,又很短暂。 片刻之后,人喊马嘶声扑面而来,又被甩在身后,迅速消失。 直到此时,卢兰才敢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了连成一线的火把,只剩下火光星星点点的大营。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装满干草的大车,和成群的牛羊。 还有一个身影,双手持刀,身体随着战马的奔驰上下起伏。 明明只有一骑,却所向无前。 刀光不时闪烁,仿佛暴雨中的闪电,冲上来的敌人被这闪电击中,无一例外的倒地。 “百夫长!”堂邑父在卢兰耳边大叫。 卢兰惊醒过来,转头看向堂邑父。 “赵君让你们放火烧营。”堂邑父大叫道。 卢兰瞬间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立刻下令放火。 虽然侥幸逃过了营外的伏击,但危险还没有过去。这么大的辎重营,至少有两三千骑士守护。一旦围过来,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 只有制造混乱,让他们无暇分身,才有脱身的可能。 放火烧营,就是最好的办法。 号角声再响,死里逃生,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骑兵们立刻付诸行动,策马冲进大营,四处放火。 大营里顿时乱成一片。 守营的匈奴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却无法形成有效的合围。他们刚刚聚集起来,就会遭到重创,不是被乱箭射中,就是被一个手持双刀的少年策马而来,冲破他们的包围,斩杀指挥的将领。 近百人的匈奴骑兵跟在少年的后面,四处游走,纵火焚烧。 在救火与围剿之间,守营的匈奴骑兵难以兼顾,人没拦住,火也没救下来,越烧越猛。 偌大的辎重营,被这百十人搅成了火海。 第95章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於单和衣而卧。 自从搬进了单于城,虽然敌人还没出现,他却已经无法安睡。 一闭上眼睛,他就听到无穷无尽的喊杀声,看到漫天而至的箭雨,将他射成刺猬,然后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再一次被惊醒的时候,他看到帐门外的光亮,半天才反应过来,天已经大亮了。 前帐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起身出了后帐。 段叔和张骞正坐在前帐,围着火塘,一边烤着火,一边商量着什么,语气轻松,嘴角带笑。 於单松了一口气。 至少噩梦还没有成真,眼前的形势还算安静,大帐外面也没有喊打喊杀。 “单于。”段叔看到於单,连忙起身。 张骞也跟着起身,向於单行礼。 於单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些,一起就坐。“情况如何,安王他们还有多远?” 段叔和张骞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安王怕是来不了了。” “为什么?” “刚刚收到消息,安王的辎重营昨晚被人烧了,草料被烧得七七八八,牛羊也逃得到处都是,短时间内无法收拢。” 於单精神一振。“是赵君他们做的吗?” “现在还不清楚,赵君还没送回消息来。”段叔摇摇头。“是我们派出的游骑打探到的消息,说火很大,烧红了半边天,十几里地外都能看到。” “太好了,太好了。”於单欢喜得合不拢嘴。 段叔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坏。” 於单不解地看着他。 段叔收起笑容,咂了咂嘴。“安王最爱的小儿子阵亡了。” 於单皱了皱眉。“是我们上次在龙城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是。” “他……上阵了?” 段叔点了点头。“第一次领兵,大概四五百骑,去增援辎重营,结果……” 於单没吭声。 他见过安王的小儿子,也知道安王有多宠爱这个小儿子,派他领四五百骑去增援辎重营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送功劳。 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这个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阵亡了。 如果猜得不错,大概率是赵延年他们干的。 草原上有马贼,但是没几个马贼会去主动招惹四五百骑兵。 “这么说,安王怕是不肯罢休了。” 段叔再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就很复杂。 安王统兵前来,原本也许只是吓唬吓唬於单。可是他最爱的小儿子死了,就不是虚张声势这么简单了。不给个说法,安王绝不会轻易退兵。 “这可真是……”於单直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奈何!” 他顿了顿,又道:“左右骨都侯知道了吗?” “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於单苦笑,转头看向张骞。“中郎,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一直没说话的张骞微微欠身致意,淡淡地说道:“骞以为,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安王既然举兵前来,又派小儿上阵,就应该有相应的准备,单于倒不必过于担心。如果他能攻破单于城,就算小儿无恙,他也一样会攻的。” 於单无声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现在辎重被烧毁,他就想攻,暂时也无法付诸行动。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也就少了一小半,守城的压力会小得多。所以,眼下要担心的,倒不是安王,而应该是左谷蠡王。” “为什么?”听到左谷蠡王的名字,於单紧张起来,顾不上安王了。 段叔说道:“相国已经有两天没消息传回来了。” 於单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与左谷蠡王相比,安王等人的威胁不值一提。 赵安稽这么久没消息来,桀龙又断了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真如此,就算击退了安王等人又能如何? 於单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单于。”张骞轻声说道:“右骨都侯应该很快就会求见,到时候单于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於单忽然怒了起来。“还不是要我去漠南王庭。” “如果他只是要单于去漠南王庭,至少说明相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於单一愣,抬起头,看着张骞,有点反应不过来。 段叔附和道:“单于,中郎说得对。如果相国死了,右骨都侯岂能与左谷蠡王罢休?说不定反而会联合其他各部,共击左谷蠡王。如果相国未死,只是被左谷蠡王困住了,他才会向左谷蠡王屈服,请单于去漠南王庭。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单于就算到了漠南王庭,也未必能继位。” “那……那该如何?”於单的脑子有点乱。 “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段叔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入塞,请求内附。” 於单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有卫士来报,左右骨都侯求见,已经到了帐外。 段叔与张骞起身,於单顿时慌了神,连声说道:“段卿,中郎,你们不能走啊。” 张骞说道:“单于莫慌,不管他们说什么,就说你要斟酌一番,不要立刻答应即可。” 段叔点头附和。 於单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答应。 张骞、段叔出帐,与左右骨都侯迎面相遇。段叔上前施礼,张骞只是欠身致意。 左右骨都侯没理他们,径直进了帐。 於单慌乱不已,手足无措。 左骨都侯面露不悦之色,瞥了於单一眼,随即将目光转了开去,淡淡的说道:“单于,你派出的游骑着实不错,区区两百骑,竟能搅得安王睡不安稳,连他最爱的小儿子都杀了。接下来,希望你新招募的这些秦人步卒也一样善战,能挡住安王的猛攻。” 於单的脸都快抽搐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右骨都侯眉心微蹙,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单于,非要闹到那个地步吗?这几个汉人到草原来,弄得我们匈奴人互相争斗,你以为他真是为你着想?” 於单眨眨眼睛,看向右骨都侯。 他隐约记得,段叔刚才说的几个可能中,似乎没有这个。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见他这副模样,左骨都侯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单于,这是我们匈奴人的事,不应该由汉人来多嘴。不管谁胜谁负,都是在削弱我们匈奴人的力量,让汉人得利。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去不去漠南王庭,而是先杀掉这几个汉人。” 於单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左骨都侯,他们虽是汉人,却无歹意,对我也是忠心耿耿的……” “段卿或许是忠的,可那张骞是汉朝使者,去往月氏,就是为了对付我们匈奴人,又怎么可能对你忠心耿耿?单于真是糊涂了。”左骨都侯勃然大怒。“我现在就去杀了他,免得祸害。” 说完,他转身出帐,伸手一指张骞,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宰了。” 帐外的秦苏等人惊讶不已,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於单听到左骨都侯的命令,吓了一跳,连忙往外冲,却被右骨都侯伸手拦住。 “单于,你真要为了几个汉人,逼我们与左谷蠡王联合吗?” 於单一惊,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见秦苏等人不动,左骨都侯大怒,冲到秦苏面前,抬手一记耳光。 “听不懂我的命令吗?还是说,你也想抗命?” 秦苏反应过来,连忙冲到张骞面前,拔出长剑。“中郎,得罪了!” 张骞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段叔大怒,张开双臂,拦在张骞面前,大声说道:“中郎是单于的客人,你们不可无礼。” “单于的客人?”左骨都侯上前,伸手拨开段叔,双目盯着张骞,冷笑一声:“汉朝使者什么时候也成了单于的客人?他终于肯投降,为我匈奴效力了吗?” 段叔被左骨都侯拨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他又气又急,偏偏又不敢与左骨都侯正面对抗。 张骞笑笑。“骞身为汉臣,死为汉鬼,岂能投降匈奴?我愿意协助单于平叛,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谁这么大的面子。” “左骨都侯当真不知道吗?”张骞放声大笑。“我是如何由单于的阶下囚变成座上宾,左骨都侯应该很清楚吧。” 左骨都侯眼角抽了抽,迟疑了片刻,一甩手。“把他关起来。” 第96章 单于降了 张骞被人带走了。 临走时,他对慌作一团的段叔使了个眼色。 段叔一动不动。 帐内,於单也呆若木鸡。 左骨都侯转身回帐,打量了一眼於单,更加失望,也懒得掩饰眼中的嫌恶,自顾自的坐下。 “单于,安王他们明日就到,你准备好迎战了吗?” 於单打了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 左骨都侯突然来这么一手,就是为了将张骞抓起来啊。没有张骞帮忙,就凭他和段叔,哪里有守住单于城的能力? “你们……”他伸手指着左骨都侯和右骨都侯,气得浑身颤抖。 左骨都侯眼皮一抬,眼神如刀。 於单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指。 左骨都侯也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淡淡地说道:“我们当初说好的,既不帮你,也不帮他们。你能守住就守,如果守不住,也怨不得别人。” 右骨都侯和声劝道:“单于,现在后悔,还得来及。安王死了儿子,一旦开始攻城,可就劝不住了。” 於单看看杀气毕露的左骨都侯,又看看面带央求的右骨都侯,犹豫半晌,最后一声叹息。 “就依二位。” —— 赵延年啃着烧得半焦的羊腿,喝了一口酒,涮了涮嘴里的焦糊味。 从烧成一片火海的辎重营里冲出来时,堂邑父给他抢了一条羊腿。 一半还是生的,一半已经烧焦了,味道一言难尽。 可是此时此刻,就算是全生或者全焦,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吃。 连续战斗了一天一夜,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其他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管生的还是焦的,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塞。 谁也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还有没有机会吃下一顿。 安王的部下像是疯了一样,一直在后面追,不肯放弃。 坚莫已经战死,卢兰也受了伤,两百骑兵只剩下五十多人,几乎人人带伤。 只有赵延年没受伤,连点油皮都没破,运气好得令人惊讶。 匈奴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一是因为他的武艺,一是因为他的运气。 除了老天爷的偏爱,他们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就连赵延年自己都将信将疑。 就算有铁甲护身,可是他每次都冒着敌人的箭雨冲锋在前,几次打下来,一点伤都没有,要说没点运气的成分,谁信? 这是穿越者的福利,还是作死前的疯狂? “赵君,今天晚上找个地方休息吧。”卢兰凑了过来,哑着嗓子说道。 赵延年看看那些像叫花子一样的骑兵,点了点头。“有合适的地点吗?” “有,只是要向北走几十里。这一带我们经常来,比较熟悉,有几个朋友。” “可以。”赵延年一口答应。 他可以继续战斗,但其他人真不行了。勉强行事,要么激起众怒,要么造成重大伤亡。 两次重大减员,一是卢兰、坚莫想偷懒,差点被人包了饺子,一是他们反应不及时,被对方骑兵横向冲击侧面。他奋力一击,救出了一大半人,还有三分之一没能逃出来。 但归根到底,都是久战之后,身体疲惫,脑子也有点跟不上。 见赵延年同意了,卢兰大喜,随即召集骑士出发。 他们向北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安侯水与余吾水的汇流处,又沿着河流向前走了几里,进了山。 卢兰在外面留了游骑警戒,其他人一起进谷。 走了没远处,就有人出现在山坡上。 卢兰勒住坐骑,喊了几声,说明来意。一会儿功夫,便有更多的人现身,有说有笑的聚了过来。 很显然,他们之间是认识的,而且交情不错。 赵延年也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今天夜里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沿着一条支流小溪,再往前走了两三里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间石屋沿着河谷两岸而建,虽然是冬天,山谷中的小溪却没有冰,缓缓流淌,还能看到几条小鱼。 河边的草地上也看不到积雪,只有几个与雷电一般大的孩子在玩耍。看到赵延年等人进来,好奇的围了过来,歪着小脑袋,打量着赵延年等人,尤其是赵延年。 在人群中,赵延年看到了几个披发的身影。 他意识到,这里又是一处中原人与匈奴人混居的聚居点。 看这样子,这山谷里很可能有地热,适合耕种,是难得的好地方。 来到山谷中最大的石屋前,卢兰下了马,站在门外。 引他来的匈奴人进了屋,一会儿功夫,出来一个老者,虽然穿着左衽的皮袄,却扎着发髻。脸色黝黑,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睛很亮,不怒自威。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赵延年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走到卢兰面前。 “竖子,终于舍得回来啦。” “阿翁,我给你带来一个客人。”卢兰笑道,伸手一指赵延年。“这位便是中原来的勇士,姓赵,名延年,身手极好。” 赵延年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卢兰和那老者。 他们刚才说的都是汉语,虽然有些别扭。 可是卢兰一直以来,都是说匈奴语,从来没说过汉语。 他一直以为卢兰是匈奴人,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 卢兰是个中原人。 “赵君,这里是我家,这是我父亲。”卢兰笑眯眯地说道,眼中透着一丝得意。“之前没敢透露,还请见谅。为了保密,我从来没对人提起过这里。” 赵延年这次听清楚了。 卢兰说的是汉语。 “你们是中原人?” “是的。”卢兰没有再说什么,热情的邀赵延年进屋。 赵延年也没有再问。 逃到草原上的中原人很多,不少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说,自己就不能主动问。 来到堂上,与卢家父子一起就座,拉起了家常。 卢兰介绍了赵延年的情况,着重提了他被右骨都侯当成单于天命的事。 卢老汉哈哈大笑。“这些匈奴人,就是好骗。”随即又说道:“依我看,你们是白费力气了。於单那小子不行,太软弱,做不了单于。” 赵延年深表赞同,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卢兰说道:“赵君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不肯为单于效力。他只是客卿,对付完安王等人后,就要回中原了。对了,汉家使者张骞也在单于庭。” “他还活着?”卢老汉很惊讶。 “还活着,现在正帮着单于守城。”卢兰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 卢老汉眉头一皱。“这么说,单于城能不能有守住,全在这使者身上?” 卢兰说道:“算是吧,段生只会读书,哪会守城。” 卢老汉一拍大腿。“那你们还费个什么劲。就算你们将安王、燕王、郅居王的牛羊、草料全部烧了,单于城也守不住。你以为左右骨都侯那两个老匈奴是傻子,看着他们守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卢兰想了想,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卢老汉叹息道:“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只知道打打杀杀,却不知道决定胜负的大多不是战场,而是人心。” 第97章 蠢得像头驴 赵延年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於单根本不是那两个老狐狸的对手,他随时可能出卖张骞。 於单死不死,他其实不在乎。 可若是张骞出了意外,他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当时就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卢兰拦住了他。 “张中郎什么危险没见过,岂能没有防备?”卢兰安慰道:“真要有事,你现在回去也没用,说不定正中他们圈套。还是安心住下,休息一夜,明天再说不迟。” 赵延年想了想,接受了卢兰的建议。 真要出事,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吃完饭,赵延年想去休息,又被卢兰拉着去沐浴。 不出他所料,在山后有一处温泉。池子虽然不大,温度却不低,汩汩的涌出热水,然后沿着石渠流到大屋里。 “怎么样?”脱去衣服,泡得浑身发红后,卢兰靠在池边,看着远处的雪山。“挺好的吧?” “何止是挺好,简直是仙境。”赵延年说道。 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的疲惫去了一半,他现在神清气爽。 “一起来?” 赵延年没听明白,不解地看着卢兰。 卢兰笑了。“就像你说的,於单不是一个合格的单于,他迟早要被人杀了。可是回汉朝,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你要是愿意听我一句劝,不如留下来,就在这里。” “在这里?” “嗯,这山谷虽然不大,却很舒服。你要是愿意,大可以把这里当成家。” 赵延年没说话。 卢兰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知道我曾祖父是谁吗?” 赵延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我曾祖父是沛人,与汉家高皇帝同里。不仅是同里,还是同一天生日。我的高祖父和太公是生死之交,两人同一天生了儿子,全里的邻居都来祝贺。在高皇帝还是个无赖儿的时候,我曾祖父就跟着他……” 赵延年的的眼睛渐渐瞪得溜圆。 他知道卢兰的曾祖父是谁了。 汉高祖刘邦的开裆裤发小,曾被封为燕王的卢绾。 要说和刘邦的交情,没人能超过卢绾的。 可是又能如何?卢绾毕竟姓卢,不姓刘。 异姓封王是原罪,卢绾也不能幸免,最后被逼逃亡匈奴,死在匈奴。 “没想到你家还有这样的故事。”赵延年感慨道。 “其实也没什么,到草原上来的中原人大多都有故事,只是我家的故事更有名气一些。”卢兰仰头看天,想了想,又道:“甚至不是最有名的。” “谁最有名?” “韩王信。” “韩信?” “嗯,不过不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名将,而是韩国王孙韩信。他也曾经投降匈奴,后来还统兵进攻太原,被汉将斩杀了。他的子孙后来归汉,还封了侯。不过,好景不长,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夺爵了。” 卢兰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你若回到汉朝,说不定会遇到他的子孙。” 赵延年撩了些热水,洒在身上,沉默不语。 他知道卢兰的意思,也知道卢兰没有胡说八道。 那位汉武大帝可不是一个好侍候的人。 封侯很难,失侯却容易得很,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夺去大臣出生入死才换来的爵位。 “也许吧,可是我至少要将张骞送回中原,然后再说其他。” “大丈夫一诺千金,令人佩服。”卢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我的邀请是真心的。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别的不说,这温泉水在北疆可不多见。” “哈哈哈……”赵延年拱手致谢。“多谢卢君美意。” —— 在山谷中休息了两天,赵延年等人再次出征。 回到战场才半天,他们就接到了於单的消息。 他已经接受了左右骨都侯的建议,和安王等人和解了,将于三天后启程,赶往漠南王庭,完成继位的仪式。 有事先的心理准备,赵延年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关心张骞等人的安危。 游骑不清楚这些,只知道有几天没看到张骞了,其他人一切正常。 赵延年更加不安。 一行人连续奔驰了大半天,在当天半夜回到了单于庭。 看到城外大营时,卢兰建议赵延年不要急着回去,让他先去打探一下消息,以防万一。 安王所部的反应太过异常,赵延年杀的那个年轻百夫长可能是个贵人。安王愿意和於单和解,却未必愿意和赵延年和解。 “那个人靠不住的。”卢兰毫不掩饰他对於单的不信任和轻蔑。 赵延年答应了,和堂邑父留在远处,找个地方藏身。 卢兰先回去复命,过了大半天,晚霞满天的时候,仆朋带着雷电来了。 一见面,仆朋就告诉赵延年一个消息。 “张骞被人救走了。” 仆朋了解的信息有限,只知道张骞被左骨都侯关起来之后,当天晚上就被人劫走了。 谁劫的?不知道。 张骞的妻子和儿子也被带走了,过程很隐秘,没有惊动任何人,仆朋也是事后才知道。 赵延年将信将疑。 这么模棱两可的消息,他无法相信。 “是左骨都侯下的命令?” 仆朋说道:“好像是的,反正段叔是这么说的。”他拉过雷电,推到赵延年面前。“你带着雷电走吧。” 赵延年大惑不解,盯着仆朋。 仆朋苦笑。“你杀了安王最爱的小儿子,安王同意和解的条件之一就是杀你。你现在回去,肯定活不成。走吧,回汉朝去,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赵延年出奇的平静。“你们怎么办?” “我们没事。”仆朋笑笑。“我毕竟是个匈奴人。” 赵延年没说话,但是他决定去找左骨都侯问个明白。 —— 深夜,左骨都侯与右骨都侯对面而坐,案上杯盘狼藉,两个舞女也累了,靠在一旁休息。 “差不多了,回去吧。”左骨都侯摆摆手。“耐心等一等,会有消息的。” 右骨都侯苦笑。“已经等了七八天啦。再等下去,只怕……”他欲言又止。 左骨都侯轻声笑道:“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左谷蠡王的性子,真要杀了你儿子,会这么安静?早就传得整个草原都知道了。” “说得也是。”右骨都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出去了。 左骨都侯看着他出帐,也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看案上的残羹冷炙,想了想,站起身来,从后帐取出一杆长矛。 左骨都侯仔细端详了一番,赞了一声。“果然是好铁,那么远的距离,还能破甲杀人。” “那是人好,不是铁好。”一个声音响起,一个骑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左骨都侯脸色一沉,刚要发怒,却发现这个骑士不是别人,正是赵延年,不禁愣住了。 赵延年来到左骨都侯面前,从他手中取过长矛。 左骨都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延年。“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大帐外安排了至少五十人,几乎将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走进来的。”赵延年抖了两下长矛,笑了笑。“本来以丢了,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看来真是缘份。就凭这一点,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说着,他单手持矛,矛尾挟在腋下,矛头直指左骨都侯的咽喉。 “说吧,张骞在哪儿?” 左骨都侯恢复了镇定,垂下眼皮,看着闪着寒光的矛头,无声地笑了。 “你想杀我?” “是,非杀不可。” “为了什么?”左骨都侯笑意更浓。“为了张骞,还是於单?” “不为什么,只是不喜欢你。” 左骨都侯微怔,随即又笑了。“我也不喜欢你,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蠢得像对驴。好好的草原不肯待,非要回到汉朝去……” 赵延年眉心微蹙,手臂微动,矛尖刺破了左骨都侯颈部的皮肤。 左骨都侯感觉到了杀意,脸色微变,戛然而止。 “我耐心有限。”赵延年举起左手,淡淡地说道:“五息以内,你要是不肯说,我就送你去见老单于,让你当着他的面说说你是怎么辅佐他儿子的。一……” 左骨都侯看着赵延年屈起的一根手指,顿时觉得一阵寒意直冲头顶。 “张骞昨天夜里被人救走了。”他哑声说道。 “谁?” “不知道,好像是几个汉人。”左骨都侯咽了一口唾沫。“他们用的都是汉军的兵器,说的也是汉话。” “去哪儿了?” “不知道。”左骨都侯想了想,又道:“应该是往南去了,昨天有人来报告,说有一群汉朝的商人,向南去了,其中有一个身材高大,和张骞有点像。” “多谢。”赵延年没有再问,手臂微动,锋利的矛尖刺穿了左骨都侯的咽喉。 左骨都侯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延年,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头慢慢耷拉下来,靠在矛头上。 赵延年挑着左骨都侯,缓缓放下,让左骨都侯跪在地上,然后抽出矛头,抖了抖。 血凝成珠,沿着矛锋滑下,滴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附在左骨都侯耳边,轻声说道:“我真的不喜欢你。活了一把年纪,还是蠢得像头驴。 第98章 没人挡得住 段叔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和於单被左谷蠡王拦住,砍掉了首级。 虽然被砍掉了首级,他却还能看着左谷蠡王剁碎了他的身体,然后喂了狗。 他甚至清晰的听到狗啃骨头的声音。 惊恐笼罩了他,他翻身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冷汗涔涔。 “做噩梦了?”对面传来一个人声音。 “嗯。”段叔下意识地点点头,过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的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戟指,颤声喝道:“你是谁?” “啪啪。”鼓掌声响起。“看不出,你身手挺矫健啊,难得,难得。” 段叔听着耳熟,愣了片刻,这才试探着问道:“赵……延年?” “还能有谁?”赵延年伸手拨拨火塘里的火,照亮了大帐。“怎么,睡得不踏实?” 段叔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回来。“唉呀,人吓人,吓死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说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兰说你走了,回中原了。” “刚回来的。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没办。” “什么事?” “这个。”赵延年指了指横在膝上的长矛。 段叔瞅了一眼,眉头微皱。“你见过左骨都侯了?” “见过了。” “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问了一下张骞的去向。”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是谁救走了张骞吗?” 段叔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你见过的,就是那个要卖你刀的商人。” “他?” “他应该是汉朝派来的细作,以商人为掩护。听说要救的人是张骞,他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 “应该?” “他没跟我说,但是他认识张骞。张骞刚被左骨都侯关起来,他们就来找我了。”段叔叹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之前就联系过,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他们向哪个方向去了?” “不清楚是哪条路,但肯定是向南。” “好吧。”赵延年站起身来。“我也走了,仆朋一家,你帮我照应着点。若是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他们能有什么事?”段叔不屑一顾。“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他们安全得很。” 已经准备出帐的赵延年霍然转身,盯着段叔。 段叔吓了一跳,没敢再说什么,环顾左右。 赵延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说得对。” “什么?”段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转头再看,眼前已经没有了赵延年的身影,只剩下帐门轻轻拂动,显然刚才这里的确有人经过。 —— 赵延年勒住坐骑,看着远处的帐篷,叹了一口气。 “走吧。” 堂邑父、雷电各牵着两匹马,跟了上来。“赵君,不去道个别?天都快亮了,他们应该起来了。” “不用了。”赵延年低着头,踢马而行。 段叔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也许段叔说得对,只要不和他一起,仆朋一家就是安全的。 如果不是他一时冲动,杀了大巫师,或许仆朋一家还在浚稽山下快乐的放羊。 如果不是他阵前生擒了仆朋,仆朋一家在右大将的庇护下也能活得很好,至少要比为於单效力好。 人越选越差,路越走越窄。 都是他的错。 —— “滚开!”右骨都侯推开秦苏,大步进了於单的帐篷,怒目而视。“单于,是你杀了左骨都侯吗?” 於单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连忙起身。 “右骨都侯,你在说什么?左骨都侯怎么了?” 右骨都侯盯着於单看了两眼,哼了一声,转身喝道:“来人,把段叔带来。” 於单吓得面色煞白,一肚子疑惑,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自从上次左右骨都侯联袂而来,逼着他与安王和解之后,他就像被打断了脊梁,再也没能直起腰来。 一会儿功夫,段叔被人带了过来。 他有点狼狈,衣服还没穿好,就被右骨都侯的部下连拖带拽的带了过去,像一条死狗。 见右骨都侯站在於单帐中,须发贲发,怒意勃发,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想讨个公道的心思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右……骨都侯……” 不等段叔说完,右骨都侯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汉狗,蛊惑单于还不够,还要暗杀我匈奴贵人,好大的胆子。”右骨都侯拔出剑,架在段叔的肩上,厉声喝道:“快说,还有谁?” 段叔痛得满头大汗,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暗杀匈奴贵人?这从何说起?哪个贵人…… 他突然想起了赵延年,想起了左骨都侯。 难不成……段叔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敢装傻,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右骨都侯暴怒,抬手又是一个大耳光,狠狠的扇在段叔脸上。 段叔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这一耳光也扇醒了段叔。 这些匈奴人都是蛮夷,不懂什么礼义,只知道武力和杀戮。 跟他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更强大的武力威吓他们。 “呵呵……”段叔挣扎着站了起来,傲视着右骨都侯。“左骨都侯死了吗?死得好。身为大臣,威逼天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在怒吼,同时用手指着右骨都侯的鼻子。 右骨都侯被段叔突如其来的反问惊住了,嘴角抽了抽。 “谁指使你的?” “大丈夫行事,何须指使,又有谁能指使?”段叔冷笑。“不过,我不敢居功。左骨都侯不是我杀的,是赵延年杀的。” 右骨都侯眼神闪烁。 看过现场之后,他就猜到了是谁杀了左骨都侯。 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闯进左骨都侯大帐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 “他在哪?” “他走了,回汉朝了。”段叔歪歪嘴。“但他随时可能回来。” 右骨都侯扬扬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怕他?” 段叔盯着右骨都侯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了左骨都侯,却没杀你吗?因为你还有点用。”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像败犬一般的於单,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右骨都侯的嘴角抽了抽,明白了段叔的意思。 赵延年不杀他,是要留着他主持单于庭的事务。 於单懦弱无能,左骨都侯被杀,眼下能主持单于庭大局的只有他。 如果形势的发展不如赵延年预期,赵延年随时可能回来,杀了他。 他挡得住吗? 右骨都侯想起左骨都侯帐外那些倒地的甲士,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没人挡得住赵延年。 这是个杀神! —— 安王年过五旬,身体壮硕,不怒自威。 可是现在,他非常愤怒,恨不得将坐在面前的右骨都侯撕成碎片。 “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右骨都侯淡淡的说道,根本没将愤怒的安王放在眼里。“你儿子死在战场上,身边有两百精骑,却被赵延年一个人突击身死,这是你的错。” 他喝了一口奶酒,抬起头,瞥了一眼安王。“真正的狼王都是撕咬出来的,不是女人怀里哄出来的。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还知道向赵延年学习武艺。你儿子呢?只知道穿丝抹粉,像个女人似的。” 安王眼神微缩,没敢反驳。 一是右骨都侯说得对,他对小儿子实在太宠了,没逼着他好好习武,更没有在战场上磨炼过。 二是右骨都侯的威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杀了右骨都侯很容易,可是一旦桀龙回来了,肯定不会饶了他。 当然,还有那个赵延年。 居然能在大营中来去自如,杀了左骨都侯,难道真是上天的宠儿? 遇上这样的对手,只能怪小儿子命不好。 “就依右骨都侯。”安王用力拍了拍膝盖,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我儿命薄,怨不得旁人。” 第99章 头曼城 赵延年勒住坐骑,看着远处横亘天际的山峦,心头一阵迷茫。 他不认识路,可是堂邑父认识,他们走的就是回汉朝最方便的大道。 沿着这条路,越过阴山,就是五原郡。 到了五原郡,向太守表明身份,就可以乘坐官府提供的车辆,沿着直道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 在他看来,这是张骞回到汉朝最好的选择,也就沿着这条路追了下来,结果追了十几天,一直追到阴山脚下,他们也没看到张骞一行的影子。 他甚至有些怀疑,段叔是不是骗了他,根本没人救出张骞。 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赶回去,杀了段叔。 “前面就是汉塞了吗?”雷电有些兴奋,凑到堂邑父面前,问道。 “是的,翻过阴山,就是汉塞。”堂邑父伸手一指。“漠南王庭也在前面。” “漠南王庭?”赵延年也打起精神来,沿着堂邑父所指,向前看去。 他一直听人说起漠南王庭,却没多少印象。不期然间,漠南王庭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啊,据说是头曼单于建的城,就在阴山中,稒阳道上。去石门障,那里是必经之路,到时候赵君可以去看看。” “好。”赵延年也来了兴趣。 於单和那些匈奴贵人最大的矛盾就是要不要回漠南王庭,既然经过,自然要好好看一看,也好评价一下於单的决定是英明还是软弱。 “不过,我不建议走这条路。” “为什么?”赵延年诧异地看着堂邑父。 堂邑父摊摊手,一脸无奈。“我和雷电也就罢了,可以当作归义,汉人会接收我们。你呢?你这样子,一看就是亡人,进了塞,肯定会关起来审查。你连自己的乡里都记不得,天知道要审查到什么时候。” 赵延年有点牙疼。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找到解决方法。 “那怎么办?” “我们去右北平。右北平太守是飞将军李广,我认识他,可以为你作证。” 赵延年更惊讶。“你认识李广?” “他做过郎中令,是张中郎的上官,我为中郎送礼,去过他府上几次,还和他比试过射艺。” “右北平……很远吧?” “向东走十来天吧。” 赵延年咂了咂嘴,有点拒绝。 一是右北平太远了。他们的干粮快消耗完了,不够赶到右北平。 二是他不看好李广。这人运气太差,他怕被李广连累了。 到了右北平,又经过堂邑父推荐,他大概率会被李广看中,招至麾下。 成了李广的部下,以后还能封侯吗? “先在附近打听打听吧,看看有没有张中郎的消息。万一段叔骗了我,我还要回去找他算账。” 听到张骞的名字,堂邑父没有坚持。 他的想法和赵延年差不多。 找不到张骞,回了汉塞也没意义。 “我们先去漠南王庭问问吧,如果他们从这里入塞,漠南王庭肯定会收到消息。” —— 在阴山中穿行了几天,终于来到漠南王庭,具体而言,就是堂邑父说的头曼城。 头曼城建在阴山南麓,地势比阴山主脉低很多,一条发源于阴山的大河在城西流过,向前注入一个大湖。大河两岸的山坡上树木繁密,虽然是冬天,树叶落光,只剩下树干、树枝,却还是能想见夏季的郁郁葱葱。 看到这一切,赵延年大致明白了匈奴贵人为什么不肯放弃漠南王庭了。 比起单于庭,这里简直是天堂,仅是木材的种类和数量就绝非单于庭可比。 匈奴人以骑射称雄,离不开弓箭,只有阴山才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木材资源,满足制作弓箭的需要。 真退到漠北,不用汉军攻击,他们就会因为资源不足而渐渐衰弱。 但凡有点生活常识,也不会轻易放弃漠南王庭。 於单或许有远见,却没有看到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自然无法得到其他匈奴贵人的支持。 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 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愿意,他们最终都会放弃漠南王庭。 漠南王庭离汉塞太近了。 站在山坡上,赵延年已经看到了长城。 就在前面几百米处。 头曼城上的匈奴士卒和长城上守望的汉卒甚至能靠手势传递消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匈奴人,还是为汉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堂邑父回来了。 “最近十几天,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入塞,我们肯定是走岔了。” 赵延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长城。“过了那道长城,就是汉朝?” 堂邑父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过了长城就是,不过前面还有一道长城需要翻越,再沿着河水向东南方向走两三天,才能到达石门障。” “还有一道长城?” “是的,这道长城是秦人建的,前面还有一道是赵人建的。”堂邑父双手叉腰,看着远处的长城,叹了一口气。“当初蒙恬率三十万人守边,夺取匈奴人的地盘,将长城建到了头曼城边上,头曼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可是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后,大秦就崩了,匈奴人又回来了。” 赵延年心头一动,有点明白左右骨都侯的意思了。 他们还记得那些事,所以以史为鉴,认为汉和秦一样,也风光不了几年,所以不想轻易弃漠南王庭,要和汉朝比一比谁活得更久。 不得不说,大秦的历史教训不仅让汉人记忆深刻,对匈奴人的影响也不小。 只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汉朝不是秦朝,汉武帝也不是秦始皇。 “走吧。”赵延年说道:“去别处看看。” —— 赵延年等人退回阴山之中,又花了几天时间,到附近几个谷口打听消息,吃光了最后的干粮,连备用马都宰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张骞等人就像消失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赵延年有点绝望了。 得而复失,只能说他命里没有这个机会,强求不来。 他打算直接去汉塞,就算被关起来审查,他也认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又不是匈奴人的奸细,不怕审查。 将来留在边关做个普通士卒,也比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好。 有堂邑父在,只要张骞顺利回到了长安,将来总有机会还他这份人情。 就当赵延年打算和堂邑父摊牌时,打探消息的堂邑父带回来一个人。 桀龙的部下,陆支。 陆支满脸疲惫,身上还有伤,破烂的皮袄上沾满了血迹。看到赵延年,他一下子就软了,瘫坐在地上。 “赵君,见到你太好了。快,跟我去救人!” “救谁?” “单于,相国,还有赵王。”陆支喘了一口粗气,又说道:“左谷蠡王反了,单于和相国、赵王被迫逃亡,打算归汉,被左谷蠡王的追兵堵在前面山谷里。” 第100章 救援 赵延年对救於单没什么兴趣,可是当他听说赵归胡、仆朋率部断后时,他坐不住了。 断后断后,往往断着断着就没有以后了。 断后本身就是断尾求生,是可以牺牲的那些人。 仆朋也就罢了,赵归胡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揽这么一个危险的活? 赵延年暂时放下寻找张骞的事,跟着陆支赶往战场。 出发之前,他让堂邑父带着雷电,先回汉塞。 堂邑父是张骞的仆从,没有为於单卖命的义务。当於单看着张骞被左骨都侯抓起来却无动于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义就断绝了。 雷电还是个孩子,去了也没多大用,不如跟着堂邑父先走。 “如果有幸,我去长安找你们。”赵延年郑重地握着堂邑父的手。“如果不幸,请照顾这孩子。” 堂邑父郑重地说道:“请赵君放心,一定不负所托,我们在长安等你。” 赵延年点点头,又嘱咐了雷电几句,挥手作别。 堂邑父能跟着张骞十几年,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这个人信得过。 张骞欠他一份人情,想来也会照顾雷电。能不能做官且不论,活下去肯定没问题。 这个安排,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见赵延年二话不说,就跟着自己回去救人,陆支既惭愧又感激。 “赵君信义,陆支记住了。” “我不是为了於单。”赵延年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说道:“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陆支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他对於单也是一肚子怨气,只是身为桀龙的部下,不宜多嘴。 “前面什么情况?”赵延年说道。 “相国率部增援赵王,虽然及时赶到,救出了赵王,却也损失惨重,最后只带了五六千人赶回单于庭。剩下的都被左谷蠡王吞了。左谷蠡王有了实力,野心更大,即使单于同意回漠南王庭,他也不肯认了。我们回到单于庭没几天,他就带着大军杀来了。” “右骨都侯他们怎么说?” 陆支苦笑。“右骨都侯倒是信守诺言,前去和左谷蠡王谈判,结果被左谷蠡王杀了,说是为左骨都侯报仇。其实他就是想杀人,要把老单于留下来的人都杀掉。” 赵延年吃了一惊,这伊稚邪真够邪的啊,连右骨都侯都杀? 他转念一想,又明白了。 伊稚邪既然想做单于,自然要用自己的人。右骨都侯也好,桀龙也罢,对他而言都没有价值了,还能落个为左骨都侯报仇的名声。 其实左骨都侯如果没死,一样会被杀。 “然后你们就一路逃?” “是的,得知左谷蠡王杀了右骨都侯,单于就接受了段叔的建议,决定附汉。我们一路南逃,开始还算顺利,直到进了阴山,才发现中了左谷蠡王的埋伏。他早就在这里安排了人,将单于堵在了山里。我们连续行军十几天,又累又乏,粮草也不够。如果没有援军……” 陆支打了个寒颤,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说,赵延年也想得到。 寒冬腊月,没有粮草,没有援军,被困在山谷里,於单的命运可想而知。 不是投降,就是被人砍了首级,送给左谷蠡王当见面礼。 就算投降,他大概率还是死路一条,说不定死之前还要被羞辱一顿。 “你向南走,是去汉塞求援吗?”赵延年说道:“和汉人有联系?” “没有,但我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赌一赌。十几拨人分头求援,没想到我运气最好,居然遇到了赵君。”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陆支,心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人能有什么用? 但陆支的眼神却很真诚,甚至是虔诚,真的相信赵延年可以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救出於单等人。 赵延年很无语,却又平添了几分信心。 此时此刻,没有一点莫名其妙的自信,谁敢去救人。 向前走了十余里,已经进入阴山腹地,两侧的山势越发险峻,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赵延年看了看形势,决定放弃战马,改为步行。 这样的地形,有马也没用,说不定还成了累赘。不如弃马步行,更加灵活,必要时可以翻山越岭。 陆支也正有此意,一拍即合。 两人找了一个河谷,将马放生了。能不能活下来,会不会被猛兽吃掉,全看它们的造化。 赵延年只带了两把刀,手里提着长矛,其他的都扔了。 陆支也差不多,只不过他的主兵器是弓箭。 “前面带路。” “能和赵君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陆支笑道。 赵延年在心里叹息,挥了挥手,示意陆支赶紧走。 天色快黑了,就算他们身手不错,在这样的天气里宿营林中,也非常危险。 不是冻死,就是被猛兽攻击。 两人向前走了几里路,陆支离开了谷道,攀上一道山岭。赵延年一声不吭,跟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只能信任陆支。 还没爬到山岭顶部,赵延年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小单于还不降,等什么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到了这一步,他还想活不成?” “谁知道呢,也许是和汉人有什么勾结吧。你看他身边,多少汉人。”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带着几分愤懑和不屑。“我就知道,和汉人混在一起没什么好事。匈奴人是狼,汉人是羊,狼怎么能和羊做朋友呢,更别说听羊的话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小单于之所以乱来,和他身边那个姓段的汉人分不开。” “还有那个姓赵的。”苍老的声音吐了一口唾沫。“一个汉人,居然成了匈奴单于的天命,简直是胡闹嘛。要我说,他要真是上天护佑之人,就把小单于救出来。如果不能,就是狗屁。” “他哪敢来……谁?” 赵延年隐在一棵大树后面,用眼角余光看着那两个匈奴人,同时凝神倾听四周。 陆支隐在不远处,手里拉着弓,一脸歉意。 刚才就是他喘气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这两个匈奴人。 虽然只看到两个人,但他们是布置在这里的暗椿,随时可能叫来更多的人,所以轻易杀不得。 他没有把握射杀两人,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山林中一片寂静,那两个匈奴人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张望了一番,见没有任何动静,这才重新放松下来。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匈奴又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么高的地方,谁能一点动静也没有的爬上来?” 沙哑声音的嘀咕了几句,没有说话。 赵延年使了个手势,示意陆支先撤,他断后。 虽然陆支是经验丰富的侦察老手,可是论近战的身手,他无疑更胜一筹。 既然决定来救人,他就没指望悄无声息的潜入,杀出一条血路才是正道。 陆支会意,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藏身地,向山坡下走去。 他虽然很小心,还是不可避免的踩到了枯枝碎叶,那两个匈奴人再次听到了声音,互相使了个眼色,从两侧包抄过来。 声音苍老,胡须花白的老匈奴正好经过赵延年藏身的大树。 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树后,以防藏了人。 当他确认树后无人,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时候,赵延年从大树另一侧转了过来,出现在他的身后。 老匈奴很警觉,感觉到身后动静,立刻转身横行,同时拉开了手里的弓,身法纯熟流畅。 可惜他面对的是赵延年。 他刚扭过头,脚还没迈出,赵延年一个突刺,“噗”的一声,长矛刺穿了他的脖子。 老匈奴瞪大了眼睛,鲜血从嘴里涌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赵延年缓缓放低长矛,将已经气绝的老匈奴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 第101章 一无所有 左前方的匈奴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不对,转头看了两眼,没看到同伴,顿时紧张起来。 就在他伸手去摸腰间的牛角号,打算发出警报的时候,陆支闪身而出,拉弓急射。 他们离得很近,即使林间很暗,也不用瞄准,两支箭都射穿了他的胸膛。 陆支扣着第三支箭,看着他倒下,不再动弹,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搜索他身上的东西。 食物,箭矢,都要。 过了一会儿,赵延年跟了上来,腰间同样带着一个破旧的包裹,还有一张弓,一壶箭。 “这老头杀过不少人。”赵延年说道:“右手拇指的老茧很厚。” 在老匈奴身上摸东西的时候,他看到了老匈奴的手。不仅虎口有老茧,右手勾弦的拇指同样有厚厚的老茧。勾弦一般要戴角质或骨质的扳指,这么厚的老茧,不可能是因为穷,只能说服他这一辈子射出了太多的箭。 陆支咬咬牙。“说不定还杀过我的兄弟。” “这么肯定?” 陆支举起手,将一枚木牌送到赵延年面前。“这是左谷蠡王的精锐亲卫营。” 赵延年目力极好,借着从树枝间漏下的斑驳月光,隐约看到木牌上好像有一个龟蛇的图像。 “玄武?” “你们汉人叫玄武,我们匈奴人叫龟龙。”陆支将木牌塞进怀里。“他们分成两部分,龟营保护左谷蠡王,全部穿重甲,用硬弓重剑。龙营全是擅长潜伏、打探和刺杀的好手,负责刺探消息,侦察敌情,个个都是最好的猎手和勇士。” 陆支一边说,一边摸了回去,从老匈奴怀里摸出一面木牌。 他用手仔细摸了一下,咂舌道:“竟然是个百夫长。赵君,这可是个真正的硬手。” 赵延年深以为然。 高手较量,出手便知高下。那老匈奴的反应和敏捷与他的年龄严重不符,绝对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换了其他人,现在躺在地上的绝不会是老匈奴,而是他。 “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赵延年年说道。 既然老匈奴是百夫长,附近肯定还有其他人。 陆支不敢怠慢,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匈奴人,不过大部分都在靠近谷底的树林里,山岭的暗椿上面不多。陆支经验丰富,赵延年五感六识过人,不是躲过,就是主动出击,直接杀了。 “他们都盯着谷底。”陆支喘了一口气,停下来歇歇脚,吃点东西。“我们一开始没防备,不少人就这么被他们截杀了。” “单于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也就五六百人。”陆支叹息道:“我们被左谷蠡王偷袭,损失很大,就剩这点人了。” 赵延年的心沉到了谷底。 於单当初去浚稽山的时候都有千人,现在却只剩下五六百人,这损失的确惨重。 不仅於单的人马没了,赵安稽、桀龙的人马也几乎打光了。 这种情况下,除了逃亡,真没什么办法可想。 只是这么一来,想突破左谷蠡王的围追堵截就更难了。 跟着陆支走了几里山路,半夜时分,赵延年终于赶到了於单一行被困的山谷。 山谷呈南北走向,长约三里,中间略宽,最宽的地方大概有两百步左右,南北谷口却极窄,只有两三步宽。两侧的山崖耸立,近乎直上直下。 有一条小溪从南而北,贯穿整个山谷,但上游已经被截断,河床里只剩下一些冰。 看到赵延年,桀龙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最后,他走了过来,一把抱住赵延年,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赵君,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 赵延年有点嫌弃的推开他。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臭得像烂泥里滚过的猪。既有汗味、油味,也有血腥味。 他虽然也有十几天没洗澡了,却没桀龙这么臭。 “有吃的吗?”赵延年问道。 走了半夜的山路,他饿坏了。 “有,有。”桀龙连声答应,让人拿来羊腿,放在火上烤,又取来一壶奶酒,也在放上温。 “仆朋和赵归胡呢?” “在前面呢。没他们在前面守着,我们睡不着觉。”桀龙叹了一口气。“没有你,他们的战斗力至少减了一半。敌人藏在暗处,赵归胡的弓再硬也没用……” 左谷蠡王安排的人堵住了两端谷口,将於单等人困在其中。他们根本没露面,一旦有人接近,就用弓箭射击。担任前锋的桀龙组织了几次冲突,死了十几个好手,却连对方有多少人都没看清。 “仆朋的家人呢?” “带出来了,一个不少,待会儿就领你去见他们。” 赵延年点点头,看着重新燃起的火堆,出了一会儿神。“单于呢?” “在他自己的帐篷里。”桀龙苦笑了两声。“这一路走来,他谁也不见,就躲在几个亲卫中间。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有什么事,只能通过段叔传话。” 提到段叔的时候,桀龙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眼睛看向了别处。 赵延年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眼前的形势很微妙,他也搞不清楚是非曲直,还是少说为好。 “相国有什么计划?” “还能有什么计划?”桀龙拍拍膝盖。“拼了命,杀出一条血路,抢在左谷蠡王的主力追来之前冲出去。只要越过阴山,看到长城,我们就算安全了。” “你们和汉军有联络吗?” “不知道,我安排的人还没有回来的。不过你不用担心,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只要能到汉塞,汉军都不会拒绝的。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好事,有没有功劳且不说,这么多战马就是一笔横财。” 见桀龙神态轻松,赵延年也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赶到汉塞,汉军却闭门不纳。到时候於单死不死,不重要,他也跟着进不了关,被左谷蠡王追着砍,甚至直接被汉军杀了,两面不是人,那才亏大了。 既然不存在被拒之门外的可能,那他来救人总算没白跑,至少可能蹭一张入塞的门票。 比他自己去敲门强。 吃完饭,赵延年起身。“我去看看仆朋和赵归胡。” 桀龙一把拽住他。“你现在去了也没用,反而会影响他们休息。不如等一等,好好睡一觉,明天再露面。到时候士气大振,说不定能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 赵延年觉得桀龙说得有理,但他同时也觉得桀龙对自己期望太高了。 普通士卒这么想也就算了,桀龙身为将领,不能误判。 “相国,你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这是战场,是战斗,不是比赛。我一个人……” 桀龙苦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们除了希望,除了你,还有什么?” 赵延年语塞,同时又感到一阵悲凉。 就算是在浚稽山,被右大将重兵围困的时候,桀龙也没这么绝望过。 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伤了,信心近乎崩溃。 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太多,哪怕就是一根稻草,他也会拼命抓住。 桀龙如此,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压力很大。 第102章 躲不掉的天命 赵延年索性就在桀龙的帐篷里躺下了。 现在去见王君曼也没啥用,她们肯定已经睡了。 再说了,仆朋在前面作战,他不去见仆朋,却去见王君曼,几个意思? 虽说匈奴人不在乎这些,一家人睡一个帐篷都很常见,但他不喜欢。 桀龙也不勉强,让赵延年睡他的床,他自己要重新安排战事。 他对赵延年说,有没有你,完全是两个打法。 赵延年懒得和他争论,径自去了后帐,照例活动了一下身体,就躲下睡了。 虽然睡得很晚,可是一大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醒来,起身做了一下准备活动,就开始练拳。 桀龙在前帐听到声音,感慨不已。 “赵君,你每天都这么练吗?” 赵延年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事实就是如此,这三年来,他天天如此,就算是在作战的时候也不例外。 “你们汉人有句话,至精至诚,才能通神,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桀龙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是做不到了,下辈子再说吧。” 赵延年没理他,继续练拳。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帐,向桀龙汇报军情。 声音虽然沙哑,赵延年还是听了出来,居然是陆支。 从他的叙述来看,他应该是一夜没睡,又出了一趟任务,打探附近的地形。 这样的斥候,半夜里来了好几拨。赵延年虽然没仔细听,却知道有人进出帐篷。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能保持必要的警惕,绝不会睡死。 他大致猜出了桀龙在忙什么。 他能带来的士气有限,必须一鼓作气的突破围堵。一旦受挫,对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练完拳,赵延年出了帐,见桀龙坐在火塘边,面前的木案上除了酒和肉,还有一块块木板,用烧黑的木条画了很少线。 听到脚步声,桀龙抬起头,眼中充满血丝。 “这是附近几个山岭的地形。”见赵延年盯着木板,桀龙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的部下用十几条命换来的消息,能不能发挥作用,就看你的了。” 赵延年没吭声,在桀龙对面坐下,拿起一根羊腿啃了起来。 “说说。” 桀龙会意,拿起木板解释起来。 桀龙面前的敌人并不多,只占据了两道山岭。只是他们的位置极好,突破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 现在,桀龙基本打探清楚了形势,需要做的就是突破这两道防线,然后就可以越过阴山,直奔汉塞。 “我们时间有限,左谷蠡王最多两天就能赶到。如果在两天内不能突破,我们会死在这里。”桀龙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在木板上方虚晃了一个圈。“一个也活不成。” “你打算怎么打?” “两面夹击。”桀龙喝了一口酒。“你带一些人,先突破南侧的防线,然后由南向北攻。两面夹击,有希望一举击破。” “南侧的防线有多少?我们又有多少人?” “大概两百,我们只看到了两个百夫长的战旗。” “才两百?” “两百不少了。”桀龙瞪大了眼睛,提醒道:“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这两百人又都是左谷蠡王的心腹,既忠心,又能打,不是那么好打的。” 他搓了搓手,又拿出一块木牌,扔在案上。“不过有个好消息,你已经杀了一个百夫长。他们现在非常紧张,昨夜肯定没睡好,白天也就没精神,正是偷袭他们的好时候。” “白天偷袭?” “对,白天偷袭。”桀龙用力的点点头。“你昨天杀那个百夫长的时候是日落之后,他们会认为你擅长夜间偷袭,会在晚上提高警惕,白天反而会放松一些,想不到我们会强攻。” 赵延年想了想,对桀龙刮目相看。 这人看起来粗豪,心思却细得很,用兵虚虚实实,难怪会成为於单的相国。 “你给我多少人?” “所有人。”桀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包括我自己。” 赵延年无语。 你都亲自出战了,还是给我吗?还不是让我给你当敢死队。 不过他没有反对。 他也明白了,桀龙是真的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与其被左谷蠡王杀了,不如战死。 他父亲已经被左谷蠡王杀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只能一决生死。 再说了,与人搏杀,他自问无敌。临阵指挥,却没什么经验。 都是桀龙的部下,他也未必指挥得动,还不如听桀龙的。 “突破谷口的事交给赵王。论攻坚,他比我更擅长。”桀龙又喝了一大口酒,又道:“他的人多一点,却不如我的精锐,只能留在谷中了。” 赵延年点头答应。 “你有多少人?” “不到两百,一百八十多吧。” 赵延年吃了一惊。 桀龙原本有好几千人,再加上他父亲右骨都侯的部下,加起来近两万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两百? “没什么奇怪的,草原上就这样。强者更强,会有无数的人依附你。一旦露出了弱点,就只能等死了。这些人都是忠于我的部下,能跟他们一起战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赵延年皱了皱眉。“你别总提死,行不行?之前还说要鼓舞士气呢。” 桀龙哈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草原上生死很平常,每个人都要去见老天的。可是……”他笑容一收,露出几分杀气。“就算要死,也要多宰几个,不能死得太窝囊。” 他站起身来。“走,我们去见单于。” —— 於单枯坐在帐中,双目无神,两颊深陷。 短短几天时间,他就瘦脱了相。 段叔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的切着肉,同时低声劝慰。“单于不必担心,我们已经进了阴山,就算左谷蠡王追来,兵力也铺展不开。想突破赵王的防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等相国突破堵截,我们前面就没有敌人了,可以直抵汉塞,到时候……” 秦苏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单于,相国来了,还有赵君。” “来就来呗。”段叔有点不耐烦的说道,话刚出口,突然一惊,长身而起。“还有谁?赵君?赵归胡吗?他不准备进攻,来干什么?” 秦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赵归胡,是赵延年。” 听说不是赵归胡,段叔长出一口气。可是当他听到赵延年的名字时,大脑再次宕机。 “赵……延年?他不是……” 於单也反应过来,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久违的光芒。他挺身站起,却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段叔连忙上前扶住。 “真是……赵延年?”於单推开段叔,紧紧的攥着秦苏的手臂。“真是他?” 秦苏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真是他。” “我的天命……”於单忽然以手抚额,仰天而笑,声音沙哑。“他果然是我的天命,在我快死的时候,又来救我了。” 段叔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正着说,桀龙带着赵延年推帐而入。 看到眼前的场景,尤其是瘦得脱了相的於单,赵延年也是吃了一惊。 桀龙走到於单面前,抚胸施礼。“单于,我找到了赵君,他来救你了。” “好,好,好。”於单一连说了几个好,扑到赵延年面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赵君,你是我的天命,怎么能弃我而去?怎么能弃我而去啊。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赵延年有些嫌恶,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於单的手,静静地站在一旁。 段叔鼓起勇气,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桀龙拦住。 “赵王马上就到,立刻整理一下,不要让人看到单于这副模样。” 段叔眉头一挑,刚要发怒,却迎上了桀龙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心脏都慢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又看到了桀龙青筋暴露的右手正按在剑柄上,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喏。” 看着低头转身而去的段叔,桀龙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桀龙和段叔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顾了。 正说着,赵安稽赶了过来,环顾一周,一眼看到了赵延年,顿时惊呆了。 “赵君,你怎么……”随即又对桀龙说道:“相国,你说的惊喜就是他?” 桀龙哈哈大笑。“怎么样,这个惊喜大不大?” “大,大,太大了。”赵安稽喜不自胜,与赵延年见礼。“赵君,你回来了,我们就有救了。现在,你不仅是单于的天命,也是我们的天命啊。能不能杀出重围,就看你的了。” 赵延年无言以对。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杀掉的大巫师。 有些事,真是躲都躲不掉啊。 早知如此,何必杀他。 第103章 士气和意义 帐中无人不喜,除了赵延年自己。 他知道这喜悦全无根据,只是虚火,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吹灭。 到时候,反噬会来得更猛。 於单刚才的态度已经不经意的透露出一丝味道,匈奴人——至少於单自己——将他的不辞而别当成了溃败的原因。 这很荒谬,但比这更荒谬的事,他都见过。 只是这一次,他成了荒谬的中心。 赵延年给桀龙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胡扯了,赶紧说正事。 桀龙会意,咳嗽了两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第一步,当然是让赵延年出去亮个相,振奋士气。 一路溃败至此,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士气低落,崩溃在即,急需一个能够振奋人心的理由。 赵延年,就是一个绝佳的理由。 在浚稽山,他夜闯右大将的大营,重伤右大将后全身而退,是逼右大将退兵解围的关键原因。 在单于庭,他阵斩安王之子,单骑破敌,又烧了安王的辎重营。 其后,又在重重包围之中击杀了左骨都侯,神不知,鬼不觉,成为单于庭无数人的梦魇。 仅这三项战绩,就证明了他的惊人武艺,是无数匈奴勇士心目中的英雄。 让他出面,一定能振奋士气,稳定人心。 看着兴奋莫名,侃侃而谈的桀龙,赵延年不禁疑惑。 他觉得桀龙不像是战术欺骗,而是真有点信了。 不仅桀龙如此,其他人也差不多,一个个像打了强心针似的,精神明显亢奋起来。 甚至包括於单在内。 这是中了邪啊,一点也不理性。 活该被左谷蠡王造反,成了丧家之犬。 赵延年一边吐槽,一边陪着桀龙表演,不时的笑一笑。 桀龙随即又说明了自己的行动方案。 他率部随赵延年,走山间小路,绕到前面,先击破第二道防线,然后再反向进攻堵在谷口的敌人。 赵安稽留在谷中,留一部分人守住北面的谷口,集中力量攻击南部的谷口,南北夹击,争取一鼓而破,抢在左谷蠡王的主力赶到之前离开这必死之地。 只要翻过阴山,前面就是汉塞。 於单与赵安稽商量了一下,同意了桀龙的方案。 事实上,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后,他们约定了行动信号。 一切商量好,於单走到赵延年面前,以手抚胸,深深的施了一礼。 “若能有幸见到长安,必不忘赵君恩德。” 赵延年暗自叹息,还了一礼。 接着,於单在桀龙、赵安稽的陪同下出帐,吹响号角。 —— 赵归胡刚刚睡醒,正躺在床上休息,想着今天该怎么突破前方的堵截,忽然听到号角声,吓了一跳,翻身跃起,冲出简陋的帐篷。 “怎么回事?” 刚刚值守了半夜,精神有些不振的仆朋站在帐门口,看向单于大帐的方向,也是一头雾水。 “不知道啊。这既不是进攻的命令,也不是聚将的命令,突然吹号,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不安。 正在这时,河谷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赵!赵!赵!” 赵归胡、仆朋更是莫名其妙,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道:“莫不是……赵王?” 正说着,又有人高呼。 “延年!延年!” 这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但很快就清晰起来,字正腔圆。 这下子,赵归胡和仆朋反应过来了,不约而同的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的说道:“他怎么来了?”随即又同时抬手拍拍额头,放声大笑。 “天意,天意。”仆朋说道。 “有了这小子,我们终于有机会突破谷口,杀出一条血路了。”赵归胡精神振奋,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前面的山岭。“看那些胡狗能藏到哪里去。” “没错,杀光他们。”仆朋握紧了拳头,用力挥了挥。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反应过来,看向赵归胡。“你说谁是胡狗?” 赵归胡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仆胡正待追问,有一群骑兵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赵王赵安稽。 “换防!你们回营,有新的任务。”赵安稽翻身下马,满面笑容。 赵归胡、仆朋不敢怠慢,立刻交代了防线,带着手下一百多人赶往桀龙的大帐。 还没到营地,他们就看到了赵延年。 赵延年骑在一匹白马上,左手挽缰,右手举着长矛,正从山谷北端缓缓走来。 将士和家属们都走出帐篷,满面欣喜地看着他。 仆朋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不知道多少少女要为他动了春心。” 赵归胡不禁笑了一声。“只怕他现在后悔得很。”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欢喜还来不及呢。”仆朋一边策马前进,一边说道:“我若是能有这一天,下了马就死也行。” 赵归胡脸色一变,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仆朋自知失言,不敢反驳,讪讪地笑了两声。 赵归胡脸色稍缓,一声叹息。“仆朋,他与你我不同。你看这么久了,他可曾喜欢过哪个女子?” “说得也是呢。他在想什么?一辈子不成亲吗?”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赵归胡又叹了一口气。 仆朋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正说着,赵延年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带着苦笑,微微欠身致意。 赵归胡、仆朋连忙策马赶到赵延年的身边,一左一右,同声问道:“延年,你怎么来了?” 赵延年拨转马头,轻声说道:“先回营,相国有事交待。” 赵归胡、仆朋会意,连连点头。 他们身后的士卒却不像他们这么冷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延年的身上,舍不得离开片刻。 他们经常听人说起赵延年的战绩。 和赵延年相比,任何人的武艺都不值一提,包括赵归胡、仆朋在内。 可是赵归胡、仆朋的武艺,他们都是亲眼见过的,无数次击退追兵,将他们救出重围。 如果他们的武艺都不值一提,那赵延年的武艺又将是何等神奇? 此刻,他们亲眼看到了赵延年,欢喜之余,又不禁有些好奇。 赵延年看起来并不高大,也不是很强壮。 这样的少年,草原上随处可见。 他竟有能让赵归胡、仆朋赞叹不已的惊人武艺? —— 回到营地,桀龙向赵归胡、仆朋交待了新的任务。 陆支等人已经在做准备工作。 因为要翻越山岭,战马肯定用不上,东西也不能带太多。 除了必要的武器,每人只带一天的干粮。 省下力气,尽可能多带点箭矢。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弓箭都是主兵器。没了箭,和赤手空拳没什么区别。 因此,哪怕赵归胡、仆朋都有赵延年为他们打造的环首刀,他们也要多带几壶箭。 唯一的例外是赵延年。 他的射艺一般,带不带弓箭的区别不大,有赵归胡、仆朋就行了。 趁着这个空当,仆朋问道:“雷电呢?” “我让他跟着堂邑父,先去汉塞了。”赵延年将自己的安排说了一下。 仆朋很满意。“我没看错你,你嫂子也没看错你。”他顿了顿, 又道:“见过你嫂子和小鹿了?” 赵延年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挑起。 刚才巡场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王君曼和小鹿,只是没机会说话。 但他看到了她们安心的笑脸。 那一刻,他有点感动,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有了意义。 第104章 独行 百夫长乌苏看着眼前的一具尸体,脸色铁青。 百夫长老盖里死了,被人一矛穿喉。 而且是正面攻击。 脖颈部的伤口很完整,前面大,后面小,正好穿过脊柱。 坚硬的颈椎被刺出一个光滑的洞,乌苏伸手进去摸的时候,能摸到矛锋留下的清晰痕迹。 由此可见,这一矛不仅力量大,而且极快。 他征战十几年,没见过矛用得这么好的。 但他想起一个人。 几天前,他收到消息,安王之所以放弃进攻单于城,不仅是因为有人烧了他的辎重,而是有人威胁了他。这个人闯入戒备森严的左骨都侯大帐,杀死了左骨都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个人用的就是矛,一柄据说用天铁打造的长矛。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正面杀死盖里这个身手一流的百战老兵,而且一击毙命。 “你暂时接任百夫长。”乌苏摘下腰间的短刀,递给来报信的士卒。“收缩队伍,集中在谷口,不要分散,所有的行动听我指挥。” 那士卒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抚胸施礼,匆匆离去。 乌苏随即又派人到前面的谷口去,提醒同伴小心戒备,对方来了更厉害的勇士。 比赵归胡和仆朋还要善战的勇士。 紧接着,乌苏传令散在四周山岭上的部下归营集结,准备战斗。 对方有这样的勇士,分散的士卒都不是对手,只会被他各个击破,只有集中起来,才有取胜的机会。 如果於单步行从林中逃跑,他也没办法。 与此同时,他派人赶往阴山之北,给左谷蠡王送信。 那个杀死左骨都侯和安王儿子的汉人又回来了,就在於单身边。 —— 走了半天山路,赵延年一行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看起来没多远,但山路是真的难走。 亏得随行的都是陆支这样的精锐,换了一般的人,再给一天时间也未必能走到。 最狼狈的就是桀龙。 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以为自己努努力,还能撑一下。结果走了没多久就不行了,后面都是被人架着走。即使如此,他还是累成了狗,脸色发白,满头虚汗。 “前面就是第二道阵地。”桀龙喘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两侧各有百人,东侧山坡上的百夫长叫盖里,真正的百战老卒,已经被你杀了。右侧山坡上的百夫长叫乌苏,不仅身手好,脑子也好。” 赵归胡、仆朋互相看了一眼,不禁凛然。 “如果我猜得不错,乌苏肯定会收缩阵型,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山谷两侧,不给你偷袭的机会。”桀龙笑了笑,终于喘匀了些。“所以,我们只能强攻。” 赵延年抬起头,打量着山坡,又问了陆支几句,明白桀龙说得对。 一旦乌苏收缩阵型,他们除了强攻,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东侧的山坡后面是绝壁,几乎直上直下,无法攀登。 西侧的山坡后面倒是有一道山梁,但是很窄,一个人走都有些困难,而且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无法隐藏行踪。 偷袭无望,只能强攻。 “我和陆支走那道山岭过去,其他人不用去,去了也没用。”赵延年说道。 “就你们俩?” 赵延年点点头,招呼陆支道:“你多带一面盾牌。” 陆支看了一下桀龙,桀龙点了点头,又吩咐人拿过两套甲。“你们穿上吧,多少能挡点箭。” 赵延年也不推辞,接过了札甲,和陆支一起寻路上岭。 桀龙随即叫过赵归胡、仆朋。“你们带一百人,准备正面强攻。剩下的人归我。万一有人赶来增援,我负责伏击他们。除非我死了,绝不让一个人出现在你们身后。” 赵归胡、仆朋抚胸行礼,随即去准备。 桀龙带上剩下的八十多人,赶往三百步外的谷地设伏。 赵延年、陆支上了岭,站在林边,一边打量着地形,一边着甲。 两人原本都有甲,桀龙又给了两套,重甲护身,一般的箭就很难射穿了。 真正的危险在十步以内。 一是这个距离太近,就算是重甲,也有可能被射穿。 二是这么近的距离,对方可以射击他们没有甲保护的面部或四肢,几乎百发百中。 “我们就沿着这道梁走过去。”赵延年穿好甲,指着前面大约百步长的山坡。“你在前面,一手一面盾牌。如果有人迎上来,我让你蹲下,你就蹲下,剩下的由我来解决。” “明白。”陆支一口答应,将刀收回刀鞘,双手各持一面盾牌,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道窄窄的山梁。 他一出现,还没走两步, 对面的匈奴人就看到了,立刻吹响号角报警。 陆支举起盾牌,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赵延年跟在后面,离陆支不到两丈,矛头几乎顶着陆支的后背。 他倒不用看脚下。 站桩的意义之一就是练下盘功夫,不仅是重心下沉,以求稳固,还为练习步法做准备。 不管是哪家拳,脱胎于战场的传统武术都非常重视脚下的步法,尤其是内家拳,都有所谓蹚泥步的步法训练,要求前进后退时,脚掌不离地,并根据脚下探知的情况随时转换重心,保持平衡。 所以,他根本不用低头看,仅凭双脚的感觉,就知道脚下是什么状况。 甚至不用想。 这就是常年训练积累而来的结果,近乎本能。 陆支也在用类似的步法前进,只不过那是他认真考察的结果,而且离不开眼睛的观察。一旦接敌,他无暇关注地面,就会陷入被动,再难前进一步。 他相信,对面的匈奴人会来阻击,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到达阵地。 否则,那个乌苏就对不起桀龙的评价了。 不出所料,他们刚刚往前走了十来步,一个百夫长就出现在山梁的另一端。 他大概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眼神敏锐,盯着正在一步步向前挪的陆支和赵延年,挥了挥手,叫来两个伍长,吩咐了几句。 十个匈奴人在山岭两侧展开,摘下了弓,搭上了箭,做好射击的准备。 乌苏又叫来一人,让他带着四五个穿着甲,拿着长矛和剑盾的匈奴士卒,让他们挡在山梁的尽头。 很显然,他的目的就是将陆支和赵延年堵在山梁上,无法前进,然后从两侧近距离射击。 很简单,也很实用。 这样的地形,这样的阵固,就算面对百人、千人,也一样坚不可摧。 因为人再多,也只能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送死。 陆支看到这个阵型,说道:“赵君,应该让赵归胡也来的。” 赵延年知道陆支在想什么。 只有赵归胡和他手里那张三石强弓,才能为他们提供一些掩护。 但一张弓,再强又能如何? 这也是不带赵归胡来的原因。 赵归胡在岭下,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不用管这些,只要祈祷对面没有赵归胡就行。”赵延年开了个玩笑。 “那倒也是。”陆支笑了。 亏得对面没有赵归胡,否则他们更没机会。 两人继续向前。 等陆支大致熟悉了地形,赵延年又说道:“你注意脚下就行,不用看前面。我让你进,你就进。我让你停,你就停。我让你蹲,你就蹲下。明白吗?” “明白。” “进。” “喏。” 陆支一边应着,一边前进。他的速度并不快,但脚下还算稳。毕竟是多年的斥候,爬山涉水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样的地形熟悉一下也就可以应付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山梁中央时,对面开始射箭。 大部分箭射在了盾牌上,有两支箭射在了赵延年的身上。一支却被重甲弹开,掉下山岭,一支嵌在甲片中间。赵延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从箭头的力量,他能感受到射手的弓力。相信二十步以外,他们无法射穿自己身上的两重甲。 二十步以内,就不好说了。 “进。”赵延年再次发出指示。 “喏。”停下来等待消息的陆支再次迈步前行。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两侧的匈奴人开始拉弓放箭。 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射向陆支和赵延年。 陆支藏在盾牌后。 虽然盾牌被射得呯呯作响,甚至有箭矢射破了盾牌,陆支还是安然无恙。 十五步,十步。 箭雨更急,射得盾牌呯呯作响,渐渐破碎,眼看着就要四分五裂。 “蹲!”赵延年一声厉喝。 陆支闻声下蹲。 赵延年纵身跃起,从半蹲的陆支身上跃过,又稳稳在落在山梁上。他双手持矛,腰胯用力,矛杆抖动,矛头呼呼作响,舞成了一个圈,将一支又一支箭拨开。 与此同时,赵延年还在稳步前进,又缩短了三四步距离。 陆支在破碎的盾牌后抬起头,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拔剑,跟着我。”赵延年厉声大喝。 陆支来不及多想,大声应喏,扔掉了破碎的盾牌,拔出了腰间的剑。 两人一前一后,义无反顾的向前冲锋。 第105章 唯快不破 乌苏站在五名甲士的后面,看着赵延年挺矛冲了过来,心里一紧。 他想到了对手很勇猛,矛技也很高,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勇,矛技这么高。 仅凭一柄长矛,他竟能挡住十名箭手的攒射。 一柄长矛,竟被他舞成了一面无形的盾牌。 听着那呼呼的风声,乌苏有些不安。 他想了想,又叫过十名亲卫甲士,让他们分作两组,并排站在前面五名甲士的身后,随时准备增援。 他有种感觉,那五名甲士挡不住赵延年。 就在他安排人手时,赵延年已经冲到了山梁尽头。 长矛抖动,两柄长矛被荡开,随着“噗噗”两声轻响,站在最中间的两名甲士被洞穿了咽喉。 没等他们倒地,赵延年再迈一步,从他们中间挤了过来,长矛再次刺出,受伤甲士身后的一名甲士还没意识到危险,胸口已经中矛,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惨叫尚未出口,赵延年双肩一晃。 已经中矛气绝的两名甲士向两侧倒下。 直到此时,其他的匈奴人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鲜血从咽喉处激射而出,顿时傻了眼。 尚未成型的两个五人小阵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 趁此良机,赵延年长矛反刺,将剩下的两个匈奴人刺倒。 第一个五人小阵全军覆没,前后不过两息。 陆支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冲过了这最后几步,赶到了赵延年身后。 “赵君,神技也。”陆支兴奋不已,大声叫道:“你果然是单于的天命。” “跟着我!”赵延年无暇得意,迅速扫了一眼现场,做出了判断,挺矛前冲。 慌乱的匈奴人来不及多想,纷纷挺矛刺来,尚未成型的阵地随即瓦解。 赵延年沉腰坐马,长矛左右拨挡,却没有刺杀一人,脚下不停,迅速向乌苏逼近。 擒贼先擒王,杀掉乌苏,匈奴人就没了主心骨。 “啪啪啪!”一连串的脆响,几支长矛被赵延年拨开。 匈奴人连声惊呼,只觉得手心发麻,握不住手中的长矛,眼睁睁的看着赵延年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 这是什么巫术? 乌苏同样惊骇不已。 看到挺矛而来的赵延年,他大喝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同时抢过一面盾牌,向赵延年冲了过去。 阵势已破。 如果不拦住赵延年,一旦被他突入本阵,就算再多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杀!” 见乌苏挥剑杀来,赵延年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这个匈奴人勇气可嘉,反应也很快。 可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如果没有实力做支撑,再勇也只是血气之勇。 “杀!”赵延年挺矛疾刺。 剑矛相交,“当”的一声脆响,长剑被刺飞。 矛头顺势直入空门,抢在乌苏的盾牌归位之前,刺入乌苏的左肩。 乌苏痛得大叫一声,抽身暴退,一边用盾牌护住胸腹,一边查看伤势。 左肩一个血窟窿,正汩汩的冒着血,隐约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乌苏惊骇莫名。 他明白为什么部下挡不住赵延年了。 赵延年的矛太快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仅如此,他的长矛仿佛附了巫术,不仅击飞了他的剑,还让他的右臂失去了知觉。 一个照面,他就受了重伤,左肩一个血洞,痛彻心肺,右臂麻木,无法动弹。 好在赵延年没有趁机追杀,而是转身接应陆支。 陆支虽然冲过了山梁,却被几个长矛手拦住。虽然手中的剑挥得虎虎生风,依然险象环生,左右支绌,没有还手之力,急得大叫。 赵延年不得不放弃了乌苏,回头攻击已经被他抛在身后的长矛手,为陆支解围。 趁此良机,乌苏再退几步,连声喝令部下重新布阵。 “唰唰”几声,赵延年刺倒了三个长矛手,解了陆支燃眉之急。长矛一抖,挑起一面盾牌。 “接盾。” “好!”陆支大叫一声,伸手接过盾牌,两步抢到了赵延年身边,两人背靠背。 “赵君神技!”他再次赞叹。 “看见那个百夫长了吗?”赵延年一边抖动长矛,与围过来的匈奴人对攻,一边说道。 说话间,他又刺倒两人,都是一击毙命。 匈奴人惊骇莫名,都不敢再向前。 “何止看到。”陆支嘿嘿一笑。“我们一起喝过酒。” “那就盯着他砍。你左,我右,不要停,一停下来就会成为箭靶。” “明白。”陆支喘了一口气。“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行动!” 话音未落,赵延年突然向前窜出。 匈奴人一惊,本能的后退,有一个没注意身后,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 惨叫声在山谷间回响。 前冲的赵延年突然抽身向后,脚下一滑,飞身扑向右侧的山坡。 匈奴人下意识地跟着他转向,有弓箭手拉开了弓,等着他暂停的瞬间。 但他们再一次失算了。 赵延年再次转向,绕过面前的甲士,扑向乌苏。 与此同时,陆支也向左侧冲出,用盾撞倒一个弓箭手,然后突然转身,杀向乌苏。 见赵延年、陆支一左一右杀来,乌苏毛骨悚然,不敢应战,抽身急退。 他现在双臂都废了,根本无法迎战,只能逃跑。 赵延年落地生根,腰马合一,挥矛疾刺,将还没来得转身的两个甲士刺倒。 在他的长矛面前,甲士身上的札甲根本没有任何防护作用,一刺即穿。 天铁打造的矛头锋利,非札甲可比。 他的刺击又快又准,力道极强。 三年的桩功,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样的招法,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极大的杀伤力,出手即中。 根本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法,拦拿扎,劈挑缠,足矣。 在对面的匈奴人看来,赵延年的矛法更简单,只是一刺一收。 但他们就是挡不住。 面对赵延年的人都中矛倒地,不是胸口,就是咽喉,血淋淋的一个洞。 无一例外。 面对这样的对手,匈奴人都胆寒了。虽然人多势众,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与赵延年对攻。赵延年冲到哪儿,哪儿的匈奴人就四散奔逃。 他们只敢围攻陆支。 短短几息,陆支多次遇险,手忙脚乱。亏得赵延年及时杀到,匈奴人如潮水般退去,他才没有受伤。 “你去追乌苏。”赵延年喝道。 “好!”陆支重振旗鼓,提起剑盾,向抱头鼠窜的乌苏追去。 为了阻击赵延年和陆支,乌苏几乎将仅有的预备人手都调了过来,如今都聚在山梁一端,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用。他自己又失去了战斗力,只能逃跑,被陆支追得狼狈不堪。 他叫苦不迭,却无可奈何,只能不断的呼喊部下救命。 没过多久,山岭上就乱作一团。 山岭下的赵归胡、仆朋听到声音,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小子,还真有一手啊,这么快就突破了。” “那是,这种地形,谁能挡得住他。”赵归胡笑道:“亏得是白天。要是夜里,乌苏的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么。”仆朋拔出了剑,用力敲了敲盾牌。“进攻吧。你掩护我。” “好。”赵归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第106章 交心 乌苏被陆支追得自顾不暇,最精锐的十几个甲士又被调去山梁阻击,山坡上的阵地虽然还在,却失去了主心骨,几乎一触即溃。 赵归胡射杀了第三个匈奴射手时,仆朋顺利突破了阵地。 没有百夫长指挥,没有督战队押阵,剩下的匈奴人发挥了他们的优良传统,四散奔逃。 利则趋集如鸟,不利则奔散如兽。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乌苏的阵地全线崩溃,战旗也被扯下,换上了桀龙的战旗。 同时挂上去的还有乌苏的首级。 他没能逃过陆支的追杀。 对面山坡上的匈奴人看着这边的战斗展开,没多久就变成一面倒的追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心惶惶。 桀龙也很惊讶。 收到消息后,他匆匆赶来,查看了一圈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支眉飞色舞的讲解着战斗的经过,是最为亢奋的一个。 “我能练到这个境界吗?”桀龙悄悄问赵延年。 赵延年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走到一旁。 桀龙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赵归胡忍着笑,走了过来。“相国,眼下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进攻吧。”他伸手指了指对面。“一鼓作气,天黑前拿下对面的山坡,夜里还能再战一场,抢在明天天亮之前突围。” 桀龙连连点头,随即部署攻击。 赵延年和仆朋步战,赵归胡掩护,三人组成进攻箭头,强攻匈奴人的阵地。 战斗比预想的更顺利。 匈奴人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赵延年等人刚在山坡上列阵,进攻的号角还没有吹响,他们就争先恐后的撤出了阵地,散入山林。 看到这一幕,桀龙后悔莫及。 “归胡,我应该听你的,先进攻他们才对。” 赵延年有些意外,却没有问,只是看了赵归胡一眼。 赵归胡说道:“相国,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如果真按我的想法,让乌苏有了准备,未必是好事,至少今天白天很难拿下乌苏的阵地。” 桀龙咧嘴一笑,满意地看着赵归胡。“你说,现在怎么办?那些人大部分还会逃回谷口,我们是接着进攻,还是等一等?” 赵归胡转头看了看几里外的谷口,犹豫了片刻,又看向赵延年和仆朋。 “你们看呢?” “我都可以。”赵延年无所谓,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今天一战,尤其是山梁上的战斗,让他有了新的领悟,很想接着再战,验证一下自己的心得。 仆朋却摇了摇头。 “将士们走了半天山路,又刚拿下两个阵地,虽说士气旺盛,体力却有些不足。天快黑了,还是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再战。”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们也不能闲着,可以夜袭,让他们睡不着觉。如果他们也撑不住,半夜就跑了,岂不更好?” 桀龙略作思索,摇摇头。“他们是左谷蠡王的龟龙营,两个百夫长都是精明强干之辈,不会轻易放弃的。不过仆朋说得有理,夜袭他们,让他们睡不好,我们则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攻击,会容易得多。只是要辛苦你们三位了。” “不辛苦。”赵归胡说道:“危难之际,我们理当同心协力。” 桀龙拍拍赵归胡的肩膀,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随即下令,利用乌苏的阵地,就地休息。 饱餐一顿,好好休息,明天再战。 将士们大喜,立刻行动起来,宰羊的宰羊,生火的生火,准备犒劳一下自己。 战利品被收集起来,尤其是箭矢,这都是明天要用的。 他们带来的毕竟有限。 赵延年三人坐在一起闲聊。 “你之前有什么计划?”赵延年问道。 “也没什么,我建议相国先攻东侧的山坡。”赵归胡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百夫长不是被你杀了吗?就算他们重新选一个,肯定也指挥不灵,相对而言更好打。就算拖得久一些,半天时间也应该够了。” 他看看赵延年,笑道:“我们都没想到你那么悍勇,居然真从山梁上攻过去了。” “也是运气。”赵延年也笑了。“匈奴人不善步战,虽然手里有长矛,却和拨火棍差不多。” 仆朋有些兴奋。“这都是站桩的功效吗?雷电能不能练成?” “只要他肯练,一定能练成。不过,你也不要期望太高。今天能成功,说到底,还是乌苏准备不足,再加上地形狭窄,限制了我们,同时也限制了他。如果人数再多一倍,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吗?可是我听陆支说,你简直是所向无敌。” “一对一,我无敌。一对十,我可以一战。再多,我就没把握了。”赵延年喝了口水,苦笑道:“个人的能力再强,也有极限。” 仆朋哈哈一笑。 赵归胡深深地看了赵延年一眼,叹道:“延年,我觉得你应该是大族子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能如此沉稳,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随即笑道:“近朱者赤,跟你学的。” “近朱者赤?”赵归胡品味了一番,笑着摇摇头。“你小子,还是信不过我。其实说起来,我何曾瞒过你?是你自己一心习武,没有留意过我罢了。你问仆朋,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实力。这张弓,还是他帮我做的呢。” 仆朋点点头,表示赵归胡所言都是事实。 “再说了,我能开这三石弓,也是拜你所赐,何必瞒你。” 赵延年还没说话,仆朋却有些不解。“你能开三石弓,也是站桩的功效?” 赵归胡点点头。“我的力量虽然不小,但之前也开不了三石弓,是站桩半年之后,发现膂力大增,可以轻松开得三石弓,这才央你帮我做了一张弓。不过这也是第一年的事,后来就没什么提升了。” 他想了想,又道:“可能和我专心练习射箭有关,站桩的时间不够。” 赵延年看看赵归胡,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赵归胡的话半真半假。 站桩能增长力气是真的,这只是基本作用之一。 但赵归胡后来没时间站桩,却不完全是专心练习射箭的原因。 他帮仆朋分担了不少事务,包括放牧、驯马等等。 牧民也不是每天将牛羊赶到山坡上,就可以悠哉悠哉的放声歌唱,事情很繁杂的,很少有休息的时候。 只有他,在仆朋、林鹿以及赵归胡的庇护下,可以心无旁骛的习武,不管任何事务。 他不仅欠仆朋、林鹿的,也欠赵归胡的。 “你决定回汉朝了?”赵延年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赵归胡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南方。“入了塞,先回家看看,然后再作计较。延年,你想过没有,仆朋可以算归义,你我算什么?” 赵延年眉心微蹙。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如果张骞顺利回到了长安,又愿意帮忙,他或许还可以解决身份问题。 可若是张骞死在草原上了呢? 第107章 夜间奔袭 草原上冬天的夜很长。 饱餐一顿后,大部分士卒就准备休息了,赵延年却准备出发。 他让仆朋不用去了,好好休息,准备明天恶战。 夜袭的事,他和赵归胡去就行了。 桀龙还安排了陆支等人配合,人手足够,有没有仆朋,区别不大。 仆朋有些怅然,却还是听了赵延年的话,留在营中。 出发之后,赵归胡一边往前赶路,一边说道:“你啊,伤着仆朋脸面了。” 赵延年没吭声。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到仆朋的表情时,他更后悔。 但他不是后悔这个决定,而是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好听,会让仆朋误会。 “你现在就像新磨好的剑,很锋利,也很容易伤人。”赵归胡伸手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仆朋不会计较你,其他人可就不保证了。尤其是回到中原以后,你说话之前,要先思量思量。中原那些人,可比草原上的人心眼多。你可能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我记住了。” 赵归胡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真难得啊,这么好说话。”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只是说话直,又不是缺心眼。什么是好话,什么是坏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赵归胡点了点头,心中高兴,露出释然的笑意。 之前赵延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赵延年又把他当自己人了。 “还没谢你。” “谢我什么?” 赵归胡拍了拍腰间的环首刀,又拍了拍箭囊。“这刀,还有这些箭。相国说,是你特地为我准备的,花了不少钱。尤其是这些天铁打造的箭头,非常锋利,一百二十步内能破皮甲,八十步内能破札甲。” 赵延年有点诧异。 他的确为赵归胡和仆朋准备了环首刀,但那些箭可不是他为赵归胡准备的。 桀龙送他的天铁数量有限,只够打一支矛头,不可能有余量打箭头。 “箭头是相国为你准备的,不是我。” “是吗?” 赵延年点点头。“我没必要骗你。” 赵归胡恍然,随即又道:“即使如此,相国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否则这么珍贵的天铁,他是不会送给我的。”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接近了谷口匈奴人的阵地。 赵延年拔出了环首刀。 这次出击,他没有带长矛,也没有带那柄长刀,只带了一柄短的环首刀。 密林之中,太长的兵器施展不开,远不如普通的环首刀实用。 “你的箭省着点用。”赵延年说道:“除非是碰到百夫长,否则别浪费。” 赵归胡笑道:“你不说,我也舍不得。我还指着这些箭挣个爵位呢。”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 有鸟鸣声响起,陆支摸了过来。他身后带着两个人,背着满满的箭囊,里面还放了几捆浸了油的树枝,一看就知道是准备纵火用的。 “二位赵君,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放火,万一有人追过来,劳烦你们接应一下。” 赵延年点点头,向赵归胡使了个眼色。 赵归胡将弓箭推到身后,双手踩着树干,手脚并用,一会儿就爬了上去。 虽然没有树叶遮掩,树上还是比地上更难察觉一些。林间的积雪很厚,很容易反衬出身影。 赵延年隐在树后,等着赵归胡给他发信号。 见赵延年、赵归胡如此默契,陆支咧了咧嘴,感觉又多了几分信心。他紧了紧箭囊,招呼同伴,小心翼翼地向前去了。 随着几声鸟鸣,又有几个身影跟了上去。 一会儿功夫,远处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喝骂声,接着又归于平静。 陆支和匈奴人的暗椿交手了。 看来对方很警惕,在离大营很远的地方都安排了警戒。 可惜,这些人不是陆支等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清除了。 但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发出了警报。 不一会儿,远处就响起了呼喝声,无数火把冒了出来,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而至。 陆支等人且战且退,将敌人引了过来。 对方很警惕,见陆支等人主动撤退,立刻停止了追击。 树顶的赵归胡“嗤”的笑了一声。“这些胡狗很警觉啊,居然不追了。看来左谷蠡王这玄武的确有点门道。”他咂了咂嘴,又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好好的玄武,偏叫做龟龙。” 赵延年自动忽略了他的吐槽,说道:“我们上吧。” “好。”赵归胡纵身跃下。 赵延年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走在前面。 赵归胡箭在弦上,紧跟其后。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陆支身后数十步,叫了一声:“陆支。” 陆支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大喜。“二位,你们来得正好,对面那些东西很警觉,不肯上当,看来还得强行突破。不烧一下他们的营盘,动静不够大。” “你们待在这里别动,小心点,防着身后,别被人包抄了。” “放心吧,我们小心着呢。”陆支嘿嘿笑道。 赵延年、赵归胡换了方向,从右侧拐了过去。刚走了百十步,前面就有人喝止,黑暗中有拉弦声响起。 “谁?口令!” 赵延年、赵归胡迅速闪身到树后。 刚刚站定,便有羽箭射到,就在他们刚才落脚的地方。 箭射空了,深深扎入积雪中,箭羽嗡嗡作响。 赵归胡听声辨位,闪身连射两箭,随即隐在另一棵树的后面。 不远处一声闷哼,有人中箭。 但其他人一动不动,没给赵归胡更多的机会。 赵延年冲着赵归胡打了个手势,闪身从树后奔出,贴着树,蛇行飞奔。 “嗖嗖嗖!”黑暗中飞出数支羽箭,紧接着便有人迅速移动,脚下的积雪吱吱作响。 赵归胡再次闪身而出,扑向另一根树的同时,拉弓急射,一口气射出四支箭。 赵延年也冲向一棵树。 树后有人闪身而出,手里举着盾牌,伏身抢入,长剑从盾下刺出。 赵延年早有准备,闪身冲向他的左侧,纵身跃起,在空间转身一刀反撩,砍向盾牌之后。 那个匈奴人显然没料到赵延年的动作如此之快,被赵延年一刀劈中后背,向前扑倒。 赵延年落地,迅速转换身影,扑向下一个目标。 “噗”的一声,一支箭射在他刚刚掠过的树上。 一声闷声,偷袭的匈奴人中刀。 赵延年特意用刀缓缓割断匈奴人的脖子,逼着匈奴人发出惨叫。 附近的匈奴人听到同伴的惨叫声,纷纷从藏身之外冲了出来,企图包围赵延年。 赵归胡利用这个机会,连发数箭,射倒两人。 赵延年不慌不忙,放下手中的俘虏,脚贴地面,踏雪而行,身如鬼魅,将冲到面前的匈奴人一一斩杀。 片刻之后,方圆数步之内,就躺下了四个人。 他们呻吟着,抽搐着,眼中充满恐惧。 他们都是左谷蠡王麾下的勇士,却不是一个少年的对手,这样的事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赵归胡赶了过来,从倒地的匈奴人身上收集了一些箭。 “这些人的箭不错,其中一些还是汉军的箭。” 赵延年笑了一声。“汉军的箭更好?” “那当然,轻重、长短都一致,不像匈奴人的箭,各有各的尺寸。”赵归胡背好箭,看看远处。“撤吧,有人出来了,看样子至少一个百人队。” 赵延年也看到了,随赵归胡一起撤退。 他们只是袭扰,不是强攻。 对方早有准备。 就这几个人,不可能强行攻破一个准备充分的大营,只会自投罗网。 能吸引对方出动百人,让他们不能安睡,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108章 陷阱 赵延年与陆支等人会合,让他们后撤,由他和赵归胡顶在最前面。 他五感六识灵敏,赵归胡远射精准,在他们警戒,匈奴人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摸过去,陆支等人可以在后面安心休息。 养足了精神,下半夜再去摸营。 陆支感激不尽。 他确实太累了,接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只能抽空打个盹,他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再三拜谢之后,陆支带着人撤到后面两三百步的地方,裹紧皮袄,闭目养神。 他们经验丰富,带来了厚厚的毯子、皮袄等防寒物资,免得半夜被冻死。 草原上本来就冷,滴水成冰,夜里更是冷得刺骨,一不小心就能将人冻死。 赵归胡就有点吃不消,不停的搓手跺脚,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冷?”赵延年从树上下来,打量了他一眼。 赵归胡虽然已经很小心了,但夜里清静,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冷吗?”赵归胡没好气的白了赵延年一眼。“这鬼天气,连弓都要冻裂了。” 赵延年想了想。 他也冷,只是没有赵归胡的感觉这么明显。 不过仔细想想,赵归胡的感觉是正常的,他的感觉反而不正常。 三年苦练,让他的气血远较一般人旺盛,抗寒能力也远超常人,所以感觉没那么严重。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已经无法忍受了,即使是陆支这样的匈奴勇士。 看他们将自己包裹成粽子一样就知道了。 “这龟龙营还真是不一般。”赵归胡回想着之前遇到的对手,有点感慨。那些人穿得都不是很臃肿,可见体质都不错,比一般人抗冻。 “那当然。”赵归胡往前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不是我们赶去增援,赵王就全军覆没了,连他本人都活不成。如果不是单于败了,我和仆朋至少能升千夫长。” 赵延年沉默了半晌。“是我对不住你和仆朋。” 赵归胡回头看看赵延年,哑然失笑。“真难得,你能这么说。” “是真的。”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你们在右大将麾下早就升官了。” 提到右大将,赵归胡也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又能如何,依你所说,河西将来也会被汉军夺走。右大将就算夺位成功,做了右贤王,一样逃不过汉军的攻击。如果真是这样,回中原才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你决定回中原了?” 赵归胡点了点头。 赵延年抬手轻拍赵归胡的肩膀。“我警戒,你站一会儿桩吧,或许能暖和点。” “站桩还能御寒?”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赵延年微微一笑,再次上了树。 树下,赵归胡摆开了架势。 过了一会儿,牙齿打颤的声音消失了,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 阴山之北。 安王突然惊醒,翻身坐起,警惕地看着四周。 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将大帐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女奴甚至有些嫌热,蹬掉了毛毯,露出修长的大腿。 安王坐了片刻,有些烦躁,伸腿踹醒一个女奴,让她去温点酒。 女奴披了一件衣服,揉着眼睛去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帐外站定,轻声说道:“大王,大王。” 安王听说出是亲信的声音,连忙叫了一声。 “进来。” 亲信推帐而入,快步来到安王面前。“大王,左谷蠡王刚刚送来消息,杀死小王子的汉人又出现了。” “什么?”安王一跃而起,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在哪?” “在前面的山谷,和於单在一起。他杀了老盖里,伤口和左骨都侯一模一样。”亲信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击毙命。” 安王的眉毛挑了起来,杀气迸现。 “集结人马,立刻出发,我一定要杀了这汉狗,为我儿报仇。” —— 看着月已偏西,赵延年叫醒了赵归胡。 “有用吗?” “有用。”赵归胡眉开眼笑。“我还真不知道站桩有这样的妙用。早知如此,就不会放弃了。” “再练也来得及。”赵延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陆支他们。马上天亮了,再搞一下。” “好。”赵归胡爽快地答应了,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备。 陆支等人睡得正香,就连警戒的人都在打瞌睡。被赵延年叫醒,陆支张嘴打了个哈欠,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刚做了个梦,正和乌苏喝酒吃肉,就被你叫醒了。” “他刚被你宰了,还和你喝酒吃肉?”赵延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脑回路? “我是正面击杀他的,以二敌百,又不是偷袭,他有什么不服气的?”陆支咧着嘴乐道。“对我们匈奴人来说,这简直是最幸运的死法了。死在床上,女人手里,那才是最憋屈的。” 赵延年表示不可理喻,也不想理喻。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天亮前再干一次。” “好。”陆支起身去叫人。 过了一会儿,散在四周的人陆陆续续的聚了过来。赵延年数了一下,差两个。 “被人摸了去?” “冻死了。”陆支叹了一口气。“为了御寒,他们喝了些酒,醉了。” 赵延年恍然,也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集结完毕,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向谷口的阵地摸去。 赵延年和赵归胡走在最前面,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匈奴人。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古铜色的胸肌很结实,充满力量。他手里还握着一个酒壶,胡须和眉毛都结了冰,脸上却露出释然的微笑,看起来很是诡异。 又是一个喝酒御寒冻死的。 “前面应该有更多的人。”赵归胡看了一眼前面,说道。 赵延年也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什么人。 但是当他闭起眼睛,却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声。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拉弦声。 “小心!”赵延年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同时将赵归胡推到树后。 话音未落,对面的雪地突然被掀开,露出几个人影,个个拉弓搭箭。 弦声响处,几支利箭疾驰而至,正射在他和赵归胡刚刚站的地方。 但凡他慢一拍,现在就被射中了。 赵延年大怒,刚要说话,赵归胡却冲他摆了摆手。“延年,你听。” 赵延年侧耳倾听,顿时心惊肉跳,后脖颈直冒凉气。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正包围过来,远不止他看到的这几个。 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陆支等人已经遇袭,两个人猝不及防,被射倒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赵延年知道,他们中伏了。 对方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退去,一定会再来袭营,所以布了一个陷阱,等他们自己踩进来。 但他值守了一夜,完全没听到对方是什么时候进入的。 按理说,这儿离他和赵归胡的位置并不算远,不可能瞒过他的耳朵。 除非……对方在他们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昨天夜里他们没有走这么远而已。 如果他们昨天夜里就强行袭营,就会一脚踩进陷阱,被抓个正着。 对方在正面安排了大量兵力防守,就是为了逼他们走这里。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延年惊出一身冷汗。 “撤!” 赵归胡也意识到了危险,立刻接受了赵延年的建议,以最快的速度撤退。 对方正从两翼包抄他们,一旦合围,就撤不掉了。 第109章 不太顺利 看到赵延年、赵归胡往回跑,陆支等人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就地阻击,乱箭齐发,接应赵延年、赵归胡撤退。 双方对射,箭矢交驰,破风声四起。 赵延年一口气跑到陆支身边,大声说道:“赶紧撤,前面是个圈套,他们想一口吃掉我们。”说着,伸手指了指四周。 对方已经很近,借着积雪和惨淡的晨光,能隐约看到人影。 陆支也吃了一惊,不敢怠慢,立刻招呼部下撤退。 交待完情况,赵延年发足飞奔,扑向左侧。 赵归胡紧随其后。 那里有一个制高点,是他们来之前就摸好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对方既然布下了陷阱,不可能不知道那个位置,也会第一时间抢占那个位置,然后居高临下,截断他们的退路。 这一刻,赵延年放弃了任何想法,全力施为。 他脚下生风,在树林间狂奔,掠过一棵又一棵树木,甚至借着树木强行改变方向,却没有撞到任何一棵他不想撞到的树。 短短数息,跟在他后面的赵归胡就被落下一大截。 有敌人发现了他,开始拉弓射击,阻止他前进。 赵归胡也开始拉弓放箭,掩护赵延年。只是树木茂密,他又在急速奔跑中,准头严重不足,只能干扰对方,却没能射杀一人。 即使如此,他也为赵延年减轻了不少压力。 赵延年一口气奔到制高点,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 两个弓箭手,一个剑盾手,都有甲护身。 他们喘着气,白色的雾汽在嘴边散开,显然是刚刚到达。 他们也看到了赵延年,两名弓箭手开始射击。 他们的箭又急又快,连绵不绝。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射出了五六个人的气势。 赵延年暗自叫苦。 这两人的弓力也许不如赵归胡,但射艺绝对不差。如果被他们控制了这个制高点,他们谁也别想逃出去,会全部死在这里。 可是仅凭他一人,又无法冒着对方的箭冲上去。 “归胡!”赵延年大吼一声:“快来。” “来了。”赵归胡听到赵延年的声音,不顾自己的危险,收起弓,举起盾,发足狂奔。 “嗖嗖嗖!”一支接一支的羽箭从林间飞出,射向赵归胡。 短短数息,赵归胡中了两箭,好在有盾牌和札甲护身,还不影响行动。 他奔到赵延年身边,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坡,不用赵延年多说,立刻摘下弓,搭上一支天铁打造的羽箭。 “行动!” 话音未落,赵延年已经窜了出去。 与此同时,赵归胡拉满弓,松弦。 羽箭离弦,呼啸而去。 高坡上的弓箭手看到赵延年的身影,立刻拉弓,准备射击。忽然感觉到不对,连忙转身,箭头指向赵归胡的方向。 但是他迟了一步,羽箭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噗”的一声,羽箭射穿了他的胸甲。 前胸进,后背出。 他立足不稳,摔下山坡。 另一个弓箭手见状,不敢怠慢,立刻矮身躲到剑盾手的后面,同时寻找赵归胡的位置。 没等他找到赵归胡,赵延年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窜了出来,脚在崎岖的山石上一点,如猿猴一般翻了上去。人在半空中,便奋力掷出了左手刚刚捡来的一块石头。 石头呼啸而至。 弓箭手听到声音,下意识的转身,随即眼前一黑。 冰冷的石头正中其面。 弓箭手被石头砸得满脸桃花开,鲜血涌出,箭也不知道射哪儿去了。他退了两步,伸手去抹挡住视线的血。 剑盾手大惊失色,挺剑来斗。 他刚刚站好,赵归胡的箭又到了,正中他的肋下。 剑盾手闷哼一声,踉跄了两下,以剑拄地,单膝跪倒,仿佛在迎接赵延年的到来。 赵延年落地,长刀信手轻挥,一刀割断了弓箭手的脖子,反手一刀,斩下了剑盾手的首级。 两人颓然倒地,鲜血汩汩而出,化开身上的积雪。 赵延年收刀,拿起弓箭,掩护赵归胡。 他的射艺虽然不如赵归胡、仆朋,吸引一下火力还是足够的。 见他登上制高点,树林中的敌人大惊,立刻调转方向,向他射击,同时有几个身影冲了出来,企图夺回这个制高点。 赵归胡抓住了这个机会,冲了上来。 赵延年扔了弓,捡起盾牌,为赵归胡提供掩护。 赵归胡拉弓急射,一口气连发数箭,将冲到坡下的敌人射倒。 五十步以内,他百发百中,没有人能逃过他的箭。 接连几人被射杀,对方意识到赵归胡的射艺惊人,不敢再过来送死,只得看着这个制高点得而复失,看着陆支等人鱼贯而出,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匈奴人从林间走出,缓缓登上制高点,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已经气绝的弓箭手和剑盾手的伤口,一声叹息。 “又是一刀毙命!这汉子真是强得可怕。记住他,下次再看到他,直接用箭射他,千万不能让他近身。” “是。” —— 桀龙也是一夜没睡,只是抽空打了几个盹,精神看起来不是特别好。 听完赵延年、赵归胡的讲解,他揪着乱糟糟的胡子,仰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我想不出左谷蠡王麾下还有谁如此精明。不过乌苏能让他三分,想来不是个普通人。”他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伊稚邪招揽了不少人才。” “接下来怎么办?”陆支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赵延年、赵归胡神勇,及时夺回那道山坡,或者稍微晚一会儿,他们就被包围了。 “还能怎么办,强攻。”桀龙苦笑。“还要辛苦你们二位。” 赵延年、赵归胡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们也意识到,今天这一战不会轻松。不仅龟龙营是硬茬子,个个是精锐,负责指挥的匈奴将领也是个厉害角色,想轻易击破他的阵地,绝非易事。 “你们上午休息,下午再攻。”桀龙挥了挥手,让人带赵延年、赵归胡去休息。“陆支,你辛苦一下,去赵王营里,告诉他情况有变,可能需要他多出点力。至少要造足声势,让敌人不得不分兵应对。” “是。”陆支躬身领命。 —— 於单起身出帐,看着刚刚掠过山顶的太阳,叹了一口气。 阳光惨白,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他的心也是凉的。 昨天夜里山上吹了几次号角,黎明前的那一次最为激烈,但时间都不长。而且听方向,都不在对面阻敌的大营,可见桀龙派来袭营的人没能攻入大营。 赵延年也不行吗?於单有点绝望了。 本以为赵延年能像上次闯入右大将的大营一样顺利,现在看来,是想得太简单了。 是赵延年徒有其表,还是我命该如此? “单于。”段叔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於单一看,觉得有些奇怪。 这年轻人是赵安稽的长子赵充国,一直在随赵安稽作战,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和段叔在一起。 “有事?” “赵王刚刚接到相国的消息,派赵充国来报告。”段叔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充国上前。 赵充国行了礼,说明情况。 桀龙的部下陆支刚刚赶到大营,报告了昨天及夜里的战事经过。 桀龙成功拿下了南侧的阵地,但夜里的袭扰战不太顺利。对方有准备,险些将他们一网打尽。亏得赵延年、赵归胡神勇,这才夺路而走。 因此,桀龙希望赵王能够多造一些声势,分担压力。 决战将在午后进行,赵延年、赵归胡需要休息。 於单默默地听完这一切,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段叔让赵充国先走。 等赵充国离开,於单才看向段叔。“你有什么计划?” 段叔轻声说道:“单于,情况紧急,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相国和赵王尽力,及时突破阻击,当然再好不过。可若是……不能呢?” 於单眉头微皱。“你是说,相国和赵王不肯尽力?” “赵王一家皆在谷中,当然不会不尽力。可相国却已经脱身,未必肯全力以赴。他的部下伤亡殆尽,就剩这百十人了……” 於单打断了他。“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谷中。” “如果陆支来此的目的,不仅仅是通报消息呢?”段叔不顾於单的脸色不好,连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陆支此刻也许就在相国家属的帐中。” 於单脸色微变。“你看到了?” 段叔拱手道:“不可不防啊,单于。” 第110章 临阵磨枪 於单刚要说话,又有士卒匆匆而来,只好闭上了嘴巴。 士卒来到於单面前,单膝跪倒。 “单于,刚接收到消息,安王正在率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赶到。” 於单脸色煞白。“有多少人?” “大概千人左右。” 於单看向段叔,段叔同样惊恐莫名。 他们当然清楚,安王突然率部赶来,十有八九是为了赵延年。 原本指望赵延年能解围脱困,现在却要被他连累了。 而且仅仅两天时间,消息就传了出去,可见阻击他们的龟龙营的确是精锐,反应极快。由此可见,今天这一战恐怕也不乐观,在安王赶到之前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安王只带千人赶来,自然是知道他们大败之后,实力所剩无几,不需要太多的兵力。 他甚至不是来增援龟龙营,单纯只是寻仇。 “你去看看陆支走了没有。”於单烦躁的挥挥手。“若是没走,就让他转告相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段叔会意,叫上秦苏、索图里,来到家属所住的营地。 陆支正和桀龙的夫人说话,桀龙的儿子病己乖巧的坐在一旁。看到段叔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单于亲卫,陆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桀龙的夫人也吓了一跳,不知所措,连忙将病己拉到身边。 “段君,你这是……” 段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下帐中。“刚刚收到紧急消息,需要立刻通报相国,还请你辛苦一趟。” “什么消息?” “安王率千余精骑正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到。如果相国不能及时突破阻击,谷里的所有人……”段叔打量了一下桀龙的夫人,目光最后落在病己的脸上。“一个也活不成。” 陆支盯着段叔看了一会,脸色阴沉。 他听出了段叔的言外之意,也知道段叔为什么会带秦苏、索图里来。 “段君,你是觉得我们不够努力吗?” “岂敢,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快一些。”段叔哼了一声:“昨天半天就击破了乌苏的阵地,你还亲手阵斩了乌苏。今天应该能顺利击败我们前面的敌人,接应我们出谷吧。” 陆支刚要发怒,桀龙的夫人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陆支强忍怒气,摔手而去。 段叔对桀龙的夫人拱了拱手,转身出帐,却让索图里留下,以保护为名,监视桀龙的家人,以免陆支去而复返,悄悄带走他们。 —— 陆支回到营地,将消息转告正在指挥进攻的桀龙。 桀龙眉头紧皱,攥了攥拳头,又放下,反复几次。他抬头看了看没有一点热度的太阳,咬咬牙。 “去请赵延年、赵归胡出战,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一个亲卫领命,飞奔而去。 陆支又低声将段叔的事说了一遍,桀龙还没听完,就勃然大怒。 “这汉狗,竟敢如此?” 他来回转了两圈,俯身到陆支面前,低语了几句。 陆支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赵延年和赵归胡来到阵前。 见陆支站在桀龙身边,神情疲惫,脸色极差,赵延年不禁问道:“你没睡一会儿?” 陆支强笑道:“没有,我刚从谷中回来。” 桀龙摆摆手,打断了陆支。“赵君,有个坏消息,安王带着千余精骑正在赶来,最快今晚就能到。单于要求我们加紧攻击,尽快打开通道,否则就来不及了。” 赵延年吓了一跳,随即又意识到安王的来意。 这是冲着他来的。 桀龙的话说得客气,却未必是於单的原话。以於单那种性格,此刻只怕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记在了他的头上,浑然不顾当初他出击也是为单于城分担压力。 这人就不值得救。 “多说无益,相国还是说说如何战法吧。”赵延年语带怒意。 桀龙点点头,一边命人去取甲,一边说道:“对面应该也收到了安王将至的消息,所以守得极紧,不给我们一点机会。不管我们是强攻还是诱敌,他们一律用箭射。就算我们不惜伤亡,冲到他们面前也没用,守在谷口的就是龟营的勇士,近战正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总共有多少人?” “三百多,接近四百。”桀龙叹了一口气。“昨天的溃兵几乎都回到这里了。” 赵延年听了,也有点头大。 说到底,还是应该打歼灭战,不能满足于击溃战。 只要敌人的有生力量还在,这仗不好打。 “有适合进攻的地形吗?” “有。”桀龙伸手一指。“那边有道山棱,比较狭窄,安排不了太多人。如果能从那里攻上去,可以直插腹心。只不过对方知道昨天的战事,肯定会在那里安排龟营最善战的勇士。” “这个无妨。”赵延年笑笑。“就这么打,你给我准备两面大盾。” “已经准备好了。”桀龙招招手,让人取来两面又厚又大的盾牌,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准备的,旁边还有几面。 赵延年一看就知道,桀龙已经做好了安排,尽可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说话间,赵延年、赵归胡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穿好了两重札甲。 桀龙拿来了自己的长矛,一起交给赵延年。“有备无患。” 赵延年没有推辞,收下了。 恶战在即,他的确需要趁手的兵器。 仆朋也赶了过来,身穿重甲,外面还罩了一层羊皮袄,圆滚滚的。 “走吧。”赵延年将一面盾牌塞到仆朋手中。 走到山坡下,赵延年抓住一棵大树,刚准备攀登,赵归胡拦住了他。 “别急,我先去看看。” “看什么?”赵延年和仆朋都有些不解。 “相国的安排很妥当,但是他也说了,对手做了相当的安排,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如果只是安排了人,那还好说,万一他截断了路呢?这岭虽不是很高,却很陡,就算你身手好,穿着重甲爬上去也要花不少体力。万一路不好走,岂不是白辛苦?” 赵延年觉得有理,不禁对赵归胡另眼相看。 “你想去侦察一下?” “如果可行,我再叫你们上去。如果不可行,你们就不要费劲了,直接从正面进攻吧。”赵归胡伸手,从士卒手中取过桀龙的长矛,握在手中晃了晃,咧嘴一笑。“我冒充你,牵制他们。” 赵延年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来。 仆朋也笑了。“你们这些中原人啊,真是……”他摇着头。“太狡猾了,就算是最狡猾的狐狸,也不及你们一半。” 赵归胡不理他,带着两个士卒上了岭,带着大盾,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赵延年转身看着仆朋。“还记得我教你的步法吗?” “记得。”仆朋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是我没怎么练。” “我知道你忙,没时间练,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只能给你加强一下。”赵延年摆开架势,演示身法。“挥刀也手,举盾也罢,不要仅用手臂,要全身发力……” 仆朋本不想学,可是一看赵延年这么认真,而且不顾其他在场,也要给自己讲解,知道他是一份好心,只好跟着学起来。 赵延年讲得很详细,却没有讲太多。 他只是告诉仆朋如何用整力。 这不仅是为了增加攻击的力量,更是为了节省体力。 两军交战,不是三两下就能结束战斗的,很可能要连续战斗半天,甚至更长时间。 如何保持体力,就成了生存的关键。 传统武术脱胎于战场武术,里面就有节省体力的诀窍,就藏在身法之中。 这是他最近战斗验证过的,战绩可查。 前提是要有站桩的基础。 站桩除了增强功力,还能为身法打下根基。 仆朋的桩功虽然粗浅,毕竟练过一段时间,不是一点不懂。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哪怕能节省一点力气也是好的。 第111章 亦真亦假 一旁的士卒们见赵延年教授仆朋武艺,本想避嫌,让到一边,却又舍不得。 他们都听说过赵延年出神入化的武艺,有的甚至亲眼见识过。 谁不想学两手?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但他们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学不了。 不是因为赵延年说得太深奥。 赵延年说得很直白,他们一听就懂。 但是一试就错。 甚至连动作都有些别扭、古怪,总之怎么看都不对劲。 正当他们想鼓起勇气询问时,山坡上传来了号角声。 赵归胡传来了消息。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对方直接截断了路,无法通过。强行通过的话,也要多费很多力气。 赵延年不再犹豫,立刻和仆朋一起,返回主阵地,向桀龙汇报。 桀龙听了,脸色铁青,咒骂了几句,随即说道:“那就只能正面强攻了。箭阵我有办法应付,可是能不能攻破对方的阵地,就看赵君你的了。” 赵延年笑笑。“放心吧,只要你的人能跟得上我就行。” 桀龙眉毛轻挑。“我亲自上,看你能有多猛。” 赵延年大笑,转身走向战场。 桀龙挥挥手,豪气干云。“走,跟着赵君,破阵,杀将!” 他身边的亲卫也被激起了血性,互相看看,拔剑出鞘,七嘴八舌的喊道:“破阵,杀将!” 桀龙带着他们,追上赵延年,与赵延年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 亲卫们紧随其后,大声附和,气氛热烈。 赵延年也有些激动起来,血开始上涌。 来到阵前,登上一道矮坡,赵延年看到了整个战场。 人数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不到三百人。 对方腹背受敌,不得不分兵应对,用在正面的人并不多。只是他们占据有利地形,桀龙有再多的人也没用,能够直接接敌的人就那么几个。 他的亲卫虽然精锐,可是对面的龟营更强,桀龙没占不到一点便宜。 这个希望就落在赵延年肩上了。 “吹号吧。”赵延年看完了战场形势,淡淡地说道。 没什么花招可使,也不用想太多。 干就完了。 桀龙下令,吹响号角,开始进攻。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在山谷间回荡,动人心魄。 很快,对面也响起了号角声,不少人起身,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紧接着,山岭的那一面也响起了号角声,这是赵安稽准备进攻了。 赵延年提着长矛,走下山坡。 桀龙跟在他后面,振臂高呼。 “破阵!” 亲卫们大声附和。“杀将!” 两旁的将士们听到吼声,眼神渐渐热烈,士气变得高涨,应声大喝。 “破阵!” “杀将!” “破阵!杀将!” 吼声中,赵延年握紧了长矛。 几个手持大盾的士卒抢到前面,在赵延年面前列阵,准备遮挡即将到来的箭雨。 更多的士卒以赵延年、桀龙为锋,组成进攻阵型。 一部分士卒抢到山坡上,拉弓搭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双方相距六七十步,山坡上的守军抢先放箭。 随着弓弦声急响,一阵箭雨呼啸而下,直扑赵延年、桀龙等人。 “举盾——”桀龙大声疾呼。 巨大的盾牌举了起来。 所有的士卒人挨人,盾叠盾,遮住了天空。 无数箭矢射中盾牌,咚咚作响。 “破阵——”桀龙一边前进,一边大呼。 “杀将——”士卒们狂吼。每吼一声,就向前一步。 随着吼声,心底的恐惧被压制,勇气被激发,每个人都红了眼,努力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双方接触。 几柄长矛刺来,顶住盾牌,不让他们继续前进,同时为弓箭手制造机会。 赵延年出手,双手端矛,长矛如灵蛇一般,从两面盾牌的缝隙中刺出。 矛头颤动,劈在一柄刺来的长矛上。 “啪”的一声轻响,对面的长矛手发出惊呼,随即戛然而止。 赵延年的长矛一闪即收,血花飞溅。 长矛手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而出。 桀龙就在赵延年身边,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声叫好,同时大喝。 “进!” 前面的盾牌手闻令而进,向前挤了一步。 守敌连忙上前阻击,两柄长矛刺来,顶住盾牌,两柄长矛蓄势待发。 他们居高临下,优势明显。 以二敌一,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击杀刚才那个长矛手。 但赵延年再一次击溃了他们的信心。 天铁打造的矛头再次疾刺而出,拨开一柄长矛的同时,刺入长矛手的小腹。 没等那名长矛手叫出声来,他身边的同伴也中了矛,扑通一声倒地。 盾阵趁势再进一步,将中矛倒地的守军踩在脚下。 小腹中矛的守军看到了赵延年的下巴,紧跟着,被赵延年一脚踩中了脖子。 “咯嚓”一声脆响,守军气绝。 赵延年双手挺矛,转眼间便击杀四人。 盾阵也跟着向前挤了四五步。 双方挤在一起,密不透风,连转身都难,却不影响赵延年出矛。 他的矛全长一丈二尺,比普通的长矛长出两尺以上,让他隔着盾牌子也能轻松击杀对手。 即使对方穿了札甲也无济于事。 这么近的距离,没人能挡得住他一刺。 桀龙越看越眼热,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赵延年是如何运矛的? 身体明明无法动弹,长矛却轻松自如,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能舞出花来。 哪怕他从头到尾都盯着,还是搞不明白。 —— 山坡上的将旗下,一个中年匈奴人负手而立,静静地打量着战场最前沿。 从这个角度,他只看到一面面盾牌,却看不到盾牌后面的人,也看不到毒蛇般的长矛。 但是战线不断前移,寓示着他的部下挡不住这些人。 很快,阵前送来消息,进攻的阵中有人擅使长矛,没人是他的对手,已经死了好几个以长矛着称的好手了。 “压上去。”他挥了挥手,命令身边的亲卫将带人增援。 一名十夫长领命,带着部下匆匆赶去。 这时,有士卒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王子,山坡上发现敌人踪迹。” 中年人霍然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岭。“几个人,什么模样?” “太远了,看不清楚,但是其中一人穿重甲,用长矛。” “长矛?”中年人惊讶不已,转头看看山下,又看看身后的山岭,大惑不解。 匈奴人以骑射着称,擅长剑矛的都不多,怎么桀龙身边一下子出现了两个。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迅速做出判断,让另一名十夫长带人去山岭增援。 相比于阵前,那个被传得像神一样的汉人更可能出现在山岭上。 毕竟他就算越过了障碍,也要以少敌多。 没有过人的武艺,来了也是送死。 人派出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出现了意外情况,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他的任务是坚持到安王赶到,眼下只剩半天时间,他不敢掉以轻心。 在无法判断真假的情况下,他只能优先照顾身后。 毕竟一旦身后的防线被突破,对方将直接杀到他面前,一击毙命。 乌苏就是这么送命的。 他又想起了黎明前亲眼所见的景象,想起了那个如飞鸟般轻灵,猎豹般矫健的身影。 第112章 我管你是谁 双方将士挤在一起,连转身都难,更没有腾挪的空间。 在这么近的距离短兵相接,稳准狠成了决定生死的关键因素。 当然还有兵器的长短。 一寸长,一寸强,此时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身前是手持剑盾的同伴,长矛手要想刺中对手,至少要隔着一人,甚至两人、三人。 比普通矛长出两尺多的长矛显然更有优势。 发力脆猛,将天铁矛头的锋利发挥到了极致。即使是穿了札甲的亲卫,也无法抵挡赵延年的一刺,更别说只有皮甲的匈奴人了。 赵延年每次出手,都有斩获。 战线进展虽然不快,积累的战果却非常惊人。 随着用长矛的高手被他逐一击杀,匈奴人的战线终于顶不住了。尽管对面的匈奴人嘶吼着,拼命向前挤压,战线还是不断向山岭延伸。 随着桀龙的一声怒吼,将士们同时发力,终于突破了最狭窄的地方,进入一个相对开阔的地带。 “列阵!列阵!”桀龙压抑着兴奋,连声下令。 经过浚稽山之战,他对步阵的领悟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此刻指挥起来也算是从容不迫。 兴奋的士卒在他的指挥下重新列阵,刚刚顶在最前后的退到后面休息,还没有与敌接战的生力军则赶到前面,接过大盾,担当遮挡箭阵的主力和冲锋的箭头。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查查看了一下长矛。 即使是天铁打造,多次击破札甲后,矛头还是出现了严重的磨损,矛锋不再锋利平滑。 仆朋挤了过来,有点兴奋。“延年,有用。” “什么有用?”赵延年还没从激战中脱离。 “你教的步法。我刚才试了一下,的确更快一些。”仆朋举起手中的环首刀,尚未冻结的鲜血沿着刀锋缓缓流淌。“我砍死了三个,只中了一剑。”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仆朋的身体。 仆朋的左腿被包扎过了,还能看到新鲜的血迹。 “不碍事的,皮肉伤。”仆朋笑道。 “小心为妙。”赵延年握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仆朋的胸口。“战斗才开始,还有得打呢。” “我明白。”仆朋连连点头。“我也去换矛。你教的身法还是用矛合适,用刀总有些不趁手。” 赵延年笑了。 仆朋不笨,只是懒。 不是身体懒,而是脑子懒,不肯多花心思琢磨这些细节。 所以这三年武艺没什么实质性的提升。 相比之下,赵归胡就更用心。 所谓脱枪为拳,传统武术——尤其是内家拳中的太极、形意——都是从战场武艺转化而来,原型就是被称为百兵之王的枪。各家都有枪法传承,当成本门绝技。 刀剑不是不能用,但要想充分发挥步法的威力,就得用枪矛之类的武器。 这也是华夏战场上最常见、最实用的武器,没有之一。 好在尝到甜头之后,他终于开始用脑子了。 “小心点。” “知道。”仆朋点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此刻,他明明比赵延年年长三十多岁,却表现得比雷电还乖。 桀龙布阵刚刚完毕,对方的反攻就来了。 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射得所有人抬不起头。 接着就是举着剑盾的步卒冲锋。 手持长矛的依然有,但数量有数,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那几个都是头领亲卫,各部落身手最好的勇士。”桀龙躲在盾牌下面,指着正在冲锋的敌人,对赵延年说道:“看起来,这小子也是个贵人,身边这么多好手,哪像一个百夫长。” 赵延年看了一眼远处的将旗。 眼前人多,他看不到将旗下的将领,只能大致估摸他的位置。 “管他贵不贵,宰了就是。” “不不不,贵才好。”桀龙嘿嘿一笑。“越贵,人头越值钱,将来做成酒杯,喝起来也就越过瘾。” “那行,我去取来送你。”赵延年说完,提着矛,向前走去。 “这小子,我喜欢。”桀龙挑起大拇指,乐得合不拢嘴。 敌人越来越近,箭阵开始减弱。赵延年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此时对方尚未聚集,还有缝隙可钻。等他们聚集在一起,挥剑乱砍,他就没有行动的空间了。 对方显然没料到赵延年会主动出击,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最前面的两三个人挥剑杀来。 赵延年沉腰坐马,前弓后箭,前手持矛如管,后手握矛在腰,腰胯用力,长矛一刺即收。 凡三刺,三人中矛倒地。 赵延年刻意没有取他们性命,只是刺中他们的要害,要么是胸腹,要么是肩胯。 三人倒地哀嚎,忍不住在地上翻滚,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他的同伴惊呆了,有人刹住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 后面的人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继续拥来,将前面的人挤得向前。 山地空间本来就有限,一旦出现拥堵,冲锋的阵头被打断,很容易自乱阵地。 趁着他们的混乱,赵延年挺矛而进。 或刺或拨,或劈或抽,当者辟易。 片刻间,他向前数步,如入无人之境。 敌人终于反应过来,号呼着围了上来。 赵延年挺矛迎上。 桀龙见状大喜,连声下令,指挥着将士们向前,同时下令弓箭手射击。 箭雨跃过赵延年的头顶,射向山顶,将不明就里的匈奴人射倒一片。 山顶也开始拉弓放箭,但他们怕伤了同伴,不敢射得太近,只能拉高抛射,目标直指桀龙本阵。 赵延年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只需要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敌人。 敌人总数虽多,可是限于地形,他需要同时面对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在他身后留下一路鲜血和尸体。 匈奴人没有他那么稳固的下盘功夫,在山路上行走原本就有些勉强,这么多挤在一起,更是寸步难行,脚下的尸体也成了绊脚石。 不少人根本不是被赵延年杀死的,而是脚下不稳,自己摔倒的。 赵延年势如破竹,逐步逼近山顶的将旗。 他看到了将旗下的匈奴人。 这是一个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皮肤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辈。 他也许是个勇士,但他与人短兵相接的机会并不多。 即使到了现在,他身边还有五六个手持剑盾、长矛的亲卫。 就像桀龙说的,一个普通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勇士做亲卫。 何况这是左谷蠡王最精锐的龟龙营。 如果猜得不错,他大概率是左谷蠡王的弟弟或者儿子、侄子之类的。 总之,是个贵人,脑袋很值钱。 赵延年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一声断喝。 “胡狗,拿命来!” 挺矛杀了过去。 此刻,中年匈奴人目露惊异之色。 打了半天,他终于看到了赵延年,知道身后那个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真的。 汉人果然狡猾,不仅没上他的当,还将计就计骗了他,让他将二十名亲卫调去山岭守着,以防万一。 如果那二十人在阵前,又怎么可能让赵延年轻易杀到眼前。 如此狭窄的地形短兵相接,身手高明的勇士作用不可替代。 “杀了他。”他伸手指了指赵延年,拔出腰间长剑。“将所有人都调过来。” “是。”围在他身边的亲卫有的拉弓搭箭,有的挺矛而来,只有一个向身后的山岭飞奔而去。 “嗖嗖!”两支羽箭射到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用矛头劈落一枝,同时脚下一滑,斜行一步,躲过另一枝箭的同时,迎向冲过来的一个长矛手。 双矛相交,矛杆滑动,赵延年的长矛抢先一步,刺中了对方的手腕。 鲜血飞溅,对手弃矛,捂着手腕倒退。 赵延年如影如随,借他的身体做掩护,向前赶到两步,突然疾刺。 那人下意识的侧身避让。 他躲过去了,但他身后的同伴却来不及反应,被赵延年一矛刺中咽喉。 没等他倒下,赵延年再次转换身形,像游龙一般绕到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他与中年匈奴人四目相对,再无阻隔。 中年人面色剧变,急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是……” 话音未落,赵延年一矛刺中他的咽喉,将他的话堵在了矛锋下。 “我管你是谁。”赵延年冷笑道。 第113章 命中无时莫强求 中年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他的亲卫们惊呆了,随即又疯狂起来,大喊着赵延年听不懂的匈奴话,冲了过来。 赵延年夷然不惧,舞矛迎战。 矛锋之内,就是我的世界,无人可挡。 山顶虽然也不宽敞,却比山路强多了,足以容纳数人激战。 赵延年也得以尽情施展。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有机会放手一搏,验证一下自己这两世修行,三年苦练的成果。 对手难得。 这几个人都是左谷蠡王龟龙营的勇士,能被挑选为亲卫,足以证明他们的实力。 这样的人,在整个草原上都是数得上的高手,平时遇到一个都不容易。 现在却有五六个围着他。 而且全力施为,一心想杀了他,为他们的首领报仇。 匈奴人有连坐制,首领被杀,这些亲卫都得死。 杀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这些人都和疯了一样,不顾生死的扑向赵延年。 不远处,还有十几个正在赶来。 赵延年感到了压力,心中的血性也被彻底激发,长矛舞得虎虎生风,战在一起。 “当当当!”接连几声脆响,持剑的三人被赵延年刺中。 剑虽然被击落在地,也受了重伤,这些人却不肯退,只是退到后面,或去捡剑,或去换其他兵器,准备再攻,一定要和赵延年分出生死。 “啪啪!”两名长矛手被赵延年刺中,一个倒地不起,一个单腿跪地,以矛拄地,顽强的想再次起身。 但赵延年没有给他机会,一矛刺穿了他的咽喉。 那人却是悍勇,撒手弃矛,双手紧紧的握住了赵延年的矛头,双眼死死的盯着赵延年,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鲜血涌出。 赵延年眉头微皱,暗自警省。 战斗得太久,他的体力还是下降了,速度也受到了影响,收矛不够及时,居然被对方抓住了。 他没有抽矛,反而双臂用力,将对手挑起,甩向另一个敌人。 两人撞在了一起。 一个滚落山崖,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 双手紧握长矛的那人却不肯松手,就像铸在了长矛上一样,虽然他已经断了气。 赵延年再次抖动长矛,想将他甩掉,却未能如愿。 眼看着三个敌人从两侧杀了过来,赵延年只好弃矛,同时抽出了长刀。 双手握刀,身随刀走! “丁丁当当”一阵脆响,赵延年与对手交换了位置,顺势斩杀一人。 回身再劈,又将一人枭首,顺带着砍下半个肩膀。 剩下的那人惊恐万分,站在崖边,看着赵延年,不敢再进攻。 他已经清楚,双方的差距太大,不管他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击败赵延年。 他的手里虽然还握着剑,信心和勇气却已经被击溃。 赵延年挥刀扑来,还没到他面前,他就大叫一声,转身跳下。 “操!”赵延年骂了一句,返身逼向剩下的最后一人。 那人右手手腕被赵延年刺伤,此刻换了左手,正迟疑着怎么进攻才能得手,见赵延年看向他,顿时吃了一惊,脚下像是粘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你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送你下去?”赵延年晃了晃手里的长刀。 那人犹豫了一番,转身沿着山坡滑了下去。 赵延年有些失望的摇摇头,还刀入鞘,从尸体上拔出长矛,看向奔来的十几个匈奴人。 虽然只看了一眼,他还是有些意外。 人数好像比刚才少了一些。 正在他好奇的时候,对方又有一人扑倒在地,后背赫然一支羽箭。 紧接着,赵延年看到了赵归胡。 赵归胡侧身而立,左手举弓,右手正从箭囊里取箭。 身边一人,手里拿着一柄长矛。 逃跑的匈奴人站住,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身后的赵归胡,面如死灰。 “跪下,投降!饶你们不死!”桀龙带着十几个人赶到,厉声喝道。 “哗哗”一声响,桀龙身边的弓箭手拉满了弓,箭头直指那些匈奴人。 片刻后,“当”的一声响,有人放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也崩溃了,纷纷放下武器。 桀龙伸手一指,命令其中一个人将其他人绑起来。 那人乖乖听话,从腰间抽出弓弦和牛皮绳,将其他人绑起来。那些人也不反抗,俯首认命。 桀龙又命人将绑人的绑了起来,系在一起,牵到一边,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个中年人的脸上,咧嘴一笑。 “割下他的首级,插在矛上,连他的战旗一起送到山下去。” “值钱?”赵延年问道。 “嘿嘿,岂止是值钱,简直是太值钱了。”桀龙搓搓手。“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换个侯爵。” “这么值钱?” “你知道他是谁?”桀龙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哈哈大笑。“他是伊稚邪最信任的弟弟勾利湖。当然,也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不过军臣单于不喜欢他,一直想杀了他,却被伊稚邪拦住了,他也就成了伊稚邪的心腹。” 他用脚踢了一下中年人的尸体。“伊稚邪造反,十有八九就是他蛊惑的。” “为什么?” “他反对单于父子相传,坚持要按匈奴人的传统兄终弟及。”桀龙啐了一口。“我看他就是自己想做单于。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 勾利湖的首级和战旗送到岭下,正在奋力阻击赵安稽的匈奴人士气顿时崩溃,四散而逃。 赵安稽趁势抢占了阵地,与桀龙会合,同时派人通知於单。 道路已打通,可以撤退了。 看着矛上插着的首级,赵安稽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个勾利湖率龟龙营偷袭我,险些要了我的命。他一向自负文武双全,谋略出众,是匈奴人中少有的智者,没想到栽在了你的手里。” 赵延年想起了夜里的事。 如果不是够谨慎,死的就不是这个勾利湖,而他和赵归胡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啊。 几个人说着闲话,享受着激战之后难得的轻松。 过了一会儿,有人匆匆赶来,向桀龙和赵安稽行礼,欲言又止。 桀龙眉头一皱。“说,又出了什么事?” “单于不见了。” “什么?”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赵延年。 “单于不见了,他的大帐里没人。还有,段叔也不见了。可能……可能是……先走了。” “什么叫先走了?”桀龙叫了起来,抬腿就要踢人。 赵安稽拦住了他。“相国,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还是赶紧安排撤离。天色不早了,万一安王赶到,再被他咬住,我们想走都走不掉。” 桀龙暴跳如雷,却还是听了赵安稽的建议,下令立刻撤离。 赵安稽带着人去接应谷口北端的部下,带走了句利湖的首级和战旗。 赵延年站在路边,等王君曼和小鹿。 仆朋、赵归胡指挥部下去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和其他物资,比如干粮,比如箭矢、弓弦,只要用得上的,都带走。 赵归胡还找回了几支天铁打造的箭。 他能从后面杀出来,一路追着十几个人跑,这些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对方的有效射程之外放箭,依然能射穿他们的札甲,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击溃了他们的战斗意志。即使勾利湖最后不召回他们,他也赢定了。 这么好的箭,当然不能随意丢弃。 赵延年站在路边,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王君曼、小鹿,还有孙贾和阿虎。 小鹿原本由阿虎抱着,看到赵延年,顿时欢呼着,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赵延年。 “阿哥,阿哥,我在这儿。” 赵延年迎上去,抱过小鹿,还没说话,小鹿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哭出声来。 “阿哥,我以为你和阿妈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赵延年有些意外。 林鹿死的时候,小鹿还没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只当林鹿是睡着了。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她已经明白再也见不到林鹿了。 “小鹿这几天吓坏了。”王君曼轻轻拍着小鹿的背,一声叹息。“我们都吓坏了,有人已经挖好了墓坑,希望能和家人埋在一起。” 第114章 赵破奴 赵延年和王君曼说了几句闲话,便看到有人匆匆走来,向桀龙汇报什么。 他认出那是赵安稽的部下。 看样子,恐怕又有不好的消息。 “阿嫂,你们先走,除了帐篷和吃的,什么也不要带。前面的路不太好走。” 王君曼连忙将小鹿抱了过去。“你们呢?” 赵延年想了想,让孙贾去找仆朋。 孙贾刚想动身,被阿虎拦住了。“你腿脚不好,我去。”阿虎说着,飞奔而去,根本不给孙贾反驳的机会。 孙贾有点尴尬,笑了笑。 赵延年说道:“你运气好,要珍惜。将来到了长安,可不能嫌弃她是个匈奴人。” “那是,那是。”孙贾咧开嘴乐了。“赵君,我一直没空问你,中郎怎么样了?你找到他了吗?” “我没找到他。不过听段叔说,他是被那些商人救走的,应该是回了塞内。” “那些商人?”孙贾愣了一下,一拍大腿,随即压低了声音。“他们是细作?” “可能吧。” 孙贾明白了,没有再问。 一会儿功夫,阿虎拉着仆朋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原本苍白的脸也红润起来。 “怎么回事?” “你受了伤,和嫂子先走吧。”赵延年不由分说。 “你呢?” “还有很远的一段路,如果没人阻击,很快就会被安王追上。”赵延年笑笑,带着几分杀气。“安王冲着我来的,我不等他,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仆朋咽了口唾沫,刚要说话,桀龙从一旁走了过来,拍拍仆朋的肩膀。 “没错,你带着老弱妇女和伤员先走,我们留下阻击安王。我们一路溃败,逃到这里,什么见面礼也没带,不砍几颗贵人的首级,汉人哪肯开门接待我们。” 仆朋见状,只得应了。 桀龙随即做出安排,让一些受了伤的人跟着家属先出发,趁着月色,多赶些路。 清点一番后,他的部下还剩八十多人能战。 强攻句利湖的阵地,即使有赵延年、赵归胡帮忙,桀龙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四十多人阵亡,六十多人受伤,其中重伤不能有走路的就有十几个。 龟龙营不愧是精锐。 当然,句利湖的首级也值钱。 很快,人员分配完毕,伤员和家属们先出发了。 小鹿眼泪汪汪的和赵延年挥手告别。 赵延年用袖子拭去小鹿的泪水。“别哭,会被冻住,到时候你就成冰人啦。” 小鹿哭的声音更大了。 赵延年很无语,他真的不会哄人,尤其是小孩。 王君曼哭笑不得,挥挥手,抱着小鹿走了。 仆朋用力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又拍拍赵归胡的肩膀,欲言又止,也跟着队伍走了。 赵归胡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男男女女从眼前走过,突然笑了一声。 “延年,我想改个名字。” “你想叫什么?” “我想叫赵破奴,匈奴的奴,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赵延年随口应道,想了想,突然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赵归胡。“你想叫什么?” “赵破奴啊,不好吗?”赵归胡笑道:“你看,我们刚打败了勾利湖,又要面对安王,取名破奴,讨个口彩。” 赵延年嘴角有点压不住,不会这么巧吧? “好,好名字。”他抬起手,搭在赵归胡的肩上。“有了这个名字,我们不仅可以大破安王,将来也会一路顺风,封侯拜将。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赵归胡惊讶不已。“这么有用吗?” 赵延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当然。你想啊,汉朝皇帝准备了那么多年,就想着讨伐匈奴。你改名破奴,这就是顺天命,应人意。英雄借势而起,你不封侯,谁封侯?” “有道理,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命中注定,我就应该叫这个名字。”赵归胡喜出望外,搓搓手,转身大叫道:“诸位,通知你们一件事啊,我要改名字。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赵归胡,而是赵破奴了。取个好兆头,大破安王。”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是太明白破奴二字的意义,或者明白了,不喜欢。 不过,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 眼下最大的威胁就是安王和他率领的一千精骑。 只要能击败他,活着到汉境,管他是赵归胡还是赵破奴呢。 “好,好名字。”桀龙突然叫道:“干掉安王,去长安讨赏。” 他这句话明显比讨个口彩更实在,他的表态也更有影响力,更多人开始附和。 “好,这个名字好。” “一听就比归胡好听。” “霸气,这才像个男人的名字。” 赵归胡——赵破奴咧着嘴,哈哈大笑。 —— 安王勒住坐骑,看向远处的山峦,眉头紧皱。 他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慢了一步,於单已经突破阻击,向南去了。 “大王,还有一个消息。”来报信的骑士说道。 “什么消息?” “指挥龟龙营,阻击於单的是勾利湖。”骑士咽了口唾沫。“他被杀了,脑袋插在矛上。” 安王吃了一惊。“你确定是勾利湖?他不是……他怎么上阵了?” 骑士点点头。“的确是他,我亲眼看到的。” 安王甩甩马鞭,咒骂了一句,骂的对象不是别人,却是左谷蠡王本人。 他知道勾利湖,也知道伊稚邪信任勾利湖,但勾利湖一向以谋士自居,从不领兵。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说,一旦伊稚邪做了单于,勾利湖会做左骨都侯中,到单于庭辅政。 当初杀右骨都侯,据说就是勾利湖的建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勾利湖会直接统兵,而且是伊稚邪最精锐的龟龙营。 他是想做左贤王吗? 伊稚邪又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将龟龙营这样的精锐交给他指挥? “大王,就地扎营吗?”相国茹林赶了过来。“天色已晚,夜间寒冷,又不熟悉地形,不宜前进。” 他们一路急行而来,人马皆疲,需要休息。 如果於单还没突破重围,他们赶过去还有意义。现在於单已经走了,赶过去很可能中伏。 “离汉塞还有多远?” 骑士回答道:“至少还有两天的路程。” 安王点点头。“你们留意点,看看那个姓赵的汉人在哪儿。如果有消息,我有重赏。” “谢大王。” 安王看着骑士离去,又转头看向茹林。“你说,伊稚邪为什么让勾利湖统兵?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理。” 茹林笑笑。“也许是伊稚邪也不想兄终弟及,只是说不出口吧。” 安王眼神一闪,恍然大悟。“现在勾利湖死了,想兄终弟及也不可能了,只好传给儿子。”他摇摇头,一声叹息。“唉,谁说我们匈奴人实在。依我看,现在哪有实在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一个比一个阴险,和那汉人没什么区别。” “都是人,能有什么区别。”茹林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115章 烦 赵延年等人在勾利湖的阵地上休息了一夜。 这里的地形适合阻击,也有现成的营地,连帐篷都是现成的,还有大量物资。 身为伊稚邪的弟弟和心腹,勾利湖的享受让桀龙都有些眼红。 当然,桀龙也捡了大便宜。 龟龙营的装备精良,不论是札甲还是刀剑,都是汉军制式武器,只是新旧不一。 应该是历次缴获所得。 即使如此,在匈奴各部落中,这也是不多见的。 桀龙不辞劳苦,让人将能找到的甲胄、武器都收集起来,前后一共收了两百八十多套。不仅自己的部下全部换装,还送了一些给赵安稽。 赵安稽收到这些甲胄、武器后,笑骂桀龙阴险,早早的将他支走。 桀龙听后,不以为忤,反而得意的大笑不止。 天色黑了下来,温度也急剧下降。桀龙命人在帐前点起篝火,围着火堆吃肉喝酒,吹牛闲扯。 “破奴,你说安王到哪儿了?” 赵破奴喝了一口酒,慢慢咽下。“不重要,就算他赶到这里,看到这副情景,也要后撤。” 桀龙嚼着嘴里的肉,点了点头。“说得也是,这片山谷就是死地。稍微有点常识,也不会在这里扎营。唉,也不知道单于当时是怎么想的。” 赵延年拔出短刀,割下一块烤得正好的肉,送进嘴里。 “相国当时没提醒他?” “提了,他不听。不光我提了,赵王也提了,同样没什么卵用。”桀龙苦笑道:“当然了,现在看,当时谷口已经被勾利湖抢占了,我们想走也走不掉。除非往回走,换一条路去汉塞。” “你想走哪条路?”赵延年随口问道。 这段时间,为了找张骞,他和堂邑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条道。 “去渔阳塞,或者右北平。”桀龙看了一眼赵延年手里的短刀,又道:“我们熟悉那里的地形,也和汉朝的太守熟悉,关系嘛,也说得过去。他们知道单于有意归汉,一定会派兵来接应,不至于这么狼狈。” “那为什么不去,反而走了这条路?” “哼!”桀龙越想越气,将手里的短刀狠狠的扎在烤羊上。“还不是段叔乱出主意,说什么明修……什么道,暗度……什么仓,我记不清,反正拗口得很。破奴,你知道吗?” 赵破奴茫然的摇摇头。 赵延年忍着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对对对,就是这个,好像和你们汉朝哪个名将有关,叫什么名字的,反正挺耳熟。” “韩信。” “没错,就是他。”桀龙一拍大腿。“就是韩信。延年,你读过书?” 赵延年摆摆手。“记不得了,说段叔。” “好,段叔说,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回漠南王庭为借口,等到了漠南王庭,再和汉朝的太守联系,不让人知道单于的真正意图,他就不好拦着。结果呢,还不是被人堵个正着。” 赵延年想了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等桀龙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是右骨都侯归天前,还是归天后?” 一提到右骨都侯,桀龙的怒气值明显拉满。“说起来,我阿爸的死,也和他有关。伊稚邪都带着大军来了,他还想着谈判,非要我阿爸去见伊稚邪。结果倒好,去了就没回来。” “归汉这件事,也是段叔的主意?” “是,他说他有个兄长在汉朝做官,可以帮忙。他还有兄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好像是有一个,叫段仲,在朝廷做博士,不久之前的事。” 桀龙愣了一下,眼神有些犹豫,原本高昂的气势也明显跌落。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见桀龙半天不说话,赵延年不禁催促道:“相国,你还没说段叔是什么时候出的主意呢。” “我阿爸被伊稚邪杀了之前。”桀龙若有所思。“或许,他那时候就有了想法,要独占这个功劳。所以才扔下我们,带着单于翻山越岭,悄悄地走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之前我在谷中,他不敢轻举妄动。我率部出战,没人看着他,他就跑了。” 赵延年将信将疑。 桀龙对段叔有成见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情况未明,桀龙什么都往段叔身上推,难免有想当然的成份。 不过,不管怎么说,段叔和於单一起单独开溜,都不应该。 这种君臣,成不了事。 赵延年又割了一块肉,不紧不慢地嚼着。“一个没有部下的单于,不会有人当回事的。反倒是相国和赵王,虽然兵力损失不少,剩下的却都是精锐,不管是留在边境,还是去长安,都有用武之地。将来杀回草原,找伊稚邪报仇,也来得及。” “没错,是这个理。”桀龙连连点头。 他倒了一杯酒,亲手递给赵延年。“赵君,到了长安,你可得教我武艺。” 赵延年接过酒。“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教。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年纪不小了,事情又多,未必有时间练,想练出什么成果来,不太容易。” “是这样啊。”桀龙眼珠一转。“那我能换个人学吗?” “换谁?” “我儿子,和雷电差不多大,就是身体不太好。这站桩既能强身,想必也可以治病吧?” “有一定效果,但具体还要看是什么病。等到了长安,请名医诊断,再说不迟。” “也是,长安是天子之城,想必名医很多,我儿子的病有救了。”桀龙一声长叹。“为了这个儿子,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连大巫师都求过好多次,就是不见好。” 赵延年说道:“治病嘛,还是要找名医,巫师没什么用的。” 桀龙看了看赵延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喝了一阵酒,各自归帐休息。 赵延年简单洗漱了一番,准备站一会儿桩,刚摆开架势,赵破奴走了进来。 看了一下帐里的情形,赵破奴有些尴尬,站在门口不动。 “准备站桩了?” “有事?”赵延年双手抱圆站好。 “我想问你一件事,段叔真有个兄长在朝廷做官?” “应该是真的,他亲口告诉我的。”赵延年想了想,又道:“这消息好像还是那个叫夏万年的商人说的,应该不会错。” 赵破奴咂了咂嘴。“我看桀龙有杀心。陆支今天一天都没露面,你说会不会……” 赵延年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收起姿势,搓了搓手。“应该不会吧,陆支也许是去侦察了。杀段叔的机会多的是,何必现在?” 赵破奴点点头。“但愿如此吧。如果遇到段叔,要提醒他一下。真要是被桀龙杀了,到了长安,他兄长问起,不好交待。”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有机会,劝劝桀龙,他听你的。” 没等赵延年说话,赵破奴便转身出去了。 赵延年本想继续站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有点烦躁。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除了练武,对什么兴趣都不大,更不想牵扯到那些恩恩怨怨中去。 本来就与他无关,何必自寻烦恼。 当初杀右部的大巫师,有很大一个部分原因就是大巫师缠得他烦了。 可是离开了匈奴右部,又牵扯到单于庭的屁事中,麻烦更大了。 这要是去了长安,还有安生的时候? 一时间,赵延年不禁怀疑,一心想回到汉朝,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第116章 最强武器 等了一天,安王也没有进攻,只是派来几个斥候,远眺阵地。 很快,赵延年就意识到,自己是这些斥候最关心的目标。 不管他到哪儿,视野内总会出现一两个可疑的人影,就像苍蝇一样,赶不走,又打不着。 略作考虑后,赵延年有了主意。 傍晚时分,他找到了桀龙。 “你带着人走吧。” 桀龙不假思索,一口拒绝。“我桀龙可不是要命不要脸的人。”他想了想,又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大本钱,怎么能这么放弃。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赵延年笑了。“你留在这儿,除了白白牺牲部下之外,只会拖累我。” “我这么没用?”桀龙瞪起了眼睛,很不服气。 赵破奴抢过了话题。“这里的地形有限,注定只能是几人、十几人规模的战斗。安王人再多,也施展不开,所以他只带了千余骑。这样的战斗,相国留在这里的确没什么用,不如先走。” 桀龙眉头紧皱,犹豫不决。 “放心吧,我死不了。”赵延年拍拍桀龙的肩膀。 虽然他只是一个少年,桀龙却已经四十多岁,此刻他却更像师长。 桀龙咂了咂嘴。“那我留几个好手给你。” “不用,留几张好弓,多留一些箭就行。”赵破奴说道:“我会陪着他。” 赵延年回头看了赵破奴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桀龙也没有再说什么,接受了赵延年的安排。 日落之后,桀龙留下了必要的武器和粮食,带着人悄悄的撤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留下了立好的帐篷,还特意在帐篷里点起了火塘,搞得像有人在帐篷里似的。 山间静了下来,只有北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到山谷以北的萧萧马鸣。 安王就在附近。 赵延年、赵破奴坐在帐篷里,烤着羊,吃着肉,喝着酒。 “要不要去安王的营里看看?”赵破奴微醺,提议道。 “何必费这个劲,等他来就是了。”赵延年夺下赵破奴手里的酒碗,将酒泼在地上。“别喝了,保持清醒,明天还有恶战呢。” 赵破奴嘿嘿一笑。“这点酒算什么。”他打了个饱嗝。 “不惧战,不好战,凡事谋而后定,三思后行。你将来是要带兵的人,岂能大意?” 赵破奴眉毛轻挑。“你准备怎么打?” “还记得乌苏的阵地吗?” 赵破奴想了想。“记得,你准备在那道岭上迎战安王?” “嗯。” “可是那道山岭背后是悬崖,一旦被围,无法脱身。”赵破奴严肃地说道:“你也说过,一对十,你可以一战,最多就不行了。万一安王派人从后面攀上来,你要面对的可不是十人、百人,而是几百人。” 赵延年抬起头,看着眼神凝重的赵破奴,嘴角轻挑。 “你知道最强的武器是什么?” “是弓。”赵破奴不假思索。“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赵延年摇摇头。“是人。” 赵破奴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随即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再强的武器,也是要由人来用的。” “没错。一旦你的身体强悍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可以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你就可以跳出常规,在别人觉得不可能的地点,以别人想象不到的方式战斗。” 赵延年一边说,一边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树枝,吹灭上面的火,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 “那道山岭后面是一个悬崖不假,想必安王现在也知道了。他会和你一样,认为那道悬崖无法上下。可是对我来说,那道悬崖并非绝路,不仅可以攀缘,而且不算难。” 赵延年伸出手,手指曲伸。“只要你的身体足够强,就没什么爬不了的悬岸。” 赵破奴眉头紧锁。“我做不到。” “我可以帮你。” 赵破奴眼皮轻抬,看了赵破奴片刻,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赵延年、赵破奴早早地起身收拾,带上必要的物资,赶往几里外的阵地。 白天很难掩人耳目,赵延年也不想费那个力气。 桀龙已经走了一夜,想必已经追上了仆朋等人。 再走两日,翻过阴山,他们应该可以看到石门水了。 石门水两岸有汉军的烽燧,会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五原郡。 所以,赵延年、赵破奴要拖住安王——至少是安王本人——至少两天。 赶到阵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越过那道狭窄的山岭,赶到悬崖边,侦察地形。 赵破奴看着那道高达十余丈,几乎直上直下的崖壁。“你真能攀登?” 赵延年没说话,将长矛背在身后,纵身跃下。 直落三四丈后,他伸出双手,仅用指尖抠住崖壁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的细微凸起,身体紧紧贴在山体上。稍作停顿后,再次下滑三四丈,落在了新的位置。 第三次滑落时,他已经到了崖底,向赵破奴挥了挥手。 赵破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没说出话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又开始攀登。 虽然不像下落时那么快捷,但他还是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在赵破奴恢复平静之前,赵延年站在了他面前,微微气喘。 “相信了吗?” 赵破奴苦笑。“即使我亲眼看到了,还是难以相信血肉之躯竟可以强悍到这个地步?” “雪豹、盘羊也是血肉之躯。人体的潜能超出你的想象,即使用尽一生去探索,也未必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 他叹了一口气。“我想封侯,就是希望能不用为生存分神,可以心无旁骛地去练拳问道。” 赵破奴摇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延年没有再解释。 赵破奴的身体没有强悍到那个地步,思维也没到那个境界,多说无益。 他让赵破奴将所有的物资分成几份,藏在合适的位置,然后一起走到了山谷中。 他们来得正好,十余匈奴骑兵正沿着山谷奔驰而来。 赵破奴二话不说,拉开三石弓,搭上一枝鸣镝,撒手松弦。 鸣镝厉啸,瞬息百步。 匈奴骑兵听到鸣镝的厉啸,本能的伏在马背上,同时摘下了盾牌,护住要害。 但赵破奴射的不是人,而是马。 冲在最前面的战马中箭,从胸口进入,几乎贯穿了整个身体,只剩下一点箭尾在外面。 战马悲嘶,向前冲出数步后,“扑通”一声栽倒。 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滚出十几步远,摔得头破血流,半天没能爬起来。 赵破奴换弓,连发数箭,对阵形大乱的匈奴骑兵进行点名。 惨叫声此起彼伏,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除了那个摔倒在地的匈奴骑兵,其他人都被赵破奴射杀,无一例外。 有几个被射杀的时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延年提着长矛,走到那个苟活的骑兵面前,单手握矛,用矛头挑起骑兵的下巴。 “认识我吗?” 骑兵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回去告诉安王,我在这里等他,不见不散。” 第117章 激战 安王握着马鞭,看看眼前满脸是血,偏偏脸色、嘴唇煞白,看不到一点血色的骑兵,又抬起头,看了看远处。 他刚刚收到消息,说前面山岭上的营地是空的,已经没有一个人。 被褥是冷的,火塘里的灰烬也是冷的,应该半夜就熄了。 甚至有可能昨天晚上就没人了,斥候们看到的都是假相。 他本以为赵延年连夜跑了,这才派出骑兵追击,没想到赵延年不仅没跑,还如此嚣张的向他挑战。 “有多少人?” “只看到两个。”骑兵结结巴巴地说道。“除了他,还有那个善射的赵归胡。没看到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后面。” 安王点了点头。 他也不相信对面只有两个人。 以他对桀龙的了解,十有八九是让这两个中原人做诱饵,骗他进陷阱。 “相国,怎么办?” 茹林不紧不慢地说道:“中原人狡猾,桀龙和他们相处久了,大概也差不多。既然这个赵延年没走,那就不用急。进攻之前,先派人看看四周有没有埋伏。” 安王嘿嘿一笑。“也是,我只要杀那个赵延年就行,桀龙死不死,那是左谷蠡王的事。你说,收到句利湖的死讯,他会不会急着赶来?” “未必。”茹林轻笑了一声。“他现在最着急的事,应该是继位。” 安王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挛鞮氏的子孙都被单于的位置迷住了眼睛。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为了这位置,不惜做汉人的狗。” 茹林没吭声,转身去安排人侦察地形。 他叫来一些溃兵,向他们打探消息,很快就了解到一个大概。 “将他们逼到那个悬崖上去。”茹林指着示意图,对安王说道。 安王满意地点点头。 —— 太阳刚刚偏西,安王就发动了进攻。 二十名骑士下马,举着盾牌和剑,分成前后两排,缓缓向赵延年逼近。 另有二十名骑士带着弓和箭,爬上两侧的山坡,为正面进攻的同伴提供掩护。 他们的目标不是赵延年,而是山坡上的赵破奴,以及可能藏在暗中的敌人。 这段山谷狭窄,只能一两匹马并行。一旦战马被射杀,横在路上,就会挡住后面的骑兵,成为弓箭手的绝佳目标,白白浪费宝贵的战马。 看到匈奴人的阵型,赵破奴骂了两声,拉开弓,搭上箭,准备射击。 他藏身在一块大石后面,对面的弓箭手威胁不到他,他却可以居高临下,威胁谷中的匈奴人。 他没用那张三石弓,用的是一张普通的汉弓,弓力不足百斤,有效射程六十步左右。 对他来说,这样的弓用起来很轻松,可持久作战。 射程也足够。 从他藏身的地方到谷中的敌人,也就二三十步。 在这样的距离,他可以百发百中,即使对方有盾牌和札甲也没用。 第一批冲上来的二十人,根本没机会走到赵延年的面前,就被赵破奴射杀过半。剩下的人转身想逃,也被赵破奴挨个点名,无一幸免。 对面的匈奴弓箭手也射了不少箭,却不能伤他一根汗毛。 将最后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赵破奴放下了弓,看向山谷中的赵延年,扬起了眉毛。 赵延年高高举起左手,挑起了大拇指。 赵破奴大笑。 二百步外,安王脸色铁青。 一个赵延年已经够他头疼的了,没想到赵归胡也这么棘手。 一张弓,前后不到喝杯水的功夫,射杀了他二十名精锐。 “再上。”安王怒吼着,挥舞着马鞭,命令部下继续进攻。 茹林拦住了他,建议改变战法。 赵归胡居高临下,藏身的位置又好,不先除掉他,派再多的人上前也是白白送死。 他组织了一个五十人的攻击阵形,前面还是二十名剑盾手,后面三十人中则有二十名弓箭手,由十名手举盾牌的人负责掩护。 这些弓箭手也许不如赵归胡善射,却也都是不错的弓箭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杀伤力同样不可小觑,加上人数优势,足以牵制赵归胡,好让前面的剑盾手放心攻击赵延年。 安王觉得有理,立刻照办。 五十人的队伍在盾牌的掩护下向前,进入赵破奴的射程后,他们立刻加速前进,冒着被赵破奴射杀的危险向前冲,强行突到赵破奴的身后,以便还击。 赵破奴射杀第三人时,匈奴弓箭手开始还击。 虽然有山石保护,赵破奴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全力反击,接连射杀对手,却无暇顾及那些冲向赵延年的剑盾手。 十几个剑盾手怒吼着,杀向赵延年。 几名弓箭手向赵延年射出了箭,为冲锋的同伴提供掩护。 赵延年举矛,拨开两枝射来的箭,然后迈步上前,与匈奴剑盾手短兵相接。 他没有带盾,只是身穿两重札甲,以弓步站在山谷正中,左手握矛如管,右手握着矛尾,贴在腰间,力从足起,腰胯发力,矛头如蛟龙出洞,从两面盾牌中刺入。 矛头颤动,一面盾牌被震偏,露出盾后匈奴人苍白的脸。 矛头却没有刺向他,反而刺向了他的同伴。 “噗”的一声轻响,他的同伴咽喉中矛,翻身倒地。 长矛抽出,带出一溜血珠,再次闪电般的疾刺,正中匈奴人的面门,从他大张的嘴巴刺入,从后脑刺出。 “扑通!”匈奴人仰面倒地,鲜血从口中涌出。 “噗噗!”两声轻响,又有两个匈奴人中矛。 一个在左肩,一个在右肩。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力气也从他们的身体中快速消失,他们握不住手中的剑和盾,暴露在赵延年面前。 他们咬着牙,拼命向前,想与赵延年拼命。 奈何刚想举步,就被矛头抽中。 锋利的矛锋拍在他们的颈部、脸上,划开了他们的颈动脉。 鲜血泉涌,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 他们摔倒在地,抽搐着。 四具尸体横在谷中,挡住了其他匈奴人的进攻,阵形也变得不再严整。 “噗噗!”两个偷眼看着脚下的匈奴人稍有不慎,就被赵延年刺中,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赵延年像钉子一样钉在谷中,一步不退,长矛闪电般的连续刺击。 一个接一个匈奴人倒在他的面前,尸体堆在一起。 明明双方只隔一丈距离,匈奴人却始终无法近身。 他们手里的剑也够不着赵延年。 有人愤怒的掷出了手中的剑,却不是被赵延年避开,就是砸在赵延年的甲上,擦出一溜火星,却伤不着赵延年分毫,甚至没有影响他手中长矛刺击的速度。 他就像一个杀人机器,长矛如风,精准的刺杀着匈奴人。 与此同时,赵破奴才射杀了过半匈奴弓箭手,渐渐取得了上风。 他抽空看了一眼赵延年,发现二十名匈奴剑盾手伤亡过半,依然无法近身,而赵延年的脚下甚至没有动一下时,不禁感慨万千。 赵延年的强悍超出了他的认知。 敌众我寡,还能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强大的实力做支撑,谁能做到? 眼看进攻无果,己方却伤亡惨重,匈奴人无心恋战,迅速撤退。 赵延年没有追,只是在匈奴人的尸体上拭去血迹,同时调息放松。 赵破奴抓紧机会,又射杀了两三名逃兵,这才罢休。 “准备撤吧。”赵延年说道。 “知道。”赵破奴大声答应。 他的箭也射得差不多了,该往下一个阵地转移了。 当然,这要等匈奴人再次发起进攻,且战且退,给他们一种终于有了进展的错觉。 只有如此,安王才会不惜代价的进攻,而不是想其他的办法。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步步抢先,牢牢控制住战斗的节奏。 赵延年将每一步都算到了极致,不给安王一点机会。 不出所料,安王再次变阵。 这一次,他派出了一百人。 前面是十名剑盾手和十名长矛手。 面对赵延年,剑盾手的兵器长度太吃亏,无法近身,只有长矛手才能补足这个短处。 剩下的都是用来对付赵破奴的弓箭手和牌兵。 出于匈奴人的习惯,他们坚定的认为赵破奴这个神箭手才是最大的威胁。杀死赵破奴之前,他们很难对赵延年形成绝对的人数优势。 一看这个阵地,站在高处的赵破奴就明白了,迅速和赵延年比了一个手势。 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毫厘不爽。 赵破奴一口气射空了箭囊,然后转身就跑。 匈奴人不甘示弱,加速冲锋,弓箭手开始射击。 一瞬间,一阵箭雨射向赵破奴。 但赵破奴已经跑远了,只有空空的箭囊承受匈奴人的怒火,被几枝箭射中。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谷中没动过的赵延年也像脱兔一般上了山坡,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看起来极为狼狈。 匈奴人看得真切,信心大增,七嘴八舌的吼叫着,加快脚步,追上山坡。 原本严整的阵形瞬间大乱。 赵延年突然返身,挺矛杀来。 冲在最前面的匈奴人来不及反应,被他刺中,从山坡中滚了下去。 后面的匈奴人被挡住,眼睁睁地看着赵延年从视野中消失,气得大骂。 “追!”有人大喊。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风而至,“噗”的一声,正中他张大的嘴巴。 赵破奴到达新的战斗位置。 第118章 童子功 安王看不到前面的战斗细节,只知道部下追上了山坡,心中大喜,用力拍了拍茹林的肩膀。 茹林也露出得意的浅笑。 赵延年、赵归胡的确很强,但他们毕竟是人,不是神。 只要战术应用得当,胜利就势在必得。 赵延年接连击杀匈奴贵人,已经成了不少匈奴人眼中不可战胜的神话。一提到他的名字,不是心生畏惧,就是赞不绝口。 匈奴人敬畏强者,哪怕是敌人,他们也一样夸赞。 就像称李广为飞将军一样,赵延年已经成了某些人口中天神的战士,部落里的巫师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就连左谷蠡王都心存忌惮。 如果能抓住他,或者杀死他,不仅能为安王的幼子报仇,还能为安王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他,也将得到安王丰厚的奖赏。 至于那些战死的士卒,谁又会在乎呢。 只要安王的牧场扩大了,就会增加成千上万的勇士。 就连他们自己,都不会觉得遗憾。 能死在赵延年这样的勇士矛下,是他们的荣耀。 短暂的得意过后,茹林开始部署新的战斗。 这里的地形特殊,赵延年、赵归胡又强得可怕,每一步都要安排特定的阵形,才能有效的克制对方的优势,取得进展。 赵延年、赵归胡主动撤退,之前的安排很可能就派不上多大用场,想一举击杀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出茹林所料,苦战大半个时辰,付出了六七十人的伤亡后,剩下的士卒停止了进攻。 赵延年、赵归胡卡住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让他们有力使不出,被压制在山坡上,寸步难移。 茹林收到消息,详细询问了情况,又赶到山坡查看地形,然后换上一百人。 战斗再次开始。 这一次,双方战得更加激烈。 赵破奴射空了两个箭囊,射杀、射伤了五六十人。 赵延年也杀了十多人。 但茹林并没有给他们休息的机会,立刻又派出一百人。 面对这一百重甲强弓的生力军,赵延年、赵归胡再次主动撤退,撤上了那道狭窄的山岭。 茹林赶到山岭前,晚霞照在他的脸上,对面的山林显得犹为幽暗。 “守好阵地,明日再攻。”茹林说道。 刚刚上阵的匈奴人如释重负。 不用打,看着眼前这道山岭,就知道想冲过去有多难。 赵延年固然可怕,但那个赵归胡更可怕。想冲过这道山岭,不知多少人要死在他的箭下。 茹林安排好阵地后,下了山岭,回到安王的面前。 “我已经派人守住那道悬崖,他们跑不掉的。”茹林说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守好大营,别给他们袭营的机会。” 安王想起了右大将,想起了左骨都侯,连连点头。 他不想成为赵延年的刀下鬼,悄无声息的死在自己的帐篷里。 这一夜,他没有喝酒,也没有享用肤白如雪的女奴,甚至连衣服都没脱。 —— “别喝了,早点睡。”赵延年收起拳架,顺手取走了赵破奴手中的酒壶,扔在一旁。 夜里不能生火,赵破奴只能靠酒来御寒。 酒壶被拿走,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也没酒了。 “你不冷吗?”赵破奴裹紧了皮袄。 “还行。”赵延年穿好皮袄,将鼻子、耳朵仔细的包好。 夜里估计有零下三十度,不小心就会冻掉鼻子、耳朵。他刚刚练完拳,气血正旺,更好做好保温。 “这也是站桩的作用?”赵破奴打量着赵延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异之色。 他与赵延年一起生活了三年,自认为对赵延年了如指掌。可是这两天相处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赵延年并不了解。 他知道赵延年武艺好,却没想到赵延年的武艺会好到如此地步,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即使是亲眼看到,他还是很难相信。 今天恶战数合,虽说大部分敌人都是被他射杀的,但他却很清楚,没有赵延年挡在他前面,他不可能如此从容的射杀对手。 对方只要冒着被他射杀的危险,不惜一切的往前冲,冲到射程之内,就可以凭人数优势碾压他。 百步距离,他最多也就射五六支箭而已。 但赵延年守住了路口,让匈奴人无法前进一步,他才得以占据有利地图,单方面屠杀对手。 更可怕的是,打了半天,拉弓两三百次,他的右臂已经感觉到了明显的疲惫,赵延年与对手短兵相接,却一点没有疲惫的迹象。 他甚至还有精力像往常一样练拳,而不是抓紧时间休息。 赵延年转头看着赵破奴,思索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应该是吧,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赵破奴将信将疑,却没有再问。 赵延年知道他不怎么相信,却也没有再解释。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两世为人,他也是第一次修到这个境界。 甚至他的师傅也没修到这个境界。 毕竟他的师傅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冷兵器战争,没有三年如一日的下过功夫。 短短三年的全身心投入,他的收获比前世十年、二十年的练习还要惊人。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坚持的真正意义。 滴水穿石,人亦如此。 “我明白了。”赵破奴突然说道。 “你明白什么?”赵延年有点好奇。 他都不明白的事,赵破奴能明白? “你是童男子。”赵破奴斩钉截铁的说道:“你是纯阳之体,本身就是一团火,自然不怕冷。” 赵延年哑然失笑,想了想,觉得赵破奴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之前师傅也说过,习武最好是从孩子开始,童子功千金不易。 赵破奴叹了一口气。“我没指望了,仆朋也不可能,雷电或许有点机会。”他看向赵延年。“延年,将来我有了儿子,你教教他吧。” 赵延年没忍住。“想得真远。你还是抓紧时间休息,想着明天怎么打吧。” “明天怎么打还要想?有你这身本事,我们还不是想走就走。”赵破奴嘿嘿笑了两声,爬到一棵大树上,裹紧皮袄,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赵延年没有上树,他走到另一根大树下,盘腿而坐,调息入静。 他很快就进入了若有若无,绵绵若存的境界。 —— 十余里外。 桀龙站在一道山岭上,极目远眺。 他看不到战场,但隐约能听到战场上的号角声。 此刻,号角声已经听不到了,但战斗是不是已经停止,却不好说。 也许刚刚开始。 赵延年、赵破奴曾经闯入右大将的营地,重伤了右大将,又全身而退。如果他们今天故技重施,夜袭安王的大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明天他们就能赶上来,带着安王的首级。 桀龙并不担心安王,但他担心左谷蠡王。 句利湖死在他的手中,左谷蠡王知道后,绝对不会罢休。 他们的仇越结越深,再难化解。 他希望左谷蠡王能够追上来,被赵延年一起杀掉。 虽然这种想法很荒唐,他还是忍不住的想。 在他看来,就没有赵延年杀不了的人。 “相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桀龙的思绪。 他转回头,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来人,随即转身入帐。 是陆支。 陆支会意,跟着走了进来,掖好帐门,在桀龙面前坐定。 桀龙倒了一杯热乎乎的奶酒,递给陆支。 陆支双手接过,握在手心。“我追上单于了。” 桀龙嗯了一声,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没机会下手。”陆支喝了一口酒,长出一口气,又说道:“他一直和单于在一起,身边有索图里他们几个,尤其是秦苏,寸步不离。” 桀龙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无论如何,明天必须追上他,别让他看到汉人。” “是。” 第119章 有点棘手 太阳照在脸上的时候,赵延年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树林,看向山岭对面匈奴人的阵地。 匈奴人正在准备早餐,忙忙碌碌,看起来很轻松。 只有守在岭边的几个人看起来有点紧张,即使是跺脚御寒的时候也不忘盯着这边。 赵延年起身,走到赵破奴藏身的树下,敲了敲树干。 赵破奴惊醒,坐了起来,手已经扣上了箭。 “该醒了。”赵延年说道。 “哦哦。”赵破奴反应过来,有点尴尬。他松了弦,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肚子一阵咕噜作响。 “饿了。” “你下来,掩护我,去弄点吃的。”赵延年嘴角轻挑。“匈奴人好像做好早饭了,味道还挺香。” 一听有吃的,赵破奴来了精神,从树上一跃而下。 赵延年提着长矛,缓缓走出树林。 赵破奴提着弓,借着树林,紧随其后。 来到岭边,对面的匈奴人看到了赵延年,顿时大惊失色,一边互相提醒,一边吹响号角。 听到号角声,正准备吃早餐的匈奴人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拿起身边的武器,准备战斗。 就在号角声中,赵延年走上了如鱼脊一般的山岭,发力狂奔。 短短一息,他已经冲到了山岭中间。 匈奴人被他的迅猛吓坏了,一边尖声惊叫,提醒身后的同伴小心,一边拉弓搭箭,准备射击。 还没等他们拉开弓,厉啸声响起,一支箭从对面的树林里破空而出,瞬间飞跃百步,将岭边的一个匈奴弓箭手一箭洞穿。 匈奴人惨叫着,摔落山崖。 岭边的匈奴人大惊,下意识地看向箭飞来的方向。 借着这个空档,赵延年一口气冲过了山岭,手中长矛刺出。 匈奴人本能的避让,让出一条通道。 眼前一花,赵延年已经从他们面前冲过。 等他们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冲进了还没来得及立阵的匈奴人群中。 匈奴人目瞪口呆。 昨天,他们见识了赵延年的不动如山。 如今,他们又见识了赵延年的侵掠如火。 同样大开眼界。 长矛起落,便有两人受伤,惨叫声响彻山谷。 匈奴人惊恐莫名,一时乱了阵脚。 赵延年也不停留,一口气冲着将旗下的百夫长杀了过去。 百夫长听到声音,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刚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正想叫骂,便看到赵延年如风杀到,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迎……” 没等他把命令说完,赵延年突然大喝一声,同时挺矛便刺。 百夫长吓得头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其他,转身就跑。 赵延年提着长矛,紧追不舍。 他并不是真的要杀百夫长,只是赶着他跑,让他没有时间思考。 真想杀他,百夫长早就躺地上了。 百夫长在前面跑,状若疯虎。 赵延年在后面追,闲庭信步。 不时有人冲上来阻击,但他们不是被赵延年一矛刺倒,就是被赵延年闪过。 与此同时,赵破奴也开始发威,走上山岭,连续拉弓射击。 一支支羽箭呼啸而来,一个接一个匈奴人中箭倒地。 不知道是谁带头,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其他人也纷纷学样,沿着山坡往下滑,再也不管其他人。 他们原本都担心赵延年、赵破奴会在夜间偷袭,连睡觉都睁着眼睛,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到了天亮,很多人都疲惫不堪,却没想到赵延年、赵归胡夜里没来,清晨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打懵了。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崩溃了。 赵延年追上百夫长,一脚将他踹下了山,这才转身回来。 沿途的匈奴人看到他,个个大惊失色,没一个人敢应战,都不管不顾的往山下跳,留下热气腾腾,炊烟袅袅的营地。 赵破奴走了过来,一边甩着有些酸痛的手臂,一边哈哈大笑,扯下百夫长的战旗,在火上点燃,然后甩了两下,用力扔下山坡。 战旗越烧越旺,哗哗作响。 赵延年、赵破奴就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奶。 近百个匈奴人就在山谷中看着战旗渐渐化为灰烬,却没一个人敢进攻。 等安王、相国茹林收到消息,赶来查看,赵延年二人已经吃饱喝足,带着大量酒肉返回山岭的西侧。 剩下的全部扔进了火堆。 茹林在亲卫的保护下,登上山坡,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脸色阴冷。 他走到岭边,看着对面的山林,不禁冷笑一声。 赵延年袭击得手,已经抢占了这边的营地,却又没留下,只是破坏一通就退回去了,显然是要利用这道山岭进行阻击。 但他根本没打算强攻这道山岭。 只要不瞎,都看得出这道山岭易守难攻,他又何必主动送死。 他在这里安排人,除了不让赵延年逃走之外,更是吸引他的注意力,以便其他人包抄身后。 没想到赵延年居然杀了过来,狭窄的山岭对他来说竟如履平地。 茹林命人将刚刚逃下山的百夫长抓了回来,就地斩首。 然后他又派一名百夫长来守这片山坡,并且下了死命令。 再让赵延年攻过来,不仅百夫长要死,阵地上的所有人都要死。 下山之后,他在岭下安排了一百人。 无令下山者,格杀勿论。 刚刚逃离阵地,又被抓回来的匈奴人吓得面无血色,战栗不已,只好打起精神,盯着山岭西侧。 —— 赵延年隐身树林之中,看着对面的匈奴人调整部署,不禁暗笑。 这些匈奴人真是一根筋。 报仇机会多的是,何必非得现在? 在我选定的战场,你想战胜我,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等了半天,直到中午,山岭东侧的匈奴人也没有发动攻击。 赵延年意识到了危险。 “匈奴人肯定在包抄我们身后。”他对赵破奴说道。 “那也没办法。”赵破奴苦笑道:“我们一旦离开这里,那些人就会杀过来,比爬山方便多了。”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不能死守在这里。”赵延年想了想,说道:“我守在这里,你去转一圈,看到落单的匈奴人就干掉。尤其是悬崖那边,要留心有没有匈奴人守在下面。” “你一个人,行吗?” “问题不大。我看他们那样子,不太可能进攻。” 赵破奴也笑了一声。“死心眼的胡狗,虚张声势都不会。”说完,他紧了紧身上的弓囊箭袋,悄悄地走了。 让赵延年没想到的是,赵破奴刚走了没多久,对面一直没动静的匈奴人突然开始行动了。 一群人来到岭边,开始穿重甲,持大盾,做近战的准备。 看看对方手里又厚又重的新盾牌,赵延年皱了皱眉,取消了叫回赵破奴的计划。 这些盾牌就是为了对付赵破奴的箭术用的,就算将赵破奴叫回来也没什么用。 既然没用,不如让赵破奴去对付可能从身后包抄过来的人。 面对落单的匈奴人,又有足够的回旋空间,就算不能战而胜之,赵破奴也有机会脱身。 至于这里,就由自己一肩挑吧。 赵延年藏好刚刚抢来的肉、奶以及其他物资,提着长矛,来到了岭边。 他一现身,匈奴人顿时紧张起来,已经穿好重甲的剑盾手连忙在岭边列阵,以防赵延年再次冲过去。 赵延年笑笑,没理他们。 过了片刻,匈奴人冷静了些,派出五人,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山岭。 最前面的一个人身披重甲,双手握持大盾。 后面是两个剑盾手,一手持剑,一手持盾,都猫着腰,将自己藏在大盾后面,同时为走在最后的两个弓箭手让出射击的空间。 赵延年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不该和赵破奴分开。 或者说,刚才应该让赵破奴直接射杀了那个匈奴贵人。 他低估了那人。 这阵型……有点棘手。 第120章 失算 几乎在片刻之间,赵延年就做出了决定,迅速退回树林,藏身大树之后,同时脱下了身上的札甲。 没有了赵破奴的掩护,匈奴人可以从容地逼近到数步以内。 即使是两重札甲,面对匈奴人的如此近距离射击,一样毫无用处,只会影响他的灵活性。 林间游斗,而且是以一敌多,他需要轻装上阵。 见赵延年退回树林,匈奴人愣了一下后,随即又开始前进。 他们尽可能将身体缩在盾牌后面,以防被赵破奴的箭射中,中间的两个剑盾手也将手中的盾牌举得高了些,为弓箭手提供掩护。 走了一半,他们立刻加快了速度。 最后几步,他们几乎是冒着跌落的危险冲过来的。 很显然,对他们来说,从山岭上摔下去或许还有活路,被赵破奴射一箭,或者被赵延年刺一矛,却必死无疑。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选择了尽快脚踏实地。 过了岭,他们立刻聚在一起,重新结阵。 对面的匈奴人紧张的看着他们,同时安排第二组人过岭。 赵延年隐在树后,看着匈奴人的行动,见他们并不着急入林,而是在岭边结阵时,不禁暗自叫苦。 一时托大,现在就遇到了麻烦,后悔也来不及了。 任何时候,轻视对手都是致命的。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一点时间。 眼看着第二组匈奴人走到了山岭的中间,正是关注脚下,无暇他顾,弓箭手的射程也无法有效覆盖岭边的匈奴人时,赵延年发动了攻击。 他绕到西南侧,利用岭边的匈奴人为掩护,尽可能的阻止岭上匈奴人的射击。 匈奴人严阵以待,当赵延年从树林中冲出来时,他们立刻发出了警报。 “发!发!”举着大盾的匈奴人连声大喝。 两个剑盾手向两侧展开,为弓箭手腾出位置的同时,护住了举着大盾的同伴两翼。 看到弓箭手拉弓,赵延年立刻由直冲改为横行,几乎贴着地,向匈奴人的右侧滑铲。 弓箭手被迫转身,将箭头对准快速移动中的赵延年。 赵延年再次变线,冲向匈奴人的正面。 弓箭手再次转向,同时撒弦。 羽箭呼啸而至,射向赵延年的前方。 听到弦响,赵延年再次急停,险而又险的躲过了匈奴人的一箭,然后纵身跃起,掷出了长矛,同时拔出了腰间一长一短两把环首刀。 见长矛呼啸而来,匈奴人大惊失色,最前面的人缩起身体,藏在大盾之后,同时大吼。 “小心——” 但他的提醒太慢了。 如此近的距离,长矛几乎瞬息到达,他的吼声出口的同时,一名弓箭手已经被长矛刺中胸口。 “噗!”一声闷响,长矛洞穿了弓箭手的身体,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摔落山岭。 与此同时,赵延年落地,长刀横扫,割断了另一个弓箭手的脖子和弓弦。 这时,两名剑盾手才反应过来,狂吼着,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赵延年不退反进,纵身跃过大盾,转身,挥刀,将刀刃压在藏在大盾后的匈奴人颈边,然后用力一拉。 鲜血迸射,匈奴人如梦初醒,惨叫着,松开大盾,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两名剑盾手扑空,等他们转过身来,发现三个同伴已经阵亡两人,失踪一人,顿时慌了神。 赵延年没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再次扑了过来。 长刀一闪,砍断了一个剑盾手的小腿。 剑盾手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嚎。 另一个剑盾手见状,不敢再战,转身就逃。 赵延年正要去追,身后传来破风声。他顾不得追敌,侧向一个翻滚,躲过了岭上匈奴人的袭击,同时长刀入鞘,伸手操起了倒在地上的一面小盾,看向岭上。 岭上的匈奴人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射击,已经快到岭边了。 东侧,又有一组匈奴人踏上了鱼脊般的山岭。 赵延年没有再犹豫,迅速退回树林。 逃入树林的匈奴人见赵延年倒退着回到树林,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勇气再生,从树后冲了出来,挥剑向赵延年后背猛刺。 他的剑刚刚刺出,赵延年突然转身,手中环首刀破风而至,一刀砍在他的手腕上。 “唰!”一声轻响,他的手和剑一起,落在地上。 鲜血从伤口处喷出。 赵延年冷笑一声,遁入树林。 这时,匈奴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伤口剧痛,连忙扔了盾牌,撩起皮袄的衣摆,用力摁住断腕,同时大声呼救。 刚刚走过山岭的匈奴人听到同伴的叫声,立刻赶了过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愣了一下,随即聚在一起,背靠背迎战。 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断腕匈奴人的惨叫,与林外被砍断腿的匈奴人交相呼应。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第二组、第三组匈奴人赶到,他们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赵延年可能已经走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救治同伴,一边呼叫更多的人过岭。 —— 赵延年摇摇头,将匈奴人的惨叫甩在身后,也将懊恼甩在身后。 这个亏吃得不小。 不仅丢了这个险要的地形,还丢了长矛,损失惨重。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懊悔也没用。 当务之急,是找到赵破奴,尽快撤离。 既然匈奴人已经越过了那道山岭,他们很快就会被包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在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赵破奴。 赵破奴刚刚发现了几个正在奋力攀爬的匈奴人,轻松几箭,就将他们全部射杀了。 赵延年就是沿着匈奴人的叫声找来的。 看到赵延年,赵破奴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别提了,匈奴人变了阵,我没挡住。”赵延年苦笑道:“快走吧,别被他们包围了。” 赵破奴不敢怠慢,立刻跟上。 赵延年没带刚刚抢来的物资,身上没甲,甚至连他最喜欢的长矛都不见了,可见情况紧急,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两人赶到崖边,赵延年找到之前藏在这里的牛皮绳,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赵破奴的腰间。 “你先下去。”赵延年将刚刚带来的小盾塞给赵破奴。“小心对面的匈奴人。” “对面有匈奴人?”赵破奴吃了一惊。 “有备无患。”赵延年将赵破奴推到崖边,不由分说,将他放了下去。 赵破奴无奈,只得将弓换到右手,左手举盾,护住胸腹。 不出赵延年所料,赵破奴刚刚下滑丈余,崖下就射来了几支箭。 紧接着,就看到崖下露出十几个身影,一边向赵破奴的落脚点聚集,一边向赵破奴放箭。 赵延年见状,立刻加快了放绳子的速度。 匈奴人意识到了赵延年的企图,立刻有人举弓射向崖上的赵延年。 赵延年咬着牙,尽可能地维持牛皮绳的平稳。 几支箭落在他的身边,最近一支箭只差一拳的距离就能射中他。 但赵破奴就没这么幸运了。 离地还有丈余的时候,牛皮绳被匈奴人射断,赵破奴摔了下去。没等他起身,就被射中两箭,一箭后背,一箭大腿。 赵破奴连滚带爬,躲到一块大石后,一边咒骂着,一边拉弓还击。 赵延年感觉到手里的绳子一松,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向崖下直落。 崖下的匈奴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就在他们以为赵延年是失足落崖,会摔成肉饼的时候,赵延年伸手扣住了崖上的凸起,停住了身形,随即再次贴着崖壁下坠。 匈奴人回过神来,立刻放弃了赵破奴,集中火力射击赵延年。 但他们慢了一步,一息之间,赵延年已经到了崖底。 这时,匈奴人的箭才刚刚射到,箭头在崖壁上撞击出一串串火星。 赵延年一落地,立刻捡起赵破奴丢在地上的小盾,护住胸腹,拔刀杀向不远处的匈奴人。 匈奴人顿时大乱,纷纷从藏身之处窜出,四散奔逃。 赵破奴抓住机会,起身拉弓,连发数箭。 两人联手,威力倍增。 片刻之间,埋伏在此的匈奴人就被他们全部杀死。 第121章 我故意的 “日他先人,该死的胡狗。”赵破奴疼得呲牙咧嘴。 伤口虽然都不算深,但匈奴人用了有倒钩的箭头,往外拔的时候,都会带出一块肉。 “别骂了,这些箭都是我们中原人的发明。”赵延年咧嘴一笑。“匈奴人哪会这么精致的手艺。” 赵破奴想了想,苦笑着点点头,不骂了。 的确如此,这些箭都是汉军用的制式箭头,是匈奴人缴获的,而不是匈奴人自己做的。 他们也做不出来。 这样的箭,匈奴人中只有精锐才能用。 “怎么样,还能走吗?”赵延年包扎好,问赵破奴道。 “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更严重的伤我都受过。”赵破奴咬着牙,站了起来,试了试力气。“你受伤没有?” “目前还没有。” “你竖子运气真好。”赵破奴羡慕不已。 “那你就跟着我,也许能沾点光。” “沾这个光吗?”赵破奴指了指刚刚包扎好的腿。“我怎么觉得我就是替你挡箭的。” 两人忍俊不禁,都笑了。 “走吧。”赵延年说道:“我走前面。” 赵破奴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悬崖。 目前上面还一片寂静,匈奴人还没找到这里,暂时没有断后的需要。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山谷,向南走去。 他们走得并不快,一路还特意留下痕迹,免得安王找不到方向。 预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们需要再拖延安王一段时间,至少到天黑。 —— 中午时分,安王来到了悬崖边。 他看到了被射断的牛皮绳,不禁冷笑了一声,随即安排人到崖下打探情况。 几个匈奴人拉着绳子,下到崖底,很快就发现了血迹。 “他受伤了?”安王眼睛一亮,看向相国茹林。 他之前就收到报告,说赵延年丢了长矛,落荒而逃。 现在又看到血迹,肯定有人受了伤,说不定就是赵延年本人。 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赵延年脱下来的札甲。 没有甲的赵延年,自然要比有甲的赵归胡更容易受伤。 人一旦受伤,实力就会大减。 不仅是体力严重下降,精神也会迅速削弱,正是穷追猛打的好机会。 趁你病,要你命,匈奴人非常擅长此道。 茹林却皱着眉,大声下令,让崖下的匈奴人到附近再找找。 他安排在这里的十几个人一直没回复,以至于他们贻误了战机,一路追到这里时,战斗早就结束了。 如今牛皮绳虽然断了,崖下也有血迹,但崖下同样有大量的箭矢,说明曾经发生过战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能拦住赵延年、赵归胡,而且连消息都没送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匈奴人陆续找到了同伴的尸体。 他们都死了,绝大部分死于箭,只有三个人死于刀。 安王更加兴奋。“你看,肯定是赵延年受伤了。” 茹林却没有放松,仔细询问了因刀伤而死的人的伤口数量。 匈奴人检查了一番,再次报告。 死于刀下的三个人都是多处受伤,没有一刀毙命的。 茹林松了一口气。“赵延年受伤了,他跑不远,追击吧。” 安王大喜,随即下令追击。 一个又一个匈奴人抓着牛皮绳滑下了山崖,沿着赵延年、赵破奴留下的痕迹追了过去。 安王也想追下去,却被茹林阻止了。 “大王走山谷,去漠南王庭,我们到那里会合。” 安王盯着茹林看了两眼。“你一定要抓住他,把他的首级带给我。” “请大王放心。” —— 赵破奴趴在石头上,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看着正在山路上努力攀登,却不时抬头张望的匈奴人,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些胡狗,很谨慎啊。” “那当然,他们都怕你这个神射手。”赵延年躺在大石头,闭着眼睛,享受着最后的阳光。 日已偏西,天很快就要黑了。 他和桀龙约定的两天也快结束了。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和汉军碰面。至于接下来怎么发展,就不是他能预测的了。 按常理说,匈奴单于来投,汉军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然,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 也不知道段叔能不能活着回到中原。 当时情况紧急,他忘了和桀龙打招呼。 “你可别这么说。”赵破奴撇了撇嘴。“草原上从来不缺神箭手,哪个部落没几个能射雕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勇士,整个草原也没一个。”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一声。“可我还是觉得,弓才是最强的武器。你看这一路走来,我杀了多少人,你杀了多少人?” 他兴奋起来,转身看向赵延年。“就说刚才在崖下的那一战,你杀了多少?有一半吗?” 赵延年斜睨了他一眼,嘴角轻挑。“我只杀了三个,剩下的都是你杀的。” 赵破奴眉头一皱,随即摇摇头。“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杀这么多。” 赵延年收回目光。“你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匈奴人是怎么想的。”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我杀了大概七八个吧,但是有一半,我是用弓箭射杀的,只有三个是用刀。” 赵破奴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误导他们,引他们来追?” “兵不厌诈嘛。匈奴人会声东击西,抄我后路,我就不能偷梁换柱,误导他们?” 赵延年转身,看着被几个匈奴人护在中间的茹林。“看到那个贵人了吗?你说他能不能换一个爵位?” 赵破奴转头看了一下。“他应该是安王的相国茹林,听说是个聪明人。安王能有今天,他至少有一半功劳。如果能拿到他的首级,能不能换到爵位不好说,换一大笔钱是肯定没问题的。” “那行,我们就用他的首级做见面礼。”赵延年微微一笑。“出塞三年,终于回来了,总得带点礼物,你说对不对?” 赵破奴打量了赵延年片刻,突然说道:“延年,你真的记不起家乡了吗?” “这有必要骗你?” “那你就说是九原人吧,和我同乡。” “为什么?” “汉军刚收回河南地不久,在此之前,九原就是匈奴人的地盘,我们逃入匈奴也很正常,官府不会多问的。可若是别的地方,比如上郡,那就有可能是逃亡之人。官府不会就这么放过,一定会查,确认你是不是负罪潜逃。如果只是普通的逃亡也就罢了,最多几年苦役。万一查出点事来……” 赵破奴不说了,只是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没有身份信息,肯定要被人盘查。接受赵破奴的建议,就说自己是九原人,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行。” “那我告诉你几个名字,你一定要记牢了。”赵破奴挪近了些。“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却可以证明你就是九原人。” 赵延年转头看了一下赵破奴。“想不到你挺擅长这个啊,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赵破奴咧嘴而笑。“也没想多久,就是刚刚的主意。你要不要听?” 赵延年笑笑,眉毛轻挑。“等杀了这些匈奴人,砍下那个叫茹林的贵人首级,再细说。” “好。”赵破奴一口答应。 “你把腿包好,别再留下血迹。”赵延年重新为赵破奴包扎了一下伤口,又将沾了血的布递给他。“往前走几十步,然后将把这个扔下,再找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藏好,等我的信号。” “你呢?” “我藏在路边,等见面礼。” “直接袭击他?” “当然,万一吓跑了,岂不可惜。”赵延年再次看向前后有十几个亲卫的茹林。“这人很谨慎,我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第122章 多谢你的见面礼 茹林在路边停下了脚步,喘着气,让部下去四周看看。 走了半天山路,虽然也没走多远,但这些路都不好走。就算是真正的战士都累得够呛,带来了一百多人大半落在后面,更何况他这样的贵人。 他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 好在赵延年受伤了,也走不快,否则他肯定不会追。 追也追不上。 过了一会儿,有士卒在上面喊起来。“相国,这里有血迹,还有一件破衣服。看样子,应该没走多远,衣服里面还是温的。” 茹林大喜的同时,又警惕起来。 “所有人都小心点。猛虎即使受了伤,也能伤人。” 匈奴人七嘴八舌的应着,寻找赵延年二人藏身之地的同时,拉开了弓,拔出了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管是赵延年,还是赵归胡,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即使受了伤,依然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眼看着胜利在望,谁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在同伴的掩护下,有人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很快就发现了一块带血的手印。 天气太冷,血手印已经冻成冰。 “这里。”一个匈奴人兴奋的大叫起来。 茹林挥了挥手,示意亲卫向前,等前面有了十余人,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努力向前,同时不断抬头观察四周的形势,生怕从哪里突然蹦出一个人来。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喊,发现了正在逃跑的人。 从迟疑的动作来看,对方伤得不轻,走路走得很艰难。 一听这个消息,匈奴人顿时兴奋起来,不等茹林下令,争先恐后的向前冲去。 茹林皱了皱眉,拦住几个人,大声问道:“几个人?” 那人有点着急,却不敢强行挣脱。“只看到一个,可是看样子,像是背着一个人。” “背着?”茹林精神一振。 这可太好了。 如果只是一人受了伤,另一人还在战斗,这依然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可是如果一人受了伤,已经无法行动,只能由另一个人背着,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追!”茹林立刻松开了手,下令其他的亲卫也跟上去。 见一向谨慎的相国如此,其他匈奴人也兴奋起来,纷纷加快速度,鼓足余勇,向前飞奔。 没一会儿功夫,茹林就被落在后面,身边只剩下三个亲卫。 茹林觉得不妥,开口想喝止部下,多留几个人在身边,却发现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勉强跟着跑了几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体力不支,只得停了下来,从亲卫手中接过赵延年的长矛,当作拐杖。 这是从被杀的士卒身上拔来的。 虽然已经杀过很多人,但矛头依然锋利。茹林舍不得给别人,就自己留着,没想到现在发挥了作用。 “让……他们……”茹林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小心一些,保持队形,不要急。” “是。”一个亲卫闻令,抢先答应,舍下茹林,向前奔去。 只剩下两人互相看看,无奈地落在后面。 茹林愕然,抬手想喝止,嗓子却一阵刺痛,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了羽箭破空的声音,双方交上了手。 一声惨叫,有人被射中。 但其他的匈奴人却更加兴奋。 对方的箭射得这么准,说明他大概率是赵归胡,而不是赵延年。 赵延年近战无敌,却没展现过射术。 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受伤的是赵延年。 匈奴人抛下了最后的顾虑,一心一意的对付赵归胡,一面射箭,一面散开,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去。 赵延年不能行走,赵归胡要守着他,就无法移动。 这种固定的目标最好打了。 见部下开始抱抄合围,茹林也松了一口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长矛递给亲卫。 有亲卫递过一只酒壶,打开壶盖。 酒壶是皮制的,一直揣在怀里,用身体来保温。 茹林接过酒壶,嗅了嗅,发出满意的叹息。 “扑通!”一声闷响,在他身边响起。 他转头一看,刚刚递给他酒壶的亲卫已经倒在地上。他刚要说话,却发现殷红而粘稠的鲜血从亲卫的脖子下面流出,顿时毛骨悚然。 “噗!”又是一声轻响,在身后响起。 茹林猛回头,脖子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手中有一柄短刀,正扎在另一个亲卫的脖子。 这人戴着厚厚的皮帽子,看不出相貌,但是眼睛很年轻,很清澈,带着一丝笑意。 “你……”茹林的喉咙里一声闷响,手不受失控的颤抖。 “我是赵延年。”赵延年笑笑,先伸手接过长矛,然后才拔出短刀。 茹林的亲卫缓缓倒地,眼中早就没有了神彩。 茹林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酒壶也落了地。 赵延年长矛疾伸,接住了酒壶。 “好酒。”他闻了一下,又将酒壶盖好,揣在怀里。“待会儿庆功用。” 茹林渐渐缓过神来。“你要杀我?” “嗯,我们要回汉塞,没有见面礼,正好你送上门来了。”赵延年咧嘴轻笑。“我本来以为安王会亲自来,没想到是你。看来你虽然聪明,却挡不住抓诱惑。虽然谨慎,却还是给了我机会。你看,善始未必能善终,始终如一很重要。” 茹林苦笑,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番。“你没受伤?” “没有,连油皮都没破。” “那……” “下悬崖的时候,赵破奴受了伤。” “赵破奴?” “哦,他刚改的名字,原来叫赵归胡。” “你先下的悬崖?” 赵延年盯着茹林看了一会,忽然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就让你稀里糊涂的死吧。”说完,矛头忽然前伸,精准无比的刺破了茹林的咽喉。 “最后,谢谢你帮我送来了长矛。说实在的,我真挺喜欢这支长矛的。” 茹林眼睛睁得溜圆,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他就站在赵延年面前,却没看清赵延年的出手。 速度太快了,快得连眨个眼睛都来不及。 他果然没有受伤。 赵延年挑着茹林,将他缓缓放倒,才抽出长矛,将长矛倚在一旁,再次抽出那把镶金嵌玉的短刀。 —— 前面激战正酣。 匈奴人费了半天功夫,付出了重大伤亡,终于围住了赵破奴,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赵破奴,也没有赵延年。 就在他们莫名其妙的时候,赵破奴从他们身后杀了出来,一阵急射,将最后几人全部射杀。 这么近的距离,他闭上眼睛也能百发百中。 惨叫声蓦然而起,又戛然而止。 匈奴人死不瞑目。 赵破奴喘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赵延年面前。 刚才这一战,不仅几乎耗尽了他的箭,也消耗了他太多体力。 好在这些一心争功的匈奴人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否则胜负难料。 赵延年递过酒壶,笑道:“大功告成,喝一口。”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首级。 茹林的首级,鲜血已经冻住,颈部切得整整齐齐,连颈椎都完整无缺,看不到一点刀痕。 “好刀工。”赵破奴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茹林的首级。 “解牛刀法。”赵延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什么刀法?”赵破奴一头雾水。 “庖丁解牛,听说过没有?” 赵破奴摇摇头。“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厉害的厨子?有机会,你介绍我认识吧,我尝尝他的手艺。”他叹了一口气。“出塞多年,我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赵延年微怔,随即笑了。 “好。” 第123章 归来 “再说一遍,我们家在九原城南太平里,里正叫赵胜,和战国四公子中的平原君同名……” 赵破奴一边走一边说,向赵延年解释着“他们”家的情况。 赵延年记性极好,听一遍就记住了,但他没有阻止赵破奴的唠叨,反倒觉得有些温暖。 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走在这幽深的峡谷中,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宛如鬼域,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多少能给人一点安慰。 他不喜欢说话,就只能听赵归胡说。 杀了茹林后,他们继续向前走,以免被茹林的部下追上。 茹林被杀时,身边只有三四十人,肯定不是全部。 按照茹林的性格,至少有百人,他才能追击。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人都体力不支,落在后面了。 匈奴人擅长骑马,步行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优势,走这种崎岖的山路更不行,仅仅十余里,就将他们拉爆了大半,也让茹林的人数优势被严重削弱,给了赵延年突袭的机会。 “你说一下,我家对门的邻居叫什么?我……坏了。”赵破奴突然一声惊呼,停住了脚步。“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赵延年眼皮一抬,也发现眼前的景色有点不对。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幽深的峡谷,面前是一片开阔地。 他们似乎已经翻过了最高的山岭,到达南坡。 东方也露出了浅浅的鱼肚白,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这是哪儿?” “向前一直走,穿过前面那道山谷,就是高阙塞。”赵破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那里应该是一个烽燧,也不知道有人没人。我出塞的时候,这里荒废很久了。” “有人。”赵延年突然说道:“里面有灯光。” “有吗?”赵破奴转头看看赵延年。“你眼睛比我还好?” 他不仅能用三石弓,目力也极佳,就算是草原上的射雕手也不如他。 赵延年咂了咂嘴。“感觉。” 那个烽燧实在太小了,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他的确不太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灯光。 也可能只是阳光,毕竟那里要高得多,有可能已经被早晨的阳光照亮。 “我就说嘛。”赵破奴笑了一声。“就算是感觉,你的目力也不错。考虑过练习射箭吗?我有点心得,可以教你。” “当然要练。”赵延年说道:“我之前没下功夫,只是因为基础不够扎实,还没到这一步。” “现在到了?” “差不多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前。 远处的小黑点渐渐变大,越来越清晰。随着天色渐亮,细节也变得清楚起来。 在他们走到烽燧之前,烽燧上的人先发现了他们,挥动手臂,发出了信号。 接着,又有两个人出现在烽火台上,向这边观望。 “看来汉军是真的收复河南地了,连这么偏的地方都安排了人。”赵破奴叹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又道:“匈奴人想回漠南王庭是不可能了,除非他们能夺回河南地。就这一点而言,还是於单明智一些。” “也许他不是明智,就是怂。”赵延年笑道。“不过,对他来说,归汉可能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就是这操作有点一言难尽。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居然自己先溜了。” 赵破奴也笑了起来。“还能怎么想,就像你说的,怂,生怕死在谷里。算了,不提他了,我们走岔了路,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他。” 赵延年想了想。“不见最好。这人能抛下所有人,只顾自己逃命,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也不想想,就算他入了关,孤身一人,谁把他当回事?” “有道理。”赵破奴看了看赵延年腰后挂着的首级。“有茹林的首级,我们不用靠他们,也能活得很滋润。” 正说着,烽燧的大门开了,一人策马而出,疾驰而来。 赵延年扶着赵破奴,停住了脚步,看向来人。 这是一个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面皮黝黑,眼神却很锐利。他身上穿着甲,身上背着弓,手里提着长矛。 赵延年的嘴角不经意的挑了一下,将背在身后的长矛提在手中。 在这个马镫还没出现的时代,能在马背上用矛的都是勇士。 而勇士,总是欣赏勇士的。 果然,对方看到他手里的长矛,立刻眼神一亮,在十步外勒住了坐骑,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赵延年刚要说话,赵破奴不动声色的扯了他一下,从赵延年腰间摘下茹林的首级,张开双臂,独自上前,大声说道:“九原城南太平里赵破奴,出塞杀虏归来,有匈奴安王部落相国茹林首级在此,请查验。” 他伸手一指赵延年。“这是我的同里少年赵延年,勇武过人,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 “天武士?”中年人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长矛,挑起赵破奴手中的首级,仔细打量了一番。“看起来是个匈奴贵人,但他是不是什么相国,如何证明?” 赵延年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抛了过去。 这是他从茹林身上摸出来的,应该是茹林特有的信物。 中年人伸手接过金牌,眼睛却盯着赵延年腰间的短刀。“你这短刀是从哪儿来的?”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这是匈奴单于的心腹桀龙所赠。单于是左贤王的时候,桀龙是他的相国。他们正赶往石门障,大人如果派人去问一下,就明白了。” “谁去了石门障?”中年人眉头微皱。“匈奴单于的心腹?” “还有单于本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赵破奴抢过了话题,满脸堆笑。“我们是负责断后的,结果半夜走错了路,这才走到这里来了……” 听了赵破奴的解释,中年人再次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最后目光落在赵延年的长矛上。 “这是你的长矛?年纪不大,竟能使这么长的矛?” 赵延年也不说话,脱下头上的帽子,露出披散的头发,然后双手持矛,身体半蹲,一声轻喝。 中年人眼神微缩,神情也随之一变。 此刻的赵延年,散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和刚才的少年判若两人。 仅凭这份气度,便知是高手。 赵延年,腰胯用力,长矛抖动,矛头嗡嗡作响。 中年人眼前一亮,凝神细看。 赵延年挺矛疾刺三下,然后跨步上前,再次疾刺三下,看向中年人,咧嘴一笑。 “大人,还能看吗?” 看得入神的中年人愣了片刻,如梦初醒,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平虏燧燧长张威,见过赵君。”随即又转身向赵破奴拱拱手。“欢迎二位归来。” 第124章 待势而行 高阙塞。 冬日的阳光照在烽火台上,也照在赵延年的脸上。 他站在烽火台一角,身体蹲成马步,左臂伸直,右臂曲于胸前,仿佛抱着一张看不见的弓。 他的眼神如箭,看向阴山深处,直到辽阔的草原之上。 从鸡鸣时分算起,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 即使城墙上北风刺骨,吹得一旁的战旗猎猎作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延年,赵延年。”城下,有人仰起脖子,大声喊道。 赵延年缓缓收势,还没说话,赵破奴已经从大院里走了出来,一边搓着手,一边走向叫喊的人。“戍长,有消息了吗?” 王戍长看了他一眼,笑道:“有消息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话间,赵延年已经从烽台上跳了下来,先跳到围墙上,随即又纵身跃下,落地生根,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一般。 “好身法。”王戍长看得眼热,忍不住夸了一句。“年轻人,能这么用功,将来必成大器。” “王叔,有什么消息?” “你跟我来。”王戍长转身走进了他个人独有的小屋。 屋里生着火,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书佐正伏案抄写公文,见赵延年、赵破奴跟进来,拿起一片木牍,递给王戍长,然后又低下头抄写。 赵延年凑了过去。“李伯,写啥呢?” 老书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公文也是你能看的?一边去。”嘴里说着,却没将赵延年推开,抬起沾满墨的手,在赵延年额头上轻敲了一记。 “仓颉篇抄完了?” “抄了一大半了。”赵延年嘿嘿笑道。 被送到高阙塞,形同软禁,他除了练武,也没什么事做,就和塞里的老书佐李伯套近乎,认起了字。 “你要是能像练武一样用心学书,该有多好。”老书佐叹息着摇摇头,重新垂下了头。 “别听他的,我们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壮士。”王戍长一边招呼赵延年就座,一边说道:“书读得再好,字认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能挡得住匈奴的马蹄吗?要读书,等去了长安也来得及。” “就怕到了那时候就来不及啰。”老书佐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进笔套,小心的归拢在一边,费力的起身。 赵延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老书佐握着拳头,轻捶着腰,晃了晃手,一步一摇的出去了。 “延年,坐。”王戍长招呼道:“你别理他,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在我这里做个书佐?今上志在复仇,横扫匈奴,封侯拜将才是大丈夫正道,读书有什么用。什么独尊儒术,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赵延年笑笑,没有回答。 王戍长的话半真半假。 眼下儒生的确不受待见,尤其是这边塞。可是王戍长讨厌儒生的根本原因却不是读书无用,而是他不识字,以至于影响了升迁,只能在诸塞之间来回辗转。 高阙塞是诸塞之中规模最大,位置最重要的几个要塞之一,也可能是王戍长仕途的尽头。 他不再年轻了,选人也选不到他。 眼看着朝廷与匈奴连番大战,封侯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与他无缘,心里着实憋了一肚子火。 “刚收到的公文,郡府回复了,前些天的确有一些匈奴人到石门塞请求内附,大致情况和你们说的差不多。但那些匈奴人已经起程去了长安,无法验证你们的身份。他们离开之前,也没提到你们。” 王戍长笑笑,露出一口不再整齐的牙齿。“所以,你们还得在我这儿待一阵子。” 赵延年和赵破奴互相看了一眼。 “那就麻烦王叔了。”赵延年说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与他无关的事。 “不麻烦,不麻烦。”王戍长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向前挪了挪。“那个……我已经派人去九原调你们的户籍,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之前又是匈奴人作孽,这户籍什么的未必就有。不过我相信你们,琢磨着以逃归的名义,让你们重新落户,你们看……怎么样?” 赵延年没说话。 赵破奴说道:“依戍长的意思,我们该落在哪儿?” “当然是临河城。我有老朋友在临河县,就是管户口的,应该能帮上忙。” 赵破奴歪了歪嘴,没吭声。 王戍长转头看向赵延年,眼神热切。 赵延年也没吭声。 对他来说,在哪里落户都没关系,但赵破奴却有些不情不愿。 临河属于朔方郡,他的家乡九原则属于五原郡,不仅不同县,还不同郡。 而且临河是新建的县,眼下连城池都没有,还在图上。 九原则不同,不仅是五原郡治,有现成的城池,各种条件也比临河强得多。 如果能回到九原落户,肯定要比临河好。 但王戍长的意思也很明白,如果他们不肯,只怕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 什么时候派人去查,又能不能查得到,还不是王戍长一句话。 他要说查不到,你们就是逃奴,或者有罪的亡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戍长,你看要不这样,我们也别落户了,直接加入高阙塞,行不行?”赵破奴平缓了心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俩除了杀人,也不会干别的,就算落了户,分了地,也不会种。不如做个戍卒,领一份口粮。你看我俩也没家人,不需要额外的东西,还给朝廷省钱省粮了。” “当真?”王戍长一拍大腿,脱口而出。“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浪费我那么多口水。” 赵破奴无奈的一笑。“脑子笨,没想到。” “你一点也不笨,聪明着呢。”王戍长热情起来,伸手拍拍赵破奴的肩膀。“小子,你就踏实在这儿干,我保你没事。等大将军出塞,我推荐你随征,也去挣个爵位。” “多谢戍长。”赵破奴强忍着不快,拱手致谢。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延年二人告辞出门。 站在院中,赵破奴阴着脸,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狗真是难缠,屁大的官,坏主意倒是一个接一个。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们帮他卖命?”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 王戍长或许是真的欣赏他们,但赵破奴也没说错。 他就是在利用手里的权力,强留他们在高阙塞。 他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相关的证明材料,就是不给他们。 否则他也不敢轻易留在他们在这里,还要保举他们当戍卒。 高阙塞位置重要,不放心的人,是不能留在这里的。 尤其是他们已经展露了身手之后。 真要是有歹心,他和赵破奴两人能屠了整个高阙塞。 最开始的几天,王戍长可是如临大敌,将他们俩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不准随意活动,就差捆上手脚了。 后来看他们的确没有恶意,又有平虏燧的燧长张威担保,才将他们放出来。 当然,茹林的首级也不见了,再也没人提及。 “你还笑?”赵破奴没好气的说道。 “不笑还能怎样?”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依我看,留在这里也没错。就像你说的,我们俩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就算回九原,让你落了户,你能种地吗?不还是当兵吃粮。高阙塞不错,大有可为。” 赵破奴努了努嘴,没再说话。 “练拳也好,谋生也罢,终究敌不过一个势。”赵延年不紧不慢,神色从容。“眼下与匈奴人交战就是最大的势。只要把握住这个势,不管你是在五原,还是在朔方,区别都不大。反正封了侯之后,你都要去长安。你说是不是?” 赵破奴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再信你一次。” 第125章 远方消息 很快,王塞长就办好了入职手续。 赵延年、赵破奴成了高阙塞的戍卒,从此每个月可以领一份口粮,还有标配的武器、甲胄。 高阙塞是当之无愧的前线,武器配备很全,正式的戍卒都有。 当天晚上,王塞长还自掏腰包,置办了酒席,算是为赵延年二人接风,欢迎他们正式入列。 这些天,赵延年天天站在烽火台上站桩,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早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一道风景。别的不说,仅这份毅力就让人敬畏。得知他将成为自己的伙伴,而不是潜在的敌人,所有人都很开心。 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 至于赵破奴,因为入塞之后,他还没展示过他的射艺,知道他实力的人屈指可数,反倒没引起注意。 酒过三巡,免不了要比武较技。 都是武人,自然不可能比吟诗作赋,角抵、射箭,才是最受欢迎的内容。 赵延年表演了一个绝活:霸王卸甲。 他躺在地上,让四个人分别按住他的四肢,然后突然发力,将四人抛出,自己则稳稳站住。 说白了,就是弹抖力,并不复杂,算是内家拳的基本功。 可是在没见过的人眼中,这却很神奇,也很有节目效果。 一连表演三次,依然是掌声不绝。 几乎所有人都围着赵延年,或者看着赵延年。 赵破奴看得眼热,忍不住跳了出来,要表演一下射艺。 当他取出那张三石弓,稳稳的拉开,一箭射中百步外的目标时,整个高阙塞内都沸腾了。 王塞长拉着赵破奴的手臂,笑得合不拢嘴。 一向不怎么与戍卒们多说话的老书佐李旦也赞不绝口,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想不到我高阙塞内会有这样的神射,就算是飞将军李广也不过如此吧。怪不得你们能杀掉茹林那样的匈奴贵人……” 王塞长脸上的笑容不变,却不动声色的踢了李旦一脚。 李旦回过神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赵延年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却没吭声。 他不用问,也知道茹林的首级大概率是被王塞长吞了。只是王塞长既没有出塞作战的记录,也无法证明那颗首级的身份,实际是大打折扣的。 这算是他们回归汉朝后第一个教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要王塞长帮忙解决身份问题,自然要付出代价。 赵破奴愤愤不平,他却很平静。 说实在的,茹林并不是他杀掉的匈奴贵人中最值钱的一个。 匈奴那么多贵人,以后再杀就是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因为眼前的一点利益斤斤计较,愁肠百结。 有这时间,不如练练拳,或者学几个字。 当然,适当的时候亮一亮肌肉,也有利于同事之间加深感情,和睦相处。 比如接风宴上的表演。 赵破奴一鸣惊人,得到了王塞长的另眼相看。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多领了一套冬衣。 —— 一晃,便是三月。 这一年是元朔三年。 到了高阙塞,赵延年才知道具体的年份,虽然他也记不清元朔三年又是哪一年。 总比草原上好一点。 在草原三年,他只知道春夏秋冬,不知道哪一年。 脱下厚重的冬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轻松,就像背在身上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又多活了一年。”老书佐李旦检查完赵延年的习字课,露出由衷的笑意。“你要多用功,多认点字,将来遇到真正的老师,才能学经。字都不认识,谁肯教你?” “老师说得对。”赵延年说着,递过一个精致的小酒壶。 李旦无儿无女,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两口。量不大,就是每过一会儿就得嘬一口,要不然就浑身难受。 这小酒壶是赵延年休沐时,去临河县买的,装一壶,正好能让李旦喝一天。 “你小子,又乱花钱。”李旦埋怨着,将酒壶收了起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 “没几个钱。老师,最近京师有消息来吗?” “没。”李旦摇摇头,瞅了赵延年一眼。“就算京师有消息,也传不到高阙塞来,除非卫将军又要出征,要征调勇士。我跟你说,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就算打赢了,受赏的也是将军们,和你没关系。你啊,身手再好,赏个万钱也就不错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於单归汉,朝廷就没什么反应吗?再怎么说,他也是军臣单于的亲儿子,还做过几天单于。” 李旦不屑一顾。“亲儿子算个屁,匈奴人像野鸡,到处下蛋,谁知道他有几个儿子。” 赵延年无语,心道这老头真敢说,普通匈奴人也就罢了,军臣单于怎么也成了乱下蛋的野鸡? 挛鞮氏的世系严着呢,不比汉朝的老刘家乱。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藏在肚子里。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找。“延年,有客人。” 赵延年很意外。 他举目无亲,哪来的客人。 出了门,外面站着一个中年人,笑容满面。“赵君,还记得我吗?” 赵延年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夏君,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在单于庭认识的商人夏万年。 “我特地来找你的。”夏万年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延年不要声张。 赵延年会意,谢过同僚,将夏万年引到屋里。李旦见状,思索半晌。“你是夏万年吧?” 夏万年连连点头。“李君,好久不见,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结实啊。”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壶推了过去。 赵延年偷眼一看,好像和他买的一样。 李旦笑呵呵的收了,和夏万年寒暄了几句,识趣的出去了。 赵延年关上门,按捺不住的问道:“张中郎如何?” 夏万年笑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中郎了,而是太中大夫。堂邑父也到了长安,后来仆朋他们也去了,算是一家团聚。他们都在找你,只是没想到你会在高阙塞。后来还是仆朋想起,说你曾经说过,要找你的话,就去高阙塞或者鸡鸣塞,托人给我传了个消息,我就赶来了,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赵延年也笑了起来,将自己和赵破奴断后,走错了路,没去成石门塞,却来了高阙塞的事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着实有点可惜。”夏万年惋惜道:“算了,不说那些。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去哪儿?” “代郡。” 赵延年打量着夏万年,有点明白了。“你是代郡的细作?” 夏万年笑着点点头。“没错,我奉代郡太守之命,入匈奴打探情况。当日一见赵君,我就觉得赵君非常人可比。本想与赵君交好,没想到却闹出了误会。后来为救张中郎,来不及与赵君告别,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收到仆朋的消息后,我就禀告了府君,匆匆赶来了。” 赵延年摆摆手,打断了夏万年。 他不想去代郡。 如果他的记忆不错,汉军收复河南地后,下一场大战就是卫青出塞,奔袭右贤王。 要打右贤王,高阙是必经之路,他们有极大概率会被选入军中,这时候去代郡岂不是多此一举。 “仆朋他们都到长安了?” 见赵延年不接自己的话题,夏万年有些无奈。“是的,他们都到了长安。不过朝廷对此并不重视,只封了於单一个陟安侯,其他人一个封赏也没有,包括桀龙和赵安稽。” 赵延年皱了皱眉,心中有点释然。 桀龙和赵安稽都没封,仆朋就更别想了。 他和赵破奴就算跟着一起去了长安,也没什么意义。 这么一想,反倒是在高阙塞更安逸了。 “那就拜托夏君,向张中郎,不,太中大夫转达我的问候,请他照顾仆朋一家。至于代郡,我就不去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从塞长到普通戍卒,都很照顾我。” 赵延年笑笑。“再说了,都是为朝廷效劳,何必分代郡还是朔方,你说对吧?” 第126章 再交单飞 “话虽如此,区别还是有的。”夏万年不甘心,正打算再劝几句,赵破奴走了进来。 夏万年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不认识赵破奴。 赵破奴也有些意外。“延年,这是你的……客人?” 赵延年解释了一下,随即又向夏万年介绍赵破奴。 他还没说完,夏万年就反应过来,热情地说道:“原来是你啊,我听太中大夫提起过你。” “太中大夫?” 夏万年哈哈大笑。“就是张中郎,他升官了,现在是太中大夫。” “没封侯?” “汉家自有制度,没有军功不能封侯。”夏万年解释了一下相关的制度,随即又邀请赵破奴去代郡。 他特别声明,他是奉太守之命前来的。 只要赵破奴、赵延年去了代郡,必能委以重任,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戍卒可比。 赵破奴肉眼可见的心动了。“请夏君容我们商量一番。” 夏万年欢喜不已。“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送夏万年出去,赵破奴随即对赵延年说道:“延年,这可是个好机会。代郡正当匈奴单于,且有飞地入匈奴,与匈奴交战机会最多,立功的机会也最多……” “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想去。”赵延年打断了赵破奴。“我还想再花一些练习射艺,去了代郡,可没这么多闲工夫。” 赵破奴想了想。“也好,你暂时留在这里,我先去代郡。如果情况确如夏万年所说,再给你消息。” 赵延年答应了。 他知道赵破奴对王塞长有意见,一直不甘心,眼下有这么好的脱身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可是对他来说,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多练练武艺,才是正道。 封侯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活下来。 战场上,能保命的基础还是实力。 骑兵交锋,就算是将领也有可能被斩杀,尤其是霍去病那种长途奔袭、短兵相接的搏命战法。他英年早逝,大概率就是伤病。 他没有霍去病那种恩宠和天赋,做不了大将,能倚仗的只有自己的武艺。 道不同,不相为谋。 —— 赵破奴走了。 王塞长很不满意,表示赵破奴已经入了籍,是高阙塞的一名戍卒。别说夏万年,就算是代郡太守亲自来要人,他也不能给。 夏万年送上了一份厚礼,这才让王塞长转怒为喜,为赵破奴办理了相关手续。 打听了一下后,得知夏万年最初是来找赵延年,只是被赵延年拒绝了,王塞长对赵延年大加赞赏。 “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了。虽然他年长一些,论眼光,还得是你,他不行。” 赵延年没有附和王塞长说赵破奴的不是,只是说自己武艺还没练成,需要一些时间。 王塞长拍着胸脯表示,你不用担心那些杂活,安心练武就行。早一天练成赵破奴那样的射艺,最好能超过他,才是最要紧的。 赵延年哑然失笑。 王塞长虽然收了夏万年的礼嘴短,心里还是遗憾的。 毕竟赵破奴那样的神射手太难得了。 现在,希望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破奴的离开,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赵破奴得到了更好的机会,他则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得以从各种事务中脱身,专心练武。 塞卒其实很忙的,用来练习武艺的时间非常有限。 现在,他成了全塞的武力担当,可以享受不用干活的待遇,专心习武。 ——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一天中午,赵延年正在塞中练习射箭,突然听到报警的鼓声响起,连忙向烽火台上看去。 当值的士卒正紧张的忙碌着,拉起了两只烽笼。 烽笼像后世的灯笼,颜色鲜艳醒目,适合白天使用。 一会儿功夫,有准备好的积薪被点燃,一柱青烟直上云霄。 两烽一苣,代表着有十人以下的敌人大白天接近边塞。 这已经超出了斥候、游骑的规模,是大规模进攻前的武力侦察。 十人之后,可能跟着数百人。 一个烽燧也就十来个人,遇到百人以上围攻,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只能向高阙塞求援。 赵延年立刻返回屋子,收拾武器,做好出战的准备。 做人要自觉。 平时不干杂活,战时自然要辛苦一些,王塞长肯定会安排他出战。 不出所料,在塞内响起王塞长的吼声时,老书佐李伯气喘吁吁的冲进了赵延年的房间。 “小子,塞长……” “知道了。”已经穿好甲胄的赵延年背上弓囊箭袋,再背上两口刀,提上长矛,准备出门。 李伯咽了一口唾沫,挑起大拇指。“小子,平时没白疼你。快走吧。” 赵延年出了门,来到院中。 王塞长看了过来,见赵延年全副武装,杀气腾腾,满意的点点头。 “延年,平虏燧有警,你带几个人走一趟。” “好。” “不要恋战,能救就救,不能救……”王塞长咬咬牙。“就及时撤回来。” 赵延年再次点头,走向自己的战马。 塞门打开,赵延年一马当先,冲出了大门。 十名骑士紧随其后。 —— 平虏燧在阴山深处,离高阙塞近百里,全是向上的山路,即使有马,走起来也不容易。 赵延年赶到平虏燧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远远地看到平虏燧上的火光,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其实一路走来,看到沿途的烽燧都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就猜到匈奴人大概率只是侦察,并没有发起进攻。但平虏燧是他回到汉朝后看到的第一个烽燧,张威也帮了不少忙,对他而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看到赵延年带人赶来增援,张威非常开心,亲自相迎。 “延年,你来得太好了。”张威抱着赵延年的手臂,亲热地说道:“你这实力,简直是一日千里,令人羡慕。几天不见,气度又与上次不同了。” 赵延年不好意思的笑笑,指着身边的战友。“都是塞中的兄长们照顾我,不让我干活,可以专心练武。” 张威大笑。“你这样的小兄弟,谁不喜欢。”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向老王头请求过几次了,想让他把你安排到平虏燧来,老东西就是不肯。” 赵延年拍拍张威的手臂,以示理解。 张威想让他来平虏燧的事,他是知道的。 所有的文书都要经过李伯的手,相关的消息自然也会进入他的耳朵。 张威派人准备晚饭。赵延年等人跑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等待的时候,张威介绍了情况。 前几天,他例行派人出燧查看情况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只是当时以为是出塞的中原人回归,或者零星的匈奴人附塞,也没太当回事。 自从卫将军赶走楼烦王、白羊王,夺回河南地,又在这里筑城,附近的中原人、匈奴人就闻风而至,请求内附。 对他们来说,汉人如此费心用力,匈奴人夺回河南地的可能不大。 去年右贤王部没有动静,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按照匈奴人的脾气,有仇当年报,绝不跨年。 更何况老右贤王去世,新的右贤王继位,更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强硬。 这时候不出兵,就是软弱无能,难以服众。 “这都四月了,经过一个冬天,匈奴人马瘦,都以为不会再有战事。没曾想,今天就看到了七八个匈奴人抵近侦察。”张威恼火地拍着大腿。“这些匈奴人可恶之极,都快贴到我的脸了。可惜我没有赵破奴那样的射艺,否则肯定让他回不去。” “这么近?”赵延年也吃了一惊。 “嗯,我都能看清他们的狗脸了,还不够近?还有一件事。”张威神情凝重。“我之所以没出塞,除了慎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领头的匈奴人骑了一匹好马,衣着也华丽,不像是普通人。” 第127章 故人 赵延年听完,不禁暗自皱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春天马瘦,从来都是汉人进攻,匈奴人避战的时候。 匈奴人一反常态,其中必有原由。 联想到半个月前,夏万年突然赶来,不惜重金,请走了赵破奴,赵延年猜想,也许是他们已经收到了什么情报,知道将有大战爆发,这才提前准备。 朔方郡也许也收到了消息,只是还没传到高阙塞。 这就是不同身份带来的差异,也是赵破奴不惜得罪王塞长,也要离开的原因所在。 不同的人,掌握的资源不同,信息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种。 作为普通戍卒,永远是拼杀在最前线,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甚至永远不知道。 “你还记得骑好马的匈奴人长什么样吗?” 张威想了想,又叫来两个人,一起回忆了一下。 赵延年听完,想起一个人,右大将。 张威说的相貌特征,与右大将相符,尤其是那匹白色的好马。他曾亲眼见过那匹白马,一度想抢过来。 在这个时代,一匹好马就像后世的一辆豪车,没有男人会不心动。 那匹白马就很漂亮,即使是在不缺好马的草原上,也让人过目难忘。 赵延年思索片刻,斟酌字眼,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最后,他强调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是真的。” 张威一愣,随即精神一振。“你说的可是去年争右贤王不成的右大将?” “就是他。” “那可太好了。”张威搓着手,眼珠转来转去,面露喜色。 赵延年不解地看着张威。 张威自言自语了片刻,猛一抬头,见赵延年一脸疑惑,连忙解释道:“延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我之前就收到消息,说这右大将因为争位,遭继任的右贤王不喜,可是他和新单于有些交情,右贤王又拿他没办法。兄弟俩一直勾心斗角,互相使绊子。如果这次来的真是右大将,大概率又是一次兄弟阋墙,而且右大将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冒险一搏。” “为何这么说?”赵延年依然不解,随他来援的一个骑士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 “你想啊,春天马瘦,匈奴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若非迫不得已,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边?”张威得意的笑了。“去年卫将军夺取河南地,他们都没来夺回去,现在却来了,太反常了。” 赵延年还是不太明白。 从逻辑上来说,张威的分析合情合理。 但他觉得张威的想法有些想当然,只是想不出问题在哪儿。这些事,以前都是赵破奴操心的,他只管专心致志的练武、杀敌。 “燧长有什么安排?” 张威打量了赵延年一番,沉吟半晌。 “依我个人的性子,我想和你一起出塞去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果再遇到右大将前来侦察,就直接结果了他。可我是燧长,不能不小心一些。真要是右大将亲自来,只怕附近有几千骑,甚至是万骑。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平虏燧挡不住,没有增援,高阙塞都未必挡得住。所以……” 他看着赵延年。“还得麻烦你走一趟,搞清楚情况。” 赵延年不假思索的点头。“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现在?”张威连连摇头。“这倒不必,明天一早出发就行。你赶了半天路,必须休息一下才行。” 一旁的骑士们也出声附和,表示太累了,还是明天出发更好。 赵延年起身,笑笑。“多谢张兄关心,但军情紧急,早一刻出发,就多一分胜算。其他兄弟尽管安睡,你安排一个熟悉地形的向导给我就行。” “两个人?行吗?” “打探消息而已,又不是交战,人多了反而不好。”赵延年转向随他一起来的骑士。“各位兄长,你们休息一夜,如果明天中午还没有消息送回来,你们就立刻赶回高阙塞,请塞长向郡府求援,以策万全。” “向郡府求援?”一个骑士面露难色。“是不是太仓促了?我们还是去接应你吧。” 赵延年一口拒绝。“如果我回不来,说明右大将对高阙塞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准备充分,势在必得。你们去了,也救不了我,只会白白牺牲。不如先回高阙塞,等右大将围攻时,杀了他,为我报仇。” 见赵延年说得严肃,他们不敢大意,商量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张威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叫来一个年轻的士卒。 “他是我的好兄弟,姓韩名文,擅长追踪,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张威拍着韩文的肩膀,笑道:“他还有一个好兄弟,兄弟同心,一定能帮你的大忙。” 赵延年打量了韩文两眼,非常满意。 韩文中等身材,不是很强壮,但四肢匀称,两眼有神,一看就是机灵人。 “在哪里,何不引来一见?” 韩文看向张威,张威笑着点了点头。韩文撮唇轻啸,“呼”的一声,一只身细腿长的黄狗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站在韩文面前,张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耷拉着长长的舌头。 “哦。”众人吓了一跳,随即又不约而同的赞道:“好韩卢!” 韩文蹲下身子,亲昵的抚摸着狗背。“没错,我这好兄弟就叫韩卢,品种纯正,血脉高贵。”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这韩文看狗的眼神如此热烈,比看人还要亲近,这是爱狗超过爱人的痴人。 这种人养出来的狗,绝对是好狗。 只有干一行爱一行的人才能出类拔萃,达到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就像他练武一样。 “能得二位韩兄相助,此行必有收获。”赵延年打趣道。 “那当然。”韩文大喜,立刻引赵延年为知音。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赵延年就跟着韩文出了塞。 皎月半圆,再过几天,就是四月半了。 赵延年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有种感觉。 这次来的很可能真是右大将,匈奴人真要一反常态,在春季发动进攻了。 至于为什么,就不是现在的他想得明白的了。 或许抓到右大将之后,可以问问他。 —— 五十里之外,一道山谷之中,近千帐篷填满了河谷。 中央的大帐中,右大将独坐,默默的吃肉、喝酒。 两个年轻女奴在一旁服侍,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右大将今天侦察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太好,一个人坐这儿喝酒,谁也不见。 帐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叶的摩擦声,以及兵器撞击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相国的声音。 “守好大营,不准任何人接近。” 甲士们轰然应喏。 右大将皱了皱眉,握着酒杯的手停住了。 女奴吓得面无血色,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贵人走了进来,向右大将抚胸行礼。 右大将挑眉瞅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坐垫。“贵山,你还真和老相国一样,是个谨慎的性子。” 去年冬天,老相国去世,挑了一个最谨慎的儿子继任,就是眼前的年轻人贵山。 贵山虽然年轻,却很沉稳。 “右大将,中原的兵圣说过,先为不可胜,再为可胜。不管赵延年是不是真在高阙塞,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他不来便罢,要是来了,就擒了他,除一心病。” “心病?”右大将撇撇嘴。“他也配?” 贵山嘴角轻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当然,与眼前的形势相比,他真不算什么。为了立威,逼着我们春天进攻的新单于,才是真正的心病。” 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当初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人。早知如此,我就何必多事。” 第128章 判断失误 贵山端起酒杯,没有接右大将的话题。 他虽然辅佐右大将才几个月,却对右大将不陌生,早就听父亲说过无数次。 右大将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 藏在心底的自卑。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从小不被右贤王重视,被几个兄弟排斥。在与兄弟争斗的同时,他又极度渴望得到兄弟的关爱,对任何兄弟残杀的事都无法忍受。 正因为如此,他最后放弃了争夺右贤王位。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得知勾利湖被杀,而伊稚邪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时候,他就认定伊稚邪是借刀杀人,故意让勾利湖去送死。 勾利湖是谋士,从来没统过兵,突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不合常理。 尤其是他明知於单身边有赵延年、赵归胡这样武艺过人,擅长小规模战斗的人,却不派更有经验的人去协助勾利湖。 但贵山清楚,这里面有右大将臆测的成份。 不管伊稚邪是不是借刀杀人,他都不可能故意将勾利湖送到赵延年的面前。 当时赵延年已经离开了於单,独自南归,谁会想到他半路又回来呢。 再说了,两军交战,哪怕只是数百人的规模,一个勇士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将勾利湖的死归于赵延年一人,是右大将心底恐惧的无限放大。 他曾面对赵延年,并且受了重伤,从此落下了心病,以为赵延年无所不能,嘴上却又不肯承认,处于一种极度复杂,又极度矛盾的心态中无法自拔。 “你说,我们匈奴还有希望吗?”右大将喝了一杯酒,换了一个话题。 “有。”贵山不假思索的说道。 “在哪儿?” “在我们右部。”贵山放下手中的酒杯。“匈奴左中右三部,以前是左部实力最强,所以以左部为尊。可是自从赶走月氏,进驻祁连山以后,右部的实力就超过了左部。就算左部、中部都被汉人击败,只要右部还在,匈奴人就不会败。” 右大将目光一闪,神情有些纠结。“连河南地丢了都不敢抢回来,我看右部也没什么希望。” “也许这正是右大将的机会。”贵山无声地笑了起来。“单于庭的那些老朽会带着伊稚邪春季出兵,右部就不会?只是右部地方广大,那些人还没感觉到痛而已。” 右大将瞅了贵山一眼,也无声地笑了。 这是老相国留给他的最好礼物。 贵山虽然年轻,却有头脑,还读过不少汉人的书。 ——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韩文勒住了坐骑,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已经落下,夜色越来越浓,天要亮了。 出了平虏燧之后,他们向西北方向走了五十多里,没有遇到一个敌人。 韩文有些怀疑,自己可能判断失误,匈奴人并不在这个方向。 “最近的河水在哪儿,能供数千人饮用的那种。”赵延年问道。 “还在前面,大概四五十里左右。”韩文犹豫了片刻。“不会那么远吧,就算是匈奴人马快,也要两个时辰,赶到之后也累了,无法交战。” “如果他们暂时还没打算进攻,只是派人侦察呢?”赵延年打了个比方。“就像两个人交手,要打人的时候肯定要近身,互相试探的时候却可以保持一定距离。” 韩文没有说话,心底有些认同赵延年的分析。 汉军出塞侦察敌情,一般不会超过三十里。匈奴人的距离远一些,也就五六十里。 可如果匈奴人只是试探,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计划,就有可能远一点。 尽管如此,韩文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再往前走,天就黑了。万一遇到匈奴人的暗哨,伏击我们……” 赵延年想了想,接受了韩文的建议。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会继续前进,一直赶到韩文说的那个河谷。 他有直觉,右大将的营地就在那个河谷里。 可是他身边还有韩文,就不能这么冒险。 看得出来,张威对韩文和他的狗很重视。如果是其他人,张威不会安排韩文跟着他。 “那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待天亮。” “好。”韩文大喜,伸手一指。“那里有几个土堆,可以暂时藏身。” —— 两人向左走了几里,果然有几个土堆,不大,却足以让几个人藏身。 韩文带着韩卢先去摸了一下情况,确认那里没有匈奴人埋伏,才招呼赵延年过去。 “草原上经常会遇到匈奴人,平时很好,不仅可以共享一个休息的地方,还能互相交食物、饮水。战时就不行了,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敌人,先砍死再说……” 韩文将一堆杂草弄平了些,请赵延年坐。 赵延年拒绝了。“你先睡吧,我要活动一下身体。” 说完,他将矛倚在一旁,刀、弓、箭全部摘下来,放下在旁,伸展身体,做站桩前的准备。 看时辰,离天亮也没多久了,他不想睡了,干脆以站桩代替。 韩文有些好奇,看了一会,却挡不住睡意,一会儿就睡着了。 赵延年双手抱圆,进入浑然状态。 韩卢伏在韩文身边,脑袋搁在前腿上,两只眼睛盯着赵延年,耳朵不时的动一下,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轻响,韩文醒了。 赵延年也瞬间脱离了松静状态,收了势,搓搓手,绕着土堆转了几圈,放松身体。 “你真的没睡?”韩文揉着眼睛,看着精神抖擞的赵延年,不敢相信。 “其实是睡了,只不过你是躺着睡,我是站着睡。”赵延年笑笑。 “那……我也能站着睡吗?” “有点难。但你换个姿势,可能会好一点。”赵延年说着,躺了下来,演示了一个姿势。 这是睡功里常用的姿势,比普通的睡姿更有利于恢复体力。 当然,如果能配合呼吸和意念,效果就更好了。 他将要诀都告诉了韩文,能领悟多少,能不能坚持,就看韩文自己的了。 韩文很兴奋,试了一下,没感觉到太多,却还是非常感激。 他知道赵延年武艺好,是因为有一套别人不知道的练习办法,想来这些也是其中一部分。 能将这样的秘法告诉他,可见赵延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一般人是不会将自己的武艺教给别人的,更何况是这种近乎修仙的法门。 带着感激之情,韩文忙前忙后,准备好了早餐,没让赵延年操一点心。 赵延年平静地享受了这些待遇。 吃完简单的早餐,两人加快速度,继续赶路。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中午之前赶回平虏燧,带回了解到的情况,确认匈奴人是否有大举入侵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第一批匈奴游骑。 两名骑兵,远远地看着,保持着随时撤退的姿态。 赵延年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着,留意周围,我上前去试探一下。” 韩文点点头。 赵延年将多余的物资放在备马上,一手挽缰,一手提矛,踢马缓缓向前。 他刚走了几步,对面的两名骑士就拨转马头,向西北方向逃去。 赵延年勒住了坐骑,对韩文大声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我,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回来,你就先回去报信,就说有七成可能是右大将,做好迎战准备。” “何以见得?”韩文大叫道。 “他们见我就走,想必是认识我的。”赵延年笑道:“我追过去看一看,四十里路,一个时辰来回,想必够了。” “你或许没事,可是战马体力不足,如何能行?要不,你多带一匹马去?” “不用,我的马力不足,匈奴人的马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带上备马,才能及时赶回去。我要遇到匈奴人,就夺他们的马,不用担心马力。” 韩文笑了一声,没再纠结,直接答应了。 艺高人胆大。 赵延年的话虽然狂了一些,但他的确有这个本事。 赵延年交待完,就放开缰绳,向匈奴人追去。 一边追击,一边将长矛挂在马鞍上,同时摘下了弓和箭。 强化练习了半年射艺,今天终于要实战检验了。 没过多久,他就追上了一个匈奴人。 汉军用粮食喂马的奢侈做法,最终体现了马力的差距上。 匈奴人的马越跑越慢,眼看着无法脱身,不得不分头行动。 一个人继续逃跑,一个人返身迎战。 双方拉弓,准备对射。 赵延年用的是汉军制式一石强弓,弓力更强,先发制人。 第一箭射空,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姿势,第二箭命中对手。 匈奴人中箭,落马,扣在手里的箭还没来得及射出去。 另一名骑兵远远地看见,不再犹豫,拼命抽打着战马,迅速脱离。 赵延年没有急着追,下了马,持弓走到受伤的匈奴人面前,右手一直搭在箭上,以防匈奴人反杀。 他没有射中匈奴人的中害,只是命中了目标而已。 匈奴人没有反击,绝望地坐在地上,捂着中箭的大腿。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浸湿了箭杆处的皮袄。 不等赵延年问话,匈奴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天武士?你是赵归胡?” 赵延年也有些意外。“为何这么说?” “天武士近战无敌,但射艺一般,没有你这么好的射艺,汉人中,除了飞将军,只有赵归胡有这样的本中。飞将军在右北平,你自然是赵归胡了。”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他拉下挡着脸的衣领,露出真容。“我不是赵归胡,我是赵延年。” 匈奴人脸色剧变。 第129章 他最懂我 右大将翻身坐起。“赵归胡?” “可能是,那人虽然持矛,却是用箭发起攻击,而且箭术极佳,百步外命中。”骑士气喘吁吁的说道。 右大将看了一眼相国贵山,喜不自胜,随即又问道:“人呢?” “往这边来了。” “备马,我要去见他。”右大将一跃而起,命人披甲。 贵山劝道:“右大将,虽说他箭术不错,却也不见得就是赵归胡。” “你没听到吗?他没杀人,只是押着往这边来了。”右大将笑道:“他这是来见我的。我知道他,他虽是中原人,却重情义。上次如果不是他,我就被……杀了。” 亲卫牵来了那匹神骏的白马,右大将翻身上马,又对贵山说道:“你放心,就算他是赵延年,我也不会大意的,绝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说着,点齐亲卫,向营外急驰而去。 贵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命亲卫牵来战马,跟了出去。 他知道右大将对赵归胡一直念念不忘,劝他不去是不可能的,能让他小心戒备,已经不容易了。 再说了,单马而来,就算来的是赵延年,面对右大将的百名亲卫,也很难得手。 —— 看到对面奔驰而来的烟尘,赵延年勒住了坐骑,让受伤的俘虏下马。 匈奴人的骑术都不错,就算这人受了伤,依然能自如的控马。 只有让他下马,他才无处可逃。 “放心,我只是想见见右大将,不想杀他。”赵延年安慰道。 俘虏嘟囔了两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虽然知道赵延年没杀他不是出于仁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是有点感激赵延年。 眼下他能做的,只是尽力配合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不一会儿,百余骑急驰而来,当先一人身着华丽的鱼鳞细甲,胯下一匹神骏的白马,看起来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赵延年笑了,又有些无奈。 张威看到的那个人真是右大将,大营就在他身后不远,很可能就是韩文说的那个山谷。在这里也依稀可见山势起伏,虽不是很高,草也未绿,但山坡上能看到枯黄的野草,想必谷中是有水源的,与随处可见的戈壁完全不同。 沿着这条河继续走,也许就是右贤王部的驻牧地。 等卫青再次出塞,那里将成为目标。 现在时机未到,还是要低调一点,别吓跑了他们。 右大将也勒住了坐骑,几名手持盾牌的亲卫紧紧的靠着他,随时准备掩护。 右大将的脸色不太好看。 即使在百步之外,他看出了来人不是赵归胡,而是赵延年。 他上当了。 他的部下也上当了。这些人畏惧赵归胡的神射,根本不敢抵近观察,更别说交锋了。 赵延年就这么轻松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想了想,右大将还是拒绝了贵山的劝谏,踢马向前,在离赵延年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住了。 “赵君,别来无恙?”右大将用口音略显怪异的汉话说道。 赵延年有些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拱拱手。“右大将风采依旧,令人心生欢喜。” “是么?”右大将调侃道。“这是来取我首级的吗?我听说你杀了勾利湖,首级归了桀龙。杀了茹林,首级又被人吞了,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戍卒。若是我的首级能换一官半职,你不妨一试。” 赵延年心中暗自警惕。 右大将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可见高阙塞附近有他的眼线。只是这眼线的消息有些滞后,到现在还没将赵归胡已经离开的消息送回去。 “右大将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武艺未成,面对右大将身边的这些勇士,还没有必胜的把握。” 右大将撇撇嘴。“你倒是诚实。” “有一说一罢了。”赵延年淡淡说道:“再说了,你现在来见我,怕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赵归胡。我如果杀了你,将来赵归胡问起,我也不好交待。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杀你也要杀得明明白白,不屑这些手段。” 右大将愣了片刻,点点头。“我承认,你真想杀我,机会很多,的确没必要用这样的手段。这么说,你是来看我的大营的?” “是,我想不通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进攻,这不合常理。” 右大将眉头微皱。“你已经看到我了,但其中原因,恕我不能相告。” “无妨,我会有办法的。”赵延年伸手指了指右大将胯下的白马。“我这次来,除了看你的大营,还有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我很喜欢你的马。上次在浚稽山看到,我就非常喜欢。这次听说这匹马,我就想到了你,这才特意赶来。” 右大将愣住了,哑然失笑。“你觉得我会将马送给你?” “送不送,是你的自由。但是这匹马,我要定了。” 右大将盯着赵延年看了一会,突然笑道:“好,送给你。”说着,翻身下马,亲自牵着马缰,向赵延年走来。 贵山远远地看见,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叫:“不可……” 右大将抬起右手,轻轻摇了摇。 正准备踢马冲锋的亲卫们见状,不假思索的勒住了坐骑。等停了下来,才意识到右大将这个命令很危险,再想冲锋,阵型却已经乱了。 说话间,右大将已经来到赵延年的面前,双手将马缰送到赵延年的面前。 “送你了。有你这样的主人,也不会辜负这样的好马。” 赵延年坐在马背上,看着仰着脸的右大将,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有点理解赵破奴了。 右大将虽然有点疯批,但人的确豪爽,即使是在匈奴人中,也是不多见的大方。 他接过马缰,拱了拱手。“多谢。” “不客气。” 赵延年抬起头,看着远处紧张万分的匈奴人,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除了感谢,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对右大将说些什么。 想了半天,他说道:“赵归胡改名了,现在叫赵破奴,而且他已经离开了高阙塞。” “是么?”右大将皱了皱眉,眼神一黯,随即又笑道:“多谢相告。高阙塞长不会用人,他离开是迟早的事,希望他能遇到一个能让他大显身手的明主。” 赵延年再次打量了右大将一眼,一声叹息。“你啊,生不逢时。” “为何这么说?” “你是冒顿一般的人物,可惜现在的大汉不是冒顿时的大汉了。你就算能力再出众,也无法挽救匈奴人。”他拨转马头,牵着白马,扬长而去,大声说道:“就此别过。” 右大将站在原处,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延年,心中莫名激动。 赵延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贵山策马冲出过来,没等战马停稳就滚鞍下马,一把抱住右大将,声泪俱下。 “右大将,你吓死我了。” 右大将拍拍贵山的肩膀,眼睛却盯着远处的赵延年不放。“你知道吗,他说我是冒顿单于一般的人物。” “什么?”贵山惊魂未定,根本没听清右大将说些什么。 “没想到,最懂我的人,竟然是他。”右大将鼻子一酸。“有他这一句,我纵死在他的矛下,也没什么遗憾了。” 贵山一脸懵逼,不知道右大将为什么态度如此大变。 在他印象中,右大将可从来没说过赵延年什么好话。每次提起赵延年的时候,他都是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砍下他的首级做酒器。 莫不成刚才那人不是赵延年,而是赵归胡? 一时间,贵山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回大营,准备进军。”右大将挥挥手,转过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 赵延年快速返回,与等得正心急的韩文会合。 见赵延年不仅全身而退,还带回了一匹白马,韩文惊得嘴巴大张,半天才收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右大将送的。”赵延年有些意兴阑珊,一点没有占了便宜的感觉,反倒有些莫名的失落。 “真是右大将?”韩文跟了上来。 “是他,大营就在你说的位置,兵力不少,我们要尽快赶回去汇报。” 韩文不敢怠慢,催马赶上赵延年,眼睛却盯着那匹白马,舍不得挪开片刻。 这匹马太漂亮了,不仅比普通的马高出一头,而且四肢修长,步履轻快,一看就是一匹好马。 “这马能卖二十金,不,至少五十金。” “不卖。”赵延年不假思索的说道。 “送人?”韩文又道:“这要是送给长安的贵人,换个司马不成问题。” “也不送人。”赵延年转头打量了一眼韩文。“这是右大将送我的,我谁也不给。” 韩文眨眨眼睛,哈哈大笑。“没错,这么好的马,换了我,也舍不得送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君,你要是不嫌我多嘴的话,我提醒你一句。” 赵延年笑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韩文连连点头,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你看我,真是自作聪明。赵君这么高明的人,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哪里还需要我多嘴。” 赵延年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心中憋闷。 他纵身跳上白马,大声说道:“韩兄,我们赛一程,如何?” “好!”韩文大声叫道:“就赌今晚一顿酒。” 两人大笑着,策马奔腾。 第130章 福兮祸所伏 抢在正午之前,赵延年、韩文及时赶回了平虏燧。 张威望眼欲穿,十名从高阙塞赶来的骑士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如果不是担心赵延年,也许已经走了。 看到赵延年及时返回,而且带着一匹神骏的白马,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人回来了是好事,但这匹马一看就不是普通马,想必主人也是不是普通匈奴首领。现在马被赵延年带回来了,是人被赵延年杀了,还是与赵延年有旧? 赵延年几个月前刚从匈奴归来,他的身份至今没有查明。他提供的那几个名字都是死人,并不能确认他就是九原太平里人。 只是这几个月来,赵延年的表现让人比较放心,武艺又的确出众,王塞长这才将他留在了塞内。 如果他和匈奴人还有瓜葛,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延年回到塞内,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先汇报了相关情况。 骑白马的的确是匈奴右大将,驻地留此一百多里,具体人数没看到,至少有几千人。 “马是怎么回事?”张威抢先问道。 “他给的。”赵延年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张威的脸色就变了。“老弟,你留在平虏燧帮我吧。” “那当然。”赵延年对那几个骑士说道:“请诸位兄长尽快回高阙塞报信,来人是右大将,这一战不会轻松,请王塞长尽快……” 赵延年还没说完,就被张威打断了。“王塞长自有方略,他们将消息送回去就行了。还有,你让他们把这匹马带回去,证明……” “不行。”赵延年一口拒绝。 张威向他连使眼色,急道:“我平虏燧物资有限,养不了这么好的马。你让他们带回去,交给王塞长,也好证明你说的情况。” 说完,不由分说,抢过赵延年手中的缰绳,交给了其中一个骑士,催他们立刻出发。 那骑士看了赵延年一眼,又低声和张威交待了几句,匆匆上马,急驰而去。 张威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离开,随即下令关闭塞门,注意观望,做好战斗准备。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不再闲聊,沉默的收拾武器,准备战斗。 赵延年的心情也很沉重。 加上厨子、马夫,平虏也就十几个人,只要右大将派人包围这里,能撑半天就算运气。 安排完了准备工作,张威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你还想留着那匹马?” “当然,那是右大将送给我的。” 张威叹了一口气。“兄弟,不是我卖老,这匹马,你保不住。” “为何?” “有两个原因。”张威举起手指。“第一个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匹马要专人伺候,而且要好料,你养不起。别说在平虏燧,就算到了高阙塞,也一样。你知道一匹马要吃多少粮吗?” 赵延年皱了皱眉。“我在高阙塞内,看到一匹战马的配额是十二人的口粮。” “对,一匹马的口粮相当于十二个人,那还是普通的马。这么好的马,除了粮食,还得喂盐,喂豆,每天还要带出去蹓,就算你都会,你有这么多时间吗?还是说,你准备再买一个马奴,专门伺候它?” 赵延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知道张威说得对。 在草原的时候,虽然他不干活,却也知道养马其实是件非常麻烦的事,不像牛羊。 最重要的一条,马的食量非常大。 几乎整天都在吃,拉得还多。 马还不像牛,可以反刍,所以夜里还要爬起来喂草料。 所谓马无夜草不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还是普通的马。 这匹马如此神骏,喂养自然也更麻烦,不仅需要钱,更需要时间,还要有足够的经验。 很可惜,这三样,他一个也没有。 如果由他亲自喂养,用不了多久,这马就废了。 这个问题,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在考虑了。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张威说的,买一个会养马的奴隶。 前提是他有钱,要有很多钱。 养这么一匹马,等同于养活二十个人。 “说第二个。”赵延年揉了揉眉心。 “这么好的马,眼红的人肯定多。向你讨,你不给,就得罪了人。就算他们不敢明抢,也有无数的阴招对付你。以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现在会给你翻来覆去的查,最后不仅马保不住,人也没了。” 张威喘了一口气,又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右大将送这么好的马给你,谁还能信你和他没瓜葛?大战之际,谁能留一个敌我不明的人在身边?”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明白了张威的意思。 他如果骑着这匹马回去,大概率会被直接关起来,能不能重见天日,就看王塞长的良心了。 将他留在平虏燧,马送回高阙塞,是张威能做的最好选择。 即使如此,他也是担了风险的。 万一平虏燧被攻破,他可能会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张威也有失察的责任。就算战死了,家属能不能拿到抚恤也不好说。 他可以说张威懦弱、世故,但他想不出更妥善的办法。 他没有再说什么,以免牵连张威。 马已经被带走了,战后再去讨就是,没必要把为他着想的张威往火坑里推。 “多谢张兄。” “你能明白就好。”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以你的武艺,只要想上进,将来做了官,什么样的好马没有?不要计较一时得失。” 赵延年笑笑,没有回答。 这时,烽火上响起了大喊声:“敌情——” 示警的鼓声响了起来,显然有敌人接近,而且是大批的敌人。 张威顾不上多说,飞奔上燧。 赵延年也没多想,飞身而起,几个纵跃,直接从烽火台的外面攀了上去,抢在张威之前赶到烽火台顶。 放眼看去,地平线上,一片烟尘。 粗粗一看,至少百骑。 张威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额头全是汗珠。“你们回来的时候,后面有人跟着吗?” “远远的有,但没这么多,也就两三个人。” “该死的胡狗,又来这一手。”张威骂了一句,扶着墙缘,大声喝令。“弓弩手,准备射击。”又对身边的戍卒说道:“快,举烽,点苣。” “喏。”戍卒大声答应,迅速行动起来。一个将两只烽笼升起,一个点起积薪。 片刻间,两道烟尘直冲云霄。 过了一会儿,远处山头上的另一个熢燧也升起了烽笼,点起了积薪,将消息传递下去。 “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切都完成了,赵延年才抓紧时间,问了一个问题。“他们是跟着我来的?” “差不多。”张威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他们派两三个人远远的缀着你们,然后再派百余骑跟在后面,却不让你们看到。如果你们以为只有两三个人,中途休息。后面的人就会包抄过来,直接杀掉你们。如果你们一直跑,他们就会跟到烽燧,看看有没有机会直接破门。但凡我们今天大意一点,平虏燧就没了。” 赵延年明白了,忍不住也骂了一句。“果然狡猾,这是拿我和韩文当掩饰啊。” “正常,在我平虏燧待一年,你就什么都懂了。要我说,你这么好的身手,留在高阙塞太可惜了。要是在平虏燧,隔三岔五的出去抓俘虏,谁还敢怀疑你?老东西糊涂。” 赵延年打断了张威的吐槽,指着远处渐渐聚集的匈奴人。 “他们是一个烽燧一个烽燧的打下去,还是……” 张威瞅了赵延年一眼,忍不住笑了。“不会的,他们有机会才偷袭,没机会就直接南下,抢一拨就走。”他叹了一口气。“朔方、五原的百姓要倒霉了。辛苦了一年,最后被这些胡狗一把火烧光。如果平陵侯的反应能快一些,别让百姓被掳走,就算是万幸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听王塞长说过,平陵侯就是苏建,也就是苏武的父亲。去年随车骑将军卫青出击,夺取河南地,因功封侯,眼下负责督建朔方、五原两郡。 苏建有兵,但能不能挡住右大将,却不好说。 右大将有万骑,如果倾巢而出,仅凭苏建的兵力,大概率是挡不住的。 他能做的,就是让匈奴人不敢久留,尽快出塞。 赵延年看着远处越聚越多的匈奴人,心急如焚。 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他就算身手再好,也不是大宗师,不可能一个人杀入右大将的大营,斩首而归。 “你下去休息吧,听韩文说,你昨天一夜没睡。” 赵延年本想留在烽火台上,可是看看一旁的戍卒,又放弃了。 张威信他,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他。 因为那匹白马,现在所有人都怀疑他和右大将的关系。 也许右大将赠马,就存了这个目的。 但他不愿意这么想。 他宁愿相信,右大将赠马,只是出于强者对强者的欣赏。 以当时的情况,如果右大将不肯,他强抢的机会几乎为零。 “行,我睡一下。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放心,少不了你的。”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递过来一个坚毅的眼神。 赵延年看懂了,拱拱手,转身下了烽燧。 韩文迎了过来,领着他去休息的庐舍。 第131章 出击,以直破曲 赵延年按部就班的练拳、站桩、睡觉。 一觉醒来,外面已经大亮,一片安静祥和,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高阙塞。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故意发出不小的声音。 韩文应声走了进来,热情地说道:“醒了?” 赵延年点点头。“外面怎么样?” “还行。”韩文一边将准备好的水端过来,一边说道:“百十个胡狗就在塞外守着,不攻也不退,也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 “多谢。”赵延年点头致谢。 韩文是他的战友,不是他的奴婢。虽然这么做的原因大概率是就近监视他,但韩文最起码保持了足够的友善,没像其他人一样保持距离。 “没啥。”韩文嘿嘿一笑,将一碗粟米饭端了过来,摆在赵延年面前。“我信你。你真要与右大将有什么关系,就不会回来了。一个小小的烽燧,不需要有内应。” 赵延年哑然失笑,简单的洗漱了一番,端起了粗陶大碗。 他吃饭不快,保持了细嚼慢咽的习惯。 “我昨晚练了一下你教的办法。”韩文比划了一下。“挺有用的,睡得香,还能保持警惕。耳朵贴着地,一有动静就知道了。” 赵延年愣了一下。 他教韩文睡功,真没想过保持警惕的事。 不过细想起来,这个睡姿对身为斥候的韩文还真是对口,尤其是在野外的时候。 “那你就多练练。” “肯定的。”韩文抱着腿,一声叹息,眼中全是羡慕。“赵君,我也算见过不少人,没有一个能和你比的。你……怎么说呢,很纯粹,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赵延年没接韩文的话题。 他知道自己很懒,除了练武,对其他的兴趣都不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韩文说得也没错。 但他并不是一个孩子,有很多事,他没兴趣,不代表他不懂。 吃完早饭,他也没出门。在屋里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练拳。 韩文见他没有说话的兴趣,也不再打扰他,出了门。 午饭、晚饭都是在庐舍里吃的。 晚饭后,张威来了,两眼通红,眼圈发黑。 “怎么了?” “没什么,没睡好。”张威打了个哈欠,眉头紧锁。“隔壁的破胡燧没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 破胡燧是平虏燧南侧山坡上的烽燧,也就三五里地。破胡燧被匈奴人攻破,平虏燧就成了孤岛,与高阙塞断了联系。按照常理,高阙塞会默认平虏燧和破胡燧一样被攻破。之所以没有人逃回去,只是因为全军覆没了。 如果战后发现,平虏燧根本没有受到攻击,那就没法解释了。 怀疑你通敌,已经是轻的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赵延年苦笑。“这右大将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在匈奴人里,他算是比较阴险的,但这次好像格外阴险。”张威摸着下巴钢针一般的短须。“他是真的欣赏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他招至麾下。” “外面有多少人?” “大概百人左右,我只看到了一个百夫长的战旗。” 赵延年站了起来。“我去宰了他,挣点赏钱,给燧内的兄弟们加餐。” 张威打量了他一眼,笑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如果能成功,赵延年可以证明自己,平虏燧也能挣点功劳。 就算赵延年不回来,也能让塞内的人放心安睡,不用分心监管他。 “我陪你去。” “不行。”赵延年一口拒绝。“你是一燧之长,不能擅离职守。再说了,一百人而已,我一个人去就行了。”顿了顿,赵延年又笑道:“你也许听说过,去年在浚稽山,我和赵破奴曾闯入右大将的大营,重伤了右大将。那么大的营地都挡不住我,区区百人的小营地,又算什么。” 张威挑起大拇指。“兄弟,你够勇。现在时间还早,你再休息一下,等天黑再出发。” “多谢。” 张威出去了,赵延年收拾了一番,做好出战的准备。 因为是夜袭,他不打算带长矛和长刀,只带弓箭和四尺三寸长的环首刀,以及从不离身的短刀。 一寸短,一寸险,夜袭就是行险,越隐蔽越好。 昨天小试身手,他对自己的箭术已经有了基本的认识。 五十步以内,他可以百发百中。 二十步之内,他可以精准的射中对方要害,确保一箭毙命。 杀伤力不比长矛差。 一个时辰后,张威来了。 看了一眼赵延年的装备,他皱了皱眉。“箭不能多带也就算了,一把刀,够吗?” 眼下的冶炼技术、锻打技术都不算完美,即使是汉军的制式环首刀,砍上十几个人就会卷刃,尤其是对方有甲的时候。 平时也就罢了,赵延年出塞夜袭,要面对的可不是十几个人,而是几十人,上百人。 如果因为刀卷了刃而失手被擒,那就太可惜了。 赵延年笑笑。“够了。”他将长矛和长刀递给张威。“你带到烽燧上,如果需要,我会让你丢下去。到时候你再安排弓弩手接应我一下,就行了。” 张威看了看赵延年,点头答应。 赵延年出了门,意外地发现几个戍卒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们的眼神中依然有警惕,但更多的是敬畏,还有一些惭愧。 赵延年没说话,走到北侧塞墙前,踩着张威准备好的梯子,头也不回的纵身跳下两丈多高的塞墙。 塞墙下是一片不大的平地,然后就是一道长长的陡坡,直通山谷。 借着月光,赵延年手脚并用,滑下山坡,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威趴在塞墙上,看着赵延年消失,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有一种感觉,赵延年这一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换一个正常人,谁愿意受这种委屈,还不如直接去投右大将。 不得不说,匈奴人对降者的态度更友善,也更愿意相信人,不像汉人这么多事。 赵延年在草原上,可以直接面对右大将这样的贵人。到了塞内,做一个普通戍卒,想见都尉都难,更别说平陵侯了。 “你说,他会回来吗?” “会。”韩文不假思索的说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韩文顿了顿,又道:“赵君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不屑骗人。如果他想投敌,谁拦得住他?” 张威想了想,不禁一笑。“说得也是,他真想投敌,平虏燧的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必这么费劲。这么说来,他是真的要杀百夫长,要为我们换点酒钱。” “那当然。”韩文笑道:“昨天他就说了,虽然我们不分输赢,但他要请我喝酒。” 张威哈哈一笑,一拍大腿。“传令,燧上小心一些,随时准备接应。弩手呢,让他们打起精神来,今天夜里别睡了。” —— 赵延年下到坡底,重新整理了一下装备,开始向对面的山坡攀登。 上次在平虏燧待了几天,他曾在附近转过,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如果燧外的匈奴人安排警戒,这片山坡是首选。 视野好,距离远,隔着山谷就能看到对面烽燧上的情况,还不用担心汉弩的攻击。 嶙峋的巨石随处可见,可以为他们提供藏身之处。 两三个人猫在巨石后面,根本无法发现。 正面烽燧的南坡陡峭,无法攀登。背面的山坡却相对平缓,有小道可以走上来。 两个匈奴人此刻就躺在一块大石外面,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右大将也真是的,不就一个赵延年吗,就不让我们攻了,只能这么守着,多没劲。这次白跑一趟,回去婆娘要骂了。” “骂两句怎么了?总比被赵延年杀了,让别人睡你的婆娘好。” “有那么神吗?再厉害,不也是人?” “人和人也是有区别的。” “有什么区别,多只眼睛还是多张嘴?” “等等,什么声音?” “哪有声音?我怎么没听到。” “好像有石头掉下去了。” “嗤,这山上的石头这么多,滚下去几块不是很正常?这么陡的坡,你不会以为有人能爬上来吧?” “说得也是。唉,你就别抱怨了。你不爽,百夫长更不爽。他跟了一路,要不是右大将的命令,他早杀了赵延年,抢那匹白马了。” “他想抢那匹马?啧啧,胆子真大,右大将的东西,他也敢要。” “右大将的怎么了?他已经送了人,就不是他的了,谁抢到算……算……” “算啥?你嗓子里有屎吗,说话都不利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戛然而止。 匈奴人一惊,蓦然回首,同时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看到了同伴的脸。 夜色下,他的同伴两眼瞪得溜圆,充满恐惧,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傻了。 他连忙放下了弓。 就在他有点尴尬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他的同伴身后伸出,扼住了他的脖子。 “喀嚓”一声轻响,匈奴人脖子一歪,浑身的力气瞬间消失。 他本能地伸出手,扶着同伴的肩膀。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同伴的脖子露出一截刀刃。 鲜血,正沿着刀刃缓缓滴下。 第132章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赵延年拔出短刀,将两颗髡头割下。 常年累月的站桩内视,让他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割起首级来也游刃有余。 他之前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直到上次割茹林的首级,赵破奴夸他割得漂亮,他才发现,还开了个玩笑,说是庖丁解牛刀法。 可是后来回味,他才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功夫,不知不觉的已经上了身,只是他没感觉。 听师傅说过,这就叫桩练人。 内家功夫到深处,会自行运转,不仅强壮筋骨,还能激活大脑。 只是一般人都练不到那个境界罢了。 割好首级,用匈奴人的皮袄包好,再用准备好的绳子放到坡底,明天会有人取回去。 他在匈奴人的怀里仔细地摸了一遍,除了几件常用的工具,没摸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这些工具,汉人也看不上眼。 赵延年取走了几支箭杆。 在匈奴三年,赵延年知道匈奴对弓箭的重视,每一支箭都精心打磨,尤其是箭杆,一定要调到笔直,以求命中。虽说整体水平远不如汉军的制式箭矢,箭杆却一点也不逊色。 至于匈奴人手工打造的箭头,不提也罢。 反正和汉军批量生产的箭头没法比。 赵延年没有走北侧相对平缓的山坡,以免被其他的暗椿发现。他专挑一般人觉得不可能走的险峻之处,借着山石的掩护,悄悄地接近敌人,然后突然出手,一击必杀。 对付一两个人,他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接连摸了三批暗椿之后,天已经大黑,月色当空,将山石照得一片白。 赵延年停止了行动,藏在一处暗椿的附近,等匈奴人带路。 大概午夜的时候,山坡上走来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作几声鸟鸣。 等得心焦的暗椿立刻回应,与来接应的同伴换岗,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赵延年立刻行动,干掉刚来的暗椿后,跟上了那两个匈奴人。 走了大概三五里路,前面的敌人多了起来。一会儿功夫就遇到了两队,每队五人,个个弓上弦,刀在腰,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赵延年不敢大意,费了点力气,绕过了这些游骑。 引路的两个暗椿已经走远了,但赵延年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在一小片谷地中看到了匈奴人的营地。 匈奴人还没睡,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篝火上架着羊,烤肉的香味让人馋涎欲滴。 有女人在唱歌,清脆如百灵,引得一群匈奴人大呼小叫,兴奋无比。 人群中,他看到了百夫长的身影。 赵延年暗自骂了一声。 这些匈奴人,真是不知道养生。大半夜的不睡觉,还在胡吃海喝。 这不耽误事吗? 他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藏好身,留意观察附近的地形,寻找袭击的路线。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再好的路线也没用,只要匈奴人不睡,他就无法行动。就算莽上去,突击得手,一箭射杀匈奴百夫长,周围的匈奴人也不可能让他安心割首级。 他这次出来,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拿下百夫长的首级,来证明自己与匈奴人没有勾结。 没有首级,就算他全身而退,也没有意义。 “你不睡,我睡。我先眯一会儿。”赵延年用皮袄将自己包好,调整呼吸,打起了盹。 他只小睡了一会儿,就被匈奴人的动静吵醒了。 探出头看,向匈奴人的营地看去。匈奴人不再唱歌跳舞了,个个拉弓搭箭,如临大敌。 百夫长被围在中间,惊恐的四处张望。 游骑也聚集起来,五人一组,举着火把,在四周游弋。 片刻之间,便有两组游骑从赵延年藏身的地方经过,马蹄如雷,震得尘土颤抖。 赵延年捂着口鼻,眯起眼睛,以免一个喷嚏暴露行踪。 这时候被匈奴人发现,就算他身法再好,也无法脱身。 人再快,也快不过马。 筋骨再强,也挡不住箭。 听了几个匈奴人的咒骂,他知道了匈奴人炸营的原因:那些被他杀掉的暗椿。 匈奴人换岗,结果发现几个暗椿已经死了,被人割去了首级,而且切口平滑,立刻怀疑上了他。 原本很开心的匈奴人立刻紧张起来,别说睡觉,眼睛都闭一下都不敢。 赵延年听了,只能苦笑。 果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贪小便宜吃了大亏。 早知如此,就不杀那几个暗椿了,直接来取百夫长的首级多好。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略微琢磨了一下,赵延年悄悄起身,远离匈奴人的营地。 既然不能达成预定目标,暴露就没有意义。 找了一个能俯瞰匈奴人营地的山崖,赵延年爬了上去,像鹰一样观察着匈奴人的一举一动,耐心的等待着机会。 不知不觉,天亮了。 折腾了一夜的匈奴终于安静下来,人马皆疲。 他们一夜没睡,几乎将方圆三百步以内的每一块石头都查了一遍。如果赵延年没有及时放弃,此刻已经暴露无疑。 就在赵延年希望匈奴人会因为天亮而放松警惕的时候,又一队匈奴人出现了。 简单的交接了一下后,先前驻扎在此的匈奴人匆匆离去。 等赵延年反应过来的时候,视野内已经只剩下滚滚烟尘。 看着新来乍到,警惕性极高的匈奴人,赵延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了。 怪不得昨天夜里匈奴人那么亢奋,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原来他们就没打算睡,就想熬过一晚,等人早上来换班。 他杀不杀那些暗椿,匈奴人都不会给他机会。 赵延年看了一眼匈奴人离开的方向,决定去看一看。 他有种感觉,右大将并没有去高阙塞,他可能就在附近。 —— 右大将刚刚起床,就收到了消息。 监视平虏燧的百夫长已经返回,在帐外等候。 右大将立刻让百夫长进帐汇报。 百夫长惊魂未定,一进帐就跪在地上。“多谢右大将提醒,小人才保住了这条命。” 右大将笑笑,让百夫长坐下,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 百夫长喝了几口热乎乎的奶酒,这才稳定了些,说了一下夜里的情况。 他本人没事,但损失了几个部下,都是就近监视平虏燧时被人杀了,割走了首级。 从杀人手法和割首级的刀法上来看,大概率是赵延年。 最后,百夫长又一次感谢右大将的提醒。 昨天右大将让他不要睡,不能给赵延年一点机会的时候,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要他闭上眼睛睡觉,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右大将听完,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让百夫长去休息,又让人叫来了相国贵山。 没一会儿,贵山来了,平静地向右大将行礼,就座。 “你的办法好。”右大将赞道:“虽然死了几个人,但赵延年应该没有达到目标。” 贵山点点头。“看来我们猜得没错,汉人因为那匹马,怀疑他了。” 右大将笑了,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不是怀疑,是贪婪。有人想要那匹马,故意栽赃他。你没看到那匹马已经被人带走了吗?他还想证明自己,夜里出燧杀人,也不想想,就算他证明了又有何用?别人想要的是马,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贵山笑了笑。“既然他出了燧,那我们就可以进攻了。” 右大将点点头。“多派游骑,包围平虏燧,别给他回去的机会。只要我们拿下平虏燧,将燧中戍卒的首级送到高阙塞,他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除非他能杀死右大将,否则就只能投效右大将了。” 右大将哈哈大笑。“所以,我要给他再准备一个陷阱,等他来杀我。你说,我如果擒住了他,他会服吗?” 贵山微微一笑。“如果他还不肯,那就只能杀掉了。” “这样的勇士,杀掉太可惜了。”右大将咂咂嘴。“希望他能知天命,做一个真正的天武士。” —— “嗖!”一支羽箭从灌木丛中飞出,直奔疾驰的匈奴骑士胸口。 匈奴骑士听到弦声,下意识的滚鞍下马,借着马势就地一滚,伸手拔剑。 剑刚刚举起,人还没站稳,一个身影飞扑而去,一刀砍在他的右腕上。 “啊——”匈奴骑士痛得跪地惨叫,抱着右腕,涕泪俱下。 赵延年将刀架在匈奴骑士的肚子上,淡淡地说道:“别叫了,没断。不过,你要是不说实话,但会儿砍你脖子的就不是刀背了。” 匈奴骑士一愣,低头一看,见自己的右腕虽然肿起老高,却没有断,不禁大喜。 “你……你是谁?” “不认识我?”赵延年眉梢轻挑。“抬起头,看看我是谁?” 匈奴骑士抬起头,只看了赵延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天武士!”他随即一声长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认命的模样。“右大将让他们进攻平虏燧。” “进攻?”赵延年有些意外。 昨天匈奴人在平虏燧外晃了一天也没进攻,为什么今天一早就要进攻了? 匈奴骑士只是传令,不能为他解惑。 赵延年想了想,决定放这人一条生路。“你回去告诉右大将,就说被我劫了,这匹马,我也要了。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匈奴骑士连连点头,爬起身,飞奔而去。 看着匈奴骑士跑远,赵延年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第133章 杀人如割草 赵延年很快就看到了右大将的营地,右大将的战旗,很快又看到了右大将本人。 在数百名骑士的保护下,右大将飞驰出营。 赵延年却没有迎上前去,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右大将,就拨转马头,飘然远去。 他跟来的目的并不是和右大将叙旧,而是确认右大将的兵力规模,同时让右大将知道他就在附近。 现在,目标已经达到,他要去做其他事了。 他杀了一个传令兵,却无法完全切断右大将的军令。 如果有必要,右大将完全可以亲自赶去平虏燧。 那样的话,平虏燧被攻克也就是眨眨眼睛的事。 只有让右大将留在这里,只安排少量人马进攻,平虏燧才有撑住的机会。 他不知道右大将是否会如他所愿,只是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赶回平虏燧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从平虏燧背后的山坡上照下来,将平虏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把巨剑,落在燧前匈奴人的阵地上,将他们分割成两半。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右大将果然狡猾,同时派出了几拨人传令。他拦得住一个,拦不住所有。 匈奴人已经开始了进攻。 有三组匈奴人正从南、东、西三个方向发起进攻,在盾牌的排斥下,不断逼近平虏燧。 平虏燧的北侧是深谷,无法列阵,东侧、南侧是山坡,空间也非常有限,只有西面相对平坦,是可以正面进攻的位置。 匈奴人在东侧、南侧的山坡上各安排了十人左右,以射箭为主,就是牵制燧中的兵力,为正面进攻的同伴分担压力。 在西面,匈奴人安排了至少三十人,十人一个小阵,三个小阵成品字形,互相掩护。 双方对射,匈奴人攻得并不急,看得出有消耗燧中箭矢的意思。 燧中的汉军也有经验,并不急于射击,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匈奴人的破绽,用弩进行精准射击。 相比于弓,弩不仅射程远,劲力足,而且能长时间保持待发状态。 匈奴人显然很怕这种武器,前进的步伐的击破谨慎,尽可能用盾牌护住要害,不给汉军狙击的机会。 山谷右侧的山坡上,百夫长正在观阵,三十多人围在他身边,防得很严密,随时准备出击。 赵延年大致打量了一下环境,决定进攻东侧山坡的敌人,然后向燧里传递消息。 他将战马藏好,然后绕了一个大圈,赶到了平虏燧的东侧山坡。 十名匈奴人正在摸鱼。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主力,只是起牵制作用,也知道汉军的弩厉害,所以一直停留在百步之外,声音喊得很大,脚下却非常诚实,轻易不向前一步。 燧上的汉军也清楚这一点,只安排了两人监视。 一人持弩,一人持刀盾,盯着匈奴人和周围的地形,不敢掉以轻心。 就在双方都有些无聊的时候,燧上的汉军居高临下,先发现了赵延年。 “快看,那儿有一个人。”持弩的戍卒捅了捅同伴。“是不是赵延年?” 手持刀盾,正倚着墙闭目养神的戍卒看了一眼,顿时精神起来。“我的天,这么陡的坡也爬得上来?他是猴子变的吗?” “好好说话。”持弩的戍卒瞪了同伴一眼。“这是我们的兄弟,你客气点。” “嘿嘿,我可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他这身手太好了,不像是人。”说着,持刀盾的戍卒大叫起来。“胡狗,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来,吃乃公一刀?” 持弩的戍卒会意,立刻端起弩,瞄准一个匈奴人,扣动弩机。 一支弩箭呼啸而去,直扑百步外的匈奴人。 这具四石弩的射程是一百六十步,对百步外的匈奴人有足够的杀伤力,但射程超过百步之后,匈奴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完全可以用盾来遮挡,几乎不可能射杀匈奴人。 但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却足够了。 果然,见燧上的汉军主动挑衅,匈奴不敢大意,纷纷用盾保护自己,同时紧盯着飞驰的箭矢。 赵延年抓住这个机会,完成了最后的攀登,随时开始冲锋,同时拉弓放箭。 在两名戍卒的注视下,赵延年冲进了匈奴人的阵地,拉弓四次,射杀四人。 最近的一个,他几乎将箭头顶在了对方的额头上,一箭射穿了对方的头骨。 一个翻滚,他藏在一棵树后面,伸手到箭囊中,再次取出四支箭。 匈奴人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从身后出现,一下子被打懵了,顾不上太多,立刻寻找藏身之地,同时判断敌人的数量和方位。 赵延年的攻击如暴风骤雨,迅猛而精准,让他们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人。 匈奴人的慌乱,给了燧上的汉军弩手机会。 他抓住机会,射杀一人,同时为赵延年分担压力。 就在匈奴人将注意力转向燧上时,赵延年再次出击,辗转腾挪间,连发四箭,再次射杀四人。 最后,他站在一个匈奴人面前,一拳击碎了他的喉骨。 匈奴人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两眼瞪得溜圆,缓缓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赵延年收起弓,拔出短刀,开始收割首级。 燧上的两个戍卒亲眼目睹了全过程,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身为平虏燧,他们也算是经历过不少战斗,见识过不少勇士,但是如此迅猛,杀人如割草的场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转眼之间,九个匈奴人就被他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两名戍卒面面相觑,开始担心待会儿怎么向其他人解释,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没说谎,不是在替赵延年遮掩。 在他们的疑惑中,赵延年完成了收割,来到燧墙下,将十颗首级一一抛上了墙头。 “请燧长来,我有话要告诉他。”赵延年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说道。 戍卒如梦初醒,持刀盾的戍卒放下武器,一手提着五颗髡头,飞奔而去。 张威正在西门指挥战斗,听到报告,也是一脸懵。 如果不是部下手里提着十颗髡头,他几乎要扇他几个大耳光,让他清醒一点,不要大白天的就说梦话。 得知是赵延年在塞外,他连忙交待了一下战事,飞奔而至。 “延年老弟,真是你啊。”看到赵延年站在外面,张威又惊又喜。 昨天夜里,赵延年出塞之后一直没回来,他担心坏了。 “是我。”赵延年感觉到了张威的关心,心中一暖。“右大将没有去高阙塞,他就在附近,随时可能来攻,你们要做好撤退的准备。” “好好。”张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右大将真是给面子,居然没有亲自去高阙塞,而是留下来对付平虏燧。 不过,这面子大概率还是给赵延年的,不是给他。 “你把我的矛送过来,我看看有没有机会,弄死外面的百夫长……” 赵延年还没说完,张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人立刻去拿长矛。 有赵延年在塞外游荡,匈奴人就不敢全力以赴的进攻,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赵延年本人就危险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让赵延年入燧,且不说其他人是不是放心,就说右大将放了心,一心一意的进攻,平虏燧也撑不过半天。 这时候,有没有赵延年,都影响不了结果。 相反,赵延年在燧外,却能最大程度的牵制匈奴人。 “老弟,辛苦你了。”张威有点不好意思。“等这一战结束,我一定给你请功。” “多谢,首先你要活下去。”赵延年笑道。 “有你老弟在,我肯定能活下去。不仅是我,燧里的这些人,都能活下去。”张威转身,对两个部下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个戍卒异口同声的说道:“没错,有赵君在,我们一定能扛住匈奴人的进攻。” 这一刻,他们信心十足。 第134章 为何而战? 匈奴百夫长直到傍晚,才知道安排在东坡的部下已经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现场没看到敌人,但整齐平滑的刀口,以及一击必杀的手段,确凿无疑的说明了他们们的对手是谁。 一想到赵延年就在附近,百夫长吓出一身冷汗,立刻下令撤退。 而且一撤就撤回了大营。 被这样一个杀神盯着,他别说睡觉了,想想都觉得害怕。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赵延年都没做好准备。刚想去营地伏击,却发现百夫长根本没回营地,直接跑了。 赵延年一手挽缰,一手提矛,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匈奴人留下的烟尘,一声叹息。 果然是只要跑得快,就没人追得上匈奴人。 逃跑,他们是专业的。 所以战法保守的李广百战无功,只有敢于奔袭,擅长奔袭的卫青、霍去病才能建功。 事发突然,赵延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追,还是不追? 考虑了一番后,赵延年决定趁匈奴人逃之夭夭的机会,先回平虏燧看看。 张威等人热情的欢迎了他,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 虽然没能如愿拿回一颗百夫长的首级,但一天一夜,斩获十七颗首级,已经足以证明赵延年的诚意。况且以他那鬼神莫测的身手,真想进燧,也没人拦得住他。 “你在燧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张威主动说道。 赵延年摇摇头。“右大将很狡猾,说不定会半夜进攻,我还是在外面好一点。”赵延年一边吃饭,一边说道:“张兄,你们要做好撤退的准备。只要右大将决心进攻,平虏燧是守不住的。” 张威郑重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别等了,今天夜里就走。” 作为燧长,他明白当前的形势。 正如赵延年所言,平虏燧的兵力太少了,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 平虏燧的意义就是提供预警,为高阙塞提供准备的时间,而不是阻挡匈奴人的主力。 这一点,燧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要想守住平虏燧,等到匈奴人撤退,无异于痴心妄想。 现在,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撤出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赵延年点了点头。 当机立断,有勇有谋,张威不愧是一燧之长,而且是最前沿的燧长。 “你跟我们一起走吗?”张威又问道。 “我不想走。”赵延年意犹未尽。“我打算留在附近,找找机会,哪怕是杀几个传令兵也是好的。” 赵延年没有说心里话。 他有种感觉,右大将这次出兵,主要的目的可能不是掳掠,虽然他有方面的计划和行动,但最首要的任务,可能还是冲着他来的。 只要他留在这里,右大将本人就不会死心。 如此一来,高阙塞面临的压力就小得多。 张威看了赵延年两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留下,亲眼见识一下你的矛法。”他抬起手,示意赵延年不要拒绝。“我听高阙塞的人说过,你最厉害的手段不是弓箭,而是矛法,有这回事吧?” 赵延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觉得高阙塞的人可能有些误解。 他刚到高阙塞的时候,射艺的确很一般,不会比普通的戍卒强多少。 可是现在,他经过几个月的练习,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他。 而且他那时候的射艺一般,不是他天赋差,而是他没时间去练,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夯实基础。 基础扎实了,练什么上手都快,射艺也不例外。 所以他才能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拥有一手令人瞠目结舌的射艺,尤其是近战的时候。 他本来想拒绝,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与赵破奴归来的那天早上,张威独自提矛出燧。 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且在矛法上很自信。 不让他展示一下手段,他不会甘心的。 他迎着张威的目光,沉思了片刻。“张兄勇气可嘉,我求之不得。能与张兄并肩作战,我也能多学一些东西。” 张威哈哈大笑,随即又叫来韩文,让他带着爱犬韩卢,跟他们走一趟。 韩文的身手不算特别出色,但为人谨慎,熟悉地形,又有一条好狗,能帮不少忙。 张威随即做了安排。 他和韩文陪赵延年一起出击,其他人连夜撤离,走山路,赶回高阙塞报信、请功。 赵延年割下那么多髡头,不带回去太可惜了。 “到时候赏钱下来,你拿一半,剩下的我们兄弟分了,如何?”张威说道。 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 这可是一大笔赏钱。 赵延年笑了。“才十几颗髡头,我就不分了,等更值钱的。你们分分,到时候得了钱,请我喝酒就行。” “这如何使得。”张威连忙摇手,诚恳地说道:“老弟,这不仅是钱的事,还是让那些人知道你的厉害,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了,你要养那匹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要舍着点用。” 赵延年有些诧异。 张威一直反对他留着那匹白马,还自作主张,让人带走了那匹白马,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那匹白马,只有你骑得,别人都不配。”张威拍拍赵延年的肩膀,随即又对另一个部下说道:“到了高阙塞,你告诉王塞长,就说是我张威说的,那匹马,谁要也不能给。他不要自作主张,随便送人。” “明白。”那人一口答应。“这么好的战马,给那些纨绔子弟,太浪费了。” 有人举起手臂,大声说道:“没错,真正的勇士就应该到战场上杀敌,最好的战马也应该在战场上冲锋,让那些纨绔子弟骑着耍,简直是耻辱。” 众人纷纷响应,群情激愤。 —— 右大将勃然大怒,命人将刚刚撤回大营的百夫长斩首示众。 罪名有两条:一条是进攻不力,二是擅自撤退。 赵延年再勇,也只是一个人,只要警戒得当,别给他偷袭的机会,他就无能为力。 一百多人,围攻一个小小的平虏燧,打了半天,居然连燧门都碰到,更别说入燧墙了。 你拿不下熢火台也就罢了,连大院都没攻破? 右大将随即下令,亲自进军,连夜进攻平虏燧。 你们不是怕赵延年吗?我给你们当有诱饵,看看赵延年能不能杀了我。 匈奴人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得连夜起营,奔向平虏燧。 派出前锋后,右大将收拾了一番,正准备拔营,就收到了消息。 汉军放弃了平虏燧,撤离了。 他们走的是山路,匈奴人跟不上,所以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 考虑到山路险陡,战马很难行走,而塞里又没有战马,所以大概率有人走了另外的路,而且是战马可以走的路。 贵山听完这些消息,立刻提醒右大将。 赵延年可能没走,还在附近。 那些失踪的马,被他骑走了。 右大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敢掉以轻心,随即更改了命令。 一名百夫长带着人进驻平虏燧,剩下的人在附近驻扎,明天赶往高阙塞。 来都来了,不到塞内掳掠一通,谁能甘心。 —— 赵延年和张威并肩而立。 平虏燧火光冲天,匈奴人正在纵火,焚烧屋舍。 好在都是石墙、土墙,也没什么好烧的,火光一会儿就会熄灭。 “右大将明天会去高阙塞吗?”赵延年问道。 “应该会吧。”张威冷笑一声。“匈奴人没有军饷,也没有赏钱,大老远的跑来,就是想掳掠一番。就算是右大将,也不能拦着其他人发财。”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想到了新上任的单于伊稚邪。 伊稚邪是不是也迫于同样的压力,不得不在马瘦的春夏之季主动进攻? 於单之所以被匈奴贵人们抛弃,与其说是放弃了漠南王庭,不如说是挡了普通匈奴人的劫掠之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匈奴人最终也会被他们的贪婪害死。” 张威沉默片刻。“我们汉人也差不多。” 赵延年大感诧异。“怎么说?” 张威苦笑。“你知道朔方、五原的那些人都是哪来的?这么多烽燧中的戍卒又是哪儿来的?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大多来自关东,甚至是海边。你知道海吗?据说无边无际,比沙漠还大。” 赵延年没吭声。 他当然见过海,只是没想到正在朔方、五原筑城的人会来自那么远的地方。 他以为只是附近的内地,比如太原、上党、上郡等几个郡。 “那么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张威愤愤的甩了甩拳头。“只是为了活下去。因为他们的土地都被权贵们兼并了,税却还要继续交。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接受朝廷的安排,来到这苦塞之地。” “地没了,税还有交?”赵延年大感惊讶。 “当然,难道当官的还敢去收权贵的税不成?真要这么干了,轻则落一个酷吏的恶名,重则被人杀了。权贵有钱有权,家里养着游侠,杀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赵延年无语。 听得出来,张威的怨念很重啊。 他有点明白张威为什么不肯坚守平虏燧,只要任务达成,立刻撤退了。 匈奴人进攻是为了掳掠,汉军砍匈奴人的髡头也是为了赏钱,谁也不比谁高贵。 第135章 唯有真诚,能换人心 赵延年和张威、韩文游弋在平虏燧附近。 平虏燧在阴山之中,向西北就是高原、戈壁,地势渐平,适合战马奔驰。 天气渐暖,草木回春,能藏身的地方不少,战马也有新鲜的嫩草可食,减轻了不少后勤压力。 当然,赵延年等人也不在乎马会不会瘦,反正匈奴人就在附近,有大量的备用战马可以更换。 这算是反向的就食于敌,真正的无后勤作战。 最开始的时候,赵延年想找机会突袭右大将,但尝试了几次后,他发现右大将很谨慎,没给他留下多少机会。几次突袭,他们刚刚干掉对面的匈奴人,还没来及收割首级,附近的匈奴人就围了过来。 他们只能牵走匈奴人的战马。 张威、韩文很懊恼,那可都是赏钱,一颗髡头好几万呢。 一颗髡头,就是一户普通百姓的全部家产。 第一次听到这个赏格时,赵延年也是吃了一惊。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平虏燧的戍卒为什么会改变态度了。 十八颗首级,就算他留一半,剩下的每个人也能分到一颗首级,那就是好几万钱。 关键这些首级都是他砍来的,是他亲手割下来的。 如果不是他,他们一个钱也拿不到。 就算燧中的戍卒射杀了匈奴人,如果拿不到首级,也是白给。 “原来首级这么值钱啊。”赵延年感叹道。 “当然,不过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再过几年,就不值这么多了。” “为什么?” “朝廷很快就没钱了。”张威看着马背的几颗髡头,咧着嘴直笑,看不出一点怨念。“赏格这么高,是因为斩首太难。如果不能取胜,就算杀再多的匈奴人也没用。只有打跑了匈奴人,才有机会收割。可是我军遇敌,能不败就算不错了,哪有机会取胜。” 赵延年理解的点点头。 这样的尴尬局面,他已经亲自体验过了。 明明髡头就在面前,来不及割也没用啊。 难怪李广打了那么多仗,最后还是没能封侯。 原因很简单,胜仗少,斩首少。 “可是从卫将军奔袭龙城开始,我军的斩首越来越多,朝廷的钱就不够用了。每次都是几千金、几千金的赏赐,就算朝廷有金山,也撑不住啊。” 张威扬扬眉。“所以,发财要趁早,迟了可就没机会了。” 赵延年打趣道:“如果想封侯呢?” “封侯啊,这些髡头可不够,得是贵人的才行。”张威摸着下巴。“比如小王、相国之类的,肯定能换一个侯爵。老弟,说句心里话,你之前如果是汉军,早就封侯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就凭他杀掉茹林、勾利湖二人,就可以封侯。 但当时他不是汉军,再多的首级也没用。 “不说那些,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赵延年说道:“匈奴人防备得严,我们下手的机会不多,不如绕到他们后面去。” “你是说,去截他们的粮道?” “对啊,虽然他们的牛羊不会太多,但我们也就三个人,随便搞一下,就够我们分了。” “妙!”张威一拍手掌。“就这么干。” 韩文也表示支持。“我们在他们后面游击,右大将就不敢全军压上,高阙塞那里也能多支撑几天。如果能等到平陵侯增援,说不定还能保住朔方郡。到时候论功行赏,多少要分我们一点。” “那就说定了,走!”赵延年轻踢马腹,向西北方向奔去。 右大将的大营已经移到平虏燧附近,他的后营应该在之前的营地,离这里也就十几里地。 太远了,他也顾不上。 —— 事实证明,赵延年的想法是对的。 当天晚上,他们就找到了右大将的后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匈奴骑士五人一队,不停的绕营巡视。 大营里也随处可见戒备的匈奴人,个个如临大敌,弓都上着弦,一点也不像后勤,比前线还前线。 张威看了一眼,就笑了。“老弟,你一个人顶得上一千人。你看匈奴人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赵延年很无语。“这不白来了么?” 他们是想来偷袭的,结果匈奴人这么紧张,一点偷袭的机会也没有。 “不会的。”张威笑道:“既然是后营,右大将就会安排人来,要么传令,要么让人送牛羊、草料。我们等在半路上,拦截传令兵或者押运的人,让他们不得安生。如果有机会,就冲进后营,一把火烧了这些草料、牛羊,到时候看右大将撤还是不撤。” 赵延年觉得有理。 论作战,还是张威有经验。 他们退到远处,守在右大将的中军和后营之间,耐心地等待小股的匈奴人。 这时候,韩文的作用得到了体现。 他让赵延年和张威放心的休息,他负责守夜,同时喂马、做饭。 赵延年也不客气。 既然韩文跟着出来了,将来还要分他功劳,他就应该发挥作用。 总不能白蹭。 就算他愿意,张威也不愿意。 韩文身为七尺男儿,也不愿意白拿功劳,将来传出去让人笑话。 有韩文分担这些杂务,赵延年可以抽出时间放松,站桩,练习武艺。 从拳脚到刀、矛,再到射艺,一样不落地练一遍。 时间不一定多,但每天练习,形成惯性,有利于维持状态。 张威也没闲着,一个人坐在一旁,盘算了一下白天遇到的情况,与赵延年、韩文商量,对有些可能错过的信息进行完善、补充,去除一些意义不大的信息,从中提炼值得关注的疑点。 忙完这一切,他看赵延年习武。 很快,他就发现一个问题。 赵延年的招数并没什么新鲜的,几乎每一招他都会,甚至他还有更精妙的。 等赵延年练完,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最后说道:“老弟,我知道不该问,如果不方便说,你也不要说。我就是好奇,这就是你每天练的全部内容?” 赵延年一点也不奇怪。 张威说得很婉转,其实是怀疑他故意藏拙,不肯在他们面前演示真正的绝招。 可是他想错了,他练的从来不是招,而是功。 “就武艺而言,有两句俗语,听起来很直白,却是真正的秘诀。”赵延年一边吃着韩文准备的干粮,一边说道:“一句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句是一力降十会。当然,对我来说,最后一句要稍微改一改,将力改成功,一功降十会。” “唯快不破,我能理解。一力降十会,我也能理解。一功降十会,又是什么意思?” “我打个比方。”赵延年耐心的说道:“如果面前有一个敌人,你手里有矛,你大概要出手几次,才能击杀他?” 张威想了想。“如果是韩文,出手一次就足够。如果是你,我可能只有一次出手机会。要么你死,要么我死。当然,大概率是我死。” 韩文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快,你的力气也比我大。” 赵延年没有纠结力与劲的区别,张威也听不懂。“可是你相信,我只要一击,就能要你的命,即使你会躲,会挡。” “对。” “我说的功,就是这个意思。我每天练习的目的,就是要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一击毙命。不仅仅是比你快,不仅仅是比你力气大,还要保证每一丝力气都用在正确的地方,不会有一点浪费。” 张威咂了咂嘴,沉吟半晌。 “我有点明白了。你说的功,应该就是精熟,就是有效。能一击解决的问题,绝不用第二击。只有如此,你才能最省力,才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赵延年点点头。“招数当然重要,可是如果对方比你快,比你力量大,只要一击就能要你的命,你的招法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再精妙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都有效,只是我这个办法更简单,更有效一些。” 张威一声叹息。“大道至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老弟,你的师傅是不是修道之人?这么高深而又直白的武学,不像是普通武人能悟得出来的,只有留侯那样的大智大慧,才能领悟这样的天机。” 赵延年没回答,脑子里却是灵光一现。 他给张威的解释是礼貌性的,流于表面的,但张威却给了他一个切切实实的启示。 内家拳的创始人都不是简单的武夫,而且和修道脱不清关系。 师傅也曾多次说过,技击只是内家拳的皮毛,养生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内家各派都不会练铁砂掌之类的外家功夫,因为伤害身体。 内家拳高手多长寿,尤其是形意门。 所以,他现在还只是刚刚入门,真正的修行之路还长着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决定教张威一点真东西,报答张威的提醒。 至于张威能领悟多少,那就看他的运气了。 “张兄,你知道如何快速增长力气吗?” “我只知道一点毛皮。”张威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他的运气来了。 他早就看出来,赵延年是个简单纯朴的人。 和这样的人交往,最忌讳心机。 唯有真诚,能换人心。 第136章 逃命 右大将看看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心情有些紧张。 根据部下的报告,赵延年如他所料,没有随平虏燧的士卒一起撤离,就在附近。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人。 从那人手提长矛来看,应该是武艺高强,精于近战的勇士。匆匆一瞥之下,有点像平虏燧的燧长张威。 既然燧长没走,那平虏燧的戍卒可能也在。 换言之,现在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赵延年一个人,而是十几个人,其中不乏高手。 对他来说,这就不是要对付赵延年这么简单,而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麻烦了。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自己的粮道面临重大风险。 由此向南,直到高阙塞,都是山路,没有可以补充粮草的地方,人吃马嚼,都要靠后营送上去。如果后营被烧了,后果不堪设想。 干这样的事,赵延年很擅长。 听说安王就是因为被他烧了后营,不得不放弃攻击单于庭。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十几个立功心切的汉军戍卒。 为了能斩首领赏,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想到先后已经有二十多人被赵延年割走了首级,右大将就觉得后脖颈凉嗖嗖的。 “我们就留在这儿吧。”右大将说道。 相国贵山点头答应。 他正想向右大将进言,请他放弃入塞的想法。 春夏马瘦,本来就不适合进攻,现在又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况,勉强进攻,可能会遭受重大损失。 这次进攻,只是为了配合新单于伊稚邪,没必要太认真。 “赵延年凶猛,要多派一些人手围堵,让他不得安生。”贵山指着眼前的尸体说道:“汉军重斩首之功,这次却不能斩首,想来是我军增援及时。这个办法是有效的。” 右大将很认可这一点,安排了十个百夫长,在附近搜索赵延年。 不管谁遇到赵延年,不要与他接战,就远远的跟着他,然后招呼同伴,务必形成足够的兵力优势,再发起进攻。 为了保证战斗力,这十组千骑搜索一天后,就可以回营休息,换另外十组出动,日夜不停。 消息传了出去,十名百夫长各带本部,冲出了大营。 —— 吃完晚饭,刚刚睡下一会儿,赵延年就感觉到了异样。 他睁开眼睛,看到韩文也坐了起来,向远处张望。 韩卢坐在他身边,伏身低吼,神情警觉。 “有情况?”赵延年起身,拿起一旁的腰带,扣在腰间,将弓、箭、刀拨到合适的位置。 “好像有骑兵接近,人数不少。”韩文皱着眉,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大概有近百人。” “这么多?”赵延年也吃了一惊,转身打算叫醒张威,却发现他已经起来了。 “嗯,看来是重要的任务。我过去看看。”韩文拍了拍韩卢的背,一人一犬,悄悄向前潜行而去。 赵延年和张威起身,准备武器和战马。 一会儿功夫,韩文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快走,是匈奴人,足足百人。” “有百夫长?”赵延年立刻来了精神。 他这次出战的目标一直还没有达成,就等一个百夫长送上门。 “有百夫长,但是不好搞。”韩文苦笑道:“他们不像是有任务在身,倒像是专门来找我们的,非常警惕。一旦被缠住,怕是无法脱身。” 赵延年和张威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韩文很机警,勇气和武力却一般,遇到敌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跑。 “我先……” 赵延年一开口,就被张威打断了。“不,这次我先,你掩护我。” 赵延年略一思索,接受了张威的建议。 张威的武艺严重偏科,矛法、刀法都不错,射艺却很一般,负担不了掩护的责任,不如让他持矛冲锋。 赵延年随即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向前小跑。 张威紧随其后。 韩文带着几匹备马,跟在最后面。 很快,赵延年就看到了匈奴人,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后悔。 韩文说得没错,这些匈奴人不像送信或者执行其他任务的,他们感觉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五十多人聚在一起,前后左右各有十骑左右,虽然是松散队形,却也距离不远。不管是进攻哪一组,都会惊动其他人。 偷袭或许可以杀几个人,斩首就别想了,根本没时间。 “张兄,情况不对。”赵延年提醒道。 张威还没说话,匈奴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一边呼喝着,一边后撤。 见匈奴人没有进攻,反而后撤,赵延年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反而是韩文的担心成真了,不再犹豫,立刻拨转马头。 “走!” 张威也意识到了不对,跟着转身逃离。 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只是韩文有点措手不及。他带着好几匹备马,一时间手忙脚乱。 “你们先走。”见匈奴人包抄了过来,赵延年当机立断,再次拨转马头,向匈奴人冲了过去。 见赵延年又冲了过来,匈奴人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勒马转身,与赵延年保持距离。 赵延年暗自叫苦,大骂右大将狡猾,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 如果不是右大将特意下令,匈奴人绝不会如此保守。 百人对三人,哪有不战而走的道理。 逼退匈奴人,再看韩文也收拢好了马匹,开始远离,赵延年也放弃了追击,转身脱离战场。 匈奴人远远地看着,又跟了上来,同时吹响号角。 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了号角声,有匈奴人回应了。 赵延年听得清楚,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随即对张威、韩文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想。 张威大笑。“老弟,我说得没错吧,你一个人抵得上千人。” “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赵延年苦笑。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算是体会到了。 知道右大将疯,没想到右大将会这么疯,居然想出这么没出息的手段。 你还是匈奴人吗? “无妨,反正之前斩首也不少了,现在就带着他们转转吧。”张威倒是看得开。“只能要牵制右大将,让他不能南下,我们也是有功的。” “也只能这样了。”赵延年无奈的说道。 —— 被匈奴人追了一夜,赵延年三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人困马乏。 本以为匈奴人也会累,熬过这一阵就好了。结果等到天亮,赵延年发现匈奴人居然换人了。 人数不变,还是百人一队,但战旗换了,人更精神,马力也足。 明显来睡了一夜,来换班的。 赵延年气得破口大骂。 这怎么搞? 匈奴人可以换班休息,他们却被追得像狗似的,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这么搞下去,最多一天时间,他们就累死了。 “张兄,怎么办?” 相比于赵延年,张威要冷静得多,看了一眼身后的匈奴人,伸手一指前面的山谷,说道:“进山。” “如果他们还追呢?” “那我们就上山,且战且退,在山地和他们缠斗。”张威笑笑。“不过,我觉得他们未必有这个胆。”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随即跟着张威,向山谷奔去。 奔进山谷,张威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韩文,自己则隐在一旁的巨石后,摘下了弓箭。 赵延年会意,也下了马,爬上张威上方的山坡,摘下弓箭,准备射击,掩护张威。 匈奴人看得仔细,纷纷勒住坐骑,在谷口停住,不再向前。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张威得意地说道:“他们就不敢追进来。” “还是张兄高明。”赵延年心服口服。 被匈奴人追了一夜,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 “不是我高明,是你高明。嘿嘿,没有你的赫赫威名镇着,你看他们进不进来。” “惭愧,惭愧。”赵延年打了个哈哈。他想了想,又道:“他们可能也认出了你。” “也许吧,可是和你相比,我不值一提。”张威从怀里掏出一块冷肉,用刀切了一半,递给赵延年。“吃点东西。跑了一夜,饿坏了。” 赵延年接过冷肉,咬了一口。 味道一言难尽,可是现在也顾不上太多,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张兄,接下来怎么办?” “等天黑。”张威三口两口的吃完肉,抹了抹嘴。“你先休息一会儿,然后换我。白天睡足了,晚上才好动手。就算没有首级,也不能让他们安生。” 赵延年觉得有理,也没多说什么,将冷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随即找了个向阳背风的草丛,躺下睡觉。 第137章 斗心眼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 韩文和张威正在一旁烤肉,香气四溢。 “醒了,来吃口热食,新鲜的兔肉。”张威招呼道。 “哪来的兔子?”赵延年吸了吸鼻子。 这时候还有热的吃,感觉太幸福了。 “喏,韩卢猎来的。”韩文努努嘴,示意一旁伏在地上的猎犬。 “好狗!” “那当然。”韩文说着,递过来一杯热水。“先喝口水吧,润润嗓子。” 赵延年接过水,喝了一口,顿觉身心舒畅。他转头看向谷外的匈奴人。“他们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只是又来了三个百夫队。”张威不紧不慢地说道:“估计再过一会儿,右大将就要到了。” “你怎么知道?” “这条山谷就这一个出口。”张威咧嘴一笑。“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无路可逃,终于可以逮住你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右大将当然要亲自来。” 太阳刚刚偏西,右大将就赶到了。 他让所有人都后退,自己独自策马上前,来到谷口,邀赵延年相见。 赵延年没有犹豫,跳上马,提着矛,来到谷口,与右大将相隔十余步。勒住坐骑,将长矛横在马鞍上。 右大将瞅了他一眼,笑了,抬手拍拍自己的脖子。 “要我的首级吗?” “要!”赵延年说道:“但不是现在。” 右大将点点头,伸手一指山谷。“你想必也知道了,这条山谷只有一个出口。我带来一千骑,你杀不出去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延年咧嘴一笑。“再说了,我出不去,你就进得来?” 右大将抬手挠了挠眉梢,有些无奈。 他本以为到了这一步,劝降赵延年应该不难。 可是一听赵延年这口气,他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你太固执了。就算你能飞出去,你的同伴也能飞出去吗?”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用尽了这一生的耐心。“十几条性命,他们可都是信任你,才跟着你出战的,你能丢下他们不管,一个人逃走?” 赵延年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匈奴人那么保守,堵住了谷口也没进攻,原来是以为他们有十几个人啊。 以汉军的实力,十几个人守一个谷口,的确不是一百匈奴人可以轻易攻克的。 “右大将可能有些误会了。汉军不是匈奴人,只要立下军功,就算战死,朝廷也会有丰厚的抚恤,子孙受其恩惠。再说了,他们可不是跟着我出来的,你也知道,我这个喜欢独行。” 右大将翻了个白眼。 他不得不承认,赵延年说的都是实话。 汉军斩首有赏钱,战死有抚恤,的确不是匈奴人可比的。 而赵延年本人也不喜欢带队,他更喜欢单干。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右大将摊开双手。“你如果愿意追随我,我现在就可以拜你为大将,将来甚至可以让你做个小王,不比汉朝封侯更快活?你看汉朝的开国功臣,如今还有几个保住爵位的,连周勃、周亚夫父子那样的功臣都被逼死了。” 赵延年抬手,打断了右大将。“你又不是单于,甚至不是右贤王,有什么资格封我做小王?这种空话就不要多说了。我感谢你的赏识,却不想跟着一个注定失败的人混。请回吧,有什么话,战场上见。” 说完,赵延年拨马而回。 右大将面如赤酱,气喘如牛,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赵延年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痛处,让他怒不可遏。 他拨马回到本阵,相国贵山迎了上来,额头全是冷汗。 “右大将,这太冒险了。” “准备进攻吧。”右大将阴着脸,摆了摆手,干脆利落的下达了命令。 —— 赵延年回到谷中,将右大将的误判告诉了张威、韩文。 张威恍然大悟,同时又心生后悔。 他的确应该将部下全部带来,而不是让他们赶回高阙塞。 如果多几个人,他们不至于被匈奴人追得这么狼狈。 赵延年说道:“现在怎么办?” “先退到山谷深处,看匈奴人怎么应对。”张威按捺下懊悔,说了自己的安排。 赵延年体息的时候,他已经查看过山谷的形势。 总的来说,山谷不深,回旋空间有限,但非常适合他们,却对匈奴人非常不利。 之前抢了匈奴人好几匹马,现在宰了吃肉,可以撑好几天。 至于武器,捡匈奴人的用就是了。 虽然差一点,也将就能用。 说干就干,两人迅速后撤,抢在匈奴人反应过来,进入事先挑选好的地形。 右大将正在部署进攻,突然收到消息,说赵延年后撤了,而且只看到两个人,顿时有点懵。 想了一会儿,他把之前负责围追堵截的百夫长叫来,再三确认,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赵延年的确不是一个人,但也没有十几个人。 从头至尾,他们只有三个人。 被赵延年戳了心窝子,原本就恼怒不已的右大将顿时勃然大怒,吼道:“进攻,进攻,立刻进攻!” 贵山连忙拽住。“右大将,汉人狡猾,千万别动怒,中了他们的圈套。” 右大将涨红了脸。“这么一个小小的山谷,总共就三个人,有什么圈套?” “若是旁人,自然没什么问题。可是赵延年善近战,这种地形,他以一当十。我们如果强攻,损失必大,而且还未必能抓得住他。” “这还抓不住他?”右大将觉得不可思议。 贵山点点头。“我听说,茹林当初也以为赵延年、赵归胡身后就是悬崖,无处可逃,结果还是被他们逃走了。前日夜里,平虏燧附近的士卒死在绝壁之上,也是赵延年所为。可见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擅长攀登,这山根本拦不住他。他就是想将我们引进去,各个击破。” 右大将恍然,抬头看着面前的山谷,哭笑不得。 “这可怎么办?” “要对付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在这样的地形作战,而应该在平坦之地,用弓箭齐射,骑兵冲锋,方能大获全胜。之前我们是顾忌他人多,没有主动进攻,现在知道他才三人,自然不必再担心。” 右大将如梦初醒,用力拍拍贵山的肩膀。 “你比老相国还高明,行了,先这么围着,过一会儿就吓唬他们一下,明天再说。”右大将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道:“敢耍我,看我怎么玩死你。” 他随即下令一名百夫长进攻,也不要过于逼近,只要保持进攻态势,让赵延年不得安生就行。 百夫长领命而去,吹号进攻。 见匈奴人跟了进来,赵延年、张威都做好了战斗准备。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匈奴人雷声大,雨点小,喝喊得震天响,号角一声接着一声,却半天没挪窝,一直没进入射程,连箭都没射几支。 一看就是之前的套路,没打算来真的。 两人面面相觑。 这不是战斗,这是斗心眼啊。 第138章 天授 赵延年打算撤了。 右大将被他刺激成那样都没有暴走,这也太能忍了。再耗下去,他也讨不着便宜,不如直接开溜,换一个战场。 张威却不同意。 虽说计划不如变化,眼下的战果不如预期。可是他们三个人吸引了这么多匈奴人,甚至连右大将都被牵制住了,不能南下,对高阙塞以及朔方、五原的反击都有大利。 哪怕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他们的确可以走山路离开,但如此一来,右大将也会离开,可能重新考虑南下。 就算右大将不走,继续追击他们,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他们被匈奴人追得疲于奔命,没有个喘息的时候。 与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和右大将对耗,看谁更有耐心。 实在不行,再撤也来得及。 如果右大将熬不过,先撤了,他们还要有机会追上去,多砍几个脑袋。 主力咬不住,杀几个殿后的总没问题吧。 赵延年觉得有理。 相比之下,自己有点太毛躁了。 “行,听你的。”赵延年嘿嘿一笑。“我觉得你做个燧长太可惜了。你比老王头更适合做塞长,甚至可以做个都尉。” “可惜我没有漂亮的姊妹,否则别说塞长、都尉,将军也做得。”张威笑道。 赵延年摇摇头,有点无语。 他在边塞几个月,听惯了这种很难说是什么心态的调侃。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卫青是因为姊姊做了皇后才封侯拜将,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卫青本人的才能。 天子对卫青有没有偏袒? 自然是有的。 但卫青能封侯拜将,只是因为天子的偏袒吗? 显然不是。 卫青对汉军骑兵战术战法的改进,以及之后霍去病大胆穿插,千里奔袭的胆气,都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军事变革,这才是他们能够建功立业的根本原因。 天子的恩宠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发光的机会而已。 但普通人不这么看,就连大史学家司马迁,都将卫青、霍去病的成功归于天幸。 赵延年清楚这一点,但是他无法向其他人解释。每每听到这些言论,他能做的只是苦笑。 他甚至不能为卫青辩解,以免被人当作攀附权贵。 这时候的汉人,尤其是戍卒,侠气极重,非常讨厌攀附权贵的人。 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一般不参与此类讨论。 嘴炮解决不了问题,有这时间,不如练武。 决定了不走,赵延年就和张威作了分工。 张威守在险要之处,不让匈奴人继续深入。 他则游走于山岭之间,偷袭匈奴人,让匈奴人不敢过于深入,同时绷紧神经。 既然决定对峙,那就谁也别想闲着。 他虽然没有赵破奴的超远射程,可是三五十步以内,即使面对以骑射着称的匈奴人,他同样有一战之力,尤其是在险峻陡峭的山岭上。 下了马的匈奴人和瘸子有区别,但不大。 —— 赵延年小心翼翼的翻过一首山岭,平复了一下心情,调整呼吸,凝神倾听。 隔着一块巨石,几个匈奴人就在十步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 听得出来,他们被这一天的追逐搞得也很烦躁。 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明明离汉境只有几十里路,就是不能冲进去掳掠一通,只能在这里对峙,这一趟大概率要白辛苦,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怨气。 赵延年听了一会,很同情他们,决定帮他们解脱。 抽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手指间,深吸一口气,闪身而出。 拉弓如闪电,放箭似流星,“嗖嗖嗖嗖!”四箭连发。 最后一支箭刚离弦,赵延年就抽身急退,根本不给匈奴人反应的时间。 至于匈奴人的死活,他也不在乎。 反正不能割首级,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的就是制造恐惧。 片刻之后,一个匈奴人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惨叫。 赵延年藏在隐秘之处,静静地听着,估计出了自己的战果。 三死一伤,或者两死两伤,他似乎听到一个重伤者的呻吟。 匈奴人听到呼救声,立刻赶了过来,脚步声杂乱,至少有十多人。 赵延年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 匈奴人将伤者围住,询问情况,得知他们被人偷袭,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见,顿时紧张起来。有人将伤者送下去,有人三五成群,互相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搜索起来。 其中一人走到了赵延年附近。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落到赵延年身上时,赵延年突然起身,拉弓放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随即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块巨石的后面。 匈奴人握着箭羽,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的同伴听到了声音,转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招呼其他人,一边急退。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再次闪身而出,连发两箭,将两个匈奴人射倒,随即一个倒跃,再次消失在乱石群中。 两支羽箭急身而来,却慢了一步,射在石头,火星四溅。 匈奴人一边急射,一边围了过来,好容易将巨石围住,眼前却空无一人。 匈奴人面面相觑,面色如土。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决定撤退。 在这样的地形,面对赵延年这样的对手,他们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百夫长收到消息,也吓了一跳,随即下令后撤至略微宽敞一些的地带,结阵待敌。 山林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 右大将坐在刚立起来的帐篷里,正在生闷气,突然有人来报。 前面的山谷里交手了,战况还很激烈。 右大将一跃而起,又惊又喜。 他命人进攻,过了这么久,前面还没什么动静,连佯攻都不像,显然前面的士卒是在敷衍他,不愿意面对赵延年。 突然之间,双方就开战了,说明还是有勇士的。 “和谁交战?” “不清楚,对方像鬼魅一般,在山岭间游走。我们伤了好几个人,都没看清他的样子。” 右大将一听,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顿时又落了回去。 什么战况激烈,明明就是单方面挨打。 不用说,对方肯定是赵延年。 只有他,才能在如此地形来去自如,神出鬼没。 按贵山说的,悬崖都挡不住他,更何况这些山岭。 他有些头疼。 不往前逼,就给不了赵延年压力,只能看着他们在山里睡觉。 往前逼,双方交手,己方又明显吃亏,被赵延年单方面屠杀。 这可怎么办? 一千精锐,面对着区区三人,就是拿不下。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 早知如此,还是应该在山谷外截住他。 但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解决问题,还得想办法。 右大将叫来了贵山。“你说,怎么办?” 贵山沉吟了良久,也有些无语。“右大将,赵延年与我们以往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同。我感觉……他已经不是人了,普通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这……的确是第一次遇见。” “他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普通人。当初赵归胡……” 提到赵归胡,右大将突然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赵归胡会改名字,而且叫破奴,真是……想不到。” “是啊,谁想得到呢,当初他那么铁了心的要留在草原上,都怪这赵延年。” “怪他有什么用。如果赵归胡真不肯回去,赵延年又能奈何。”右大将摇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开。“赵归胡当时就对我说,这个赵延年与众不同,除了习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杀大巫师,没有其他原因,只是觉得大巫师烦,打扰他习武了。” “大巫师……真是他杀的?” “是,我听赵归胡亲口说的,仆朋也证实了。一刀,只用了一刀。”右大将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匈奴右部的大巫师就死了。” 贵山面色微变,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很清楚,大巫师出门不会独自一人,他身边至少有四五名勇士。 但是这些人,都没挡住赵延年。 “一个人的武艺,可以高到这种地步?”他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赵归胡。”右大将轻笑一声。“他说,如果你能像赵延年一样,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心思都用来练武,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强大,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已。赵延年用了三年,我们可能要用五年,甚至十年,但最终是可以达到的。” 贵山苦笑着摇摇头。“赵归胡自己都做不到吧。这事看着简单,实则很难。” “是的,赵归胡也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大巫师没有错,这样的人是上天所授,是真正的天武士。只有真正的天之子,才能配得上他的效忠。” 右大将目光灼灼,握紧拳头。“所以,我一定要收服他。相国,你想想办法。” 贵山沉吟半晌,轻声说道:“既然谷中不便展开,那就只能引他出谷了。” 第139章 天道酬勤 “厉害,厉害!”张威主动迎上来,用力拍拍赵延年的手臂,赞道:“若非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你的射艺竟是如此精妙。老天是公平的,你吃了多少苦,就有多少回报。” 韩文也跟了过来,一脸羡慕。“这才几个月时间,就练出这一身本事,真是天生奇才,让人羡慕。” 赵延年笑笑,松开弓弦,检查弓的磨损情况。 连续几天的战斗,这张弓承受了太多压力,必须经常检查,确保可用。 他知道张威、韩文想说什么,只是不知如何应答,只能沉默以对。 练功的确很苦,很寂寞,一般人很难坚持。 前世的他也曾经如此。 但跨过了那道门槛,见识了真正的武学后,也能体验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快乐,令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相比之下,常人无法割舍的口腹之欲不值一提。 只是一般人跨不过那首坎,一辈子都在武学的殿堂之外。 不同的境界,无法用言语表达,只好不说。 与张威、韩文的夸赞相比,他更想抓紧时间,回忆一下刚才的得失,对其中的不足加以弥补。 他们看起来很惊艳,他却知道不够完美。 他还没做到真正的游刃有余。 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真遇上高手,可能就有麻烦。 “匈奴人暂时不敢靠近,你休息一下吧,我守着。”见赵延年不说话,张威主动岔开了话题。 他知道赵延年的脾气。 他愿意说的时候,会主动说,绝不藏着掖着。 他不愿意说的时候,你再套近乎,他也不理你。 赵延年点点头,跟着韩文向休息的地方走去。 韩文已经准备好了饮食,甚至还有一些奶酒。吃着刚烤好的肉,再喝上几口热乎乎的奶酒,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 赵延年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到一旁去休息了。 过了一会儿,张威回来吃饭,顺便通报了一个消息。 匈奴人后撤了,已经撤到了谷外,还在继续后撤。 “是要放弃了吗?”赵延年问道。 “不好说,也可能是诱敌。”张威摇摇头。“在这里,他们没有优势,兵力再多也没用。出了谷,他们就可以四面包围,你再强也没挡不住漫天的箭雨。别着急,再等等,明天早上再看。” 他顿了顿,又道:“我如果是右大将,就不会轻易放过你。” “右大将又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吗?他野心勃勃,一直盯着右贤王的位子。”张威笑了起来。“我听说,上次如果不是在浚稽山吃了亏,他现在可能就是右贤王了。之所以不争,不是不想争,实在是实力不够。刚刚招揽的赵破奴、仆朋都被你带走了,他本人还受了伤,颜面尽失,只好让步,由右谷蠡王继位。” “是这样啊。”赵延年沉吟不语。 张威身处前线,会安排人深入匈奴右部打探消息,想来这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右大将吃了那么大的亏,现在还一心想招揽自己,并不记仇,看来还真不是一般人。 至少於单做不到这么大度。 难怪他能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首领一步步爬到右大将,於单身为单于爱子,拥有单于之位却守不住。 老天有时候不公平,有时候又很公平。 张威吃完后,休息了一会,就开始练习赵延年教的办法,提升力气。 身处险境,不能全力以赴,他也只是熟悉手段,养成习惯而已。 看了赵延年的表现,他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上进的心情很是迫切。 赵延年看了一会,闭上眼,打起了盹。 —— 第二天一早,守夜的韩文说,匈奴人已经走了。 视野之内,看不到一个匈奴人。 赵延年一时搞不清状况,只能听张威这个老卒的意见。 张威说,匈奴人退走,有两种可能:一是攻不下,主动撤退;一是诱敌,等他们出谷,再四面包抄。 不管是哪个可能,他们都只有一个选择:出谷。 他们是以战养战,带的物资有限,全靠缴获。匈奴人走了,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人可以靠打猎一些野物来维持,战马却不行。 这片山谷的水草有限,不够几匹马吃,等的时间越长,马力越弱。 所以,追着匈奴人打才是生存之道。 当然,出谷也不必急在一时,等上一两天也是可以的。 时间再长就不行了。 赵延年听懂了张威的意思,表示同意,并且主动申请出谷打探情况。 他的武艺全面,射艺也比张威出色,就算和匈奴人对射也有一定优势,被包围的可能性相对小一些。 张威有点不好意思,却也觉得赵延年说得有理,答应了。 赵延年带了两匹体力相对较好的战马,出谷而去。 他没有走远,保持在张威、韩文的视线以内,先查看了附近的情况。 他没看到匈奴人,连游骑都没有。 匈奴人就算在附近,也在十几里之外。 山前地势平坦,有能藏几个人的土包、树丛,却没有能藏大批人马的地方。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就藏在这座小山的背后。 赵延年勒住坐骑,考虑了一番后,返回山谷。 交换了情况后,赵延年提议越过山坡,看看这座小山的背面,防止匈奴人玩阴的,从背后摸上来。 张威同意了,随即主动请缨,要亲自前去打探。 韩文却说,这种地形,还是我去最合适。我有韩卢帮忙,不会给匈奴人接近的机会。就算打不过,我也逃得掉。 匈奴人下了马,在这样的地形,是跑不过我的。 你们歇着,准备接应我就行了。 见韩文如此积极,赵延年和张威也没有坚持,让他去了。 韩文用了大半天时间,在山坡北麓转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来,没有发现一个匈奴人。 综合来看,匈奴人撤退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也符合匈奴人的一贯特性。 有利则来,不利则走。 “再留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张威最后做了决定。 当天晚上,又是韩文值夜。 除了防着匈奴人偷偷摸来,他还要喂马。 战马白天吃鲜草,晚上还要吃干草,他非常辛苦,这几天几乎都没时间休息,抽空打个盹都难得。 值夜的事,大多交给猎犬韩卢了。 看着韩文忙前忙后,没个闲的时候,赵延年意识到,如果想留着那匹白马,他的确应该找个专门养马的奴隶了。 养马是件很麻烦的事,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好马如豪车,不是拥有就行的,还要保养。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赵延年、张威就起身收拾武器、行囊。 吃了韩文准备的早餐后,他们跨上战马,急驰出谷。 “去鸡鸣塞。”张威说道。 赵延年不解,韩文也不理解。 他们明明离高阙塞更近,为何要去鸡鸣塞。 张威得意的笑笑,伸手指指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我还是觉得右大将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等着我们。往高阙塞全是山路,他有很多机会伏击我们,不如从草原上去鸡鸣塞安全。如果他追来了,那也不错,我们就在草原上和他转圈圈,看他能坚持几天。” 赵延年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张威经验丰富。 虽然没看到一个匈奴人,脑子里那根筋却绷得很紧,一点不敢大意。 相比之下,他就显得太稚嫩了。 “走,去鸡鸣塞。”三人大笑着,策马奔腾。 —— 右大将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怎么办?”右大将问相国贵山。 贵山也没想到赵延年三人会向西南方向而去,之前的准备全都落了空。 “别追了吧。”贵山建议道:“赵延年不仅善战,而且狡猾,总是出人意料。我们就算追上去,也未必能抓住他,不如放弃,全力进攻高阙塞,看他来不来救。” 右大将虽然觉得惋惜,却也知道贵山说得有理。 在草原上追逐赵延年,远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 人少了没用,人多了,后勤补给又一是个问题。 赵延年可以随便找个牧民就能解决问题,追兵却不行。 牧民的物资有限,供不起太多的人。 “也好,让右谷蠡王头疼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 这次出击,右贤王没有亲自来,又不想让右大将独享好处,就派来了亲信右谷蠡王,进攻鸡鸣塞。 从赵延年三人的行进方向看,他们大概率是去了鸡鸣塞,很可能会碰上右谷蠡王的人马。 他们一直不相信右大将的说法,认为赵延年就是右大将掩饰自己无能的谎言,这次让他们见识一下赵延年的手段,吃点苦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忽然有点期待起来。”右大将搓着手指,笑道:“你说,右谷蠡王如果被赵延年杀了,右贤王会是什么心情?” “他会后悔没让右大将接任右谷蠡王。”贵山幽幽一声叹息。“这就是天意,谁也不能违抗,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右大将眼神闪烁,嘴角的笑意更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天意。就算赵延年不肯为我效力,他也逃不脱天意,要做我手中的剑,斩杀那些阻拦我的敌人。” 第140章 暴富 赵延年跟着张威、韩文一路前行,听他们讲解沿途的地理、地形。 韩文多次出塞打探情况,对这一带很熟。 赵延年将这些信息牢牢的记在心里,觉得特别重要的,比如河流、山谷,还专门绕道去看一下。 他觉得卫青出塞攻击右贤王本部,这些信息用得上。 只不过张威、韩文都不相信他说的。 在他们看来,汉军出塞作战的风险太大。这些年来,除了卫青那次奔袭龙城小有斩获外,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全军覆没。 能将匈奴人逐出长城,守住鸡鸣塞、高阙塞这样的要塞,不让匈奴人随便出入,就很不错了。 在匈奴人有准备的情况下,奔袭数百里,找匈奴右部决战,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 赵延年也没有多解释。 两世为人,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实胜于雄辩。 出奇制胜之所以是出奇制胜,就在于很多人没想到。越是没几个人相信卫青会出塞攻击右贤王,将来出塞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汉军不相信,匈奴人就更不相信了。 匈奴人不相信,卫青才有机会嘛。 走了两天,没有见到右大将的追兵,赵延年既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 斩杀一个百夫长的目标遥遥无期。 张威却很笃定,他对赵延年说,既然右大将来了高阙塞,就肯定会有人进攻鸡鸣塞。 匈奴人把入塞劫掠当成发财机会,不可能让右大将一个人吃独食的。 去年卫将军夺回河南地后,朝廷迁来了大量的百姓,送来了山积的物资,对匈奴人来说,这都是财富,不来打劫一番都有点对不住老天爷。 不出张威所料,又走了一天后,他们就碰到了匈奴人的游骑。 两个匈奴骑兵,相距两三百步,远远地看着赵延年三人。 很显然,他们有些意外,没想到这里会出现汉军。 虽然只有三人,却都有甲胄。 更重要的是,他们带了好几匹战马。 走了三四天,才看到匈奴人,赵延年立刻就想上前弄死他们,却被张威拦住了。 “别急,这些都是小鱼,不值钱。”张威胸有成竹。“我们先往后撤,说不定能引来大鱼上钩。” 赵延年答应了,三人勒住坐骑,与匈奴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番后,拨转马头,向别的方向驰去。 匈奴人见状,顿时激动起来,在招呼了附近的几个同伴后,围了过来。 “不到万不得已,别用长矛,用弓箭。”张威提醒道,同时摘下了弓,搭上箭,先射了两箭。 他没能射中目标,只是引来匈奴人的一阵嘲笑。 匈奴人追得更急了。 从这三个汉人的装备——尤其是那条狗——来看,他们大概率是侦察敌情的游骑。 这样的人比一般的汉军值钱,不仅能得到他们的装备,还能从他们口中拷问出消息。万一有用,还能到首领那儿换点东西。 没一会儿,十几个匈奴人围了过来,就像追捕猎物的狼群。 他们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展开围追堵截。随着号角声此起彼伏,前面也出现了匈奴人。 张威一直保持着正常水准,十发七不中。 韩文一边跑一边射,命中率稍好,勉强和匈奴人持平。 可是在匈奴人的围堵下,他也应付乏力,眼看着就要被抓住了。 当匈奴人相距二三十步,几支箭差点射中张威、韩文的时候,张威终于大喝一声。 “延年,搞他们!” 早就等着心急的赵延年立刻踢马扑向追得最近的匈奴人,同时拉弓暴射。 一连四发,紧追不舍的四个匈奴人应声落马。 左右两侧的匈奴人吓了一跳,几个人放过了张威、韩文,策马冲向赵延年。 赵延年夷然不惧,伸手从箭囊里取出四支箭,再次急射。 弦声未绝,又有两个匈奴人中箭落马。 剩下的匈奴人见赵延年凶猛,几乎每发必中,知道上了当,遇到了高手,立刻撤离,远远地避开,同时吹响号角,传出消息,招呼更多的同伴。 赵延年也不在乎,坐在马背上,远远地看着匈奴人。 张威、韩文下马,欢天喜地的收割首级。 有三个匈奴人受了伤,还没死,也被他们砍下了首级。 “六颗首级,发财啦。”韩文开心的大叫道。“赵君,就算是飞将军来了,也不过如此。” “你四颗,我们一人一颗。”张威也乐得合不拢嘴。 “都给你们。”赵延年说道:“我只要百夫长的首级。” “那不行,一颗首级好几万呢。百夫长的要,其他人的也要。你将来要养那匹马,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别的不说,至少要买个马奴。” 韩文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燧长说得对,我能分一颗首级就满足了。人不能太贪。” 说话间,两人将割下来的首级挂在了备马的鞍上,越看越欢喜。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们都开心坏了。 之前杀了不少人,却没来得及割下首级,约等于白忙。 现在一下子就有了六颗,简直是暴富。 “还得是这样,要不然太亏了。”韩文心满意足。 这一趟没白跑。 “别急,这才刚刚开始。”张威眨眨眼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与其和匈奴人面对面的拼命,不如掏他们沟子来得实在,又轻松,又有赏钱拿。” “燧长英明。”韩文立刻奉上不要钱的马屁。 收拾好首级,又换了几匹马,搜罗了一些干粮,赵延年等人再次出发。 匈奴人远远地看着他们,意识到这三人是硬手,来者不善,一边吹响号角,召唤更多的同伴,一边远远的缀着赵延年三人,不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大半个时辰后,一群匈奴人策马赶来,粗略一看,大概有三五十骑。 在张威的指挥下,韩文在前面引路,赵延年、张威断后,引着匈奴人向草原深处而去。 他们收集了十几匹战马,有足够的马力可用,牢牢把握着主动权。 赵延年且驰且射,不让匈奴人靠得太近。 张威手持长矛,以防匈奴人突然逼近。 赵延年射箭的速度再快,也挡不住匈奴人多。匈奴人见弓力不如他,一度想逼到十步以内,发挥近距离射击的优势,却被张威拦住,挑杀了两人。 匈奴人以骑射着称,但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在二十步以内才有百发百中的实力,要想精准的射中要害,通常要逼近到十步以内。 赵延年三人都有甲,距离远了,伤害不足。 一时间,匈奴人虽然场面上占了优势,却一直无法拿下赵延年三人,反而不断有人被赵延年射中。 不知不觉,他们就跑出了三十多里。 见久战无功,天又快黑了,匈奴人沮丧的停住了脚步,看着赵延年三人飘然远去。 摆脱了匈奴人,韩文找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下了马,走到赵延年面前。 “赵君,我帮你看看伤口。” 赵延年翻身下马,摆摆手。“我没事,你去看看燧长吧,他中箭了。” 韩文大吃一惊。“你没中箭?” 三人之中,赵延年一直在殿后。在他看来,受伤的概率最大。 一路走来,赵延年换了三次战马,每匹马都中了好几箭。伤势重的,直接就放弃了。 他围着赵延年转了一圈,惊奇的发现赵延年真的没受伤,别说中箭,甲叶上连擦痕都没有。 “你怎么做到的?” “躲开的。”赵延年扭了扭腰,嘿嘿一笑。 “你高明。”韩文挑挑大拇指,走到张威身边。 张威中了两箭,一箭在后背,一箭在大腿。好在有甲保护,伤得都不算重,不影响行动。 韩文帮张威拔下箭,处理伤口,对赵延年的运气赞不绝口。 张威说道:“他不仅仅是运气,更是实力。” “这明明是运气。” “我看得很清楚,他几次险些中箭,却被他躲开了。”张威一声叹息,说道:“我也想学,可惜学不来。既没他那么好的目力,也没他那么灵活的身手。” “真是躲开的?”韩文还是不敢相信。 “我还能骗你不成?”张威瞪了韩文一眼,随即又笑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相信。 即使是亲眼所见,一开始他也以为是眼花了。后来反复验证,才确认不是眼花,是赵延年真的能躲箭。 他经验丰富,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赵延年的弓力强,射程远,让匈奴人无法靠得太近,最多也就是三四十步。 在这样的距离,箭射到赵延年面前时,速度已经下降了不少。再加上赵延年的身手极好,能躲开箭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这只是针对赵延年本人。 换了其他人,就算看得清,没有赵延年的身手,也未必能及时避开。 勇气、眼力、身手,缺一不可。 “燧长,你说,我能练成这样的身手吗?”韩文有些心动。 “你可以试试。”张威调侃道:“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不出门,不和任何人说话,看看你能不能忍得住。” 韩文想了想,打了个寒颤。“那还是算了吧,一天不说话,我就快疯了。” 第141章 未经人苦,莫劝人善 “可惜,还是没能杀一个百夫长。”赵延年削下一块烤得金黄的羊肉,送进嘴里嚼着。“韩兄,你这烤肉的本事越来越好了,今天的羊肉格外的香。” “刚刚从匈奴人身上搜到了一些好的香料。”韩文拿出一个小布包,递到赵延年面前晃了一下,随即又收了起来,小心的揣在怀中。 即使如此,赵延年还是闻到了一些熟悉的香味。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孜然。 即使对匈奴人来说,孜然这种来自西域的香料也很珍贵,对韩文来说,更是有价无市。 如果不是今天收获颇丰,他未必舍得拿出来用。 张威笑道:“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肯定有机会遇到百夫长一级的人物。至于能不能拿下首级,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这么肯定?” “嗯,匈奴人损失这么大,不可能不回报。我估摸着,他们已经猜到你是谁,正派出精锐来追捕你,至少一个百人队,说不定更多。” “我哪有这么大的名声。”赵延年笑笑。 “你觉得右大将受伤这件事瞒得住?”张威嘿嘿笑道:“我怀疑匈奴人今天夜里都睡不好觉,生怕你半夜闯进去,割了他们首级。” 赵延年心中一动。“要不,我们去吧?” 张威摇摇头。“何必这么费劲,等着他们上门不好吗?”他指指四周。“在我们选定的战场,伏击他们,比闯进大营杀人可容易多了,割首级也容易。” 赵延年咂了咂嘴,有些遗憾。 不过,他承认张威说得有道理,在这里等着敌人上门,肯定比主动去袭营稳妥。 不能仰仗着身手好就特意冒险,没苦硬吃。 能而不为,为而不恃,老子的教诲充满智慧。 “吃完饭,趁着月色好,我们去探探路。” “这可以。延年,你开始用心作战了,这是好事。”张威指指自己的头,欣慰地说道。 —— 夜间爬山是很危险的事,即使赵延年身手好,目力也很强,依然走得磕磕绊绊。 相比之下,韩文更轻松一些。 猎犬韩卢更是灵活,在山坡上来回乱窜,撵得两只兔子飞奔而出,被赵延年眼疾手快,一箭射杀了一只,带回来当夜宵。 看完附近地形,记在脑子里。回到营地后,又详详细细地对张威说了,然后听张威安排明天的战术。 张威思索了一会,说道:“明天得想点绝招,要不然可能会白忙一场。” “为什么?” “你想,这里离匈奴的大营不远,他们肯定也熟悉地形。既然已经知道你,又了解地形,他们应该也能猜出我们怎么应对。不管我们怎么安排,无非都那几种办法。”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 判断有百夫长来的前提,就是匈奴人知道他的存在。 既然匈奴人知道他的存在,就不可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带兵来的百夫长。 他们在琢磨匈奴人怎么打,匈奴人也会琢磨他们怎么打。 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双方都无可奈何的局面,就像之前和右大将对峙一样。 要想百夫长的首级,就要另想办法,匈奴人想不到的办法。 他有点明白张威为什么主动留下来看守战马,不去查看地形了。 这老卒,早就另有准备。 之所以不说,只是在引导他自己去思考罢了。 赵延年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我们就藏在半路上,等他们返程的时候再突袭他们。” 张威眨眨眼睛,赞同地点点头。“我觉得这方案可行。要是他引着他们继续向前走,搞得他们人困马乏,然后再袭击他们,就更好了。” 韩文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带他们转一天。”说着,伸手指了指西南方向。“就是要往沙漠里走一段路。” 赵延年若有所思。“那里是通往休屠部吗?” “你也知道?” “我听人说过,休屠部在浚稽山以南,大概有一千多里。” “差不多。休屠部,浑邪部,要去龙城和单于庭,都要经过浚稽山的。”韩文又向西北方向一指。“右贤王的王庭就在浚稽山东南,离这里大概有四五百里。我军出塞攻击的话,大概要走半个月。”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韩文很机灵,但见识有限。 他还把汉军当成步骑混合的军队看待,浑然不觉卫青的打法早就不是汉军常见的战法了。远的不说,去年进攻白羊王、楼烦王,就是用骑兵包抄奔袭。 战例就在眼前,他还固守旧观念,可见与时俱进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落实起来却极难。 人的思维惯性太大了。 —— 次日一早,赵延年三人就起身,抢在太阳出山之前,向西南方向去了。 走了十余里,他们就看到了沙漠。 这沙漠和赵延年想象的沙漠不同,基本上还是戈壁,草木稀疏,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 再往西走,就连大石头都不多见了,只剩下碎石。 他们在沙漠边缘等了一会,看到匈奴人的游骑兵,才继续深入沙漠。 没过多久,赵延年就意识到了沙漠的危险之处。 不仅是没有水,更重要的是没有能够识别的地形、物体,四周看起来都差不多。 这种地形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没有人带路,很可能会在里面不停的转圈,一直转到力竭脱水为止。 赵延年忍不住问韩文。“这条路,你走过几次?” “七八次吧。”韩文仔细查看着四周的情况,淡淡的说道:“前几次是一个江东老卒带我的。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在沙漠里了。” 张威说道:“你说是老桓吗?” 韩文点了点头。 赵延年很惊讶。“这个老桓很有名吗?我好像听人说起过。” “有名,那人原本是吴国的将军。”张威叹了一口气。“七国之乱,吴国战败,他被流放到这里,一直到死,都没离开,就埋在高阙对面的山上。” “朝廷就不怕他逃跑?” “逃跑?”张威瞥了赵延年一眼。“除了逃到草原上去,他还能逃到哪儿去?再说了,他还有家属和部下呢。只要他敢逃,他的家属和部下就会全部问斩,一个也活不成。”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候,这里还是匈奴人的牧场,流放到这儿来,和死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为了家人,没人会坚守。逃到草原上的人那么多,基本都是走投无路,又没了牵挂的。” 赵延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这和他想象中的大汉盛世完全不同。 身处其中的汉军将士除了斩首换赏钱,感觉不到什么自豪,反倒是一肚子怨气。 换作以前,他或许会觉得这些人觉悟低。 如今身处其中,在砍来的首级被人吞没,好马也可能被人抢走的情况下,他实在说不出那样的话。 这还是他归汉刚刚几个月的情况。 时间久了,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未经人苦,莫劝人善。 现在他自己都想杀人,哪有资格劝人奉献。 —— 匈奴人没有跟进来,在沙漠边缘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赵延年看到了百夫长的战旗,战旗上是一只黑鹰,看起来很威风。 抓住这个机会,韩文带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那个矮坡。 地上一片狼藉,有不少脚印和马蹄印,他们扔掉的一些物资也被人砍了几刀,破得不能再破。 看得出来,匈奴人将这里搜了个遍,确认他们确实不在,这才走的。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匈奴人不再考虑的地方。 但他们偏偏又绕了回来。 虚虚实实,算是被张威玩明白了。 “休息一会儿。”张威下了马,解开马肚带,让战马在附近吃草,自己则躲在一块晒得发烫的石头上。“匈奴人回来,至少要到天黑,说不定会在这里扎营。” 赵延年有样学样,将战马扔给韩文,然后在张威对面坐下。 “你是哪里人?” 张威眼皮一抬,看着赵延年,咧嘴一笑。“怎么,探我的底?” “没有,就是看我俩也算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将来若是有缘,退役之后,说不定还能去拜访你。” 张威沉默了片刻。“那也不用走那么远。我们这些人,大概是回不了家乡的,就留在朔方屯田吧。” “朝廷是这么计划的?” “还没说,但那么多人从关东迁来,又怎么可能让我们回去。”张威翻了个身。“再说了,回去能干什么,地和房子都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如留在朔方,还能分一块地,朝廷还帮着建屋宅。若是立了功,得了赏钱,再买几个奴隶侍候着,不比回家强?” “你家没地了?” “没了。前几年黄河决口,我们整个县都被淹了。朝廷一会儿说要堵,一会儿又说不堵,折腾了一年多,什么都没了。我也是没办法,这才决定投军,想着杀几个匈奴人,挣点产业。” 张威苦笑了两声。“等了几年,终于看到一点希望了。老弟,你就是我的贵人啊。” 第142章 敢一战否 赵延年想劝张威,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 他一向信奉的是能动手就别吵吵。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伸手拍拍张威的肩膀。“你我之间,就别说这些了,什么贵人不贵人的。若不是你指点,我也早被匈奴人围住好几回了。” 张威哈哈一笑,没有再说。 这时,伏在一旁的韩卢突然站了起来,警惕的注视着远方。 赵延年、张威连忙起身,爬到山坡上,看向远处。 一道烟尘,直冲云霄,有大股骑兵急速接近。 赵延年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不对劲。 之前追他们的匈奴人就算回来,也没这么快,而且兵力也没这么多。 来回奔驰几十里之后,徒劳无功,难免沮丧,更不可能有如此气势。 “路过的?”张威疑惑道。 “不清楚啊。”赵延年心生警觉。“保险起见,还是避一避吧。” 张威、韩文同意,立刻起身,牵着战马往山谷深处走去。 赵延年断后。他伏在一块巨石后面,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应变。 手拂过箭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剩下的箭不多了。 汉军出战时,标配是一个箭囊,五十支箭,以免消耗太多体力。剩余的箭都装在车或者战马上。他从平虏燧出来时,一共带了两只箭囊,前后交战数日,已经用了四十多支箭,身上的箭囊里只剩下五六支。 还有一只满装的箭囊在战马背上,战马刚刚被韩文牵走了。 他想叫住韩文,却看到一队骑兵冲进了山坡,很快就到了面前。 赵延年不想惊动他们,只得放弃刚才的念头,尽可能的藏好自己。 这队匈奴骑兵有七八个人,个个神情精悍。进了山谷后,他们有的持盾,有的张弓,神情警惕地看着四周,配合非常默契。 “去看看。”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中年人喝道。 另一个匈奴人翻身下马,在赵延年等人刚刚驻足的地方转了两圈,很快就发现了痕迹。 一摊马粪,也不知道是哪匹战马拉的。 匈奴人蹲下身子,用手扒开马粪,叫道:“还是热的,刚才这里有人。”他抬头看了一下山谷深处,又叫道:“马蹄印向前去了。” 匈奴人顿时紧张起来。 “这些汉狗果然狡猾,居然又绕回来了。”十夫长骂道:“快去报告百夫长,就说我们找到他们了。请求攻击。” 看到匈奴人发现马粪的时候,赵延年就想射杀他。听到百夫长的名号,他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藏好。 折腾了半天,不就是想杀一个百夫长么。 现在有人送上门来了,岂能放过。 杀哪个不是杀,做人不能挑三拣四。 有两个匈奴骑兵转身奔出山谷,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大队骑兵赶了过来,大概有一百二十三人。 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面庞白晳,微胖,相貌和右大将有点像,但眉眼之间的神情却温和得多,不像右大将那么疯批。 一看此人模样,赵延年心中欢喜。 这小伙子很可能像安王的小儿子一样,是哪个贵人的爱子,年纪轻轻,就带精锐作战,积累军功了。 是一个很有价值,难度却又不是很高的目标。 只不过他身边的这些骑士看起来有点扎手,个个身材健壮,佩剑带弓,有的可能还是左右双射。 他们右手持弓,箭囊也是左右各一个。 根据赵延年在草原上混来的经验,这种人大概率是能左右射的高手。 因为能左右射,不存在死角的问题,攻击力大增。 赵延年心生警惕,借着匈奴人手中的火把,将这些人都扫描了一遍。 尤其是这种能左右射的高手。 他之前听说过,但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不能不多加小心。 好在数量不是很多,一共也就三人。 即使如此,已经让赵延年很惊讶了。 能左右射的高手本来就不多,这个年轻的百夫长身边就出现了三个,可见他的身份不一般。 “安力,你说,右大将是不是故意的?将这种高手赶到我们身后来。”年轻的百夫长抬头看看四周,轻笑了一声。 他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道:“就算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只要我们将这个赵延年杀了,以后匈奴右部就没人敢有什么想法。” “嗯,如果有人能杀这个赵延年,我看也就你们三人了。”百夫长挥挥手,下了马,走到山坡上,在巨石上坐了下来。“你们去抓人,我在这儿等着。”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叫安力的中年人转身对另外两个说道:“安柱,安武,你们留在这里,护好百夫长,千万不能大意。” “是。”那两个同样能左右射的高手抚胸施礼,一个站在百夫长身边,一个带着两个人,爬到了对面的山坡上。 安力带着五个骑士,向前去了。 赵延年藏在不远处,将这些匈奴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奇。 听这意思,这三个人还是兄弟? 他怎么没听仆朋说过。 按理说,这样的高手,威名早就传遍草原,仆朋不可能不知道。 以他那话痨的脾气,既然知道,就没有不说的道理。 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问问。 此刻,百夫长离他大概二十步,属于一箭必杀的距离,只是割首级有点困难。 百夫长身边除了一个高手,还有五六十名匈奴骑兵,里外围了三层。最近的几个匈奴人与赵延年就隔着一块巨石。别说行动,喘气的声音重一些,都会惊动他们。 好在赵延年练习桩功三年,气息深沉平缓,才敢一直待在原地不动。 事实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这几个匈奴人的呼吸,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心跳。 这可怎么搞?赵延年有点犯愁。 意外来得太突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就在赵延年想办法的时候,前面已经交上了手。 听声音,是张威先动的手。 他可能是想偷袭,却没成功,被对方避过之后,立刻实施反制。 双方实力差距不小,张威被对方牢牢的压制住了,吼声愤怒而惶急,夹杂着兵器斫击的脆响。 中间不时能听到一两声箭羽破风的声音,随即就是张威的惨叫。 赵延年不能再等,再等张威可能就没了。 他闪身跃出,拉弓急射,一口气连射四箭,箭箭直奔百夫长身边的高手。 面门一箭,胸口一箭,小腹两箭。 这是他射艺初成以来,第一次用四支箭对付同一个目标。 高手对高手,要有基本的尊重,否则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而对这样的高手,最大的敬意就是第一时间弄死他,不给他一点还手的机会。 射出四支箭,赵延年已经跃过十来个匈奴人组成的两道防线,离百夫长五步。他抛下弓,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双手握刀,举过头顶,气运丹田,一声暴喝。 “杀!”一招力劈华山,砍向百夫长。 事发突然,匈奴人虽然警惕,却还是没来得及反应。 那个高手身手不凡,听到弦响的第一时间侧身避让,同时拉弓急射。 两支箭呼啸而至,直扑半空中的赵延年胸腹。 只不过赵延年虽就想到了这一点,射出箭的同时,人就落了地,矮身前冲,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射来的箭,同时借着匈奴人的掩护,直接冲向百夫长,一刀劈出。 那个高手两箭射空,却没能躲过赵延年的袭击,胸腹各中一箭。正当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时,发现赵延年如下山猛虎般的举刀杀向百夫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护在百夫长的面前,同时一掌推开百夫长。 他来不及拔剑举盾,只能用手里的弓招架。 “唰”的一声,弓断,人也断。 赵延年这一刀斩大势沉,直接斩断了对方的弓后,又将对方斜劈成两半。 刀尖从百夫长的面前划过,劈开了他的皮袄,露出里面的胸甲。 百夫长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半边身体,鲜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眼睛瞪得老大。 赵延年挥刀,正准备再劈一刀,直接斩了百夫长首级,忽然心生警觉,半途改势,挥刀护住面门,同时抽身撤步,横移五尺。 “嗖嗖!”两支箭从他刚才站的地方飞过,将一个匈奴骑兵射倒。 前心进,后背出。 赵延年看向对面的山坡,看到了那个张弓急射的高手。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匈奴人已经反应过来,疯了似的扑了上来,将赵延年团团围住,拉弓的拉弓,挥剑的挥剑,个个直奔赵延年的要害。 赵延年暗自叹了一口气,换步再撤,身如游龙,在匈奴中来回移动,以匈奴人为肉盾的同时不断出刀。 惨叫声四起。 片刻之间,匈奴人倒下十余人。 有的是被射杀的,有的是被赵延年斩杀的。 对面的高手毫不迟疑地连续射击,不给赵延年接近百夫长的机会,即使是射杀了同伴也在所不惜。 这时,匈奴人反应过来,有的拔剑扑向赵延年,有的挟起百夫长,向山谷外逃去。 赵延年几次想追,不是被身边的匈奴人拦了下来,就是被疾飞而至的箭挡住去路。 一会儿的功夫,百夫长就逃到了谷口,被推上战马,在十余名骑士的保护下,迅速撤离。 赵延年很恼火,连续几刀,将面前的匈奴人斩杀,随即举刀直指对面山坡。 “敢一战否?” 第143章 学无止境 那个高手的回答是四箭连发,箭箭直奔赵延年胸腹。 显然,他的原则和赵延年一致,能动手就别逼逼。 杀了你,就是对你的最大敬意。 赵延年连续撤退,闲庭信步般的躲过四支箭,同时不忘挥刀斩杀身边的匈奴人。 对方的箭虽然快,在他眼中却有迹可循,稍微一闪就能避开。 他本想放下刀,改用弓箭和对方较量一下,可是听听前面张威的吼声,还是放弃了。 救人要紧,不是斗气的时候。 他抽刀急退,从被他斩杀的高手身边掠过,同时一刀软下了他的首级。 “三弟!”对面的高手怒吼,冲下山坡,向赵延年追来。 箭如连珠不停,射向赵延年。 赵延年却不理他,几个闪跃,就脱离了他的视线,向山谷深处追去。 他看到了张威。 张威手持长矛,与四个匈奴人战在一起。 他中了好几支箭,但都在小腹和大腿上,胸口、后背都没看到箭。 那个叫安力的匈奴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弓。 听到身后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举弓,一箭射中了张威的胸口,随即又搭上一支箭,张弓欲发,眼睛却看向赵延年,眼神中充满挑衅。 赵延年大怒,奋力掷出了手中的首级。 “你三弟来啦。” 首级带着风声,甩出一串血珠,飞向安力。 安力本想避开,听到赵延年的吼声,脸色微变,随即伸手接住首级,仔细端详。 借着这个空隙,赵延年还刀入鞘,操起弓,抽出箭,连发四箭,将张威身边的四个匈奴人射倒。 张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这时,另一个匈奴人也追来了,大声叫道:“大哥,三弟死了。” “我知道了。”安力放下首级,冷森森的目光射向赵延年,比他手中的箭还要凌厉逼人。“你就是赵延年?” 赵延年没理他,快步走到张威面前。 “还能走吗?” “我走不了了。”张威惨笑,吐出一口鲜血。“老弟,拜托你一件事……” “有事自己办,别耽误我杀人。”赵延年打断了他,将一旁的盾牌扔到他身边。“抓紧!” 张威抓起盾牌,护在胸腹。 赵延年伸手提起他,将他抛到一块大石后面。 张威一声闷哼,骂了一句。“坚子,你就不能轻点?乃公受伤了,很重。” 赵延年没理他,看向眼前的安氏兄弟,咧嘴一笑。 “你们是准备单挑,还是一起上?”没等安姓兄弟说话,他又说道:“我赶时间,你们别折腾了,一起上吧。” 话音未落,他就拉弓搭箭,连射两箭,射向最近的安力。 安力露出一丝惊讶,闪身避让。“你是赵延年,还是赵归胡?箭射得这么好?” “我是恁爹!”赵延年说完,从安力身边掠过,再次拉弓急射。 这一箭,是射向刚刚追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那个不知道是叫安柱还是安武的安家老二。 这个匈奴人刚刚追来,见赵延年正和他大哥说话,便停下喘口气。没想到一口气还没喘匀,赵延年就杀了过来,顿时有些慌乱。 惊恐之下,他扑向一旁,狼狈地射过了赵延年射来的箭。 但他的好运到此为止。 没等他爬起来,赵延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看似平常的一脚踢出,正中他的咽喉。 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当场气绝,刚撑起半边的身子又倒在了地上。 赵延年从他身上跃过,一个侧翻,躲过了背后射来的两支箭,连续两个滑步,藏在一块巨石的后面。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摘下腰间的箭囊、弓箭,扔在一旁。 箭囊已空,刚才射的就是最后一支。 “二弟,你怎么样?还能起来吗?”安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赵延年忽然有些后悔。 刚才不应该直接杀了安家老二,重伤他,让他变成安力的累赘可能更合适。 还是经验不足啊,习惯性的直取要害。 应该学安力,明明能一箭射杀张威,偏偏不杀,逼着他回来救人,放跑了百夫长。 换作张威,绝不会如此草率。 所以,这人还得救。 赵延年侧耳听了听,眉头微皱。 有更多的匈奴人接近,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数量还不少,至少有二十多人。 赵延年想了想,大声说道:“张兄,匈奴人过来了,我怕是救不了你了。多杀几个匈奴人,算在你头上,得了赏钱,全给你家人送去。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他说的是匈奴话,张威能听懂,安力也能听懂,顿时懵了。 没等张威说话,安力抢先说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赵延年正中下怀,大声说道:“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是汉人,却在草原长大,更习惯匈奴人的规矩。可惜他家女人长得不好看,又好吃懒做,要不然带着他的尸体回去也不错……” 张威大怒,破口大骂。“放你祖宗八代的狗屁,谁说我女人不好看,又好吃懒做……” 这一开骂,中气十足,一点也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模样。 安力被他吵得耳膜疼,一脚将他踹倒,喝道:“汉狗,闭嘴!吵死了!” 张威却不理他,躺在地上,依然大骂不止。 安力大怒,拉开弓,对准张威欲射。 突然间,背后风声骤起,寒意侵体。 安力大惊失色,顾不得张威,抽身急退,同时转身,连射数箭。 但身后空无一人,几支箭射在石头上,火星四溅。 安力刚要说话,脖子一凉,一把短刀压在了颈边,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左右双射的确厉害,可惜不是骑射。要不然,我真不一定拿得下你。” “你……你想怎么样?”安力声音颤抖,再无一丝傲气。 赵延年鬼魅般的身法吓坏了他,他终于想起了赵延年是天武士的传说。 “让他们退后!”赵延年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寒声说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安力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有丝毫违抗,连忙喝令围过来的匈奴人退后。 见安力被赵延年制住,匈奴人都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百夫长不在,安力就是他们的首领。安力让他们后撤,他们只能后撤。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抽空看了一眼张威。“还能走吗?” 张威哼哼了两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没能成功。 这时,韩文跑了过来,扶起张威,简单扫了一眼,就吓得哭出声来。 “赵君,燧长伤得很重,怕是……” “闭嘴!”张威喝住了韩文,喘了几口气,又对赵延年说道:“我没事,让他们拿点伤药出来。我抹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赵延年照办,让匈奴人送出一些伤药,然后又让韩文把安力绑了起来。 “把我的弓取回来,就在那块石头后面。还有,把我的箭囊取来。” 韩文连忙答应,取回赵延年的弓,又送来了箭囊。 安力已经恢复了镇定,一言不发地看着赵延年带好箭囊,插好弓。 “看啥?”赵延年嘿嘿一笑。“要不是我箭用完了,你早就被我射死了。” “我承认你的身手好,但是论箭术,哼哼。”安力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你三弟就是被我射死的。”赵延年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韩文,你找一下他三弟的首级,刚才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还有,把他二弟的首级也割下来。” “你……”见赵延年不仅要捡回他三弟的首级,还要割下他二弟的首级,安力顿时大怒。 “你别急,最后还有你的。”赵延年咧嘴一笑。“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黄泉路上不孤单。” 安力顿时无语,转过头,不肯再看赵延年一眼,只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听说有首级可以割,韩文来了精神,举着火把,在周围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颗首级,随即又将安力二弟的首级也割了下来,带到赵延年面前。 “是这个吧?” 赵延年故意瞅了一眼安力的脸色,说道:“应该是。不是我说你,韩文啊,你这手艺要练啊。你看,割得都不整齐。”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韩文乐得合不拢嘴,态度特别好。 安力气得用脚猛踹一旁的石头,嘴里凶狠的咒骂着赵延年听不懂的话。赵延的有些诧异,他在草原上三年,虽然不敢说精通匈奴语,但大致还是能听得懂的。 但安力刚才骂的,他一句没听懂。 “你究竟是哪儿人?”赵延年蹲在安力面前。“说的是什么鸟语?” 安力狠狠的瞪着赵延年,不说话。 韩文说道:“他应该是安息人。刚才那几句,有点像安息话。” 赵延年很诧异。“你还知道安息话?” “不会说,但是听人说过。”韩文上前,摸了摸安力的脖子。“要不……一起割了吧?” 安力吓得一哆嗦,神色剧变,原本就白的脸更白了。 “不急。”赵延年伸手拍拍安力的脸。“我知道你不服,要不,等眼前的事结束了,我们再比一次?” 韩文顿时急了。“还有什么好比的……” 话音未落,屁股就挨了张威一脚。 “闭嘴!”张威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 安力看看赵延年,又看看张威、韩文,犹豫片刻。“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 赵延年嘴角微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分胜负,更分生死,如何?” 安力眼睛一瞪,吼道:“求之不得。” 赵延年站了起来,拍拍手。“行,让那个百夫长来,做个见证。” 第144章 非人笑话 安力一愣,瞪了赵延年片刻,忽然大笑。 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张威一声叹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知道赵延年想干什么,可惜,他太着急了,这胡狗又机警,看出了马上破绽。 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了。 赵延年武艺超绝,脱身不难。 韩文虽然武艺一般,但为人机灵,也有机会走得掉。 唯独他,受了重伤,已经无法行走,只能等死。 就算赵延年肯带他走,他也不想走了。 除了拖累赵延年,没有任何意义。 “韩文,拜托你……” 张威喘了两口气,还没说完,就听到赵延年冷笑道:“怕了吗?” 安力收了笑声,斜睨着赵延年,冷笑道:“你真把我当傻子吗?我请百夫长来,好让你挟持他,然后再杀了我?你们这些汉狗,就是太自以为是,觉得别人都是蛮夷,就你们……” “说那么多废话干啥,不累吗?”赵延年没好气的打断了安力。“这么简单的事,有必要说得那么复杂?没错,我们被包围了,想一起走,比较难。可是我想走,你们拦得住?” 赵延年看了看四周的匈奴人,从容一笑。“要不我现在就砍下你的首级?你放心,我的手艺好,绝对割得整齐,不会辜负了你那点薄名。” 安力大怒,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被赵延年擒住,对赵延年的身手有切身体会,知道赵延年没说谎。 他想走的话,没人拦得住。 赵延年的同伴必死无疑,可是他会死在他们前面,两个弟弟的仇也没机会报了。 斟酌一番,安力决定接受赵延年的建议。 “百夫长只是做个见证?” “不做见证,难道还能代替你出战?”赵延年撇撇嘴,满脸不屑。“比谁跑得快吗?” 安力被赵延年噎得难受,气得直喘粗气。“比骑射?” 赵延年笑了,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安力。 安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刚刚被赵延年生擒,他知道双方步战的实力差距太大,再战也没有取胜的希望。要想击败赵延年,为两个弟弟报仇,只有骑射。 左右射的绝技,让他在骑射上占据绝对优势。 前提是赵延年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如果赵延年不肯接受,一切都是白说。 张威、韩文也意识到了安力的要求是个陷阱,不安地看着赵延年。 既怕他答应,又怕他不答应。 就在安力的忐忑中,赵延年嘴角上挑,笑了。“除了骑射,你也没其他本事啊。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想见识一下左右射在骑射中的作用有多大,否则还真懒得搭理你。” 安力大喜,应声说道:“你发誓?” “发什么誓?”赵延年满脸不屑。“我赵延年说话,一个唾沫一根桩,九牛拔不出。说比骑射,就不会比其他的。说杀你兄弟三个,就不会漏掉一个。” 安力气得牙痒痒,嘶声怒吼。“请百夫长来,我一定要射杀了这汉狗!” —— 见安力和赵延年相约决斗,匈奴人也松了一口气,立刻安排人去请百夫长。 刚刚那一战持续的时间虽不长,他们却见识了赵延年的惊人武艺,接连被赵延年射杀、斩杀十余人,生擒一人,其中就包括能够左右射的安氏兄弟三人,天武士的赫赫威名已经深深刻入每一个人的脑海。 此时此刻,没人愿意和赵延年对阵。 既然赵延年愿意和安力决斗骑射,他们求之不得。 是生是死,都由安力负责,与他们无关。 还能看一场精彩的比试。 派出人后,在两个十夫长的指挥下,匈奴人远远地看着,趁机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不再试图靠近。 赵延年也利用这个机会,查看了一下张威的伤势。 张威伤得不轻,但暂时不致命。 最麻烦是的胸口那一箭,可能伤了肺。就算救回来,以后也废了。 别说上战场,连体力活都干不了。 不过,赵延年没有说破,反而开了个玩笑。“张兄,你现在可谓是合乎圣人之道了。” “什么圣人之道?”张威有气无力的说道。 “吾道一以贯之。”赵延年指了指张威胸口的箭,忍着笑。 “我……”张威瞪圆了眼睛,抬手欲打,半晌又无力的放了下去,喘着气说道:“竖子,是人言乎?” 韩文也苦笑着摇摇头。 这笑话……的确有点不做人。 赵延年嘿嘿笑了两声,又道:“我说,你刚才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虽然没见过尊夫人,却也很少听你提起,想必是不喜欢吧。说来听听,万一以后我登门拜访,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可别登门,我不欢迎你。”张威忍不住笑了。 一开始是真的生气赵延年的胡说八道,后来他已经反应过来了,只不过是吸引安力的注意力,为赵延年提供掩护罢了。可是现在听赵延年提起这事,他还是有点生气。 “我夫人不仅美艳,而且贤惠,是难得的好女人。”张威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道:“她明明可以改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却还是跟着我徙边,来到这苦塞之地。两年多了,我还只是一个燧长,俸禄勉强糊口,还要她为人浆洗衣物,补贴家用,一到冬天,手就冻得红肿……” 说起夫人,张威的情绪明显愉快起来,说个不停。 赵延年打断了他。“你说得这么好,我倒有些心动了。你说,我要是带着你的尸体回去,你夫人会不会以身相许?” 张威气得大骂。“滚!我夫人也是大户出身,岂能如那胡狗一般?再说了,我女儿都和你差不大了,你还想娶我夫人?做我女婿还差不多。” “也不是不行。”赵延年嘿嘿笑道:“我要是真能救了你,到时候就带我去看看你女儿。要是真好看,我就做你女婿。万一你死了……” “你可闭嘴吧。”张威忍无可忍,伸手捂住了赵延年的嘴。“你放心,老子死不了。” 赵延年挣脱了他的手。“这可说不定。” “滚!”张威暴怒,抬腿一脚,踹在赵延年的屁股上。 赵延年拍拍屁股,走开了。 韩文低声说道:“这小子,嘴比手还毒呢。燧长,你可真不能死,我觉得他真干得出来。你想啊,他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年,之前的事全忘光了,记得的都是匈奴人的事,这男人死了……” 张威没好气的说道:“你也闭嘴!” 韩文一愣,讪讪地笑道:“喏。”继续为张威包扎伤口。 —— 大半个时辰后,百夫长回来了,身前身后全是手持盾牌,张弓搭箭的匈奴人。 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杀这个百夫长,可就不容易了。 就算没有张威、韩文拖累,他也没什么把握。 赵延年将安力提了过来,放在脚边,用刀架在安力脖子上,然后冲着百夫长招了招手。 年轻的百夫长明显有些不安,派了一个亲卫过来传话。 他愿意为赵延年、安力做证,让他们公平比试。 当然,在此之前,他会保证赵延年三人的安全,不会让人进攻,同时派巫师为张威疗伤。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赵延年要保证不会偷袭他。 否则他会杀了张威,同时让巫师诅咒赵延年。 赵延年觉得好笑,一口答应了。 他对天发誓,这次绝不伤害百夫长。 誓约已成,百夫长派人将张威抬过去。 他随行的部属中没有巫师,要送到大营去治疗。 韩文有些紧张,赵延年却不担心,接受了百夫长的建议。 张威的伤很重,不能耽搁。 张威也赞同这个方案,让韩文留下,陪着赵延年。 分手的时候,他用汉语和韩文耳语了几句。“如果有机会,不要顾忌我。回去之后,照顾我的妻女,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们。告诉延年那小子,他要是食言,不娶我女儿,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韩文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张威拍了拍担架,示意匈奴人可以走了。 回到赵延年身边,韩文将张威的话转告诉赵延年。 赵延年吃了一惊。“是人言乎?他怎么不去死?” 韩文幸灾乐祸。“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再说了,他说的就是如果他死了,否则他才舍不得呢。你可不知道,他那女儿,比人家儿子还疼呢,是真正的心头肉。” “我……”赵延年无语,半晌才道:“那他千万不能死。就算是投降匈奴人,也不能死。” “噫,你还不愿意起来了。”韩文撇撇嘴。“难不成你真想娶他夫人不成?” 赵延年翻了个白眼。“我谁都不想娶,麻烦。” 第145章 天武士的含金量 送走了张威,韩文轻松了许多,靠着马鞍,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猎犬韩卢伏在一旁。 赵延年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站桩。 这几天一直在作战,其实站桩的时间并不多,但他还是一有时间就站一会儿,权当休息。 安力坐在一旁,觉得好奇,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名堂,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练习骑术吗?” 赵延年没理他。 一个很快就要被干掉的胡虏,有必要告诉你? 浪费口水! 见赵延年不搭理自己,安力既无趣,又恼怒,闭上眼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是手被捆得难受,二是两个弟弟被杀,着实伤心。 之前只是愤怒,一心想为他们报仇,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安静下来,想起兄弟三人这几十年的遭遇,不由得悲从中来,黯然落泪。 简单练了两趟拳,舒展筋骨,赵延年在韩文身边坐下,摸着韩卢的背脊,闭目养神。 韩卢舒服得发出了咕噜声。 安力本来就烦躁,听到这声音,更是恼火。他骂了一句,转头一看,看到赵延年的手正在狗的脖子处来回抚摸,不禁喝道:“你没事摸狗做甚,不让人安生。” 赵延年眼睛微睁,瞅了安力一眼,淡淡地说道:“熟悉手感而已。” “什么手感?”话一出口,安力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你摸狗,就是摸人?” 赵延年咧嘴一笑。“然。”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安力心生寒意,下意识的转过了头,不再看赵延年一眼。同时挪了挪身体,尽可能的离赵延年远一些。 一个休息都不忘杀人的人,太可怕了。 他也算杀不过不少人,却没见过这么专注于杀人的人。 赵延年感受到了安力的惧意,心中一动,就知道安力误会了。 他摸狗脖子,的确是为了熟悉人体结构,却不仅仅是为了杀人。 脊柱是人体最重要的支撑,也是练武、修行的重点,所谓壬督二脉,就包括循行于脊柱中的督脉。在武术中,脊柱又称大龙,是身法的重要目标。 尤其是内家拳,特别关注脊柱的运动。 但他不打算和安力讲这些。 让安力心怀恐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仅是兵家所尚,武者同样如此。 “你是安息人?” 安力身体一紧,没有说话。 “怎么,在家乡混不下去,来替匈奴人卖命?”赵延年也不管安力回答与否,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那你们走得够远的,算得上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不过也就在匈奴右部,换作中原,你们这点手段真不够看的。” 安力忍不住反驳道:“你们汉人还能比匈奴人更擅骑射?” “这还真不一定。”赵延年无声一笑。“你觉得我刚才那几箭射得怎么样?” “还行吧。” “我只练了半年。” 安力大吃一惊,扭头看向赵延年。“半年?” “我有必要骗你吗?就我这水平,大汉比比皆是。你听过飞将军的名字吧?” 安力哼了一声。“飞将军的威名,我自然听说过。不过要说你这样的,汉朝有很多,我却不信。” “那是你见识小。”赵延年毫不留情的嘲讽道:“我大汉仅是将射法编成书,以便更多人学射的名家,就我所知,就有七八家,你听说过几家?” 安力喘了两口粗气,没吭声,眉宇间的自负却不知不觉消散了几分。 赵延年继续输出。“你对汉朝的射法名家不熟悉,不是因为汉人不善射,而是因为汉人有更强大的武器,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说的是弩吧?”安力嘀咕道,说不出的沮丧。 “没错,就是弩。匈奴人的弓再强,不过百步,我们汉人的弩,轻轻松松就能射两三百步。有这么好的武器,谁跟你玩弓?两军交战,没等你拉弓,我就一弩干掉你了。” “可是弓射得快!” “那你听过连弩吗?” “……”安力扭头看了赵延年两眼,决定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太伤自信心了。 赵延年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你就知足吧,也就是我今天没带弩出来,否则你们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被我干掉了。左右射,就是个杂耍罢了,真当什么绝技。”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安力,打起了呼噜。 安力气得胸膛起伏,却无可奈何。 —— 次日一早,赵延年早早醒来,先放开了安力的手,让他可以活动一下。 “弓箭等会儿再给你,你要是逃跑,别怪我手黑。” 安力眼神阴森,充满杀意。“你放心,不杀了你,我是不会走的。” “你也放心,不杀了你,我也不走。”赵延年指指安力的脑门。“你这颗人头值不少钱呢。匈奴人我杀了不少,安息人真是第一次杀。” 安力气得脸色铁青,在一旁晃动身体,做起了战斗的准备。 韩文送来早餐,低声说道:“赵君,我们怎么逃?” “逃?为什么要逃?”赵延年反问道:“我们不是和匈奴人说好了吗,杀了安力,他们就让我们走。” 韩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还真相信他们?” “为什么不相信?匈奴人这点还是靠谱的。”赵延年有些好笑。“再说了,你不管燧长的死活了?” “我……”韩文哭笑不得。 不是他不想救张威,实在是带不了。 如果他和赵延年两个人突围,或许还有点机会。 带上张威,他们就走不快,随时会被匈奴人追上。 “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死的。”赵延年拍拍韩文的肩膀,安慰道。 韩文无奈的说道:“好吧,我就信你一回。” “还有,那些首级,你可收好了。燧长受了伤,可等着赏钱养伤呢。万一他以后残了,干不了活,这些钱就是他的养老钱,包括他女儿的嫁妆。” 韩文直皱眉,首级虽然不小,却没有那么多。 赵延年这是要将所有的赏钱都留给张威吗? —— 吃过早饭,百夫长派人来传话,问什么时候开始比武。 他同时带来了张威的消息。 张威伤得很重,但命保住了,只是暂时不宜多动,要静养几天才行。 赵延年也很坦率,让人回复百夫长。 你帮我救张威,我欠你一条命。 你要钱,我给你钱。 你要命,我饶你一次不死。 韩文在一旁听着,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他们的性命都寄托在赵延年身上,只能由他安排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让韩文没想到的事,百夫长愉快的答应了,保证治好张威后,将他完完整整的送回汉塞。 韩文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赵君,这也行?” 赵延年咧嘴一笑。“你别忘了,我是匈奴人公认的天武士,整个草原都吃得开。特别是在匈奴右部,他们的前任大巫师亲自认证的。” 韩文无言以对,只能挑起大拇指。“以后带着我啊。” 准备妥当,赵延年跨上战马,与安力一起出了山谷。 谷中狭窄,不便驰聘,还是谷外宽敞。 匈奴人早就做好了围观的准备,一个个很兴奋,搞得不像阵前厮杀,倒像是叼羊大会。 唯一的不足,就是围观的都是糙老爷们,没有一个如花少女。 比武前再次宣誓时,赵延年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百夫长。 昨天离得远,天色又不好,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这次离得近,又是天色大亮的清晨,总算看清了脸。 不得不说,这小子和右大将有点像,而且更阳光些,不像右大将那么阴沉、疯批。 “赵延年。”赵延年自报家门。 “匈奴右部王子,撑犁阿里格希佗,见过天武士。”百夫长翻身下马,持胸施礼,看向赵延年的眼神灼灼,活脱脱一个看到偶像的少年。 赵延年欠身还礼。“你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百夫长有点羞赧。“是天赐的礼物。”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看来右贤王很疼你。” “是的,所以我想将天武士的承诺送给他。” 赵延年一愣。“你是说,要将活命一次的机会让给右贤王?” 百夫长再次抚胸施礼。“恳请天武士怜悯。” 赵延年盯着百夫长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好,我答应你了。” “多谢天武士。” 第146章 诛心 见礼完毕,赵延年请百夫长安排一个骑士,用长矛挑着一个弓袋,策马驰聘。 百夫长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还是照办了,转身正准备挑人,一个年轻骑士策马而出,主动应选。 “能为天武士效劳,求之不得。” 赵延年抚胸施礼。“多谢。” 年轻骑士顿时热血上涌,脸色泛红。他也不用长矛,单手提着弓袋,策马奔腾,跑出一百多步后,又圈跑了回来。 在他拨马而回的时候,赵延年也踢马加速。 两人相距四十步时,赵延年拉弓急射。 “嗖嗖嗖嗖!”四箭连发。 “啪啪啪啪!”一连串的脆响后,四箭全部命中年轻骑士手中摇晃不定的弓袋,而且箭箭洞穿。 年轻骑士大为震撼,高高举起弓袋,振臂高呼。“天武士——” 匈奴人看得目瞪口呆,听到年轻骑士这一声吼,也不约而同的跟着大声叫好。 虽然赵延年是汉人,是他们的敌人,但如此精湛的射艺,还是博得了他们的一致赞美。 天武士,名不虚传! 大巫师的眼光的确与众不同。 看到赵延年受到匈奴人的如此欢迎,韩文惊骇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活命的机会又增加了一些。 唯一例外的,只有安力。 他看着举弓微笑的赵延年,心里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赢不了赵延年。 他也是高手,知道赵延年这一手展示的实力有多恐怖。 他的确可以左右射,但除此之外,不论是射程,还是精准度,他都不如赵延年。 四十步的距离,他可以射中弓袋,但没有这样的力道,也做不到四箭全部命中。 因为他的射速没有赵延年快,弓袋被射中后的晃动会影响后续箭矢的命中。 赵延年则不同,他的四支箭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出,可以忽略前一支箭命中后带来的影响。 这时,赵延年走了过来,横弓端坐。 “安力,可以开始了吗?” 安力收拾沮丧的心情,振奋精神,喝道:“当然可以。” 赵延年点点头,将腰间的弓袋摘下,取出一支箭,然后将弓袋扔在地上。 “你这是……”安力不解的问道。 “我只用一支箭,如果射不死你,算我输。”赵延年笑笑,将箭搭在弦上,和弓一起扣在左手中。 安力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他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踢马远去。 不远处的韩文听到赵延年这句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赵延年这是有点飘啊,只带一支箭?万一失手,这可就死定了。 其他的匈奴人却不这么看,他们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变得热烈无比。 这是何等的自信,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安力如果这都不能赢,还有什么脸以高手自居,死了算了。 安力跑出百步,停了下来,向赵延年举起弓,示意可以开始了。 赵延年向一旁观战的百夫长欠身行礼。 百夫长激动不已,连忙还礼,大声说道:“天武士,可以开始了。”火热的目光跟着赵延年,舍不得挪开片刻。 其他的匈奴人也差不多,都睁大眼睛,看着赵延年,想看清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是如何只用一支箭就战胜安力。 带着这份热切,赵延年轻踢马腹,向安力奔去。 看着远处安力局促的身影,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一半。 还没开战,安力的信心已经接近崩溃。 随着马蹄起落,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赵延年收拾起心情,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力身上。 不管之前的心理战多么成功,最后的胜负还是取决于临场发挥。 只有专心一致,才能一发中的,彻底干掉安力。 否则,自己之前的所有做派都是一个笑话。 看着赵延年越来越近,安力心中莫名的不安。 他感受到了赵延年的眼神,觉得赵延年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正向他射来。 人还没到,彻骨的寒意已经笼罩了他。 他不敢怠慢,弯弓搭箭,抢先射击。 箭还没离弦,他就知道不妙。不知道是昨天手被捆得太久了,还是恐惧所致,他的动作有些变形。 这一箭偏离了目标,根本不可能射中赵延年。 安力心里一急,连忙抽箭再射。 又是两支箭离弦,呼啸而去。 赵延年已经奔到三十步后,看到三支箭飞来,微微一笑,举弓轻挥。 一支箭离他数尺,根本不可能射中他,毋须关心。另外两支箭倒是直奔他而来,但力量不够,速度有限,完全可以用弓拨开。 “啪啪”两声轻响,安力的箭被赵延年击落。 匈奴人不约而同的发出嘘声。 他们都看得出,安力这三箭大失水准,别说是高手,就算是普通人,都不至于这么丢人。 安力射出三箭,赵延年已经追到二十步以内,拉起弓,却没有搭箭,一声厉喝。 “安力,你已经死了一次。” 安力正在策马逃离,眼角余光看到赵延年举弓,下意识的猛踢战马,准备避箭。 没曾想,赵延年并没有射箭,只是大喝。 他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顿时臊得满脸通红,二话不说,转身就射。 赵延年抢到了他的右侧,他用的就是左右射中的右射。 弓在右手,左手勾弦搭箭,一箭射出。 赵延年看着真切,再次挥弓,将安力的箭击落。 不得不说,安力的左右射的确不错,右射和正常的左射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一般人的左射还强一点。 但,也就这样了。 不论是速度还是精准度,都只是普通水平,算不上高手。 对付普通人,或许够用。 对他来说,也就看个新鲜罢了,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赵延年加速,再次追到二十步以内,拉弓厉喝。 “安力,你又死一次了。” 安力又惊又怒,顾不上多说,一边猛踢战马逃离,一边回身射击。 弦声不绝,箭矢连珠般飞向赵延年。 赵延年挥弓,上下格打,同时操控着战马左躲右闪,身体同样如风中落叶般摇摆不定。 他在避箭,更是表演。 安力射来的箭不是被他击落,就是被他避过,无一奏效。 匈奴人看得真切,不禁齐声叫好。 别的不说,仅这避箭的身法,就堪称奇迹。 匈奴人擅长骑射,避箭是人人都会的本事,只是高低不同。 而赵延年的身法,无疑是他们所有人都没见过的巅峰。 一个人的身体竟然可以灵活到这个地步? 每次看到赵延年在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一支箭,匈奴人就忍不住惊呼、赞叹,同时大喊一声“天武士”,浑然忘了赵延年是他们的敌人,而安力才是他们的同伴。 听到这些欢呼声,安力的心态彻底崩溃。 一口气连射十余箭,他的手臂已经有些不适。但赵延年一直跟在他的后面,离他不过二三十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赵延年已经虚射了两箭,第三箭还能虚射吗? 如果这一箭是真的,以他的射程和力道,自己肯定躲不过,必死无疑。 安力心慌手更乱,再射数箭,箭箭落空,被赵延年轻松躲过。 “用点心!”赵延年厉声喝道:“拿出你的本事来。” 匈奴人也跟着发出嘘声,鄙视安力。 他们也看得出来,安力这是慌了,大失水准,已经没有了一个高手应有的气度。 他已经配不上匈奴人的尊敬。 在匈奴人的嘘声中,安力再射数箭,依然无法奏功,而赵延年却已经追到二十步以内,终于绝望。 他收回弓,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战马缓缓减速,最后停住。 赵延年策马从他身边掠过,没有拉弓,只是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轻蔑。 径直来到百夫长面前,赵延年抚胸施礼。 百夫长神情复杂,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天武士果然是上天眷顾的勇士,精妙如神,非人可比。安力败了,天武士可以随时离开,我绝不阻拦。” “不,我可能胜之不武。”赵延年招招手,让韩文过来,从马背上取下安氏兄弟的首级,扔在地上。“他刚刚死了两个弟弟,心情大乱,没能发挥出应有的实力。我可以将这两颗首级先还给他,让他举行葬礼,然后再比一次。” 百夫长惊愕,还没说话,赵延年又说道:“我说过,要让他们三兄弟整整齐齐。但我要杀的是身为高手的安氏三兄弟,而不是普通人,更不是手软心慌的弱者。现在的他,不够资格。” 安力正好走了过来,将赵延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愣住,脸涨得通红。 赵延年虽然没有杀他,却比杀了他更难受。 安力大叫一声,从腰间拔出剑,割向自己的脖子。 “安力,不可……”百夫长大叫。 就在这时,赵延年突然转身,拉弓急射。 那支一直没有射出的箭呼啸而出,正中安力手中的剑,“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安力手腕一麻,失去了知觉,剑也落了地。 赵延年厉声大喝:“匈奴人以战死为荣,自杀算什么本事?” 安力面如死灰,身体从马背上滑落,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147章 是非难分 百夫长松了一口气,令人扶起安力。 两个骑士下了马,将安力扶了起来,查看了一番,摇摇头,随即又将安力放在地上。 “百夫长,他没有受伤。” “唉,他是心死了。”百夫长叹息道,搓搓手,琢磨了片刻。“天武士,这样吧,我出钱,将这两颗首级买下来,你看怎么样?” “可以。”赵延年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割首级就是为了换赏钱,能拿现钱,何必带着发臭的人头赶路。 再说了,真带回去,当官的认不认还是另一回事。 谁能证明他们是安息人,是高手? 上次茹林的首级就被他们私吞了,这次也难保。 “能不能请天武士随我回营,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黄金。” “可以,可以。”刚刚还为两颗首级惋惜的韩文听说可以换成黄金,顿时两眼放光,不等赵延年说话,就抢先答应了。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了笑,也点头答应了。 百夫长大喜,连忙上马,亲自引着赵延年向大营走去。 被匈奴人围着,而且个个眼神不善,韩文又慌了。 他身后的战马上还有好几颗匈奴人的髡头,匈奴人看了,会不会心生恶念,直接杀了他? 就算不杀他,抢走了首级,这也是亏本买卖啊。 他很想问问赵延年怎么办,可是赵延年同样被匈奴人围着,与百夫长并肩而行,他根本凑不过去。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指指赵延年。 “我是天武士的好兄弟,这些首级,都是天武士杀的。” 匈奴人听了他的话,互相看看,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他们互相低语了几句,其中一人向韩文靠了过来,抚胸欠身。 “这位汉家君子,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见匈奴人态度好,韩文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背。 “你们带这些首级回去,也是为了换赏钱,何不将这些首级卖给我们,让我们带他们回去安葬?” 韩文一听就明白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我们汉朝的赏钱可不便宜,一颗首级要十万钱呢。不仅有赏钱,还要记军功,将来可以加官进爵。” “我们凑钱,一定让君子满意。” “行吧,我和天武士说一说。”韩文傲然说道。 “多谢君子,若能谈成,另有重谢。” 韩文眉毛轻挑。“有善歌舞的年轻女子吗?” “有,有。”匈奴人连声答应,随即向同伴比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 中午时分,赵延年等人来到了匈奴人的大营。 就在鸡鸣塞以外,站在大营里,能远远地看到鸡鸣塞的影子。 匈奴人正在撤退,大营里一片杂乱,看起来不像大营,倒像是菜市场。 到处是人,到处是物资,各种各样的物资,堆积如山。 都是匈奴人刚刚从塞内抢来的。 看到这一幕,赵延年的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虽说匈奴人这次只来了短短的几天就撤了,根本没有深入,但边境的百姓还是损失惨重。 站在一个年轻的俘虏面前,赵延年动了恻隐之心。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身体瘦削,脸上、身上全是血污,神情不安,见赵延年看着他,紧张地往后缩。 “你叫什么?哪里人?” 年轻人看了赵延年一眼,没吭声,只是眼神中露出一丝鄙视。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想回去吗?我可以赎你。” 年轻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咳嗽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回哪儿去?是朔方还是东郡。如果是东郡,那就拜托君子。如果是朔方,还是算了吧。” 赵延年不解地看向老者。“为什么?” “我们都是从东郡来的。”老者翻了个白眼。“如果回东郡,就算饿死,也算是落叶归根。如果回朔方,还要种地筑城,说不定哪天就累死了。就算不累死,冬天匈奴人再来,我们还是会被他们掳走。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去草原。反正都是为奴为婢,在哪儿不是一样呢。” 赵延年一时无语,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者撇了撇嘴,又问:“你又是谁,为什么穿着汉人的衣甲,却出现在匈奴人的大营里?” “我……”赵延年刚想说话,韩文从一旁走了过来,拉着他就走。 “别理他们,说不清的。”韩文说道。 “我们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他们死了吗?你放心,只要他们不逃跑,匈奴人不会杀他们的,带回去种地、放羊也是好的。”韩文将赵延年带到僻静处,喘了口气,又道:“你也在草原上待过几年,真以为草原上比朔方、五原还苦?” “可是……” “别可是了,你救不了这么多人。我刚才大致看了一下,至少有上百人。至于是匈奴人掳来的,还是他们自己逃出来的,就说不清了。” “自己逃出来的?” “嗯,你看他们被绑着吗?如果是掳掠来的,匈奴人会绑起来,甚至会用绳子穿过手掌。” 赵延年一愣,突然反应过来。 刚才那一老一少好像就没有绑,所以……他们不是被掳来的,而是自己趁机逃跑的。 “说个正事。”韩文搓搓手。“匈奴人想买我们割来的首级。” “多少钱?” “十万。” “才十万?”赵延年摇摇头。“太少了。” 韩文翻了个白眼。“一颗十万。” “一颗首级十万?”赵延年大吃一惊。 之前不是说三四万吗? “你不懂。”韩文笑得很奸诈。“你以为这些匈奴人是好心,要带同伴的首级回去安葬?他们是看中了同伴的家产和妻女,一颗首级带回去,死者的全部家当都是他们的。别的不说,那些牛羊就不止十万,怎么看,都是赚的。” 赵延年恍然大悟,不得不承认韩文说得有理。 匈奴人的习俗就是如此。 如果一家之主战死,他的妻女没人照顾,在草原上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全部转给带回遗体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当初仆朋就多次说过,如果他战死了,就让赵归胡娶了林鹿,继承他的产业。 之所以多次说,不是仆朋想死,而是普通的匈奴人战死的机率太高了。 对他们这些处于底层的匈奴人来说,每一次出战,都是大冒险。 如果能活着回去,并且带回同伴的尸体,就算没抢劫到财物,也可以继承同伴的产业。 如果死了,被别人带回去,自己的产业就是同伴的。 这也是匈奴人顺风就全员狼虎,逆风就风紧扯呼的原因所在。 再以战死为荣,也没人愿意轻易战死,让别人继承自己的产业和妻女。 从这个角度考虑,花十万买一颗同伴的首级,不仅有收益,而且没风险,难怪匈奴人开心。 “你说行不行?”韩文有点着急。 首级都是赵延年割来的,只能由赵延年做决定。如果带回去,就算得了赏钱,也要被上官分掉一部分。眼下拿现钱,显然更实惠一些。 “当然可以。”赵延年正中下怀,一拍即合。 “那我跟他们去说。”韩文大喜,转身就要走。 “你别只顾着钱,去看看燧长,看他怎么样了。” “他好着呢。”韩文翻了个白眼。“匈奴人不仅给他疗伤,还安排了两个年轻女奴侍候他,搞得我都有点羡慕了。啧啧,不是我说,赵兄,你真应该留在匈奴人,这天武士的名号太管用了。” “要不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那还是算了吧。”韩文摆摆手,一溜烟的跑了。 赵延年很无语。 这韩文大概天生就是汉奸的材料,到了匈奴人的大营里,比他这个天武士还自在,就像回了自己家似的,居然和匈奴人做起生意来了。 过了一会儿,百夫长撑犁阿里格希佗回来了,先交付了安氏兄弟首级的酬金,然后提了一个要求。 “我父王想请天武士赴宴。” “赴宴就算了吧。”赵延年将装着酬金的鹿皮袋交给韩文,有点为难的说道。 他实在不想见右贤王,只想早点离开。 待在这里,他浑身不自在。 “天武士答应了我的请求,还是见一面吧。下次见到了,也不会认错人。”撑犁阿里格希佗诚恳地说道:“而且,我父王还有一些消息想告诉你。” “什么消息?” “我不清楚,可能和汉军有关吧。” 赵延年听了,不再推辞,跟着撑犁阿里格希佗向中军大帐走去。 身后传来韩文的惊呼。“六十金?阿里格希佗王子,你真是太大方了。我还有几颗首级,一起卖给你吧。我去,怎么还有宝石?” 赵延年也吓了一跳。“王子,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撑犁阿里格希佗笑笑。“他们虽然不是天武士的对手,却也的确是勇士,应该比普通人贵一些。当然,这里面还有我父王的心意。他说,难得天武士赏光,愿意来大营相见,不能太小气了,让天武士见笑。” 第148章 於单死了 右贤王大约五十多岁,长得和右大将很像,须发花白,面庞饱满白晳,只是鼻头通红,看起来有点像圣诞老人,多了几分喜感,少了一点威严。 看到赵延年,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很是诧异。 “原来天武士这么年轻。”他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天授。你看我这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虽然名字叫阿里格希佗,却不及你一半本事。” 赵延年被夸得不好意思,连忙抚胸施礼。“大王言重了,王子孝心可嘉,的确是上天赐给大王的礼物。” 他这一世年轻,上一世却不年轻,两世为人,加起来和眼前的右贤王差不多大。 右贤王抚着胡须,满意地哈哈大笑。“没错,我这儿子虽然本事不大,却是个孝顺孩子。” 正说着,一大群匈奴人走了进来,纷纷向右贤王行礼。 右贤王开心的向赵延年介绍,不是千夫长,就是部落的渠帅、小王,最差也是都尉一级,每个人的首级都可以换个侯爵,值得将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都记在心里。 赵延年正满心欢喜,就听到右贤王说道:“这位就是天武士,你们都记住了,以后在战场上看到他,都躲得远一点,别被他砍了首级去。” 赵延年顿时笑不出来了。 匈奴人纷纷上前见礼,眼神中充满了惊奇。 他们和右贤王一样,都惊讶于赵延年的年轻,和他那堪称神技的武艺一点也不相衬。如果不是听说安氏三兄弟刚刚有两个死在他手里,最厉害的安力直接被他打崩溃了,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见礼完毕,众人各自入座。 匈奴人也没什么规矩,随便找个地方就坐,赵延年被安排了年轻的百夫长身边,与右贤王相邻。 举起酒杯,还没喝酒,右贤王就说道:“天武士,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於单死了。” “谁?”赵延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从与於单分开之后,他就不再想起於单,突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有些陌生。 “之前做了几天单于,后来降汉的於单。”右贤王咧嘴一笑。“天武士记不得他了?这就对了。他就不是真正的单于,就算有天武士相助,也成不了事,最后只能屈辱的死在长安。诸位,让我们举杯。” 众人纷纷响应,举杯庆贺於单的死。 赵延年端着酒杯,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为於单惋惜,还是觉得天命无常。 满打满算,於单归汉还不到半年,就这么死了? 茫然中,又听到右贤王说道:“这人啊,还是要相信天。如果天不照应他,就算他是单于之子,也做不了单于。挛鞮氏有那么多子孙,岂是每个人都能做单于的?如果没有这个命,就算是天武士也帮不了他。天武士,你说是不是?” 赵延年一愣,连忙举杯,笑了笑,却没说话。 一旁的韩文听了,连忙起身,举起酒杯。“右贤王说得有理,天武士是上天派出的使者,只能护卫真正的贵人。如果没有这个命,别说单于,就算是右贤王,他也做不了的。” 右贤王大笑,举起酒杯,大声说道:“这位汉家君子说得对,喝一杯。” 听到这儿,赵延年有点反应过来了。 右贤王对他这么客气,与其说是看重天武士的含金量,不如说是因为他没有依附右大将。 右大将虽然没能争位成功,威胁却还在。 这是右贤王心里的一根刺,在彻底拔掉之前,右贤王会利用一切机会打压他。 一想到自己成了匈奴人兄弟相争的幌子,赵延年就很无奈。 虽然他杀掉了大巫师,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成了匈奴人的天意吉祥物。 这就是命吗? 一想到这一点,赵延年就觉得无趣,连嘴里的酒都没了味道,眼前的人只让他觉得吵闹。 他很想起身告辞,回去练拳。 韩文却找到了用武之地,与匈奴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 “他喝了多少?”张威有点嫌弃地看着醉成一摊泥,搂着一个年轻女奴不放的韩文。“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醉成这样。” 赵延年笑笑。“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开心吧。” “在匈奴人的大营里,他很开心吗?” 赵延年瞥了张威一眼。“有美酒喝着,美人抱着,这时候不开心,什么时候开心?在平虏燧,他什么时候有这机会?” 张威语塞,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道:“大丈夫在世,当立功名,岂能沉迷于醇酒、美人?更何况还是和敌人共饮,什么时候被人割了首级去都不知道。” “你说得对。”赵延年双手抱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到这儿来。燧长,就凭这一点,你就不能苛责他。” 张威一愣,随即尴尬地点点头。“这次如果不是你们,我死定了。” “既然没死,那就想想回去之后怎么交待。”赵延年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他有好几天没能睡个好觉了,刚才又喝了点酒,困意上来了。 “回去之后啊……”张威沉吟着,也有点犯难。 对汉军将士来说,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如何面对军吏。 不管是报功,还是请罪,都有一大堆麻烦要处理。 他们三人出击,的确杀了不少匈奴人,但这些首级都被韩文、赵延年换了赏钱,回去之后肯定不能上交,否则被没收是轻的,当成通敌就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他们三人还在右贤王的大营里待了几天。 这要是传到军吏耳中,不是通敌是什么? 要想省去这些麻烦,回去之前,就要想好对策。 韩文醉了,赵延年不懂汉军的规矩,这件事,只有他这个燧长来考虑。 赵延年说了,要将赏金平分,他大概能拿到五十金左右。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巨款,一笔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他受了重伤,大概率不能再做燧长,这笔钱就是他的保障,他无法推辞。 拿了钱,就要办事,天经地义。 赵延年负责战斗,韩文负责谈判,他负责回去面对军吏。 —— 匈奴人很快就撤退了。 汉军主力已经赶到,再不走,他们就被会堵在塞内。 他们原本就没打算出兵,只是为了敷衍新单于伊稚邪,自然不肯与汉军主力拼命。 所以右大将没有入高阙塞,右贤王同样没有入鸡鸣塞,只派人攻打了附近的几个烽燧,再派骑兵到塞内游行一番,做做样子。 真正被掳来的汉人百姓有限,大部分都是借着匈奴人掳掠的由头,趁机逃跑的。 证实了这一点的时候,赵延年心情很复杂,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你可以说他们目光短浅,却不能否认他们逃亡的理由很充足。 家乡遭了水灾,被强行迁到边境,屯田戍边,还得不到应有的保护,想逃亡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说卫将军很快就会驱逐匈奴人,朔方、五原都从此太平,说了也没人信。 赵延年也不敢说。 毕竟以当前的形势来看,就算卫青赶走了右贤王,霍去病攻取河西,漠南无王庭,离边郡无事还有几十年,普通百姓想要安居乐业,这一代人几乎是看不到的。 戍边从来不是一个轻松的事。 红利被权贵们享用了,代价却全部由边疆的兵民承担。 这就是强汉的另一面,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我决定了。”躺在大车上的张威忽然打断了沉默。“回去之后,就说我们杀了不少匈奴人,但是被匈奴人追得急,没斩首。” 赵延年和韩文看着张威,不说话。 他们其实已经达成了默契,只是要张威亲口说出来,毕竟这事最后要由张威去汇报。 “我们只有三个人,能活下来就算不错,这个结果很合理,应该不会有人怀疑。至于这些钱,我们暂时不能全分,要藏一部分起来。当然,多少要拿一些出来疏通。老弟,你看呢?” 赵延年早有心理准备。“这事交给你办,我不管。” 张威又看向韩文,韩文嘟囔了两句,也没敢多吱声。 他不仅收了匈奴人的钱,还要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匈奴少女,回去之后怎么交待,也要张威去处理。这时候,他不敢惹恼张威,否则就鸡飞蛋打了。 赵延年说道:“多分他一点吧,多了两张嘴……” “你别可怜他,都是他活该。”张威难得的打断了赵延年,没好气的说道:“谁容易?你有马要养,我有伤要养,他倒好,弄两个匈奴女人回来养。那么多汉家女子,就没你看得上的,非要两个匈奴女人?” 张威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起来。 赵延年连忙拦住他。“燧长,消消气,你伤还没好呢。” 韩文也说道:“我要两个匈奴女人,可不是为了我自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个能歌善舞的胡姬值多少钱。你以为我不想要别的?我要两匹马,带得回去,养得起吗?养人总比养马便宜些。” “你还嘴硬。”张威大怒,抬手就要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就是想讨好平陵侯,好让他带你去九原吗?平虏燧太小,留不住你这样的能人。” 韩文瞪圆了眼睛,大声嚷道:“谁说我要离开?哪个畜生,敢造我的谣?” “你自己说的。”张威气得直喘。“你那天喝醉了酒,自己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韩文语塞。 第149章 苏武 赵延年忍着笑,示意韩文别说了。 张威受了重伤,好容易才救回一条命,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再气崩了,可就麻烦了。 韩文自知理亏,不再说话,以探路为由,带着韩卢往前去了。 张威掩着胸口,脸色痛苦。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下马,掀开张威的外衣查看。 胸口处已经渗出血来。 “你看,你看。”赵延年忍不住责怪道,一边说一边取出准备好的布和药,准备为张威换药。 “我没事。”张威想推开赵延年,却没有力气。 “你俩过来。”赵延年冲着两个年轻的匈奴女子招招手,让她们过来抱着张威,方便换药。 张威有些尴尬,想推辞,赵延年却不理他。他只好乖乖的躺好,一动不动,免得碰着匈奴女子的身体。 不得不说,这两个匈奴女子伙食不错,身材修长,却不瘦,该丰满的地方非常丰满。 见张威一个糙汉子害羞,她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来吧。”其中一个女子说道。 赵延年没有拒绝,他这手杀人很利落,救人却真不怎么行。 倒不是不懂疗伤——练武的大多懂点医术——而是练得少。 医术和养生一样,还没进入他的专修进程。 赵延年站在一旁,一边环顾四周,保持警惕,一边和匈奴女子闲聊。 她们原本是右贤王身边的歌妓,年轻的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讨了来,用于交换赵延年等人收割的匈奴人首级。这是收买人心的举措,右贤王很愉快的答应了。 她们也很开心,能到中原生活,比草原上强多了。 这一路走来,她们主动帮着做事,烧水烤肉,帮张威清洗沾了血的衣物,什么都做。 张威发火,也不是针对她们,而是因为韩文。 韩文想离开平虏燧,去郡治为吏,或者投靠平陵侯苏建。 在张威看来,这形同背叛,不可接受。 如果公开的说,也就罢了。偷偷摸摸的干这事,不行。 再说了,这些钱是你的吗? 首级都是赵延年砍来的,分你三分之一,是赵延年仁厚。你和匈奴人做交易,从中为自己捞好处,这就不对了。 三人之中,张威年纪最大,又是燧长,自觉地担起了责任。 赵延年不好意思说的话,他要说。 赵延年明白他的心思,但他真不想多提这件事。 在他看来,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并肩作战多日,就是战友,有过命的交情。 否则他也不会救张威。 既然如此,谈钱就伤感情了。再多的钱,能换命吗? 韩文想离开平虏燧也情有可原,平虏燧在最前线,也最危险,韩文虽然机灵,武艺却一般,常常被人欺负,想换个好一点的环境也是可以理解的。 之前还有张威护着他,现在张威受了重伤,大概率要退役,韩文还能依靠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都不能说错,矛盾也因此不可解。 赵延年很头疼。 他的确不擅长这些,甚至有些厌烦和人打交道。 麻烦! 包好了伤口,匈奴女子请示了赵延年,又去收集柴火,准备做饭。 天色不早了,张威又有伤,还是早点休息好。 赵延年答应了,抱着腿,坐在张威身边。“燧长,不是我说你,你这脾气要改改。” 张威叹了口气,没说话,看着西斜的夕阳,神情落寞。 赵延年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只好闭嘴。 过了一会儿,韩文策马跑了回来,战马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几步跑到赵延年、张威面前。 “燧长,有人来找我们了。” 张威强撑着坐了起来,和赵延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快请。” 赵延年向东南方向看去,看到了几个骑兵。走得近了,才看到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大眼,身上穿着半旧的战袍,外面罩着札甲,腰间带着弓箭和环首刀。 他身边跟着的五个甲士,面容粗砺,眼神凌厉,才是真正的战士,而且是杀过很多人的那种。 赵延年有点不安,回头看了张威一眼。 年轻人虽然披甲带刀,但他面皮光滑,不像是边军士卒,更像是读书人。 这人很可能是军吏。 军吏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是一件寻常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他神情温和,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苛刻的人。 年轻人来到张威的大车前,下了马,步行到张威面前,看了一下张威的伤口,点了点头。 “在下朔方太守府书吏苏武,奉命巡边,见过燧长。燧长出塞征战,辛苦了。” 张威连忙还礼。“有伤在身,不能全礼,还请苏君见谅。” “无妨,无妨。”苏武笑道:“这里不是太守府,不必拘礼。怎么样,伤口处理了吗?” “处理过了,不碍事了。” 苏武点点头,转身又看着赵延年。“这位想必就是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的赵延年赵君了吧?” 赵延年看着苏武,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嘴角。 除了赵破奴之外,这是他认识的第二个历史名人。 大名鼎鼎的苏武,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不敢当,延年只是汉军一戍卒,不是什么天武士。匈奴人信巫畏威,胡言乱语,苏君不必放在心上。” “有惊人的武艺,却又如此谦虚,赵君是合道之人。”苏武满意地点点头。“前匈奴左贤王相国桀龙经过朔方,会晤太守,特别提到了你。” 赵延年很意外,桀龙做了校尉? “桀龙现在何处?” “他率部去增援代郡了。匈奴单于正率部攻击代郡,战况很激烈。” 赵延年和张威、韩文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震惊。 春夏之际,匈奴单于亲自带兵,大举进攻代郡,以至于朝廷派兵增援,这事的确有些反常。 “平陵侯也要增援代郡吗?”韩文迫不及待的问道。 苏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延年顿时明白了,韩文这句话问得太冒昧。 苏建是否要出兵增援,那是军事机密,岂是你一个戍卒能问的? “苏君辛苦了。天色不早了,如果苏君不着急,不妨在此休息一夜,明早再走。” 苏武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张威,点了点头。“好吧,想来有天武士在,不会有匈奴人敢来生事,我也体验一下边军将士的辛苦,在野外露宿一夜。” 赵延年忍不住想道,你是该体验一下,要不然将来到了北海,怎么熬得下去。 他给张威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和苏武好好聊聊,先透一点口风。 苏武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什么事,先和他说一下,会方便许多。 然后,他叫上韩文,到一旁去了。 “这苏武是平陵侯的儿子。”赵延年开门见山。“你要想进平陵侯府,现在就是个好机会。但是你记住,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他真是平陵侯的儿子?”韩文又惊又喜。 听到苏武自报家门时,他就猜苏武和苏建大概率有点关系,却没想到会是父子。 “千真万确。”赵延年点点头。“待会儿,你让两个匈奴女子去侍候,但不要提送的事,除非他自己开口要。” “好,好。”韩文连连点头。 “还有,如果他问这两个匈奴女人是从哪儿来的,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一定要按之前说好的。” 韩文得意的扬了扬眉。“我有那么傻吗?” 赵延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韩文是不傻,但也不够聪明,否则刚才就不会问那句话了。 说实在的,他并不适合去平陵侯府那样的地方。 没背景,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在那种地方很难立足的。 过了一会儿,捡柴的匈奴女人回来了,见多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官员,顿时紧张起来,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韩文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柴,又吩咐了几句,让她们过去侍奉苏武。 苏武看了她们一眼,转头问张威道:“燧长,这两个胡姬是怎么回事?” 张威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们转战鸡鸣塞,在一片山谷里堵住了一些匈奴人,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百夫长。双方交手三日,杀伤较多,只是最后没能拦住他们,被他们脱围而走,只截住了一些妇孺。这两人就在其中,她们向往中原衣冠,自愿随我们入塞。” “是么?”苏武似笑非笑。 张威又给韩文使了一个眼色。“除了人之外,还有一些钱财。几位远来接应,我等无以为报,些许浮财,还请不要嫌弃。” 韩文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包袱,走到五个甲士面前,一人手里塞了一些黄金。 甲士们很惊讶,互相看了看,随即将目光转向苏武。 其中一人走到苏武面前,背对张威,将手里的黄金递给苏武看。 苏武眉头轻挑,也是吃了一惊。 这张威是发了多大财,出手就是这么一大块黄金? “看来燧长堵住的百夫长不是等闲之辈啊。”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猜想,只是现在无法验证了。”张威叹了一口气。“当时是想追上去的,可惜我受了重伤,延年老弟担心我的安危,只得放弃了这个机会。否则,以他的身手,肯定能生擒百夫长而归。” 苏武眨了眨眼睛,微微颔首,没有再问。 第150章 敢抢我的马 汉军制度,对斩首计功的核查极严,稍有出入,不仅斩获的首级不算,还要处罚。 原因有两个:一是斩首的赏赐重,不仅钱多,而且涉及到爵位,不能不慎重;一是怕杀良冒功,拿百姓甚至自己的人首级冒充敌人的首级。 可是对缴获的财物核查就没那么严了,也严格不起来。 谁知道当时缴获的财物究竟有多少? 出于这个原因,私吞财物几乎是默认的规则,吞多吞少,就看当时的情况而定了。 赵延年三人出塞击敌,具体情形,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他们说缴了多少,就是多少。 拿钱出来贿赂是避免不了的,但拿多少,要看他们个人心愿。 现在张威一出手就是一块金子,看起来一斤重,堪称大方。 再计较细节,就是不知趣了。 这是塞外,四野无人,真要惹恼了他们,直接出手杀了他们这几个人,也是有可能的。 别看他们只有三人,还有一个受了重伤,但天武士赵延年威名在外,不可小觑。 匈奴人好勇斗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称为天武士的。 苏武虽然年轻,这点门道还是懂的,知趣的没有追问,算是默认了张威的说法。 张威松了一口气,让韩文带着两个匈奴女子拿出好酒好肉,招待苏武等人。 这些都是撑犁阿里格希佗送的。 喝着酒,吃着肉,两个匈奴女子跳起了舞,扭动纤细的腰肢,摇出诱人的旋律,眉眼生动,仿佛勾人的小手,让一群糙汉子兴奋莫名,大呼小叫。 只有苏武和赵延年不为所动,静静地喝酒。 过了一会儿,苏武起身,对赵延年说道:“赵君,一起走走吧,看看风景。” 一个甲士连忙起身。“苏君,我随你去,以防不测。” 苏武摆摆手。“有赵君相伴,何来不测?你们这几天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谢苏君。”甲士正中下怀,顺势又坐下了。 赵延年没有推辞,起身跟着苏武,并肩而行。 身后的欢笑声立刻响了几分,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几个甲士加入了舞蹈。 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只是碍于苏武在,不敢放肆。 走了一会儿,身后的笑声歌舞已经飘渺难辨,苏武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赵延年。“赵君,能对我说句实话吗?” 赵延年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苏君既然明白,又何必我问?有些事,问得太清楚了,反而不好。” “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想听听赵君怎么说。” 赵延年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苏君能保证我说的话不会传入第三个人的耳朵吗?” 苏武犹豫了片刻。“我可以保证不会传入第四个人的耳朵。假如家父问起,我便不能不说,否则有违孝道,非人子当为。” 赵延年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大汉以孝立国,这个理由很充分。 苏武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他却知道苏武的父亲是谁。苏建要问,苏武不能不说。 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原原本本,没有一句是虚的。 苏武静静地听着,非常入神,尤其是听到赵延年与安力阵前决斗时,更是神情专注,不肯漏过一个字。 听完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赵君以兵法入武道,不可以武夫视之。做一个戍卒,未免太可惜了。赵君,你没有想过,如果那几颗首级带回来,你就可以升官了?” 赵延年笑笑。“我想封侯,但不想升官。” “为何?” “做官太累了,案牍劳形,不利于养生。” 苏武想了想,觉得有理,又忍不住说道:“可是不做官,如何能封侯?” “我听说,只要临阵斩杀一两个匈奴小王或者相国之类的贵人,就可以封侯。我不通统御之道,带兵反而会误事,临阵杀将或许更适合我。” 苏武很惊讶,随即哑然失笑。“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我只会当成疯言痴语。可是从赵君说出,我却觉得很有道理。以你的武艺,的确这个办法更容易一些。” 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张威、韩文拖累,或许你这次就能斩杀一王子。” 赵延年摇摇头。“他们没有拖累我,张威经验丰富,教了我不少东西。韩文武艺虽然一般,却也有其长处,勤快,还擅长养犬。他养的那条猎犬韩卢,这次可帮了不少忙。” “我看到了,的确是好犬。”苏武转头看着赵延年。“赵延年不仅武艺好,更难得的是仁厚,将来必成大器,封侯不足道。” 赵延年哈哈一笑。“借苏君吉言。” —— 次日一早,苏武便与赵延年告辞,他还要去鸡鸣塞外看看。 赵延年等人继续前行,当天晚上,赶到了平虏燧。 平虏燧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墙上多了些箭眼,地上多了些血迹。 在风沙的吹拂下,血迹都很快会黯淡,箭眼却会保留很久。 燧卒们都回来了,正忙着修复损坏的燧门、燧墙,清点物资,一个个神情麻木,看到赵延年三人时,才露出些许惊讶,陆陆续续的围了上来。 张威简单的问了一下,便知道了大致情况。 他们带着首级赶到高阙塞时,高阙塞正被匈奴人围攻,战况非常激烈。他们人数既少,又没人指挥,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在外围等着。 好容易等来援兵,匈奴人退去,他们进了塞,才知道王塞长战死了,高阙塞内的戍卒也伤亡大半。新来的塞长很傲慢,不仅不承认他们带去的首级,还指责他们畏敌弃燧,要重责他们。 斩首无功,反而险些获罪,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一个燧卒看看赵延年,又说了一个情况。 他那匹白马也被新塞长霸占了。 赵延年一听,腾的一下就火了。 不长眼的东西,敢抢我的马? 不过他没有发火,甚至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只是对张威说,燧里的兄弟都受苦了,分点钱给他们吧。 张威很不好意思,却也没有拒绝赵延年的提议,让韩文拿出两金,平分给燧卒。 看到黄澄澄的金子,燧卒们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神采,欢天喜地的去准备饭菜,又热情的将张威抬进原来的房间。这段时间,张威不在,他们以为张塞阵亡了,已经推举人代理燧长,住进了张威的单间。 现在张威回来了,代理燧长自然要让出来。 至于张威还能不能继承做燧长,那是上官的权力,他们管不着。 进了房间,赵延年低声问道:“这么多人,才两金,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张威难得的露出几分狡黠。“雇佣一个月也才两千钱,他们什么也没干,给他们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如果太大方了,他们反而会觉得我们这次出塞发了大财。这是要传出去,可就瞒不住了。” 他拍拍赵延年的手。“人心苦不足,小利报恩,大利报仇,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没有再说。 赵延年在平虏燧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程赶回高阙塞。 张威还是燧长,给他安排了一匹马。到了高阙塞,他按规矩申报就行,不用自己送回来。 至于那些钱和人,等些日子,张威会安排人送去。 一路奔驰,当天下午,赵延年就回到了高阙塞。 塞门紧闭,塞墙上人头攒动,看起来有些慌乱。过了一会儿,书吏李伯出现在城头。 “赵延年?” “是我,李伯。”赵延年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这是他的标志,整个朔方郡都没有第二件。 李伯无奈的皱了皱眉,又大声叫道:“腰牌呢?” 赵延年心中一沉,没有多说,摘下腰牌,用力抛了上去。 李伯捡起,看了又看,这才大声说道:“腰牌确认无误,是赵延年,开门。” 塞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两个面相陌生的士卒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下了马,进了门,李伯从一旁的城墙上下来,赶到赵延年身边,低声说道:“小子,塞里损失惨重,没几个老人了,都是新人。” “我看出来了。”赵延年淡淡地说道:“听说王塞长也战死了?” “嗯,运气不好,中了一箭,就死了。”李伯长叹。“这就是命啊。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人没受伤。”赵延年说着,停住了脚步。“心里不爽。” 第151章 秀,但没秀完 他看到了新塞长,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穿札甲,负手站在塞长官廨的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赵延年没理他,将缰绳交给李伯。“这是平虏燧的战马,麻烦李伯登记一下。” 李伯看看赵延年,再看看不远处的新塞长,舔了舔嘴唇,拉着赵延年的袖子,低声说道:“小子,新塞长脾气不太好,你可别乱来,顶撞上官的罪名不小。” 赵延年点点头。“多谢李伯提醒,也多谢李伯这些日子的教诲。” 李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赵延年已经缓缓推开他的手,提着矛,向新塞长走去。 新塞长盯着赵延年,见赵延年越来越近,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顿时紧张起来。 他身后站着的甲士抢前一步,拦在赵延年面前,厉声喝道:“赵延年,你想行刺上官吗?” 赵延年停住脚步,用力将长矛插在地上,解开腰带,将长短两口刀和弓袋、箭带全部放在地上,摊开双手。 “我现在可以拜见新塞长了吗?” 那士卒有点尴尬,回头看了新塞长一眼。 新塞长点点头,示意他退下,傲慢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上前两步,与新塞长面对面,冷峻的目光直视新塞长。“敢问塞长高姓大名。” 新塞长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怒气,随即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赵延年,早就听说过你自负身手,桀骜不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塞长早就知道我?”赵延年嘴角轻挑。“那刚才不让我入塞,非要查验腰牌,是故意的?” 新塞长面色微寒。“不管是谁,入塞都要查验腰牌,这是边塞的制度,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下次等塞长进出的时候,我也会先看腰牌,再放你进来,还请塞长不要见怪。” 新塞长的脸抽搐了一下,眼中怒气更盛,寒声道:“你是想挑衅上官吗?” “不敢,我只想听塞长教诲,奉行制度,有错吗?” 塞长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延年又道:“既然说到制度,有件事要交待一下。我有匹私马养在塞内,这些天想必花了不少钱。还请塞长让人算一下,我把这些钱付了,免得有人说闲话,甚至有不该有的想法。”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两块金饼,在手里掂了掂,斜睨着新塞长。 “塞长觉得这些够吗?”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他不喜欢与人过多的交往,却不代表他不懂人情世故。新来的塞长要立威,可以,这两金送给他当见面礼。可若是塞长不识相,非要抢他的马,那就不好意思了。 看到黄金,塞长眼神一滞,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向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什么马?我不知道。” 说着,他伸手按住了刀柄,身边的两个亲信也围了过来,拔出刀,将赵延年夹在中间。 赵延年歪歪头,打量了那两人一眼,又看向新塞长,嘴角轻挑。 “这么说,不能谈了?” “谈什么谈?”塞长拔出环首刀,厉声喝道:“赵延年藐视上官,应对无状,拿下!” 话音未落,两个亲信便挥刀扑了上去。 赵延年也不回头,脚下一滑,左右一闪,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两人的夹击,随即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塞长这是想杀人夺马么?” 从赵延年入塞开始,就有不少人在看着他,见他与塞长发生冲突,顿时大惊。 李伯连声央求,想请新塞长停手,放过赵延年,新塞长却充耳不闻,还让人将李伯拖走,威胁着要治他包庇之罪。 说话间,赵延年已经躲过了几次攻击。 两个甲士全力以赴,连砍几刀,却没伤着赵延年分毫,心里有些虚了,回头看着新塞长。 新塞长也很意外,但他骑虎难下,如果就此罢休,不仅那匹马要还给赵延年,塞内的旧人只怕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他只能硬着头皮,又叫来两名亲信,让他们一起围攻赵延年。 赵延年已经退到了长矛边。他拔出长矛,耍了个矛花,嘴角噙着冷笑。 “塞长既然想考校一下我的身手,我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刀剑无眼,我武艺不精,如果伤了诸位,还请诸位见谅。” “放肆,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武士?”塞长怒极反笑。“这里是汉塞,不是草原,你想做汉军,就要遵守汉军的规矩,不能……” 话音未落,赵延年突然出手,长矛格开左侧甲士的刀,分心便刺。 这一刺又快又准,甲士根本来不及反应,矛尖已经刺破他的胸甲。 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抽矛反刺右侧的甲士。 “唰!”一声轻响,长矛直刺甲士面门。 甲士根本来不及格挡,矛尖已经到了他面前,鼻尖一痛。 “我命休矣!”甲士一顿哀叹,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延年抽矛,刺向身后的两名甲士。 “当当”两声脆响,两名甲士手中的长刀被击落,胸口的札甲也多出一个洞,露出里面的战袍。 两名甲士目瞪口呆,站在原处,低头看着胸口的洞,汗如雨下。 另两个甲士一个摸着自己的胸甲,一个摸着自己的鼻子,同样呆若木鸡。 胸甲上有一个小洞,有鲜血正从小洞里涌出来。 鼻子也被长矛刺破,鲜血直冒,但伤势仅此而已,并没有刺破他的脸。 一瞬间,四人受伤,而且都点到为止。 赵延年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天武士绝非浪得虚名。 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武艺,除非亲眼看到,否则没人敢信。 赵延年足跨箭步,手端长矛,矛头直指新塞长,寒声道:“塞长大人,还要再试吗?” 新塞长面色如土,汗如雨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延年收矛起身,将两口刀重新系好,弓袋、箭袋提在手中,走到李伯面前。“这是塞中配发给我的武器,请李伯登记一下。” 李伯抱着弓袋、箭囊,不知如何是好。 赵延年提着矛,走到马厩中,解下了白马,装好马鞍,翻身上马,抖动缰绳,来到还傻站着的新塞长面前,从腰间摘下腰牌,扔在新塞长脸上。 “高阙塞卒赵延年,今日自请解职,不侍候了。” 新塞长抱着腰牌,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道:“大汉自有制度,你是在籍的戍卒,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是募兵,随时可以走。”赵延年咧嘴一笑,不屑一顾。“你想拦我吗?你敢拦我吗?” “……”新塞长语塞,看向李伯。 李伯连连点头,表示赵延年说得不错。 赵延年、赵破奴因为没有户籍,不便以编户身份服役,当时用的办法就是募兵。 边塞与匈奴相接,有不少匈奴人入塞投降。朝廷没有土地分给他们,又想利用他们的武力和对地形的熟悉,便以募兵的身份招募他们守塞。 募兵拿钱卖命,拿一个月的钱,卖一个月的命。只要不在战时,随时可以走。 赵延年当时没感觉,现在却觉得募兵这个身份实在太适合他了。 自由。 他策马在塞内转了两圈,刚准备出塞,望台上忽然响起了鼓声。 有人接近,但不是敌人,而是太守府。 王塞长吃了一惊,顾不上和赵延年致气,飞奔出去迎接。 赵延年有点郁闷。 谁他妈的来抢戏?我这儿正摆造型,还没秀完呢。 第152章 翕侯赵信 一队骑兵牵着马,走进了高阙塞。 高阙塞建在两条山沟之间的高地,无法驰骋,所有人都要步行入塞,太守府的人也不例外。 一行百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将领,大约四十多岁,相貌与汉人略有不同,深目鹰鼻,有点胡人血统。他没有披甲,但腰带上系着印囊,身后跟着几个身材强壮的甲士,彰显了他的身份不低。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牵着白马,手持长矛,站在一旁的赵延年,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 “你叫什么?” “赵延年。” “果然气度不凡,难怪匈奴人敬畏你,称你为天武士。”中年人笑了,原本有些阴鸷的面容都变得阳光起来。“我也曾经是匈奴人,我叫赵信。” 赵延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原来是翕侯,久仰。” 赵信眉毛轻挑。“你知道我?” “之前在草原上就听说过,前几天又听太守府的书吏苏武说过。” 赵信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你见过苏武?” “是的,他奉命出塞巡视,我们当时刚刚与右贤王的部下缠斗完,脱身回塞,半路上遇到了,盘桓了一夜,听他说了一些事。” 赵延年故意说得与苏武很亲近,一方面是让塞长不敢乱来,另一方面却是让赵信不要有什么想法。 赵信一进门就关注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早就听桀龙说过,赵信之前就是匈奴左部的相国,后来战败降汉。 能力是有的,但和忠诚无关。 别看他现在是汉朝的翕侯,但他后来又战败投降匈奴了,还被封为自次王。 跟着这个人,没前途。 趁他还没开口招揽,先堵住他的嘴。 赵信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看向塞长,又看看他身后的几个甲士。 “这是怎么回事?” 塞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他也是在官场上混的,岂能看不清眼前的情况。翕侯赵信从太守府来,一进门就和赵延年攀谈,而赵延年又和太守府的书吏苏武认识。 苏武是不是苏建的亲戚,他不敢断定,但既然姓苏,就有这个可能。 塞长顾左右而言他。“君侯大驾光临,是有军务在身吗?” 赵信没有再追究,点点头。“我奉命增援雁门、代郡,途经此地,听平陵侯说你做了塞长,特地来看看你。” 塞长大喜,连忙拱手道:“多谢君侯挂念,炎感激不尽。” 赵信哼了一声。“王炎哪,不是我说你,当初跟着我的人中,你的官是升得最慢的,几年了还是个塞长。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高阙塞可是要塞,你要是做不好这塞长,还是回来做亲卫吧。” 塞长眉开眼笑。“君侯放心,炎一定用心,必让这高阙塞万无一失。” 赵信点点头,转身对赵延年说道:“我从长安来,有些消息和你有关,想听的话,就一起来吧。” 赵延年没有推辞,将白马重新系在马厩里,长矛也靠在一边,又解下身上的弓袋、箭囊,挂在一旁,只带着了长短两口刀,进了塞长的公廨。 赵信已经就座,看到赵延年进来,解除了大部分武装,只带了刀,满意地点点头。 这少年虽然年轻,却懂得规矩。 “他们四个是你伤的?”赵信指指站在一旁的四个甲士。 赵延年不卑不亢地说道:“是,他们要和我比试一下,我学艺不精,没能掌握好分寸。” 赵信大笑,拍着手掌说道:“好,不愧是天武士,武艺好,心胸更广。”他转身看了一眼塞长王炎,脸色一沉。“人家饶了你们一命,你们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吗?” 王炎汗如雨下,尴尬地站起身来,向赵延年深施一礼。 “多谢赵君手下留情。” 那四个甲士也跟着行礼,表示感谢。 赵延年也不多说什么,还了礼。 虽然他对这几个人不爽,但毕竟是汉军同僚,教训一顿也就算了,不能真伤了他们性命。 现在赵信出面说和,也要卖赵信一个面子。 “这才对嘛,坐下,一起喝酒。”赵信转怒为喜,挥挥手,示意赵延年入座。 赵延年推辞了一番,最后在赵信右手边坐了。 王炎命人上酒上菜,款待赵信。 趁此机会,赵信说明来意。 他奉命从长安赶来,增援雁门、上郡,途经朔方,特地赶来高阙塞,除了要看望一下旧部王炎,就是听说赵延年在高阙塞,特地见他一面。 年初,於单一行到达长安,他第一时间就和他们见了面,听说了赵延年的事。 天武士的名号,就是於单亲口告诉他的。 “在草原上,能称得天武士的人,绝不是简单的勇士。我之前还有些不信,可是看到他们四个,我相信了。於单做不成单于,是他命薄,与你无关。” 王炎很震惊,神色变幻,却不敢多说什么。 作为赵信曾经的亲卫,他知道赵信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能当面这么称赞赵延年,可见对赵延年的武艺是佩服到了极点,也有心拉拢,只是想拉拢赵延年的人很多,他排不上号。 他再次想到了太守府的书吏苏武。 苏武出塞时,他是见过的,当时就觉得这么年轻的人,能在太守府做书吏,怕是有点背景,大概率和苏建有点关系,现在看来,这个关系不仅有,而且很深。 说不定就是苏建的子侄。 这么一说,自己为了一匹马得罪赵延年,有点因小失大了。 “对了,还有仆朋一家。”赵信又道:“他们已经安顿下来了,听说太中大夫张骞帮了不少忙。仆朋被选入长平侯麾下,有俸禄可领。” “那可太好了,多谢君侯。” 赵延年并不关心於单的死活,但仆朋一家的情况却是他非常关注的。得知他们已经在长安安顿好了,仆朋又成了卫青的麾下,他非常高兴,对赵信好感大增。 感觉这人虽然投降了汉朝,却还保留着不少匈奴人的脾气,快言快语。 借着这个机会,他将出塞作战的经历也说了一遍。 当然是经过改编的版本。 他相信苏武不会食言,将真相告诉苏建以外的人,但他还是需要多一个渠道来传递消息,交叉验证,以免将来麻烦。 赵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得知赵延年三人出塞,寻找机会,与近百匈奴人缠斗数日,最后还能全身而退,赵信拍案叫好。 “受伤的燧长在哪里?”赵信决定退而求其次。 在赵延年的故事里,张威也是很猛的。 “还在平虏燧。”赵延年不动声色的告了一状。“他受了伤,暂时不能多动。平虏燧的将士也受了委屈,心中不忿,也需要他压制。” “哦,平虏燧的将士受了什么委屈?”赵信看向王炎。 王炎很尴尬,连忙起身回答。 他是真没想到赵延年这么直接,当面告状,为平虏燧的戍卒鸣不平。 这人还真是报仇不隔夜啊。 “平虏燧不战弃燧,赶到高阙塞时,看着高阙塞被围攻而不救,又说他们斩杀了二十多个匈奴人,带着首级来报功,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就算报到太守府,太守府也不肯承认的。” 赵信转头看向赵延年。 赵延年又将之前的情况说了一遍,那些首级是我亲手割的,绝非冒功。 赵信想了想,也有些为难。“王炎,你将赵君的证词如实上报太守府,认与不认,由太守府做决定吧。至于不战而走,这也算不上问题。平虏燧的任务本就不是阻止匈奴人入塞,能及时发出警报,已经不错了。主动退出,还能保全戍卒性命,是好事。” “喏。”王炎不敢反驳,当下应了。 “你觉得这样可行?”赵信又看向赵延年。 赵延年拱手致谢,决定收回刚才对赵信的评价。 这人还是有点城府的,不动声色的就保护了王炎,将麻烦推给了苏建。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赵信不保护旧部,以后还有谁愿意替他卖命。 吃完饭,王炎安排赵信等人休息,赵延年回自己之前的宿舍。 借着赵信的面子,王炎向他道了歉,他也暂时收回离开的决定,等一段时间再说。 第153章 两全齐美 得知问题解决,老书佐李伯最开心,钻到赵延年的屋里。 “小子,想不到你认识翕侯这样的贵人。” 赵延年苦笑。 他并不认识赵信,是赵信主动找他的。 “你会跟着翕侯走吗?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赵延年摇摇头。“我还是觉得高阙塞好,如果王炎能像老塞长一样的话。” “那可不容易。老塞长虽然心思多了些,对你却是真的好。这个王炎,我觉得不行。”李伯摇摇头,一副看不上眼的模样。“他抢你的马,本来是想立威,结果却被你羞辱了,岂能罢休。依我看,你最好还是跟着翕侯走,这样他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赵延年刚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肯和赵信走,心中一动,笑了。 “李伯,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李伯眼睛一瞪,吹着胡子说道:“你小子这是怎么说话,我是为你好。” “如果是为我好,那我感激不尽,但我另有考虑。如果担心你自己,我倒可以想想办法,将你调离高阙塞,别和这王炎共事。” “你真有办法?”李伯心动了。 “我不能保证,但是可以试试。”赵延年起身,将李伯推出房门。“你不要急,等我消息,一个月内肯定给你答复。” 李伯将信将疑,却无可奈何,只得出门去了。 赵延年关上门,舒展筋骨,准备练拳。 他非常清楚,苏建也好,赵信也罢,和他非亲非故,这么热情的原因只有一个:看中了他的武艺,希望将他招至麾下,为他们卖命。 但他有更长远的目标,不想成为他们的爪牙。 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他的武艺。 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好容易回到塞内,就应该抓紧时间练习,将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活动身体的时候,他又想了一遍张威的话。 习拳站桩不仅仅是为了杀人,那只是最基本的作用。 最终目的应该是养生,是修行。 只是这样一来,就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也没有人可以指点他,只能自己去摸索。 如何养生,又如何在行拳、站桩中养生,这都是他要解决的问题? 在他的印象中,养生与吐纳、调息分不开,但他学的拳法中,从来不刻意调息,而是强调自然呼息,所以在行拳时调息并不容易。 站桩时倒是可以,静坐时也没问题。 但练拳时是不是在注意经络循行? 他隐约记得听谁——也许是师傅,也许是师叔,或者哪一个前辈——说过,真正的拳法,其实都是符合循经走脉的道理的,否则就谈不上以武入道。 练拳时要慢,除了要确保动作到位,就是为了体验内气循行。 动作到位了,气自然就顺了。 只是一般人练不到那个境界,也感受不到。 赵延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毕竟他现在已经到了前世未曾到达的境界。 考虑好后,赵延年再次摆开了拳架,一招一式,一丝不苛。 只是这一次,他更加全神贯注,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身体内部,极力体验着最细微的变化。 —— 次日一早,赵信走了。 他要赶回太守府,和他带来的军队会合,然后奔赴雁门、代郡。 赵延年特意早早结束了晨练,去送赵信。 赵信认真的打量了赵延年片刻,最后说道:“赵君,你天姿超绝,悟性又好,的确不是我能驾驭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姿,潜心修习,也让世人看看武道究竟有多高深。” 赵延年汗颜,连忙谦虚了几句。 他可承受不起这样的重任。 他自认就是一个武者,只是两世为人,碰巧摸到了门槛,有机会一窥武道的殿堂而已。 赵信又对王炎关照了几句,这才上了马,疾驰而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王炎转身回塞时,脸色就有些纠结。 有赵信郑重其事的关照,他自然不敢再为难赵延年。 可是他新官上任,本想立威,却碰了一鼻子灰,这塞长还怎么做? 一切照旧?那也不行。 听塞里的旧人说,王塞长负责塞中事务时,赵延年是不干杂活的,除了当值,就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练武。如果自己循旧例,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如果让他做杂活,他不接受,又怎么办? 王炎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赵君,平虏燧的事,你最清楚,不如由你去太守府报功吧。有什么疑问,你也好当面回复。” 赵延年无可无不可,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我不懂太守府的那些规矩,能否请塞长安排书吏李伯和我一起去。如果有文书要处理,他也能帮忙。” 见赵延年不反对,王炎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他正好看着那个老书佐烦,一起赶走更好。 回到塞中,王炎就叫来了李伯,让他和赵延年一起去太守府报功。 李伯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赵延处就和李伯出发了。 他骑着那匹白马,李伯赶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放着文书、行李,还有一大堆匈奴人的首级,其中就包括平虏燧送来的二十颗。 王炎原本想私吞这二十颗首级,现在只能放弃了。 带着一车的首级赶路,这味道的确不好闻,可是李伯却甘之如饴,不肯放弃哪怕一颗首级。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钱。 阵亡的袍泽指望着这些首级换来的赏钱安置家小,受伤的袍泽等着买药疗伤,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李伯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突然说道:“你说张威伤得很重?” “一箭射中右胸,可能伤了肺。” “伤了肺,气力受损,怕是要退役了。”李伯叹了一口气。“你想过去平虏燧做燧长吗?” “我?”赵延年连连摇头。“我不是做官的人,燧长也不行。” “燧长的事的确不少,却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如果有人帮你,比如张威,那就更简单了。” “张威都退役了,怎么帮我?” “你如果做了平虏燧燧长,他就不用退役了嘛。”李伯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子,就算退役了,也不能种地,会很难的。你让他留在燧里,领一份钱粮,哪怕少一点,也能过得下去。” 赵延年有些犹豫。 他不想做燧长,会影响他习武练拳。 李伯不知道他们还有一笔巨款,张威就算退役了,也能过得下去。可是如果能让张威留在平虏燧,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每个月有钱粮可以领,一家人有饭可以吃,不至于饿肚子。 再说了,现在只是怀疑张威伤了肺,干不得重活。万一他恢复得好呢? 张威可是一门心思想立功的,就此退役,以后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要是我去平虏燧,你肯去吗?”赵延年说道:“我还想跟着你读书呢。” “你肯带上我,我求之不得啊。”李伯哈哈一笑。“就你这杀人如割草的本事,以后就算分我一点汤,也够我老头子活得滋润了。” 赵延年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李伯得意的大笑。 第154章 朔方城 赵延年并不生气。 都是普通人,谁不想为自己争取点利益。只要合情合理,没什么可耻的。 李伯说在明处,总比那些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想阴损主意的人好得多。 比如那些私吞了茹林首级的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谁。 就算茹林不是安王的相国,那也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髡头吧,好几万的赏钱被谁拿去了? 他杀人如割草,一颗髡头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他人呢? 砍一颗髡头并不是杀死一个匈奴人那么简单,他这次出塞的经历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前前后后,他们杀死的匈奴人有好几十,最后只收获了八颗髡头。 况且,他能杀人如割草,是因为王塞长、李伯他们护着他,特别对待,让他可以不做任何杂务,一心练武,别人可没这待遇。 让他们占点便宜也是应该的,互惠互利。 这也是他一直慷慨的原因所在。 不给别人好处,别人又怎么可能帮你。凭什么别人都要干杂活,就你不干? 他不是圣人,也不奢求别人大公无私。 从这一点来说,李伯的提议很有诱惑力。 去平虏燧做燧长,既方便收割髡头赚赏钱,又能报答李伯的照顾,跟着他读点书,还能跟着张威学点战场经验,为以后出征做准备。 哪怕是韩文,也有他的优势可以发挥。 赵延年越想越觉得有理,觉得找机会向苏建提一提。 唯一麻烦的,可能就是高阙塞长王炎了。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能一笑泯恩仇的大方人。 赵延年一边想,一边和李伯闲聊。 马车缓缓向前,很快就看到了一条大河。河水不急,也很清澈,看起来安祥静谧。河水两岸,有不少牛羊在吃草,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有一些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看到赵延年一行,抬起头看了看,扬手打起了招呼。 赵延年不明所以,怯怯地问李伯。“她们在喊什么?” “别理她们。”李伯一边摇着马鞭,一边说道:“她们不是看你,是你的那匹马。能骑如此好马的少年郎,非富即贵,难免少年风流,或许会看中她们,做个露水夫妻。” 赵延年一头汗,这儿的风气这么开放吗? “你也别瞧不起她们,这儿太苦了,尤其是对从关东迁来的人来说。只要能帮她们脱离这种日子,做妻做妾都行。最惨的,就是那些战死的袍泽了。没有了他们,家里的妻儿可怎么活。” 李伯说着,拍拍一颗已经有些腐败的髡头。“这就是她们的希望。” 赵延年看了一眼那颗髡头,忽然明白了李伯的心思。 这不是发臭的人头,是一户户人家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底气。 沿着河水一路向东,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久就看到了一座新城,就在河水的南岸。 “那就是临河城。”李伯说道。 赵延年有点意外。“那这条河就是黄河吗?” “是,不过我们叫它北河。”李伯伸手指划了一下。“南面还有一道河,靠近沙漠,水量不如这条河大。这两河之间的土地,就是朔方水草最丰美的地方,不输关东。之前是楼烦王的牧场,现在是我们大汉的土地啦。” 李伯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由衷的得意和兴奋,赵延年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眼前的情景让他更加确定,这次匈奴人入侵,造成的实际伤害并不大,那些跟着匈奴人离开的汉人大多不是被掳掠走的,而是自己逃走的。 那是他们的个人选择,怨不得别人。 妥妥的四九年投国军。 希望他们在草原生活几年后,能逃过汉军出击时的附带伤害,安全的回到大汉的怀抱。 沿着黄河走了两天,赵延年、李伯赶到了朔方城。 作为郡治,又是平陵侯苏建的驻所,朔方城不仅比之前看到的临河城规模大,人口也多。还没进城,就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民宅,路上也是熙熙攘攘,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模样。 进城的时候,守门的士卒看着一车的髡头非常眼馋,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李伯指着赵延年,大声说道:“诸君可看清楚了,这就是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的赵延年,是我高阙塞的一名戍卒。这车上的首级,有一半是被他砍下来的。” “天武士啊。”士卒们大笑起来,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不乏嫉妒。 至于是嫉妒他砍的首级多,还是嫉妒他的武艺好,那就不清楚了。 但是很显然,他们的眼神与匈奴人不太一样,没有多少对天武士的敬畏,反而是调侃多一些。 “你是赵延年?”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大声喝退围观的士卒,粗糙的脸上有些不悦。 李伯连忙上前行礼,笑嘻嘻地说道:“伍军侯,真巧啊,今天你当值?” 伍军侯眉梢轻挑,神情温和了许多。“李兄,你怎么亲自来了?哟,这么多首级,都是你们高阙塞砍的?这么看,老王也算死得瞑目了。” 李伯和伍军侯寒暄了几次,再次介绍赵延年。 赵延年上前行礼。 伍军侯打量了赵延年两眼,嘴角轻挑。“不错,是个好汉子。走吧,平陵侯关照过了,让你们一来就带过去,不要耽搁。” 李伯大喜,与守城门的士卒们打了招呼,赶着马车进了城。 赵延年牵着白马,跟在后面,沉默温顺。 伍军侯和李伯叙旧,说得很热闹,看得出来,他们早就认识,而且交情不错。 李伯甚至向他提起了想推荐赵延年去平虏燧做燧长的想法。 伍军侯听完,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 走了没多远,前面就是一座牙城,门前有手持长戟的士卒,气氛明显不一样。说了一路的伍军侯、李伯到了这里,也不自觉的闭上了嘴巴。 伍军侯上前通报,守门的士卒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指了指。 伍军侯转回来,告诉李伯,将首级送到指定的地点,会有人清点、接收。只是诸塞都在报功,可能会有点忙,所以要等一等。 如果不想等得太久,可以先住下来,等那边有空了,再去交割。 “无妨,无妨。”李伯连声说道:“还是先交割了为好。这可是塞中袍泽最关心的事。” 伍军侯也没多说,对赵延年说道:“你跟我来吧,平陵侯要见你。” 李伯将赵延年拉了过来,轻声说道:“伍军侯是我的乡党,你跟着他去,不会为难你的。机灵点,他是平陵侯的部曲。” 赵延年心领神会。 不用说,这大概率是苏建安排的,让部曲来接他,还是李伯的老乡,关照的意思已经摆在脸上了。 有这层关系在,应该没人敢为难李伯。 李伯牵着马车走了,伍军侯示意赵延年将白马拴在一旁的拴马石上。拴马石是一根石柱,大约一尺见方,一人高,柱顶雕了一个蹲着的胡人,有点像猴。 拴马石上已经系了一匹黑马,看起来也不错,只是和赵延年这匹白马一比就差远了。 伍军侯一边引着赵延年往里走,一边说道:“听说这匹马是匈奴右大将送你的?” 赵延年说道:“算是吧。他要是不送,我也能搞得到,说不定还要多几颗髡头。” 伍军侯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子,你很自信啊。不过,年纪轻轻的,杀气太重不好。” “多谢军侯指点。” “这么好的马,没人想抢吗?” “有,但是他们打不过我。” 伍军侯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凭武艺抢的。” 赵延年不卑不亢。“但是所有人都只有一条命。” 伍军侯的嘴角抽了抽,没再说话。 第155章 少年意气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苏建年纪不小了,须发花白,黝黑的脸上皱纹很深,估计有六十岁,名副其实的老将。 看起来不像苏武的父亲,倒像是苏武的祖父。 赵延年跟着伍军侯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文书,眉头紧蹙,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伍军侯上前,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他可能以为赵延年听不到,却不知道赵延年的五感六识都比一般人强很多,听得清清楚楚。 伍军侯简短的几句话中包含的内容不多,只有一个核心:那匹白马的确不错,但赵延年不肯放弃。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建抬起眼皮看了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伍军侯刻意提起那匹马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大半。 其实也可以理解,以塞长王炎的实力,他就算抢到白马也不敢骑,大概率还是用来送人。能让他高看一眼,不惜抢马要也奉承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苏建本人。 当然,这是王炎自己的想法,还是苏建的指示,就不清楚了。 现在看来,苏建事先应该不知情。 伍军侯说完,苏建摆了摆手,伍军侯行了礼,退了下去。 苏建起身,绕着赵延年转了一圈,最后在赵延年面前站定。“你就是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曾辅佐匈奴单于於单的赵延年?” 赵延年拱手施礼。“回君侯,我是赵延年,但我不曾辅佐於单。我只是一介武夫,略通武艺,只知上阵杀敌,不知政务,谈不上辅佐。他不过是欣赏我的武艺,想让我为他效力而已。实际上,他也没怎么听我的,我后来就离开了单于庭。” 苏建无声地笑了。“你不曾为解单于庭之围,出兵奔袭安王?” “有。” “这不就是为他效劳?” 赵延年暗自叹了一口气,不想解释了。“诚如君侯所言。” 他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更何况这些都是事实,辩无可辩。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能说的,我一定说。” 苏建目光一闪,盯着赵延年看了半晌,哑然失笑,伸手拍拍赵延年的肩膀。“果然是少年意气,难怪我家那小子喜欢你。年轻人狂是好事,没本事的人才不狂。” 赵延年愕然,他倒没想到苏建会是这个反应。 苏建又道:“行,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如何?” “多谢君侯。”赵延年再次拱手称谢,这次是发自肺腑,不是客套。 “我听说,於单身边原本有个汉人谋士,叫段叔。” “有。” “他没有随於单入塞,听说是死了,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赵延年刚要回答,苏建又提醒道:“段叔有个兄长,在朝为博士,这件事是他托我打听的,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赵延年点点头。“我认识段叔,也知道他死了,但他是怎么死的,我的确不清楚。当初在阴山中,於单一行被左贤王的弟弟茹林率领的玄武营堵住,进退不得。我随相国桀龙出击,与茹林激战,段叔和於单抛弃众人,独自攀山逃脱,我就没再见过他。” “是这样?”苏建明显有些意外。 “我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有一字差错。”赵延年正色道。 他经历的情况的确如此,至于其他的,都是猜想,没有证据,不能作数。 苏建眉头微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好,你可以退下了。” 赵延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还是施了礼,退出了大堂。 伍军侯在外面候着,见赵延年出来,又引着他出了牙城,指点了李伯的位置,便拱手施去。 赵延年也没多想,牵着马,沿着伍军侯指点的方向,一路寻了过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李伯。李伯坐在马车边上,正与几个人闲聊,神情愉悦。马车上的首级已经没了,只剩下斑斑血迹,引得苍蝇乱飞。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谈笑风生的。 “你怎么来了?”看到赵延年,李伯很是意外,连忙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赶到赵延年面前。“见过平陵侯了?” “见过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 李伯大惑不解,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远处的牙城,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你细细说一遍,平陵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将经过仔细说了一遍,一点隐瞒也没有。 本来也没几句话,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伯听完,一声叹息。“你这孩子,真是……算了,我去想想办法。” —— 李伯折腾了一天,最后终于搞清楚了问题所在。 苏建觉得赵延年武艺虽好,但涉世未深,不适合留在身边,放弃了招揽他的想法。 但苏建接受了伍军侯的建议,会安排赵延年去平虏燧,但不是做燧长,而是让他做一个普通的燧卒,燧长一职还是由张威担任。 李伯也调去平虏燧,兼任书佐。 平虏燧是最接近匈奴人的烽燧,接敌机会多,需要一个专门负责文书的书佐,方便统计相关物资和斩首记录。 听到这个消息,赵延年觉得没什么,应该说想要的都得到了。 李伯却有些担心。 在他看来,赵延年留在苏建身边显然要比平虏遂好,至少更安全。 平虏燧过于靠近匈奴人,太危险了。这次能保住性命,纯属意外。 如果右大将下令强攻,平虏燧大概是全军覆没,一个也活不成。 但赵延年不这么想。 他还是觉得去平虏燧更好,跟着苏建才没前途呢。 别看苏建现在是平陵侯,但他只是跟着卫青沾光而已。他自己的思维其实很保守,已经不适应正在发生的军事变革。 他如果记得不错,苏建最终是吃了败仗,被贬为庶人了。 结局也就比李广好一点。 见赵延年无所谓,李伯也无可奈何。 “我们在要这里等两天,正好采购一些物资带回去。”李伯拿出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些钱,仔细地数了又数,有些为难。“伍军侯这次帮了不少忙,多少应该给点谢礼。只是这钱……” 赵延年没说话,只是取出了自己的行囊,扔在李伯面前。 他这次出塞,将所有的钱都带了出来。 王塞长死了,李伯又不在塞中,他不放心,万一被人摸了去,破财是小事,如何解释这些钱才是大事。 “我有,你需要什么,多买一点,来一趟不容易。” “你哪来的钱?”李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行囊,随即被一片金光晃花了眼睛。 他一声惊呼,拿起一块金子,凑到灯下看了又看,还不放心,放到嘴里用力咬了一下,险些将所剩不多的牙齿再崩掉几个。 “哪来的?” “别问,到了平虏燧再告诉你。”赵延年嘿嘿一笑。 李伯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压低了声音。“你们谎报战功了,对不对?这些金子是和匈奴人做交易来的?这种事我之前就听说过,只是没一次亲眼看到。” “嘘——”赵延年竖起手指,示意李伯不要再说了。 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见就麻烦了。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 李伯连连点头,取了两块金子,其他的又还给赵延年。“有这些事就够了。” “不够的。”赵延年又将行囊扔了回来。“平虏燧很艰苦,你多想想,需要什么,就多买一些,到时候一起带到平虏燧去。特别是伤药,买点好的,我报几味药,你去找一找。” “你等等。”李伯找来笔墨。“说吧。” 赵延年一连报了几个药材的名字,李伯记在木牍上,写完之后,看了一遍,眉头直皱。 “这都是什么药,我有一大半没听过。” “专门治外伤的方子,你别问了,去买就行。” 李伯看看赵延年,点头答应。 第156章 妻儿 能否与苏建搭上关系,能否做燧长,这些都不是赵延年在乎的问题。 去平虏燧做一个戍卒未尝不好。 他真正在乎的事只有一件:张威的伤。 不管是作为燧长,还是作为一家之主,张威都需要一个强壮的身体。如果能治好他的伤,赵延年不在乎花多少钱。 医武不分家,他对外伤的治疗也有一点知识储备,只是不多,更不清楚能否找到需要的药材。 他没有亲自制过药,之前都是拿着方子到药店买药,然后请药店直接处理好的。 这个时代,这个地点,大概率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能碰运气。 两天后,赏钱下来了,相关的文书也下来了。 赏钱没有赵延年想象的多,特别是高阙塞的那部分。问了李伯才知道,并不是砍了多少髡头就算多少,先要减去塞里的伤亡,剩下的才算斩获。 虽然高阙塞砍的人头不少,但塞中士卒伤亡也多,连王塞长都阵亡了,所以得到的赏赐非常有限。 按首级数,只有区区三人。 这时候,赵延年才明白为什么王炎想私吞平虏燧的斩首,而高阙塞里的袍泽们也不吭声。 他们太需要这些首级了。 死者要抚恤,伤者要治疗,到处要花钱。 朝廷会给一部分,但那点钱根本不够用。 有了平虏燧砍来的这些首级,那就富裕多了。 相比之下,平虏燧除了燧长张威本人之外,没有伤亡,所有的斩首都是收获,简直让人眼红。 二十颗首级,六十万钱,半金半钱,装了整整一只大木箱,沉甸甸的,让人心安。 就这样,李伯还抱怨朝廷小气了,没有之前大方。 以前一颗髡头能换五万赏钱。 拿到赏钱后,赵延年和李伯商量,能否从张威的家里走一趟,给他的家属留钱,或者干脆带着他的家属去探亲。有亲人照顾,张威的伤或许可以恢复得快一些。 李伯有些为难。 “留点钱倒没什么,带着他们去探亲却有点麻烦,要到县里办路引才行。去边关烽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管得极严的,就是怕有细作。” “越是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去一趟。”赵延年坚持道:“我们去办路引,总比妇孺去办路引更方便吧?就算需要塞点钱,我们也有。” 李伯看看赵延年,直皱眉。“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火贵,只看到这些钱不少,却不想想自己需要多少才够用。别的不说,就你这匹马要花多少钱,你清楚吗?钱都花了,你以后不成家,不立业?” 赵延年哭笑不得,直接打断了李伯。“那些事以后再说,大不了我多砍几颗髡头就是了,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你这败家子。”李伯叹息着,还是答应了赵延年。 他又去找伍军侯,花了五百钱,办了去接张威家属的文书,然后直奔临河城。 —— 张威的家在临河县内,一间新却不大的宅院,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一宇两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厢房。赵延年敲开门的时候,东厢房里正冒着炊烟。 “你们找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隔着门缝,怯怯地看着赵延年。 “我是……”赵延年还没说完,李伯就叫道:“囡囡,开门,我是李伯,你阿翁让我来接你们。” “李伯?”小女孩的眼神明显精神了许多,将门缝拉大了些。看到李伯后,她打开门,转身对东厢房喊道:“阿母,是李伯。” “是李伯啊。”东厢房里走出一个女子,大约三十出头,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擦手。 赵延年一眼看到这个女子,立刻想到了林鹿。 虽然一个是匈奴人,一个是汉人,但她们身上的那种利落劲却出奇的相似。 赵延年突然鼻子有点酸。 他想林鹿了。 林鹿于他,既像姐姐,又像妈,是这个世界赠予他的最重要,也是最好的礼物。 “这是……”女子出了门,看到站在一旁的赵延年,有些意外,又有些害羞,连忙退回门里。 “阿嫂,我是张威的袍泽兄弟,我叫赵延年。”赵延年拱手施礼。 “你们别怕,他虽然是杀神,却待袍泽极好。”李伯说道,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这上面的物件,都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为你夫君准备的药。” “我夫君受伤了?”女人大惊失色,脸色瞬间煞白。 “没什么大事。”李伯连忙安慰。“我们办了文书,要接你们去看他,正好一家团聚。看到你们,他开心了,伤也好得快。” 女人这才放心,将李伯、赵延年让了进去。 赵延年到堂上就座,认真打量了女人两眼,有点理解张威为什么会急眼了。 不得不说,他女人长得挺不错。虽然皮肤粗糙了些,身体瘦弱了些,但五官精致,身体比例也好,如果认真收拾一下,也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女人感受到了赵延年的目光,有些尴尬,还有些不快。 “竖子,别盯着人看。”李伯悄悄地捅了赵延年一下。 赵延年恍然大悟,连忙说道:“惭愧,刚才一时失神,想起张兄所言。” “张威说什么?” “那次我们被匈奴人围住,张威受了伤,动弹不得,匈奴人逼我现身,我就故意说不管他……”赵延年将当地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现在亲眼看到阿嫂,我才知道张兄为什么会生气。阿嫂不仅不丑,而且很美。” 李伯哈哈大笑,指着赵延年说道:“你小子,平时话不多,没想到上了战场,却有这么多主意。” 女人听赵延年讲故事,一开始也很紧张,后来明白过来,更加不好意思。 “原来赵君是和拙夫并肩作战的袍泽,还救了拙夫的命,妾感激不尽。” 赵延年连夜谦虚了几句。“不必不必,上了战场,都是如此。如果我被困了,张兄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救我。” 女子笑了,转身去准备饭食。 饭很简单,简单得令人发指,一碗没脱壳的小麦。 看着这碗煮熟的小麦,赵延年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吃。 他在高阙塞、平虏燧待了几个月,也没吃过这样的饭啊。 见赵延年不吃,女人神情尴尬,解释说上个月领的粮食吃完了,这个月的还没到时间,只有这些还能吃。赵延年闻言,起身下了堂,到厨房里看了一下。 他倒不是不相信女人说的,而是意识到有问题。 张威家已经断粮了,这些是她们母女最后的一点食物。如果他们吃了,她们可能就只能饿肚子了。 按理说,这是不应该的事。两个女子,吃得有限,而且这女人如此持家,怎么可能吃到家里断粮? 他们明明有两人,女人端上来的却只有一碗麦饭,显然是她们母女二人今天的全部食物。 果不其然,厨房里空空如也。 李伯跟了进来,看了一圈,也有些皱眉,却没说什么,拉着赵延年出了门。“行了,车上有粮食,拿一些出来应急吧。” 赵延年敏感地意识到其中有问题,但李伯不想多事,习惯的想息事宁人。 他想了想,也没多问。 李伯从马车上拿下一些粮食,又拿出一些腊肉,交给女人,让她重新做饭。 女人又惭愧又高兴,转身进了厨房。 赵延年坐在廊下,从怀里取出准备好的玩具和零食,对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走了过来,接过玩具和零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囡囡,问你一件事,看你知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囡囡歪着头,得意的说道。 “谁欺负你们?” “县尉,他说我阿翁失踪了,可能是投降了匈奴人,所以没有粮食给我们了,还要治我们的罪,把我和阿母卖了,做奴婢。” 第157章 县尉 吃完饭,李伯去办理文书,赵延年和张威的妻子多聊了几句。 张威的妻子姓李,和张威是同乡,从小就认识。 李氏话不多,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后就以收拾行李为由,进里屋去了,还将女儿阿英叫进去帮忙。 赵延年有点遗憾,却没有再说什么。 李氏分明是不想多事,他又能怎么办,逼着她说吗? 这不礼貌。 为了避免尴尬,赵延年和李氏打了个招呼,出了门,在里内闲逛。 里墙尚新,里中的民舍大多也很新,格局和张威家的差不多。有的门关着,有的门开着,但人都不多,透着清冷,看得赵延年心里很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面孔陌生,赵延年刚逛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老人迎了上来,看似热情,实则警惕的盘问起赵延年的身份。 赵延年也不多说,亮出腰间的木牍。 “你是高阙塞的戍卒?”老人很惊讶。 “是,我是来看望张威的家属,要带她们去探亲的。” 老人看了一眼张威家的方向,欣慰地点点头,将木牍还给赵延年。“张威还活着?” “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赵延年不动声色的问道:“老丈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老人抚着胡须笑笑,却没有回答赵延年的问题,反而提了几个人名,问赵延年是否知道。 赵延年想了想,记得有这么几个人,有两个是平虏燧的戍卒,见过面,说得出相貌,另外几个却只听说过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燧的,没见过面。 老人指了几户人家。“那就是他们的家。” 他指的都是张威家的邻居,门户特别冷清的那几个,其中两家大门紧闭。 “男人战死了,虽然有抚恤,也支撑不了多久,这两家的女人都改嫁了。”老人用力顿着手里的木杖,唏嘘不已。 赵延年心中一动。“县里的官员不管吗?” 老人白了他一眼。“管,只是管得不是地方。比如说张威,他不是阵亡,只是失踪,县里的官员却恨不得他是死了,早早的断了他家的禀食。说来说去,还不是看上他的女人?所以说啊,娶妻娶贤,不能太美,否则就是会惹祸。” 赵延年有点不高兴。“是县尉垂涎李氏美色,如何能说是张威的错?” 老人嘿嘿一笑。“张威若不贪图美色,又怎么会娶一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女人?她二十多岁还没嫁人,这里面必定是有原因的……” 见老人开始胡说八道,赵延年沉下了脸。 虽然他不擅长人情世故,但他两世为人,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喜欢嚼舌头。 李氏的确长得不错,成家也迟,但这些不是他们嚼舌头的理由。县尉仗势欺人,他们畏惧官威,不帮忙也就罢了,反过来说李氏的闲话,这就可恶了。 “老丈的高论,还是等张威回来再说吧。” 老人一听,顿时尴尬,拉扯了两句,转身走了。 赵延年回到张威家,坐在台阶下,越想越生气。 邻里之间,又都是从受灾的关东迁来,远离家乡,理应互帮互助,怎么会是这样? 说来说去,大概只是嫉妒。 嫉妒张威是燧长,有一身好武艺。 嫉妒李氏长得美,又嫁了一个好男人。 当张威失踪,李氏被县尉欺负的时候,他们不仅没有出来帮忙,反而幸灾乐祸。 赵延年正想着,李伯回来了。 “办好了,趁着天色尚早,走吧。”李伯扬着手里的文书,大声说道。 李氏走了出来,提着两个简单的包袱。“有劳李公了。” “阿爷太厉害了,这么快就办好了。”阿英乖巧地说道,眼睛里透着光。 “小事,小事。”李伯得意非凡,说话声音都大了些。“我又雇了一辆马车,买了些粮食和肉、酱之类,在城门口等着。你们关好门窗,锁上门,下次回来,估计要有一段时间。” 李氏答应,又将屋里屋外的检查了一遍。 赵延年也上前帮忙。在他看来,这院子里真没什么好偷的,除了土墙和简陋的几件家具,也就是厨房里的锅和水缸了。 能带走的,李氏都带走了。 李氏母女上了车,赵延年上了马,一起往城门口赶去。 一辆满载的马车已经在等着,赶车的是一个壮年汉子,大约三十多岁,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下身穿一条牛鼻裈,脚上蹬着草鞋。虽然看起来有些寒酸,这汉子却从容自若,一点也不觉得窘迫。 看到赵延年的第一眼,他就被赵延年的坐骑吸引住了。 “好马。”他说道,又赞了一声。“真是好马。” “马家阿兄,是你啊。”阿英叫了起来。 壮年汉子咧着嘴笑了。“是我,听说要去塞外,没人敢去,也就我去了。”他冲着赵延年抱抱拳。“我叫马何罗,敢问足下姓名。” 赵延年下了马,微微欠身。“赵延年。” 马何罗眼睛一亮。“天武士赵延年?” 赵延年很诧异。“你从哪儿听来的?” 他这天武士的名声主要还是在匈奴人之间传播,汉人当回事的有限,偶尔几个说起,反倒是调侃的意味更浓一些。没曾想,在临河县城反而遇到了崇拜者,还是个汉人。 “我经常出塞,听匈奴人说过。”马何罗热情起来,上下打量着赵延年,赞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果然是天授。张威这次大难不死,恐怕也是托了你的福。” 赵延年没有再说,他不喜欢自夸,更不想因此伤及张威脸色,虽然这个马何罗看起来和张威很熟。 但马何罗却是个话多的人,自顾说个不停。一会儿夸赵延年的马好,自诩有相马之术;一会儿说些匈奴人的故事,夸自己见多识广。 赵延年听得头大,李伯却听得开心,和马何罗一问一答起来。 赵延年无奈,只得轻踢马腹,抢先向临河城北门轻驰而去。 城门口站着士卒,检查出入行人的文书,城门口堵了不少人。 赵延年也只得停下,在路边暂歇。 他的文书在李伯那里,要等他们来,一起出城。 站下没多久,头顶就传来一个称赞。“好马,好马。” 赵延年仰头看了一下,见城墙上有一个中年人,方面短须,头载武冠,正盯着他的马看。身边两个按着环首刀的士卒,神情凶恶,一看就不是善类。 见赵延年看他们,那中年人瞥了他一眼,嘴角轻挑。 “是你的马?” 赵延年没想搭理他,收回目光。 “大胆,县尉问话,竟敢不答?”一声断喝,从头顶传来。 从方位判断,应该是中年人身边的士卒之一。 听到县尉二字,赵延年皱起了眉头。 而他身边的人则惊慌的散开,就像他是祸害一般。 正在检查行人的士卒听到喝声,也看了过来,看到县尉后,立刻有五个赶了过来。其中一人拔刀,四个持戟,将赵延年围住。 脚步声响,县尉带着两个侍从走下城墙,来到赵延年面前,背着手,绕着赵延年转了一圈,慢条斯理的说道:“你是谁,这是从哪儿偷来的马?”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的马?” 县尉眼皮轻抬,看了他一眼。“你是个戍卒吧?这么好的马,可不便宜,更不是一个戍卒能够养得起的。快说吧,从哪儿偷来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我临河城出现,当我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我是高阙塞的戍卒,我姓赵,叫赵延年。”他摘下自己的腰牌,扔了过去。“你验一下真伪。” 第158章 你自找的 县尉接过腰牌,仔细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看赵延年,眉头轻锁。 “赵延年,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旁边一个士卒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县尉恍然。“原来是匈奴人说的天武士啊,难怪你这么傲气。不过这里是大汉的临河城,不是草原,你这么说话,不怕汉法吗?” 赵延年解下刀,挂在马鞍上,揉了揉手腕。 “我不知道这和汉法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诬陷我的马是偷来的。你想要这匹马?可以,拿出你的本事来,证明你配得上这匹马。” 他本来就想找县尉麻烦,现在县尉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正中下怀。 县尉面色一寒。“你这是向我挑战吗?” “很显然,是的。”赵延年摊开双手。“大丈夫行事,直来直去,何必说那么多?你能打赢我,这匹马就是你的。你打不赢我,就不要胡扯蛮缠,丢人现眼,还伤了朝廷颜面。” 赵延年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纵使站得远一些的人,也听得字字入耳。 毕竟是边境,时刻可能与匈奴人作战,勇气和实力无疑是最受人崇拜的。听得赵延年主动向县尉挑战,而且是以一匹好马为赌注,路人顿时来了精神,将赵延年和县尉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看着赵延年。 县尉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本想拒绝,却又不肯示弱。 他能做县尉,凭的就是勇气和武力。今天示弱了,以后还怎么震慑城中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游侠儿。 “行,你用什么兵器,又怎么个比试法。” “我空手,你随便。”赵延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县尉大怒,脸色瞬间涨红。“是你自己找死,却怨不得我。”说完,拔出环首刀,摆开了架势。 赵延年负手而立,昂着头,用鼻孔看着县尉。 县尉怒极,大喝一声,双手握刀,举过了头顶,向赵延年一刀劈下。 赵延年脚下一动,身体侧滑半步,险而又险地让开了县尉势大力沉的一刀。 不得不说,这县尉有点实力,这一刀还是很有威力的。 可惜,他面对的是赵延年。 一刀砍空,县尉也不慌乱,立刻变势,挥刀横斩。 赵延年双足稳稳地钉在地上,身体后仰,腰像折断了一般,再次让开了县尉势在必得的一刀。 这一招很险,也很精彩,引来了围观的路人一片喝彩声。 这其中又以刚刚赶到的马何罗声音最大。 “彩!” 李伯站在马车上,看到了赵延年的马,随即又看到了刚刚起身的赵延年,顿时急得跳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了?”马何罗不解地看着李伯。 李伯瞥了一眼李氏,欲言又止。 李氏也很不安,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阿英也跟着站了起来,拽着李氏的手,踮着脚,伸长脖子观望。见赵延年正空手面对持刀的县尉,又一次闪过县尉的一次猛击,顿时紧张的惊呼。 “呀,他没有兵器!” “放心吧,就算没有兵器,他也死不了。”李伯没好气的说道:“这竖子是故意的。” 阿英不解地说道:“阿爷,你是说,他故意不拿兵器?” “嗯。”李伯抚着胡须,又有些得意。“他要拿了兵器,别说一个,就算是这些人一起上,都不够他砍的。你们以为天武士这名声是容易得来的?那是匈奴人被他杀怕了。” “厉害,厉害。”马何罗在一旁听得眼热,赞不绝口。 说话音,赵延年与县尉已经过了十几合。 县尉每次都全力以赴,刀刀想要赵延年的性命,而且每次看起来都有得手的机会,奈何赵延年的身法实在太好,像鱼一样滑溜,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 连续十几刀砍下来,县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 他提着刀,看着赵延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神凶恶又无奈。 虽然赵延年没有伤他,却比伤了他更难受。 这么多人围观,如果他不能击败赵延年,不仅临河县会传遍这件事,整个朔方郡都会知道。 到了那一步,他这个县尉也就别想做了。 临河城紧靠边塞,随时可能遭到匈奴人攻击,没点实力,做不了县尉。 无奈之下,他咬咬牙,喝道:“大胆赵延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攻击临河县。还等什么,拿下!” “你这是想以多欺少?”赵延年冷笑道。 “什么以多欺少!”县尉怒喝道:“缉拿反贼,谁和你讲公平!”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我当作罪犯了?” “你这匹马就是证据!”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赵延年脸色一沉,第一次发起了反攻。 气势一变,原本负手而立的赵延年身形如弓,双手抱头如牛角,整个人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站在马车上的李伯见状,连忙出声大叫:“延年,住手!” 与此同时,另一侧也有人大叫。“赵君……” 但他们都迟了。 县尉已经被赵延年顶飞,轰的一声,贴在城墙上。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沿着嘴角溢出,县尉怨恨地看了赵延年一眼,沿着城墙缓缓滑倒,跌坐在地。 围观的路人齐齐发出惊呼。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却没几个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挥刀猛劈,看起来占尽优势的县尉怎么突然就被赵延年击飞,撞在了城墙上,而且吐了血。 一看就知道受伤不浅。 可是赵延年手里根本没有兵器,他又是怎么受的伤? 如果只是撞,一个人能被撞成这样吗? 被狂奔的公牛撞了,也不过如此吧。 一旁的士卒们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将赵延年围住。 赵延年寒着脸,环顾四周,走到战马前,摘下了刀。 “住手!”一个年轻人大声喝道,推开人群,走了过来。 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将他护在中间。 年轻人来到赵延年面前,拱手施礼。“赵君,别来无恙?” 赵延年一看,顿时笑了,原来是苏武。 “苏君巡视完了?” 苏武点点头。“刚从沃野城过来,正好遇到赵君展示身手,真是大开眼界。” 赵延年嘴角轻挑。“我也是大开眼界。” 苏武有点尴尬,再次拱手谢罪。“赵君这是要出城?” “我们从朔方回来,顺路接张燧长的家属去和他团聚,没想到有人看中了我的马。”赵延年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县尉。“若不是苏君出声,我不是沦为阶下囚,就只能再次逃亡了。” 苏武面红耳赤,转身看了一眼县尉,喝道:“带走,送去太守府。” “喏。”甲士上前,将县尉绑了起来。 有士卒上前阻拦,却被甲士亮出的官印镇住。得知是太守府派出来巡查的官员,士卒们都慌了,立刻有人飞报县长。 “赵君,天色不早了,能否再住一晚?”苏武恳切地说道。 李伯赶了过来,正好听到苏武的话,连忙抢过话题。“当然,他也一直念叨着苏君呢。” 苏武看看赵延年,开心的笑了。 赵延年本不想留在临河城,可是李伯已经答应了,天色也的确不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认。 第159章 做官要有人 当天晚上,赵延年等人与苏武一起,住在都亭。 都亭在县城的中央位置,对面就是子城,县长、县尉都在子城里办公。赵延年一行刚到都亭,还没办理入驻手续,临河县长、县丞等人就匆匆赶来。 赵延年对和官员接触没什么兴趣,顾自去了后院,将马系在马厩里。 马何罗也跟了过来,一边安顿马匹,一边和赵延年搭话,也不管赵延年有没有兴趣和他说话。 “你这马要用心喂养,要不然会掉骠,还有可能生病。” “你很熟悉马?”赵延年问道。 关系到马匹,他还是有兴趣的。 “当然,我姓马嘛。”马何罗开心地说道:“自从家道败落后,我们马家这几十年就是靠养马的技术活下来的。你知道这马厩里为什么要养一只猴?” 马何罗指了指蹲坐在马厩横梁上的猕猴,挑挑眉。 赵延年想了想,试探地说道:“马上封侯?” 马何罗摇摇头。“不,是为了防治马瘟。母猴的尿液洒到草料里,马吃了草料,就可以避免瘟疫。” “还有这样的事?”赵延年大开眼界,随即又想起了齐天大圣。 孙悟空最初被招安时封的官就是弼马瘟,原来不是小说家信口开河,而是有渊源的啊。 一说起马,马何罗滔滔不绝,自信满满。 赵延年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的确不知道这些,甚至没听仆朋说过。 也许仆朋说过,但当时他还没有自己的马,也不关心这些。 正说着,李伯回来了,见马何罗对养马这么熟悉,开了句玩笑。“你这么精通养马,何不去牧苑,或者到边塞也行。看你这身材,想必也通晓武艺吧?” 马何罗嘿嘿一笑。“我弟弟就是戍卒,在鸡鸣塞。不过戍卒的禀食太少,都养不活自己,还要我救济。”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马通。” 李伯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转身将赵延年拉到一旁,说道:“延年,不是我说你,今天要不是遇到苏君,麻烦可就大了。” “又不是我惹事,是他自己找死。”赵延年满不在乎。 “话虽如此,可是真要报到太守府,情况就不同了。你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官员,就算平陵侯欣赏你,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你说你是被迫的,有证人吗?” “那么多人看着……” “那些百姓能做证人?”李伯眼睛一瞪。“能说上话的,还是临河城的官员、士卒,你觉得他们会帮着你说话?”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李伯,也不想在李伯面前狡辩。 他清楚,如果事情真到那一步,大概率会像李伯说的一样,没人会为他说话,就算是平陵侯苏建想帮他,也要给县尉一个说法。 要不然苏建就没办法带兵了。 遇到苏武,是他的幸运。 苏武也是个年轻人,显然还没有苏建那么世故。 李伯语重心长的说道:“草原上地广人稀,人和人之间离得远,没什么利害,人大多时候要面对的是野兽。可是塞内不一样,人多,野兽少,大多时候是和人打交道,不一样的,不能动不动就杀人。” 赵延年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喜欢,但他不得不承认,李伯说的才是对的。 “晚上苏君宴请,你敬他几杯酒,谢一谢他。”李伯拍拍赵延年的手臂,关照道。 “好。” —— 苏武让都亭的亭长准备了一席酒宴,请赵延年吃饭。 临河县的县长、县丞也都出席了。 对苏武,他们格外的恭敬,甚至有些谄媚。苏武说什么,他们都齐声称赞,生怕声音小了,或者说得慢了,落在别人后面。 赵延年看在眼里,也是哭笑不得。 他知道这些人未必愿意如此,奈何这就是官场,苏武或许年轻,但他身后却站着朔方城的最高权力象征——平陵侯苏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们之间相差不止一级。 苏武介绍赵延年时,没有强调他天武士的身份,反而着重说明了他与张威、韩文的战绩。 三人出塞,纵横百里,斩杀匈奴百余人,这样的战绩,已经在边塞将士中传开,惊为天人。 相反,县尉不知抚恤阵亡、受伤将士的亲属,反而趁机欺压孤寡,不合朝廷重军功、赏将士的良苦用心,不利于边关将士的稳定,这次送到太守府,会被严惩。 县长、县丞听了,立刻明白了苏武的意思,一面揭发县尉的不法行为,一面表示会对此战的伤亡将士的家属进行慰问,确保他们的生活无恙,让前线的将士没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里,赵延年明白了李伯关照他的原因。 有苏武出面,不仅他个人可以洗清嫌疑,不用担心官府的报复,张威的家人也安全了。 没有临河县长的关照,张威一家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会连累张威本人。 果然做官需要上面有人。 没有人罩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立足之地。 这一次,他欠了苏武的天大人情。 他不怕麻烦,却不希望让张威一家有麻烦。 抓住机会,赵延年起身,向苏武敬酒,也强颜欢笑,和临河县长们寒暄了几句。 —— 宴后,苏武意犹未尽,请赵延年到他的小院聊天。 席间,苏武问起赵延年去朔方郡的经过,尤其是面见苏建的细节。 他之前已经问过李伯,但李伯只听伍军侯处说了结果,知道苏建没有相中赵延年,却不知道具体细节。 赵延年将整个过程说了一遍。 苏武听完,有点明白苏建的用意了。 赵延年这宁折不弯的性格,的确不太适合留在苏建身边,让他到平虏燧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请苏君直言,但凡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苏武向前挪了挪。“我想请你搞清楚右贤王部的王庭所在地,以及他们的活动范围。什么季节有什么事,会出现在哪里,大概有哪些部落参与。” 赵延年顿时来了精神。“平陵侯是要出兵攻击右贤王部?” 苏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有这个计划,但是现在还不行,至少两三年内不行。” “为什么?”赵延年吃了一惊。 他一直以为卫青很快就会再次出兵攻击右贤王,毕竟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 去年右贤王没有来,只是因为匈奴内乱,无暇顾及。现在於单已死,伊稚邪继位,匈奴右部也完成了新老更替,很快就会发起对朔方的攻击。不趁着春夏出兵,等秋天马肥,可就轮到匈奴人进攻了。 “朝廷……腾不出手来。”苏武叹了一口气。“赵君久在北疆,不清楚朝廷的难处。现在需要用兵的地方不仅是北疆,还有西南。比起草原、沙漠,西南山高路远,羌夷众多,更是艰难。就算勉强平定,羌夷也是不断反叛,牵扯了朝廷大量的人力、物力。为此,天子派丞相公孙弘前往查看,本有取舍之意。可是张骞回朝之后,向天子说起西南夷道,天子又心动了,可能会暂停北疆用兵,专心西南。” 赵延年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苏武诧异地看着赵延年。“为何?” “正如苏君所言,西南山高路远,易守难攻。朝廷出兵,难以建功。不出兵,却也没有大害。早取迟取,区别不大。匈奴则不然,汉军难往,匈奴却易来。攻之有利,不攻则有害。如今卫将军、平陵侯数次出塞,重创匈奴,夺河南地,匈奴人胆寒,正是趁胜追击的时候,岂能半途而废?如果缓上几年,让匈奴人喘过气来,到时候再打,会更难。” 苏武想了想。“你说得有理,我会将你的想法报告家父。” 第160章 同龄人 两人说得投机,苏武让随从退下,他要与赵延年两人说话。 随从躬身领命,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听脚步声,他们依然在门外,只是离得远了些。正常情况下无法听清他们说的话,除非他们声音很大。 赵延年不禁感慨,这世家子弟起点就是高,普通人一辈子可能也达不到他们的起点。 能做他们的侍从,已经很不容易了,不仅需要实力,更需要经验。 也只有自己这样的穿越者,无知无畏,才会不把苏建的招揽放在眼里,想要更好的结果。 对一般人来说,比如自认武艺不错的张威,是不敢奢望封侯的。 能多拿点赏钱,做个官,他们就很满意了。 “赵君贵庚?”苏武添了一杯水,客气的问道。 赵延年愣愣地看着苏武,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问什么。后来想了想,才意识到苏武可能是问他年纪,不禁有点尴尬。“我记不清了,大概十六七吧。” “记不清了?”苏武有些诧异。 赵延年便将自己在草原上醒来,之前的记忆全部丢失的事说了一遍。他和赵破奴、仆朋统一了口径,不管是谁问起,都这么说。 “是么?”苏武更加惊讶。“这么说,你原本未必是九原人?” “我不清楚,赵破奴说,我的口音像是上郡一带的。归塞之后,为了方便,我才随赵破奴说是九原人。” 苏武理解的点点头。“我汉家子民流落塞外的太多了。你这样子,应该是受了什么伤所致。” “大概是吧。”赵延年说道。 但他醒来之后,其实身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伤。仆朋说,在草原上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是快死了,很可能是饿的,并不是伤。 “那就当你十七吧,年长我两岁,我该称你一声赵兄。”苏武笑道。 “你十五?”赵延年脱口而出。 他一直以为苏武二十多了,没想到苏武才十五岁。 十五岁为太守府书吏,还能带着甲士出塞巡视,这也太厉害了吧。 “我长得本来就急。”苏武哈哈大道,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来到朔方后,又被这朔风吹了几个月,更加老成了,因此误导了赵兄,惭愧惭愧。” “是我眼拙。”赵延年也笑了。“我不擅与人交际,更不懂察颜观色。” “看出来了。”苏武调侃道。 赵延年更不好意思。 苏武又道:“但你是天生的武学奇才。所有的事都忘记了,唯独武艺熟记在心。之前我只知道你武艺好,今天看了你击败县尉的那一幕,我才知道你的武艺究竟有多高,这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向往的境界。打个不太确当的比喻……” 苏武顿了顿,低声说道:“就像那项籍一般,都是天授。” “谁?” “项籍,字羽,所以很多人都叫他项羽。” “我……”赵延年一头汗。 原来项羽的大名是项籍啊。 我何德何能,敢和西楚霸王比肩? “我只是私下里说说,赵兄不必紧张。”苏武嘿嘿笑了两声,连忙解释一番。“虽说项籍之名在朝是禁忌,可是在天下人的心里,景仰他的人很多。” 赵延年知道苏武误会了。他冒汗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和项羽相提并论。 项羽那可是天生神勇,不仅武艺好,用兵也强。 正如他自己所言,失败非战之罪,而是政治能力不足。 又或者,像有些人说的,他太注重贵族风度了,不如刘邦接地气。 当然,历史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还是说匈奴的事吧。”苏武拉回正题。“朝廷想暂时放下北疆的战事,还有一个顾虑。之前虽有胜负,却都是在边塞附近。现在想进击右贤王部,却要远离边塞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风险极大,所以朝中反对者甚众,天子也担心万一有失,会影响已有的战果。” “那用兵西南,就没有风险?” “有,但收益也大。” “西南都是山区,能有什么收益?” “西南有金银铜铁,还有很多中原没有的奇珍异宝。早在天子即位之初,就曾派唐蒙、司马相如经略巴蜀,所得甚丰。如今又听说西南可通西域诸国,天子自然心动。” 赵延年恍然,怪不得天子犹豫,原来经略西南也有利可图,并不是简单的开疆拓土。 说来也是,比起草原,西南的奇珍异宝显然更多。 “所以,要说服天子优先处理北疆战事,还需要更充足的理由。”苏武又给赵延年添了一杯水。 赵延年想了想。“草原上没什么奇珍异宝,但草原是一条天然的商道,比起西南山区,这条商道走得更远,也更畅通。如果能击败匈奴,控制这条商道,同样能收获颇丰。” “你具体说说。” 赵延年将杯中的茶水倒了一些在案上,用手指蘸着茶水,画了一个丝绸之路的草图。 苏武盯着草图,看了半天。“你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赵延年早有准备。“听草原上的商人说的,中原的丝绸在西域诸国价比黄金,极受欢迎。” 他和张骞聊过几句,知道张骞只走到了葱岭以西,对更远的罗马并不清楚。 但匈奴人却和罗马有联络,右贤王部的安氏三兄弟就是安息人,而安息和罗马毗邻。 “果真如此的话,那击败匈奴人就有利可图了。”苏武沉吟道。 “当然,如果能赶走浑邪王、休屠王,控制祁连山北麓,这条商道会更方便。” 苏武目光一闪,笑了一声。“赵兄果然是天授之人,目光长远,见人所不能及。匈奴右部已经让人望而生畏,你却已经想到了祁连山一带的浑邪王、休屠王。” 赵延年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引起了苏武的怀疑。 他眼珠一转,随即笑道:“我也是听匈奴人说的。匈奴右部赶走月氏人,得了祁连山一带的牧场后,实力大增,已经超过了匈奴左部。这也是这几年匈奴右部有意挑战匈奴单于的底气所在。” 苏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次日一早,赵延年与苏武告别,离开了临河城,赶往高阙塞。 李伯赶着马车,哼着小曲,心情非常愉悦。 李氏的心情也不错,脸上露出了笑容,和女儿阿英有说有笑,沉浸在即将家人团聚的喜悦中。 马何罗赶着马车,不断的找话题和赵延年攀谈。 奈何赵延年不擅交谈,也没兴趣和他闲扯,后来干脆以跑马为由,一个人赶到前面去了。 他要一个人清静一下,想想昨天和苏武聊天的内容,看看有没有露出重大破绽的地方。 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却越想越觉得不安。 虽然苏武比他还小两岁,可是言谈举止比他成熟多了,考虑事情也比他周到得体。 这一切,除了少年意气相投之外,恐怕还是有很大成份是想招揽他。 如果苏建接受了苏武的建议,再次招揽他,要怎么应对?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苏建未必能给他机会,却可以截断他的机会。 不怕县官,就怕现管啊。 他的思绪很乱,可是他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李伯也就多认得几个字,论为人处事的能力,尤其是与权贵打交道的能力,未必比他强多少。 而且受能力、眼界所限,李伯天然的心理弱势,只要对方给他一个笑脸,他就满意了。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如果王君曼在就好了,她似乎更擅长这些。 既然苏武说一两年内不可能用兵匈奴,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一趟长安。 桀龙班师,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 第161章 学做人 找了个机会,赵延年将自己想去一趟长安的计划对李伯说了。 李伯也觉得桀龙班师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以桀龙对赵延年的赏识,肯定不会拒绝赵延年随行。 只是赵延年不管是在高阙塞,还是在平虏燧,都不太可能遇到桀龙。 桀龙班师的时候,应该是走直道,由九原城直接南下,不会绕路去高阙塞。 如果赵延年早点说,他或许可以托伍军侯转达,现在说这些也迟了。 赵延年也有些后悔,但当时谁想得到呢。 他一直以为汉军很快就会出塞,可是听苏武这么一说,不知朝廷最后怎么想,今天出塞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苏武赶回九原需要时间,苏建上书需要时间,朝廷做决定也需要时间。 就算一切顺利,等朝廷决定将重心摆在北疆,夏天也过去了。 接下来,就该匈奴人发起进攻了。 秋冬之际,出塞作战,对汉军非常不利。一旦遇到暴风雪,非战斗减员会非常惊人。 汉军一般是春夏之交出兵,这时候匈奴人马瘦,战斗力最弱。 所以最快,也要一年之后。 有这么长的时间,去一趟长安,和仆朋一家聚聚,顺便问问王君曼的意见,或者认识一些人,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带着这样的想法,赵延年回到了高阙塞。 入塞之前,赵延年和李伯商量了一下,决定拿出十万钱分给高阙塞的士卒,尤其是战后幸存者。 区区三颗首级的赏钱,分到他们手中非常有限。 当初王塞长主事的时候,他们还是照顾他的,至少能容忍他不干杂活,一心练武。 李伯有点舍不得,觉得十万太多了。 平虏燧总共也就得了六十万赏钱,买各种物资已经花掉不少,再分给高阙塞一些,平虏燧的将士肯定会有意见。 如果全部从赵延年个人的赏钱里取,对赵延年又未免太不公平。 赵延年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多。 最后,还是赵延年做了决定,由他个人来掏这十万钱,不影响平虏燧将士的收入。 他还有一笔私房钱可以用。 李伯一边感慨赵延年心善,一边答应了。作为高阙塞的老人,他也心疼那些阵亡或者受了伤的将士。 回到高阙塞后,李伯径自去见塞长王炎。在交接了公文,说明太守府给的赏钱只有九万钱后,他又拿出十万钱,摆在王炎面前。 “这是赵延年从他个人所得里拿出来的,请塞长分了,算是他对高阙塞袍泽关照的谢意。” 王炎又惊又喜,连忙起身。“这……这如何使得?我们……无功受禄,不合适吧。” “都是袍泽,就不要说那些见外的话了。”李伯很大气。“延年那孩子还小,不会说话,但心是厚道的。之前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你不要放在心上就是。” “岂敢,岂敢。”王炎很惭愧,连忙表示,之前的事他早就忘了,以后还是并肩作战的袍泽。 李伯随即办好了公文,与赵延年赶往平虏燧。 他故意早点离开,就是不想影响王炎分配这些赏钱。 他在不在高阙塞,这些消息都会传到他耳中去。可是他在,王炎难免会有顾忌,要不要给高阙塞的旧人多分一些,又多分多少,都是问题,说不得还要和李伯、赵延年商量。 这会影响到他一塞之长的威严。 眼不见,心不烦,让王炎自己处理,就算他会捞一点,也会记着赵延年的好,而不是收了钱,最后还是记了仇。 再者,赵延年性子直,如果觉得不公,说不定又会多事。 赶紧走,才是正道。 李伯原本担心赵延年会有想法,出乎他的意料,赵延年居然一句也没问。 —— 两天后,赵延年等人来到平虏燧。 张威还在养伤,状态说不上好。看到妻女,他喜出望外,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赵延年故意凑到他跟前,咳嗽一声。“等会儿,你先把公事办了,再叙亲情。” “什么公事?”张威故意瞪起了眼睛。“滚远点,别影响我们一家人团聚。” “我和李伯要入职平虏燧,给你做助手。”赵延年拿出公文,摔在张威面前。 张威很惊讶,拿起公文看了一眼,不禁摇了摇头,苦笑道:“老弟,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可是我这身体,实在承担不起燧长的责任。你看我,走路都……” 赵延年打断了张威。“你信我不?” “当然信。” “信的话,你就老老实实的签字划押。至于你的伤,李伯已经买了药,你听我的安排,好好吃药,耐心练习,最多一年半载,保证你壮得像头牛。” “当真?” “当然是真的。”赵延年虽然心里没底,却说得义正辞严,不让张威有一点怀疑的可能。“另外,还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你说,只要我知道的,绝不瞒你。” “你究竟几个女儿?” “就这一个。” “那你还说要我做你女婿?”赵延年咬牙切齿,低声说道:“你女儿才七八岁,只有我一半大。” 张威看着赵延年,突然笑了起来。他伸手拍拍赵延年。“才差七八岁,有什么不行的?我比我夫人大十几岁呢,不照样一家和睦。” 赵延年拨开张威的手,指着张威的鼻子。“你给我记着。”说完,扬长而去。 一旁的李氏只听到赵延年问张威有几个女儿,却没听到后面的,见赵延年一脸怒气的出去,不免有些紧张,连忙问张威是怎么回事。 张威忍着笑,将当时在战场上的事说了一遍。 赵延年也说过这件事,但没提张威要将女儿嫁给他的事,说得也简略,李氏此刻才听到了完整版本,不免啼笑皆非。 这些行伍汉子,说起话来真是百无禁忌。 阿英在一旁听了,已经臊得抬不起头来,扑在李氏怀中,低声埋怨张威胡乱说话。 张威将阿英拉了过来,抚着她的头。“囡囡,那小子虽然杀人如麻,下手极狠,却是个好男儿。你要真能嫁给他,可就享福了,将来要做诰命夫人的。” 阿英大羞,扑在张威怀中,扭捏不停。 “这些话,也是能说得的?”李氏嗔道。“他的确是个好男儿,但是太年轻了,出身又差,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如何能做官。再说了,女儿这么小,你就……”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张威叹了一口气,有点累。“你们没有亲眼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如果见过了,就知道他有多勇猛。” “我们见过了。”阿英抬起头,脆声说道:“他在临城河,空手击败了县尉,差点打死县尉。” “啊?”张威大惊。“他为什么会和县尉动手?” “没什么。”李氏连忙拉过阿英,使了个眼色。“事情已经过去了,有平陵侯的儿子出面,县尉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你的伤怎么样,我看看。” 张威眼神疑惑,却没有再问,拉开了衣服,露出胸口的伤。 见到还没愈合的伤口,李氏不禁捂住了嘴巴。 阿英也吓了一跳,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她抚着张威的脸,抽泣道:“阿翁,还疼吗?” 张威疲惫地笑笑。“看到你和阿母,阿翁就不疼了。” 第162章 意外 李伯卸下了马车上的货物,马何罗也前后帮忙,将所有的物资都摆放好。 李伯爬上马车,拍拍手。“各位袍泽,请听我一言。” 众人看到两大车物资,顿时心动,纷纷赶了过来,瞩目李伯。 李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延年。“奉太守府之命,即日起,我和赵延年就是平虏遂的人了。他和诸位是旧相识,不用多说。我姓李,名旦,弘农人,今年五十有六,读过几天书,之前在高阙塞做书吏。你们之中,可能有人认识我。” “我见过你,李君。”有人叫道。 李伯看了过去,打了个招呼,接着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平虏燧的书吏了。为什么派我来呢?没有其他的事,就是帮诸君统计斩首数目。以后你们杀了多少人,砍了多少颗匈奴人的首级,都会一一记录在案,不会再有不认账的事发生。” “这可太好了。”士卒们立刻兴奋起来。 “我平虏燧居然也有书吏了。”有人笑道。“这可是一般烽燧没有的待遇。” 众人交头接耳,兴致高涨。 趁着这个机会,李伯又将分配方案说了一下。 总共二十颗首级,六十万赏钱。其中一半是赵延年个人的,一半由塞中士卒均分。他在九原城买了一些物资,又在临河城买了一些,还雇了一辆马车,这些费用加起来一共三万多钱,也要由所有人共同承担,包括赵延年和张威。 韩文表示,这些钱就不用赵延年、张威承担了,由他们十个人均分即可。 一来这些首级其实都是赵延年砍来的,分出一半给燧中将士,已经占了他便宜,没道理还要他承担这点费用。二来这一战收获颇丰,却只有燧长张威一人受伤,给他买点药疗伤也是应该的。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李伯也没有坚持,随即将钱和物资分了下去。 一时间,燧中气氛高涨,像过年一样热闹。 马何罗站在一旁,看得眼热,悄悄凑到赵延年身边。“赵君,这些首级都是你砍的?” 赵延年一愣,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外人。“也不尽然,其实还是所有人的战果,只不过我亲自动手割的而已。” 马何罗心领神会的笑了。“赵君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点打鼓。 这一路走来,马何罗的表现可不像是能保守秘密的人。 虽说太守府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传出去毕竟不好。 “之前听你说,经常出塞?” “是,送人送货,我都干,顺便做点买卖。”马何罗笑得很灿烂。“你们要是有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们卖,或者换点需要的东西。等我来的时候,顺便带给你们。” 赵延年心中一动,明白了马何罗的意思。 这厮做的生意,恐怕不完全是合法的。 他想利用平虏燧的名义,运一些常规渠道下无法出入塞的东西。 “你胆子不小啊。” 马何罗嘿嘿笑道:“都是糊口而已。我没有赵君这样的身手,拿不到赏钱,只能赚点小钱。我父母去世早,还有两个弟弟没成家,都指望我这辆马车呢。” “行,回头我问问,如果有,明天让你带走。” “多谢,多谢。”马何罗感激不尽。 “另外,你能帮我一个忙不?” “你说。” “如果增援代郡、雁门的大军班师,经过朔方,你帮我给一个叫桀龙的校尉带个话。” “没问题,我经常去朔方城。” —— 当天晚上,平虏燧举行了一场宴会。 酒食谈不上多精致,但是足够丰盛,饭管饱,酒管醉。 紧张了好久的燧卒们终于得以放松一次。 马何罗也参加了宴会,而且和每个燧卒都喝了酒,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没用赵延年开口,他就搞定了收购战利品的事宜,还接受了不少物资采购的委托,仅是定钱就收了一万多。 平虏燧太偏了,平时很少有商人会来这里。就算有,也是出塞做匈奴人生意的,不愿意把货物贱卖给燧卒。 现在马何罗愿意做这里的生意,燧卒们求之不得。 酒喝到一半,已经有人拉着马何罗,到角落里嘀嘀咕咕的谈生意了。 赵延年不怎么喝酒,一直保持着清醒,见那些人鬼鬼祟祟,不禁有些担心,便提醒同样没怎么喝酒的李伯留意,看看是哪些人和马何罗谈生意,事后找机会问问。 李伯咧嘴一笑。“不用问,我知道。” “你知道?” “嗯。”李伯胸有成竹,拉过赵延年的手,在他手中写了两个字。“女人。” 赵延年惊讶不已。 “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室,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将家室带到这里来团聚,偶尔找女人发泄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高阙塞一直有这样的事,你一心习武,不管事,所以不知道。” 赵延年如梦初醒。 在高阙塞的几个月,他的确看过几次坐着马车来的女人,一个个花枝招展。每次她们来了之后,塞中都会特别热闹,然后夜里就会有几个房间出现撩人的响动。 他一直以为是家属探亲,现在才知道是戍卒招妓。 “那王塞长……”赵延年有些迟疑,他有几次见到王塞长屋里有女人。 “你以为那是他的夫人?”李伯喝了一口酒,“嗤”的一声笑了。“他的家人早就死光了,就剩他一个老鳏夫。你别看他年纪大,那方面的兴趣强着呢。”他看了赵延年一眼。“至少比你强。” 赵延年很尴尬。“你扯我干啥。” “没啥,都说少年好色,你这么大的,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不近女色的。我说,你不会是有龙阳……” 赵延年恼了,抬手拿起一块肉,堵在李伯嘴里,险些将他仅剩的门牙怼掉。 这老头,才喝了几杯酒,就开始胡说八道,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 第二天,马何罗走了,带着满满一马车战利品。 赵延年将他送到燧外,看着他驾着马车,唱着山歌远去。 正准备回燧,突然心中一动,又转身向远处看去。 却见山谷中有一道烟尘,虽然不是很厚,却是真实存在的。 有骑士正在赶来,人数不多,但速度很快。 怕是有紧急军令传至。 赵延年正想着,烽火台上守望的士卒已经敲响了示警鼓。赵延年回头看去,就看到张威强撑着走了门,正朝这边张望。 赵延年举起手晃了晃,让张威放心。 有他在,不用张威操心。 一会儿功夫,骑士奔到了燧外,他勒住了坐骑,看了赵延年一眼,扬声大呼。“延年,是我!”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挡在脸上的布。 赵延年定睛一看,大感意外,连忙奔了下去。 来人竟是赵破奴。 “你不是去代郡了吗?” “别提了,大败一场,连太守都被匈奴人杀了。”赵破奴下了马,大步赶到赵延年面前,双手抱着赵延年的手臂,上下看了两眼,苦笑道:“我打算随仆朋去长安,同去?” 第163章 挫折 赵延年顾不上多说,先将赵破奴引入平虏燧,与张威等人见面。 张威早就听认识赵破奴,韩文等人也听赵延年说过,知道这是一个能开三石弓的勇士,非常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只有李伯看赵破奴不太顺眼,躲在屋里没露面。 赵延年带着赵破奴来到马厩,将他的坐骑系好,又让当值的戍卒帮着洗涮一番,再喂点好料。戍卒爽快的答应了,接过马缰,带去洗涮。 赵延年一回头,却看到赵破奴正看着他那匹白马出神,立刻明白了。 “眼熟?” 赵破奴回头看着赵延年。“你见过右大将了?” “见过了。”赵延年拍拍赵破奴的肩膀。“你别担心,这是他送给我的。” 赵破奴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上次你饶了他一命,我已经还了他的人情。” 赵延年忍着笑。“你可别这么说,右大将对你可是想念得很,听说你去了代郡,很是遗憾呢。怎么样,有没有想过重回草原,为右大将效力?” 赵破奴摇摇头。“千万别说这些话。伊稚邪凶恶,右大将没什么机会的。” “你见过伊稚邪?” “没见到,但这次伊稚邪攻代郡,来如急风,去如暴雨,手段狠厉,令人惊叹,比右大将强太多了。”赵破奴顿了顿,又道:“不过,匈奴人已是强弩之末,横不了几年了。” “为何这么说?” “你知道这次增援代郡的是谁?” “我知道有桀龙,还有翕侯赵信,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赵破奴转头看着赵延年,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他们几个,有什么特点?” 赵延年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都是匈奴人,而且都是匈奴左部的。” 赵破奴也笑了。“没错,这么多匈奴人降汉,反过来指挥汉军进攻匈奴,匈奴人的优势汉军也有,汉军的优势匈奴人却没有,孰强孰弱,岂不是一目了然?不出意外的话,汉军深入草原作战,甚至直捣单于庭和龙城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知道那一天会到来,虽然不会那么快,但其中的原因,他之前却没想过。 现在他明白了,汉军能深入草原作战,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有了匈奴人做向导,不再担心迷路。 卫青、霍去病从来不迷路,不是因为天幸,而是因为他们善于利用匈奴人。 那李广为什么总迷路?大概和他们看不起匈奴降者有关吧。 说话间,两人到了屋里。 赵延年虽然不是燧长,却独占一间,还有专门的人收拾,很是整洁。 当然,他的个人物品也不多,收拾起来也简单。 赵破奴看了一圈,在榻边坐下。“看起来,你在燧里很得人心。” “都是袍泽,互相帮忙罢了。”赵延年敷衍道,倒了一杯水,递给赵破奴。“说说代郡的情况吧。” 赵破奴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又抹了抹胡须,说起了代郡之行。 过程并不复杂。 他随夏万年到了代郡,深受太守共友的器重,委任他为司马,掌管亲兵。 随后,伊稚邪率兵来攻,先攻破且如,又攻延陵。 中部都尉率部增援,结果被匈奴人伏击,全军覆没。 紧接着,兵力空虚的马城也被攻破,匈奴人大举入塞,四处劫掠。 消息传到太守府,太守共友亲自率万骑增援,半路上遭遇匈奴人,再次被伏击,共友临阵战死。 赵延年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太守这么浪吗?” 就算他没有带兵经验,也觉得这代郡太守用兵太孟浪了。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匈奴人伏击,而且是在部下已经被匈奴人伏击之后。 你一点教训都不吸取的吗? “他是太想封侯了。”赵破奴苦笑。“听夏万年说,共家三代人才出了一个太守,这是他们唯一的封侯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再也没希望了。” “共家?他们家原来很显赫吗?” 赵破奴压低了声音。“据说封过王,不过是楚国的。” 赵延年心中微动,灵光乍现。“你是说……项羽的楚国?” 赵破奴点了点头。 赵延年咂了咂嘴,心道难怪这么急。前朝遗种,想在新朝进步,可真是太难了。三代人就能做太守,这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 这共友大概是心理负担太重,导致动作变形,急于求成,这才给了伊稚邪机会。 本来嘛,一郡太守,哪有那么容易阵亡的。 “有些事,真的急不来啊。”赵延年叹息道。 赵破奴也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他之所以接受夏万年的邀请去代郡,也是想立功,没曾想一战大败,连太守都阵亡了。他也无颜在代郡再待下去,只好跟着桀龙、仆朋回长安,寻找机会。 “我特地赶来,就是想邀你同行。”赵破奴看看四周。“可是看起来,你在这儿过得很不错。”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我正打算去一趟长安,还特地托了人打听桀龙的消息,就是你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马车夫。没想到他刚走,你就来了。” 赵破奴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收拾一下,随我走吧。” “不行,我要等两三天,有些事还没安排好。” “我等你。” —— 赵延年带着赵破奴来到张威的房间。 张威和赵破奴寒暄了几句,赵破奴看了一下张威的伤口,取出一些钱,塞给李氏。 “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还望阿嫂不要嫌弃。” 李氏连忙致谢,带着阿英出去准备饮食。 赵延年对张威说道:“我想去一趟长安。” 张威早有预料,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我让李书吏为你申请路传。只是去长安要到太守府申报,可能要等几天。” “我也没那么急。”赵延年说道:“其他的事都好说,你的伤不能耽搁,我把伤药的配方和使用方法告诉你,再告诉你一套练习方法,你定时用药,再注意练习就行。” “多谢,多谢。”张威挣扎着要起来道谢,却被赵延年摁住了。 当着赵破奴的面,赵延年仔仔细细地说了药和练习方法。 所谓的练习方法,其实是五行拳中的一路,据说和五禽戏有一定的渊源,有不错的养生效果。至于能不能让张威恢复健康,赵延年心里也没数,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以张威这么重的伤,没死在战场上已经是运气了。 只是当着张威的面,赵延年显得信心十足。 从张威的房里出来,赵破奴说道:“你现在是什么人都传,还是只对个别人如此?”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我没教过你吗?” 赵破奴有点尴尬。 当初在仆朋家的时候,赵延年不仅教他站桩,还教他拳脚。但他只是练了一段时间站桩,发现气力大增后,就改练弓箭去了。 至于拳脚,根本没用心练过。 他一直认为,各种武艺之中,弓箭是最强的武艺,其次是刀矛。至于拳脚,那都是杂耍,到了战场上根本用不上。现在他才知道,不是拳脚没用,而是他不懂拳脚怎么用。 “还想学?” “想学。”赵破奴也不客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有你这本事,一次能砍十几颗首级,还封什么侯,做个富家翁就行了。在九原城买个大宅子,娶妻纳妾,再生一堆儿子,然后教他们习武,说不定能出几个名将,光宗耀祖。” 赵延年哑然失笑。 看来这次代郡之行对赵破奴的打击不小,连封侯的野心都打没了,满足于做个富家翁了。 第164章 重逢 赵延年留赵破奴在平虏燧住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教会了李氏煎药、换药,又督促张威练习,至少要掌握动作要领。 除此之外,他又将燧卒们集中起来,教他们演练矛法、刀法。 对这些燧卒来说,弓弩是早就受到重视的武艺,练得最勤,刀、矛等近战武器却不是重点,练得不多,大多水平也一般。 可是对于经常需要出塞侦察敌情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冲突来得突然,根本来不及拉弓搭箭,敌人就到了跟前。这时候,刀或者矛就能起到很大作用。 尤其是矛,一寸长一寸强,面对习惯于近战用剑的匈奴人有明显的优势。 在守燧的时候,矛也比刀更好用。 赵延年本来想系统的训练他们,将平虏燧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堡垒,现在时间仓促,只能先教一些基本技法,让他们自己练习。 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回来,再教更高深的也不迟。 说来说去,基础才是根本。 赵延年教导燧卒的时候,张威就坐在门外看着。 他清楚,赵延年这么做是为了他。在他伤愈之前,要依靠这些燧卒来守燧、执行任务,燧卒们的战斗力越强,他这个燧长就能做得越久。 比起普通的燧卒,燧长的禀食终究要多一些。 三天后,赵延年骑上白马,和赵破奴一起离开了平虏燧。 —— 朔方城。 赵延年办好了文书,出了门,就遇到了苏武。 赵延年连忙上前见礼。 苏武很客气,挽着赵延年的手臂,带着几分惋惜地说道:“赵兄,我听说你来了,就赶紧过来了。本以为是你转了主意,没想到你要去长安了。按理说,我应该祝贺你,可是说实话,不能与你共事,还是很遗憾。” 赵延年笑道:“苏君,你言重了。我只是去长安探亲,迟早要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苏武也笑了,随即招招手,让随从牵来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个大包袱。“这个是给你路上吃的,那一个麻烦你到了长安后,交给我兄长苏嘉。” 赵延年会意,不禁暗自赞叹苏武会做人。 苏氏父子要送什么东西回长安,何必要他带,有的是办法。 这就是借口,让他去见苏嘉,以便结交。 “一定不负所托。” 告别了苏武,赵延年与赵破奴继续东行。 出了城门,赵破奴才问道:“刚才那位少年是谁?出手如此阔绰,又是赠马,又是送礼。” “苏武,平陵侯苏建的儿子。” 赵破奴愕然,猛地回头看着赵延年。“平陵侯苏建的儿子?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赵延年就将与苏武相识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 赵破奴一拍大腿,勒住坐骑。“你既然认识平陵侯的儿子,何必随我去长安?将来出塞作战,平陵侯肯定在其中。你跟着平陵侯一样能建功,这是多好的机会。你听我的,现在就回去。”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你看,你又急了。” 赵破奴瞪圆了眼睛,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啊,真是……长了一副少年的身体,却有一颗老人的心。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知道珍惜,真是又让人羡慕,又让人着急。” “其实都没必要。”赵延年补了一句。 赵破奴气极而笑。“好吧,那是你的事,我不管。至少到目前为止,你的选择还没有出过大错,比我强太多了。不像我,紧赶慢赶,却是步步出错。” 赵延年伸手,在赵破奴肩上拍了拍。“你也不用这么自责,至少代郡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赵破奴苦笑。“若我早些知道共友立功心切,我也许就不会去了。” 赵延年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共友是什么样的人,但共友立功心切的迹象却是早就有的,只是他们不清楚而已。 说白了,还是见识太少,限制了认知。 相比之下,苏武的见识就明显超过他们。 这是出身决定的,不是个人的错。 他想去长安看看,也是想开开眼界,近距离体验一下大汉帝国的核心。 当然,以他的身份,苏氏父子或许就是他能接触到的上限。 —— 在九原城,赵延年、赵破奴追上了桀龙。 桀龙刚刚率部从代郡撤回,正在九原休整,准备返回长安。 看到赵延年,桀龙非常兴奋,直接将赵延年带入大帐,设宴款待。 坐下没多久,仆朋也来了。 他现在是桀龙麾下的司马,指挥五百骑兵。这些骑兵中有汉人,也有匈奴人,都是擅长骑射的勇士。 “破奴入帐,也做司马。你如果肯来,做我的部曲将,如何?”桀龙热情洋溢。“有你在身边,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以后睡觉也能安稳了。” 赵延年连忙摇手。“多谢校尉赏识,但我这次去长安只是看望阿嫂和雷电、小鹿,并不打算久留。” “为何?”桀龙大惑不解,仆朋也有些意外。 “他在平虏燧过得很开心的。”赵破奴半开玩笑的说道:“而且他和平陵侯的儿子苏武以兄弟相称,还怕没官做?” 桀龙大感失望,同样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原来如此,那的确是我高攀不起了。” 赵延年忍俊不禁,笑骂道:“你们别听他乱说,我不想留在长安,并不是因为平陵侯。前一段时间,匈奴人犯塞,我与平虏燧的两位勇士一起出击,本想多砍几颗髡头回来领赏,没曾想连累其中一位受了重伤,现在还卧床不起。我想回平虏燧,帮他调理伤势,等他痊愈。” 赵破奴也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一遍,证明赵延年没有说谎。 桀龙听完,脸色这才缓解了些。“你这么重情重义,我也不能拦着你,否则就不是人了。行吧,你将来要回平虏燧,我也不拦着你。不过这段时间,你得履行诺言。我那柄矛可不能白送。” “放心,这次来,一定好好的操练你。不仅是你,还有我的这两位兄长,可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 四人相视大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在单于庭。 桀龙随即又表示,希望赵延年帮他训练一下亲卫的步战。 他的亲卫大多是他从草原上带来的勇士,都认识赵延年,上次一起击破勾利湖的阵地后,对赵延年的武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人擅长骑射,但步战能力却一般,尤其是与汉军的精锐相比。 他们大多学过赵安稽的步战阵法,对此并不陌生,也曾借助阵法击退右大将的进攻,只是个人能力并没有得到明显提升。 如今,他们也是汉军的一员,经常比武较技,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希望能有所进步。 赵延年答应了。 真正的内家拳法不能教,他们也学不会,但指点一下基本的技术还是可以的。 这是他的强项。 在高阙塞、平虏燧住了那么远,他对汉军的步战水平有了充分的了解。虽说谈不上多高深,却非常实用,比匈奴人强太多了。 说到底,还是双方的环境所致,各有所长。 既然成了汉军的一部分,强化一下步战能力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他们还肩负着桀龙的个人安全。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忙。 见赵延年答应得爽快,桀龙心情大好,命人设宴,将部曲中的百夫长、十夫长都叫来陪酒。 这些人都认识赵延年,有些人还知道赵延年与他们分别之后的战绩,再次相逢,不用桀龙吩咐,纷纷上来敬酒,表示崇拜之情。 赵延年酒量有限,也不太喜欢喝酒,却盛情难却,几杯下肚,就有点晕乎乎的了。 糊里糊涂之中,几个千夫长、百夫长拜倒在他面前,行了大礼。 第165章 眼界不足 半夜醒来,赵延年头痛欲裂,更是懊恼不已。 酒真不是好东西,一喝就出事。 上桀龙当了。 这厮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想方设法的和他深度绑定。 “醒了?”耳边传来赵破奴的声音,随即递过来一杯水。 赵延年起身,接过水,喝了一口。 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赵破奴盘腿而坐,看着外面的星空发呆。 “一把年纪了,装什么深沉。”赵延年的意识有些混沌,随口吐了一句槽。 赵破奴看看他,眼神有些疑惑,却没有反驳,过了片刻才说道:“年近四十,家未成,业未立,眼看老之将至,奈何?” “四十还没到,说什么老之将至。”赵延年很无语,一向落拓的赵破奴突然伤春悲秋起来,他有点接受不了。 “还不老?都生白发了。”赵破奴摸着自己的头发。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赵破奴的头发里的确有不少白发。 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过的。 “你不用愁,我之前说过,你归汉是合乎大势的,将来一定能封侯。” “我也曾经这么想,可是你看……”赵破奴一声长叹,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赵延年无奈,只得伸过手去,用力拍拍赵破奴的肩膀。“那是因为你离开了我。我说不去代郡,你非要去,自然无功。你要是留在高塞阙,肯定能一战立功。如果和我一起去平虏燧,也能多砍几颗髡头,领一笔赏钱。” 想到这里,赵延年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时有赵破奴在身边,以他那超远的射程,战果或许更多。 “以后别单飞了,我俩联手,一定能封侯。” 赵破奴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说得也是,你就是我的贵人。你来之前,这些匈奴人看我的眼神都透着嫌弃。如今你一来,我又成贵客了。” “我们是互相成就。”赵延年也笑了。“你远射,我近战,无敌了。” 压抑的气氛散去,两人都轻松了许多。 对赵延年被桀龙设计的无奈,赵破奴倒是看得开。 他认为桀龙降汉,不是一时权宜之计,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唯一选择。他和伊稚邪有杀父之仇,除非伊稚邪死了,他不可能再回草原。 所以,他会用尽一切办法证明自己的价值,为汉朝效力。 请赵延年教导他的亲卫,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和汉军精锐相比,匈奴人的骑射有一定优势,但近战能力太弱了。 想在汉军之中立足,而不是满足于做向导,他就必须想办法补上这个短板。 汉军和匈奴人差不多,都敬畏强者,鄙视弱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典型的就是军功封侯。 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军功是汉人封侯的唯一途径。哪怕你官至丞相,如果没有军功,就不能封侯。 封了侯,不仅身份尊贵,还有食邑可以享用,那可是能传之子孙的利益。 正因为封侯的收益大,封侯也极难,只有真正的名将、勇士才有机会,能以军功封侯,也将得到无数人的羡慕和尊重。 “桀龙作为匈奴人,原本有机会封侯的,却被於单毁了。” “是吗?”赵延年有些意外。 “你看翕侯赵信,他原本就是匈奴左部的相国,降汉后封侯。”赵破奴喝了一口水。“如果於单去年没有独自逃走,而是等桀龙、赵安稽一起,人多,声势自然就大,再加上勾利湖的首级,封侯应该不成问题。偏偏他临阵逃脱,为人鄙视,朝廷只封了他一个人,敷衍一下,桀龙、赵安稽等人都没有封侯。” 赵延年想了想,说道:“和段叔的死有关吗?” “说不清,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赵破奴摇摇手。“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不管谁问,你就说不知道,免得惹火上身。” 赵延年点头答应。 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 他怀疑,桀龙这么急于和他绑定,或许和这件事有关。 毕竟段叔的死,桀龙的嫌疑最大。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的就天亮了。 “别睡了,起来练拳。”赵延年起身,招呼道。 困得直张嘴的赵破奴听了,想了想,也打消了补觉的想法,站起身来,简单的洗漱一番,跟着赵延年出了门。 两人出了门,还没站定,就看到仆朋也出了帐,手里提着刀。 三人相视而笑。 —— 大军南行,顺着直道一路向南。 赵延年早就知道秦直道的大名,却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看着那条蜿蜒于山谷之中,一路向前的大道,他的心情很复杂,思绪也越发混乱。 秦始皇修了这条路,百年后,汉朝依然受益,以后还将受益几百年、上千年。 可是对于秦朝的百姓来说,这条直道却是累累白骨。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路上。 就连大秦帝国的崩溃,这条路也是原因之一。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一直是秦始皇的恶名之一。 那么,这条直道是功是过?该修,还是不该修? 说不清。 正如此刻汉武帝讨伐匈奴。 有人说他是开疆拓土,功在千秋。有人说他是穷兵黩武,险些让汉帝国步秦帝国后尘。 就北疆的将士而言,有人想立功封侯,趋之若鹜。有人却饱尝戍边之苦,恨之入骨。 一想到这些,赵延年就头疼,觉得很迷茫。 只有站桩练拳的时候,他才能抛开这些问题,专心致志。 为了摆脱这些困扰,他开始尝试着闹中取静,在马背上站桩行拳。 马背上当然不能有真的站桩,但可以练意。 骑马就是马步,双腿不能立地,也没有马镫可以踩,就将根基放在腰胯之间,用双腿夹紧马鞍,尝试着拧腰转胯,将力量传导至手臂。 一开始有些别扭,可是练习了两天后,他却摸出了一点门道,对枪矛之术也有了新的领悟。 大枪原本就是马战技术,真正的大将都是跃马横枪,取上将首级于万军之中,很少有步战的。 所以枪法简单到令人发指,不过拦拿扎几式而已,根本没有那么多花哨的招法,真正的精华都在细微之处,毫厘之间。 甚至于步法都不是必要的,骑在马背上,哪有步法而言。 变化都在腰胯以上,甚至只有双臂之上。 身体不过俯仰拧转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赵延年觉得自己对枪法的认识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是对是错,就看实践的效果了。 —— 直道沿途有郡县,可以为大军提供粮草以及现成的住宿条件,大军因此免了携带辎重和扎营、造饭的辛苦,每天可以多赶一段时间路,到了地点就可以住宿、吃饭,好好休息。 这也是战时可以及时增援的原因之一。 八百里直道,正常情况下骑兵七天即可到达,军情紧急时,轻骑三四天就可以赶到战场。 这样的速度,放眼世界史都堪称奇迹。 这次增援代郡、雁门,朝廷并没有出动多少军队,也就是赵信、桀龙等人率领的轻骑兵。 赵延年无法理解这种安排。 在他看来,匈奴人在夏季大举入侵,又是新单于刚刚继位的时候,就应该出动大军迎头痛击,打掉伊稚邪的威风,让他无法统治草原,造成匈奴人的进一步内乱。 只派几千骑兵来应付一下,实在是浪费机会,近乎敷衍。 或许正如苏武所说,朝廷有西南和北疆之间犹豫,还没拿定主意。 只能说高层的想法,他一个普通戍卒想不明白。 他和赵破奴、仆朋提过这件事,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结果他们比他更糊涂。 仆朋甚至不想搞明白这里面的原因,只知道听命令就行。 那是长官们要考虑的事。 赵破奴倒是想搞明白,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了解的信息还不如赵延年多,甚至不知道朝廷用兵西南的事。 这让赵延年有了新的想法。 到了长安后,拜访苏嘉的时候,不能过于疏远,要留心结交一下。 苏氏父子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最高层了。 第166章 长安有家人 到了长安,与桀龙约定教导亲卫的时间后,赵延年跟着仆朋、赵破奴回了家。 得益于张骞帮忙,仆朋在长安拥有一座自己的宅子。 能在京师长安拥有自己的家,一般人很难想象。别说匈奴人,就算是汉人,也是非常难得的。 大多数客居京师的人都是租房子。 宅子在长安城西,隔着高大的城墙,能看到未央宫的屋顶。 看到城墙和未央宫屋顶的那一刻,赵延年有些惊讶。 毕竟在此之前,他所能看到的最宏伟的建筑不过是朔方城、九原城,更多的是高阙塞、平虏燧那样的小型建筑,突然看到这么大的城和宫殿,的确有些震撼。 但片刻之后,他就释然了。 不过如此,还不如后世的西安古城呢。 没办法,前一世,高楼大厦见得太多了。因为爱好古武的原因,相关的古迹也看了不少,早就脱敏了。 跟着仆朋走进了里门,来到家门口,赵延年一眼就看到了雷电和小鹿。 雷电正和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打架,以一敌三,却不落下风。 仆朋看见,立刻想喝止,却被赵延年叫住了。 他要看看雷电这段时间的练习成果。 他教了雷电站桩,却没教雷电拳法,更没教打法。以雷电现在的身手,打不死人。 充其量,他也就是速度快一点,力气大一点。 看了两眼,赵延年就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雷电速度要比其他小孩子明显快一些,反应也灵活,但仅限于此。他能做的就是一打就走,避免被人缠住。用的技巧也是小孩子常用的抱摔、推搡,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正看着,坐在一旁门槛上吃瓜的小鹿看到了赵延年等人,立刻叫了一声:“别打了,别打了,我阿爸、阿叔回来了。” 紧接着,她又看到了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欢呼一声,飞奔过来,一跃而起。 赵延年松开马缰,接住了她,高高举起。 “阿哥,你什么时候来京师的?” “刚来,想我不?” “想。”小鹿脆生生的说道,泪珠儿就涌了出来,滴在赵延年脸上。她用力抱着赵延年的脖子,抽泣道:“非常非常想。” 正打架的孩子也看到了,三个小孩不再犹豫,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 “雷电,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怕你不成。”雷电拍着胸脯,不甘示弱的叫道:“你们有兄长,我就没有么?我兄长是天武士,一个打你们十个。” “天武士?”正在跑的小孩听到天武士三字,不约而同的停住,转身看了过来,目光随即落在了赵延年身上。“是他么?这么年轻?” “当然,要不然怎么是天武士呢,他的武艺是上天传授的。”雷电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蛋,随即赶到赵延年身边,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阿兄。”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雷电的头。“汉话学得不错啊。” 雷电憨笑着,不说话。 仆朋得意地说道:“他们天天和汉人小孩混在一起,汉话学得可快了,比我强。” 说着话,他们一起进了门。 雷电乖巧的牵过马,送去马厩。他对赵延年的白马爱不释手,央求道:“阿兄,我能骑一骑吗?” “当然可以,你自己注意一些,别撞了人。” “好嘞。”雷电开心的应了一声,抓着马鞍,纵身上马,踢马出了家门。 赵破奴吃了一惊。“这小子,厉害啊。这么高的马,他居然能一下子蹿上去。” 仆朋更加得意。“都是延年老弟教得好,基础扎实。这小子原本就像猴,现在比猴还像猴,我根本抓不到他。” 正说着,王君曼听到声音,从后院赶了过来。一眼看到赵延年,她有些意外,随即笑道:“一早上就听到喜鹊在叫,知道有贵客到,却没想到是两位阿弟。” “他们可不是什么客,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仆朋纠正道。 王君曼笑了。“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给两位阿弟赔罪。阿虎,赶紧去收拾一下,把后院的正房让出来。” 阿虎转身刚要走,却被赵延年拦住了。 “阿嫂,你不用这么费事,我俩都是单身汉,有个地方睡觉就行。” 赵破奴也觉得如此,不用特地安排,更不能让他们让出正房。 拉扯了一通,最后仆朋决定,将后院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赵延年、赵破奴住。 王君曼吩咐下去,随即又让人准备酒食。 除了阿虎,家里还有几个奴婢,有匈奴人,也有汉人,纷纷出来见礼。 赵延年看了一圈,没看到孙贾,便问了一声。 王君曼说,孙贾也在长安,不过他不甘心做一辈子仆人,自己赎了身,现在在长安市里做生意,想攒点钱,然后娶阿虎过门。 “有志气。”赵延年赞道。 虽然他看不上孙贾、阿虎两人,却觉得孙贾这个决定有点男子气概,算得上身残志坚了。 见赵延年夸奖,阿虎既不好意思,又开心。 上了堂,落了座,王君曼从赵延年手中接过缠着他的小鹿,解开乱成一团的发髻,重新编织。 “阿弟,你们在北疆怎么样?这几个月没你们消息,仆朋急坏了,经常半夜坐起来嘀咕。” “多谢阿兄、阿嫂挂念,我们还好。和你们分别后,我们走错了路,去了高阙塞……” 赵延年将分别后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赵破奴去代郡的事,然后拿出带来的黄金,摆在王君曼的面前。 “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这些钱是我们得来的赏钱,阿嫂给雷电、小鹿买几件衣服吧。” 王君曼开始没在意,只是一个小小的包袱,就算全是钱也不会多。等她提起,发现入手极沉,这才意识到不对,打开一看,见是十几个金灿灿的金饼,不禁吓了一跳。 “这么多?” 仆朋也吓了一跳。“哪来这么多钱?你这是砍了多少匈奴人的首级?” “不多,也就十几个吧。”赵延年嘿嘿笑道。 这次来长安,他怕钱带少了不够用,和张威、韩文商量,将所有的黄金都分了。他自己的那部分,除了留下必要的,都带到长安来了。 这十五个金饼,是留给仆朋一家的。 仆朋一家在长安,开销不会小,以仆朋的俸禄肯定不够用。 当然,他自己也要花,那匹白马的开销就不少,简直是烧钱。 仆朋、王君曼面面相觑,无语摇头。 推辞了一番后,王君曼说道:“既然两位阿弟一番心意,我就收下,等你们将来娶妻成家时用。你们这次来,是打算长住吗?延年阿弟也就算了,破奴,你年纪不小了,该成亲了。” 赵破奴很尴尬,只好含糊应对。 赵延年事先和他说过,这些钱算是他们共有的,但他自己清楚,赵延年这是保护他的面子。 身为成年人,混到这一步,他实在很难堪。 说完了家常,吃了饭,他们移到后堂,屏退了奴婢。 赵延年说起了来意。 他这次赶到长安来,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听听王君曼的意见。 尤其是马上要去见苏嘉的情况下。 “阿嫂,你说,我如果留在朔方,是去苏建的幕府好,还是留在平虏燧好?” 第167章 悬首之处 赵延年说完,王君曼还没开腔,仆朋便忍不住了。 “既然与平陵侯的儿子谈得来,平陵侯又赏识你,为何要来长安?一匹马而已,如何能和前程相比。延年,不是我说你,你这次选错了。” 王君曼含笑看了仆朋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急着评价。“阿弟,你是不是对苏建有什么担心?” 赵延年点点头。“我觉得他年纪太大了。” “年纪太大了?”王君曼有些意外。 仆朋忍不住又道:“能做到那么大官的,有几个年轻?这汉朝的官场也是讲资历的,哪个不得一步步来?你看桀龙,在草原上是相国,到了汉朝,也不过是个校尉而已。” 赵延年没理他。 仆朋心是热的,但见识太少,以前也没有做官的经验。 一年前,他连百夫长都不是。 如果仆朋能帮他解惑,他又何必费事跑到长安来。 王君曼打量了赵延年一番,若有所思。“你是担心他年纪大了,又已经封了侯,不再有进取心。又或者旧习太重,追随大将军尚可,一旦自成一军,便又重归故事?” 赵延年挑起了大拇指。“阿嫂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苏建既然能封侯,证明他的能力不弱,为什么后来又会打败仗,丢了爵位?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 之前能封侯,不是他个人的能力强,而是他跟对了人,再加上一点运气。 毕竟也不是每个跟着卫青出征的人都能封侯的。 但他后来打败仗,丢了爵位,却是他真正的实力体现。 离开了卫青,他就不行了。 王君曼片刻之间,就得出了和他一样的结论,可见眼界比他高多了。 这次来长安,是对的。 既有一定的见识,又能让他信任,不会有任何顾忌的人,目前只有王君曼。 苏建能力不行,纯粹是因人成事,将来还会失爵,这样的话肯定不能和苏武说的。 王君曼思索良久,最后说道:“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除了苏建父子,你似乎也只能跟着桀龙了。桀龙有报仇之心,又熟悉草原地形,将来汉军出征,他肯定会有机会。桀龙赏识你,也不会埋没你,真有封侯的机会,应该会带上你。” 仆朋听了,连连点头。“你就别犹豫了,跟着桀龙吧,我们三人一起,谁也不怕。” 赵延年没说话。 王君曼接着又道:“但是桀龙也有短处,如果不能克服这一点,能不能封侯,全看运气。” “什么短处?” “匈奴人不肯死战,斩首太少。” 正咧着嘴笑的仆朋顿时语塞,赵破奴也愣住了,片刻后,心悦诚服的点头表示附和。 匈奴人没有斩首的习惯,更喜欢抢劫财物。 就算是抢人,他们也愿意要活的,带回去做俘虏。 首级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就算斩首再多,单于也不会给他们加官进爵,最多赏杯酒。 这也是匈奴人有利则来,无利则走的原因。 让他们与对手拼命,冒着巨大的伤亡斩杀敌人,获取超过伤亡的首级,他们既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 简而言之,就算桀龙跟着卫青出塞作战,有了战功,大概率也只能满足桀龙封侯的标准,其他人最多拿点赏钱,封侯是千难万难。 “以我之见,你还不如去平虏烽,从一个戍卒、燧长做起。汉承秦制,行军功爵制,如今征伐又多,名将出于行伍的机会更多。以你的身手,假以时日,封侯拜将也不是不可能。” 王君曼笑道:“就算封不了侯,斩首获赏,也是很丰厚的,未必就比食邑的收入少。千户侯的食邑收入一年也就二十万,三五颗首级而已。你这一战的赏钱,已经抵得上三千户侯了。” 赵延年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赵破奴有些诧异。“千户侯的食邑收入才二十万?” “就这么多,虽然还有其他收入,但开销也不少,迎来送往的就要用掉大半。我听说,七国之乱时,封君当从军征讨,很多人拿不出行囊钱,只得去借子钱。” 赵破奴挑了挑眉,欲言又止,转头看了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知道,赵破奴是心动了,回边关做戍卒,砍髡头换赏钱,更适合他们这种除了武艺,没有任何背景的人。 当然,王君曼说的不止于此。 说到底,军事经验一靠积累,二靠悟性,并非一定要有传承。从底层做起,一步步积累经验,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事实上,历史上的赵破奴就是这么起家的,只是赵破奴不自知罢了。 赵延年行了一礼。“多谢阿嫂,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听了王君曼的分析,他心里大概有数了。 封侯之路千万条,边关为卒是最适合他的那一条。 王君曼微微欠身。“我一介妇人,没什么见识,你听听就算了,不必拘泥。” —— 第二天一早,赵延年便去拜访苏嘉。 苏氏是杜陵人,但苏氏父子为官,苏建又带兵在外,他的家属就必须在长安。苏嘉为郎,既是天子近臣,也是人质。 作为封君,苏建在长安城里也有专门的府邸,就在章台街的尚冠里,靠近高庙,苏武之前说过。 只是进城有点麻烦,尤其是赵延年的那匹白马,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乏想刁难他的。 好在苏武帮忙办的公文,总算有惊无险。 毕竟平陵侯的大印还是有点威慑力的。 也是这个时候,赵延年才发现他手里的文书与众不同,居然有平陵侯苏建的官印。 不用想,这大概率是苏武的主意,知道赵延年到了长安会有麻烦,这才特地盖上苏建的官印。 如此一来,赵延年就不是私人探亲,而是奉平陵侯苏建的命令,到长安公干。 这里面的区别有多大,就算赵延年没什么社会经验也能感觉得到。 最让他称赞的是,苏武帮了这么大的忙,之前却一字未提。 什么叫为人处世?这就是。 雷电难得进城,这次也借赵延年的光,跟着进了长安城。进城之后,他的嘴就没有合起来过。 即使前世见惯了高楼大厦、雄伟建筑,看到城里城外的区别,赵延年也感慨不已。 不用怀疑,眼前这座长安城就是这个时代最雄伟的巨城。 罗马城就是个弟弟。 进了城,沿着未央宫的北宫墙向东走,走了半天,都有些审美疲劳的时候,赵延年看到了未央宫的正门,也就是未央宫的北门。 北门有阙,高大无比的三出阙,主体是汉白玉,上面有精美的镂空木雕,雕着各种几何图形的纹饰。 纵使赵延年的目力极好,想看清那么高的木雕也有些困难。 无他,脖子仰得太难看,大脑容易缺氧。 但赵延年还是认真的看了好一会儿。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里就是历史上多次提起的犯强汉者悬首之处,包括但不限于南越王、楼兰王、大宛王。 不管是不是爱好和平,看到那句“悬于北阙”都会感觉民族自豪感爆棚。 有朝一日,如果能将伊稚邪的髡头挂在这里,不管能不能封侯,都死而无憾了。 第168章 小李陵 赵延年正看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喝斥声,几个手持长戟的甲士正喝散人群。 赵延年连忙拉着雷电,加快脚步,离开了北阙。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北阙撒野。 说实话,这坚固的城墙,高大的门阙,威武的甲士,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当然,这也是宫殿要建得宏伟的原因之一。 就是为了震慑人心,彰显朝廷和天子的威严。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到了北阙东侧,赵延年上了马,回首西望,正好看到一支队伍从西南进来,沿着他刚刚走过的藳街,来到北阙前。 看队伍规模和配置,像是什么重要官员的仪仗。 奈何赵延年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也看不出是什么仪仗,应该是什么官员。 出于远离麻烦的本能,赵延年加快速度,离开了北阙,向东又走了几里路,直到看见戒备森严的武库,转入南北向的章台街。 平陵侯府就在章台街的尚冠里,靠近高庙。 走了半天,赵延年终于到达尚冠里。他庆幸带了马,如果是步行,他倒是没问题,只怕雷电吃不消。 下了马,在里监门处报备,里监虽然觉得赵延年两人一马有些奇怪,但仔细看了文书后,确认没问题,还是让赵延年进去了,还热情的指点了方向。 或许是刚刚看过宫城的缘故,平陵侯府看起来很朴素,除了规模比一旁的宅院稍微大一些之外,并无特殊之处,门前连站岗的都没有,空荡荡地,看起来有些冷清。 赵延年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门里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打开了侧门,是一个中年人。他露出半张脸,狐疑地打量着赵延年,以及赵延年身后牵着两匹马的雷电。 他的眼神明显有些惊讶。 一个少年,还有一个半大的髡头孩子,一匹神骏的白马,一匹驮了两个大袋子的马。 这组合有点怪。 “你是……” 赵延年也不废话,直接取出苏武的家书,说明来意。 看到苏武的家书,中年人恍然大悟,连忙打开侧门,示意赵延年进去。 雷电牵着马,刚要跟进来,却被中年人拦住了。 “马系在外面的拴马桩上,骑奴也留在外面。” 赵延年一愣,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说道:“他不是骑奴,是我的匈奴兄弟。他的父亲是匈奴归义,眼下正在北军效力,上官是校尉桀龙。马背上的东西是苏君托我带回来的。” 中年人恍然大悟,连忙致歉,将雷电让了进去,又让人过来,将驮着东西的马牵进去。 赵延年看在眼里,觉得这平陵侯府还算是平易近人,至少态度没那么恶劣。 从苏武的脾气就能看得出,苏建的家风还是不错的。 随着中年人来到前庭,赵延年和雷电等着,中年人进去禀报。 借着这个机会,雷电撅着嘴,说道:“汉人看不起我们。” “怎么了?”赵延年也没在意,随口问道。 汉人看不起匈奴人是事实,但匈奴人也未必看得起汉人,大家互相骂狗,他早就习惯了。 “他们把我们当猴子。” 赵延年不解,正准备细问,里面快步走出一个年轻汉子,大约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相貌和苏建、苏武都有些神似,只是更加威猛,走路带风。 他快步走到赵延年面前,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笑了。 “久闻赵君天武士之名,今日一见,却有些意外。本以为你是威猛大汉,没想到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若在街上碰见,还以为你是儒生呢。” 赵延年忍不住想笑。 俗话说得好,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这苏嘉和苏武虽是兄弟,脾气却不太一样,颇有些粗豪之气。 “赵延年,见过苏君。” 苏嘉一拍额头,自责道:“你看我,真是失礼。一心想见天武士,却忘了自报家门。”他收起笑容,叉手施礼。“期门郎杜陵苏嘉,见过天武士。” 赵延年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苏嘉,看似成年,性子却跳脱似儿童,第一次见面就开起了玩笑。 两人见礼完毕,苏嘉领着赵延年往里走,边走边说。“赵君来得正好。我正教弟弟习射,想请赵君指点一番,还请赵君不要推辞。” 赵延年笑而不语。 这苏嘉请教是假,想亲身体验一下天武士的武艺才是真的吧。 不过,这倒正中他下怀。 如果苏嘉是个谦谦君子,动静以礼,他反而不知道如何相处了。 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反而自在。 服不服,手底下见真章。 这算他归汉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痛快人,其他人包括张威在内,都不如苏嘉来得直接。 “苏君有命,焉敢不从。” 苏嘉哈哈大笑,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 来到后院,是一个演武场,沿墙摆着一排兰锜,上面插着各式兵器,北墙有几面射侯,两个少年正在射箭,一个十岁出头,另一个更小,估计也就七八岁。 见苏嘉领着赵延年进来,有说有笑,后面还跟着一个匈奴孩子,他们都有些好奇,停下了射击。 苏嘉招了招手,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 “这是我的弟弟苏贤,今年七岁,这是他的好朋友李陵,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与我弟弟同龄。” 赵延年很是惊讶,盯着李陵看了又看。 倒不是看到名人就震惊,而是李陵看起来更沉稳,他第一眼看到,还以为他十多岁了呢。 见赵延年盯着自己看,李陵有些不快,晃了晃手中的弓。 “足下想来便是苏兄家书里提及的天武士了?李陵不才,能否请教一下射法。” 赵延年笑了,上下打量了李陵两眼。“我也想见识一下李将军射法,敢请李君先展示一下,如何?” 李陵眉梢轻挑,随即笑道:“有何不可。”话音未落,伸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稍甭瞄了一下二十步外的射侯,撒手松弦。 羽箭飞出,正中射侯正中的鹄。 汉代的射侯与后世的箭靶不同,不是同心圆,而是方形,分形不同的几个矩形区域,正中的部位称为侯中,或者鹄,或者质,射中了鹄就相当于正中靶心。 李陵能一箭中鹄,看来家传射法练得不错。 尤其是在他这个年龄。 但赵延年并不满意,微微皱眉。“何不射满一乘?” 汉人射箭,四支箭为一组,称为一乘。一场比赛通常射三乘,即十二支箭。 射一箭看不出水平,焉知是不是运气? 李陵见赵延年质疑他,更加恼怒,也不多说,抽弓搭箭,又射了三支箭。 一支中鹄,两支中躬。 躬就是鹄外的部位,相当于没射中靶心,八九环的水平。 赵延年嘴角轻挑,这小子不禁逗,一逗就急。 他向苏嘉拱拱手。“能否让我这小弟演示一番。” 苏嘉看看赵延年身后的雷电,点头答应。 雷电早就跃跃欲试,见苏嘉点头,立刻走上前去。 苏贤递过自己的弓,雷电接在手中,拉了拉弦,又接过苏贤递过来的箭囊,系在腰上,随即拉弓搭箭,连射四支,随即又一边快速移动,一边拉弓,再射四支。 八箭全部中鹄,无一例外。 李陵顿时变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苏嘉、苏贤见状,却大声叫好。“好射法。久闻匈奴人擅长骑射,小儿也不例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赵君,你这小兄弟将来必是飞将军一般的神箭手。” 赵延年却没笑,只是打量着李陵。“还要再比吗?” 李陵被赵延年看得心虚,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射的箭,咽了口唾沫。“陵学艺不精,自愧不如。”说完,将弓挂在一旁的兰锜上,又解下箭囊,转身就走。 第169章 怀璧其罪 苏贤追了出去,苏嘉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心气未必太高了些。” 赵延年看着李陵、苏贤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收回目光,看着苏嘉。“苏君觉得,他下次再比,能胜过我这小兄弟吗?” 苏嘉认真的打量了雷电两眼,有点犹豫。“李将军家传的射法的确高明,但李将军常年统兵在外,其子李当户又早故,次子李椒、三子李敢虽在长安,却事务繁杂,没有太多时间教导他。李陵能有这般武艺,已经很难得了。” 他再次看了雷电一眼。“你这位小兄弟就算在匈奴人中,也算得上神射了吧。赵君,你这一手可有点狠,怕是会伤了他锐气。” 赵延年摸摸雷电的头。“苏君说得没错,我这小兄弟就算在匈奴人中也算是天赋不错的,但他的射艺却是勤学苦练出来的,不仅仅是靠天赋。” 昨天看到雷电与邻居小孩打架,他知道雷电的速度和力量有所提升。今天看到雷电射箭,他才意识到雷电的进步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这眼力,这反应,都远远超过同龄人了。 只要能循序渐进,将来成为神箭手是意料之中的事。 “比武较技,胜负是常事,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可是输了之后,不问原由,不肯请益,负气而走,却非智者所为。”赵延年抬起头,有些担忧。“他小小年纪,背负了太多,恐怕不是好事。” 苏嘉目光一闪,思索片刻,挑起了大拇指。“赵君不仅武艺好,见识更高,我自愧不如。” “惭愧,是我放肆了。”赵延年谦虚了几句。 就在演武场上,两人谈天说地,比武较技,说得投机。 过了一会儿,苏贤回来了,也和雷电聊了起来。也就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谈得比赵延年、苏嘉更热络,简直像是相处多年的好朋友。 苏嘉见了,啧啧称奇。 赵延年也很惊讶,雷电简直是个社交小能手,到哪儿都能和小朋友打成一片。 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理上的。 说完了武艺,赵延年透露了自己的来意。 他想了解朝廷的动向,究竟是打算对西南用兵,还是打算对匈奴用兵。 汉帝国虽大,也扛不住两线作战。 眼下虽然看起来还没什么问题,但斩首的赏金下降,就是一个不好的苗头。 这说明朝廷的财政已经吃紧了。 打仗是很烧钱的,汉武帝开疆拓土,听起来很爽,其实很危险,最后险些把自己玩崩了。 苏嘉摇摇头。“朝廷也很难取舍,争议极大。左内史公孙弘去了益州,据说要回来了,或许会有所建议。不过他虽然不赞成用兵西南,同样不赞成用兵匈奴,最后是什么结果,眼下还真不好断言。” 赵延年想到刚刚在北阙看到的队伍,心想不会那么巧,就是公孙弘回朝了吧。 对这个名声很大却不怎么好的人,他还真不熟悉。 苏嘉虽然是郎官,但了解的消息也有限,并不能给赵延年一个明确的答复。赵延年多少有些失望,却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安慰自己,还是去边关做个戍卒,斩首领赏来得实在。 聊了半天,谢绝了苏嘉的留饭,赵延年带着雷电离开了。 解开系在拴马桩上的马缰时,雷电指了指拴马桩,冲赵延年使了眼色,撅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 赵延年看了看拴马桩顶的胡人石雕,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雷电的小脑袋,与苏嘉拱手告辞。 半路上,他对雷电说道:“雷电,你蓄发吧。” “我们匈奴人不蓄发,蓄了头发,容易长虱子。” “你现在是汉人了,你现在是在长安,不是在草原上。” 雷电转过身,反驳道:“阿哥,你在草原上也没有剃掉头发。” “……”赵延年语塞,半晌才道:“那就随你吧。你愿意留着髡头就留,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就行。” 雷电嗯了一声,明显有些纠结。 拜访完苏嘉,赵延年带着雷电去了东市。 长安有九市,其中最着名的就是东市、西市,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以华阳街为界。街东为东市,街西为西市,面积极大,几乎占据了两里之地。 西市南便是长安城的豪宅区,又称为甲第,是诸多权贵们的宅院集中地。 原因无他,甲第南就是未央宫北门,上朝方便。 赵延年到东市,采购是顺带,主要是为了吃饭和消磨时间。 他计划下午去拜访张骞,又不想去张骞家吃午饭,索性就到东市转转,顺便解决午饭问题。 其实这时候大部分百姓是一日两餐,称为朝食、晏食,但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张骞又是太中大夫,大概率是要吃三顿饭的。临近中午赶过去,像是特意到他家吃饭似的,实在不礼貌。 东市人多拥挤,赵延年让雷电坐在马上,方便看风景,自己则牵着马步行。 两人都很自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偏偏出了问题。 刚走了十几步,就有人拦住了去路。 几个故意敞着怀,露出胸毛的少年,为首一个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抱着手臂,看了一眼马背上的雷电,又看看赵延年,满脸不屑。 “看你长得还不赖,怎么为胡狗家奴?长安城里这么多皇亲贵戚,就没有收留你的?” 赵延年一头雾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禁哑然失笑。 他穿的还是北疆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有的地方已经磨损得只剩薄薄一层。到了长安后,王君曼说要为他准备衣服,却还没做好。他也没想太多,就直接穿着旧衣服出来了。 相比之下,倒是雷电穿得体面些,再配上这匹白马,说他是一个匈奴小贵人也不为过。 这几个年轻人误会了,以为自己是牵马的奴仆。 做奴仆不丢人,但是做匈奴人的奴仆,让他们觉得丢人了。 “我不是家奴,他也不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小兄弟。”赵延年客气的说道,伸手去推为首的年轻人。 年轻人眉毛一竖,瞪大了眼睛,伸手拍开了赵延年的手,同时指着赵延年的鼻子。 “你敢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身后的小弟们齐声喝道:“你知道我们头领是谁吗?” 赵延年又好气又好笑。 一群不知死活的混混,不知道朝廷正在打击豪强吗,连大侠郭解都要挂了,你们还想横行霸道。 他还没说话,雷电已经忍不住开了口。“你们的头领也是天武士吗?” “天武士?”为首的年轻人回头看看同伴,一脸茫然。“什么是天武士,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小弟们大声说道。 “天武士就是上天赐予的武士,是草原上更厉害的高手。”雷电得意地大声说道,神情间充满了骄傲。 少年们听了,哄堂大笑。 “原来是草原上的天武士啊,可这里是长安,别说天武士,就算是单于来了,也得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为首的少年伸出手指,在赵延年的胸口戳了两下,恶狠狠地说道:“快说,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偷来的?” 赵延年明白了,这群人是冲着这匹白马来的。 果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匹白马就是他的璧。 “匈奴右部大将送的。”赵延年嘴角轻挑。“你想要吗?” 少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缓了神色。“你若肯将他卖与我,我就不追究了。若是有人追究,你报我樊仲子的大名,就算是右内史,也要给三分薄面。” “一百万。”赵延年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少年的自吹自擂。 第170章 东方朔 少年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盯着赵延年看了半天,勃然大怒。“一百万,你怎么不去抢?” “买不起?”赵延年也收起了笑容。 “买……不是,你偷来的马……” “买不起,你横什么横?”赵延年竖起手指,在少年胸口戳了戳。 和少年刚才戳他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力道却有天壤之别。 只一下,少年就痛得抱紧胸口,蹲在了地上,最后又挨不住,干脆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鼻涕眼泪齐出,张大了嘴巴,却没声音发出。 赵延年故意皱了皱眉,佯作不解。“你是女人吗,这么娇弱?莫不是动了胎气?” 赵延年被樊仲子等人拦住时,行人就发现了问题,纷纷避让,免得被殃及。可是此刻见樊仲子倒地,赵延年还一脸从容的调侃,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地的樊仲子疼得无暇他顾,他的小弟们却听得清清楚楚,见赵延年将樊仲子比作女人,顿时急眼了。一个少年趴在樊仲子耳边,大声说道:“樊兄,他说你是女人!” “女……女人?!”樊仲子大怒,一跃而起,刚要说话,却见赵延年又竖起手指戳了过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双手捂住自己青肿的胸口,面露惧色。“别,别,疼!” 众人见一惯横行的樊仲子怕疼,更是忍不住大笑。 人群中,有人大声嘲讽。“长安樊仲子,原来也是怕疼的。” 樊仲子顿时大怒,转头看向人群。 “别看了。你买还是不买?”赵延年不耐烦的喝道:“不买我就走了,别挡道。” 樊仲子闻声转头,刚要喝斥,却迎上了赵延年阴冷的目光,顿时吓得一哆嗦,所有的狠话都咽了回去。 赵延年牵着马上前,樊仲子等人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看着赵延年扬长而去。 “樊兄?”少年们莫名其妙。“就这么让他走了?” 樊仲子吐了一口唾沫,掩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低声说道:“跟着他,看他去哪儿,回头再说。” “好咧。”两个少年答应一声,跟了过去。 雷电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很快就发现了尾随的恶少年。他低声提醒赵延年,赵延年却不介意。以他的五感六识,岂能不知有人跟踪。只是闹市之中,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至于到了僻静处,谁收拾谁还不好说呢。 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吃了点东西当作午餐。 雷电很开心,王君曼管得严,一般不让他们在外面吃,平时也没什么零嘴。今天跟着赵延年出来,他算是过了一回瘾。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小心翼翼的收起来,带回去给妹妹小鹿。 赵延年看在眼里,本想多买一点,让他吃个够。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王君曼管得严是好事,仆朋的俸禄就那么点,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已经很难了。再让雷电、小鹿养成嘴馋的毛病,未必是好事。 他做了好人,王君曼就会成为坏人。 毕竟她不是亲妈,管教这两个孩子会有很多顾忌。 —— 看看时辰差不多,赵延年出了东市,去了张骞家。 张骞家就在东市周围,隔着一道市墙,听起来有些吵,估计治安也不会太好。 市井从来都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之地,刚刚遇到的樊仲子之流只是疥癣之疾,摆在明面上的恶。真正的恶藏在水面下,一般人看不到。 能在这里租房子的,大多是没什么钱的外地人。 中下层官员是主体。 张骞升为太中大夫,俸禄支撑得起更好的住宅,应该住不了太久,很快就可以搬走了。 问了一圈,赵延年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张骞家。 还没进门,他就看到了张骞。 张骞正隔着墙,和另一个人说话。他的身材已经算得上高大,可是那人比他还高出一头,院墙还不到他的胸口。 赵延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们先看到了白马,和白马背上的雷电,然后才看到了赵延年。 张骞大感惊讶,和那人打了个招呼,亲自赶来开门。 “赵君,你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昨天刚到。”赵延年将马系在门外,跟着张骞进了门,却见隔壁那人还没走,正打量着他。 四目相对,一时有些滑稽。 张骞见状,连忙介绍道:“曼倩贤弟,这位是赵君,讳延年,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 不等张骞说完,那人就叫出了赵延年的名号。“天武士?” 赵延年也笑了。 他也知道这人是谁了,汉武帝一朝的奇士,东方朔。 “东方曼倩?” 两人相视而笑。 张骞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抚掌而笑。“你们二位一文一武,都是奇才,今天见面也算有缘。曼倩贤弟,过来一叙?” “不了,我就在这里看看就行。”东方朔笑道:“我要纠正张兄一句,我可不仅是文才好,我……” 赵延年也抢过了话题。“知道,你十五学击剑嘛。怎么,有意一试?” 东方朔扬起了眉。“不知赵君意下如何?” “随时奉陪。” 东方朔举起了手掌。“君子一言?” “你准备好,我马上就来。”赵延年走过去,隔着院墙,与东方朔击掌为誓。 “啪啪啪”的脆响中,张骞抚须而笑。 东方朔兴奋地叫了一声:“细君,取剑来,我要更衣,练剑。” 张骞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东方朔也不在意,甩着袖子,回屋去了。这时,赵延年才发现,他只穿了外衣,没穿裤子,光着两条大长腿,脚下趿着一对木屐。腰带也没系,衣服简单地掩着,一走路就全敞开了。 可以想象正面是什么模样,简直不忍直视。 赵延年跟着张骞到了堂上,他的匈奴妻子和儿子听到消息,赶出来拜见。 赵延年送上礼物,寒暄了几句。 张骞的儿子带着雷电到院子里去玩了。两个小家伙也算是老朋友,就算到了长安也是隔三岔五见面,熟悉得很。只是几个月不见,张骞的儿子胖了不少,个子也窜了一截。 就连张骞的夫人也胖了些,白了些。她换了发型和衣饰,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是匈奴人。 “张君过得不错啊。” “唉,就那样吧。”张骞摆了摆手,却掩饰不住开心。“蒙天子不弃,拜为太中大夫,陪侍左右。虽然没能联合月氏,却也算开了眼界。” 赵延年也不迂回,直接说道:“你是说西南夷道吧?” 张骞很意外。“你居然知道这些?赵君,几个月不见,你和草原上不一样了。” “是么?”赵延年也有些意外,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在草原上的时候,你除了习武,对什么都没兴趣。归汉之后,你居然关心起朝廷的动向,这是好事啊。大丈夫在世,当以天下为重,岂能学那道家隐居修仙,只求长生,不问世事……” 赵延年连忙抬手,打断了张骞。 这家伙怎么变成话痨了?以前不这样啊。 “我是担心朝廷用兵西南,错过了匈奴内乱的大好机会。” 张骞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笑容。“於单已经死了,机会已经错过了。” “可是伊稚邪并不这么觉得,否则他也不会在夏季进攻。”赵延年眉头紧皱。“代郡太守战死,只会让匈奴人觉得汉境易取,很可能会再来。如果朝廷不做准备,再被匈奴人攻破边塞,之前积累的威风扫地,边境可就不得安宁了。” 第171章 水太深 张骞没说话,只是看着赵延年,眼神中既有惊讶,又有欢喜。 赵延年被他看得不自在。“我说得不对?” 张骞收回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想了一会儿。“你觉得於单和伊稚邪谁更可怕?” “对我来说,没有谁是可怕的,只是麻烦。” 张骞忍不住笑了,也不计较。“那在你看来,谁更麻烦?” 赵延年闻言,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 张骞也不催他,静静地等着。 赵延年考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於单避汉军锋芒,退守大漠之北的单于庭,打算与大汉讲和,错了吗? 恐怕未必。 实际上,匈奴最后的出路就是如此。 对匈奴人来说,与被打得头破血流再讲和相比,现在与大汉讲和,反而是最有利的时机。 你可以说於单软弱,也可以说於单无能,但不能说他这个选择不对。 相反,伊稚邪延续对大汉的强硬,甚至不惜内乱,反而是一种失去理智的表现。尤其是在盛夏出兵,攻击汉境,这已经违反了基本常识,简直是在赌博。 共友贸然出击,未尝不是看到了这一点,想迎头痛击伊稚邪。 “差不多吧,各有得失,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论眼光,於单好一点。论能力,伊稚邪强一些。如果他们能和睦相处,取长补短,或许不错。”赵延年忽然灵光一现。“这不会就是军臣单于的想法吧?” 张骞笑出声来。“你高看军臣单于了,他可没有这样的见识。就我知道的军臣单于,其实和伊稚邪很像,他们都是那种还以为匈奴强而汉弱的老朽,到死都不会明白形势已经不同。反倒是於单年轻,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的是他太年轻,却被儒生所误。” “你是说段叔?” 张骞点点头。“段叔有个兄长,叫段仲,是董仲舒的弟子。论学问,他比段叔强太多了。可是在朝中,他不过是个备顾问的博士,可以提意见,却无法左右天子的决定。” 张骞伸手一指。“隔壁的东方曼倩,博学广识,能言善辩,学问又在段仲之上。可是他同样无法左右天子的决定。为何?” 赵延年有点明白了。“天子自有决断。” 张骞有些兴奋的一拍手掌。“没错,天子自有决断。贤弟,你可知天子如何决断?” 赵延年摇摇头。 他不能再说了,虽然他对汉武帝略有了解,但那些了解都来自于史书,是不是真的,谁也不清楚。 再说了,他一个边关戍卒,如何知道天子议事? 万一被误会成间谍细作,那可就麻烦了。 “天子有疑,会召近臣多方咨询。还不释疑,则诏大臣议之。反复再三,然后择善而从。就比如筑城朔方,群臣前后讨论十余次,最后还是主父偃力谏,这才定论。这些事,可是段叔能一言决之的?” 赵延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 不论是君还是臣,於单、段叔的组合都太弱了,根本不是汉朝君臣的对手。 於单和天子没法比,段叔在汉朝连上朝参与讨论的机会都没有。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除此之外,天子虽然推崇儒术,却不唯儒学是从。他看中的是实用,谁的意见好就听谁的,是否符合圣人经义并不重要。 主父偃可不是什么儒生,那是一个纵横家。 说到底,还是於单见识少,被段叔说的儒家经义迷惑住了。 当然,也可能是双向奔赴。 越是软弱的人,越是向往儒家的理想世界,希望所有人都是讲道德,行仁义的君子。 弱肉强食的现实世界太残酷了,对他们不友好。 “这么说,伊稚邪看似强硬,实则是自取灭亡?” 张骞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攻击汉境,的确有可能导致天子将注意力转向北疆。但朝廷不会与他争一时之胜负,但凡出兵,必有所得。所以,是否出兵,要看是否有利可图。你要知道,大军出塞作战,可不是小事。平陵侯筑城朔方,已经天下扰动,反对之言不绝于耳。” 张骞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出使月氏未能成功,否则与月氏联手,东西夹击,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贤弟,你担心北疆的安全,天子又何不担心,只是这件事牵连甚广,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万万不可妄言,更不能被人蛊惑。” 赵延年微怔。“大夫是说……” “出兵西南还是北疆,不仅关系到朝廷调用物资,更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未必都是出于公心。他们在乎的不是天下安不安,不是百姓苦不苦,而是自己能不能建功,能不能封侯。” 张骞说完,深深地看了赵延年一眼。“你可别以为所有人都是为民请命。” 赵延年恍然,随即反应过来,甚至有点尴尬。 张骞说的这些人,就包括自己,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希望朝廷对匈奴用兵,不就是想建功封侯? “大夫,我……” 张骞摇摇手。“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你只是一个戍卒,到哪儿都一样,无非杀敌领赏。至少这个敌人是匈奴人,还是西南夷,并无区别。” 赵延年更尴尬,甚至有些恼怒。 这就是说我不够资格呗。 但他没再说什么,他明白张骞的意思。 张骞说这些,并不是要贬低他,而是提醒他,让他不要成了某些人的喉舌。 —— 与张骞聊了半天,赵延年受益匪浅,知道自己浅薄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他一个普通戍卒能掺和的。 最适合他的路,还是去平虏燧做戍卒,砍髡头换赏钱,然后积累经验,从底层做起,一步步升迁。 张骞的想法和王君曼近似,只是说法不同,站的高度不同。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为他考虑。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大夫在家吗?”有人在门外叫嚷,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太友善。 张骞皱了皱眉,告罪起身,下了堂。 赵延年跟着起身,来到前院,隔着院墙,就看到一群手持长戟的士卒,正围着他那匹白马。 赵延年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刚才与他冲突的那几个恶少年,正躲在不远处,一边闲聊一边看着这边,正好遇上他的目光,顿时一惊,然后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赵延年明白了,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再怎么说,张骞也是太中大夫,不至于被人欺负到门上来还忍气吞声吧。 真要如此,那就可惜了他这一米八的大个子了。 张骞开了门,打量了一下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领头的中年官员身上。 “尹君,不知有何指教。” 中年官员拱手施礼,皮笑肉不笑。“这匹马是大夫家的?” 张骞摇摇头。“是我的客人的。” “不是哪一位贵客?” 张骞没理他的问题。“这马有什么问题?竟然惊动了右内史?” 中年官员明显有些不安,连忙说道:“大夫言重了。区区一匹马,如何能惊动右内史。我只是顺路经过,听到举报,听说涉及大夫,生怕弄错了,这才赶过来看看。当真是你的客人?” “不仅是他的客人,还是我的客人。”东方朔提着剑,走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中年官员。“夫子厩焚,问人不问马。你倒好,问马不问人。那你倒说说,这匹马有什么问题?” 中年官员看到东方朔,尤其是看到东方朔手里的剑,更加不安,连忙躬身施礼。 “岂敢,有人报案说,他买了这匹马,但对方收了钱,却不肯给马,还动手伤人,所以一路追踪到此。看来是误会了,告辞,告辞。” 第172章 剑道 “等等。”赵延年叫住了中年官员。 “你是?”中年官员打量着赵延年,眼神不善。 “这匹马是我的。”赵延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恶少年们。“举报人是他们吗?我们的确发生了冲突。他想买我的马,我出价一百万,他买不起,又不让我走,还用手指戳我,我就还了他一指。” 张骞、东方朔顺着赵延年的手指看去,也看到了那些恶少年,不禁相视苦笑。 这些市井中的恶少年,他们并不陌生。 “只是……如此?”中年官员打量着赵延年。“你又是谁?” “我是朔方郡高阙塞平虏燧的燧卒赵延年,奉平陵侯命,入京公干。在草原上与太中大夫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来拜见。刚刚应了东方大夫的邀约,要与他比试剑术。” 赵延年面带笑容,一口气报出了三个官员的名字,听得中年官员的眼角直抽搐。 眼前的张骞、东方朔两个太中大夫已经够他头疼了,又冒出一个平陵侯苏建,他哪里惹得起。 换右内史来,也要给三分薄面的。 “这匹马……真是你的?” “马匹出入京师,都有记录可查。”赵延年又笑笑。“这匹马是我从匈奴右大将手中夺来的,朔方郡也有记录,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 “匈奴右大将?”中年官员的脸色更难看了。 “没错。你若是觉得朔方太远,也可以去建章营问问校尉桀龙。我曾在浚稽山助他一臂之力,击败右大将。去年他们归汉,匈奴单于派其弟句利湖追杀,他们能脱身,我也帮了点小忙。” 他微微一笑。“句利湖的首级就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中年官员的脸抽了抽,拱拱手,转身要走。 东方朔人高腿长,一迈步,就拦住了他。“等等,如果你觉得建章营还是太远,何不将举报赵君的人叫来对质,他可就在这里。” 中年官员愣了一下,只好将恶少年们叫了过来。 为首的樊仲子不明所以,却知道气氛不对,很想转身就走,却又不敢,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 “这位赵君说,你想买他的马,却没钱,还戳了他一下,他还了一下,可有此事?” 樊仲子顿时涨红了脸,看了赵延年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可是他那一指……”说着,拉开了衣襟,露出依然肿着的胸口,以及一块极其显眼的瘀青。 东方朔和张骞都有些吃惊,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中年官员看着赵延年,眼神疑惑。“这是你一指戳出来的?” 赵延年点点头。“你若不信,我可以再试一下。”说着伸手,又在樊仲子右胸戳了一下。 他的动作太快,樊仲子虽然闻言脸色大变,全力避让,却还是没能避开,又被他结结实实的戳了一指,顿时痛得涕泪横流,捂着胸蹲在墙角,像个蛤蟆一样蹦跶。 中年官员也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赵延年两眼。“好指力。” 东方朔看得真切,眼睛一亮。 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他看起来强壮,其实很虚。” 樊仲子听得真切,很想跳起来反驳,却痛得说不出话,气得用头撞墙。 张骞家的院墙被他撞得尘土直掉。 中年官员点了点头。“既然没有交易,你们的冲突也不过是各戳了一指而已,并无其他伤害,那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拱拱手,转身匆匆走了。 恶少年们见状,也不敢停留,扶起樊仲子,落荒而逃。 东方朔转头打量着赵延年,眼中全是笑意。“没想到赵君的指力如此强劲,我倒是低估了。若不是这恶少年,我可能也要吃你的亏。” “指力不强,如何能握得兵器?”赵延年笑笑。“任何时候,身体都是根本,兵器不过是身体的延伸。” “有道理。”东方朔看看手里的剑,一声叹息。“不用比了,我输了。” 张骞很意外。“这就认输了?东方曼倩,不战而败,这可不像你。” “我们比的不仅是剑术,更是剑道。就剑道而言,我不及他,就算再比,又有何用?”东方朔倒持长剑,向赵延年躬身施礼。“当初学剑时,便知有剑道、剑术之分,只是一直未得其妙。今日听得赵君一言,茅塞开矣。朔不才,愿请为师友。” 赵延年也有些懵,但他听到东方朔提及剑道、剑术之分,便有些明白了。 对于东方朔来说,练剑就是修道,明白其中的道理比分出胜负更重要。 是否明白道理决定的是上限。 只要明白了道理,后面就是勤学苦练的事。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不存在明白了道理却不肯付诸行动的事。 “大夫言重了。若能与大夫为友,是延年的荣幸。”赵延年恭恭敬敬地还礼,算是与东方朔正式确立朋友的关系。 友是五伦之一,并不是认识就行,要正式建交的。 至于做东方朔的老师,他可不敢这么狂妄。 —— 尽管东方朔说胜负已分,不用再比了,可是回到堂上之后,两人还是讨论起了剑术。 只不过是以指代剑。 赵延年没有专门练过剑术,他用功最多的兵器首先是矛,其次是刀。 但刀法里面本来就有剑术,而且汉代的剑也和后世的剑不同,更厚更重,有不少劈砍的技术在其中。 而汉代的刀也不纯是劈砍,直刃的形制同样可用于击刺。 某种意义上来说,汉代的剑术和刀法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只是一个击刺多一些,一个劈砍多一些,互为四六开。 技术的发展是有源可溯的,不可能突然冒出来一种全新的技术。 现在正好是战场兵器由剑转向刀的过渡时期,技术本身是混合的。 赵延年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又是一个好武之人,自然会用心揣摩其中的变化。 相对而言,东方朔的剑术更纯粹。 同样,他也缺少实战,重形而上,轻形而下。 对普通人来说,他的剑术很有杀伤力。别的不说,就他那长胳膊长腿,攻击范围就比普通人大不少。 可是对于赵延年这样的高手来说,他的剑术恰恰凸显了剑被刀代替,从战场兵器走向礼器的必然。 一寸长,一寸强。 冶铁技术的进步,让更长的剑身成为可能,但更长的剑身必然导致重心前移,使得单手剑更难掌握,很多精妙的技术无法实现。 刀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刀本来就是为了劈砍,重心适当前移,反而可以增加劈砍的威力。 东方朔胳膊长,拥有更大的攻击范围,但剑身太长导致的重心前移问题同样也困扰着他。 他的剑术还停留在短剑时代,以足够厚实的剑身,实现必要的劈砍能力。 要向前跨一步,就要舍弃劈砍能力,专注于击刺,从而将剑身的重量降下来。 真到了那一步,剑就和战场基本告别了,成为高手才能用的专属副兵器,或者仅仅是官员的身份象征。 这个过程很漫长,而且反反复复。 但东方朔极其聪明,赵延年稍一解释,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知道剑术发展到了一个岔路口,必须有所取舍,才能取得突破。 他思索半晌,一声叹息。“果然是上士闻道,起而行之。坐而论道,终究是向空虚索。” 第173章 城会玩 赵延年与东方朔相谈甚欢,但是看时辰不早,他还是婉拒了张骞的留饭,起身告辞。 他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否则就只能留宿了。 东方朔意犹未尽,约了下次休沭去拜访。 赵延年谦虚了几句,没有拒绝。 他不反感东方朔,同时也想为仆朋牵线。 作为一个匈奴人,想在长安立足,多认识几个人总是好事。 东方朔虽然不是权贵,却是天子近臣,至少消息比普通人灵通很多。 临行之前,张骞嘱咐了几句。 虽然你武艺好,但长安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尤其是市井之中。樊仲子不值一提,但他在长安市多年,认识的人很多,也很杂,今天替他出面的官吏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吃了亏,不肯罢休,只怕还会有麻烦,你要留心一些。 赵延年点头答应。 他也看出来了,张骞虽然是个太中大夫,但时间不长,把他当回事的不多。 反而是东方朔威慑力大一些。 当然也只是大一些而已,否则那官吏也不会来了。 他不可能不知道张骞的邻居就是东方朔,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东方朔而已。 告别张骞,赵延年带着雷电,直接沿着夕荫街西行,出了雍门,然后沿着泬水西岸,一路向东。 雷电很开心。 今天跟着赵延年出来,不仅吃了东西,还新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对小李陵,他的印象不是很好,觉得那人不好相处,不像苏贤平易近人。 赵延年只是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杜陵苏氏如何能和陇右李氏相提并论。 苏建是运气好,碰上了卫青,这才立功封侯,算是新贵。 李广虽然没封侯,但陇右李氏可是从秦始皇时期就发达了。李广本人又以善射着称,文帝时代就成名,得到文帝亲口赞扬,以后一直是二千石级的高官。 李陵愿意和苏贤做朋友,已经很给苏氏面子了,怎么可能把你一个匈奴人放在眼里。 回到家,王君曼准备好了饭,仆朋和赵破奴正在堂上等着,见赵延年、雷电回来,立刻嚷着开饭。 菜很丰盛,有酒有肉,怪不得仆朋、小鹿都开心得直流口水。 雷电拿出带回来的零食,哄小鹿开心。小鹿兴奋得亲完雷电,又抱着赵延年一顿亲。 王君曼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赵延年连忙解释说,中午在东市吃饭,这些都是剩下的,也没多少,是雷电想着妹妹,特意省下来的。 王君曼听了,明白赵延年的心思,特意端起酒杯。 “阿弟用心了。” 赵延年喝了酒,又说起去见张骞和东方朔的事。他刚提起东方朔,王君曼就笑了。 “这东方朔可是个奇人。” “阿嫂也听说过他?” “长安城里听说过他的可不少,尤其是女子。”王君曼说道:“你可曾看到他身边有个漂亮女子,名叫细君的?” 赵延年想了想,说道:“虽然没见到,却听他喊了一声。” “这东方朔有个习惯,每个会娶一个年轻漂亮的长安女子,不管她原本叫什么,一律改名细君。成亲一年之后,也不管好坏,一律送还,然后再娶一个,年年如此。” 赵延年愕然。“这……” 他是真没想到东方朔玩得这么花,没看出来啊。 仆朋和赵破奴听了,也大感惊讶。“那还有人愿意嫁给他?” “有,不仅有,而且很多。” 赵延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一是因为东方朔出手阔绰,聘礼贵重,送还时还给一大笔钱。二是东方朔只娶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凡能让他看中的,都是美人。不少女子为了证明自己的美,还一心想嫁给他呢。而那些少年,也更愿意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并以此夸耀。” 赵延年无语了。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城里人果然会玩啊。 他知道汉人风气开放,却没想到开放到这个地步,连匈奴人看了都要点赞。 赵破奴和仆朋听了,也大觉惊讶,对东方朔充满了好奇。 赵延年随即说道:“你们不用急,他下次休沭会来回访,到时候你们就见到了。” 仆朋没什么感觉,只是开心,王君曼却吃了一惊。 “东方朔会来?” “是的,我们约好了时间。”赵延年心道,还是王君曼有见识,知道东方朔来访的意义,不枉他费这一番心思。 这个家没有王君曼,仅凭仆朋是搞不定的。 “阿嫂,我明天要去桀龙营里教习,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那些钱,你尽管用。会赚钱固然是本事,会花钱更是本事。长安居,大不易,阿嫂多费心。” 王君曼会意,没有再推辞,点头答应。 赵延年随即又说了一下和樊仲子发生冲突的事,让仆朋等人提防些,不要挨了黑手。 仆朋哭笑不得,赵延年真是惹祸体质,出门就有事。 “明天出门,不要骑那匹马了,太显眼。” 王君曼说道:“明天不是要去桀龙营里吗,带过去,让营里的马夫一起喂养。家里没有人懂这些,喂不好,会瘦的。”她顿了顿,又道:“鲜衣怒马,正是少年意气,如何能因一个无赖就怕了。稍微小心些便是了,倒也不必过于紧张。” 见她这么说,仆朋也没有再说什么,算是同意了。 —— 次日一早,四人便一同去了桀龙军营。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雷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加上练习、站桩,饭量极大,不比成年人少。带到桀龙军营里蹭饭,也能省点粮食。 桀龙刚刚起身,还没吃早饭,见赵延年四个来了,不禁一愣。 “这么早,你们还没吃朝食吧?” “没有,就是来军营里吃的。”赵延年半开玩笑的说道。 桀龙哑然失笑。“我的饭可没那么好吃,你要教真东西才行。” 赵延年哈哈一笑。“我既然来了,肯定教,至于你们能不能学会,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桀龙开着玩笑,随即命人准备早饭,还把自己的儿子病己叫出来陪雷电。 他们也是老相识了。 得知赵延年来了,赵安稽很快也来了,与赵延年、赵破奴分别几个月后重逢,心情格外激动,抱着他们的手臂拍了又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 一起吃了早饭,桀龙便将亲卫们集中起来,交给赵延年。 “给我狠狠的操练他们,不要留情。” 赵延年笑着答应了,回头看着还嘻嘻哈哈的亲卫们,露出狼外婆的微笑。 他扫视一圈,找到了陆支,招了招手。 陆支来到赵延年面前,拱手施礼。“赵君别来无恙。” “多谢关心,我没事,但你大概率有事了。” “赵君放心,我吃得了苦。”陆支拍着胸脯说道:“你不用怜惜我。” “好,我先问你一件事。”赵延年抬手,打断了陆支的自吹自擂。“我上次跟你说,每天挥剑五百次,可曾坚持?” 陆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尴尬地说道:“事情太多,没能……” “现在有时间了,立刻去。”赵延年挥挥手。“五百次,一次不能少,更不能糊弄。” 陆支摸了摸脑袋,没敢吱声,带着剑盾,到一旁挥剑练习去了。 其他人见状,也不敢说笑了,不自觉的站直了身体,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想学一身本事,护佑主君,建功立业。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笑的。可若是你们觉得我教你们三招两式,你们就能成为高手,那就可笑了。” 他顿了顿,又道:“千招会,不如一招熟。最好的招数从来不复杂,相反很简单,你们很多人都会,但是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也没发现这些招数的真正威力。” 他停了下来,扫视一周,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们不够熟,不够快!” 第174章 教与学 千言万语,不如一战。 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赵延年摆出了刀、盾和长矛,让在场的亲卫随便挑战。 他就用所有人都知道的招数击败他们。 但凡有一招新奇的,是他们没见过的,就立刻教给他们,绝不食言。 亲卫们兴奋起来,纷纷上前比试。 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赵延年没有说谎。 赵延年用的招数,他们都会。 只不过赵延年更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有时候明明知道他会出那一招,也做好了准备,就是挡不住。 众人心悦诚服,不再抱有幻想,和陆支一样去苦练了。 赵延年就在一旁看着。 过了一会儿,桀龙处理完了公务,赶过来探视。见部下都在练武,却是各练各的,而且都是最常见的招数,大感意外。 “老弟,我请你来是教他们练武,不是监督他们练武。”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我在长安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十天半个月。你要是信我,我给你教几个高手出来。你如果不信我,就不用那么费劲了,我现在就走。” 桀龙很惊讶。“我这儿一百多人,你才教几个?” “要学真正的武艺,不仅需要悟性,更需要坚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赵延年扬扬下巴。“你觉得这些人里面有几个能坚持?” 桀龙眼前一亮。“你说的高手,是指你这样的?” 赵延年摇摇头。“仆朋那样的。”随即又解释道:“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时间也有限,不可能像我一样打基础,而且不问其他事,一心练武。能像仆朋一样,就是他们的极限了。” 桀龙抚掌而笑。“能像仆朋一般,我就心满意足了。那行,就按你的计划练,不用问我。” 赵延年没理他,目光在亲卫们之间逡巡。 挥刀五百下,或者挺矛五百下,看起来不难,实际上也不难,前提是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桀龙的亲卫到了长安,日常不会闲着,一旦休沭,又会被长安的繁华吸引,真正能每天坚持挥剑五百下,或者挺矛五百次的,几乎没有。 能坚持每天早上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刻意的训练一下技战术,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 这也不能怪他们,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赵延年要做的,就是挑出那些有强烈欲望提升实力,并且愿意付出时间和汗水,放弃其他娱乐的人。 有这么三四个,桀龙的个人安全就有了基本保障。 真要被敌人重重围困,那也不是几个高手能解决的问题。 不出赵延年所料,没过一会儿,就有人体力不支了,挥剑、挺矛的速度慢了下来,动作也不复标准,只是在装装样子。 有的干脆连样子都不装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大夏天的,动一动都是汗,更何况是全力以赴的挥剑、挺矛。 又过了一会儿,还能坚持的只剩下几十个人。他们虽然也很累,却还是咬牙坚持,而且一丝不苟。 桀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次去代郡、雁门支援,他原本还遗憾没能碰上伊稚邪。现在看来,就算他碰上了,结果也不会像他想的那样报仇雪恨,大概率会和共友一样战死当场。 伊稚邪的龟龙营,他是见识过的,就凭眼前这些人,能击败龟龙营? 比起几个月前,他们的实力不仅没有提升,反而严重退化了。 长安的花花世界,迷住了他们的眼睛,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给我狠狠的练。”桀龙恶狠狠的说道:“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 一连三天,赵延年都只是监督桀龙的亲卫练武,没有下场指点一招半式。 直到第四天下午,眼看着天色将晚,就要宣布休沭,赵延年叫了停。 他指点了第一个动作,或者说,是指出了很多人都在犯的一个毛病。 防守和进攻的分离。 绝大多数人的防守动作和进攻动作都是两个动作,中间会有停顿、换力,这并不稀奇,习以为常。可是对于冷兵器发展程度更高的后世来说,却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将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动作,在防守的同时完成进攻,俗称连消带打。 听起来很简单,练起来也不复杂,但是需要时间。 赵延年对他们说,明天休沭,后天早上检查。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就一个动作吗,回去多练几下就行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赵延年看着这群人,没说话,心里只是暗笑。 他知道他们辛苦了几天,现在只想早点休息,很多人甚至没认真听他讲解技术要点,回去就算练也是胡乱,没什么实际意义。 所有人都知道武艺能保命,但不在战场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愿意花时间去琢磨,去苦练? 等到了战场上,再后悔已经迟了。 他可以教他们招法,但无法改变他们的心态。 所以他只能筛选几个真心想学的。 教完之后,又待了一会,见没人过来请教,赵延年就走了。 —— 约上仆朋等人一起回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小鹿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看着里门,一见到他们进了里门,就飞奔了过来。 仆朋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小鹿却绕过了他,如乳燕投林,扑入赵延年的怀中。 仆朋翻了个白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赵破奴大笑,拉着他,向前走去。“我闻到了肉香,阿嫂一定做了好吃的。” 仆朋转怒为喜。“有肉无酒太无趣,今晚喝两杯?” “行,吃他的,喝他的,让他显摆。” 两人大笑,并肩向前门走去。 小鹿凑在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阿母做了好吃的,就等你们回来。”想了想,又说道:“还有新衣服,每人都有,两件。” 赵延年瞅了她一眼,才意识到小鹿扎了两个丫髻,看起来和汉人小孩没什么区别了。 她的口音里也听不出太多的匈奴味道了,汉话说得很正宗。 相比之下,仆朋和雷电还是匈奴人的模样,基本没怎么变。 “这两天有没有人来找我?” 小鹿用力的点点头。“有,一个男人,看起来很凶。” 赵延年皱了皱眉,心里樊仲子还真是块狗皮膏药,粘上就甩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想办法弄死他。 这年头杀人很容易,就算是长安城外也有很多荒野之处,随便往哪个山沟里一扔,用不了多久,就被野兽吃了,真正意义上的毁尸灭迹。 回到家中,王君曼赶到门口迎接。 赵延年将马缰交给孙贾,顺口问了王君曼一句。“阿嫂,有人来过吗?” “有啊,一个姓李的,好像是个大官。” “姓李的,大官?”赵延年愣了一下。“谁?” “我问了,他没说,说是过些日子再来。”王君曼想了想,又道:“我后来去问了里正,说可能是陇右李家的,具体是谁,却不清楚。阿弟,你和陇右李家也有渊源?” “陇右李家?”赵延年一下子想起了小李陵。 这是在外面吃了亏,找家里的长辈报复来了? 第175章 长安居,大不易 赵延年暂时将疑问抛之脑后。 虽然他知道陇右李氏不是什么道德君子,李广本人不仅有杀俘的劣迹,还有公报私仇,杀霸陵尉的“轶闻”,其子李敢为了他的死,也敢冲到大将军卫青的府中,打伤了卫青,可谓莽得一逼。 可是他同样不是善人君子,陇右李氏想因为这件事对他不利,那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自觉。 就像李敢被霍去病射杀一样。 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 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饭,顺便将雷电在平陵侯府击败小李陵的事说了一下,让仆朋等人有个心理准备。 躲是躲不掉的,面对就是了。 得知自家儿子这么猛,仆朋很高兴,借机又多喝了几杯。 赵延年却没喝酒。 他对酒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眼下又惹了事,仇家随时可能上门报复,就更不愿意喝酒了。 吃完饭,赵延年回屋,洗漱之后,准备站桩。 这几天太忙,他自己练武的时间有限,要抓紧一切空隙。 刚摆好姿势,小鹿就跑了进来。“阿母请你去一趟。” 赵延年连忙出了门,来到堂上。 王君曼指挥着阿虎等人,刚刚收拾完餐具,坐在正堂上,身边摆着不少衣服。赵延年刚到,仆朋和赵破奴也到了,一看这架势,便明白了王君曼的用意。 明天有客来,他们都要穿得像样些,不能被人家笑话了。 见人都到齐了,王君曼随即指挥婢女为他们试衣,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她和阿虎立刻改。 仆朋和赵破奴的都好说,赵延年的衣服却出了问题,有点紧了。 赵延年看起来并不强壮,甚至有些精瘦,其实他身上的肌肉一点不少。 好在王君曼有准备,留了足够的余地,稍微改一下就好。 坐在堂上等待的时候,王君曼和赵延年商量了一件事。 她打算带点礼物,去张骞府中,拜访他的夫人。 张骞的夫人是匈奴人,到了长安后,举目无亲,也就认识她和桀龙、赵安稽的夫人。只是张骞家住在城里,又在城北,离得比较远,不像这几家,就住在附近,往来方便。 再者,仆朋能在长安安家,张骞也帮了大忙。于情于理,都应该表示一下谢意。 赵延年听了,才意识到自己上次太随便了,连礼物都是在东市随手买的。 果然一个家庭需要一个称职的主妇。 “阿嫂说得对,理应如此。”赵延年立刻表示赞成。 他清楚王君曼的意思。 送礼是门学问,更需要有经济实力支撑。在此之前,王君曼一直没去,不是没想到,而是没钱。 仆朋那点俸禄,连日常开支都费劲,哪来的钱送礼。 送得寒酸了,不如不送。 现在她有了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但钱是赵延年,即使赵延年说她可以随意支配,她也要和赵延年事先沟通一下。 毕竟这不是一笔小钱。 得到了赵延年的支持,王君曼又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清单,让赵延年过目。 赵延年本不想看,但是王君曼坚持,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 他看不懂那些礼物的名称和意义,只看得懂价格。 王君曼估了一个价格,大概十万。 赵延年吓了一跳,倒不是觉得王君曼花得太多,而是没想到送个礼,居然要花这么多钱。 出手就十万? “阿嫂,太中大夫不会收吧?”赵延年试探的说道。 “如果换了之前,他肯定不会收。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太中大夫了,少了就不行了。” 听王君曼大致解释了一下送礼的常规标准,听得赵延年三人目瞪口呆。 这权贵之间的往来这么大?动不动就是几十金,上百金,哪是普通人玩得起的。 普通百姓的家产也就十万、二十万吧。 结果还不够给权贵送个礼的。 算了,算了,长安居,大不易,我要回朔方。 话虽如此,赵延年还是咬咬牙,让王君曼放手去办。 他可以回朔方,仆朋却已经在长安安家了,不可能说走就走。 “二位兄长,努力,争取封侯啊。” 仆朋也被吓得不轻,没好气的说道:“就算封了千户侯,也不够送礼啊。上次不是说了么,千户侯一年也就二十万。” “真做了千户侯,就有人给你送礼了。”赵延年安慰道。 “这倒也是。”仆朋的心态平衡了些。“明天晨练叫上我,我要和你一起练武。” 王君曼听了,哑然失笑。 —— 第二天一早,仆朋果然和赵延年、赵破奴一起起床,认真练武。 做了司马后,他平日里的训练事务也不少,时间不足,武艺有些生疏了,身上的赘肉也多了些。 昨天试新衣的时候,赵延年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好意思说。 人到中年,本来就容易发福,更何况仆朋刚刚从草原来到长安,如今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不过太滋润,只要伙食跟得上,肉眼可见的发胖。 仆朋这已经算是克制了,因为穷,吃不饱。 三人难得再次聚在一起,心无旁骛的谈武论艺,说得兴起来,还要比划一下。 王君曼在前院忙,雷电拉着小鹿,坐在一旁看,其乐融融。 正说得开心,孙贾来报,东方朔来了,同行的还有张骞一家,已经到了里门。 赵延年三人连忙迎了出去,将客人迎了进来。 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赵延年三人和东方朔、张骞说话,王君曼赶了出来,热情欢迎张骞的夫人,雷电、小鹿则拉着张骞的儿子又笑又跳。 寒暄了几句,将客人请到堂上,分宾主落座。 王君曼陪着张骞的夫人到后堂去了,前堂只剩下五个男人,赵延年三人面面相觑,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三人对这些礼节都很陌生,也没有接待这种规模的客人的经验。王君曼昨晚虽然提了一点,却没有细说,眼下竟没有一点可操作性。 见赵延年三人窘迫,张骞笑了,主动开了口。 “朝廷刚刚任命了一个新的代郡太守,你们可知是谁?” 赵延年三人同时摇头。 这么重要的消息,他们哪有渠道了解。 “李广次子,李椒。”张骞有些感慨。“父子并为太守,这也算是佳话了。六郡良家子多出名将,李氏父子堪称表率。” 东方朔说道:“最近没有人来找你们吗?张子文向李椒推荐了你们。” “我们?”赵延年、赵破奴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那天来的是李椒? 他的目的不是寻仇,而是招揽? “是的,李椒接受诏书后,知道我回朝时曾途经代郡,问我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推荐。我就推荐了你们,尤其是你。”张骞看向赵破奴。“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李椒正当壮年,受天子器重,有报效之心。你若能追随他,他一定会器重你。” 赵破奴说道:“听我阿嫂说,的确有人来找,说是陇右李氏的,却没说姓名,不知道是不是他。” “陇右李氏,应该是他了。李广有三子,长子当户早故,幼子李敢在军中,眼下只有次子李椒在长安。” 赵破奴有些意动,看向赵延年。 赵延年明白他的意思。 代郡新破,李椒刚刚上任,又有张骞的推荐,肯定会重用赵破奴。但赵破奴连遭打击,有点怕了,想和他一起去代郡。 问题是,他不想去代郡,不想追随李椒。 因为李椒死得早。 李广数奇,父子祖孙三代五人的命都不好,李椒也不例外。 他很同情他们,但他不想陪他们一起倒霉。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运气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战场上。 运气好,斩大将于万马军中,可能一点伤也没有。 运气不好,哪怕你武功再好,也可能被一支流矢要了命。 明知李广父子命不好,还要往上凑,那不是自找没趣嘛。 “我答应了张威,一定要回平虏燧。”赵延年婉转的拒绝了。“再者,我是奉了平陵侯将令来长安公干,当先回朔方复命。” 第176章 同道中人 赵延年的拒绝,让赵破奴很为难,也让张骞有点尴尬。 他知道赵延年一直有主见,不随便听人劝。他没有征得赵延年的同意就推荐他,失礼在先,怨不得赵延年拒绝。 但他还是有些不理解。 这么好的机会,赵延年为什么要拒绝? 是因为平陵侯苏建吗? 李广的名声可比苏建强太多了,就算是李椒,实力也不在苏建之下。苏建唯一的优势是封了侯,可是李椒到了代郡,立功的机会很多,封侯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赵延年之前曾说老一代的名将思维相对保守,可李椒并非如此,他正当少壮,也愿意接受新的观念,正是赵延年理想的上官。 张骞忍不住说道:“赵君,李椒弱冠为郎,随侍天子左右,与长平侯等熟稔,与平陵侯也不陌生。他和平陵侯苏嘉是好友,往来甚多。你如果担心平陵侯不快,大可不必。” 赵延年有点为难。 他知道张骞是一片好心,从客观条件来说,李椒也的确很适合。 唯一的问题就是命不好。 偏偏这个理由又说不出口,他只是武术高手,不是相术高手。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东方朔开了口。“子文,赵君有公务在身,还是应该先回朔方。李椒上任,必然要经过九原,或许还会去朔方与平陵侯见面。他如果真想延揽赵君,到时候再提也不迟。” 见东方朔开了口,张骞没有再说什么,转而说起了其他事。 他今天不请自来,除了告知向李椒推荐赵延年二人的事,就是要说一些最新的消息。 左内史公孙弘回来了,向天子汇报了此行的结果。他反对用兵西南,原因是开销太大了。西南山高水长,运输不便,而且易守难关,诸夷容易反复,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征服的。 天子很不高兴,命主父偃等人与他辩论,最后公孙弘让步了。 他不再反对用兵北疆,只是建议天子收缩战线,罢西南战事,集中人力、物力,打击匈奴。 赵延年很意外,幸福来得太快。 但是张骞立刻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虽说朝廷已经有意将征战的重心转向朔方,但短期内出兵的可能性仍然不大。 数万大军出塞,需要准备的物资极多,需要时间。 山东黄河决口,至今未能修复,不仅收不到赋税,还要消耗大量物资救灾。朝廷决定先堵住决口,恢复生产,之后才能考虑朔方的战事。 总而言之,还要等等。 赵延年有些失望,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没真正领过兵,却也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没有钱粮、物资,大军是动不了的。几十万大军无后勤作战的故事,只能出现在演义里,现实中根本不可能。 或许这不是坏事。 如果能利用好这几年时间,他或许可以积累经验和功劳,从普通一卒升迁到小军官。 毕竟当的官越大,封侯的可能性越大。 普通一卒是很难封侯的。 说完了朝政大事,接下来就是闲聊了。 主要内容还是武艺。 东方朔说,他这几天反复思考赵延年的观点,觉得剑作为战场兵器,的确遇到了瓶颈。可是这未必是坏事,脱离了战场这个特定环境,剑术反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可以走另外一条路,真正成为剑道。 套用庄子的观点,战场上的剑是庶人剑,脱离了战场的剑却可以成为诸侯剑、天子剑,当然也可以成为神仙剑。 所谓神仙剑,就是人剑合一,练剑即练身,练身即练剑。 后面的话,赵破奴、仆朋就有点听不懂了,张骞也是一头雾水。 只有赵延年隐约听出了一些苗头。 简而言之,东方朔说的神仙剑和不再局限于技术,而是开始注重养生的内家拳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练剑来练心,人剑合一即身心合一。 在这个时代,与封侯拜将一样受欢迎的,就是修炼成仙。上至天子,下至庶人,无不如此。 东方朔是青州平原人,青州本就是神仙思想最为浓厚的地方,他本人后来也被列入神仙传,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赵延年谨慎的表示,东方朔的想法不错,但修仙比练武更难,需要的时间也更久,甚至可能是遥遥无期。能否成功,不仅要看个人悟性,还要看机缘。 东方朔听了,放声大笑。 他指指赵延年说道:“你就是我的机缘。我想过了,我不太可能有上战场的机会,就算官至丞相,也不可能封侯,倒不如就此断了这等心思,一心求道,说不定能有所得。” 赵延年哑然失笑,随即表示赞同。 他其实也有类似的心思,只是没有东方朔这么强烈罢了。 毕竟他还有封侯的机会。 “既然你想修仙问道,那就更应该练武了。身体是基础,也是你修仙的炉鼎。” “这正是我来拜访你的目的所在。”东方朔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小心翼翼的展开,铺在赵延年面前。“这是我重金求来的导引术,想请赵君一起参详。” 赵延年看看东方朔,一时有点犹豫。 东方朔说得明白,这是重金求来的,他要看,自然要表示一点诚意。 说白了,就是换艺。 可是平心而论,他对东方朔的导引术并不感兴趣。 他虽然是练传统武术的,但导引术与武术从来都是相通的,内家拳更是吸收了大量的导引术内容,以达到养生的效果。 相比于两千年后的百花齐放,东方朔拿出来的导引术没什么吸引力。 他甚至能猜出东方朔的导引术大概是什么内容。 可是转念一想,赵延年又改了主意。 东方朔的导引术或许没什么吸引力,但东方朔本人却很有意思。 他想交这个朋友。 不为权,不为势,只为有趣。 “能与大夫为同道,是我的荣幸。”赵延年拱拱手,移席就座,俯身去看东方朔的导引术。 东方朔看向张骞等人。“你们有兴趣吗?” 张骞识趣的拱手致谢。“骞乃俗人,求不了仙,问不了道。” 赵破奴、仆朋也表示婉拒。 三人起身,到堂下比武较技去了。 东方朔嘿嘿一笑,对赵延年说道:“看来只有我们了。说导引术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大夫赐教。” “你之前练习过导引术吗?” 赵延年笑笑。“如果练拳算的话,我应该不陌生。” 东方朔又问道:“你练习过吐纳之术吗?” “略知一二。” “房中术呢?” 赵延年一愣,感觉遇到了知识盲区。 这个……真没练过。 东方朔一看赵延年的表情,就知道他没练过,随即说道:“天地有阴阳,人有男女,大道一也。房中术合男女之阴阳,以体会天地之道,这是神仙道的捷径之一,不可不知。我看你面相,猜你应该是元阳之身,未谙房中之道,不如……” 赵延年连忙摇手,婉言谢绝。 这东方朔真是百无禁忌,到人家做客,大堂之上,大谈房中术,不太合适吧? 东方朔很诧异。“赵君莫非有难言之隐?” 赵延年牙疼,憋了半天才道:“是的,我有难言之瘾。” “说来听听,我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穷。” 东方朔愣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赵君的意思是说,你有妙法,却无财力支撑?” 赵延年恢复了镇定,一本正经的说道:“法侣财地,法虽排在第一,但财和地却是基础,不可或缺。修仙除了吐纳,还要烧金炼玉,消耗甚巨,岂是……” 东方朔抬手,打断了赵延年。“你说的这财和地,我大略能明白,法大概也能猜得到,这侣又是何意,是伴侣吗?” “当然,既然是以人之男女体会天地之阴阳,岂能没有合适的伴侣?阴阳平衡,方才合道。” 东方朔一拍手,作如梦初醒状。“怪不得我一直没得道,原来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啊。” “……”赵延年无语。 这也能扯得上? 第177章 借钱 不得不说,东方朔的悟性是真的强。 赵延年本意是想敷衍他一下,以一起求仙问道为名交个朋友,特意拿一些后世的养生之道来说说,并没有真去修什么神仙道的想法。 他也不懂这些。 但东方朔偏偏从他的零星片语中找到了联系,脑补出了一堆想法,并因此认为赵延年是真懂神仙道,只是道不轻传,不愿意说得太详细而已。 仅是法侣财地四字,就可以稍窥端倪。 如果没有系统研究过神仙道的高人传授,怎么可能总结出这四个要点? 见东方朔的热情肉眼可见的上涨,赵延年不敢多说了,生怕说漏嘴。 但这却激起了东方朔更浓厚的兴趣。 这是真有求仙妙法啊。 只是自己的境界不够,或者诚意未到,不足以让赵延年传给他而已。 在真正的神仙道面前,房中术、导引术太低级了。 东方朔没有再追问,转而说起了眼前的导引术。 对导引术,赵延年是真的不陌生,面对东方朔也不藏私,便从传统武术的脏腑理论说起,结合现代医学的人体结构,做了一些深入浅出的讲解,并演示了内家拳中的几个动作。 这些动作并非徒有形式,而是无数人经验积累,并且得到了现代科学佐证的手段,在传播中又得到更多人认可的技术。 在广受欢迎的八段锦、易筋经中都有类似的动作,只不过重点不同。 八段锦动作轻柔,重点在养生。 易筋经动作相对刚猛,重点在强壮体魄。 内家拳则刚柔相济,平衡养生与技击,有内外兼修的优点。在某种程度上,和道家的内丹修炼很接近。 这些动作最大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绝大多数人第一次接触便会有反应,也就是所谓的气感。 东方朔稍一演练,就体会了其中的妙处。 “妙啊。赵君,这样的神仙道法,价值千金啊。”东方朔喜不自胜,赞不绝口。“我遇到你太迟了,若能早几年,得此妙法,此刻恐怕已是半仙之体。” 赵延年无言以对,觉得压力很大,承受不起。 盘桓了一天,傍晚时分,东方朔、张骞满意而归。 —— 吃晚饭时,王君曼说了自己的计划。 她和张骞的夫人约好了,过两天去拜访。 只是她们女人之间的聚会,不需要男子陪同。为了热闹些,她打算约上桀龙、赵安稽的夫人一起去。 考虑到今天赵延年和东方朔聊得投机,她打算顺道拜访一下东方朔的妻子,因此要另外准备一份礼。 如此一来,费用就有点紧张了,所有人可能要过几天紧日子。 仆朋嘟囔了几句,虽然听不清说什么,大致能猜得到。 他觉得没必要,太浪费钱了。 赵破奴没吭声,从神情看,也有些不以为然。 赵延年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可行。阿嫂去办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仆朋忍不住开口阻拦。“你带了那么多钱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有钱,你也得留一点,回朔方的时候路上要用钱,还要带点礼物给同僚。平陵侯那里,也不能一点不表示。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不能只看到长安。” 赵延年没理他。“话虽如此,事情还是要办。你们想想看,如果不是认识张骞,你们能在长安安家吗,你们能知道朝廷的动向吗?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钱从哪儿来?” “我明天去找桀龙借点,实在不行,就将马卖了。” 仆朋顿时急了。“马不能卖。你还要去朔方,还要去草原上作战,有一匹好马很重要。” “到了草原上,还怕没有马?”赵延年笑了。“别犹豫了,孙贾,你明天就把马牵到马市去。” 眼看着仆朋要跳起来,王君曼拉过了他。“倒也不至于这么急,我想想办法,还能凑出这笔钱,只是你们要过几天紧日子而已。等发了俸禄,就没问题了。” 赵延年还待要问,却被王君曼阻止了。 她表示自己有办法,不用赵延年操心。 赵延年见状,只好罢休。 —— 次日一早,赵延年四人又回到了军营,照例到桀龙营里吃早饭。 想到昨天的事,仆朋还是有些不服气,觉得王君曼花钱太多了。给张骞送礼也就罢了,毕竟张骞的确帮了他们很大忙。给东方朔送礼有什么必要? 他那妻子甚至不是正经妻子,还有半年就要换人了。 以东方朔那脾气,这钱全扔水里了。 赵延年没理他。 仆朋穷了大半辈子,思想改不过来,可以理解,但不能听他的。 要不然他一辈子都发不了财。 这方面,还是王君曼的思路清晰。 桀龙发现了仆朋的不快,便问了一句。赵延年简单说了一下,顺势向桀龙借钱。 他知道桀龙有钱,於单附汉时,带了不少值钱东西,里面肯定有桀龙的一份。 “借多少?”桀龙倒也不吝啬,直接问道。 “你看我那匹白马值多少钱?” “按长安的马价,大概在五万到十万之间。” “那我就借十万。如果半年之内还不上,就把马给你,或者现在卖给你也行。” 桀龙笑了。“养不起了?” 赵延年也不隐瞒,坦然说道:“养不起,还惹事。”然后将这匹马引来的麻烦一一说给桀龙听。 他是真想把这匹马卖了。 他不怕麻烦,却也不想总惹麻烦。 桀龙捧腹大笑。他摇摇手。“算了,我借你十万,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我,不要用急。马么,我也不要你的。那是你凭本事抢来的,我不够资格骑。” 他顿了顿,又道:“伊稚邪尝到了甜头,秋冬肯定会再来。以你的手段,再砍几颗首级应该不是问题。朝廷的赏钱,你照拿,我另外再给你一份,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赵延年嘿嘿一笑。“行啊,什么价?” “百夫长,十金。千夫长,二十金。如果你能杀了伊稚邪,我给你五百金。你要是接受这个交易,这十万就是定金,不用还。” 赵延年想了想,说道:“我试试,不过你还得再借我十万。” 桀龙一口答应,随即命人取钱。 为了鼓励将士习武,他在营里存放了不少钱,随时准备赏赐士卒。 赵延年拿了钱,让雷电回去一趟,将钱交给王君曼。 雷电跳上赵延年的白马,飞奔而去。 赵延年吃完早饭,来到营中,桀龙的亲卫们已经在等着。 桀龙也跟了过来,看赵延年检验亲卫们的训练成果。 赵延年也不废话,让他们先活动身体,演练一下前几天集训的成果。 看到亲卫们动作整齐有力,与集训前明显不同,桀龙很满意。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赵延年开始检验前天教的新招,而且亲自上手测试。 结果惨不忍睹,一百多人,只有三分之一能做到动作不变形,剩下的人都徒有形式,甚至莫名其妙,动作走形到滑稽的地步。 真正掌握了其中精髓的也就十几人而已,其中又以陆支表现最佳,在对练中击败了所有的同伴。 桀龙勃然大怒,将亲卫们骂得狗血淋头。 第178章 各有各的命 赵延年却很平静。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谁都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是愿意下功夫,而且能坚持不懈的下功夫的人太少。 人性好逸恶劳,生来如此。 能克服这一点的,无一例外,都是强者。 所谓自胜者强,就是这个道理。 桀龙骂完了,下令所有人都去练,练不好没饭吃,然后又重赏了陆支等人。 每人五百钱。 赏罚分明,亲卫们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纷纷去练习了。 赵延年站在一旁,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没有实力,连亲卫部曲都养不起,哪有立功的机会。 桀龙有实力,又有报仇这个愿望支撑着,肯拿出钱来练兵,别人就不行了。 看看赵安稽,一点动静也没有。 “再等等,等今天的结果。”桀龙气喘吁吁的说道。 刚才真把他气坏了。 赵延年留在长安的时间有限,为了让赵延年教点真本事,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以及一大笔钱,结果这群混蛋一点没放在心上,简直是该死。 赵延年安慰道:“没事,我会写一本拳谱给你。就算我离开了长安,你也能按照拳谱训练他们。” “那可太好了。”桀龙转怒为喜,拉着赵延年就回大帐,命人准备笔墨。 赵延年也不推辞,就在桀龙帐中,连写带画,准备了一套拳谱。 说是拳谱,其实并不只有拳法,还有刀法、矛法,总共九式。 这是他早就考虑好的。 仅凭几天教学,他能教的东西有限,只有形成文字,才能让桀龙的部下有所得。 桀龙给了他那么多好处,总得给点真东西。 站桩的秘密不能教,就教点纯技术的招法吧。 看着图文并茂的拳谱,桀龙喜不自胜,捧在手里就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生怕手重一点就会扯破了。 “赵君,你真是太仁义了。”桀龙说道:“就凭这份心意,那十万也不用还了。” “我这拳谱就值十万?”赵延年斜睨着桀龙,半开玩笑的说道。 “我再给你十万,不,五十万,如何?” “那倒不用。”赵延年婉拒了。 钱再多,也只是钱而已,他给桀龙这份拳谱,要的是桀龙欠他一份人情,以后多照顾仆朋一些。 “那你想要什么?” 赵延年笑道:“要你监督他们好好练,别糟蹋了我的东西,坏了我的名声。” 桀龙扬扬眉。“这不用你说,我也会让他们好好练。”他用力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你安心去边塞杀人,仆朋一家有我照顾,不用你担心。” “多谢。”赵延年正中下怀,躬身致谢。 他要的就是桀龙这句话。 —— 一连四天,赵延年都在桀龙的营里,指导桀龙的亲卫习武。 内容就是他写给桀龙的拳谱。 虽然只有九式,练起来却有些费劲,桀龙的亲卫们被操练得苦不堪言。 赵延年不满足于教招式,而且要讲用法。讲用法也不止是让他们听懂,还要他们上手演练。不仅让他们自己练,还要对练。 只有对练,才能真正掌握技法的精髓。 对练就会有伤害,即使做好了充足的保护,受伤的也不在少数。 红肿青瘀是家常便饭,伤了肋骨,断了胳膊的都有好几个,搞得军中的医匠怨声载道。 外出作战也就罢了,怎么军中习武也搞出这么多受伤的。 大夏天的,就不能安静些吗?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桀龙不为所动,拿出更多的钱,买来酒肉和上好的伤药,刺激着亲卫们苦练,充分利用赵延年在长安的每一天。等赵延年离开了长安,就算有拳谱在手,也没人能像他一样讲得深入浅出。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又到了休沭日。 赵延年早早的收拾好了行囊,与桀龙告别。 这次休沭后,他就不来了,打算回朔方。 桀龙千恩万谢,表示到时候一定去送行。 等到仆朋、赵破奴,一起出了军营回家。 王君曼照例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小鹿照例坐在门口等,只是身边多了一条圆滚滚的小狗崽。 雷电一见就喜欢上了,跳下马,抱在怀里,摸个不停。 “哪来的?”赵延年抱着小鹿问道。 “长人送的。”小鹿说道。 赵延年稍微一想,就知道小鹿说的是东方朔,那大个子太显眼了,的确是个长人。 “他又来过了?” “没,他夫人来了,送了不少东西,还有这条小狗。” 赵延年记在心里,回到家中,便问王君曼具体情况。 王君曼一听就笑了,从赵延年怀中抱过小鹿,点了点她的鼻子。“是不是你告诉阿兄的?不是说好了么,要保密。” 小鹿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钻进王君曼的怀中。 赵延年大惑不解。“为什么要保密?” “这狗不是普通的狗,是宫里的。也不知道东方朔从哪儿弄来的,只是说不能外传,免得惹来麻烦。” 赵延年无语。 东方朔还真是会找事,居然将来历不明的狗崽当作礼物送人。看他这么神神秘秘的,不会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吗? 换了别人或许不敢,可是对东方朔这种能在皇宫大殿里撒尿的人来说,还真没什么不敢的。 王君曼随即解释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况。 她和桀龙、赵安稽的夫人去拜访后,东方朔的妻子非常意外,也很感激,立刻送了回礼。 回礼很丰厚,有衣料,有食品,还有家里用的物件,总价值绝对超过十金。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是现钱,解决不了王君曼的现实问题。 好在赵延年让雷电送回来的二十金还有剩余,所以王君曼才能给他们准备丰盛的晚餐,一家人也能跟着吃点好的。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有个叫李椒的大官,让你明天去一趟。” “去一趟?”赵延年莫名其妙。“去哪儿?” “去建章营。”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这李椒好大的口气。我这几天一直在建章营,他不来找我,却派人来家里,以命令的口气,让我休沭的时候去一趟建章营。 “我为什么要去建章营?他让我去,我就去?” “的确有些无礼,但你还是去一趟吧。”王君曼和声说道:“民不与官斗,李椒是官,而且又新授了代郡太守,不好得罪。如果他真的开口向平陵侯讨要你,平陵侯也不好拒绝的。” 赵延年本不打算理解李椒,可是被王君曼一劝,也觉得没必要和李椒翻脸。 真把李椒惹急了,以代郡太守的身份向苏建要人,他还真没办法。 除非他放弃从军,恢复流民的身份。 去一趟就去一趟吧,不就小孩子比试射箭的小事嘛,谅李椒也不能做得太出格。 “行,我明天去一趟就是了。” 虽然答应了,心里终究有些不痛快。赵延年吃完晚饭,早早的洗漱完毕,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坐下,赵破奴跟着进来了。 “你明天要去见李椒。” 赵延年阴着脸,点了点头。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赵延年眼皮轻抬,看了赵破奴一眼。“你还是想去代郡?” 赵破奴无奈的笑笑。“这机会太难得了。” 赵延年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来。“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一起去看看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各有各的命,也许他并不是历史上的那个赵破奴,只是同名而已呢。 这也未必是坏事,历史上的赵破奴虽然封了侯,最后的结果却不怎么好。不仅兵败被匈奴人俘虏了,最后还卷进了巫蛊之乱,好像被族诛了。 与那样的结果相比,一事无成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破奴大喜。 第179章 太想进步了 清晨起床,洗漱完毕,赵延年开始例行晨练。 赵破奴、雷电也起来了,各练各的。仆朋却等了好一会儿,才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来到前院。 “这么早?” 赵延年、赵破奴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相视而笑。 雷电装作没看见,用心揣摩着赵延年这几年新教的拳脚。 对于他,赵延年基本复制了自己的成长途径。先练拳脚,后练兵器。 仆朋有点尴尬,自我解嘲道:“年纪大了,不比从前。” 没人理他。 仆朋站着看了一会儿,讪讪的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王君曼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红着脸,招呼道:“朝食好了,随时可以吃。” 赵延年答应了一声,便收起架势,准备吃饭。 赵破奴却叫住了他。“你不练会儿射艺?陇右李氏可是以射艺着称的。” 赵延年看了看他,笑道:“有你同行,我就没必要展示射艺了。”他拍拍赵破奴的肩膀。“行了,放轻松一些。以你的射艺,就算是遇上陇右李氏也不用担心,放松心态才是关键。” 赵破奴笑了笑,只是有些不太自然。 赵延年知道,他紧张了,就像准备去面试的社畜一样。 “你也要去?”王君曼有些诧异。 “延年一个人去,我不放心,陪他走一趟。”赵破奴解释道。 “这也对。”王君曼看向雷电。“你要不要跟着去见见世面?” 雷电有点不高兴,没吭声。 赵延年说道:“阿嫂,不用这么费劲,我们俩去就行了。” 王君曼摇摇头。“阿弟,带着孩子去,可以缓和气氛。堂堂陇右李氏,如果和一个孩子计较,未免太失身份。再说了,雷电在长安住,迟早要和这些将门子弟来往的,现在有这样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放过呢?” 赵延年觉得有理,赵破奴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便去问雷电。 雷电犹豫了一会儿,也答应了。 吃完了饭,稍微收拾了一下,赵延年三人就出发了。 他特地留下了白马,骑仆朋的坐骑去,免得横生枝节。 到了建章营,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李椒的位置。他授代郡太守的消息已经传开,这两天在建章营里挑人,准备一起带到代郡去。 那人以为赵延年一行也是来参加考核的,只是奇怪为什么还带了个孩子。 赵延年也没多解释,沿着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前,很快就到了演武场,看到了李椒。 李椒的身边有个孩子,正是小李陵。 李陵一直在张望,看到赵延年、赵破奴时没什么反应,看到雷电时,却一下子激动起来,拉着李椒的袖子扯了扯,指给他看。 李椒转过头,看了一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赵延年也没什么表情,转头去看校场上参加考核的人。 可能是来得比较早,人还不多,只有两个正在演示射艺。 每人十二支箭。 其中有一个不错,射中了十箭,其中有三箭中鹄,得到了李椒的认可,顺利通过。 另一个水平稍微差一点,只射中了七箭,一箭中鹄,没能通过考核,有些失望地站在一边,等着复核。 平心而论,这水平不算差。 按军令,十二箭射中六中即为合格,这人不仅射中了七箭,还有一箭中鹄,即使是在边塞也算是成绩良好,只是不够优秀而已。 看来李椒这次受命出任代郡太守不仅自己信心满满,朝廷也寄予厚望,否则不会这么严的标准,而且在建章营里公开挑人。 “不上去试试?”赵延年鼓动赵破奴说道。 “再看看。”赵破奴头也不回,看着场中准备射箭的人。 赵延年没有再催,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自己就是个看客。 李椒也没什么反应。 过了大半个时辰,参加考核的人都演示完了,李椒才安排人过来,将赵延年三人叫到将台前。他走到将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二位,不想试试吗?” 赵延年语气淡淡地说道:“射箭并我所擅,就不必在府君面前献丑了。” 李椒将目光转向赵破奴。“听张子文说,你射艺惊人,能开三石弓,不知能否让我见识一下。” 赵破奴躬身施礼。“请府君赐弓。”他自己的三石弓太显眼,一般不带出来。 李椒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命人取来一张三石弓,十二支箭。 弓看起来很新,上面的漆面看不到一点磨损。 赵破奴接弓在手,轻轻拉了拉,试了试弓力,满意地点点头。 “这弓必是良匠所作。” 李椒笑笑,却没说话。 赵破奴拿了弓,带上箭,来到校场上。 持弓在手,他的气势立刻变了,颇有宗师风范,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赵延年虽然没有刻意看,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李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和身边的军吏低语了两句什么。只是声音极低,又有浓厚口音,即使赵延年耳力过人,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赵破奴连发十二箭。 除了第一箭有点失水准,只剩下了上个以外,其他十一箭都射中了箭侯的中间部位。 七箭中躬,四箭中鹄。 他还没射完,众人就被他的射艺惊住了,有人大声叫好。 李椒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 赵破奴走了回来,躬身施礼,又提出了一个要求,请李椒将箭侯放到百步距离,以便发挥三石弓的真正威力。 李椒听了,眼睛一亮,立刻命人照办。 赵延年面无表情,却有些暗自感慨。 赵破奴太想进步了,不知道藏拙啊。 你的表现已经很亮眼了,何必非要将所有的本事都亮出来? 见士卒将箭侯搬到百步之外,围观的人都发出了惊呼。这么远的距离,不仅要有强大的力量,精准地射艺,还要有过人的目力,缺一不可。 连目标都看不清,怎么射得中目标? 有这么好的目力的人自然也有,但大部分都去用弩了。 弩的射程远,而且练起来也容易,只是对目力的要求格外高。为了保证目力,禀食上会多一些肉食,尤其是肝脏之类的。 箭侯摆好之后,赵破奴再次演示。 这一次,十二支箭射中了九支,一箭中鹄,三箭中躬。 一时间,喝彩声此起彼伏。 赵破奴收弓,走了回来,双手将弓奉还给李椒,躬身施礼。 李椒没有接弓,俯视着将台下的赵破奴。“赵君,可愿持此弓,随我赴代郡杀胡?” 赵破奴的声音有些颤抖。“愿随府君左右。” “那好,这张弓就送你了。”李椒顿了顿,又道:“这是我特意请人定制的,就是为了赵君。” 赵破奴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一眼,见李椒正看着他,不是开玩笑,随即跪了下去。 “破奴不才,愿为府君效力。” 李椒笑了,伸手轻抬。“起来吧。” “喏。”赵破奴起身,站在一旁。 李椒的目光转向赵延年。“你呢,可愿一显身手?” 赵延年笑笑。“珠玉在前,我就不必献丑了。不知府君召我来,所为何事?” 李椒眉头微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刚要说话,一旁的小李陵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椒转头看了一眼李陵,叹了一口气。“赵君,请随我来。” 第180章 与预期不同 李椒引着赵延年三人来到一旁的官廨,解了腰间的剑,搁在一旁的兰锜上。 赵破奴不敢怠慢,将刚刚得到的三石弓放在兰锜上,又解下腰间的刀,放在上面。 赵延年今天特意没带刀,省了事。 落座之后,李椒也不迂回,开门见山。 “今天请二位来,起因是他。”他指了指李陵。“从平陵侯府回来之后,他就对这位小友的射艺赞不绝口,听说我将赴代郡,便建议我邀请二位同行。不瞒二位,我也打听了一下你们的情况,知道你们在北疆的战绩,也有此心,这才命人前去传信,请二位相见。” 他打量了赵延年、赵破奴两眼,说道:“共友战死,天子震怒,命我赴代郡上任,重整旗鼓,痛击匈奴。二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赵延年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李椒是个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现在看来,怕是有些误会了。 李椒虽然谈不上文质彬彬,多少有些自负,却也算是上客气。 毕竟是武人,指望他们温文尔雅的不太现实。 至于言语之间自然流露出的自负,嗯,他也的确有自负的本钱。 赵延年想了想,态度也缓和了一些。“多谢李君错爱,只是我在朔方郡平虏燧为卒,这次赴长安是受平陵侯吩咐,前来公干,不能半途而废。况且平虏燧还有些袍泽要照顾,恕我不能从命。” 李椒眉头轻皱,沉思半晌。“如果我向平陵侯要人,连平虏燧的人一起要过来呢?你要照顾的人,是叫张威吧?我听说他武艺不错,做一个燧长太可惜了。” 赵破奴一听,喜上眉梢,眼巴巴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也有些惊讶。“李府,何至于此?” 这李椒真是肯下功夫啊,连张威的名字、能力都知道? 李椒笑笑。“这么说,赵君是答应了?” 赵延年想了想,长身而起,行了一礼。“蒙李君错爱,延年感激不尽,愿为李君效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就算李椒运气不好,也要跟他走一遭。 “好,公事就说到这里。相关文书,我会安排人去办。当然,去代郡时要经过九原,我会亲自去朔方拜会平陵侯,请他调人,你就不必担心了。” 李椒说着,招了招手,将小李陵带了过来。“这是我兄长的遗孤,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我公务繁杂,能力也有限,连家传的射艺都没学成,实在惭愧。他却有些天赋,我这次去代郡,想带上他。如果赵君不弃,能否指点一二?” 他看了一眼雷电,笑道:“我不敢指望赵君能像待这位小友一般,能同桀龙麾下将士一样就行。至于束修,我自当奉上,绝不让赵君绝技轻传。” 赵延年看看小李陵,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到他的遭遇,心中不忍。 “我何德何能,敢为陇右李氏千里驹授艺。愿为友。” 李椒说道:“赵君谦逊,我又岂敢玷污赵君德行。只是小子年幼,不足与赵君为友。椒不才,愿与赵君论交,望赵君以子弟待之。” 赵延年大惊,连忙推辞。 论交是很慎重的事,与陇右李氏论交,这是李椒抬举他。 为了李陵,李椒也是拼了,简直是下了血本。 可是他却不敢接受。 第一个原因自然是陇右李氏的名声太响,别人会以为他高攀。当然他的确也是高攀,为了对得起这份交情,他必然要传真本事。 可是目前他并不想这么做。 不仅是艺不轻传,还要看李陵的品性,是不是可造之材。 他的要求很高,就连雷电也不完全符合他的期望。 就目前来看,李陵的聪明自不待言,脾气却有些急躁,并不是最好的材料。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陇右李氏的运气太差,他不想被他们连累。 真要论了交,以后李家倒霉,他就不能坐视了。 司马迁为李陵说了几句话就被施了宫刑,他这个和李家论交的故吏还不直接去死? 赵延年再三推辞,李椒也不好勉强,只好让了一步,等李陵长大再说。 虽然没能与赵延年论交,李椒却还是很高兴,当即委任赵破奴为司马。 至于赵延年,等公文程序走完,到了代郡再说。 他的意思,是希望赵延年成为他的客。 客是私人关系,不需要朝廷的文书,却可以代他处理一些事。 包括教导李陵。 薪酬也不用朝廷支付,由他自己处理,数量多少就自由得多。 等时机合适,再推荐他出仕做官,也不迟。 赵延年无可无不可,当下就答应了。 一切约定,李椒就让赵延年回去收拾行李。 他已经选完了人,两三天内就要出发了。 出了门,赵延年还有些晕乎乎的。本来是打算和李椒硬刚一回的,怎么成了这个局面? 这剧本拿错了啊。 —— 回到家,仆朋、王君曼立刻迎了上来,询问事情经过。 赵延年没吭声,他还没反应过来。 和预期的反差太大了。 赵破奴却很兴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说李椒有意和赵延年论交,却被赵延年拒绝了,仆朋一拍大腿,责备道:“你啊,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拒绝呢?陇右李氏,那是名将世家,就连我们匈奴人都知道的啊。唉呀,你真是糊涂了。” 王君曼却说道:“我觉得阿弟做得没错。正因为陇右李氏门户高贵,更不能接受。俗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李椒这么做,无非是希望阿弟教导他的从子李陵。可是艺不轻传,岂能这么随便?万一李陵不是良材,岂不可惜了阿弟的天授绝学。” 仆朋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那倒也是。这等武艺,绝不能轻传。” 正说着,外面有客人来了。 仆朋匆匆起身,出去接待,没多久又回来了,扬扬眉。“你们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赵延年不明其意,连忙起身,跟着仆朋出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李陵和那个曾站在李椒身边的军吏。两匹马,一辆牛车。牛车上装了两个大箱子,看起来就知道很重,拉车的牛都累得直喘气。 军吏带着李陵上前,拱手施礼。“赵君,我奉李君之命,送束修来了。” 赵延年很无语,甚至有些不高兴。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不想做李陵的老师,做个普通朋友就行,李椒怎么还送束修来。 见赵延年不悦,军吏立刻明白了,笑道:“虽然赵君谦逊,不愿为师,但指点之恩不能忘,些许谢礼还是该有的,要不然会让人觉得陇右李氏不知礼节。” 赵延年听他这么说,这才勉强接受,将他们请到家里,登了堂,互通姓名。 军吏自称灌屏,现在是李椒的客,协助李椒处理一些事务,将随李椒赴代郡,算是赵延年的同僚。 听到灌姓,赵延年顿时心中一动。“足下莫不是颍阴侯后人?” 灌屏笑了。“赵君见笑了,屏正是颍阴懿侯不肖孙,临汝侯是我的长兄。” 赵延年没听太明白,却也不好意思多问,知道他是那个灌家就行。 想想灌家子孙都是李椒的客,他越发觉得李椒太给面子了,有点承受不起啊。 说了几句客套话,灌屏让李陵来行了礼,算是正式向赵延年学艺,又交割了谢礼,便匆匆离去。 上任在即,李椒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李陵留了下来,和雷电玩耍,也和赵延年多接触,以便将来授艺。 虽然之前闹得不太愉快,李陵这次来却非常乖巧,很快就和雷电玩到了一起。 赵延年看在眼里,暗自感慨,还是小孩好啊。哪怕刚打完架,眼泪还没干,又能继续玩耍了。 如果成年人也这般纯朴,那多好。 第181章 离别 李椒送来的谢礼很丰厚,不仅有上等的绢帛、酒器等衣料、用品,还有现钱。 看到这些钱,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仆朋一家的经济危机暂时可以解决了。 但王君曼却不怎么高兴,反而有些担忧起来。 她将赵延年、赵破奴叫到房中,指着打开的箱子说道:“这礼太重了,我们怕是不能收。” 赵延年、赵破奴面面相觑。 他们也知道这份礼很丰厚,可对方是陇右李氏这样的大族,世代为将,还差这点钱? “陇右李氏的确是大族,家资丰厚,但李广却不是聚财的人。且不说这些年他接连遭遇挫折,花了不少钱,就他之前得到的赏赐,也是大部分用于赏赐将士,哪里有什么积蓄。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些钱也许就是李椒能拿出的所有家当。” 赵延年吃了一惊。“所有的家当?” “李广有三子,长子李当户,李陵是李当户的遗腹子,按照大族的规矩,就是长孙,将来要撑门立户的,自然要有一身本事。李广本人虽然以射艺成名,但他的几个儿子却不是那么突出,李陵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输给雷电。他这是看中了你的绝技,这才不惜倾其所有。” 赵破奴还没反应过来,赵延年却一听就明白了。 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李广的射艺有其天赋猿臂加成,其他人学不了,子孙也不例外。 换句话说,李广后继无人,需要一个新的立身之本。李椒看中了他的本事,这才不惜重金,降尊纡贵,也要让李陵拜他为师。 相反,对射艺更加惊人的赵破奴,他反倒不是那么重视。 “退回去?” 赵破奴一听就急了,脱口而出。“这要是退回去了,岂不得罪李椒?”话刚出口,又自觉不妥,便又加了一句。“我俩也就罢了,张威怎么办?” 赵延年眨眨眼睛,没说话。 他之所以答应李椒,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张威。 机会难得,赵破奴如此,张威更是如此。 赵延年抬起头,看向王君曼。“依阿嫂之见,该怎么做?” 王君曼打量着赵延年。“阿弟,我一直有件事不太理解,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赵延年有点紧张,却还是说道:“你说。” “李广是本朝名将,是六郡良家子的典范,军中将士不管是不是认识他,对他都颇为敬重,你为何却对他敬而远之?我听张骞的夫人说,当初在阴山之北,堂邑父曾建议去右北平投李广,却被你一口拒绝了。” 赵延年笑了,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什么呢。 “阿嫂,我不看好李广的原因有两个。其中一个之前说过,李广年纪大了,多年的习气很难改变,适应不了新的战争方式,很难建功,更难封侯。另外一个,我虽然没说,阿嫂你也应该看得出,李广这人,不,应该说他们父子的运气都不太好。对这种人,敬而远之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你这次为什么又答应了?” 赵延年无奈的摊了摊手。“盛情难却啊,就当时那情况,我要是再不答应……” 王君曼明白了,没有再追问。 “既然如此,那就别退了。大丈夫行世,言必信,行必果,不能反复无常。至于李广父子的运气,看天意吧,无愧于心就好。只是你们要多加留心,能帮则帮,实在不能帮,也要及时抽身。” “喏。”赵延年、赵破奴不约而同的行了一礼。 —— 王君曼随即张罗起来,亲自去了市场,为赵延年、赵破奴整治行装,还采买了不少礼物,让他带给苏建以及高阙塞、平虏燧的袍泽。 边关辛苦,物资也奇缺,从长安带的礼物也就显得格外珍贵。 她又准备了一份礼物,让赵延年、赵破奴赶去张骞家,感谢他的推荐之情。 之前拒绝,张骞虽然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有些不快的。 这几件事办完,李椒送来的礼物就用掉了一半。 赵延年再次感慨当家不易。大户也有大户的难处,大进大出,看似风光,其实也难。 赵延年又去了一趟张骞家。 这次张骞不在家,只有张骞的夫人在家。得知赵延年接受了李椒的推荐,没让张骞难做,她也非常高兴,热情接待了赵延年。 这次堂邑父也在,和赵延年叙了一会儿旧,交流了一些分手之后的事。 赵延年感谢堂邑父照顾雷电,堂邑父则羡慕赵延年的身手,居然真的将人救了出来。 —— 两天后,李椒出发了,赵延年、赵破奴随行。 桀龙赶来送行,接受过赵延年指点的亲卫们也都来了,凑钱准备了不少礼物,装满了两辆大车。 桀龙拉着赵延年的手,笑嘻嘻的说道:“这可不是我送的,是他们的谢师礼。他们不如陇右李氏,礼物薄了些,你别介意。” 赵延年拱手致谢。 他没有带走这些礼物,直接让来送行的仆朋带回去,一起交给王君曼保管。 告别之后,赵延年上了马,追赶队伍去了。 看着赵延年的背影,桀龙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得意地对儿子病已说道:“小子,再过几年,我准备一份大礼,让你也跟着赵君学艺,将来和李陵做同门,可好?” 病已抬起头,看了桀龙一眼。“谁稀罕和李陵做同门。我和雷电是好朋友,赵君不教,我就跟雷电学。” 桀龙拍了一下病已的小脑袋,低声说道:“你懂个屁,这里是长安,不是草原。雷电就算身手再好,还能和陇右李氏的长孙相比?” 病已摸了摸头。“赵君不就是因为身手好,就连陇右李氏也要来拜师。” 桀龙眼睛一瞪,喝斥道:“混账东西,毛还没长几根,嘴倒是会说。赵君是天武士,你有他那福分?” 见桀龙怒了,病已没敢再吭声,转身找雷电玩耍去了。 —— 沿着长安城的南墙向东,经过灞桥的时候,队伍又停了下来。 苏嘉前来送行。 赵延年和苏嘉寒暄了几句,便静静地站到一旁。 苏嘉是来送李椒的。他俩年龄相当,又长时间共事,交情很深,是杜陵苏氏和陇右李氏建交的开端。 这两年因为苏建封了侯,杜陵苏氏的地位提升了一级,两家算是各有短长。在他们建交的时候,却是李椒给他面子。 所以即使现在苏建封了侯,苏嘉还是对李椒很客气,所以特地告了假,赶到灞桥来送行。 灞桥在长安城东,灞水之上,汉文帝的霸陵就在东北不远处。 这座桥很有名,也很宏伟,是长安着名的景点,也是迎来送往的常选之地。 霸桥折柳,是后世的文人骚客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雅事。苏嘉、李椒虽是武人,也不例外,手中举着柳枝,互道别情。 赵延年没什么感觉,显得很淡然。 跟在一旁的李陵歪着头,看着他。“赵君,你不留恋长安,不想念亲人吗?”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了笑。“留恋长安什么?” 李陵诧异的摸了摸头。“长安……不值得留恋吗?” 赵延年想了半晌,幽幽一声叹息。 他实在想不出长安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来了几天,除了最初有点激动之外,后面就很木然了。 长安虽大,可是与他何干? 他感受到的只是生活不易。 他还有一身武艺,还有无数机缘,都过得这么辛苦,那些普通人怎么办? 比如仆朋一家,在他来之前,他们是怎么过的? 虽然仆朋、王君曼从来没提过,但他想得到。 至于面前的李陵,想到他后来的遭遇,他很想问一句。 你留恋长安,长安留恋你吗? 第182章 虎皮 陇右李氏的名声果然不同凡响,李椒一路前行,沿途不断有人前来送行。 就连驿亭都对他更为优先,房是最好的房,饭菜也是最好的饭菜,将规则利用到了极限。 与此相比,桀龙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寒酸,饮食也差到狗都不吃的地步。 水涨船高,赵延年也跟着享受了一下权贵的待遇。 吃着好酒好菜,住着干净整洁的房间,而且是两人间,不用和那些士卒们挤大通铺,赵延年封侯封将的心思又强烈了三分。 李椒这还没封侯,都已经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是封了侯,待遇岂不更好? 教李陵习武的空隙,赵延年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李椒正当壮年,为什么会突然早死? 史书上没有记载他是阵亡,也没有记载是病故,死因不明。 可是有李当户的英年早逝在前,赵延年不得不怀疑他的母亲是不是有遗传病。 李广本人可是长寿,不堪受辱,愤而自杀的时候都已经六十多了。 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长寿。 七十可就古来稀了。 赵延年找机会,拐弯抹角的问了一下李广夫人的情况,却意外得知李广的夫人还健在,也是六十多岁,而且身体很好。 家族里面也没有早夭的,至少看不出有遗传病的迹象。 赵延年有点懵了。 难道真是因为李广杀俘,所以导致厄运? 找不出具体原因,赵延年只好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找了个机会,建议李椒练练导引术。 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嘛。 李椒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当回事。私下里和灌屏说,看不出赵延年虽然年少,身手又好,内心却有些消极避世,年纪轻轻的就想养生修仙,建功立业的心思不够强烈。 这些话,赵延年本来是不知道的,直到李陵有一次说漏了嘴,问赵延年是不是有修仙的法门。赵延年很奇怪,稍微一追问,这才知道李椒对他的评价有些消极。 赵延年想了想,告诉李陵。 真正的武艺是道,讲究身心合一。想进入武道的境界,就不能只修身,不修心。 导引术看似修身,其实也修心。 坚持练习导引术,可以让人心情平静,气脉通畅,百病自消,强身健体的同时也修了心。 李陵似懂非懂。 看他那样子,似乎倒是验证了李椒的评价。 赵延年少年老成,进取心不足。 赵延年没有再解释,只是有些担忧。 李广久不封侯的事实让他们父子祖孙的心态都有些急,这恐怕不是好事。 心态绷得太紧,会导致动作变形的。尤其是大战之前,如果一心想着建功立业,会有意无意的忽略潜在的危险,只看到机会,冒进在所难免。 共友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 找了个机会,赵延年将这个判断告诉了赵破奴,让他多加小心。 赵破奴受李椒重用,有机会参与决策。 他这个客反而比较清闲,除了教李陵学武,几乎没什么事。 至于是李椒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还是后来觉得他没有上进心而做出的调整,就不清楚了。 —— 五天后,李椒一行赶到了九原。 苏建事先得到消息,亲自赶到九原,与李椒见面。 虽然比李椒年长不少,又已经封了侯,身份比李椒尊贵,苏建还是表现出了对李椒足够的尊敬。 相关文书已经处理好了,不仅赵延年、赵破奴被调到李椒麾下,张威也将从平虏燧调离,由李椒安排新的岗位。只是他受的伤还没好,不能承受长途跋涉,还需要一段时间。 赵延年听说后,随即向李椒请示,打算先去一趟平虏燧,然后再去代郡。 李椒爽快地答应了,让李陵与赵延年同行,免得耽误了每天的练习。 为了照顾李陵的起居,他又安排了四名亲卫跟着。 这些亲卫都是陇右李氏子弟,跟随李广父子多年,忠诚和能力都是靠得住的。 赵延年本想拒绝,后来转念一想,答应了。 有陇右李氏做虎皮,他做事也方便很多,至少不会有人主动挑事。 赵延年带着李陵以及王君曼准备的礼物,日夜兼程,三天后就赶到了平虏燧。 一路上,李陵大开眼界,被大河两岸的风景迷得神魂颠倒,惊呼太美。 不得不说,夏天的河套的确很美,不愧其塞北小江南的美誉。 可惜河套的夏天很短,冬天却很长,李陵看到的只是河套平原最美的一面。 阴山也是如此。 夏天的阴山草木繁盛,郁郁葱葱。山谷中流水清流,两岸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看起来就是人间仙境。可是秋天一到,漫山的树叶就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山间的草地也会迅速变黄、枯萎,然后进入漫长的冬季。 但赵延年没有说破,就让李陵多开心几天吧。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感受到大好河山的美,才能更好的激起他的保护欲。 —— 张威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正准备起程。 燧长的职务由韩文接替了。 看到赵延年赶来,还带着从长安带来的礼物,平虏燧的燧卒们又惊又喜,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好,询问赵延年长安之行的见闻。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可能没机会去长安,长安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 赵延年带来的礼物,也许就是他们和长安唯一的接触机会。 李陵五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同时保持距离。 分完了礼物,张威将赵延年悄悄地拉到一边。 “他们是谁?” “李广的长孙,李椒的从子,李陵。” 张威吃了一惊,神情有些不安。“他们怎么来了?是考核我吗?” 赵延年笑道:“怎么,你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张威挺起了胸口,只是底气有些不足。“只是我伤还没好利索,展示不出实力。我落选也就罢了,坏了你的名声,如何担待得起?” “你现在能展示几成?” “三成。”张威想了想,又咬咬牙。“最多五成。” 赵延年很惊讶。“当真?恢复得这么好吗?” 张威伤了肺,他本以为至少要等几个月的。 “你留下的药好,教的办法更好。”张威咧着嘴直乐。“我每天坚持练习,不仅恢复得快,感觉身手也比以前更灵活了。只是伤没好利索,不敢用全力。”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有我夫人在这里照料,女儿又在身边,我心情好。袍泽们也关心我,不是去买羊买鱼,就是去打猎,天天不是鱼就是肉,都快把我养肥了。” 赵延年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张威的肩膀。“只要你的身体能恢复,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不用担心,他们不是来考核你的。那小子随我习武,算是半个弟子。” 张威如释重负,随即又大喜,向赵延年道喜。 “这次真是多亏了贤弟。若非贤弟,我就算不死在草原上,也成了废人,更不可能被陇右李氏看中,调往代郡。你可不知道,调令是塞长亲自送来的,拐弯抹角的问你和陇右李氏是什么关系,羡慕得他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赵延年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了。 不得不说,陇右李氏这张虎皮还是好使的。 可惜,没几年好用了。 等李陵兵败,投降匈奴,陇右李氏就成了臭狗屎,人人避之不及。 这是最后一波红利了吧?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威再次挺起胸膛。“等我伤好了,这个秋冬,一定要让匈奴人见识见识我掌中长矛的厉害,不负贤弟你和李府君的器重。” 赵延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先别激动,好好养伤才是关键。” 知恩图报是好事,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要认真思量了。 陇右李氏也不是什么善人君子,施恩都是有条件的。 第183章 小小大丈夫 在平虏燧住了一夜,赵延年就带着张威一家返程了。 考虑到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回朔方,张威决定举家迁往代郡。收到调令之后,他已经托马何罗将临河县的房子卖了,这次顺路回去收拾一下。 朝廷移民的诏书一直没有终止,刚从关东迁来的人很多,房子卖得很顺利,价格也算公道。 七七八八,大概一万多钱。 得知价格,赵延年不禁想起了长安的物价,倍觉感慨。 这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难怪燧卒们看到匈奴人的髡头红了眼,张威要冒着奇险,陪自己出塞野战。 一颗髡头,就算贬值了,只值三万,那也是一笔巨款。 告别的时候,平虏燧上下依依惜别,老书吏李伯最为伤感。 他之所以到平虏燧来,就是因为赵延年和张威,结果赵延年却要走了,张威也要走了。 赵延年曾经和他商量,将他一起带到代郡去,却被他拒绝了。 他一把年纪了,不想再去代郡拼命,还是留在平虏燧安稳。太守府人才济济,他一个落魄的老书佐,又没什么武艺,去了也没用。 李椒新官上任,志在雪耻,岂能收留无用之人。 赵延年无奈,只得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并委托韩文好好照顾他。 “等你得空了,来平虏燧看我。”李伯拍着赵延年的肩膀,很是不舍。 “一定。”赵延年郑重的许下了承诺。 当天晚上,他们赶到了临河城。 进城的时候,赵延年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曾觊觎张威的夫人,后来被他一拳打飞的前县尉。 虽然这位前县尉躲得快,还是被赵延年、张威看到了。 现在的他不是县尉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卒,不仅神色憔悴,脸上还有青瘀,其他的士卒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厉声喝斥。 “你是怎么回事?”张威将他叫到跟前,问了一句。 他支支吾吾,无地自容,弓着身子,再三请罪,以至于涕泪俱下。 张威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一路沉默的进了城。 刚到家,还没进门,马何罗就赶着马车来了。一见面,他就热情的迎了上来,连连向赵延年致谢,又自夸张威这房子卖得不亏,是他托了关系,才没有被人趁机压价。 最后,他又主动请缨,愿意以优惠的价格送张威赴任。 为了方便张威休息,免受颠簸之苦,他特地换了马车,不仅有篷遮阳,还换了新车轮,保证平稳得像睡在床上一样。 赵延年多少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马何罗得意地笑了。“张君托我卖房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托人在城门口留意。你那匹白马太显眼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就算不认识你,也能猜得到的。” 赵延年连连摆手,示意马何罗别再说了。 他不想太出名。 见赵延年无意与他攀谈,马何罗随即又瞄上了李陵。 一路走来,李陵话都不多,尤其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充分表现了一个将门子弟应有的高冷。可是在马何罗的自来熟面前,他却沦陷了,几句话的功夫,就成了马何罗的客户。 马何罗向他推荐了城中最有名的客栈,说那里不仅有善舞的胡姬,还有甘美的葡萄酒,一下子勾起了李陵的兴趣。 李陵随即决定,不去县里的亭驿投宿,要去住客栈,喝葡萄酒。 赵延年大感震惊,你一个半大孩子,还没成年,喝什么葡萄酒? 再说了,你的心思真是葡萄酒吗?我都懒得说你。 “不行,客栈鱼龙混杂,不安全。”赵延年一口拒绝,随即又喝斥了马何罗两句。 再多嘴,就滚蛋,生意也不让你做了。 马何罗面不改色,笑嘻嘻的退下了。 李陵吃了瘪,却没敢吭声。 赵延年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同样没成年,却一点也不像未成年人,沉默寡言,让人望而生畏。 当天晚上,赵延年等人投宿都亭。 得知有陇右李氏子弟投宿,亭长受宠若惊,拿出了浑身解数,热情招待。 有一个亲卫不动声色的嘀咕了一句,说是没有胡姬助兴,没有葡萄美酒,差点意思。亭长听了,立刻会意,火速命人去办。 正式开席的时候,赵延年惊讶地发现堂下的院子里站了四个年轻貌美,身材妖娆,身披轻纱,形同半裸的胡姬,李陵面前的案上也摆上了血红的葡萄酒。 见赵延年看过去,李陵的脸上露出了尴尬而窘迫的笑容。 “是他们……”他指指忙前忙后,脚打后脑勺的亭长。 赵延年轻咳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 你要不示意,亭长敢这么干? 将门子弟,好酒好色都是小毛病,没担当就不行了。 身为师友,他必须提醒李陵这一点。 “……喏。”李陵红了脸,躬身施礼。 说完这一句,赵延年就没有多说一句话,泰然自若的吃饭,喝酒,观舞。 他反对李陵去客栈的原因本来就不是禁止李陵接触酒色,而是出于安全考虑。事已至此,非要拿出师道尊严,逼李陵把人和酒退了,未免不近人情。 他只是李椒的客,兼教李陵习武而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就算是老师,他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酒过三巡,他就起身告辞。“不要耽误了明天的晨练。”他关照了李陵一句,就走了。 李陵如释重负,满口答应。 —— 次日一早,赵延年起身,出了门,发现李陵已经在门外站着。 虽然看起来有点困,正抬起手准备挡住大张的嘴巴,听到门响的那一刻,他还是站得笔直,拱手行礼。 “赵君。” 赵延年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七八岁的孩子,本就是贪睡的年纪,昨天又睡得晚,今天还能强撑着起来,这份毅力也算难得。 “葡萄酒好喝吗?” 李陵苦了脸,摇摇头。“酸得很,一点也不好喝,我勉强喝了一杯,就没再喝了。” 赵延年忍着笑。 昨天在席上,他已经看到了。 现在的葡萄酒虽然和后世并不完全一样,比如还是带点甜的,酸却是如出一辙。 “可是胡姬的舞好看。”李陵很严肃地说道:“我觉得她们的舞姿和赵君说的力从脚起有点近似。”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李陵。 有点意思,观舞的时候还能想到武艺,这孩子触类旁通,悟性不错啊。 “说说看。”赵延年诱导道。 见赵延年并不生气,李陵胆子也大了起来,走到庭中,做了一个曲折上身的动作,双手翻舞。“那胡姬可以将腰对折,身体后仰至地,旋转之际,衣袖能够飞出丈余……” 李陵边说边比划,讲着他从胡姬舞蹈中发现了发力法门,眉飞色舞。 赵延年却越听越惊讶。 这边塞小县,竟有这样的胡姬?从李陵的分析来看,这胡姬就算没练过武,也是经过高人训练的,身法中暗含武术技巧,才能表演出高超精妙的舞蹈动作。 都是身体艺术,其中有相通之处也不奇怪,只是一般人达不到这个水平罢了。 第184章 总要做点什么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买下吧。” “买?”李陵吃了一惊,认真的打量着赵延年,确认他是开玩笑,还是反讽。 赵延年很平静,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他是认真的。 在长安几天,他虽然没亲眼见过,却听过不少。 买奴婢是一种很常见的事,胡姬也不例外。只不过胡姬的价格高一些,普通人买不起,也养不起。只有权贵才会不在乎,看中合适的就买,有时候甚至整团整团的买。 但凡有点实力的,家里大多都有歌舞团。 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接待客人的时候也用得上,饮宴时表演助兴是基本操作。 当然,赵延年要买胡姬并不是为了表演助兴,而是想看看这胡姬的身法,或许从中能有所收获。 另外,也是送李陵一个礼物。 从李陵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来,他对那个胡姬由衷的喜欢。 李陵将信将疑,没有多说,开始每天的晨练。 尽管他很努力,但昨天睡得太晚还是影响了他的体力,日常的早课练了一半就有些乏力了。 赵延年没有再勉强,让他去洗漱,随即找来亭长,拿出钱,请他帮忙买胡姬。 亭长的动作很迅速,赵延年来到正堂,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胡姬已经俏生生的站在堂下。只是梳洗得很匆促,眼圈也有些黑,神情怯怯中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赵延年。 看年纪,应该不大,也就十三四岁,身体还没发育完全。 李陵兴奋的站在一旁,拼命想抑制着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住嘴角。 “是她吗?” “是她,是她。”李陵连连点头,又对胡姬说道:“你把昨天那个再演示一下。”一边说,一边自己比划了一下。 胡姬一头雾水,还是照做了。 赵延年一看,心中了然。 这胡姬看似柔弱,下盘却极稳,肯定是专门练过的,不仅有天赋,而且下过苦功。 “会马上舞吗?”赵延年问道。 “会一些。”胡姬柔柔的说道:“不过妾最擅长的是盘上舞。” 赵延年没见过盘上舞,但是从字面意思,大概是站在盘子上面跳舞,与马上舞一样,同样对下肢力量要求较高,同时还要有高超的平衡技巧。 总而言之,这符合他的预期。 “你以后就跟着他吧。你练你的舞蹈,他练他的武艺,互相学习,互相参考。” 胡姬有些诧异地看了李陵一眼。 她原本以为会跟着赵延年,没想到会跟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孩。 李陵大喜,郑重其事的向赵延年致谢。 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这个小胡姬。 至于是纯粹的因为舞蹈,还是有点别的想法,赵延年就不知道了,也不在乎。 权贵子弟,酒色从来不是问题,汉人风气开放,也不把这当回事。 再说了,七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少色欲方面的想法,大多还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自然流露罢了。 —— 得了胡姬,李陵明显与赵延年亲近了许多,不再那么高冷了。 习武时也积极了许多,有不懂的就问。被赵延年批评了,也只是笑笑,并不生气。 他给小胡姬取名飞燕,喻其身体轻盈如燕。 小飞燕人如其名,的确身轻如燕。不仅身体柔软,弹跳力惊人,还擅长袖舞。 两三丈长的丝帛,中间缠在腰间,靠身体转动和双臂摆动,就像加长的手臂一样灵活,能玩出很多花样,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最让赵延年赞叹的,还是她的平衡能力。 即使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她依然能轻盈舞动,宛如平地。 好奇之余,赵延年也问过小飞燕的师承。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小飞燕是西域人,但她的舞技并非来自西域,而是来自赵国。 但李陵却一点也不意外。 他告诉赵延年,赵国歌舞天下闻名,长安的歌舞伎至少有一半来自赵国。赵国女子不仅擅长歌舞,而且身材高挑,容貌出众,是出美人的地方。 赵女甚至是优秀歌舞伎的代名词。 赵延年想起了后来迷得汉武帝不要不要的李夫人,不禁恍然。 是我孤陋寡闻了。 比起舞蹈,赵延年更关心的还是教导李陵。他让李陵向小飞燕学习马上舞的技巧,尤其是如何适应马背的起伏,保持平衡,并体悟其中的道理。 这有点像太极拳里的雀不飞,也就是拳劲中的听劲、化劲。 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 出于和陇右李氏保持一定距离的初衷,赵延年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武艺全盘托出。可是想到陇右李氏的遭遇,尤其是李陵本人的悲剧,他又想做点什么。 最直接的办法,不是教李陵武艺,而是改变他的性格。 思来想去,赵延年还是觉得,决定陇右李氏三代人命运的未必是李广杀俘带来的厄运,而是性格。 性格决定命运。 从他与李椒相处的几天来看,李氏子弟是那种典型的西北武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乎所有人,包括跟着李陵的那四个亲卫。 崇尚勇武,敬畏强者,却又负气凌人。 比他强的人,他会非常客气。不如他的人,他又会非常傲慢,甚至是野蛮,不把你当人看。 这就导致了他们的矛盾性格。 一方面,他们爱兵如子;另一方面,他们又草菅人命。 李陵最后败亡,和他管束部下不严有很大关系。 如果不是纵容部下欺负弱小,又怎么会出现部下叛逃,导致匈奴人知道他孤立无援,从而全力进攻。 这一切,都来源于他的性格缺陷。 毕竟才七八岁,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调整。 他不会教李陵内家拳,却可以用内家拳蕴含的道理来教导他为人处世,润物无声的改变他的性格,希望能借此改变他的命运。 他能做的就是这些,能不能成功,看天意。 李陵不负赵延年的期望,很快就明白了小飞燕的技巧。 对他来说,这也不难,和骑马非常相似。 也就是所谓的压浪。 但是这背后的道理,却有点难住他了。 他可以做得到,却未必能想通这背后的道理。 这也是武人的通病,书读得少,口才欠佳。 习惯了动手,不习惯动嘴。能动手的,绝不吵吵。 赵延年知道李陵的问题所在,却不说破,让李陵自己去悟,保持神秘感。 他还年轻,有充足的时间,不必拔苗助长。 一路教,一路学,七八天后,他们赶到了代郡。 李椒雷厉风行,已经带着赵破奴等人去巡视边塞,只留下灌屏在郡守府负责相关事务。 灌屏先为赵延年等人安排好了住处,又带着张威去租好的房子。 李椒有意任命张威为关都尉,负责一塞事务,但前提是张威的身体能够承担这个重任。在此之前,张威以养伤的名义留在郡治,俸禄照常发放。 共友阵亡,代郡受伤的将士很多,也不差张威一个。 对比张威之前的燧长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大跨越。 张威很满意,兴高采烈的去了。 赵延年刚刚安顿好,灌屏就来到他的小院,笑盈盈地说道:“想不到少君与赵君相处得如此融洽,一提到赵君就赞不绝口。” 赵延年说道:“他并不难相处。” 灌屏摇摇头。“正相反,他少年丧父,脾气有些古怪,并不好相处。就算是府君,有时候也头疼得很。这次带到代郡来也是没办法。留在长安,无人管束,荒废了武艺还是小事,闯出祸来就难收拾了。” 赵延年笑笑没说话。 他知道李陵的脾气有点古怪,却不能接灌屏的话题,也不同意灌屏的观点。 他不是灌屏,与李椒没那么亲密。 李陵的脾气有点古怪很正常,遗腹子嘛,从小没有父爱,难免有些阴影。 可是李陵长成今天这样,李椒却要承担绝大部分责任。 李椒担起了父亲的责任,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甚至怀疑,这不仅是李椒的问题,李广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185章 李氏家风 寒暄了几句,灌屏转达了李椒的安排。 因为共友阵亡,代郡的军事力量折损过大,时间又非常紧迫,李椒请示了天子,从建章营挑了百名勇士带到代郡来,重建代郡的力量。 这些人的武艺都没问题,缺的是实战经验,更不了解匈奴人的战法。 赵延年从草原来,与匈奴人多次交手,还与伊稚邪的亲卫营对阵过,了解匈奴人的战法。张威久在边塞,也熟悉匈奴人。李椒将他们留在郡治,就是想请他们为新上任的将领介绍匈奴人的情况,以便应对。 不出意外的话,伊稚邪很快就会再来。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说的这些将领中,包括府君吗?” 灌屏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当然,府君会出席。” 赵延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出席。” 灌屏沉默片刻。“我会建议府君一起受教,恭听赵君指点。” “灌君,你误会了。”赵延年摇摇头,苦笑道:“我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我更愿意去边塞斩首换赏。可是既然接受了府君邀请,来为府君效力,就希望对得起府君的信任和酬金。” 他顿了顿,说道:“我知道府君父子爱兵如子,所得财钱,大多分给士卒,并没有多少积蓄。你那天送去的谢礼,怕是所剩无几的钱财。” 灌屏的嘴角抽了抽,随即严肃起来,拱手施礼。“诚如赵君所言,府君对赵君期望甚厚。若赵君有所进言,理当采纳。还望赵君不弃,言无不尽。” 赵延年点了点头,对灌屏此刻的态度表示满意。 “府君亲自巡边,了解地形,这是好事。向熟悉匈奴的人打听匈奴战法,这也是应该的。可是只向我们几个打听,就有些狭隘了。我们的确对匈奴人有所了解,但我们毕竟刚到代郡,比我们更了解匈奴人的很多,府君视而不见,如何能收拾人心?” 灌屏若有所思,沉吟道:“败军之将,能有什么高见,沮丧士气罢了。赵君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这才能鼓舞士气……” “这并不冲突。”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灌屏。 他看出来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灌贤也是个直肠子,谈不上什么谋略。 他不能太委婉了,还是直接一点好,免得耽误事。 “还请赵君指点。” “有军功爵位在前,士气并不难鼓舞。但如何击败匈奴人,却需要更多的心思。代郡将士之所以战败,这里面必然有原因。了解这些原因,避免再犯,这才是取胜之道。如果明知有所不妥,却不关心,以至于重蹈覆辙,岂不可惜?成功给人信心,失败却能给人教训,两者不可偏废。” 灌屏有点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赵君,我懂你的意思了。这的确是之前没想到的,我一定转告府君,让他注意。” 他想了想,又道:“现在该怎么做?” “请灌君安排一下,以府君的名义,带着我们去探视受伤的将士。并安排书吏,将他们讲述的作战经过记录下来,相互参证,希望能找出此战的全部过程。” 灌屏觉得有理,立刻答应,转身去安排。 赵延年有点后悔。 应该将李伯一起带到代郡来,别的不说,让他教李陵读书也是好的。 这些大老粗,思维太简单了,连个弯都不肯转啊。 不得不说,颇有李广之风。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明明手握重兵,身负重任,一听说有匈奴射雕手,带着几个人就冲出去了。 大哥,你是统兵的大将,不是行走江湖的武林高手啊。 就这么喜欢和人单挑? —— 一连数日,赵延年带着李陵,跟着灌屏去探视受伤的代郡将士。 他不止是送点东西,再说几句“好好养伤”之类的废话,而是仔细询问他们的作战过程,从决策到战斗,凡是与这一战相关的,他都想知道。 随行的两个书佐手不停挥,将听到的细节一一记下。 得知新来的府君是李广的儿子,这些将士们就激动起来。 李广不仅是名将,还做过代郡太守,有些年纪大的将领还记得他。共友阵亡时,就有人感慨,如果太守是李广,绝不会招此大败。 听到这样的言论,赵延年只能说他们都有名将滤镜。 李广打的败仗也不少,甚至本人都被匈奴人生擒过。 这些人选择性的失忆罢了。 忙了几天,探视访问了数百名将士,积累了小山一般的木牍,两个书佐的手腕都快写废了,才算结束。 赵延年带着李陵,对着代郡的地图,整理这次大战的经过。 遇到有矛盾或者冲突的记录,他还要去复审,尽可能弄清真相。 这不仅是还原真相,为李椒提供参考,也是他学习作战的好机会,他非常用心。 等李椒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整理好了一份战报,足足两千多字,还描绘了相应的作战图。 看到这么详细的战报,李椒大感惊讶。 “赵君做过军吏?” “没有,只是和高阙塞的书佐李旦学过一些,略知一二罢了。”赵延年顺势提了一嘴李伯,希望李椒能够将李伯也调过来。 但李椒只是点点头,没有再说。 也许是觉得一个书佐而已,教教公文书写罢了,还能有什么本事。 这倒也没说错,李伯的确也就这点本事。 李椒认真看完赵延年整理的战报,满意地说道:“赵君虽然年轻,心思却是缜密,人不出城,却能将此战的经过分析得大差不差,如在眼前。我奔波数百里,了解的情况也不过如此。” 他笑了一声。“看来我这次请你来代郡是对的,你不仅能教导阿陵武艺,还能协助我作战。” 赵延年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问道:“府君此次出巡,有什么收获?” “伊稚邪的龟龙营很厉害,不仅能骑射,还擅近战。共友就是没防备,被龟龙营突到面前,这才阵亡的。为此,我打算由破奴统领一支甲骑,挑选敢战的勇士,专门应对龟龙营。” 赵延年暗叫不好,却只能耐着性子,看着李椒。“还有呢?” 李椒笑了,一脸的不以为然。“打掉龟龙营,伊稚邪就无能为力了。以后只要守好边塞,常备金鼓,就不用担心有什么大的损失。” 他嘴角轻挑。“如果赵君想听,我还有一个计划,只是需要赵君配合。你愿意吗?” 赵延年心里一声叹息。“府君不妨说来听听。” “我想挑选百名轻骑,出塞打探消息。如果有机可乘,就先发制人,千里奔袭,一举击杀伊稚邪。” “千里奔袭?”赵延年头皮都快炸了。 这李椒是想立功想疯了吗?这种疯狂的计划都想得出来? 李椒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疯狂,反倒格外的冷静。“是的,我听说,伊稚邪袭击代郡之后,自以为功成,召集诸部,打算于颓当城附近蹀林,商讨秋后进兵的计划。” 李椒伸手在地图外指了指,点出颓当城的位置。 赵延年看了一眼,也有点意外。 颓当城离边塞很近,大概有五六百里左右,附近有个大泽。 这伊稚邪也够狂的,这么近,不是在大汉的鼻子上跳舞吗? “这颓当城有千里之遥吗?” “没有,但伊稚邪听说我军来袭,可能会望风而逃。要想一击得手,我们要做好追击的准备。仓促之下,伊稚邪没有足够的备马可用,三百里是极限了,加上到颓当城的距离,约千里之数。” 他看着赵延年。“当年车骑将军初战立功,就是出奇不意,出上谷,直捣龙城,可比颓当城远多了。” 第186章 要读书 赵延年仔细想了想,觉得李椒这个计划虽不能说没有一点可能性,但也无限接近于无。 一百轻骑,奔袭六七百里的颓当城,已经是极度冒险了。 既然是伊稚邪召集诸部蹀林于此,兵力就不可能少。区区百骑奔袭,就能让他望风而逃? 他如果不逃呢? 就算这一百轻骑都是赵破奴这样能操三石强弓的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带的箭是有限的,总有射完的时候。 如果匈奴人从不同的方向扑上来,万箭齐发,你怎么办?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匈奴人不明真相,一心逃跑,未免太想当然了。 “太冒险。”赵延年说道,给李椒留了一点面子。 如果不留面子,他会直接说胡扯。 卫青奔袭龙城时是万骑,可不是百骑。 而且他出兵的位置是上谷,不是代郡。 别看上谷就在代郡隔壁,中间只隔着几道山岭,却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出兵路线。 上谷在左贤王部与单于部的夹缝处,而代郡正当单于主力。 卫青出上谷的同时,公孙敖也率万骑从代郡出击,结果遇到了单于主力,折损七千人,大败而归。 你现在明明知道伊稚邪就在颓当城,还敢率领百骑奔袭,这不是送人头吗? 李椒摸着下巴的短须,沉吟片刻。“赵君,不瞒你说,除了代郡现有的兵力之外,朝廷能给我的支持,就是这近百建章骑士。一旦伊稚邪率主力来犯,我们很难抵挡得住。先发制人,可能是唯一的取胜之道。” 赵延年吃了一惊。“朝廷没有援军了?” “也许会安排一些骑兵增援,但数量有限,也未必赶得上。”李椒顿了顿,又道:“朝廷八月之后才有粮食补充,考虑到转输,可能要十月以后才能归仓。直道沿途没有足够的粮草物资,骑兵只能自带,速度不会太快。” 赵延年这次听明白了。 朝延来不及准备钱粮,连直道沿线的物资供应都保证不了。 如果让骑兵自带粮草,那速度就慢了,根本赶不上。等他们赶到代郡,匈奴已经走了。 所以直道从来不仅仅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庞大的后勤供应系统,缺一不可。 “平陵侯呢?” 李椒摇摇头。“平陵侯要负责朔方、九原二郡,压力已经很大了。上次匈奴右贤佯攻,这次未必还会如此。平陵侯说,他能支援我的就是你们几位。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一骑。” 赵延年苦笑。 这话说得太重了,我承受不起啊。 赵延年反复考虑了一番,想了一个主意。“府君,我想先出塞侦察敌情,然后再做计较,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李椒正中下怀。“夏万年已经做好准备,赵君可以去且如城与他碰面。”说着,他拿出一块腰牌,放在案上,用两指推到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明白了,李椒早有方案,就等着他主动请缨。 他拿起腰牌,在手里掂了掂。 腰牌是木制,半圆形,正面刻着图像,像是半张弓,背后写着字。 陇右李氏,第十三。 “行,我明天就出发。”赵延年将腰牌揣进怀里,抬头看着李椒。“我外出期间,希望府君能够耐心等待,多做准备,不要急于出击。” 李椒笑了,点头答应。 “还有,请李椒不要干涉我教导少君的计划。” 李椒眼神微闪,有些不快。“用人不疑。既然托付给了赵君,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就好。”赵延年郑重其事的看着李椒。“我教他三年。三年之内,都请府君如今天这般,保持信任。” 李椒的嘴角抽了抽。“好。” —— 第二天一早,照常完成早课后,赵延年将李陵叫到跟前。 “我要出塞一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自己练,等我回来检查。” 李陵问道:“赵君,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吗?” “以后有你出塞的机会,不用急。”赵延年将手放在李陵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磨刀不误砍柴功,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打好基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除了练武,还有一个功课要做。” “好。”李陵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完成,等赵君回来后检查。” “每天抄一段《老子》,要用正书,一丝不苟。” “抄……”李陵愣住了。 他以为赵延年会让他练什么武艺,没想到居然是抄写《老子》。 “为什么?” “不要问,每天去抄就是了。”赵延年摸摸李陵的头。“我回来之后会检查,如果你敷衍了事,我会退还所有的礼物,从此各奔东西,不再有任何瓜葛。” 李陵吓了一跳,连忙点头道:“我抄就是了。” “不仅要抄,还要背。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背熟全文,我会教你一点能保命的绝技,保证你没见过的。”赵延年挤挤眼睛,放出了诱饵。 果然,李陵的积极性肉眼可见的提高了,恨不得立刻去抄去背。 赵延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想了很久,让李陵读《老子》是他目前能想到的一个好办法。 汉初行黄老之道,《老子》大行于世,知道的人并不少,但绝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治国上,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老子》对个人的影响。 在后世,这才是《老子》的价值所在。 士大夫们以儒学入世,以道学出世,《老子》就是个人修养的宝典。 对陇右李氏更是如此。 纵观李广祖孙三代,都是争强好胜之人,最后的悲剧也大多来源于此,崇尚守拙守弱的《老子》正是他们最好的解药。如果李陵真能读进去,稍微改一改他那家传的急脾气,或许就能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还是不能,那也没办法。 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 吃完饭,赵延年收拾行装,带着两名李椒的亲卫出发了。 两名亲卫一个叫李远,一个叫李浩,都是陇右李氏子弟,只不过是旁支。之前曾被李椒安排给李陵做亲卫,跟着赵延年去过平虏燧,也算是熟人。 他们原本都很高冷,和赵延年保持着距离,直到赵延年给李陵买了胡姬小飞燕,李陵和赵延年日益亲近起来,他们的态度才跟着有所改观。 即使如此,一路上,他们也没怎么和赵延年闲聊,保持着礼貌的疏淡。 赵延年也不在乎,他本来也不是好热闹的人,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出了郡治代县,沿着祁夷水河谷向前,赶到桑干城,又溯桑干水河谷西行。 一路上,景色迷人,河谷两岸草木萋萋,牛羊成群。牧民中既有扎着发髻的汉人,也有剃着髡头的胡人,看到赵延年三人策马而来,都露出和善的笑容,有的还举起手打招呼,看不出一点敌意。 赵延年很喜欢这一幕,借着休息的机会,会和他们攀谈几句。 李远、李浩却很警惕,不仅和这些牧民保持距离,还劝赵延年不要这么干。 他们说,别看这些牧民很亲切,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匈奴人的细作?上次匈奴人来袭,共友遭遇伏击阵亡,很可能就是这些细作提供的情报。 赵延年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因此草木皆兵,把所有人都当作潜在的敌人,未免神经过敏。 只是他没兴趣和他们争辩。 他和牧民们交谈、接触,也不仅仅是闲聊。 他是借此机会了解附近的地形。 在郡治慰问伤员的时候,他曾仔细打听战况,其中就包括地形,还画了地图。只不过当时只是有这个概念,知道山川河流走向,并不知具体情况,如今看到真实的地理,自然要加以了解。 与匈奴人作战是在真实的地形上,可不是地图上。 第187章 无奈的选择 两天后,赵延年赶到了且如城。 且如城已经在长城之外,位于于延水畔,是代郡最北部的县城。 县城的人口很少,不到千人,大部分还是将士家属,就是一个军事要塞。 守将是刚刚走马上任的赵破奴。 赵延年赶到城外时,正好遇到出城巡视的赵破奴。见了面,两人相视而笑,又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来。”赵破奴说道。 “府君求战心切,我不得不主动请缨,来亲眼看看地形。” 赵破奴笑笑。“让你这个天武士到草原上走一下,如果能吓退伊稚邪,那是最好的结果。再不济,也要让伊稚邪不敢轻易深入,只在长城外掳掠,损失也会少得多。” 赵延年苦笑。“我哪有这个本事。就怕伊稚邪本来不想来,知道我在这里,却要来报仇,那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破奴哈哈大笑。“那就看天意了。不管怎么说,总比让伊稚邪长驱直入好。你这一路走来,也看到了,代郡残破,能上阵的将士少得可怜,根本无力再战。” 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神情凝重。 赵延年也有些担心。 正如赵破奴所说,他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情况很严峻,沿途的几个县没有一个士卒满员的,少的缺员三分之一,多的高达一半以上,而且不少新补的士卒不是老头就是小孩,根本打不了仗。 看到这些,他有点理解李椒的无奈了。 一旦匈奴人入塞,这一战必输无疑。 与其如此,不如奋力一击,或许能吓退匈奴人。 “颓当城在哪个方向,还有多远?” 赵破奴的眼神有些诡异,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大概三百里。远倒不是很远,只是出了且如后,就是草原,随时可能遇敌。”他咂了咂嘴,又道:“其实……颓当城已经在雁门以西了。” 赵延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里很不高兴,想骂人。 “雁门以西,那他这个代郡太守操什么心?” 雁门郡还在代郡以西,颓当城还在雁门以西,根本不是代郡管辖的范围,李椒这是想干什么? 逗我玩吗? “虽说颓当城在雁门以西,但匈奴人可不管这些。就算他们想攻雁门,一旦发现不顺利,还是会沿着长城向东,转入代郡。”赵破奴指了指西南方向。“雁门在塞外的县城虽然有两个,却都比且如城更靠南。雁门郡治善无离长城也近,增援方便,留给匈奴人的时间不多。” 听了赵破奴的解释,赵延年总算明白了李椒的苦衷。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李椒不说清楚强烈不满。 说得严重些,你这是故意坑我啊。 再想到李广有杀俘的劣迹,赵延年暗自提醒自己,以后和李椒相处要提高警惕,防着他一点。 李家父子不地道,没诚信啊。 —— 赵延年跟着赵破奴回了城,与夏万年见了面。 夏万年刚从草原回来,神情疲惫。见到赵延年,他起身见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欣喜。 “终于等到赵君了。” 赵延年连忙谦虚了几句,他可不愿意夏万年对他有太高的期望值。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天武士的威名听听就好,不能当真。 夏万年取出一块腰牌,递到赵延年面前。赵延年一看,就知道和李椒给他的那块腰牌是配对的,连忙取了出来,碰在一起。 果然,严丝合缝。 现在,他可以看到正面完整的图案了,是一张拉满的弓,搭了一支箭。 这应该是彰显李广的射艺。 可惜,他的射艺是绝唱,没人传得下去。 赵延年随即和夏万年交流了情况。 夏万年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 最近匈奴人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靠边塞也越来越近,给他们打探消息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他这次出塞,就遇到了匈奴游骑,苦战两日才得以脱身,同伴战死一人,被俘两人,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回到且如。 “几个游骑?”赵延年问道。 能出塞打探消息的斥候都不是弱手,比如夏万年,别看他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其实能骑善射,近战能力也不弱。救张骞的时候,他可是一口气砍翻了四五个匈奴人。 “一开始是两个,后来就越来越多,根本应付不来。” 赵延年和赵破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不安。 匈奴人逼得这么近,这是有意进攻的征兆。 “匈奴人对代郡的现状有多少了解?” “不清楚,我们这次出塞,没能深入,也没能抓到俘虏,不清楚他们对代郡的近况了解多少。”夏万年停了下来,看着赵延年。“赵君,我们应该尽快出塞一趟。伊稚邪刚刚做了单于,不久前又刚刚胜了一场,心气正高。如果不挫一下他的锐气,今年秋冬会很难过。” 赵延年点头答应。 来都来了,说什么都晚了,干吧。 —— 稍微做了一下准备,赵延年就和夏万年出发了。 随行的除了李远、李浩,还有四个人,一个胖胖的商人王强和他的仆人。 王强是一个真正的商人,经常往来于草原,将中原的物品贩卖到草原上,又换回草原上的皮货和玉石,发了点小财。这一次,他带了三个仆人,赶着装满货物的大车。 夏万年扮作他的帮手,赵延年三人则扮作护卫。 出于保密的需要,赵延年没有骑白马,换了一匹普通的坐骑,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战马。 兵器、甲胄都藏在车上,万一被查到,就说是偷运出塞的。 这种事很常见,匈奴人也很喜欢汉军的制式兵器甲胄,质量好,价格也能接受。 肯定比他们自己打造便宜。 能随身带的只有环首刀和弓箭,以及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两当铠,很符合佣兵的气质。 王强不愧是商人,很有眼力。虽然与他见面之后,赵延年就不怎么说话,他还是看出了赵延年的身份要比李远、李浩高一些。出发不久,就主动和赵延年并肩而行,还没说话,就递过来一只扁扁的青铜酒壶。 “涿郡的,味道还行。”王强笑嘻嘻的说道:“塞外风大,喝了暖和些。” 赵延年摇头婉拒。“多谢,我不善饮。” 王强也不勉强,随即将酒壶递给李远,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肉干递了过来。 赵延年有点怀疑,他这怀里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王君出塞做生意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王强一边嚼着肉干,一边说道:“从我记事起,就跟着家里长辈出塞跑,今年四十五了,应该有四十年了吧。” 赵延年惊呼。“四十年,你对草原了如指掌了吧。” “不敢说,不敢说。”王强嘿嘿笑着。“草原这么大,谁能了如指掌。我本钱薄,每次出塞也就三五车货,挣点辛苦钱。不像那些本钱厚的巨商,做的都是大买卖,一出塞就是几十辆大车,随行的护卫都有大几十人,个个强壮得像头牛。” 赵延年嘴角轻挑,想笑又没笑。 他听出了王强的意思,这是怀疑他的实力。 这也怨不得王强,他太年轻了,一看就知道还没弱冠,看起来也不强壮。李远、李浩稍微好一点,却也不是那种强壮的体格。 “王君,这次出塞走哪条线,会遇到哪些部落,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王强叹了一口气。“这次是客户订的货,要去单于庭。虽然远了些,好在有人接应,所以安全倒是不用太担心的。”他咂了咂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王强的货车,正好迎上夏万年的目光。 夏万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第188章 可怜之人,可恨之处 当天晚上,赵延年一行在诸闻泽(黄旗海)东岸宿营。 王强带着仆人立帐篷,李远、李浩也上前帮忙。夏万年带着赵延年来到泽边饮马,取水。 “赵君,王强只是个掩护,并不知我们的真实目的。”夏万年轻声说道:“这些常年往来草原的商人唯利是图,有时候有我们的耳目,有时候也是匈奴人的细作,就看谁给的好处多。”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我只是暗示了一下,没有明说。没有我,他夹带的兵器出不了关。”夏万年回头看了一眼,嘴角轻撇。“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一个为了钱,什么都敢干的贪官污吏,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赵延年无声地笑笑,没有接话。 “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夏万年敏感地意识到了赵延年的态度。 赵延年咂了咂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但我猜,这沿边诸郡的官吏中,这样的人应该不少。” 夏万年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说得对。有时候扮虎狼久了,不知不觉的就真成了虎狼。我为了取得匈奴人的信任,这些年夹带出塞的兵器、铁器未必就比他们少。你知道么,上次匈奴人来袭,杀死我上官的刀,就是我卖出去的。” 赵延年转头看着夏万年。“你的上官……被杀了?” 夏万年点了点头,眼圈泛红。“他既是我的上官,又是我的引路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了。可是就在几个月前,他死在了匈奴人的刀下,而那口刀,就是我卖出去的。” “你杀了那个匈奴人?” “没有,他武艺极好,我不是他的对手。”夏万年吸了吸鼻子。“但是我看到了那刀,我认得。” “这刀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一口长柄刀,既能用于步战,又能用于马战。”夏万年大致比划了一下。“原本是一个匈奴贵人定制的,花了重金。他答应我,只要我能给他打造这口刀,就能带我去见军臣单于。” 赵延年默然。 从夏万年的比划来看,这口长柄刀威力的确不俗。 刀本是劈砍之物,长柄有利于加强劈砍力量,如果刀身锻造得好,杀伤力倍增。 唐代最着名的陌刀就是这种长柄刀,由身高臂长的勇士所持,所向披靡。 “那个匈奴人是不是很高大?” 夏万年有点诧异地看着赵延年。“你见过?的确很高,大概有八尺五寸左右。” 赵延年在心里记下了这么一个人。 身高八尺五寸,又手持长柄刀,很容易辨认。 “没有,但是能用这种兵器的,身材必然高大,否则施展不开。对付这样的对手,最好的办法是弓弩,一旦被他近了身,就凶多吉少了。” 赵延年停顿了片刻,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有精甲护身。” 夏万年瞪圆了眼睛,惊呼道:“赵君,你不愧是天武士,一猜就中。没错,他有一身做工很扎实的鱼鳞甲,应该也是从中原偷运出去的,匈奴人根本做不了那么好的甲。” “二位,要不要吃鱼?”王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延年转头看去,只见胖乎乎的王强拿着钓鱼杆,正向泽边走来。他在十几步外站定,观察了一下水面,将鱼饵套在鱼钩上,轻轻一甩,就将鱼钩抛了出去。 赵延年目光微闪,轻声问夏万年。“据你所知,这个王强身手怎么样?” “什么都会一点,但算不上高手,太胖了。” 赵延年微微一笑。“只怕未必。依我看,他的身手不在你之下。” “是么?”夏万年不太相信。 赵延年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这个王强看似动作迟缓,但下盘很稳。从他刚才甩鱼钩的那一下来看,他一点也不笨拙,劲力很通畅,身体也很协调,这说明他对用长兵器颇有心得。 身大力不亏,再加上熟练使用长兵器,这样的人武艺不会差。 这才符合他的人设。 一个常年行走草原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类的庸人。 只不过他隐藏得很好,连刀都不带,又见人就笑,所以看起来人畜无害。 赵延年不得不提高警惕,并提醒夏万年。 如果王强只是为了自保,少惹麻烦,那无可厚非。 万一他另有目的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赵延年最近被人骗得多了,不敢大意。 王强的钓鱼水平的确不错,很快就钓了几条肥美的鱼上来,在水洗去鳞剖腹,扔进铁釜煮了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闻到了鱼香。 就在大家等着喝鱼香的时候,执行警戒的李远发出了示警信号。 赵延年等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查看。 远处,有一队骑兵正急驰而来,大约有五六人。 走得近了,赵延年看到了他们手中的旗帜和身上的札甲,看起来像是汉军,却依然不敢大意,走到了坐骑旁。一旦有变,他既能上马迎战,也能以坐骑为盾,抵挡对方突施冷箭。 与此同时,他示意另一侧的李浩加强戒备,防止有人包抄。 其实这一点不用他提醒,李浩、李远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这方面的经验比他丰富。宿营之后,他们就主动请缨去饮马,同时担负警戒。 过了一会儿,骑士来到跟前,在两百步外勒住了坐骑,只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骑士警惕地打量着赵延年等人,用手中的长矛挑了挑马车上的覆布。 王强满脸堆笑的迎了过来,双手托着路传,送到骑士面前。“我们是代郡的商人,去草原交易。这是路传……” 骑士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路传,仔细端详赵延年等人,与路传上的记录对照。 赵延年看得清楚,王强送上路传的那一刻,塞过了一个小荷包。 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应该是金子。 如果是钱,这么小的荷包装不了几十钱,根本拿不出手。 看来这王强做的不是小生意,小生意没这么厚的利润。 骑士检查完毕,将路传还给了王强,泰然自若的将小荷包收入怀中,又扫了一眼正煮得冒泡的鱼汤。“好香的鱼汤。” 王强连忙拿出一只木碗,倒了大半碗鱼汤,送到骑士面前,又送上一条肉干。“泡着吃,味道更好。” 骑士笑了。“有鱼有肉,你们挺会享受啊。我们奉命巡视塞外,有时候连干粮都吃不上。还是你们做生意的舒服。”他喝了一口鱼汤,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招了招。 王强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跑到火堆前,将整只铁釜都提了下来,又从车上拿出一包肉干,一起送到骑士面前。 骑士提着热气腾腾的铁釜和肉干,拨转马头,轻驰而去,回到了同伴面前。 王强松了一口气,转身招呼仆人再去打水,重新准备。 赵延年一直没说话,看着那骑士作威作福,看着王强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心情很复杂。 他在高阙塞、平虏燧几个月,砍匈奴人的髡头时不留情,却没有为难过一个普通百姓。 不管他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他潜意识里觉得,当兵就是保护百姓的,怎么能祸害百姓呢? 可是现在看来,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他们把这当成了特权,为了享受这些特权,甚至可以对违禁出关的物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相信那个骑士没看到车上的兵器。 但骑士却连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要王强给足了贿赂,他就可以当没看见。 第189章 存在即合理 骑士们喝完了鱼汤,吃完了肉干,送还铁釜,关照了几句小心匈奴人,就走了。 赵延年等人这才坐了下来,围着火堆,一口鱼汤,一口干粮。 肉干被骑士吃了,这一顿就只能吃干粮了。 到了草原上,物资紧张,粮食也是如此,不能敞开吃。 王强恢复了平静,和夏延年谈笑风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吃完饭,王强就穿进了帐篷,没多久就传出了鼾声,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态。 赵延年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也钻进了帐篷,盘腿而坐,准备练习吐纳。 夏万年钻了进来,见赵延年这副架势,一时有些迟疑。 “有事?”赵延年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刚才见赵君脸色不太好,想来是对那些边军骑士不满?” 赵延年没吭声,心里却暗自警惕。 他觉得自己已经将心情藏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夏万年看了出来。夏万年能看出来,王强自然也看得出来,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怀疑他的身份了。 作为受雇保护商人的武士,应该了解边军的作风才对。 “是我不够警惕……” “没关系,这才符合你的身份嘛。”夏万年安慰道:“武艺很好,但是经验不足,第一次出任务,所以我来带一下。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赵延年哑然失笑。 夏万年准备得很充分,这个人设也很符合他。 “所以,我现在要指点你两句。”夏万年指指自己,又指指赵延年,半开玩笑的说道。 “请赐教。”赵延年也开了个玩笑。 演戏嘛,当然要有来有往,总不能让夏万年唱独角戏。 “你不要觉得王强委屈,也不要觉得边军跋扈,他们各取所求,心知肚明。商人嘛,做的就是违法的买卖,不违法赚不到钱。既然违法了,就要付出一点代价。边军呢,平时的确辛苦,出塞巡视还有危险,吃点拿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真让他们严查,他们也不敢,万一牵扯到哪个高官权贵呢。能带违禁物资出关的,哪个没门路……” 夏万年压着声音,侃侃而谈。 赵延年也认真的听着。 不得不说,夏万年说得有道理,存在即合理,这就是现实。 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错了,而是他错了。 他把那个两千年后新时代的观念带到了封建王朝,奢望这些人能和他一样有觉悟。 这是违反客观规律的一厢情愿,闹笑话是小事,影响了任务才是大事。 “多谢夏君指点。”赵延年郑重的躬身致谢。 “赵君天赋过人,却又心存仁厚,将来必成大器,不必在这些小事上过于计较,耽误了大事。”夏万年点头致意,退出了大帐。 他和赵延年、王强一样,有自己的帐篷,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 —— 从闻渚泽向北,又走了两日,便离颓当城不远了。 匈奴游骑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大多两人、三人一组,一人双马,远远地看着,并不接近,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王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一有动静就站在马车上,踮着脚尖看,还问赵延年等人能否看得清匈奴人手中的小旗,以便分辨他们是敌是友。 赵延年将看到的旗帜描给他看,有时候还画个草图。 王强看了,只是摇头,显然不是他要等人的。 反复考虑后,他决定走到颓当城就停下,等接应的人来再说。 夏万年同意了他的提议。 这次出来,赵延年等人的任务是抓俘虏,拷问消息,并不是深入草原。 夏天已经过去,离匈奴人的蹀林还有两个多月。如果伊稚邪真的有意在颓当城附近蹀林,然后入侵汉境,附近的部落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并做相应的准备。 这里离边塞太近了,有被汉军伏击的可能。 越过长城不远,就是汉高祖刘邦被困的白登。再往南,就是汉武帝打算诱击匈奴单于的马邑。 李椒想奔袭颓当城,也不完全是心血来潮,至少在距离上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赵延年反对的原因是兵力太少,和送人头没什么区别。 如果李椒有万骑可用,他绝对支持李椒干一票大的。 可李椒现在最多只能凑出五千骑,真正能用的可能不到三千。 “到了颓当城,我们得找个理由,分开行动。”夏万年对赵延年说道。 赵延年答应了。 又往前走了一天,颓当城终于到了。 说是城,其实只剩下废墟,城门早就没了,空洞洞的像没了牙的大嘴。城里的房屋也几乎全塌了,掩映在野草中,连城墙上都长满了草。 匈奴人的建城水平是不行,比汉人差远了。 颓当城北是一片山岭,挡住了北风。山岭南麓颇为陡峭,树木繁茂,有一条河从山岭上流下来,从颓当城西缓缓流过。水很清,也不深,骑马就可以涉水而过。 夏万年说,山岭以北就是草原,一望无际,只有小片小片的树林,没有特别高大的树木。 如果伊稚邪要在附近蹀林,应该就在颓当城方圆五十里以内。 “那里原本有个熢燧,后来废弃了。”夏万年指了指城北的山岭。“我上去看过,捡到一个半两钱。” “这么说,是秦军所建?” “应该是,但没人说得清了,毕竟这里离长城太远了。” 赵延年也觉得离谱。 这里离诸闻泽还有两天的路程,将近三百里。在这么远的地方建烽燧,简直是虎口拔牙。一旦匈奴人有所行动,必然要包围烽燧,里面的燧卒除了能点起烽火报警之外,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必死无疑。 如果是真的,那烽燧里一定有斑斑血泪,累累白骨。 “上去看看吧,我也想捡两个半两钱。”赵延年说道。 夏万年看了他一眼,答应了,转身和王强说了一下。王强有些犹豫,可是看看天,还是答应了。 “天黑前必须回来。” “放心吧,我们就是去看一眼,开开眼界。”夏万年说道。 王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赵延年跟着夏延年,骑着马,出了城,涉过小河,逆流而上,来到岭下。他们将坐骑系在路边的树上,步行登岭。 山岭看起来不高,爬起来却不轻松。才爬了一半,夏万年就有些气喘吁吁。 “要不你就在这儿等吧,我一个人上去。”赵延年说道。 “也行。”夏万年的确有些累了,话音未落,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赵延年独自一人出发,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小半个时辰后,就赶到了山岭上,果然在草丛中看到了一个烽火台的遗迹。比起山岭下的颓当城,烽燧虽小,却建得颇为扎实,由石块和泥土建成的墙壁保留着原始的模样,上面依稀能看出箭矢射击的痕迹。 仔细看,还能看到已经淡化的血迹。 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而且是惨烈的战斗。 赵延年登上烽火台,极目远眺。 正如夏万年所言,向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南虽有峰峦叠嶂,可是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却没那么高耸陡峭,看起来只是几道浅浅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就在赵延年大发吊古之情的时候,他看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远远地打量着颓当城。 其中一人,正看向烽燧。 虽然相隔数百步,但赵延年相信,对方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片刻后,双方同时行动起来,奔下山坡。 与此同时,号角声响起,打破了平静。 第190章 超乘 夏万年正坐在林间的大石上休息,突然听到号角声,下意识的一跃而起,藏到石后,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刚准备好,就听到远处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却见赵延年从山坡上飞奔而来,转眼就到了他的跟前。 严格来说,赵延年不是沿着山间的小径跑下来的,而是跳下来的。 他像岩羊一样,在巨石间纵跳如飞,沿着最短的路线,一路飞奔,身轻如燕,迅猛如虎。 夏万年看傻了。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奔跑。 一瞬间,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匈奴人会将赵延年称为天武士了。 这个平时很安静的汉家少年身手之高明,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认知,只能以天授绝技来解释。 “快走,匈奴人来了。”转眼间,赵延年已经来到夏万年面前,大声招呼道。 夏万年来不及多想,从藏身处跃出,跟着赵延年往下跑。 一转头的功夫,他就失去了赵延年的身影,仔细再看,却发现赵延年已经在十余步开外。 “赵君,等等我!”夏万年一边跑,一边大叫。 “我在林边等你。”赵万年回应道。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跑出了十几步,消失在浓翠的树林中。 夏万年明白了赵万年的意思,他要抢在匈奴人赶到之前坐上马背。如果被匈奴人抢了先,没有了坐骑,仅凭两条腿,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匈奴人的,会被困死在这片山岭中。 夏万年不再多说,发足狂奔。 赵延年冲出树林,将将看到系在树上的坐骑时,就发现两个匈奴人正策马急驰而来。他们左手挽缰握弓,右手正从箭囊里抽箭,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 赵延年不假思索,向坐骑奔去。 他没有带弓箭,面对骑射的匈奴人,只有一个办法:将坐骑作为盾牌,躲过匈奴人的第一波攻击。 见赵延年奔向马匹,匈奴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双腿夹紧马腹,人在马背上半站了起来,借着马速,连射两箭,射向其中一匹马的要害,同时留了两支箭在手中,准备攻击被惊马撞伤的赵延年。 有两匹马,也就意味着有两个人。射杀其中一匹,就算赵延年抢到另一匹马,也无法迅速离开。 除非他丢下同伴。 一匹马,驮两个人,是跑不快的。 弦声未绝,马已经中箭,悲鸣着扑倒在地。另一匹马受惊,前蹄跃起,拼命的撕扯系在树上的缰绳。 匈奴人也奔到了跟前,将箭搭在弦上,看着被惊马挡住身影的赵延年,等他再次出现。 跃起的马匹落下前蹄,匈奴人却没看到赵延年。 他吃了一惊,扣住弓弦不放,转头四顾。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腿,轻轻一掀,就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匈奴人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没等他落地,一只脚飞踢而至,正中他的脖子。 “咔嚓”一声,匈奴人脖子折断,当场气绝。 赵延年就势一个翻滚,抢过了匈奴人手中的弓和箭,对着策马奔来的第二个匈奴人拉弓就射。 那个匈奴人眼睁睁地看着赵延年将同伴从马背上掀下来,又从马腹下钻过,一脚踢死了同伴,吃了一惊,策马奔到赵延年面前,拉弓就射。 但他慢了一步,赵延年的箭先到,正中他的胸口。 他的箭却射偏了一点,几乎贴着赵延年的身体掠过,射中了赵延年身后的树。 箭头深入树干,箭羽嗡嗡作响。 匈奴人翻身落马,“可惜,差了一点。”成了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本可以射中赵延年,如果赵延年在拉弓射箭的同时没有顺势侧身的话。 在一个转身中,赵延年完成了射箭、避箭两个动作。 即使如此,他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双方离得太近了,他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只能凭着本能应对。 运气稍微差一点,他就算不死,也会重伤。 这个骑士的射艺精湛,又快又准。 这时,夏万年正好跑出树林,亲眼看到了赵延年与匈奴骑士的决斗,看到赵延年一箭将匈奴骑士射杀,随即又捡起了匈奴人的弓和箭囊,系在腰上。 “赵君,好箭术。”夏万年一边说,一边捡起解下马背,准备跳上马。 “骑匈奴人的马。”赵延年大声说道,同时拽过一匹匈奴人的战马,飞身而上。 夏万年也反应过来,立刻换了一匹马。 他们骑的马是普通马匹,可以驮人驮货,却上不了战场。匈奴人的坐骑明显更好。 在上马之前,他不忘摘下匈奴人的箭囊,系在自己腰上。 摘箭囊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匈奴人的尸体,发现匈奴人的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他也没多想,跳下马,牵上自己的坐骑,跟着赵延年向颓当城奔去。 “赵君,什么时候练的箭术?”夏万年追上赵延年,大声问道。 他记得冬天在单于庭的时候,赵延年的射艺还很一般。 “刚练不久。”赵延年一边说一边策马加速,同时向远处观望。 十几个匈奴人正从不同的方向奔向颓当城。从他们的配合来看,这些人盯着颓当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夏君,他们会是王强说的匈奴人吗?” 夏万年看了一眼远处,连连摇头。“不清楚。” 赵延年迅速做出一个决策。“你先回去,和王强会合,我留在外面。如果这些匈奴人是和王强约好的,你就给我发信号,我再回去。如果不是,你们也不要抵挡,投降就行。” “什么?”夏万年一下子没听懂。 赵延年也不解释。“你跟他们说,东西可以给他们,人别杀。他们杀一个,我就杀他们两个。如果他们杀光了你们,我就杀光他们,为你们报仇。” 夏万年这次听懂了,勒住坐骑,准备换马,将匈奴人的战马全部留给赵延年。 “不用。”赵延年摇手拒绝。“这么多匈奴人,我不会缺马的。” 夏万年笑了,不再坚持,踢马向颓当城奔去。 赵延年拨转马头,奔向一侧的高地。 匈奴人见状,随即有三骑调整了方向,向赵延年包抄过来。 赵延年也不着急,控制着马速,缓缓而行。 眼看着匈奴人即将合围,他突然踢马加速,向其中一个匈奴人冲了过去。 匈奴人随即做出反应,跟着加速。正对着赵延年的匈奴人拨马远离,另外两个却加速逼近。 但他们都慢了一拍,赵延年利用这短暂的瞬间,拉近了距离,拉弓急射。 匈奴人正在转身,来不及还射,只得伏下身子,希望能躲过赵延年的攻击。 但他的运气很不好,只射过了一支箭。 两支箭射中了他,一支在脖子,一支在左腋。 他侧对着赵延年,又俯下身子,双手紧抱马脖子,暴露出了没有甲片保护的左腋,被赵延年射个正着,当场毙命,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动不动。 赵延年策马奔到跟前,与他的空鞍战马并行而驰,纵身一跃,完成了换乘。 追来的两个匈奴人见状,不约而同的勒住了坐骑,和赵延年保持距离。 他们久经沙场,一见赵延年刚刚展现出来的身手,就知道这个汉人少年不是一般的勇士。 不仅箭射得准,骑术也极佳,能在奔跑的战马背上跳跃自如,根本毋须停下就可以完成换乘。 为了保证马力,大部分匈奴人都会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但是能在飞奔的战马背上直接跳过去完成换乘的,都是勇士中的勇士。 遇到这种人,除非有十足的把握,还是离他们远一点比较安全。 第191章 敌友未明 夏万年刚刚冲进颓当城,匈奴人就围了过来,将城门堵住。 王强等人也听到了号角声,正惶惶不安的围着马车。 三个仆人取出了兵器,王强手里也拄着一根木棍。 李远、李浩已经上了杂草丛生的城墙,正在远处监视。他们的战马就在城墙下,马背上带着备用的弓和箭,还有一些干粮。 夏万年点了点头。 这两个李氏部曲还是很精干的,反应很快,只是有些冷血。 他们只想着完成任务,根本不在乎王强主仆四人的死活,更不在乎王强携带的货物。 “赵君呢?”王强冷汗涔涔,脸色苍白。 夏万年策马赶到王强面前,将赵延年的话复述了一遍。 王强听了,神情苦涩,却什么也没说。 他很清楚,赵延年这个办法看似冷血,其实是唯一的选择。 匈奴人数量不明,现在看到的就有十几个,藏在暗处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赵延年就算回来,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反倒是游弋在外,更能给匈奴人造成威胁。 有互相伤害的能力,才有谈判的资格。 如果夏万年没有说谎,赵延年在转眼之间就杀死了两个匈奴骑兵,那他不仅有威胁匈奴人的资格,而且很强。只要匈奴人没有疯,都会有所忌惮,不会轻易杀人。 再说了,匈奴人一般也不会杀人。 他们更愿意劫掠人口,带回去做奴隶。 当然,王强心里更清楚,赵延年不回城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赵延年不相信他。 “我去问问。”王强将木棍交给仆人,整理了一下衣服,换上标志性的热情笑容,张开双臂,大步向城门走去。 借此机会,夏万年来到李远的身边,将赵延年的计划告诉他。 如果发生冲突,不要有任何顾忌,冲出去,和赵延年会合。 李远听完,笑了一声,点头答应,还告诉夏万年一件事。 赵延年又射杀了一个匈奴人,并且抢了他的马。其他的匈奴人被他镇住了,眼下保持着安全距离,并没有急于追杀赵延年。 言语间,李远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赵延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选择,并且震慑了对手,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期。 夏万年也有些惊讶,随即又去李浩身边,并将刚刚抢来的匈奴人坐骑留给了李浩。 他不觉得李浩有赵延年那样的本事,能够轻松杀死匈奴人,并且抢走他们的坐骑当作备用战马。 李浩没有拒绝,收下了。 等夏万年回到马车旁,王强已经回来了,神情轻松。 “没事了,没事了,他们就是来接应的。”他大声说道,笑容满面。 “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王强用力的点点头。“行了,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接下来的路,就不劳烦诸君了。”他走到夏万年面前,又低声说道:“夏君,想不到赵君虽然年轻,经验也稍微差一些,这身手是真的好。连匈奴人都怕他,不想和他纠缠。他是谁的弟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夏万年笑而不语,转身从马车上取下自己的东西,包括赵延年的长矛、弓箭。 王强眼睛一亮,拿过长矛。“哦,这矛好,哪来的?卖不卖?” “这是赵君的私人兵器,不卖的。”夏万年说着,从王强手中取过长矛,挂在马鞍上。 王强又拿起赵延年的一石弓。“这是赵君用的弓?” 夏万年点点头,又取过弓,连箭囊一起放在马鞍上。 王强眼神闪烁。“夏君,你等一等,我们能再商量一下吗?” 夏万年转头看着王强,眼神疑惑。 “我去和匈奴人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请你们再送一程。从这里往北去,要经过几个不太对付的部落。如果有赵君这样的勇士相助,或许能顺利一些。” 见夏万年不说话,他又说道:“你放心,酬金不会亏待你们。” 夏万年正中下怀,却佯作犹豫了片刻。“你愿意出多少?” “你和赵君一天五百,另外两个一天三百,伤亡另算。” 话音未落,夏万年就说道:“一言为定。”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 王强嘿嘿一笑,转身出城,和匈奴人商量去了。 夏万年远远地看着,见王强站在一个匈奴人的马前,仰着头,和他商量了半天。那匈奴人看起来有些犹豫,几次转身观望,最后还是摇摇头,拒绝了。 王强走了回来,有些失望的摊摊手。 “匈奴人不想多事,我们还是在这里分手吧。” 夏万年也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 王强跟着匈奴人走了,赵延年也与夏万年会合,分析情况。 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自然不能就此返回。 “这些匈奴人很诡异。”赵延年说出了自己的感觉。“这些人虽然装备很简陋,看起来与普通匈奴人没什么区别,但是身手很不错。不论是个人能力还是互相之间的配合,都是匈奴人中少有的精锐。” “他们的战术也很有章法。”李浩说道:“有明有暗,颇合兵法虚实之妙。” 夏万年看了李浩一眼,有点意外,却没评价,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伊稚邪做左谷蠡王的时候,驻牧地并不在这里,而是上谷以东,大概正对右北平。代郡、雁门以北是单于控制的地区。伊稚邪抢了於单的单于之位,难免有人不满,虽不敢明目张胆的作对,暗中却有可能阻挠。伊稚邪第一次出兵就攻击代郡、雁门,不排除有借机清除异己的心思。” 赵延年觉得有理。“也许和王强做交易的匈奴人,就是那些部落。” “有可能,但也可能相反,这些匈奴人是伊稚邪的支持者,他们担心的人才是不服伊稚邪的人。” 赵延年表示同意。 匈奴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互相争斗也是很厉害的。 只是他们掌握的信息太少,无法判断哪些人可能利用,要不然的话,只要稍加挑拨,就有可能让伊稚邪自顾不暇。 现在看来,代郡上半年的损失很大,远远不止郡守阵亡,兵力折损过半这么简单,之前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也损失惨重,短期间都无法弥补重建。 换言之,朝廷给的资源远远不够,夏万年等人真是的凭着一腔热血在战斗,在苦苦坚持。 赵延年说道:“我们追上去,抓几个俘虏。” 夏万年支持赵延年的计划,又提醒道:“匈奴人很警惕,又见过赵君身手,只怕会更加小心。” 赵延年嘴角轻挑,无声的笑了。“骑射并不是我的优势,潜行、刺杀、捕俘才是。他们再小心,还能比右大将小心?只要兵力不过百,他们的大营,我想进就进。” 夏万年一拍大腿,笑道:“是我糊涂了,几乎忘了你在草原上的战绩。行,这就追上去。” 赵延年说道:“不急。天色将晚,他们跑不远的,我们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养精蓄锐。” 夏万年点头答应,随即起身去收拾柴薪,准备做饭。 王强和他的仆人们走了,他只能亲自动手了。 李远、李浩见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主动起身,去收拾行囊,准备晚餐。 赵延年也没闲着,再次策马出城,向城北的山岭奔去。 上了烽火台,借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他捕捉到了王强等人的身影。 他笑了笑,轻声说道:“希望你们还有机会看到明天的朝阳。” 第192章 追击 王强坐在马车上,看着沉默前行的匈奴人,乖巧的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走有队伍前面,被几个骑士簇拥在中间的匈奴人突然勒住坐骑,回头看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便拌动缰绳,让战马让到路边,等王强前来,半肩而行。 “王君,刚才那个汉家少年叫什么?” “姓赵,叫赵延年。” “除了弓箭和刀,他还用什么兵器?” “长矛。”王强想起那柄长矛,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那柄长矛很锋利,不像是普通的铁打造的,而且比一般的矛长一些,大概有一丈二尺。” “一丈二尺?”匈奴人的脸色一变,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大声说道:“加速前进,今天赶到野狐岭宿营。” 王强吃了一惊。“野狐岭?那得走到半夜了。” 匈奴人没说话,只是脸阴得难看。他叫过两个骑士,吩咐了几句。骑士领命,各带两匹备马,脱离了队伍,向前飞驰而去。 王强见状,也不敢多问,只是对赵延年的身份多了一份好奇。 他能看出这些匈奴骑士都是精锐,赵延年能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惜连夜赶路,想必在草原上名声很大。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个人。 他来往草原多年,也自是见多识广,如果草原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他至少应该听说过才对。 难道是这半年内刚刚成名的勇士? —— 借着月色,赵延年四人策马急驰。 从明月东升开始追,他们已经追了一个时辰,还是没能看到王强一行的身影。 夏万年很惊讶,对赵延年说道:“这些匈奴人很可能听过你的名字,而且支持伊稚邪。” 赵延年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说破。 对方不仅拒绝了他们同行,还打破常规,连夜赶路,说明对方大概率知道了他是谁,生怕他半夜追上去偷袭,这才加速脱离。 这也说明这些匈奴人的数量不会太多,很可能就是他们看到的这十几个人,最多不会超过百骑。 李浩说,领头的匈奴人应该是个百夫长。 只不过他统领的匈奴人不是普通的匈奴人,而是训练有素,装备较好的匈奴人。 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体格看出来。 虽然在草原上放牛牧羊,看起来不缺肉奶,但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处在饥饿的边缘,能吃饱饭的匈奴人并不多,天天吃肉更是权贵才有的条件。 所以大部分匈奴人的身材并不高,和他们这种衣食有保证的陇西汉子比,基本矮半头左右。 可是他看到的匈奴人都很强壮,身高也在平均水准以上,和他们差不多。身上的甲胄虽然普通,却不太合身,不像是他们自己日常穿的,倒像是临时借来,用以掩饰身份的。 赵延年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遇到的几个匈奴人,发现的确如此。 这么一想,这些匈奴人是伊稚邪部下的概率就很高了。 就算不是伊稚邪的直属部下,也是支持伊稚邪的部落首领派来的。 赵延年想了想,突然说道:“夏君,你知道赵王的驻牧地在哪儿?” 夏万年犹豫了片刻。“你是说……赵安稽?” “对。” 夏万年如梦初醒。“对啊,我们可以去找赵安稽的旧部,他们应该就在附近的山林里。赵安稽被伊稚邪伏击,损失惨重,却还有一些溃兵,我们应该去联络他们。” “他们通常的活动范围在哪儿?” 夏万年抬手一指。“再往前走三十里,有道野狐岭,过了野狐岭就是赵安稽以前的驻物地。如果有溃兵聚集成众,大概率会在附近的山林里。” “那我们就追到野狐岭,再追不上,就不追了。明天去寻赵安稽的旧部。” “甚好。”夏万年兴奋起来。 —— 又往前走了三十里,大概半夜的时候,赵延年四人赶到了野狐岭。 离山岭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片小树林,赵延年勒住坐骑,下了马,让李远、李浩这在这里等着,他和夏万年步行向前。 如果匈奴人在野狐岭宿营,他们很可能会在岭口安排警戒,这么大模大样的追过去肯定不行,只能悄悄的接近。 夏万年熟悉地形,可以帮他缩小搜索范围,李远、李浩帮不上忙,留在这里接应。 李远、李浩有些不快,却还是答应了。 赵延年、夏万年带着弓箭,悄悄地摸了过去。 为了避免被可能的暗哨发现,他们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崎岖不平的山路。纵使夏万年熟悉地形,也历练多年,走这样的路还是很吃力,不得不时常要赵延年帮一把。 夏万年越看越惊讶。 赵延年不仅身手好,耐力也极佳,就像没有疲倦的时候。走了两三里山路,他已经气喘吁吁,腰腿酸软,赵延年还是气息平稳,健步如飞。 “赵君,你真是好体力。” 赵延年回头看了夏万年一眼,环顾四周,伸手一指前面。“你休息一会儿,我到前面去看看。如果有情况,不要管我,你直接往回跑,李远、李浩会接应你。” “好。”夏万年尴尬地点点头。 他成了赵延年的累赘,喘得像头牛,离得太近了,很容易被匈奴人发现。 赵延年让夏万年蒇在一棵大树后面,但身体不要贴着树,以免身体的震动带动树干。 夏万年点头答应,找好藏身之地,然后看着赵延年悄无声息的向前摸去。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赵延年不放,却还是很快就失去了赵延年的踪迹,只剩下被月色照得斑驳的山坡。 接近山坡,赵延年的动作愈发小心,他几乎匍匐在地,手足并用,像一只蜥蜴,一会儿迅速前行,一会儿停下来,倾听四周的声音。 还没过山岭,他就听到了声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匈奴话,应该是刚刚爬上来,气还没喘匀,充满怨气。 “赶了半夜路,还不让人休息,真是疯了。”一个匈奴人嘀咕道。 “他不是疯,他是被天武士吓破胆了。”另一个匈奴人轻声笑道。 “天武士也要睡觉的。大半夜的,他敢追?” “怎么说呢……等等,什么声音?” 山坡那一边的声音突然停了。赵延年心里一惊,迅速伏在地上,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我都被你吓死了。” “我刚才的确听到了声音,像是有人喘气。” “放屁,谁喘气这么大声?牛么?”两个匈奴人笑了起来。 赵延年借着这个机会,悄悄爬上了山坡,探出一点头,看到了两个背靠背的匈奴人。 在远处,依稀能看到火光,还有被火光照亮的忙碌身影。 看样子,匈奴人也是刚刚赶到这里,正准备睡觉。 天色还不算冷,他们不打算立帐篷,就靠着火堆露宿了。 赵延年略作思索,绕过这两个匈奴人,向露营处摸去。 为了避免被匈奴人发现,他绕了点路。摸到营地附近的时候,匈奴人已经吃完饭,躺下了。 坐骑全部系在一旁,正在吃草。 赵延年大概数了数,有五十多匹马。按照匈奴人的习惯,他们应该有三十人左右。 由此看来,他们白天看到的匈奴人并非全部,至少还有一半人藏在暗处。 够狡猾的! 赵延年找到了百夫长的位置,又看了看四周,迅速找到了几个暗哨。这些匈奴人又困又累,根本没有心思警戒,也可能觉得不会有人这么快追上来,就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抱着武器打盹。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这可都是钱啊。 胡狗,你们被我包围了。 第193章 杀神 赵延年先从周边开始收割。 匈奴人睡得很死,赵延年却进入了亢奋的状态。 他现在缺钱,非常缺钱。 长安之行虽然只有短短半个月,却让他见识了不同阶级之间的巨大差距。和张骞、东方朔两个太中大夫往来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不想办法弄点钱,以后还怎么混咖位更高的圈子? 他也没有别的手段弄钱,只会杀人。 对他来说,这些匈奴人的首级就是钱,就是金灿灿的赏钱。 潜伏如蛇,闪击如鹤。仅凭一柄短刀,赵延年收割着匈奴人的性命。 一个时辰后,周边警戒的匈奴人就被他收割完毕。 杀掉岭口的两个匈奴人后,他找到了夏万年,让他回去叫李远、李浩来。 不要靠得太近,就在岭口外等着。一旦匈奴人被惊动了,他们就策马冲进来,力争将匈奴人一网打尽。 夏万年点头答应,匆匆去了。 赵延年又等了一会,直到夏万年去而复返,带着李远、李浩就位,这才再次发起了攻击。 他没有用刀,也没有用矛,直接用弓,近距离射杀。 论攻击范围,弓箭有着天然的优势,是刀和矛无法媲美的。 这些匈奴人都睡得像头死猪,纵使有抵抗也微乎其微,用不着刀和矛这样的武器,距离才是他需要在意的因素。二十多个匈奴人,东边倒几个,西边倒几个,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还是可能有人被惊醒的。 潜到附近,赵延年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冲了出去。 这一次,他一个人,展开了暴风骤雨似的攻击。 在轻灵的步法配合下,他闯入匈奴人的宿营地,拉弓急射。 “嗖嗖嗖!噗噗噗!嗖嗖嗖!噗噗噗!” 弦声急,箭声脆,一支支羽箭离弦而出,精准的射入匈奴人的脑门、咽喉、心脏或者肋下,全都是要害部位,无一例外。 这些静止目标,对赵延年来说没有一点难度可言。 当匈奴人发出第一声惨叫的时候,赵延年已经射完了十二箭,射中了十二个敌人。 十一人当场丧命,一人重伤。 这个匈奴人凑巧翻身,被箭射中了左肋,却没有立刻毙命,痛得惨叫起来。 赵延年早有准备,不为所动,深吸一口气,再次拉弓急射。 “嗖嗖嗖!噗噗噗!” 又射出六支箭后,匈奴人终于被惨叫声惊醒,意识到有人偷袭,惊慌失措。有的连滚带爬,寻找藏身之处的。有的提刀四顾,寻找敌人,却一无所获。 没等他们找到赵延年,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听到匈奴人喊叫声的夏万年三人赶来增援了。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匈奴人惊恐莫名,纷纷向战马跑去,丝毫没意识到危险近在咫尺。 这给了赵延年机会。 又一轮急射,又有四五个匈奴人中箭倒地,其中两人当场气绝,三人受伤倒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等夏万年三人赶到面前,将宿营地围住,还能站着的匈奴人就剩下四五人,其中就包括那个百夫长。 王强主仆四人早就醒了。 他们乖巧的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生怕被误伤。 行走草原多年,他们见惯了匈奴人之间的抢劫、杀戮,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多次死里逃生。 匈奴人杀的是匈奴人,不是他们这些商人。 对他们,匈奴人只要钱和物,能不杀伤,尽量不杀伤。 除非他们自己找死。 一开始,王强以为又是匈奴人之间的事,等他看到夏万年三人从黑暗中冲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当他看到赵延年一脚将百夫长踹倒时,他猛然惊醒。 刚才对匈奴人进行屠杀的就是赵延年一个人。 这个看似安静温和,却让匈奴人胆战心惊的汉家少年终于露出了他血腥残暴的真面目。一个人杀死了二十多个匈奴人,前后可能也就几句话的时间,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满怀同情地看向百夫长,一声叹息。 百夫长脸色惨白,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 他早就被赵延年吓坏了,逃了半夜,还是没逃掉,最终落在了赵延年的手里。 他认命了。 这是上天的决定,非人力可违。 被吓坏的不仅是王强和百夫长,还包括夏万年三人,尤其是李远、李浩。 借着火光,他们能看到的匈奴人几乎都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精准得像是用箭头直抵着射进去了。 他们出身陇右李氏,自身的射艺也不错,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如此精准的射杀敌人。 而且持续稳定,手都不带抖一下的。 一箭两箭不难,他们自问也能做到。 但连续十几箭都是如此,别说他们,就算是李广来,恐怕也要打个疑问。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当真是天授? 带着疑问,李远、李浩开始收拾残局,搜索四周,以免被遗漏的匈奴人反杀。 但他们多虑了,除了找到八具被割喉的尸体外,没有任何活口。 回到宿营地,李远、李浩面面相觑,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看向赵延年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畏缩。 夏万年用弓弦将百夫长和几个幸免的匈奴人绑了起来,一个一个的带到一旁,开始审问。 赵延年收拾好了弓箭,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打量王强一眼。 每次看过去,王强都会不由自主的哆嗦一下。 那是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恐惧,掩饰不住。 差不多天亮的时候,夏万年完成了审讯,疲惫又兴奋。 “他们是伊稚邪新封的赵王派来的。”夏万年看了王强一眼,又道:“这个赵王是伊稚邪的亲信,追随伊稚邪多年。伊稚邪伏击赵安稽、於单的时候,都立了功。他看中了这片牧场,伊稚邪就封给了他。为了能击败赵安稽的旧部,他们买了一些武器,这次只是试探,下一批的数量会很多。” 赵延年有点不明白。 匈奴人的小王很多,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号,像这种用汉字做名称的,大多与首领姓氏有关。 难道这新首领也是个中原人,也姓赵? “这倒不是。”夏万年解释道:“代郡、雁门之前是赵国的土地,赵国又是秦国的世仇死敌。春灭六国,除了楚国,就数赵国最不甘心。赵亡国之后,很多赵人逃到了草原上,以赵人自居,不服秦国统治。大汉立国以后,依然如此。所以统治这片牧场的人不论是中原人还是匈奴人,都以赵王为号。” 赵延年恍然。 说来说去,还是眼下的大汉不够强,无法让曾经的赵人后裔心悦诚服。 “伊稚邪很快就会知道你来了代郡,昨天晚上,两个骑士被派去送信了。” 赵延年不屑地笑了一声。 伊稚邪知道他来了代郡又如何,还能因为他一个人改变计划,原本不打算攻代郡,现在非攻不可? 当然,他也不指望伊稚邪会望风而逃,因为他而避开代郡。 区区一人,影响不了那么多。 如果真因为他改变了计划,那伊稚邪也没什么出息,活该被汉军吊打。 “你有什么计划?”赵延年问道。 夏万年想了想,再次转头看了王强一眼。“我想去找赵安稽的旧部,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归汉。听那意思,他们的兵力似乎不少,要不然也不会让新赵王如此忌惮。” 赵延年表示同意。 不管赵安稽的旧部还有多少人,既然以赵人自居,不肯归降新赵王,归汉应该不难。 毕竟赵安稽本人都在长安了。 “这些首级和马匹怎么办?”赵延年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夏万年转头看看李远、李浩。“首级派人送回去,顺便将消息报告府君。马匹么,带上一些备用,剩下的当作礼物,送给赵王旧部,如何?” 第194章 溃兵 李远、李浩商量了一下,接受了夏万年的安排。 他们奉李椒之命跟来,本就是保护、协助赵延年。现在看来,赵延年的武艺深不可测,根本不需要他们保护,回去就回去吧。 他们正准备答应,赵延年举起了手。“留一个吧。与赵王旧部联络,劝他们附汉,需要有人见证。将来向府君汇报时,也说得清楚。” 夏万年有点为难。“可是一个人……” 赵延年抬抬下巴,看向王强,淡淡的说道:“请王君安排两个仆人跟着。他们的事,由俘虏接替。” 夏万年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表示赞同。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容不得王强置身事外了。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只能跟着他们,配合他们。他的货物,要送给赵安稽旧部,他的人,也要服从调遣,不容拒绝。 夏万年随即和王强商量,让他安排两个仆从随李远回去。 王强很不情愿,却又不敢拒绝,和夏万年讨价还价了半天,直到夏万年答应他补偿一部分损失,才勉强答应了。 在他们谈判的过程中,赵延年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王强,越看越觉得好奇。 他能感觉到王强的恐惧,可是即使如此,王强也没有任予任求,而是尽可能和夏万年谈判,夏万年也没有拿出官家的威风,耐心的和王强谈判。 不出意外的话,王强的背后有靠山,而且这个靠山是郡守也不敢轻易惹的。 官场太复杂了。 夏万年和王强谈完,天色已经将明。他们顾不上休息,就在遍地的无首尸体包围之中吃了点简单的早餐,各分东西。 李远带着两个人,驾着一辆马车,带着包括百夫长在内的三个俘虏和三十多颗首级,赶回代郡汇报。 赵延年、夏侯年裹挟着王强,带着几大车的物资和三个俘虏,向东去寻找赵安稽的旧部。 迎着朝阳,刚刚走出十余里,他们就被几个骑兵拦住了去路。 这几个骑兵行色匆匆,杀气腾腾,弓已经上弦,箭扣在弦上,随时准备射击。等走到近前,他们却显得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后,一个骑兵轻踢马腹 ,迎了上来。 正准备问话,他看到了赵延年,脸上露出喜色,用有些别扭的汉话问道:“敢问可是天武士?” 赵延年一听,知道找到了正主,随即俯身从大车上抽出长矛,高高举起。 看到长矛,骑士大喜,将弓箭插进弓袋,箭囊,转身对同伴们用力的招了招手,大叫道:“是朋友,是天武士。” 骑士们听了,纷纷收起兵器,策马围了过来,确认是赵延年本人后,翻身下马,来到赵延年马前,抚胸礼。有人大声问好,询问赵安稽的近况,有人却落了泪。 夏万年等人看在眼中,大感意外。 反倒是那几个匈奴俘虏一脸平静,仿佛本该如此。 王强坐在马车上,看着这一切,神色有些不安。 赵延年下了马,和骑士们相见。他不擅长记人,只知道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至于其他人,则一点印象也没有,不免尴尬。 见赵延年有些无措,夏万年连忙上前,询问对方的情况之前,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得知夏万年是代郡太守李椒派来的信使,骑士们没什么反应,等夏万年说明了昨天的经历,尤其是赵延年半夜袭营,杀了三十多个匈奴人,并将随行的三个俘虏叫了过来时,骑士们才露出笑容。 为首的骑士再次向赵延年行礼,报上姓名。 他叫赵俅,是赵安稽的亲卫之一,曾随赵安稽赶回驻牧地召集旧部,中伏之后,与赵安稽失散了,又不肯投降,就做了马贼,就在附近游弋。 昨天上午,他收到消息,听说有三五十名骑兵经过野狐岭,向颓当城方向去了,便赶来查看情况。 他的本意是在野狐岭设伏,没想到对方昨天晚上连夜赶路,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只能在附近宿营,然后一大早赶来,准备趁这些骑兵不备,突袭他们。 斥候说,这些人的队伍中有中原的商人,好几大车物资,正是他们急需的。 他的部下就在不远处,大概有三百多骑。 赵延年等人随即跟着赵俅东向,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大群人。 人数是不少,就是看起来有些寒酸。大部分人的甲胄都不全,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几个甚至拿着削尖的木棍,面容消瘦,眼神中更是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就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草原上生活不易,没有部落可以依靠,没有稳定的牧场,没有稳定的物资来源,就算不被周围的部落消灭,也会被残酷的环境杀死。 好在这段时间是夏天,天气不冷,也有野生动物可以猎取。再过几个月,到了冬天,冰天雪地,他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见此情景,赵延年也不迂回,直接了当了说明了来意。 代郡去年遭受伊稚邪攻击,损失很大,兵力不足,希望招募他们为卒,加强边塞的战斗力。 他们需要的武器、粮食,代郡都可以提供,家属可以迁到塞内居住。将来视情况,可以分给土地。如果他们想重归赵安稽麾下,也可以和赵安稽联络。 赵安稽现在在长安,也需要旧部增强实力。 因此,如果还有其他人愿意附塞,可以一起叫上。 赵俅大喜过望,和部下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就取得了一致意见。 他们愿意接受代郡的招募,成为代郡边军的一部分,也愿意协助赵延年招揽其他部落。 赵俅笑得合不拢嘴。“若能追随天武士出战,痛击伊稚邪,这是我等做梦都想做的事。” 赵延年大窘,连忙说道:“我只是匹夫之勇,这次出塞,是奉府君之命,协助夏君,联络诸部,打探消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夏万年推到前面,又将李浩拉了过来。“这位是府君心腹,陇右李氏子弟,也是府君的使者。” 夏万年心领神会,随即附和了几句,证实了赵延年的说辞。 赵俅等人听了,立刻对李浩多了几分热情,拉着他攀谈起来。 李浩又惊又喜。 赵延年将夏万年推出来,他可以理解。可是赵延年将他推出来,还特意说明他是陇右李氏的子弟,是李椒的使者,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李椒从来没有这样的安排,他们的任务就是协助赵延年。 当然,他也不傻,这是赵延年、夏万年给他分功劳。 哪怕只有眼前这些骑士,只能要安全带回代郡,都是大功一件。 代郡太缺人了,三百骑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李椒很可能会提升他做司马,让他指挥这些骑兵作战。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李浩的积极性一下子爆发了,配合夏万年、赵延年说服赵俅等人,并主动打听附近的地理形势,要招揽更多的人。 一拍即合。 赵俅随即带着赵延年等人向东南方向走了十余里,来到一个小山谷。 这是他们的大本营,家属都在这里,总数有两千多人。 看到这群老弱,赵延年对赵俅等人的困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他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至少这些老弱很难熬过去。 可是,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李椒也许会欣然接受这些骑士,但他能接受这些老弱吗? 从哪儿筹集钱粮安顿他们? 第195章 我成了虎皮 赵延年将自己的担心对夏万年说了。 夏万年却很从容,让赵延年不要操心,这些事,自有府君处理。 赵延年听懂了夏万年的意思。 他们只管招募,其他的事,让李椒去操心。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赵延年放了心,胸有成竹的和赵俅等人寒暄,畅想回到代郡之后的美好未来。具体的条件让夏万年和李浩去谈,他只要拿出天武士的气势,为夏万年、李椒站台即可。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王强。 自从遇到了李椒之后,王强就一直没有说话。看到山谷中的老弱,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一副被割了肉的模样,浑身上下透着肉疼,看向夏万年的眼神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恨。 他这次被夏万年坑惨了。 他知道夏万年有郡守府的背景,却没想到夏万年会是李椒派来的使者,目的不仅是打探草原上的消息,还要招募马贼和小部落,补充代郡的兵力。 如果让新赵王知道这些,他怎么解释? 新赵王会以为他和夏万年勾结,故意给他们下套,导致三十多名亲卫死于非命。 这可是不小的损失,新赵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赵延年将王强的态度看在眼里,夏万年自然也清楚,但他并不在意。 不知道是太忙了,没时间在乎,还是本来就不在乎。 —— 条件谈妥之后,赵俅迅速做出了安排,一部分人带着家属,赶往代郡。一部分跟着他,去联络其他部落。 “既然伊稚邪有意在颓当城附近蹀林,就不能让不肯归降的部落留在附近。新来的赵王肯定会想办法收服各部,我们去得迟了,就赶不上了。” 夏万年同意他的观点。 这些人已经坚持了大半年,勇气可嘉。但勇气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不投降就会被消灭。在生死存亡面前,大部分人会选择屈服。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再接受代郡的招揽,只会成为代郡的威胁。 “哪些人最有可能投降?”夏万年问道。 赵俅想了想。“野狐岭东北方向有个叫楼扶的,原来是左贤王麾下的小当户。於单继位之前,答应他升为大当户,增加牧场,后来伊稚邪抢了单于之位,这个约定自然就作废了。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不肯屈服。最近听说伊稚邪松了口,要和他联姻。” “这个楼扶有多少落?” “大概一千多吧。原来有三千多,被打残了。”赵俅从火堆里抽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原。“他离左谷蠡王的牧场太近了,名声也大,伊稚邪早就认识他,两人之前就发生过冲突。” 赵延年插了一句。“左谷蠡王的牧场离这儿有多远?” 赵俅想了想。“三百多里吧。” 夏万年有些诧异。“左谷蠡王的牧场不是在上谷之北吗,怎么会有三百多里?” 赵俅看了夏万年一眼,苦笑道:“之前是在上谷之北,现在不是了。伊稚邪调整了诸王的牧场,扩大了单于的控制范围。除了左贤王之外,其他左部诸王的牧场都向东移了一些,少的两三百里,多的上千里。我听说,有的部落甚至被赶去了辽西,要和乌桓人争夺草场。” 赵延年大惑不解,伊稚邪这么折腾是为啥? 一朝单于一朝臣? 果然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哪儿都避免不了权力斗争,中原如此,草原上也不能例外。 “去找楼扶吧。”夏万年看向赵延年。“如果能劝他归汉,当然更好。如果不能,就灭了他,让其他部落看看,有所畏惧。” 赵延年却很谨慎。“一千多落,虽然算不上实力强劲,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夏万年笑笑。“若是平时,一千多落的部落的确不能小觑。可现在他们是接连惨败之后,损失过半,想来士气也在崩溃边缘,否则也不会接受仇人伊稚邪的条件。此时有人愿意为他提供立身之地,向伊稚邪复仇,就算他不肯,他的部下也会有人心动,愿意跟着他死战的不会太多。” 夏万年转头看看赵俅。“有天武士指挥,你们敢一战吗?” 赵俅想了想。“可以一试。只是我们兵器、甲胄的数量都不足,如果……” “不要太多人,一百骑足矣。”夏万年说道:“你还差多少?我们带了一些兵器、甲胄来,可以全给你们。若有斩获,也由你们先挑。” 赵俅心动了,转头看向赵延年。 赵延年暗自叹息。 果然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区区一些兵器、甲胄就让赵俅心动了。 当然,他本人也有些心动。 小当户也是官,就算不能封侯,也能换不少钱吧。 —— 赵俅精选了一百骑士,随赵延年、夏万年出发。 夏万年将王强带的兵器、甲胄全部给了赵俅。 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胜在精良,对赵俅来说也是雪中送炭。 拼拼凑凑,这一百骑算是装备齐全,精气神也有了些提升。 向东北方向走了一天,来到一片树林。赵俅与夏万年、赵延年商量战术,决定在此宿营,并派人与楼扶接触。如果能劝降,当然更好。如果不能,就要想办法偷袭。 既然是偷袭,那就不能暴露实力。 夏万年赞同赵俅的计划,决定亲自走一趟,与赵俅一起去见楼扶。 赵延年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夏万年否决了。 夏万年说,你是天武士,不能主动去见楼扶。 如果楼扶想见你,要让他亲自来,否则会让楼扶有轻视之心。 赵延年哭笑不得。 他对天武士这个称号从内心里是排斥的,至少没有动不动就拿出来吓人的意思。可惜事与愿违,每个人都想利用他这个称号,夏万年也不例外。 他甚至觉得,夏万年之所以这么大胆,这么激进,很大程度上就是将宝压在了他的身上。 赵俅也是如此。 “行吧。”赵延年无奈的答应了。“你们小心些,不要勉强,安全第一。” 夏万年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大笑道:“无妨,我是天武士的朋友,他一个小当户也敢杀?万一我运气不好,死在了楼扶刀下,你记得帮我报仇,让草原上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天罚。” 赵延年摆摆手,示意夏万年赶紧走。 一句一个天武士,他都听得肉麻。 夏万年和赵俅走了。 临走之前,赵俅将部下叫过来,让他们听赵延年的命令。 一百骑士齐声答应,中气十足,没有一点犹豫。 夏万年看向赵延年,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 赵延年灵光一现,瞬间明白了夏万年的意思。 他那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赵俅的部下听的。 眼下能够控制这些骑士的,除了赵俅本人,就是他这个天武士。如果赵俅回不来,他要担负起指挥这些骑士攻击楼扶的使命。 其他人没有这个号召力。 换言之,夏万年并没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但是他要试一试。 哪怕不成功,也要让楼扶付出代价,不让他加入伊稚邪的阵营。 他们现在闹出的动静越大,伊稚邪秋后用于入侵代郡的兵力就越少。 第196章 谁是狐狸? 目送夏万年与赵俅离开,赵延年和李浩商量了一下战术。 虽然只是指挥百骑,对赵延年来说依然是一个挑战。到目前为止,他的能力还局限于个人能力,对如何指挥作战,发挥所有人的作用,还是一个尚未涉及的领域。 他原本打算到平虏燧跟着张威学习,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到了代郡,现在又到了草原上。 他能够商量的人只有李浩。 作为陇右李氏子弟,李浩多少有点经验。 这一路走来,尤其是在颓当城遇敌的时候,李浩表现出了不错的能力。 这也是他当时将李浩推出来,要分他一点功劳的原因。 想发挥他的能力,当然要给他足够的利益,空谈仁义道德是不行的。 李浩很积极,建议将这一百骑进行分配。 首先,要安排游骑进行警惕,以免被对方包围。草原上地势相对平坦,能看出很远的距离,每个方向只要安排两骑就够了。 其次,要安排好迎战的战术。 如果有大股敌人来,那就撤入树林。 如果有数量相当的敌人来,就可以一战。 如果敌人的数量不多不少,或者敌友未明,就要安排一部分迎战,一部分备战,以达到虚虚实实,让对方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的效果。 赵延年听完,大致明白了李浩的意思,随即决定分工。 他是夏万年用来吓人的虎皮,必须在明处。 暗处的任务就交给李浩。 他们将骑士们全部叫了过来,安排十人为游骑,离树林十里,保持警戒。 赵延年带二十骑,就在树林边缘。有人来,就由他们应付。 李浩指挥剩下的七十骑,藏在树林深处。视情况决定是增援赵延年,还是接应赵延年撤退。 战术安排没什么问题,骑士们都接受了。只是决定哪些人跟着赵延年,哪些人跟着李浩的时候,却发生了争执。 他们都想跟着赵延年。 不是看不起李浩,单纯就是想跟着天武士。 哪怕赵延年向他们解释,李浩并不是普通的汉军骑士,而是陇右李氏的子弟。 骑士们表示,陇右李氏很有名,李广的威名,他们也听过,但他们还是愿意选择天武士。 相比于只是听说过的陇右李氏,他们可是有不少人亲眼见识过天武士的战斗力。 想来李广也不过如此。 他们说得如此直白,搞得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和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甚至力压一头? 无奈之下,他只得和李浩商量,进行轮换制。 每隔半天,就换二十骑跟着他。 留在树林里的人可以休息,跟着他的二十骑却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应战,精神、体力消耗相对更多。 李浩同意了,并安慰赵延年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他们对你有信心,这是好事,应该多加利用。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坚定,不会轻易动摇。 他们分配人手时,王强一直在不远处看着。 等李浩带着七十骑隐入树林,他来到赵延年身边,拱拱手,笑道:“之前是我眼拙了,没看出赵君竟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天武士。我听赵王的部下说,赵君从匈奴右部来?” 赵延年转头看着王强,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并不信任王强,也不觉得他这时候来搭讪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王强对夏万年的愤怒,他是看在眼里的,也一直保持着充分的警惕。 “赵君入塞多久了?” “半年吧。” “哦。”王强点了点头,又道:“之前对中原了解多吗?” 赵延年摇了摇头。 他对中原的了解既多,又不多。多的是宏观,不多的是微观。 当然,在王强面前,他没必要说得那么细,藏拙就是了。 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中原人绝大多数都视他为勇士,为少年,却没几个人真把他当什么天武士。即使有,也是利用他来恐吓匈奴人。 “中原有一个故事,是说狐狸和老虎的,赵君有没有听说过?” 赵延年眨眨眼睛,再次摇头。 王强笑笑,并没有觉得意外。在他看来,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中原少年,刚刚入塞半年,又在边关,不熟悉中原的文化也很正常。 于是,他给赵延年讲了一下狐假虎威的故事,最后看着赵延年。“赵君现在就是那头虎。” 赵延年露出一丝疑惑。“那谁又是那只狐狸呢?” 王强意味深长的笑笑。“自然是夏君了。” 赵延年恍然,随即又问道:“那百兽是谁?” “自然是草原上的各部落。” 赵延年笑了。“那足下又是什么呢?” 王强一愣,眼神微变,重新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等回到代郡,我再告诉赵君我是什么,如何?” “当然可以。”赵延年一口答应。“只是足下要注意安全。万一发生冲突,我可能保护不了你。” 王强轻笑。“赵君有心,我就很感激了。万一不幸,那也是我的命。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有死于非命的准备,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赵延年看着王强,嘴角轻挑。“足下有大智大勇,只是做一个商人,屈才了。” 王强哈哈大笑,拱拱手,转身退入树林。 赵延年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浓。 —— 傍晚时分,夏万年和赵俅回来了。 谈判很顺利,楼扶愿意归附汉朝。如果能重归赵王麾下,那就更好了。 只是眼下有一个问题:伊稚邪封的赵王正监视着他,想把整个部落都带到塞内并不容易。一旦赵王发现,肯定会发起进攻,斩草除根。 他的部落会被吞并,他本人必死无疑。 因此,楼扶提出一个方案。 他暂时不动,依旧与伊稚邪联姻,然后派出心腹,配合夏万年联络附近的其他部落,让他们归附于他。等伊稚邪入侵汉塞时,他们跟着伊稚邪行动,到了汉塞再举义旗,与汉军里应外合,重创伊稚邪。 赵延年听完,心中狐疑。 不能说楼扶的方案有问题,只是无法确定真伪。 楼扶可能是真心愿意归汉,只是担心被伊稚邪追杀,也可能只是想利用夏万年,将那些原本归赵安稽的部落收为已有,然后再和伊稚邪讨价还价。 两种可能都有,而且都说得通。 “你们怎么看?” 夏延年喝了一口水。“我曾告诉他,消息已经走漏,伊稚邪已经知道我们入塞的消息,必然会派人来追杀。他想瞒,恐怕瞒不过。” “楼扶怎么说?” “他说就算伊稚邪怀疑他,只要没有证据,就不会对他下手,否则其他部落都会害怕,他封的赵王就很难控制这片牧场。倒是我们,需要小心些,伊稚邪派来的人不会放过我们。” 夏万年看向赵延年。“听楼扶说,伊稚邪一直想为句利湖报仇。如果他知道你来了草原,绝不会放过。” 赵延年一笑置之。 伊稚邪想杀他,他可以理解。要为句利湖报仇,多此一举。 越是喊得凶的,越是不可信。 到了伊稚邪那个地位,兄弟情都是说给活人听的,死人不配。 第197章 主动出击 “那我们就干掉伊稚邪的使者吧。”赵延年说道:“楼扶有没有说人在哪?” “你想主动出击,杀掉伊稚邪派来的人?” 赵延年解释道:“不管他是真的谨慎,还是想坐山观虎斗,我们都有必要展示一下实力,让他知道应该与谁合作。既然伊稚邪暂时没有逼反他的心思,人数应该不会太多。我估计也就一百余骑,至多不会超过两百,否则楼扶就紧张了。” 夏万年点了点头,赵俅和李浩也赞同赵延年的分析。 如果伊稚邪派来的人数比较多,楼扶不可能这么从容。 赵俅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就不是伊稚邪派来的,而是他封的赵王派来的。这里是赵王的牧场,不能什么事都要伊稚邪亲自安排。” “赵王的大帐在什么地方?” 赵俅伸手指了指西面。“从野狐岭向西北方向,大概有两百多里,就在诺水下游,是这一带最好的牧场。” “如果这个赵王收到了消息,派人赶来追杀我们,现在可能在什么位置?” 赵俅想了想,跺了跺脚。“如果他们取道野狐岭,现在应该在我们的部落西侧,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能赶到山谷。如果他们担心楼扶,取道楼扶的牧场,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快的话,也许今天晚上就会到这里。” 夏万年说道:“那不是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以逸待劳,一击必中。” 赵俅点头表示赞同,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赵延年和李浩没吭声,两人意识到这一点后,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夏万年不解地问道。 赵延年说道:“如果我们还没和楼扶接触,在这里伏击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可是我们和楼扶接触过了,就无法保证楼扶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至于是楼扶自己泄露的,还是他的部下泄露的,都不重要。只要泄露了,对方就不可能不提高警惕。” 夏万年和赵俅也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李浩说道:“天色将晚,对方还没到,那今晚在这里宿营的可能性就不大。要想干掉他们,我们就不能坐等,必须主动出击。赵首领,你觉得他们会在哪里宿营的可能性最大?” 赵俅考虑了一番。“在西北方向四五十里,也有一个小树林,和这个差不多。那里离楼扶的大营说远不远,说近不远,既能保持监视,又能保持距离。” “那我们就去那里。”赵延年说道:“趁着天还没黑,赶到那里,休息一夜,明天清晨发起攻击。” 赵俅三人都表示支持。 李浩还特别提出一点,他们可以绕点路,从楼扶大营的方向赶往树林。 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迷惑对方,让他们误以为是楼扶派来的人,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立刻发起攻击。二是离间赵王和楼扶的关系,让楼扶无以自明,逼楼扶归汉。 赵延年觉得这个方案好。 不管楼扶是什么想法,这个方案都可以断绝他的后路。 说干就干,赵延年一行随即起身,趁着最后的光阴,奔赴战场。 赵俅熟悉道路,带着十几骑走在最前面。 为了防止对方也正在赶过来,不期而遇,他们全程保持速度,走上十余里就要换一次马,以节省马力,保证一旦遇敌,随时可以战斗。 赶路的时候,赵延年与夏万年并肩而行,将王强给自己讲故事的事说给夏万年听。 夏万年听完,笑容有些苦涩。 “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他这次损失太大,不仅是几车货物,还有和匈奴人之间的信任。如果解释不清,这条商路可能就断了。十几年的心血,生气也是很正常的。” 赵延年大感意外,转头看着夏万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夏万年明白赵延年的心思,轻声说道:“商人也不容易。但凡有点门路,谁愿意到草原上来做生意。看起来利润丰厚,其实都是辛苦钱。为了能顺利的出关入关,大部分利润都要孝敬给权贵,否则随便派人查一下,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你说的权贵是谁?” 夏万年笑笑。“不用急,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 天黑之后,赵延年等人赶到了目的地。 这段时间,道路最难辨认。如果不是赵俅领路,赵延年等人大概率会迷路。 尽管如此,赵俅也停下来和部下商量了几次,应该是对方向不是很有把握。最后到达地点时,方向稍微有点偏,好在还在误差范围以内。 不过天黑也有天黑的好处,远处的火光看得格外清晰。 离树林还有十多里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赵俅等人就发现了树林里的火光。 他们不敢再前进,反而稍微后撤了一些,以免被对手发现。 对方在这里已经休息了好一会,体力正好。他们却是赶了四五十里而来,精神体力都很疲惫。如果交战,对他们不利。 况且敌我未明,对方有多少兵力也没搞清楚,打起来心里也没底。 万一对方不止一两百人呢? 赵延年决定,亲自去摸一下情况。 赵俅主动请缨,他熟悉地形,认识的人也多。如果看到熟悉的面孔,他能从对方的身份猜出兵力的大致规模,这是赵延年不具备的优势。 赵延年答应了,和夏万年、李浩商量好接应,便带着赵俅和另外两名骑士出发了。 为了避免暴露,他们特地绕了一个大圈,从树林的西侧进入。 两名骑士带着战马留在外围,远远地看着。 草原上相邻的部落之间都互相防备,派游骑到缓冲地带巡视是常态,保持警惕即可,并不会引起冲突。 赵延年带着赵俅,悄悄潜入了树林。 进入幽暗的树林,赵延年如龙入海,游鱼得水,五感六识都被提升到极致。赵俅还没意识到什么,他已经锁定了一个暗椿,随即又发现了另一个。 他指给赵俅看,赵俅看了半天才发现,不禁大感惊奇。 天武士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仅身手好,这目力、耳力也极为惊人。 就算是最有经验的斥候,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实力。 很快,赵延年又让他见识了一番什么叫潜入。 他在树林里走走停停,犹如闲庭信步,却每次都能避开对方的视线,脚下更是轻得像狐狸一般,不发出一点声音。更让赵俅感到惊讶的是,赵延年连风声都利用得恰到好处。 每当有风吹过树梢,哗哗作响的时候,都是赵延年大踏步前进的时候。 赵俅叹为观止,对赵延年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赵延年的带领下,他们潜入树林深处,爬上了一棵大树,居高临下,将敌人的营地尽收眼底。 “不到百骑。”赵俅做出了判断,并指着火光最明亮的地方说道:“那个就是百夫长,我认得他。伊稚邪还是左谷蠡王的时候,他是伊稚邪的亲卫。” “龟龙营的?” “算不上,龟龙营是真正的精锐,不过五六百人。除了龟龙营,伊稚邪还有其他的亲卫营,总数在两千人左右。现在做了单于,兵力肯定会扩充,但那些人是不是听他的,不好说,龟龙营是他的最后保命手段,不会轻易放出来。” 赵延年明白了,目光巡视一圈,随即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至少有八尺五寸。在平均七尺的匈奴人中,这人的身材非常显眼,坐着和别人站着差不多高,站起来更像是一头狗熊混进了羊群。 最显眼的是,这人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 匈奴人与其说是一个民族,不如说是一个民族融合体,包含有各种血统。赵延年之前就见过来自安息的安氏三兄弟。可是长着一头金发的还是第一次见,也不知是东面的鲜卑人,还是西面的北欧人。 欧亚草原东西万里,交流远比想象的频繁,出现欧洲人也不稀奇。 除了一头金发,还有一件东西吸引了赵延年的注意力。 一口长柄刀,就倚在壮汉身边的树上。 赵延年听夏万年提起过这种刀,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居然在这里就碰上了? 第198章 金发巨汉 赵延年刚看了两眼,那金发巨汉突然抬起头,向他们的位置看来。 赵俅心中一惊,险些从树上掉下去。亏得赵延年早有准备,伸手扶住了他,又低声说道:“别盯着看了,这种人直觉很灵敏的。” “哦哦。”赵俅答应着,转开了头。 赵延年扶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也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不禁心生警惕。 这巨汉不仅有一副好体格,武艺只怕也不俗,眼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有足够的威慑力。 这是杀了无数人的高手才会有的境界。 金发巨汉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收回了目光。 赵延年注意到,他和其他匈奴人不怎么合群,一个人坐在那里吃肉喝酒。 很快,赵延年又在他附近看到了一匹马。 一匹纯黑的巨马。 这匹马是如此之高,竟比他那匹白马还要高一些。浑身漆黑,竟是一点杂色也没有。如果不是它移动的时候蹄声比一般的战马重得多,赵延年未必能发现它。 这匹马就像黑暗精灵一样,完美的融在夜色中。 赵延年见猎心喜。 这么漂亮的马,很难让人不动心。 虽然他已经预料到,这匹马不管到哪里,都会吸引无数人的目光,引来无数麻烦。 但是他还是想要。 没别的原因,就是喜欢。 “走吧。”赵延年说道。 他必须走了,再不走,他会控制不住出手的冲动。 如果这匹马的主人是个普通人,他会直接出手。 如果这里没有其他匈奴人,只有这个金发巨汉,他也会直接出手。 但两者结合,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暂时克制一下冲动。 他有把握全身而退,可赵俅就未必了。 两人悄悄下了树,出了树林,与两名骑士会合,返回营地。 绕了不少路,回到营地时,已经是半夜了。 除了值夜的骑士,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李浩一个人坐在马鞍上,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出神。 听到赵延年、赵俅的脚步声,他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手按在刀柄上。 “怎么样?”李浩递过来两只羊皮水囊。 赵延年就坐,喝了一口水,把打探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强调了一下那个金发巨汉。“挑几个射艺好的,特别照顾此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他近战。” 李浩也吃了一惊。“如果这是夏君说的那个人,那这些匈奴人可能就不是赵王派来的,而是伊稚邪派来的。夏君说过,他们当时面对的就是伊稚邪本人。” “我们也这么想。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要杀了他们,好让楼扶知道谁才是他应该投靠的人。” 李浩点点头,沉吟道:“双方兵力差不多,那就只能出奇制胜了。” “那个蛮子交给我。”赵延年当仁不让。 放眼天下,有把握对付金发巨汉的人也就他了。 此时此刻,但凡他露出一点软弱,其他人的信心都会崩溃,这一战就不用打了。 他已经从李浩的语气里听出了犹豫。 李浩可以退,他这个天武士却不能退。 他现在怂了,不仅楼扶不会再考虑归汉的事,就连已经归汉的赵俅等人也会重新掂量。 见赵延年信心满满,李浩再次镇定下来,与赵延年、赵俅商量明天一早的战术。 总的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利用黎明前的黑暗突袭。匈奴人欲醒未醒,还没进入状态,这时候发起攻击,他们的反应相对会迟钝一些。 更重要的是,值夜的骑士会偷懒,失去应有的示警作用。 具体的战术,则要李浩和赵俅商量。 派多少人正面攻击,多少人侧面包抄。哪些人可以近战,哪些人只能远射,都要安排妥当。 赵延年一旁听着,思索着其中的逻辑,想着如果是自己来指挥这场战斗,又该如何安排才能做到最好。 任何事,都是要讲逻辑的,从来没有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这么离谱的事。 与此同时,他也对李浩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赵俅了解自己的部下,这是应该的。但李浩也能将骑士的各自特长说得大差不差,这就有点本事了。 他认识他们才两三天,直接接触也就是两天不到。 陇右李氏还是有些传承的。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赵延年等人就全部起身了。 简单吃了些干粮,整理好武器,他们就出发了。 赵延年骑着马,长矛挂在马鞍上,走在队伍的前面上。 他和赵俅负责率领三十名骑士正面攻击,李浩指挥另外五十名骑士从右翼包抄,还有二十名骑士留给夏万年以备不测,随时接应。 赵延年和李浩商量,没有告诉夏万年金发巨汉的事,以免他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准备停当,李浩带着五十名骑士先出发了。他们要赶到树林的北侧,从那里发起攻击,冲进树林,以敌人的营地为圆心,划一道弧,以便将对手一直控制在自己的最佳射击范围以内。 即使是匈奴人,最佳的射击角度依然是左前方。 赵延年、赵俅也出发了,战马由慢跑变成小跑,一直来到树林的东侧。 偷懒打瞌睡的警戒被惊动,一边吹响号角报警,一边向树林狂奔。 赵延年等人开始加速。 号角声响起之前,树林里已经出现了骚动,马蹄声不可避免的惊动了对手。 虽然只有三十骑,但是五六十匹马全速奔跑时,原本杂乱的马蹄声会变得整齐一致,很难不引人注意。 赵延年等人能做的就是全速奔跑,冲过了这最后的三四百步距离,抢在敌人完成结阵之前杀进去。 与此同时,李浩也率领五十骑兵开始狂奔。 两面受敌,树林中的匈奴人一时搞不清状况,乱了阵脚。一些人冲出树林迎战,一些人却逃往树林深处。 冲出树林的人中,就有那个金发巨汉。 他没来得及戴头盔,也没来得披甲,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一手提着盾牌,一手提着那柄刀,大踏步冲了出来,嘴里喊着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吼叫。 赵延年依稀听到了奥丁的名字。 难不成是北欧的蛮子? 赵延年没时间去多想,拉开了弓,一阵急射。 别说是奥丁的信徒,就算是奥丁本人来了,也是弓箭侍候。 赵俅大叫一声:“散——” 骑士们应声散为两列,绕过手持长刀的金发巨汉,不给他近距离搏杀的机会,同时拉弓急射。 看到箭雨袭来,金发巨汉意识到了危险,不再前冲,而是屈膝半蹲,用盾牌护住正面,同时挥舞长刀,准备横斩。 他身高臂长,再加上长刀,攻击距离是普通人的两三倍。 如果不是赵延年等人事先有准备,骑士们没有及时散为两列,至少有三五骑会被他当场斩杀。 还没接触就损失三五骑,而且是以极为惨烈的方式被斩杀,会极大的影响士气,甚至可能导致崩溃。以匈奴人的习惯,掉头就跑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金发巨汉什么收获也没有,反倒挨了几箭。 骑士们从他身边急驰而过时,射了他好几箭。 好在他虽然身材高大,反应却极快,就地一个翻滚,躲过了大部分箭矢。 等他重新起身,调转方向,骑士们已经冲进了树林。 只有赵延年横矛立马,静静地看着他。 第199章 乌骓 赵延年翻身下马,解下弓袋和箭囊,挂在马鞍上,提着长矛,向金发巨汉走去。 金发巨汉见状,咧开大嘴笑了两声,也扔掉了盾牌。 他那面盾牌很大,根本不是骑兵用的圆盾,而是步卒用的大盾。可是和他那魁梧的身材一比,一点也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视这其中的区别。 他双手握刀,斜斜前指,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赵延年同样双手握矛,左手握着矛杆前伸,似曲非曲。右手握着矛尾,置于腰腹。 两人缓缓接近,相距三丈。 借着晨曦,赵延年看清了金发巨汉的相貌。不得不说,这蛮子长得不错,有点像演雷神的那个演员。金发碧眼,五官立体,眼神深邃,只是杀气更重,带着毫不掩饰的野蛮和血腥。 就在赵延年端详他的时候,巨汉怒喝一声,举步迈出,挥刀猛劈。 长刀撕破清晨的凉气,呼啸而至。 赵延年没有急于进攻,长矛虚刺,随即撤了半步。 巨汉被他的虚刺吸引,改变了攻击路径,挥刀格挡,却挡了个空。 可是借此机会,赵延年意识到这巨汉身手不俗,不仅力量大,反应也极灵敏。这口对普通人来说略显沉重的长柄刀在他手里挥洒如意,和双手长剑区别不大。 他用的招法也是双手长剑常见的招法,并不是长刀的刀法。 见被赵延年晃了一下,巨汉大怒,迈步再进,长刀反撩,刀尖划过草地,挑起一团土,击向赵延年的面门。赵延年看得真切,再次撤步,刚刚避过土,随即挺身前突。 矛头直指巨汉的胸口。 巨汉的长刀反撩落空,再准备劈下,见长矛来得急,只好再次变招,横刀胸前。 在赵延年的腰腹力量带动下,矛头划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弧圈,敲在刀柄上,随即抢入巨汉胸腹之间。 “噗!”矛头划破巨汉的胸口,鲜血飞溅。 但巨汉反应极快,矛头刚刚碰到刀柄,他就开始后撤,同时挥刀猛劈,阻止赵延年跟进。 赵延年停了一瞬,躲过劈来的长刀,随即再进。 长矛抖动,“唰唰唰”接连刺击,招招不离巨汉心口。 巨汉大惊,接连变换身形,同时长刀劈砍撩挡,却还是无法抢回先机,被赵延年杀得手忙脚乱。 但赵延年也很难再进一步。 巨汉的臂展很长,即使握在刀柄中间,攻击范围也和他的长矛差不多。再往前进,万一巨汉搏命,单手挥刀,他大概率会被劈中。 这一刀若是劈中了,不死也会重伤。 所以他只能利用连续不断的刺击逼得巨汉防守,消耗他的体力。 像巨汉这种挥舞长刀的招法,是非常消耗体力的,正常人坚持不了几下。 当然,巨汉体力过人,坚持的时间会长一些。 等巨汉累了,速度跟不上,他就有机会突进,一矛绝杀。 实际上,对付这种敌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弓箭,在他的攻击范围以外射箭。 他就是想试试这巨汉的身手,才放弃了弓箭,使用长矛。 事实证明,他的武艺更胜一筹,但巨汉的体格弥补了武艺的缺陷,两人不相上下。急切之间,谁都无法在不冒一点风险的前提下击败对手。 赵延年不急。 他虽然没有回头,一直背对树林方向,却能听得到声音,知道赵俅、李浩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树林中的匈奴人没有准备,在第一波攻击中就遭受重创,接下来也不可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完全可以等赵俅、李浩来增援,没有必要冒险。 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试试自己的极限,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延年凝神屏息,在连续刺击十余次后,停了一下,让壮汉有个喘息的机会。 巨汉一口气退出十几步,拄着刀,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延年。 他的胸口起伏激烈,但还没到喘不上气的时候,精神上的冲击比体力更大。 “你是天武士?”他用不太熟练的匈奴语说道。 赵延年点了点头。“你又是谁?” “威廉姆。” “挪威人?” 巨汉有些迷茫地看着赵延年,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赵延年想了想,又问道:“日尔曼人?” 这一次,巨汉眼中露出惊异,他盯着赵延年。“你知道日尔曼人?” “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见到。”赵延年咧嘴一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成了匈奴人的?” 巨汉刚要说话,忽然抬头,向赵延年身后看去,随即撮唇长啸。 赵延年没回头,但是他听到了马蹄声。 有普通战马的马蹄声,也有一个相对更重的马蹄声。 他立刻想到了那匹纯黑的战马。 他笑了一声,在黑马从身边掠过时,突然伸手抓住了被风吹起的马缰,纵身上马。 黑马受惊,马头猛甩,同时突然转向,企图将赵延年扔下去。 但赵延年一手拽着马缰,一手揪着马鬃,双腿夹着马鞍,身体像落叶一样飘来飘去,就是甩不掉。 巨汉大怒,挥刀扑了过来,准备将赵延年砍成两段。 赵延年用双脚紧紧扣住马鞍,身体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同时单手持矛,猛刺巨汉。 巨汉既怕伤了马,又不敢对赵延年的长矛掉以轻心,只得舞动长刀,极力格挡。 一个犹豫,李浩已经带着十几名骑士冲了进来。 还在百步之外,他们已经拉开了弓,射出一阵箭雨。 巨汉见状,知道无法夺回战马,只得捡起盾牌,跳上赵延年的战马,落荒而逃。 李浩赶到赵延年身边,看着远去的金发巨汉,赞道:“这蛮子好灵活的身手。” “真正的战士。”赵延年一边控制着黑马,一边说道:“以后看到他,直接用弓箭,尽可能不要近战。” “用弩。”李浩咧嘴一笑。“在大黄弩面前,就算他是铁铸的,也射他一窟窿。”他随即又看着犹自蹦跳不休的黑马,啧啧称奇。“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么高大雄壮的马匹,西楚霸王的乌骓也不过如此吧。也只有这样的马,才能驮得动那样的壮汉。” “这马好吧?”赵延年扔了长矛,双手揪着长长的马鬃,身体随黑马纵跳起伏,却神清气爽。 虽然没能干掉巨汉,可是得了这匹罕见的黑马,收获颇丰。 “好,我们都没想到这么壮的马速度会这么快,一不留停,就让它冲出来了。”李浩看了片刻,又道:“不过这马不适合带到中原,会热死。你看这毛,又厚又长,油光水滑,简直和缎被一样。” “没错,手感极佳。就算在雪地里宿营,靠在它身边也会暖和很多。”赵延年哈哈大笑,越看越欢喜。 如果说那匹白马是以速度见长的跑车,那这匹黑马就是马力强劲的军用悍马,更适合战场。 “也只有赵君这样的天武士,才配用这样的宝马。”李浩挥了挥手。“你慢慢玩耍,我去树林里看看,收拾战场。” 说完,他带着人,向树林跑去。 “好。”赵延年答应一声,松开了马缰。 一直蹦个不停的黑马开始发足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绿色的草地在脚下掠过,赵延年感受着黑马的强劲动力,心情舒畅之极,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如此开心。 果然还是草原让人心胸宽广,快意恩仇的生活让人心情舒畅。 巧取不如豪夺,强者才能为王。 这才是人的原始冲动。 第200章 克制 等赵延年驯服了黑马,回到树林,李浩和赵俅已经清理了战场。 战果很丰富,除了那个金发巨汉威廉姆,剩下的匈奴人无一逃脱。受伤、战死的只有几个,看到赵俅带人冲进来的时候,这些人就放弃了抵抗,跪地投降了。 包括那个百夫长。 他认出了赵俅,也知道自己没能逃脱被伏击的命运,主动投降了。 除了俘虏,还有一百多匹战马和武器物资,以及一大堆礼物。 当然,最意外的收获是百夫长交待的消息。 他们并不是冲着赵延年来的,而是冲着楼扶。 他们的本意是以联姻的名义来见楼扶。如果楼扶接受,愿意效忠,自然更好。如果楼扶不同意,金发巨汉威廉姆就会直接砍下他的人头,带到伊稚邪面前。 赵王的人马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就等他们的消息。 走到一半,知道赵延年又来了草原,并且袭击了赵王去接应商人的队伍,他们才中途改了主意,增加了一项任务。准备干掉楼扶之后,接着追杀赵延年,以震慑那些至今不肯投降的部落。 赵延年得知这个消息后,对夏万年说,你们再去一趟楼扶的部落吧,把伊稚邪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夏万年点头答应,又对赵延年说道:“赵君,我要借用一下你这匹马,让楼扶看看。这个蛮子是伊稚邪找来的勇士,就是想让匈奴人知道草原上不仅有你这个天武士,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天武士。现在么,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天武士只有一个人。” 赵延年哈哈大笑,爽快的答应了。 夏万年和赵俅带着几名骑士,押着那个百夫长,去见楼扶。 赵延年和李浩留在树林中休息,抓紧时间吃饭,补觉,准备再战。 投降的百夫长说,新赵王的人马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能出现。 金发巨汉威廉姆逃走了,最多中午,新赵王就会收到消息。 —— 夏万年、赵俅很快就回来了。 看到黑马的那一刻,楼扶的态度就变了。等他听完百夫长交待的情况,没有多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他愿意归汉,而且立刻行动。 因此,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击败赵王,将部众安全的带到代郡。 几次交战,楼扶只剩下千余战士,其中有一半是老弱。 青壮的伤亡过大,一直是他最头疼的问题。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考虑接受伊稚邪的联姻。 伊稚邪的女儿并不好看,脾气还特别差,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没出嫁。 随夏万年、赵俅回来的,是楼扶的儿子难娄,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白晳,典型的匈奴人相貌。他身手不错,性格也更坚强。如果不是他坚持,楼扶可能早就屈服了。 当然,他的坚强可能和联姻有关。 伊稚邪指定和他联姻,还要他杀掉现在的妻子和儿子。 难娄和妻子很相爱,坚持拒绝接受这个条件。只是考虑到部落的现状,他也没底气直接撕破脸。 现在有了归汉这个选项,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难娄特别积极,特地赶来拜见赵延年,并商量迎战赵王的方案。 见到赵延年后,他很惊讶。“没想到天武士这么年轻。” 赵延年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保持天武士应有的排面。 夏万年主持,赵俅、李浩和难娄一起商量,最后决定向东撤退,取道上谷进入汉塞。 上谷是单于领地和左贤王领地的间隙,在左部诸王的牧场向东迁徙后,那里有一片空地,相对安全。 赵王就算想追过去,也要考虑风险。 他刚刚到任不久,威信不足,附近的部落还没有完全归顺。 赵延年觉得这个方案有示弱的嫌疑,但他没说,只是提出一个补充建议。 希望难娄能够像赵俅一样,挑出一两百精锐断后。 如果全部跟着部落走,一旦赵王决定追击,到时候大战一死,部众的伤亡不会小。 只有派出精锐,主动迎战,延缓赵王追击的速度,才能为部落的撤退争取时间。 难娄想了想,同意了赵延年方案,决定立刻赶回去和楼扶商量。 他邀请赵延年去部落休息,也让部众们见识一下天武士的雄姿,增强信心。 赵延年虽然内心抗拒这种表演,却还是答应了。眼下形势紧急,不是他矫情、任性的时候。 —— 到达楼扶部落的时候,赵延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不仅楼扶本人亲自出营,部落里的男女老少更是倾巢出动,站在路道两侧,带着敬畏的眼神看着骑在黑马上的赵延年。 赵延年的相貌本不出众,但是有了这匹黑马的衬托,顿时变得伟岸起来。 而黑马奇特的外貌也给他加了不少分。 无论是光滑如锦缎的皮毛,还是又长又密的马鬃、马尾,都与草原上常见的马匹截然不同,让人大开眼界,不由自主的相信这是上天的赐予,也只有天武士能够骑乘。 匈奴人的信仰比较原始,对这种奇物没有任何抵抗力,会本能的加以神化。 楼扶竭尽所能,热情的接待了赵延年等人,不仅杀羊宰羊,拿出了珍藏的美酒,还安排了一大群少女唱歌跳舞,为赵延年一行劝酒。 赵延年不好酒,并且很严肃地对难娄说,赵王的人马随时可能出现,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等安全到了汉境,再痛饮不迟。 难娄觉得有理,不再劝酒。 只是少女们的热情依旧高涨,让赵延年难以招架,坐立不安。 李浩、赵俅等人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他们无法想象,在草原上长大,有一身神技的赵延年面对少女时会这么局促不安。 不管是草原还是中原,这个年龄的男子都是最冲动的时候,恨不得天天有美人围绕,夜夜钻心仪少女的帐篷,遇到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要多看两眼,吹声口哨。 果然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举。 事实证明,赵延年的克制是有必要的。 酒席还没完,游骑就送来了消息。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赵王的使者。 赵王已经赶到五十里外,就在赵延年等人清晨袭击伊稚邪使者的树林,总兵力在千人左右。 看起来兵力与楼扶并不多,实际相差极大。 这千骑都是赵王所部的精锐,也没有老弱、妇孺拖累,他们来的目的就是摧毁楼扶的部落,眼下唯一的不同只是赵延年这个天武士以及赵俅部落的一百骑。 区别不大,至少对方是这么认为的。 针对赵延年,使者更是放出了狂话。 单于派来的勇士将在战场上终结赵延年的传奇。 听了这些话,楼扶的脸色有点难看,难娄却很镇定,问了使者一个问题。 “你说的那个勇士是刚刚逃回去的那个蛮子吗?” 使者看着难娄,神情有些尴尬,半晌才点了点头。 难娄接着笑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蛮子刚刚被天武士击败,连战马都丢了?那匹黑马现在就在我们部落,我可以让人牵过来,让你看看。” 使者的脸涨得通红,原本的嚣张气焰弱了三分,却不肯认输,依旧嘴硬道:“那是因为你们偷袭。如果不偷袭,没人可以战胜他,他是无敌的。几个月前,他在代郡的战场上,亲手砍下了代郡太守的首级,做成了酒器。” 使者还没说完,夏万年的眼睛就红了,一步窜到使者面前,伸手揪住了使者的衣领,怒喝道:“你再说一遍,那个蛮子是谁,是不是用一柄长刀?” 使者吃了一惊,一边挣扎,一边打量着夏万年,随即笑出声来。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冒充商人,到单于庭打探消息的汉人吧?你知不知道,单于之所以要攻击代郡,就是因为你。” 夏万年愕然。“因为我?” “是的,你救走了张骞,单于很不喜欢他,也因此不喜欢你。”使者咬牙切齿的说道:“张骞在草原待了十年,我们匈奴人待他不薄,他却一心想联合月氏人攻击匈奴。这样的人,都该死。除非他这辈子不到草原上来,否则我们一定会杀了他。” 第201章 赌命 夏万年气极反笑。“真是开眼了,没想到了强盗也要讲道理。张骞是我汉家使者,出使月氏是他的使命,被你们匈奴人抢劫了,就要做匈奴人?你们真要和平相处,就应该向大汉称臣,从此休兵……” 使者大声反驳道:“当年冒顿单于与汉家天子有约,引弓之民皆为匈奴,稼穑之民为汉,互不侵犯。月氏乃我匈奴宿敌,汉人如何能与月氏联合?且匈奴强大,要称臣,也是汉家称臣,哪有匈奴称臣的道理。七十年来,只有汉家公主出塞,何曾见匈奴公主入塞的?” 夏万年一时语塞,气得一把将使者推倒在地,拔出环首刀,架在使者的脖子上。 “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大汉,非昔日之大汉。今日之伊稚邪,亦非昔日之冒顿。他犯我边塞,定当斩之,今日就由你开始。” 说完,双手握刀,用力一拖。 使者猝不及防,颈动脉被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使者用手捂着脖颈,却还是挡不住鲜血汩汩而出。他瞪着夏万年,嘶声说道:“我……等你。”瘫软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两只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带着刻骨的仇恨。 楼扶、难娄父子惊骇。楼扶起身,赶到使者面前,看了一眼,随即对夏万年说道:“夏君,这可怎么办?使者不归,赵王会立刻发起攻击,我们来不及撤离。” 夏万年用力甩了甩刀,又抬起脚,用鞋底拭去刀上的血迹。“来就来,有何可惧?难道当户还想投降不成?”他冷眼打量着楼扶。“人是我杀的。当户不妨将我送到赵王面前,或许他会饶了你。” 楼扶的脸上沾了几滴血,他伸手一摸,顿时成了大红脸,看起来就吓人。 楼扶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夏君,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可能投降呢?我只是担心部众,来不及撤离。” 夏万年慨然道:“当户带着部众先撤,我们愿为当户断后。” 楼扶苦笑,低头看着使者的尸体,不断搓手。 形势发展得太快,超出了他的想象,现在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就算他能擒下夏万年,送到赵王面前,只怕赵王也不可能饶恕他。 更何况有赵延年等人在此,他想擒下夏万年无异于做梦。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选择:尽快撤离。 但这个选择却无法实现。 数千老弱,带有牛羊,行动速度很慢,根本无法逃脱赵王的精骑追杀。 “怎么办?”楼扶看向儿子难娄,脸色灰败,瞬间又老了好几岁。 “无妨。”难娄扶着楼扶,将他搀回座位。“天武士在此,就算是伊稚邪亲自来了,也可一战。更何况是赵王那种无能之辈。” 楼扶无力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难娄走到赵延年面前,躬身一拜。“天武士,你下令吧。我愿率全部的勇士,随天武士一战。” 赵延年一直冷眼旁观。 他觉得夏万年是故意的,以发怒为由,杀了使者,断了楼扶父子的后路。 平心而论,对付犹犹豫豫的楼扶,只有这种办法最有效。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不理智的,风险极大。 楼扶的犹豫并不是因为软弱,而是敌我兵力悬殊,实在没什么胜算。万一楼扶承受不住压力,选择了投降,难道他们要在这里大开杀戒,血洗了楼扶的部落,然后再跑? 面对难娄,他收拾起心情,微微欠身。“无妨,一起商量吧。” 难娄随即挥散众人,连楼扶都送了出去,派人看着他,自己留在帐中,与赵延年等人商量战术。 赵王的骑兵就在五十里之外,随时可到,甚至可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夜色正好,他们能够夜袭对方,对方自然也能同样报复。 也许一会儿就有游骑来报,赵王的骑兵即将到达。 李浩、赵俅的神情都很凝重,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 赵延年想了想,提了一个建议,让难娄多派一些游骑,监视赵王的动静,掌握战况。 如果可能,以百骑为一组,轮番袭扰赵王,让他们无法休息。 几个回合后,如果对方疲了,不再有反应,那就来真的,一举击溃他们。 难娄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起身正准备去安排,又有游骑赶来。 赵王的骑兵正在接近,离部落只剩二十多里。 刚刚站起身的难娄顿时懵了,额头肉眼可见的沁出一层冷汗。 赵延年也很惊讶,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王的骑兵真的来了,不给他们一点回旋的空间。 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看这架势,不管夏万年有没有杀掉使者,赵王都会发起进攻。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准备迎战吧。”赵延年站起身。“我冲第一阵,谁愿意随我出战?” 李浩、赵俅应声而起,拱手行礼。 赵延年转头看向难娄。 难娄咬咬牙。“我当率部落中的勇士,随天武士出战。” —— 赵延年跨上黑马,又从夏万年手中接过长矛,手臂轻颤,矛头嗡嗡作响,战意盎然。 “夏君,你陪着楼扶,别让他有什么异动。” 夏万年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身手太差,要不然一定要亲手斩了那个蛮子的首级。” “蛮子只是爪牙,留着力气,斩下伊稚邪的首级岂不更好。” “哈哈,借赵君吉言。” “还有,看好王强。” 夏万年再次点头。“放心吧,我会看好他。” 难娄走了过来。他全副武装,披盔带甲,腰间带着弓箭、长剑。 “天武士,骑兵已经集结完毕,可以出发了。” 赵延年晃了晃头,示意难娄上马。 让难娄仰着脖子说话太累了,也不礼貌。 难娄让亲卫牵来战马,跳上马背,看向赵延年。 虽然他的身高和赵延年差不多,但坐骑和黑马差将近两尺,还是要仰着头看赵延年,只是角度没那么夸张了,看起来舒服些。 “我们打头阵,你们跟在后面。”越延年说道:“如果我们撕开了对方的阵势,给你们信号,你们就跟进来。如果没能得手,你们也不要急,耐心等着。你们不动,赵王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还有机会。” 难娄不解地看着赵延年。“天武士打算以这一百骑士迎战赵王?” “不,我们只是尖刀,负责折断赵王的尖刀,挫败他们的锐气。最后的绝杀,还要你们出手。” 难娄明白了,郑重地点点头。“请天武士放心,我们部落虽小,却不是软骨头。这一次就算全部阵亡,也要死得像个男人。” 赵延年拱拱手,轻踢马腹。 黑马摇摇头,长长的鬃毛抖动,撒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 李浩、赵俅各率五十骑,紧随其后。 难娄看着他们走远,扬扬手,命令骑士上马,准备迎战。 这是他们部落最后的骑士,里面有一半是老人和小孩,战斗力有限。此时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掩饰不住恐惧,有的孩子甚至哭出声来。 难娄叹了一口气,咬咬牙,大声说道:“诸位,天武士已经出战,我等不可畏缩,否则将来就算到了汉塞,也会被人笑话。战死之人,上天所佑。畏战之辈,人神共弃。” 部落里的巫师走了出来,嘴里念着咒语,给将士们祈福。 一群女人端着酒碗,走了出来,给丈夫、儿子送上出征酒。 难娄接过妻子双手递来了酒碗,一口饮尽。他低头看着满眼泪花的妻子,笑了笑,俯下身去,在妻子额上亲了一下。 “不要哭,能随天武士出战,纵使战死,也是荣耀,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的妻子泪流满面,却坚强地点点头。“若你战死,我也不会独活。生不能同床,死亦当同穴。” 第202章 以奥丁之名 赵延年向西走了三五里,便远远地看到了一条火龙。 无数火把星星点点,汇聚在一起,正快速接近。可是从数量上看,却显然没有千骑那么多,最多也就一两百骑。 赵延年有些疑惑,回头看向赵俅。 赵俅大声说道:“已经安排人去查探了。” 赵延年很满意。 不得不说,赵俅的实力虽然弱一点,经验还是丰富的。 两军交战,靠游骑侦察敌情,失误在所难免,交叉验证是非常必要的。 尽管如此,战场上的意外还是层出不穷。没人能够开天眼,掌控全局。 “展开队形。”赵延年举起长矛,大声说道。 百名骑士在他身后展开,举起火把,照亮自己。 对面的骑士看到了这一幕,也停住了步伐,展开阵形。 一匹战马轻驰而出,来到阵前。 赵延年一眼就认出了那匹马,也认出了马背上的骑士。 马是他之前的坐骑,一匹很普通的栗色公马。 马背上的骑士却是早上刚刚逃走的金发巨汉威廉姆,只是他此刻戴着头盔,看不到那一头金发,但他那高大的身躯却非常显眼,很难混淆。 他坐在马背上,原本还算强壮的栗色公马显得无比可怜,赵延年甚至能感觉到战马在瑟瑟发抖。 不是害怕,仅仅是力量不足。 威廉姆过于高大,体重逾于常人,再加上盔甲、兵器,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战马的负重能力。也只有这匹强壮的黑马,才能承担起那样的重量。 普通的马能驮着威廉姆走路已经不错了,上阵太勉强。 三十里路赶下来,这匹栗色公马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极限。 “嘿——”威廉姆来到阵前,大声喝道:“赵,再打一场?” 赵延年坐在黑马背上,忍不住嘿嘿一笑。“怎么打?马战还是步战?” “步战。”威廉姆跳下战马,伸手拍了拍马臀。“要不你先还我马,你这马太小了,驮不动我。还是还给你吧,还有你的弓。你的弓不错,他们都拉不开,只有我拉得开。” 栗色公马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抖抖脖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向赵延年走来。 马背上,弓袋、箭囊依旧,正是赵延年的武器。 赵延年大声说道:“好马和好兵器一样,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拥有。你想要回这匹马,打败我再说。” 还是不可能还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还给你,让你骑着这匹肉坦克来冲阵吗? 脑子被马蹄踢了,才会那么做。 “那还是步战吧。”威廉姆倒也不坚持,双手握刀,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和清晨那一战相比,他这一次的准备明显充足得多,不仅戴上了头盔,还穿上了战甲。 一身精致的鱼鳞甲,价值不菲。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花费重金从中原购置的,草原上的工匠就算有这技术,也没合适的材料,打造出这么精致结实的战甲。 回头问问王强,看看是不是经他之手出塞的。 威廉姆的身材与众不同,这种尺寸的战甲不太可能有相似的,只要经过手,都应该有印象。 赵延年回头和李浩说了一声,也跳下马。 “赵君小心,这蛮子有备而来。”李浩提醒道。 赵延年嗯了一声。 威廉姆有备而来,他同样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甚至考虑过如果威廉姆还有合适的备用马该如何交手。 按理来说,像威廉姆这样的勇士不可能只有一匹马可用,只要有可能,至少要再准备一匹。 战斗极耗马力,一匹战马是很难打满全场的。 他提着长矛,来到阵前,与威廉姆再次面对,手提长矛,耍了个枪花。 “这次不会再逃了吧?” 威廉姆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是你们偷袭在先,又以多欺少在后,我才不得不走。如果你们不用弓箭攻击我,我今天就和你分个高下。如果我赢了,你就还我马。” “可以。”赵延年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马归你,我不要了。” “马现在就是我的。” “嘶——”威廉姆语塞,半晌才道:“你想怎样?” “你还有这样的马吗?” “还有一匹,不过留在单于庭了。” “那行,我要是赢了,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回单于庭,取来马,我们再战一场。你赢了,我还你马。我赢了,两匹马,包括你在内,都归我。” 威廉姆愣了一下,咧着大嘴笑了。“都说你们汉人狡猾,果然如此。你是想拖延时间吧?” “我给你两次机会,你都没信心取胜吗?那我还是直接杀了你吧。” 威廉姆再次嘶了一声,随即说道:“好,就这么办。” 话音未落,便大喝一声,迈开大步冲来,挥刀猛劈。 赵延年早有准备,侧身避让。没等威廉姆的长刀力尽,便用矛杆贴住了刀身。 一刀劈空,威廉姆立刻变势,长刀横斩。 但是刀身被矛柄紧紧贴住,这一刀竟然没能挥动。 他吃了一惊,沉腰坐马,双臂用力,再次发力,打算直接将赵延年拨飞。 还是没能拨动。 赵延年双腿微分,静静地站着,嘴角轻挑,一脸轻蔑地看着威廉姆。 这蛮子虽然身材高大,蛮力惊人,又杀人无数,却没见过真正的高手,连基本的力矩都不懂。 长刀是费力杠杆,只要不给他蓄力的空间,他是很难挥舞起来的。 上午和威廉姆对阵后,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一试,果然如此。 这样的手段也只有他能使。 一般人看到威廉姆这体格和他这柄长刀,胆气已经弱了,哪里敢和他较量力气。就算敢,也没有这么敏捷的身手,贴着威廉姆的长刀。 这就是他三年苦练得来的底气。 没有这三年苦练,他根本不可能战胜威廉姆这样的对手。 一力降十会,仅是力量上的差距就足以让他绝望了,根本没有机会践行唯快不破的真理。 接连两次发力,都没能拨动赵延年,威廉姆大怒,放弃了直接挥刀,转身换了个方向,准备从身后绕一圈,劈斩赵延年。 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施展空间,不怕赵延年逼住,完全可以一刀将赵延年连人带矛砍为两截。 但赵延年等的也就这个机会。 威廉姆刚刚变招,赵延年就动了,矛头如刀,劈向威廉姆的面前。 劈枪式! 这一招又快又狠,容不得威廉姆多想,本能的后撤。 赵延年一招得手,立刻展开了连续攻击。 “唰唰唰!”一连数击。 威廉姆手忙脚乱,只能挥舞着长刀全力格挡,没有还手之力。 这一次,赵延年没有给他喘气的机会,将枪为百兵之王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连续攻击。 虽然威廉姆有备而来,穿了甲胄,却还是挡不住赵延年的攻击。 在赵延年的有力刺击下,锋利的矛头接连刺破他的甲胄,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洞,已经有鲜血从里面渗出。 威廉姆更加慌乱,猛吼着舞挥长刀,力图反攻。 赵延年却不给他机会,攻击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招招不离威廉姆的要害。 威廉姆的几次搏命反攻连赵延年的长矛都没碰到,却给自己留下了几处重伤,鲜血染湿了战袍。他越战越慌,更没有章法,逐渐被恐惧笼罩,终于心态崩溃。 “认输,认输,再战,再战。”他连声大吼。 赵延年不理他,继续攻击。 一连十余击后,威廉姆再也支撑不住,扔了刀,跪倒在地。 “我认输,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赵延年收式,单手提矛,拍落威廉姆的头盔,矛头直指威廉姆的面门。“你以奥丁的名义起誓。” “奥……丁?”威廉姆抬起头,眼神惊愕。“你知道奥丁?” 赵延年笑笑。“我还知道雷神托尔。” 威廉姆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举起手,以奥丁的名义起誓,要回单于庭取战马,与赵延年再战一场。 两次激战,他都没有还手之力,步战是没有取胜的可能了。 “走吧,带着他们走。”赵延年收矛,淡淡地说道:“要不然,我会杀光他们。” 第203章 汉匈两汉王 威廉姆带着匈奴人走了,一个不留,比来的时候更加迅速。 看着火光消失在夜色中,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至少又争取了一夜时间。 威廉姆再败,证明了他这个天武士的含金量。崇尚勇士的匈奴人也许会有所顾忌,重新考虑攻击楼扶父子的计划。 赵延年重新上了马,拨转马头。“回去吧。” 李浩、赵俅等人兴奋异常,七嘴八舌的说道:“赵君,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强壮的勇士都被你战败了,而且是两次,两次。” “不愧是天武士,只用一个眼神,就让那蛮子动不了。” “厉害,厉害,真是神技啊。” “……” 赵延年没回应,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回想着刚才的比武过程。 与威廉姆的对阵,再一次证明了枪矛的优势,也证明了传统武术对体能的训练卓有成效,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 单挑无敌。 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威廉姆一样执着于个人武力,非要他和单挑。如果对方不讲武德,一哄而上,他能做的其实有限。 群战时,枪矛不如长刀,威廉姆的杀伤力会远远超过他。 长刀这种兵器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是一旦落到合适的人手中,威力会非常惊人。 别说是人,马都能一刀两断。 威廉姆显然就是一个适合用长刀的人。 以后在战场上遇到他,还是直接用箭比较好,一箭射杀,一了百了。 所以说,弓弩才是这个时代的最强兵器,骑射才是最实用的武艺。 只要发挥得当,一个小孩都能射杀威廉姆这样的勇士。 往回走了几百步,难娄带着骑士匆匆赶来,见赵延年等人撤退,都有些意外。 赵俅绘声绘色的将刚才的经过说给难娄听,难娄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回到大营,赵延年没有时间庆贺,立刻找来了夏万年,询问威廉姆的甲胄出处。 夏万年思索片刻。“我不知道这副甲胄是谁卖的,但我大致能猜得到哪儿来的。” “哪儿?” “赵国,邯郸有铁官,有最好的函人,也就是制造甲胄的工匠。也只有赵王刘彭祖敢这么放肆,向草原出售兵器、甲胄。” “赵王刘彭祖?”赵延年吃了一惊。 搞了半天,居然是宗室。 他估计王强等人背后有靠山,却没想到靠山这么大。 夏万年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能作数。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要不然,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赵王还敢来代郡杀你?” “呵呵!”夏万年神情无奈。“他杀的二千石多了,我又算什么。” 赵延年没说话,他从夏万年的神情看得出来,这赵王还真有可能派人到代郡来杀夏万年。 至少夏万年是这么认为的。 “这威廉姆来了又走,难道是专程来找你的?”夏万年岔开了话题。 “不清楚,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具体如何,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赵延年想了想,又道:“威廉姆说要回单于庭,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是奉伊稚邪的命令,并不是赵王的命令,他们之间有些分歧?” 夏万年觉得有理,不免后悔。 当时还是鲁莽了,应该留着使者,拷问一些消息。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让赵俅去问问被俘的百夫长。”赵延年说道。 —— 赵俅很快给了答复。 得知威廉姆再次被赵延年击败,而且败得更惨,百夫长非常痛快,毫无保留的说出了他知道的所有信息。 他们的确从单于庭而来,赵王也的确有些迟疑,并不是很积极。 他还是想慢慢收复附近的部落,不想做得这么绝。 原因也很简单,小部落是很难生存的,低头只是时间问题。既然能不战而胜,何必拼命? 但伊稚邪急于进攻汉塞,还要在颓当城附近蹀林,再攻汉塞。颓当城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他不能不积极支持,否则伊稚邪会收拾他,甚至直接杀了他。 伊稚邪刚刚继位,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赵王不想在这时候触霉头,成了伊稚邪祭旗的牺牲。 左右为难之下,赵王只能将威廉姆推出来。 威廉姆是伊稚邪特地树立起来的勇士典型,就是为了对冲赵延年这个天武士的影响力。如今威廉姆战败,赵王也有理由避战,等伊稚邪再派人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猜测,是不是伊稚邪的本意,没人敢打包票。 赵延年、夏万年听完,只是稍微松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 他们对难娄说,不管怎么说,抓紧时间撤退才是第一选择,拖的时间越久越危险。 难娄深表赞同。 —— 次日一早,难娄就将消息转告楼扶,并下令全部落撤退。 天武士再次击败单于庭勇士的消息也被难娄添油加醋的传了出去,借以提振士气。赵延年又收获了无数崇拜的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瞩目,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赵俅开玩笑说,要为赵延年安排二十名亲卫,日夜保护,以免被哪个爱慕他的少女钻了帐篷。 赵延年哭笑不得。 不过他也知道赵俅不完全是开玩笑,那些少女看他的眼神就是证明,都快拉丝了。 如果有机会,她们会毫不犹豫的钻进他的帐篷。 我还是个孩子啊,赵延年感慨。 夏万年没有参与这些玩笑,他与难娄商量,请难娄派出使者,随他和赵俅一起去拜访周边的小部落,邀他们一起附汉,同时派出骑士参战,阻止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的追兵。 难娄答应了,派弟弟浮丘与夏万年、赵俅一起,到附近的部落拜访,邀他们一起归汉。 效果非常好。 那些部落原本就怀念赵安稽,不肯归附伊稚邪,只是没有办法。如今有机会归汉,甚至有机会重回赵安稽麾下,他们救之不得,纷纷响应。 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对天武士的信任,就不好说了。 赵延年也不在乎这些,看到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兵力越来越多,渐渐超过了两千,开始向三千挺进,他的心情大好。 有了这三千骑兵,李椒的压力就小多了。 —— 追兵一直没有出现,赵延年一行顺利的取道上谷,回到了代郡。 动静有点大,上谷太守郝贤都被惊动了,亲自赶到宁县查看。 一大群匈奴人接近,的确有点吓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得知是代郡安排的人,接应赵安稽的旧部归汉,郝贤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赵延年,他非常感慨。“英雄出少年,赵君尚未弱冠,便有一身惊人武艺,又立下如此大功,前程可期。有朝一日,说不定我等还要追随赵君作战,攀附马尾。” 赵延年大赧,连忙行礼。 郝贤四十多岁,身形矫健,一看就知道是勇武之辈。他之前曾以上谷太守的身份,两次率部随卫青出战,也立了一些战功,只是还不足以封侯。 看到赵延年这样的年轻人,他有些羡慕是可以理解。可若是赵延年当真了,以为自己可以指挥郝贤,那就是蠢了。 封侯哪有那么容易的,他再强,也只是一个普通士卒,除非能在战场上宰杀匈奴贵人,才有机会封侯。 除此之外,还是只能慢慢升迁。 能在郝贤这个年纪官居太守,已经算是顺利了。 能不能当官,尤其是太守这样的高官,可不仅仅是身手好就行的。 还要有人提携。 不仅需要人提携,还不能过多的树敌。 谁知道哪一天,某人一句话,就能毁了你的机会。 赵延年虽然没什么官场经验,却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面对郝贤,他非常客气,将功劳都推给了夏万年、李浩等人。 不管他推不推,该他的,李椒都会给他。 可是如果他贪功自负,什么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那李椒就不得不考虑其他人的心情了。 第204章 没钱万万不行 见赵延年虽然年少,却很谦逊,郝贤大感意外,不禁多聊了几句。 得知赵延年是李椒的客,他有些惋惜,却没有再说什么。 陇右李氏不是他惹得起的。 郝贤随即找到夏万年,话里话外,希望夏万年从中牵线,和楼扶等人商量,安排一部分人在上谷定居。 户口增减是太守每年考核的一个重要项目。如果能有几百户甚至上千户增长,他这个太守今年的业绩就会好看得多。 不出意外,夏万年委婉而坚决的拒绝了。 李椒刚刚上任,代郡百废待兴,更需要这份业绩。 郝贤很遗憾,却无可奈何,只得安排人送他们回代郡。 夏万年没有急着走,而是派人紧急赶回代郡,向李椒汇报,请示具体安排。 从宁县回代郡,有两条路:一是沿于延水西进,去马城、且如;一是先沿着于延水向东,到治水河谷,再西进,去桑干。 从地理位置来看,当然是去马城、且如最合适。那里接近边塞,受损严重,有牧场可以放牧,骑士们也可以不用和家人分离,就近戍守。可是从控制的角度来看,却是安排到桑干、阳原一带更方便。 夏万年不敢自作主张,还是先请示再说。 为此,他们要在宁县多待几天。 郝贤求之不得,命人安排牧场、饮水,妥善接待。 这么多人和牲口,每天都要消耗不少物资,就算李椒不肯分给他一些人口,也要见他一个人情。 除此之外,郝贤也没闲着,有空就来和夏万年、赵延年闲聊,并向楼扶、赵俅打听草原上的情况。身为上谷太守,他的戍边压力也很大,尤其是最近匈奴人的牧场有所变化。 吃人的嘴软,夏万年、楼扶、赵俅知无不言,将草原上的情况托盘相告,还给郝贤画了几张地图。 夏万年还特别提醒郝贤,伊稚邪身边有一个蛮子,身高力壮,用一柄长刀,近战能力很强。如果遇到了,千万不能大意。 前任代郡太守共友就是死在他的刀下。 郝贤用心记下了。 三天后,灌屏赶到了宁县,代表李椒与郝贤交接。 他们具体怎么谈的,赵延年不清楚,只知道最后分了几个小部落,大概五六百户给郝贤。 郝贤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又为他们提供一些粮草。 踏上归程,灌屏才有机会和赵延年交流情况。 李远回到代县后,李椒知道了他们在野狐岭伏击匈奴人的经过,非常满意。他已经向朝廷报功,并请求朝廷安排赵安稽来代郡,协助管理这些新附的匈奴人。 但是有个问题,可能有点棘手。 之前没想到赵延年出塞后能有这么大的收获,所以没给他安排官职,只是请他为客。既然是客,那赵延年的功劳就没办法单独上报,只能以李椒的名义上报。 李椒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如实上报,如果朝廷愿意通融,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朝廷坚持制度,不肯变通,这个功劳就只能算在李椒头上。 当然,李椒不会贪没他的功劳,该他的赏赐会一分不少的给他,还会再加一些。 但记功的事,李椒无计可施,只能以后再补给他。 为此,李椒打算以代郡太守的身份向朝廷推荐赵延年,名义是勇猛。 以赵延年的身手,以及积累的战功,完全当得起这两个字。就算没有李椒的推荐,朝廷也会采纳,接下来就会征赵延年入朝,担任郎官或者其他的官职。 “赵君意下如何?”灌屏诚恳地问道。 赵延年没有立刻回答。 虽然对官制不太熟悉,他也知道一旦接受了这个推荐,他以后就很难和陇右李氏脱清干系了。 推荐的名额很珍贵,原本就是朝廷给高官的特权,几乎没有拒绝的先例。 李椒给了他这个名额,他就要对李椒感恩戴德。以后李椒有事,甚至是陇右李氏有事,他都不坐视不管。 但他不想和陇右李氏绑得太紧。 李椒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特意让灌屏来征求他的意见,算是保持尊重。 “我暂时不想做官,尤其不想去长安做官。”赵延年同样诚恳的说道:“就算做了郎官,那点俸禄也不够养活家人,还不如在边塞多砍点髡头。李远带回去的首级,有赏钱吧?” 灌屏咬咬牙。“有。就算朝廷不给,府君也会给,绝不让赵君白白辛苦。” “那就行。”赵延年嘿嘿一笑,搓了搓手。“眼看伊稚邪又要犯塞,趁这次机会,多砍几个,过个肥年。” 灌屏的嘴角抽了抽,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夏万年转过了头,忍得很辛苦。 灌屏离开之后,夏万年才凑到赵延年身边,低声说道:“赵君,你给府君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难题?这话从何说起?” “你是府君的客,按理不好报功。这次出塞,虽然斩首很多,但没有军吏在侧,朝廷是否认可这些斩首之功在两可之间。如果认了,当然更好。如果不认,府君就只能自掏腰包。”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府君现在已经两手空空,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一听说没钱,赵延年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眼神也冷了三分。 做不做官无所谓,没钱是万万不行。 夏万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只是猜测,未必作得准,赵君稍安勿躁。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府君推荐你入朝为郎,绝不是他现在愿意做的事。正如你所说,大战在即,他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可是除了推荐你入朝为郎,他又没有别的办法来酬谢你的功劳。” 一旁的李浩也附和道:“是啊,出塞的时候,谁能想到赵君如此神勇,竟然立下如此大功,仅是首级就砍了三十多。就算朝廷现在的赏格有所下降,那也是一百多万,一斤一个的金饼都要装满一箱子。以那些刀笔吏的做派,十有八九是不肯认的。” 赵延年有点无语。 夏万年、李浩是帮李椒说情,他是懂的,但不给钱,这不行啊。 我一大家子等着开销呢。 可是他也清楚,李椒现在是真的没钱。 推荐他为官,几乎是李椒唯一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李椒好容易才将他请到代郡来,怎么可能愿意现在就送他回长安。 “再说吧,实在不行……以后再补也是可以的。”赵延年咬咬牙,让了一步。 拖一拖没问题,不给绝对不行。 天子你要争气啊,这匈奴的脊梁还没打断,河西还没收复,就没钱了,怎么行? 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出办法来。 实在不行,把那些倒卖违禁物资,大发横财的奸商吊起来打,抄他们的家。 第205章 天才 到达代郡边境,赵延年一行遇到了特地赶来迎接的李椒、李陵。 身为太守,李椒不能随意越境,这是朝廷制度。 见了面,寒暄了几句,李椒就和夏万年等人沟通情况去了。李浩抢先转达了赵延年可以缓缓赏钱的态度,李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尴尬。 李陵却被黑马吸引住了,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神,却矜持地闭着嘴巴,不肯开口请求。 赵延年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我让你抄的书,抄了没有?” “抄了,抄了三遍,我已经会背了。” “好,这匹马让你骑两天,算是奖赏。”赵延年说着,将缰绳递了过来,塞在李陵手中。 “真的?”李陵瞪大了眼睛,喜出望外。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赵延年抱着李陵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放在马背上。“小心些,不要怕,这马虽然高大,脾气却很温顺。” “哦哦哦。”李陵连声答应着,在马背上坐稳,环顾四周,顿时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马的肩高接近七寸,是一个普通男子的身高。没人帮忙,一般人都无法上马。 也只有赵延年这样的高手,才能揪着马鬃,一跃而上。 李陵摸着那如锦缎一般的浓密鬃毛,爱不释手,小嘴就没合拢过。 不远处的李椒看得真切,一时出神,竟忘了说话。 在他的记忆中,李陵出生以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这大概就是他和赵延年的缘份吧。 “想不想跑一跑?这马又快又稳。”赵延年说道。 虽然这匹马刚到他手里的时候发了一回疯,后来却非常温顺,甚至比一般的母马都温顺,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后来想想,那时候之所以发疯,可能只是因为受惊了,并不是这马生性暴烈。 “想,想。”李陵连声说道。 赵延年牵过自己的栗色公马,翻身上马,然后在黑马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记。 黑马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赵延年策马紧紧相随,不断提醒李陵放松,只要抓紧马鬃就不会有事。 不用他多说,李陵已经伏在了马背上,脸贴着马鬃,闭上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 赵延年知道这种感觉,会心而笑。 两人沿着河谷,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停了下来。 李陵下了马,仰面朝天的躺在一旁的草地上,红扑扑的小脸上荡漾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赵延年将马缰扔在马背上,由马儿去吃草,自己静静地坐在李陵身边,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这些天,因为担心匈奴人追来,他也很紧张。 甚至在宁县的那几天,他都不敢放松。 对匈奴人来说,那里和塞外的草原没什么区别,还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即使是现在,他们身在代郡的南部,同样不能说一点危险没有。 这就是边关,战斗随时可能打响。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能隐隐约约听到马蹄声,李陵才爬了起来。 “先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赵延年转头看了李陵片刻,摸摸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可是不论武艺,还是学问,你都比很多年长的人强,我想做你的弟子。”李陵低下了头,有些局促。“如果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资格,我也可以等。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还可以,再改也行。” 赵延年心中不忍,想了想,说道:“你将这些天读《老子》的心得说给我听听,如果我觉得可以,就收你为弟子。如果不行,你就继续努力,好不好?” “好!”李陵应声说道,抬起头,眼神中充满喜悦。 “来,上马,一边走,一边说。” 赵延年招来马匹,先将李陵送上黑马的马背,自己也跳上了去,两人同骑。 黑马身强力壮,驮他们两人轻轻松松,一点也不吃力。 就在马背上,李陵背起了《老子》,除了有几个地方稍微打了些磕绊之外,其他的都很顺畅,令赵延年大为惊讶。 虽说《老子》的篇幅不长,却也有五千言。这才半个月时间,李陵就能背得这么熟,可见是真下了功夫。 “背得很好。”赵延年为李陵鼓掌,随即又说道:“说说你的感受。” 李陵仰起头,看看赵延年,见赵延年满面笑容,不像是敷衍他,这才如释重负,脸色泛红。 “我觉得,《老子》中不仅有治国之道,更有用兵之道。其虚实之论,与《孙子》神似……” 李陵侃侃而谈,赵延年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泛起了惊涛巨浪。 虽然李陵的理解还不够精深,但是作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感悟,说他是天才都有点低估了。 他也许比不上霍去病那种不学就会、靠天赋就可以碾压众生的天纵之才,但只要稍加调教,弥补一下他因感情缺失带来的性格问题,不那么急功近利,将来绝对是一代名将,撑得起汉武一朝的后半程。 实际上,汉武帝就是这么培养李陵的,只是李陵心太急,自己搞砸了。 能做这样的人的老师,是多少人的梦想。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那可是孟夫子的快乐。 赵延年甚至有些心虚。自己的武艺还可以,学问却不足,做他的老师,会不会耽误了他? “赵君,我说得对吗?”李陵说完了感想,再次仰起头,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回过神来,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李陵见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赵延年想了好一会儿,才斟字酌句的说道:“你说得很好,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做你的先生。” “为什么?” “我担心自己教不了你,耽误了你,也担心你虽然读书很厉害,却不能落到实处,成了……” 李陵恍然大悟。“赵括,你担心我成了赵括?” 赵延年点了点头。 本来他还有点犹豫,李陵一抢答,他反而不犹豫了。 这小子聪明有余,城府不足,欠打磨。 不能让他太顺利的达到目标,否则会适得其反。 会背《老子》,能够理解其中大意,不代表他真能实践。 后世那么多谈论道,说起《老子》就头头是道,行事却与老子教导大相径庭的人太多了。 焉知李陵就不是那种人? 越是聪明的,越有可能做不到。 他是习武之人,向来看不上那种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的。 熟读拳谱成不了高手,王语嫣注定只能在小说里出现。到了现实中,她会被人虐成渣。 “是的,我担心你成了赵括。所以,我们立个约定……” 李陵再一次脱口而出的抢答。“行,你说。” “三年之后,如果你能将老子的道落在实处,我又还有东西能教你,我就收你做弟子,如何?” “好的。”李陵举起手掌。“我们击掌。” 赵延年伸出手掌,与李陵击掌为誓。 “啪!啪!啪!” 李椒等人正好赶到跟前,看得真切,不禁笑道:“赵君,你又和他约定了什么?他就是个孩子,你不能太宠着他。” 赵延年将手按在李陵肩上,轻轻捏了捏。“府君,这是我们两个男子汉之间的约定,恕我不能奉告。” 李陵本来已经张开了嘴,准备将约定告诉李椒,听了赵延年这句话,立刻闭上了嘴巴。 李椒大笑,用马鞭指指赵延年。“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举。这小子交给你,我放心了。” 他又收起笑容,看着李陵,严肃地说道:“孺子,虽然赵君不肯为师,你却当以弟子之礼相待。将来就算不能列于门墙,稍窥门径,也是受益无穷。” “喏。”李陵躬身受教,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第206章 我有一计 李椒招了招手,示意李陵下马,一边玩去。 赵延年见状,知道李椒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按住李陵,示意他别动,自己跳下马,骑上栗色公马,与李椒并肩而行。 如果他骑黑马,会比李椒高一大截,不礼貌。 李椒满意地笑了,对李陵挥了挥手。 李陵看看赵延年,等赵延年也点了头,这才轻抖马缰,一路小跑的向前去了。 李椒一声轻叹。“赵君,你虽然不肯为师,却比我更会教导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很信任你。” 赵延年笑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是个孩子吧。” 李椒摇摇头。“你虽然年轻,却比一般人沉稳。这一点,你无须过谦。” 赵延年有点尴尬,只好摸摸鼻子,算是承认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李椒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虽然不知道他身体内另有一个成年的灵魂,却看出了他的表现和少年毫不搭界,也不会将他当作未成年对待。 这就有点像三十多岁的演员非要扮嫩去演中学生一样,一眼假。 所以,他不如接受少年老成的人设,反倒更合理一些。 “出塞之前,没有为你安排一个官职,是我的失误。若有损失,我一力承担,只是请赵君宽限几日。” “府君言重了。”赵延年客客气气地说道。 只要你答应给钱,其他都好说,晚一点也没关系。 “战功刚刚报上去,朝廷什么时候回复,如何回复,尚未可知。从你们了解的信息来看,伊稚邪秋后必然再来,却不得不早做准备。赵君,你有何良言妙计教我,不妨直言?” 赵延年思索片刻,说道:“政务军计,府君想必自有安排,我也不懂,不敢妄言。我所知者,唯有武艺,以及这次出差的一些见闻。谨以此二事,请教于府君。” 李椒连连点头。“赵君不必顾忌,直言无妨。” 赵延年再拜。“就塞外见闻而言,伊稚邪虽然登上单于大位,却不能服众,不得不冒险犯塞,以示勇武。即使如此,他能调动的也不过中部与左部的部分人马,对右部的控制力有限。中部与左部,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如果朝廷能对於单旧部加以重视,并迎头痛击伊稚邪,则伊稚邪的威信大减,匈奴便有分崩离析的可能。以后各自为战,就更容易击破了。” 李椒笑了。“赵君所言甚是。此次出塞,收获之丰,远远不是几十颗首级和几千户可以囊括的。” 赵延年一听,就知道李椒已经有这方面的想法。 “其次,虽然有两千多户附塞,兵力有所增加。但匈奴人向来是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反复无常。让他们正面迎战伊稚邪是不可能的,最硬的骨头,还要汉军将士来啃。” 李椒不笑了,神色严肃地看着赵延年。 代郡新败之后,损失很大,要想在秋后的战斗中击败伊稚邪,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赵延年、赵破奴这样的勇士身上,出奇制胜。 这也是他看重赵延年的地方。 从夏万年、李浩等人的叙述来看,赵延年绝非有勇无谋之非辈,这人很有头脑,战术、谋略都有过人之处。 “以赵君之见,如何才能以新败之军迎战伊稚邪?” “激励其精神,强壮其体魄。” 李椒拱拱手。“请赵君详言。” “激励其精神,就是祭奠阵亡将士,抚恤家属,使将士知牺牲之价值,去其后顾之忧。强壮其体魄,则是在伤愈之后,恢复训练,补充军械,增强战力。” 李椒点头表示同意。“我当尽力而为。” 赵延年转头打量着李椒,见他神色凝重,却毫无惧色,心里有些感动。 他知道李椒现在很难,既没人,也没钱,而他提的建议却离不开人,更离不开钱。 但凡李椒考虑一下自己的利益,都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是他不仅答应了,而且很严肃,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 这样的人,这样的将领,值得帮。 “若府君不弃,我可以协助府君训练将士武艺。” 李椒抬头看看赵延年,笑了。“正当倚重赵君。就算赵君什么也不说,你在校场的将台上一站,就能让将士们信心百倍。” 赵延年哈哈一笑,随即又道:“此外,我还有一个建议。” “你说。” “挑选一千勇士,披甲,持矛戟,舍弃骑射,以冲击为主。” 李椒目光微闪。“迎战伊稚邪的龟龙营?” “是的。” 李椒沉思良久,用力的点了点头。“集中精锐,痛击其心腹,可行。只是一千骑士不可得,最多三百。” 赵延年思索片刻。“宁缺勿滥,只要是精锐,三百亦可。” 李椒嘴角微挑,看向赵延年,目光灼灼。“届时能否请赵君为先锋?” 赵延年笑道:“舍我其谁?” 李椒大笑。“好,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办。” “还有一件事,希望府君能够保密。” “你说。” “府君准备甲胄、长矛时,要多准备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很简单,却对骑兵意义重大。”赵延年压低声音,将马镫的形制和作用说了一遍。 以骑兵冲击的战术迎战匈奴人,马镫意义非凡,可以大量减少骑士的伤亡。 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李椒一听,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价值,也知道赵延年为什么要他保密了。 这东西太容易模仿了,看一眼就会。 如果不保密,一旦被匈奴人学了去,反过来会成为汉军的麻烦。 “赵君奇思妙想,令人赞叹。此物虽简易,却有大用。”李椒的眼中露出一丝敬畏。“正如赵君的武艺,看似简单,却威力无穷,正合大道至简之义。” “府君明鉴。”赵延年笑笑,没有再解释。 —— 回到代县,赵延年第一时间就去看望张威。 张威正在院子里练拳。 他练这个拳的目的不是技击,而是养生,动作很慢,以活动筋骨,疏导经脉为核心。赵延年教他这一式,就是希望他的伤恢复得快一些。 现在看来,目的基本达到了。 张威脸色红润,气息平稳,精神状态不错。 听到赵延年说话的声音,张威的妻子李氏出来打招呼,女儿在屋里闪了一下,却没出现。 赵延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威一番。“张兄恢复得很好啊,看这样子,再有两三个月就能康复了。” “两三个月?”张威眉毛轻扬。“我觉得我现在就已经康复了,随时可以拉弓射箭,跨马提矛。要不我们试试?” “别。”赵延年连忙拦住。“你感觉不错,这是好事,但还没到用力的时候,要不然年纪大了会吃苦头。既然养伤,就要养好了,不能留下病根。要不然,以后你有了孙儿、孙女都抱不起来,多可惜?” 张威大笑,回头看了一眼藏在屋里的女儿,得意之中又有些遗憾。 “我家闺女长得一般,怕是没人肯入赘哟。孙子、孙女就不想了,能有外孙、外孙女,我就满意了。” “那你就再生一个。”赵延年拍拍张威的肩膀。“我教你的这一招好好练,金能生水,这一招不仅能补肺,也能强肾。你要是有兴趣,等你伤好了,我再把专门强肾的也教你。” 张威眼神诧异,看了一眼夫人李氏,欲言又止。 李氏红了脸,匆匆打了个招呼,进厨房去了。 “当真?”张威压低声音。 “我骗过你吗?” 张威大喜,拉着赵延年的手臂,用力拍了拍。“贤弟,你真是我的贵人啊。你是不知道,我想要个儿子想了多少年了。” 李氏端着一些酒食出来,嗔道:“真是糊涂了。赵君来看你,也不知道引到堂上坐,只顾着说闲话,不觉得失礼吗?” 张威恍然大悟,连忙请赵延年上堂。 第207章 鹰击校尉 喝了两口水,赵延年说明来意。 他今天来看张威,除了看看他的伤恢复得怎么样,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张威。 李椒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挑选精锐,组建突击骑兵。 张威擅使长矛,正是突击骑兵的合适人选。以他的武艺,至少是指挥百骑的屯长,如果表现好,一举成为曲军侯、部司马也不是不可能。 李椒邀张威来代郡,就允了他关都尉的品级,只是张威伤还没好,才没有到任。 现在转为突击骑兵,也不难。 他来找张威,就是希望张威早做准备,到时候考核的时候表现好一些。 张威的确也更喜欢这个新职务,信心满满。 赵延年告诉张威。 你这两天可以尝试着练矛,但是不要快,要慢。 不仅是因为伤还没好,不能过于劳累,还因为练得慢才能体验细微之处,技术才能有所提升。 练法和用法不同,是后世的传统武术中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在这个时代却还没几个人意识到。 赵延年以筷代矛,仔细讲解了他的矛法。 张威用矛多年,自然一听就懂,明白了赵延年的高明之处。 原来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刺击,其中竟有这么多诀窍。 如果没人指点,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 武艺和经义一样,真正的要诀都是家族内部传承,外人很难学到。 “贤弟,我真是……”张威感慨万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清楚,有了赵延年的指点,他的矛法将再上一个台阶,从勇士迈入高手的境界。 李氏坐在一旁。她虽然不懂武艺,却知道赵延年传授给张威的矛法很珍贵,同样感激莫名。 如果不是赵延年,张威也许早就死在草原上了。 如今张威不仅升了官,而且和陇右李氏搭上了关系,前途一片光明。 “我只能领你进门,剩下的看你自己修行。不要求快,要求精,精细入微才是道。”赵延年嘿嘿一笑,示意张威不必太在意。 生死之交,理当如此。 —— 赵延年在张威家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匆匆告辞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送走赵延年,张威回到堂上,沉吟不语。 李氏收拾好了餐具,也回到堂上,与张威面对面。“夫君,大丈夫处世,当知恩图报。” 张威叹了一口气。“我岂是知恩不报之人,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报答他。他于我不仅有救命之恩,分财之义,如今又有传艺之德。我要怎么报答他?” 李氏想了想。“要不……”她转头看向内室。 张威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女儿配不上他。” “如果不是嫁给他为妻,而是做侍妾呢?” 张威一愣,随即说道:“这怎么行,我女儿……”他一时语塞,神情有些纠结,半晌才道:“就算我舍得,只怕他也不肯。你不知道,他对女色毫无兴趣。认识他这么久,也没见他多看哪个女子一眼。” 李氏也有些惊讶,但她相信张威的判断,便也没多说什么。 夫妻二人犯了愁,受人大恩,却无以为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威突然灵机一动。“我记得他有个匈奴弟弟,好像和女儿差不多大,你看……” “匈奴人?不太好吧。” “你不懂,那孩子虽然是匈奴人,如今却到了长安,而且他随赵君学艺,将来必是勇士,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父亲仆朋眼下在建章营做司马,虽然比我们好一些,却也不算高攀。” 李氏心动了。 虽然她不太愿意将女儿嫁给匈奴人,可是这个匈奴人与众不同,也不是不可能考虑。 而且正因为他是匈奴人,能娶一个汉家女子,想来也会很感恩。 “我的女儿商量商量,听听她的心思。女儿大了,不是小孩了。” “那你去说。”张威笑道:“能不能成,还要看赵君肯不肯呢。” —— 赵延年回到太守府,来到西院。 李陵正坐在堂上抄写《老子》,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不得不说,家族的力量是强大的。陇右李氏虽然是将门,并不以学问传家,但基本功很扎实。李陵才七八岁,已经写得一手好字,《老子》五千言里绝大部分的字都认得,个别难字也请教了灌屏,明白了意思。 相比之下,赵延年认不全,更背不出。 仅文字水平而言,他还不如李陵。 “赵君。”李陵放下笔,将刚刚写好的木牍双手递了过来。“这是我今天的日课。” 赵延年接过来,看了两眼,赞道:“书法又进步了,气度也沉稳了一些。” 李陵抿着嘴。“赵君谬赞,小子惭愧。” “来吧,我教你两手保命的绝招。”赵延年招招手,将李陵带到堂上。 李陵一跃而起,险些不穿鞋就下堂。 赵延年出发之前答应过的,他一直等着,只是不好主动开口。现在赵延年终于要兑现诺言了,他开心得要起飞。 赵延年摆好架势,教了李陵两招。 一招腿法,是戳脚中的迎面踢,踢击对手的胫骨,隐蔽而杀伤力大。 一招拳法,是很多拳法中都有的迎面三打。拳或掌从中路钻进去,向上击打面门、下巴、咽喉,向下扣眼、扣嘴,顺势以肘击胸。练熟了,杀伤力也不小。 不是什么新奇的招术,但是非常实用。既可以配合兵器使用,也可以徒手用。 考虑到李陵将来是武将,而且李氏家风好近战,这两招用得上。 很多人都知道李广擅长射箭,却不知道李广有这个特点。实际上,这是很多武人的共同特点,嗜血好杀,越是危险,他们越是兴奋,所以就算有远距离狙击的能力,也经常有近战的举动,人为增加危险性。 越是高手,越是如此。 李广本人就是典型。 即使是在战场上,他经常会让敌人突进到数十步以内,以求百发百中,受伤也在所不惜。 玩的就是惊喜,就是心跳。 赵延年将这两招教给李陵,将来近身肉搏的时候,多少能帮他一些,多杀几个敌人。 赵延年讲得仔细,李陵听得认真,很快就明白了其中诀窍,自己到一旁练去了。 赵延年看在眼里,再次心动。 这小子真是聪明,悟性极高,学什么都快。 唯一遗憾的就是性子急了点。 —— 八月初,朝廷的诏书送到代郡。 来传诏的是太中大夫张骞,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赵安稽。 赵延年收到消息,与灌屏一起,赶到城外迎接。 一见面,张骞就笑了。“赵君,你现在是大汉名士,上达天听了。” 赵延年有点不好意思。“运气,运气,不值一提。朝廷怎么说,有赏钱么?” 张骞忍俊不禁,然后摇了摇头。“有赏,但不是钱。你们出塞是为了打探消息,不是捕俘。你是李氏的客,夏万年是代郡的细作,都不是斩首获功的将士,所以天子虽然欣赏你的勇武,却不能破例。” 赵延年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想骂人。 你妈的,穷就是穷,说什么不能破例。 你破的例还少了? 既然你不给,那我就只能找李椒要了。我不管他难不难,反正我的钱不能少。 “天子本想召你入朝为郎,可代郡正是用人之际,留你在这里可能更好,因此特意授你鹰击校尉的官职,协助李府君作战。” “鹰击校尉?”赵延年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等级的官职?” “六百石,相当于万户县令。有了这个官职,战时你可以挑选精锐,独领一部,或为大军前锋。” 张骞压低了声音,凑到赵延年耳边,笑道:“这可是天子特意为你设立的,让你多斩首,多领赏钱。” 第208章 牺牲 赵延年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不管怎么说,总之吃上皇粮了。 霍去病第一次出征时就是票姚校尉,自己这个鹰击校尉听起来和他差不多,也算是天子恩宠了。 由一介布衣直接升为六百石的校尉,并不多见。 当然,这里面李椒的推荐应该也起了不小的作用。朝廷没什么实际支持李椒的,给他一点面子,封他推荐的人为校尉算作补偿,是完全有可能的。 张骞随即又和灌屏寒暄,赵延年则与赵安稽见礼。 赵安稽心情极好,一开口就向赵延年致谢。“多谢赵君,招来我的旧部,我也有机会到边关来立功。” 他归汉大半年,过得并不舒服。 他和桀龙拼了命,突破勾利湖的堵截,结果於单抛下他们,自己跑了。这让朝廷很轻视他们,只给於单封了侯,其他人什么也没有。上次驰援,也只派了桀龙来,赵安稽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赵延年、夏万年出差,招募了不少赵王旧部。消息传到长安,朝廷觉得赵安稽还有点用,就把他派来了,让他安抚旧部,协助李椒作战。 朝廷派不出更多的援兵,只能想办法利用好这些新附的匈奴人。 赵延年知道他有怨气,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笑笑,然后说些草原上的见闻。 得知伊稚邪过得并不舒心,赵安稽的情绪这才缓解了些。 赵安稽随即转达了仆朋一家的问候。 总的来说,仆朋一家虽然日子紧巴巴的,却过得下去。尤其是在交际方面,因为与张骞、东方朔的交往,又和平陵侯、陇右李氏有一点交情,在一起附汉的匈奴人中,已经算是最吃得开的。 相比之下,桀龙、赵安稽虽然有钱,却谁也搭不上话,消息也闭塞得很。 赵安稽直到出发前,才知道赵延年等人出塞的事,还是仆朋告诉他的。 “等你入了朝,我们也算是朝中有人了。”赵安稽半开玩笑的说道。 赵延年很尴尬,怎么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全村的希望了呢? 一路寒暄,来到太守府,李椒接了诏书,设宴款待张骞、赵安稽。 楼扶、赵俅等人这段时间都在郡治,奉命来作陪。见到赵安稽,他们的心情都很复杂。 这一年时间经历了太多事,几乎是从山峰跌到谷底,如今连牧场都丢了,不得不依附汉人,难免伤感。 赵延年看到这些人的脸色,感受到他们的心情,也有些感慨。 汉朝固然有责任,但於单绝对要担主要责任。 他但凡争点气,何至于此? 至少桀龙、赵安稽能封侯。 他们俩封了侯,手下的士气也能强一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所以跟对了人,真的很重要。 —— 张骞很快就回去了。 赵延年去送行。 他将白马带了过去,送给张骞。 张骞不敢接受,再三推辞。“如此良驹,当随你驰骋疆场,送给我太浪费了。” 赵延年笑道:“你不知道,我又得了一匹好马。这匹马用不着了,留在这里也是浪费。” 他知道张骞虽然做了太中大夫,日子其实过得并不轻松,未必买得起好马。 可是在长安,没有一匹好马,是很丢人的。 这匹白马留在代郡也是闲着,不如送给张骞,物尽其用。 有了这份交情,张骞以后就是铁杆了,有什么事都会想着他。 张骞很惊讶。“你又得了一匹好马?哪来的?” “从一个蛮子手中抢来的。那匹马比这匹白马还显眼,所以没骑出来。又高又大,通体纯黑,没有一点杂色,是万里之物的马种。” “大宛?”张骞眼神一闪。“我经过大宛时,听说大宛有好马,能日行千里。可惜时间仓促,未能得见。” “不是大宛,还在大宛以西。”赵延年想了想,说道:“大夫若是不急,我让人将马送来,请大夫过目。” 黑马皮毛厚密,去不了南方。这次错过了,张骞可能再也没机会看到这样的马。 “不急,不急。”张骞连声说道。 赵延年叫过一个随从,让他赶去太守府,让李陵将黑马送来。 随从应了,策马急驰而去。 “赵君,你有所不知,天子最近非常重视马匹。中原马矮小,不良于战。若想和匈奴人在草原上决胜负,改良马种势在必行。如今河南地已经收复,朝廷有意在朔方、九原一带养马。将匈奴人驱逐出阴山后,就在阴山南北养马,何愁战马不足?” 张骞心情大好,说了不少朝廷的规划。 右内史公孙弘从西南回来之后,经过朝议,朝廷基本确定了方向,暂停西南夷的开拓,集中力量于朔方、九原一带。只是匈奴人行踪不定,要想重创甚至彻底歼灭他们,绝非易事。 所以,朝廷的方案是不理会匈奴人的袭扰,集中力量,筹措物资,准备大战。 不给李椒支持,就是这个原因。 代郡、雁门等诸离匈奴人太近,防不胜防,如果匈奴人每次来都要严防死守,那朝廷的物资根本不够供应,会被拖死。 放弃增援,承受一些损失,既能节省物资,又能骄纵匈奴人,一举两得。 “这些都是秘密,不能外传,否则会影响军心士气。”张骞特地关照道。 赵延年听完,心情非常复杂。 他知道朝廷的选择是对的,但这个代价也是沉重的。最惨的是边军将士,他们在浴血奋战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牺牲品。 他们已经被远在长安的天子和朝臣们放弃了。 半晌,他才吐了一口气。“我理解,这也是无奈之举。只盼击破匈奴之后,朝廷能够体恤诸郡将士、百姓,减免一些租赋,善待他们的家人,让他们的血不要白流。” 张骞有些惊讶地看着赵延年。“贤弟,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见识。我原本以为你会暴怒,还要花一番口舌劝说。不瞒你说,我考虑了几天,最后才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你,免得你一时贪功,以身犯险。” 赵延年苦笑。 如果他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没有集体利益高于局部利益的认知,肯定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心里很不舒服。 因为被牺牲的人中,包括他自己。 “慈不掌兵,治国也是如此。”张骞叹了一口气。“朝廷也很难。” 赵延年没说话,他不同意张骞的观点。 正说着,李陵骑着黑马来了。 远远地看到黑马,张骞还没什么感觉,等黑马到了跟前,与一旁的白马站在一起,他才意识到这匹马的庞大,不禁目瞪口呆。 “这……这是马吗?这简直是巨兽啊。” “的确是巨兽。”赵延年抚摸着黑马,郁闷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马高八尺为龙,这马肩高七尺三寸,算得上半龙。那蛮子身高八尺五寸左右,体重相当于两个成年男子,这匹马驮着他,依旧轻松自如。” 张骞更加惊骇。“八尺五寸的蛮子,被你击败,夺了马?” “哈哈哈……”赵延年得意的大笑,竖起两根手指。“一天之内,我击败了他两次,将来可能还会有第三次。” 张骞一声叹息。“天子封你为鹰击校尉是对的。你就像雄鹰一般,高飞于九天之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下次遇到那蛮子,你一定要问清楚这马是从哪儿来的。如果能弄几匹种马来,对改良马种大有帮助。” “我尽力。” “行,这匹白马我就收下了。”张骞再次打量了黑马一眼,毫不掩饰艳羡之心。“可惜这马不适合到长安去,要不然,我一定厚着脸皮,请你将这匹马送给我,哪怕让我带到长安走一趟也是好的。” 他笑了笑,又道:“人心苦不足,我是不是太贪了?” 赵延年大笑,与张骞拱手告别。 第209章 心态 送走张骞,赵延年与李陵共骑,一起回城。 想着张骞透露的秘密,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没有增援,仅凭代郡现有的实力,未必能挡得住匈奴人的进攻。 这时候拿出马镫,是不是合适? 万一被匈奴人学了去,对朝廷计划中的大战可不好利好。 可是不用,难道就看着代郡的边军将士白白牺牲? 赵延年一时难以决断。 “赵君,你在想什么?”李陵说道。 “没什么。”赵延年吐了一口气,收回思绪。“我明天要去且如城了,你好好读书习武,等我回来检查。”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现在不行。我事情很多,不能分心。” 李陵“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赵延年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说。 他去且如不是游玩,而是备战。李椒为了保护秘密,将挑选出来的突击骑兵安排在且如城,由他和赵破奴指挥、训练。 且如城在长城之外,非常偏僻,一般人不会去。 如果伊稚邪再来,大概率要先攻且如城。 将突击骑兵安排在那里,有利于备战,免得战前再长途跋涉,浪费体力。 只要能守住且如城,拖住伊稚邪的主力,李椒就可以及时赶到长城外增援,阻止匈奴人进入塞内劫掠,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代郡元气大伤,经不起匈奴人的反复蹂躏。 只是这么一来,且如城的压力就非常大。在匈奴大军的围攻下,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赵延年不相信李椒不知道朝廷的计划,但他还是如此倾尽全力的备战,只能说李椒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打算完全跟着朝廷的规划走。 其实这是很危险的。 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是实际上,朝廷最反感这种不听话的将领,尤其是汉武帝这种雄主。 只是他劝不了李椒,只能听之由之。 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尽可能的不让一个士卒白白牺牲。 —— 数日后,赵延年、李浩带着三百骑兵,离开了代县。 中午时分,他们在阳原附近的河谷中休息、饮马,吃点干粮,准备继续赶路。 为了保密,他们不仅将长矛、甲胄都放在车上,也不去沿途各县投宿。 不出意外的话,各个邮驿附近会有匈奴人的耳目。这些人可能是汉人,也可能是匈奴人,他们会以各种身份近距离接触他们携带的物资,从而发现端倪。 为了保密,赵延年等人只能风餐露宿,避免与任何人近距离接触。 好在天气尚热,露宿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延年正在啃干粮的时候,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骑着一头牛,缓缓走了过来,好奇的打量着那匹黑马。 李浩使了个眼色,打算让人将少年赶走。 赵延年拦住了他,又示意骑士不要动。从这个少年的模样来看,他的注意力在这匹黑马上,对那些蒙着布的大车并不感兴趣,不像是匈奴人的细作。 “这马真漂亮。”少年大声说道,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赵延年的身上,有些惊讶。“这马是你的吗?” 赵延年站了起来,走到少年面前。“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见赵延年温和,少年胆气壮了些。“看起来像。”他目光一扫,看到了赵延年腰间的绶带和装有官印的布囊,不禁眼睛一亮。“你是个什么官儿?” “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我叫孟亥,亥时生的,家在阳泉城外孟里。我有个兄长叫孟已,在高柳为卒,春天随太守出战,立过功,受过伤。” 赵延年访问过郡治受伤的将士,的确听过孟已的名字,再看向孟亥时,眼神就亲近了许多。 “你在这里放牛?” “是啊,我年纪还小,做不了其他的事,就能放牛。你这匹马真好,你一定是位勇士吧?”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还可以。” “他们应该也是勇士。”孟亥看了一下其他的骑士。“我听兄长说,新府君是飞将军李广的儿子。有他做太守,匈奴人就不敢来了,今年的收成也许能保住。” “上次匈奴人来的时候,你家的损失大吗?” “房子被烧了,牛羊被抢了,其他的还好。”孟亥眼中露出愤怒的火焰。“可是我家除了这些,也没别的。这头牛,是我特意藏起来的。没了它,耕地就只能用人拉犁了,出门也只能走着去。” 他又看向赵延年。“将军,匈奴人还会再来吗?” 赵延年想了想。“我叫赵延年,你记住我的名字。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尽我所能,将匈奴人挡在长城之外,不让他们祸害你们。” 孟亥用力地点点头。“祝赵君立功。”骑着牛,渐渐远去。 李浩走了过来,轻声说道:“赵君,这样不太好吧?万一走漏了风声……” 赵延年收回目光,笑了一声。“要保密的是突击骑兵,不是我这个人。如果伊稚邪要找我,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更好?” 李浩一想,不禁笑出声来。“这么说,好像也对,省得我们到处追他。” 赵延年转头看向骑士们。“有人认识孟已吗?他家是不是在附近?” 一个骑士站起身来。“校尉,我认识孟已,听他说过有个弟弟,大概就这般年纪。” “就是这孩子,没错的。”另一个骑士说道:“他长得和孟已很像。我刚才还觉得眼熟呢,他一说孟已,我就知道了。” 赵延年又问道:“孟已为人如何?” “真正的勇士。胆大,心细,经常出塞打探消息。如果不是上次受的伤重,这次选拔,肯定有他一个。” 认识孟已的骑士们七嘴八舌,很快就将孟已的情况说了一遍,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 李浩看在眼里,也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心中惭愧。 他这是抓住机会,和这些选拔出来的代郡骑士互相了解,激励他们的士气。 从长安来的骑士只想着立功,代郡本地的骑士除了立功,还有保护家乡的责任,他们的斗志更加强烈,目标更加明确。 当需要决一死战的时候,他们才是可以信任的中坚力量。 李椒倾其所有,才选出这三百骑士,当然要尽可能的发挥他们的作用。 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刻开始,赵延年就进入了状态。不仅严格训练骑士们的武艺,更时刻注意激发他们的斗志,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相比之下,他们的心态还停留在和平状态。 第210章 弦紧易断 三天后,赵延年赶到了且如城。 赵破奴收到消息,亲自出城迎接。 他看了一眼端坐在黑马背上的赵延年,目光落在赵延年腰间的印绶上,笑道:“延年,我很嫉妒你啊。出塞一趟,不仅得了一匹好马,收获百万赏金,还一跃成为六百石的鹰击校尉,可谓是名利双收。” “先富不是富。”赵延年哈哈一笑,翻身下马。“要试试吗?” 赵破奴摸了摸黑马。“算了,不试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两人相视而笑。 赵延年随即向赵破奴介绍身后的骑士。 朝廷封了他鹰击校尉的官职,李椒也毫不客气,将这三百突击骑兵交给他指挥。 赵破奴反而成了他的副将。 换了别的人,赵破奴肯定不服,所以这支骑兵只能由他指挥。 这三百精骑中,有十多名来自建章营的勇士。李椒将他们从长安带来,充实到代郡边军中,担任屯长、什长之类的官职。这些人相当自负,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破奴也不行。 虽然赵破奴的射艺也很出众,但战绩不够,做他们的同僚绰绰有余,指挥他们作战则威信不足。 唯有赵延年兼具强大的实力和骄人的战绩,让人心服口服。 甚至他的年龄都不是短板,而是天才的象征。 赵延年当着他们的面和赵破奴说笑,也是为赵破奴背书,告诉这些人,这是我的好兄长,你们收敛一点。 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接下来,要让赵破奴自己展示实力,证明他有资格指挥这些人作战。 “矛练得怎么样?”赵延年问道。 “试试?”赵破奴眉梢轻挑。 赵延年转身看向三百骑士,拍了拍手掌。“谁愿意试试赵都尉的矛法?” 立刻有人出声响应,正是一名从长安来的建章营勇士。 他们知道赵破奴的射艺高超,比射箭,他们没信心,比矛法,那就说不定了。 这十几天,他们跟着赵延年练矛,进步很明显。 两人下马,各自持去了矛头的矛杆对阵。 “唰唰”几声轻响,胜负已分。 骑士被赵破奴刺中三矛,都在胸腹位置,却未能刺中赵破奴一次,臊得满脸通红,拱手认输,退了下去。 又有人不服,出列挑战。 赵破奴来者不拒,一一应战,都是三两下就结束战斗,胜得毫无争议。招法刚猛,杀气腾腾。 骑士们大开眼界,态度立刻变得不同起来,热情和赵破奴打起了招呼。 赵延年笑了。 看得出来,赵破奴最近很用功,很用功,矛法精进简直是跨越式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最近又恢复站桩练习了。 他的底子本来就不错,如此用功,自然进步喜人。 但是,问题也不小。 他出偏了。 —— 在城外较量了一回,赵延年等人随赵破奴进了城。 一个多月不见,且如城变了模样。 原本破损的城墙被修复了,坍塌的望楼也重建了,有士卒站在里面,警惕的注视着远处。居民区被重新调整,杂乱破旧的房子被推掉重建,集中东南部,其他的地方被腾出来,建了军营和校场。 赵延年跟着赵破奴走了一圈,说道:“来之前,我和府君说了。这三百骑名义上全归我指挥,但我直接指挥最精锐的一百骑,充当刀锋,剩下的两百骑还是由你来指挥。” 赵破奴眨眨眼睛,有点迟疑。“我一个人……怕是不行。” “府君安排了李浩来协助你。此外,我在平虏燧认识的张威也会来,他将担任屯长。” 赵破奴松了一口气。“你看中的人,不会弱。”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延年挥挥手。“你先安排他们入住。” 赵破奴会意,立刻叫来几个佐吏,让他们带着骑士们去营房,将战马带到马厩去,安排好草料,以及安排值勤警戒。安排完这一切之后,他来到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也没说什么废话,抄起一根练习用的矛杆,轻轻一抖。“我俩试试手。” 这种矛杆虽然没有矛头,却比一般的长矛更重,为的就是练出功力,上阵时才能举重若轻,挥洒自如。 赵破奴也不多说,抄起一根矛杆,与赵延年来到校场中。 “你先进攻。”赵延年说道。 赵破奴点点头,沉腰坐马,挺矛即刺。 “唰唰”两声,赵延年后撤半步,避开了赵破奴的攻击。 赵破奴迈步,再攻。 一连数合,赵延年都轻而易举的挡开,甚至没用长矛拨打,只是撤步或侧移,就轻松避开。 他皱了皱眉,说道:“该我了。” 几击不中,赵破奴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当下也不说话,咬着嘴唇,全神贯注。 赵延年挺着长矛,却没有进攻。他看着全身绷紧的赵破奴,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太紧张了。” 赵破奴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面对你,没人可以不紧张。” 赵延年摇摇头。“不,我说的是你用力过猛,心态不够平和。这几天练矛练箭,胸肋痛不痛?” 赵破奴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呼吸就知道,憋气太过,已经伤了肺经。平时没什么问题,一旦陷入苦战,你就会后力不继。” 赵破奴脸色一黯,收起长矛,仰天长叹。 “本想一雪前耻,没想到却……”他咂了咂嘴,摇了摇头,非常沮丧。 “你也不用急。这几天别再训练了,练一点导引术,放松一下,可能会有所好转。我之前再三说过,松沉是关键,千万不能绷得太紧。人和弓一样,绷得太紧,容易断的。” 赵破奴苦笑。“道理我自然懂,只是做不到。哪怕随时提醒自己,还是会不知不觉的紧张起来。” 赵延年走过去,拍拍赵破奴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是完全没必要。你要相信我的判断,更要相信,我不是你的对手,而是你的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破奴看了他一眼,哑然失笑。他扔了矛杆,拍拍手。 “冲你这句话,我们今天喝一杯。” —— 赵延年在且如城住了下来,每天只有一件事,备战。 每天黎明即起,带着三百骑士先练拳脚,再练矛。先自己练,再对练,整个上午都没有闲的时候。 下午,练骑术,练挟矛冲击。 有了马镫,挟矛冲击成为可能,现在需要的就是大量练习,让他们掌握技巧,提高战场的生存率。 即使有马镫助力,挟矛冲击依然有被反作用力顶下马的可能。 在急速冲突的骑兵队列中,一旦落马,几乎必死无疑,而且会影响后面骑士的冲锋。 落马的概率越小,冲击的杀伤力越大。 赵延年本来计划以一千突击骑兵冲击伊稚邪的龟龙营,李椒却只能选出三百。如此一来,成功的机率大大缩水,甚至可能只有一次。 一击不中,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以,赵延年拿出了看家本事,严格要求,尽可能的提高骑士们的个人战力和配合水平。 他先以十骑为一组,由什长带着训练,然后再三三组合,每三十骑安排一个队率,以加强指挥。 依常规,汉军是二五制,一队五十人,设队率一人。 赵延年缩小队的规模,就是为了减轻队率的压力,便于指挥。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对手,也不是普通的战斗。要想做到如臂使指,就需要将每个细节都做到最好。 指挥的人越少,越能集中注意力,做到最好。 几天后,将士们熟悉了训练流程和要求,赵延年便将训练的任务交给赵破奴,自己每天带着三十骑出城,利用城外的开阔地形进行训练,熟悉战场,同时刻意亮相,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 当然,出城的时候,他们是不带马镫的。 第211章 熟人 且如城外就是于延水河谷。 匈奴人进攻且如城,通常有两个方向,一是沿于延水河谷而来,一是取道雁门,从闻诸泽方向来。 闻诸泽水域面积大,能够供应大批人马的饮水,是匈奴主力南下时最常选择的路。而小股匈奴人南下,则两种可能都有。 如果从闻诸泽来,就要穿过一道南北向山岭,是一个不错的伏击地形。 只要将匈奴人挡在这道山岭以西,匈奴人再想进入代郡,就只能先向南,越过长城,赶到平城一带,再折向东,进攻代郡境内。 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对他们来说,直接打劫雁门才是合理的选择,迂回进入代郡并不理智。 这也是李椒将赵延年等人安排在且如的原因之一。 如果匈奴人的入侵在所难免,将他们拒之于代郡之外,是最佳选择。 退一步讲,在且如城迎战匈奴人,避免匈奴人入塞劫掠百姓,也可以接受。 总而言之,不能再让匈奴人长驱直入,进入代郡腹地。 赵延年猜测,这可能也是朝廷给李椒的任务。 至于雁门怎么办,那就不是李椒要考虑的事了,自有雁门太守操心。 不得不说,这些当官的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没一个善茬。 赵延年带着三十名骑士外出,查看地形,一般都不越过山岭,进入雁门境内。上次是有商人的身份掩护,巡边的骑士又收了王强的贿赂,才没有为难他们。现在他有官职在身,不能再随意进入雁门。 好在匈奴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赵延年的坐骑又是如此显眼,只要他们看到,哪怕是远远的一眼,也知道赵延年到了且如城。 剩下的,就看他们是选择敬而远之,还是迎难而上了。 赵延年都可以接受。 如果能不打,当然还是不打最好。 这一天,赵延年骑着黑马,登上了山坡。 黑马虽然体型庞大,却一点也不笨,上山下岭,穿林越谷,比普通的马还要平稳、灵活,简直是完美全能的战马,赵延年是越来越欢喜,也盼着金发巨汉威廉姆早一点来挑战,他好再收一匹这样的黑马备用。 多多益善。 登上山岭,远眺颓当城的方向,想起颓当城北山岭上的烽燧,赵延年有些向往。 等大汉击退了匈奴,将前线推进到阴山以北,将阴山全境收入囊中,匈奴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没有了阴山,匈奴人将失去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想翻身千难万难。 正畅想着,身边的骑士提醒道:“校尉,那里有人。” 赵延年顺着骑士的手指看去,见三骑从西面赶来。走得近了,看清他们身上的衣甲,才发现他们是汉军。 骑士来到岭下,仰着头,打量了赵延年片刻,其中一人招了招手。 赵延年心中微动,策马下了岭,来到他们面前。 走到面前,看清相貌,赵延年不禁笑了一声。 熟人,就是上次勒索王强的那些雁门游骑。 对方的注意点却不在赵延年身上,而在黑马。为首的骑士盯着黑马,几乎挪不开眼睛。 “敢问足下姓名?”骑士摇着马鞭,绕着赵延年转圈,仔细打量着黑马。 赵延年歪着头,打量着骑士。“足下真是健忘,记不得我了?” 骑士有些惊讶,抬起头,看了赵延年一眼,也笑了。“是有些眼熟,我们见过?” “一个月前,在闻诸泽畔,我曾与几个商人同行,见识过足下的义举。”赵延年嘴角轻挑。“鱼汤、肉脯的美味,足下还记得吗?” 骑士眉梢轻挑,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少年护卫。怎么,从军了?” 他随即看到了赵延年腰间的印绶,脸色微变。“还做了官?” 赵延年提起黑色绶带,取出印囊里的铜制官印,在手里掂了掂。“朝廷刚封的,鹰击校尉。” 骑士大惊,翻身下马,叉手拜见。 他的同伴见了,不敢怠慢,也跟着下了马,来到赵延年马前,叉手施手。 “雁门西部都尉麾下斥候,王贲、赵韦、王安国,见过赵校尉。” 赵延年也有些惊讶。“你们知道我?” 为首的王贲笑道:“校尉的大名,我们当然听说过。最近有不少匈奴人附塞归汉,都提到了校尉的名讳,说校尉是匈奴人的天武士,战无不胜。前几日,都尉又收到朝廷文书,得知赵君封了鹰击校尉,在代郡协助李府君作战。” 赵延年着实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鹰击校尉,朝廷居然会有文书送到雁门。 “校尉是来巡视,打探敌情?” 赵延年收起官印,下了马,与王贲三人见礼。 对方如果想打劫他,他自然没必要客气。对方客气了,他也没必要非板着脸。 “正是,诸君辛苦了,可有什么消息相告?” “有的,有的。”王贲抬头看了看天。“马上就正午了,该用餐了。我们刚刚猎了一些野物,校尉若是不弃,一起吃点?” 赵延年爽快的答应了,又让骑士们拿来干粮,与王贲三人分享。 王贲很高兴,让赵韦、王安国去烤野物,自己陪着赵延年说话。 他们最近一直在闻诸泽附近活动,发现匈奴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能看到两三拨。 每次人都不多,也就两三骑,但频率很高。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人可能在准备进攻了。 “你们有没有去过颓当城?我在草原上的时候,听说伊稚邪打算在颓当城附近蹀林。” “派人去了,还没回音。”王贲叹了一口气。“可能凶多吉少。我听一些袍泽说,匈奴人中有一个勇士,也骑这样一匹黑马,很是凶残。我刚看到这匹马的时候,还以为是他,着实吓了一跳。” 赵延年心中一动。“那人是不是一头金发?” “这倒没看出来,他戴了头盔。从式样看,很像是我们汉军的甲胄。” “知道他用什么武器吗?” “一柄长刀。” “我见过他,他是个蛮子,叫威廉姆。”赵延年笑笑。“我这匹马就是从他手里抢来的。” 王贲目瞪口呆,半晌没说话出来。 赵延年将遇到威廉姆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如果你们再遇到他,就告诉他,我们的赌约依旧有效,我在且如城等他。” “好,一定带到。”王贲回过神来,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若有机会,校尉还是宰了他最好。这人已经杀了我们好几个袍泽了。我们都想报仇,奈何技不如人。” “没用弓弩对付他?他的武艺虽好,却也不是金石之躯,还是射得死的。” 王贲苦笑。“我们何尝没想过,只是他身边还有其他人,根本不给我们近身的机会。论骑射,匈奴人比我们擅长。至于弩,我们一般也不敢带出去。万一落到匈奴人手里,麻烦更大。” 赵延年明白了。 弓不是管制兵器,弩却是管制的,轻易不得携带出关,就是怕落到匈奴人的手里。 匈奴人能制弓,却制不了弩。 没有弩,汉军游骑想对付有匈奴人陪伴的威廉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骑射不行,近战更不行。 赵延年想了想,说道:“王君,你能否请示一下西部都尉,给我一个进入雁门的许可,我们一起去颓当城看看?” 王贲一愣,随即大喜。“这是个好主意,我一定带到。” 第212章 富贵险中求 王贲很热情,除了匈奴人的情况和盘托出之外,还说了一些雁门的情况。 其实上次伊稚邪入侵时,雁门的损失也不少,只是和代郡太守战死的惨烈相比,才没那么受人关注。 得知伊稚邪将在颓当城附近蹀林的消息,雁门比代郡更紧张,连续派人去颓当城侦察,牺牲的游骑已经超过十人,却无可奈何。 匈奴人来势汹汹,不给他们接近的机会。 雁门太守、西部都尉都很着急,强阴、沃阳两县也人心惶惶,非常紧张。 这两个县都在长城之外,而低矮的城墙又挡不住匈奴人多久,被攻破几乎是必然。 更要命的是,雁门郡治善无离长城很近,一旦匈奴人入塞,郡治就首当其冲。 所以,雁门太守的意思也是多做准备,将匈奴人挡在长城以外。 至于强阴、沃阳两个县,实是在是顾不上了。 赵延年问道:“为何不将这两个县撤入塞内?” 据他所知,代郡的且如县就是一个要塞,和平虏燧的价值差不多,就是为了控制于延水上游的河谷,不让匈奴人长驱直入。 强阴、沃阳两县应该也差不多。 既然知道匈奴人要来,直接撤入塞内就是了。 王贲苦笑摇头。“校尉有所不知,这两个县不能撤。”他伸手指了指西南方向。“那里有个盐泽,对雁门非常重要,绝不能让给匈奴人。朝廷在这里设县,又置西部都尉,就是要保护这里的盐泽。强阴、沃阳两个县的百姓,也大多以盐泽为生。” 赵延年恍然大悟。 怪不得双方争得头破血流,原来有盐泽啊。 从古至今,盐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谁都不会轻易放弃。 那就只能打了。 可是雁门想守住盐泽也绝非易事。 即使赵延年对雁门的情况了解不多,也清楚在当前形势下,雁门面对匈奴人还是挨揍的份,比代郡好不到哪儿去。 “你抓紧时间,我这两天都会在附近活动。一有消息,你就来这里找我。着急的话,你直接去且如城。” “好,好。”王贲喜不自胜,满口答应。 —— 与王贲告别后,赵延年赶回且如城。 在路上,他反复考虑了一番后,决定向李椒报备一下。 涉及雁门、代郡两个郡,他不能擅自行事。 一起去颓当城打探消息也就罢了,万一有联合作战的可能呢? 回到且如城后,他先和赵破奴交换了一下意见。 赵破奴也觉得有必要报备,但他觉得李椒大概率不会同意联合作战。 李椒现在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心去管雁门的事? 赵延年叹息,却无可奈何,只得先派人回代县。 不管怎么说,颓当城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两人边说边聊,又将地图铺在案上,分析着可能的交战形势。他越看越觉得两郡联合作战有利,这一片的地形根本就是互相沟通的完整区域,无法截然分开。 作为行政区划,分开有利于制衡。可现在是对抗匈奴人的时候,怎么能各自为战? 这不合兵法。 地图虽然粗略,却画出了地理形势。赵延年对照着这几年看到了实际形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地形来看,且如在阴山北麓,强阴、沃阳却在阴山南麓,两郡之间的山岭其实就是阴山主峰的一部分。只不过这里高原,海拔高,相对落差却不大,过渡比较平缓,这才看不出来。 果然,汉匈在这里交战、争夺,都是有原因的。 汉军守住了这里,就守住了中原。 匈奴人攻破了这里,就可以一泄而下。 从这一点看,长城的位置有点偏南了。如果能再往北一些,直接建在阴山北麓,匈奴人就真的歇菜了。 赵延年将自己的分析说给赵破奴听。 赵破奴一听就笑了,连连摇头,表示不可能。 秦朝一统天下,只是将燕赵长城连起来,已经天下骚动。汉朝又哪有能力将长城建到阴山之北。 你没看朝廷如今已经连赏钱都开始减少了吗? 没钱了,七十年的积蓄用完了。 以后汉匈双方大概率会在这一带对峙,互有胜负,但谁也无法彻底击败谁。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主意。 和赵破奴争不出长短。 有机会,和张骞、东方朔提提这个想法,或许能上达天听。 建长城的确消耗巨大,但战略价值也高啊。不把匈奴人赶到大漠以北,中原永远是匈奴人眼中的肥羊,每到秋天就来抢一下。 这件事不能着急,毕竟是建长城,不是建几道普通的城墙那么简单。 —— 两天后,赵延年收到了李椒的回复。 一起去颓当城打探消息可以,但不能带太多人,最多不超过十人。 此外,马镫不能带,必须严格保密。 至于联合作战的事,李椒提都没提。 赵延年稍微准备了一下,就再次出城,赶往诸闻泽。 半路上,他就遇到了王贲。 王贲带着西部都尉签署的文书,来邀请赵延年一起去颓当城。为了表示诚意,他还准备了一些礼物。 看得出,他平时勒索了不少商人,小有财力,也习惯于用钱开道。 赵延年收下了礼物,分给了随行的五名骑士。 他的确很缺钱,但他缺的是巨款,这点小钱还真看不上。 五名骑士也开心,对这次的任务多了几分积极性。 从代县出发时,他们了解的任务就是到且如城守边,准备迎战入侵的匈奴人。突然要去三百里外的颓当城,可能要面对成千上万的匈奴人,他们是抗拒的。 太危险了。 可赵延年是鹰击校尉,又有李椒的支持,他们不敢拒绝,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现在还没出且如县境,就分到了意外之财,心情突然就不一样了。 颓当城虽然危险,赵延年却不是一般人。他每次出差都满载而归,上次去颓当城,仅首级就斩了三十多颗,还收获了一匹巨兽一般的黑马,又一跃成为六百石的鹰击校尉。 如果这次还能像上次一样,他们也能从中分一些油水。 富贵险中求,财帛动人心。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任何危险都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冒险家。 赵延年太懂这个了。 他随即向王贲介绍了五名骑士,特别是李巨。 李巨也是李椒上次安排给李陵的四名亲卫之一,这次被李椒选入突击骑士,跟着赵延年来到且如城,又被赵延年带了出来,前往颓当城。 赵延年很清楚,这是李椒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都不用猜。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带在身边,让他做个见证。 听说李巨是陇右李氏子弟,王贲更加热情,近乎谄媚,搞得李巨都有些不好意思,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诸闻泽急行。 第213章 杀父之仇,放在一边 从诸闻泽向北,走了没多远,赵延年就看到了匈奴人的游骑。 两名骑兵,相隔两三百步,挽着马缰,远远地看着赵延年等人。 赵延年也不理他们,只是提醒王贲、李巨等人小心戒备。 此行除了他,还有十人,雁门五人,代郡五人。 不用赵延年特别安排,他们就自觉的分了工。雁门的五人以王贲为首,代郡的五人由李巨为首。赵延年有什么想法、计划,直接和他们两人商量,再由他们带着人去执行。 虽然年轻,但是有天武士和鹰击校尉的身份加持,他就是这支队伍当仁不让的核心,没人会有异议。 “我们要一直赶到颓当城吗?”王贲赶到赵延年身边,轻声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王贲指指赵延年胯下的黑马。“校尉的座骑这么显眼,我估计匈奴人已经知道你是谁,很快就会派人来阻击。”他咽了口唾沫。“如果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有被包围的危险。” 赵延年笑笑。“等他们来了再说。” 他特意骑着这匹黑马出来,就是要让匈奴人知道他来了,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王贲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校尉不担心会有危险吗?” “担心有用吗?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打探消息,而你之前也说过,被那个蛮子杀死的袍泽已经有十几个,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危险?” 王贲一时被绕住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行了,你不用那么害怕。”赵延年又安慰他说。“你就把自己当成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匈奴人虽然野蛮,却也不是见人就杀的。” 王贲一时恍然,摸了摸头,如释重负的笑了。“还是校尉高明,以使者的身份去颓当城,既能打探消息,又不用偷偷摸摸的,的确好多了。” 赵延年笑而不语。 临行之前,赵破奴叮嘱他,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王贲。 王贲虽然是汉军,但他常年在塞外巡视,和匈奴人难免有接触,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保持警惕是必要的,否则会有性命危险。 赵延年一般不愿意怀疑同伴,但对王贲,他的确不能完全相信,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全部告诉王贲。 以使者的身份去见匈奴人,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看你怎么想。 王贲应该不全信,但他表现得毫不怀疑,反而让赵延年更加警惕。 —— 又向前走了一天,离颓当城还有百里的时候,赵延年等人被几个匈奴人拦住了。 “敢问天武士,哪里去?”为首的匈奴人很客气,抱拳施礼。 赵延年拍拍黑马的脖子。“我来找威廉姆履约。” 对方既然知道他是谁,当然也知道这匹马是哪儿来的。 匈奴人看了一眼黑马,笑道:“天武士真是无所畏惧。深入草原,就为了一场赌斗?” “难得遇到一个像样点的对手,自然想多交流几次。我想,他一定也在等着我吧。” 匈奴人点了点头。“没错,他也在等着天武士。如果不是单于拦着,他可能已经去了且如城。” 赵延年摊开双手。“那还等什么,带我去见他吧。” 匈奴人却有些迟疑。“我也很想看看二位交手,但是单于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颓当城百里之内。请天武士在这里等候,我派人去请示单于。” “行。”赵延年爽快的答应了。“不过你要快一点。明天这个时候,如果威廉姆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就请单于不要怪我不礼貌,直接闯他的大帐了。” 匈奴人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笑容有点不太自然。 他拱拱手,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王贲吓了一跳。“校尉,你这是何意?” “你听不出来吗?我是在威胁伊稚邪。” “你……威胁他?”王贲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延年没理他,转身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 李巨听了,忍不住接过话题。“王君有所不知,校尉在浚稽山时,曾独闯右大将的军营,重创右大将后,又全身而退。在单于庭时,他又闯入左骨都侯的大营,在重重包围下击杀了左骨都侯。伊稚邪只要没疯,就不敢乱来,要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安睡了。” 王贲恍然大悟,不禁对赵延年的背影挑起了大拇指。 “我对匈奴人也算有些了解,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如此直白的威胁单于。” 李巨哼了一声,骄傲地昂起了头。“天武士也是草原上第一次出现啊。” —— 赵延年从容的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那个匈奴人又回来了。 “单于有令,请天武士到颓当城相见。” 赵延年一点也不意外,收拾行囊,上了马,跟着匈奴人赶往颓当城。 一路上,随行的匈奴人对赵延年敬畏有加,说话都陪着小心,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 “你叫什么?”赵延年闲来无事,和他聊起天来。 “我叫乌延。”匈奴人说道:“我父亲叫盖里。” “什么?”赵延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盖里?我认识吗? “天武士还记得遭遇龟龙营的时候,杀过一个龙营的百夫长吗?五十多岁。” 赵延年有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身好不错,一点也不像五十多岁。如果不是袭击,他应该能和我斗上两合。” “他是我的阿爸。”乌延满面笑容的说道。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乌延,有点搞不懂这些匈奴人是怎么想的。 换了汉人,面对杀父仇人,早就拔刀砍了,还和你说说笑笑? “你不想报仇吗?” “不想。”乌延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对手,而且我阿爸能死在天武士的手上,是上天对他的恩宠。他征战一生,能这样死去,没什么遗憾的。” 赵延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不符合他的心理预期,但是他也清楚,很多匈奴人就是这么想的。 战死对他们来说并不可耻,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老死在家中,才是可耻的。 这可能和草原上生活艰苦,匈奴人大多不能善终有关。 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我阿爸的尸体被送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对天武士的那一矛赞不绝口。我阿爸在龙营多年,向来以敏捷着称。天武士能一矛刺中他的咽喉,眼力、身手都强得吓人。” 乌延眉飞色舞,搞得赵延年反而有点尴尬。 “天武士,你杀死我阿爸的,就是这柄长矛吗?” 赵延年点点头。 “我能摸一摸吗?上面可能有我阿爸的灵魂。听老人说,人被杀死的时候,如果死得非常快,会有一部分灵魂依附在杀死他的兵器上。” 赵延年无言以对,摘下长矛,递给乌延。 乌延下了马,走到路边,跪在地上,亲吻矛头,嘴里念念有词。 王贲、李巨等人看在眼里,面面相觑,觉得无法理解匈奴人的思维。 过了一会儿,乌延站了起来,将长矛还给赵延年。“天武士,这柄长矛将来一定会成为神器。这上面有附着了太多勇士、贵人的鲜血、灵魂,连最邪恶的怪物都会害怕它,避开它。” 赵延年笑了。“我们汉人也有这样的说法,神兵利器都可以辟邪。” “是的,是的。”乌延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一点,全天下都是一样的。” 第214章 自信的强大 说得热闹,赵延年问了乌延一个问题。“单于身边,像威廉姆这样的勇士多吗?” 乌延没有回答,只是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学武之人,有师傅,知分寸。有对手,知高低。”赵延年幽幽说道:“师傅难求,对手更难寻。来都来了,若能多见几个,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若是只有威廉姆一人,又被我杀了,将来再无对手,岂不寂寞。” 乌延眼神闪烁,盯着赵延年看了又看,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自信。 强大如威廉姆,在赵延年眼里似乎也算不上真正的对手,随时可以杀了。 留着他,只是因为没有更强的对手。 乌延并不怀疑赵延年。威廉姆的确被赵延年击败过,连坐骑都被赵延年夺了,如今就在赵延年的胯下。 区别只有于威廉姆一直声称两人的武艺差距并不大,只是一时不慎才被赵延年击败。 现在看来,威廉姆很可能说了谎。 “单于身边的确有很多勇士,但他们是不是天武士的对手,就不好说了。”乌延谨慎地说道。 “是匈奴人,还是像威廉姆一样的蛮子?” “有匈奴人,也有远方来的蛮人,还有不少汉人。单于招纳贤才、勇士,不问来历,只要有本事,愿意为单于效力,他都愿意以礼相待。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夺得单于之位。”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你也不错,直爽又不失谨慎。” 乌延有点尴尬。“多谢天武士体谅。”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下次在战场上遇到,我会杀了你。” 乌延笑了。“能与天武士一战,纵然是死,也值了。” 赵延年转头看着乌头,严肃地说道:“我会让你见识到我真正的实力,到时候你一定要瞪大眼睛。” 乌延拱拱手。“那我就先谢过天武士了。” —— 还没到颓当城,赵延年就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帐篷,散落在河水两岸,将河谷填得满满当当。 王贲、李巨看了,不禁心惊肉跳。 粗略一看,这里至少有万骑,甚至可能更多。一旦犯塞,不管是代郡还是雁门,都很难挡得住。 只有赵延年很平静,依旧云淡风轻的和乌延闲聊。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伊稚邪身边的勇士,仿佛这次来就是为了比武,而不是打探消息。 从乌延的口中,他知道伊稚邪身边聚集了不少人才,什么种族的都有。威廉姆除了来自遥远的森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甚至他的武艺也不是最强的。 乌延说,伊稚邪身边有一个白衣剑客,好像是扶余人,剑术高得惊人。 只不过他很少露面,真正见过他的人不多,见过他出手的人更少。 就连威廉姆都有些畏惧他。 赵延年记在了心里。有机会的话,他要会会这个白衣剑客。 虽说匈奴人不太喜欢用刺客这样的手段,但是谁知道伊稚邪输急了眼,会不会突破下限。 从夺位前后的事来看,伊稚邪可算不上坦荡之人,阴谋诡计用了不少。 除了白衣剑客,乌延还提到一个人。 威廉姆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不知道是他的妻子还是妹妹,又或者女儿,身手也不错,尤其是箭术精绝,与几个射雕手较量过,不落下风。 她长得极美,很多少年都爱慕她。只是她脾气极为暴烈,出手就伤人,先后射杀了三个想问她名字的年轻人,再也没人敢接近她。 威廉姆被赵延年击败后,她曾想去追击,被威廉姆阻止了,因此还和威廉姆大吵一场。 赵延年听到这里,突然问了一句。“这么说,威廉姆没打算去追我?” 乌延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赵延年也没有再问。他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涉及到的不是威廉姆本人,而是伊稚邪的态度。 他一直觉得奇怪,当初带着楼扶等人撤退时,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追兵,顺利的撤到了上谷境内。现在看来,只怕根子还在伊稚邪。 要么是他不想追,要么是他想追,但是有顾虑,不敢追。 总之一句话,匈奴人内部矛盾比他想的还要大,伊稚邪压力不小,做不到一言九鼎,令行禁止。 在乌延的引导下,赵延年来到了颓当城。 在城外,他看到了龟龙营的战旗。 比他之前在阴山中看到的战旗更大,更豪华,透着单于才有的威风。 有龟龙营的战士看到了黑马,猜到了赵延年的身份,纷纷聚拢过来,打量着赵延年。有的愤怒,有的畏惧,但更多的是平静。 王贲、李巨非常紧张,其他几个骑士也有些害怕,生怕这些人突然冲过来。 赵延年没看他们,只是不再和乌延闲聊,神情淡漠,透着说不出的高冷,散发着强大的自信。 穿过大营,来到颓当城下,赵延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一匹同样高大的黑马上,站在空荡荡的城门外,几乎和城墙一般高。 在他身后的城墙上,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手中持弓,身后背着箭囊和盾牌,腰间挎着长剑。双腿微分,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大。 尤其是腿很长。 乌延拱拱手。“天武士,我就送到这里了。” 赵延年点头致谢。“多谢。” 乌延又和王贲、李巨打了个招呼,拨转马头,轻驰而去。 赵延年挽着缰绳,轻踢黑马,缓缓向前走去,来到城门口,与威廉姆面对面,微微欠身。 “别来无恙?” 威廉姆抚胸还礼。“能再见到你,非常高兴。请随我来,单于在里面等你。” 赵延年伸手示意。“请带路。” 威廉姆抖动缰绳,调转战马,向城门走去。赵延年跟了过去,准备从城门下经过。 王贲、李巨刚想跟过去,城墙上的女子拉开弓,箭矢直指李巨,厉声喝道:“止!” 听到拉弦声,赵延年看着威廉姆,眼神不解。 威廉姆笑道:“单于只见你一个人,让他们在城外等着。” 赵延年嘴角轻挑。“这是想给我下套?” “天武士太小心了。” “伊稚邪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赵延年抬起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女子。“她是你什么人?” “我妹妹。” “让她下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威廉姆笑得更加灿烂。“我也管不了她,天武士如果能杀,那就杀吧。” 赵延年盯着威廉姆看了两眼,嘴角轻挑。“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威廉姆仰起头,看着城墙上的女子。“有时候我也想杀了她,可惜打不过她。”他转头看着赵延年。“她的箭术极好,百发百中,而且快得像闪电,你要小心一点。”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你这么做哥哥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我这妹妹,天下少见。”威廉姆一声叹息。“我也希望有人能制服她,或者……杀了她。如果你能做到,我会非常感激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延年抬头看向城墙上的女子,大声说道:“大汉鹰击校尉赵延年,敢请教。” 女子看了一眼赵延年,又看向威廉姆,似乎没听懂。 威廉姆喊了几句,她才明白,冷哼一声,随即撒手松弦。 “嗡”的一声,羽箭离弦,瞬间就到了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早有准备,稍微一侧身,看起来轻松随意,毫不费力。 羽箭贴着他的面门飞过,又贴着黑马的臀部,射中地面。箭矢深入泥土,只剩半截箭羽,嗡嗡作响。 “还行。”赵延年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箭,点了点头,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弓。“该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抽箭、搭弦、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他又避过了女子射来的一支箭。 “嗖嗖嗖嗖!”四支羽箭离弦,连珠般射向城头的女子。 第215章 伊稚邪 四支箭刚刚离弦,赵延年便猛踢黑马。 黑马一跃而出,超过威廉姆,冲向城门。 赵延年纵身跃起,扑向城头。 城墙上的女子射了两箭,都没能射中赵延年,正自惊讶,赵延年的四支箭就到了。她不敢怠慢,闪身避让,同时伸手从箭囊里抽箭,准备再射。 但赵延年没有给她再射箭的机会,俯身冲到她跟前,狠狠撞在她胸口。 “呯!”一声闷响,女子被撞飞,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半空中,她拧身搭箭,一箭射向赵延年心口。 赵延年早有准备,挥弓击落射来的箭,同时转身,再次抽出四支箭。 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两支箭射向女子,两支箭射向地面,封死了女子逃生的方向。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惊骇,放弃了射箭,全身缩成一团,背对赵延年,重重的落在地上。 “噗噗”两声,两支箭射中了她背后的盾牌。 她手脚并用,撑在地上,卸去了大部分落地和箭矢带来冲击力,却还是受了不轻的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面前的草地一片殷红。 没等她喘口气,第二击又到了。 赵延年落地,金鸡独立,一脚踹在盾牌上。 “呯!”一声闷响,伏地的女子彻底趴在地上,脸和上半身被直接踩进了泥土里,只剩下臀部高高翘起。 直到这时,威廉姆才策马冲过城门。 看到妹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赵延年踩在脚下,他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冲了过来,一个滑跪,抱住了赵延年踩着盾牌的腿。 “天武士,请饶命。” 赵延年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也想杀了她吗?”说着,从威廉姆的怀中收回了腿。 威廉姆哭笑不得,连忙将女子抱了起来,抚去她脸上渗了血的泥土,将耳朵贴在她的口鼻处,听了听,这才松了一气。 赵延年也有些诧异。 这都没死?这蛮子的生命力真强啊。 他可是冲着一脚踹死她去的。 留情不出手,出手不留情,是他一贯以来的原则。 不管对方是谁。 他可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哪怕她是个脸蛋漂亮、身材完美的少女。 对方可是冲着要他命的节奏来的。 不过,即使这蛮子生命力旺盛,被他撞了一下,踹了一脚,也只剩半条命了,短时间内醒不过来。 “带我去见单于吧。”赵延年翻身上马,对李巨、王贲等人招了招手。 李巨等人进了城,见女子躺在威廉姆的怀中,满脸是血,昏迷不醒,也不禁咋舌。 他们没看到全过程,却知道胜负只在一瞬间。 女子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但赵延年的反击更狠,一出手,不仅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生死。 什么叫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就是。 事实上,赵延年比脱兔还要快,他跃上城头的那一刻像极了扑击野兔的雄鹰。 鹰击校尉,名不虚传。 —— 在威廉姆的引领下,赵延年来到了伊稚邪的面前。 伊稚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瘦削,长脸,深目,鹰钩鼻子,看起来就是老谋深算之辈。 他负手站在一段城墙上,远眺南方。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赵延年身后的李巨、王贲等人,他看了威廉姆一眼,却没说话,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 “你就是天武士?” “大汉鹰击校尉,赵延年。”赵延年淡淡地说道,抱拳施礼。“见过单于。” 伊稚邪的眼角抽了抽。“汉朝皇帝太小气。区区一个校尉,如何配得上天武士的身手。来草原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赵延年笑了。“我想要和平,你能给吗?” “汉匈之间本来和睦相处,是汉朝皇帝背信弃义,企图伏击我们,这才挑起战争。”伊稚邪伸手一指。“你从代郡来,想必经过马邑。若不是上天护佑匈奴,借天王之口示警,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能猜得到。所以,你想要和平,不应该来问我,应该去问你们汉朝的皇帝。” 赵延年不以为然。“你说的和平,是指汉朝虽然送来了和亲的公主,每年给你们大量的礼物,你们却还是每年入塞劫掠的和平吗?” 伊稚邪眼神一冷。“我听说,你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年,应该知道那就是我们匈奴人的生活方式。” “知道。”赵延年点点头。“但我们是汉人,我们不接受这种和平。” 伊稚邪眯起了眼睛,盯着赵延年,一动不动。 赵延年摊开双手。“我是武人,今天来,不是跟你讲道理的,你也不必想劝降我。要让我心服口服,只有一个办法,打败我。”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只要有人能击败我,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如果我让你去杀汉朝皇帝呢?” “你想多了。”赵延年早有准备。“汉朝人才济济,像我这样的武人,汉朝皇帝身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根本不可能有成功的机会。” “那你去吗?” “你先击败我再说。”赵延年冷笑道:“不可能的事,想了又有什么用?你是活在梦里吗?” 伊稚邪转过身,不再看赵延年一眼。“威廉姆,他是为你来的,你去准备一下吧。” 威廉姆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赵延年却没动。 伊稚邪过了片刻,转头看着赵延年,眉头紧皱。“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身边除了威廉姆,还有其他人可以一战吗?”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招揽了不少人,我想想见识见识,看看你招揽的是真人才,还是一些滥竽充数的货色。” 伊稚邪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怒气。“等你击败威廉姆兄妹再说。” 赵延年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威廉姆的妹妹已经被我击败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伊稚邪面前晃了晃。“两合,还说得过去。” 伊稚邪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身边的卫士。 卫士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伊稚邪再次打量了赵延年一眼。“行,等你击败威廉姆,我会安排其他人与你比武,让你不虚此行。” 赵延年躬身一拜。“多谢单于。”转身离去。 伊稚邪看着赵延年的背影,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招了招手,一个卫士走了过来,躬身施礼。 “请大巫师来。” 卫士躬身领命,快步走了。 —— 赵延年上了黑马,出了城。 威廉姆已经披挂整齐,手持长刀,骑上了黑马,在城外的河边等待。 不少人站在小河两岸,三五成群,七嘴八舌,等着这一场比武。 威廉姆的妹妹已经醒了,也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再次惊讶她的生命力之旺盛,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看起来像没事人似的。 他也没理她,踢马来到威廉姆面前。 “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威廉姆有点尴尬地点点头。“记得。” “能不能大声说一遍?”赵延年伸手一指四周的人群。“好让他们做个见证。” 威廉姆咽了口唾沫,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张了口,大声说道:“我与天武士有约在先,如果我胜了,他还我的坐骑。如果我输了,我的这匹马也输给他。” “还有。”赵延年催促道。 “还有……”威廉姆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大声说道:“我也会成为他的奴隶。” “哦——”众人发出惊呼,显然没想到威廉姆会同意这样的赌约。 “这不公平。”威廉姆的妹妹突然大声说道。 赵延年看了过去,眼神中充满不屑。 威廉姆的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叫过一个身边的少女,嘀咕了几句。少女快步来到赵延年的马前,仰着头,看着赵延年,脆声说道:“弗里达说,你如果输了,也要做威廉姆的奴隶,这样才公平。” 第216章 重甲骑士 话还没说完,少女的脸就红了,眼神却毫不退缩,死死的盯着赵延年。 “天武士,我叫金吉丽。” 赵延年避开了金吉丽炙热的眼神,轻笑一声:“那我也要加一条,如果威廉姆输了,他们兄妹俩都是我的奴隶,不论死活。威廉姆,你敢答应么?” 威廉姆为难地看向妹妹弗里达。 弗里达向金吉丽招了招手,金吉丽眼里只有赵延年,根本没看她。弗里达很生气,快步走了过来,将金吉丽拉到一旁,大声说了几句,随即一指赵延年。 金吉丽又来到赵延年面前。“弗里达说,你想要她做你的奴隶,就要再击败她一次。” 赵延年摇摇头。“那还是算了,我没兴趣。” 金吉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即转译给弗里达。 弗里达“嗷”的一嗓子,张开臂,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纵身一跃,向赵延年扑了过来。 赵延年抬腿就踢,一脚正中弗里达的胸口,直接将她踹了回去。 弗里达怎么扑出去的,又怎么摔了回来,屁股着地,四脚朝天,痛得大叫。 赵延年理都没理她,踢马加速,厉声大喝。 “威廉姆,来战!” 威廉姆不敢答应,也跟着踢马加速。 赵延年身后传来弗里达愤怒的吼叫声,围观的匈奴人见了,不约而同的哄笑起来。 他们也怕了凶悍的弗里达,见她两次吃瘪,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对赵延年莫名的多了几分好感。 马蹄声急,赵延年与威廉姆迅速接近。 赵延年放平了长矛,盯着挥起长刀的威廉姆,暗自咂了咂嘴。 威廉姆的准备非常充分,尤其是前胸,厚实得吓人。 不出意外的话,威廉姆的胸甲里面还有衬甲,为的就是应对他的正面刺击。 除此之外,威廉姆的头盔也与常见的头盔不同,不仅有保护鼻子的金属条,还有保护面部的格栅。 这是西欧、北欧才有的样式。 沉重、笨拙,但保护能力也非常强。 总而言之,与上次交手相比,威廉姆的正面防护能力得到了加强,几乎无懈可击。 不得不说,威廉姆这身材和战马,配上这一身重甲,简直是绝配。 不这么干,才是可惜。 他没把握一击得手,必须做好无法刺穿对方胸甲的准备。 没有马镫助力,就是无法发挥出长矛的全部威力。 片刻之间,两马交错。 赵延年充分利用长矛的长度优势,抢先发起了攻击。 “当!”一声脆响,长矛刺进了威廉姆的胸甲,却没能刺穿。 巨大的反作用力传来,赵延年从马背上飞了起来。 威廉姆的体重优势得到了体现,他虽然在马背上晃了一下,却没有落马,还有余力挥出长刀,劈向半空中的赵延年。 赵延年从马背上飞起的那一刻,李巨、王贲等人大惊失色。 看到威廉姆的时候,他们都知道这一战会很艰难,却还是对赵延年保持了充分的信心。 毕竟赵延年曾经击败过威廉姆两次,这一次就算更麻烦一点,结果还是一样。 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仅一个回合,赵延年就被顶飞了。 眼看着就要被威廉姆一刀砍为两段,他们万念俱灰。 匈奴人则相反,齐声喝彩。 为威廉姆喝彩。 虽然威廉姆还没砍中赵延年,但赵延年从马背上飞起的那一刻,胜负就已经注定了。 天武士又能如何,在强大的威廉姆面前,依然不是对手。 现在,他就算不死,也只能成为威廉姆的奴隶了。 少女金吉丽吓得捂住了嘴巴,脸色煞白。 弗里达却开心的欢呼起来。 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赵延年在空中翻了一个身,险而又险的劈开了威廉姆力大势沉的一刀,稳稳的落在地上。 威廉姆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赵延年的身影,只得暗叫一声可惜,纵马奔了过去。 赵延年站了起来,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肩膀,咧嘴一笑。 “有点意思。” 匈奴人的喝彩声戛然而止,无数双目光落在赵延年身上,充满了惊骇。 这也能躲过去? 李巨、王贲等人回过神来,喜出望外,齐声大呼。“彩!”随即又互相击掌,以示庆贺。 威廉姆勒住坐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赵延年,见赵延年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也吃惊不小。 他准备充分,躲过了赵延年的一击,却依然没能击败赵延年。 赵延年跑向自己停下来的黑马,一跃而上,举起长矛,再次向威廉姆邀战。 “再来!” 威廉姆点点头,再次踢马加速。 赵延年也踢马加速,放平了长矛。 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再次交手。 这一次,赵延年没有刺威廉姆的胸口,而是对准了威廉姆的脸。 就算威廉姆的头盔有不错的防护力,但是只要他能击中,威廉姆的脖子也会因巨大的冲击力而折断。 当然,威廉姆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躲避或格挡。 就看谁的反应快了。 两马接触,赵延年再一次抢先出手,矛头刺向威廉姆的脸。 不出所料,威廉姆立刻伏身躲闪,同时抡圆了长刀,挥刀猛劈。 这一刀连挡带攻,用得恰到好处。 不管是矛还是人,只要被他劈中,对赵延年都是不小的伤害。 但他再一次落空了。 赵延年一矛刺空,矛头随即指向威廉姆的右臂。 “当!”火星四溅。 两马交错之际,赵延年这一矛虽然没能刺穿威廉姆的臂甲,却成功的干扰了他挥刀的动作。威廉姆防备不足,长刀从右手中脱落。亏得他左手握得牢,这才没有飞出去。 尽管如此,他也失去了攻击赵延年的机会。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观战的匈奴人大多没看清细节,只知道赵延年一矛刺空,而威廉姆却失去了大好机会,没能将赵延年一刀斩杀,不约而同的发出惋惜的叫声。 这其中就包括弗里达。 她气得用手脚拍地,嘴里咒骂着听不懂的脏话。 真正明白要害的人屈指可数,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本人。 威廉姆心里非常清楚,赵延年的反应远比他快,而且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继续僵持下去,他取胜的可能性不大,只会被赵延年伤害,直到他坚持不住。 事实上,他的右臂已经受了伤,疼得钻心,很难再握紧刀柄。 他松开长刀,用力的张开手指,又用力握紧,反复几次,疼痛才减轻了一些。 “天武士,还要再战吗?”威廉姆用右手举起长刀,大声叫道。 “当然。”赵延年大笑。“除非你认输。你做不做奴隶,不重要,这匹黑马得给我。”一边说,一边踢马加速,向威廉姆冲去。 威廉姆苦笑,只得再次踢马加速,与赵延年交手。 这一次,他改变了战术,没有寻求进攻,只是虚晃一刀,同时悄悄降低了马速。 两马交错之际,他突然拉紧缰绳,同时双手紧紧拽住黑马浓密的鬃毛,整个身体都贴在马脖子上,成功的避开了赵延年的刺击。 黑马长嘶,前蹄扬起,只剩下后蹄立地,向前跑了两步后,转头向赵延年追去。 威廉姆一下子抢到了赵延年的右侧位置,拍马追下,然后挥刀猛劈。 匈奴人再一次为威廉姆喝彩。 这次变招不仅战术精妙,骑术也非常出色。但凡差一点,都无法实现目标。 现在,赵延年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想双手持矛,就只能拧着身子,才能刺击右侧的威廉姆。就算他能单手持矛,也无法面对威廉姆的双手长刀全力劈砍,最后的结果不是丢矛,就是连人带矛被威廉姆劈死。 第217章 和平 威廉姆强行勒住缰绳的那一刻,赵延年就猜到他要改变战术。 一矛刺空后,他立刻收回长矛,改变了握矛的位置,将右手移到了长矛中间,矛尾留出一臂的距离,同时左手反握。 这种握法通常用于双头矛,或者长枪短用时,利于近战。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接近,又听到威廉姆挥起长刀的破风声,赵延年抬起右臂,露出了藏在右臂下的矛尾,向后猛击,同时将矛柄横在胸前。 “呯!”矛尾击中了威廉姆的胸甲,离咽喉非常近。 虽然没能将威廉姆打下马去,也却破坏了他的平衡,让他势在必得的一刀再次化解于无形。 刀头抡了过来,却没什么力量可言,被赵延年用矛柄轻而易举的挡了出去。 威廉姆大惊失色,一手提刀,一手猛拽马缰,想要远离赵延年。 刚才那一矛尾太突然了,除些打断他的脖子。 但赵延年却不给他脱身的机会,双手舞矛,用矛尾连续猛击威廉姆的左肋。 “当当!”两声,正忙着操纵战马的威廉姆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身体摇摇晃晃,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赵延年抢回了有利位置,反过来追着威廉姆打。 锋利的矛头指着威廉姆的后心,紧追不舍。 匈奴人的欢呼声再一次戛然而止。 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延年不仅再一次逃过一劫,而且又迅速抢回了有利位置,这反应简直是太快了,根本不给人机会。 现在,威廉姆已经全面落了下风。只要稍微慢一点,被赵延年追上,就是一矛穿心的结果。 他当然可以用单手挥舞长刀来劈砍,阻止赵延年靠近,但一样的道理,单臂难以控制这么长的刀,很容易被赵延年破解,甚至夺刀反杀。 在这时候,加了长柄的长刀还不如普通的环首刀。 当然,环首刀也没用,远远不如赵延年手中的长矛好用。 威廉姆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想着怎么攻击赵延年,只是操纵着战马,不断加速、转向,在几次尝试后,他成功的甩掉了赵延年,脱离了接触。 对黑马的操纵,他略胜一筹。 尽管如此,他也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天武士,平手吧。”他苦笑着说道,几乎是央求。 赵延年勒住了坐骑,点了点头。“好,平手。” 他顿了顿,又道:“你没有在坐骑上耍手段,是真正的战士。” 他见过威廉姆用呼哨声来呼唤战马。如果威廉姆现在还用这样的手段,有机会操控他胯下的黑马。 毕竟这匹马跟着他还没满一个月,依然保留着对威廉姆的记忆,听到呼哨声,会有本能的反应。 但威廉姆连尝试一下都没有。 这人虽然是个残忍的蛮子,却不失战士的风度。 “多谢天武士。”威廉姆长出一口气。“弗里达归你了,是你应得的。” 赵延年一愣。“什么?” 威廉姆笑了,指指赵延年的坐骑。“这匹马也叫弗里达,就是和平的意思,是我妹妹起的名字。这匹马原本是她的坐骑,只是被我临时借用。” 赵延年彻底愣住了。 人马同名?这是什么习惯。 威廉姆跳下马,将长刀挂在马背上,走到赵延年马前,伸出双手。 赵延年将长矛挂在马鞍上,准备跳下马。 威廉姆却接住了他,将他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高高举起双手,嘴里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 匈奴人沸腾了,纷纷将手拢到嘴边,狼嚎起来。有人飞奔过来,将威廉姆和赵延年围在中间,一边狼嚎,一边手拉手跳起舞来。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又一个圈,欢呼起舞。 河谷成了欢乐的海洋。 转变有点快,赵延年有点懵,可是看到手拉手,围在一起跳舞的匈奴人,以及被匈奴人拉着跳舞,虽然和他一样懵,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的王贲、李巨等人,他也笑了起来。 虽然和匈奴人一起跳舞很诡异,但是看到这一幕,真的很开心。 颓当城内,伊稚邪惊愕地转过头,看着载歌载舞的匈奴人,心中一喜。 “威廉姆赢了?” 一个卫士冲到城墙上,手搭在眉上,仔细看了一眼,说道:“好像不是,天武士还活着,好像是骑在谁的肩上。那么高,应该是威廉姆吧。” “这是怎么回事?去看看。” “不用看了。”刚刚赶来的大巫师拦住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地笑容,咧着没牙的嘴巴,轻声说道:“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的,和平和友谊,虽然像流星一样短暂。” 伊稚邪瞅了大巫师一眼,欲言又止。 —— 匈奴人杀羊宰羊,在河谷中举行了一次篝火晚会。 赵延年等人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跳舞唱歌,就像多年的朋友、亲人,完全不像是曾经杀得死去活来,而且很快又将兵刃相见的敌人。 但赵延年不觉得奇怪,李巨、王贲也不觉得奇怪,匈奴人更不觉得奇怪。 甚至伊稚邪都没有制止,听之任之。 匈奴人纷纷来敬酒,得知赵延年不胜酒力,还发出善意的嘲笑,以赵延年还没成年为由,放过了他,转而去找李巨、王贲等人拼酒。 李巨等人一开始还能保持警惕,拒绝过量,后来被几个美艳的少女围着,劝了几杯,就放下了警惕和矜持,开始拍着胸脯,大吹牛皮,甚至主动找匈奴人拼酒。 在那一刻,赵延年紧张到了极点。 如果李巨等人喝多了,泄露了马镫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当他后来发现,匈奴人根本无意打探什么秘密,他们只想喝酒,只想灌醉这几个汉人,显示匈奴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才放了一半心。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威廉姆一开始还在赵延年身边,后来喝高了,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金吉丽悄悄地来到赵延年面前,抱腿而坐,脸搁在膝盖上,笑盈盈地看着赵延年。 弗里达坐在她身边,背对着赵延年,绷着脸,一言不发。 看着弗里达线条流畅优美,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背影,,赵延年突然意识到,弗里达虽然身材高挑丰满,其实还是个孩子,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北欧的蛮族发育早,女子早熟,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十六七岁。 他被金吉丽看得很尴尬,想起身躲开,却无处可去。 “你得到了和平,满意了吧?”金吉丽说道,竟是一口汉话。 赵延年惊讶地看着她。“你会说汉话?跟谁学的?” “我阿哥。” “你阿哥是谁?” “你认识的,於单。”金吉丽低下了头,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消失了。“他在长安还好吗?” 赵延年无语。 这人是於单的妹妹?她怎么会出现在伊稚邪身边? 他在单于城的时候,没见过於单的家人,也从来没听他说过。 “他……”赵延年犹豫良久,不知道该怎么对金吉丽说於单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羞耻。 “我听说他死了,是吗?”金吉丽抬起头,脸上有泪水。“段先生也死了,他一心想回中原,却在离中原最近的地方被人杀了。” 赵延年瞅了金吉丽一眼,知道自己想多了。 他根本不用说什么,金吉丽全知道。 “是的,他们都死了。所以……”赵延年喝了一口酒,有些哽咽。“和平才如此可贵。” 第218章 女人,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听到熟悉的字眼,背对赵延年的弗里达转过头,见赵延年情绪低落,不解的捅了金吉丽一下。 金吉丽侧过身,低语了几句,弗里达点了点头,随即又给金吉丽使了个眼色。 金吉丽会意,抹了抹眼泪,对赵延年说道:“天武士,弗里达有个请求。” 赵延年瞥了一眼弗里达的背影,再一次感慨青春易逝,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 “说来听听,我未必能答应。” “她想和你再比一次。” “为什么?”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她明明不是我的对手,再比一次又有何用?不要说什么给我做奴隶之类的,我没兴趣。” “为什么?你们汉人不是喜欢胡姬吗?她可是一个美丽的胡姬。”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女人,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金吉丽愕然,半晌无言。 弗里达急了,接连捅了金吉丽几下。 金吉丽无奈,只好将赵延年的话翻译给弗里达听。弗里还还没听完,就要纵身跳起,被金吉丽拼命拽住,好言相劝,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犹自狠狠的瞪着赵延年。 赵延年都没抬眼看她,他对这个蛮子没什么兴趣。 “天武士,弗里达是弗里达的母亲留给她的礼物。她们不能分开,没有了弗里达,弗里达就不完整了。” 赵延年听得一头雾水,半天才明白金吉丽的意思。 他想了想。“如果威廉姆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他换。”他叹了一口气。“我这次来,本打算杀了威廉姆,两匹马一起带走的。没想到威廉姆保护得这么严密,像个铁皮桶似的,无从下手。” 金吉丽掩着嘴笑了。“是我和弗里达的主意,没想到真有用。” 赵延年有些诧异。“是么?” 他其实并不完全相信。威廉姆久经沙场,又和他交手两次,不至于需要两个小姑娘出主意。真相应该是威廉姆早有准备,正好金吉丽、弗里达也提出了类似的想法,威廉姆不想伤害她们的积极性,顺水推舟,说成她们的功劳。 在漂亮的小姑娘面前,男人总会充满保护欲。 “当然。”金吉丽骄傲的昂起了头。 她的脖子很长,像天鹅一样。 “换个赌注吧。”赵延年松了口。 威廉姆都知道照顾小姑娘的面子,他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不好女色,不代表他就是铁石心肠。 就算不给弗里达面子,也要给金吉丽一点面子。 “你想要什么赌注?” “好马,好铁,实在不行的话,黄金也行。” “可以。”金吉丽说道:“我有一匹好马,还有一些黄金,可以做赌注。” 赵延年点点头。“她想怎么比?” 金吉丽转头看向弗里达。 见赵延年同意再比,费里达大喜,不用金吉丽翻译,直接说道:“比骑射。”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虽然我想要好马,想要黄金,越多越好,但我不想胜之不武。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比骑射,她赢不了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金吉丽说道:“弗里达赢过几个射雕手。” “那是人家哄她开心的。”赵延年摇摇头。 与弗里达交过手后,他就知道了弗里达的实力。就一般情况而言,弗里达的射艺的确不错,但她还没有强到能胜过射雕手的地步。 那只是射雕手们觉得她好看,让着她罢了。 或者单纯是畏惧威廉姆。 别的不说,就射箭的手法而言,弗里达就没有任何优势。 弗里达用的是所谓地中海式射法,箭在弓的左侧,而汉人、匈奴人射箭时,箭都在弓的右侧。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上箭速度,弗里达射一箭的时间,赵延年可以射两到三箭。 之前在城门口比试时,赵延年都是四箭连发,弗里达根本做不到。 这不是费里达不努力,而是她的射艺姿势决定了做不到。 “嘴上说有什么用,比了才知道。”费里达大怒,握紧了拳头。 赵延年看看他,起身走到黑马旁,从马鞍上的弓袋里取出弓和弦,又回到弗里达面前。 “你试试,拉得开我的弓,我就和你比骑射。” 不用金吉丽翻译,费里达也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抢过弓和弓,准备上弦。 可是她试了两次,还是没能成功,顿时急了,将弓放在两腿之间,用上身体的力量,才将弦挂在弓上。 看着手里的弓,她很是惊讶。 “这是什么弓,力量这么大?” “很普通的一石弓。”赵延年扬扬下巴,示意弗里达拉弓试试。 一石弓的确不算什么强弓,也就是比普通人用的弓稍微强一些,像赵破奴用的三石弓才是真正的强弓。 他不是拉不开三石弓,只是在射程和速度之间选择了平衡。 一石弓既能让他拥有比一般匈奴人更远的射程,也能让他拥有碾压对手的速度,以便将弓当作近战武器。 可是对于费里达来说,这个弓就有点太强了。 虽然欧洲传说中有擅长骑射的亚马逊女战士,真相却是女人在射箭方面先天不足,在相关肌肉群上,女子的劣势很明显。 这不是说女人不能射箭,而是说在顶尖高手的较量中,男子更有优势。 其实只要涉及力量的运动,大多如此,男子在肌肉、力量上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 费里达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想发挥敏捷、灵巧的优势。 不能说错,只能说她选错了对象。 和他比敏捷和灵巧,谦虚一点的说,放眼天下,都找不到几个。 不谦虚的说,一个也没有。 弗里达还算识相,试了两下,没能拉开后,就放弃了。将弓还给赵延年,闷闷的坐了回去,低着头,再也不说一句话。 金吉丽也明白了现实,有些不忍,又带着央求,低声对赵延年说道:“天武士,我能用两匹好马和你换费里达吗?加点钱也行。我攒了十几万,可以全都给你。” 赵延年盯着金吉丽看了两眼。“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金吉丽欢喜不已,连忙说道:“什么机会?” “只要单于身边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可以将弗里达送给你。骑战,步战,兵器,拳脚,都行。” 金吉丽眨眨眼睛,半晌才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我试试。” 弗里达看着赵延年,眼神有些异样。 —— 宴会结束,赵延年悄悄找到了李巨。 李巨喝了不少酒,但还算清醒。面对赵延年的担心,他拍着胸脯表示,他们没有说漏一句话。 马镫的秘密藏在心里,别说喝醉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说。 他们太清楚了,这是代郡的秘密武器,能不能守住代郡,保护百姓不受匈奴人的侵袭,全看这三百骑士能否发挥作用。马镫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因素,绝不能说。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随即说了自己的计划。 虽然他依靠个人能力暂时震慑住了伊稚邪,但伊稚邪求胜心切,如果确定不能击败他,又不能招揽他,很难说会不会不讲武德,利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围杀他们。 因此,做好突围的准备,做好阵亡的准备,每个人都是如此。 突围之后,不要向南跑,要向北跑。 深入草原,打探一下匈奴人的虚实,看看有多少部落支持伊稚邪,又有多少部落阳奉阴违。 这么做很危险,可是一旦成功,也会极大的打乱伊稚邪的计划,更会重创伊稚邪的威信。 就算王贲等人不同意,他也要这么做。 李巨觉得有理,同意了赵延年的安排,并主动请缨,去试探王贲和雁门骑士的想法,并做好相应的准备,随时行动。 第219章 霸王再世 深夜,伊稚邪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准备休息。 “阿爸?”金吉丽伸进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伊稚邪。 “金吉丽?”伊稚邪大感意外,却还是没忘了顺手卷起案上的羊皮地图。“你怎么还没睡?” 自从於单死后,金吉丽有很多天没和伊稚邪说话,伊稚邪找她,她也是一言不发。今天主动来找他,这一声阿爸叫得伊稚邪心花怒放。 “我……”金吉丽转着眼珠,欲言又止。 “快进来。”伊稚邪从案后练了过去,将金吉丽拉了进来,看了一下她的脸。“有事找我?” “嗯,我想问一下阿爸,有没有人能击败那个赵延年?” 伊稚邪大感诧异,忍不住笑道:“你不是说没人可以击败天武士吗?为什么又希望有人能击败他?” “他太讨厌了。”金吉丽撅着嘴,气鼓鼓的说道:“仗着自己身手好,谁也不放在眼里,还说草原上没人能打败他,所以他才回了中原。他是草原上的天武士,怎么能这么说呢?” 伊稚邪摸着胡须,一时沉吟。 得知赵延年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也想过找人击败赵延年。之前寄希望于威廉姆、弗里达兄妹,但这两个蛮子没能完成任务。弗里达惨败,直接被赵延年踩进了土里。威廉姆稍好好一些,却也只是平手,没能击败赵延年,夺回坐骑。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赵延年的实力。 他身边还有不少勇士,但这些勇士的实力和威廉姆兄妹差不多,能否击败赵延年,他没把握。 如果有人赢了还好说,万一全输了,对士气是一个重大打击。 他已经取消了之前的计划,现在女儿找上门来,他又犹豫了。 金吉丽一直很崇拜赵延年,听说天武士的名声后,就盼着见他,今天更是一直围着赵延年转。现在却是这副表情,肯定是受了大委屈,气不过,要找人击败赵延年,挫他锐气。 她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总不能一口拒绝。 可是真让他安排人迎战赵延年,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他还说了什么?” 金吉丽低了头,嘀咕道:“他说,女人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什么?” 金吉丽瞥了伊稚邪一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伊稚邪听明白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拍着大腿,赞道:“怪不得他能成为天武士,的确与一般的少年不同……” “阿爸,你还说。”金吉丽急了,提高了声音,柳眉倒竖。 伊稚邪连忙收住笑容,却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他想了想,柔声说道:“金吉丽啊,你觉得阿爸身边谁能击败他?” 金吉丽托着腮,微微皱着眉。“要不,让白衣叔叔和他比剑?” 伊稚邪摇摇头。“你忘了吗,他最在意的就是拔刀的速度。为了能快一点,就算是草原上最美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肯多看一眼。” 金吉丽红了脸。“我才不是最美的,弗里达就比我好看。” 伊稚邪摇摇头。“一个蛮子,怎么能和我伊稚邪的女儿相提并论。” “我们匈奴人在汉人的眼里,也是蛮子。” “那不一样。”伊稚邪冷笑一声:“我们就算是蛮子,也是能让汉人送公主来和亲的蛮子。再自以为是的汉人,在我们面前也要低头,就连他们的太后也不能例外。” 金吉丽叹了一口气。“是啊,只有他看不上我们匈奴人。” 伊稚邪将金吉丽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金吉丽啊,你说错了。他不是看不上我们匈奴人,他只是故意张牙舞爪,显示他的强大。其实呢,他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在真正的战场上,比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更多的人。” 伊稚邪顿了顿,笑了。“他越是张牙舞爪,越说明他害怕。他害怕阿爸像杀了共友一样杀了李椒,到时候他也会受到牵连,连这个刚得到的鹰击校尉都做不成。” 金吉丽伏在伊稚邪大腿上,仰着头,不解地看着伊稚邪。“那阿爸会杀了他吗?” 伊稚邪想了想。“他要是愿意留在草原上,我就不杀他。” “那阿爸就让白衣叔叔和他比剑吧,击败他,他就能留在草原上了。” 伊稚邪苦笑,刚要解释,金吉丽又问:“阿爸是担心白衣叔叔也打不过他吗?” 伊稚邪语塞,半晌才说道:“等你白衣叔叔回来,我问问他,行吗?” “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反正很快就回来了。” “我等他回来。”金吉丽跳了起来,扬扬手,头也不回的飞奔出帐。 伊稚邪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半晌才无力的落下,抚摸着大腿,感受着余温,一声叹息。 —— “白衣剑士?”赵延年看着得意洋洋的金吉丽,没理她身后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他的弗里达。 “是的,他的剑可快了,一定能打败你。”金吉丽信心满满。“就是你要等两天,他还没来。” “你确定两天就够?” “呃……应该够了吧。”金吉丽犹豫了片刻,又用力的点点头,给自己鼓劲。 “那行,我等两天。两天之后,他还没回来,我就走了。” “好的,好的。”金吉丽如释重负,回头看了一眼弗里达,得意的扬扬眉。 弗里达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金吉丽刚要走,赵延年叫住了她。“我想去野狐岭看看,你能陪我去吗?” “我?”金吉丽吃了一惊,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除了你们几个,我也不认识其他人。”赵延年又道:“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我……考虑一下。” “行。”赵延年拱手称谢。 金吉丽有点不好意思,转身追赶弗里达去了。 李巨从一旁走了过来,笑道:“赵君,这两个小美人都看中你了,一大早就来找你。” 赵延年摇摇头。“李兄,切不可这么说。身处险地,我哪有这些心思。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如果有可能,她又愿意,我打算带她回中原,也算是对於单的一点补偿。” 李巨笑笑,他并不在意赵延年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这小姑娘是一个不错的人质。如果能带走,也许会让伊稚邪的追击有所顾忌。 “赵君真有把握击败那什么白衣剑士?” 赵延年胸有成竹的点点头。“如果伊稚邪有把握,何必这么犹豫,是就派来了。” “说得也是。”李巨觉得有理。“再厉害的剑士,在赵君面前也不值一提。我之前听说桀龙重金礼聘赵君训练他的亲卫,还觉得是桀龙没见识。昨天见过赵君与那蛮子的决斗,才知道是自己见识小了。你这身手,完全当得起天武士的名号。放眼大汉,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 赵延年连连摇手。“李兄,你太夸张了。天下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敢自称武功第一。” “有啊。”李巨嘿嘿一笑。“比如那位西楚霸王,就是公认的武功第一。随高皇帝打天下的勇士那么多,谁敢与他一战?广武山上,霸王一喝,就连高皇帝这样的真龙也要避其锋锐。” 赵延年无语。 你堂堂大汉子民,这么评价开国皇帝,礼貌吗? 你敢说,我也不敢应啊。 李巨意犹未尽,又道:“所以我就说,那匹马天生就是你的坐骑,就像乌骓属于霸王一样。霸王乌江自刎,乌骓没了主人,宁愿投江,也不愿为人骑乘。唉,马能如此忠义,比许多人都强。” 赵延年不敢再听,连忙打断了李巨。 你少说两句吧。我怕传到天子耳里,真把我当项羽转世,就麻烦了。 第220章 要讲规矩 “你想去野狐岭?”伊稚邪皱着眉,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几乎挤在一起。 金吉丽告诉他说赵延年想去野狐岭,而且邀金吉丽同行,他第一时间就将赵延年找来了。 他不明白赵延年此举的用意。 逃跑,还是打探消息? “是的。” “为何?” “消磨时光。”赵延年嘴角微挑。“你不说那位白衣剑士还要两天才到颓当城吗?我在这儿,也不方便,不如走得远一点。” 伊稚邪面无表情,手指在案上轻叩。“我正召集诸部蹀林,岂能容你四处打探。你不能去,不仅不能去,连颓当城都不能离开一步。” 赵延年站了起来,双手掸掸衣摆,云淡风轻的说道:“单于是打算留下我吗?” 伊稚邪冷笑道:“有何不可?你还能一个人挑了我的龟龙营?” “我想试试。”赵延年举起双手,慢慢握成拳头。“你猜我凭这双拳头,能打死多少人?” 伊稚邪身边的卫士挺身而出,按剑大喝。“放肆!竟敢在单于面前……” 赵延年面色一冷,身形一缩,随即弹射起步,只一纵,便到了卫士面前,伸手便打。 卫士大惊失色,伸手拔剑,却来不及了。 赵延年单手托着卫士的下巴,往上猛推,卫士不由自主的仰头,强壮的身躯腾空而起。 没等他下落,赵延年收臂出肘,重重的击在卫士胸口。 “呯!”一声巨响, 卫士胸口重重挨了赵延年一肘,胸甲凹陷,一口鲜血喷出,轰然落地,被摔的头晕眼花,脏腑移位,当场失去了知觉。 伊稚邪大惊失色。 他知道赵延年身手好,却没想到赵延年的身手好到如此地步,动作之迅捷,力量之刚猛,即使亲眼所见,还是不敢置信。 能在他身边的卫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在赵延年的面前,如同小儿一般,全无还手之力,一击即毙。 他无法想象,如果赵延年对他出手,会是什么后果。 一时之间,他呆立在原处,大脑一片空白,冷汗涔涔。 其他卫士大惊失色,纷纷拔剑冲了过来。有人上前保护伊稚邪,有人围攻赵延年。 赵延年拳起脚落,清脆的骨折声和惨叫声接连响起,眨眼间又有三个卫士倒地。 赵延年依旧站在伊稚邪面前,企图隔开他和伊稚邪的人都被他击倒,无一例外。 他看起来是如此轻松。不管对方如何凶狠,他都是轻描淡写的挥拳出脚,后发先至,一击必中。 “住手!”伊稚邪回过神来,厉声大喝。 卫士们应声退下,手持长剑,脸色煞白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也停了手,摊开双手,看着身边倒地的四个卫士,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竟敢……”伊稚邪指着赵延年,又惊又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延年抬起头,迎着伊稚邪的目光,眼神微缩。 伊稚邪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等他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太示弱,已经迟了。 “我愿意遵守规矩的时候,你最好也能如此。”赵延年拍了拍手,甩甩袖子,背着手,转身向外走去。 伊稚邪的嘴角抽搐,脸色变幻,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非常清楚,激怒赵延年的后果非常严重,严重到他承受不起,他不能冒险。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卫士们的喝叫声、兵器的撞击声。伊稚邪吃了一惊,连忙抢步出帐。 赵延年负手站在帐前,面对着闻讯赶来的卫士们,不动如山。 事出突然,卫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出手,看到伊稚邪,立刻看了过来。 当值的百夫长持剑抢到伊稚邪身边,伸头看了一眼帐内,见四名卫士倒在地上,惨叫不绝,顿时吓了一跳,冷汗透体而出。 “单于,这是……” “退下。”伊稚邪阴着脸,摆摆手,示意卫士们散开。 百夫长不明其意,盯着伊稚邪。伊稚邪皱了皱眉,再次挥了挥手。 百夫长这次看明白了,迅速下令,让卫士们散开,别挡着赵延年。 赵延年转头,看了伊稚邪一眼,嘴角微挑,迈步走了。 伊稚邪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 “单于,我带人宰了他。”百夫长轻声说道。 伊稚邪寒声说道:“你有几分把握?” “这……”百夫长回头看了看倒地的四个卫士,欲言又止。 伊稚邪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住,对百夫长喝道:“请大巫师来。” 百夫长躬身领命,转身出帐。 —— 大巫师走进了帐篷,微微欠身,对伊稚邪施礼。 伊稚邪满面笑容的还礼,伸手请大巫师就座,寒暄了几句,这才说道:“大巫师,昨日赵延年与威廉姆战平,未能取胜,他还是天武士吗?” 大巫师笑笑。“单于,我听说两人休战后,威廉姆举起了赵延年,让赵延年坐在他的肩膀上。” 伊稚邪脸上的笑容一滞,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是的。” “那他还是天武士。”大巫师抚着花白的胡须,淡淡地说道:“威廉姆自称是战神的子民,到单于帐下这么久,没有人能击败他,只有天武士才能让他臣服。” 伊稚邪摇了摇头。“威廉姆没有那么强,真要与射雕手较量,他没什么胜算。他那个妹妹……也只是个孩子,没人真把她当回事……” 大巫师摇摇头。“这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较量,不是战场。就算是天武士,面对万箭齐发,也难逃一死。可即使如此,天武士还是天武士。” 他顿了顿,又道:“天武士和单于一样,都会死的。伟大与否,要看他们的功绩。” 伊稚邪语塞,神情有些尴尬。 大巫师站起身,向伊稚邪深施一礼。“当然,在战场上,单于不必顾忌。”说完,转身走了。 伊稚邪起身,目送大巫师离开,眉头拧成了结。 —— 赵延年回到帐中,叫来了李巨、王贲,将刚才的事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王贲大惊。“伊稚邪这是要杀人吗?” 赵延年不说话,转头看向李巨。 李巨面色凝重,却没有急着表态,反问道:“校尉,你打算如何处置?” 赵延年眉心微蹙。“正如王君所言,伊稚邪有杀人之心,不能不防。请二位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做好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去,总得拉几个人陪葬。若能杀了伊稚邪,也是大功一件,朝廷绝不会亏待了我等。” 王贲眉梢一动,原本惊惶不安的眼神变得热烈起来。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他肯定是不信的。可站在他面前的是赵延年,是匈奴人称为天武士的勇士,刚刚又在伊稚邪面前重伤了数人,全身而退。 他说有机会击杀伊稚邪,那就不是空话。 如果能杀死伊稚邪,那就算死,也值了。 朝廷肯定会重赏相关人员,包括他在内,追封、抚恤不在话下,子弟还有可能因此直接为官。 这个诱惑太大了,甚至超过了死亡的恐惧。 “赵君所言甚是,我等堂堂边军,岂能被匈奴人吓住。”王贲拍拍胸脯,大义凛然。“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真要能干掉伊稚邪,那就赚大了。” 第221章 心虚的伊稚邪 赵延年点点头,示意王贲稍安勿躁。 “若伊稚邪真不顾体面,那自然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我看他虽有杀心,却不够坚决,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王君,你熟悉匈奴左部,可知其中缘故?” 王贲正自热血沸腾,见赵延年向他请教,更是得意,当下不假思索的笑道:“还能有什么,心虚呗。虽说匈奴人好武尚勇,不重礼仪,可是他违背了老单于的遗令,强抢了单于之位,多少有些理亏。退一步说,依照匈奴人强者为尊的习惯,他也没有强到能让所有部落臣服的地步,做事自然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赵延年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说完,他看了李巨一眼。 李巨会意,故意皱着眉头说道:“我却有些不明白。他是单于,实力也不弱,还有部落不肯臣服?” “当然,要不然赵王旧部能坚持到现在?”王贲撇了撇嘴。“之前就被他击溃的败兵,到现在都不肯投降,除了念旧之外,自然是因为伊稚邪的实力没强到能一统草原的地步。若是名正言顺,也就罢了,偏偏他这个单于之位又是抢来的,而且是用阴谋诡计抢来的,自然没什么人服他。” 他瞅了赵延年一眼,笑道:“我听说,他新任命的赵王都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看着赵君带走了几千落,就是不肯追击,气得他直接派人杀了新赵王。” “有这事?”赵延年大感意外。 “我也是听说,不知真假。但是我昨天特意看了一下,的确没有看到赵王的战旗。” 赵延年和李巨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怪不得伊稚邪底气不足,原来内部不稳啊。 李巨说道:“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看看有哪些部落来了颓当城。代郡、雁门兵力有限,哪怕只有几个部落响应伊稚邪,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那是当然。仅伊稚邪的本部人马,就有两三万骑了。”王贲缩了缩脖子,再次看向赵延年。“如果能干掉伊稚邪,匈奴人为争单于之位,必然内乱,那是再好不过。” 赵延年刚要说话,李巨却笑道:“依我看,这么有野心,能力却不足的单于,还是留着好。真要换一个杀伐果断的,未必是好事。” 王贲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两声,闭上了嘴巴。 赵延年见状,说道:“我倒是觉得王君说得有理。匈奴人一天不如一天,伊稚邪已经算是拔尖的了,要不然也不会被他夺了单于之位。可惜之前不知道内情,否则我刚才绝不会手下留情。不过也没关系,机会总是留给有心人的。王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贲咧着嘴笑了,开心地连连点头。“赵君说得是。这也怪我,之前没有说清楚,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 李巨伸手拍拍王贲的肩膀。“下次可不能再错过了。” “一定,一定。”王贲拍着胸脯说道。 赵延年又道:“王君,你刚才说赵王没来,那伊稚邪会让我去野狐岭吗?那可是赵王的牧场。” 王贲想了想。“我觉得有可能。如果之前的赵王真的被他杀了,换了一个新的来,伊稚邪一定会让我们看看,以示他杀伐果断,还能号令草原诸部。如果没杀,那倒不敢让我们去了,否则见了面,让我们知道了内情,他岂不丢脸?” 赵延年点点头。“那我们就看看伊稚邪究竟行不行。” —— 威廉姆大步走进了赵延年的帐篷。“我奉单于之命,护送你去野狐岭。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赵延年起身,让李巨、王贲去准备。 李巨、王贲交换了一个眼神,拱手行礼,相视而笑,转身出了帐。 威廉姆挑起大拇指,笑道:“赵,你厉害,连单于都怕了你。” “单于也是人。”赵延年微微一笑。“吃我一刀,也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没必要。”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这是汉匈两个民族的决斗,并不取决于哪一个人。我们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他,击败匈奴人,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威廉姆打量了赵延年两眼,一声叹息。“我本来以为匈奴是东方的罗马,现在看来,你们汉朝才是东方的罗马,匈奴迟早会被你们打败。” “你们部落是被罗马打败的?” 威廉姆点了点头。“嗯,我们部落本来生活在小亚细亚北面的森林里,自由自在,可是后来罗马人来了,要我们交税。我们不肯给,打了几十年,整个部落都打没了。” “小亚细亚?我一直以为你们来自更北面的地方。” “我们的确是从更北面的森林来的,跨过大草原和黑色的海洋,在小亚细亚住下来才两代人。”威廉姆耸了耸肩。“部落打没了之后,我们又跨过了黑色的海洋,沿着大草原一路向东,最后来到了这里,成了匈奴人……” 威廉姆的匈奴话一般,赵延年的匈奴话也一般,只听懂了个大概,具体地名也对不上。 但威廉姆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们兄妹是被罗马人打得灭族的部落,如今整个部落就剩下了他们俩。 现在的罗马和大汉一样,正走向全盛时期,蛮族根本不是对手。 “你应该去大汉。” “匈奴人说,你们大汉人看不起异族,连匈奴人都看不起,更别说我们这些万里之外的人了。”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赵延年收拾好行装,出了大帐。“就连匈奴人都有很多投降了大汉,现在就在长安做官,有的还封了侯。” “是么?”威廉姆跟了出来,正想再说,却见金吉丽和弗里达迎面走来,连忙闭上了嘴巴。“你们?” “我们也要去。”金吉丽打量着赵延年,眼中有些畏惧。“我听说……你打伤了单于的亲卫?” “他们自找的。”赵延年头也不回,走到黑马身边,伸手抓着马鞍,纵身而上。 金吉丽和弗里达看得真切,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这黑马比她们还高,赵延年居然就这么轻松的跳上去了,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走吧。”威廉姆见怪不怪。“以后见得多了,就不奇怪了。” “那是我的……”弗里达忍不住叫道,只是底气严重不足。 赵延年根本没理她,轻踢马腹,向营外轻驰而去。 弗里达委屈得快哭出来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 威廉姆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弗里达的头。“现在知道了吧,那些人都是哄你的,让你不要当真,你就是不听。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一个真正的战士,不是那么容易成就的。” 弗里达瘪着嘴,埋怨道:“弗里达都瘦了。” 威廉姆看了一眼赵延年,眼珠转了转,拍拍弗里达的肩膀,飞身上马,赶上赵延年。 “赵,你自己喂马吗?” 赵延年转头看看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自己喂马的习惯,都是由别人代劳。一是不够精通,二是没时间。 对他来说,再好的战马只是工具而已,花费太多的时间是浪费,不如练武。 身体才是根本。 “怪不得,这马瘦了。”威廉姆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妹妹帮你喂马吧。她知道这匹马的习性,懂得怎么喂养。” 赵延年看看威廉姆,没吭声。 威廉姆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身体倾向赵延年,一脸无奈地低声说道:“为了这匹马,她天天来找我,我快被她烦死了,还请赵君帮帮忙,让她有机会和这匹马亲近亲近。” 赵延年嘴角抽了抽,思索片刻,很勉强的答应了。 威廉姆大喜,拱手致谢。 第222章 战士的底线 走了大半天,赵延年一行来到了野狐岭。 重返当初袭击匈奴人的营地,尸体已经不见了,但泥土中依稀还能看到暗沉的血色,只是被新生的野草覆盖,不易发现。 赵延年翻身下马,将马缰扔在马背上。 威廉姆转身,对弗里达招了招手。弗里达策马赶了过来,威廉姆指了指马。“你带去饮水,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草。” 弗里达大喜,连忙下了马,赶到黑马身边,伸手抱着马头。 黑马低下头,在弗里达怀里拱了拱,打了个喷鼻。 弗里达笑容满面,眼中却涌出泪花,抱着黑马说个不停。 威廉姆提起弗里达,高高举起,放在马背上,又伸手拍了拍马臀。黑马迈着如舞步一般轻快而夸张的步伐,向一旁的小溪轻驰而去。弗里达端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黑马的步伐起落,笑容绽放,笑出了声。 赵延年听到笑声,转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说到底,弗里达也还是个孩子。 “你笑起来很好看。”金吉丽歪着头,打量着赵延年。“可惜你很少笑。” 赵延年有点尴尬,笑容立刻消失了。他转头看看四周,对金吉丽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金吉丽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却还是走到赵延年身边。 “你想去中原吗?”赵延年说道。 “想啊。”金吉丽不假思索。“我听说长安很大,很繁华,想去看看。” “我可以带你去。” 金吉丽很意外,盯着赵延年看了又看。她抿着薄薄的嘴唇想了好一会儿,眼神闪烁,转头看了看散在四周的龟龙营将士。 “可是……” “你不用担心他们。”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可是他们有两百人,而且全是龟龙营的勇士。他们跟着来,就是……”金吉丽顿了顿。“就是监视你,防止你们逃跑的。” “我知道,但他们拦不住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入塞,以后再带你去长安。虽然你阿哥於单已经死了,可是桀龙、赵安稽还在,他们会照顾你。赵安稽……” 赵延年本想说赵安稽就在代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是军事机密,不能泄露。 金吉丽的脸色微红,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你呢?你会照顾我吗?” 赵延年没有看金吉丽,他不太习惯直视年轻女子的眼睛,尤其是这种热辣滚烫的眼神。面对金吉丽的询问,他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长安的时间不多。” “哦。”金吉丽有些失望,收回了目光,思索片刻后,轻声说道:“我阿爸怕是不同意。” “你阿爸……”赵延年一愣。 “我阿爸就是单于。” 赵延年懵了。“你是……伊稚邪的女儿?” “是的。”金吉丽低下了头,脸上没了血色,略显苍白。 赵延年半晌无语,神情尴尬。 他以为金吉丽是於单的亲妹妹,想着带她回长安,没想到金吉丽只是於单的堂妹,却是伊稚邪的女儿。 这可真是挖墙角挖到了顶梁柱,妥妥的大乌龙。 “惭愧,是我孟浪了。”赵延年拱拱手,脸色通红。 “我阿哥不能得到你的效忠,是他最大的遗憾。”金吉丽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赵延年。“这也说明草原上的天命不在他,而在我阿爸。” 赵延年摊摊手,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 他才不管伊稚邪是不是草原的天命人,只要有机会,他肯定弄死伊稚邪。 当然,最好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 见赵延年不接话题,金吉丽很失望,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寻弗里达去了。 一旁的王贲立刻走了过来。“赵君,那匈奴女子是伊稚邪的女儿?” “嗯。”赵延年也没在意,随口应了一句。 “那我们劫走她吧。这可是匈奴人的公主,当得一个小王,赏钱不会少,说不定能封侯。” 赵延年愣了一下,转头打量着王贲,发现王贲两眼放光,神情亢奋,差点笑出声来。 “那可是两百龟龙营的精锐,你有把握脱身?” “单凭我一人,肯定不行。可是有赵君,那就不一样了。”王贲嘿嘿笑道:“我看那蛮子兄妹对匈奴人也没什么忠心可言,如果能劝服他们,当然更好。实在不行,赵君杀了他们便是。剩下的人,还有谁是赵君的对手?正面交锋或许不易,逃走却不难。” 赵延年很纠结。 他当初的计划,的确正如王贲所说。如果能说服威廉姆、弗里达,那当然更好,他甚至可以将黑马还给弗里达。如果无法说服,他也可以杀掉威廉姆,然后且战且走,一路杀回汉塞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毕竟也就是三百里路。 可是得知金吉丽是伊稚邪的女儿后,他就没这个想法了。 封侯的吸引力虽然大,却还没大到让他冒这样的危险的地步。 再者,挟持一个女子,就算封了侯,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反感王贲的提议,却又不能直白的反对。 他已经觉察到王贲的动摇,现在翻脸,会让所有人都陷入危机。 尤其是李巨等人牵涉到马镫这个秘密时,更不能冒险。 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就不应该带着李巨等人来,应该从赵破奴的麾下挑几个人跟着。 “太危险了,不可轻举妄动。”赵延年冥思苦想,最后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你和李巨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如何?” “好。”王贲一口答应,转身走了。 —— 赵延年在河谷中走了一圈,威廉姆一直跟着,只是不时的转头观察弗里达。 弗里达牵着黑马,去溪边饮马,心情肉眼可见的愉快,威廉姆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想过去汉朝吗?”赵延年不动声色的说道。 “想过,但我们走不掉。”威廉姆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就算我们联手,也不可能击败这两百骑士。他们是龟龙营的精锐,个个能骑善射,近战能力也不弱。单打独斗,可能没一个是你我的对手,但真的交战,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用弓箭就能射死我们。” “你知道金吉丽是伊稚邪的女儿吗?” “知道。”威廉姆有些诧异。“你想劫持她做人质?” “能行吗?” “能行,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威廉姆缓慢而坚决的摇摇头。“单于待我兄妹不薄,我们离开他,已经不义,再劫持他的女儿,这不是真正的战士可以做的事。” 赵延年苦笑道:“我也这么觉得。若是两军阵前,我会毫不留情。可是现在……我真干不出来。” 威廉姆点点头,正色道:“这是战士的底线,是天神对我们的考验。赵,你一定要守住,否则将来进不了英灵殿。” “我尽量。”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威廉姆缓了口气。“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赵延年转头看看威廉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蛮子教育。 但不得不说,在荣誉、信仰这些方面,他远远没有威廉姆虔诚、坚定,甚至不如匈奴人。 是坚守原则,还是随机应变,他现在有点迷茫。 第223章 示强 王贲的提议被李巨否决了。 李巨的理由很简单:成功的概率太低。 就算有人能脱身,也不会是他们,只能是赵延年。 他武艺好,又有黑马,没人拦得住他。 可是其他人就不行了。不论是战斗力,还是战马,都不如龟龙营的精锐。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比例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听完李巨的分析,王贲就放弃了。 他也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为赵延年一个人创造立功的机会。 剩下的目标只有一个,完成打探敌情的任务,安全返回。 这并不容易。 伊稚邪已经显露出了杀机,只是被赵延年当头一棒击破。可是谁能保证他会就此放弃? 赵延年再勇,毕竟只是一个人。面对拥有数万骑的伊稚邪,他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伊稚邪只要不让他近身,就能稳操胜劵。 在巨大的危险面前,王贲很紧张,希望李巨和赵延年商量,拿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 李巨随即找到了赵延年。 赵延年看着溪边洗马的弗里达和金吉丽,沉默了片刻。“待会儿我和威廉姆说,要去野狐岭周边看看。如果他同意,那伊稚邪应该和我们所料,只是想示强,暂时还没有杀意。如果他不肯,那就不好说了,要做好强行突围的准备。实在不行,只好劫金吉丽为人质。”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伊稚邪不讲规矩,我们也没必要太拘泥。” 李巨瞅了赵延年一眼,笑了。“好,就依赵君所言。” 赵延年有点心虚,没敢看李巨。 等李巨离开,赵延年找了个机会,和威廉姆提了一下。 威廉姆一口答应,爽快得让赵延年措手不及。 “单于说了,你想看什么都可以。”威廉姆咧着大嘴,笑道:“反正有那么多匈奴人投降了汉朝,你也来过这里,地形没什么秘密可言。如果汉军敢来,他求之不得。” 赵延年有些诧异,转头看看威廉姆。这些话绝不是威廉姆自作主张,只能是伊稚邪事先吩咐的。这也证明了他们的分析是对的,伊稚邪底气不足,只能虚张声势,吓唬汉军。 甚至他选择在颓当城蹀林都是示强行为的一部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能看看来了多少匈奴人,总不是坏事。 趁热打铁,赵延年询问了赵王的近况。 威廉姆也不掩饰,直接告诉赵延年,之前委任的赵王已经被伊稚邪杀了,新的赵王还没有委任。 原因有二:一是大量的部落逃亡后,这里的人口太少了,不够供养一个小王;一是这里离汉塞太近,没人愿意来,生怕被出塞的汉军击杀。 “单于这次在颓当城蹀林,就是要告诉各部落,长城以外依然是匈奴人的牧场,匈奴人可以随意入塞,汉军却不敢轻易出塞。” 赵延年恍然大悟,随即又说道:“他也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的勇气和实力?” “是的。”威廉姆嘿嘿笑了两声。“其实他也很紧张,派了不少细作入塞,生怕汉军主力突然出现。” 赵延年笑而不语,心里却有些苦涩。 汉军主力不是不想出塞,是无力出塞,朝廷筹集不到足够的钱粮物资,否则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连刚到代郡的李椒都想奔袭颓当城,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走吧。”赵延年有些无奈的说道。 威廉姆举起手招了招,命令两百骑士准备出发,又叫回弗里达和金吉丽。 弗里达骑着黑马回来了,袖子卷得老高,裤子也卷到了大腿根,露出修长的腿,在黑马油光水滑的皮毛衬托下,更是白得耀眼。 “弗里达都瘦了。”她抚着马脖子,不满地说道:“你们汉朝人会不会喂马?” 赵延年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示意弗里达下马。 弗里达无奈,依依不舍地下了马,将马缰扔给赵延年,转身就走。 赵延年纵身上马,一抖马缰,向北轻驰而去。 —— 接连两天,赵延年在威廉姆等人的护送下,在颓当城附近走了一圈,看到了不少应约而来的部落。 据王贲说,他看到了不少部落的战旗,总兵力大概有五万骑左右。 即使去除水分,这样的兵力入塞,对代郡、雁门也是毁灭性的,根本挡不住。 如果朝廷不派援军,匈奴人将深入并州,甚至可能威胁太原。 赵延年心里沉甸甸的。虽然他走马观花,并不能确定伊稚邪的真正实力有多少,是否真能威胁太原,但他心里清楚,以代郡、雁门的兵力肯定是挡不住的。 至于朝廷的援军,大概率是没有的。 从理性角度看,朝廷的选择没有错。可是身处其中,他又无法保持冷静。 眼睁睁的看着百姓被匈奴人杀戮,安能无动于衷? 他很愤怒,又很无力,而这种无力感反过来让他更加愤怒。 两天后,赵延年一行回到颓当城。 金吉丽来辞行。 两天时间,赵延年和金吉丽的接触并不多。得知金吉丽是伊稚邪的女儿后,他就再没和她交流过,虽然她和弗里达形影不离,一直在他眼前转。 “我替阿哥谢谢你。”金吉丽说道:“如果我的阿爸不是单于,我会跟你去长安。” 赵延年尴尬地笑笑,没说话。 “我会保守秘密,绝不会告诉其他人。”金吉丽咬了咬嘴唇。“包括我的阿爸。” 赵延年瞅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多谢。” 金吉丽深深地看了赵延年片刻,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很快,伊稚邪召见了赵延年。 出发之前,赵延年叫来了李巨、王贲,让他们打点行装,准备返程。 不管白衣剑士回来了没有,他们都要走了。 比武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李巨、王贲会意,遵令而退。 赵延年跟着威廉姆,来到伊稚邪的大帐。还没入帐,他就看到了严阵以待的龟营战士,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 赵延年笑笑,从容而入。 伊稚邪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身边站着四个又高又壮的亲卫,还有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巫师。 看到赵延年入帐,老巫师露出笑容,微微欠身行礼。 赵延年停下脚步,迟疑了片刻后,还了一礼。 老巫师眼神微闪,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赵延年看向伊稚邪,点点头。“敢问单于,你的剑士回来了么?” 伊稚邪眉头微皱。“你看了两天,感觉如何?李椒是我的对手么?” 赵延年笑了。“我说他不是你的对手,他也不会举手投降。我说你不是他的对手,你也不会就此罢休。既然如此,那我的感觉如何又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个武夫,这次来,就是比武的。如果你的剑士回来了,我们就分个高下。如果还没回来,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就此告辞。” 伊稚邪寒声道:“你难道不是李椒派来的耳目吗?” “耳目只是耳目,可以代他看看单于的实力,却不能代他做决定。”赵延年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如果单于也想派耳目去代郡看看,我可以全程陪同,并保证他的安全,如何?” 伊稚邪语塞,转头看向大巫师。 大巫师清咳一声。“天武士,上天仁慈,单于其实并不想多加杀伤,只是想恢复汉匈奴之间的和平。天武士若能将单于的心意转达汉朝天子,使两家罢兵,各守其地,也是一桩美事。” 赵延年转身看向大巫师,躬身施礼。“我很乐意转达,但单于想要的和平,恐怕不是大汉要想的和平,还请大巫师不要期望太高。上天虽然仁慈,却也不袒护弱者,和平终究要用鲜血和剑去争取。” 大巫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赵延年再次看向伊稚邪。“那么,单于的剑士在哪里?” 伊稚邪沉默半晌。“他还没回来。” 第224章 实力不足 赵延年一行踏上了归程。 威廉姆兄妹奉命送行,一直送到百里之外。 分别之际,赵延年再一次劝威廉姆归汉。但他没有直接说,而是问了威廉姆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没有战成平手,而是我胜了,伊稚邪会怎么对待你?” 威廉姆苦笑。“那我就算还能留在草原上,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受到尊敬了。” 赵延年点点头。“随我归汉吧,我们汉人不以成败论英雄。” “的确如此。”李巨附和道:“你可能听说过西楚霸王的名字。他虽然战败自刎了,依然是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伊稚邪虽然夺了单于之位,却没有单于的胸怀,他支撑不起匈奴人的野心,必将为我汉军击破。” 他看着威廉姆。“你是愿意保护伊稚邪,死于赵君之手,还是愿意随赵君取伊稚邪首级,拜将封侯?” 威廉姆还在犹豫,弗里达忍不住说道:“异族也能封侯?” “匈奴人都可以,你们当然也可以。” 弗里达转头看向威廉姆,眼光炙热。威廉姆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他又对赵延年说道:“如果赵君不嫌弃,带上我的妹妹吧,让她帮你喂马。” 赵延年看着弗里达,还没做出决定,弗里达已经摇头拒绝。 “你不去,我也不去。” 威廉姆俯下身体,用他们的语言低声劝了弗里达半天,弗里达还是摇头拒绝了。 她一直恋恋不舍地看着赵延年胯下的黑马,从头至尾没看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想了想,咬咬牙,跳下马,走到弗里达面前,将马缰递了过去。 “我们换马吧。” 弗里达一下子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着威廉姆。 威廉姆也很吃惊,瞪着一双大眼,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又说了一遍,然后笑道:“你们如果随伊稚邪入塞,最好离我远一点。下次再被我抢走,我可就不会还了。” 威廉姆大喜过望,随即翻译给弗里达听。弗里达喜极而泣,纵身下马,紧紧抱着黑马的脖子,亲吻了两下,随即抢过缰绳,翻身上马,踢马飞奔而去,不给赵延年反悔的机会。 威廉姆不好意思的摊摊手。 赵延年笑笑,没说什么,接过弗里达的坐骑,翻身上马,与威廉姆拱手告别。 —— 赵延年一路急行,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就赶到了诸闻泽。 他们与王贲分了手,各回本郡。 临别之前,王贲向赵延年表示感谢。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次如果不是赵延年神勇,震慑住了伊稚邪,他们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他希望匈奴人入侵时,如果有可能,请赵延年增援雁门。 赵延年没敢答应。 他现在不是普通一卒,而是受李椒节制的鹰击校尉,不能随意跨越郡界。 汉军的军法严苛,稍有差池,不仅无功,还可能有过,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牵连其他人。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且如城。 刚进城,他就收到消息,李椒就在城中。 赵延年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来到李椒面前,和李巨一起汇报了整个过程。 李椒听完,皱着眉头,沉思了良久。 见李椒神情凝重,赵延年也不便多说,只能静静地等着。虽然他自问尽心尽力,但第一次正式的侦察敌情,难免会有所疏漏,并不敢自以为是。 “你们说,伊稚邪有几分进攻的可能?”李椒说道。 赵延年和李巨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诧异。 这还用说吗,伊稚邪几乎百分之百的要进攻啊,除非朝廷安排援军。这几乎是手拿把掐的事,有什么好犹豫的? 李椒看看赵延年,又看看李巨,无声地笑了。 “你们觉得他肯定会来?” “是的。”赵延年老老实实地说道,李巨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你们觉得,他有几分可能会全力以赴?” 赵延年搞不明白李椒的意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伊稚邪既然要攻,又岂能留手? 李椒嘴角轻挑。“我倒是觉得伊稚邪是虚张声势,就算来,也只是浅尝辄止,不会深入。”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他的忧患不是我大汉,而是匈奴内部。”他停下脚步,看着赵延年。“更准确的说,是匈奴右部。” 赵延年恍然,点头表示赞同。“诚如府君所言,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数万骑入塞,为祸不小。” “嗯,损失肯定是有的,但不会大,至少代郡如此。雁门么,就不好说了。”李椒沉吟片刻。“你们撤回塞内吧,去马城。” “且如城不要了?” “匈奴人不会占据且如的,也占不住。无人无物可以劫掠,他们来了也白来。至于敢不敢入塞,就看他们的胆量了。” “有道理。”李巨抚掌赞道:“如此一来,伊稚邪不入塞,则空手而归。入塞,则要冒更大风险,必然犹豫。” 赵延年也觉得有理,但他考虑得更多一些。 李椒这么调整,伊稚邪也许会放弃代郡,却有可能集中兵力入侵雁门。 “雁门怎么办?” 李椒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雁门太守,会将兵力收缩至沃阳。匈奴人来了,最多抢点盐,同样得不偿失。如果伊稚邪冒险深入,我军据塞而守,令其顿兵于坚城之下。伊稚邪为保存实力,不太可能全力攻城。”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虽然损失不可避免,但这已经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实力不足的时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 几日不见,赵破奴又憔悴了些。 “你是不是又拼命练武了?”赵延年毫不客气的责备道:“你不要命了?” “没有,真没有。”赵破奴连忙解释。“这几天没怎么练武,一直在休养,已经好多了。只是军务繁忙,府君又来巡视,我不敢怠慢,陪侍左右,看起来有些累而已。” “当真?” “当真。我自己的身体,我岂能不爱惜。”赵破奴笑道:“我还没娶妻生子呢。” “这就对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大意。” “谁说不是?”赵破奴深表赞同。“你我皆布衣,无依无靠,要想逆天改命,只有靠这一身武艺。若是身体垮了,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延年,不是我说你,下次别再这么冒险了。但凡伊稚邪心狠手辣一点,你就回不来了。” “是啊,匹夫之勇,终究难当重任。”赵延年难得的没有反驳,在赵破奴面前坦露了心声。“汉匈之间的胜负,最终还是要取决于整体力量的对比。眼下僵持不下,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就看谁能挺住。只有挺过去了,才能看到胜利。” 他一声叹息。“牺牲在所难免,你要有心理准备。” 赵破奴眼神闪烁,若有所思。“我没问题,倒是你,别做傻事。慈不掌兵,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赵延年点了点头,承认赵破奴说得有理。 与其说是他劝赵破奴做好心理准备,不如说是自己在做心理建设。 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会面临救还是不救的两难困境。 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是数百龟龙营,而是伊稚邪亲率的几万大军。 第225章 还要再练 在李椒的亲自部署下,赵延年和赵破奴一起撤回了马城。 马城与且如城同在于延水畔,只是中间隔着重重山岭,河谷狭窄,不利大军行走。一旦被人堵在里面,后果不堪设想。 人或许可以翻山越岭,战马和辎重就别想了。 李椒将且如城的将士撤回马城,等于给伊稚邪出了一道难题。如果伊稚邪来攻马城,就要冒着被堵在山谷中的危险。如果不敢,那就只能先进攻雁门,再由雁门进入代郡。 说得直白一点,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让雁门郡顶在前面。 赵延年看破了这一点,却无法指责李椒。 在朝廷没有援兵可派,代郡、雁门都只能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李椒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能做的,就是先保护好自己,守住代郡。 在马城北侧的山岭上,沿着山脊修有一道长城,战马无法行走,只能步行查看。每隔数里,便建有一个烽火台,有士卒驻守,日夜监视。 到达马城后,稍作安顿,赵延年就带着几个人沿着长城巡视,熟悉地形。 他和赵破奴做了分工,赵破奴负责练兵、备战,他负责巡视、侦察。借着这个机会,他打算将附近的山谷走一遍,记在脑海里,以便迎战。 从八月下旬起,参与秋防的部队陆续到位,加强长城一线的防守力量。 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刚刚迁入汉境不久的赵王旧部。赵俅率领五百骑赶到马城,难娄率领千骑赶到了高柳,配合防守,并挑选精骑,出塞侦察敌情。 赵安稽与李椒驻守平邑,那里是从雁门进入代郡的必经之路。 当然,匈奴人要想从这里进入代郡,必须先攻克平城(今大同)。 这可不是一座小城,着实要费点功夫。 李椒、赵安稽驻守于此,某种程度上,也是为雁门郡分担压力。在匈奴人进攻平城的时候,不得不分兵防守,以免被他们偷袭。 一切的一切,李椒都是在增加匈奴人入侵的难度,让他们得不偿失,进而主动放弃。 借着巡边的机会,赵延年数次抵达郡界,希望能和王贲或者其他雁门的斥候碰上,交流一下情况。 可惜未能如愿。 一晃,便到了九月末。 秋风渐起,天色转凉,满山遍野的草木渐渐枯黄,勃勃生机逝去,气氛也变得肃杀起来。 匈奴人多了起来,由两三日一见,变成一日一见,又变成一日两三见。 一天,赵延年与赵俅例行巡边到且如城时,远远地看到了两名骑士。 离得太远,人看不清楚,但那两匹黑马却非常醒目。 “威廉姆?”赵俅说道,他知道赵延年与威廉姆兄妹的故事。 “应该是他。”赵延年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戒备。” 赵俅点头答应,随即安排部下占领附近的高地,以防匈奴人包抄。 赵延年步行下岭,翻身上马,提着长矛,出了山谷。 黑马上的骑士端坐不动,静静地看着赵延年,直到赵延年走到他们跟前,才扬起了手。 威廉姆翻身下马,将长刀插在地上,张开双臂,大笑着走了过来。 弗里达端坐在马背上,冷若冰霜,只是眼中没有一丝敌意。 赵延年也下了马,将长矛挂在马鞍上,迎上威廉姆。 威廉姆一个熊抱,将赵延年高高举起。 在他庞大的身躯面前,赵延年也显得非常娇小。 “最近怎么样?”威廉姆放下赵延年,眉开眼笑,热情得像失散多年的好兄弟。 “还行。”赵延年笑道:“天天盼着你们来,好取伊稚邪的首级。” 威廉姆大笑,伸手指指蜿蜒进入山谷的于延水。“你们躲得那么远,只留下空城一座,单于哪里还肯来。几万大军,每天要吃多少牛羊,十几万头牲畜,每天要多少草料?” “这是伊稚邪说的?” “几个部落的大人、首领都这么说,他们谋的是利,吃亏的事是不肯干的。”威廉姆摆摆手,打断了话题。“我们今天来,不是说这些的,我得了两匹好马,特地送来,算是给你的补偿。” 说着,他转身向弗里达招招手。 弗里达下了马,牵着两匹马,来到赵延年的面前,躬身施礼。 赵延年之前就看到了这两匹马,以为是他们的备马,也没当回事。等这两匹马到了跟前,他才意识到这两匹马相当不错,体型远比普通的战马高大强壮,只是在两匹黑马的衬托下看不出来而已。 离黑马远了,它们的不俗就显出来了。 “好马。”赵延年赞了一句,接过缰绳。“那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如此。”威廉姆哈哈大笑,又道:“弗里达说了,等弗里达生了小马驹,再送你一匹。” “弗里达要生了?” 弗里达眼睛一瞪,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说道:“你看我干什么?是马怀孕了,又不是我。” 赵延年一愣。“你会说汉话了?” 弗里达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威廉姆笑道:“明年这个时候,小马驹就该出生了。到时候,我再给你送过来。” “一言为定。”赵延年举起手,与威廉姆击掌为誓。 当初将黑马还给弗里达的时候,他多少是有些冲动的,现在觉得这个选择是对的。就算是敌人,也一样能以诚相待。 “我要和你再比一场。”弗里达说道。 “可以啊。”赵延年一口答应。“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如果我输了,我就再给你送一匹好马来。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如果我输了,送你一套好甲。”赵延年笑笑。“就像你兄长的那套,如何?” “再加这把刀。”弗里达指了指赵延年腰间。 赵延年低头看了一眼,哑然失笑。 看中这把刀的人不少,像弗里达这么直白的却不多。 “行,你要是能赢了我,现在就给你。” “一言为定。”弗里达眉开眼笑,举起手掌,期待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没有和她击掌为誓,只是将短刀摘了下来,递给威廉姆。“你做个证人。” 威廉姆接过刀,哈哈大笑。 弗里达扬扬眉,转身奔了回去,从马背上取下弓箭,背好箭囊,又奔了回来。“你想怎么比?” “随你。”赵延年摘下弓,拉了拉弦。 弗里达眨眨眼睛,转头四顾,目光最后落在且如城的城头。“我们第一次交手是在颓当城的城头,我输给了你。今天就在这座城的城头比试,我要一雪前耻。” 赵延年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城中,登上城头。 城中军民都迁去了马城,城门大开,城内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城头已经长了不少野草,城里的屋顶也不例外,有点颓当城的味道了。 赵延年压制着心中的感慨,随意一站,对十几步外的弗里达招了招手。 “你可以开始了。” 弗里达眼神一紧,开始奔跑,同时拉弓射箭。 一支支羽箭离弦,呼啸而来,射向赵延年。 第一支箭封左,第二支箭封右,第三支箭直射赵延年胸口。 三支箭射完,弗里达已经到了赵延年面前。 第四支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赵延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前两支箭从身边掠过,直到第三支箭快要射中自己的时候,才突然侧身,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这支箭,同时伸出手,一把扣住了弗里达持弓的左手,连同扣在弦上的箭。 弗里达刚冲到赵延年面前,正准备射出势在必得的第四支箭,却就被赵延年轻轻松松的一把扣住,大惊失色。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又气又急,面红耳赤地喝道:“你松手。” “你的进步不小。”赵延年含笑说道:“可是想战胜我,还要再练。” 第226章 艺高人胆大 赵延年下了城头,翻身上马,与威廉姆拱手告别,扬长而去。 弗里达站在城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延年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盘腿坐在城头,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襟。 威廉姆走了上来,坐在弗里达身边,双手搁在膝盖上。 “他说什么了?”威廉姆用家乡话说道。 弗里达看了他一眼,心情平复了些,同样用家乡话回答道:“他说我有进步,但还不是他的对手。” “这不是好事吗?你这一个多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我……”弗里达的声音高了起来,透着不甘心。“我一箭都没射中他,还被他抓住了……弓。” “他的勇气和武艺的确惊人,不愧是天武士。”威廉姆伸手摸摸弗里达的头。“即使是我,面对你的箭,也不可能那么从容。” “他为什么就能?” 威廉姆扬起头,看着远处即将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我也很好奇。” —— 赵延年回到了山谷,赵俅迎了上来,打量着赵延年带回来的两匹马,赞道:“好马,这样的马在草原上也算是万里挑一了。就算是单于庭,也不会超过十匹。” “见者有份,你挑一匹。”赵延年笑道。 赵俅连忙推辞。“无功受禄,不敢,不敢。” 赵延年摆摆手,将牵着的那一匹花马送了过去。“你自己留着也行,拿去送人也行。将来有好马,别忘了我,多还我几匹。” 他知道赵俅刚刚入塞,急于和官员们结交,却苦于财力有限,捉襟见肘。一匹好马是一个不错的礼物,能让他和某个官员搭上关系,能大幅度拉近距离。 就像他将那匹白马送给张骞一样。 赵俅打量了赵延年两眼,见他不像说笑,这才收了。 “多谢赵君,将来有好马,一定给你留着。” 赵延年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回吧。” 赵俅翻身上马,与赵延年并肩而行。“你刚才与那蛮女比试,如何取胜?” 赵延年将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她刚刚改了射法,还没到纯熟于心的地步。再加上用意太过,箭还没离弦,心里的想法已经暴露无遗,其实并不难猜。” 赵俅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笑道:“纵使如此,你能射过近在咫尺的一箭,也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艺高人胆大,没有你这样的身手,就算看破了也逃不过一死。” 赵延年笑笑,没有说话。 赵俅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勇士,一眼看破了其中的要害。 没有常年累月的苦练,无法精准自如的控制身体,就算看出弗里达的用意,他也躲不过第三支箭。 站桩练的从来不是招数,而是功力。 更快的反应,更强大的力量,更精准的控制。 有了这样的身体素质,不管什么招数,到了他手里,都能发挥出更强大的威力。 这是他的秘密,不能轻易泄露。 “威廉姆带来了一些消息,但是我怀疑其中有诈。不是威廉姆有意骗我,而是伊稚邪利用他来误导我们。”赵延年将威廉姆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请赵俅一起分析。 赵俅听完,认真的想了想。“以我对伊稚邪的了解,的确可能有诈。伊稚邪虽说反对与汉朝来往,却还是受了不少影响。别的不说,夺於单的单于之位,就明显使了诈,利用了右大将。” 听到右大将的名字,赵延年心中一动。“你说,伊稚邪滞留颓当城,不战又不走,会不会是观望匈奴右部,看他们今年秋冬会不会有所行动?” 赵俅表示同意。“去年右贤王病故,没有进兵,还有理由可说。今天再不进兵,那就说不过去了。可是一年过去,汉军经营河南地已见成效,右贤王想夺回河南地显然不太可能,说不定还要向伊稚邪求援。到了那时候,伊稚邪就可以提条件了。” 赵延年觉得有理。 汉军暂时没有能力出塞,匈奴人同样损失不小,入塞作战的风险大增。单于、右贤王都希望对方先出兵,吸引汉军注意力,自己再趁虚而入,也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有必要将这个消息通报李椒,让他根据实际情况调整防务。 回到马城,赵延年将事情经过与赵破奴进行了沟通,又将自己与赵俅的分析转告赵破奴。赵破奴认可他们的观点,立刻修书,通报李椒。 —— 第二天,他们收到了李椒的回复。 李椒也有类似的判断,已经通报了苏建,让苏建多加小心。但单于庭数万人马就在三百里外的颓当城,代郡、雁门的压力还是很大,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保守估计,这种状态至少要维持到明年春天。 当然,好处也是很明显的。 随着受伤的将士逐渐回到岗位,代郡兵力不足的问题将得到缓解。秋收之后,内郡支援的钱粮陆续送到诸城,坚守的底气也越来越足,整个形势在向汉军倾斜。 为此,李椒要求赵延年扩大侦察的范围,如果有必要,可以越过郡界,逼近颓当城。 如果遇到匈奴人的斥候,可斩首计功。 看到“斩首计功”四个字,赵延年心中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虽然想拿匈奴人的首级换赏钱,但他更清楚风险很大,是名副其实的刀头舔血。一不小心,自己的首级就成了别人的战功。 武功再好,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 说不定伊稚邪已经布了陷阱,就等着他去呢。 反复权衡后,赵延年与赵破奴商量,他准备去诸闻泽附近看看。 威廉姆兄妹来过之后,知道且如城没有汉军,匈奴人沿于延水南下的可能性不大,取道诸闻泽几乎是必然的选择。李椒授权他可以越界,自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赵破奴同意了,照例安排了赵俅同行。 吸取了上次去颓当城的教训,参与集训的突击骑兵被严格保护,任何人不得轻易外出,以免泄密。 赵俅欣然领命。 —— 登上山岭,遥望诸闻泽,赵延年感到了莫名的肃杀之气。 原本绿草如茵的诸闻泽周围一片枯黄,看不到一点绿色,只有清澈的湖水静静地躺在大地上,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西北风迎面吹来,让人心生寒意,不由自主的裹紧了战袍。 胡天八月即飞雪,草原已经进入了寒冬。 数万汉匈将士虎视眈眈,枕戈待旦,大战一触即发。 “校尉。”赵俅叫了一声,抬手一指。 赵延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两个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往这个方向看。从位置来看,很可能是匈奴人的游骑、斥候。 “我去看看。”赵延年说道:“你留在这儿,以备不测。” 赵俅笑道:“还是我去吧。你一露面,匈奴人可能就跑了。” 赵延年哈哈一笑,同意了。 赵俅带着一名骑士,下了山岭,往诸闻泽去了。赵延年和剩下的八名骑士下了马,抓紧时间,喂点马料,整理武器,为作战做好准备。 在战马资源上,汉军没有匈奴人那么奢侈,无法做到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只能携带几匹备用,顺便驮粮草、兵器。总体来说,马力消耗更大一些。交战之前,尽可能让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弥补不足。 骑士们忙碌的时候,赵延年看着远处。 那两个人影看到赵俅二人后,也骑着马,缓缓向诸闻泽走来,在与赵俅二人相距两三百步的时候,其中一人停下,另一人继续向前,来到赵俅附近,张开了双臂,以示无害。 赵俅也张开双臂,独自向前。两骑相距十余步,勒住了坐骑,聊了起来。 赵延年将目光转向别外,搜索着一切可疑的细节。 第227章 战争迷雾 赵俅和对方聊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等对方离开,赵俅又在诸闻泽旁停了一会儿,喂了马,这才骑马返回。 “是匈奴人,但不是单于庭的。”赵俅说道。 “伊稚邪呢?他不在颓当城?” “昨天刚走,向西去了,可能是去了王庭。” 赵延年心生疑惑。 伊稚邪等了这么久,突然去了漠南王庭,这是想干什么? 漠南王庭离长城很近,正对着河南地,难道是匈奴右部不肯出兵,伊稚邪要亲自进攻?又或者,与匈奴右部合兵一处,进攻河南地? 了解的信息有限,他无从判断。 “谁在颓当城?” “只有一个当户,叫居里牢,具体实力不详,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赵延年有些诧异。“这些都是那个匈奴游骑告诉你的?” 赵俅笑了。“我认识这个游骑,之前也算是赵王的旧部,现在改投门庭了。我听他那意思,似乎也想归汉,只是犹豫,问了好多我们入塞之后的情况。” 赵延年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想了想。“我们去看看,抓几个俘虏问问。” “好。”赵俅一口答应。 骑士们收拾好战马,一起下了山岭,沿着诸闻泽东岸,向北而去。 走了小半天,也没遇到一个匈奴人。眼看天色将晚,赵延年有些犹豫。 是就地驻营,明天继续向前,还是就此返回? 虽说这里离颓当城还远,但匈奴人已经出现在诸闻泽畔,这里想必也有。他们一直没出现,要么是躲着自己,要么是在等增援。 如果是后者,面对数倍的敌人,自己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赵俅等人就说不准了。 赵延年拿不定主意,和赵俅等人商量。 赵俅思索片刻,问道:“如果没有我们,赵君是打算继续向前,还是就此返回?” “我想继续向前。” “那就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了?” 赵延年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赵俅笑了,拍拍胸口。“赵君放心,我们虽然没有你这么样的身手,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退一步讲,既然决定出塞侦察敌情,就有被俘甚至战死的准备。如果想安逸,何必出塞呢?” “就是。”骑士们纷纷附和,让赵延年不必担心他们。 他们原本就是匈奴人,太熟悉草原了,也不忌讳战死。 相比之下,老死在家中,才是最丢脸的事。 见此情景,赵延年也放下了担心,决定继续向前,一直到颓当城为止。 不亲眼看一看,他始终不放心。 他无法相信伊稚邪现在会去头曼城,正如他不能轻易相信右贤王会主动请伊稚邪一起去进攻河南地一样。有右大将那个弟弟看着,右贤王这么做形同认怂,以后还有谁会服他? 既然奉命出塞打探情况,当然要深入一些。走马观花地看两眼,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选了一个背风的山坳扎营,安排了三人在不同的方向警戒,赵延年登上了一旁的土坡远眺。 大地苍茫,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晃。 太阳落了山,风紧了起来,寒意入骨。 过了一会儿,月亮爬了上来,天地之间更是清冷。 赵延年调整呼吸,以行桩的姿势在附近绕了一个圈,看看执行警戒的骑士是否足够的警惕,还是找个背风的地方准备睡觉。 这样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匈奴人也好,汉军士卒也罢,摸鱼划水的都不在少数。人的本性就是好逸恶劳,哪怕是在战场上,偷懒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站在一人高的野草中,赵延年忽然有些不安。 此时此刻,他能看到的的不过周围十余步,再远一些,就只能听,不能看。再远一些,就连听都有些费劲了。正如这偌大的战场,他明明知道双方都有数万人马,能接触到的却只有廖廖数人。 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几万人马也只是一滴水,想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汉军才会非常谨慎,轻易不出塞。 实在太容易迷路了,而空无一人的草原也让每一个将士都心怀恐惧,精神高度紧张。没等匈奴人出现,他们已经身心俱疲了。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看到他了么?” “没有。明明刚才还在岭上,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莫不是狐狸变了,会隐身?” “少说两句,好好找一找。”那人明显有些紧张,声音颤抖。“单于悬了重赏,可不能让他跑了。” 赵延年单腿跪在草丛中,一边摘下弓,抽了箭,一边回想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他应该在哪儿听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向远处去了,但只有一个人。 赵延年等了一会儿,站起身,向声音处悄悄摸了过去。虽然他的脚步声已经很轻,还是不可避免的踩到枯草,发出轻响。他不敢走得太近,在六七步外停住,目光透过野草,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一团身影。 那人单腿跪在草丛中,身形强壮,背很厚实,身上背着弓和箭囊,是典型的匈奴人模式。 汉军不太喜欢将弓直接背在身上,更愿意装在弓袋里。 赵延年想了想,收起弓,将弓、箭和长刀全部解下,放在地上,只将短刀握在左手中,蓄了蓄力,等着风起。在一阵北风吹过头顶,野草沙沙作响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两个纵跃,便到了那人的身后。 那个匈奴人开始以为是风声,等听到声音不对,转过头来时,赵延年已经到了他跟前,竖掌如刀,切在他的脖子上。 匈奴人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赵延年及时伸出手,将他托住,轻轻放在地上,随即从匈奴人的箭囊里抽出两根弓弦,一根绑手,一根绑脚,最后又扯出一块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时,他才看清匈奴人的长相,想起来他是谁。 是那个叫乌延的百夫长。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兴奋又紧张。 乌延是龟龙营的人,他出现在这里,说明伊稚邪很可能没去漠南王庭,还在颓当城。 赵俅之前打听来的消息是假的,是匈奴人故意告诉他的。 赵延年先解除了乌延的武器,又取回自己的武器,披挂整齐,这才在乌延的人中处用力掐了一下,将他唤醒。乌延一醒,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既不叫喊,也不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赵延年。认出赵延年后,他笑了。 “好久不见。”赵延年轻声笑道。 乌延坐直了身体,向赵延年低头行礼。 “能好好说话么?” 乌延点点头。 赵延年伸手,取出乌延嘴里的布。“伊稚邪在哪儿?” “应该在漠南王庭。” 赵延年一愣。“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乌延笑了。“我在这儿,是为了等你。” “等我?” “是的,单于悬了重赏,要取你首级。为此,他特地留下了一半龟龙营。” 赵延年笑了。“真是太给我面子了,半个龟龙营对付我一个人。你说的重赏是多少?我看看值不值。” “一块上好的牧场,一万落,还有封王。”乌延也笑了。“你是悬赏最高的,超过李椒。”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 伊稚邪还想抓李椒? 第228章 悬赏 伊稚邪想抓他,可以理解。 在草原上,他顶着天武士的名头,给伊稚邪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伊稚邪劝降不成,改用武力抓捕,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且他虽然是鹰击校尉,却经常出塞打探军情,匈奴人有大量的机会。 可是李椒不同。 李椒是代郡太守,他要么不出塞,要么身边有重兵保护,匈奴人想抓他是很难的。 伊稚邪有这样的念头,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刺客,一种是设伏,用大军包围李椒,就像当初在白登包围高皇帝刘邦一样。 如果是后者,那伊稚邪的主力有可能就在附近,而不是漠南王庭。 “现在颓当城附近有多少人?谁领兵?” 乌延笑了。“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告诉你是当户居里牢。你现在去颓当城看,也只能看到居里牢的战旗。至于你信不信,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赵延年明白了,这是伊稚邪安排的统一话术,是真是假,乌延等人也不清楚。 他换了一个话题。“半个龟龙营都来了吗?” “快了。”乌延抬头看了看天。“我离得最近,来得最快,其他人应该也快到了。”他收回目光。“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动手的,没曾想被你发现了。你要是想逃,现在逃应该还来得及。” 赵延年打量了乌延两眼,嘴角轻挑。“我为什么要逃?半个龟龙营,我就算杀十分之一,也有二三十颗首级吧。” 乌延微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就算你能杀掉一半人,剩下的一半人也会杀了你。首级再多,你也带不回去。” “的确不容易。”赵延年点点头。“但我想试试。”他拔出短刀。“你想不想看看?想看的话,就闭紧嘴巴,看我杀人。不想看的话,我现在就割下你的首级,发个利市。” 乌延眨眨眼睛。“我想看看。”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将布塞进了乌延的嘴里,解开了他脚上的弓弦。 “走吧。” 乌延顺从的起身,跟着赵延年来到宿营地。 赵俅正准备吃饭,看到赵延年押着乌延回来,大吃一惊。 “你是……乌延?” 乌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刚刚煮好的羊奶,使了个眼神。 赵俅请示了一下赵延年,取掉乌延嘴里的布,又端来一碗羊奶,递到乌延嘴边。乌延喝了两口,长出一口气,在火塘边坐了下来,将头凑到烤得正香的羊腿上,咬了一大口。 赵俅走到赵延年身边,低声说道:“赵君,这是怎么回事?” 赵延年说道:“半个龟龙营正在赶来,为的就是我。他来得最好,运气不好,被我撞见了。” 赵俅的脸色顿时煞白,半晌才道:“半个龟龙营?” 赵延处无声地笑了。“他是这么说的,是真是假,我不清楚。” 赵俅转头看了一眼乌延,乌延咧嘴一笑,继续大口吃肉。赵俅回头看着赵延年,急切地说道:“赵君打算怎么办?” “你有什么建议?” “我……”赵俅咽了口中唾沫。“赵君,龟龙营实力很强,别说半个龟龙营,就算只来一百人,我们也没什么胜算。依我之见,趁他们还没有赶到,及时撤退,才是正道。这里离诸闻泽也就四五十里,最近明天早上就能赶到。只要到了诸闻泽,援兵随时可到,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好,你们先走。” “那你呢?”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如果和你们一起走,他们会连你们一起杀。我不走,他们去追你们的可能性就不大。就算追,人数也不会太多。你们先回诸闻泽,派人送消息,请府君安排增援。我慢慢拖着他们,将他们引到诸闻泽。” “可是……” 赵延年打断了赵俅。“你怕被龟龙营截住,杀不出去?” 赵俅眨眨眼睛。“行,就依赵君,他们先回去送消息,在诸闻泽接应你。我留下来,帮你割首级,顺便见识一下赵君的惊人武艺。” 赵延年打量了赵俅两眼,含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赵俅也是要面子的,现在让他走,他肯定不愿意。 赵俅随即叫来部下,让他们先撤。 听着半个龟龙营正在赶来,那几个骑士和赵俅一样,顿时变了脸色。 没费什么口舌,他们就接受了赵俅的安排,连夜撤退。 他们没有赵俅的荣誉压力,所以遵从了本心,在悬殊的实力对比面前选择了生存。 匆匆吃完晚饭后,他们留下两匹备马和充足的箭矢,踏上了归途。 火堆前只剩下赵延年、赵俅和乌延。 请示了赵延年后,赵俅解开了乌延的双手,方便他自己吃东西。 乌延也不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水,还和赵俅聊了起来,打听他们入塞之后的生活。得知赵俅等人被安排在长城附近,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那也没什么变化呀。” 赵俅沉默不语。 赵延年抹了抹嘴。“变化还是有的,只是你们还没看到罢了。” “有什么变化?之前是放牧,现在还是放牧。之前是天天防着别的部落,现在还是防着别的部落。”乌延撇撇嘴。“要说有区别,也许就是以前还可以抢汉人,现在不能抢了。” “好的生活不是靠抢别人的,相反,是靠互相帮助。”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比如说,今年大寒,牲畜都冻死了。你们在草原上,只能去抢别人,或者冒险入塞。他们就不用去抢,朝廷会安排赈灾。虽不敢说吃得有多好,至少不会全族饿死。” “有这好事?”乌延将信将疑。 赵俅没吭声,看起来也不怎么信。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他也不清楚朝廷会怎么安排这些新附的匈奴人,只是本能的觉得应该是这样。 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吃得差不多了,我去活动一下身体。乌延,委屈你了,最多半个时辰。” 乌延点点头,自觉的把手背到身后。 赵俅上前,将乌延重新绑了起来,又将嘴堵上,然后送到帐篷里。 赵延年背上弓箭和长短两把刀,和赵俅一起离开了营地,没入齐人高的野草丛中。他们先绕了一个圈,赶到东南方向。今夜的风不小,西北风吹得正紧,匈奴人为了隐藏行迹,大概率会选择在这个方向聚集,然后等天明再发起攻击。 赵俅主动请缨,走在前面,由赵延年断后。 在这种环境下,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后方反而是最危险的,由赵延年断后,他更放心。 赵延年没有拒绝,接受了。 事实上,让赵俅断后,他也不放心。 两人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绕到东南方向的一个小树林边。还没接近树林,他们就看到了人影,听到了马蹄刨地、打喷鼻的声音。看样子,已经有二三十人赶到。 事实证明,乌延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 匈奴人来得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快,这么久了,也就两三个十人队。 只是赵延年想不明白乌延为什么要夸大其事,是想吓跑他们吗? “我先去解决周边的暗哨。”赵延年追上赵俅,轻声说道。“你在这里守着,等我叫你,你再过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万一暴露了,立刻抢马逃跑,不要管我,我自有办法。” 赵俅点头答应。 赵延年取下弓,将箭囊挪到最趁手的位置,悄悄的出发了。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一个靠在树上发呆的匈奴人,一边啃着肉干,一边嘀咕着什么。赵延年听了一会,才意识他是和同伴聊天,只不过那个匈奴人站在树的后面而已。 正想着怎么接近,一个匈奴人从树林里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好了,我吃饱了,换你们去吃。”说着话,就到了赵延年身边。 赵延年心中一动,收起弓箭,拔出短刀,悄悄地伸出腿,等匈奴人经过时,绊了他一跤。 匈奴人措手不及,摔了个嘴啃泥,还没意识到身边有人,骂骂咧咧的爬了起来。 赵延年摸了过去,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顺势起身,煞有其事的拍打着衣服,继续向那两个匈奴人走去。 第229章 收你们来了 那两个匈奴人见同伴摔倒,又爬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不约而同的笑了,浑然没注意到起身的人已经不是同伴。 赵延年低着头,大摇大摆的走到他们身边,看清了两人的位置,突然出手。 短刀两闪,两个没有一点防备的匈奴人的咽喉就被刺穿,鲜血混合着泡沫,飚射而出。 匈奴人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伸手想拽住赵延年,张大嘴巴想要呼救,却无法出声。随着鲜血流失,身体的力气迅速消散,支撑不住他们的身体,贴着树,软软的坐倒在地,腿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赵延年扫了一眼两人,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换好,起身向树林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甩了甩手臂,通报藏在不远处的赵俅,可以去收割首级了。 赵俅看到了赵延年,却没敢动。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不是赵延年,只是匈奴人凑巧做了一个类似的动作而已。 对方至少有两个人,赵延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得手,甚至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从安全的角度出发,他留在原地没动。 赵延年走到百余步外的树林,看到了系在林边的战马,也看到了林中正在休息的匈奴人。 人数比他想象的稍微多一点,大概有四十人左右,全都披着甲,有的还戴着头盔。弓箭、刀剑都带在身上,随时可以作战。他们没有生火,一边往嘴里塞着干粮、肉脯,一边轻声交谈着。 “也不知道天武士走没走,如果走了,去拦截的人恐怕不够。” “没走,还在帐篷里呢。” “离得那么远,你能看清?” “我看不清脸,但是看得清身形。天武士走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一眼便知真假。” “天武士走路有什么不一样的?” “嗯,怎么说呢。”那个匈奴人沉默了片刻。“你看过捕猎前潜行的虎豹吗?看起来很随意,但每一块肌肉都调整到最佳状态,随时可能发起致命一击。” 另一个匈奴人惊讶地的说道:“是么?我倒是没注意过。” “嘿嘿,那是因为你的火候不够,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能看出来了。就算是隔着几百步,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对手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取胜的机会。” 赵延年听得真切,走了过去,轻声问道:“那你有取胜的机会吗?” “有,但不多。” “不多是多少?” 那匈奴人正准备回答,忽然觉得不对,眼皮一抬,正迎上赵延年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瞳孔猛缩,大吼一声,挥拳打来,同时急退。 但他慢了一步。 赵延年早有准备,伸手叼住他的拳头,侧身抢了进去,狠狠撞在他的胸口。 匈奴人像是被野牛撞了一番,胸口凹陷,腰背向后凸起,气血上涌。 没等他将鲜血吐出来,赵延年抬肘如刀,重击他的下巴。 一声脆响, 匈奴人的脖子被硬生生折断。 赵延年抬手,拔刀,刀锋从匈奴人的脖子旁掠过,割开了他的颈动脉。 一连三击,一气呵成。 匈奴人落地,气绝。 赵延年横刀环顾,微微一笑。“诸位,别站着了,我就是赵延年,收你们来了。” 被突发变故惊住的匈奴人听到“赵延年”三字,顿时惊醒,纷纷拔出刀剑,拉弓搭箭。 不得不说,精锐就是精锐,片刻之间,他们就完成了状态转换,而且配合默契。即使林中黑暗,只有月光,也没有出现多少混乱。 只能说,他们休息时的位置都是安排好的,随时可以应战。 这未必是有意的,更有可能是多年的习惯使然,已经成了本能。 赵延年赞了一句,随即展开身形,开始收割。 月色虽然明亮,林中却昏暗得很,有大量的树木做掩护,匈奴人的人数优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他们不敢轻视放箭,生怕射伤同伴。 相反,赵延年无所顾忌,看到人就杀。 长刀连刺带砍,转眼间就放倒两人。 惨叫声骤起,在昏暗的树林里尤其吓人。 匈奴人大惊,有人大喝:“出林,出林。” 声音刚起,赵延年便循声而至,飞扑而至。 匈奴人挥剑猛劈,却劈了个空。 赵延年矮身抢入,长刀从匈奴人的下巴刺入,从后脑出。 抽刀,转身,杀向另一个方向。 刀剑交鸣,又一个匈奴人遭遇突袭,他虽然架住了赵延年的刀,却没能挡住赵延年的腿。 赵延年一脚踹在他的膝盖内侧,“喀嚓”一声,匈奴人的右腿膝关节被踹断,强壮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惨叫声尚未出口,赵延年从他身上迈过,拖地的长刀割开了他的咽喉。 身如鬼魅,刀刀索命。 从第一个匈奴人被击倒,几息之内,赵延年便斩杀了五人。 匈奴人慌了,有人开始往林外跑。 林外开阔,月色明亮,更容易分辨敌我。 有人开始点亮火把,在身前挥舞,同时大声表明身份,以免被同伴误杀。 赵延年见状,转身也往林外跑,同时还刀入鞘,摘下弓,搭箭便射。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不用瞄准。 “嗖嗖”两声,又有两个匈奴人咽喉中箭,倒在地上。 没等匈奴人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冲出了树林,向宿营的方向奔去。 匈奴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追赶,有人步行,有人解开林边的战马,策马飞奔。 一会儿功夫,原本喧闹的树林就恢复了平静,一群匈奴人骑着马,举着火把,向西北方向追去。在追击中,他们很自然地分出两队,从左右两翼包抄。 片刻之后,赵俅从草丛中站了起来,看着渐渐远去的匈奴人,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短暂的惊骇过后,他清醒过来,迅速赶向林边的战马。 匈奴人骑走了一部分战马,林边还有十来匹,它们的主人大多已经被赵延年杀死。 赵俅解开这些战马,将缰绳系在一起,自己也跨上一匹,向西北方向追去。 赵延年一边奔跑一边还击,很快就射倒一个追到他身边的匈奴人,抢了战马,一跃而上。 有了战马,他的速度更快,不用担心被匈奴人策马撞倒。 他边跑边射,与匈奴人展开追逐。 他用的是一石弓,射程比匈奴人常用的弓远一些,又是迎着风跑,优势更大。匈奴人的射艺虽然也很精湛,但受限于武器和风向,被赵延年牢牢压制。 刚刚追出两三百步,便有四五人被赵延年射倒,只剩下空鞍战马伫立在夜幕下的野草中。 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左右包抄的匈奴人开始合围。 听到有箭矢破风声,赵延年毫不犹豫的滚鞍落马,然后矮身在草丛中急行。 两个匈奴人射出箭后,发现马鞍上的身影不见,一时不知是不是射中了赵延年,正勒着缰绳环顾四周,就发现草丛中有人飞奔而至。 他们正准备拉弓搭箭,赵延年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抬手就射。 两支羽箭飞驰而至,正中他们的咽喉。 两人翻身落马。 赵延年奔到其中一人跟前,再次跳下马,继续向西北方向奔驰,且驰且射。 等跑到帐篷前时,他已经射出了十余支箭,射杀了十几个匈奴人,无一落空。 匈奴人被他射得心惊胆战,再也不敢逼得太近,只敢远远的跟着。 赵延年来到帐篷前,翻身下马,冲进帐篷,将乌延提了出来,让他坐在还没熄灭的火堆旁。 “睁大你的眼睛看着。”赵延年扯下乌延嘴里的布,转头再次钻进了草丛。 第230章 暗夜杀劫 乌延有点懵。 他刚刚在打盹,突然被赵延年提出帐,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赵延年又消失了。 快得像做梦一般,一点也不真实。 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草原,看着从不同方向缓缓逼近的身影,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 被龟龙营的同伴包围了。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出声大叫。“我是乌延,我是乌延,别放箭。” 匈奴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人大声询问。“乌延,你怎么在这儿?” 乌延很尴尬,正想着怎么回答,突然一声惨叫乍起,打破了平静。 乌延向惨叫声处看去,只看到一匹空鞍战马,马背上的骑士已经不见了。紧接着,附近的一名骑士大叫起来,朝着草丛连射两箭,随即也翻身落马,再无声息。 草原上一片死寂,匈奴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地勒马后撤,远离帐篷。 乌延也张大了嘴巴,转着头,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不知道下一个被杀的同伴是谁,只知道这些人今天可能都会死。 龟龙营很强大,可是面对赵延年这样的对手,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他们一样无计可施。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惨叫,却在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乌延觉得后背发凉。 虽然是夜里,虽然有草丛掩护,可是赵延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么多匈奴人的眼皮下,轻而易举的变换位置,发起突袭,这一点太可怕了。 据他所知,龟龙营没有这样的高手。 这有点像打猎时遇到了擅长潜行的虎豹,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不好说。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闷响,一个正紧张的环顾四周的骑士毫无预兆的栽下马。 匈奴人开始怕了,纷纷勒转马头,远离帐篷。 在这一片混乱中,又有两三人悄无声息的落马,只是没人发现他们。等幸存的匈奴人策马远去,草原上只留下七八匹安鞍战马时,乌延才意识到这短短的时间内,赵延年就杀掉了七八个龟龙营的勇士。 他的内心一片冰冷。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大意可能是这次伏击失败的最大原因。赵延年从他口中得到了消息,从而展开了反杀,让单于的计划落空,白白损失了这些勇士。 如果回去,怎么向单于交待? 正想着,赵俅牵着一大群马赶了过来,顺路将那些安鞍战马也收拢了来。 他眉开眼笑,炫耀地对乌延说道:“你看,这些都是战利品。” 乌延苦笑。“总共来了多少人?” “不清楚,应该有二三十吧,没你说的那么多。”赵俅下马,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道:“你是想吓跑我们吗?” 乌延苦笑。 正说着,赵延年策马而回,人还没下马,就扔下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髡头,是匈奴人无疑。 那匈奴人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满脸的惊恐。 “首级都割了吗?”赵延年问道。 赵俅愣了一下,一拍大腿。“忘了,我只顾着收集战马,没割首级。” “你……”赵延年无语。 这赵俅是怎么回事?开始就交待好的,他杀人,赵俅割首级,怎么全给忘了? 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我这就去。”赵俅转身要走。 “别去了。”赵延年虽然觉得牙疼,却不愿意让赵俅再去冒险。 纠缠了这么久,也许又有匈奴人赶到,赵俅现在去,很可能割不到首级,自己的首级反被别人割了去。 “赶紧撤吧,等天亮了,我们的优势就没有了。”赵延年翻身下马,配合赵俅将帐篷之类的东西收拾好,放在马背上。“我听他们说,他们派了人去追我们的袍泽。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天亮时动手。” 赵俅听了,不敢怠慢。 之前派出的那八名骑士都是他的手下,虽然也是精锐,却不是龟龙营的对手。 “我欠你的。”赵俅很不好意思。 汉军重赏钱,一颗首级值三四万钱,比一匹马还贵。他只顾着收马,却忘了最重要的收割首级,害得赵延年损失了一大笔钱。 “算了,战场上的事,哪有那么周全的。”赵延年说道。 虽然挺可惜的,但他有心理准备。 上次与张威、韩文一起出塞就遇到这样的事,杀了不少人,但是没顾得上收割首级,最后白忙一场。 收拾好行装,赵延年、赵俅翻身上马,带着乌延,向南急驰而去。 十几个匈奴人远远地跟着,却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又被赵延年反杀。 —— 天亮时,赵延年赶到了诸闻泽。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昨晚离开的八名骑士被十名龟龙营的骑士被困在泽边的一片沼泽里,无路可退。 看到赵延年、赵俅牵着一群马赶来,龟龙营的骑士大吃一惊,立刻解围,看着赵延年等人进入。 赵延年勒住坐骑断后,让赵俅去和同伴会合。 他微微皱眉,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 一直跟在身后的匈奴人应该还有二十左右,加上这里的十人,依然有三倍以上的优势,足够杀死他们。 如果考虑到还有更多的匈奴人正在赶来,形势更不容易乐观。 即使是他,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除非他现在就走,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但他不可能这么做。 他前世虽然没当过兵,但他身为一个武者,抛弃战友这种事,绝对做不出来。 怎么办? “校尉,情况不太好。”赵俅匆匆赶了回来,咬牙切齿。“死了三个,剩下的五个也都有伤。” 赵延年心里一紧。“这么严重?” “大意了,没想到被人盯上了。早上还没睡醒,就被突袭了。” 赵延年沉吟不语。 赵俅顿了顿,又道:“赵君,你武艺好,匈奴人拦不住你。你杀出去,回马城报信,请赵都尉带人来接应我们。” 赵延年转头看了赵俅一眼,嘴角微挑。“你们等得到吗?” 赵俅惨然一笑。“等不到,那也是我们的命,怨不得别人。” “不要急着说命。”赵延年伸手拍拍赵俅的肩膀。“饿了吧,让还能动的人做饭。吃饱了,才好战斗。” “赵君,这……怎么打?” 赵延年伸手指了指那二十多匹战马。“你将这些马系在一起,围成半个圈,当作营栅。你们在里面,我在外面,内外呼应,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 赵俅眼睛一亮。“然后呢?” “诸闻泽离雁门郡很近,现在又是战时,每天都会有斥候、游骑来,看到匈奴人,又是龟龙营,不会不派人增援。我们只要能坚持半天,最多一天,就有转机。” 赵俅如梦初醒,连忙称谢。 “赵君,这次有你同行,真是万幸。” “别忘了收割首级。”赵延年笑笑。“袍泽的抚恤、伤药,可都指望着这些呢。按汉军的军法,这次至少要有三颗首级才算功过相抵。” “袍泽。”赵俅品味了一会儿,郑重的点点头。“请校尉放心,这次一定不负所望。” 赵俅兴冲冲的回去,将赵延年的安排说给其他人听。 得知赵延年不肯放弃他们独自逃生,还要与他们并肩作战,砍匈奴人的首级领赏,原本士气低落的骑士们也激动起来。除了伤势最重的两个挣扎着去生火做饭,剩下的三人协助赵俅,将带回来的马匹首尾相系,围成半圈,当作营栅。 战马感觉到了危险,不停的嘶鸣,却还是被赵俅等人系在一起。 赵俅留下了三匹马,当作备马。 赵延年与匈奴人对战时,只有一匹战马是不够的。 乌延看着这一切,叹了一口气。“你们别白费劲了。对付一般的骑兵,你们这么做可能还有点机会。可这是龟龙营,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有天武士。”赵俅冷冷的说道。“龟龙营怎么了,昨天夜里不是照样被杀得人头滚滚?” “那是夜里,现在是白天。” “没错,昨天是夜里,你可能没看清楚。现在是白天,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赵俅抄起弓,从箭囊里抽出箭,一支支的插在地上。“看我们今天怎么击败龟龙营,再斩一个百夫长。” 第231章 悍鬼和汉鬼 赵俅等人刚刚完成准备,追击的匈奴人就赶到了。 人数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至少五十人,领头的是一个百夫长。中年人,身材精壮,目光如鹰,没戴头盔,光着髡头。 看到眼前的形势,百夫长冷笑一声。“不愧是天武士,自信得很。” 他环顾四周。“谁愿意打头阵?” “我。”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十夫长踢马而出,举起手中的弓,大声呼喝。 九名骑士踢马加速,紧紧跟上,向赵延年奔去。 赵延年看得清楚,翻身上马,单手提矛,迎了过来。 相距百步,匈奴人开始射箭。 赵延年摘下骑盾,护住面门和胸腹要害,踢马加速。 羽箭飞驰,破风之声不绝,笃笃数声,盾牌被射中两箭,战马中了三箭。 赵延年不为所动,继续策马飞奔。 转眼间,双方接触。 赵延年放下盾,双手握矛,直取十夫长。 两名骑士策马赶上,一左一右,挺矛猛刺。 赵延年不为所动,侧身让开左侧长矛,挺矛迎上了右侧的长矛。 “吱——”一声刺耳的尖啸,匈奴人的长矛贴着赵延年的札甲划过,擦出一溜火星。 与此同时,赵延年的长矛格开了对手的长矛,顺势挑破了对手的面门。锋利的长矛穿透了对方的头骨,挑飞了头盔,带着一串血花,来到了十夫长的面门。 十夫长大惊失色,不顾落马的危险,拼命闪躲,险险避过。 他身后的骑士却没这么幸运,被赵延年一矛挑杀。 双方一触即分。 在与最后一名骑士交错时,赵延年纵身跃起,一脚将马背上的匈奴人踹了下去,抢了他的战马,顺手抡圆了长矛,狠狠敲在他的脖子上。 “啪”的一声脆响,匈奴人的颈部折断。人还没落地,就气绝身亡。 赵延年没有管他,策马向十夫长追去,手起矛落,将十夫长挑于马下。 一个照面,赵延年连杀四人。 赵俅在远处看得清楚,忍不住大声叫好。 “彩!” 其他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包括乌延。 他们都知道赵延年身手好,却没想到他的身手好到这种地步。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龟龙营在他的面前也不堪一击,转眼间就连十夫长都被杀了。 匈奴人同样惊骇莫名。 他们勒住坐骑,回头观望,见包括十夫长在内的同伴倒在地上,而赵延年正策马杀来,肝胆俱裂,不敢迎战,纷纷拨马奔逃。 借此机会,赵俅拉弓就射,将两个匈奴人射倒。 紧接着,他从马阵中奔了出去,抢过一匹战马,将两个被他射杀的匈奴人扔在马背上,送回马阵,又向已经倒地身亡的十夫长冲了过去。 匈奴人见状,立刻策马加速,阻止赵俅去抢尸体。 赵俅不管不顾,一边射箭,一边飞奔到十夫长的尸体前,手起刀断,砍下了他的首级,又牵过一匹空鞍战马,转身就跑。 匈奴人要追,却被赵延年拦住。 双方对射数箭,两个匈奴人中箭落马,一个被射中面门,一个被射中咽喉。 赵延年也中了一箭,被射中胸甲,却无大碍。 剩下的匈奴人转身撤退,却被赵延年追了过去,又射杀两人,然后策马向百夫长冲了过去。 匈奴人大惊失色。 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他们眼前,赵延年连杀八人。不论是用弓箭还是用矛,都是如猛虎下山,雄鹰扑击,一击必杀,干净利落,效率高得让人不敢相信。 这八人可不是普通的匈奴人,他们都是龟龙营的勇士。 可是在赵延年面前,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天武士的实力吗? 匈奴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赵延年已经杀到了他们跟前,挺矛就刺。 百夫长来不及多想,伏身踢马,逃离赵延年。 “呲——”百夫长的衣领被长矛挑破,背部也被矛锋割开一道缝,鲜血沁了出来。 百夫长惊骇莫名,再也顾不得其他,踢马狂奔。 赵延年杀入匈奴人群中,长矛飞舞,金属交鸣之声不绝,血花飞溅。 有的匈奴人跟着百夫长逃了,有的却不肯退,奋起反击,与赵延年战在一处。 短兵相接,最为凶险,即使以赵延年的身手也无法万全,片刻之间就被射中数箭,挨了一矛。如果不是凭借强大的肉体控制能力,在间不容隙之际避开了要害,他很可能就被那一矛洞穿。 尽管如此,他还是痛得钻心,杀心大起。 持矛刺中他的匈奴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一矛抽在头盔上,当场眼珠暴凸,脑中金鼓交鸣,摔落马下,随即又被一矛刺穿了胸甲。 其他的几个匈奴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噗噗”数声,他们就都被刺中要害,纷纷落马。 赵延年犹未解恨,紧追不舍,又杀三人。 匈奴人被他吓坏了,四散奔逃。 赵俅等人兴奋莫名,再次出阵,砍下阵亡匈奴人的首级,牵回战马。 赵延年追杀了一阵,也回到阵中。 他浑身是血,但大多是匈奴人的血,没有几滴是他的。 他中了箭,好在有甲保护,伤得不重,至少暂时不影响行动。 最重的伤还是那一矛,青了一大块。 “没想到龟龙营还有擅长用矛的高手,大意了。”赵延年吐了一口气,对乌延说道:“你认识他吗?” 乌延的脸颊抽了抽,点点头。“认识,他的确是龟龙营中的用矛高手,虽然不是最强的,却也是最强的几个人之一。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那个百夫长呢?他叫什么?” “认识,不太熟,好像叫阿盖。”乌延顿了顿,又道:“他是负责这次伏击任务的两个百夫长之一,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百夫长,叫图里森。” “你是龟营还是龙营?” “龙营。” “阿盖是龟营?” “嗯。”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心里有了计较。 刚才那一战虽说短暂,却非常凶险。虽说他抓住了机会,杀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匈奴人还是表现了足够的强悍,险些重伤他。 龟营善守,果然名不虚传。 等会儿擅长进攻的龙营来了,龟龙合力,只怕会更加凶险。 “你们还能战斗吗?”赵延年看向受伤的五名骑士。 “能。”五名骑士不约而同的说道,虽然重伤的两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着。见赵延年看向他们,他们举起了手里的弓。“我们可以射箭。” “放心吧,我们部落虽小,却没有懦夫。”赵俅轻声说道:“不管校尉想怎么打,我们都全力配合,绝不拖累校尉。” 赵延年摇摇手。“我不是怀疑你们的实力,只是想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可用。等会儿可能是一场苦战,大家都要有心理准备,但是也不要紧张。” 他顿了顿,又道:“只要我们击退匈奴人的这次进攻,打掉匈奴人的傲气,就赢了一大半。” “那是,区区数人,击退两百龟龙营的进攻,这可是值得吹一辈子的战绩。”赵俅大笑道:“就算战死,做了鬼,也是能让百鬼让道的悍鬼。兄弟们,不,袍泽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骑士们也大笑起来。“没错,我们现在是汉人了,做鬼也要做汉鬼。” 第232章 射人先射马 赵延年闻言,不禁一笑。 他知道这些人虽然入了汉塞,却一直没觉得自己是汉人,只当是一时避难,心里还当自己是匈奴人。此刻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意外。 就算是一时热血上头,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一时间,就连受的伤都不那么疼了。 “咳咳。”赵延年咳嗽一声,让自己冷静下来。战斗需要激情,更需要理性。“赵兄,你们辛苦些,将那些匈奴人的尸体拖过来,摆在阵前。” 赵俅一听就懂。“挡战马?” “没错,匈奴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冲锋,抵近射击,只要能阻挡他们靠近,威力就会大减。如果尸体不够……”赵延年咬咬牙。“就将这些战马全杀了。留得青山战,不怕没柴烧。” 赵俅点点头,大声说道:“没错,马多的是,命只有一条。再说了,有这么多首级,到时候得了赏钱,什么马买不到。校尉,你休息一下,我们现在就去。” 说完,带着两个伤比较轻的骑士出了马阵,去收拾匈奴人的尸体。 有足够的战马可用,他们牵着马过去,将尸体扔在马背上,再带回来即可。 这些匈奴人的首级都已经被砍了,就摆在马阵中,累在一起。还没有凝固的鲜血从腔子里流淌出来,染红了马鞍,也染红了草地,看起来触目惊心。 乌延皱了皱眉,打量着赵延年。“看来你真是天生的杀神,杀了这么多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金刚怒目,菩萨心肠。” “什么?” “你不懂的。”赵延年站起身,晃了晃手臂,开始活动身体。 大战将起,他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全力以赴。 他和赵俅等人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清楚,这一战很可能是最后一战。 猛虎架不住群狼,更何况他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狼,而是伊稚邪麾下爪牙最锋利的狼。 大约半个时辰后,匈奴人去而复返。 这一次,人更多,总数大概有一百三四十。 领头的不是之前败走的阿盖,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微胖,但眼神凶狠,带着一丝不屑。 赵延年看了一眼乌延,乌延点了点头。 这人就是他的百夫长,图里森。 赵延年笑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今天不取图里森首级,我就放你回去。” 乌延扬了扬眉,没说什么。 观战这么久,他已经麻了。别说赵延年取图里森的性命,就算是取了伊稚邪的性命,他都不奇怪。 龟龙营本来就有一个传言,伊稚邪之所以没有强留赵延年,就是怕翻脸之后不能得手,反而让赵延年成了刺客,一直在暗中窥视他,以后可就真的睡不着了。 昨天看了赵延年在野草丛中袭击龟营后,他确认赵延年有这个本事。 赵延年提矛上马,出了马阵,越过由匈奴人的尸体布成的阵地,缓缓来到图里森的面前,横矛大喝。 “大汉鹰击校尉赵延年在此,谁敢一战?” 图里森端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看着赵延年来到面前,又听到赵延年挑战,嘴角轻挑,举起手,轻轻一挥。 左右两翼刚有十骑奔出,奔向泽边的赵俅等人。 赵延年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他知道图里森的意思。 图里森不理会他的挑战,只想取胜。发挥兵力优势,先取赵俅等人,逼他回援,是最佳选择。 但他也不打算让图里森如愿。 二十名匈奴骑士分作两队,奔驰到马阵前,才发现地上的尸阵,不禁骇然。即使是久经战场的他们,看到这么多同伴的无头尸体横七竖八的扔在地上,也不免心惊肉跳。 之前听逃走的龟营说起双方交战的经过,知道赵延年武艺惊人,杀人无数,只是提高警惕,却没有害怕之意。毕竟他们也不是善茬,谁不是杀人无数的勇士?赵延年也就是比他们手段狠一些,杀的人多一些罢了。 可是看到这些尸体,他们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赵延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过去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赵延年凭一己之力,杀死了龟营三四十人。 就算他们自负武艺,扪心自问,也不敢和赵延年比肩。 天武士就是天武士,非凡人可及。 尸阵不仅对匈奴人的精神造成了冲击,也给他们的冲锋带来了实质性的麻烦。面对同伴的尸体,他们无法纵马直踏。就算心理上没问题,也要担心战马踩中尸体后滑倒。 尸体还是软的,被战马踩中会变形,会移动,会让战马失去平衡。 而高速奔跑的战马一旦失去平衡,很可能就是人仰马翻。 面对这些尸体,匈奴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然后拉弓射箭,向马阵后的赵俅等人倾泄箭雨。 马速不够,箭阵的威力大减,冲击力也被严得削弱。 赵俅等人躲在战马后面,紧紧拽着战马的缰绳,不让战马逃脱。 不少战马被箭射中,悲嘶着,挣扎着,却无法脱身。 一匹倒了下去,又一匹倒了下去。 赵俅等人咬着牙,绝不松手。 他们都是爱马之人,可是现在,他们实在顾不上战马了。 两队匈奴人奔射无果,只得从相反的方向退去,调整队形,再次发起冲锋。 这一次,他们闯入了尸阵,逼到了马阵前。 虽然速度不快,却还是给赵俅等人造成了压力。 赵俅拉开弓,对冲到面前的匈奴人急射。 虽然有战马掩护,有札甲护体,面对人数更多的对手,赵俅还是在第一回合就受了伤,被射中两支,一支在左肩,一支在大腿,已经站立不稳。 但他没有退缩,靠在一个骑士身上,继续拉弓射击。 匈奴人冲到跟前,却发现战马都被系在一起,无法进入马阵肉搏,只得悻悻退去,重整队形。 他们有足够的兵力优势,就算是只能射箭,也能耗死赵俅几人。 见匈奴人退走,赵俅长出一口气,举起弓,纵身长啸。 听得赵俅的怒吼,赵延年这才笑了,开始踢马加速。 图里森眉头一皱,心里有些不安。 两个十人队没能突破小小的马阵,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赵延年在这时候主动进攻,更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想干什么?以一敌百? 他抬起手,轻轻的挥了挥。 十余骑士踢马而出,有的挺矛,有的拉弓,迎向赵延年。 他们骑术精湛,短短十余步便完成加速,蹄声如雷,杀向赵延年。 赵延年夷然不惧,身体半伏在马背上,拉开了弓,连射四箭,随即弃弓换矛,纵身一跃,半蹲在马背上。 “嗖嗖嗖嗖!”四支羽箭离弦,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匈奴人连忙低头避箭。 但赵延年射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战马。 两匹战马都中了箭,一个被射中脖子,悲嘶着扑倒在地。一个被射中面门,当场死亡。 两匹战马倒地,马背上的骑士被摔得鼻青眼肿,冲击队型受到了影响,后面的骑士不得不调整战马,以免撞上去。 借着这个机会,赵延年险而又险的从他们面前冲过,杀向百夫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只有拿下百夫长图里森,他才有机会迅速击溃这些匈奴人的斗志。 为此,他将所有的细节都控制到了极致,以一种赌命的姿态冲了过去。 他赌赢了。 图里森看到冲出去的骑兵阵型乱了,知道前面出了变故,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变故,更不知道这是赵延年刻意创造的机会。等赵延年从骑兵们的前面冲出,向他自己杀来,他才意识到危险。 “拦住他!”图里森怒吼。 第233章 擒贼先擒王 在图里森张开嘴巴的时候,赵延年冲到二十步外,从马背上纵身跃起,掷出了手里的长矛。 长矛呼啸而至,转眼就到了图里森面前。 图里森大惊,本能的侧身,滑落马鞍。 长矛从他面前掠过,刺破了马臀,斜插在地上,嗡嗡作响。 图里森瘫坐在地上,看着深入泥土的矛头,冷汗透体而出。 他很清楚,如果他被这一矛刺中,绝无幸免的可能。 赵延年就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 没等他庆幸完,赵延年已经稳稳落地,随即挥刀杀入人群。 左手短刀,右手长刀,急如风雷。 上取人,下取马,当者辟易。 从他踢马加速,发起冲锋,到杀入匈奴人群中,最多也就是三五息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图里森做出了反应,派出了数骑,又躲过了势若奔雷的一矛,不能说反应不快。 但是面对赵延年,这些远远不够。 派出的骑兵没能挡住赵延年,图里森虽然没死,却已经落马,从部下的眼睛中消失,不可避免的造成了慌乱。虽然只是片刻,却足够致命。 赵延年抓住了这个机会,杀入处于静止状态的匈奴人中,快如游龙,大砍大杀。 没等匈奴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杀穿了匈奴人的阵型,又返身从另一侧杀了回来。 匈奴人坐在马背上,看不清步行的他,只能从惨叫声的位置判断他在哪里。 但是惨叫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移动到了另一个位置。 能清楚看到赵延年的人只有两三人,但他们却来不及做出反应。 赵延年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时候,刀也到了。他们的惨叫还没出口,赵延年已经杀向另一个目标。 匈奴人的恐惧追不上赵延年的步伐。 这一刻,赵延年火力全开,两世习武,三年苦练的成果在这一刻全部绽放。 他就是贴地移动的闪电,所到之处,只有死亡和恐惧。 图里森坐在地上,反而看得清楚。 他看到赵延年在无数的马腿间快速移动,一个又一个身影在他身后落马,一朵又一朵血花在他身后飞溅,一声又一声惨叫在他身后响起,向他逼近。 图里森勃然大怒,勇气战胜了恐惧,纵身跃起,拔剑大吼。 “赵延年,图里森在此——” 话里未落,赵延年就从一匹战马的腹下钻过,出现在图里森面前。 他咧嘴一笑。“有点意思,不愧是龙营的百夫长。”说着,挥刀扑上。 图里森举剑相迎。 “当!”一声脆响,图里森只觉得手臂一麻,长剑脱手飞出。 “噗!”一声闷响,赵延年手中的短刀从胸甲和肩甲之间穿过,扎中了图里森的右肩,刀身深入,只剩下刀柄还握在赵延年手中。 图里森惊恐莫名。 他以勇武自负,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照面,他就被赵延年重伤了。 赵延年手握刀柄,正想给图里森来个痛快,忽然听到身后风声大起,顾不得伤人,立刻转身挥刀。 一柄长矛贴着他的后背刺过,险些刺中图里森。 马背上的骑士大吃一惊,屏住呼吸,强行收住长矛。没等他完成,赵延年的刀就到了,一刀劈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拖,鲜血迸现。 骑士一声长叹,翻身落马。 赵延年虽然躲过了背后一击,又杀伤了偷袭他的骑士,却也失去了击杀图里森的机会。两个骑士策马冲来,一人提着图里森一条手臂,架着他飞奔而去。 更多的骑士围了过来,长矛急刺,拉弦声四起。 赵延年不假思索,再次施展游身之法,从一匹战马的马腹下钻过,反手一刀,刺穿了马背上的骑士右肋。 骑士痛得长嚎,挥剑猛劈,赵延年却收刀遁走。 这时,号角声响起,围攻赵延年的匈奴人开始不管不顾的踢马加速,迅速形成一道洪流。 赵延年吃惊不已。 图里森被他重伤,居然还能及时想到对策,的确是个人才。 匈奴人静止不动的局面对他最有利,一旦匈奴人开始加速,他就无法这样如鱼得水了。 他迅速收刀,纵身而起,扑向队伍最后的骑士。 骑士怒吼,奋力挥出手中的长剑。 赵延年早有准备,一脚将骑士踹下马去,抢过战马,跟着其他的匈奴人一起策马奔跑。 经过插在地上的长矛时,他一把拽过,挟在腋下,踢马加速。 与他并肩而驰的匈奴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延年一矛拍落下马。 “赵……”落马的骑士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放声大吼,提醒同伴,却发现同伴已经跑远了,根本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赵延年就跟在队伍后面,接连赶上几名骑士,将他们挑于马下。 骑士气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他看看四周,拽过一匹无主战马,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赵延年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转头看了一眼,不禁冷笑。 他收起了长矛,摘下弓,拉弓搭箭。 “嗖!”一箭穿心,骑士翻身落马。 完成加速的匈奴人开始转弯,最先完成的骑士看到了跟在队伍后面的赵延年,立刻大声提醒同伴。 队伍后面的骑士听到喊声, 回头一看,见赵延年就在身后,大吃一惊,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赵延年追得太紧,又在射击死角,他们无法还击,只能趴在马背上,拼命踢打战马,反复转向,想甩开赵延年。 赵延年紧追不舍。 双方在草原上狂奔,前面的骑士想转身咬住赵延年,赵延年却死死咬住队伍最后的骑士不放,不时放一两箭,将落后的骑士射杀。 号角声再响,匈奴人突然四散,以十骑为单位,向不同的方向奔驰。 原来是图里森发现甩不掉赵延年,再次下令变阵。 赵延年再猛,也只是一个人,只能追一队,不能同时追几队。 如此一来,其他人就可以反过来围剿赵延年。 赵延年见状,再次赞叹图里森冷静,反应极快。 他也拨转马头,向图里森追去。 擒贼先擒王,千古不易之理。 图里森这次却有了准备,没给赵延年机会。他下令身边的亲卫一边撤退,一边返身射击,同时下令两个十人队离开队伍,进攻马阵内的赵俅等人。 与此同时,匈奴人自发的远离赵延年,不给他近身的机会。 形势为之一变,赵延年再也无法大量杀伤匈奴人,赵俅等人却陷入了苦战。 赵延年见状,放弃了追击图里森,策马冲回马阵。正在围攻马阵的匈奴人看到赵延年杀了回来,不用图里森下令,立刻四散奔逃。 赵延年冲入阵中,正好看到赵俅被两个匈奴人夹击,迅速赶上前去。 那两个人匈奴人看到他,转头就跑,其中一个直接冲进了水里。 赵俅瘫软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满身是血,脸上却全是笑容。 “痛快,痛快,我从出生起,也算经历过几次恶战,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今天这个局面,死而无憾了。” 幸存的两名骑士也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校尉不愧是天武士,太厉害了,一个人杀得上百人人仰马翻。” “什么天武士?那是匈奴人的说法。”赵俅笑骂道:“赵君是天子封的鹰击校尉,杀几个匈奴人还不是如雄鹰搏兔,手到擒来?记住,我们是汉人,以后都叫校尉,别再说天武士了。” 两名骑士大笑,气氛莫名的欢快。 赵延年也是一时无语。他转过身,看向乌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刚才没能杀了图里森,现在就放你回去。你帮我带句话,如何?” 乌延愣了半晌,才道:“带什么话?” “有种就别跑。他的首级,我要定了。” 第234章 士气 乌延木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赵延年拔出短刀,割断了绑着他手脚的弓弦,示意他可以走了。 乌延站起身,抚着胸口,对赵延年施了一礼,转身出阵。 赵俅一直没说话,等乌延走远了,他才轻声说道:“校尉,真的不走吗?” “走得掉吗?” 赵俅和那两个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咬咬牙。“我们断后,你一个人还是走得掉的。你武艺通天,将来必能富贵,届时若能照顾我们的家人,我们也就死得不亏了。” 赵延年摇摇头。“我想不到那么远,只想抓住眼前的机会。” 赵俅欲言又止,骑士们也露出一丝疑惑。 赵延年一声叹息。“十人出塞,只有我一个回去,别说富贵,连鹰击校尉都未必能保住,又哪有能力照顾你们的家人?只有守在这里,等到援兵,才有首级可以报功领赏,战死的兄弟有抚恤,活着的人有赏钱。”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们是受我连累,我怎么能抛下你们,独自逃生?我不想后悔一辈子,你们也别多想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壮烈。如此一来,朝廷感激,必不会亏待我们的家人。你们可能不清楚,汉朝与匈奴不一样……” 赵延年给赵俅等人解释了一下汉朝的军法、制度。 虽然他也不是很懂,毕竟比赵俅等人熟悉一些。 此时此刻,情况紧急,就算说错了,只要能激励士气,也是对的。 汉朝与匈奴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如何对待战死的将士。阵亡的将士不仅会有抚恤,会安排归葬乡里,情况突出的,还会给予特殊优待,比如授子弟官职。 虽然不是什么大官,最多也就是郎中一类,可是对普通人来说,这就是巨大的进步。 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走不到这一步。 汉人重亲情,重传承,对血脉、家族看得很重,父死子继,兄弟相守。如果能给子弟谋一份进身的机会,即使战死也值了。 他们这次出塞,区区十人,斩杀匈奴人数十,无一人投降,堪称壮烈。 战后,李椒肯定会上报朝廷,朝廷也必然会给予嘉奖。 赵延年说完,赵俅三人已经面色泛红,眼神炙热。 “那我们要是活着回去,是不是能升官?”赵俅急声说道。 “肯定的。”赵延年拍着胸脯说道:“至少连升三级。” “就这么办。”赵俅一拍大腿,对那两个骑士说道:“打起精神来,陪校尉再战一场,斩了图里森的髡头,去长安领赏。” 听到长安二字,两个骑士也兴奋莫名。 “我赵远,愿随校尉一战。” “我王修也愿随校尉一战。” 赵延年抬手轻按,示意他们不要太激动,保存体力。他拿出干粮,分给赵俅三人,一边吃一边询问刚才交战的情况。 从图里森下令进攻,到他回援马阵,其实时间并不长。就阵中的尸体来看,冲入马阵的匈奴人也就两个,也就是被他吓得跳水的那两个,却给赵俅等人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不仅之前就受了重伤的两个死了,轻松的三个也死了一个。 赵俅有点惭愧。 这两个匈奴人之所以能冲进来,是他的疏忽。他只顾着正面的敌人,没看到侧面。这两个匈奴人是贴着水边,从马阵的边缘冲进来的。他们的身手极好,出手又狠辣,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 如果不是赵延年回援及时,他们三人也活不成。 龙营擅攻,绝非虚言。 赵延年听完,也大致搞清楚了情况。 说到底,还是赵俅等人实力有限。说起来,他们既能骑射,又能步战,其实上都不高明。 如今被困在这卧牛之地,面对更加擅长近战的龙营骑士,他们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赵延年当仁不让的挑起了重任,开始安排任务。“待会儿赵远守左翼,王修守右翼,赵兄,你和我守中路。你们用弓箭,负责远攻。如果有敌人靠近,就叫我,我来解决冲到阵前的敌人。” 赵俅三人点头答应,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有没有赵延年,完全是两种打法。 赵延年起身,将所有的战马都杀了,堆在一起,作为掩体。 赵俅等人手忙脚乱,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分出精力控制战马。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腾不出手,干脆全杀了,全力以赴的防守。 马很值钱,龟龙营的战马又都是中等以上的战马,更加值钱。 可是现在,这些都顾不上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赵延年又让他们收集弓箭和长矛,摆在合适的位置。 弓箭的重要自不必说,必要的时候,长矛也能让他们隔着马阵击杀敌人,比剑方便。 盾牌也不可少,虽然不是步卒用的大盾,有总比没有好。 赵延年等人紧锣密鼓的准备时,匈奴人也没闲着。 图里森去而复返,再次来到阵前,就在百步之外,打量着赵延年等人。看到赵延年杀了所有的战马,他的嘴角一阵抽搐。 赵延年这是不打算突围,要拼命了。 看起来形势对他有利,但具体的到细节,却不是那么乐观。 赵延年将大量的人尸、马尸摆放在周围,严重影响了战马的冲击,逼得他只能步行进攻。 若是别的对手,步战他也不惧。以龙营的战力,步战一样强悍。 可是面对赵延年,他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他甚至怀疑,包括龟营在内,剩下的这一百多人能否击败赵延年的小阵,斩杀赵延年。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 好容易堵住赵延年,如果不能将他杀死,自己就算回去,也会被单于斩首示众。 图里森想了想,派出三个十夫长,命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发起攻击,探探赵延年的底。 与此同时,他让人请来了龟营的百夫长阿盖,希望能配合作战,一举击杀赵延年。 阿盖爽快的同意了。 —— 听到号角声,看到匈奴人下马,准备攻击,赵延年拿起弓,换了一根弓弦。 “诸君,记住我的话,藏好自己,千万不要出阵,有事叫我。” “校尉放心,我们记住了。”赵俅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赵延年搭上箭,拉开弓,看了一眼数十步外刚刚进入尸阵的匈奴人,抬手就射。 “嗖!”正看着脚下的尸体犯愁的匈奴人应声而倒。 匈奴人吃了一惊,立刻聚在一起,举起盾牌,互相掩护。 赵延年再次举弓,又发一箭。 这一箭呼啸而去,射中了一个匈奴人的脚。匈奴人痛得大叫,手里的盾牌放低了些,露出一点空隙。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支箭急驰而至,精准命中他的咽喉。 惨叫声戛然而止。 匈奴人惊骇不已。他们看不到全景,只知道在这么多盾牌的防护下,赵延年接连射杀了他们两个同伴,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匈奴人更加谨慎,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盯着远处的赵延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尽可能不给赵延年狙击的机会。 好容易逼近到六七十步的距离,匈奴人开始放箭。 一支支箭射向小阵。 赵俅等人伏在马尸垒成的掩体后面,用骑盾保护自己,同时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人,抓住机会射箭。 他们射的箭不多,没能给匈奴人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象征性的存在。 只有赵延年稳定输出,维持着对匈奴人的强力压制。 眼看着匈奴人从三面逼近,最近的已经离马阵不足二十步,赵延年放下了弓,拔出环首刀,跳出马阵,向正面的匈奴人右侧冲了过去。 第235章 无路可退 一直紧盯着赵延年的匈奴人下意识地向右转,将身体左侧暴露在赵俅三人面前。 “射!”赵俅一跃而起,拉弓急射。 “嗖嗖嗖!”一阵急响,三人射出十余支箭。 匈奴人猝不及防,被射中三四人,悲呼着倒地,场面为之一乱。 趁此机会,赵延年冲过了这二十步的距离,挥刀杀入匈奴人群中,手起刀落,血花飞溅,一口气将剩下的五个匈奴人砍倒,随即还刀入鞘,摘下背在身上的弓,向左翼飞奔。 从左翼发起进攻的匈奴人大惊失色,有的想就地迎战,有的却想逃跑。 赵俅等人利用这个机会,一阵急射,又射倒两三人。 右翼的匈奴人也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向小阵逼近。 赵俅三人随即回防,利用匈奴人脚下全是尸体,不得不放慢脚步的困境,连续射击,为赵延年争取时间。 赵延年一边奔跑,一边拉弓急射。 与匈奴人不同,他的脚下虽然也全是匈奴人的尸体,前进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他甚至不用看脚下,仅凭脚下的感觉来判断是不是尸体,需不需要跨越。 这就是站桩带来的效果。 对身体的极致把握,让他的脚仿佛长了眼睛,可以无视障碍物,不用担心绊倒,长驱直入。 他一边快速前进,一边拉弓急射,一发四箭。 万事开头难。图里森剩下的兵力有限,只要能全歼这第一波进攻的三十人,剩下的仗就好打多了。 因此,他毫无保留,火力全开。 箭如飞蝗,连珠急射。 没等他赶到跟前,从左翼发起进攻的十名匈奴人就被射倒大半,只剩下三人仓惶奔逃。 赵延年追上前去,连发三箭,将他们射倒在地,随即往回飞奔。 右翼的匈奴人付出了三人受伤的代价,刚刚接近马阵,正准备对赵俅三人大开杀戒,见赵延年已经击溃了左翼的同伴,狂奔而来,大惊失色,一时乱了阵脚。 赵延年人不到,弓先响。 “嗖嗖嗖嗖!”四声急响,四支羽箭飞至。 站在不同位置的四个匈奴人中箭倒地,原本就有些散乱的阵型更是支离破碎。 赵俅三人见状,再次急射,将剩下的三人射杀。 看着匈奴人倒在地上呻吟,赵俅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居然真的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而且是全部击杀,无一漏网。 “别愣着,赶紧收集武器。”赵延年奔回马阵,来不及喘息,大声说道:“远的不要了,就要这些人的。” 赵俅应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出马阵,将匈奴人身上的武器取下来,扔回阵中。 赵远、王修将这些武器分类摆放,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累,但是真的很兴奋。 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赵延年杀敌,真是大开眼界。 什么叫杀人如割草?这就是。 他们甚至觉得赵延年杀人比他们割草都轻松,几乎是易如反掌。 尤其是那在杂乱的尸阵中飞奔的步法,闻所未闻,简直是仙人凌波飞渡,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与之相比,百发百中的箭法和泼风一般的刀法虽然高明,却不那么惊艳。 对不擅步战的匈奴人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存在。 “校尉,你这是什么神仙武艺?”王修忍不住问道。“你那脚上是不是长了眼睛,能看清地上的情况。” 赵延年哈哈一笑。“脚上长眼睛叫鸡眼,疼得很,可没人愿意。” 王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哈哈大笑。 “我这个叫周身一体,虽然无眼,胜似有眼。”赵延年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最后补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熟能生巧而已。” 王修似懂非懂,却更添三分敬畏。 越是听不懂的,越是高明。 说笑几句,放松了心情,赵延年随即让他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他自己也及时放松一下。 刚刚的出击时间虽然不长,却消耗了他大量体力。 —— 图里森脸色铁青。 原本以为三路逼近,会让赵延年左右难支,没想到被赵延年如此迅速的击破,三十人无一生还。 这是他指挥作战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也是前所未有的失误。 他虽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低估赵延年,不能将他当作普通的对手来看,最后还是准备不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三十人阵亡,不仅是兵力上的损失,更是对士气的一记重击。 不用回头看,仅从粗重的呼吸,和甲叶的摩擦声音,他就能感受到部下的不安和恐惧。 据他了解,从伊稚邪组建龟龙营以来,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区区一个赵延年,竟然让两百龟龙营勇士感受到了恐惧。 这让怎么向伊稚邪报告? 阿盖踢马走了过来,眼神中混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图里森,接下来怎么打?” 图里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瞥了阿盖一眼,甩甩手里的马鞭。“我亲自上,你为我掠阵。” 阿盖嘴角微挑,点头答应。 其实他不用问,也知道图里森现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两战过后,图里森只剩下四五十人,损失比他还大。 他还可以解释说是消息走漏,被赵延年偷袭了。图里森却不能这么说,他可是大白天被赵延年正面击溃的,而且是接连两次。 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亲自上阵,斩杀赵延年,证明他的勇气和实力。 否则,回到单于庭也是死,而且是屈辱的死。 图里森很快做出了决定,他集结了龙营的骑士,随了重伤不能行动的人之外,全部随他上阵。也不分左中右,全都正面压上,和赵延年决一死战。 就算赵延年是天武士,能以一当十,还能当四十、五十? 身为匈奴人,谁能不死?既然迟早会死,死在天武士手中,也不算丢人。 “今日一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图里森拔剑怒吼。 四十多龙营骑士也红了眼,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七嘴八舌的吼叫着。 图里森下马,左手举盾牌,右手举剑,向尸阵走去。 掌旗兵举着战旗,号角兵紧握牛角号,紧随其后。 进攻的号角吹响,骑士们也跟着下马,急先恐后的向前,将图里森和战旗围住。走在最前面的举起了盾牌和剑,走在后面的拉开了弓,搭上了箭。 一个三角形的攻击阵形展开,进入尸阵,向马阵逼近。 —— 赵延年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匈奴人,撇了撇嘴。 “诸君,最后一战了。干掉图里森,我们就赢了。” 赵俅举起弓,嘶哑着怒吼道:“愿随校尉死战。” 赵远、王修也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请战。 赵延年伸手轻按,示意赵俅三人安静,随即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缓缓抬起,指向越来越近的图里森战旗,稍稍一瞄后,他松开手指。弓弦嗡的一声响,羽箭扭动身姿,随即急驰而去,飞跃百步。 “笃!”一声闷响,箭矢射中了旗杆,正中粗大的系绳。 掌旗兵感觉到箭上的强大力量,一个趔趄,差点扶不住战旗。他咬紧牙关,将旗杆紧紧抱在怀中,压上身体的全部力量,才勉强撑住。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阵撕裂声,被箭射中的牛皮绳支撑不住战旗的重量,最终断裂。巨大的牛皮战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盖住了掌旗兵,也盖住了图里森。 图里森瞬间屏住了呼吸,后背一阵凉气。 大战将起,战旗就被射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今天很可能会战死在这里。 第236章 死战 赵俅一声惊呼,随即大声喝彩。 “校尉,真神射也。” 赵远、王修也又惊又喜,齐声赞叹。 虽说距离不远,也就五十步左右,可是对方在动,战旗又被风飞吹得摇摇摆摆,想射中系绳并不容易,比射人难多了。 但赵延年一箭命中,图里森的战旗落下。 这不就是天意? 天大地大,再大大不过天,大不过地。既然老天护佑,又身在汉境,这一战必胜。 赵延年也暗自庆幸。 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试一下,没想到居然射中了。 看来运气不错。 他笑了一声,没有再射,而是悄悄地甩了甩手腕,放松一下手臂。 从昨天晚上开始,苦战到现在,他的体力消耗很大,手臂已经有些酸麻。尽管放松、导引、吐纳的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无法完全消除。 虽然很强大,但终究是肉身,总有疲惫的时候。 他现在只能尽可能的坚持得久一点,坚持到援兵的到来。 现在已经是正午,按理说,雁门的汉军游骑已经发现了匈奴人的踪迹,援兵可能就在路上。 只是什么时候到,谁也说不清。 对面的匈奴人迟疑了片刻后,再次吹响进攻的号角,缓缓前进。 他们走得很慢,却很坚决。 在重重叠叠的盾牌中,赵延年看到了图里森。 图里森也看到了赵延年。 四目相对,杀气迸现。 他们都清楚,今日一战,不仅要分胜负,还要分生死。 赵延年纵身一跃,出了马阵,对图里森勾了勾手指,大声喝道:“图里森,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我决一胜负,如何?” 图里森气得哼了一声,大声喝道:“放箭!” 他虽然自负武勇,却清楚不是赵延年的对手。赵延年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羞辱他。 我打不过你,还射不死你? 你有种就别躲! 就在图里森充满怨恨的目光中,赵延年侧身,用手中的弓拍落一支急驰而至的羽箭,随即拉弓搭箭,还了一箭。 紧接着,他收起弓,拔出长刀冲了出去。 还是老套路,冲向匈奴人的右侧射击死角。 绝大多数人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最佳的射击方向是左前方,其次是左侧。相对来说,右侧不利于射击,尤其是右后侧。 匈奴人密集布阵,盾牌如鱼鳞一般重叠,弓箭无法奏效,他只能选择贴身肉搏。 这是他的强项,却是匈奴人的短板。 哪怕对方是擅长进攻的龙营。 以长击短,百试不爽,也是能逼得匈奴人不得不应对的手段。 果不其然,见赵延年冲向自己的右侧,图里森立刻下令右转。与赵延年相比,马阵里的赵俅三人不足为惧,留几个人对付就行了。 号角声中,匈奴人一边转向,一边拉弓射击。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配合很默契,即使面对赵延年,他们的压力很大,战术动作依然到位,并没有出现什么混乱。 也许是人数足够多,有基本的安全感,不像刚才那一队那么紧张。 赵延年刚冲出几步,就中了一箭。好在他及时侧身,没被射中要害。 即使如此,也让他吃了一惊,意识到这一战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艰苦。 量变引起质变。十人以上,他已经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冲出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展开身形,全力以赴,在纵横交错的尸体间飞纵跳跃,抢到了匈奴人的身后,并抓住匈奴人片刻间的犹豫,迅速切了阵地。 一声怒吼,数杆长矛急刺而出。 赵延年以身带刀,以刀护体,将刀背藏身的要诀发挥到极致,强行杀入。 刀刃与矛头相撞,火星四溅。 刀刃滑过矛杆,削出一串串木屑。 刀锋割破匈奴人的身体,带出一朵朵血花。 赵延年如虎入羊群,刀如泼风,无孔不入,转眼间连劈三人。脚下也没闲着,踢、踹、踩、踏,尽情往匈奴人的下三盘招呼。 一连串的清脆声响起,一个又一个匈奴人被他踢中了胫骨,踩碎了脚骨,踢断了腿骨,惨叫着倒地。 严密的阵地一片混乱。 图里森目瞪口呆,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这种近乎静态的局面,对赵延年有利,却对他们非常不利。 论步战,他们和赵延年差得太远。 可是事已至此,他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时候下令撤退或者散开,只会给赵延年各个击破的机会。 “围上去,挤死他!”图里森怒吼。 匈奴人也疯了,不顾性命的往上扑,用血肉之躯硬扛赵延年的刀锋,企图困死他。 甚至有人扔掉了手中的刀、剑,伸出双手,来揪赵延年的肩膀、手臂,想用摔角的手段制服赵延年。只要控制住他,不让他逃脱,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么多人,压也能将他压死。 他们的想法很好,但实施的难度却极大。 赵延年身如游龙,飘忽不定,也就罢了,还特别油滑。明明已经抓住他了,他却突然一扭一滑,又挣脱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双臂如同车轮,转个不停,不论是刺过去的长矛还是砍过去的刀剑,又或者是伸过去的手和腿,在这对车轮的碾压、冲撞下,不是被挤在一边,就是被碾断甚至碾碎。 所到之处,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和倒地不起,生死未明的匈奴人。 转眼功夫,就有四五人被赵延年击伤、击杀。 图里森看得心惊肉跳,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围攻。 赵延年刀砍脚踢,再杀数人,冲到了图里森的面前。 他一边挥刀砍杀,一边咧嘴一笑。“图里森,我说到做到,收你来了。” 图里森睚眦俱裂,大吼一声,挥剑扑上。 他身后的两个亲卫也跟着冲了上去,一左一右,夹击赵延年。 赵延年不避不让,抢入图里森中门,吐气开声,曲肘猛顶,正中图里森心窝。 “啪”的一声脆响,图里森的胸甲凹陷,剑突遭到重击折断,刺入心脏。 图里森眼前一黑,浑身的力气瞬间消散,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赵延年手握短刀,顺着图里森的脖子转了一圈,割开了皮肉、气管、肉管,随即用力一击,打断了颈骨,硬生生的取下图里森的首级。 图里森的身体扑倒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周围的匈奴人愣了片刻,随即就疯了,狂吼着冲了上来,乱劈乱砍。 赵延年虽然已经练到不用意识主动控制,筋骨肌肉也能抢先一步,自主做出反应,面对这么多人毫无章法的狂暴攻击,也有些措手不及,一愣神的功夫,就挨了好几下,痛彻心扉。 他勃然大怒,挥刀反击。 “丁丁当当”几声脆响,长刀折断。 一不留情,赵延年又挨了一刀,胸甲被劈开一个大口子。 如果不是本能的避让,或许这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赵延年不敢怠慢,甩手扔出半截长刀,击杀一个匈奴人,提着图里森的首级就跑。 匈奴人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射箭。 转眼间,赵延年就中了两箭,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在倒地之前,他扬起手臂,将图里森的首级扔回马阵,同时大吼。 “矛来!矛来!” 赵俅纵身出阵,一边大吼着“掩护校尉”,一边拉弓急射,将冲到赵延年身后,挺矛欲刺的两个匈奴人射倒。 匈奴人随即反击,数支羽箭飞驰而至。 赵俅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射中,扑倒在地。 “校尉,矛来了!”王修捡起长矛,用力掷出。 一支羽箭应声飞到,正中王修胸口。 第237章 未来可期 赵延年看得真切,心中怒火升腾,原本快要耗尽的体能再次爆发。 他就地一滚,接住了长矛,怒吼一声:“挡我者死!”返身杀入匈奴人阵中。 首当其冲的一个匈奴人躲避不及,被赵延年一矛刺中。他痛得大吼一声,扔了武器,双手握紧长矛,用力一拉。 长矛从他的后背刺出。 匈奴人口吐鲜血,须发贲发,眼睛瞪得溜圆,伸手抓住了赵延年的左腕,另一只手向赵延年的脸抓来。 赵延年冷哼一声,左手一翻,强行扳开匈奴人的手,右手握着矛柄,向前猛推。 长矛透过匈奴人的身体,鲜血沾满矛身。 匈奴人狂吼,跪倒在地。 赵延年起腿,膝盖猛撞匈奴人的下巴,顶得他的头向后仰起,几乎折断颈骨。赵延年从他头上跨过,伸手握着血红的矛柄,右腿猛踹匈奴人的后背,拔出长矛。 匈奴人扑倒在地,胸口一个大洞,鲜血淋漓。 其他匈奴人看得真切,吓得一激灵,齐刷刷地停在了原地。 赵延年持矛在手,双臂用力一振,鲜血从矛柄上甩落。 “还有谁?”赵延年瞋目大喝。 匈奴人醒过神来,迟疑了片刻后,再次狂吼着扑了上来。 赵延年双手挺矛,左磕右抖,拦拿扎劈,虎虎生风。 一个匈奴人挺矛冲了过来,两矛相交,“嗡”的一声响,匈奴人手臂发麻,长矛被格开,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延年的长矛就刺中了他的身体。 匈奴人想抓住赵延年的长矛,但是他太慢了。 赵延年一刺即收,长矛闪电般的刺向另一个匈奴人。 几乎在同时,两个匈奴人一个中矛,一个倒地。 矛出如龙,赵延年挺矛而进,连杀数人,当者披靡。 但匈奴人死战不退,倒下一个,又冲上两个,根本不给赵延年喘息的机会。 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冲过来,用弓射,用矛刺,用刀剑砍,更有人不顾性命的抢夺赵延年手中的长矛。 在付出数人的代价后,赵延年一个抽身不及,长矛被一个匈奴人牢牢握住。虽然赵延年出手如电,折断了他的双臂,又出腿踢断了他的双腿,他还是死死抱着长矛不放。 眼看着更多的匈奴人冲了过来,赵延年只有撒手松开长矛。但他没有后退,赤手空拳的冲了上去。 夺矛,反杀。 矛被抱住,松手,再冲。 在此期间,赵延年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刀,中了多少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断的进攻。 他的大脑已经来不及思考,全凭本能出招,杀敌! 手是武器,腿是武器,头也是武器,周身上下,没有一个不是武器。 撞、顶、挤、靠! 踢、拿、撕、咬! 赵延年像一头陷入狼群的狂暴猛兽,咆哮着,嘶吼着,将一个又一个对手击倒,撕成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敌人不见了,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劲吹的北风,和雷鸣般的呼吸。 —— 阿盖面如死灰,握着马鞭的手心全是汗。 攻击的命令就在嘴边,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明明赵延年已经力竭,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倒下,但他就是不敢进攻。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汉人还能杀死几个人。 就在他的面前,仅仅半天时间,图里森和指挥的百名龙营勇士全死在这个年轻汉人的手下。 天武士,名不虚传。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冲上去,杀死赵延年,完成单于的任务。 可是本能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 这个年轻的汉人虽然力竭,却依然可以轻易的杀死他。 上天保佑的武士,不会这么容易死去。 就在这时,赵远从马阵里爬了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赵延年身边。 被射倒在地的赵俅也爬了起来,拔下胸口的箭,用一根长矛做拐杖,一步一步的挪到赵延年身边。 王修也在马阵中现身,几次想翻过战马的尸体,却未能如愿。 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终于翻过战马,滚了出来。他喘息了片刻,手足并用,向赵延年爬了过来。 虽然慢,却非常坚决。 阿盖看得真切,头皮发麻。 他一直以为赵俅三人已经死了,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这些汉人都杀不死的吗? 他动摇了,无力的恐惧笼罩了他。 这时,有人惊呼。“汉军来了。” 阿盖抬起头,向南看去。 一道烟尘,直冲云霄,有骑兵正快速接近。 阿盖的嘴角抽了抽,拽拽马缰,调转马头,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走!” 看着匈奴人急驰而去,赵延年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赵俅、赵远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一前一后,坐在地上。 —— 李椒勒住坐骑,看了一眼战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方圆不过百步的半圆形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一百多具尸体,还有几十匹战马的尸体。 圆阵的中心,是由几十匹战马的尸体组成的掩体,掩体内外同样的一片狼藉,到处是鲜血和尸体。 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的战斗有多激烈。 李陵第一个发现了赵延年。他飞身下马,冲到赵延年的面前,将赵延年抱起,耳朵贴到赵延年的嘴边,凝神倾听。 他听到了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府君,赵君在这里。”他举手大呼。 李椒下了马,快速走到赵延年面前,单膝跪倒,轻声呼唤。 “赵君?赵君?” 赵延年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椒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赵延年的嘴边听了听,又伸出手,按在赵延年的胸口。 他听到了呼吸,也感觉到了心跳,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他站了起来,挥挥手,命人将赵延年等人扶上马背,又安排人清点战场。 匈奴人带走了战马,却没来得及收拾尸体。 扫了一眼那些尸体,李椒便觉得与众不同。 这些匈奴人不仅个个强壮,而且人人披甲,虽然甲胄有新有旧,有好有坏,但人人都有。 对汉军来说,这都是精锐的标配,更何况是匈奴人。 “他们是什么人,装备如此精良?” 李陵左右四顾,很快就找到了战旗。他赶了过去,捡起战旗,发现了被射断的系绳,随即又看到了还钉在旗杆上的箭。 “府君,这是赵君射落的。”李陵拿着战旗,来到李椒面前,将系绳的断口显示给李椒看。 李椒啧啧称奇。“只知道他短兵高明,没想到他的射艺也这么好。” “赵君说了,只要基础打得好,将来不管练什么,都能有不俗的成就。” 李椒看了李陵一眼,忍不住笑道:“那你岂不是要超过你大父?” 李陵叹了一口气,看看昏迷不醒的赵延年。“可惜赵君不肯收我为弟子,传我最精妙的武艺。他教我的只是术,不是道。” 李椒摸了摸李陵的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武道是他的立身之本,岂能轻易传人。但他绝非无情之人,能教一个匈奴人,自然也可以教你,只要你能修身养性,合乎他的要求,他一定会收你为弟子的。” 李陵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坚毅。“阿叔,我已经将老子五千言背熟了,也有点明白赵君的心思了。我会好好努力,修身养性的。” “这才是我李氏的好儿郎。”李椒欣慰地拍拍李陵的肩膀。“不用你说,我也能感觉到你这几个月的进步。小子,努力,未来可期。” 第238章 惜才 赵延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李椒将他带回了平邑,让军中最好的医匠为他疗伤。 赵俅、赵远也救回来了,已经渡过了危险期。王修伤重不治,还没回到平邑就死了。 赵延年得知这些消息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他的连累。 如果不是他树大招风,引来了伊稚邪的特别针对,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出动二百龟龙营的精锐,设下陷阱,就为了对付几个汉军,这是无法想象的事。 他又想到了林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或许仆朋一家还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林鹿也不会那么年轻就死去。她可以看到雷电娶亲,看到小鹿出嫁。 可是她死了,没犯任何错。 犯错的是他,他就不应该显露武艺,更不该鲁莽的杀死大巫师。 一直陪着赵延年的李陵敏锐的感觉到了赵延年的情绪。“赵君,你不必担心。府君已经写了战报,上报朝廷,朝廷会给阵亡的将士抚恤,也会给你们赏钱的。” “可是战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赵延年打量着稚气未脱的李陵,想到他将来的命运,心情更加低落。 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塞,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百人,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投降了匈奴。 就算是逃回来的人,也得不到任何赏赐,反而要背着战败的骂名。 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已经尽力了,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而已。 俗话说得好,不以成败论英雄,汉代的军法未免太没人情味。 如果稍微有点人情味,或许李广就不会死,李陵也不会那么偏激,那么多汉军将士也不会泣血向尘。 不得不说,汉武帝是有责任的。 “赵君,我这些天读老子,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李陵眼神闪烁。“刍狗的使命是祭神,而我们的命运就是战斗。” 赵延年反问道:“为什么而战斗呢?” “当然是为了朝廷。” 赵延年笑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又觉得考虑这个问题本身就有些无聊。 从古到今,又有几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就是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公认规则么。 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也只有华夏人才会信仰。 一介武夫,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眼前这个时代,李陵的想法才是主流。 虽说如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去想,哪怕明知不会有答案。 —— 转眼便是半个月过去了。 伊稚邪一直没有进攻代郡、雁门,倒是朔方那边传来了消息。 右贤王率大军几路入塞,却遭到了平陵侯苏建指挥的汉军强力反击,劫掠了千余人后匆匆而退。 对汉朝来说,千余人的损失不小。 可是对匈奴人来说,区区千余人口并不足以抵销其损失,尤其是当他们将河南地当成他们的故有领地时。 去年未能及时夺回河南地,还可以说是右贤王去世。今天终于出兵了,却虎头蛇尾,只能说明继位的右贤王能力有限,夺回河南地的想法无法落地。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右部可能会有内乱。 匈奴人敬畏强者。一旦首领无法让人相信他的实力,那他就会被更强悍的人代替。 同理推测,伊稚邪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为此,李椒不敢有丝毫大意,派了不少人出塞打探,每天都有消息回报。 总的来说,伊稚邪入侵的欲望有,勇气却严重不足。 具体如何不足,赵延年不太清楚。在养伤的时候,他只能通过李陵的转述来了解形势,与李椒直接交流的机会不多。他倒是可以直接去找李椒,却又心理上懒惰,一直没有成行。 一个落雪的下午,张骞突然出现在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寒暄,张骞就说道:“我这次来,是奉天子诏书,召你回京。” “回京?”赵延年愣住了。 “为什么?”李陵也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 张骞摆摆手,示意赵延年不要着急。赵延年恍然,连忙请张骞登堂,又让李陵去请李椒。 等李陵出了门,张骞才说道:“府君已经知道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你身体怎么样?” 赵延年盯着张骞,看了又看。 他不明白张骞这是干什么,明知李椒不会来,为什么不叫住李陵? “还行,没什么大碍了。”赵延年甩了甩胳膊,漠不经心的说道。 “那就好。”张骞喝了一口水。“天子召你回京,宿卫禁中。如果你身体还没好,行动不便,或者离不开药,那可不行。” “调我回去宿卫?”赵延年更加不解。 伊稚邪随时可能入侵,正是他用武之际,调他回去做宿卫郎? “这是天子对你的关爱之心。他知道你在诸闻泽边的战斗了,很欣赏,也很爱惜你这样的人才,不想让你被匈奴人毁了。”张骞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是第一个,飞将军李广也有过这样的关爱。” 赵延年将信将疑。 他相信天子可能真的爱惜他,不想他毁在匈奴人的手里。 可是他身为武夫,远离战场,还有什么价值? 见赵延年不说话,张骞笑道:“担心前程?” 赵延年摇摇头。“能得到天子关爱,我又怎么会担心前程。只是伊稚邪随时会来,数万将士正在守边,我这时候回长安,时机不合适。” 张骞垂下了眼皮。“正因为伊稚邪随时会来,天子才会调你回长安。” “什么意思?” “你不在代郡,伊稚邪就算来,也只是野外掳掠一番,不会轻易攻城。或若是你在代郡,那就不好说了。到时候汉军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就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千人。” 赵延年愕然,抬起头,盯着张骞。 张骞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怜悯,又有遗憾。 过了好一会儿,赵延年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跟你回长安。” “这就对了。”张骞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你的封赏,到长安后会一起发放。其他人的封赏和抚恤,将由李府君发放,你就不用操心了,肯定不会亏待他们的。” 赵延年没吭声。 张骞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觉得赵俅等人可能拿不到应有的赏钱和抚恤。 但这是李椒的权力,他不能越界。 他甚至怀疑,天子调他回长安宿卫,就是李椒在背后推动。 否则贵为天子,哪有精力关心他一个小小的鹰击校尉的死活。 官场太复杂,他理解不了,也懒得理。 回长安就回长安吧。 “什么时候走?” “如果你的身体没问题,越快越好。新年将至,朝廷的事务多,我要尽快赶回去。” “好,我去马城一趟,和赵破奴、张威他们告个别。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可以,你速去速回,我在平邑等你。” “我不回平邑了,直接去九原,顺路拜访一下平陵侯父子。” 张骞看看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点头答应。 第239章 当局者迷 赵延年走进赵俅的小院时,赵俅正扶着婢女,在院子里散步。 看到赵延年走进来,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番,嘴里啧啧有声。“校尉真是与众不同,恢复得真快。” 赵延年笑了两声,压抑的心情轻松了些许。 他昏睡了三日,但那主要是力竭。仅就伤势而言,他并不比赵俅等人严重,以至于医匠直呼天幸。他自己也清楚,虽说他的本能反应让他避开了很多致命的伤害,能活下来,幸运同样不可或缺。 赵俅等人则不同,他们的幸运仅限于披上了重甲。 两层札甲,让他们在匈奴人的近距离射击下保住了性命。 但皮肉伤、大量失血的伤害,一个也不少。 要想完全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能留下隐患,英年早逝。 “我收到了朝廷的诏书,要去长安。” 赵俅愣了一下,随即大喜,拱手道贺。“校尉武艺通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喜可贺。” “你们的赏赐,会由府君发放,我的可能要到长安才知道。”赵延年搓着手指。“我们有并肩作战的情义,虽然以后不能经常见面,还是要保持联系。你拿到赏赐后,给我个消息。有空去长安,一定要找我。” “那是一定的。”赵俅嘿嘿笑道:“以后我们在长安不仅有赵王可以投靠,还有天武士,谁敢不高看我们一眼?这是天大的靠山,就算你不肯,我也要硬贴上去的。” 赵延年忍俊不禁,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教了赵俅一套导引术。 这套导引术,他曾教给张威,其实就是一路拳法,配合阴阳五行,经常练习,可以外强筋骨皮肉,内壮五脏六腑,已经在张威身上取得了明显的效果。 赵俅感激不尽,起身要行拜师礼。 赵延年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半礼,又让赵俅转授赵远。 他教给赵俅这套导引术,并不是想和赵俅有师生之谊,单纯只是希望赵俅能够恢复得快一些。 对这些附汉的匈奴人来说,他们的天命就是为汉朝战斗。只要不死,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早点恢复,当然是好事。 和赵俅告别后,赵延年又去向赵安稽辞行,聊了半天,最后才去向李椒请辞。 他去长安履职,就没办法再教李陵了,客的身份自然也要辞掉。 李椒很忙,看起来也有些疲惫。 他和赵延年聊了几句,语气间有些惋惜,却没有深说,只是关照赵延年好好养伤,等他回长安时再见。 赵延年本想问问上次野狐岭的首级赏钱怎么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李椒现在手头很紧,这么催债不合适。 虽然他想要这笔钱,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给赵俅等人一些补偿,再给赵破奴、张威留点。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他太清楚了。 尤其是他们这些为将的,要想获得士卒的拥护和爱戴,大把大把的撒钱几乎是必须的。边关的将士苦,也没那么多家国情怀,给钱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弄钱同样是一门学问,不亚于行军布阵。 很多边关将领与商人勾结,越关走私,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李椒同样是边将,同样缺钱,而且缺得更多,赵延年实在张不开这个口。 —— 李陵到城外送行。 他本想送赵延年去马城,被赵延年拒绝了。眼下汉匈对峙,即使塞内也不安全。李陵作为陇右李氏第三代最优秀的人才,不能出一点问题。 赵俅也坐着车来送行。 诸闻泽一战,威廉姆兄妹送来的两匹战马都战死了。赵俅从部落里挑了两匹战马送给赵延年,虽然比不上之前那两匹,也算是合格的战马。 赵延年也知道没有马寸步难行,坦然接受了。 离别之际,李陵看着赵延年,依依不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延年摸摸他的头。“好好读书、习武,回长安后,我要考核的。” 李陵破涕为笑,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份带着体温的帛书,双手送上。 “赵君,这是我刚抄的《老子五千言》,请赵君检视。” 赵延年接过,看了一眼,揣在怀中,翻身上马,扬扬马鞭,轻驰远去。 —— 第二天,赵延年赶到马城。 马城戒备森严,即使守城的士卒都认识赵延年,入城也费了些功夫。 直到赵破奴亲自赶来,又查验了李椒开具的文书,赵延年才进了城。 看着城门内外全副武装的士卒,赵延年有些不解。 “发生了什么事?” “且如附近出现了匈奴人的游骑,一天好几拨,很可能会有行动,都尉已经下令戒严,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赵破奴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出城那么久没回来,现在突然出现,他们可能以为你被俘了。” “你不知道我在平邑?” “我知道,但这是秘密,他们不知道。”赵破奴顿了顿,又道:“整个马城,可能就我和都尉知道。” 赵延年没有再问。 赵破奴是且如城的都尉,放弃且如城外,移师马城,赵破奴也要受马城的都尉节制,他的部下更是如此。因为要保密,守城的士卒全是马城原有的将士,不是赵破奴的部下。 马城的都尉是个老将,自视甚高,对赵破奴这样的新人不太看得上。即使是赵延年,到目前为止,也就见过两次,说了几句官话。 “我要去长安了。” “是么?”赵破奴有些惊讶,沉吟了片刻,又道:“这是好事。” “怎么就好事了?”赵延年反问。 “入朝为官,既亲近天子,又安全,自然是好事。”赵破奴笑笑。“对我们来说,一样好。朝中有人好做官,桀龙、仆朋都是匈奴人,很难被汉人接受。你却不同,不仅是汉人,又勇冠天下,就连天子都知道你的名字,将来富贵可期。有你在朝,谁还敢欺负我们?”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来到营地,李浩、李巨等人闻讯赶来,庆贺赵延年回朝,为赵延年送行。 张威也来了。 他刚到马城不久,担任突击骑兵的百夫长。有赵延年的关系在,赵破奴很关照他,入职还算顺利。 当然,这和他的个人能力也分不开。 几个月的养伤,让他有时间认真考虑自己的武艺,再加上赵延年的指点,他的矛法又上了一个台阶,与赵破奴平分秋色。入营考核时,连败十余人,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刚想着随你大战一场,一显身手,没想到你却要回朝了。”张威拉着赵延年的手,大感惋惜。“早知如此,我就早点来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诸闻泽之战。” 听到诸闻泽之战,赵延年的心情不太好,正准备解释,李巨说道:“可不是么,不仅张君遗憾,我们也很遗憾。虽然跟着你出塞多次,也算见识过一些战斗,却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次。单骑大破龟龙营,斩杀逾百人,这是何等威风?我们就是想,也想不出来。赵君,你和我们说说吧。” “就是,赵君,说说吧。”李浩等人异口同声。 赵延年一时恍惚,环顾四周。 赵破奴含笑看着他,鼓励地点点头。 赵延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摇了摇头。“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只想着杀人,杀掉每一个匈奴人,完全没注意是怎么打的。等赵俅回来,你们问他吧,他看得更清楚。”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失望。 他们是想听天武士赵延年亲自说,谁在乎一个匈奴归义? 赵破奴也很意外,打量着赵延年,眼神中有一丝异样。 第240章 上善若水 赵延年在马城停留了两天,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便起程离开。 赵破奴、张威到城外送行。 赵破奴本想安排两匹战马,却被赵延年拒绝了。虽然在边塞,战马相对易得,可是和匈奴人相比,汉军的战马还是不多。他这次回长安,战斗的机会不多,用不着真正的战马。 普通的马就够了,代步而已。 赵破奴索性为他安排了一辆四面有帷幕的马车。 冬天风大,骑马不如坐车舒服。 临行之际,赵破奴从怀里掏出几片木牍。“这是我写给仆朋和嫂子的信,你帮我转交给他们。” 赵延年有些意外。赵破奴为仆朋一家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几乎装满了马车,这封书信明明可以塞在里面,为何还要特意交待? 他也没多想,接过来,揣在怀中。 赵破奴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一路顺风。” 张威也拱手告别。 赵延年挥挥手,马车起动,渐渐加速,向南急驰而去。 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赵破奴叹了一口气。“希望长安能治愈他的心病。” 张威吃了一惊。“赵君精神不振,不是因为伤势?” 赵破奴点了点头。“他的伤早就好了,精神不振,是自觉有愧。”他想了想,忍不住说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斩杀了龟龙营一百多精锐,按理说伤势不会轻,怎么能恢复这么快?” 张威笑了。“赵君不仅武艺通神,养生也有心得。我受了那么重的伤,能够恢复得这么快,也是因为练习了他教的导引术。不过,他恢复得这么快,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赵破奴深有同感。 他因为练功太勤,被赵延年看出问题后,也按照赵延年教的办法调整,效果极佳。 可见赵延年对身体的了解之深,非常人可及。 可是对身外之物,他就不那么了解了。 不论是之前杀死匈奴右部的大巫师,还是眼下为赵俅等人的伤亡愧疚,都是这个原因。 “他可能觉得,匈奴人逼得那么紧,都是因为他。” 张威微怔,随即哑然失笑。“赵君武艺虽好,心地却过于良善,才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他回了长安,伊稚邪就不来了?”他顿了顿,又道:“朝廷也是糊涂,这个时候调他回京,岂不是涨匈奴人士气?” 赵破奴转头看看张威,收起笑容。“慎言,朝廷之意,岂是你我能够妄测的?” 张威自知失言,拱手谢罪。 —— 赵延年坐在马车上,颇有些无聊,便拿出李陵手抄的《老子五千言》来看。 他前世虽然了解过一些《道德经》,却没有通读过原文,大多还是听师长们讲解其中的道理。现在终于有空,可以细读原文。 李陵抄的《老子五千言》与他了解的通行本《道德经》有不小的区别,除了文字上的差异之外,最大的区别就是《德篇》在前,《道篇》在后。 赵延年虽然和老书佐李吏学过一些字,可是读起文言文,多少还是有些吃力。好在他为人坚毅,不会轻易放弃,硬着头皮也要啃下去。反复读了几遍后,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多少有了些心得,便食髓知味,越来越上瘾,就算手上没拿着帛书,心里也不时的回味一番。 有了寄托,心情平静了些许,路程也变得有趣起来。 这一日,便来到了九原城。 稍微安顿一番,赵延年便赶到郡守府,拜见平陵侯苏建。 名刺送进去不久,苏武便匆匆赶了出来,拉着赵延年的手,放声大笑。 “贺喜赵君,几日不见,又立大功。这次回京见驾,必定高升。” 赵延年谦虚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问起了高阙以及平虏遂的情况。 苏武一边将赵延年往里让,一边介绍起情况。右贤王分几路入侵,的确有一路经过高阙。不过汉军警惕,没给他们多少机会,没等他们攻破平虏燧,援军就赶到了。 “平虏燧能坚持那么久,也和赵君有关。你教给他们的矛法,这次作用甚大。不仅燧卒们无一阵亡,还杀了好几个强行蚁附的匈奴人,领了十几万赏钱。赵君这次来,能否在九原多住几天,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矛法?” 赵延年想了想。“我和太中大夫约好在九原见面,然后一起去长安。能待几天,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到。” 苏武明白,随即带着赵延年去见苏建。 苏建很忙,匈奴人虽然退兵了,危险却没有完全解除。在天气回暖之前,匈奴人随时可能再来。他要抓紧一切时间查漏补缺,加固边防,尽可能不给匈奴人机会。 见到赵延年后,苏建抽出时间,问了一些代郡的情况。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苏建对诸闻泽之战赞叹不已,非常欣赏赵延年的悍勇,言语间颇有后悔之意。 除此之外,他的观点和张骞近似。 汉匈之战不取决于某一个人的勇武,最终看的还是两国的实力对比。赵延年一个人勇不够,还要更多的人勇才行。 赵延年听懂了苏建的意思,和苏武说的差不多,还是希望他能传授一些武艺而已。 区别只在于苏武说得坦荡,苏建毕竟是长辈,又是高位者,说得更加含蓄、隐晦。 他痛快的答应了。 苏建很满意,随即让苏武去安排,让赵延年住在客院里。 客院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设施也很完善,甚至称得上奢华,毫不逊色于李椒在代县为赵延年准备的住处。一看这个场景,赵延年就知道,苏建父子早有准备,就等着他来。 果不其然,接风宴的时候,来了十几个壮汉陪酒,其中就包括上次见过的伍军侯。 赵延年没有问,但是他估计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苏建的部曲。 部曲是私兵,骨干大多由信得过的人充任,比如家族里的子弟,或者是同乡。他们的基础原本就比一般士卒好,再有高手指点,进步也会非常快。 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可能雨露均沾,落到普通士卒的头上。 平虏燧的燧卒遇到赵延年,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运气。 赵延年明白这一点,也无可奈何,只能感慨这就是世道的不公。 人和人生来不平等。 时间有限,他也没有说太多,花了两天时间,详细讲解了矛法的要诀,传授了训练方法。 真正的矛法其实很简单,拦拿扎而已,其中的细微之处才是精华。 临阵搏杀,生死就在一息之内,哪有那么多花招。将这些基本招法练精练熟,足以对付绝大多数敌人,尤其是匈奴人。 就赵延年的战斗经验而言,即使是龟龙营的精锐,矛法称得上精妙的也就寥寥数人而已。 这些人将信将疑,却还是按照赵延年的要求去练了。 两天后,张骞赶到,与苏建父子见面之后,就和赵延年一起出发了。 临行之前,赵延年拜托苏武一件事。如果有可能,将老书佐李旦调到太守府来,哪怕还是做个书佐,也比留在平虏燧强。 苏武一口答应。 对他来说,这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张骞与赵延年同车。出发之后,他看着赵延年,忍不住笑道:“赵君,你的牵挂越来越多了。不过恕我直言,张威也好,李旦也罢,他们都帮不上你什么忙。将偌大的人情用在他们身上,颇有些不值。” 赵延年想了想,引用了一句老子的话作为回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我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帮几个普通人也是好的。” 张骞转头看向窗外,沉吟片刻,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大丈夫行事,只问当不当做,不必问有利无利。” (第二卷完) 第241章 回家 赵延年又一次站在了北阙之下。 仰天看着高大的门阙,赵延年觉得有点晕。可能是头仰得太高,也可能是这些天一直坐在车里读书,练武的时间不够。 伤愈之后,他就没怎么习武。偶尔练,时间也不长。 既有体力上的原因,也有心理上的原因。 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看书,就是躺在车里闭目养神。全身上下除了心跳和呼吸,没有任何多余的运动。 倒是吐纳功夫大有精进,腹式呼吸已成自然,甚至有呼吸至踵,提挈阴阳的感觉。 “赵君,怎么了?”见赵延年情绪不对,张骞连忙关心地问道。 一路上,他已经感觉到赵延年与往日不同。 “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些不舒服。”赵延年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大碍,我们进宫吧。” 张骞点点头,带着赵延年进了宫。 进宫之前,他特地关照赵延年低头,不要四处乱看。宫中规矩森严,一不小心就可能犯错。 赵延年有点紧张,难得乖巧的低下了头,跟着张骞一路前行,以至于走了一路,除了墙角和台阶,也没看清几幢建筑,更别说人了。 站在郎中令官署的门口,张骞引着赵延年拾阶而上,来到正堂。 一个中年人正坐在堂上,和几个小吏说话,见张骞进门,他连忙起身离席,转到堂前,降阶相迎。 “子文辛苦了。” 张骞连忙行礼。“郎中令,岂敢岂敢,折杀骞了。” 赵延年也有些意外。 一路上,他听张骞大致介绍过宫里的几个要员,其中就包括顶头上司郎中令石建,也知道张骞这个太中大夫也是郎中令的属下。此刻见到石建主动向张骞行礼,他是完全没想到。 汉人重功名,官威很大,上官不找下属的茬就算仁慈了,哪有主动打招呼的。 不过想到石家父子出了名的谨慎、小心,这也能接受。 石建与张骞见了礼后,又看向赵延年。“想必这位就是威震北疆,令匈奴人丧胆的鹰击校尉了?” 赵延年叉手行礼。 石建打量着赵延年,关切地问道:“校尉脸色不佳,是伤势未复,还是旅途劳顿?” 赵延年顺势说道:“多谢郎中令关心,兼而有之。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石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去休息几天。等身体恢复了,再来宫里当差,如何?” 赵延年正中下怀,连忙称谢。 “子文,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回去休息两天吧,补上休沐。” 张骞躬身领命, 说完了公事,办了相关手续,比如入宫的腰牌,张骞便领着赵延年出宫。 在北门外,两人分了手,张骞向北,赵延年向南。 “延年,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临别之前,张骞郑重地关照道。 赵延年心中明白,自己这一路的情绪不高,张骞是很担心的。 “请大夫放心,我会调整好的。请大夫转告东方兄,有空我去拜访他。” 张骞松了一口气,与赵延年拱手告别。 —— 赵延年骑上了马,带着马车,向东转入章台街,一路向南。 回家之前,他要先去一下平陵侯府,帮苏武送家书。 看门的仆人说,苏嘉今天当值,不在府中。赵延年也没耽搁,留下苏武的家书,就直接回家了。 出了安门,又折向西。 路上人很多,赵延年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撞着人。 速度慢了下来,赵延年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些。看着大道两侧匆匆赶路的行人,赵延年嘴角不知不觉的挑起,脸上也多了些笑容。 还没进里门,赵延年就看到了雷电和小鹿。 雷电和几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小鹿抱着一只小狗,坐在里门外的栓马石柱上,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梳着丫髻,穿着汉家服饰,看上去就是一个汉人女娃,一点也看不出匈奴人的样子。 赵延年下了马,走到她身边,这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虎子我告诉你,我阿兄要回来了,你可老实些。你就算跑得再快,也没有阿兄快。你就算爬得再高,也没我阿兄高。他要是不高兴了,你就有苦头吃了。你可千万记着,不能惹他生气,要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赵延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我会和一只小狗生气吗?” 小鹿一愣,抬起头来,随即喜上眉梢。她扔了狗,一跃而起,直接抱住了赵延年的脖子。 “汪……”小狗委屈的叫了一声,蹲在地上,仰起头,不解的看着赵延年。 雷电也看到了,舍了小伙伴,飞奔而来。他的小伙伴们不明就里,愣在原地。雷电跑了两步,回头见小伙伴们没跟上来,急得连连招手。 “快来啊,这就是我阿兄。你们不是想见他么,现在他回来了,还不过来拜见?” 那些小孩子这才走了过来,排成一排,一本正经的躬身施礼。 “见过天武士。” 雷电踢了一个小孩一脚。“叫什么天武士,那是匈奴人的称呼。叫校尉。” 小孩们又整整齐齐地向赵延年施礼。“见过校尉。” 雷电挑挑眉。“阿兄,怎么样,他们都是我的小弟。这条街上,我最厉害了。” 赵延年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拍了一下雷电的后脑勺。“天子脚下,岂是你称王称霸的地方。” 雷电嘿嘿笑了两声,挥挥手,让小弟们自行散去,然后牵着赵延年马,赶着马车,进了里门。还没到家门口,他就大声喊起来。 “阿母,阿母,阿兄回来了。” 邻居们纷纷侧目,有的还特意打开门,见到赵延年,有的点头微笑,有的走出来拱手见礼,慌得赵延年连忙还礼。 “没想到校尉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一个老者抚着花白的胡须,看着赵延年,满眼的羡慕。 “这少年看起来俊秀,一点不像是杀人如麻的莽夫,倒像个儒生。”另一个老者欣慰地说道:“更难得的是有礼貌,像是王夫人教出来的。” “是的,是的,王夫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流落匈奴,依然不失风范。” “……” 赵延年听得尴尬,匆匆回到家。 王君曼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迎了出来,笑容满面。“这个雷电,喊得这么响,怕是整个里都知道他阿兄回来了。你看着吧,用不了几天,提亲的就要踩破门槛了。” 阿虎在厨房里说道:“他们来得再快也没用,赵君岂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依我看,至少要是侯家的女儿。说不定天子一高兴,配个公主也是有可能的。” 赵延年正好走到门口,听得真切,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不用说,他人虽然不在长安,但他的传说已经经由雷电等人之口传了出去。不敢说名满长安,至少这一里的邻居都知道了,连提亲的事都已经安排上了。 真是暖心啊。 “阿嫂。”赵延年放下小鹿,向王君曼行礼。 “阿弟,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甚。快进来,快进来。”她又转头叫道:“阿虎,快去叫孙贾出来,把阿弟的车马赶进去。” 阿虎应了一声,匆匆从厨房出来,向后院去了。 赵延年进了门。“孙贾也在?” “嗯,知道你要回来,他这两天休了生意,来家里帮着整饰一下房屋。他现在也算是长安市有名的商人,不仅卖家具,还顺便帮人装修房子,忙得很。” 正说着,孙贾赶了出来,大笑着向赵延年行礼。 “贺喜赵君,几个月不见,你又升官了。我也能跟着沾光,被人高看一眼。” 第242章 心结 几个月不见,孙贾除了腿还是瘸的,和赵延年记忆中的孙贾判若两人。 除了衣着光鲜,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自信,说话时眼睛直视对方,声音大,笑容爽朗,甚至有一种上位者的错觉。 只可惜看到赵延年的眼睛时,这自信一下子弱了三分,孙贾身上的神采也黯淡了些。 见赵延年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孙贾的笑容有些尴尬,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下意识地搓了搓,原本挺得笔直的腰也不那么直了。 赵延年有些奇怪,一旁的阿虎也有些惊讶,看看孙贾,又看看赵延年。 只有王君曼笑容不变,招呼道:“孙贾,你帮着赵君将马和车带到马厩去。今天就别忙了,一起到堂上说话。阿虎,准备酒食。” “喏。”孙贾应了一声,对赵延年拱了拱手,绕过赵延年,到门外去了。 阿虎应了一声,回了厨房。 赵延年瞥了王君曼一眼,若有所思。 王君曼嘴角轻挑,伸手示意。“阿弟,堂上坐吧。这一路辛苦了吧?伤怎么样,还碍事吗?” “不碍事了。”赵延年突然想起赵破奴的家书,连忙取了出来,交给王君曼。 王君曼接过,来到堂上,安排赵延年坐下,这才打开木牍。木牍只有几片,内容不多,王君曼很快就读完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后抬头看着赵延年。 “破奴很担心你。” 赵延年一愣,笑道:“他担心我作甚?我那点伤,他也看过了,都是皮肉伤,很快就好了。” “不是身上的伤,是心里的结。”王君曼将木牍递了过来。“我见你倒是还好,没他说的那么严重。” 赵延年疑惑地接过木牍,看了一遍,才知道赵破奴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居然心思这么细,生怕他有抵触心理,不和他直接说,而是专门写了家书,让王君曼来开导他。 “阿弟,究竟是什么事?”王君曼柔声问道。 赵延年想了想,就将自己遭遇的事说了一遍。包括诸闻泽之战,也包括天子担心他,特意召他回京。就连他地李椒的怀疑也一五一十,全无保留的对王君曼说了。 王君曼静静地听完,微微一笑。“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样啊。你也别放在心上,过一段就好了。” “是么?” “嗯,看伊稚邪今年冬天会不会出兵犯塞,不就知道了。”王君曼收回木牍,重新卷好,扔在案上,笑道:“阿弟,你若是觉得你不在代郡,代郡就不会有人受伤,就想差了。和亲都换不来和平,示弱就行?” 赵延年心中一动,顿时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可不就是这个理? 王君曼接着说道:“我倒是觉得,诸闻泽之战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那些人不够强。如果他们都和你一样,谁能困得住他们?你再想想,在你们之前,有多少出塞打探消息的汉军将士卒被匈奴人杀死,尸骨无还?你问问他们,是愿意有你这样的袍泽,还是不愿意。” 赵延年笑了。 他想到了平虏燧的士卒。 他虽然不在平虏燧,可是平虏燧的士卒用他教的矛法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还获得了斩首之功。拿到赏钱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感激他,并且感到遗憾。 如果他当时也在平虏燧,或许可以斩杀更多的匈奴人。 “阿嫂,我明白了。” “你是聪明人,本不用我多说,只是人难自证,容易想得岔了。”王君曼顿了顿,又道:“我倒是觉得天子召你回京,爱护之心固然有,但更多的却是想要有更多的你。” “什么意思?” “就像平陵侯、桀龙一样,委任你训练将士。” 赵延年霍然开朗,一下子想明白了。 不得不说,的确有这个可能。 二十年前,汉朝实力不足,有李广那样的名将也只能保护起来。天子一心想痛击匈奴,怎么可能让他这样的勇士闲着,单纯做个护卫? 肯定是训练更多的勇士,直接弄死伊稚邪啊。 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是一万个赵延年,就问你怕不怕? —— 赵延年在家待了两天,也没能歇着。 先是桀龙闻讯赶来,希望赵延年能继续教导他的亲卫营。 赵延年婉拒了。 他现在只是在家休息,很快就在去宫里当值,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来教导桀龙的亲卫。 再者,他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剩下的就要看他们是不是用心练习,不在于教更多的东西。 桀龙听了赵延年的解释,虽然有点遗憾,却还是接受了。 他半开玩笑的说,你不肯教我的亲卫,那教教我的儿子病已吧。我也不指望他成为高手,只要能健健康康的就行。如果你没时间,让他跟着雷电学也行,反正他们天天混在一起。 赵延年答应了。 他知道雷电很听话,没有他的允许,雷电不会将站桩的内容教给别人,哪怕病已是他的好朋友。 桀龙心满意足,留下一笔丰厚的礼物,嘱咐赵延年好好休息。有空了,去他营里转转。 赵延年很不好意思。 他还欠桀龙一笔钱,又将白马送给了张骞,哪里还能再收桀龙的礼。 但桀龙坚决要给,放下礼物就走了,根本不给赵延年拒绝的机会。 紧接着,便是慕名而来的少年游侠们。 樊仲子是第一个。 他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先说了一通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江湖套话,随即就想拜师学艺。 赵延年想都没想,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这年头的侠可不是什么好人,樊仲子欺行霸市的行径他是亲眼看过的,甚至直接欺到了他的头上。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有冤都无处伸。 他的武艺,岂能教给这样的败类? 见了几个之后,赵延年就烦了,让王君曼直接挡驾。 游侠一律不见。 王君曼多少有些意外。 整个长安城,有几个少年不仰慕游侠?就连权贵们也争相结交,名声大的游侠堪比王侯。大侠郭解到长安,想见他的人数不胜数,几乎填满街陌。 以赵延年的身手和年纪,他本该是游侠中魁首。 赵延年一向重视王君曼的意见,但这一次他很坚决。后来说得烦了,索性以养伤为由,闭门谢客。除了几个亲近的人之外,谁也不见。 王君曼虽然不解,却非常支持赵延年的决定,将来拜访赵延年的人全部拒之门外,连门都不让进。 赵延年这才得以安静,每天在院中读书、静坐,监督雷电练功,陪小鹿做游戏,其乐融融。 一晃便是十来天过去了。 这一天,东方朔登门,带来了天子的旨意。 赐爵五大夫,拜中郎,秩六百石,赏金五百。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道:“天子最初打算拜你为期门郎的,听说你闭门谢客,不与长安城中游侠往来,又改成了中郎。” 赵延年多少有些失望。 在回京的路上,他就听张骞说过禁军的制度。虽然都是禁军,但期门郎在殿外,中郎在殿内,亲疏自不相同,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当初预计让他教导禁军的想法可能就是纯粹自作多情了。 “这五百金是你的斩首之功。李椒上报,共计斩首一百三十五级,减去阵亡的七人,算一百二十八级。一百归你,剩下的二十八级归李椒分配。天子欣赏你的勇武,按原先的赏格计算,共计五百金。” “我拿这么多?” “这是你应得的。”东方朔收起笑容。“如果你打算分一部分给随你出战的将士,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赵延年大惑不解。“为何?” “奖励军功,朝廷自有制度。上有天子,下有郡将,旁人不得僭越。” 第243章 好麻烦 赵延年听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起杀敌,赏赐却如此悬殊。 虽说他杀的人的确多一些,但没有赵俅等人配合,他未必能活着回来。 现在让他独占一百,其他人分那二十八枚首级,落到赵俅等人手中也就一两级而已,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可这就是制度,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明着对抗。 “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中郎的俸禄本来是比六百石,授你六百石,是天子殊恩。你到任之后,免不了会有人嫉妒。怎么应对,也是天子对你的考验之一。” 赵延年有点麻了。 怎么还没上任,就这么多考验? 还是在边关杀敌简单。 虽然心里有怨气,赵延年还是认真的听东方朔讲解。虽然东方朔本人也不怎么靠谱,毕竟在朝的时间长一些,经验也多,至少可以帮他排雷,少踩一些坑。 东方朔说了半天,这才起身告辞。 赵延年送他出门,走到门外的时候,王君曼递过来一个包袱,不大,却很沉。 赵延年会意,接过来,不动声色的放在了东方朔的车上。 东方朔看得真切,却没说话,与赵延年拱手告别。 目送东方朔离开,赵延年回到家里,看着堂上那金光灿灿的一箱金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应该很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官爵不满意?”王君曼走上堂,见赵延年脸色不太好,笑着问道。 “嗯,还行吧。”赵延年摸摸头。“就是觉得……”他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 “以你的战功,封侯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太年轻了,骤富贵,难免引人忌妒,并非好事。这样的安排挺好,又能亲近天子,又不至于引人注意。” 赵延年点点头。“我明白,这是天子对我的关爱。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觉得……”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我就是觉得太麻烦了。” 王君曼一声叹息。“何尝不是呢。古往今来,最复杂的就是帝王之心。今日宠你爱你,言听计从,明天说不定就恨你厌你,斩首弃市。相比之下,的确是在草原上放牧更简单些。” 赵延年看着王君曼,大感意外。 在他的心目中,王君曼一直是冷静睿智的代表,今天却有些失态,甚至是答非所问。 王君曼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回来,含笑说道:“阿弟,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钱?” “我想分一部分给代郡的将士,可是东方朔刚才又提醒我,说最好不要这么做,免得引起朝廷和李椒不满。阿嫂,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君曼笑道:“这很简单,你先送给破奴,再由破奴转手送给他们,不就行了。” 赵延年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既达到了他的目的,又让赵破奴和赵俅等人拉近了关系。 他随即和王君曼商量,拿出二百金,给赵破奴送去。 剩下的除了还债,都由王君曼收着。 王君曼正色说道:“阿弟,你今年十七了,该娶亲了。” 赵延年大窘,他根本没有娶妻的计划,甚至从来没想过。 “阿嫂看着办吧。” —— 赵延年加官晋爵后,一连数日,不断有邻居来祝贺。 王君曼和赵延年商量后,决定休假的时候请邻居们一起聚餐,以示感谢。 在此之前,王君曼让赵延年去宫里履职,然后到长安令那里报备。 按照法令,哪怕是同里的邻居,三人以上聚饮也是要报备的。虽然大多时候没人遵守这条规定,可是这次人数太多,万一被有些人抓住把柄,告他一状,麻烦可就大了。 天子脚下,凡事谨慎些为好。 赵延年履了职,就是宫里的中郎,再到长安令那里报备,应该顺利得多。 否则别说你是鹰击校尉,就算你是鹰击将军,在长安城也没人在意。 赵延年觉得有理,收拾了一番,次日一早,便赶到宫里,拜见郎中令石建。 石建已经知道了赵延年官职调整的事,早就准备好了相关的手续。不等赵延年开口,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全说得明明白白,又再三叮嘱,生怕赵延年听不懂,记不住。 最后,他还亲自把赵延年带到了值庐。 在宫里当值的人不能随便出入,每五天有一次休沐,平时就住在殿下有值庐中,随时听候天子召唤。 有张骞、东方朔事先关照,赵延年准备得很充分。再三感谢石建后,他就开始整理铺位,将带来的个人物品摆好。 他的东西也不多,随了个人的洗漱用品之外,就是备用的衣服。 宫里浣洗不便,也没有洗澡的地方,不存在脏衣服的问题。带几件衣服是防止出现意外,没衣服更换。 刚刚收拾好,有人敲门。 赵延年起身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和他年龄相仿,但衣着华丽,眼神自信而傲慢。 “你就是一人斩杀逾百匈奴精锐的赵延年?” 赵延年心中不快,却还是拱手施礼。“不敢,在下正是赵延年,不知足下……” “跟我来吧,天子要见你。”少年没理赵延年,转身就走。 赵延年歪了歪嘴,很是无语,只能带上门,快速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极快。少年负手而行,大步流星。赵延年不甘示弱,紧紧相随。 听到赵延年的脚步声,少年回头瞅了他一眼,嘴角轻挑。 “你小心些,被御史们看见了,劾你一个惊驾之罪。” 赵延年心里一紧,忽然想起张骞曾经提过,在宫里走路不能太快,步子不能太大,否则就是失礼,更严重的会被认为有对天子不利的企图,惊扰圣驾都是轻的。 他这么跟着,的确不妥。 “多谢。”赵延年躬身致谢,后背吓出一身冷汗,脚步也瞬间停住,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一般。 少年眼中异色更浓,剑眉轻耸,再次向前走去,只是放慢了脚步。 绕过几座宫殿,几道长廊,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殿。大殿的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温室”两个字。门前站在执戟的郎中,昂头挺胸,目不斜视,沿着台阶一直到廊下,戒备森严。 看到这大殿,以及殿前的执戟郎们,赵延年莫名的紧张起来。 他要见两千年封建史上最有名的几个皇帝之一了。 “你在这里等着。”少年说了一句,快步上了台阶,消失在殿中。 赵延年站在阶下,低着头,调整呼吸,尽可能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同时在脑海里回忆着张骞、东方朔讲过的相关礼仪,免得待会儿出错。 他已经在家里演练过无数遍。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否则就算有相关的培训,仓促之间也难保不会出错。 几个深呼吸之后,他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原本绷紧的身体也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 无物无我,天地一空。 不知过了多久,赵延年突然一惊,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睁开眼睛,听到脚步声响起,来到他的面前。 少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快。“你刚才是睡着了吗?我招手叫你,你竟没反应。” 赵延年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莞尔一笑。“不是睡着了,是入静。” 少年眨眨眼睛,歪了歪头。“跟我来吧。” 第244章 臣修的是道 赵延年低着头,跟着少年上了台阶,还没来到廊下,便看到一人负手而立在门槛之内,正对着自己。 因为角度,他只能看到对方的下半身,却立刻猜到,此人大概就是天子,而且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赵延年心中微动,颇有些紧张,脚下却一如既往的稳健,每一步都都恰到好处。 来到廊下,摘下佩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脱了鞋,迈步进了殿。 那人已经回到殿中,坐在宽大的漆案之后。 赵延年上前,跪地行礼,报上官爵名字。 过了片刻,漆案后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近前来。” 赵延年膝行三步,向漆案靠近了些。 “再近些。”天子又道。 赵延年又向前移了三步,心里已经有些不快,只是不敢发作。 “抬起头。” 赵延年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眼睛平视前方。 这一次,他看到了天子。 天子头戴通天冠,脸庞略长,眉眼锐利,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上唇有须,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下巴却是干干净净,下巴线条绷得有点紧。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天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也看着天子,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一开始,他有点紧张。可是看了一会儿,也就是一两个呼吸的功夫,不自觉的就不紧张了。 过了片刻,天子微微颔首,收回了目光,伸手点了点案上的文书。 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上前半步,朗声说道:“雁门战报,伊稚邪率兵三万犯塞,掳掠百姓千余。” 赵延年眉头微皱,静听下文。 但少年却退了回去,没有再说什么。 赵延年眉头皱得更紧。 只听到了雁门的战报,却没听到代郡的战报,是伊稚邪没有进入代郡,还是战报还没到? 天子也不说话,双手撑着漆案,垂着眼皮,呼吸有些粗重。 过了片刻,他抬起眼皮,看着赵延年。“你怎么看?” 赵延年没有立刻回答。 出门之前,王君曼再三嘱咐他,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急,要三思再行。此刻面对天子的垂询,他当然更不能急于开口。 哪怕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片刻之后,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紧不慢地说道:“三万骑犯塞,掳掠千余人,伊稚邪色厉内荏,雁门、代郡防守严密。” “你觉得伊稚邪今冬还会再来吗?” 赵延年停了片刻。“应该不会。” “为何?” “匈奴人有利则来,无利则走。三万骑犯塞,掳掠千余,得不偿失,再来也不过如此。” 天子听了,刚要点头,赵延年又道:“不过也说不准。” 天子诧异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有点尴尬,挤出一丝笑容。“臣方才所言,只是从实际情况出发,未必就是伊稚邪所想。或许,为了颜面,他明知得不偿失,也会再来,以示强悍。” 天子眼神微闪。“他需要这么做?” “以臣所知,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匈奴人敬畏强者,鄙视老弱。於单遭到背叛,就是因为他想与大汉和解,各守其境。伊稚邪能得匈奴人支持,也是因为他看起来更强悍。如果他不能让人相信这一点,步於单后尘的日子就不远了。” 天子恍然,沉吟片刻,突然说道:“那他会像於单一样归降吗?” 这一次,赵延年没有犹豫,一口否决。“不可能。” “为何?” “臣见过伊稚邪,他年过五十,匈强汉弱的想法根深蒂固,无法更改。再者……”赵延年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妥,连忙又咽了回去。 天子眼神一闪。“直言无妨。” 赵延年有点后悔。 果然说话要谨慎,三思而行,一快就容易出问题。 可是事到如今,他想掩饰也不行了,不如斗胆一回。 赵延年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臣冒昧,请陛下恕罪。” 天子嘴角轻挑,眼神微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没说话,只是示意赵延年接着说。 赵延年的心跳有些快,却还是控制住自己的不安,沉声说道:“臣以为,於单附汉,未得善终。就算伊稚邪有心归降,也要三思而后行。” 天子沉下了脸。“你觉得朕待於单太薄?” “臣岂敢。於单穷极来投,又于苦战之际抛弃部下,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只不过他人不知其中原由,难免会有误会。桀龙曾为左贤王相国,与伊稚邪有杀父之仇。赵安稽为於单器重的小王,遭到伊稚邪攻击,部众损失惨重。他们二人都有心报复伊稚邪,却无能为力……” 赵延年索性不管了,越说越顺畅,将随於单投降的匈奴人的心态说了一遍。 他和桀龙、赵安稽相处日久,又有并肩作战的经历,对他们的想法还是了解的。 天子听完,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转换了话题。 “你的武艺传自何人?” 赵延年早有准备。“臣在草原上生过病,忘了之前的一切,包括家人、籍贯,也包括师承。” “那你还记得什么?” “臣只记得是汉人。” “那你的武艺呢?” “臣也说不清。臣病好之后,只是习惯于每天练习,并不知为何如此。” “怎么练?” “请陛下恕罪,臣为陛下演示。” 天子点了点头,伸手示意赵延年赶紧演示。 赵延年起身,摆出站桩的姿势。 天子本以为还有其他的,没想到赵延年站好就不动了,不免有些惊讶。“就这?” 赵延年收势,重新坐好。“就是这样,每日坚持,从无例外。” 天子眼神闪烁,显然不太相信。“你以一当百的武艺就是这么来的?” 赵延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臣揣测,臣这么做并不是练武。因为臣的招法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只是速度快一些,力量强一些而已。” “不是练武,那是什么?” “可能是修道。” “修道?”天子明显精神起来,身体不自觉的向前挪了挪。“详言之。” “臣持此式时,能感觉到气血充盈,浸润百骸,祛邪扶正,身与天地不二。” “是么?”天子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少年,少年也面露惊讶之色。天子收回目光,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了几下,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这武艺倒是意外收获了?” “臣亦以为如此。” 天子没有再说什么。 —— 见驾完毕,赵延年行礼告退。 天子让少年送赵延年出殿。 赵延年谢了恩,出了殿。穿了鞋,挂上剑。 少年站在门槛里,看着赵延年收拾好,这才点头致意。“赵君,以后我们就同殿为臣了。” 赵延年笑笑,心道你真懂礼貌,嘴上说同殿为臣,送人的时候不出殿门。 当然了,你是天子心头肉,我就是一介武夫,没资格和你计较。 不过你想用一两句客气话就学到真本事,未免有点异想天开了。 “荣幸之至,不知如何称呼……” 少年挺起了胸膛。“侍中,霍去病。” 赵延年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猜到这少年是谁了,只是不想让对方看出来。 张骞、东方朔都提到过霍去病,却又不约而同的提醒他,千万不要对霍去病有什么套近乎的想法。 这人是天子禁脔,除了他的亲舅舅卫青,不和任何人亲近。 更重要的是,他虽然嘴上不说,对自己的身世却有些忌讳。不管是讨好他,还是嫌弃他,都会得罪他。 得罪他,就等于得罪天子。 因此,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平常心,保持距离。 赵延年也没什么奢望,从善如流,采纳了张骞、东方朔的的建议。 “幸会,幸会。” 霍去病点点头,转身回殿。 第245章 真不知道 霍去病回到殿中,在赵延年刚刚坐过的席上落座,腰背挺直,目光灼灼,看着犹在沉思的天子。 过了片刻,天子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霍去病,嘴角不自觉的挑起。 “你觉得这个赵延年如何?” 霍去病不假思索。“与臣所料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臣本以为他正当年少,又有一身好武艺,本该是慷慨激昂之人,没想到沉默寡言,俨然老朽。” 天子哑然失笑,摸着下巴,眼神又有些游离。“是啊,我也没想到,他尚未冠弱,却已经在修道养生了。不过……”他沉吟了片刻,幽幽说道:“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霍去病不解,但他没有问。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知道天子对赵延年兴趣很浓,远远超出了之前的预期。 天子本以为赵延年只是一个勇士,召他入朝为侍卫,以便他能朝夕请益。没曾想赵延年不仅武艺好,还通晓道术,与天子的爱好不谋而合。 天子虽然刚到而立之年,却对长生久视等道术非常着迷。 “你有空,与他多往来,学学这……”天子回忆了一下赵延年的古怪姿势,又道:“他说那一式叫什么了吗?” 霍去病摇摇头。 说实话,他对赵延年那个练武的姿势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一动不动的站着有什么意思?后来听说是修行,就更没兴趣了。 天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知道霍去病有些失望,赵延年少年老成,与霍去病也不是同一类人,但他还是希望霍去病能和赵延年多接触,学习他的武艺。 就算不修道,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更何况赵延年也说了,练习此式,让他比别人速度更快,力量更强,这都是习武的基础啊。 “我看他怀阴抱阳,一气通天,就叫通天式吧。你有空,多练习。” 霍去病不置可否。 —— 赵延年出了温室殿,凭着记忆往回走,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值庐。 但他一路低着头,也没看到什么风景。 在宫里行走,莫名的觉得压抑,别说东张西望了,连头都不敢多抬。殿外当值的卫士也像木头人似的,站得笔直,一声不响。别说搭话了,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这样的地方待上几年,赵延年就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回到值庐,坐在床铺上,赵延年发了一会儿呆,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做,索性盘腿坐在床上,准备静坐。 刚调整好呼吸,门外就响起了东方朔的声音,随即有人敲门。 “赵君,你在里面吗?” 赵处年连忙起身,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个是东方朔,另一个也是文臣模样,只是身材不高,也就是七尺模样,年纪大约四十上下。 赵延年第一眼看到此人,就觉得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东方兄,这位是……” 东方朔摆摆手。“进去说话。”说着,弯腰进门。 值庐不算高大,对东方朔这样的巨人来说非常局促。进屋之后,他就顺势坐下了。 那中年人拱拱手,也跟了进来,坐在东方朔身边,打量着赵延年。 赵延年有些局促,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 东方朔说道:“听说你刚刚去见天子了?” “是的,刚回来。” “还好吧?” “还好。” 东方朔点点头,转身看向中年人。“这位是博士段仲,大儒董公的弟子。他有些事,想问问你。”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为什么觉得此人眼熟了。 原来是段叔的兄长,弟兄俩的相貌有相似之处。 “原来是段君,久仰久仰。” 段仲笑笑。“你听说过我?” “听说过。在草原上时,段君经常提起你。”赵延年主动提起了段叔。 段仲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想必等了不是一天两天,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如直接面对。 段仲和赵延年寒暄了几句,问了一些段叔在草原上的经历,最后才问起了段叔的死。 赵延年早有准备,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 事实也是如此,当时段叔随於单抛下众人,攀山逃亡,他之后就没见过两人。至于段叔是怎么死的,他更是一无所知。 他坦然将前后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段仲。“很惭愧,让博士失望了。” 段仲的确很失望,但是他从头至尾看着赵延年,没发现赵延年有一点说谎的迹象。从赵延年描述的经过来看,他也的确不清楚段叔最后遭遇了什么。 事实清楚,逻辑通畅,他找不到一点破绽。 就算他怀疑赵延年庇护桀龙,他也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 无奈之下,他只得起身告辞。 东方朔没有急着走,等段仲离开之后,他掩上门,看着赵延年。“你当真不知道是谁杀了段叔?” 赵延年无声的笑了。他看着东方朔,轻声说道:“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就算段仲知道了,又能怎样?” “血亲复仇乃春秋大义。知道是谁杀了他的弟弟,他当然要复仇。” “怎么复仇?是手刃仇人,还是利用他手里的权力?” “有区别吗?” “有。”赵延年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是手刃仇人,那是他个人的事。如果利用他手里的权力,那就是公报私仇。难道这也是儒家允许的?” 东方朔愣了片刻,沉吟道:“至少不反对。” 赵延年乘胜追击。“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东方朔苦笑着瞅了赵延年一眼。“你似乎对儒学有些成见。” 赵延年反唇相讥。“你这是欲加之罪。” 两人相视而笑。 东方朔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了门,他又对赵延年说道:“我知道你和匈奴人比较熟悉,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里是长安,是未央宫,是大汉的中枢。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匈奴人没什么好感。” 赵延年一声叹息。“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要想真正解决匈奴的威胁,就要先改变这个想法,否则就是徒劳无功。” 东方朔回头看看赵延年,眼神微闪。“你敢在天子面前这么说么?” “有何不敢?” 东方朔扬扬手,迈开大步走了。 —— 一连在宫里待了几天,赵延年也没遇到什么事。 天子没有再召见他,也没有其他人找他。同屋的中郎每天早出晚归,交流的时间几乎没有,几天下来,也只是知道对方叫李充——名牌就挂在值庐门口,籍贯、经历一无所知。 好在赵延年也习惯了寂寞,没事就在值庐里站桩、静坐,倒也乐得清闲。 一晃就到了休沐的时候,他去向郎中令石建告了半天假,说了想在家里请客,答谢邻里的意思。石建很爽快,给他写了一支木牍,让他拿着去见长安令。 赵延年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谢过石建,拿着木牍出了宫,直奔长安令的官署。 到了长安令官署,赵延年递上木牍,在门外等候。 没一会儿,里面急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官员,将刚刚批复的文书双手送到赵延年面前,热情洋溢地说道:“赵君,在下乃是长安令丞杨兴。这些小事,以后赵君就不必亲自来了,让人来通报一声,在下自会安排好。” 赵延年被他的热情搞得措手不及,连忙称谢。 临走之前,杨兴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赵君与万石君有什么渊源?” “万石君?”赵延年一下子没搞明白。 “赵君不知道吗,郎中令石君建、内史石君庆,都是万石君的儿子。” 赵延年恍然大悟。 他说这长安令丞怎么这么热情呢,原来以为他和石建关系密切啊。 万石君就是石建的父亲石建,内史石庆可能就是石建的弟弟,又正好是长安令的直属上司。 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所以杨兴才这么客气。 “我只认识郎中令。”赵延年笑笑。“我是新履职的中郎。” 杨兴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番,再次拱手。“原来是赵中郎,失敬失敬。中郎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第246章 麻烦找上门 赵延年被杨兴的热情搞得手忙脚乱,连忙拱手告辞。 半路上,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石建写的那只木牍的含金量。 杨兴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宫里的中郎,那么热情,完全是看在石建的面子上。 而石建的面子之所以大,又不仅仅因为他是万石君石奋的儿子,也不仅仅因为他是郎中令,还因为他的弟弟石庆是长安令的直属上司内史。 既然如此,石建为什么要写这支木牍,卖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他们只是上下级关系,除了第一天上班和今天下班,他都没见过石建。 太复杂了,感觉脑容量有点不够。 赵延年回到家时,仆朋也刚刚到家,王君曼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就等着赵延年。 赵延年洗了手,一起入座,一边吃一边说些这几天在宫里的经历。 得知赵延年一个人在值庐里坐了几天,无聊到爆,只能自己练功时,仆朋忍不住放声大笑。 “早知如此,还不如到桀龙营里呢。”仆朋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封侯了,你知道不?”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封襄城侯,四百户。他说要请你我饮宴,被我推了。我们家里也要请客,走不开。” “这是好事啊。”赵延年笑道。 “当然是好事。”仆朋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眉眼间有了些醉意。“这次封了侯,不仅那些匈奴人不敢再嘲笑他,汉人对他也客气了很多。将来再出征时,也能有一个不错的机会,不用再跟着别人。延年,我和破奴可就指望着你了。哪天你封了侯,我们也能跟着沾光。” 赵延年听出了一些酸味。 果然是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本来桀龙没能封侯,仆朋对他还很同情。现在桀龙封了侯,仆朋又羡慕妒嫉恨了。 桀龙能封侯,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他在匈奴时就是相国。仆朋在匈奴时最大的官也就是百夫长,这辈子也别指望封侯。就算仆朋为人厚道,也难免感慨命运不公。 人和人,生而不平等。 “你好好练武,也能封侯。”赵延年安慰道。 “凭武艺封侯,要看你和破奴。”仆朋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我老了,指望不上,也许雷电可以。”他转身看着正狼吞虎咽的雷电,摸摸雷电的头。“这小子跟你练了一年多,进步喜人,将来能成一员猛将。” 王君曼打断了仆朋,招呼道:“行了,行了,吃饭。吃完饭,还要商量明天请客的事。” 吃完饭,王君曼将赵延年请到后堂。 仆朋喝多了,坐都坐不稳,更别提其他的了。王君曼无奈,只得让人先将仆朋扶回卧室,安顿他休息。 忙完这一切,王君曼回到堂上,与赵延年闲聊。 “阿弟,宫里怎么样?见到天子了吗?” “见到了。”赵延年将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他也想听听王君曼的意见。 最后,他又特别提了一下去长安令官署备案的事。 王君曼听得很认真,最后点了点头。“你刚刚入宫,很多规矩都不懂,谨慎些是对的。石建看重你,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们父子可都是以谨慎出名的人。” 赵延年很赞同王君曼的观点,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想不出石建主动帮忙的理由。 “宫里人多眼杂,又有不少年青俊秀,轻狂在所难免。可是天家多变,恩不可恃,还是稳重一点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赵延年点头答应。“阿嫂,我记住了。” 王君曼叹了一口气。“你性子稳重,我不担心。倒是仆朋和雷电两个,着实让人不放心。我是妇人,不能多说。你有空说说他们,他们听你的。” 赵延年看看王君曼,有些奇怪。 雷电不肯接受她,他是知道的,怎么仆朋也有问题? 他一直以为仆朋很信任王君曼,甚至超过当年信任林鹿。 毕竟王君曼给他带来的好处要远远超过林鹿。 “好的,有机会,我找他聊聊。” “对了,还有件事,你要有所准备。” “什么事?” “淮南王的女儿刘陵来找过你,送了一份厚礼。我不敢拒绝,说了明天你休沐,她可能会再来。” 赵延年心里一紧,有点头皮发麻。 淮南王父女可都是祸害,惹不起,又不能避而不见,这可怎么办? “阿嫂,我不想和淮南王,不,我不想和任何诸侯王有往来。” “我知道,但是她找上门来了,也不能不见吧?” “不能见。”赵延年想了想。“我明天就不在家待着了。你就说我有急事,回宫里去了。她如果来了,你就把礼物还给她,就说……” 赵延年斟酌着,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淮南王的代表,直接拒绝似乎不太合适。 但他又不能不拒绝。 淮南就是个坑,前后几个淮南王就没有善终的。 “这个好办,我会处理的。”王君曼看出了赵延年的坚决,立刻给出了解决方法。“按律,内臣不能与诸侯王交通。她现在这么做,本来就是枉法,只是仗着天子对淮南王的宽宏肆意妄为。真要闹到天子耳中,未必是好事,我想她也不会那么固执的。” “是这样?”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王君曼笑笑。“怕就怕,她以论道为由,向天子要人。” 赵延年的心又提了起来。“不至于吧?” “你做好准备,以防万一。”王君曼想了想,又道:“如果能让天子觉得你有用,舍不得送给淮南王,那就最好了。” 赵延年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 说完了正事,回到屋里,赵延年洗漱完毕,上了床,准备静坐。 可是一想到淮南王父女的事,他又不免头疼。 他是知道淮南王结局的,也知道刘陵在长安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和她有任何关系。 但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十五? 终究要想个解决的办法才行。 王君曼的计划看似可行,其实机会并不大。在天子的眼里,他的确有点用,却没到舍不得的地步。 论武艺,大汉从来不缺勇士。 论道术,他的境界又太朴实无华了,完全没有那些方术说的好听诱人。 别的不说,东方朔就比他更有说服力。 可是看看东方朔混成什么样子了? 大汉不像草原,人才济济,多他一个不多,缺他一个不少。他充其量也就是更优秀一些而已,却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在天子眼里,可能就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 包括卫青、霍去病在内。 头大。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边关杀敌。 第247章 我们都是大汉人 第二天一早,王君曼对赵延年说,你不用托辞回宫,免得麻烦。 刘陵不是普通客人,万一她找到宫里去呢? 还是和仆朋一起去赴桀龙的宴会吧。 桀龙是仆朋的上官,他请客,仆朋不到,不合适。正好你们俩也有好久没见了,聊聊天,交流一下情况。 赵延年一听就明白了,顺势拉着仆朋去赴宴。 仆朋本来不想去,可是听说赵延年要躲客,不好再说什么,备好马,与赵延年、雷电一起去桀龙家。 半路上,赵延年半开玩笑的说道:“你昨天是故意喝醉的吧?” 仆朋一惊。“那么明显吗?” 赵延年本来只是猜,听仆朋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他和王君曼之间真的出了问题。 平时一直在军营里,五天才回一次家,还要故意喝醉,怪不得王君曼要请他出面。 “为啥?”赵延年瞥了一眼仆朋胯下。“不行了?” “你才不行。”仆朋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桀龙家,仆朋对雷电说道:“你过去看看,有没有给我们留座。如果有,就说你阿兄来了。” 雷电应了一声,催马而去,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仆朋这才轻声说道:“你阿嫂想生个孩子。” 赵延年恍然。“那就生呗。” “你说得轻巧。”仆朋叫了起来。“你知道我们在长安生活要多大开支吗?你也看到了,雷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比我还多。小鹿虽然小些,却是个女儿家,别看年纪不大,又要买手绢,又要买胭脂,要不然都出不了门。就我那点俸禄,再生一个,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不是给你们……” “你的钱,不能动,要留着你娶亲用。”仆朋不假思索,断然拒绝。“我是匈奴人,也就罢了。你却是个汉人,如今又做了中郎,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婚姻大事不能不马虎。你挣回来的那些钱,你阿嫂都给你存着哟,能不动,尽量不动。已经花掉的那些,我们也想办法补上。” 赵延年一时无语。 他这次回来,觉得一家人的生活还算不错,以为自己挣的钱用上了,现在才知道,那些全是仆朋的俸禄。 “我知道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儿子、女儿都无所谓。可是我真的生不起。”仆朋咂咂嘴。“别的不说,你看我们今天去桀龙府中赴宴,贺礼再少,也要三五万。我一个月的俸禄才多少?不是我不想喝他的酒,实在是喝不起。” 赵延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仆朋。 爱护也好,自尊也罢,不管他怎么说,仆朋都不太可能接受他的建议,将他挣的钱拿出来用。 仅以仆朋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开销的确有点紧张。 人情往来更是一笔不可承受之重。 对普通人来说,与官员交往的成本是惊人的,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能承担的,只有整个家族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挤出这笔费用。 当初在草原上,他就听段叔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没什么切身感受。 这可能也是段仲一直要找到杀害段叔的凶手的原因。 身为兄长,他的成功背后有段叔付出的代价。如今段叔死得不明不白,他当然要为段叔报仇。 “雷电会养马吗?” “他从小就在草原上长大,怎么可能不会养马。” “让他帮我养马吧,我需要一个马僮。”赵延年说道:“我给他零花钱。” “还要给钱?”仆朋笑了,刚要说话,却被赵延年拦住了。“不要钱的话,我就找别人。” 仆朋看了赵延的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行吧,一个月给他五十就够了。多了,他会乱花。” 赵延年没说话。 只要仆朋答应收钱就行,给多少,那是他的事了。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桀龙所住的乌里门外。 乌里离建章营很近,里面的住户大多是建章营的将士,有汉人,有羌人,还有越人,但更多的还是匈奴人。之前投降的不少匈奴人都住在里面,以至于有人直接称其为胡里。 桀龙父子站在门外,满面笑容。 赵延年、仆朋见状,不敢怠慢,连忙下马,迎了过去。 “君侯,这是干什么,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桀龙嘿嘿一笑,与仆朋见礼后,又拉着赵延年的手臂,轻声说道:“你看,我就说嘛,朝中有人好做官。你才进宫几天,我就封侯了。我跟你说,不仅是我,赵安稽也封侯了,昌武侯,同样是四百户。” 赵延年又惊又喜,随即说道:“君侯,你可不能这么说,封不封侯,是朝廷的决定,与我无关。” “明白,明白,我还能害你不成?”桀龙拍拍胸口。“你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对谁也不说。” 赵延年这才松了一口气。 桀龙口风紧,他还是知道的。 说着话,一起进了里门,来到桀龙的家中。 家里已经坐满了宾客,大多是匈奴人,也都认识赵延年、仆朋。见他们来了,纷纷过来见礼,庆贺赵延年升官,成为天子近臣。 仆朋特意说道,今天本来在家里请邻里庆贺,但是桀龙封侯是大事,不能不来,所以他们是抛下了家里的客人来的。 桀龙更加欢喜,大呼小叫,将赵延年、仆朋引到上座。 赵延年连忙拒绝。 自己尚未弱冠,爵也不过五大夫,官不过六百石,如何能在这一大群人面前摆谱。 桀龙正色说道:“别人怎么看你,我们不管,我们都是匈奴人,认你这个天武士。你不坐,还有谁敢坐?今天就是伊稚邪来了,也得往一旁让让。” 众人哄笑,纷纷表示赞同,要赵延年就座。 就连仆朋都跟着起哄,要赵延年坐首席。 赵延年本来还只是客气客气,听了桀龙这句话,更不敢坐了。 他正色说道:“君侯,今天是你封侯的庆典,我不该多嘴。可是你刚才说的这几句,我不能不解释一下。” 桀龙哈哈大笑。“你说,你说,今天说什么都可以。” 赵延年叉手环顾四周。“诸君,请听我一言。” 众人纷纷闭上了嘴巴,目光炯炯地看着赵延年,看他想说什么。 “诸位抬举,认我这个天武士,我非常感激。不过,我要提醒诸位,天武士这个称呼来自草原,也只能留在草原。到了长安,我就是汉军的普通一员,与诸位无异。”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 赵延年看得清楚,也知道这些匈奴人这几个月过得憋屈,也对朝廷没什么向心力可言。但他站在这里,说这番话,就是想提醒他们,情况不同了,不能还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当匈奴人。 你们到了长安,就是汉人,就是汉军。 这一点,现在或许无所谓,可是将来到了战场上,区别大了去了。 “我知道,诸位在草原上长大,怀念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时光,不习惯长安的拘束。可这都是暂时的,等天子下诏,我等出塞砍下伊稚邪的首级,将草原也纳入汉朝的疆域。到了那时候,你们愿意留在长安,就留在长安,想回草原,就回草原。可是不管在哪儿,你们都是汉人,不再是匈奴人。” 赵延年抬起手,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一点,我希望诸君能记在心里,也教给你们的孩子,千万不要再疏忽了。” 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没有戴冠,光着髡头,显然是一个匈奴人。 “天武士,草原也会成为汉朝的疆域吗?” “会的。”赵延年掷地有声。“而且不会太远,最多十年。” 第248章 我单挑无敌 赵延年的说法没有一点根据,但他是天武士,又是天子近臣,匈奴人信他。 见他这么说,也没人再反对。 桀龙也意识到不妥,强调赵延年天武士的身份只会给赵延年带来麻烦,也会给其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没有再强调这一点,而是让所有人随便坐。 匈奴人本来就不习惯规矩,听了这话,自然拥护,端着酒杯,各自找熟悉的人去了。 桀龙陪了一会儿客人,将赵延年请到内室。 “刚才多亏赵君提醒,险些犯下大错。”桀龙开门见山,端起一杯酒。“请赵君满饮此杯。” 赵延年出了名的不善饮,不好酒,但是这杯酒,他还是爽快的喝了。 桀龙喝完酒,随即说道:“赵君所言是朝廷的意思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才明白桀龙所指。“你说的朝廷,是指天子吗?他肯定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至少我没听过。” 桀龙眉头一皱。“那……是你的意思?” “是大势。”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段仲来找他的那一天,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一介武夫,没什么学问,甚至认得的字都不多,但他清楚一点。 汉朝,乃至随后的两千年,大部分时间里,中央王朝的民族政策都有问题,其中又以汉朝为甚。 两汉四百年都没有处理好民族问题,匈奴、羌人、乌桓、鲜卑,都曾依附汉朝,最后又成了汉朝的祸秘。 这其中,又以匈奴最为典型。 别看匈奴人最后被汉人打败了,可是两晋之后,五胡乱华的第一胡,就是匈奴。 原因何在? 因为汉朝一直没有真正同化匈奴,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这可能和汉武帝之后儒家占领了思想主导权有关,主张华夷之辨的他们对异族既害怕,又鄙视。 相比之下,经过三百年乱世之后的隋唐就要好得多。 但隋唐这么做,也是被动的,不是主动的。 因为隋唐贵族大多有胡人血统。 真正解决了民族问题的,只有新中国。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是每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事实,甚至不需要有多高深的学问。 赵延年想试试。 趁着儒家虽然得到提倡,却还没有真正占据思想领域的时候,借着汉武帝囊括四海的雄心正炽,或许可以推进一些民族融合,将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面对桀龙,他不需要说那么多,一句大势足矣。 他的学问固然很烂,比桀龙还是要强一点的,有把握说服他。 “大势?”不出意料,一提到这些字眼,桀龙有些气短。 “你知道大秦吧?” “知道。” “大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前,只是七国之一。除了秦国,还有赵国、魏国、韩国、楚国、燕国、齐国,可是现在,你看那六国还在吗?他们都成了汉人……” 赵延年循循善诱,给桀龙讲起了华夏文明的扩张史。 严格来说,他的说法并不准确,有很多问题。 比如现在的关东诸国,就只认自家国王,不认朝廷。 比如赵安稽等人,就只承认自己是赵国后裔,不承认自己汉人。 但这一切,正在成为历史。 随着中央朝廷的强大,各王国的人最终将接受自己也是汉人的事实。 随着汉朝的强大,之前的秦人、赵人,包括匈奴人,都会以汉人的身份为荣。 赵延年不过是抢先一步拓荒而已。 拓荒嘛,有点小错误也很正常。 桀龙被赵延年说得意动,却又不完全信服。他提了一个问题。“匈奴似乎也是如此,之前有东胡,有月氏,有其他的部落,后来都被匈奴人征服了,也就成了匈奴人。” 赵延年一拍手掌。“对啊,可是现在匈奴要被汉朝征服了啊。” 桀龙眨巴着眼睛,觉得赵延年说得对,又觉得哪儿不对。 —— 赵延年特意在桀龙家留得很晚,直到天黑,才与仆朋、雷电尽兴而归。 不出意料,王君曼告诉他,刘陵又来过了。虽然已经知道赵延年的拒绝,也收回了礼物,却不肯罢休,只怕后面还会有事。 赵延年倒不怕事,只要不和淮南王扯上关系就行。 当着仆朋、王君曼的面,赵延年对雷电说,从今天开始,让雷电帮他喂马。 之前是谁有空谁喂,从现在开始,由雷电专门负责。 为此,他会付给雷电一定的报酬。 雷电求之不得,也不问报酬是多少,立刻举手,表示同意。 赵延年随即又对仆朋和王君曼说,他的俸禄、赏钱一并纳入家庭收入,由王君曼管理。如果他们不接受,他就自己找房子,搬出去住。 要不,每个月给租金也行。 长安租房子也不便宜,算起来,比买房子可能还要贵一点。 王君曼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和仆朋商量之后,接受了赵延年的方案。 但她还是强调了计入为出的原则。平时的俸禄可以拿出来用,大笔的赏钱还是要存起来,不能轻易动用。就算赵延年暂时不肯成亲,赵破奴年龄也不小了,到时候要花不少钱。 赵延的觉得有理,表示赞同。 最后,赵延年对仆朋说,趁你身体还好,抓紧时间再生两个孩子吧。 你要是不行,请医匠来看看,或者买点补品。 仆朋顿时急了。“你才不行。十六七岁,搞得像六七十似的,不肯成亲,不肯生子,急死我和你阿嫂了。” 赵延年也被他说得绷不住,反唇相讥。 “你先别管我了,破奴比我大多了,让他先成亲。” —— 次日一早,赵延年收拾好行装,吃了早饭,早早的赶到宫里。 他先去见了石建,表示感谢。 有了石建手书的那支木牍,省了好多事。 石建还是那样,笑容满面,却不提其他,只是嘱咐赵延年好好当差,不要辜负天子对他的赏识。 赵延年再三谢过,来到值庐。 同舍的李充今日休沐,值庐里只有赵延年一个人。收拾好之后,他刚准备练功,霍去病突然来了。 “天子要见你。” 赵延年连忙穿上官服,带上佩剑,跟着霍去病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赵延年照例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霍去病后面。 霍去病高冷,他也没兴趣硬要往上凑。 走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说道:“你认识淮南翁主吗?” 赵延年摇摇头,随即又意识到霍去病走在前面,看不到他摇头,随即说道:“不认识。但她到我家里去过两趟,想与我结交,被我拒绝了。” “是么?”霍去病轻笑一声。“淮南王是王叔,翁主与天子同辈,颇得天子信任,在京城也是交游广阔,认识的王公贵族数不胜数。她礼贤下士,愿意与你结交,你为何拒绝?” “我好静,不好与人结交。” “你不是修道么?淮南王也是信奉黄老道的大学者,他编着的《鸿烈》有二十余万言,是一部煌煌道家巨作,天子也很喜欢的。” 赵延年轻笑一笑。“我资质愚钝,连老子五千言都似懂非懂,更看不懂二十几万言的巨作。而且,我修道尚实用,有用的才学,没用的不修。” 霍去病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赵延年。 虽然他的动作很突然,但赵延年行桩深入骨髓,几乎也在瞬间停住,绝无撞上去的可能。 霍去病盯着赵延年。“你的意思是说,淮南王所着的《鸿烈》是无用之书?” 赵延年从容地笑笑。“我没见过那部书,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道不仅在于竹帛,更在于日常。如果淮南王能向我证明他那部巨作里所说的道真实有用,我或许可以听听。否则,我连听都不想听。” 霍去病也笑了。“巧得很,淮南翁主也这么想,她要派她身边的淮南武者向你挑战。” 赵延年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霍去病却笑得更加灿烂。“怎么,你不敢?” 赵延年嘴角轻挑,笑容再次绽放。“侍中有所不知,我有一个外号。” “什么外号?” “单挑无敌。” 第249章 淮南第一剑 霍去病脸上的笑容一僵,盯着赵延年看了半天,舔了舔嘴唇。 “你可要知道,在天子面前,不可戏言。” 赵延年摇摇头。“绝无戏言。” 霍去病点点头,转身前行。 两人来到温室殿前,便看到阶下站着一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身材欣长精瘦,英气勃勃。腰间佩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全长在六尺左右,令人瞩目。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跟着霍去病拾阶而上,来到廊下。 天子正站在廊下,笑容满面。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长得不错,只是妆容有些浓,不合赵延年的审美。 她站在天子身边的,扯着天子的袖子,正在抱怨什么。看到赵延年走上来,便狠狠地瞪了过来。 赵延年不用猜,也能知道,这应该就是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了。 没想到她这么小,还是个孩子。 想到她干的那些事,赵延年莫名觉得恶心,更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了。 来到天子面前,赵延年躬身行礼。 天子看着他,笑道:“昨天休沐,请邻里宴饮了?” “是,臣蒙陛下不弃,拔为近臣,邻里祝贺,故设酒相待。” “既然如此,有贵客上门,你为何避而不见?” “臣好静,不善与人交往。邻居避无可避,其他客人则能免则免,以免虚度光阴。” 天子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武艺已经极好,还要苦练吗?” “大道如山,臣不过是刚刚站在山脚下而已,尚未看到云深处的美景,岂敢懈怠。” 天子转头看着刘陵。“你看,他就是这性子,并非针对你。” 刘陵哼了一声。“你请邻里宴饮,自己不在家接待客人,却去了桀龙家饮宴,这还是故意的?” 赵延年不紧不慢。“桀龙是在草原的旧相识。他蒙陛下恩宠,封侯食邑,邀同僚故旧共庆,不能不去。” “你不见我,说是内臣不得与诸侯交通。那桀龙就不是诸侯吗?” 赵延年一时语塞,不好应对。 犹豫片刻后,他才说道:“翁主所言甚是,倒是臣疏忽了。”随即向天子深施一礼。“请陛下治罪。” 刘陵得意,正要再说,天子大笑。“行了,你就不要为难他了。他就是一武夫,哪里是你的对手。观人当观长,不如看他武艺吧。“ 刘陵占了上风,正想趁胜追击,却被天子打断,心里不爽,撅起了嘴。 “就依陛下,看看他的武艺如何,是不是真如传言的那般厉害。” 站在一旁的霍去病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陛下,翁主,赵延年有一个外号,单挑无敌。” “是么?”天子惊讶地看着霍去病,目光在霍去病的脸上扫了一下。 霍去病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方才亲口所说,陛下不妨亲询。” 天子转头看向赵延年。“是这样的吗?” 赵延年不卑不亢的点点头。“唯,诚如侍中所言。” 天子眉梢轻挑。“那你就和翁主带来的这位……”他转头看向刘陵,目光中带着询问,显然是忘了名字。 刘陵说道:“陛下,他叫雷被,号称淮南第一剑。” 天子点头,看向赵延年。“你就和这位淮南第一剑比试比试。看看是淮南王府的中郎厉害,还是朕这未央宫里的中郎高明。” 赵延年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刻下殿,而是再次施礼。“敢问陛下,是文斗,还是武斗。” “何为文斗,何为武斗。” “文斗,不动兵器,点到为止。武器,白刃相交,可能会流血。” 天子有些犹豫,刚要说话,刘陵喝道:“既是比武较技,怕什么流血,自然是武斗了。”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却没说什么。“就依翁主之意,你放开手脚,朕也看看你的身手。” “唯。”赵延年领诏,转身下了台阶,来到雷被面前。 他摘下剑带,取下剑鞘,将剑带重新系好,连剑带鞘握在左手中,向雷被拱了拱手。 “请。” 雷被上下打量着他,拱手还礼。“久仰赵君威名,今日能够一试,幸甚。” 赵延年也不多说,右腿向后撤了半步,左手抬起,横在身前,做好了进击的姿势。 雷被见状,也不客气,迈步拔剑,分心便刺。 赵延年不动声色,侧身避让,同时竖起左手的长剑格挡。 雷被一击不中,随即变招。 赵延年不紧不慢,也跟着变招。 雷被一口气刺出数剑,赵延年却只是避让格挡,没有还击。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负在身后,根本没有拔剑的意思,身法也平平无奇,不过前后左右,却总能及时避开雷被的全力一击。 雷被的进攻看起来如狂风骤雨,连绵不绝,却始终无法伤及赵延年。 一连数剑后,他有些气短,停住了进攻,看向赵延年,沉声喝道:“中郎是觉得我剑术粗疏,不配你拔剑吗?” 赵延年笑笑。“非也。我剑术不精,能看看淮南第一剑的剑法,岂能错过观瞻的机会。” 雷被愣了一下。“你是在学我的剑法?” “学倒不至于,开开眼界,增长见识而已。” 雷被大怒,刚要说话,站在廊下观战的刘陵尖声喝道:“雷被,不要与他玩耍,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雷被正有此意,见刘陵支持,也不再留手,再次猛攻。 剑光霍霍,将赵延年包裹起来。 天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嘴角不禁轻挑。 他看得出,雷被虽然看似占尽了上风,其实已经技穷,根本伤不了赵延年。 相比之下,赵延年的剑还没出鞘,却已经足以自保,游刃有余。 一旦赵延年的剑出鞘,便是雷被受伤之时。 两人又战数合,雷被再次气短,剑势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虽然其他人未必能看得出,身在其中的赵延年却立刻感觉到了雷被的难以为继。 赵延年一声叹息。“中郎的剑术的确不错,花团锦簇,甚是好看,可惜上不了战场。” 雷被一惊,随即收剑。“中郎为何如此说?”语带怒意。 汉代虽然没有出现剑舞的正式名称,但剑术已经出现分途,有用于表演的剑术,不求杀伤,只求好看。 可是雷被刚才用的并非剑舞,而是真正的杀人技,被赵延年说成表演剑术,自然不服。 “你这是私斗之剑,不是战场之剑。”赵延年淡淡的说道:“战场上的敌人成千上万,你要面对的至少有数十人,都像你这般大砍大杀,却不能见功,只怕敌人还没倒,你先累倒了。” 雷被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他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一击必杀,至少面对赵延年时如此。 真到了战场上,这就是死局了。 按理说,他现在投剑认输是最好的结果,但刘陵就在上面看着,绝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请中郎指教。”雷被咬咬牙,再次挥剑进攻。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让步,迈步而上,拔剑出鞘。他的招数与雷被一模一样,却后发先至,一剑刺中了雷被的右肩。同时左手执剑鞘,狠狠敲在雷被的右腕上。 当的一声脆响,长剑落地。 血花飞溅,雷被闷哼一声,向后急退。 第250章 本固枝荣 胜负已分。 观战的天子和刘陵却一头雾水。 赵延年的动作太快,他们根本没看清,只觉得眼前一花,雷被就败了。 赵延年还剑入鞘,重新上了台阶,来到天子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不擅剑术,伤了雷中郎,请陛下治罪。” 天子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转头看向刘陵。“阿陵,胜负已分,你觉得他的剑术如何?” 刘陵气得小脸煞白,银牙紧咬。 赵延年分明已经击败了雷被,却还自称剑术不精,这不是明摆着羞辱自己吗? “你剑术不精,那什么武艺才是你最精擅的?”刘陵恶狠狠的问道。 “拳脚。” 刘陵一下子没听懂。“拳脚又是什么武艺?” 赵延年这才反应过来,汉人没有拳脚这种说法,徒手武艺被称为手搏,或者角抵或角力之类。这类功夫不是战场技,通常用于锻炼身手,或者表演。 “即徒手相搏。” 刘陵这次听明白了,忍不住发出不屑的笑声。“原来是百戏啊。” 天子沉下了脸,却没说话。 赵延年也不急着反驳,等刘陵笑完了,才淡淡的说道:“以臣之见,武器不过是身体的延伸,武艺的根本还是身体,所以修身是习武的基础。所谓根深则叶茂,本固则枝荣。若根本不固便贪图枝繁叶茂,终归只是人前好看,不堪大用。” 刘陵一时语塞。 天子却眼前一亮,认真地打量了赵延年两眼。 刘陵还要再说,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她。“好了,胜负已分,雷被也受了伤,不能再战。你还是赶紧带他出宫,疗伤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他本非同道,以后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刘陵斜睨了天子一眼,又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转身就走。 天子看着刘陵的背影,一声叹息,转身回殿。 “你们都进来。” 赵延年应了一声,走到一旁,解剑脱履,举步入殿。 天子已经在案后落座,霍去病铺开了一张地图,随即坐在天子身后,身体挺拔,目光炯炯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落了座,静听天子吩咐,天子却没有说话,出了一会儿神,才收回思绪。 “你昨天去赴桀龙的饮宴,他们对封侯有什么反应?” “非常兴奋,报效之心甚烈。” 天子眼皮轻抬。“其心可用?” “可用。” “若你为将,领他们出塞,能斩伊稚邪头否?” “千里以内,有七至八成机会。” “千里以外呢?” “桀龙、赵安稽皆是匈奴左部,桀龙为於单相,赵安稽的牧场在雁门、代郡之外,他们熟悉这一片的牧场、水草,还有些旧部,不会有迷路之虞。出了这片范围,迷路的风险就会增大。” 赵延年停顿了片刻,又道:“在草原上作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击败匈奴人,而是找到匈奴人。” 霍去病忍不住说道:“难道不是辎重吗?” 赵延年摇摇头。“要看规模。如果是万骑以内,甚至只有千余骑,完全可以以战养战。只有万骑以上,才要考虑辎重,否则会有断粮之虞。” “万骑够吗?” “如果是精锐,万骑足够。匈奴虽然号称有骑兵四十万,但散在各处,大多部落还是在万骑以内。只有单于和左右贤王才有两三万骑的实力。即使如此,汉军也可以一当五,破之无疑。” 天子恍然,目光投向地图。“所以,若有万骑出塞,只要不迷路,就可以战养战,长驱直入?” “臣以为如此。” “如何才能不迷路?以匈奴人为向导吗?” 赵延年纠正道:“以信得过的匈奴人为向导。” “什么人信得过,什么人信不过?” “与伊稚邪有仇,不能相容,又以身在大汉为荣的人信得过。” 天子沉吟不语。 与伊稚邪有仇,不能相容的人好找,以身在大汉为荣的人却不好找。 别说匈奴人了,就算是中原人,也未必都以大汉为荣。 赵延年这个要求看似不高,其实极高。 能满足这个要求的,眼下似乎只有桀龙、赵安稽等寥寥几人。 即使如此,赵延年也说了,范围仅限于千里以内,出了他们之前的牧场,就不能保证了。 千里看似不少,可是对草原来说,远远不够。 匈奴人来去如风,逃出一千里之外,怎么办? 大军出塞一趟不容易,如果徒劳无功,纯属浪费。 这样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要么不出塞,出塞必有所得,而且要大胜。 天子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之前并非在单于庭,而是在匈奴右部?” “是的,在浚稽山附近。不过论地形,臣之义兄仆朋、赵破奴比臣更熟悉。他们外出比较多,臣好静,一般不出门。” 天子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一心向道,不问其他。” “唯有专注,才能卓越。” 天子眉梢轻耸。“如此自负,可不合老子处虚守弱之义。” “陛下面前,臣不敢掩饰,直言而已。”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少年人,还是天真烂漫一些为好,太老成了没意思。”他搓了搓手指,卷起地图。“你刚才与雷被对阵,尽全力了吗?” “六七成而已。” “为何不尽全力?” “雷被虽不是臣的对手,却也是难得的勇士,将来或许有机会为朝廷效力,杀了他,未免可惜。再者,未央宫中,天子面前,见血已经不敬,何况杀人。” “那你全力以赴时,又是什么模样?”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想来就是诸闻泽畔的模样吧,出手即分生死。” 天子脸色一紧,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他吩咐道:“召东方朔、张骞、吾丘寿王、严助等人议事。” 霍去病起身,走到殿门口,吩咐了一声,有郎官去了。不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走了进来。赵延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站着,还是坐着。 天子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自己身后。 赵延年会意,连忙起身,站在天子身后,与霍去病比肩。 他刚刚站好,东方朔便率先入殿,张骞紧随其后,见赵延年与霍去病比肩而立,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对方,相视一笑。 东方朔大步走到天子面前,躬身说道:“贺陛下,有勇士守护,高枕无忧矣。” 天子哈哈一笑。“只有勇士还不够,还需要诸君这样的谋士,出良策,献计谋,我大汉才能威震八方,驱逐蛮夷,复数世之仇。” 东方朔等人躬身领命,齐声附和。 君臣客套了一番,随即切入正题。 北疆的战报已经陆续收到,匈奴人兵分几路,分别入侵了雁门、五原、朔方,东面的渔阳、右北平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但相对来说,损失不大。 就雁门、五原、朔方来说,匈奴人也是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战斗力远不如前。 趁你病,要你命,天子有意大举出塞,重创匈奴人。 问题在于,从哪个方向出塞,以谁为主要目标?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伊稚邪的实力较弱,是一个不错的目标。 他又是靠武力篡位的单于,如果能持续痛击他,伊稚邪很可能会支撑不住,进而被其他人代替。 可是论威胁,匈奴右部却更大。 不仅是五原、朔方,整个陇右都在匈奴右部的威胁之下,朝廷不得不在相关地区部署重兵,消耗了大量的钱粮。 召他们来,就是要议一议,看看先打哪一个合适。 沉默了片刻后,东方朔等人开始各抒己见。 赵延年站在天子身后,看着这些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汉武名臣高谈阔论,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何德何能,竟然有机会和这些人同殿为臣,听他们议论国家大事? 第251章 诚意 可是听了一会儿后,赵延年就不兴奋了。 严格来说,这群号称大汉朝最聪明的人提的建议并无高明之处,无非是一些套话而已。 有些话听起来甚至很保守。 比如反对汉军出塞作战。 包括东方朔、张骞在内,所有人都反对汉军主动出塞作战。理由有二:一是匈奴人来去无踪,出塞之后找不到匈奴人,徒劳无功;二是塞外的土地贫瘠,不能割作,得之无益,白白浪费钱粮和兵力。 天子没怎么说话,但是看得出来,他心情很不好。 说了半天,也没得出一个结论,大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低着头。 天子挥了挥衣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内殿。 霍去病站着,一动不动,俯视着众人。 赵延年也有点懵。 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见霍去病不动,他也只能不动。好在他站着也能练功,倒不怕站的时间久。 可怜的是东方朔等人。 天子召他们来议事,结果议到一半,天子走了,既没让他们走,也没让他们留。 过了一会儿,东方朔站了起来,甩甩袖子,也走了。 接着,吾丘寿王等人也起身离开,张骞最后一个,在殿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也走了。 见张骞的身影消失在阶下,霍去病转身,看着赵延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赵中郎,你意下如何?” 赵延年眉心微蹙,沉默了片刻,有点不好意思。“我读书少,不谙政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若朝廷有意出塞征讨匈奴,我愿为先锋,其他的不敢妄言。” 霍去病哈哈一笑,伸手示意赵延年出殿。 两人来到殿外,穿上鞋,佩上剑,沿着大殿外的走廊,来到一侧。 “赵中郎,我有个冒昧之请。” “侍中请讲。” “你说你不擅剑术,那你刚才又是怎么战胜号称淮南第一剑的雷被的?我见过他和其他人交手,剑术的确高明,三合以内,必分胜负,很多人甚至是一合败北。” 赵延年笑笑。“侍中应该还记得,我修的是道,不仅仅是武艺。” “记得,你还说,修道能让你速度更快……”霍去病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并不是在剑术上超过雷被,而是比他快。” “侍中聪明,一点就破。” 霍去病脸色微红。“那……你究竟有多快?” “也没多快,只是能看清他的出招,躲开他的攻击而已。侍中稍加练习,也可以做到。” 赵延年忽然停住,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 他一直对诸闻泽之战心有疑惑。 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单挑无敌,十人以内有把握取胜,十人以上就要想些办法了。如果更多,他只能保证全身而退,不敢保证取胜。 诸闻泽畔,他一直按照这个预期作战,诱使龟龙营分批作战,各个击破。 可是当他杀死图里森后,匈奴人为了报仇,不顾生死的全部扑了上来。他脱身不得,只得硬扛,最后居然也杀了所有人。 人是杀了,但如何做到的,他一直不清楚。 当时已经白热化了,肾上腺素爆表,他只知道杀人,根本来不及思考。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应该是生死绝境下,他心无旁骛,潜能激发,速度更快,力量更大。 后来力竭晕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归根结底,只是专注二字。 而站桩练的,就是这两个字。 专注于自身,专注于内心,精神内守,神不外逸。 不管对方有多少人,拳锋、矛锋以内,都是我的天地。 想通了这一点,赵延年心中喜悦,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 “赵中郎?”霍去病一直盯着赵延年,见他出神,也不催促,见赵延年笑了,这才出声提醒。 “侍中,抱歉,刚才突然想到一些事,走神了。你接着说?” “你刚才说,我稍加练习,就可以做到?” “嗯。其实不仅是你,绝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赵延年按着剑,缓缓而行,霍去病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听赵延年的解释。 赵延年的理论很简单,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要能保持专注,坚持练习,速度、力量都可以得到明显的提升。最典型的就是新兵训练,经过一个月的苦练,几乎所有人的体能都可以上一个台阶。 因为普通人的运动量根本达不到专业训练的要求,可挖掘的体能潜力很大。 站桩能提升体能,就是在低负荷状态下激发体能潜力的一种方法。 之所以是低负荷,而不是高强度,是考虑到养生,避免运动损伤,同时考虑更多细节。 纯以力量论,反而是撸铁等训练方法效果更好。 这个时代也有,比如翘关、跳远、扔石锁等活动,军中都有,还有用于训练灵巧和团体协作的蹴鞠。 但这些运动强身足够,养生就差一些了,还容易造成损失,不如站桩安全。 赵延年告诉霍去病,你可以练练站桩,自然会有收获。 他已经在天子面前演示过站桩,霍去病也在场,没什么好掩饰的。 至于站桩的精微之处,那就不能随便说了。 不得其人不传,他要看霍去病有没有那样的心境,更要看他有没有诚意。 没有诚意,别说你是霍去病,就算你是天子,也别想得到一句真传。 演示给你们看,就是我最大的诚意。 现在,该你们展示自己的诚意了。 霍去病显然没有意识到赵延年的保留,跃跃欲试,沉浸在自己也能像赵延年一样击败雷被的想象中。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赵延年每天陪在天子身侧,看他接见大臣,讨论政务,却从不发表意见。 伴君如伴虎,他太清楚这个道理了。 沉默是金,谦虚谨慎,是最好的保护色,石建父子兄弟就是最好的榜样。 再说了,他想插嘴也没机会。那些官员们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会儿子曰,一会儿诗云,一会儿法家理论,一会儿儒家经典,他完全不懂。 还不如闭上嘴巴,练自己的桩功。 他现在已经能将桩功融入生活,行走坐卧,不离其中。 一晃又到了休沐,赵延年下值之后,收拾好行囊,出了宫。 刚出了北阙,走到大道对面,准备折向西,就遇到了一个人。 雷被抱着剑,靠在里墙上,看着赵延年走来,迎了过来,拱手施礼。“中郎,别来无恙?” 赵延年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雷被一眼,又转头看看四周,没看到其他人。 “我没事,你的伤怎么样?” 雷被笑道:“多谢赵中郎剑下留情,只是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你在等我?” “嗯,我打听过了,知道中郎明日休沐,所以在这里等你。” “有事?” “翁主想见你。” 赵延年皱了皱眉。“天子有诏,她也不听吗?抱歉,我不想见她。”说完,拱拱手,往前走去。 雷被跟了上来。“中郎别误会,翁主并无他意,只是想与你这样的少年英雄结交而已。她在长安多日,交游广阔,天子也是知道的,并未怪罪。” 赵延年停住脚步,转头打量着雷被。“雷君,我愿意和你说话,是欣赏你的剑术,可不是因为淮南翁主。如果你坚持如此,以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我脾气不太好,真要伤了你,可别怪我出手太重。” 雷被愣住,看着赵延年扬长而去,露出一丝苦笑。 第254章 岸头侯 赵延年刚走了几步,又被人拦住了。 一个中年人,四十出头,衣饰光鲜,身肥体壮。他背着手,站在路中间,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赵延年。 赵延年本想从他身边过去,却被他伸手拦住。 “中郎赵延年?” 赵延年有些诧异,打量了中年人一眼。“足下是?” “我是岸头侯府的,奉岸头侯之命,请中郎宴饮。” 赵延年皱了皱眉。“恕我冒昧,我与岸头侯素昧平生……” 不等赵延年说完,中年人又道:“桀龙和你的义兄仆朋也在。” 赵延年愣住了。 他又不认识岸头侯,岸头侯请他宴饮,还连桀龙、仆朋都叫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头看了一下,见雷被正不紧不慢地走来,心里便有些怀疑。 据说岸头侯张次公和刘陵有一腿,莫不是真的? 这张次公真是活该啊,好好的岸头侯不做,非要和淮南王勾勾搭搭。 见赵延年犹豫,中年歪了歪嘴,侧身伸手。“中郎,请吧。” 赵延年暗自叹了一口气,看着雷被走到跟前,这才无奈地笑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请前头带路。雷君,一起吗?” 雷被笑笑,伸手示意。“中郎,请。” 中年人见状,也不再客气,背着手,抢在前面,昂首阔步,旁若无人。 赵延年和雷被并肩而行。 岸头侯府就是路边的甲第,进了里门不久,就看到了岸头侯府。府门高大,装饰豪华。赵延年也不清楚是什么形制,只是觉得应该花了不少钱,至少看起来比平陵侯府的门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那边就是修成君府。”雷被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宅院,轻声说道。 “修成君是谁?”赵延年茫然问道。 进了甲第,他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放眼看去,全是豪宅,根本分不清哪一幢更豪华。 “就是王太后在民间生的女儿,姓金,如俗。她能富贵,还是因为韩嫣……” “韩嫣又是谁?” 雷被转头看了赵延年一眼,很是无语,感觉一拳打在了空处。 “赵君初到长安,不知道这些故事也正常,以后慢慢讲。” “比武可以,讲故事就不用了。”赵延年一口拒绝。“我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龄。” 虽然不知道雷被为什么要讲这些,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刘陵这么卖力的想见他,绝不是想和他结交这么简单。 雷被被噎得难受,却又无言以对,只得苦笑。 走在前面的中年人哼了一声,虽然声音很轻,赵延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进了岸头侯府,来到前庭,赵延年看到了桀龙和仆朋。 两人站在廊下,看到赵延年,同样一脸懵逼。 雷被拱拱手,先进去了。赵延年来到桀龙、仆朋面前,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桀龙说道:“不知道啊,岸头侯说有事相商,请我们过来。我们来了,他又不见,在这儿等半天了。” 赵延年苦笑,心想桀龙真是糊涂。 建章营是南军的一部分,归卫尉管,岸头侯张次公统领北军,都不是一个系统,有什么好商量的。 这就是岸头侯欺负桀龙是匈奴人,对汉朝官制不清楚,故意混淆。 这厮也真是胆大妄为,为了刘陵,竟然敢玩这种花招。 等我去告他一状。 “待会儿不要乱说话。”赵延年关照道。 见赵延年脸色严肃,桀龙、仆朋知道轻重,连忙点头答应。 他们都是匈奴人,又是新降的,对汉人权贵有种莫名的敬畏感。张次公请他们来,他们不敢不来。现在看到赵延年,才算有了主心骨。 过了一会儿,雷被再次走了出来,向赵延年拱拱手。“中郎,请随我来。” 赵延年和桀龙、仆朋打了个招呼,跟着雷被进了中庭,来到堂上。 刘陵正坐在堂上,笑盈盈地看着赵延年,眼神得意。 坐在正中的是一个中年人,身材健壮,脸色冷峻,带着几分杀气。只是看向刘陵的眼神却出奇的温柔。 来到堂上,雷被介绍道:“中郎,这位就是岸头侯,曾多次随长平侯出征,讨伐匈奴,战功赫赫。” 赵延年叉手施礼。“中郎赵延年,见过君侯。不知君侯相招,有何指教。” 在大街上时,那个中年人说是宴饮,可是到了这里,府中连一点宴饮的样子也没有,赵延年也就没必要遮掩了,开门见山。 你想干什么? 张次公也被赵延年的直接搞得有点懵。他转头看了刘陵一眼,笑道:“翁主,你说得没错,这小子的确很狂。” 刘陵撇了撇嘴。“我还能骗你不成?” 张次公转向赵延年,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听说你身手不错,杀了不少匈奴人?” 赵延年不卑不亢。“还行,前前后后也就二百左右吧。诸闻泽一战杀得最多,龙营百人,龟营四五十。” 张次公脸色微变,嘴角抽了抽。“你一个人?” “庶几近乎。” 张次公霍然起身,走到赵延年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伸手在赵延年肩上用力一拍。“小子,果真如此,那就是朝廷辜负你了。斩首百余人,又是伊稚邪的亲卫营,竟然没有封侯?” 赵延年也觉得朝廷有点不厚道,但他不能在张次公面前承认。 当然,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这种想法。 “君侯谬赞,愧不敢当。朝廷自有制度,没什么辜负可言。” 张次公嘴角轻挑,哈哈大笑,又用力拍了拍赵延年的肩膀。“好小子,年纪不大,城府却深,比李广父子强太多了。不过……”他转头看着刘陵。“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好生无趣啊。” 赵延年一动不动,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意,丝毫不为张次公的言语所动。 刘陵也站了起来,走到赵延年前,打量着赵延年。“我不是喜欢他,而是可怜他。这么好的身手,甘心做个中郎。你以为人人都能像长平侯,成为天子心腹,拜将封侯?” 赵延年垂着眼皮,看都不看刘陵一眼。 听她的言论,他只觉得可笑。 在张次公面前,说长平侯卫青的不是,你还真是个大聪明。 不过,看张次公的表情,显然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不得不说,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大汉朝文武都不怎么聪明,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创汉武一朝的丰功伟业的? 或许这就是机缘吧,遇到了风口,猪都能飞起来。 张次公就是最典型的一个。 见赵延年不搭腔,刘陵更是恼怒,厉声喝道:“本翁主问话,你竟敢不答?” 赵延年抬起头,看向张次公。“君侯若无他事,请容我告退。”说完,他又对刘陵说道:“翁主是皇亲,可以抗诏。我只是一介匹夫,不敢抗诏。还请翁主垂怜,以后不要再见了。” 刘陵本想说话,却见赵延年眼中忽然杀气迸现,顿时吓得一激灵,已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等她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下了台阶。 “你……”刘陵气得小脸煞白。 张次公见状,厉喝一声。“站住。” 赵延年停住脚步,脚下不动,只是扭转上半身,看向张次公。“君侯还有什么指教?” “听说你击败了雷被。”张次拔出腰间长剑,大步下了堂,来到庭中,对赵延年招招手。“拔剑,我要见识一下你的剑术,看你的身手有多高明,竟敢如此放肆。”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来到张次公面前站定。“君侯,刀剑无眼,万一伤了你,可别怪我。” 张次公抚着剑,哈哈大笑。“你若能伤我,我绝不怪你,反而要重重赏你。可是你若是被我伤了……”他面色一寒,杀气腾腾。“也不要四处告状,如何?” 赵延年点点头,卷起衣袖。“一言为定。” 第253章 先告状 张次公冷眼看着赵延年。“你不拔剑吗?” “对付君侯,还用不着剑。”赵延年看都没看张次公一眼,伸臂拧腕,沉腰坐马,摆开了进击的姿势。 张次公勃然大怒,提剑便刺。 他的脚刚刚抬起,步子刚刚迈出,剑刚刚刺出,就看到赵延年身形展动,眼前一花,便到了他跟前。 张次公大惊,脸色剧变。 “呯!”一声巨响,赵延年抢入张次公怀中,横肘猛撞。 张次公根本来不及反应,倒飞数步,撞在了院墙上。 院墙摇晃了两下,轰然倒塌。 张次公站立不稳,倒在砖瓦之中,满头灰尘,狼狈之极。 赵延年收式,走到张次公面前,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淡淡地说道:“君侯当节欲固精,远离女色。就你这个身体,还能再上战场,痛击匈奴吗?” 说完,他拱拱手,扬长而去。 “我……”张次公大怒,刚要破口大骂,胸口一阵剧痛,又吃了不少灰,呛得咳嗽起来,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赵延年到了前院,叫上桀龙、仆朋,径直出门。 桀龙不安。“岸头侯还没见我们,现在就走,不合适吧?” “他见不了你们了。”赵延年拖着二人出门,解开马缰,将他们推上马,又在马臀上拍了一记。 两匹马载着桀龙、仆朋,奔驰而去。 赵延年转身,向北阙走去。 雷被追了出来,四处看了一下,追上赵延年。“中郎,中郎留步。” 赵延年没停,只是转头看着雷被。“雷君,翁主是怀疑你那天没尽全力吗?竟然请岸头侯一介老朽来试我的身手。” 雷被苦笑。“中郎,你误会了,翁主没有这个意思。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一时失手,打伤了岸头侯,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我现在去宫里请罪。” 雷被大吃一惊,抢到赵延年跟前,伸手阻拦。 赵延年正想把事情闹大,当下就变了脸,双手揪住雷被的双肩,一按一托,借着雷被下意识地反抗之力,将他发出,直接挂在了一旁的树上。 这一式看似动静极大,其实伤害接近于无。 雷被愣住了,看看自己,又看看扬长而去的赵延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了树上的。 一旁围观的人群也惊骇莫名。 雷被可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个成年人,看起来也比赵延年强壮,怎么就被赵延年随手一扔就扔到了树上? 这可太离谱了。 追着雷被出来的岸头侯奴仆赶到,见雷被挂在树上,也大吃一惊。 一愣神的功夫,赵延年已经到了北阙。 他径直入宫,找到了霍去病。 霍去病就住在宫里,几乎没有休沐的时候。赵延年找到他的时候,他刚脱下官服,准备洗浴。得知赵延年来找他,连忙披上衣服出来。 “出了什么事?” 赵延年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请霍去病报告天子。 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不便见驾。 霍去病一听就笑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赵延年在霍去病的屋子里待了一会。他知道霍去病住在这里,却是第一次走进来。看看四周,再想想刚才看到了岸头侯府、修成君府,不禁感慨万千。 相比于岸头侯、修成君,霍去病简直太朴素了。 屋里除了必要的用具和兵器,什么也没有。 很难想象这是在宫里,是一个天子宠臣的住处。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片竹简,递给赵延年。“你去御厩,领一匹马,天子赏你的。” 赵延年接过竹简。“然后呢?” 霍去病似笑非笑。“然后就回去,你还想怎的?” 赵延年会意,拱手称谢,赶去御厩。 —— 领了马,出了宫,赵延年翻身上马,沿着藳街轻驰而去。 经过甲第门前时,他看到了雷被和那个中年人。 两人看着他,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看着他胯下的马,张着嘴巴,却没敢说话。 赵延年心里暗笑,也不理他们,扬长而去。 他步行入宫,牵马出宫,而且御马不仅漂亮,还有特有的标志,相信他们都能看得出来,也知道这背后的意思。 再不识相,那就别怪天子翻脸了。 一路急行,出了直城门,赵延年就看到了桀龙、仆朋。他们正皱着眉头,站在路边聊天,看起来忧心忡忡。赵延年走到他们面前,勒住坐骑,招呼了一声。 “走吧,还等岸头侯来请你们喝酒吗?” 两人吃了一惊,一边翻身上马,一边说道:“你这马哪儿来的?” “天子赏赐,还不错吧?” 桀龙更加吃惊,不停追问。赵延年便将前后因果说了一遍。 听说赵延年打伤了岸头侯,又去宫里告了一状,桀龙、仆朋目瞪口呆。 “你……这是为何?”桀龙不解的问道。“不肯与他们结交也就罢了,怎么还出手伤了人?” “你们不懂。”赵延年压低了声音。“按律,岸头侯是朝臣,不能与藩王往来。刘陵可以恃宠,岸头侯却不能放肆,这是两回事。他这么乱来,将来有苦头吃呢。” 桀龙似懂非懂。 他虽然成了汉臣,却不习惯这种算计。 草原上的事没这么复杂。 但赵延年进宫告状,天子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赏了一匹马,说明赵延年做得对。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回到家,赵延年将御马交给来迎接的雷电,笑道:“这可是御马,好好养,工钱加倍。” 雷电一声欢呼,牵着马去马厩。 王君曼迎了出来,看到御马,大感意外。赵延年上了堂,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也请王君曼出出主意,看看哪儿不妥。 王君曼听了一半,就笑了起来,瞥了赵延年一眼。“阿弟,平时以为你木讷,不懂人情世故,原来是看走眼了。你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不屑。只有到了天子面前,你的聪明才会显露出来。” 赵延年很尴尬。“阿嫂,你这么说,我怎么受得住。” 王君曼掩唇而笑。“是我失言了,阿弟不要放在心上。不过,你今天的处置很妥当,否则天子与不会赏你御马。淮南翁主但凡识趣,以后应该就不会再纠缠你了。可惜了,我本来还觉得她与阿弟很般配呢。现在才知道,她竟是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王君曼对朝廷有些意见,对淮南王的印象却没那么差。 这也不是王君曼一个人的态度,其他人也有很多。 在不少人看来,藩王也是刘氏子弟,身上一样流着高皇帝的血脉,并不比天子差多少。 相比之下,倒是天子一脉对藩王过于苛刻,尤其是对淮南王一脉。当初汉文帝杀刘长时,就有歌谣为刘长鸣不平,责备汉文帝冷血。 但他不这么想。 淮南王冤也罢,不冤也罢,那都是高层斗争的必然,与道德无关。 真要是淮南王登基做了皇帝,手段也不会仁慈到哪儿去。 他只是一个布衣,没必要纠缠其中。 如果淮南王真有篡位的能力,他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做从龙之臣。偏偏淮南王就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只会打嘴炮,真遇到事就怂,他才懒得陪他们玩。 第254章 天家凉薄 “阿嫂,你在长安,可知修成君的故事?” 王君曼吃了一惊。“修成君,她怎么了?” 赵延年将雷被说起的话题说了一遍。他不肯听雷被多说,却不觉得雷被是随口提及,肯定有其用意。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王君曼在长安这么久了,又和张骞的夫人、东方朔的细君有往来,可能会了解一些情况。 果然,听赵延年说完之后,王君曼想了想,说道:“雷被提及此事,重点不在修成君,而在韩嫣。” “韩嫣?”赵延年有点明白了。 “天子能找到修成君,韩嫣是首功,当时王太后也对韩嫣很是感激。可是后来么……”王君曼无声地笑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没过几年,王太后就杀了韩嫣,罪名是出入永巷,秽乱后宫。” 她叹了一口气,瞥了赵延年一眼。“天家凉薄,阿弟啊,你要留点心眼才行。” 赵延年点点头。 他知道雷被为什么刻意提及韩嫣了,说来说去,还是想挑拨他和天子的关系,提醒他天子不是什么厚道人,不要那么死心塌地,接受刘陵的示好。 不得不说,这一点很有说服力。 如果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淮南王的成色,说不定就心动了。 他们没说错,天子的确不是一个厚道人,别说韩嫣,狠起来连儿子都杀。 他在宫里这么安分守己,慎言慎行,就是不想招无妄之灾。 王君曼思索片刻,突然问道:“阿弟,你觉得天子亏待你吗?诸闻泽畔一战,你斩杀龟龙营百余人,居然只升了五大夫,赏钱五百万。按理说,这样的战功,足以封侯。” 赵延年苦笑。“亏不亏,我不清楚,但我觉得天子另有用意,只是我猜不出来而已。朝廷的事复杂,我了解有限,不敢妄言。” 王君曼欣慰地笑了。“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知,是愚蠢。妄言,是鲁莽。不管是愚蠢,还是鲁莽,都很危险。大智若愚可以,真蠢就不行了,主父偃就是最好的例子。” “主父偃怎么了?”赵延年有些好奇。 他早就听说过主父偃的名字,这次入朝却一直没见到主父偃,甚至没听人提起。 “他死了,就几个月前的事。”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让王君曼说说。 主父偃是几个月前死的,但张骞、东方朔都没提及此事,这有点反常。 按理说,这两人将他当作小兄弟,多有提携,有什么事,通常都会提点他。 为什么只字不提主父偃?是忘了,还是有意避嫌? “具体的事,我不清楚。我听说的传言多有出入,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不过,有一点没有分歧,主父偃的死和推恩令有关,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利用人心的贪婪,必然死于贪婪。他对天子有大功,可是天子却也因此不能容他。” 王君曼摇摇头。“天家就是如此,翻脸无情,不会知恩图报的。” 赵延年瞅瞅王君曼,很想问问她的家族背景。 他听得出来,王君曼对朝廷有很深的怨念,一直在提醒他不要太信任天子。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问。 这种事,王君曼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了也白问。 “多谢阿嫂提醒。伴君如伴虎,我知道凶险。” “那就好,那就好。”王君曼如释重负。 —— 赵延年本想在家休息一天,陪雷电、小鹿玩耍,下午再去拜访桀龙或者苏嘉。 上次拜访苏嘉不成,后来苏嘉派人送来了不少东西,说是对他教授苏建部曲的酬劳,他还没有上门致谢。 可惜是现实很无奈,次日一早,刚吃完早饭,宫里就来了一个期门郎,通知他到上林苑侍驾。 天子要去上林苑出猎。 赵延年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不由己,只得取消了所有的计划,换上官服,匆匆赶往上林苑。 半路上,他遇到了同样接到命令的桀龙、仆朋。 桀龙所属的建章营也奉诏随行。 赵延年不敢怠慢,和桀龙、仆朋简单的聊了几句,就赶往直城门。 刚赶到门外,就看到了一群郎官,苏嘉也在其中。他们身着猎装,骑着马,腰间带着弓袋箭囊,看起来兴致勃勃。看到赵延年候在路旁,苏嘉微笑示意,跟着队伍向前去了。 赵延年等到天子出城,才插入队伍,与霍去病并肩而行。 天子没有乘车,同样一身劲装,只是弓箭等物由其他人抱着,还有一些人捧着唾壶等物。赵延年来不及多看,归入队列,跟着队伍前进。 出了直城门,队伍沿着泬水向南,建章营骑跟了进来,队伍更长了。 趁着转身的机会,赵延年看了一眼身后,在纷乱的旌旗中,他看到了一个特别高大的身影,在队伍中特别扎眼。 赵延年心生疑惑。 如果天子只是去上林苑打猎,带这么多人干什么?东方朔虽然剑术不错,却不是武人,而且一贯反对天子行猎,为此还写过《上林赋》进行劝谏。天子带他出猎,不是自找没趣么。 以东方朔的性格,肯定会逮着机会就劝谏的。 那可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人。 赵延年也不敢多问,骑着马,默默的跟在天子身后。 走了一路,大概中午时分,队伍到达昆明池西侧的宣曲。 天子停住,郎官们忙着布防,铺设地毯,立起帷帐。建章营骑则散了开去,到林中驱逐野兽,聚拢到天子驾前,由天子与随从们狩猎。 驱逐野兽需要一点时间,天子下了马,坐在席上,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赵延年却能感觉到他心情非常不好,就像是爆发前的火山。 赵延年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侍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了刘陵。 刘陵也穿了一身猎装,手里拿着马鞭,腰间佩着剑,不认识她的还以为是个少年郎官。雷被抱着弓箭,紧紧跟在她身后,眉头微锁。 来到天子面前,行了礼,刘陵与天子说起了闲话,神情轻松,看不出一点犯了错的模样。 赵延年心中好奇,脸上却不肯露出半点异样。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来到天子面前。他看起来和天子差不多大,只是更瘦一些,微微弓着背,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愁苦。 赵延年还在猜他是谁,他已经到了天子面前行礼。 “长平侯臣青,见过陛下。” 赵延年不禁吃了一惊,转头看向霍去病。 这人竟是卫青?这也太年轻了。他一直以为卫青人到中年,至少三十五六,甚至四十以上。 英雄出少年,一点也不假。 卫青如此,霍去病也如此。 天子示意卫青就坐,开门见山,说起了讨伐匈奴的战事。 卫青没有太多考虑,立刻给出了答案:进攻右贤王。 赵延年兴趣大增,聚精会神,想看看这位大汉军神对形势的分析。 天子似乎并不意外,示意卫青接着说。 卫青简明扼要的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伊稚邪看似凶猛,其实怯懦。他对代郡、雁门的进攻看似凶猛,其实威胁有限。就算汉军出塞,寻其决战,他也可能避而不战。 右贤王部则不然。 单于实力不足,右贤王便有懈怠之心,再加上对河南地的贪婪,不会离得太远。只要抓住机会,就能重创他的主力,将其残部赶到浚稽山更远的地方。 如此一来,不仅河南地安全了,陇右、北地一带的压力也可以大减,不再需要那么多戍卒,可以节省很多开支,长安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天子轻轻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元旦之后,出兵匈奴右部。” 第255章 胜之不武 赵延年多少有些意外。 这件事,天子已经议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敲定。 现在和卫青说了几句,就直接确定了。看来天子并非没有主意,只是不想由自己嘴里说出来,又或者想看看究竟有谁会和他的思路一致。 方案确定之后,两人就商量起了细节。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离明年春天出兵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要准备的事很多。 卫青提出一个方案。 虽然目标是右贤王,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出塞作战,要的就是出奇不意。如果走漏了风声,惊动了右贤王,让他撤到浚稽山以西,成功率就会大大降低。 因此,奔袭右贤王部之前,要掩人耳目,做出出兵单于庭的假相。 伊稚邪受到威胁,自然会召集左右贤王会战,右贤王不仅不会远离,反而会离边塞更近。 赵延年听了,暗自叫好。 军神就是军神,别看卫青年轻,这个方案却着实很妙。 看来带兵打仗这种事,天赋的确很重要。 他虽然是穿越者,听过不少战例,还在战场上待过,却没想到闪击右贤王之前佯攻伊稚邪,吸引右贤王近塞,主动上门。 天子接受了卫青的建议,随即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上马,准备入阵。” 有郎官牵过御马来,卫青接过马缰、马鞭,单腿跪在马前。天子双手攀着马鞍,踩着卫青的腿,翻身上马。卫青起身,双手送上马鞭、马缰。 又有郎官牵过一匹来,卫青接过马缰,纵身上马,身姿矫健、轻灵,一看就是骑术高手。 赵延年暗自赞了一声,也跟着纵身上马。 这些马都没有配马镫,为了稳定身体,马鞍的前后翘起,上下马很不方便,需要点技巧。 比如天子就无法纵身而上,刘陵也不能。 看到赵延年的坐骑是一匹御马,刘陵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霍然转头,看向雷被。 雷被露出无奈的苦笑。 刘陵踢马赶到天子身边,撅着嘴。“陛下,赵延年打伤岸头侯,陛下不罚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赏他御马?” 天子看着刘陵。“罚他?岸头侯不量其力,自取其辱,与他何干。” “纵使如此,陛下赏他御马,又是何道理?” “赏马,是赏其勇。”天子嘴角轻挑。“你今天若能猎到比他更多的猎物,我也赏你一匹御马,如何?” “当真?”刘陵欣喜的睁大了眼睛。 “君无戏言。”天子淡淡地说道。 刘陵伸出手。“弓来。” 雷被连忙上前,将弓袋箭囊递到刘陵手中,趁机低语了几句。刘陵却没怎么听,佩好弓箭,转身看向赵延年。“赵中郎,可敢一战?” 赵延年皱皱眉,轻踢马腹,来到天子身后,微微欠身。“陛下,臣守护有责,不愿与人一争长短。且臣习武,是为修身。杀敌,是为卫国。射猎于臣,实在必要。还请陛下……” 赵延年还没说完,天子便打断了他。“朕知道你无意与人争长短,但不露锋芒,如何让人知进退?你希望每天都有人守在北阙之外,等着与你比武吗?” 赵延年愕然,半晌才无可奈何的领命。“唯。” 天子侧过半身边子,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踢马腹,向前去了。 霍去病紧随其后,临行之前,笑着看了一眼赵延年,悄悄地竖起大拇指。 赵延年留在原地,看向一旁的刘陵、雷被,想骂人。 你们斗就斗,为何非要扯上我? 我就想摸鱼,不想射猎啊。 “怎么,赵中郎武艺超群,射艺无双,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吗?”刘陵笑盈盈地说道:“不如我们也打一个赌吧。如果你赢了,我以后就不再打扰你。如果我赢了,你这匹马归我。”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摘下弓,挂上弦。 他原本没想参与狩猎,连弓弦都没挂,就插在弓袋里。 可是现在,他不想也不行了,天子要他打刘陵的脸,他不能抗旨。 “你明明知道赢不了,又何必如此?” 刘陵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又笑道:“谁说我赢不了?就算机会不大,也要试一试才知道。万一上苍保佑,我赢了呢?” 赵延年没当回事,也懒得和刘陵再计较,正想着如何应对这场比赛,忽然心头一动,觉得刘陵似乎话里有话,说的不仅仅是比赛的事。 区区一个狩猎比赛而已,用不着上天保佑这么严重吧? 不过他没说什么,装听不懂。 前面渐渐热闹起来,有猎物来了。 刘陵眉毛一挑,踢马向前冲去。 赵延年一手挽缰,一手持弓,紧紧跟上。 雷被也跳上一匹马,跟了过来。不过他的骑术明显不太行,一直追不上赵延年,更别说刘陵了。 不得不说,刘陵的骑术还是不错的,在树林中策马飞奔,速度一点也不比赵延年慢。赵延年追到与她并肩时,她已经拉开了弓,对着一只直冲过来的野兔射出一箭。 赵延年也看到了,不假思索的拉弓射箭。 两支箭同时射向野兔。 刘陵大怒。“这是我先看到的……” 话音未落,两支箭撞在一起,落入草丛之中,不见了。 一转眼的功夫,野兔就跑了。 刘陵愕然,顾不得多想,随即拉弓再射。 赵延年也再次拉开了弓,一箭射出,正中目标。 刘陵的箭刚飞出数步,就被赵延年的箭射中,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刘陵勃然大怒,勒住坐骑,厉声喝斥。“你这是做甚?” 赵延年一声叹息。“翁主,你收手吧。不分胜负,如何?淮南国应该不差一匹御马。” 刘陵横眉冷对,拉弓搭箭,对准了赵延年。 雷被赶到跟前,见此情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 赵延年冷冷地看了刘陵一眼,拨转马头,追赶天子。 刘陵拉着弓,对准赵延年后背,却如终没敢射出那支箭。她被赵延年刚才的那一眼吓住了。她非常确信,如果她射出这支箭,赵延年会像昨天重伤岸头侯张次公一样重伤她。 刚才的两箭,赵延年已经展示出了这样的实力。 想到刚才那两箭,刘陵不禁心生寒意。 天下竟有这样的射法? 一箭是巧合,总不能两箭都是巧合。 这少年的武艺真是天授不成? —— 赵延年追上天子,默默地跟在天子后面。 天子看到他,有些诧异。“这么快就比试完了?” 赵延年微微欠身。“臣胜之不武。” 天子笑了。“结果如何?” “平局,不分胜负。” 天子愣住了。“淮南翁主的射艺这么好,竟能和你不分胜负?” 苏嘉从后面赶了过来,勒住坐骑,笑道:“陛下有所事不知,赵中郎说的不分胜负,是他射落了淮南翁主的箭,所以淮南翁主没有任何收获,他也没有收获。” 天子一惊,转头看向赵延年。“你竟有这等射艺?” 赵延年谦虚道:“臣胜之不武。她用的弓软而弱,射程也有限,所以臣才有机会射落她的箭。换作别人,臣就做不到了。” 天子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胜之不武是这个意思啊,倒是朕想差了。”他思索片刻,又道:“这也不错,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不清,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再拜致谢。 他的确挺烦刘陵的,但真要让他正面冲撞,也没必要。 天子自己放纵刘陵,不肯翻脸,他又何必得罪人。 让刘陵知难而退,是最好的结果。 第256章 各有各的使命 借着这个机会,苏嘉又夸了赵延年几句,说他在九原两日,帮助苏建训练部曲颇有成效。 经过他训练的士卒矛法都有了明显的进步。 由此可见,平虏燧的事绝非传言。 天子来了兴趣,细问其中原由。 苏嘉便将苏建家书中提及的事说了一遍,赵延年教授平虏燧卒矛法,助他们击退匈奴人的进攻,并有所斩获。赵延年在九原等张骞的时候,又协助苏建训练部曲,同样效果显着。 “臣受父嘱托,一直想当面向中郎致谢,今天可算有机会了。”苏嘉说完,对赵延年拱手施礼。 赵延年连忙还礼,心里却在感慨这世家子弟就是会来事。 当着天子的面提这些事,又是趁着天子心情好的时候,这机会可真是抓得好。 解释清楚了,以后有谁想进谗言,天子也不会听了。 变相的,他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算是还了部分人情。 一举数得。 果然,天子连连点头,看向赵延年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欣赏,又和苏嘉聊了几句。 赵延年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霍去病同样站在一侧,沉默得像棵古树。 天子虽然在狩猎,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狩猎上。不时有人来,有的是汇报狩猎进展,有的是说其他的事,不一而足。赵延年和霍去病站在他的身边,可以听到绝大部分的交谈内容,其他的郎官、大夫等则站得更远,基本不太可能听到谈话。 虽然没有刻意地去看,赵延年还是能感觉到那些人眼神的酸味。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能如此接近天子,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事实或许也是如此,但赵延年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太清楚眼前这位雄主的人品了。 典型的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就算是最宠爱的卫青、霍去病最后的下场都不太妙,更别说他这个没有任何根基的新人了。 如果不是封侯的希望只能落在天子身上,他早就不侍候了。 —— 狩猎活动进行了半天,日落时分,树林里安静下来。 不出赵延年意料,天子下诏,今天晚上不回宫,要在宣曲宫宿营。 上林苑里有很多宫苑,宣曲宫只是其中之一,没有未央宫那么雄伟,却依然宽敞舒适,足以容下天子及其随行。 同样,不出意外的,东方朔等人前来劝谏,请天子回宫休息,不要在外游弋无度。 当然,没什么卵用。 赵延年严格遵守沉默是金的准则,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绝不多说一句话。 很快,夜色暗了下来,天子洗漱完毕,进了内殿,准备休息了。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和霍去病闲聊起来,等着天子让他们下值的口谕。他第一次来宣曲宫,还不知道会住在哪里,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和宫里一样与人同住了。 他的宿舍应该在就天子附近,以便随时召唤。 “中郎,你的射艺也是在草原上练的?”霍去病靠着柱子,难得的主动开口。 赵延年站着,虽然一天没能休息,但他站的时候是站桩,坐的时候是坐桩,倒也不觉得累。 “是的,其实我练射艺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基础好好一点。” 霍去病看了赵延年一眼。“我很羡慕你,能潜心向道,不问其他。” 赵延年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霍去病。 你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你虽然像流星一样英年早逝,却是大汉战史上最闪亮的双星之一。我一介武夫,哪能和你比。就算运气好,能封侯,也是无数封君中的一个而已。 你的起点,很可能就是我的终点。 他想了一会儿。“侍中,人来到这个世上,各有各的使命。你我的使命不同,不必羡慕别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说得也是。”霍去病站直身体,拍拍手。“各有所长,不能强求。你的武艺,我羡慕不来,也学不来。以后若有机会上阵,还要请中郎多费心。” 赵延年眼皮轻抬。“若能奉诏随侍中出战,理当不惜一切,护得侍中周全。” 霍去病笑笑。“你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赵延年躬身再拜,转身下了殿。 霍去病看着他离开,一声轻叹,转身进了殿。 —— 天子在宣曲宫待了几天,见了很多人,谈了很多事,几乎没有闲的时候。 赵延年不关心那些,也关心不了,连记都记不住都有哪些人。 很多人是赵延年之前没见过的,看官服和言谈举止,像是武人。也有一些是文人,说话知乎者也的,不怎么容易听得懂。 天子要处理的事务之多,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仅是每天要处理的公文,垒起来就有一人高。 他当值的时候,静静地站在天子身边就行。只要没人对天子挥拳头,他就不用理会。 让他开心的是刘陵没有再出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过了半个多月,已是腊月中旬,眼看着新年将至,天子才启程回宫。 出发之前,霍去病转达了天子口谕。“天子让你去长平侯府,暂时不用来宫里了。相关事务,长平侯会交待的。” “喏。”赵延年也不多问,躬身领命。 打点了行装,独自离开了上林苑,赵延年直奔长平侯府。 长平侯府也在北阙门外的甲第,与张次公不在一里,正对着北阙,出了里门就可以进宫门。 来到长平侯府门前,赵延年刚刚报上自己的姓名,守门的执戟卫士立刻挺直了身体。 “原来是赵中郎,长平侯等你很久了,请随我来。” 赵延年莫名其妙,还是跟着卫士进了门。 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小院,赵延年看到了长平侯卫青。 卫青站在院子中央,正在舞剑。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是很到位,看得出下了不少功夫。 当然,在赵延年的眼中,卫青的剑术算不上高明,也就还行吧,是比较实用的战阵剑法,离精妙还有一段距离。 见赵延年走进来,卫青收了剑,摆摆手。 卫士告辞而去。 卫青招手,示意赵延年走得近一些。“若你我放对,你需要几合能胜我?” 赵延年微微一笑。“若能胜,一两合足矣,不必太多。” 卫青眼神一闪,笑了。“你看了这两眼,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赵延年点点头。“我观君侯剑术,如登高观阵,一目了然。” 卫青一声叹息。“艺高胆大,自信从容,难怪天子器重你,说你可大用。随我来。”说着,他转身上堂。 赵延年跟着上堂,分宾主落座。宽大的木案上,摊着一张布制的地图。地图上画的是汉匈边境形势,有的地方详细,有的地方简略,还有的地方一片空白。 卫青抬起,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个圈。“天子有意春天出击右匈奴部,但我们对右匈奴部的山川形势还不够了解。我派人梳理过匈奴降将的名录,所知也不多。” 赵延年明白了。“君侯是希望我去右匈奴部打探么?” 卫青点点头。“可行否?时间很紧张,去除来回的时间,你最多只有两个月,甚至可能只有一个月。” 赵延年想了想。“我尽力一试。” 第257章 秘密任务 回到家,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雷电,赵延年迈步进了门。 王君曼站在门槛里,眼神意外。 “从上林苑回来了?” “嗯,我走得早一点,有事。阿兄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王君曼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意识到有大事,便跟着赵延年上了堂,又让阿虎准备洗漱的用具。赵延年洗完脸,等阿虎下堂,才将要出使匈奴右部的事说了一遍。 王君曼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好事啊。就是时间不怎么凑巧,现在出门,新年之前肯定赶不回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完成任务要紧。” 赵延年心里清楚,任务这么急是有原因的。一是财政紧张,天子的压力很大;二是机会难得,等伊稚邪坐稳了单于之位,匈奴人真的联合起来,再打就难了。 抓住伊稚邪刚刚继位,人心不稳的机会,各个击破,是成本最低的战法。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过不过年的,真无所谓。 就他本人而言,他也不想留在长安。 天知道刘陵是不是真的放弃了,万一她还不死心,继续纠缠怎么办? 真把他惹毛了,他会杀人的。 王君曼也没多说,取出一块布,拿出笔,在上面画了一幅地图,一边画一边解说。 她在休屠王部待了几年,后来又在右贤王部待了几年,大致地形还是了解的。只是她毕竟不是匈奴人,出门的机会不多,很多地形只是道听途说,甚至是猜测,没有亲身体验过,需要赵延年去验证。 可是有了这份地图,赵延年能省不少事,至少不是两眼一抹黑。 他敢接下这个任务,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王君曼和仆朋都曾属于匈奴右部。 赵延年拿着地图,看了一眼上面绢秀的字迹,顺口赞了一句。“阿嫂好书法。” 王君曼不好意思地笑笑。“丢下太久了。”随即又说道:“阿弟不要声张,免得麻烦。” 赵延年会意,没有再提书法的事,问起了地图上的细节。 天将黑的时候,仆朋回来了。 得知赵延年要出任务,去打探匈奴右部的地形,仆朋顿时来了精神。“带我去吧,我对那一片比较熟。” 赵延年笑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而且你我都出门了,家里岂不冷清。你还是好好练兵,将来大军出击的时候,肯定有机会。” 仆朋咂咂嘴,表示理解。 他没有赵延年那样的武艺,就算跟着去,也不太可能立什么功。 与其如此,不如等着大军出征。 就着王君曼画的地图,仆朋补充了自己了解的地形。 可惜的是,他一直住在右贤王庭的西北方向,对右贤王庭和汉塞之间的地形了解有限。 尽管如此,赵延年还是收获匪浅。可以说,还没出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 次日,赵延年再次来到了长平侯府,将昨天的工作成果展示给卫青。 为了抹去王君曼的痕迹,他重新画了一份地图,自己手写地名。 卫青仔细询问一番后,很满意。“再精细一些,就可以用了。最重要的是河流,大军出塞,粮食短缺还能勉强支撑一下,水却是万万不能少的。这一片都是沙漠,水源是重中之重。” 赵延年深以为然。 匈奴右部的水源以燕然山为源头,分别向东、南、北三个方向流淌。向东的支流最短,到浚稽山东南麓就结束了,右贤王庭是最后算得上水草丰茂的地方。过了右贤王庭,直到高阙、鸡鸣塞一带,就没有常年流淌的大河,只有几条季节性的小河。 春天水少,这些小河都没有水,甚至连痕迹都找不到。 要解决大军的饮水问题,就只能找暗河或小型湖泊、水泽。 这就是他此次任务的重点。 从长平侯府出来,赵延年又进宫,向天子汇报了相关情况。 天子问了一些问题后,叫来人,拿着赵延年的地图去重绘两份。在等地图的间隙,他和赵延年聊了几句。 “听说你认识匈奴右大将?” “认识,臣还认识右贤王和他的王子。” “右贤王如何?会有争单于的野心吗?” 赵延年摇摇头。“右贤王父子野心不大,右大将却野心勃勃,只是实力有限。” “有劝降的可能吗?” 赵延年认真的想了想。“臣以为,可能性不大。右大将一向自负其能,不太看得起大汉,让他让大汉称臣不太可能。” 天子有些惋惜,没有再说什么。 地图来了,天子还给赵延年。“回去准备吧,明天出发。为了掩人耳目,朕会安排一个使团,以劝降为名,你为副使。你的任务是秘密,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说,记住了吗?” 赵延年躬身领诏。 —— 出发的时候到了。 看到正使段仲,赵延年才知道天子为什么说他的任务是机密,谁也不能说。 段仲是董仲舒弟子,典型的儒生,一向反对朝廷对外用兵。讨论出塞作战的时候,段仲一直持反对意见,一有机会就大谈圣人道理,希望天子行仁义,以招远方。 天子很烦他,委任他为正使,出使匈奴右部,可能也是让他滚远点,别在眼前晃悠。 他要是知道天子有心派大军出塞,奔袭右贤王部,估计要疯了。 渭桥之上,几个儒生来为段叔送行。 赵延年和几个随从站在一旁,看着段仲等人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这些儒生有的是宫里的博士、大夫之类,有的还没做官,正迫切的等人推荐,来为段仲送行,某种程度上就是觉得段仲得到了天子重用,出使归来后就会升官,以后就可以推荐他们出仕了。 听到这些言论,赵延年只能表示无语。 这些儒生太天真了。 虽说天子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但他只是利用你们而已。儒生真想掌权,至少还要几代人。 反正汉武大帝在位的时候,你们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好容易等到儒生们尽兴,段仲上了车,驶上渭桥。 儒生们折下柳枝,依依惜别。 赵延年翻身上马,也上了渭桥,跟在段仲的车后面。 按理说,他是副使,也应该坐车,但他拒绝了,选择骑马而行。 为此,他还特地请示了天子,以免被御史或者什么人弹劾。 但段仲显然不清楚这些,过了桥,他便示意赵延年并肩而行。“中郎何不乘车?” “不习惯。”赵延年早有心理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我是大汉使臣,坐车是礼节。”段仲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奈。“你虽得天子宠幸,可以不坐车,到匈奴后,行事却要听我号令,不能堕了我大汉威名。” 赵延年看了段仲一眼,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知道你迂,没想到你迂到这个程度。 “博士,我在匈奴人中小有名声,他们称我为天武士。” 段仲白了赵延年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这点小事,我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如此,才要提醒你。你现在不是匈奴人的天武士,而是大汉天子的中郎,是使团的副使。我们这次去匈奴右部,是要以仁义感召匈奴人,化干戈为玉帛,重归友好,莫起刀兵。你若逞强好胜,坏了大事,莫怪我不讲情面。”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他打量了段仲两眼,决定不和他争论。 道理是说服不了人的,但南墙可以。 等到了匈奴,见到了右贤王,你就知道谁才是正使了。 第258章 出使 或许是见赵延年年轻,或许是见赵延年没有继续反驳,态度还算端正,段仲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说起了刚才来送行的儒生们。 他说那些人都是饱学之士,受先贤教诲,对眼下的世道忧心忡忡。这几年天子不断对外用兵,惹得匈奴人接连报复,边关将士辛苦,百姓遭殃。山东大水,便是上苍示警。可惜天子一心只想复仇,根本不顾及这些,身为天子身边的亲信,应该及时进谏才对。 他说了半天,赵延年基本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段仲的官虽然不大,只是一个博士,官秩六百石,和自己一样,但他的志向可就大多了,不仅是封不封侯的问题,他还想做帝师,指导天子怎么理政。 不得不说,这似乎是所有儒生的执念。 从古至今,儒生都想做帝王师。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的,直接做了皇帝。 赵延年表示无感,他不是儒生,也对儒学没什么兴趣。之所以没有反驳段仲,除了口才不行之外,更是懒得反驳。 打嘴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值得他花时间。 找了个理由,他离开了段仲,保持距离,让耳根清静。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离开鸡鸣塞,进入沙漠。 正值寒冬腊月,塞外北风呼啸,严寒刺骨,更有飞沙扑面,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子。就算没沙子,那一口冷风入腹,也能让人半天缓不过劲来。 段仲彻底闭上了嘴巴,趴在车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赵延年有经验,早早穿上了王君曼准备的厚厚冬衣,再加上年轻,火力旺,倒是不怎么在意。 其他的随从来自四面八方,既有西北边郡的,也有长安本地的,还有一些来自山东,看到眼前荒无人烟的沙漠,都有些沉默,闷着头往前走。 休息的时候,有人提出了疑问,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还有人生活? 话音未落,段仲就接过了话题,这里本来就是贫瘠之地,既不能耕种,也不能放牧,争之无益。就算是当年的秦军,也不会深入此地,所以出塞作战得不偿失,绝非明智之举。 赵延年本想反驳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出使的明面任务就是劝降,而不是进攻,段仲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 如果他能说服右贤王,让右贤王也相信这是汉朝的想法,那就更好了。 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见无人反对,段仲更加激动,越说越兴奋,站起身来,准备多说几句。他刚开口,突然有人惊呼。 “匈奴人。” 所有人闻声看去,段仲也不例外。他张着的嘴巴也忘了闭上,当即喝了一口冰冷的西北风,呛得咳嗽起来,那些儒家经义也被咳得无影无踪。 只有赵延年坐着没动,漫不经心的瞥了段仲一眼,强忍着笑意。 几个匈奴游骑,就吓成这样,到了右贤王面前,你还敢说话? 其他随从已经拿起了武器,准备迎战,气氛有点紧张。有一个随从手臂酸软,几次用力,都没能完成上弦,还险些让弓抽在脸上,急得哭了起来。 赵延年暗自叹息。 这都不用装了,直接就是怂货啊,也不知道天子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人。 不过也说不定,天子很可能只指定了正使、副使,其他人是段仲自己招募的。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看这些人的样子,不像是宫里的郎官。 张骞当初就说过,他出使月氏时,大部分随从都是自己招募的,并非朝廷安排。 这也算是大汉特色了。 汉朝使者团,在整个华夏外交史上都是极为独特的存在。 段仲一边咳嗽,一边招呼人保护他。 几个随从赶了过去,将段仲围在中央。因为挤在一起,兵器相撞,清脆作响,更加剧了紧张的氛围。 赵延年这次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们这么紧张干嘛?不就是几个游骑吗?”赵延年站了起来,拍拍衣摆。“走吧,继续前进,现成的向导来了,不会迷路了。”说完,牵过战马,一跃而上,轻踢马腹,向前轻驰而去。 段仲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众人出发。 车马喧嚣,跟着赵延年向前走去。 这一次,段仲没有抢到赵延年前面去,一直跟在后面。 两个身影,远远的立在天地之间,见赵延年等人缓缓走来,其中一骑迎了过来。 来到面前,那人勒住坐骑,打量了一下赵延年等人。 “天武士?”他有些迟疑,盯着赵延年,看了又看。 赵延年脱了风帽,微微颔首。“我就是赵延年。”他随即又伸手一指段仲的马车。“这位是我大汉的使者段君,奉汉家天子之命,前来拜见右贤王,有大事相商。” 匈奴人笑了起来,拉下帽子,露出光亮的髡头。“又是使者?你们汉朝的使者还真是多吧,前面的还没走,后面的又来了。” 赵延年很意外,之前已经有使者团来过? “不过天武士亲自来,却是第一次。”匈奴人拱拱手。“天武士,请随我来。右贤王和王子经常提起你,这次总算是如愿了。” 赵延年很尴尬,看看匈奴人,又看看段仲。 段仲的脸色也很难看,阴着脸,一言不发。 赵延年又好气又好笑,给那个匈奴人使了个眼色。 匈奴人会意,哈哈一笑,很随意地向段仲拱拱手。“大汉使者,请随我来吧。” 段仲这才缓了脸色,作威严状,点了点头,示意车夫出发。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启动。 匈奴人陪在赵延年身边,热情的介绍起情况。 自从去年赵延年三人出塞,大杀四方后,他在匈奴右部就成了真正的名人。见过他的,没见过他的,都喜欢听他的故事。不少人编了唱词,到处传唱,引得各部落都知道草原上有一个天武士,都想见他一面。 这其中最着迷的就是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 他甚至模仿起赵延年打扮和动作,堪称第一迷弟。 匈奴人的热情让赵延年无所适从,又有些感动。 他仿佛又找到了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会合了同伴后,匈奴人快马加鞭,赶回王庭报告。 这里离王庭还有四五百里,按赵延年一行的速度,至少要走三天。 留下的匈奴人叫乌赞,是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 他不像同伴那么健谈,但眼中透出的崇拜更加纯净。他寸步不离的跟在赵延年身边,有问必答,却对段仲没什么耐心,一开口就恶声恶气,一副不爽的模样。 赵延年很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最近有很多使者来吗?” “有,隔三岔五就有一批,少的十几人,多的上百人。不过假的多,真的少。” 赵延年更好奇了。“假的多?” “嗯,大半是生意的,扮作使者,方便行走。他们运来一些中原的货物,换取草原上的皮毛。做生意原本也不是不行,可是他们要的价格太高了,我们匈奴人吃了大亏。” 乌赞忍不住咒骂了几句。“不过最坏的还是真使者,他们到处说单于被天武士杀怕了,连长城都不敢进。如果我们不肯投降,天武士就要杀过来,到时候浚稽山也要修长城,不准匈奴人出入。” 乌赞回头看了段仲一眼,眼神阴冷。“右贤王很不高兴,宰了好几个,将他们埋在浚稽山下,让他们看着浚稽山,却永远也到不了。” 段仲感觉到匈奴人的眼神不善,却听不懂匈奴话,连忙让人转译。 赵延年看得清楚,段仲听完翻译后,脸色瞬间煞白。 第259章 段博士 赵延年感觉其中有事,而段仲可能知情,只是一直瞒着自己。 他想问问段仲,奈何乌赞非常热情,一直拉着他闲聊,让他无法抽身,只得暂时作罢。 直到当晚宿营,赵延年才找到机会。 段仲纠结了很久,才悄悄告诉赵延年。 闻诸泽之战的消息传到长安后,天子就开始考虑匈奴右部的事,派出使者,企图迫降右贤王,至少让他远离边塞,以便让边塞将士获取喘息之机。 具体派了几批使者,段仲并不清楚,可能连天子本人也记不清了。 基于大汉特殊的外交风格,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使者大概率是要死在塞外的,记得清楚也没用。 像张骞那样出塞十三年,还能回到长安的,屈指可数。 后来的形势发展不如天子预期,不仅派出去的使者没有回去,匈奴人也没有停止攻击。好在苏建组织得当,挡住了匈奴右部的进攻,损失有限。 天子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觉得使者的威慑力不够,决定让匈奴人畏惧的天武士出场,这才有了此次出使。 说完原委,段仲有些心虚地看着赵延年,再也看不到半点自负的模样。 赵延年很生气,但不是针对段仲。 天子打着他的招牌恐吓匈奴人,却没知会他一声,哪怕这次让他出使,也没有事先说一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多傲慢? 真当你可以主宰天下,主宰任何人? 活该匈奴人让你吃瘪。 赵延年琢磨了好一会儿,压住火气,问段仲道:“这次出使,博士有什么行动方案?想达到什么目标?” 段仲苦笑。“看匈奴人的反应,怕是不能威逼了,要不试试利诱?” 赵延年眨眨眼睛。“天子给你授权了?” 段仲摇摇头。“见机行事而已,天子要的是匈奴人臣服,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赵延年再次无语。 这哪是外交使者,这是草台班子啊,不是外交恐怖主义,就是奸商手段,主打一个没规矩,没底线,没原则,什么招好使用什么招,不好使就再换一招,命没了算自己倒霉。 “你打算怎么利诱?” “封侯。”段仲不假思索。“匈奴来降,封侯是有先例可循的。连桀龙、赵安稽那样的丧家之犬都封侯了,如果匈奴右部肯降,朝廷自然不会亏待。” 赵延年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段仲的方案,让他先试试。 反正他的任务不是劝降,而是侦察地形。 谈不成就打嘛,估计天子也是这么想的。 —— 宿营的地方是一片戈壁,四面有低矮的山丘,由西北绵延而来,可以挡风。山丘之间有一个小湖,湖水结了冰,使者团的随从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冰面凿出一个窟窿,从中取水。 匈奴人在附近扎营,看着汉人忙碌,爱理不理。 等汉人将水倒进随身携带的釜中,吊在火上准备烧,他们才嬉笑着,牵着战马过来,在窟窿边饮马。 看着匈奴人的战马饮水,又在一旁排泄,使者们顿时大怒,有人过去和匈奴人理论。 匈奴人眼睛一翻,说这里原来就是饮马的水源,不是人喝的。 使者们不知真假,下意识的觉得匈奴人胡搅蛮缠,和匈奴人吵了起来,有的还拔出了剑,大喊大叫的挥舞着,要和匈奴人拼命。 匈奴人见状,有的要拔剑反击,吼叫着杀光这些不讲道理的汉人,有人则面露惧色,拼命阻拦。 段仲坐立不安,看了赵延年好几次。 赵延年却坐着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火,等着水开。 段仲凑近了些。“中郎,这水……能喝吗?” 赵延年无声地笑笑。“战马饮得,你我就饮得。放心吧,死不了人。” 段仲的脸庞一阵扭曲。“这真是饮马的水源?” 赵延年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地势低凹,看不出河道的痕迹,应该是冰雪所积,干净自然干净不到哪儿去。不过草原上就是这样,水源紧张,有水就算不错了。就算脏一点,煮开了也能喝。” 段仲还没说话,赵延年又说道:“要是不能喝,匈奴人也不敢饮马。战马倒了,他们就等于自断双腿,也活不成。” 段仲恍然,可是看看釜中的水,还是觉得一阵胸闷。 “草原上都这样吗?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 赵延年抬起头,打量了段仲两眼,伸手一指远处的小山坡。“你可以去上面看看,如果有积雪或者冰,可能会干净一点,至少不会有牲畜的粪便。” 段仲松了一口气,连忙叫过两个人,让他们将釜里的水倒掉,再去取一些干净的冰块或者积雪来。 赵延年抬住了,让他们先去取,别急着倒。 四处都看不到积雪的痕迹,天知道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山坡上也没有。 段仲犹豫了片刻,接受了赵延年的决定,安排人去了。 “夫子有八不食。”段仲低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只是没有看着赵延年。“这水太脏了,实在难以下咽。”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心道等你到了右贤王庭,看你怎么办。 匈奴人宰杀牲畜都是不洗的,直接下锅煮,水面上不仅会有血沫,还有肠胃里没处理干净的残渣,甚至是粪便。 你吃不吃? 他已经能想象到段仲会是什么样子。 当初他刚刚醒来,在仆朋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也是难以下咽。 为了让他能吃点东西,早点康复,林鹿不得不消耗宝贵的水,将煮熟的肉清冲洗一下,再切给他吃。 或者是相对干净的羊腿、羊排等部位的肉,只是那样的机会不多。 大半年后,他才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不再需要特殊对待。 一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想起了林鹿,心情低落。 “博士,我有个问题不太清楚,想请教博士。” 见赵延年主动搭话,段仲很高兴。“你说。” “如果匈奴人投降了,比如说匈奴右部,那草原上遭灾了,朝廷会安排赈济吗?” 段仲想了想。“应该不会。太远了,朝廷就算想赈济,也无法将粮食运到草原上来,损耗太大。与其运来,不如让草原上的匈奴人到边塞就食,成本还低一些。”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段仲还算真诚,没有乱开空头支票。 运粮到草原上的确不经济,否则汉军守边也不会有这么大阻力,早就推平匈奴人了。 让草原上的匈奴人到边塞就食,勉强可行。 “对已经入塞的匈奴人呢?比如代郡的那些新附部落。” 段仲转头看着赵延年,半天才说道:“依我儒家经义,既然匈奴人入塞,受我汉家制度,就是汉家子民,受了灾,自然要赈济。可是现在丞相薛泽是功臣之后,御史大夫公孙弘虽是儒生,却非纯儒,不问圣人经义,只知眼前苟且,大概不会觉得匈奴人应该得到赈济,饿死他们更省事。” 赵延年心里一沉。“这么说,朝廷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据我所知,暂时应该没有。”段仲犹豫了片刻。“中郎以为如何?” 赵延年拍了拍膝盖,刚想说话,突然想起王君曼的提醒。 涉及到朝政,尽量少发表意见。 “我……读书少,不懂这些朝政大事,不敢妄言。” 段仲有些失望,随即又道:“中郎想读书吗?” “想啊,我在高阙塞的时候,向书佐李伯学过一些字,可惜后来战事紧张,没能坚持下来。” 段仲笑笑。“一介书佐能教你什么,无非是《仓颉》《史籀》罢了。你若有心向学,当拜儒生为师,学儒门经义,才能有所成就。如今就算朝中大臣,也要遍访群臣,才敢援笔为文的。” 赵延年耸耸肩。“我也想拜师,奈何无门。” 段仲面带微带,挺起了胸膛。“若中郎不弃,我可以……” 第260章 风土人情 赵延年恍然大悟。“对了,我记得你是大儒董仲舒的弟子?” “正是。”段仲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腰杆挺得更直。 “那你能带我去见董仲舒吗?” 段仲脸上的神情有些精彩。“你想……拜董生为师?” “不可以吗?”赵延年反问道:“他嫌弃我是武人?” “嘶——”段仲吸了口冷气,苦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董生不在长安,他在江都国为相,就算肯收你,也没时间教授。再者,你根基太浅,拜他为师也听不懂春秋大义,总不能让他为你讲解《论》之类的入门典籍吧。你啊……” 段仲再次看向赵延年。“真想读书,还是踏实一些,不要好高骛远。” 赵延年有点失望,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匈奴人走了过来,捧着一条刚刚烤好的羊腿。“天武士,吃点肉吧。” 赵延年连忙站了起来,抚胸还礼,接过羊腿。“多谢。” 匈奴人很高兴,抚胸还礼,回去了。 赵延年重新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割了一块最肥美的肉,递给段仲。“博士,尝尝这草原上的羊肉,与中原大有不同。” 段仲看着赵延年油乎乎的手,有些皱眉,却盛情难却,用两根手指拈了过来,送入口中,嚼了两下,点头表示赞同。 “的确美味。” “这还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冷肉,不是现宰的,现宰的味道更好。”赵延年一边说着,一边割了一块,送入口中,然后将剩下的羊腿交给其他人,让他们自行分食。 随从们尝了一下,都觉得不错,你一块,我一块的分食,气氛终于热络起来。 过了一会儿,去找积雪冰块的人回来了,两手空空。 他们爬到了山顶,也没看到积雪。 赵延年问道:“你们去了哪边?” 两人伸手一指。“就在附近。” 赵延年一看就明白了。这两人没有在野外生活的经验,随便找了一个向阳的山头。草原上虽冷,可是出太阳的时候温度还可以,再加上沙地,一晒就热,有积雪也化了。 “你们要去背阳的山坡找,尤其是那些大石下面,可能会有一些积雪。” 随从们恍然,却不肯再去。 天色已经黑了,四处都黑乎乎的,北风呼啸,有点吓人。 段仲皱着眉想了想,看看已经烧开的釜。“算了,明天再说吧。” —— 一夜北风呼啸,帐篷里冷得像冰窖。 赵延年有些好奇。 他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年,也没感觉到有多冷。这次出塞,竟然感觉到了寒意。虽然还没到寒冷刺骨的地步,却也远不如从前。 按理说,他既没有疏于练武,也没有好色,不应该突然之间怕冷。 只能说是这次在长安待的时间有点久,他不知不觉的适应了长安的气候,不再习惯草原了。 说是时间久,其实也就一个多月。 人果然还是太容易堕落了。 桀龙、仆朋还能回到草原上生活吗?恐怕很难。 朝廷选择春天出兵,可能也有汉军不能适应草原上严寒的原因。 隔着一道长城,塞内塞外的温度都要差几度,即使汉军主力来自于边关六郡,也不如草原上的匈奴人耐寒忍饥,更别说来自中原甚至是江南的将士了。 问题是,天子会知道这些问题吗?他真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吗? 赵延年不敢轻易做出判断。 草原上天黑得早,亮得晚,等太阳升起,已经是卯时末刻。 段仲还在帐篷里,随从们忙着生火,有人去山坡上找水,有人直接去水坑里取水,也不管匈奴人有没有饮马了。冻了一夜,精疲力尽,顾不上那么多了。 远处的匈奴人早就起来了,正在练习骑射,活动身体,仿佛一点也不怕冷似的。 相比之下,汉朝使者团就有些狼狈了,一个个冻得半死,就剩一口气似的。 赵延年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 这也怨不得这些人,第一次到草原上来,没直接冻死就算身体素质还不错。 说起来,他要负主要责任。 这个使者团中,有草原生活经验的可能就他一个,本应负起提醒他们多做准备的责任。但他一来习惯了,二来有王君曼准备的防寒衣物,自己根本没过问,也没想起来关心其他人,结果就悲剧了。 带着自责,赵延年从行李中找出一件厚厚的羊皮袄,亲自送到了段仲的帐篷里。 段仲正抱着被子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看到赵延年,和赵延年手中的皮袄,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婉拒,想了想,还是接了过去。 “多谢中郎。” 赵延年转身出了帐,帮忙生火。 水烧得差不多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赵延年不敢怠慢,起身去查看。 上山去找积雪冰块的随从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中郎,匈奴人。”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赵延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匈奴人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就算不愿意搭理,也不会这时候起杀心。真想杀人,半夜岂不更方便,何必等到天亮。 他登上山坡,正好看到一群匈奴人奔驰而来,绕过缺口,赶向他们的宿营地。 战旗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赵延年返回营地,还没走到帐篷附近,匈奴人已经赶到了。他们离帐篷还有百十步就勒住坐骑,下了马,其中一人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向帐篷走去。 段仲已经接过报告,披着羊皮袄出了帐篷。 他昨天就没脱衣服睡觉。 那个匈奴人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头四顾,一眼看到了正走过去的赵延年。 “天武士,天武士。”匈奴人扬起了手,大声呼唤。 声音有些稚嫩,也有些耳熟,赵延年忽然想起了他是谁。 右贤王最疼爱的儿子,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 赵延年露出笑容,快步走上前去,与撑犁阿里格希佗见礼。 撑犁阿里格希佗笑容满面,以手抚胸,深鞠一躬。“真是天武士啊,我还以为又是假的。” “很多人冒充我吗?”赵延年哈哈一笑,拉着王子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年不见,王子更强壮了。右贤王可曾决定传位于你?依我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王子挤挤眼睛说道:“等见了我父王,你可一定要对他说。” 两人放声大笑,恍如多年未见的好友。 段仲站在一旁,神情尴尬。 寒暄几句后,赵延年向王子介绍了段仲,除了说明他是正使,还刻意提及段仲是大儒董仲舒的弟子。 匈奴人对汉人了解有限,知道的名人不多,董仲舒勉强算是一个。 果然,王子的态度立刻变了,客客气气地与段仲见礼,说明自己是奉右贤王之命,赶来迎接汉家使者的。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取来几件皮氅,分别送给段仲和其他随从。 赵延年也得到了一件熊皮大氅,皮色洁白透明,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之物。 “知道天武士喜欢白色,我特意花重金寻来的。”王子亲手将皮氅递到赵延年手中,轻声说道。 “感激不尽。”赵延年摸着大氅上光滑的皮毛,心里暖洋洋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这次来,可不是和右贤王父子叙旧的。 说了几句闲话后,王子命人准备早餐。 匈奴人忙碌起来,有的生火,有的宰羊,有的拿出酒和干果。 羊儿咩咩,他们居然带了活羊。 第261章 结盟 部下忙碌的时候,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说明了情况。 昨天接到通报,得知有汉朝使者来了,而且天武士赵延年就在使者团中,他就连夜赶来了。 最近的确来了不少使者,也有人打着天武士的旗号,但天武士亲自来,这还是第一次。 右贤王觉得这是汉朝天子的诚意,所以格外重视,让他负责迎接。 右贤王本人将在王庭接见汉家使者。 之前来了那么多使者,能见到右贤王的却没几个。做生意的,直接给了路条,让他们去做生意。真使者,也因为态度问题,或者应对不当,不是被赶走了,就是直接宰了。 段仲等人听得心惊肉跳,不停的偷眼看向赵延年。 如果还能活着回到长安,这条命有一半是赵延年给的。 “汉家天子派天武士来,是劝降,还是宣战?”王子笑嘻嘻的说道。 “有区别吗?”赵延年也半开玩笑的说道。 王子哈哈大笑。“当然有区别。如果是劝降,最多也就是谈不成,好聚好散。如果是宣战,那我们就不能让你走了。你若肯留在草原上,我父王就封你为王,再挑一个最漂亮的女儿嫁给你。如果你不肯,那就只能集结匈奴右部的勇士,杀了你。就算用一千人换你一个,也不能让你回去。” 王子咂咂嘴。“不过,我会为你选一个好墓地,就是仆朋家附近,你觉得如何?我记得仆朋的妻子就葬在那里,让你们做伴。” 赵延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拍拍王子的肩膀。“多谢你的好意,我也觉得这个墓地不错。如果你能和我一起,那就更好了。” “如果我没能杀死你,却死在你的手里,我就和你埋在一起。” 见赵延年和匈奴王子说生道死,段仲的脸色很复杂,甚至觉得有些不祥。 而且这不是还没开始谈,就将话说死了么? 赵延年浑然不觉,和王子聊得正欢。等水烧开了,羊烤好了,两人又一边吃一边聊。段仲坐在一旁,一直想插话,却插不进去。 他既不懂匈奴话,需要人转译,又不习惯赵延年和王子说话的风格。 赵延年看在眼里,抓住一个机会,问了王子一个相对正经的问题。 “单于最近可有消息来?” 王子不以为然。“他自己的人都管不好,还想管匈奴右部?人倒是派了,请我父王去单于庭,参加正月的聚会。我父王说没空,让右大将去敷衍一下。” “右大将去了单于庭?” “已经在路上了,不过什么时候能到单于庭,那就说不准了。”王子嘿嘿一笑。“你知道我那个叔叔,他一向看不上伊稚邪的。” 赵延年和段仲交换了一个眼神。 匈奴人内部不和,对汉朝来说,这自然是好事。 匈奴人的出兵步调不一致,汉军的压力就小多了。 从辽东到陇右,几千里的边防线,最怕匈奴人同时出击。 “你父王想过做单于吗?” “想过。”王子一点也不掩饰。“但是我们没把握,又怕伊稚邪会和於单一样投降汉朝,就麻烦了。” “伊稚邪能和於单一样吗?”赵延年反问道。“他当初可是因为反对於单才夺位成功的。” “那时候他还没被天武士暴打嘛。”王子咧着嘴笑了。“他做了单于后,一万骑就敢进攻代郡,连代郡太守都被他杀了。现在呢,三万骑在手,却连代郡都不敢进,就在雁门掳了千余人,战果还不如我们呢。” 他挥了挥手,将一截树枝扔进火堆,又拍拍手。“他老了,就算有想法,也没那个力气了。” 段仲听了转译后,对赵延年使了个眼色。 “王子会汉话吗?” “一点点。”赵延年说道。 “你问他,有没有兴趣和我们结盟,痛击伊稚邪,让右贤王做单于。” 赵延年心中一动,觉得此计甚妙,还能与卫青佯攻伊稚邪的方案契合,看起来更像是真的,便按照段仲的意思,对王子说了。 王子听完,想了想。“你们能出塞作战吗?伊稚邪被你们打怕了,就算入塞,也不会走得太远。” 赵延年没敢轻易回答。 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好,会适得其反。 如果说不能,那等于白说。如果说能,有可能吓着右贤王。 你能出击痛击伊稚邪,自然也有可能出塞攻击右贤王部。 “有难度,但是只要我们想去做,总能找到机会的。”赵延年斟字酌句的说道:“如果你们能配合我们,那就更有把握了。” 王子打量了赵延年片刻。“这么大的事,我决定不了,等见了我父王再说吧。” “好。”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 三天后,赵延年一行赶到右贤王庭。 右贤王正在等他们,还准备了丰盛的宴会,热情款待。 不出赵延年之前的估计,段仲等人看着煮羊的大锅里漂浮的不明状物,胃口全无,险些当场吐出来。 右贤王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发火。可能是见惯了,又或者觉得这才是真的汉朝使者。 宴会结束,段仲等人被送进了温暖的帐篷。 帐篷里不仅有烧得正旺的火塘,有厚厚的被褥,还有热情奔放的女人。 段仲等人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赵延年被请到了右贤王的大帐。 大帐里点着十几根牛油火炬,将大帐照得通明。大帐中央点着巨大的火堆,上面吊着青铜壶,煮着热气腾腾的羊奶,一旁的银碗里,还倒着暗黑色的饮料。 “天武士,尝一尝,这可是你们汉朝来的好东西。”右贤王热情地说道,圆乎乎的脸红扑扑的,更像圣诞老人了,眼神热情中带着一点与年龄不相衬的狡黠。尤其是红鼻子,透着莫名的喜感。 赵延年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大感意外。 “这是茶?” 他在长安那么久,都没喝过茶,甚至听都没听过。 汉人好像还没有喝茶的习惯,没想到竟在草原上看到了。 “茶?”右贤王愣了一下。“他们告诉我说这是苦荼,说是稀罕之物,价比黄金。” 赵延年恍然大悟,笑道:“是一个东西,叫法不一样而已。” 右贤王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们骗了我。这东西虽然苦,却能解腻,对长者更是如此,我很喜欢。” 赵延年连连点头。 茶最初的用途的确是解腻,对肠胃不好的老年人效果犹佳,所以喜欢喝茶的也大多是中老年人。 年轻人喜欢喝茶的不多。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子进来,提起了汉军出塞攻击伊稚邪的计划。 右贤王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赵延年。 在路上,赵延年已经和段仲商量过,此刻应付起来,方便多了。 他提出一点,汉军出塞攻击伊稚邪的可能性不仅有,而且成功的机率不小,只是有个前提。 伊稚邪不能离边塞太远,最好能在百里之内,最远不超过二百里。 一百里是步卒可以强行军到达的距离,二百里是骑兵可以奔袭追击的距离。 超过这个距离,成功率会急剧下降。 之所以提出这个方案,是因为伊稚邪以单于自居,宣称绝不放弃漠南王庭。 漠南王庭就在长城边上,别说百里,十里都没有,出塞即到。 所以,只要伊稚邪在漠南王庭,汉军就有重创他的可能。 如果右贤王愿意协助,不需要他出兵,只要他在匈奴权贵之中质疑伊稚邪,迫使伊稚邪不敢放弃漠南王庭,选择正面与汉军决战,汉军就有机会重创,甚至干掉伊稚邪。 再不济,也能让伊稚邪元气大伤,无力再压制右贤王。 赵延年说完自己的计划,盯着右贤王。“大王以为如何?” 右贤王眨了眨眼睛,沉默良久。“天武士,我可以相信你吗?” 第262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赵延年没有立刻回答,先喝了一口茶。 茶真的很苦,右贤王诚意很足,加了不少茶叶。 也真的解腻,让所有的算计都变得可笑,隐隐透出一丝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右贤王,王子,我非常感激你们的信任。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们一句,我来到这里,是作为大汉的使者。我提出的计划,也是基于对大汉有利。” 赵延年在右贤王、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的脸上看到了失望,但他并不后悔。 他们信任天武士,也许看起来很蠢,但他不想利用他们的信任。 有些底线,一旦打破,就再也守不住了。 “所以,我也希望你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决定是否接受这个方案,而不是因为我。”赵延年一字一句地说道:“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你们如果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天意上,最后别说是天武士,就算是老天自己来,也救不了你们。” 右贤王父子互相看看,默默地点了点头。 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还有些不甘心。“天武士,你说,汉匈之间还有和平吗?”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他。“你说的和平,是什么样的和平?” 王子低了下头。“我们如果不再进攻汉塞,汉朝能不能开放边市,与我们做生意?” “你们真的只是想做生意吗?” “当然。”右贤王接过话题。“但是汉朝太吝啬了,我们想要的铁器、盐,他们都不肯卖。就算卖,价格也高得吓人。原本我们拥有河南地,自己就有盐泽,至少生活还能维持。现在河南地被汉朝夺走了,他如果不肯卖盐给我们,我们只能去抢。”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右贤王拿出一幅包得严严实实的地图,摊在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一眼就看出是河南地的地图,然后又在地图上看到两个特别显着的标注。 右贤王伸手指了指。“这是金连盐泽,这个是青盐泽。匈奴右部的盐,有七成来自于这两个盐泽。没有了这两个盐泽,就连右贤王庭都无法生存。” 赵延年有些头大。 开放边市的权力在朝廷,盐铁更是战略物资,他做不了主。 但他相信右贤王的话,人没有盐是活不下去的。 伊稚邪不肯放弃漠南王庭,也是离不开雁门的盐池。 “你如果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向朝廷转达你们的要求,前提是你们要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来。既不能让汉朝吃亏,也不能让你们自己吃亏。但凡有一方吃亏,都是不能长久的。” 右贤王长出一口气,收起地图。 王子也露出了笑容,端起茶碗。“天武士,请满饮此杯。” —— 次日一早,赵延年刚刚起身,正准备练拳,段仲就闯了进来。 “中郎,你醒了?” 赵延年看着段仲,尤其是他那两个黑眼圈,嘴角抽了抽。“博士睡得好吗?” 段仲尴尬地摸摸脸。“还行,还行。你昨天和右贤王谈了些什么?” 赵延年不敢怠慢,连忙将自己和右贤王父子沟通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特别说明,他只是劝右贤王父子不要三思二意,更不要想欺骗汉朝,否则必有报复。 “我只是提了几个想法,他们最终怎么选择,还是要和博士你这个正使商定的。” 段仲如释重负,笑道:“中郎,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你太年轻了,平时遇到的又都是一些朴实的人,不知道这些匈奴权贵的嘴脸。他们啊,说过的话转身就变,朝廷也是吃了他们太多苦头,这才不敢相信他们。别的不说,当初说得好好的和亲,长城之内归汉朝天子,长城之外归单于,结果他们还是年年入塞……” 段仲一开始就有点收不住,痛斥匈奴人背信弃义,仗势欺人。 赵延年有点搞不清状况。 在长安,段仲反对天子用兵。 在草原上,他又为天子辩解,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匈奴人的头上了。 也不知道哪句才是他的真心话。 他抓住段仲短暂的间隙,抢过话题。“我们昨天就说了这些,博士做好准备,他们随时可能找你谈。” 段仲这才意识到自己离题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善,我去准备,就不打扰中郎了。” 段仲转身出了帐,赵延年才想起来该问问段仲开放边市是否可行。 他觉得匈奴人的要求也是合理的,没有足够的盐,他们无法生活,只能去抢。 可是想了想,他还是放弃了。 以天子的性格,知道有可以拿捏匈奴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弃。 边市或许可以开,盐铁绝不可能敞开供应。 双赢是不可能的,这是生死局。 练完拳,吃完早饭,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又来了,邀赵延年等人出猎。 段仲有些勉强,他虽然也能拉弓射箭,可是去打猎,还是与匈奴人一起打猎,未免有点难为他了。 赵延年却欣然接受。 在草原上打猎,范围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正是他侦察地形的好机会。 再者,与王子同行,也是个劝降的好机会。 右贤王这代人的思维已经固化,沉浸在匈强汉弱的旧梦中不能自拔,让他们投降汉朝是不太现实的。可是下一代就不同了,只要让他们意识到形势变化,匈奴绝不是汉朝的对手,劝降还是有机会的。 在他看来,打败匈奴只是第一步,如何将草原控制在大汉手中才是关键。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满足于击败匈奴,然后由草原自生自灭,那很快就会有其他的游牧民族来填补匈奴人留下的空间。 边患没有尽头。 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要将草原变成大汉的草原。 具体怎么搞,他还没有方案,需要更多的信息。 听了赵延年的分析,段仲勉强答应了。 一行人换上衣服,带上弓箭,骑上马,离开了王庭。 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很兴奋,与赵延年并肩而行,谈得热络,反倒将段仲冷落在一旁。 赵延年不得不多次将话题引向段仲,示意王子和段仲多交流。奈何他们实在说不到一起去,干巴巴的聊几句就结束了。 离开王庭,向西北方向走了一百多里,出现了一片峡谷。 “这里就是夫羊句山。”王子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山峦。“再往前走三百里,就是浚稽山了。” 赵延年明白了大致的地形,也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的右贤王庭。 现在的右贤王庭其实是靠前的,那里并不适合王庭长期驻扎。 至于右贤王靠前驻扎是为了进攻汉塞,还是有其他目的,就不好说了。 对他这个天武士,右贤王父子或许够坦诚。可是对汉使,他们就没那么实在了,防得很严。 “从这里向南,就是居延泽了吧?”赵延年指了指西南方向。 王子笑着点点头。“是的,大概还有两百多里吧。到了居延泽,沿着弱水一路南行,就是祁连山。那是浑邪王的牧场,是可以和河南地媲美的草场。” 段仲听了翻译后,看向赵延年,眼神兴奋。 他有点明白了赵延年出猎的用意。 他们打的不是猎,是匈奴人啊。 赵延年佯作不知,继续说道:“我听说浑邪王、休屠王占据的祁连山、胭脂山,不仅水草丰茂,物产富饶,还有不少过路的商人,过路费就能收不少,珍宝之物比单于庭还多。” “谁说不是呢。”王子叹了一口气。“当年为了夺取这片牧场,和大月氏人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结果好处都被他们占了。让他们进贡一点,他们还推三阻四,实在可气。” 赵延年哑然失笑。 这不就是汉朝的诸侯国吗? 果然是家家都一本难念的经,汉朝如此,匈奴人也不例外。 只是汉朝有推恩令,匈奴人又有什么呢? 第263章 风雨欲来 陪着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在夫羊句山附近打了两天猎,收获了不少猎物,更收获了不少信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段仲也和王子熟络起来,能够借助通译聊聊天,说些故事。 得知段仲是段叔的兄长,王子明显热情了很多,甚至提出要向段仲请教儒学。 段仲满口答应。 赵延年乐得清闲,和几个随从一起,与匈奴人比试武艺。 论骑射,匈奴人的确更胜一筹。 可是一旦近了身,匈奴人就没什么优势了,最多也就是五五开。 这还是在这些匈奴人都是匈奴右部精锐的前提下。 赵延年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随从的价值。 这一路走来,他还真没看得上他们,觉得他们太弱了。武艺一般,自律也接近于无,看到匈奴人送的礼物和女人就控制不住,又耐不得寒,受不得苦,难成大器。 现在看来,是他太想当然了。 要不是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年,又有前世的武学根基,他未必比这些人强。 在这种心理下,他和这些随从们也熟悉起来,互通了姓名,问了一些情况。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随从竟然以山东人为主,特别是洛阳附近。 有两个是洛阳人,一个叫孔璋,一个叫南安国。 对赵延年的好奇,他们给出了一个相似的解释:洛阳地狭人众,耕种不足以谋身,只能到长安来找机会。 他们还说,这样的人很多。这次出使,他们费了点心思,才被段仲选中。 具体什么心思,他们没说,赵延年也没问。 孔璋还提到一个人,桑弘羊。他说桑弘羊也是洛阳人,是个商人子,聪明绝伦,也在宫里做侍中,问赵延年认不认识。 赵延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个人。 他知道桑弘羊这个历史名人,但是没见过,更不知道桑弘羊已经入了宫,就在天子身边。 只能说天子身边的人太多,他入宫的时间又短,还没机会见到。 —— 两天后,带着一大堆猎物回到王庭,右贤王正式与段仲、赵延年讨论结盟的事宜。 参与谈判的除了右贤王父子,还有相国、都尉等权贵,复杂得连赵延年都搞不清楚。 但谈判并不顺利。 段仲希望右贤王能够向汉朝称臣,至少要维持边境和平,不要再进攻汉塞。右贤王则希望汉朝能够开放边市贸易,最好能够归还河南地。对匈奴右部来说,河南地太重要了。 双方要求差距太大,显然谈不出什么成果。 赵延年虽然旁听,却没发表意见,看着段仲与匈奴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但他坐在那里就是段仲的底气。匈奴人哪怕和段仲吵得面红耳赤,被段仲驳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也不敢动粗。也不知道右贤王和他们说过些什么,反正他们大怒之际,常常会不自觉地看向赵延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每天的晚宴上。 每天夜幕降临,右贤王都会召开聚会,杀牛宰羊,唱歌跳舞,安排一大群美少女来敬酒。 被气得够呛的匈奴人拼命灌酒。 段仲还能维持点矜持,其他人就不在乎了,来者不拒,几乎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搂着匈奴美少女入帐,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出帐。 赵延年滴酒不沾,也没人敢劝他。 看着忘乎所以的孔璋、南安国等人,赵延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出塞,图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跨过了那道门槛,享受了比口腹之欲更高层的快乐,不能强求别人也这么做。 谈判进行了大半个月,一直没什么进展,眼看着新年都已经过去了,段仲觉得没必要再谈了,打算回朝。 但右贤王却热情地挽留,希望再谈一谈,尽可能谈出点结果来。 段仲也有些害怕起来,找到赵延年,希望赵延年去探探右贤王的底。 匈奴人强留汉使,甚至杀害汉使的事并不新鲜,他们自己也承认的。 赵延年也有些着急,先去找了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 王子倒是坦率,直言挽留赵延年等人没有其他想法,只有一个目的。 右大将正在返回的路上,他要见赵延年一面。 “右大将回来了?”赵延年很意外,随即又意识到一点。 伊稚邪不在漠北的单于庭,在漠南王庭,很可能就在头曼城。 “回来了,他有消息要当面告诉你。”王子嘿嘿笑道,带着几分神秘。 “那我等他。” —— 三天后,右大将到达王庭。 刚下马,进了帐,还没脱掉大氅,他就派人来请赵延年。 赵延年赶到他的营地时,他正坐着火塘前烤火,挂在一旁的大氅在往下滴水,聚了一汪。 赵延年很惊讶。 他在右部王庭这么久,也没下一场雪,右大将是从哪里回来的? 难道附近有水草丰茂的地带? 一般来说,经常下雪的地方都是水汽充足的地方,那里不是有山峦挡住远方来的水汽,就是有常年有水的河谷,蒸发量充足,才能遇冷凝结为雪。 赵延年在脑海里摸排了一下,大致猜到了一些位置。 应该就在王庭的北侧不远处。 这段时间,他们经常出去打猎,大多是去西北方向,偶尔也去西南,唯独没有去过北侧。 右大将示意赵延年坐,开门见山。“我去见了归胡。”他咂了咂嘴。“啊,不对,他现在叫破奴。” 赵延年哑然失笑。“不管他是叫归胡,还是叫破奴,他都是右大将的朋友。” 右大将笑了。“嗯,这倒是没错,不仅没砍我的首级去换功劳,还请我喝酒。你们汉人的酒是不错,比匈奴的酒好,纯厚,有劲。” “那你喝的可能是赵国的酒,赵国的酒很有名,也不便宜。” “是么?”右大将愣了一下,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才挥了挥手。“说正事,我想见你,除了叙旧,还想打听点事。能说你就说,不能说就算。我和归胡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赵延年点点头。 “汉朝天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是以长城为界,互不干扰,还是赶尽杀绝?” 赵延年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右大将歪了歪嘴,沉默片刻。“我们也有眼线的,汉朝刚刚换了定襄太守,是个酷吏。到任之后,就杀了两百多重罪的,没过几天,又将探监的囚犯亲属抓起来,杀了两百多。这么大的动作,必有大事。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汉军大举出塞的征兆。” 赵延年吃了一惊,暗道天子的动作好快。他出长安的时候,天子还没行动,这才半个多月,定襄太守就到任了,还是个杀人如麻的酷吏。 由此可见,天子很可能早就知道定襄有匈奴人的眼线,只是一直隐而不发。 因为到目前为止,汉军主要还是防守,出塞作战的机会并不多。 最近的一次,还是元光六年的四将军出击,结果只有从上谷出发的卫青建功,其他三将不是徒劳无功,就是大败而归。 这其中,应该与匈奴人安排在定襄一带的细作有关。 匈奴人早就收到了消息,有所准备。只有离定襄最远的上谷疏忽了,匈奴人也没想到卫青胆子那么大,居然敢深入草原,直捣龙城,这才吃了亏。 现在汉朝整治定襄,派了一个手段狠辣的酷吏来,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 “伊稚邪接连入塞,不反击一下,如何能让他知道天威不可犯?” 右大将抬起头,盯着赵延年,似笑非笑。“你们的目标只是伊稚邪吗?” 赵延年笑了。“不好说,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以。” 右大将直起腰,手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是虎是狼,原来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匈奴人只是猴啊。据我所知,在你们汉人的眼中,猴可不是什么聪明的畜生。” 第264章 不给就抢 赵延年忍不住哈哈大笑。 右大将看着他,眼神戏谑。“你也觉得我是只猴?” 赵延年一边笑,一边摆摆手。“比喻而已,你何必那么在意。你们匈奴人不是也将我们汉人比作羊么。只不过现在汉人实力强了,你们心虚了,不敢以虎狼自居,又不想被我们看作猴。” 他吸了吸鼻子,郑重其事的说道:“右大将,你要自信,我还是喜欢你们以虎狼自居的模样。” 右大将眨眨眼睛,也笑了。“会的,只要你们敢出塞,匈奴人就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 “那就不行了。”赵延年从容说道:“战场上分胜负,谁赢谁站着,输的就跪下,不需要那么多废话。既然你们知道汉军要大举出塞,那伊稚邪还敢留在漠南吗?不避一避?” 右大将挪开了眼神,沉默片刻。“他有什么计划,也不会告诉我。只是对我匈奴右部,他却是有要求的。” “让你们进攻河南地?” 右大将避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如果汉军出塞,你会参战么?” “不知道,这要看天子怎么安排。”赵延年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中郎,到军中也不过是个统领几百人的校尉,决定不了战局,你大可不必在意我。” “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当然不在意你,万一你再像上次一样,闯进我的大营呢?” 赵延年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那就要么多安排些亲卫,要么避开我。” “我想收买你,行不行?” 赵延年一愣,抬头看着右大将,半晌才道:“你是右大将,首级很值钱的。我如果杀了你,至少封千户侯,这辈子不用愁了。” 右大将摸摸髡头。“没想到我这首级这么值钱啊,那我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多钱了。” “还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你看到我的战旗直接投降。这样我有战功,可以封侯,你也能封侯,双赢。”赵延年笑嘻嘻的说道:“而且你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以在长安做个富家翁。” 右大将忍不住放声大笑,伸手指指赵延年。“都说你们汉人狡猾,我一直不信,今天才算见识了。”他笑了一会,又道:“这个办法不错,不过我不想向你投降。这机会与其给你,不如给归胡。” 赵延年笑着摊摊手。“你看,在右大将的心里,还是只有归胡。” 右大将收起笑容,一声长叹。“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太甘心。匈奴曾经强大到让汉人颤抖,怎么才几年时间,就沦落到这个地步。都说是天意,可是这天意变化也太快了吧。” “不是天意变化快,是你们被眼前的强弱迷惑了,没看到事情的真相。”赵延年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但凡将目光放远一点,就知道匈奴人的强只是一时的,是中原大乱给你们的机会。一旦中原稳定,匈奴人就不可能是中原人的对手。当年赵国不过是七国之一,就能打得你们匈奴远遁。秦与汉一统天下,实力比赵国强出数倍,又岂是你们匈奴人能够匹敌的。” 右大将点点头。“类似的说法,我也听说过,只是……”他摸着头,叹息道:“不甘心,不甘心啊。就算长城之内是你们汉朝的,难道长城之外也守不住,非得远遁才行?” “投降了,就不用远遁了。” 右大将瞥了赵延年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匈奴人是狼,不是看门护院的狗。” “对嘛,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右大将。”赵延年拍手笑道:“好好保持,我也想看看你能头铁到什么时候。” 右大将忍不住骂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他伸手指指赵延年。“若是在战场上见了,我一定安排弓箭手直接射死你,不给你近身的机会。” 赵延年反唇相讥。“那你要再送我几匹好马,我怕你逃得太快,我追不上。” 右大将佯怒。“你要杀我,我还要送好马给你?哪有这样的道理。之前送你的马呢?” “送给张骞了。” “他又不上阵搏杀,要那么好的马有什么用?”右大将无语的摇摇头。“你啊,真是对不住那么好的马,可惜了。” “再送两匹吧,要不我就硬抢了。” “你倒是抢抢看?”右大将勃然大怒。 “试试就试试。”赵延年笑容满面。 —— 右大将说得坚决,却还是送了一匹好马给赵延年。 不如之前送的那匹白马,但也不差。 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也送了一匹白马,配上了金鞍,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段仲等人也得到了丰厚的赠礼。 谈判虽然不顺利,几乎没有达成任何有效的协议,但右贤王父子却非常客气,再三表示愿意谈判,只是希望汉朝能慷慨些,至少要解决他们吃盐的问题。 没有盐,真的活不下去。 解决不了部众吃盐的问题,他这个右贤王说话也没人听。 段仲拍着胸脯表示,回去之后一定向天子汇报,争取达成协议。 双方依依惜别。 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奉命送赵延年等人返回汉塞,顺便监视赵延年等人,不让他们脱离既定路线。 为了确保不会出现意外,他带了五百精骑,浩浩荡荡。 赵延年还看到了一个熟人,当初曾和他决斗的安力。 路上,赵延年和安力聊了几句,提到了威廉姆兄妹。让他意外的是,安力居然认识他们。 “我们交过手,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太强壮了,只有天武士才能击败他。” “你们是在哪里见到的?” 安力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在大宛的贵山城。后来他们向北,我们向东,就没再见过。” 赵延年很感慨。“真是缘份啊。” “罗马强大,不断开疆拓土,周边的部落抵挡不住,只有向东逃了。加入匈奴的只是极少部分,大多数人都留在了黑色海洋的北岸了,听说那里的草原比这儿的草原还要肥美。” 赵延年猜想,安力说的黑色海洋可能就是黑海,那片草原就是乌克兰大平原,只是现在还没有乌克兰。 不久的将来,被汉军击溃的匈奴人也会踏上西行之路,到达那片大草原。 只是自己未必有机会看到那一天了。 与起王朝,人的一生真是太短了。 看到鸡鸣塞,赵延年与王子告别,各奔东西。 回到塞中,赵延年对段仲说道:“你先回长安,我要再出塞一趟。” “有事?”段仲不解。 “有任务,但是不方便说。”赵延年也不掩饰,现在他不用担心段仲走漏消息了。 段仲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再追问。 他心里清楚,虽说他是正使,赵延年是副使,但赵延年身为中郎,比他更得到天子信任,身负特别任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因为赵延年的缘故,他们不仅安全返回,还接受了匈奴人丰厚的礼物,收获颇丰。仅凭这一点,该闭嘴的时候也应该闭嘴,免得自讨没趣。 赵延年挑了两个随从,孔璋和南安国,又与鸡鸣都尉商量,要了一个向导。 鸡鸣都尉很痛快,安排了一个熟悉地形的勇士,名叫马通。 赵延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仿佛听人提起过,却想不起来。 他正想问,马通就笑了。“我兄长是马何罗,中郎应该听他提过我。” 赵延年一拍大腿。“没错,就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拜中郎所赐,做高阙塞各燧的生意,赚了些钱,在临河城买了房子,娶了妻。” 第265章 又见故人 听到马何罗的名字,赵延年眼前浮现出熟悉的笑脸,不禁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好极了。”赵延年随即从行李中抽出一件皮袄,塞给马通。“帮我带给他,算作贺礼。可惜有任务在身,要不然该去拜访一下他。” 马通连忙感谢。 拉近了关系,赵延年便问起了附近的地形。 马通说,虽说鸡鸣塞正对着匈奴右部,但去匈奴右部最好的路却在高阙塞外。出平虏燧后西行,便可直通匈奴右部。 不过,那段路也是沙漠,河流极少,并不适合行走。 就算是匈奴人,跨越这段距离也不容易。这两年,匈奴人入侵汉塞,都没抢到足够的好处,积极性明显不足。再过几年,估计也就不来了。 听了马通说的,赵延年想起来了。当初他和张威、韩文出塞,向西走过一百多里,水草条件尚可,也就是在那里碰到了右贤王的大军,后来就转向鸡鸣塞方向了。 现在看来,再向西,应该就是沙漠。 只是汉军夺回河南地才两年多,对塞外的环境了解有限,能打探到百里以内的情况已属不易,更远的地形就只能靠道听途说了。 换言之,从高阙塞开始算起,到匈奴右部王庭之间,总路程有五六百里,但汉军只掌握靠近边塞的这一百多里,剩下的都不清楚。 赵延年决定去一趟平虏燧。 卫青有意奇袭匈奴右部,他必须亲自走一遍那条路才放心。 几万大军,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险。 况且现在是汉匈心态转折的关键时期,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前面积累的胜利都将失去意义,匈奴人会再次强硬,不把汉军放在眼里。 —— 几天后,赵延年赶到了平虏燧。 在燧外,他遇到了正在巡边的韩文。在韩文发现他之前,韩卢就先看到了赵延年,一边叫着,一边飞奔过来,围着赵延年的战马转圈,兴奋得摇头摆尾。 赵延年跳下马,韩卢立刻倒在地上,露出肚皮。 韩文策马赶来,发现是赵延年挠着韩卢的肚皮,不禁吃了一惊。等他发现是赵延年,随即大喜,翻身下马,大步赶了过来。 “赵君,原来是你啊,真是意外。听说你在长安做官,怎么会来这里?” 赵延年和韩文寒暄了几句,随即又介绍了孔璋等人。 韩文也介绍了同伴。 得知眼前这位少年就是曾在平虏燧的赵延年,那个年轻的燧卒连忙过来见礼,恭敬有加。 他虽然没见过赵延年,却经常听到赵延年的名字。 叙完了旧,赵延年将韩文拉到一边,问起了塞外的交通。 韩文的说法和马通差不多,但他提供了一个信息。 有商人经过这里,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经常有,一年四季。 简言之,虽然是沙漠,但有路,有水。 区别只在于能否满足大军行军的需要。 能为百十人的商队提供饮水的水源,未必能供应数万大军饮马,更别说人了。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亲自走一遭才行。 赵延年决定,扮作商人,以免引起匈奴人的注意。 孔璋自告奋勇,表示可以承担这个任务。他们家之前就是经商的,虽然他这一辈人已经脱离了市籍,接触的商人不少,对商人的行为举止非常了解,扮商人绰绰有余。 赵延年很满意,但他觉得还不够,随即与马通商量,让马何罗来一趟。 马何罗一直在边境做生意,与商人交往更多,了解情况,人又机灵。 韩文觉得有理,马通也支持,随即通过了赵延年的方案。 韩文请赵延年先回平虏燧休息,等马何罗赶来,再一起出塞。 赵延年有点着急。 这一来一去,等他赶回长安,可能就是二三月份了。 但不走一趟,他又不放心。 无奈之下,他写了一封书信,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请南安国去追赶段仲,让段仲带给天子。 —— 回到平虏燧,赵延年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认识他的老燧卒们都来向他道谢,感谢他的传艺之恩。 可惜老书佐李旦不在。 一个月前,他被平陵侯苏建调到太守府去了。 赵延年知道,这应该是苏武从中帮忙,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等待马何罗的这几天,赵延年也没闲着,除了检查燧卒们的矛法,又教了几招外,就是强化训练马通、孔璋。这次出塞,他们有可能会遇上匈奴人的游骑,身手好一点,就多一点生还的机会。 赵延年也没教他们最复杂的,几天时间,练不出什么高深的武功。他教了两招刀法,让他们反复练,直到烂熟于心,伸手就有。 这两招出自着名的破锋八刀,真正的实战刀法,步战时对付持矛或持剑的匈奴人最为有效。 马通、孔璋如获至宝,每天苦练。 五天后,马何罗赶到平虏燧,带着两大车货物。 他喜气洋洋,满面笑容,一下车就拉着赵延年寒暄。“中郎,我一收到你的消息就来了,片刻也没有耽搁。我家女人一开始还以为我在这里有相好的,不相信我,说我兄长明明在鸡鸣塞,怎么又去了平虏燧,还要这么多东西……” 赵延年哈哈大笑。 为了掩饰行踪,他是以马通的兄义召马何罗来的,不怪马何罗的妻子生疑。 可见古今一例,女人在捉奸方面都是有天赋的。 有了马何罗带的两车货物,商人的形象算是有保证了。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赵延年要不要随行? 按理说,赵延年是任务的主导者,必须去。 可是赵延年的名声太大了,匈奴人当他是天武士,对他顶礼膜拜,认识他的人很多。如果被认出来,麻烦不小。 他刚刚从右贤王庭回来,又折了回去,而且是不同的路,匈奴人肯定会生疑。 讨论了一番后,马通提议,由他们在前面走,赵延年跟在后面。如果看到匈奴人,他们提前预警,赵延年做好隐藏的准备,尽可能避免和匈奴人近距离的面对面。万一避不开,只好将匈奴人杀掉。 好在匈奴人的游骑通常只有两人,最多不超过五人,以赵延年的身手,杀掉他们也不难。 总而言之,尽可能不要让匈奴人发现他去而复返。 赵延年也看出来了,马通兄弟很积极,他们想从这次任务里分点功劳,而不仅仅是配合行动,做个向导。 他们想要更多。 他接受了。 马通、马何罗、孔璋三人扮作商人,走在前面。 他和韩文保持本色,以汉军游骑的身份,尾随其后。 亮明游骑的身份,反而可以避免与匈奴人面对面,大家会默契的保持距离,或者派出更多的人,阻止对方进一步深入。 不管怎么说,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守秘密。 商量妥当后,马何罗三人就带着两大车货物出发了。 赵延年换了一匹普通的战马,又换上一身平虏燧的军服,和韩文一起出发。 他原本就是平虏燧的燧卒,现在重操旧业,一点也不违和。 第266章 探路 “长安好么?”韩文问道。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极目远眺,观察四周,一边闲聊。 韩卢跑得更远一些,站在山坡上,四处了望,不时的叫两声,提醒韩文安全或有危险。 草原平坦,视野开阔,韩卢的叫声能传出很远。 “规矩多,不如边塞自由。”赵延年说道。 这真不是矫情,而是他切身的感受,尤其是这次去右贤王庭,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如果汉匈之间没有战争,他宁愿住在草原上,也不愿意留在长安。 “嘿嘿,边塞的人想去长安,长安的人想回边塞,都是求而不得。”韩文笑了起来。“所以说,李斯死之前的遗憾有可能是真的。” “你还知道李斯?”赵延年多少有些奇怪。 他在长安那么久,都没听到多少人提起李斯,韩文一个边塞燧卒,却知道李斯。 “边塞有很多秦军后裔,他们对李斯印象都不好,有的还会特意诅咒他。”韩文解释道:“我关注他,是因为他那句遗言里提到了黄犬。我喜欢犬,任何与犬有关的故事,我都喜欢听。” 赵延年恍然大悟,哈哈一笑。 “宫里有犬吗?我听说宫里有一个狗监,专门负责养狗。” “是的。”赵延年想起上次在上林苑围猎,他就看到了不少猎犬。“狗监好像姓杨,叫杨得意,是个蜀郡人,和司马相如同乡。” “我听说过他。有机会去长安的话,我很想拜访一下他,讨教一下养犬、训犬的本事。” “好啊,到时候住我家。” “一定,一定。” 两人聊得正开心,前面传来了韩卢的叫声,两声,接着又是两声,这是报警。 赵延年和韩文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抽出了弓,又将箭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不一会儿,韩卢奔了回来,它原本站立的低坡上,出现了一个骑士的身影。 即使远远一看,也知道是匈奴人。 头上有尖皮帽,身上有长长的皮袄,身后跟着两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些杂物。 赵延年有点紧张起来。 这里离平虏燧也就一百多里,匈奴人走得这么远,很可能是要进攻。 现在是冬季,正是匈奴人经常犯塞的季节。 果真如此,孔璋有暴露的可能。他身为使者团成员,右贤王的部下有认识他的。 韩文却很镇定。“无妨,这人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的游骑,死了没人收尸的那种。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说不定还能主动做向导。马何罗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是这样吗?”赵延年大感意外。 说起来,他在边关也有一段时间,却不知道这些情况。 “那些匈奴人既可恨,又可怜。”韩文叹了一口气。“可恨的是残忍,一有机会就杀人劫货。可怜的是他们过得很惨,比我们差多了。我们负伤了,至少还有医匠疗伤,还有饭吃,死了也有抚恤。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受伤了,自己扛。死了,活该,妻儿都只能依靠别人……” 韩文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远处的匈奴人看了一会,拨转马头,消失在山坡后面。 “我先过去,你跟在后面。”韩文说道。 赵延年点头,看着韩文举起盾牌,护住要害,小心翼翼的催马奔上山坡。 韩卢吼叫着,跟了过去,抢到了韩文前面。 过了一会儿,韩文登上了坡顶,举起手中的盾牌摇了摇,示意安全。 赵延年跟了过去,正好看到匈奴人远远地策马离开。 两个人,六匹马。 “准备伏击落单汉军的。”韩文笑着解释道:“也许是看上了我身上的札甲。” “他们经常这么干?” “是的,我们发现过几次了,有出塞侦察的燧卒被杀,札甲被剥走了。匈奴人披甲率低,这些底层的匈奴人除了在战争中缴获,就只能靠这种手段,有的时候还拿去卖,一套札甲能换好几个奴隶。” 赵延年心中一动。“马何罗走私过札甲吗?” 韩文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笑道:“中郎,有些事不要问得太清楚。” 赵延年明白了。 不仅马何罗走私札甲,燧卒们可能也参与其中。 靠山吃山,这也算是创收的一种。 都知道兵器出塞不好,将来有可能反杀掉自己头上,可是现实的利益摆在面前,真能忍住的没几个。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 向西走了四五天,一路上遇到十几拨匈奴游骑,都是远远地看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马何罗三人也顺利,就像韩文说的,他们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匈奴游骑,但马何罗会做人,主动送上一些匈奴人都用得上的东西,匈奴人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 每天晚上,赵延年都能在标定的地点找到孔璋留下的地图。 这条路基本走完了,但没有发现赵延年希望发现的水源。 除了一些季节性的小水潭之外,没有能供数千人饮用的水源,更别说数万人了。 可以确定,这条路不适合大军行走,尤其是在春季。 赵延年很失望,也明白了为什么右贤王那么焦虑。 失去了河南地,右贤王不仅失去了一些经济来源,领地也被迫收缩了几百里,不得不退到浚稽山附近。从那里发起攻击很难,以后想打劫汉境都要先跨越几百里的沙漠。 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他的劫掠所得都抵不上出兵的成本。 可是迫于压力,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那么从汉朝的角度来说,还有必要出塞,奔袭匈奴右部吗? 就他自己而言,觉得没这个必要,至少不用这么急。 完全可以等一等,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再出塞也不迟。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 —— 赵延年停止了前进。 他离右贤王庭只剩一百多里,迷路的可能性很小,撞到右贤王部下的风险却大大增加。 他原地等了几天,直到马何罗等人安全返回。 马何罗很满意,不仅带来的两大车货卖掉了,还收了不少皮货。 一进一出,这一趟至少能赚五六千。 孔璋也满载而归,不仅走完了全程,画了地图,完成了任务,还顺便买了一些玉石。 这些玉石带回长安,能换不少钱。 皆大欢喜。 赵延年见状,也不耽搁,立刻返程。 回到平虏燧后,休息了一夜,他就与孔璋告辞了韩文等人,一路急行。 马何罗也和他们同行。 他出来这么久,新婚妻子要着急了。 经过临河城时,马何罗热情的邀请赵延年到家中住一夜,尝尝他妻子的手艺,明天再走。 赵延年知道他的心思,直截了当的问他。“想去长安吗?” “当然想。”马何罗也不客气。“我要是到了长安,生意可以做得更大,发家致富不成问题。” 赵延年觉得马何罗很务实。 以他的身份,到了长安,也只有做生意能发家致富,想做官比较难。 长安人才太多了,像他这样能顺利入仕的凤毛麟角。就算做了官,俸禄也未必能维持生活。 要过得舒服,不如做生意。商人名义上身份卑贱,实际上过得远比一般人滋润。 “这次回去,我会将你们兄弟的功劳如实上报。具体如何,就看朝廷怎么安排了。” “多谢中郎。”马何罗喜笑颜开。 第267章 李家的气运 赵延年婉拒了马何罗的邀请,与孔璋一起住进了临河城的都亭。 他有官职在身,可以免费享受食宿,没必要去叨扰马何罗一家。 以他对马何罗的了解,真住在马何罗家里,他可以享受的就不仅是马何罗新婚妻子的手艺了。 他不好此道,也不想欠马何罗这么大的人情。 就现在的交情,他都觉得太过了,可能会留下后患。 如果他猜得不错,马何罗兄弟就是历史上那两个,他们可没有善终,而是以谋反的罪名被诛杀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自认没能力改变马何罗兄弟的命运,救不了他们,只能离他们远一点,避免被殃及。 他很鄙视自己的明哲保身,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赵延年吃完早餐,就匆匆出发了,不给马何罗来送行的机会。 离开了临河县,赵延年直奔九原。 只用了两天,他们就赶到了九原。进城之后,他就去平陵侯拜见。 一会儿功夫,苏武就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中郎,别来无恙。” 赵延年拱手还礼,与苏武寒暄了几句,又介绍了孔璋。 苏武看了赵延年一眼,转头看向孔璋。 孔璋一直眼巴巴地等着,见苏武的目光转过来,连忙上前行礼,一揖到底。 苏武含笑点头,没再说什么,引着赵延年入府。一路走,一路说起他兄长苏嘉的来信。苏嘉对赵延年非常满意,几次来信都提到他,还让苏武向赵延年多学习。 赵延年被夸得不好意思。 他知道苏嘉的意思。 苏武年轻,多少有些少年意气。而他看起来和苏武年纪差不多大,表现却老成得多。也正因为此,他才得到了郎中令石建的欣赏,随即又得到了天子的欣赏,入宫不过数月,就成了天子身边的近臣,还和霍去病相处得不错。 可是天地良心,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相反,他更欣赏苏武的少年意气。 只是他学不来,既没那个本钱,也过了那个年龄。 仅算前世,他也是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多少知道一点人情世故。也知道皇帝不是人,不能以常理对待,今上更不是人,随时可能翻脸,不得不小心侍候。 平心而论,他其实真不想这样。 抓住苏武说话的空隙,他向苏武表示感谢,感谢他将李旦调到太守府来。 苏武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说起来,我们父子倒是想求你一件事。” “岂敢,岂敢。”赵延年谦虚道。“但凡能力所及,绝不推辞。” “你知道天子委任义纵为定襄太守的事吗?” “在右贤王庭听说了。” 苏武无奈的笑笑。“匈奴人的消息真及时,连这事都知道了,看来天子这么做是对的,定襄通敌的人太多了,不整治不行。可是……”他咂了咂嘴,又摇摇头。“算了,说正事。天子如果要以定襄为根本,大举出兵,攻击匈奴,家父自然也在其列。中郎能否助我父子一臂之力?” 赵延年愣了一下。“这个……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 苏武点点头。“你是中郎,去留当由天子决定,这个道理我们自然懂。我们只是提出请求,同意与否,由天子决定。在此之前,我要先请得中郎首肯。” 赵延年明白了。“天子同意,我就没问题。只是……我能做什么?” 他不觉得苏建会让他独领一军,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的优势是个人武力,但苏建上书天子,指定一个中郎做自己的亲卫,恐怕也没这胆量。 “做监军,怎么样?” 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暗赞苏建父子是真聪明。 请求天子委派监军,然后这个监军偏偏还武艺过人,监视的同时还能保护自己,一举两得。 就天子而言,也不会拒绝这个安排。 谁会拒绝一个主动要求朝廷安排监军的将领呢? 苏建打仗的本事一般,做官的本事却一流。 “可。”赵延年不卑不亢,给了一个简洁明了的答复。 虽然他心里乐得直冒泡。 做天子监军,既有立功机会,又不用亲冒锋镝,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更不用说苏建父子的私人馈赠。 这是他用本事换的,毋须客气。 得到了赵延年的同意,苏武很满意,带着赵延年去后堂休息,等着与苏建见面。 苏建很忙,新年刚过,大战将起,他要处理的公务很多。 赵延年和苏武坐着聊天,听他讲边关最近的形势,其中又以李椒的情况居多。 苏、李两家关系好,情况沟通也及时。 “李椒病了。”苏武说道。 赵延年吃了一惊。“怎么会,我离开代郡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那时候他就病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苏武叹息道:“边郡太守事务繁剧,远非内郡可比。我虽然不喜欢义纵,但不得不佩服义纵理郡的能力。换了一般人,不可能这么快就稳定定襄。” 赵延年有些后悔。 他离开代郡之前,因为一时赌气,甚至没和李椒当面道别。 “病得重吗?” “如果能好好休养,或许不会有大碍。可是你看这情形……”苏武摊摊手,很无奈。 赵延年也很无奈。 他清楚李椒的心情,就算天子下诏,让他卸任养病,他都未必肯答应。 大战在即,这么好的立功机会摆在面前,回长安养病? 绝无可能。 “李当户英年早逝,他的压力很大。”苏武叹息道:“他本来可以将三弟李敢召到代郡,协助他处理事务,但天子出兵,右北平必在其中,李老将军那里也需要得力人手。” 赵延年有些为难。 他很想告诉苏武,天子虽然动作很大,看起来要从代郡、雁门出兵,攻击伊稚邪,实际上的目标是匈奴右部,别说右北平,代郡真正出兵的可能性都不大,李椒完全没必要那么辛苦。 但是他不能说。 一来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轻易泄露。如果代郡不演得像真的,很可能会引起匈奴人的怀疑,暴露真实意图,导致这次出击轻则徒劳无功,重则中匈奴人的埋伏。 二来兵形如水,形势说变就变。如果伊稚邪露出破绽,易虚为实,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感觉很不好,但他又没有选择。 “怎么了?”见赵延年脸色不对,苏武关心的问道:“太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无妨。”赵延年勉强收拾心情。“李府君那么年轻,若有闪失,太可惜了。” “是啊,陇右李氏这些年时运不济,他若是再有意外,又是在这个时候,难免会让人怀疑他们的气运。将来再想统兵,可就难了。这也是他不肯上报朝廷的原因。” 赵延年心里一紧,想到了李广的遭遇。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人是很在乎所谓气运的。汉武帝后来不肯用李广为主力,也就是担心他数奇,会影响大军出征。而李广的遭遇则证明了这个气运不是空穴来风,最后自刎身亡。 军中讲玄学,这也是有传统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 “苏兄,有笔墨吗?” “有。”苏武亲自起身,取了笔墨来,放在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提笔在手,给李椒写了一封信,除了日常的问候外,他将教给张威、赵破奴的养伤功法附在后面,并提醒李椒,这是经过验证的导引术,具体的效果可以问张威、赵破奴。 如果李椒听劝,能好好练习,应该会对他有所帮助。 第268章 纰漏 苏建抽空见了赵延年,聊了几句。 重要的事,苏武已经和赵延年说了,他只是和赵延年叙叙家常,问几句长安的情况,表示一下关心。 结束后,苏武将赵延年安置在府中,设宴款待。 老书佐李伯作为最重要的陪客之一,早早的赶来。见到赵延年,他喜笑颜开,还没上台阶,就躬身致谢。 “中郎,别来无恙。” 赵延年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下了台阶,来到李伯面前,托住了他要下拜的身子。 “李伯,何至于此?你可这是折杀我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伯笑得更加灿烂,身体却不再用力,顺着赵延年的手就直了起来。 一旁的伍军侯看得真切,羡慕不已。 赵延年与伍军侯致意,随即拉着李伯的手登堂就座,叙说分别后的事情。 得知赵破奴、张威在代郡发展顺利,李伯很高兴,也说了自己的情况。 两人说得开心,不时大笑。 孔璋、伍军侯陪在一旁,看得眼热,又不能枯坐着,便寒暄起来。得知孔璋是随赵延年出使的成员,伍军侯便问起了出使的经过。 孔璋刚要开口,赵延年便看了他一眼。孔璋会意,立刻将话题扯开。 伍军侯见状,也不追问,顺着孔璋的话题闲扯。 等苏武来了,赵延年特地将苏武叫到一旁,关照他嘱咐诸将,不要在外面提他的事。 苏武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答应了。 赵延年随后又将孔璋叫过来,不要再对任何人提他们出使的事。 孔璋惶恐不已,躬身请罪。 赵延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很不得劲,越想越后悔。 既然定襄有匈奴人的耳目,九原作为平陵侯苏建的驻所,自然也有。 说不定堂上这些人中,就有替匈奴人卖命的。 他本是使团的一员,正使已经走了,他还在九原,这本身就是反常的。有心人稍一琢磨,就能察觉到其中有问题,再花点时间追查,并不难搞清楚他的行踪。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谨慎。 苏武不知道真相,盛情款待,他自己却应该低调些。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没经验,没想到苏武会搞这么大的阵仗,也低估了平陵侯府的能量。 在九原、朔方二郡,苏建算得上一手遮天。 赵延年越想越不安,这顿饭也吃得没滋没味的。 第二天一早,他便向苏武告辞。 苏武忍不住问道:“中郎,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你如此不安?” 赵延年说出了此行的任务。 他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告诉苏武为好。让他知道重要性,他才能用心补救。再者,苏建是卫青旧部,将来见面,肯定会提及他经过九原的事。万一说漏了,会给卫青留下坏印象。 苏武听完,很是吃了一惊。“原来如此。” “是我不够谨慎,还望苏君成全。” 苏武转了转眼珠。“以你打探到的消息,汉军出塞奔袭匈奴右部,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赵延年认真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 就实际情况而言,三成已经算多的了。六百里奔袭,成功的希望全寄托在对方没有防备上。说得好听点,是出其不意。说得难听点,纯粹是赌博。 “天子出兵的可能性呢?” 赵延年想了想,露出一丝苦笑。“至少七成。陇右、安定一带的戍边压力太大了,朝廷不堪其重。” 苏武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补救的。” “你怎么补救?”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到了长安,你自然会明白。”苏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赵延年看看苏武,只能选择相信苏武。 —— 离开九原城后,赵延年不敢怠慢,一路急行,每天赶路三百余里。 他几乎和段仲前后脚到达长安。 与孔璋分别后,他也没回家,直接进宫请见。 天子刚刚与丞相薛泽议完事。薛泽一边出殿,一边抹着额头的冷汗,愁容满面地与赵延年擦肩而过,根本没顾得上看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也不认识薛泽,径自进了殿。 天子正站在地图前,与霍去病讨论什么,看到赵延年入殿,他很高兴,招了招手。 赵延年赶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 “回来得很快啊,打探得如何?” 赵延年将前后经过一一说来,包括他在九原的疏忽大意,就连最后向苏武交底的事也说了一遍,只是将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天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沉默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依你之见,出塞攻击有多少成功的机会?” 赵延年不假思索。“臣一路想来,以为只有三成。” “那是出战,还是不出战?” 赵延年咬咬牙。“不出战。” 天子瞥了赵延年一眼,转头看向霍去病。“你觉得呢?” 霍去病说道:“战也不战,当因时而动,不妨到了定襄再说。” 天子微微颔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休沐两日。” “唯。”赵延年知道自己给天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躬身下殿。 在路上,他就想好了,要向天子坦白,不能有任何隐瞒。 能力是一回事,态度又是一回事。 在天子这样的雄主面前耍小聪明,无疑是致命的。与其如此,不如坦诚一些。 大不了,他还回边塞做燧卒去。 看着赵延年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天子看向霍去病。“你觉得此人如何?” 霍去病想了想。“臣想起了李广和程不识。” 天子“嗤”了一声。“他如何能与两位名将相提并论。”顿了顿,又道:“这两人不一样吧?” 霍去病说道:“赵延年有李广的勇猛,又有程不识的谨慎。他在战场上或许不会有赫赫之功,却也不会有大败。若是机缘凑巧,也能斩将夺旗,立先登之功。” 天子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说得也是。” 霍去病又道:“与为将相比,臣以为他更适合侍卫陛下左右。” 天子眼神闪烁,随即笑了。“你说得对,他虽不是大将之才,却忠贞可用。不过……”他看着霍去病。“在击破匈奴之前,他还不能留在长安。保护你,比保护朕更重要。让他随你出征吧,也不枉你费这么多口舌,为他说情。” 霍去病躬身施礼。“谢陛下。” —— 赵延年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 来回奔波一个多月,就没有机会洗澡,身上都快臭了,头发也打了结。 泡在热水里,想着这一路的经过,尤其是面见天子的过程,他长出一口气,几天的担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人死鸟朝天,爱咋咋的吧。 自己还是适合在边关杀敌,不适合担任太复杂的任务。 完全没经验,等发现有问题的时候,已经迟了。 相比之下,苏武就出色多了,堪称处变不惊。 不知道他能想出什么补救的办法。 想着想着,赵延年就睡着了,直到被雷电叫醒。 雷电提着一大桶热水,一边添水,一边说道:“阿兄,这一趟是不是特别累?你都睡着了。” 赵延年摆摆手。“别浪费水了,我洗好了。是有点累,不过是心累。” 雷电嘿嘿笑道:“你自从回了长安,尤其是进了宫,就没轻松过。” “是吗?”赵延年有点诧异。 他之前从来没有累的感觉,也没人提过。 “他们都这么说,阿翁还让我不要打扰你,让你好好休息。说在宫里伴驾,比上战场还危险。小鹿好几次想找你玩,都被阿母拦住了。” 赵延年心里一暖,拍了拍雷电的肩膀。 他没想到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仆朋一家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 再辛苦也值了。 第269章 进言 赵延年在家休息了两天,哪儿也没去,什么人也没见,就在家待着,陪雷电、小鹿玩耍。 王君曼本来打算带他去相亲,也被他拒绝了。 闯了祸,还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长安,成亲之类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 万一被天子发配去戍边,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嘛。 再说了,北疆即将大战,他势必随大军出征,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 第三天,他回到宫里,重新入值。 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天子还和往常一样,既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 赵延年心里没底,却也不好多问,只能也当没事人一样,照常随侍左右。 天子很忙,不时接见大臣。短短几天功夫,赵延年就将公卿大臣见了个遍。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一个个像车马灯似的出现、消失。 赵延年像个局外人,旁观着这一切,却无法融入其中。 这些人说的话,他大部分都听不懂。 他只知道形势很紧张,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对用兵。 不是反对出塞奔袭匈奴右部——这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多——而是反对出塞攻击伊稚邪。 在他们看来,眼下形势对伊稚邪不利,守住边塞就是胜利。用不了几年,伊稚邪就会力竭,到时候就会派人来求和,到时候恢复和亲,双方就可以保持和平。 当着他们的面,天子不怎么表态,但他的怒气一直在不断积聚,在高涨。 当大臣们退去,天子身边只剩下霍去病、赵延年的时候,他经常站在地图前,一看就是半天。 每当这个时候,赵延年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大意。 霍去病相对平静,看不出一点紧张。 一天下值的时候,天子正站在未央宫前殿的走廊上,看着远处的南山出神,突然问了一句。 “是阴山高,还是南山高?” 赵延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天子这是问他。 除了他,眼前没有见过阴山的人。 “回陛下,臣不知两山孰高,只是看起来,似乎南山要高一些。” 天子转头,打量着赵延年。“看起来?” 赵延年躬身施礼。“是的,看起来,南山高一些。”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关中的地形相对于九原、朔方低一些,未必就是因为南山比阴山高。” 天子想了想,随即又道:“这么说,泰山也可能只是看起来高,实际上未必高。” “臣不太清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赵延年很尴尬,对地理,他了解非常有限。 天子叹了一口气。“是啊,世人惑于目见者多矣,又岂止是眼前之山,心中之山更多。”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回殿。“匈奴就是他们心中的大山,不可逾越。” 赵延年看着天子微微佝偻的背影,突然心中一动,跟了过去。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望山不如登山,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天子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赵延年,眼神有些惊讶。“换作是你,将如何登匈奴这座山?” “步步为营,变夷为夏。” “如何步步为营,又如何变夷为夏?”天子嘴角轻挑,露出一丝笑意。 “取一地,则画其图籍,编户其民,以汉家子民待之。”赵延年躬身施礼,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也不知道能否满天子的心意,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说出来,供天子评判、选择。 在他看来,朝廷对北边新附的匈奴人安置不够妥当,最典型的就是赵安稽的旧部。 他们已经入塞了,但汉朝没有将他们当作汉人,只是将他们当作雇佣兵,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他们对汉朝也没有感恩之心,只想着度过眼前的难关,将来一有机会,就想回到草原,继续过他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种状态肯定算不上稳定。 赵延年的建议是将新附的匈奴人纳入编户,按照汉朝的制度进行管理。 这并不是说让原来放牧的匈奴人也去耕地,北疆也没那么多地供他们耕种,而是管理模式的调整。 他们依旧可以放牧,但朝廷不能再让他们自生自灭。 比如草原上遇到蝗灾、雪灾的时候,朝廷要进行赈济,让他们活下去。 平时要进行边市,让他们的牲畜、皮货有出售的途径,能购买到相应的生活必需品,比如盐、铁。 “盐、铁?”天子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赵延年早有准备,躬身再拜。“陛下,盐是人体必需,铁是生产必需。朝廷予以控制,总比商人们走私强。匈奴人放牧,也是为了生活,如果能用牲畜换取粮食,他们可以活下去,而朝廷有牛马等大畜可用,皮可衣,肉可食,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天子忍不住笑了。“你可曾想过山东之粮运到九原、朔方,途中消耗多少?” 赵延年不慌不忙。“陛下,草原之民不过百万,受灾之后,维持半年的粮食不过一千万石,这些粮食可以提前存储,以十年计,每年入仓百万石即可。五万大军出征,将士五万,战马六万,一马当十二人,共计七十七万人,一月耗费一百四十万石,赏赐、抚恤不在其中。” 天子眨眨眼睛,没说话。 赵延年接着又道:“若能变夷为夏,则匈奴日弱,而汉日强。百年之后,草原将是大汉之草原。否则就算赶走了匈奴,又有其他蛮夷入据,大汉依旧无法安睡。” 天子吐了一口气,眼神闪烁。他沉吟良久,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唯。”赵延年躬身施礼,退了出去。 他想说的已经说了,天子接受不接受,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他也清楚,虽然他的方案比出兵征伐更稳妥,每年运一百万石粮食到西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时候就是这样,再好的事,一旦需要长时间的坚持,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站桩。 都知道站桩对身体好,成本也低,可是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的? 回到值庐,赵延年脱下衣服,洗了把脸,正准备放松一下身体,霍去病走了进来。 “你刚才向天子进言了?”霍去病难得的笑道。 “嗯,斗胆说了几句。”赵延年起身相迎。“天子生气了?” “怎么会。”霍去病摆摆手,示意赵延年坐下。两人对面而坐,霍去病说道:“天子说,你难得进言,而且说得有些道理,非常难得。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不宜声张,以免归降的匈奴首领不安。” 他看着赵延年,轻声说道:“当初秦收六国之民,六国权贵沦为编户,反对最为激烈,这才有二世而亡之祸。汉兴七十年,过秦之论不绝于耳,天子也不能不小心从事。” 赵延年恍然,连忙说道:“我知道,除了陛下与侍中,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霍去病站起身。“再过几天,我就要随长平侯出征了,天子身边只有你,你要辛苦些。” 赵延年一愣。“你随长平侯出征,我留在天子身边?” 霍去病点点头。“这次由定襄出击,只是试探一下匈奴人的虚实,未必有机会决战。如果有机会,天子会安排你前往。”他笑了笑。“你天武士的名头太响,一到北疆,会吓着匈奴人。” 赵延年很尴尬,连忙谦逊了几句。 霍去病拱拱手,推门而去。 赵延年将他送出门,看着他离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天子派霍去病去北疆,却留下他,真是因为他的名头太响,怕吓跑匈奴人? 他不信。 算了,留下就留下吧,别想太多了。 反正也想不明白。 赵延年收拾心情,开始练拳。 第270章 首战 过了几日,霍去病消失了。 天子身边的人不少,但形影不离的人只剩下赵延年一个。不用天子吩咐,赵延年主动取消了休沐,寸步不离的跟着天子。 即使他去见皇后。 在此之前,赵延年从来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有霍去病跟着天子。 未央宫和后世的皇宫不太一样,除了形式自由,不讲究对称之外,可能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一个封闭的后宫。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就在前殿之北,和少府、天禄阁、石渠阁等建筑毗邻,遥遥相望。 看到椒房殿之前,赵延年也没想到后宫会是这样的,感觉这私密性也太差了,皇后和外界的沟通很方便。 难怪西汉的后宫总出事。 赵延年见到了皇后卫子夫,也见到了皇长子刘据。此时此刻,刘据还没被立为太子,但宫里宫外都知道,这孩子将来必然是太子。 天子有几个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非常宠爱。 可惜赵延年知道,这孩子命苦,不是一般的苦。 跟着天子到后宫,赵延年非常谨慎,尤其是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能随便看。 后宫女人多,而且全是年轻貌美的,在天子面前做出各种娇媚之态,极力讨好,让人无法把持。 好在赵延年能。 他对女色一向不太在意。原因很复杂,可能是前世见多了美女,也可能是知道这些女人是在讨好天子,不是在讨好他,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觉得麻烦。 他见识过拳师的厉害,再好的武功也招架不住。 所以他笃信一句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能惹,离得越远越好。 赵延年对美色的淡漠让天子很满意,也很好奇。 在一次两人独处时,天子从容问道:“你可曾娶妻?” 赵延年摇摇头。“阿嫂在张罗,臣以为不急。” 天子笑道:“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艾。你既不知父母所在,又不好色慕艾,莫非这也是天生?” 赵延年也笑了。“臣只是懒。” “懒?”天子眉头轻挑,斜睨了赵延年一眼。“我听说你习武甚勤,日夜不辍,怎么反倒说自己懒?” “回陛下,练武是对内。臣勤于向内,懒于对外。内守则气壮,外强则易伤。” “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有修道之心。”天子停顿了片刻,忽然又说道:“那你说说,治国又当如何?朕驱逐匈奴,开拓四境,是不是也易伤?” 赵延年吃了一惊,连忙说道:“臣愚钝,读书少,不知治国之道,不敢妄言。” 天子心情不错,挥了挥袖子。“无妨,说你所想,不必在意其他。” 赵延年认真想了想,这才躬身进言。“臣以为,外强内壮本是一体,不可分割,只是有先后之别。” “孰先,孰后?” “以臣习武的经验而言,当以内壮为先。内壮则外自强,内不壮,不过是外强中干,一时好看,后则难继。弱敌或许可克,强敌必然难当。一旦失手,不仅分胜负,更分生死。纵使勉强取胜,留下内伤,也后患无穷。” 天子收起笑容,若有所思。“修身可以吐纳、导引,治国又如何内壮?” 赵延年想了很久,才老老实实地说道:“臣着实不知。” 天子叹了一口气。“知之为知之类,不知为不知,你也算是践行了圣人之言了,比那些大言不惭的人强。” 赵延年很尴尬,不知道天子这是夸自己,还是什么意思。 —— 三月初,卫青传来消息。 大军在定襄集结完毕,代郡、雁门传来消息,伊稚邪在颓当城附近集结大军,有迎战之意。 但颓当城离汉塞还有三百多里,如果伊稚邪只是虚张声势,一旦汉军出塞,他就望风而遁,那汉军很可能徒劳无功,白白浪费钱粮。 但诸将求战之意甚浓,尤以代郡太守李椒为最。 平陵侯苏建也建议出塞攻击,但他的用意又和李椒不同。 从收集的信息来看,右贤王的大军一直停留在王庭附近,既没有前进,也不撤退,明显在是观望形势。如果汉军不出塞,右贤王会一直保持警惕。只有汉军出塞无功,右贤王才会放松警惕。 只有这样,奔袭匈奴右部才有成功的可能。 天子反复考虑后,接受了苏建的方案,命卫青领兵出塞作战。 若有机会,就重创伊稚邪部。 若无机会,就及时撤退,最远不能超过颓当城。 总之,要让匈奴人觉得,三百里就是汉军的极限。离边塞三百里,就是安全的。 诏书发出后,天子就开始莫名的焦虑,心情也变得极不稳定,一会儿兴奋得自言自语,一会儿低落得沉默寡言,一会儿又狂躁得破口大骂,在波峰、波谷之间反复震荡。 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包括赵延年。 作为天子近侍,赵延年能理解天子的心情。 就理性而言,卫青此次出征的条件并不具备,想取胜更难。 首先是兵力有限,加上苏建、李椒等人统领的郡兵,总兵力不到五万。 面对伊稚邪,兵力优势纵有也不多。如果伊稚邪没有撤走,而是选择正面迎战,双方旗鼓相当,很可能就是一场恶战。 汉军或许能胜,但损失也不会少,再想进攻匈奴右部就难了。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伊稚邪怂了,主动撤退,汉军完成虚晃一枪的目标,全身而退,转而奔袭匈奴右部。 只有偷袭,才能成功。 一旦走漏风声,或者右贤王也怂了,引兵撤退,那汉军这次就白忙了。 这次之后,再想集结粮草,大臣们的反对会更加激烈,天子的威信会遭到质疑。 白白浪费那么多钱粮,什么战果也没有,谁还听你的? 面对这种情况,赵延年也无计可施,只能寸步不离的陪着天子。 直到半个月后,一道六百里加急的羽檄送入未央宫。 代郡太守李椒在诸闻泽北大破匈奴前锋,斩首逾千。伊稚邪望风而遁。李椒率部追到颓当城,连伊稚邪的影子都没看到,只得收兵。 卫青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出塞,也立刻撤退。 这次战斗的规模并不大,李椒率领的代郡骑兵只有三千骑,伊稚邪的前军也只有五千骑。 战果却非常亮眼。 除了斩首千级之外,还缴获了不少牛羊、辎重。 当然,最重要的是打怕了匈奴人,伊稚邪连接战的勇气都没有,直接跑了。 汉军损失近乎为零,阵亡十余人,受伤不足百。 天子非常兴奋,拿着捷报,在殿里振臂高呼。 “李椒没有辜负朕的希望,陇右李氏终于立功了。” 赵延年也很高兴,他在战报里看到了赵破奴的名字。 诸闻泽之战,最先与匈奴人接战的就是赵破奴率领的三百突骑。正是他们的突击,直接打垮了匈奴人的士气,形成了碾压局。 李椒的功劳在于抓住了机会,及时出击,咬住了匈奴人的尾巴,扩大了战果。 赵破奴部杀死的匈奴人不过两三百左右,剩下的都是李椒追击带来的战果,包括缴获。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人都能封侯。 果不其然,天子迅速下诏,封李椒为街泉侯,食邑八百户。赵破奴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 送诏书的是张骞,赵延年奉命随行。 天子说,你们到了卫青军中,就不用回来了。听卫青指挥,择机奔袭匈奴右部,争取一战解决匈奴人对陇右的威胁。 赵延年正中下怀。 第271章 豪华大礼包 赵延年赶回家中,收拾行装。 王君曼既欢喜,又不安。 仆朋之前已经随桀龙出征,在卫青麾下听令,如今赵延年又出征,加上之前就在代郡的赵破奴,这一家三个成年男子全都上阵,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一想到赵破奴一战封侯,又让人心动。 且不说仆朋,赵延年的武艺远了赵破奴之上,封侯的机会很大。 “阿弟,到了军前,千万谨慎,不要贪功。平安最是要紧,可不能因为破奴封了侯就心急。” 赵延年忍不住笑道:“阿嫂,你放心吧。其实封不封侯,对我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我们三人不分彼此,破奴封了侯,就是我们封了侯。”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了。”王君曼松了一口气。“诸闻泽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出现了。别说是普通袍泽,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值得你拼命。上了战场,各有天命,不要勉强。” 赵延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王君曼在匈奴多年,多少受到了一些匈奴人的影响,认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勉强不来。 为了某个袍泽,赌上自己的命,匈奴人是不会干的。 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值。 可是对他来说,抛弃袍泽,独自逃命,他做不到。 收拾好行装,赵延年骑上那匹御马,赶回宫里,向郎中令石建告辞。 随行的还有几个郎官,都是石建的部下。 石建叮嘱了又叮嘱,最后还感慨了一句。“你不在宫里,安排谁来随侍天子左右呢。” 赵延年赧然。 他知道石建是真的喜欢自己,除了武艺之外,他的性格非常对石建的脾气。 在这个时代,这是稀缺品。 大汉的少年郎多少都有点虎,能到天子身边的,不是官宦子弟就是青年才俊,更是目中无人。 —— 一行人出了长安,沿着驰道一路急行。 张骞坐车。 他是天子使者,必须有相应的仪仗,不能马虎。 赵延年等人骑马,伴随左右。 “我该把那匹白马还给你的。”张骞说道:“给我骑,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是我那小儿又喜欢得很,坚决不肯放手,说是他与小伙伴们玩耍,全靠那白马撑面子。没有白马,别人就不跟他玩了。” 赵延年大笑。“不必还我。真要骑了那马,我就藏不住了,匈奴人看见我就跑,还怎么打?” 张骞也忍不住笑了。“说得也是,这次天子特意不派你上阵,就是怕吓着伊稚邪。结果你虽然没去,还有个赵破奴,一战就吓破了匈奴人的胆。” “他的武艺虽不如我,那一手箭术却比我强太多,百步之外,一击必杀。” 说起赵破奴,赵延年眉飞色舞。 同行的郎官们听了,也大感好奇,纷纷询问情况。有人听过赵破奴的名字,但几乎没有见识过赵破奴的箭术。得知有人能百步穿杨,比飞将军李广还要更胜一筹,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家聊得开心,很快就熟悉了。 这一次,赵延年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刻意与同伴们搞好关系,了解各自的情况,以及武艺的优劣。 万一将来并肩作战,他也好安排,充分发挥各人所长。 张骞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他觉得赵延年正在成长,努力的融入人群,不再是那个有些孤傲的独行少年。 郎官是大汉官员的后备力量,和这些人打好交道,对以后的仕途是一个莫大的助力。 —— 三月初,赵延年等人赶到定襄,拜见了长平侯卫青。 接了诏书,卫青让张骞去代郡见李椒,传达封侯的诏书,并留在代郡,不用急着回来。 他即将出塞奔袭匈奴右部,李椒需要再次率部出塞,吸引匈奴人的注意。 张骞不愿意。 伊稚邪已经被击退,李椒就算再次出塞,也只能起到牵制作用。 真要碰上了,李椒的孤军也是凶多吉少。 总而言之,随李椒出塞作战,风险很大,立功的机会却非常有限,完全不符合他的想象。 可是卫青的军令,他也不敢违抗,只好忍气吞声的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赵延年也有些意外,意识到即使是军中,有没有人还是很重要的。 有人吃肉,有人喝汤,有人却只能啃骨头。 张骞去代郡就是典型的啃骨头。 这还是天子派来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赵延年很为张骞不平,但他也没办法。在卫青面前,他说话的份量也有限。 尽管如此,他还是和霍去病嘀咕了几句。 霍去病说,卫青安排张骞去代郡是有原因的,一是张骞回塞,是被代郡人救回来的,配合起来容易,也熟悉路。二是张骞本人作战的经历很少,这次奔袭匈奴右部,因为风险大,用的全是精锐,被排队除在外的不仅是张骞,还有很多宿将。 比如苏建。 苏建有经验,也有战功,但他年龄太大了,承受不起六百里奔袭的辛苦。 赵延年哑口无言。 不管霍去病说的是实话,还是敷衍,他都不好再说什么。 连苏建都排除在外了,张骞又算得了什么。 霍去病又道:“这次出击,我将担任先锋,你跟着我吧。” 赵延年点头答应。 他来北疆,就是奉诏协助霍去病,甚至贴身保护霍去病的。 不得不说,有人罩着就是爽。为了能让霍去病一战成名,天子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虽然赵延年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专门调拨给霍去病的可不仅是他,还有桀龙所部,包括仆朋在内。 桀龙的部下不多,但胜在精锐,尤其是他的亲卫营,是接受过赵延年训练的,人均高手。 最让赵延年惊讶的,却是赵破奴。 卫青一纸军令,将赵破奴和他麾下的三百突骑从代郡调了过来,也交给霍去病指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延年人都麻了。 这也太过分了吧? 李椒麾下兵力本就不足,这三百突骑更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训练出来的,就这么交给霍去病了? 估计李椒要被气死了。 换了谁,都忍不下这口气。 见了赵破奴之后,赵延年问起了李椒的反应。 赵破奴没说话,只是苦笑,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府君收到了你的书信,对你的导引术非常感激。他天天练,效果极佳。” 赵延年一声叹息,勉强得到了一些安慰。 好在李椒还年轻,又已经封了侯,只要身体无恙,将来总有机会。 至此,天子为霍去病准备的豪华大礼包全部到位。 赵延年,赵破奴,桀龙,仆朋,堪称汉军中最精锐的骑士,而且都有在匈奴生活、战斗的经验。 仆朋原本就是匈奴右部的战士,熟悉地形。 张威是汉军,但长期驻守边燧,与匈奴人战斗的经验很丰富。 除了人之物,他们还带来了一件利器:马镫。 赵破奴能一战封侯,在诸闻泽之战中先声夺人,与马镫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有了马镫,突击骑兵战力大增,对习惯于骑射的匈奴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霍去病敏感的抓住了这个机会,要求军中工匠给所有的骑士都配上马镫和长矛。 面对这个天子宠儿,工匠们不敢有任何怨言,昼夜赶工,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打造了几百副马镫。 紧接着,霍去病又要求赵延年训练士卒,要做到人人能持矛突击,无一例外。 包括他本人。 赵延年感受到了霍去病旺盛的斗志,压力很大。 第272章 霸道总裁 三月中,高阙塞外。 赵延年勒着马缰,跟在霍去病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虽然仆朋带着骑兵离开队伍,保持警戒,他还是不敢大意。 他要保护的这个人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之前的努力全是白费。 霍去病却很从容,他看着四周,过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 “虽然想象了很多次,亲眼看到这塞外的风光,还是令人心动。中郎,你说得对,这么好的草原,就应该成为大汉的疆域。”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生怕霍去病言多必失。 他率领的这八百骑士中,至少有一半是匈奴人。如果他说出什么匈奴人不动听的话,难保有人会在战场上下他的黑手。 汉人脾气不好,匈奴人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面就是沙漠了,大概有四五百里。” 霍去病挥了挥马鞭。“走吧。”一马当先,向西轻驰而去。 赵延年紧紧跟上。 他们一行八百骑,远离卫青率领的三万精骑,率先进入沙漠。 有之前打探的地图,再加上长年在沙漠生活的匈奴人做向导,赵延年等人几乎没有走任何弯路,一口气插到了右贤王庭。 但他们并没有直接发起攻击,甚至没有去右贤王庭,而是绕到了右贤王庭的西北方向。 仅凭八百人,或许可以冲破右贤王的大营,却无法大量杀伤,实现不了重创右贤王的战略目标。 所以,霍去病决定,先堵住右贤王的后路,同时让将士们休息一夜,恢复体力。 按照预定计划,卫青将在一天后到达,随即发起攻击。 八百骑还有机会逃过匈奴人的耳目,三万大军是掩藏不住踪迹的。 机会只有一次。 —— 夜色深沉,除了警戒的将士,绝大多数人都睡了,就连战马都闭上了眼睛。 霍去病没有解甲,坐在胡床上,就着微弱的火光,看着眼前的地图。 赵延年安排好警戒回来,见霍去病坐着出神,大惑不解,凑过去看了一眼。 “侍中,还不休息?” “睡不着。”霍去病招了招手。“中郎,你来。” 赵延年走到过去,看了一眼地图,惊讶地发现这不是他之前给霍去病的右贤王庭地图,而是一幅范围更大,也相对更粗略的地图。 按照预定计划,这次作战的目标是右贤王庭,霍去病只要看他给的那幅地图,了解方圆百里以内的地形就行。想得太多,纯属浪费精力。 这幅地图明显超出了这个范围,连浚稽山都包括在其中了。 “侍中,这是……” “这里是去浑邪王牧区吗?”霍去病伸手指了指。 赵延年点点头,心里一紧。 他不会是想顺势连浑邪王都给端了吧? “大概有多远?” “侍中,根据天子的安排,以及卫将军的命令,这次作战……”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霍去病瞥了赵延年一眼。“你说的那个大泽,离这里有多远?” “我没走过。” “有多远?”霍去病加重语气,又问了一句,有点不耐烦了。 赵延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大概三百里。” “是沙漠,还是草原?” “有沙漠,有草原。”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又道:“仆朋熟悉地形吗?” “应该熟悉,具体的我不太清楚。” 霍去病招手,叫过一个亲卫,让他去找仆朋来。亲卫离开后,霍去病又指了指,示意赵延年坐下。 “中郎,右贤王被击溃后,可能向哪个方向逃?” “就这里。”赵延年踏了踏脚下的土地。“然后向浚稽山方向,肯定不会是去浑邪王的牧场。浑邪王虽然受右贤王节制,却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不会轻易跨界。” “我们追到浚稽山之后,是回高阙塞方便,还是走浑邪王的牧场方便?” 赵延年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仅从路程看,是回高阙塞方便。” 霍去病无声地笑了,立刻追问了一句。“补给呢?” 赵延年苦笑。“可是那样我们就要一路杀过去,这八百人……”他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从浚稽山回长安,的确是经过浑邪王的牧场更方便。沿途有水源,也能以战养战,不用担心补给。 可是这一路杀过去,伤亡必然不小。 就算出其不意,匈奴人来不及组织反抗,依然极其危险。 孤军深入,没有后援,补给全靠抢,万一没有及时抢到,断粮了呢? 远处响起了脚步声,仆朋来了。 “待会儿不要说我们的计划。”霍去病低声说道。 赵延年点了点头,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仆朋走到跟前,向霍去病行了礼。霍去病拿出地图,云淡风轻的问起了地形。仆朋不明就里,有一说一,将相关的地形全部说给霍去病听。 总体而言,这段路最凶险的就是居延泽以北的这一段,大概有两百多里,几乎没有水源,而且地形复杂。 只要能赶到居延泽,以后就不愁水源了,沿着弱水一直向南,可以直抵祁连山下。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这段路上也没有什么部落,不用担心走漏消息。 霍去病听完,挥挥手,让仆朋去休息。 休息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拱拱手,回去了。 霍去病双手交叉,抱着腿,沉思不语。 赵延年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在骂霍去病的亲娘卫少儿。 你只想着立奇功,却不想想风险有多大。真要一路杀回去,伤亡过半都是轻的,弄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你不怕死,也要考虑考虑其他人吧? 真到了那一步,我可不管你的死活,大不了回草原放羊。 “中郎,你说,有没有可能说服长平侯?”霍去病突然说道。 赵延年一愣。“说服长平侯做甚?” 霍去病转头看向赵延年,咧嘴一笑。“你在想什么?我说服长平侯,还能干什么?” 赵延年恍然大悟,随即苦笑。“长平侯应该不会追到浚稽山吧,太危险了。” “追到夫羊句山狭也行,路途差不多。” 赵延年直接无语了。 这人真是入魔了,越来越离谱,居然还想拉卫青下水。 不过不得不说,真要是卫青同意了,取道浑邪王部回长安,这一战的风险就小多了。 有三万精骑在手,就算遇到浑邪王的主力,也应该有一战之力,而且取胜的把握很大。 “我觉得……可行。” “是吧?我也觉得可行。”霍去病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这么定了,明天见到长平侯,你我一起进言。”说完,转身进帐。 赵延年目瞪口呆。 怎么就定了?还一起进言,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你跟我玩霸道总裁? 第273章 天才的思维 霍去病进了帐篷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鼾声大作,还磨牙,咯吱咯吱的响。 赵延年却睡不着,他甚至怀疑霍去病是装睡。 这么大的事,你说睡就睡着了?这心也太大了。 他反复思考霍去病的提议,越想越觉得天马行空,非常人可及。 他之前就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这想法的确有一定的可行性。 真要一战打崩右贤王,又顺路端了浑邪王、休屠王以及沿途的匈奴小王,大汉西部的威胁解除,绝对能载入史册,惊天地泣鬼神的奇功。 可是风险也是真的大。 连续作战,又是深入草原,没有后勤,没有补给,全靠缴获,想想都让人害怕。 反正他是越想越怕。 果然,跟着天才作战很危险,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冒一个想法出来,而且都是要命的那种。 这一仗打完,无论如何也不跟着霍去病了。 封不封侯无所谓,小命要紧。 命没了,封了侯又如何?我连儿子都没有呢。 正在胡思乱想,又有脚步声响,赵延年下意识的收回心神,循声看去。 身为霍去病的贴身亲卫,他心里的那根弦绷得特别紧。 赵破奴站在不远处,向赵延年招手。 赵延年站起身,吩咐守在一旁的郎官提高警惕,自己走到赵破奴面前。 “什么事?” “刚刚收到游骑的消息,右大将在附近宿营,大概有五千骑,从浚稽山方向来。按照日程,可能在明天傍晚到达右贤王庭。” 赵延年心里一紧。“知道他的来意吗?” 赵破奴苦笑道:“不知道,这也没办法打听啊。” “知道了,我会报告给侍中。” “好的。”赵破奴答应着,脚下却不动。 赵延年瞥了他一眼。“还有事?” “那个……你能不能对侍中说一声,如果与右大将接战,让我先出击。” 赵延年眉心微蹙。“你想干啥?临阵纵敌?” “不是,不是。”赵破奴连声说道:“我是想,如果他一定要死,不如死在我手里,至少我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他那么自负的人,估计不可能投降。” “我尽量。你安排人小心警戒,不要轻举妄动。” “好的,好的。”赵破奴转身走了,低着头,大步流星。 赵延年暗自叹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要兵戎相见了,想必赵破奴心里不太好受。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两军交战,容不得一点心慈手软,谁手软谁死。 现在想想,亏得当初将赵破奴和仆朋俘虏了,一起回了汉朝,要不然现在就是敌人。 —— 第二天一早,赵延年将右大将到来的消息告诉了霍去病。 霍去病听完,沉默良久,没说什么。 但赵延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担心。 卫青只有三万骑,又是长途奔袭,右贤王庭每多一个匈奴人,危险就增加一分。现在一下子多了五千骑,压力不可谓不大。 “右贤王和右大将哪个更英武?” 赵延年不假思索。“右大将。他野心勃勃,实力也不弱。如果不是因为出身问题,右贤王应该是他。” “出身不好?” “他的生母可能是汉人。匈奴人看不起汉人,所以……” 霍去病冷笑一声,随即说道:“此战过后,就不会有匈奴人再看不起汉人了。” 赵延年笑笑,还没说话,霍去病又道:“既然这个右大将更有威胁,那今晚开战之后,先攻击他的大营。” 赵延年愣住了,盯着霍去病,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你怎么刚才还有同情之意,眨眼就要先杀他? 霍去病皱了皱眉。“有问题?” 赵延年连忙摇头。 他是看出来了,霍去病这个理性到了极点,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同情归同情,要你命的时候,不会皱一点眉。 赵延年转身去找赵破奴,传达霍去病的军令,严密监视右大将。 整个白天,八百骑士就藏在山谷中,看着右大将率领五千骑,在数里外经过。 有惊无险。 右大将的骑兵过去后不久,霍去病就下令出发,远远的跟在右大将的后面。 —— 右大将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危险。 他有些心不在焉。 之所以从浚稽山赶来,是因为他收到了单于庭的消息。 继一个月前被汉军击败后,单于伊稚邪又一次看到汉军战旗就撤退,连最起码的抵抗都没有。 汉军又一次追到颓当城,无功而返。 伊稚邪两次不战而走,威风扫地,右大将心动了。 他敏感的意识到,伊稚邪这个单于做不长了。有实力竞争单于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机会最大的就是右贤王。 匈奴右部的实力超过左部,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之所以一直没有争位,还是因为匈奴人尚左的习俗,左贤王在名义上排在右贤王的前面。 这一次,右大将想说动右贤王争一争。 如果成功,他或许可以将右贤王位收入囊中,甚至成为下一任单于的竞争者。 右贤王的儿子撑犁阿里格希佗年龄太小,性格又不够强硬,完全可以再等一等。如果右贤王愿意,将右贤王位让给他,他将来可以将王位再还给撑犁阿里格希佗。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个方案不错,右贤王有很大概率会接受。 所以,他就匆匆赶来了。 日落时分,他赶到右贤王庭,下令部下扎营后,带着亲卫营赶到右贤王的营地。 右贤王已经知道右大将来了,但他并不紧张。 右大将只有五千骑,没有伤害他的能力。 右贤王设宴,为右大将接风。席间,兄弟俩说起了不久前的战事。 右大将趁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极力鼓动右贤王争位。 当然,他想做右贤王的心思暂时还不能说,这要右贤王自己提出来才行,否则别人会有想法。 见右大将全力支持自己争单于之位,右贤王很开心,觉得这个弟弟的表现不错,像个弟弟的样子,随即表示,如果真能争到单于之位,就立右大将为右贤王,以赏其功。 兄弟俩各得所愿,一拍即合,随即开怀畅饮。 整个帐篷里几十人,没有一个想到汉军正在奔袭而来的路上,甚至有八百精骑就埋伏在附近,已经刀出鞘,箭上弦,就等着开战。 汉军两次出塞,攻击伊稚邪,都是到颓当城而止,三百里而已。 出塞六百里,从赵国到秦国,再到汉朝,没有先例。 —— 霍去病立马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如萤火一般的匈奴大营,眼神坚毅,不动如山。 赵延年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时辰不早了,马上就午夜了。 右贤王的营地里还亮着灯,酒席还没散,真是开心。 匈奴人喝得开心,他们也正中下怀。 原本还担心匈奴人有防备,现在看来,完全多余。 匈奴人根本没想到汉军会来攻击他们。 之前的障眼法生效了,而且效果极好,疗效极佳。 论起斗心眼,匈奴人还是略逊一筹。 唯一的遗憾是卫青应该已经到了,现在却一点影子也没有。 他有可能迷路了,或者出了其他问题,总之是失期了。 失期当斩,卫青这次就算不死,也有可能被夺爵。 汉朝继承的是秦朝军法,相当严厉。 就在这时,一个趴在地上的骑士跳了起来。“来了,来了。” 霍去病霍然转头。“有多远?多少人?” “最多还有十里,至少两万骑。” 霍去病长出一口气,伸出手。“矛来。” 赵延年立刻递上长矛,同时自己也摘下长矛,握在手中。 “击鼓,全军出击!”霍去病轻踢战马,冲下山坡。 赵延年紧随其后。 掌旗兵展开大旗,战旗猎猎,迎风呼啸。 鼓手敲响了战鼓,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八百骑士顺着山坡加速,速度越来越快。 霍去病冲在最前面,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举矛大呼。 “汉家儿郎,封侯拜将,就在今日!” 听到封侯二字,赵延年也觉得热血上涌,之前的各种担心、疑惑都被抛在脑后,耳中只剩下如雷般的马蹄和呼呼作响的风声,眼里只剩下越来越近的匈奴大营。 他猛踢战马,几个起跃就抢到了霍去病的前面,一马当先,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 “杀——” 第274章 袭营 不少匈奴人已经醒了。 即使远离汉塞,匈奴人依然足够警惕,因为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汉人,还有其他部落的匈奴人。汉人不能来,其他匈奴人能来。 所以,他们习惯性的侧身而睡,耳朵贴地,一旦有异常响动,随时起身。 这一次,他们听到了两次声音。 一次来自东方,像闷雷,很远,声音很轻,但是深沉。 这是大批骑兵急行的蹄声。 一次来自西方,像惊雷,很近,声音很响,非常清脆。 听到东方的马蹄声时,不少人就醒了,出帐查看。 但他们看到的却是从西方杀来的轻骑。 数百骑兵,披着银色的月光,从夜色中杀出,奔腾而来。 出帐的匈奴人懵了,下意识地奔向帐篷旁的战马。 战马也受惊了,嘶鸣着,跳跃着,想挣脱缰绳。 匈奴人解开缰绳,纵身上马,有的准备迎战,更多的人却选择了逃跑。 在右贤王的牧场,兵力不足,又半夜遇袭,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凶多吉少。与其迎战,不如逃跑。 这是深入匈奴人骨髓的本能。 他们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右贤王,也不信任右大将,甚至不信任身边的同伴。 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选择逃跑,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佳选择。 汉军刚刚冲进匈奴人的大营,匈奴人已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等汉军杀了进来,一阵箭雨,激起一阵惨叫,更加剧了匈奴人恐惧。 更多的匈奴人开始逃跑。 不少人甚至没搞清状况,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甚至还没睡醒,就稀里糊涂的跟着逃跑。 自诩为狼的匈奴人,此刻惊慌得像一群兔子。 汉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力,就冲进了匈奴人的大营,大肆杀戮。 赵延年非常紧张,连声大呼,招呼将士不要着急斩首,而是抓紧时间,穿越匈奴人的大营,将他们分割开来,击垮他们的指挥系统,不给匈奴人组织起来的机会。 普通的匈奴人不是首选目标,那些千夫长、百夫长才是。 杀掉他们,匈奴人就是一盘散沙。 霍去病显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一边跟着赵延年往前冲,一边大声下令,让传令兵击鼓传令。 这些在战前都商量过,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击鼓只是为了提醒他们,防止一些人进入战场后杀红了眼,只顾着眼前的利益,忘了总体安排。 在战鼓声的激励下,汉军以百人为一队,在各自的队率指挥下,对匈奴人进行分割、包围,驱逐。 无数双眼睛,扫视着匈奴人的营地,搜寻着千夫长、百夫长的战旗、帐篷。 这并不难。 匈奴人等级分明,千夫长、百夫长的帐篷都比普通匈奴人的帐篷大,也更为豪华,往往几个帐篷连在一起,即使是夜里,帐篷里的火塘也不熄,就像指路的明灯,引导着汉军将士。 转眼间,一个千夫长,三个百夫长的帐篷就被汉军铁蹄冲垮。 千夫长被战马撞飞,随即又被长矛挑杀。 一个汉军骑士想去抢他的首级,却被同伴的战马撞倒,随即被马蹄踩中,当场毙命。 后面的骑士见状,不敢再冒险,伏在战马上,跟着队伍冲杀。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舍不得眼前的功劳,冒险去割首级。 有人成功了,但更多的人失败了。 面对奔腾的战马,人的力量太弱了,根本经不起一撞,轻轻一碰就飞了。马背上的汉军骑士明知会伤着同伴,也无可奈何,只能咬牙撞上去。急切之间,他们也无法改变方向,否则就是人仰马翻。 虽然小问题不少,可是得益于战前的周密部署,加上大多骑士都有丰富的经验,总体的进程还算顺利。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汉军就杀透了匈奴人的大营,随即减速,转身,再一次冲击。 霍去病踩着马镫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远处已经陷入混乱的大营,再次发出命令。 自由攻击。 匈奴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可能,接下来就是大量杀伤,彻底摧毁他们的时候了。 汉军骑士欢呼一声,散作汹涌的洪流,杀入匈奴人营中。 赵延年没去,他提着长矛,跟在霍去病身边,警惕的注视着四周。 战场凶险,哪怕是一支流矢,都有可能要了霍去病的命。 那几个从长安来的郎官也不例外,他们紧紧跟关霍去病,并不贪求斩首之功。 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霍去病。 “中郎,好武艺。”霍去病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声说道。 刚才一路杀来,他亲眼看到赵延年一连杀了七八个匈奴人,几乎都是一击必杀。 那些匈奴人有的是百夫长,有的是普通骑兵,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挡住了霍去病的路,有可能杀害霍去病,被赵延年视作威胁,全部清除了。 霍去病手里的长矛成了摆设,没沾一滴血。 “侍中谬赞,延年愧不敢当。”赵延年大笑道,提矛又将一个莫名其妙撞到马前的匈奴人挑下马去。 “让我也试试。”霍去病大叫着,策马加速。 “好。”赵延年让在一边,却挂上长矛,摘下了弓,搭上箭。 即使是近距离交战,弓箭的效率还是高于长矛,缺点只是杀伤力不足,射不中要害的话,无法一击毙命。 但赵延年没有这个问题。 这样的距离,他可以精准的射中任何目标。 霍去病冲了出去,跃马挺矛,将一个手持长剑的匈奴人刺倒。 另一个匈奴人看到霍去病,立刻意识到此人不是普通骑士,抬手举弓,正准备射箭,就被赵延年一箭射中喉咙,翻身摔倒。 霍去病没有注意到,纵马过来,挺矛就刺。 接连杀了两人,霍去病有点兴奋,大喊大叫。 随从的郎官们也给凑趣,齐声大呼。“侍中威武,侍中威武。” 赵延年哭笑不得,也顾不上太多,接连又射倒两人。 汉军再次杀入匈奴人的营中,大砍大杀。 —— 右大将冲出帐篷,看看东面,又看看西面,头皮一阵发麻。 他接到的警报是东面有大批骑兵接近,不知是谁。 可是等他冲出帐篷时,却发现西面自己的大营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显然已经遭袭。 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是被右贤王骗了。 右贤王请他喝酒,半夜也不肯散,就是为了拖住他,好让人去偷袭他的大营。 但他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右贤王还在大帐里,已经大醉。如果他真有坏心,不可能这么放心。 那会是谁? 右大将一头雾水,也来不及多想,随即招呼亲卫上马,准备回营。 不管来袭的敌人是谁,眼下第一要务是逃跑,保住性命。 队伍打散了,还可以重新聚集,纵有伤亡,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可是命没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离开之前,右大将冲进大帐,再一次打量右贤王。 右贤王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眼睛,还在大呼小叫。“再喝,阿弟,再喝……” 撑犁阿里格希佗使出浑身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却还是无济于事。看到右大将提着剑冲进来,撑犁阿里格希佗吓得泪流雨下,张开双臂,将右贤王挡在身后,跪倒在地。 “阿叔,你杀我吧,别杀父王。” 第275章 追击!追击! 右大将无语,一边将撑犁阿里格希佗扶起来,又将右贤王拽起来,扶出帐,一边大声说道:“有敌人来袭,快带着父王突围。” 撑犁阿里格希佗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冲出帐篷,牵来右贤王的坐骑。在右大将的帮助下,将右贤王推了上去,然后自己也牵来战马。 他有些慌,抓着马鞍,跳了几次,也没能跳上马。 右大将已经准备走了,转头看到这般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拨马回来,俯身提起撑犁阿里格希佗,将他放在马背上。 “快走,别回头。”右大将用力一拍马臀,大声喝道。 他经验丰富,已经听到东方的马蹄声,知道敌人的大军很快就到,而且数量不少。 以右贤王部的情况,一点准备也没有,是无法迎战的。 战马嘶鸣,亲卫拥着右贤王父子,狂奔而去。 右贤王虽然大醉,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居然没有被颠下去,也算是万幸。 右大将看了一眼东方。 虽然看不清敌人的模样,但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震得大地颤抖,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大势已去。 “走。”右大将拨转马头,挥起马鞭,猛抽战马。 战马长嘶,向西奔驰而去。 右大将的身体随着战马不时起伏,心情却跌落到了谷底。 他已经猜到了敌人是谁。 有胆量袭击右贤王的人只有两个:要么是伊稚邪,要么是卫青。 如果是前者,右贤王失去的只是实力,以及争夺单于之位的机会。 如果是后者,那将是所有匈奴人厄运的开始。 汉人开了出塞攻击的先例,以后将走得更远,草原上不再是匈奴人的草原。 右大将一边想,一边策马奔驰。还没接近自己的大营,他就看到一队骑兵迎面杀来。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对面的战旗,确认是不是汉军。 “嗖——”一声厉啸,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右大将身边的一名亲卫中箭,翻身落马。 右大将大吃一惊,立刻想到了一个,脱口而出。 “赵归胡?!” 能在百步外一箭命中的,他只知道已经改名赵破奴的赵归胡。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如果真是赵破奴,对面来的真是汉军,后果更不堪设想。 赵破奴在代郡,他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汉军集中了北疆的全部精锐,雷霆一击。 “右大将,别来无恙。”远处传来赵破奴的笑声,而且迅速靠近。 话音未落,赵破奴已经冲到百步以内,连珠箭发,箭羽破空声连绵不绝,转眼间就有数名亲卫中箭落马。 右大将已经看到了赵破奴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面庞,但他太熟悉赵破奴的身形了。曾经有无数个夜晚,这个身影就守在他的帐外,让他不用担心赵延年的偷袭,能睡个安稳觉。 可是今天,这个人取他的性命来了。 “归胡,我这颗首级值多少钱?” “千户侯。”赵破奴策马冲到右大将跟前,拉弓急射。 右大将下意识地伏在马背上,等他抱紧马脖子,才想起一点。 以赵破奴的弓力,他是躲不开的。 但他躲开了。 两支羽箭从他背后飞过,听风声,是赵破奴抬高了箭矢。 两马交错,相隔数步。 右大将侧身,与赵破奴四目相对,看到了赵破奴翕动的嘴唇。 虽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他听懂了。 “快跑!赵延年来了。” 一瞬间,右大将根根汗毛直竖,透体冰凉。 他之前就收到消息,赵延年去了长安,不在边疆,诸闻泽之战是他的最后一战。 最近几次汉军出塞作战,赵延年都不在其中。 伊稚邪之所以在诸闻泽被赵破奴击溃后一战破胆,就是因为他以为赵延年不在,汉军不足为惧,然后就遇到了赵破奴率领的突骑,一下子被打懵了。 如今赵延年重返战场,可见汉军这一次势在必得,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逃跑,是他唯一的选择。 右大将不再犹豫,也不想再回自己的大营。 大营已经没了,回去也没用。 他大声呼喝,带着幸存的亲卫,向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赵破奴松了一口气,随即破口大骂。“这胡狗,跑得真快。” 他身边的汉军骑士也很惋惜。 明明和右大将对面相逢,赵破奴又接连射杀了好几个右大将的亲卫,却没能射杀右大将本人。 一件足以封侯的大功从手指缝里滑走了。 可是这也没办法,战场上就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战事紧急,也由不得他们多想,立即跟着赵破奴投入下一场战斗。 —— 右贤王、右大将先后逃离战场,匈奴人群龙无首,陷入了混乱。 右大将的部下被霍去病率领八百骑兵反复冲杀,狼狈不堪。近千名骑兵被杀死,剩下的开始逃跑。 没有队伍,没有指挥,所有人都在逃跑,谁挡路就杀谁。 兵败如山倒。 霍去病随即下令追击。 与此同时,卫青也率领两万多骑兵冲进了右贤王的营地。 他们长途奔袭,四天三夜,跑了五百多里,最后一天一夜跑了两百多里,人困马乏,已经到了极限。 但匈奴人没有防备,又被霍去病偷袭右大将的营地搞得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汉军杀了进来。 右贤王庭号称有三万骑兵,可是在营地的也就一万多骑,其他人都散在四周的山谷中。 一万多骑,被两万多骑偷袭,结果可想而知。 汉军虽然人困马疲,但是看到没有任何迎战的准备,而且已经晕头转向的匈奴人,他们还是士气大振,咆哮着杀了进去。 一时间,箭如雨下,蹄声如雷。 汉军全力攻击,毫不留情。 在卫青的指挥下,公孙敖、李朔、公孙戎孙诸将各率本部,杀入匈奴营中。 匈奴人遭受重创。 号角声四起,中军却迟迟没有回应。 —— 霍去病勒住了坐骑,提着鲜血淋漓的长矛,向东看去。 他听到了汉军的战鼓声,也听到了匈奴人的号角声。 只是汉军的战鼓声有来有往,匈奴人的号角声却没有回应,只是一味的请求。 这表明汉军已经牢牢的占据了上风,各部之间也能配合默契,匈奴人却失去了指挥。 大局已定,这一战已经没什么悬念可言。 “集结,集结。”霍去病连声下令。 传令兵敲响战鼓。 正在冲杀的骑兵听到鼓声,立刻放弃了眼前的敌人,纷纷向霍去病靠拢。 就着火光,霍去病打量了一下部下,命军侯、队率们报告伤亡。 一阵急促的报数后,结果出来了。 八百骑兵出击,目前还有六百三十七骑,其中重伤的八十多人,轻伤的不计其数。 缺少的那一百多人,不是已经战死,就是受了重伤,无力再战,连上马都难。 霍去病随即下令,重整队形,准备追击。 立刻有人提出异议。 匈奴人的营地里还有不少首级没有收,是不是太浪费了。 汉军以首级计功。看不到首级,杀再多的人也没用。 面对部下的质疑,坚毅如霍去病也有些犹豫。 严格意义上,这是他第一次上阵杀敌,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但将士们要首级,要战功,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强迫部下放弃唾手可得的战功,冒险追击,很难服众。就算将士们勉强听令,也不会全力以赴。 霍去病转头看向赵延年。“中郎,你看呢?” 赵延年不想追,但他也清楚,这是扩大战果最好的机会,冒再大的险也值的。 为了战功而放弃这样的机会,太可惜了。 “重伤的留下,配合长平侯计功,剩下的追击。”赵延年略加思索,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他自己就是靠斩首致富的,自然明白将士们的心思。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封侯的想法虽然美好,却太遥远,多割几颗首级换赏钱才是正理。 留下重伤的将士割首级,计算功劳,剩下的人追击,这是最好的安排。 霍去病觉得有理,随即下达命令。 受了重伤,不能再战的八十多人留下,剩下的五百余骑继续追击。 为了让将士们有动力,霍去病提醒他们,右贤王、右大将还没抓倒,他们一个人就值千户侯,甚至更多。 重赏之下,将士们群情激奋,嗷嗷地叫着,再次开始追击。 第276章 物极必反 赵延年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提醒霍去病。 必须想点办法,改变计功的方法,不能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如果一边割首级一边追,会浪费大量的时间,让匈奴人有喘息之机,组织反击。 既然要追,就不能停,要追得匈奴人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一路狂奔。 只有这样,追击才有意义。 霍去病觉得有理。 在他看来,击溃匈奴人的主力,抓到匈奴人的权贵,大量杀伤匈奴人,才是这一战的目标。 斩首计功是其次的。 如果满足于几百颗、几千颗首级,却放跑了几万匈奴人,这一战没有意义。 可是,将士们的需要也应该得到满足,总不能白忙一场。 因此,改变计功方式就是唯一的选择。 “从现在开始,只问杀伤,不问首级。”霍去病大声说道,让附近的将士都能听到。 “校尉,这不合军法。”有人大声提醒。 赵延年看了一眼,隐约有些印象,好像姓高,也是个匈奴人。 “我一力承担,如有必要,会向天子呈明。”霍去病大声说道。“绝不辜负诸君战功。” 得到了霍去病的承诺,将士们这才放了心,轰然应诺,奋力向前。 很快,新的命令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从现在开始,不要首级,只要记住杀敌的数量就行。 赵延年听得清楚,心里只有羡慕。 不用想,这个命令一下,会有无数人虚报战功,反正不要首级计数,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这样的功劳报上去,军吏们肯定不接受,卫青也未必能接受。 最后做决定的,只有天子。 天子认,功劳就是真的。 天子不认,不仅无功,还要办你一个欺谩不实之罪。 换了他,他就算看到问题所在,也不敢这么答应将士们。 只有霍去病敢答应,其他人也信他。 谁都知道,霍去病虽说姓霍,其实和天子更亲,形同皇子。 —— 五百余骑一路追击,看到匈奴人就杀,杀完就走,留下一路的尸体。 他们追得太急,别说斩首,甚至来不及杀掉所有人,看着差不多就行,继续追击下一波。 最多换一下战马,顺便吃点干粮,喝点水。 从半夜追到白天,又追到夜晚。 一天两夜,霍去病率部追出两百多里,远远地看到了浚稽山。 人困马疲,体力都到了极点。虽然霍去病意犹未尽,也不得不停下来让将士们休息一下,补充一下体力,同时计算功劳。 这一路追来,他们追上几十拨匈奴人,多的上千,少的数十。 匈奴人已经吓破了胆,根本没有还击的意愿,只想着逃跑。 少量反击的,也被赵延年等人第一时间击杀。 有匈奴人认出了他,大喊一声“天武士”,转身就跑,或者干脆跪地投降。但凡慢一点的,都死了。 赵破奴、桀龙也不示弱,争先恐后,穷追猛打,收获颇丰,杀敌数量都已经过千。 下了马,赵延年看着远处的浚稽山,忽然心中一动。 这里离仆朋的只家还剩几十里,林鹿就葬在一片小树林里。 他转身找到了霍去病。“侍中,我带几个人,往前去。” “不急,一起追。”霍去病虽然很累,精神却很亢奋。“我们至少要追到浚稽山,看一看形势,说不定还要追得更远,一直追到右贤王为止。” “仆朋家就在那里,我和赵破奴曾在那里住了几年。”赵延年伸手一指远处。“我还有一个匈奴阿嫂,就葬在那里,我想去看看她。” 霍去病恍然。“行,你先去,顺道打探形势。我随后就来,最多半天时间。” 赵延年躬身致谢,随即又推荐由赵破奴接替他,担负保护霍去病的职责。 虽说匈奴人已经被击溃,不太可能大规模的攻击,可是草原上形势复杂,就算遇到一些溃兵,也难免会出现意外。 有赵破奴在身边,就放心多了。 霍去病爽快的答应了。 赵延年叫来了仆朋和赵破奴,说明了情况,让仆朋带着部下,跟自己走一趟,赵破奴保护霍去病。 仆朋没什么好说的,赵破奴却有些遗憾。 他也想去看看林鹿。 可是责任在身,他最后还是服从了安排。 临走之前,赵延年将赵破奴拉到一旁,悄声说道:“用点心,确保侍中万无一失,以后就算有什么事,也有人保你。” “我能有什么事?”赵破奴说道,底气却有些不足。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赵延年冷笑着,伸手拍了拍赵破奴的手臂。“行了,换作是我,也一样下不了手。” 赵破奴笑了,眨眨眼睛,转身离开。 —— 赵延年、仆朋带着三十多名骑兵,一路奔驰,半天后,到达那片小树林。 赵延年下了马,来到林鹿的墓前。 墓上垒的石块还在,只是天气寒冷,草还没长出来,只有一些去年的枯草和落叶,看起来有些荒凉。 赵延年跪坐在墓前,将枯草、败叶一一捡拾干净,又将石块重垒了一遍,每一块都摆得整整齐齐。 随行的骑士要过来帮忙,却被仆朋拦住了,只是示意他们去捡些柴,烧点热水,煮点热乎的食物。 摆好石块,赵延年坐在墓前,开始讲述长安的事。 他告诉林鹿,仆朋很好,这次立了不少功,会得到不少赏钱,说不定能封侯。 他还告诉林鹿,雷电、小鹿在长安,生活安定,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别人都认不出他们是匈奴人。 他正在教雷电练武,再过几年,就送雷电去读书。 不读书,以后做不了大官。 絮絮叨叨,不知说了多久,赵延年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起来吧。”仆朋走了过来,将一只烤好的兔子摆在墓前,拜了拜,对赵延年说道:“你阿嫂在天上会看到的。有你这样的小兄弟,是我们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这辈子没处够,下辈子,你们还会相遇,还是一家人。” 赵延年抹了抹泪,看看四周。 “等打完仗,我就请天子将这里封给我,我要到这儿来养老。他要是不肯,我就辞官,自己来放羊。” 仆朋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没满二十呢,就想着养老?” “你不懂,物极必反,月盈必亏。”赵延年叹息道:“见好就收,才是最好的结果。” 仆朋不以为然。 —— 祭完了林鹿,赵延年、仆朋等人又来到浚稽山下,来到那片大泽旁。 泽边有匈奴人杂乱的马蹄声,他们经过这里,一路向燕然山方向去了。 马蹄印并不多,最多也就是百十人,甚至可能只有几十个人。 仆朋捡到了一个金耳环,打量了半天,说这应该是右贤王的。 右贤王完了,全军覆没,就算能收集一些溃兵,也镇不住匈奴右部。伊稚邪会找他的麻烦,其他的部落首领也会攻击他,争夺右贤王位。 赵延年对此没什么兴趣。 匈奴人想自相残杀,既不意外,也不是坏事。 他们一直如此。 他关心的是会不会有伏兵。 从霍去病的态度来看,就算到了浚稽山,只要没抓住右贤王,他都是不甘心的,很可能会继续追下去。 但是他们已经走得够远了,危险也在不断的积聚,迟早会突破临界点。 尤其是这种复杂的地形。 如果右贤王或者右大将觉得这里安全了,停下来休息,聚集溃兵,然后又发现霍去病追来了,那就热闹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强弩之末,说的就是现在的汉军。 初次出塞作战,一口气杀出近千里,战果辉煌,已经大获成功,没必要再冒险了。 虽然他知道对霍去病来说,这只是他流星一般灿烂的军事生涯的开始,远不是巅峰。 但他是真的怕了霍去病,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不希望这颗流星毁在他的面前。 第277章 俘虏 “中郎,快来,快来!”兴奋的尖叫,打破了平静。 赵延年转身看去,只见两个骑士策马飞奔,一边拉弓放箭,一边大喊大叫。 话音未绝,一个骑士中箭,翻身落马。 剩下的骑士却不管不顾,继续追赶,一转眼就进了山谷,看不见了。 赵延年不敢怠慢,立刻踢马追了过去。 仆朋等人也赶了过来,拉开了队形。 赵延年追进山谷,没走几步,就看到另一个骑士也中了箭,躺在路边,一手捂着胸口,一边说道:“在前面,有十几个人,其中一人衣着华丽,应该是大鱼。” “照顾好自己。”赵延年喊了一声,猛踢战马,骤然加速。 前面有羽箭飞来,直奔赵延年面门。 赵延年看得真切,挥弓磕开,迅速搭箭拉弓,还了一箭。 前面一声闷响,有人落马。 赵延年追了过去,刚转过山坳,便看到了中箭的匈奴人。大概四十多岁,面色灰败,眼圈发黑。帽子掉在地上,露出锃亮的髡头。 他看了赵延年一眼,突然惊叫。“天武士?” 赵延年没理他,纵马冲了过去。 这人已经被他射伤,无足轻重,跟过来的仆朋等人会收拾他。 头顶又有箭羽破风声,赵延年顺势滚落马鞍,脚一沾地,就向一旁扑去,藏身一块大石之后。 “笃笃”两声,有两支箭射在石头上,火星四溅,几乎燎着了赵延年的头发。 这是王庭的精锐卫士,用的都是铁箭簇。 “你们跑不掉啊,投降吧。”赵延年一边喊,一边露出头,打量地形。 又有两支箭射来,一左一右,几乎擦着赵延年的身体。但凡赵延年稍微动一下,就会被射中一箭。 但赵延年看得真切,一动不动。两支箭刚射过去,他就冲出了藏身之地,在奔跑中连射数箭。 对面有人惨叫,接着从藏身之外滚了出来。 仆朋等人也追了过来,迅速通过山谷。有匈奴人企图阻击他们,刚露出头,就被赵延年一箭射杀。 “天武士,你是天武士吗?”有人大喊。 赵延年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大声应道:“我就是赵延年,你是谁?快出来投降,我饶你不死。” “我投降,我投降。”有人从乱石丛中站了起来,高举双手。 赵延年一眼认出,是右贤王的儿子撑犁阿里格希佗,不禁心中大喜。 还真是一条大鱼。 “王子,还有谁?一个一个的出来,放下武器,我保证你的安全。” “好的,好的。”撑犁阿里格希佗连声答应着,随即催促部下放下武器,并且率先走出了藏身处。 几句争论后,又有十来个匈奴人走了出来,将手里的弓箭、剑、矛扔在地上。 “王子,你先过来。”赵延年拉着弓,保持警惕。 撑犁阿里格希佗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身上有血,走路时摇摇晃晃。 仆朋带着人包围过去,一部分人警戒,一部分人上前收缴武器,又扔出几条弓弦,命令匈奴人互相绑起来。匈奴人也认命了,一一听令,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 王子走到赵延年面前,放下了手,苦笑道:“天武士,没想到你们追这么远。” “你们跑得也挺快啊。”赵延年放下了弓,伸手拉过撑犁阿里格希佗,一眼看到了他的背后的伤口。箭杆被折断了,还有半截留在身上。 “还有谁?你父王呢?”赵延年掀开撑犁阿里格希佗的羊袄,发现箭矢深入,不禁皱了皱眉。 “他走了。”撑犁阿里格希佗低下了头。“我们跑散了,我的马被射死了,又受了伤,跑不动了。” “你们在哪儿分开的,什么时候?”赵延年一边说,一边让撑犁阿里格希佗坐好,他取出小刀和随身带的伤药,处理伤口。时间耽搁久了,伤口发炎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昨天夜里,离开王庭不久就跑散了。”撑犁阿里格希佗咬着牙,尽可能不喊出声来,虽然疼得他满头是汗。“他可能是想北去了,因为有人怀疑是我阿叔的人发起的袭击,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赵延年拔出箭头,又帮撑犁阿里格希佗敷上药,拉好衣服。 “行吧,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了,不要乱动。” “我知道,我知道。”撑犁阿里格希佗低着头,乖巧地说道。 仆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只金耳环。“你认识这个耳环吗?” 撑犁阿里格希佗稍微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我父王的。你们在哪儿捡到的?” “你猜。”仆朋咧着嘴笑道:“你要是说谎,可别怪我不客气。我们跑得这么远,就是为了抓你父王。” “我真不知道。”撑犁阿里格希佗愣了片刻。“附近?” “你刚才还说你父王向北逃了。” “当时是向北,后来他们去哪儿,我就不清楚了。” 仆朋还要再问,被赵延年拦住了。“你去问问其他人。” 仆朋看看赵延年,转身走了。赵延年对撑犁阿里格希佗说道:“我想帮你,但是如果你骗我,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真不知道。”撑犁阿里格希佗诚恳地说道:“天武士面前,我不会说谎的。” “但愿如此。” 仆朋将撑犁阿里格希佗的部下分开,单独询问了一番,最后确认他们的确不知道右贤王的位置。昨天夜里,他们和右贤王分开,只顾着自己逃跑,根本没时间去找其他人。 到了这里后,他们刚准备休息一下,就看到了赵延年等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仆朋不信,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将俘虏们带出山谷。 包括被赵延年射杀的三人在内,总共十七人,二十一匹马,还有一些珠宝,数量不多,都是平时佩戴的。 赵延年也不废话,将这些珠宝分给将士了。 这年头没有上缴战利品的习惯,全是自己的。这也是汉军喜欢盯着匈奴贵人追的原因之一。 普通匈奴人是穷鬼,除了首级,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撑犁阿里格希佗手上的一个玉扳指成了赵延年的战利品。 赵延年试戴了一下,觉得有点紧。 撑犁阿里格希佗的手指明显没有他粗,这个扳指看起来也更像是装饰品,没有多少磨损。 见撑犁阿里格希佗一直盯着扳指看,赵延年说道:“这扳指有什么来历?” 撑犁阿里格希佗咽了口唾沫。“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 “留给你?你阿妈死了?” “生我妹妹的时候,难产,归天了。” 赵延年想了想。“那我先替你收着,等你恢复自由了,再还你。” “不敢。”撑犁阿里格希佗挪了挪身子。“天武士,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做你的奴隶,好不好?我可以帮你喂马,我还可以……” 赵延年笑了。“你不是普通俘虏,如何处置,要天子决定。不过我答应你,如果有可能,我就收你做奴隶,怎么样?” “好的,好的。”撑犁阿里格希佗随即又说道:“他们都是我的亲卫,身手很好的。如果你能留他们一命,将来都做你的奴隶。” 赵延年也看出来了,这些匈奴人身手都不错。如果不是他在,这些人未必肯投降,说不定能将仆朋等人全部反杀了。他们这么轻易的投降,也是被他天武士的威名震慑。既然做了俘虏,做他的奴隶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汉人也有奴隶,这倒也不稀奇,边将有匈奴卫士的也很多。 “再说吧。” 第278章 孤独的少年 仆朋等人又在附近搜索了一番,除了几个落单的匈奴人,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目标。 右贤王应该经过此地,但是他跑了。 将士们有些不满意。 三十多个人,只抓了二十多个匈奴人,能分到的赏钱非常有限。 至于撑犁阿里格希佗,那是赵延年一个人的,和他们无关。 就算是并肩战斗的袍泽,也不能共享战利品,这是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哪怕是赵延年愿意和他们平分赏钱也不行。 想要赏钱,靠自己的本事去挣,不能希望别人赏赐。 押着撑犁阿里格希佗等人,赵延年往回走,刚走了十几里,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霍去病。 得知浚稽山没有发现敌人,霍去病很失望,开了个玩笑。 “是我的错,不应该让你这个天武士来打探地形,吓跑了匈奴人。” 赵延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打了个哈哈。 “既然没有敌人,那就回吧。”霍去病有些怏怏地说道。 赵延年有些诧异,霍去病之前还一心想去浑邪王部,现在怎么这么爽快的撤退。看他这神情,也不像情愿的样子。 虽然心里有疑惑,赵延年却不敢多问,万一挑起霍去病的兴趣,更没法解释。 直到回到右贤王庭,霍去病去向卫青汇报军情了,赵延年才有机会问赵破奴发生了什么事。 赵破奴笑着说,昨天赵延年刚走,霍去病就收到了卫青的命令。 追击到浚稽山为止,不准再前进一步。 赵延年恍然大悟,长出一口气。 想来想去,眼下能控制住霍去病的人,也只有卫青了。 不过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赵延年已经能想象到回长安后的情形。 和李广等老将相比,卫青用兵堪称大胆。可是和霍去病比,卫青就成保守派了。 天子肯定喜欢霍去病这样的将领,天马行空,无所畏惧。 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 汉军在右贤王庭休整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汉军打扫战场,清点战果。 战果很喜人,右贤王的王庭本部加上右大将带来的人马,被杀被俘一万五千多人,而且全是精锐。 家属不在其中。 俘虏的牛羊有一百多万头,不仅足以供大军食用,还有大量剩余。 将士们敞开了吃,敞开了喝,每天都是狂欢节。 匈奴女人也算是战利品,将领放浪形骸,夜夜笙歌,普通的将士也能分一杯羹,温香满怀,乐不思归。 这其中就包括赵破奴和仆朋,每天晚上帐篷里都有女人。 赵延年不好这一口,却也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是军中的惯例,不是赵破奴和仆朋的错,是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这天晚上,吃完饭,赵延年离开喧嚣的营地,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练练拳。 刚找到合适的地方,下了马,系好缰绳,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中郎?” 赵延年回头一看,从灌木丛中站起一个,正是霍去病,手里提着一个匈奴人常用的青铜扁壶。 “侍中,你怎么……”赵延年吓出一身冷汗。 这几天霍去病在中军,他也乐得清闲,没去关心霍去病的情况,完全没想到霍去病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一个人。 “没什么。”霍去病招招手。“我嫌他们吵,躲到这儿来清静清静。一起坐一会儿?” 赵延年只好打消了练拳的计划,陪霍去病聊天。 没碰见,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他就不能再让霍去病一个人待着。万一出点事,担不起这个责任。 两人一起坐下,霍去病将酒壶递了过来,赵延年摆摆手,婉拒了。 他对酒也没什么兴趣,一喝就容易醉。 “你一点也不像匈奴人,甚至不像汉人。”霍去病笑笑,喝了一大口,又说道:“也不像十六七岁。” 赵延年笑了。“我也觉得自己未老先衰。” “先衰倒不至于,好酒好色的老人也有很多。我想说的是,你太沉稳了。” 赵延年想了想。“侍中,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领兵作战,驱逐匈奴。”霍去病挥挥手。“将整个草原都变成大汉的疆域。” “为了这个目标,你愿意不喝酒,不近女色么?” “愿意。”霍去病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本来也不喜欢酒色,只是今天有点烦。” “我和你一样,为了某个目标,愿意抛弃酒色。” “你的目标是什么?” “问道,具体的说,是以武入道。” 霍去病无声地笑了起来。“难怪匈奴人说你是天武士,你的确与众不同,这么年轻就想修道。我做不到。”他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喜欢战场,喜欢这种追亡逐北的感觉。” “你会成为名将的。”赵延年坦然说道:“非常有名的那种。” “是么?”霍去病哈哈大笑。“我也觉得是。” 他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叹息道:“可惜这次战果不好。” “还不够好吗?我听他们说,这次杀敌两千余,远远超过伤亡。” “杀敌的确不少,但有分量的俘虏不多,除了你俘虏的撑犁阿里格希佗,其他人都不值一提。”霍去病沉默了片刻。“这次出战,这样的匈奴贵人有十几个。” 赵延年明白了。 霍去病失落,不是因为没有战功,而是因为战功不够显赫。 “长平侯统兵三万,攻击的又是右贤王的大营,收获自然多。侍中攻击的是右大将的营地……” “我统领的都是中郎这样以一当十的勇士。”霍去病打断了赵延年。“军中为此不满的人很多,我必须有足够的战功才能堵住他们的嘴,现在却只能任人嘲讽。你没看到那些人的眼神,就差将唾沫吐在我脸上了。” 赵延年沉默了。 他不在中军,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待霍去病的。 但他知道那些武夫都不是什么君子,好恶都摆在脸上,说话难听都是轻的,唾沫吐到脸上也不稀奇。 换一个人,真有可能被吐一脸唾沫的。 “侍中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赵延年说道:“再厉害的天才,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也不会是一首诗,最多哭得响亮一些。侍中首战,已经超过很多人一生的成就了。” 霍去病笑了。“你说得也对。不过我希望下一次发声时,会是一首激昂的战歌。” “一定会的。” —— 三天后,汉军赶着缴获的牛羊,返回高阙塞。 这一路上,霍去病都没说什么,表现得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军刚刚回到高阙塞,天子使者就就到了。 对这次出塞作战的战果,天子很满意,封赏很丰厚。 卫青被封为大将军,诸将皆受其节制,增邑八千七百户。他在襁褓中的三个儿子也被封了侯。 封赏之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参战的诸将都开始想象起自己的爵位和食邑。 赵延年也有些心动。 这次他随霍去病出击,又俘虏了撑犁阿里格希佗,封侯的希望很大。 但天子的第一道诏书只封了卫青,没有提及其他人,包括霍去病在内,自然也不可能提到他。 很快,赵延年就听人说,卫青也觉得封赏太厚,不敢接受,已经写了奏疏,派快马送往长安。 第279章 帝王心术 大军在朔方休整,等待天子的进一步指示。 霍去病闲不住,带着赵延年等人出去打猎,消磨时光。 这期间,苏武来拜访霍去病,带了丰厚的礼物,态度诚恳。 但霍去病却没见苏武,只是让赵延年出来接待,自己带着人出去了。 赵延年很尴尬,见到苏武时,再三解释。 苏武也不介意,挥挥手。“无妨,我也不是非见他不可。家父有令,不能不来。” “你去拜访大将军了吗?” “当然。”苏武笑道:“只是大将军如今贵重无比,访客如云,我也没见到他,和他的长史任安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赵延年很意外。 苏建多次随卫青出战,算是卫青的嫡系,怎么卫青也这么怠慢? 这甥舅两个倒是像,都有点不讲情面。 “会不会是令尊这次未能出战,大将军不好意思?” “谁知道呢。”苏武想了想。“其实也没必要。家父已经封侯,不敢奢望太多。再说了,年纪也大了,万一有个闪失,反倒不美。能为大将军筹措粮草,部署接应,让大将军放心出征,也就够了。” 赵延年笑笑,没有说破。 说实话,他不相信苏建能这么想。人哪有满足的时候,封了侯,还可能增邑嘛。 “家父可能要回京了。” “回京?为什么?” “卫尉空缺太久,天子有意转家父为卫尉。如果是真的,那我可能也要回长安了,以后我们宿卫宫中,可能会经常见面。” 赵延年心中诧异。 卫尉空缺了那么久,现在突然调苏建回去,总让人觉得有点问题。 但他也不好多问。 虽然他也在宫里做中郎,但他真没什么能量可言,不敢随便揽事。万一给了苏武希望,又办不成,就难为情了。 “那是好事啊,以后朝夕相处,还要请苏君多多指教。” 苏武哈哈一笑,又道:“李椒可能也要调回去。” “他又怎么了?” “身体不好。本来休养得还算不错,又接连两次出塞,受了风寒。” 赵延年有点牙疼。 他刚从塞外回来,自然知道塞外的气候。别看已经是四月初,黄河两岸的草都绿了,塞外还是一片枯黄。要到四月下旬,才能正式进入春天,天气渐渐回暖。 军中辛苦,挨饿受冻在所难免,对病人非常不友好。 “回去也好,反正他已经封了侯,心愿得偿。” “他也这么想。”苏武扬扬眉。“回了长安,再聚。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会同行。” —— 四月中,天子的第二道诏书送到朔方。 这一次,立功的将士都得到了封赏,封侯的就有十几个。 包括赵延年在内。 因擒获匈奴王子撑犁阿里格希佗之功,赵延年被封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还是霍去病。 霍去病被封为冠军侯,食邑两千五百户,是除大将军卫青本人以外,这次封赏最多的将领。 为此,天子还特地新设了一个冠军县,封给霍去病。 诏书一下,别说其他人,连赵延年都觉得天子对霍去病的偏爱有些过分了。 按照军法,霍去病的功劳完全够不上这么丰厚的赏赐。 就算将八百骑的功劳全部算在霍去病的身上,也无法掩饰天子的偏心。 这么做,看似宠爱,其实也让霍去病压力很大,就连大将军卫青都很难做人。 军功是卫青报上去的,其他人不敢批评天子,却可以批评卫青,说他报功不当,偏袒外甥霍去病。 卫青有口难言。 他总不能说,他的军功是如实上报,是天子偏袒霍去病,与他无关。 诏书下达之后,卫青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 诸将反应很大,最典型的反应是不约而同的孤立了霍去病,来祝贺他封侯的人还没有祝贺赵延年封侯的多,搞得赵延年也很尴尬,只能闭门谢客,寸步不离霍去病左右,以示避嫌。 他再一次体会到,君心似海,天威难测。 他完全搞不懂天子的用意。 封侯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结果搞得大家都难受无比。 他现在有点理解了,为什么李广自杀的时候,军中将士的反应那么大。 霍去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每天出去打猎。谁愿意跟着就跟着,不愿意跟着,他也不招呼。 好在赵破奴、桀龙等人都相信赵延年,虽然这一战没有封侯,还是抱有希望。只要霍去病出猎,他们就跟着出去,也算是其乐融融,相处和睦。 四月下,天子第三道诏书到,大军班师。 夏天快到了,气温越来越高。随着牧草生长,匈奴人的实力将迅速恢复,大军不具备再次出击的条件,与其留在朔方,不如返回京师。 这样可以省去粮食长途运输导致的巨大消耗。 正如苏武预料的那样,苏建也被调回长安,担任卫尉。 朔方、九原的军政正式移交给两个太守,以后各治一郡,互不统属。 班师途中,苏武有空就来找赵延年,有时纯属聊天,有时则向赵延年请教养生术。他对赵延年教给李椒的导引术非常感兴趣,还打算劝苏建一起练。 赵延年也不介意,亲自教他练习。 一来二去,苏武就和霍去病熟悉了。 虽然霍去病沉默寡言,与苏武没说过几句话,但是赵延年看得出来,他很感激苏武的来访,哪怕不是为他而来。他不再拒绝苏武,有合适的话题时,也会闲扯上几句。 有一次,赵延年实在熬不住,问了苏武一个问题。 “天子为何这么做?” 苏武笑笑,淡淡地说道:“无他,帝王心术尔。” 赵延年还是没听懂。他知道这是帝王心术,但是天子想达到什么目的? 苏武本不想说,后来被赵延年催得没办法,只得说道:“我也是猜,未必是天子心中所想。你听听就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放心,我绝不对第三个人说。” 苏武附在赵延年耳边,轻声说道:“天子可能要立太子了,又不希望大将军独尊,这才故意尊宠侍中,以示制衡。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只是个开始,以后会有加无己。” 赵延年将信将疑。 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他能和卫青抗衡? 不过想想历史的发展,他又觉得苏武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卫青的高光时刻就是出塞奔袭右贤王,之后就是霍去病的时代了,而汉武帝立太子好像就是此后不久的事。 虽然历史已经出现了一些偏差,可是人性不会变。天子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第280章 服不服 五月初,大军返回长安。 天子派使者到军中劳军,发放了所有的赏赐。 一块块金饼,一串串铜钱,像流水一般的发了出去,几乎人人有份。 如暗流般的不快瞬间化为流水,三军将士高呼万岁。 赵延年也拿到了不少赏钱,共计五十余金。 仆朋、赵破奴也有赏钱,加起来有四十多金。 赵破奴前后积功,升了官,现在是正式的代郡北部都尉,驻守且如城,俸千石。 粗略地算了一下后,赵延年暗自咋舌。果然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是真烧钱。 就算大汉的国库里有金山,也禁不住这么整。 珍惜吧,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天子下诏,诸军各回营地,明天开始休假。 赵延年将赏金交给仆朋,让他带回去,自己先陪霍去病进宫,面见天子。 霍去病说不用,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宫。 赵延年却坚持如此。 霍去病也没再说什么,两人辞别了其他人,一路返回宫里。 来到未央宫清凉殿,赵延年见到了天子。 看到霍去病,天子没有太多反应。看到赵延年,天子却露出一丝惊讶。 “朕不是有诏书,让诸军各回营地么?” 赵延年上前施礼。“陛下,臣的营地就在这里啊。” 天子微怔,随即放声大笑。“没错,没错,你是宫里的中郎,与其他人本不相同。来,说说此次出征的经历。朕虽然收到了战报,还是想听你们这些亲自经历了生死的勇士说一说。” “唯。”赵延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之所以先回宫一趟,不仅仅是为了陪霍去病,更是第一时间要向天子汇报整个过程。 第一印象最重要,态度更重要。 就算他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妥,天子看在他的勤勉上,也不会过于计较。 他事无巨细,原原本本的将此战见闻说了一遍,包括后来诸将的反应。 他猜,天子肯定想知道这些。 果然,天子听完后,沉默了半晌。“你怎么看?” 赵延年坦然地摇摇头。“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天子笑了起来,伸手指指赵延年。“小子,你明明满心疑惑,却不肯说,偏要听朕的解释,是吧?” 赵延年躬身再拜。“请陛下为臣解惑。” 天子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以首级计功已经有点不合时宜了吗?” 赵延年灵光乍现,有点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这个问题,他们之前已经遇到过,后来是霍去病当机立断,解决了追击与斩首的矛盾,这才保持速度,一路追击,顺利的扩大了战果。 麻烦也是有的,后来很多人对霍去病不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首级,只有口头上报的数字,质疑他们谎报战功的人不止一个。 后来怎么解决的,赵延年不清楚,只知道解决了。 否则霍去病不能封侯,而且食邑有两千五百户之多。 天子难得的耐心,解释了他的想法。 汉军之前以斩首计功,是继承的秦朝军法。之所以能通行至今,是因为战场是固定的,只要取胜,就能清理战场,斩下敌人的首级,计算功劳。以首级计功,也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虚报、谎报。 之前与匈奴人作战时,这个方法依然好用,这也是一直没有改的原因。 但之前都是在塞内,现在出塞作战,情况就不一样了。 像卫青部那样,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地点与匈奴人作战,勉强还能沿用旧法。打扫战场,清点首级数量,没什么问题。 可是像霍去病这样,千里追敌,又该如何计算首级? 敌人一直在逃,停下来割首级,就会失去敌人的踪迹。不割首级,又如何计功? 这是个新问题,必须解决。 目前看来,霍去病的决定,就是一个解决办法。 至于弊端,自然也有。可是在找到更好的办法之前,只能这么做。 说到这里的时候,天子露出了一丝不快。“车骑将军若能如此办理,不急于斩首,而是迅速追击,扩大战果,杀敌数量又何止于一万五千?” 赵延年没敢吱声。 天子当着他的面批评卫青,这是对他的信任,但他却不能随便表态。 但他觉得天子说得对。 卫青还是有点保守了,面对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他没能及时改变,错失了扩大战果的机会。 如果他和霍去病一样,下令不再以首级计功,而是报个数就行,抓紧时间追击,那最后的斩首数量就不是一万五,至少三万,甚至更多。 整个右贤王庭的主力会被全歼,没有十年缓不过气来。 天子顿了顿,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又说道:“两军交战,斩首固然重要,可是若不能取胜,斩首再多也无计于事。右大将突然出现,如果不是你等八百骑率先发起攻击,此战胜负难料。这个功劳,又岂可以斩首多少衡量?” 赵延年没吭声。 他不能说天子说得没道理,但有点强词夺理。 他们率先对右大将部发起攻击,的确起到了吸引匈奴人注意力,为卫青部入阵创造了机会,争取了时间。可是就算没有他们,卫青一样能取胜。 同等兵力下,汉军胜算要大得多。 只是代价会大一些,收获会小一些,可能是一场惨胜。 话又说回来,真要是惨胜,卫青和他麾下的将领可能就没有功劳,也别指望封那么多侯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子厚赏霍去病也算合理。 只是别人未必理解。 “现在,你还觉得朕处置不当吗?” 赵延年吓了一跳,连忙拜谢。“臣岂敢,死罪,死罪。” 天子轻笑了一声,挥挥袖子。“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关了城门,你可就走不了了。” “唯。”赵延年起身告辞,匆匆出宫。 等赵延年下了殿,身影消失在远处,天子转头,打量着霍去病。 “你也和他一样想?” 霍去病摇摇头。“臣从来没怀疑陛下的圣明。” 天子微微颔首。“你和他不一样。” “唯。” 天子走到宽大的漆案前坐下,摊开地图,又对霍去病招招手。“来,说说你对河西的看法。” —— 抢在城门关闭前,赵延年出了城。 他松开了马缰,放慢了脚步,由着坐骑缓缓向前。 来回一个多月,行程数千里,虽然不惜成本,用粮食喂,这匹御马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体力严重下降。 这次回来,要让雷电花点心思。 想到马,赵延年又想起了撑犁阿里格希佗。有机会,向天子开口,看能不能将他讨过来。 想到天子,赵延年又想起了刚才的对话,重新回味,一句句的细品。 他想到天子有理由,却没想到天子的理由这么充分。 果然站的高度不一样,考虑事情的角度就大不同。 抛除个人成见,不得不承认天子的想法是对的,而且越想越有道理。 他有点明白霍去病为什么会代替卫青,成为天子最宠爱的名将了。 就性格而言,霍去病的确比卫青更有冲劲,敢担责任。像改变计功方式这种事,就算卫青能想得到,也未必敢做主。 性格决定命运。 赵延年一边感慨着,一边想着自己。这次虽然只封了个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但他已经满足了。 按当前的物价,二百户的食邑收入是一年四金,官方兑换四万钱,黑市能换到更多,一家人生活绰绰有余。加上官俸,已经是小康水平。 家里还有不少现钱,拿出去放贷,一年也有好几万的收入。 总而言之,就算从现在开始,他不再上阵杀敌,也能过得很滋润了。 如果霍去病不满意他的保守,下次不带他出征,他也没什么意见。 一路想着,一路回到家。 仆朋已经到家,正和王君曼说话,雷电、小鹿围在一旁,孙贾、阿虎前后忙碌着,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看到赵延年回来,雷电奔了过来,接过战马,往马厩去了。小鹿一跃而起,抱着赵延年的脖子,笑个不停。 抱着小鹿上了堂,赵延年向王君曼问好。 “贺喜阿弟封侯。”王君曼笑盈盈地说道。 “多谢阿嫂,阿兄也快封侯了。这次出战,他的战功不少,再积累一些,封侯有望。” 仆朋得意的大笑。 他这次虽然没能封侯,却给霍去病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下次出征,他大概率会有机会。 王君曼让阿虎取来漱洗用具,侍候赵延年洗脸净手,又换了家居的衣服,一起入座开席。 孙贾、阿虎也过来作陪,神情欢喜,甚至有些谄媚。 这家里的三个成年男子,已经有两个封了关内侯,仆朋眼看着也要封侯,对普通人来说,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富贵门户。能依附这样的家庭,是他们的运气。 饭后,依照惯例,赵延年到后堂,与王君曼闲聊,交换意见。 他将自己入宫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王君曼道:“阿嫂觉得天子的处置如何?” “高明,可谓是深谙帝王心术。” 赵延年很奇怪。 苏武说是帝王心术,王君曼也说是帝王心术,难道是他错了? “我觉得天子这么做很合理,因时而变,有什么错?” 王君曼笑了。“阿弟,因时而变当然没有错。可是帝王心术的要诀从来不是对和错,而是服从与否。” 赵延年眨眨眼睛。“阿嫂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王君曼笑得更加灿烂。“如果不是霍去病临时决断,改变计功方式,而是你,你敢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有点犹豫。 王君曼又道:“就算你敢承担责任,计功时,卫青能接受你报的数字吗?就算他接受了,天子不接受,你待如何?” 赵延年恍然大悟。 所谓帝王心术,并不是这件事该不该做,而是他做了之后,你服不服。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做,有不同的结果,而且他都有足够的理由。 就拿这次改变计功方式来说,天子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 就问你服不服? 服,下次还用你,大把的立功机会。 不服,靠边站,甚至随便找个理由罢免你。 他明白霍去病遭受排挤后为什么一言不发了。 最后的决断权在天子,其他人说什么都没用。那群老将服不服,重要吗?不重要。 只要能封侯,能领赏,有的是人想跟着他。 这次霍去病遭受排挤,他们几个人不离不弃,与霍去病共进退,天子都看在眼里,以后一定会有重赏。 至于卫青等人,尤其是那些排挤霍去病的人,就难了。 想到这里,赵延年不得不佩服苏建精明。 他明明是卫青的旧部,却刻意安排苏武来接近霍去病,摆明了就是给苏武铺路。 他应该已经看出了问题,知道卫青的辉煌到此为止,接下来是霍去病大放光芒的时候了。 不愧是官场老油子。 赵延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王君曼,王君曼赞赏地看着他。“阿弟,你聪明过人,悟性极佳,只是不肯用心罢了。但凡用心,高官厚禄,俯身可拾,公卿不足道。” 赵延年很不好意思,连忙摇手。“阿嫂,你可别这么说。我读书少,除了武学,和文盲差不多,不敢奢望公卿这样的高官重臣。” “现在有时间了,为何不读点书?我看你的枕头里有帛书。” 赵延年有点尴尬。 他这次出征,没有带上李陵送他的帛书,就压在枕头下面。王君曼肯定是帮他收拾房间看到了。 “我随便看的,一知半解。” “我也略懂。” “你读过书?” 王君曼点点头。“我发蒙的时候,正是黄老大行其道。识字之前,我就听大父吟诵老子。不敢说精熟,大义还是知道的。你若有疑问,我或许可以为你解说一二。”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阿嫂,我能问一下你的大父是谁吗?” 王君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的大父曾是代王宫里的郎中,侍奉代王后,讲解《老子》,后来受人牵连,流落匈奴。” 赵延年心里一紧。 他一直觉得王君曼的口音有些太原、上郡的味道,现在看来,他猜对了。 只是没想到王君曼的大父会是代王宫里的郎中。 “你大父侍奉的代王后,姓什么?”赵延年试探着问道。 “姓吕。”王君曼嘴角的弧度更加鲜明,眼神灼灼,显然很满意赵延年会问出这个问题。 赵延年点点头,明白了,没有再问。 “既然如此,就请阿嫂教我读书。” 第281章 新旧交替 赵延年在家休息了几天,也不出门,就在家待着,闭门读书。 他熟悉《老子》,但原文读得不多,还是后来督促李陵读书抄写的时候读过一些。 论对《老子》原文的理解,他未必就比李陵强。 至少李陵能背,他别说背,连读都有些问题。里面有不少生僻字、异体字,他都是连蒙带猜。请教了王君曼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理解不能说全错了,最多也只有一半对。 现在想想,当时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有机会细读,他当然不肯放过,拿出当年中考、高考的劲头苦读。 可惜想法虽好,时间却不多。 知道赵延年封了侯,邻里就不断有人来拜访。有的单纯祝贺,有的则想攀点关系,还有想拜师学艺的。 来得最多的,还是做媒的。 一时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虽然有王君曼出面接待,赵延年还是不胜其烦。 他不想接待,却又不能不露面,尤其是一些官员来拜访的时候。 只要他还想在官场上混,就不可能不与人往来。 这一天,苏武来了,带着他的弟弟苏贤。 他带来一个消息,李椒即将回京,李广也要回来了。 据说李广将接任郎中令,现任郎中令石建的父亲石奋身体不好,多次向天子请辞,要回家奉亲。 天子接受了,调李广回京。 不出意外的话,李广将终老郎中令任上。 他已经六十多了,再去边关作战的可能性不大。 联系到不久前去世的韩安国,和已经去世的程不识,孝文帝时代出仕的名将正陆续退出战场。 赵延年有些惊讶。 如果李广出任郎中令,以后就是他的直属上司了,虽然中郎大部分时间在殿中,与郎中令的接触并不多。 “李君侯什么时候到长安?你去迎接吗?” “我自然是要去的。君侯如果有兴趣,我们一起。”苏武笑着说道:“李君侯一定也很想见到你。” 赵延年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苏兄,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君侯君侯的,别扭。” 苏武大笑。“这有什么好别扭的?我恨不得自己能像你一样立功封侯,天天有人称我为君侯。你可能不知道,你已经创造了一个记录。” “什么记录?” “最年轻的封君。一介布衣,尚未弱冠,就以军功封侯,你可能是有汉以来第一人。” 赵延年立刻说道:“那不对,霍侍中也是……” “他不一样。”苏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赵延年。“他本来就是权贵。” 赵延年暗自咂嘴。 苏武算是对霍去病友好的了,私下里也这么说,其他人可想而知。 霍去病就算不想做孤臣,也办不到啊。 什么叫身不由己?这就是。 官场太复杂,全是老阴逼,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商量了去迎接李椒的事,苏武还有一个最新的消息。 博士段仲又出使了,这次是去匈奴单于庭,天子有意示威,要伊稚邪投降。 赵延年觉得这个消息有点不对劲。 以天子的聪明,怎么相信伊稚邪会投降?使者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要送几颗首级。 “你说对了。”苏武叹了一口气。“段仲不合时宜,惹天子生气了。” “他说什么?” “他说应该恢复和亲,不要再打了,穷兵黩武无益于国,府库空虚,再也打不起了。” 苏武还没说完,赵延年就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段仲这是疯了么,居然说这样的话? 虽然他说的大部分是实话,可是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天子不生气才怪。 “还有一件事,段仲的老师董夫子出任胶西国相,是御史大夫公孙弘推荐的。” “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苏武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你不知道胶西王是什么品性吗?残暴凶狠,横行不法,杀人无数。这哪里是推荐做官,这是借刀杀人。那个老猪倌,太坏了。” 说到最后,苏武连连摇头,咬牙切齿。“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实在令人失望。” 赵延年不敢吱声。 这些消息太劲爆了,超出了他的预期。 苏武信任他,口无遮拦,却让他大有压力。 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个醒。 朝堂上杀人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借刀杀人的才是高手。 —— 次日,赵延年带着雷电,去霸桥迎接李椒。 五月的长安已是初夏,繁花似锦,绿柳如荫,到处都是春衫少年,欢声笑语。 雷电难得出这么远的门,很开心。遇到苏贤后,就和苏贤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赵延年与苏武并骑,两人都不喜欢坐车,觉得骑马自在。 “我听李府君说,这马镫也是你的主意?”苏武端坐在马背上,意气风发。 “我提了点建议,具体的事还是李府君安排的。” “是个好东西。”苏武嘿嘿一笑。“以后骑马不再是勇武少年的专利了,谁都可以。这上马、下马也轻松多了,不必再特意带个奴隶。” 赵延年没吭声。 马镫的传播速度有点超过他的想象,只能说人们期待这个改变太久了。霍去病封侯后,有人就说是马镫的功劳。如果不是马镫,霍去病就不可能拥有八百突骑,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战功。 知道霍去病为什么封侯,而且食邑这么多的人不多,各种理由都有人说,这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但赵延年也清楚,马镫的传播有利有弊。 汉人能用马镫,匈奴人同样会用马镫。如果不能抓紧时机,彻底打掉匈奴人的元气,后面会有大麻烦。 也许有机会,应该向天子进言,至少要和霍去病提一提。 借着汉家儿郎尚武之风浓厚的机会,一鼓作气,彻底解决问题。 到了霸桥,李椒还没到,赵延年和苏武就在桥边休息。雷电和苏贤去赛马,欢呼声伴着马蹄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就像被暖风吹动的心情。 “朝廷要削减北地、安定一带的兵力了,能省不少钱,算是这次出战的收益之一。”苏武说道。 赵延年看着苏武,不说话,心里却多少有些羡慕。 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消息灵活,思路也广。 他和苏武同时回到长安,苏武说的这些事,他连听都没听过。 “暂时收缩吧,河西未定之前,陇右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 “真要收河西?”苏武看向赵延年。“我听说,这次出塞,霍去病曾提议继续前进,攻击浑邪王、休屠王,结果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你消息挺灵通啊?”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你当时是什么态度,觉得可行吗?” “我当时是反对的,但现在想想,真不太好说。”赵延年叹了一口气。“或许我们真的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浑邪王、休屠王收到右贤王部的消息,有了防备,再打就难了。” 苏武皱起了眉头。“就算能拿下河西,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赵延年沉思良久,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 李椒的马车缓缓停住,随行的骑士们下了马,将马缰系在路边的柳路上,三五成群的散开。 赵延年和苏武走到马车前,躬身行礼。 车门打开,李陵先跳了下来,向赵延年深施一礼。“恭贺君侯。” 赵延年哈哈一笑,拍拍李陵的肩膀,指了指策马而来的雷电、苏贤。“先去玩吧,有什么事,以后有的时间说。” 李陵和李椒打了个招呼,飞奔而去。 李椒慢慢下了车,还没说话,先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泛着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惭愧。 “让二位见笑了。” 赵延年伸手过去,扣着李椒的手腕,等了片刻,安慰道:“没什么大碍,回长安后,多休息,很快就会康复的。” 李椒笑了。“你还懂医术?” “医武不分家,略知一二。”赵延年伸手示意,将李椒请到路旁。苏武准备了酒食,为李椒接风。 李椒入座,再次致谢,说起了生病的原因。 第二次出塞,他的压力很大。 一是兵力不足,最精锐的三百突骑被卫青调走了,他能用的只有五六千人,其中又以赵安稽的旧部为主。因为之前的赏赐有限,这些新附的匈奴人很不满意,私下里说了不少怨言,甚至有人想逃跑。 为了安抚他们,李椒费了不少心血,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另一个原因就是物资紧张。 朝廷为了供应卫青的大军,几乎将所有的物资都运到定襄,雁门、代郡连口汤都没分到。如果不是上次出地作战的缴获还有剩余,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 总之,压力很大,心力交瘁。 李椒一边说一边摇头,神情疲惫,兴致也不高,怏怏之色溢于言表。 赵延年很同情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苏武主动岔开了话题。“听说朝廷派使者去劝降,你说伊稚邪会接受吗?” 李椒想了想。“不好说,右贤王被重创后,伊稚邪估计也被吓得不轻,已经不敢轻易近塞。若能讲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匈奴人与我汉人不同,他们未必能想到这些。这时候主动求和,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会让匈奴人以为我们后力不继。” 李椒咳嗽了两声,又道:“尤其是在伊稚邪接受之前,将宿将调回京师,更有可能让伊稚邪觉得边塞空虚,有机可趁。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这才是朝廷的本意?” “什么本意?”苏武问了一句,随即又反应过来。“示弱骄敌?” 李椒点了点头。 赵延年和苏武交换了一个眼神,越想越觉得李椒这个猜想有可能。 派段仲出使,主动求和,调苏建、李广回京,这不就是妥妥的示弱,同时完成新将旧臣的更换? 那这个旧臣包括李椒本人吗? 赵延年越想越觉得太复杂,太耗心神,难怪李椒会生病。 天天这么猜,谁受得了。 —— 在霸桥边小聚,闲聊了半天,又一起回城。 李椒对赵延年说,他还欠他一笔钱,本来打算这次回京后还他,可是作战开销太大,可能又要拖一段时间了。 此外,这次回京,可能要住很久,他想请赵延年继续教导李陵习武。 这段时间,李陵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李椒也安排了别人教他,但李陵都看不上,他只认赵延年。 赵延年答应了,让李陵有空就来。就算他不在家,雷电也在,陪李陵练武肯定不成问题。 李椒再三感谢。 “君侯虽年少,却是忠厚之人,将来必定福泽绵长。”李椒感慨道:“我陇右李氏世代为将,有伤阴鸷,是以男丁早夭。阿陵有幸跟着君侯习武修行,是他的福分,或许能为我陇右李氏留一些机遇。” 赵延年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有点重。 历史上的陇右李氏,下场的确不太好。 自己能改变这个历史吗? 算了,尽力而为吧。如果真能帮陇右李氏逃过一劫,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件阴德。 “君侯言重了,延年尽力。” “多谢。”李椒拱手致意,随即又说道:“你可能也听说了,家父将回京担任郎中令。” “听苏兄说过。久闻飞将军大名,能在他麾下为官,也是一件幸事。” 李椒笑了。“君侯,不要急着高兴。我特意提起这事,可不是想夸耀什么。正相反,我是想和君侯打个招呼。家父年高,又久在边关为将,这脾气么,多少有些执拗。如果言语上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君侯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赵延年眉梢轻挑,忍不住笑道:“令尊不会和我有什么冲突吧?” “按理说不会,可是谁知道呢。人老了,有时候和孩子一样,不怎么讲道理的。这些年……”李椒咂了咂嘴,苦笑道:“他一直不怎么顺利,心气不平,就连我封侯,他都没什么好言语。” 赵延年恍然大悟。 李广打了一辈子仗都没封侯,然后看着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封侯,心里多少有些郁闷,也是人之常情。 老年人嘛,牢骚难免多一点,尤其是有本事,却不得志的老年人,看谁都不顺眼,都想说两句。 更别说他这种少年得志的。 “请君侯放心,我知道了,必不敢冒犯飞将军。” “多谢,多谢。”李椒再拜。 第282章 大饼 回到家,刚好仆朋回来,见赵延年和雷电下马,便问了几句。 雷电很兴奋,没等赵延年说话,就将今天的见闻说了一遍,最后还特别强调。 “长安的夏天真好看。” 仆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长安的夏天,去年不就见过了?” “去年没敢出门呢。”雷电背着手,仰起头,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今日才知富贵的好处。就算是陇右李将军,看到我阿兄也要道一声谢的。” 仆朋有些惊讶,转向赵延年。“李广回长安了?” 赵延年拍了一下雷电的脑袋,与仆朋一起上堂就座,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仆朋听完,叹了一口气。“别说李将军了,就连我都有些压力。这次出征,看着你们年轻人如狼似虎的,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亏得被你催着,平时还算是用功,否则这次选都选不上。天子喜少年,你们年轻人有的是机会,我们就说不定了。” 他拍拍大腿。“一两年内,我努力努力,还能再上战场。四五年后,血弱体衰,就只能看你们的了。” 赵延年也沉默了。 拳怕少壮,战场本就是年轻人的舞台。 征战一生,却未能封侯,对老将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很伤感的事。 生不逢时啊。 据说当年孝文帝曾对李广说,你若生在高皇帝时,万户侯不足道。 李广现在可能对这句话更有感觉。 高皇帝平定天下时,他还没出生。如今天子驱逐匈奴,他又老了,都没赶上。 人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 对李广来说,可能还不仅如此。 真要是没机会也就罢了,明明有机会,自己却没抓住,这才是最郁闷的事。 难怪他看谁都不顺眼,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很崩溃。 “活着就好,封侯岂是人人可得的?”王君曼走了过来,白了仆朋一眼。“就像军功爵一样,人人都有,就不值钱了。” 仆朋哈哈一笑,连忙附和。 赵延年想了想,也笑道:“还是阿嫂睿智。” —— 休假结束,赵延年回到宫中。 宫里一切照旧,没什么变化。霍去病虽然封了冠军侯,还是照常随侍天子左右。 赵延年当然也不例外。 天子更忙了,几乎一直在接见大臣,商量政务,没有空闲的时候。 赵延年静静地旁听,和之前相比,渐渐听出点门道。 说来说去,还是财政问题。 出塞一战,战略意义巨大。打残了右贤王,匈奴对安定、北地诸郡的威胁解除,朝廷可以减少一半驻军,的确能省不少费用。可是与赏赐军功的巨大开支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简单一句话,收支严重不平衡。 用大臣们的话来说,血亏,这种事以后再也不能做了,朝廷支撑不起这样的“胜利”。 天子很恼火,每次会议都是不欢而散。 心情不好的时候,天子就去后宫宠幸嫔妃,发泄不满。 每当这时,赵延年和霍去病站在门外,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以赵延年的耳力,甚至可以听到嫔妃们的喘息声。 他很苦恼。 他再不好色,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天子一点也不避嫌,有时候甚至是大白天的上演活春宫,这怎么受得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衣衫越来越薄,万一出点状况,可怎么整? 赵延年无计可施,只好问霍去病,你以前是怎么应付这种局面的。 霍去病忍着笑,却不肯说,任凭赵延年央求。 赵延年无奈,只得鼓起勇气,趁天子刚刚发泄完毕,龙颜大悦的时候提出告假。 “告什么假?”天子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说道。 赵延年也不掩饰,伸手指了指胯下。“夏日临近,衣衫渐薄,臣担心失礼。” 天子一愣,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他又撇了撇。 “朕还以为你潜心修道,不知男女之事,原来一样会动性啊。” 赵延年苦笑。“臣修行不够,道心未固。” “你也别不好意思,就算是留侯张良,也有被人逼着饮食的时候。”天子背着手,从容而行。“娶亲吧,你正当年少,又是封君,想必愿意嫁给你的少女会很多。就没有看中的吗?” “暂时还没有。”赵延年老老实实的说道。 在天子面前,他一向坦诚,尽可能不说假话,以免将来说漏嘴。 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去掩饰,太麻烦。 “要不娶个翁主?”天子转头,打量着赵延年,眼神戏谑。“刘陵还关心你呢。若不是朕有旨意,绝不会让你这么清闲。” “门不当,户不对,臣侍候不起。” “这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天子不屑一顾。“以你的身手,下次出征,再立战功,千户侯何足道哉。就算是现在,只要你愿意,想嫁你的翁主也不止一个。可惜朕的女儿都太小,要不然让你尚公主也不错。” 赵延年吓了一跳,连忙摇手。 天子沉下脸。“怎么,连公主都看不上?” 赵延年哭笑不得,觉得这事不能再扯了,越扯越麻烦。 真要是天子下诏,让他尚公主,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算了,算了。”天子甩甩袖子,主动岔开了话题。“你就别告假了,去一趟河西吧。” 赵延年心中一动,立刻答应。“唯!” 天子眉梢轻挑。“知道去河西干什么吗?” 赵延年也不掩饰。“臣大概能猜得到。” “你觉得可行?” “臣以为非此不可。” 天子看了一眼霍去病,来了兴趣,就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了,腿架在汉白玉的栏杆上,露出两条光腿。“说说,上次明明有机会,你却拦着去病,现在怎么改主意了?” 赵延年垂下眼皮,尽可能避开那两条毛乎乎的龙腿。 “当时不赞成,正是因为霍侍中。如果只有臣,或许就去了。” “这是什么话?”天子不解地盯着赵延年。 霍去病也有些惊讶,转头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不慌不忙。“陛下息怒,容臣细禀。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侍中不同行,臣愿率那八百骑直扑浑邪王部,只要能重创浑邪王部,斩首过万,纵使全军覆没也是值的。若侍中同行,那就不一样了,全歼浑邪王、休屠王,尽收河西之地,也不能弥补侍中一人。” “胡扯。”天子不假思索的说道。 霍去病也说道:“中郎言重了,去病岂敢以一身而误朝廷大事。若能取河西,万死不辞。” 赵延年也不着急,等他们说完了,才接着说道:“敢问陛下,若侍中有失,谁为陛下取河西之西?” 天子愣住了。“河西……还有西?”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乌孙、大宛?” 赵延年点点头,又道:“大宛以西,还有大好河山,东西万里。” 天子笑了,歪了歪嘴。“为了击溃右贤王部,出塞不过六百里,已经惹得群臣汹汹,还想取乌孙、大宛?本以为你忠厚,没想到你说起大话来,比那些胡商还没谱。” 赵延年也不害怕,反而笑了。“陛下可曾听说过罗马?” 天子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 “臣在草原上,遇到几个蛮夷,他们自称来自葱岭以西的一片大草原,被罗马人击败,一路东行,成了匈奴人……” 赵延年将自己听到的消息,混杂着自己对罗马的了解,一一说给天子听。 天子听得入神,已经忘了初衷,不断追问细节。 霍去病也凝神静听,只是不敢打断赵延年和天子。 等赵延年说完,天子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天下之大,真是出乎想象。这么说来,朕和那井中之蛙又有何区别?” “有区别。”赵延年说道:“陛下不是蛙,是真龙。大汉不是井,而是横贯天际的天河,只不过天外又有 一天罢了。陛下若能步步为营,不断西进,迟早有一天,我汉军铁骑可以跨过葱岭,与罗马争锋。” 天子眼神微闪。“如何个步步为营法?万里运粮,就算是竭大汉之力,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若依旧法,的确不可能。可是既然陛下能改计首赏功之法,为何不能改行军之法?” “行军之法又怎么改?” “用船。” 天子“噗嗤”一声笑了。“沙漠里能行船?” “沙漠里不行,大海里可以。”赵延年伸手一指南方。“臣听说,南越之南,就是大海,可以直通罗马。” “南越?”天子沉吟着,似乎想起了什么。 “陛下,道虽远,行则将至。既谋天下,就不能计较一时得失,更应该从长计议。” 天子目光一闪,站起身,甩了甩袖子。“你也来劝朕从长计议?我说你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原来是想做纵横家。”说完,转身走了。 霍去病看看赵延年,紧紧跟上。 赵延年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触了天子的逆鳞,却不敢多问,只能快步跟了过去。 天子阴着脸,没有理他。 赵延年也不解释。 天子反感的是他受人之托,利用天子近臣的便利,为某些人出声。 只要不是受人之托,就算说错话了,天子也不会太计较。 他心底无私,不怕天子误会。 ——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子又提起了这个话题,还拿出一幅绢,让赵延年将地图画出来。 赵延年也不推辞,提笔蘸墨,在绢上画了一幅示意图。 天子看着地图,想了一会。“你觉得,多久能与罗马相逢?” 赵延年认真地想了想。“一代人平定四夷,一代人平定四海,第三代人应该可以与罗马相逢。要战而胜之,据其地,臣其民,至少是百年之后。” “那朕是看不着了。”天子一声叹息。 “功成不必在我。”赵延年随即又加了一句。“后世之君君临罗马时,自然会告祭陛下,献俘于庙。” 天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随即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再说说,又当如何步步为营?” “臣方才说了,据其地,臣其民,化夷为夏,由匈奴开始。” 天子恍然,连声说道:“朕想起来了,你之前的确说过。只是……”他沉吟着。“化夷为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正因为难,才更有意义。”赵延年拱拱手。“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陛下继位以来,哪一件事是容易的?” 天子目光一闪,盯着赵延年看了一会,轻笑一声。“你先去河西。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唯。”赵延年拱手领诏,想了想,又道:“臣想讨一个人,做向导。” “谁?” “不久前被臣俘虏的右贤王之子,撑犁阿里格希佗,汉名天赐。” 天子点点头。“行,你去办吧。还需要什么人,自己去挑,不必一一来问。” “谢陛下。”赵延年拱手施礼,转身离开。 天子回到案前,拿起地图,看了又看。“去病,你觉得这地图可信么?” 霍去病说道:“赵延年虽然时常有惊人之举,但从不说谎。” “你倒是信任他。”天子笑了两声,将地图放在案上,伸手轻拍。“果真如他所言,这大业又岂是三代人能够成就的?秦一统天下,尚且奋六世之余烈,最后还落得个二世而亡。朕若能为后世之君立基,百年之后,当与高皇帝并列,太宗也要让朕三分。” 霍去病眼神微闪。“臣以为未尝不可。毕竟高皇帝起于沛县时,已经年过半百,谁又能想到十二年后,他就君临天下?天命在尔,非人才可为。” 汉武帝犹豫了片刻,轻声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竖子,蛊惑天子,鞭挞天下,就不怕被儒生骂?”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摇头。 霍去病一言不发,眼神却亮如明星。 过了片刻,汉武帝收起笑容,一声叹息。“可惜主父偃不在了,否则或许能助朕一臂之力。你们俩一个勇武,是不世出的斗将,一个机敏,是天生的大将,却不是谋臣。” 他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说道:“治理天下,只有淮阴、舞阳是不够的,朕还需要缵侯、留侯。朕当下诏求贤,共襄盛举。” 第283章 拼凑的使团 赵延年出宫,先去太仆寺,提出撑犁阿里格希佗。 撑犁阿里格希佗正在喂马,穿着一身不能蔽体的破衣裳,脸上、身上全是污垢,手又红又肿,脸上还有一道鞭痕,看起来有点凄惨。 看到赵延年和一个小吏站在他的面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来,跪在赵延年面前,连连叩头。 “天武士救我,天武士救我。” 赵延年看了他一眼,转身对陪他来的小吏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小吏陪着笑脸。“知道,右贤王的儿子嘛,被中郎俘虏的。” “右贤王的儿子也要喂马?你们这儿很缺人吗?” 小吏笑得更加灿烂。“中郎有所不知,这次大战斩首很多,但俘虏有限,总共不到一千。战马倒是俘获了不少,不算留在朔方的,仅是带回来献给陛下的就有三千多。人手着实有些不足,哪里还顾得上他什么王子。到了这儿,都是奴隶。” 说着,小吏举起鞭子,就要抽打撑犁阿里格希佗。“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就敢往上扑。弄脏了中郎的衣服,你赔得起么?” 赵延年伸手,架住了小吏的手腕。“他还是我的朋友。” 小吏愣了一下,脸色迅速转了两转,连忙扔了鞭子,将撑犁阿里格希佗扶了起来,又用袖子去帮撑犁阿里格希佗擦脸。“你看你看,既是赵中郎的朋友,怎么也不说一声,怠慢了,怠慢了。” 撑犁阿里格希佗听不懂太多的汉话,但是看情形,知道自己得救了,喜极而泣。 赵延年从怀里掏出半吊钱,扔到小吏怀里。“劳烦带他去清洗一番,换身衣服。” 小吏麻利的收起钱,满脸笑容。“好说,好说,愿为中郎效劳。”带着撑犁阿里格希佗去了。 趁此机会,赵延年看了看四周。 偌大的马厩里,十几个匈奴人正在忙碌,有人偷偷打量着赵延年,想上来搭话,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赵延年也不说话。 他是来挑人的,但他不要软弱的人。如果连求生的机会都不敢抢,那他们就只配在这里做奴隶。 很可惜,他没有遇到勇敢的人。 向来以勇敢野蛮着称的匈奴人到了这里,也被驯化成了温顺的奴隶。 汉人的鞭子何尝不痛。 过了一会儿,小吏带着清洗干净的撑犁阿里格希佗回来了。 撑犁阿里格希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身上也被水冲洗干净了,只是头发还是脏的,打成了绺。急切之间,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件事,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随从,叫赵天赐。” 撑犁阿里格希佗再次跪倒。“喏,从现在起,我叫赵天赐,是天武士的奴隶。” “是随从,不是奴隶。”赵延年纠正了一下,又道:“第二件事,从现在开始,认真学汉话,做个汉人。” 赵天赐犹豫了一下,仰起头。“我能成为汉人吗?” “只要你想,就能。”赵延年勾了勾手,让赵天赐起身,和小吏点头致意,离开了马厩。 小吏看着赵延年的背影,摸着怀里的铜钱,啧啧称奇。“这少年看起来也不是很强壮,竟能以布衣一战封侯,令人羡慕。也不知道哪个女人能福气,嫁过去就是命妇,衣食无忧,还能尽享闺房之乐。看这腰背,绝对是房中高手。” —— 赵延年问了赵天赐的近况,得知他被俘之后,一路被带到长安,后来就成了喂马的奴隶。他那几个随从不知去向,也不知死活。 从进入汉军大营开始,他们就被分开了。 赵延年没有说什么。 据他所知,这次出塞作战,汉军的安全感极低,所以基本不要俘虏,只要首级。 尤其是卫青指挥的汉军。 能成为俘虏的,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子,又以女人为主。 论起野蛮来,汉人和匈奴人不相上下。 不过撑犁阿里格希佗的部下都很强壮,武艺又好,有很大概率会被将领们挑走做亲卫。 这不是什么秘密,赵延年就知道很多。 所以,他也没心思去找。以后还能不能遇到,看运气。 带着赵天赐回到未央宫,赵延年上前与守宫的卫士报备。赵天赐没有宫内行走的资格,必须要说明情况,登记在册,哪怕赵延年是天子身边的中郎,奉口谕办差。 手续有点烦,赵延年也只能等着。 正说着,东方朔从里面走了出来,见赵延年站在门口,身边跟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匈奴人,不禁好奇。 “这是怎么回事?” 赵延年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却隐去了自己要去河西的事。人多眼杂,他不方便透露。 东方朔迅速抓住了重点,将赵延年拉到一旁,轻声问道:“要出使?” 赵延年瞅瞅他。“你关心这个做甚?” “我当然关心你,我怕你也死在草原上。”东方朔咧嘴一笑。“从这个门走出去的使者数以百计,能回来的十不存一。你虽然武艺通神,也要小心些才好。” 赵延年看着没个正形的东方朔,忽然心中一动。“想封侯么?” 东方朔微怔,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想骗我一起去?” 赵延年嘴角微挑。“你说你文武双全,九尺之躯,却在这里和侏儒争食,不觉得丢脸吗?” “有才而不能用,丢脸的不是我,是朝廷。” “朝廷不用你,也许是因为你只能空谈呢?”赵延年摆摆手,打断了东方朔。“你就说愿不愿意吧?愿意,我现在就去请旨。不愿意,当我没说。” 东方朔眨眨眼睛,咧嘴一笑。“好,我陪你走一遭,就当是带俸游历了。” —— 办好了进宫的手续,赵延年带着赵天赐来到天子面前,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天子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院中的赵天赐。“他愿意做奴隶,你为何不肯?” “他毕竟是右贤王之子,做陛下的奴隶无妨,臣却担待不起。再者,当初他是王子的时候,待臣有礼,不以王子自居,臣又岂能以奴隶畜之。” 天子点点头,算是认可了。 赵延年又请求,派东方朔随行,并且请东方朔为正使,自己为副使,以使者的身份去河西。 使者可以光明正大的通过匈奴人的地盘,并不妨碍了解地形。如果隐瞒身份,反倒有不少限制。 他如今小有名声,就算在河西,也可能有人认识他。 右贤王被击溃后,肯定会有一部分溃兵去河西,成为休屠王、浑邪王的部下。 听了赵延年的解释,天子只问了一句。“为何是东方朔?” “东方朔能言善辩,文采出众,可补臣之不才。他为正使,彰陛下之恩。臣为副使,宣陛下之威。恩威并重,先礼后兵,河西唾手可得。” 天子忍不住笑了。“你太自谦了,朕觉得你的口才就极好。”他摆摆手。“准了。使团的其他成员, 你们自己决定,不必再报。” “唯。”赵延年躬身再拜,辞别天子,带着赵天赐出宫。 东方朔在宫门口等着,见赵延年过来,立刻上前询问。“天子准了么?” “准了。”赵延年皱皱眉。“我怎么觉得天子嫌你烦,早就想赶你走呢?” 东方朔的嘴角抽了抽,随即又笑道:“我看他也烦,一天天的好高骛远,贪得无厌……” “行了,管好你的嘴。”赵延年连忙打断了他。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都填不满东方朔这张没边界的嘴,留在宫里是祸害,做使者才是他的天命。 —— 与东方朔商量好相关事宜,赵延年带着赵天赐回了家。 王君曼认识赵天赐,也知道他被赵延年俘虏了,却一直没在赵延年面前提起。现在看到赵天赐本人,她落了泪,立刻找出干净的旧衣服,又让阿虎带赵天赐去洗澡,特别是头发,要认真洗干净。 安排好后,王君曼来到赵延年面前,正式的致谢。 “我受过右贤王夫人的恩惠。那是一个很慈悲的女人,可惜难产死了。” 赵延年点点头。“我听说了。我也知道阿嫂担心他,只是怕影响我的仕途,所以一直没开口。” 王君曼欣慰地笑了。“阿弟是个有心人。” “我已经托人去查他的妹妹。如果还活着,我想办法赎回来。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出塞作战,右贤王没准备,两军交战的时候,他妹妹很可能已经睡着了,被杀的可能性很大。” 王君曼叹了一口气。“是啊,两军交战,不管是谁胜谁负,最惨的永远是女人、孩子。希望战争能早一点结束,汉匈一家,不再互相仇杀。” “我也这么想,而且向天子建议了。”赵延年将自己的进谏说了一遍。 对别人,他不太信得过。唯独对王君曼,他非常放心,有事都要和她商量一下。 王君曼听完,眼神闪了闪。“你觉得天子会听你的吗?” “不知道,我只能尽力而为。”赵延年苦笑道:“好在他还年轻,就算现在不当回事,将来有一天,也会知道我说得有几分道理。” 王君曼哑然失笑。“你比他还年轻呢,口气却这般老成。”她停了片刻,又道:“你说得也对,他现在未必会听,但将来或许会听。毕竟以他现在的做法,很难避免重蹈暴秦覆辙。” 两人说了半晌,王君曼最后提了一个要求,让孙贾跟着他。 孙贾曾随张骞出使,但是中途失散,又伤了腿,现在虽然做生意赚了点钱,还是个半废之人。 如果能跟着赵延年出使,立些功劳,或许会有所助益,至少能脱离商人的贱籍。 汉军连年出塞作战,商人作为七科谪之一,非常危险。 赵延年想了想,答应了。 他本来不太中意孙贾。除了腿有残疾之外,他觉得孙贾为人有点轻浮,不合他的口味。 但王君曼难得开口,他也不好拒绝。 况且孙贾熟悉河西地理,做个向导还是称职的。 —— 赵延年、东方朔很快就招募到了十来个人,组织起了使者团。 使者的旗帜树起,很快就有人来应募,其中还有两个宫里的郎官。 汉人想做官很难,辞官却容易得很,随时可以走。 这两个郎官一个叫甘平,北地人。一个叫赵武,陇右人。两人都是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后来立了些功劳,成为郎官。一开始很新鲜,时间长了,他们又坐不住了,想再进一步。 郎官负责宫殿守卫,是没什么立功的机会的,连出征的机会都非常有限。 见赵延年出使,他们就来了。 赵延年是天子信任的少年英雄,与其他使者的份量不一样,立功的机会要大得多。 除了这两个郎官,还有两个熟人来应募,就是之前随段仲出使的孔璋和南安国。 上次段仲出使,功劳有限,他们得了些赏钱,就没有其他的了。 前段时间段仲又奉命出使,本来还想找他们,却被他们拒绝了。 他们觉得跟着段仲没前途。 段仲师从董仲舒,书读得不少,但只会说大道理,没用。 匈奴人不听那一道的。 这次听说赵延年要出使,孔璋立刻心动了,特地拉上南安国,一起来应募。 除此之外,东方朔也带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赵延年认识的樊仲子,一个是朱安世。两人都是长安城里的游侠,仰慕赵延年的武艺,想跟着出使,立些功劳,寻个出路,又不敢直接找赵延年应募,就找到了东方朔。 一个清凉的夏日清晨,赵延年一行十人,带着一辆轺车,两辆大车,出了长安城,越过渭桥,向西而去。 东方朔拿着使者的身份象征——节,坐在车上。 他身材高大,一般的马承受不起,只能坐车。 赵延年照惯例骑马,他一直不习惯坐车,或者说,不习惯跪坐。 孙贾会驾车,就成了东方朔的车夫。 其他人或是赶车,或是骑马,各随其便。 过了渭桥,离长安就远了,大家的神情不自觉的轻松起来,有说有笑,对未来充满想象。 “中郎,你说我们能活着回来吗?”东方朔伏在车轼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赵延年闲扯。“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年刚娶的细君都提前休了,赔了一大笔钱。” “那你要是活着回来,岂不是亏了?” “要是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带几个漂亮的胡姬。”东方朔啧啧嘴。“都说西方属金,女子也强壮如男子,我想试试,看看她们与长安的女子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真的,就算死在河西,也值了。” 赵延年眨了一眼东方朔,有点后悔了。 这厮不是出使,是猎艳啊。 第284章 天命人 事实证明,带上东方朔还是对的。 这厮虽然上面管不住嘴和舌头,下面管不住脐下三寸,但脑子是真的好使,书读得也真多。 多到让赵延年怀疑他是不是脑子里有电子书库。 赵延年知道的古书,东方朔都知道,而且能背。赵延年听都没听说过的古书,他还知道,一样背得滚瓜烂熟。 赵延年不得不承认,这厮的智商极高,难怪后世会有人将他当作神仙。 不过也应了那句古话,大智若愚,人太聪明了,尤其是聪明外露,并不是好事。 除了嘴痛快,赢得一些虚名,于人于己无益。 好在做使者就需要一张嘴,这个工作非常适合东方朔。还没出三辅,赵延年就感受到了东方朔这张嘴带来的好处。 所到之处,几乎每个官员,不论大小,都被他侃得五迷三道,惊为天人。 然后各种接待规格就无限往上靠,只能不违反朝廷制度,各种好酒好菜都拿出来招呼。 甚至不乏有人自掏腰包,也要请东方朔赏脸赴宴。 如果能写上一篇赋,那就更棒了。 每天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晚上还有美人侍寝,搞得赵延年非常担心。 一是担心他们还没走出国界就腐化堕落得筋酥骨软,走不动道,一是担心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天子大怒,直接撤销他们的任务。 这哪是宣扬大汉国威的使者团,这就是骗吃骗喝的流动诈骗团伙啊。 赵延年一直担心,哪天会收到一封长安来的命令,让他们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好在这样的事一直没有发生,他们一路吃吃喝喝地渡过黄河,进入河西。 没有了迎来送往的官员,只剩下苍翠碧萧的山恋,耳根清净起来,眼睛也明亮起来,赵延年如释重负,赵天赐也仿佛重获新生,精神焕发。 东方朔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匈奴王子,逗他说,现在已经到了匈奴人的地盘,你如果想逃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赵天赐想了想,摇摇头,用还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我不想再做匈奴人了,我想做个汉人。” “你已经成年了,牛马的味道已经浸染进你的身体,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 赵天赐也不着急。“我的孩子在长安长大,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 “噫,不意你这胡儿倒是忠诚。”东方朔一声叹息,又有些羡慕。“中郎,你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有收获,连匈奴王子都甘心做你的奴隶。” “他不是我的奴隶,是我的随从。”赵延年不厌其烦的纠正道:“你以诚待人,人自然以诚待你。” “这可不一样呢。”东方朔感慨道:“这天下负心之人比比皆是,只是你还年轻,没遇到而已。” 赵延年伸手指指心,又抬起指指天。“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你内心的投影。世界不完美,人也不完美,但知道世界不完美,却依然热爱生活,才是真正的勇士。” 东方朔扬扬眉,展颜而笑。“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说的就是你这样的。”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不要读书,就保持这种状态最好。书读多了,人会变聪明,但是也有了机巧之心,就不纯朴了。” 赵延年眨眨东方朔,没理他。 这次出使,他带上了那份帛书,有不懂的就问东方朔。 比起王君曼来,东方朔的水平无疑又高出不止一个境界,让赵延年多了很多领悟,甚至是东方朔想象不到的收获,连心态也跟着变化了,渐渐有点开悟入道的感觉,每天站桩、静坐的效果也越来越好。 这让东方朔很郁闷。每次说起来,他都劝赵延年不要再读了。 赵延年当然不会听他的。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不可偏废。 —— 翻越乌鞘岭的时候,一直没正形的东方朔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站在乌鞘岭上,远眺白雪皑皑的山顶,东方朔长长地“噫”了一声。 赵延年本来以他诗兴大发,要吟一篇大赋,结果等了半天,他也动弹,任凭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虽然是盛夏,乌鞘岭上的风却冷得像刀子一样。 赵延年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了,如此美景,让你无语了?” 东方朔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炎炎夏日,山岭却有积雪。我现在才知道天地之大,果然超出我的想象。不亲眼看一下,谁又能相信呢?古人诚不我欺。” “你也不要迷信古人。”赵延年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世界很大,有很多地方是古人也没去过的。”他顿了顿,瞥了东方朔一眼。“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新天地。” 东方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 其他人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包括赵天赐在内。 他在草原上长大,知道河西之地富庶,却没来过。看着山下的草原,他大开眼界。 这可比浚稽山强太多了。 东方朔压低了声音。“你真的觉得百年之后,大汉能跨越万里,与罗马争锋?”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道虽远,行则将至。而且想走远路的人,不会急于一时。想吞并天下的人,不会在意一城一地的暂时得失。宁静才能致远,厚积才能薄发,这难道不是好事?” 东方朔眼神闪烁。“你觉得天子能静得下来,耐得住么?” “我不知道。”赵延年摇摇头,随即又郑重其事的说道:“但我相信这才是正道。天子聪明睿智,假以时日,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的。” 东方朔一声叹息。“但愿如此。”他想了想,又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随他远涉流沙,登昆仑,溯河源,效周穆王之游。” “那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养生才行。像你这么乱来,估计活不到那个时候。” 东方朔眼睛一瞪,甩甩袖子。“真是扫兴。这种时候,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 下了乌鞘岭不久,就有匈奴游骑迎了过来,拦住去路。 其实远在上乌鞘岭之前,赵延年就远远地看到了匈奴人的游骑,只是数量既少,离得又远,不能确定。 现在,他们直接拦住了路。 眼下还没有到休屠王的地盘,在这里放牧的是一个小部落,叫遬濮。 得知是汉朝的使者,拦在车前的匈奴游骑笑了。“怎么,又想和月氏人联络,夹击我们匈奴?” 赵延年眉头微皱,给赵天赐使了眼色。 赵天赐踢马上前,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已经长出一些头发,却还能依稀看出髡头发型的脑袋,用匈奴话厉声喝道:“混帐东西,认识我撑犁阿里格希佗吗?” 那匈奴游骑吃了一惊,瞪着赵天赐看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翻身下马,走到赵天赐的马前,抱着他的靴子,亲了一下。 “王子,你回来了?” “我现在不是王子了,我是大汉使者团的成员,天武士的随从。”赵天赐说着,侧身示意赵延年。 “天武士?”匈奴人更是惊骇,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赵延年嘴角轻挑,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匈奴人,不怒自威。 匈奴人犹豫了片刻,招呼同伴过来,商量了一下,向赵延年躬身施礼,随即又向车上的东方朔行礼。他们认真看了东方朔两眼,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请使者随我们来,与遬濮王相见。” —— 在两名游骑的引导下,赵延年一行来到牧场,看到了遬濮王。 遬濮王五十来岁,面庞黝黑,胡须花白。他个子不高,但是很壮实,颇有些威严。 只是站在东方朔和赵延年面前时,他显得很局促,没有一点王者的威严。 东方朔身高九尺,比他高出一大截,他要仰起头来才能和东方朔面对面。 赵延年虽然没有那么惊人的身材,但他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就自带天武士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遬濮王和他的部下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问明东方朔等人的来意,他长出一口气,立刻安排酒宴招待。 东方朔和他闲扯起来,问了一些近况,又问了部落里的牲畜。 遬濮王有问必答,就像是遇到老师家访的小学生。 没几句话,赵延年就搞清楚了遬濮部落的情况。 这是一个小部落,总共只有三千多落,一万多人。号称有三千骑,实际上大半是老人和孩子,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也就一千出头。 也正因为此,得知有汉朝使者团出现的时候,他们都非常不安。 他们已经收到了右贤王部的消息,得知右贤王的直属部落遭到汉军攻击,损失惨重。他们的牧场离汉境最近,生怕汉朝会对他们用兵。 他们倒不是怕汉军,汉军实力再强,想击败他们并不容易。 有右贤王的例子在前,他们不可能再给汉军偷袭的机会,斥候游骑早就派到了黄河边。渡口有一举一动,遬濮王都会收到消息。 他们担心的是其他的部落。 如果汉军来战,休屠王会率领其他部落来增援,遬濮部落不仅要提供粮草、辎重,还要被勒索一番。否则谁也不敢保证两军交战时,是汉军先遭到其他部落的攻击,还是他们先遭到其他部落的攻击。 毕竟这和匈奴人主动进攻汉境不同。 主动进攻汉境,有战利品可得。阻击汉军的进攻,是纯消耗。 正面作战,匈奴人没有取胜的信心,经常采取的办法是避汉军锋锐,等汉军粮尽自撤,总之轻易不向其他人求援。 东方朔听完,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归汉?大王一家到长安为富家翁,部落为编户,双方和平,不用再战,岂不美哉。” 遬濮王陪着笑,说道:“我们部落太小,不能自主。若使者能说服休屠王,我等无所不从。” 东方朔哈哈一笑。“那就请大王传信休屠王,我要和他面谈。” 他也清楚,这些小部落的首领没有决策权,最后还要看休屠王的脸色。 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抱什么希望。 遬濮王如释重负,随即请东方朔、赵延年赴宴。 宴会没有太多区别,无非是酒、肉和美女。只是遬濮部落实力有限,拿不出太多的好东西,而东方朔等人这一路走,嘴就没闲过,早就对这些免疫了,看起来有些不咸不淡的,无意间倒是符合了大国使者的身份。 赵延年和东方朔商量,不要急着前进,先在遬濮部落待几天,找理由到周边转转,熟悉地形。 毕竟出使的目的就不是劝降,而是侦察。 东方朔拍着胸脯说,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你看我的。 他随即和遬濮王吹起了牛,说古书中曾经记载,你们匈奴人也好,曾经驻在这里的月氏人也罢,都是黄帝的子孙。曾几何时,都是一家人。后来子孙繁衍,内部争斗,一部分逃离中原,流落草原,就成了匈奴人、月氏人。大宗则留在中原,成了中原人的祖先。 现在,汉家天子平定中原,要恢复黄帝时的天下,这才派我们来谈判。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寻找上古遗迹,祭拜历代圣王,包括月氏人的祖先,也包括你们匈奴人的祖先。 东方朔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不时背一段古书,不仅遬濮王君臣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赵延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记载。 毕竟后来司马迁写《史记》,也说匈奴人是华夏后裔,黄帝子孙的。 至于两千年后,这一片土地早就成了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毋庸置疑的自古以来,甚至有人说,连古埃及、巴比伦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遗脉。 古代的事,谁说得准呢,就看你能不能让别人相信。 显然,东方朔的才华足够唬住这些连字都不识一个的匈奴人。 一通神侃之后,遬濮王君臣虽然没有纳头就拜,却也相信了东方朔的话,愿意派人陪他到四周寻访上古圣王遗迹,并准备祭礼用的牺牲和各种物品。 匈奴人不敬祖宗,但敬畏天命,敬畏巫师。 身材高大,博古通今的东方朔在他们眼里和巫师没什么两样,都是天神的代言人,地位要比赵延年这个天武士还要高上一截。 天武士只是得到天神宠爱的人,最多算天神的打手,巫师却是天神的代言人,一言一行,皆是天命。 赵延年很欣慰,东方朔很开心。 他真诚的觉得,这儿比长安更适合他。 第285章 休屠王子 第285章 休屠王子 赵延年、东方朔在遬濮部落待了十来天,却一直没有接到休屠王的消息。 东方朔打算直接去,看休屠王是什么态度,却被赵延年拦住了。 赵延年说,遬濮王已经派出信使,休屠王也肯定收到了消息,现在既没有派人来迎接,又也没有派人来驱逐,说明他在犹豫,在观望。 犹豫、观望说明他不想或者不敢和大汉为敌,却又担心我们来意不善,将来吃了亏。 这时候我们不应该表现得太强势,反而应该温和一些。 老子说,柔弱胜刚强,又说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我们击溃了右贤王部,已经展示了实力,休屠王也知道了,没必要一味强横。现在应该让他知道我们是带着善意,为和平而来。 如果他不识相,那我们再用武力也不迟。 东方朔深以为然,拍着赵延年的肩膀说道:“中郎,想不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天的《老子》不仅读得好,还能付之行动,堪称上士。” 赵延年有点不好意思。 他倒不是想拽文,只是这两天读《老子》,想的都是这些,自然而然的就用了。 被东方朔称为上士,是他没想到的。 东方朔一向自负,很少看得起人。之前他与东方朔论剑,从实践的出发表示之前的剑道不可延续,必须加以改革才行,东方朔只是自责坐而论道,没有结合实践 ,也未曾觉得他就是上士。 “大夫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我才不过中人,最多只是好学而已,不敢以上士自居。” “当得,当得。”东方朔想了想,又道:“你快成年了,取个字吧。以后我们以字相称,就不要中郎、大夫的了。” 赵延年倒也没有在意,点头表示赞同。 他的确应该取个字了。 这年头姓氏已经不分,名和字也不太重视,取字的大多是读书人,一般人根本无字。有官的称官职,没官的直呼其名。亲热有余,却不太礼貌。 赵延年随即与东方朔分工。东方朔继续留在遬濮部落,他赶去休屠王的牧场,想法与休屠王见面,说服休屠王派人来迎接东方朔这个正使,以符合大国使者的身份。 东方朔很满意,又有些惭愧。 “我本来沾你的光,没想到却让人奔波,我坐享其成。” “不然。”赵延年笑道:“你我各尽其材,共同完成朝廷的托付,何必分彼此?” 东方朔大笑,对其他说道:“诸君,这才是我大汉好儿郎的胸怀。我自愧不如,当与诸君共勉。” 樊仲子、朱安世本是游侠,以义气为先,首先抱拳响应。 赵武、甘平紧随其后。 孙贾、孔璋、南安国不甘示弱,也拱手赞同。 只有赵天赐有些犹豫,看看赵延年,又看看东方朔,手举到一半,不知道是该抱拳,还是依照匈奴人的习惯抚胸。 东方朔看得真切,笑道:“你现在也是汉人了,有了汉名,就依我汉人礼节吧。” 赵天赐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众人相视而笑。 赵延年随即挑了赵天赐和孙贾、樊仲子、孔璋四人随行,其他四人留给东方朔。 得知赵延年要去面见休屠王,遬濮王很高兴,安排了向导。 —— 离开遬濮王的营地,赵延年策马在前。 河西走廊名不虚名,南北都是延绵不绝的山岭,山顶依稀可见白雪,中间的狭长地带却是绿草如茵,牛羊遍野。几条大河从南山流出,蜿蜒向北,最后会汇成狐奴水,流向大漠深处。 一路上,赵延年经过了几个小部落。 有遬濮王安排的向导,又有赵天赐这个前右贤王子,这些小部落都非常客气,所到之处,热情招待,美酒佳肴,美艳少女,竭尽所能的让赵延年等人满意。对赵延年这个名扬草原的天武士,更是敬畏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日,来到一片大泽旁。 向导告诉赵延年,这里就是休屠王的驻牧区了,这片大泽也叫休屠泽。 他们就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由赵延年自己走。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人来和他们接洽。 赵延年刚表达了谢意,那两个向导就匆匆而去。 樊仲子第一个觉得不妥,骂道:“这两个胡狗,这一路上我就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他们不会是想分开中郎和大夫,然后加害吧。” 赵天赐急了,刚要说话,赵延年抬手阻止了他。“仲子,你想多了,遬濮王要想害我们,何必送到这里来?他们应该是怕休屠王怪罪,这才避而不见。” “这有什么好怕的?”樊仲子没好气的说道。 “当初你我发生口角,如果我让你带我去见你的靠山,你怕不怕?” 樊仲子一怔,随即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不说话了。 赵延年微微一笑,转身又对赵天赐说道:“你想说什么?” 赵天赐伸手一指。“我虽然没来过休屠部落,但这一路走来的地形符合休屠部落的特点。这片大泽必是休屠泽无疑。如果遬濮王真想害我们,又怎么会送到这里来,嫁祸休屠王吗?” 赵延年点头表示同意。 他知道樊仲子读书少,没见识,也就在西市横行霸道,出了西市就是个渣,只有一身力气还可用,这才抢在赵天赐之前才反驳他,让他闭嘴。 他喝止樊仲子,樊仲子不敢回嘴。可若是赵天赐反驳樊仲子,樊仲子就没那么温顺了,弄不好又会起口角,节外生枝。 右贤王子又怎么样?你被俘了,成了奴隶。敢惹我,就揍你。 正说着,有警戒的匈奴人过来查看情况。 赵天赐上前,表明身份。 匈奴人见到右贤王子,又得知赵天赐身后的年轻汉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武士,脸上多了几分恭敬。其中一人保持监视,另一个策马而去。 赵延年也不着急,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孙贾,让他去饮马。自己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铺了毯子,盘腿而坐,练起了静坐。 众人见状也纷纷下马,饮马的饮马,放松的放松,吃东西的吃东西。 只有赵天赐最忙,和那个匈奴骑士聊天,交流情况。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赵延年听到马蹄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偏移了一段距离。 刚刚赶来的骑士和赵天赐交流了一下情况,脸色尴尬。 赵天赐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转身来到赵延年面前。“中郎,休屠王不在营地,出去打猎了,可能要后天才能回来。” 赵延年一听就笑了。 这么热的天气,出去打猎?一听就知道是说谎。 你说出去避暑,我都会相信你几分。 不用说,这是休屠王避而不见,却又不是非常坚决。说几天后才回来,你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就不等。 换作普通的汉使,这时候恐怕就要急眼了。 这就是怠慢,就是不尊重啊。 樊仲子、孔璋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不过赵延年不是普通的汉使。 也许是见过一些大国外交的经历,也许是这两天读《老子》有心得,他能理解休屠王此刻的矛盾心理,知道用强只会激化矛盾,将休屠王推向敌对,无益于事。 如果休屠王是真的不想见,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要不直接驱逐,要么直接派人围攻,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认识休屠王阏氏或者王子吗?” “我认识一个王子,但是不知道他在不在王庭。” “无妨,你辛苦一趟,跟他们去,就说想和那个王子叙叙旧,然后想办法见到阏氏,就说我们来是想谈判,不是想作战。不管休屠王愿不愿意,见一面总没坏处。” 赵天赐一口答应。 赵延年又安排孙贾一起去。孙贾在休屠王部住过一段时间,也认识一些人。 赵天赐去和匈奴人说了一下,匈奴人倒也没拒绝,领着赵天赐和孙贾走了。 樊仲子走了过来。“中郎,我们就这么等着?” “好饭不怕晚。”赵延年安慰道:“要练上乘武功,就要有耐心打基础。要想建不世之功,就要有耐心讨价还价。如果能不战而胜,就没必要拼死拼活,对不对?” 樊仲子呲了呲牙,没再说话。 孔璋系好了马,走了过来,附和道:“中郎说得有理。拳头再狠,不过七尺。弓弩再强,不足一里。可是无敌的名声却可以传到千里之外。如果能让对手畏威怀德,又何必动武?真能和平,对匈奴人也是有好处的,没人会拒绝来自长安的丝帛、铁器。” 樊仲子瞥了孔璋一眼,神情不屑。“你就知道做生意。” 孔璋笑道:“是啊,我就知道做生意。做生意就是互通有无,各取其利。匈奴人缺铁器,缺各种好东西,也有长安需要的马牛羊,和各种珍宝。如果能做意,为什么要交战呢?” “那你说为什么?” “那是因为匈奴人能够用来交换的东西少,换不到足够的中原好物,反而是抢更划算。现在汉军凶猛,能打得他们灭族,他们不能抢,就只能做生意了。” 樊仲子哑口无言,讪讪地走到一旁去了。 孔璋走到赵延年面前,看了看天。“中郎,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在这儿宿营吧。” “行。”赵延年转头又对抱着手臂发呆的樊仲子说道:“你学着点。草原上宿营自有章法,弄不好,半夜被狼闯进去,咬断你的脖子,可没人能救你。” 樊仲子吓了一跳,不敢再放肆,连忙过来配合孔璋搭帐篷。 他有点怕赵延年。万一惹怒了赵延年,谁知道取他性命的是狼还是谁。 别看赵延年一脸的青涩,看起来人畜无害,他可是杀人如麻的狠人。 武艺再好,杀人再多的游侠,在这个少年面前都不值一提。 —— 第二天上午,赵天赐、孙贾回来了。 随赵天赐来的还有一个匈奴少年,与赵天赐年纪相仿,只是看起来更沉稳一些。 赵天赐介绍说,这就是他的朋友,名字很长,也很拗口,翻译成汉话的意思就是黑色的石头,可以简称他为黑石。 赵延年与黑石见礼,说明来意。 我们是为和平而来,想与匈奴交好互市,各自罢兵。 如果你们拒绝,那就只好继续开战了。 黑石听完,无声地笑了。“天武士这是在威胁我们吗?我知道你的武艺很好,但武艺再好,也就是百人敌,不是万人敌。我休屠部有万骑,不怕任何人威胁。” 赵延年摇摇头。“我不是在威胁你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汉匈和则两利,战则两伤,对谁都不好。你说的对,我只是百人敌,不是万人敌。可是你也别忘了,我大汉不仅有天武士,还有天将军,更有天子。在真正的天子面前,你们的单于不值一提。伊稚邪两次不战而走,难道是因为骑兵没有休屠王多吗?” 黑石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尴尬。“只知道天武士身手好,没想到天武士的口才也这么好。我父王去天山祭天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来。天武士若不嫌弃,不妨随我去营地休息。” 赵延年一口答应。 黑石又说道:“我听说,汉朝的正使是东方朔,还在遬濮部落,能否请他一起来?” 赵延年摇摇头。“既然是正使,就应该由休屠王派人去迎,岂有不请自来的道理。不请自来的,除了我这样的武夫,只是大军。” 黑石盯着赵延年看了又看,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伸手示意。“天武士,请。” 赵延年上了马,跟着队伍前行。 黑石带着人,在前面领路。赵天赐来到赵延年身边,低声说道:“中郎,这是我的好朋友,我费了些口舌,才说服他来见你的。” 赵延年郑重地点点头。“天赐,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将来一定会报给朝廷。但是你也要记住,我不是来和他交朋友的,必须先把正事说明白,然后才有机会谈个人交情。眼下是谈判的最好机会,如果能成,不仅你们的交情可以延续,我也可以和他做朋友,汉匈百姓都能得利。可若是谈不成,战争在所难免,到时候就不好说了。你务必把我的诚意转达给他,请他不要误会。” 赵天赐眨眨眼睛,踢马赶上黑石,和黑石附耳私语了好一会儿。 黑石转头看了一眼赵延年,点头致意。 赵延年微微欠身。 第286章 阏氏 第286章 阏氏 来到大泽旁的营地,黑石先给赵延年等人安排了一个宿营地。 这个宿营地就在大泽旁,饮马、用水都很方便。 当然,位置也相对独立,附近还有营地,不管赵延年等人往哪个方向去,都很难逃过有心人的视线。 赵延年对此心知肚明,坦然诚接,让孙贾等人搭建帐篷,又让赵天赐说,你和黑石说说,我想拜见一下阏氏,看看是否方便。 赵天赐有些奇怪。“天武士,你认识阏氏吗?” “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她能帮忙?” 赵延年笑笑。“黑石肯随你来见我,是阏氏的决定吧?” “你这也能猜得到?” “休屠王去祭天,却不带黑石,说明黑石并不是他信任或者器重的王子。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胆子大的人。如果没有阏氏授意,他敢自作主张,来见我?” “那你怎么知道阏氏就肯帮忙,让我想办法见她?” “我早就听说了,休屠阏氏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赵延年从容说道。 这一点,他倒不是吹牛,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汉人一向看不起匈奴人,没有必要在史书里为一个匈奴女人吹牛。说她好,那就是真的好。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眼前这个黑色的石头上的黑石,可能就是历史上的武昭两朝名臣金日磾。 只是他以后还能不能有成为大汉名臣,就不好说了。 听了赵延年的话,赵天赐不再犹豫,转身去和黑石商量。 黑石很惊讶,随即答应了,只是说要先去请示一下。 —— 帐篷搭好了,天色还早,赵延年让赵天赐等人在帐篷附近立起草垛,练习骑射。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习武,保持状态,以便应对突发情况。 这也是一种展示武力的手段,让匈奴人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同时扩大影响力,让更多的匈奴人知道有汉朝使者来了。 果不其然,他们刚练了一会儿,就有匈奴人凑过来看热闹。 在匈奴人看来,论骑射,自然还是匈奴人最擅长。在他们面前表演骑射,多少有些不自量力的意思。 但是,赵延年很快就让他们见识了天武士的含金量。 即使不用马镫,他的骑射水平也和匈奴人中的高手不相上下。 当初他可是凭真本事击败能左右射的安氏兄弟的。 有了马镫,稳定性更胜一筹,表演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一套花式射法表演下来,足以让匈奴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匈奴人由衷的感慨。“想不到飞将军之后,又有天武士。汉朝的人才真多,一代更比一代强。” 有匈奴人不服,主动要求比试。 赵延年来者不拒,一一应战,干净利落的取胜。 即使匈奴人看出了马镫的重要性,要求他放弃马镫,他也照办,然后再次击败他们。 匈奴人也亲身体验了一下马镫,然后在赞不绝口的同时,又有一丝强烈的不安。 很显然,马镫对稳定性的帮助是巨大的。可是对匈奴人来说,这却不见得是一个好消息。 匈奴人的优势之一——骑术——被迅速缩小了。 换言之,只要汉人得到了足够的战马,他们就可以迅速组建大量的骑兵,人口的绝对优势将会让匈奴人绝望。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黑石的耳中。 日落之前,赵延年收到了黑石的邀请,阏氏想见他。 —— 休屠阏氏的年龄不小了,大概有五十多岁,接近六十,满头白发,脸上也全是皱纹。 对草原上的人来说,这绝对是高寿。 但她的眼神是温柔的,充满了睿智。 看到赵延年后,她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说天武士杀人如麻,如同厉鬼一般,我看天武士却是宅心仁厚。传言不可信,又多了一个例子。” 赵延年上前行礼。“阏氏明鉴。人都是善恶两面,各有不同。我只是对朋友善,对敌人却是恶得很。他们说我杀人如麻,如同厉鬼,却也没说错。” 阏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她摆摆手,招呼赵延年走得近一些,然后拉着赵延年的手说道:“孩子,你跟我说句实话,匈奴右部的大巫师是你杀的吗?” 赵延年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他之前一直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但是在休屠阏氏面前,他不想否认。 他希望休屠阏氏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真诚是必杀技。 当初右贤王都不提大巫师的事,休屠王还能为右贤王的大巫师报仇不成? 就算他们想报仇,他也不怕。 大不了杀出去就是了。 “唉,你一个汉人,却成了草原上的天武士,这就是天命。”阏氏叹息着,脸上露出一丝悲哀。“匈奴人的光荣真的要过去了啊。” 赵延年不禁疑惑。“阏氏为何要这么说?” 我一个汉人都不敢这么肯定,你一个匈奴人,这么有把握? 阏氏松开赵延年的手,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这世上万物,就和草木一样,有盛的时候,就有枯的时候。匈奴人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强盛的。几十年前,匈奴人还是东胡人的附庸,月氏人的奴隶。后来苍天护佑,才击败了东胡和月氏,成了草原上的王者。如今苍天收回了宠爱,匈奴人自然会衰落。” 赵延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阏氏觉得为什么苍天会收回对匈奴人的宠爱呢?” “因为匈奴人的贪婪。”阏氏看着赵延年,眼中露出一丝怜悯。“孩子,你记住,人也好,部落也罢,都是被自己的贪婪打败的,而不是别人。秦人如此,匈奴人如此,你们汉人将来也会如此。” 赵延年一时无语。 他莫名的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像个傻瓜。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多谢阏氏教诲。不过我们此次来,并不是出于贪婪,而是谋求和平。” 阏氏点点头。“我知道,但天意如何,却不好说。休屠王去祭天了,一两天就会回来。是和是战,苍天会给出启示的。你耐心地等一等,不用着急,好吗?为了和平,等几天也是值得的。” 赵延年躬身领命,向阏氏行了一个草原上的抚胸礼。 —— 黑石送赵延年出帐,看着赵延年离开,转身又回到阏氏面前。 “阿妈,你觉得这个汉人如何?” 阏氏一声叹息。“我相信,他是真正的天武士。” 黑石微怔,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阿妈,阿爸会生气的。” “他生不生气,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阏氏拉过黑石,摸着他的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命,谁也改变不了。这个汉家少年是来帮助汉朝的,也是来帮助匈奴人的。” 黑石不解,茫然地看着阏氏。 “他和一般的汉人不一样,他不仅有杀人的手段,还有一颗慈悲的心。如果匈奴人能够放弃抢劫汉人的贪婪,和汉人谈判互市,不仅对汉人有利,对匈奴人也有好处。” 她沉默了片刻,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等你阿爸回来,你一定要让他见见天武士,让他知道,与汉人为敌,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阿妈,如果苍天的启示是继续作战呢?” “那就是苍天放弃了匈奴人,要让匈奴人自取灭亡。”阏氏摸着黑石的头,轻声说道:“孩子,听阿妈的话,不要和汉人作战,要和汉人做朋友,明白吗?” 黑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去准备一下,我要洗个澡。”阏氏推开黑石,站了起来。“我要干干净净地去见苍天。” 黑石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妈,你……” 阏氏脸上露出圣洁的光芒。“孩子,我的天命已经到了。不要哭,要为我感到高兴。如果我能在苍天放弃匈奴人之前,改变他的决定,就算死,也值了。” —— 第二天一早,赵延年收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昨天夜里,休屠阏氏去世了。 按理说,年近六十,无疾而终,妥妥的善终。 可是不知怎么的,赵延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尤其是黑石看他的眼神,他觉得里面有隐情。 他让赵天赐去问问,却没问出任何结果来。 次日下午,休屠王匆匆赶回营地。 祭天活动没有结束。 休屠王和阏氏的感情极好,他们生了好几个孩子,跟随休屠王去祭天的几个王子至少有一半是阏氏所生。就算不是阏氏亲生的,也把阏氏当作生母一般。 得知阏氏去世,他们几乎没有犹豫,异口同声,要求结束祭天活动,回来为阏氏送葬。 赵延年后来听说,休屠王祭天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异常的迹象,时间正是阏氏断气的时候。当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阏氏去世的消息送到,他们都觉得这就是天意。 很快,赵延年就见到了休屠王。 休屠王大概六十岁上下,和阏氏有点夫妻像,看起来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头。 他和赵延年聊了几句,便直奔要害。 “汉朝能给我什么样的和平?” 赵延年没有直接回答他。“大王如果想要和平,就和正使东方朔谈。我只是副使,而且是个武夫,不太懂谈判。” 休屠王眨了眨眼睛。“你就是汉朝天子手里一把刀。”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大王说得没错,只不过我这把刀现在还藏在鞘里,这鞘名为和平。” 休屠王眼神微缩,盯着赵延年看了半晌,幽幽一声叹息。“汉家儿郎,刚柔并济,的确比我匈奴人强上一些。好吧,我这就派人去迎正使,看看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和平。” 黑石送赵延年出帐,在帐外分别的时候,他对赵延年说道:“天武士,我阿爸是有心谈判的,但能不能谈成,不完全在我休屠部,还要看两方面的态度。” “你说。”赵延年说道。 “一个自然是汉朝的态度。如果汉朝真的想要和平,就要给我们一个丰厚的条件,不能让我们吃亏,更不能以为我们匈奴人好欺负,凌辱我们。” 赵延年点点头。“我会和正使尽力而为,争取拿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黑石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此外,还要看浑邪王的态度。右贤王虽然已经战败了,单于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我们,但浑邪王的实力很强,离我们又近。如果你们不能和浑邪王达成协议,就算我们答应了,也无法实现和平。他来攻击我们的时候,你们能帮忙吗?” 赵延年想了想。“既然想要和平,自然包括浑邪王在内。如果你们愿意,到时候可以派人和我们一起去浑邪部,与他们谈判。” 黑石打量了赵延年一眼,抚胸施礼。“希望天武士的诚意能够感动上天,感动浑邪王,为匈奴和汉朝都带来和平。” 赵延年还了一个汉礼。“那是我的荣幸。” 送走赵延年后,黑石回到休屠王面前,将他与赵延年沟通的过程报给休屠王。 休屠王没有多说什么,让黑石准备一下,尽快去遬濮部落迎接东方朔,要礼节周到。 黑石愣了一下。“阿爸,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是派阿哥去吧。” 休屠王摇摇头。“你阿妈给我托梦了,你就是最好的使者。去吧,孩子,希望你能成为匈奴与汉朝带来和平,结束战争。你阿妈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黑石落下泪来,躬身答应。 转身出帐后,黑石来到赵延年的营地,告诉赵延年,他明天一早会出发,去迎接正使东方朔。 赵延年一点也不意外,安排孙贾和赵天赐随行,他本人则留在休屠泽。 “我冒昧的问一句。”赵延年说道:“休屠部和浑邪部的关系怎么样,浑邪王对和平的意愿有多强。或者更直接一点说,会不会有人反对谈判,想从中破坏?” 刚才和黑石提醒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三方谈判,比两方谈判要复杂得多。 为了防患于未然,他有必要提醒黑石几句。 黑石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浑邪王的实力更强,离汉人的边境也更远一些。他对谈判的兴趣肯定会弱一些。至于破坏,我想倒不至于。” 赵延年说道:“你最好能提醒休屠王,在达成协议之前,不要让人觉得你们有任何倾向,尽可能避免浑邪王担心,怀疑你们会伤害他的利益。要让他觉得,如果能达成协议,一定是能让他得利的协议。此外,提高警惕,加强防备,不要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黑石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答应。 第287章 解锁新英雄 第287章 解锁新英雄 东方朔端坐着,打量着面前的休屠王子,且喜且忧。 喜的是,赵延年居然真的说服了休屠王派人来迎,而且是一位王子,表达了足够的尊重。汉朝与匈奴人往来数十年,这很可能是第一次。 仅此一项,回长安后,就能得到天子的嘉奖。 可是另一面,赵延年又在没有与他商量的情况下,答应了休屠王的要求,要订一份三方都有利可图的协议,不仅要保证休屠王的利益,还要保证浑邪王的利益,以确保浑邪王不会从中作梗。 这有点难,至少东方朔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他出长安时,领到的任务就是了解河西地形,为大军出征探路。 甚至这都不是他的任务,他就是来游历的。 真要说探路,张骞比他更合适。 他现在不得不考虑,赵延年是糊弄匈奴人呢,还是真的想达到这个效果。 如果是前者,他们有性命危险,很可能回不到长安。 如果是后者,他们同样有性命危险,但是可以回到长安之后再死。 当着黑石的面,他不好多说,只能耐着性子和黑石聊天,了解河西的形势。 黑石不明就里,以为东方朔和赵延年一样担心休屠部的安全,便一五一十的将河西的形势说给东方朔听。 河西走廊东西千余里,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称王的就有十几个,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浑邪王,其次就是休屠王。他们大致以胭脂山为界,胭脂山以东属休屠王,以西属浑邪王。 名义上,他们都要听右贤王的指挥。实际上,除非特殊情况,他们还是听浑邪王、休屠王的多。 右贤王被汉军击溃,实力大减,就更管不到这里的事了。 之前有右贤王管,浑邪王多少有点顾忌,现在就不好说了。 所以休屠部非常紧张。东面担心汉军,西面担心浑邪部,以至于要去祭天,请求神谕指示。 说到这里,黑石拜倒在东方朔面前,指天发誓,休屠部是有诚意的,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浑邪王部。只要汉朝能够说服浑邪王部,和平指日可待。 东方朔不以为然,他不相信黑石,哪怕在赵天赐在一旁做证,说黑石为人忠厚,绝不会说谎。 考虑了半天后,东方朔接受了黑石的邀请,一起前往休屠泽。 他要与赵延年面议。 既然承认他是正使,在和他商量之前,赵延年就不能随便答应匈奴人任何条件。 这会死人的。 三天后,东方朔到达休屠泽。 收到消息的赵延年赶来迎接,就在路边,东方朔将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没有一点隐瞒。 赵延年听完,有点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越界了,让东方朔很难做。而且他的想法有些理想化,与这个时代的现实不符。 “是我想当然了。”赵延年诚恳的道歉。他的原则一向是真诚,不管是对谁,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立定。“东方兄,现在怎么办?要上书请罪吗?” “倒不至于这么急。至少要搞清楚匈奴人的底线再说。” “行,接下来由你谈,我不开口。我老老实实的做把唬人的刀。” 东方朔忍不住笑了。“你也不用这么紧张。说实话,这个情况可能出乎所有人意料,就算是天子也没想到河西的形势会是这样。随机应变,也是使者的职责所在。” 两人商量了一番,确定了一个原则。 重点是摸清匈奴人的要求是什么,如果太过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喷他们一顿,掀案走人。 如果还算过得去,那就一边讨价还价,一边汇报朝廷,看看天子的意思。 考虑到朝廷的现状,真能不战而取河西,就算给匈奴人一点好处,想必天子也会考虑一下。 赵延年对东方朔的方案表示认可,只提了一个建议。 可以考虑匈奴诸王都去长安做寓公,由朝廷安排官员来管理当地牧民的方案。 在此之前,他曾和天子提过变夷为夏的事,天子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没有一口拒绝,说明还是有可能的。 这个方案真能实施的话,用不了百年,匈奴人就会和汉人混而为一,河西就真的成了大汉领土。 东方朔答应了,但他提醒赵延年,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极低。 —— 东方朔到了休屠泽,与休屠王及几个王子、相国、都尉等权贵见面。 东方朔的身高再一次展现出了惊人的效果,匈奴人都有点吓坏了。有的两腿发软,有的脸色煞白,几乎没人有能保持镇定。 相比之下,之前已经震惊过一次的黑石还算沉稳,向休屠王介绍了东方朔的身份。 他特别提到了东方朔的文章。 在路上,他向东方朔提出请求,希望东方朔能为刚刚去世的阏氏写一篇祭文。 东方朔答应了。 得知东方朔是汉朝的官员,而且是个文臣,匈奴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既然你不是神,是个人,而且是汉朝的文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如果说匈奴人对汉朝的武人还有一点尊敬,对汉朝的文人就没正眼看的兴趣了。 东方朔迅速意识到了匈奴人的态度改变,随即提出,他要和匈奴人比剑。 话一出口,不仅匈奴人愣住了,就连赵延年都有些吃惊。他正准备提醒东方朔不要意气用事,却见东方朔扬扬眉,示意他不用担心。 匈奴人互相看了看,有人站了起来,要和东方朔较量一番。 东方朔一口答应,随即让人取来了剑。 身为使者,他当然要佩剑,但那是标准准长度的剑,全长四尺左右,剑刃三尺有余,俗称三尺剑。 这样的剑比匈奴人常用的剑长一些,但差距不大。 匈奴人因为冶炼技术不过关,现在还有人用青铜剑,铁剑也不会超过四尺。 匈奴人以骑射称雄,剑用得本就不多。 而东方朔用来比武的剑却是一柄加长的七尺剑,比匈奴人的剑长出近一倍。 他刚拿出来的时候,赵延年还以为是一根漆杖,等他拔剑出鞘,露出寒光闪闪的剑身,这才意识到这是一柄杖式剑。 实事求是的说,这有点欺负人了。 能打造这么长的剑,本身就说明工匠绝非凡人,用的也不是一般的工艺。 不客气的说,这柄杖式剑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炼钢技术。 别说匈奴人手里的剑,就算是普通的铁剑对上这剑,基本上也是一击即断。 站出来迎战的匈奴人当时就傻了,看看手里的剑,再看看东方朔手里的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什么。 赵延年没听清,但是估计没什么好话。 赵天赐凑到赵延年身边,轻声问道:“东方大夫是剑术高手吗?比中郎如何?” 赵延年想了想。“论剑,我不如他。” 赵天赐吓了一跳,随即转头,看向黑石。 黑石连忙起身,热情地对东方朔说道:“想不到大夫竟有这样的神剑,真是令人羡慕。这样的剑,一定是汉朝最优秀的工匠,用最好的天铁打造的吧?还是别比了吧,万一有所损伤,太可惜了。” 东方朔还没回答,那个匈奴人就还剑归鞘,退了回去。 东方朔见状,笑道:“工匠的确是优秀的工匠,却也算不上最优势。我大汉人才辈出,好工匠比比皆是。这剑也不是用什么天铁打造的,和数十万汉军用的剑一样,就是普通的铁。” 说着,他耍了个剑花。“既然没人愿意比剑,那我就为诸位演示一下中原的剑法,还请休屠王和各位王子、贵人指点。” 休屠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笑容,示意东方朔自便。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东方朔言语中的威胁之意。 别说什么天铁,我大汉的兵器都这么锋利。 东方朔一手持剑,一手持鞘,舞了起来。 一时间,大帐内寒光闪闪,令人窒息。 东方朔手长腿长,再加上这七尺长的剑,挥舞开来,半个大帐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以内。匈奴人为了避免被他误伤,不得不挤到一个角落里,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东方朔的剑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仅这攻击范围,就足以碾压在场的所有匈奴人。 一寸长,一寸强, 可不是说了玩的。 就算是随便乱抡,也够你喝一壶的,更何况这剑还那么锋利。 而且东方朔的剑术看起来也不像乱抡,显然受到名家指点,说是剑客也不为过。 一旁的朱安世就看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齐人善技击,果然名不虚传。” 赵天赐开始没听明白,又来问赵延年。 赵延年解释道:“当年六国相争,各有精锐,齐人以技击之士着称,个人能力出众。东方大夫就是齐人,擅长击剑也很正常。” 赵天赐面露惧色。 这一路走来,他只知道东方朔为人诙谐,喜欢开玩笑,谁曾想到他还有么好的剑术。 舞完剑,所有匈奴人的眼神都变得清澈了,再也没人敢把东方朔当文人看待。他们纷纷上前敬酒,极尽谄媚之能事。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匈奴人会这么温顺。 包括被匈奴人敬为天武士的赵延年在内,都没见过。 东方朔来者不拒,一番豪饮。 与赵延年不同,他酒量极好,号称能饮一石不醉。 反正赵延年没看他醉过。 这一番下来,所有的匈奴人都服了,极其恭敬。 借着这个机会,东方朔开始和匈奴人胡侃。 他对匈奴人说,你们都以为赵中郎是天武士,却不知道我大汉有无数这样的勇士。大汉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逾千万户。每户一丁,就是千万壮丁。万里挑一,也有一千这样的勇士。 如果这一千勇士集结起来,试问你们哪个部落能敌? 之前没有出兵,是因为中原大战之后,元气未复。汉匈和亲,君臣不愿意破坏这大好局面。可是你们匈奴人贪得无厌,收了财帛还不够,还要每年入侵,我汉朝不得不派兵反击。 之前只是小试牛刀,收复失地而已。 以后再犯,就不是收复失地这么简单了。汉军会出塞作战,斩草除根,严惩不殆。 右贤王部就是例子。 伊稚邪跑得快,要不然第一个被收拾的就是他。 你们以为在塞外就安全?错了。只要汉朝天子想灭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一样逃不掉。 现在,我大汉天子悲天悯人,想和你们重归于好,派我们来谈判。 希望你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不要错过。 下一次来的,可就不是我和一个天武士了,而是由天将军率领的成百上千的天武士。 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有几分胜算。 匈奴人被东方朔唬得一愣一愣的,明知他在吹牛,却不敢说破。 他们也清楚,汉军真来,灭休屠部是轻轻松松的事。 东方朔吓住了匈奴人,话风一转,又请匈奴人说说,你们想象中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如果谈判,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条件。 匈奴人来了精神,七嘴八舌的说起了自己的愿望。 东方朔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提着酒壶,在帐中来回踱步,自斟自饮,同时让几个通译同时翻译给他听。 等匈奴人都说完了,他开始点评每个人的理想。 众人惊讶的发现,他居然记住了每个人的话,一句不落。 就算有些差异,也是翻译的问题,核心要素一个不错。 这一下,匈奴人都震惊了。 他们刚才说得热闹,几个通译都有些忙不过来,东方朔居然全能记住? 这也太神了。 匈奴人再一次认清了现实,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汉人使者不是人,真的是神。 他不仅文武双全,而且有非人的智慧。 这绝对是天神下凡,来拯救休屠部的。 休屠王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东方朔行礼,请求指点迷津。 赵延年在一旁看得清楚,也不禁暗自咋舌。 匈奴人没有文字,历史以歌谣的形式口耳相传,传承者需要极强的记忆力才能胜任,各部落的大巫师就是其中的典型,他们的神圣性有一半来自于对天命的掌握,有一半来自于超强记忆力承载的历史。 这一点和华夏传统中的圣人类似。 圣字上部就是左耳右口。 东方朔的惊人记忆力,让他与匈奴人的大巫师比肩,获得了毋庸置疑的神圣性,说服力倍增。 这厮天生就是个说客啊。留在长安有啥用,当小丑么?就应该四处出使,宣扬大汉天威,唬得这些蛮夷心服口服,跪地称臣。 惊讶之余,他又有些得意。 这次带着东方朔出使是对的,解锁了一个新英雄。 别人的命运怎么样,他不敢说,东方朔的命运绝对会因为这次出使而改变。 第288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288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酒宴散后,赵延年回到帐篷,洗漱了一番,正准备静坐,帐篷外面传来了东方朔的声音。 “中郎,休息了吗?” 赵延年连忙起身出帐。东方朔负手站在帐外,晃了晃脑袋。“月色不错,走走?” 赵延年心中疑惑,却没多问,只是点头答应。 东方朔看起来放荡不羁,其实做事很有章法,半夜找他散步,应该不是喝多了,而是有事要商量。 并且这件事很迫切,容不得耽搁。 两人离开了帐篷,赵天赐要跟过来,却被赵延年拒绝了。 走到远处,东方朔一声叹息,说道:“这赵天赐也是个奇人。身为王子,屈身为奴,竟也心甘情愿得很。” “他们信命。”赵延年淡淡的说道。 东方朔啧啧有声,沉吟片刻,又道:“你信命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理说,他是不信命的。 可是身为穿越者,要说没点宿命论,又有点说不过去。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面对这些问题,总是觉得脑子不够用。 “你信不?”赵延年反问道。 “我信。”东方朔不假思索。“遇到你,就是我的命。” 赵延年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他摆了摆手。“你半夜不睡,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东方朔也想起来正事,晃晃脑袋,顺势看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休屠王说,明天要去见浑邪王,商议结盟的事。我盘算了一下,觉得大概率谈不成。” 赵延年心里一紧,收起笑容。“为何?我看你们谈得很开心啊。” “休屠王很开心,但浑邪王就不一定了。”东方朔沉吟片刻。“休屠王愿意谈,是因为他的处境最窘迫。东有大汉,西有浑邪,北面还有单于,都是他不愿意惹的。如果能拉着浑邪王与大汉结盟,共同对付单于,他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对浑邪王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 赵延年想了一会,有点明白东方朔的意思了。 三方谈判,对休屠王来说,利大于弊。 对浑邪王来说,正相反,弊大于利。 他离汉境相对更远,一旦单于来攻,他能否得到汉军的增援是个未知数。 但汉朝不能给他足够的好处,却是基本可以肯定的。 “人的野心和实力相衬。浑邪王的实力更强,野心必然也更大。朝廷既不能威逼,单纯利诱,成本极高。”东方朔叹了一口气。“就算我们答应,朝廷也不可能答应。以前只是与单于和亲,天子都不肯,何况是浑邪王之辈?” “和亲?”赵延年眼神一闪。“谁说要和亲了?” 东方朔一愣。“不和亲,如何安抚浑邪王?” 赵延年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存在和亲的可能。东方兄,你想都不要想。” 东方朔眉头微皱,不解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又道:“现在不比从前,大汉没有必要委曲求全。他们愿意谈,那就谈。不愿意谈,那就打。右贤王都灭了,还怕他浑邪王?纵使不能主动出兵剿灭,守边也是绰绰有余。天子之所以派我等出使,只是希望他们能识时务,主动归降,而不是要和亲。” “可是……朝廷府库空虚,已经无力再战了?” 赵延年抬手,打断了东方朔,严肃的说道:“匈奴人不知道这些,你也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否则就更没有谈判的可能了。” 东方朔连连点头。“我自然清楚,不会透露给匈奴人。只是匈奴不知道,并不能改变事实。” “那是朝廷要操心的事。”赵延年正色道。 东方朔眼神闪烁,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赵延年。“如果谈不成,朝廷能像灭右贤王一样,一战击溃浑邪王的主力吗?” 赵延年略作思索。“能,而且一定能。” 与原本的历史轨迹相比,匈奴人变化不大,汉军却更强,没有道理打不赢。 东方朔松了一口气。“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休屠王派黑石送赵延年、东方朔一行去浑邪王部。 一路上,黑石非常殷勤,照顾得非常周到,深得汉使团全员的喜爱。 东方朔和黑石聊得很投机,问了黑石名字的由来后,建议他取个汉名,以便将来去长安时用。 一旦达成协议,休屠王大概率要派儿子到长安为质,黑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到了长安,就要学习汉家礼仪,包括语言、服饰,还黑石黑石的就不合适了。 像赵天赐一样,取个汉名,更好一些。 黑石向东方朔请教,该取什么样的汉名为好。 东方朔仔细问了黑石名字的由来后,建议黑石取名日磾。 磾是一种能染缯的黑色矿石,与黑石的名字相匹配。日表示心向光明,喻意其忠于君父。 黑石念了几次后,欣然接受。“多谢上使,从现在开始,我就叫日磾了。” 赵延年在一旁听着,不禁暗笑。 在汉人的传统中,赐名实际上是一种宣示所有权的行为。能为人取名的不是长辈,就是老师,普通人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匈奴人其实也有这个习惯,只是东方朔前两天的表演给休屠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匈奴人不自觉的将他当成了大巫师一样的人物,对他的赐名求之不得。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看来历史总有一定的惯性,金日磾又向前迈了一步。只是东方朔赐了名,不知道谁来赐姓。 有了这个机缘,黑石——日磾与东方朔更加亲热,两人闲聊起了浑邪王部的情况。 日磾透露了一些担心。 和东方朔考虑的一样,浑邪王部的实力更强,要求也会更高,汉朝能否满足他的要求,将决定三方结盟能否最后达成。 东方朔胸有成竹的表示,或许会有一些波折,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好的。 “你看那河。”东方朔指着路边的河流。“原本都是一条条小溪,从山里流下来,汇聚成河。我大汉本就是天上的星河,所以能汇聚百川,统一天下。休屠部、浑邪部就像那些小溪,虽然会有些曲折,但最后总会融入其中,无一例外。” 日磾看着河水,若有所思。 —— 赶了几天路,到达浑邪王部。 不出意料,浑邪王远比休屠王傲慢。得知汉使到来,根本没有露面,也没有接待,只是派相国来与东方朔见面,聊了几句,提了一些非常离谱,一听就不可能的要求。 东方朔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对浑邪王的相国说,大汉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你们的要求完全可以满足,不在话下,甚至可以给你们更多。 但是,你们拿什么来换?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是狼是狗,你们先亮出实力看看。 相国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面色微黑,听完东方朔的话后,脸更黑了。 “你不知道浑邪部的实力吗?” “听说过,但百闻不如一见。”东方朔起身,背着手来到相国面前,俯视着相国,露出轻蔑的笑容。“之前单于也很厉害,结果被我汉军打跑了。后来又听说右贤王也很厉害,不久之前又被我汉军打残了。浑邪王的实力是比单于强,还是比右贤王强?” 相国虽然不算矮,可是在东方朔的面前,他和侏儒无异,被东方朔的气势完全碾压。再听了东方朔的话,更是无言以对。 浑邪王的实力虽然不弱,比起单于和右贤王,终究还是略逊一筹的。 他避开了东方朔的眼神,强作镇静。“这么说,你们不是来谈判,是来逼降的?” “那要看你们的态度而定。”东方朔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服。“你们想要和平,我们就是来谈判的。你们想要战争,我们就是来宣战的。右贤王被击溃后,陇右、北地诸郡有数万将士将解甲返乡,如果浑邪王愿意给他们立功的机会,让他们带着战功回家,我们不会拒绝。” 说完,东方朔伸手一指赵延年。“这是赵延年中郎,武艺精湛,被你们匈奴人称为天武士,想必相国有所耳闻。浚稽山一战,他未能尽全力,只封了关内侯,食邑二百户。如果浑邪王成全,让他能更进一步,不胜感激。” 相国转头看了一眼赵延年,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之前听日磾介绍的时候,他就觉得赵延年这个名字耳熟,和传说中的天武士很像。只是汉人名字与匈奴人不同,难免会有重名的,而赵延年看起来又那么年轻,面相稚嫩,看不出半点杀气,他也就没往那方面想。 现在听到东方朔的介绍,确认了这个少年就是天武士,相国有些心慌了。 派这样的一个人为使,汉朝示威的意图已经摆在脸上了。 想讹诈汉人,很可能会弄巧成拙,好处没拿到,反而引来了汉军。 相国不敢自作主张,说了几句场面话,告辞而去。 —— 一连几天,相国都没有再露面,浑邪王也没有派其他人来接洽,就将汉使晾在一旁。 不谈,也不让他们走。 赵延年有点着急,东方朔却很淡定,每天和日磾喝酒聊天,或者到营地周边打猎。 这一天,打完猎后,一行人立马山岗之上,遥望不远处的弱水。 “中郎,你猜,浑邪王在犹豫什么。”东方朔摇着马鞭说道。 赵延年摇摇头。“我猜不到。” 东方朔笑了。“来了几天了,你可曾看到路过的商人?” 赵延年想了想。“你是说,商人不经过这里,他能收到的商税有限,不足以让他动心?” 东方朔点点头。“与休屠部不同,浑邪王的驻牧地离河西商路太远了,无法直接收税,得到的利益有限。汉军若来,他既可以战,也可以退,等汉军粮尽撤兵,他又可以回来了。利不足,害亦不大,他自然不急着谈判,等等无妨。” 赵延年觉得有理。 说来说去,还是浑邪部离汉境太远了,威胁不够大,不像休屠部,随时可能遭到汉军的攻击。 这还是在右贤王部被一战击溃的前提下。 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估计浑邪王都不会理他们。 但右贤王的王庭离高阙塞只有六百里,而浑邪王的王庭离汉塞却有千里之遥,浑邪王笃定汉军无法像突袭右贤王一样突袭他,有恃无恐。 这些匈奴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没有真正打痛他们之前,他们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匈奴人的考虑又有现实的基础。 如果没有霍去病那样的军事奇才,敢于大纵深出击,无后勤作战,汉军的确无法实现击溃浑邪王的战略目标,哪怕是由卫青这样的少壮派统兵。 上一次,就是卫青最后否决了霍去病的战术方案。 如果听霍去病的,浑邪王很可能已经追随右贤王的脚步去了。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在这一点上,赵延年自愧不如。 既然是现在让他再选一定,他还是会选择反对霍去病的决定。 因为他无法保证霍去病的安全,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既然……”赵延年刚要说话,赵天赐忽然“咦”了一声,伸手一指远处。 赵延年举目看去,只见两名骑兵飞驰而来,前面的是一个匈奴人,后面却是一个汉人。 赵延年转头和东方朔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惊讶。 这个组合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骑兵来到坡前,翻身下马。匈奴人牵着两匹战马,汉人向山坡上奔来,一口气奔到赵延年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密封好的文书,双手递给赵延年。 赵延年接了过来,检查了一下封泥,随即敲碎封泥,解开了绳索,拿出了里面的竹简。 竹简上只有几个字: 朔出使,延年急赴浚稽山,见右贤王。 后面有一个烙印,压在一个看不太清的字上。 赵延年一时茫然。 这封文书没头没尾的,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更不清楚为何让他急赴浚稽山。 东方朔见状,取过竹简,看了一眼,神色一紧。“怕是右贤王部出事了。你不要耽搁,立刻出发吧。” “这是天子诏书?” “不是正式的诏书,是天子手令。”东方朔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天子很信任你,见机行事吧。” 第289章 来了 第289章 来了 赵延年不敢耽搁,随即赶回营地,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去浚稽山,见右贤王,赵天赐当然要随行。 孙贾也要跟着,这里只有他认识由浑邪王部去浚稽山的路。 日磾不放心,又安排了两名骑士,让他们带着马匹和粮食,一路护送赵延年。 赵延年本来打算向浑邪王辞行,却被日磾阻止了。 浑邪王心有疑惑,绝不会放他北行,尤其是在他与汉朝谈判的时候。要走就偷偷的走,否则肯定走不掉。 赵延年觉得有理,当天晚上,就带着赵天赐、孙贾和两名匈奴骑兵出发了。 趁着月色,他们一路急行。路上尽可能避开浑邪王部的游骑,实在避不开,就由日磾安排的骑士上前招呼,谎称是浑邪王派去和右贤王接洽的。 再不行,就杀掉拦路的游骑。 游骑一队通常只有两三人,最多不过五人,强行拦截天武士,他们没那个胆子,只能先让他们走,然后通报浑邪王,查证真伪。 好在赵延年一行也就五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天一夜后,赵延年赶到了浚稽山,很快就遇到了右贤王的游骑。 游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赵延年一行为什么会从浑邪王部来,但他们认识赵天赐,立刻带着他们去见右贤王。 右贤王病了,病得很重,奄奄一息。 汉军奔袭匈奴右部的大战中,他受了伤,伤口溃烂,一直没好。再加上部众损失惨重,他威信大减,内忧外患之下,终于撑不住了。 偶然之下,他收到消息,得知儿子被汉军俘虏,如今成了赵延年的侍从,就派人去长安找赵延年,希望能在死之前见儿子一面。 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赵延年和赵天赐却出现在自己面前,右贤王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赵延年却明白了。 右贤王派出的使者肯定还在长安,天子不放他离开,是为了保密与浑邪王、休屠王接洽的事。 在不知道具体进展的情况下,保密是最稳妥的选择。见到右贤王后,保密与否,则由赵延年自己把握。 这也是东方朔让他见机行事的原因。 天子不清楚情况,自然无法做出决定,只能将这个决定权下放。 说还是不说,赵延年略微思索了一番后,就做出了决定。 秉持一贯的原则,以真诚待人。 天子知道他的脾气,应该有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派他来,派他来也不会不交待具体的做法。 在右贤王父子抱头痛哭后,赵延年将自己出使河西的事告诉了右贤王。 右贤王听完,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汉朝君臣一体,行动如风,非我匈奴人可比。天武士,你可能不知道,是战是和,匈奴人如今意见不一,吵得很凶呢。” “那右贤王又是怎么想的呢?” 右贤王苦笑。“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我很快就要去龙城了。不过伊稚邪单于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还要继续战斗下去。为此,他已经杀了汉使。” 赵延年心里一紧。“他杀了汉使?” “是的,那个叫段仲的儒生被单于杀了。”右贤王无力的摇摇头。“也不知道你们汉朝的天子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伊稚邪对於单不满,还派於单身边的段叔的兄长出使。段仲出言不逊,伊稚邪单于一怒之下,砍下了他的首级,派人送回长安了。” 赵延年半天没说话,后背一阵凉意。 他知道段仲这次出使很危险,可是当段仲的死讯传到面前时,他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如果这是天子早就预料到的结果,那他就没有谈判的诚意,还是想用武力击败伊稚邪。 段仲的死毫无价值。 段仲是段氏一族的希望,为此甚至牺牲了段叔,最后却被轻而易举的抛弃了。 那他和东方朔呢?在天子眼中,是不是也可以随时抛弃? 联想到天子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赵延年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判断。只要能达到目的,天子不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天武士?”见赵延年出神,半天没说话,右贤王只得叫了一声。 赵延年回过神来,强笑道:“这么说来,战争还没结束,右贤王有何打算?” “我说了,我要去龙城了,没什么打算。”右贤王拉着赵天赐的手,脸上露了欣慰的笑容。“孩子,能在死之前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好好跟着天武士,不要回草原,草原不适合你。” 赵天赐泣不成声。 赵延年起身出帐,让右贤王父子说说话。他有种感觉,右贤王已经进入倒计时,估计撑不过今晚。 出了大帐,刚刚站定,右大将就迎面走了过来。 “你来得好快。”右大将上下打量着赵延年,似笑非笑。 “我从浑邪部来。” “你去浑邪部,是劝降吗?”右大将摇摇头。“如果是,我估计你不会如愿。浑邪王是个蠢货,你不打他一顿,他是不会听你讲道理的。”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对,的确如你所料。”他看看四周,又道:“你在这里,是准备接任吗?” 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我一直想做右贤王,如今终于要做右贤王了,我又觉得心里没底了,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天武士,你来得正好,帮我出出主意吧。” “你在担心什么?” “还能担心什么。”右大将耸耸肩。“王庭本部的三万大军几乎都被你们杀掉了,我的部下也被你们杀了几千,如今还能听我指挥的也就一万骑。我要面对的除了单于,还有那些想抢右贤王位的人。能不能活下来,我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单于要干涉右贤王位?” “单于庭想夺匈奴右部的利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而已。”右大将收回目光。“草原上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你不吃肉,有的是人吃。别人吃了肉,变得更强,然后就会来吃你。” 赵延年心中一动,有点明白天子派他来的意思了。 借力打力,推波助澜,让匈奴人互相争斗,自相残杀,汉军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我是汉人,你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右大将笑了。“你要杀我,随时可以,何必趁机?” 赵延年也笑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随我迎战,对付龟龙营,尤其是那个蛮子。我听说,他谁也不怕,就怕你。” “威廉姆?” “是。伊稚邪知道右部会乱,派了龟龙营来协助叛徒,打算趁我送右贤王去龙城的时候偷袭我。这个威廉姆是统兵的大将,负责临阵杀将。只要拦住他,剩下的人不足为惧,我自己就能解决。” “行。”赵延年略加思索,就点头答应了。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右大将伸手按在赵延年肩膀上。“事成之后,我将浚稽山东南的牧场送给你。我听说,你上次来,去看了林鹿?” 赵延年低头看了看右大将的手,又瞥了右大将一眼。 右大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赵延年抬手,掸了掸肩头。“作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以后不要随便碰我,免得误伤。” 右大将眨眨眼睛,笑了。“好,我记住了,下次注意。” 这时,帐篷里传来赵天赐的哭声。 右大将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举步入帐。 赵延年也跟了进去,见赵天赐跪在右贤王的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右贤王神色安祥,双目紧闭,已经断气了。 —— 右大将为已故的右贤王举行葬礼。 十天后,送右贤王的遗体归葬龙城。 按照匈奴人的习俗,新王要为旧王送葬,并在旧王的灵前得到部落里的大巫师认可,才能正式继位。 为此,右大将必须亲自赶赴龙城。 这是一个敌人偷袭的好机会。 匈奴右部遭受重创,右贤王的本部损失惨重,还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牧场和牲畜、老弱,右大将能带的人马非常有限,也就三五千人。 这只是一个小王的实力,符合条件的人很多。哪怕大多数人都只是观望,只要有一个人跳出来,就足以对右大将造成威胁。 如果这里面还混杂了威廉姆那样的勇士和龟龙营,在两军混战的时候突然杀出,直奔中军,右大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面对这样的威胁,骄傲如右大将也不能不小心谨慎,请赵延年帮忙。 匈奴人还是改不了敬畏勇士的本能,不相信勇士也是人,并不能以一当百。 面对勇士,他们习惯于找更厉害的勇士来对付。 虽然没有问,但赵延年严重怀疑,派人去长安找赵天赐,也许就是右大将的主意,目的就是请他来,迎战威廉姆。 穿着一身匈奴的服饰,混在匈奴人的队伍里,赵延年看着右大将的身影,心里盘算着匈奴右部的将来。 右大将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接任右贤王,对汉朝是福是祸? 他想不出结果。 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是什么情况,匈奴人能坚持那么久,是不是因为右大将。 但他知道,就算右大将是天才,也拯救不了匈奴。 而真正打败匈奴,也不能靠刺杀一两个匈奴天才来完成。 这是两个民族的竞争,最终决定胜负的不是哪个人,而是哪种组织方式更先进。 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走在被大雪覆盖的草原上,四周一片洁白,送葬的队伍举着白幡,身上系着白色的带子。匈奴人严重缺乏纺织品,没法像汉人一样身穿白衣,只能用一根白色的布带代替。 每个人都很警惕,皮袄里面穿着甲,腰间的弓也挂上了弦,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有游骑往来奔驰,送回最新的消息。 杀气笼罩天地,冰冷刺骨,每个人都在等着号角声响起。 但敌人一直没有出现。 夜幕降临,右大将下令扎营,右贤王的棺木被安排在营地中央的大车上。拉车的马被解下了,棺木却没有卸下来,就露天摆在大车上,供人祭奠,明天一早套上马就可以出发。 右大将等人就住在棺木旁,包括赵天赐的兄弟姊妹,以及右贤王的女人们。 有一些女人会被安排殉葬。 赵延年不理解这些,但他选择尊重,识趣的不发表任何评论。 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 例行的祭奠完毕,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赵天赐也被劝了回去。右大将独自留了下来,绕着棺木来回踱步,神色不安。 赵延年走了过去,打量着右大将。 右大将瞅了他一眼,想了想。“明天就能到龙城了。如果有人想杀我,应该就在今夜。” 赵延年点点头。他已经感觉到了,今天的右大将格外紧张,他的部下也是如此,只不过训练有素,表现得不那么慌张而已。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是谁想杀我。”右大将转身四顾。“甚至不知道是真有人想杀我,还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有备无患。”赵延年安慰道。 右大将仿佛没听到赵延年的话,依旧自言自语。“所以,我就算有准备,也不能太明显。如果我大张旗鼓,最后却没有人来,那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根本不配做右贤王。” 赵延年皱了皱眉。“你太在乎别人怎么想了。” 右大将停住脚步。“我可以不在乎吗?” “可以。”赵延年笑笑。“真正的强者,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认定了一个方向,就坚定的去做,失败了也不后悔。” 右大将反问道:“你是这样的强者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 右大将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到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太在乎别人怎么想,的确会浪费机会。就像伊稚邪,他明明想吞并右部,却碍于别人的想法,不能亲自动手,只能鼓动别人出手。就像当初夺单于之位一样,明明可以直接出兵,却非要想出那么多花样,最后让於单跑了。”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幽幽说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单于呢?” 赵延年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颤动。 他抬起头,看向右大将,正好迎上右大将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来了。” 第290章 打不过,就加入 第290章 打不过,就加入 右大将带来的都是精锐,毋须右大将下令,各部已经完成了准备,由宿营状态转入迎战状态。 骑兵以百人为队,跳上战马,一队接着一队地冲了出去,井然有序。 右大将一边和赵延年说话,一边跳上战马,奔上一旁的山坡,极目远眺。 赵延年紧随其后。 为了他能发挥出真正的战力,右大将为他准备了两匹好马,都比他骑的御马更强壮高大。 不得不说,匈奴右部的实力是真强,战马更是整个草原的巅峰存在。最好的牧场,最好的马种,都在匈奴右部。河西走廊以及更西部的乌孙,再加上更远处的大宛,一个比一个诱人。 仅就这一点而已,这片土地也必须纳入大汉疆域。 更准确的说,是融入华夏文明。 否则中原王朝永无宁日,早晚会被边患拖死。 华夏文明的几次大劫,威胁都是来自于草原。 站在土坡上,看着远处的烟尘,赵延年暗自赞叹右大将是个人才,练兵有方。 虽然新败不久,实力损失惨重,剩下的这些人依然不可小觑。 短短片刻,这些骑兵已经进入作战状态,冲在最前面的已经和对手接战,双方互射。 他们依然保留了匈奴人习惯的作战方式,队与队之间保留了让对方的战马冲过去的空间,避免互相撞上。持矛而战的人虽然有,绝对数量却非常有限。 “听说马镫是你的主意?”右大将悠然自得,一边观战,一边和赵延年闲聊。 “是。”赵延年也不掩饰,随即问道:“你们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装配?马镫用铁并不多?” 右大将苦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我没尝试过?没人愿意用,都说只有骑术差的人才会用马镫,真正的勇士只用双腿就可以操纵战马。” 赵延年哑口无言。 这一路走来,他的确没看到几个匈奴人用马镫的,想了很多解释,唯独没想过是这个理由。 匈奴人还是放不下面子啊。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再被汉军痛揍几次,他们就不会坚持了。 所以留给汉军的机会不多了,要趁着匈奴人还要面子,彻底击溃他们,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 “其实吧,他们是胆怯。”右大将又说道:“他们没有勇气像你们汉人一样持矛近战,只能拿这个理由来推辞。被射中一两箭,只是不是要害,一般不会落马。若是被矛刺中,哪怕没有刺中要害,阵亡的可能性也很大。那么多人混战在一起,落马就死。” 右大将勒了一下缰绳,坐骑不安的甩了甩脖子。 赵延年转头看着右大将,哑然失笑。“这个原因听起来更合理。不过你将这些透露给我,是不是太信任我了?” “你又不傻,我能想得到,你当然也想得到。”右大将顿了顿,又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些事,越想越绝望。正面作战,匈奴人不是汉人的对手,剩下的只有躲,躲得远远的,躲到你们汉人去不了的地方。可是,哪里才是你们汉人去不了的地方?” 右大将转过头,看着赵延年。“你能告诉我吗?”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日月所照,皆是汉土。你们匈奴人能去的地方,我们汉人都能去。所以啊,从长远考虑,我觉得你只有一个出路。” “什么出路?” “打不过,就加入。以你的才智,如果成为汉将,千户侯唾手可得。” 右大将盯着赵延年看了半晌,也笑了。“我考虑考虑。” “嗯。”赵延年适可而止,没有再说。 他相信右大将不是开玩笑,合适的时候,他会考虑这种可能的。 这时,右大将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 赵延年点点头,提起了长矛。 这不是他自己的长矛,是右大将为他准备的,还算顺手。 “我去去就来。” 右大将说道:“好!我今天看一看你天武士究竟有多善战,以后遇到了,也有个准备。” 赵延年哈哈一笑,轻踢马腹,策马下山。 一队骑兵,正从混乱的战场上穿过,直奔中军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黑马,黑马上坐着一个大汉。虽然隔得远,看不清脸,赵延年却知道他就是威廉姆。 身材太显眼了。 右大将的部下也知道有人在等威廉姆,所以都默契的避开了正面,让威廉姆带着龟龙营长驱直入,又从后面尾随过来,准备发起攻击。 威廉姆等人心知肚明,但他们不在乎,只派出队伍后面十几名骑兵断后,其他人继续向前。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直捣中军,杀掉右大将,其他的与他们无关。 右大将的位置很明确,羊皮大纛很显眼,又在高处,威廉姆很远就看见了,骑着大黑马就冲了过来。 他甚至没有全速冲锋,闲庭信步,留足了马力。 他也看到了赵延年的身影,却没多想,只当是右大将派来传话的。他并不打算听,握紧了长刀,准备一刀斩杀来人,然后冲上山坡,杀掉右大将。 两人越来越近,威廉姆再一次打量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面的骑兵看起来有点眼熟,像是一位故人。 威廉姆抬起手,示意部下减速。 龟龙营很意外,眼看着右大将就在不远处,现在应该加速,怎么反而减速了? 这时候被人围住,会很致命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确认了威廉姆的命令后采取了行动,缓缓勒住了坐骑。 不用威廉姆哈哈,大约有一半骑兵脱离了队伍,在五十步外立阵戒备。 赵延年看得清楚,暗自挑了个大拇指。 不得不说,比起右大将的部下,龟龙营更胜一筹。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互相之间的配合,都要强上一大截。在威廉姆这样的勇士指挥下,万军之中杀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威廉姆,别来无恙。”赵延年横矛立马,大声叫道。 听到声音,威廉姆大吃一惊,回头看了看部下。 他的部下同样一脸震惊。 他们都认出了赵延年,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延年会出现在这里。 迟疑了片刻后,威廉姆轻踢马用力,驱动大黑马,来到赵延年面前,十步外停住,抚胸施礼。 “天武士,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赵延年欠身还礼。“听说你要来,右大将怕抵挡不住,请我来会会你。” “他投降汉朝了吗?”威廉姆震惊不已。 “目前还没有,不过照伊稚邪这么搞,应该也快了。”赵延年嘿嘿一笑。“堂堂单于,搞这种小动作,实在不够体面。威廉姆,为这种人卖命,你不嫌丢人么?” 威廉姆神情尴尬,回头看看其他人,摸了摸胡子,低声嘟囔了两句。 赵延年的声音不小,不远处的龟龙营骑士有人听到了,不是低下了头,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龟龙营号称草原上最强悍的精锐,走到哪儿都是昂头挺胸,目中无人,如今却被伊稚邪用来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也觉得丢人。 “留下吧,随我去中原。”赵延年甩了个矛花。“用不了多久,汉军就会出塞,干掉伊稚邪那个懦夫。你若是留在草原上,迟早遇到我,躲也躲不掉。” 威廉姆有些牙疼,犹豫不决。 “怎么,非要打一场?”赵延年沉下了脸。“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吧。杀了你,这匹黑马就归我了。跟着你,简直白瞎了,连我都为它不值。” 说着,赵延年便踢马上前,跃跃欲试。 威廉姆连连摆手。“天武士,不用打,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也不能投降,我奉单于之命而来,完不成任务,是我本事不济,怨不得人。临阵投降,却是做不得的事,以后还怎么见人?” 赵延年勒住坐骑。“那你这么回去,就不怕伊稚邪怪罪?” “遇到天武士,还能说什么呢。”威廉姆无奈的摸摸头,转身喝道:“你们都看到了,天武士在此,我不是对手。你们谁要是不服,出来挑战。” 龟龙营的骑士默契地装聋作哑,谁也不肯出面。 “我走了,有缘再见。”威廉姆讪笑着,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龟龙营迅速跟上,头也不回的跑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赵延年也有些懵,看着威廉姆等人脱离战场,不像是虚晃一枪,这才转身回到山坡上。 右大将伸出左手,竖起大拇指。“天武士就是天武士,一箭未发,就逼退了龟龙营。” 赵延年无心炫耀。“你说伊稚邪会怎么处置这些人?” “换作以前,不战而退,会全部斩首。现在么,说不准。”右大将轻笑了两声,眉宇间却露出一些悲凉。“短短几年,匈奴人的荣耀就被你们打垮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一年前,若是有人告诉我,要借助汉人的力量作战,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信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赵延年大笑道:“两年前,你敢去追於单,不就是倚仗赵破奴的武艺?如果不是他,你的首级早就是我的战利品了。” 右大将微怔,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这么说,也没错。当年老上单于最信任的谋臣中行说,也是你们汉人。可惜他和你不一样,他宁愿做一个匈奴人,也不愿意做汉人。” 赵延年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汉人的确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说话间,右大将举起了手,下令反击。 没有了威廉姆率领的龟龙营,来袭的匈奴人也知道取胜的机会不大,已经在撤退。右大将的部下不肯放过他们,分头追击,战局已经明朗,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喊杀声、号角声渐渐远去,右大将下了山坡,在中军点起篝火,一边喝酒,一边等候最后的捷报。 赵延年坐在一旁,默默地吃着肉。 —— 两天后,右贤王被安葬在龙城,在大巫师的加持下,右大将正式继位,成为新的一任右贤王。 赵延年观礼,被安排在一个重要而显眼的位置。 说实话,赵延年不知道匈奴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让他一个汉人出席这样的仪式。 上一任大巫师是被他亲手杀掉的。 上一任右贤王虽然不是他亲手杀的,却也是他参与的战斗。 上一任右贤王的儿子成了他的侍从。 匈奴人不觉得丢脸么? 仅仅是因为他是天武士? 他们对虚无缥缈的天意也太当回事了。 完成仪式后,右贤王一行起程,返回浚稽山。 赵延年本来以为他会去单于城,或者在龙城等伊稚邪。按照惯例,匈奴人会在正月会于龙城祭祖。 现在看来,伊稚邪威信扫地,已经没人把他当单于了。 离开龙城不久,一天晚上,赵延年刚刚完成站桩练习,赵天赐忽然急喘吁吁的闯进了帐篷。 “中郎,你有客人。” “客人?”赵延年一头雾水。他在草原上认识的人有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客人。 “嗯,是个女子,大概这么高……”赵天赐比划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赵延年转头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发春了吧,这么兴奋? 跟着赵天赐出了营地,赵延年看到了一个女子,个子不高,牵着一匹看起来就知道跑了很远路的黄骠马。她拽着马缰,不住的转头四顾,看起来很紧张。 她戴着尖顶的笠帽,四周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 但衣饰华丽,身材极好,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感觉到她的青春活力。 见到赵延年,她曲身行礼。“天武士。” “你是……”赵延年疑惑不解。 “我……”女子看了看赵天赐,欲言又止。 赵延年会意,转身挥了挥手,示意赵天赐站远一点。赵天赐有些遗憾,却还是乖巧的走到一旁。 女子取下了笠帽,轻声说道:“天武士,我是金吉丽。” 不用她说,赵延年也认出来了,不禁大惊一吃。 伊稚邪的女儿,突然出现在这里,半夜三更的来找他,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你怎么……” “弗里达要死了,我阿爸要杀她,请天武士救救她。”话还没说完,金吉丽就哭出声来。 第291章 又见伊稚邪 第291章 又见伊稚邪 伊稚邪在单于庭。 威廉姆遇到了赵延年,不战而退。回到单于庭后,伊稚邪勃然大怒,将威廉姆吊了起来,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以示惩戒。 按照他的计划,要吊威廉姆三天三夜,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威廉姆的命够不够硬。 当天夜里,弗里达去劫人,被看守的士卒发现。双方交手,弗里达被生擒。 伊稚邪很生气,要杀了弗里达,而且是剥光衣服吊起来,让鹰啄食而死。 在匈奴人的习俗中,这种死法叫天诛,比扔到野外给狼吃还要狠。 金吉丽求情不成,听说赵延年在右贤王军中,就连夜赶来,希望赵延年能出手相救。 弗里达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看着弗里达受辱而死。 听完金吉丽的叙述,赵延年哭笑不得。 单于庭离这里好几百里,就算金吉丽来得快,等他们赶到单于庭,只怕弗里达也冻死了。 这可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我求了看守的人,现在还没吊起来。”金吉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我阿爸不在单于庭,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他去哪儿了?” “去山里祭神。”金吉丽吸了吸鼻子,抽泣道:“他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闭眼就梦见我阿哥。” 赵延年明白了,伊稚邪吃了败仗,又遭到其他首领的质疑,还梦见了於单索命,内心不自信了,只能去求神问天。 “你等等,我收拾一下就跟你走。” 金吉丽连连点头,随即戴上了笠帽。 赵延年转身,让赵天赐拿起吃的来。金吉丽急于救人,连续赶路,根本没顾得上吃饭。 很可能出发的时候,她就没考虑到吃饭的事,毕竟她连备用马都没带,就骑了一匹马,连夜急行数百里。 她能顺利到达,纯属运气。正常情况下,一匹马无法完成如此距离的连续奔驰,大概率会倒毙地半路上。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了马匹,又没有食物,金吉丽必死无疑。 赵延年来到中军,找到右贤王,说明情况。 他要去救人,虽然希望渺茫。 右贤王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书,听了赵延年的解释后,他精神一振,眼中露出慑人的光芒。 “单于不在单于庭?” 赵延年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右贤王。 如果右贤王有意奔袭单于庭,他乐见其成。一来有这三千多骑帮忙,成功的机率大增。二来右贤王与单于撕破了脸,明火执仗的开打,也是朝廷乐于见到的结果。 内耗最伤元气。 历史上匈奴的败亡也是亡于内耗,并不是汉军的追杀。 右贤王琢磨了片刻后,遗憾地咂了咂嘴。“可惜我的兵力太少了,没什么把握。中郎,我帮不了你。” 赵延年笑了,摆摆手。“无妨,右贤王身负重任,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 右贤王装作没听懂赵延年的调侃,安排了所需的马匹、食物,又对赵延年说,不管有没有救到人,脱身之后就往这里跑,我在这儿等你。 赵延年很感激。“这一趟很危险,我也没有多少把握。撑犁阿里格希佗留在这儿,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把浚稽山下的那块牧场给他,让他在林鹿的墓旁,给我立个衣冠冢。” 右贤王眼神一闪,随即坚定的点点头。“我一定做到。” 赵延年带着马匹、食物出了大营,对守在营外的赵天赐说道:“我忘了一件事,你去找右贤王,请他帮我收好行李,别搞丢了。” 赵天赐也没多想,转身去了。 赵延年翻身上马,招呼正在抹眼泪的金吉丽。“走吧。” 金吉丽有些意外,看看远去的赵天赐,又看看赵延年。“不等撑犁阿里格希佗了?” “你想被他认出来吗?” “不想,不想。”金吉丽连声答应,伸手抓住马鞍,就想往上爬,结果试了两次也没能跳上去。 赵延年见状,踢马走到她的身边,俯身将她提了起来,放在马背上,轻拍马臀,喝了一声。 战马撒开四蹄,驮着金吉丽奔了出去。 赵延年将几匹备马的缰绳系在马鞍上,双脚轻磕马腹,跟着金吉丽,冲入黑夜之中。 过了一会儿,赵天赐跑了回去,左右四顾,没看到赵延年的影子,气得大叫一声,又冲回营地,跳上坐骑,牵着两匹驮着行李的马,冲出了营地。 右贤王收到消息,赶了出来,却已经看不到赵天赐的影子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深沉的夜色,沉默不语。 —— 赵延年跟着金吉丽,赶了大半夜的路,直到天色将明。 正当他想要招呼金吉丽停下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的时候,金吉丽晃了两下,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扑通”一声落地,险些被马蹄踩中。 赵延年大吃一惊,连忙跳下马,赶到金吉丽身边,将她抱起。 金吉责双目紧闭,满脸通红,嘴唇干得裂皮。 赵延年暗叫不好,伸手在她额上一试,果然感觉到了热度。只是夜间寒冷,金吉丽的额头和他的手都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他无法确定。犹豫了片刻后,他解开了金吉丽的皮袍,将手将了进去。 这一次,他确认了,金吉丽正在发烧。 赵延年有点慌。 他通晓医术,知道发烧的严重性。如果不及时救治,金吉丽轻则心肺受损,重则丧命。 可是他来得匆忙,什么药也没有,怎么救? “救人,救人。”金吉丽拽着赵延年的衣服,喃喃自语,有些烫人的气息喷到了赵延年的脸上。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 这姑娘真是傻,自己都烧成这样了,还不忘救人。 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上马,解开皮袄,将金吉丽贴身抱着,继续向东奔驰。 朝阳升起,虽然日色惨白,没什么温度,却能让他看清周围的地形。凭着依稀的记忆,他一路前行,希望能遇到几户牧民,好让他放下金吉丽,独自去救人。 可是走了大半天,他也没遇到一户牧民。等他走到山脚下,看到几个匈奴骑兵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走错路了,偏离了单于庭方向。 匈奴骑兵围了上来,张弓搭箭,如临大敌。 “天武士?”领头的骑兵认出了赵延年,既紧张又不安,一边说,一边向身边的同伴嘀咕了几句。 那个匈奴骑兵拨马而去,同时吹响了号角。 赵延年暗自叹息,真是流年不利,居然撞到伊稚邪的面前了。 他也认出了这个骑兵,是那个老百夫长盖里的儿子乌延,诸闻泽之战时,曾被他俘虏过。 “我要见单于。” 乌延指指赵延年怀里的金吉丽。“这是谁?” 赵延年还没说话,就感觉到金吉丽揪住了他的衣服,这才知道金吉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我的朋友,病了,我来向单于求药。” 乌延不解地看了赵延年两眼,却还是相信了他的话,让人去报告单于。 “你一个人来的?” “显然是两个人。”赵延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金吉丽,没看到金吉丽的脸,只看到了金吉丽红宝石一般的耳朵。 乌延笑了,拍拍额头。“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在右贤王部么,不会是带着右贤王的人来偷袭吧?” “我倒是提了这个建议,奈何右贤王兵力有限,没有成功的把握,所以没来。” 乌延大笑,其他几个匈奴骑兵也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赵延年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匈奴内乱,对汉朝来说有好事。 另一方面,匈奴人内部分裂已成事实,双方都不掩饰,只是没把握才暂时保持克制。 这才几年的时间?强大的匈奴就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苗头。 可是从匈奴人的逻辑来看,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原本就是靠武力强行捏合在一起的,谁的武力强,谁就是单于。只有谁也吃不下谁的时候,才有结盟的可能,而这结盟也是脆弱的,随时可能瓦解。 霸道不可久,中原如此,草原也如此。 文化建设不可或缺,也许,这就是儒家的历史使命吧。 就在赵延年感慨的时候,有一队骑兵从远处的山谷中奔驰而来,将赵延年围住。其中一人策马来到赵延年面前,抚胸施礼。 赵延年认识他,知道他是伊稚邪身边的亲信,欠身还礼。 那人也不多说,示意赵延年跟上,拨马而回。 乌延等人看着,也不敢多嘴。 赵延年跟着匈奴人进了山谷,往前走了数里,来到一个开阔的谷地。 谷地中扎满了帐篷,中央的帐篷最大,一旁树着单于的大纛。 伊稚邪负着手,站在帐篷前,看着赵延年走到面前,翻身上马,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入帐。 赵延年抱着金吉丽,走了过去,正准备入帐,胸前一紧,金吉丽揪着他的衣服,轻声央求道:“天武士,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赵延年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放下金吉丽。 金吉丽脚一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连忙伸手拽住赵延年的手臂。过了片刻,她喘了两口气,才勉强站稳,松开赵延年,走到伊稚邪的面前,低着头,怯怯地说道:“阿爸,我……” 伊稚邪横了她一眼,抬手轻挥。 有两个强壮的女人走了过来,扶着金吉丽到后帐去了。 伊稚邪坐在火塘边的虎皮椅上,一边伸手烤火,一边打量着赵延年,眼神冷峻,杀气腾腾,却掩饰不住疲惫。“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女儿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赵延年无声地笑了,拍拍手,走到大帐中,也在火塘旁坐下,拿起一只银碗,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羊奶,接连喝了几口,这才说道:“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送你的女儿回来。你的女儿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也说不太清楚,或许你应该问她才对。不过,我可以猜一下,你想听吗?” 伊稚邪盯着赵延年,嘴角抽了抽。“说来听听。” “我和你女儿年龄相近,长得还算可以,又小有武艺,顶着天武士的名头。少女钟情,也很合理吧。” 赵延年说着,脸上已经控制不住的热了。 伊稚邪突然笑了。“你如果脸不红,我或许就信你了。” “我脸红,是因为火烤的……”赵延年指了指烧得正旺的火塘,试图狡辩,底气却不足。 伊稚邪倒了一杯酒,递了过来。“行了,别装了,我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去找你,可不是什么少女钟情,而是想救弗里达。喝酒。” 赵延年接过酒碗,有点尴尬。“我酒量不好,喝醉了会耍酒疯。” “疯一点好。”伊稚邪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又道:“人太清醒了,未必是好事。” “听起来,单于很想大醉一场?”赵延年呷了一小口酒,试探地问道。 “能不能像个男人?”伊稚邪皱起了眉头。“全喝了。” 赵延年无奈,只得咬着牙,将一碗酒全部倒进口中。他刚放下碗,伊稚邪就夺了过去,又满满的倒上。赵延年刚要说话,伊稚邪就将酒碗塞了过来。 “喝,不醉不休。” 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和赵延年略微示意了一下,就仰起肚子,将一碗酒全部倒进了嘴里。 赵延年很无语。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和伊稚邪喝上了酒。 “你是来救威廉姆、弗里达的吧?”伊稚邪斜睨着赵延年。“你喝一碗酒,我放一个人,如何?” “当真?” “我是单于,一口唾沫一根桩,再烈的马也扯不动。” “好。”赵延年端起酒碗。“这可是第二碗了。” 伊稚邪点点头。“两碗酒,两个人,说到做到。” 赵延年咬咬牙,埋头喝酒。 虽说这酒的度数不算高,但他向来不善酒,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体疲惫,肚子里一点食物也没有,这两大碗喝下去,肯定会上头,说不定会大醉不醒。 但是为了救威廉姆、弗里达,他只能选择喝。 宿醉一场总比恶战一场来得容易些。 喝完酒,赵延年就觉得有点晕。他打了个饱嗝,将银碗扔在地上,嘿嘿笑道:“两碗酒,两个人,我喝完了,你放人吧。” “不急。”伊稚邪捡起碗,又倒了一碗。“你至少还要再喝一碗,才能走。” “为什么?”赵延年大怒。“说好的两碗酒,两个人,你想反悔吗?” “我没反悔。”伊稚邪端着酒碗,眼神戏谑。“你忘了你自己吗?” “我?”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不要你放,我可以打出去。”说着,站起身,握紧了拳头。 伊稚邪站了起来,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扔在地上,拍了拍手。 “哗啦”一阵乱响,十几个龟营武士走了进来,手持刀盾,杀气腾腾,将赵延年围在中间。 伊稚邪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在手中,哈哈大笑。“现在你还能打出去吗?你甚至连兵器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割肉的短刀。” 第292章 恶心 第292章 恶心 赵延年怒极反笑,他重新坐了下来,伸手烤火。 “你这儿还有多少龟龙营的精锐,一起叫来吧。要杀就杀个痛快,免得滴滴嗒嗒,跟尿不净似的,看着就让人烦。杀了他们,我再送你上路。” 伊稚邪眉毛轻耸,面露不屑。“你也太自大了吧。虽然你是天武士,终究还是人,以一敌十就算不错了,还能以一故百?” “又不是没干过。”赵延年淡淡地说道:“诸闻泽畔,我杀了整整一个龙营,那个百夫长叫什么来着?图里森?” 伊稚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连心脏都停跳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赵延年真干过这事,诸闻泽畔,一个人就击杀了龙营百骑,连百夫长图里森都被他杀掉了。 帐中的匈奴武士面面相觑,也觉得不寒而栗。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赫赫有名的天武士。即使他坐在那里,笑容满面,看似人畜无害,他的惊人实力还是让人无法漠视。 帐中一片死寂,只剩下木头烧得噼啪作响,以及武士们粗重的呼吸,以及甲叶摩擦的轻响。 不知怎么,一个武士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突然崩溃,一声怒吼,挥刀扑了上来。 他刚刚抬腿迈出,伸出去的脚还没有落地,坐在火塘前的赵延年纵身跃起,一脚踹在他的径骨上。 “喀嚓”一声脆响,匈奴武士的胫骨被赵延年踢断,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去。 赵延年双手划圆,一手托着武士的手臂,一手抓住武士的腰带,向前一送。 武士强壮的身躯飞了起来,扑入火塘中。火塘上的架着壶的架子被扑倒,壶中的酒和奶洒了出来,浇得火中的木头嗤嗤作响,烟气大起。武士被火烫得大叫,手舞足蹈,踢得着了火的木头四处都是,大帐里一片狼藉。 匈奴人乱成一团。 趁着这个机会,赵延年如虎入羊狼,身如鬼魅,来回穿插,出手如电,匈奴武士不是被他折断了手臂,踢断了腿骨,就是被他击中咽喉、太阳穴等要害,一命呜呼,或者倒在地上呻吟。 赵延年知道自己喝多了,这次凶多吉少,大概率无法活着离开,索性放开手脚,大杀一场。 龟龙营这样的精锐,即使是在草原上也不多见,死一个少一个。 相比之下,伊稚邪反倒不那么重要。 伊稚邪躲在帐篷一角,看着赵延年杀人如割草,吓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赵延年的武艺极好,要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天武士。可是知道赵延年的武艺好,和亲眼看到赵延年杀人,是完全两个概念。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武艺能好到这个程度,以擅守着称的龟营勇士在他的面前不堪一击,几乎没人能抵挡住一合。 一眨间的功夫,十几个龟营勇士已经倒在地上,除了几个抱着断腿、断胳膊呻吟的,绝大多数人都被割断了咽喉,或者刺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更让他惊恐的是,赵延年连那把割肉的短刀都没拔出来,徒手就将自己最精锐的部下打得溃不成军。偶尔用到的兵器,也是从对手手中夺过来的。 除了天武士,谁还能有这样的身手? 此时此刻,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威廉姆会不战而退了。 威廉姆根本不是赵延年的对手。 外面的亲卫听到帐篷里的声音,却不知道情况如何,将大帐团团围住,却不敢进来。 赵延年一掌击中最后一个龟营武士的后脑,将他打倒在地,这才收手,一边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边走到伊稚邪面前,嘴角轻挑,酒气袭人。 “现在,我能走出去了吗?” 伊稚邪惊恐万分,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赵延年直起身,刚要说话,突然觉得胸腹翻涌,之前喝的两大碗酒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吐了伊稚邪一头一脸,有些直接吐进了伊稚邪的嘴里。 伊稚邪顿时觉得恶心无比,冲到一旁,弯腰大吐特吐起来。 听到声音,勉强撑起身子,赶到外帐的金吉丽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 赵延年吐完,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呼呼大睡。 失去意识之前,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酒真不是好东西,太耽误事了。 —— 赵延年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肌肉酸痛,就像被五马分尸了一般。 他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意识渐渐回归身体。 虽然没睁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躺在温暖的被子里,脸颊还能感觉到皮毛的柔软,皮肤也能感受到丝绸般的光滑触感。 丝绸? 皮肤? 赵延年突然一惊,睁开了眼睛,仔细感受。 经过几次确认后,他很无语的发现了一个现实。 他现在是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地睡在被子里,贴身的被子是丝绸,上面盖的是上等皮毛,从那淡淡的腥味来看,不是虎皮,就是熊皮。 这样的组合…… 赵延年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又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有些耳熟,其中一个是金吉丽,另一个是……弗里达。 她们怎么会在一起?我又在哪里? 赵延年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只记得与伊稚邪喝酒的事,之后好像发生了冲突,好像还打了起来,但具体问题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他不禁一声叹息。 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他就没这么荒唐过。 “醒了?”听到声音,金吉丽走了进来,跪坐在赵延年面前,伸手在赵延年额头上摸了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看样子是没事了。” 弗里达的脸出现在金吉丽的背后,一脸嫌弃。“他能有什么事,就是喝醉了酒,发酒疯而已。生病的人是你,他壮得像头牛,才不会有事呢。” 赵延年皱起了眉。“你这蛮子,真是不知好歹。我是来救你的,你这么说话,礼貌吗?” “你是来救我的不假,我欠你一条命。可是你醉成那样,还吐了一身,你知道有多恶心吗?”弗里达背过身,又咒骂了几句,赵延年也没听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很生气。 他也很生气,觉得这蛮女有点不知好歹。 “我吐了?”他问金吉丽道。 “吐了,不过没什么,洗一下就好了。”金吉丽脸色通红。“你的衣服已经洗了,还没干,我们刚刚在给你烤呢。弗里达帮了大忙,她力气大,没有她,我真搬不动你。” “看起来不胖,却沉得像头牛。”弗里达忍不住埋怨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我哥都没你沉。” 赵延年绷着脸,没吭声。 虽然话不多,但是他已经搞清楚了情况。 他喝醉了,还吐了一身,是金吉达和弗里达帮他脱的衣服,很可能还帮他洗了澡。 这……不是全看光了吗? 守身如玉三年,最后被两个蛮女看了个精光? “你说说,你怎么这么沉?”弗里达没听到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还伸手来揪赵延年的耳朵。 赵延年下意识的歪了歪头,避开了弗里达的手。他现在不想和弗里达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练拳练的,不懂么?” 弗里达没能揪到赵延年的耳朵,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练拳能练出这样的效果?” 赵延年没理她,只是哼了一声。 内家拳练气入骨,会大幅度的提升骨密度,看起来不胖,体重却不轻,这是常识。 只是和弗里达没什么好解释的。 “威廉姆呢?” 金吉丽轻声说道:“他伤得很重,还在隔壁帐篷里养伤,要几天才能起身。” “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没什么事了,还有点咳嗽。”金吉丽低了头,拨弄着被角。 赵延年咂了咂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情形太尴尬了。 弗里达见状,跺了跺脚,掀帐而出。 赵延年的眼角余光看到弗里达的身影,觉得她的姿态有点别扭,便问金吉丽道:“她受伤了吗?” “嗯?”金吉丽一愣,眼神扑闪。 “我看她走路好像不太对劲。” 金吉丽的脸颊抽了抽,想笑又没敢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有……有点。” 赵延年莫名其妙,也不好多问,只能闭上眼睛装睡。 又躺了一会,等衣服干了之后,赵延年才穿衣起床。 出了帐篷,赵延年一眼就看到了那两匹大黑马。弗里达正拿着长柄木刷梳洗马鬃,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又气呼呼的转过了头。 赵延年也没理她,转身进了隔壁的帐篷。 威廉姆躺在床上,浑身裹着白布,像个木乃伊,药气弥漫,混合着血腥味。 听到声音,威廉姆睁开了眼睛,吃力的扯了扯嘴角。 “多谢,我没想到你会来。” “别谢我,最后救出你的不是我。”赵延年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威廉姆的脸。威廉姆看起来很疲惫,但心态还好,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是金吉丽求的情。”威廉姆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要谢你,如果不是你一口气杀了十几个龟营的勇士,单于是不可能放人的。” 他笑了两声,又道:“一个於单已经让人无法安睡了,再加上你,嘿嘿,无法想象。” 赵延年不太明白威廉姆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至少伊稚邪目前没有杀他们的打算,有这一点就够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威廉姆慢慢转过头,打量着赵延年。“当然是跟着你,除非你不要我们。” “我怎么会不要你们。”赵延年笑了,开了个玩笑。“我就怕养不起你们,尤其是你,一个人顶得上三个人的饭量。” 威廉姆也笑了。“没事,你照顾好我妹妹就行,我能自己找口饭吃。”他顿了顿,又道:“你上次说,我可以去汉朝?” “现在也可以。以你这身手,会有很多人抢的,沿边几个郡,随你挑,至少都尉起步。” “哪儿都可以,只要不面对单于。” 赵延年瞥了威廉姆一眼。“你都这样了,还想着他?换了我,不砍下他的首级,绝不罢休。” “是我对不起他。”威廉姆苦笑道:“我当时只想着保存实力,不让那些勇士白死,却没想到让单于为难了。龙营不战而退,单于威信扫地,想取代他的人像狼一样,在暗中盯着他……” 赵延年伸手轻按,示意威廉姆别说话了。 都这时候了,还为伊稚邪解释,你是不是有病? 伊稚邪目前的困境虽不能说完全与你无关,至少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从他想偷袭右大将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了歪路。 身为单于,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对付右贤王,不管你能不能成功,都不会有人看得起你。 实力上的弱可以解决,心态上的软弱却无法解决。 “那你还是跟着我吧。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打回黑海边的大草原去。” “那样啊……”威廉姆眼中露出光芒,嘴角不由自主的挑了起来。“真有那一天,我就算战死沙场,也会笑着去见奥丁。” “好好休息吧。”赵延年站起身,出了帐篷。 弗里达抱着黑马的脖子,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啥。听到声音,她回头看了赵延年一眼,又将头扭了回去,背对着赵延年。 赵延年也没多想,四处看了看,向远处走去。 “唉——”弗里达见他没回帐篷,叫了一声。 赵延年也没答应,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后,他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不远处就是单于庭,这里曾是仆朋的家。当初随於单来到单于庭时,他们就住在这里。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就像之前回到浚稽山下仆朋的老家一样。 难道这是个循环吗? 马蹄声响,弗里达骑着黑马,牵着另一匹黑马追了过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赵延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弗里达,伸手一指远处。“我记得那里有条山谷,里面有一些秦人工匠,你知道具体的位置吗?” “知道,去打过一些箭。不过有点远,要走半天才能到。”弗里达歪着头,打量着赵延年。“你要打造兵器?” 赵延年点了点头,走到黑马身边,从弗里达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轻抖马缰,向前轻驰而去。 弗里达跟了过来,难得的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半天,直到日已偏西,才赶到山谷,找到那对铁匠父子。 老铁匠正有在炉前忙碌,看到赵延年,一眼就认了出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 “赵君,你什么时候来的,是汉军打过来了吗?” 赵延年哈哈一笑。“快了,快了。怎么,你们也盼着回中原吗?” “回什么回哟。”老铁匠笑道:“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记不得中原是什么样了。我的儿子在草原上出生,更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样。我担心的是汉军打过来,杀了我们。” “汉军为什么要杀你们?” “汉军又不可能一直占着这里,不杀,留着我们给匈奴人打造兵器?”老铁匠叹了一口气。“匈奴人留着我们,是因为我们的手艺。汉人却看不上我们这点手艺,杀了更干净,还能算军功。” 赵延年一时无语。 第293章 众妙之门 第293章 众妙之门 赵延年定制了两口刀,一长一短,和之前的款式一模一样。 那两口刀没带来,留在长安了。用的时间也久,有了内伤,断裂是迟早的事。 战刀是消耗品,不是收藏品。 老铁匠轻车熟路,立刻开工。他对赵延年说,明天一早,你可以拿到新刀。 天色已晚,赵延年没有回去,就住在老铁匠家。 老铁匠很高兴,热情款待,还要陪赵延年喝两杯。只是赵延年刚刚上了伊稚邪的当,喝酒误事,险些送了性命,心有余悸,不敢再喝,婉言谢绝了。 弗里达很不屑,和老铁匠喝了起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着匈奴话,和老铁匠聊得开心。 老铁匠很喜欢弗里达,觉得这个金发碧眼的小蛮子挺有意思的,喝得半醉之后,卷起袖子,要亲自为弗里达打一口短刀。 铁匠父子在火炉前敲得丁丁当当,赵延年睡不着,索性出了门,在星空下练拳。 不知何时,弗里达走了出来,倚着门,一声不吭地看着赵延年练拳。 赵延年知道她在身后,却没搭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醉一场,没有知觉的躺了一天一夜,他就像玄幻小说里的境界跌落一样,浑身不自在,只有专心练习,才能重回巅峰。 伊稚邪虽然没杀他,却也没说放他走,危险还没有解除。 他想带走威廉姆兄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练了一个时辰的拳,气血贯通全身,舒服了些,他又顺势站起了桩。 双手虚抱,大腿与地相平,一吸至顶,一呼至踵,周流不休。百余息后,他终于找到了与天地一体的感觉,沉浸其中,物我两忘。 弗里达越看越惊奇,最后索性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火塘边,看着赵延年一动不动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 弗里达赶出来看,打算为赵延年披一件衣裳,却发现落在赵延年的身上的雪仿佛被看不见的手轻轻拂去,悄然落地,没有留下一片。她看得入神,肩上积了厚厚一层,赵延年身上却还是片雪不沾。 弗里达大感惊奇。 她看着赵延年微闭的双眼,轻挑的嘴角,一时入神,不知不觉的站了很久。 直到赵延年睁开眼睛。 “你不怕冷?”赵延年缓缓起身收势,搓了搓手,淡淡地问道。 “我从小在冰雪之中长大,怎么可能怕冷。”弗里达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骄傲地昂起了头。“倒是你,没想到这么扛冻。还有,你身上为什么不落雪?” 赵延年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下了雪,自己身上却没有一片雪花。 他愣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弗里达将信将疑。 “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赵延年转身回屋,在火塘前坐下。 火塘里的火没人照看,快要燃尽,火上吊的水壶也快烧干了,只剩下小半壶水。赵延年添了几根柴,火重新旺了起来。 弗里达跟了进来,连忙拿起水壶,到外面装了一些雪,重新吊在火上。 火焰升腾,屋子里重新暖和起来。 赵延年盯着火苗,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一呼一吸之间,他的皮肤跟着起伏,酥酥麻麻,非常舒服。 他脱了外衣,卷起袖子,将手臂伸到火塘前,仔细观察。 弗里达也凑了过来,见赵延年手臂上的皮肤一起一伏,汗毛也跟着竖起、低伏,仿佛会呼吸一般,不禁大奇。“这是……什么巫术?” 赵延年眨眨眼睛,心中欢喜,几乎要笑出声来。 前世曾听人说,吐纳术练到一定境界,可以用皮肤呼吸。但他没见过真有这种功夫的人,也没想过自己能练出这样的功夫,甚至吐纳术都不是他练习的重点。 这一世,他加强了吐纳术的练习,却也没想到进展会这么快,前后不到五年,居然就练成了。 “不是巫术,是吐纳术。”赵延年一边说一边穿上衣服,再次将手臂伸到火苗前。 这一次,他看清了,随着他的呼吸,火苗出现了轻微的晃动,就像被风吹动一样。 幅度极小,但真实可见。 弗里达也看见了,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你身上不落雪,原来是被吹跑了。” 赵延年笑了起来。 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进展。 按理说,这几天他很辛苦,连正常的练习时间都无法保证,甚至还大醉了一场,境界回落才对。 玄,玄之又玄。 赵延年的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这段时间一直在读的《老子》也有了新的感悟。 这不就是众妙之门? “想练吗?”赵延年笑道。 弗里达心动了。“你肯教我?” “你想学,我就教你,但是能不能练成,我就不敢保证了。” “说来听听。” 赵延年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练习吐纳术的过程说了一遍。 教弗里达,不仅是想多一个帮手,也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毕竟他的成功有一定的偶然性,不一定对。如果弗里达也能练成,那就不是瞎猜了。 弗里达听完,撇了撇嘴。“我怕是练不成。每天这么练,我做不到。” “水滴石穿,功夫就是坚持。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练不出真功夫。” 赵延年循循善诱,他是真的想教弗里达。 毕竟威廉姆也说了,他们兄妹要随他回中原,以后就是他的人了。威廉姆的身手摆在那儿,不用再练,也是一把好手,弗里达却有些外强中干,当不得大用。 “怪不得我阿哥都怕你,看见你就跑。”弗里达还是摇了摇头。“没点毛病,谁能像你这样练武。” 赵延年不解。“我怎么有毛病了?” 弗里达瞥了赵延年一眼,欲言又止。 赵延年有点失望。 这蛮女,真是朽木不可雕,粪土不上墙。 算了,回去教雷电,或者教李陵也行,想学的人多了。 —— 第二天,铁匠父子打好了三口刀,带着满满的成就感,将刀交给赵延年和弗里达。 老铁匠甚至说,他准备封锤了。 给弗里达打的这口短刀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作品,以后可能再也打不出比这口短刀更好的兵器了。 弗里达爱不释手,连连拜谢,加倍给了工钱。 两人骑上马,返回单于庭。 一路上,弗里达一直在把玩那口短刀,还将赵延年随身携带的短刀拿去比较,最后说老铁匠说得没错,这口短刀是真好,不仅锋利,而且漂亮得不像话。 赵延年也觉得这口短刀不错,器型相当漂亮,像一件艺术品。 相比之下,弗里达的刀法就相当难看了。 严格来说,弗里达的刀法不能称之为刀法,只能说是乱抡。 她的主武器是弓箭,副武器是剑,刀对她来说是工具,不是武器。所以她用刀的手法不是战斗,而是割肉,一看就不正宗,全无章法。 赵延年看得难受,主动说道:“我教你几招刀法吧。” “我要你教?”弗里达眼睛一翻,一点也不领情。“我还没会走路,就会用刀了。” 赵延年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刚会走路,就开始练习弓箭了?” “那当然。” “可是你现在的射艺还是很烂。” 弗里达一愣,随即暴怒,气得满脸通红。“你竟敢羞辱我!我要和你决斗,不死不休。” 赵延年也不和她废话,伸手拍向弗里达。弗里达下意识的挥刀反击,她的刀刚刚挥出去,赵延年的手已经拍在她的胸口。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弗里达双目圆睁,柳眉倒竖,原本雪白的脸通红,牙齿咬得咯咯响。“拿开你的爪子。” 赵延年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拍得不是地方,连忙收回,踢马就走。 “你给我站住。”弗里达拍马追了上来,张牙舞爪,手中的短刀闪着寒光。 赵延年一点也不怀疑,真被弗里达追上了,弗里达肯定会用那口短刀将他割成碎肉。如果弗里达带了弓箭,会直接一箭射死他。 他二话不说,猛踢战马,开始逃命。 —— 回到单于庭,赵延年跳下马,刚准备进帐,就有一个匈奴骑士策马赶了过来。 伊稚邪要见他。 赵延年有些不耐烦,有什么好见的,真把你当单于啊。 我又不是匈奴人,不听你那一套。 他没理那个骑士,掀开帐门,进了帐篷。 金吉丽正坐在帐篷里,叠着衣服。见赵延年进来,她连忙起身。“我阿爸要见你。” “见我干啥?”赵延年觉得很不自在,转身又想出帐。 之前没意识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这个帐篷不是他的帐篷,而是金吉丽的帐篷,那些被褥用具都是金吉丽的,还有不少衣服。严格来说,这是金吉丽的闺房。 “有大事。”金吉丽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就去一下吧,可能关系到汉匈两国几十万的百姓。” 赵延年听了,有些意外,转头看了金吉丽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点点头。 出了帐篷,重新上马,跟着骑士来到北山。 伊稚邪还住在山谷里,没有回单于庭。他似乎对单于庭有一些心理障碍。 来到伊稚邪的大帐,赵延年先看了看帐篷外面,确认没有埋伏,这才走进帐篷,又特意亮了一下刚刚打造的两口刀。 伊稚邪坐在虎皮椅子上,看着敌意甚明的赵延年,想起那天的情景,莫名的觉得恶心。 那天被赵延年吐了一脸,还有一些秽物直接吐进了他的嘴里,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如果不是有大事非和赵延年商量不可,他是真不想见赵延年。 “坐。” “不用了,我对你没什么信任可言。有事说事,没事我就走了。”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伊稚邪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迟疑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我想和谈。” 赵延年的耳力极好,听得清楚,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想请和。”伊稚邪也怒了,大声说道:“我想和汉朝和谈,不打了,恢复和亲,你看行不行?” 赵延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是说,你不想打了,要和汉朝和亲,是这个意思吧?我没听错?” “你没听错。我不想打了,想和谈。只要汉朝答应,我们两国还像开战之前那样……” 赵延年抬起手,打断了伊稚邪。“你等等。” 伊稚邪怒不可遏,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铁青。“又怎么了?” “你想恢复到开战之前,是什么意思?大汉每年给你钱帛,再送个公主过来和亲?” “是啊。” “那你别做梦了,不可能的。”赵延年哈哈一笑,转身就准备出帐。“你把脖子洗洗干净,等着汉军来砍,其他的就别想了。” “站住!”伊稚邪厉声大喝。“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你敢,但是你没这本事。”赵延年转身,不屑地打量着伊稚邪。“你都怂成这样了,还想恢复到开战之前,真是愚蠢得可爱。拜托,一把年纪了,能不能理智点,不要这么天真?” 伊稚邪气得鼻息粗重,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却说不出话来。 赵延年走到伊稚邪的面前,盯着伊稚邪看了两眼,突然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伊稚邪盯着赵延年,嘴角抽动,显然是愤怒之极,却又不敢发作。 “因为你又蠢又怂,还不如於单。”赵延年淡淡地说道:“於单只是怂,但是他不蠢。他早就知道匈奴不是汉朝的对手,所以要将王庭撤到漠北,要和汉朝讲和。可是你呢,你觉得自己很能打,抢了於单的单于之位。结果如何?这才几年过去,你怎么就认怂了呢?”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伊稚邪咬牙切齿,一屁股坐在虎皮椅子上,伸手指着赵延年。 “我没欺你,我只是看不起你。”赵延年冷笑道:“要么,你就硬拼到底。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地认怂,向大汉请降。还想和亲,你有这实力吗?” 伊稚邪咬着牙,坚持道:“匈奴还没有到要投降的地步,我只是不想再打了。” “是,你可以不投降,但大汉为什么要和亲?我们完全可以不接受,继续攻击,直到打残你们,逼你们投降。” 伊稚邪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汉朝国库已空,连军功赏赐都拿不出来。你们也打不起了,只是硬撑而已。” “你连这都知道?”赵延年多少有些惊讶。“谁告诉你的?” “之前来的使者,那个叫段叔的儒生。”伊稚邪笑了起来。“当然,我还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消息。怎么,你不想立这个功吗?” 赵延年眨眨眼睛,笑了。“我当然想立功,但是你要有诚意。如果漫天要价,胡说八道,我可没兴趣听。” 第294章 和亲 第294章 和亲 赵延年也清楚伊稚邪说得没错,汉朝国库已空,打不动了。 天子让他和东方朔出使河西,也是两手准备。如果能谈,当然还是谈判最好。实在不行,再用武力解决。 伊稚邪的情况也是如此。 如果伊稚邪有诚意,那就谈判。谈不妥,再打。 恢复和亲,肯定不算有诚意。赵延年不用考虑,直接就给否了。 就算天子愿意答应,他也不可能答应。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好事。 他给伊稚邪交了个底。 要谈判,可以,有两种方案。 一是你向汉朝请降,到时候天子封你为侯,去长安做富家翁,你的部下按照赵安稽旧部的方式处理,接受汉军指挥,镇守边关。 二是你还留在草原上,但是漠南不能有王庭,退到漠北。汉匈之间开放边市,你们的需求可以通过互市来解决,而不是抢劫。但凡你还想用武力,那我们就陪你打到底。 和亲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是汉朝送公主来,而是你送女儿去长安。 赵延年说完,伊稚邪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还鼓起了掌。 “果然是少年英雄,豪气冲天。这么狂妄的话,你都敢说。” 赵延年脸色平静,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伊稚邪,直到伊稚邪自觉无趣,收起了笑容。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汉朝天子的想法?” “段仲是怎么说的?” “他说只要我们愿意谈判,可以恢复到开战之前,最多钱帛多一点少一点而已。” “哦,那你杀了他就太可惜了。”赵延年调侃道:“你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以后不可能再有人答应这样的条件了。” “我杀他,是意外。”伊稚邪也有点尴尬。“他一直追问他弟弟的事,我都说了不知道,他还不依不饶,非要我说出主使之人。” 赵延年笑笑。“没关系。他敢答应你这样的条件,就算是回到长安也是死路一条。被你杀了,他至少算是因公殉职,说不定还能拿点抚恤。” 伊稚邪一声叹息。“可是你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谈得成就成,谈不成就接着打。你慢慢考虑,不用急。”赵延年甩甩手,再次出帐。 伊稚邪抬起手,想叫住赵延年,想了想,又放弃了。 留下赵延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 赵延年回到单于庭,站在帐篷外,他迟疑了片刻,转身走进了威廉姆的帐篷。 弗里达也在,正和威廉姆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见是赵延年,顿时沉下了脸。 “你还敢来?” “误会,误会,我只是……”赵延年连忙解释。 “闭嘴,我不想听。”弗里达起身,从赵延年身边掠过,冲了出去。 “你们怎么了?”威廉姆莫名其妙。 “哦,有点误会。”赵延年讪讪地笑了两声,在威廉姆身边坐下。“你的伤怎么样,估计还要几天才能骑马?实在不行的话,我找个牛车,只是这么远的路,你可能要受苦了。” “我没什么事,只是单于能让我走么?” “他想谈判。”赵延年轻笑两声。“我想他应该会让你跟我走。” 威廉姆有些意外,想了想,随即又释然了。 “的确,接连几战,他都吃了亏,再不谈判,不用汉朝打,匈奴人就不会放过他。”他费力了挪了挪身体。“草原上就这样,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只要露出一丝软弱,就会被无数人盯上。” “天下都一样。”赵延年说道。 他想到了淮南王,想到了刘陵。大汉内部其实也不安稳,只是没匈奴这么直接罢了。淮南王虽然实力一般,野心却不小,总想着为他的父亲报仇,说不定还想过过皇帝的瘾。 可惜汉朝不是匈奴,天子也不是伊稚邪,淮南王父子最后都不可能有好下场。 但道理是一样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所以有时候他也在想,或许儒家还是有点用的,劝人讲规矩,总比鼓励人动刀强。 正想着,弗里达忽然又走了进来。“有人找你。” 赵延年有些烦躁,怎么就没个安生的时候?他起身出了帐,一眼看到了赵天赐,正和金吉丽说话,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等吗?” “我是中郎的侍从,岂能看着中郎赴险,我却坐等。”赵天赐嘟着嘴,将赵延年拉到一旁,轻声说道:“那天去找你的女子,就是金吉丽?” “嗯,怎么了?” 赵天赐一脸失望,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 等了两天,伊稚邪给了一个回复。 原则上,他愿意和谈,只是具体的条件要商量,不能全按赵延年说的来。 就算他肯答应,其他贵族也不答应。 赵延年无所谓,建议伊稚邪自己派使者去长安,直接和天子谈。他的任务是出使河西,不是单于庭,还是个副使,担不起谈判的重任。 口才也不是他的优势。 伊稚邪答应了,只是希望赵延年也能传个消息回去,让天子相信他有谈判的诚意,不是什么缓兵之计。 赵延年同意,顺势提出带威廉姆兄妹离开。 伊稚邪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赵延年随即请金吉丽帮忙,找了两辆牛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装威廉姆。 金吉丽一一照办,很快就准备妥当,又亲自将赵延年等人送出几十里。 临别之际,金吉丽和弗里达一把鼻涕一把泪,舍不得分开。 赵延年很无奈,和威廉姆在远处等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终于,弗里达和金吉丽分别,骑着大黑马,赶了过来。 “你不去道个别么?”弗里达没好气的说道:“她帮了你这么大忙。” 赵延年耸耸肩。“她是帮你们忙,不是帮我忙。你谢过了就行,我就不用了。” “你们汉家儿郎都这么冷血么?” “这不是冷血,这是男女授受不亲。”赵延年解释道:“她是单于的女儿,将来要嫁人的,说不定还会和汉朝天子和亲,我和她太亲密,不合适。” “你不是抱着她走了一路?”弗里达扬扬眉。“还在她的帐篷里睡了一天一夜。” 赵延年吸了一口冷气,觉得有点麻烦。 真要论起来,这事还真不好解释。 回去之后,得找个机会,先向天子报备一下。 —— 因为威廉姆的伤势,赵延年走得不算快,等追上右贤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这半个月,右贤王一直等在原地,没有离开。 赵延年有些感动。 不得不说,这个右贤王还是讲信用的,比很多汉人靠谱。 见面之后,赵延年向右贤王正式介绍了威廉姆兄妹,又说了一下大致情况。得知那天来求救的是金吉丽,右贤王很惊讶,半晌没说话,看向赵延年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我这妹妹怕是看上你了。”右贤王笑着说。 “不可能。”赵延年嘴犟,心里却有些打鼓。 即使他对男女之事不关心,也不敏感,还是能感觉到金吉丽的情绪变化,只是他不愿意面对罢了。 单于之女,岂是他能高攀的。 如果一直在草原上,那也就罢了,他不介意做个郭靖。匈奴人不那么在意。可是他现在已经回到中原,还做了官,这就不合适了。 右贤王随即又问起了赵延年与伊稚邪会面的情况。 赵延年将伊稚邪有意谈判的情况说了一下。 在回来的路上,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后决定还是告诉右贤王。一方面,右贤王待他坦诚,他不想骗右贤王。另一方面,他希望右贤王也支持伊稚邪,与汉朝谈判。 如今匈奴右部实力比较强,右贤王是否支持,很可能关系到最后能不能谈得成。 不出意外的话,伊稚邪很快就会派使者来和右贤王商量。 右贤王听完之后,沉默了良久。 “你觉得能谈成吗?” “五五开吧。”赵延年坦率的说道:“虽然匈奴人的实力下降了,但汉朝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双方有谈判的基础。可是能不能谈成,有时候未必取决于实力,还要看双方是否认清现实。匈奴人觉得自己还有实力的不少,汉人同样有好战之人。” 右贤王笑了。“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休屠王愿意谈,浑邪王就不愿意谈,你们这一趟可能还是无功而返。” 赵延年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在他看来,不管浑邪王肯不肯谈,他们这一趟都没有白跑。 只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对右贤王说了。 —— 回到浚稽山,赵延年没有耽搁,很快就告辞了右贤王,赶回居延泽。 等到了居延泽,赵延年才知道东方朔等人已经返回长安。 正如右贤王所料,浑邪王开价太高,没有结盟的诚意,东方朔不想和他再纠缠,直接回去了。他留下话,让赵延年也回长安,不用浪费精力。 赵延年又匆匆赶往长安。 来回数千里,等他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二月末,新年已过,连一点残留的气氛都没有。 赵延年让赵天赐带着威廉姆兄妹先回家,自己进宫述职。 天子很忙,根本没时间接见赵延年,让赵延年先回家休息两天,等候召见。 出来传诏的是个年轻人,叫赵婴齐。 赵延年之前见过此人,知道他是南越王的王子,只是没什么交往。 赵婴齐很热情,对赵延年说,匈奴单于派来了使者请降,是战是和,朝中大臣吵得厉害。天子犹豫不决,估计一时半会的没时间接见他。 赵延年心中不安。 既然是伊稚邪派人请降,不可能不说他去单于庭的事,天子为何不召见他,问问经过,至少要了解一下伊稚邪有几分诚意。他进了宫,天子既不见,也不问,这是几个意思? 他拐弯抹角地问了赵婴齐两句,赵婴齐却只是摇头,什么也不知道。 赵延年无奈,只得出宫,先回家去了。 与宫里的冷漠截然不同,家里很热闹。 雷电、小鹿在里门外等他,老远就迎了过来,大声说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似的。 进了家门,王君曼正站在廊下,安排威廉姆兄妹的住处。见赵延年进来,她立刻将赵延年拉到一旁。 “那个蛮女是怎么回事?” “弗里达?威廉姆的妹妹,跟着我一起回来的。” “我不是问这个。”王君曼眼儿弯弯,掩饰不住笑意。“我想问的是,她是你的女人吗?” 赵延年吓了一跳,连夜摇手。“不是,不是,阿嫂,你想多了,我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王君曼有些意外。“如果不是你的,那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赵延年也愣住了。“孩子?她怀孕了?” 他和弗里达同行了一路,也没看出来弗里达怀孕,怎么王君曼才见面,就这么肯定? 以弗里达的性格,似乎不太可能和王君曼一见如故。 而且在他看来,弗里达也未必知道自己怀孕了。 王君曼盯着赵延年看了半晌,摇摇头,嘴里啧啧有声。“依我看,你们还真是一对。你糊涂,她也糊涂,有了身孕也不知道。” 赵延年也有点慌了。“不是,阿嫂,你肯定吗?” “这种事,我能看错?”王君曼非常笃定的说道:“我让人烧了热水,待会儿安排她洗沐,再问她。如果是你的,那就不能大意,要好生照料,就算是个妾生子,也是你的血脉。如果不是你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我说,你也是太大意了,同房时,她来不来月事,你也不知道吗?” 赵延年哭笑不得。“阿嫂,我根本没和她同过房,她也不是我的女人,我就没女人。” 王君曼脸色微变。“你确定?” 赵延年有点急了。“我确定。我不仅没和她同过房,我和任何女子都没同过房,我还是个……童男子。” 王君曼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王君曼又来了,掩上门,伸手指指赵延年,哭笑不得。 赵延年慌得一批。“怎么了?” 王君曼哭笑不得。“在单于庭的时候,你是不是醉过一场?” “是,可是……”赵延年突然一惊,意识到了什么。“就是……那天?” “就是那天。”王君曼伸出手指,狠狠地戳在赵延年的额头。“你险些弄死她,知不知道?” 赵延年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等他反应过来,王君曼又抛出一个重大消息,直接将赵延年震得里焦外嫩。 “除了她,还有单于的女儿,叫金吉丽的那个,她俩一起服侍的你。” 第295章 虎狼之词 第295章 虎狼之词 赵延年当时就麻了,像根木桩站在王君曼面前,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君曼,满脸的不可思议。 一方面是内容太离谱。 他一直以为自己守身如玉,没曾想因为喝醉了酒,居然被人办了,而且是两个人。 另一方面是王君曼的语气过于狂野。 他知道汉人开放,不忌讳男女之事,所以东方朔才会大大方方的讨论房中术,刘陵也会主动找上门来。但王君曼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有点神秘气息的大家闺秀,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弄死她”这种虎狼之词。 王君曼却非常坦然,无奈地摇了摇头,推着赵延年出了门,来到弗里达住的小院。 弗里达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一旁的浴桶中,还冒着热气的水都快黑了。 赵延年打了个激灵,鬼使神差的清醒过来。 他记得这一路上,弗里达就没洗过澡。 听到脚步声,正由阿虎帮着擦干头发的弗里达转头看了一眼,一声惊叫,纵身一跃,跳到榻上,钻进了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脚地捂住。 虽然只是一瞬,但赵延年还是看清了她的身体。 不得不说,这来自北欧的蛮子真白。 王君曼冲着阿虎勾了勾手。阿虎忍着笑,放下手里的布巾,掩着嘴,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赵延年犹豫了片刻,在榻边坐下,扯了扯被子。“那个……你说的是真的?” 弗里达不说话。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你们太过分了,趁人之危啊,还二打一。亏得我还有点实力,要不然……” 话音未落,弗里达掀开被子,嘴里尖叫着“你不是人!”像一头雌豹一样扑了上来,就要挠人。 赵延年早有准备,双手曲臂抱头,抽身就退。 弗里达紧追不舍。 赵延年退到门口,大叫一声:“你穿上衣服,别冻着。” 弗里达一愣,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轻薄的衣衫,举手投足之际,胸襟大开,早被赵延年看了个通透。她本能的掩上衣襟,转念一想,又松开手,双手掐腰,横眉冷对。 “我从小在冰天雪地里长大,还怕冻着?” 赵延年只得认怂。“行了,行了,你先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不等弗里达说话,他拉开门,落荒而逃。 王君曼、阿虎站在门外,正听得开心,见赵延年像丧家之犬似的逃了出来,吃了一惊,随即又相视而笑。王君曼使了个眼色,示意阿虎进去帮弗里达。 阿虎嘀咕道:“这蛮子一身毛,还有味道,中郎不可能喜欢她,这就是个陷阱。” 王君曼瞪了阿虎一眼,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聪明如她,已经猜出了真相,只是无法明说。 王君曼赶到赵延年房中,轻轻掩上房门。“阿弟,你打算怎么办?” 赵延年挠头。“还能怎么办?人都带回来了,总不能不管。” 王君曼点点头。“这才像话。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可以纳她为妾,却不能娶作正妻。虽说汉家包容,不拒四夷,家里有胡姬的权贵到处都是,可是娶妻娶贤,这蛮女可看不出半点贤惠的模样。” 赵延年思索了片刻,苦笑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她,她未必在乎这些,甚至根本不想嫁给我。我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单于之女?” “嗯,我今天入宫述职,天子没见我。”赵延年将自己入宫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本来就觉得天子不见他有些奇怪,现在听说了这件事,怀疑里面有些关联。 伊稚邪派人来请和,会不会说了这事?如果天子知道他和金吉丽有关系,他之前送回来的消息里却只字未提,以天子多疑的性格,难免会有想法。 虽然他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事,可是谁信呢? 就算喝醉了,一夜春宵,而且是一龙二凤,总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吧。 别说是天子了,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 换一个人,他真的不会相信。 但弗里达是真糊涂,而且直肠子,应该不会说谎。 王君曼听完,也有些紧张。“今日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再说吧。先进宫一趟,不知者不怪,你又不是有意欺君,说清楚了就好。如果天子还不见你,就去找张大夫、东方大夫打听打听。我听说,东方大夫回来后,深得天子器重,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参与的。”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原本一顿丰盛的接风宴,吃得没滋没味。 次日一早,赵延年便起身,叫上威廉姆,骑上两匹大黑马,赶往皇宫。 虽然二月末的长安依然寒冷,但来自北欧森林的大黑马皮毛细密厚实,并不适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正常行走勉强还行,奔跑就有些吃力了,会因为过热而生病。 赵延年本不想骑黑马,可是今天有特殊任务,只好辛苦它们了。 不出所料,这两匹黑马过于高大强壮,一露面就引得路人侧目。进城的时候,看守城门的士卒都围过来看稀奇,被大黑马和威廉姆的身材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这时候的汉人超级自信,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其他的想法。 对他们来说,一头金发的威廉姆就是个蛮子。 但赵延年的目的达到了。 用不了半天,他带着一个金发蛮子和两匹黑马入城的消息就会传遍藳街,进而在北阙甲第的权贵们之间流传,最后又以不同的方式传到天子耳中。 如今他不能顺利入宫,见到天子,天子以后也能知道他来过,态度端正。 来到未央宫门前,赵延年让威廉姆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着,自己拿出腰牌,进了宫。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求见天子,而是去找了霍去病。 霍去病正在屋里练武,一招一式,反复演练。赵延年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他教的招数。当时在军中时,霍去病曾向他请教过这种由矛法转化而来的拳法。 “这么认真?”赵延年笑道。 霍去病一转头,有点诧异。“天子不是让他回家休息么,你怎么又进宫了?” 赵延年苦笑。“有事来求你。” “求我?”霍去病嘴角歪了歪,似乎想笑。“我未必帮得上呢。” “你别急着推辞,先听我说完。” “好,你说。” 赵延年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再三强调,自己一无所知,包括弗里达本人也不知道怀孕了。直到昨天晚上,阿嫂王君曼看出异样,这才真相大白。 所以,之前送回来的消息中没提,真不是有意欺君,而是不知道。 赵延年还没说完,霍去病就笑出声来,搞得赵延年很无语。 他和霍去病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霍去病笑成这样。 “君侯,你这是幸灾乐祸吗?” “不是,我是觉得你太谨慎了。”霍去病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将他往外推。“放心吧,回去休息,我会找机会奏报天子的。另外,天子不见你,是真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延年长出一口气。“当真?” “千真万确。不过,你要做好出征的准备。” “打谁?” “浑邪王。他目中无人,天子很不高兴,准备教训教训他,以示儆戒。只是朝中大臣反对,吵得很凶。另外伊稚邪派来的使者也很狂妄,居然要天子送公主去草原。更让人生气的是,有人赞同伊稚邪的提议。” 赵延年恍然大悟。“谁这么不长眼?这么要求也能答应?” “还不是那些儒生,其中有一个叫狄山的博士跳得最凶,天子昨天发了狠,要将他送到朔方去守边。” “该!”赵延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又热情的说道:“我带了两匹马来,你要不要看一眼?” 一听说有好马,霍去病来了兴趣,换上衣服,跟着赵延年出了宫。 看到两匹猛兽一般的黑马,一向沉稳的霍去病也惊得张大了嘴巴,绕着大黑马转了又转,啧啧称奇。 赵延年顺势介绍了一下这两匹马的来历,以及威廉姆的身份和经历。 他之前就在天子面前提过黑海和大草原、北欧森林,霍去病也不陌生,眼下看到人和马,更加感兴趣。 “你要是不急着用,这两匹马先留给我,如何?” “没问题,只是这马不耐热,最好不要长时间奔驰,免得生病。” “明白,明白。”霍去病连声答应,叫过两个郎官,帮着将马牵进宫去。 赵延年目标达成,如释重负,对威廉姆说道:“走,带你去见识见识长安的繁华。” —— 霍去病牵着两匹大黑马,径直来到了天子住的温室殿,让牵马的郎官在院中等候,自己直入寝殿。 天子刚起,见霍去病进来,衣冠整齐,眼神热烈,大感惊讶。 霍去病上前行礼。“陛下,臣来献宝。” 天子忍不住笑了。“你居然也会献宝?” “就在外面,请陛下随臣出殿观看。” “什么样的宝贝,不能拿进来,还要朕出去看?”天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跟着霍去病出了殿。刚来到堂上,他就看到了殿下的两匹大黑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他转头看着霍去病,突然明白了。“赵延年来过了?” 霍去病笑着点点头,将赵延年一早入宫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陛下,这样的马称得宝贝么?” 天子的心思却不在马上。“你的意思是说,他喝醉了,然后被单于之女和另一个蛮女……睡了?” 霍去病有些诧异。“陛下,臣要说的是马。” “马等会儿再说。”天子没好气的说道:“他是习武之人,孤身犯险,怎么还能这么大意?亏得单于之女只是想睡他,如果想杀他呢?无知竖子,年少轻狂,果然当不得重任。” 见天子真的生了气,霍去病也不敢多嘴,默默地站在一旁。 天子想了想,余怒未消,挥挥手。“去,召他入宫。” 霍去病不敢怠慢,立刻安排。 —— 赵延年带着威廉姆,还没走到长安市,就被两个郎官追上了。 得知天子召见,赵延年随即返回,再次入宫,来到天子面前。 天子正和霍去病欣赏两匹黑马,摸着黑马浓密厚实的皮毛,分析着这两匹马的特点,爱不释手。 见赵延年过来,他收起了笑容。 赵延年上前行礼,偷眼打量天子的神情,又看看霍去病的脸色。 从他们的表情,他能看得出天子不高兴,但不严重。 “听说你被单于之女睡了?”天子开门见山。 赵延年面红耳赤,有点想吐槽。昨天听到王君曼的虎狼之词时,他就有类似的感觉,没想到堂堂天子说话也这么直接。 “呃……臣喝醉了,当时一无所知。” 天子沉声喝道:“你是朕的使者,孤身犯险,去单于庭救人,已是草率,怎么还能喝醉,甚至醉得人事不省?你是要告诉天下人,朕选了一个好酒好色,贪杯误事的人做使者么?” 赵延年的冷汗下来了,一旦上纲上线,这事就不好办了。 “臣失职,请陛下处置。” “朕知道你武艺好,可是身为使者,不能全凭武力,还要知道用心,知分寸。”天子语气渐缓。“你还年轻,勇武过人,前途不可限量。可若是心性不改,终究难成国士。” “谢陛下教诲,臣牢记在心,不敢须臾有忘。”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匹马就是你说的北方极寒之地的马种?” “是,臣带来一个勇士,就在宫外等候,这两匹马都是他们兄妹的,相关情况,他最清楚。” 天子叫来一个郎官,让他去宫外传威廉姆。 “伊稚邪什么心思?” “欲战不能,欲降不甘。” 天子转身,盯着赵延年。“还有呢?” “没有了。”赵延年轻声说道:“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席上也别想拿到。他若想用讹诈手段,只会自食恶果,坏了自己性命。陛下英明,岂会被他蒙骗。” 天子哼了一声,又道:“能以武力灭之么?” “难。” “怎么说?” “若他自恃勇武,率兵来战,汉军必胜。可他已成惊弓之鸟,闻汉军至,必然远遁。大漠之中,汉军很难追上他,很可能会徒劳无功。” 天子咂了咂嘴。“以你之见,如之奈何?” “谈谈打打,逐个击破,分部蚕食。”赵延年顿了顿,又道:“送儒生去匈奴各部,教化百姓,使其知君臣之礼,化夷为夏,如董仲舒任江都相故事。” 天子眼睛一亮,嘴角挑起了笑意。 第296章 后生可畏 第296章 后生可畏 赵延年之前就提过建议,要安抚附汉的匈奴部族,将他们当作汉民,不能歧视他们。 只有如此,才能将匈奴首领和部众分开,一步步瓦解、消化匈奴,实现边疆的长治久安,进而拓展疆域,将草原变成大汉的草原。 可以在具体的方法上因地制宜地,却不能在心里上区别对待,否则草原永远是匈奴人的草原,边患永远无解,哪怕经过几百年,游牧民族依旧是悬在中原王朝头上的一柄剑。 你把匈奴人当敌人,匈奴人自然要和你作对。 当然,具体怎么操作,需要更多的考量,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 赵延年也不着急,有机会就提一下,没进展,他也不催。 现在,趁着伊稚邪请和,儒生主张和谈的机会,他提议派儒生去教化匈奴百姓,也是顺手而已。 他真不是有意坑儒生,而是觉得这才是儒生的正确打开方式。 让他们接触一下匈奴人,知道战场的凶险,有利于他们认识真正的世界,不要过于迷信道德。 这比天子让他们去送死好多了。 看天子这神情,应该是听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威廉姆来了,向天子行了礼。 看到威廉姆这巨人一般的身材,天子连连点头。这人这马,算是般配了。 威廉姆的汉语不行,只会说匈奴语,由赵延年翻译。他向天子介绍了东行的路线,介绍了黑色的大海,介绍了大海之北的草原和更远处的森林,也说了罗马。 赵延年之前就说过一些,只是威廉姆说得更详细,更具体。 天子很心动,打量着黑马,越看越欢喜,心里已经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大森林,里面全是猛兽一般的大黑马,以及金发碧眼的蛮子。 “让他做个期门郎吧。”天子说道。 赵延年大喜,连忙让威廉姆谢恩。 得知自己做了官,而且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威廉姆喜出望外,跪倒在地,呯呯磕了几个响头,连地砖都险些磕坏。 天子大笑,更加欢喜。 —— 辞别了天子,赵延年带着威廉姆去办理入职手续。 期门郎归郎中令管辖,赵延年来到郎中令署,正好看到李广在射箭。 赵延年没见过李广,可是见过李椒,这父子俩有点像,而且李广那一对猿臂更是显眼。 赵延年上前施礼,报上姓名。 李广看了赵延年一眼,随即又看向威廉姆。他的身材也算高大,可是在威廉姆面前,他也得仰起头来看。 “这蛮子是谁?” “西域来的勇士,刚刚见过天子,拜为期门郎。”赵延年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情况。 他没有多说什么,初次和李广见面,表现得太热情并不好。 李广本人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也讨厌话多的人,李椒之前就说过,苏武也提醒过。 李广有些不以为然,让人带着威廉姆去办相关手续,他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将手里的弓递了过来。“听说你善射,试试?” 赵延年看了一眼李广手里的弓,笑着摇了摇头。“对我来说,这弓太硬了,拉不开。等我的兄长赵破奴回来了,让他向大人请教吧。他能开三石硬弓。” 李广倒也不觉得意外。“你能开多硬的弓?” “最多一石。” “能开一石弓也算不错了。”李广满意地点点头。“听说你射箭又快又准,能做连珠射?” “还行。” 李广伸手,让人取来一张一石的弓,和一壶箭,递给赵延年,然后指了指六十步外的箭靶。 赵延年这次没有拒绝,伸手拉过,佩好箭囊,稍微试了试,便从箭囊里抽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右手的手指中,连续拉开,一口气射出四支箭。 第四支箭刚刚离弦,他随即又抽出四支箭,连续射击。 一连三次,十二支箭,箭箭中靶。 赵延年双手奉还。“献丑了。” 李广看着一个郎官将箭靶捧过来,将十二支箭一支一支的取下来,轻轻点头。“年轻人有这样的射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愧不如。阿陵能拜你为师,是他的荣幸,还请中郎好好指点他。” 赵延年有些诧异。 一直听说李广为人自负才气,不好接近,现在亲眼看到了,却是这般平和,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坦然认输,哪有半点自负的模样? 他也摸不清底细,客气了几句,等威廉姆办好手续,就匆匆告辞了。 李广看着赵延年离开,一声叹息。“后生可畏,令人好生羡慕。” —— 出了宫,将威廉姆带到期门郎的值庐,说定了入值的日期,时间已经不早,赵延年想了想,随即去了卫尉寺,拜访新任卫尉苏建。 苏建正在卫尉寺里处理公务,见赵延年来了,很是欢喜。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京师。”赵延年塞暄几句,随即又引荐了威廉姆。 见威廉姆高大强壮,苏建啧啧称奇,卫尉寺的掾吏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看热闹。苏建将他们驱离后,将赵延年拉到堂上,悄声问道:“见过天子了?” “刚刚见过,还见了郎中令。” “他没说什么?”苏建扬扬眉,神情古怪。 赵延年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他来见苏建,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这个。 苏建听完就笑了。“李广自负才气,对不如自己的人傲气,对真正的高手却是认可的。你这样的身手,走到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他也不例外。” 苏建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他的运气太差了,征战一生,都未能封侯,看到你们这些后生难免会沮丧。待会儿,我去请他喝酒,宽解宽解他。” 赵延年也有些感慨,又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 回到家中,赵延年向王君曼通报了情况。 得知赵延年见到了天子,说明了情况,威廉姆又有了官职,王君曼长出一口气。 她随即又说道:“那蛮女不肯为妾,宁可自己养育孩子。她还说,她只是想借个种,没想嫁给你。” 赵延年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借了种? 王君曼忍着笑,又道:“我估摸着,她也是怕了你。” “她怕我干啥,我又没欺负她。”赵延年没好气的说道,话一出口,又看到王君曼那诡异的表情,顿时会意,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就走。 “你教教仆朋。”王君曼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赵延年扬扬手,头也不敢回。 来到前院,正好听到威廉姆和弗里达说话,弗里达心情不错,围着威廉姆又跳又笑,看不出半点孕妇的模样。赵延年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看开一些好,这蛮子从小没父母,跟着威廉姆在军中长大,妇道什么的是指望不上的。 借种就借种吧,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 赵延年站起身,刚要出门,弗里达从屋内走了出来,招呼了一声。 “哪里去?” “出去走走。” “我问你,那两匹马怎么办?你给我送人了?” “没有,天子留下看看,过几天我就去要回来。长安热,不适合它们生存。” “你们的皇帝是想借种吗?” 赵延年猛回头,狠狠的盯着弗里达。他现在听到借种两个字就应激。 不过仔细想想,的确有这可能。 天子对良马的执念很重,看到这么好的马,不用来改良一下马匹,实在浪费。而且朝廷的牧场在西北,气候比长安更冷,还是适宜这两匹黑马生活的。 “可能吧。” “你看着点,别让他们太过份了。这两匹马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找不到替代的。” “放心,要是出了问题,我就率军西征,打到你们老家去,给你找一群来。” 弗里达大喜,几步窜了过来,拦住赵延年。“你说话算数么?” “算数。”赵延年绕过她。“我过几天就去请旨出使,先去打探地形。”说完,不等弗里达说话,出了家门,飞奔而去。 弗里达撇了撇嘴,嘀咕了几句,回了厢房。 出了里门,赵延年站在街头,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 反正他现在不想看到弗里达。 早知如此,就不多事了,救她干啥?让她死在单于庭算了。 都是金吉丽多事。 一想到金吉丽,赵延年更加烦躁。 一个小姑娘,怎么能那么有城府。两人联手作案,之后几天一点风声都不透,把自己这个受害人完全蒙在鼓里。如果不是弗里达怀孕了,又怕王君曼看了出来,估计她们要瞒一辈子。 金吉丽会不会也怀上? 想到伊稚邪得知金吉丽怀孕的表情,赵延年的心情忽然好了些。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伊稚邪玩阴招,灌自己酒,最后却赔上了女儿,也算是报应。 正想着,前面有人飞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住,翻身下马。 “先生。” 赵延年一看,竟是李陵,不由得好奇。“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先生回了长安,就立刻赶来了。”李陵笑嘻嘻地说道:“我大父已经就任郎中令,先生若是进宫……” “我见过你大父了。” 李陵笑容一收,有些紧张。“你们没……冲突吧。” “没有,好得很。”赵延年忍不住笑了。看得出来,李广给人的印象不好,就连家人都在担心他的情商,生怕他又得罪了人。 李陵长出一口气,随即汇报起了自己的学业。 赵延年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教过李陵新东西了。 正好,最近对吐纳术有新的领悟,可以教他,包括李椒。 多一个人验证,结果更有参考性。 “你二叔恢复得如何?” “挺好的,再过几天,他又要去雁门上任了。” 赵延年有些惊讶,便让李陵进去找雷电,让雷电牵两匹马出来,一起去李府。 李陵开开心心的去了,不一会儿,便与雷电一起,牵了两匹出来。 赵延年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 来到李府,李椒接到消息,亲自赶出来迎接。 与他一起的,还有李敢。 李敢二十五六,比李椒还要高出半头,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看到赵延年,他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拱手笑道:“总听兄长和阿陵说起中郎,今日才得亲见,幸会幸会。” 赵延年拱手还礼。 李敢又道:“听说中郎在诸闻泽,一人独战龟龙营,斩首逾百,令人羡慕。不知敢是否有幸,见识一下中郎的惊世绝技。” “好说。”赵延年也不客气,一口答应。 苏建刚刚说了,李广只认比自己强的人,想来李敢也不例外。说客套话是没用的,亮出实力,才是收获他友谊的最佳办法。 李椒、李陵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只是笑。 进了门,李敢带着赵延年直奔演武场。 比起平陵侯府,李家的演武场更大,里面摆满了兵器,弓箭更多,从最弱的到最强的,应有尽有,各种箭头也是琳琅满目,有些箭头赵延年都没见过。 陇右李氏百年将门,以射艺传家,果然不是说着玩的。 李敢从兰锜上抽出一根长矛,笑道:“我李氏虽以射艺传家,我的射艺却不入流,远不如父兄。听说中郎矛法最为精绝,我想试试中郎的矛法,可否?” 赵延年正中下怀,也抽出一根长矛,握在手中,双臂轻轻用力,矛杆振动,嗡嗡作响。 他摆开架势,笑道:“来吧。” 李敢眉梢轻挑,转头看了一眼李椒。李椒也不多说,伸手示意他赶紧的,不要耽误时间。 李敢不再多说,挺矛而上。 赵延年扎稳马步,腰腹发力,矛头轻抖,敲在李敢的矛柄上,破解了他的进攻,随即挺身向前,矛头分心就刺。李敢还没来得及反应,赵延年的矛头已经刺中了他的胸口,矛尖刺破了他的外衣,紧贴皮肉。 李敢大吃一惊,松开了长矛,伸手拉开衣襟,看了一眼胸口。 结实的胸肌上,一个白点,但皮肉未破。 李敢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赵延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椒上前,拍拍李敢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长矛,扔给李陵。“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了吧?你那点本事,连点皮毛都算不上。” 李敢长出一口气,来到赵延年面前,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天武士,名不虚传。” 第297章 谁怕谁 李陵抱着长矛,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你这是怎么练的?” 李椒、李敢兄弟也闭上了嘴巴,不约而同地看向赵延年。 他们也想知道赵延年是怎么练出这一身武艺的,但他们不好问。李陵是孩子,又与赵延年有师生之谊,或许赵延年会解释一二。 赵延年还没说话,雷电就说道:“当然是先站桩练拳,打好基础。身体才是最强大的武器,我阿兄那三年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站桩练拳一件事。三年以后,练刀练矛,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就算是弓箭,也只用了半年。” “站桩?”李陵一愣,转头看向赵延年。“先生,站桩是什么意思?” 赵延年看了雷电一眼,雷电脸色微变,佯作无事的转过了头。 李椒、李敢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李椒连忙说道:“阿陵,这想必是中郎的秘传武艺,不可外传,就像我们李氏的射艺一样。你不要多问……” 赵延年摆摆手。“李兄说得不错,这站桩的确是秘传,不过我与阿陵有缘,想传他一点入门的基础。不知李兄以为方便否?” 李椒大喜,上前抱着赵延年的双臂,大笑道:“贤弟,这是阿陵的天赐机缘,如何不方便?你稍等片刻,容我准备牺牲,再请家父回来,与贤弟见礼。” 见李椒换了称呼,李敢也拱手致谢。 虽然他没机会向赵延年学习武艺,可是李陵作为陇右李氏的下一代家主,能够拜赵延年为师,对陇右李氏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赵延年连忙摇手。“李兄,不必如此。我先传他入门的基础,他能练成,我再正式收徒为弟子,到时候再请飞将军出席不迟。” 李椒明白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赵延年依然没有收李陵为正式弟子的意思,只是先传李陵一点基础。 即使如此,这对李陵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 看看李陵和雷电的差距就知道了。 虽然李陵还大几岁,可是不管速度还是反应,都和雷电差不少。 这应该就是站桩的妙用了。 雷电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身体才是最强大的武艺,身体练好了,学什么兵器都快。 “听贤弟吩咐。” 李椒随即命人设宴,要盛情款待赵延年。 赵延年随即说明来意,他打算传李椒、李陵一些吐纳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糊弄,他还特地展示了一下皮肤呼吸。看着灯火随着赵延年手臂上的汗毛摇摆,李椒兄弟欢喜不禁,再三致谢。 这种神仙法术,一般人想学都学不到,现在赵延年居然慷慨的传给他们,哪有拒绝的道理。 赵延年随即将吐纳术做了详细说明,嘱咐李椒兄弟叔侄多练。 尤其是李椒,配合导引术练习,能够增强体质。 李椒起身,正式向赵延年拜了一拜。 如果不是赵延年传的导引术,他很可能已经病死了。 教完吐纳术,赵延年让李椒安排一个房间,他要教李陵桩功基础。 李椒想了想,将他们引到了演武场后的小院。 这里是李氏在京师的祠堂,里面摆着列祖列宗的灵位,非重大时刻不开放,闲人更不能入内。请赵延年在这里教李陵桩功基础,足以表示李氏对赵延年的感激。 看着那几个带着悲壮气息的灵位,赵延年也严肃起来,稽首为礼。 陇右李氏世代为将,却一直未能封侯,是六郡良将子最悲情的代表。 后来李广自杀,李陵战败,更是将这种悲情推到了极点。 希望自己的介入,能带来一些改变。 简单的交待了几句,李椒、李敢退出了祠堂,关上了门,只留下赵延年和李陵在里面。 两人守在院门口,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阿兄,我真羡慕你和阿陵。”李敢说道。 “我会的,你都可以学。”李椒幽幽地说道:“但阿陵学的,你就不用打听了。就算教你,你也练不成。” 李敢点了点头。“是啊,有军务在身,怎么可能三年如一日,闭门习武。” “就算没有军务,你也做不到。”李椒毫不客气的说道:“他还是童男子,元阳未泄,你做得到么?” 李敢啧了啧嘴,没再吱声。 世家子弟,对男女之事了解得很早,有的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了。就算没成亲,也有婢女可以侍寝。像赵延年这样,十七八岁还是童男子的几乎没有。 元阳之身,仅这一项,就足以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相比之下,三年心无旁骛的苦练反倒容易一些。 “这是阿陵的机缘,你我都不必羡慕。”李椒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早就感觉得到,中郎对阿陵与众不同,有提携之心。” 李敢站直了身体。“练不了站桩也没关系,我用心练习吐纳术就是了。纵不能和他相比,比别人强也行,届时上阵,挣一个爵位传与子孙。” 李椒拍拍李敢的肩膀,连连点头。 他已经能想象到兄弟封侯,光耀门楣,告慰祖先的景象。 —— 赵延年很用心的传授了李陵入门桩功,让他好好练。 将来会不会传他进阶功夫,要看他的入门功夫练得好不好,有没有那个悟性。 在李氏祖先的灵位前,李陵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赵延年叩了三个头。 虽然赵延年还没有正式收他为入室弟子,但师生之谊已经结下,一只脚已经进了门。 他相信,将来一定可以像雷电一样,成为真正的入室弟子。 赵延年坦然受了礼。 师道尊严,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摆谱,而是让学艺者保持尊重。只有叩头求来的艺,他们才会珍惜,才会认真去练。 传完艺,回去前院,李椒为赵延年设了上座。 席间,李椒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快弱冠了,该成亲了,有没有相中的女子? 如果不嫌弃,我陇右李氏有几个年龄相当的,哪天见一见? 赵延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告诉李椒。 我在长安的时间不会太久,将来大概率要回草原,要么戍边,要么做个自由自在的牧民。 如果有可能,我会走得更远,直至西方极远之地,与罗马交锋。 李椒明白了,挑起大拇指。“贤弟志在四方,我自愧不如。待我问过族中长辈,若有人有此志气,堪与贤弟相配,再请贤弟过目。” 李敢则拍着胸脯说道:“敢不才,愿与中郎同游。” 赵延年哈哈大笑,举杯与李椒、李敢共饮。 喝完酒,赵延年又在李家住了一晚。 他就不想回去,不想看到弗里达那个蛮子,看见她就烦。 如果在草原上知道真相,打死他,他也不会带弗里达来长安。 这简直是人生污点。 第二天,又在李家厮混了半天,吃过午饭,赵延年才踏上了归程。 总不能一直在李家待着。 半路上,赵延年问雷电。“你昨天透露桩功,是有意的吧?” 雷电嘿嘿地笑,说道:“他没有阿翁,我没有阿母,那么多朋友中,我和他最像。” 赵延年咂咂嘴。“王君曼待你很好。” “我知道,但她不是我阿母,永远不会。”雷电收起了笑容。“阿兄,你回草原的时候,带上我吧。” 赵延年点点头。“只要你愿意,我没问题。” 雷电又问道:“是不是想练高深武艺,就必须保持纯阳之身,和女人睡过了,以后就练不成了?” 赵延年有些意外,转头看着雷电。“你才几岁,关心这事,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了。”雷电扭头,背对着赵延年。“里中喜欢我的女孩很多,要不是我想练成你那样的高深武艺,早就定亲了。你是不知道,我阿翁为了你和破奴叔成亲的事托了多少人。尤其是破奴叔,人家一听说他三十多了,提都不想提,后来听说封了侯,才有人愿意。” 赵延年愕然,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策马而行。 刚到家,赵延年就被王君曼拉到后院。 堂上摆了两个箱子,里面摆满了丝帛,还有一些金饼。 这是李椒一大早就派人送来的礼金,没说具体的原因。王君曼已经清点过了,总价值大概五十金。 王君曼搞不清其中的含义,也不知道该不该收。 赵延年稍微估算了一下,不禁为李椒多了几分同情。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巨款。只是相对于陇右李氏这样的家族来说,情况就不同了。 就不算之前李椒还欠着他的赏钱,仅就他传艺而言,这笔谢礼也不算特别多。李椒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之所以只给这么多,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他只拿得出这么多。 虽然李家世代为将,他们父子又都是二千石高官,俸禄不低。可是李广不仅不擅长理财,还特别烧钱。平时拿的俸禄大多用来养兵,偶尔攒的一些钱,也被几次兵败折腾光了。 相比之下,李广的堂弟李蔡才叫富得流油。 “收着吧,不收他也不安心。”赵延年有点无奈。“家里也要用钱。” 王君曼笑着说:“钱还好,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房子不够大,马都没地方养了。我和仆朋商量,想再买一幢房子,破奴成亲用。他现在是个君侯,总不能成了亲,还和我们挤在这小院里,来来往往的也不方便。” “有合适的女子了?” “选了几个,就等他回来看呢。有关内侯的爵位,就算年纪大一些,也能找到合适的女子。”王君曼想了想,又叹息道:“可惜他只是个关内侯,如果是名号侯,那就更好了。就在他的封国找,将来以列侯归国,亲戚往来也方便。” “名号侯不住在长安吗?” “不一定呢。天子征战四方的时候,封君当然是在长安比较好。等天下安定了,天子不需要那么多封君留在长安,自然会让你们回封国去。关中虽富,能养活的人终究有限。封君归国,不仅能减少互相之间的联系,也能减少粮食负担,漕运也不会那么忙。要从关东运一石粮食到关中,至少要消耗三四石。” 王君曼掰着手指头算帐,赵延年一边听,一边咋舌。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怪不得关中平原最早被称为天府,后来却失去了京师的位置,原来是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我将来想回浚稽山。” 王君曼微怔,抬头打量着赵延年。“为什么?” 赵延年想了想。“伴君如伴虎。”在王君曼面前,他毋须掩饰太多。 王君曼也不意外。她想了想,说道:“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蛮子倒是挺合适的,身体好,又习惯草原生活。可惜金吉丽是单于的女儿,要不然比她更合适。我虽然没见过……” 赵延年连忙打断了王君曼,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人。 王君曼忍不住笑了。“你别被她骗了。她若是真不喜欢你,又怎么会自荐枕席。她只是怕了你。” 赵延年绷着脸,没接王君曼的话题。 他张不开这口,无法像王君曼一样坦然的讨论这件事。 王君曼见状,也转移了话题。“对了,东方大夫让人来过,请你有空去一趟。” “说什么事了没?” “倒是没说。” “我现在就去。”赵延年转身就要走,反正他现在是不想待在家里。 “别那么急,今天天色不早了,现在去拜访东方大夫,怕是要在他家过夜。你还是先去看看桀龙,明天再去拜访东方大夫吧。” 赵延年觉得有理,转身叫上雷电、赵天赐,一起去桀龙营里玩耍。 看着匆匆出门的赵延年,王君曼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来到厢房。 弗里达正趴在窗后,见王君曼进来,立刻坐回原处,默不作声。王君曼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你看,是他怕了你呢。” 弗里达嘟囔道:“他才不会怕我,他只是嫌弃我。” “他若嫌弃你们,又怎么会带你们来长安,还带着你阿哥去见天子,推荐他做官?” 弗里达不吭声,神情纠结。 “他上次是喝醉了酒,人事不省,所以粗鲁了些。你也不要怕,等过了这几日,他气消了,你再陪他一次,也就好了。你别看他身手好,心地却仁厚。你看他对这一家子人,可曾给过谁脸色?” 弗里达抬头看看王君曼,欲言又止,神情却有些松动。 第298章 反向和亲 赵延年受到了桀龙的热烈欢迎。 上次随霍去病出征,虽然没能封侯,但他们都受了赏,更关键的是损失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持矛近战远比骑射更有杀伤力。在汉军甲胄和马镫加持下,完全可以形成碾压之势,对手几乎没有正面决战的勇气。 桀龙有信心,下次出征,肯定能增食邑,用战功证明自己这个侯爵实至名归。 赵延年也说了这次出使河西的见闻。 在他看来,匈奴右部的实力至少有一半在河西走廊。这么好的草场,不应该留在匈奴人的手里,应该变成大汉的牧苑,以及直通西域的商道。 桀龙却对伊稚邪的举动更感兴趣。 他听说伊稚邪派来了使者,要和汉朝议和,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得知赵延年曾去单于庭救人,还当面羞辱了伊稚邪,桀龙开心得大笑不止,直呼当一醉方休。 他随即问赵延年,朝廷有谈判的兴趣吗?会不会从此休战,不打了? 赵延年不方便透露天子的想法,只是对桀龙说,就他对伊稚邪的了解,只怕离真正的和平还有一段时间。 伊稚邪只是不那么自信了,远还没到投降的时候。 匈奴右部更是如此,连浑邪王都那么放肆,更何况素有大志的右贤王。 让他们不战而降,目前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朝廷财政困难,大臣们反对的也多,一时半会的能不能出兵征讨,不好说。 虽然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桀龙还是很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伊稚邪投降,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当天晚上,赵延年宿在桀龙营里,谈兵讲武,好不快活。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回家一趟,洗漱一番后,又带上王君曼准备好的礼物,去找东方朔。 东方朔也要休假,只是不像赵延年这么完全。如果天子召集大臣议事,他大概率还要参加,只是不需要当值而已。 看到赵延年,东方朔就笑了。“你这天武士真不是说说而已,不仅救了人,还吓破了伊稚邪的胆,逼他来请和了。虽说条件有些离谱,但匈奴人主动请和,就已经很难得了。” 赵延年更关心结果。“你觉得天子会答应么?” “不会答应,但他很可能会抓住这个机会,痛击匈奴右部。” 赵延年吃了一惊。“怎么说?” “伊稚邪要求和亲,天子肯定不会答应。可是散播伊稚邪有意请降的消息,又让儒生们在朝堂上大肆宣扬和为贵的想法,迷惑匈奴人,然后出兵征讨匈奴右部,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东方朔喝了一口酒,笑道:“河西太适合养马了,比陇右还要好,留在匈奴人的手里,给他们恢复元气的机会,岂不可惜。夺过来,才是正途。你刚回来,还不知道,我已经奉命向长安、洛阳的大商巨贾们讲述了几次西域商道的价值了。只要他们动心了,愿意掏钱,天子就可以派兵出征。” 赵延年又惊又喜。 利用河西走廊的商业价值,向商人募捐,筹集出兵所需的费用,这是一个新的尝试。 至少要比用告缗令强抢好得多。 “希望那些商人能够识大体,不要浪费机会。” “嘿嘿,你也不要对他们有过高的期望。”东方朔笑道:“商人重利轻义,他们才不在乎朝廷的想法。有利可图,他们才会出钱。无利可图,就别想他们出一个钱。西域商道就算有利可图,路途遥远,成本太高,未必就比官商勾结,霸占一方得利丰厚。” 赵延年觉得也对,商人唯利是图,不仅要有利,而且要有厚利,否则很难诱惑他们。 西域商道虽好,可是路途遥远,只有丝绸等数量有限的商品才有利可图,其他商人未必感兴趣。而仅靠丝绸商人出资,也很难筹集到足够的资金。 “朝廷可有对策?” “有啊,现在有人提议,由朝廷出面采购丝帛,当作将士们的赏钱,等击败匈奴后,一起运到前线,再让将士们卖给胡商。丝帛在关东采购便宜,到了河西却很贵,足以抵消运费……” 东方朔大致解说了一下朝议的内容,总之想法很多,但真正能落地的却不多。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西域太远了。 东方朔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和天子说过,海上可以直达罗马?” 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提过一嘴。” “天子准备让我去一趟南越国。” “去南越……”赵延年忽然反应过来。“天子要拿下南越国,作为出海之地?” 东方朔笑了,却有些无奈。“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祸吗?当年秦军五十万南征,死伤过半,才拿下南越。如今赵佗经营南越三代,要征服南越,比当年秦军面对的困难还要大。这一开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果。” 赵延年想了想,摇摇头。“未必,或许会一战而胜。” “怎么说?” “当年秦军之所以苦战,一是因为秦军不习水战,二是因为道路不通。如今这两项都有所改善,再攻南越,自然要容易得多。征服南越,当以水师为主,士卒和钱粮都乘船而进,成本要低得多。” “以水师为主?这倒是个办法,但麻烦也不小。” “比如说?” “水师大多在江淮一带。从江淮进兵,路程的确更短,可是江淮一带的郡国要提供钱粮,征发士卒,难免会有想法。天子想必也是知道这些,所以才打算派我出使南越,希望说服南越王配合,免动刀兵。” 赵延年恍然,又有些担心。 江淮一带的郡国都不肯配合朝廷,南越国就肯配合?只怕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战。 两人聊了半天,交换意见,喜忧参半。 喜的是天子有了更宏伟的规划后,不再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耐心明显增强。 忧的是天子的耐心能维持多久,一旦进展不顺,他失去了耐心,竭泽而渔,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是有这样的潜质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董仲舒。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深得朕心,为天子解决了很多问题,但董仲舒本人就不得天子欢心,不仅没有成为天子心腹,反而先后被派遣到江都国为相。 江都王刘非粗暴野蛮,虽然对董仲舒很尊敬,却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搞得董仲舒如履薄冰。好容易免相回国,又因为公孙弘一句话,调去了胶西国为相。 比起江都王刘非,胶西王刘端更凶残,前几任国相不是被他直接杀了,就是被他毒死了。天子不是不知道刘端是什么人,安排董仲舒去做国相,看起来很像是借刀杀人。 原因就是董仲舒好说灾异,想用这个办法来约束天子。 “前两天有个叫狄山的博士出言不逊,惹恼了天子,可能要被派到朔方去守边。”东方朔摇摇头,又生气又无奈。“这和杀了狄山有什么区别?段仲刚刚被杀不久,又要杀狄山,天子不喜儒生,被人看在眼里,效仿者必众。我猜,用不了多久,天子就会用更狠的手段来对付儒生。” 赵延年心里一紧,想起自己给天子出的主意,想到天子当时的神情,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东方朔眼中的恶人了。 但他真没有故意害儒生的想法,只是觉得教化这种任务太适合儒生了,专业太对口了。 “万一儒生因此怨恨朝廷,逃散四方,为异族出谋划策,可不是什么好事。”东方朔叹息道:“当年一个中行说,给大汉带来多少麻烦?儒生熟读经史,可比中行说知道得多,危害性也更大。” 赵延年心中一动。“既然如此,岂不是可以说服天子重用儒生,至少要让其中的俊杰不至于为蛮夷效力?” “你以为他不想?只是官位就那么多,能安排的儒生有限,终究还是避免不了更多的人流落四夷。” 赵延年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给天子出的主意不错,至少可以扩大一下儒生就业的范围。 所以这个主意究竟是利是弊,眼下还真说不清。 国家大事果然复杂,比练武复杂多了。 两人说到一半,张骞来了。 张骞最近不太顺利。 去年被安排到代郡,配合李椒作战,结果无功无过,白辛苦一场。战事结束之后,他被调回长安,继续担任太中大夫,无所事事。 东立朔出使河西,又给他增加了不少压力。 本来他出使十三年,不辞劳苦,最后终于回到长安,虽然没有功劳,苦劳总是有的。现在东方朔一出使,他立刻被比了下去。 别的不说,东方朔带回来的地图,就比他带回来的详细得多,简直可以充当行军地图。 现在已经没人再提他曾出使大宛的事了。 见张骞这么失落,赵延年、东方朔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不是有意让张骞难堪,但事实却造成了张骞的窘迫。 “子文不必在意。你有首拓之功,这是没人可以抹杀的。”东方朔劝道:“我们是沿着你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自然轻松些。就连向导,都是当年跟过你的人呢。” 赵延年也说道:“没错,万事开头难。我们这次出使,之所以能震慑匈奴人,也和国力有关。若不是汉军几次出击,打痛了匈奴人,浑邪王、休屠王也不会那么客气,说不定也要将我们扭送单于庭的。” 张骞听了,心情好了很多。“希望我也能再出使一次。” 东方朔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养生。你如果有机会再次出使,说不定会比上一次走得更远,甚至直达罗马也说不定。依我看,你应该向延年老弟请教一下导引术。” 张骞也来了兴趣。 他在代郡的时候,就听说李椒练习赵延年教的导引术,恢复了健康。 “贤弟,你觉得我能学得会吗?” 赵延年站起身来,慨然道:“现在就教。早一天练,早一天受益。” 东方朔抚掌而笑。“正中我意。” —— 赵延年在东方朔家住了一天,和东方朔谈天说地,论道讲术。 张骞也过来凑热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听,插不上话。 他对道术之类的了解有限,又不像东方朔那样博览群书,眼界开阔。即使去了一趟西域,他的见识和东方朔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 东方朔这次出使大开眼界,但他并不满足,对没能登临西王母所居的昆仑山耿耿于怀,表示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要再去一趟,看看周穆王和西王母会面的地方,到瑶池里洗个澡。 除此之外,他还想去赵延年多次提及的黑海和大草原看看。 如果有机会,他还想去尼罗河,看看那个据说与三皇五帝同时代的法老。 相比之下,当官对他的吸引力不大,封不封侯,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三人说得热闹,赵延年有点乐不思归,直到雷电奉命来找他。 “天子召你入宫。”雷电说。 赵延年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告辞。天子派人到家里找他,肯定有急事。 他没有回家,直接来到未央宫请见。 天子刚刚结束朝议,心情看起来不错,换了一身常服,正在廊下比划导引术。坐得太久,身体僵硬,他抓紧时间活动一下,待会儿还要与大将军卫青议事。 看到赵延年,他招了招手,将赵延年叫到面前。 “上次听你说,单于的女儿睡了你?” 赵延年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的确向天子汇报过,但那是一对一,没有其他人在场。现在可是在殿外,几步之年就是当值的郎官。这么劲爆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整个郎官系统。 “朕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天子咧着嘴,嘿嘿笑道:“不过你先要告诉朕,你是怎么以一敌二,还能大获全胜的。” 赵延年瞅了瞅天子那有点黑的眼圈,忽然明白了。 天子这两天压力不小,估计后宫也没少去,有点吃不消了。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说,只是臣担心陛下做不到。” “你能做到,朕做不到?”天子撇了撇嘴。 “不仅是陛下,放眼天下,估计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赵延年笑笑,随即说了自己每天的习武日常。 房中术真不真,他不知道,但武术是真的,所谓以一敌二也不过是副产品罢了。 当你体验过更美妙的境界,当你能精准的控制每一块肌肉时,以一敌二不值一提。 我能打十个。 赵延年说完,天子的嘴角抽了抽,没再说话。 赵延年说得没错,他的确做不到,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得到。 赵延年的武艺与其说是天授,不如说是苦练而来。 “朕可以答应伊稚邪请降,但是有几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将他的女儿金吉丽嫁给你。”天子冷笑一声。“以后再提和亲,就只有匈奴权贵的女儿来长安,嫁给朕的王子、列侯,不会再有汉家公主去草原,嫁给单于的事。” 第299章 人心苦不足 赵延年很为难。 他原本对金吉丽印象还可以,被借过种后,印象大坏。 让他娶金吉丽,他不太愿意。 但他也清楚,天子可不是他能违拗的人。这么郑重其事的将他叫来,特意宣布,天子很可能还当作对他的恩宠。他要是敢拒绝,天子随时可能翻脸。 他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回草原,其他人怎么办? 见识过长安的繁华,再让仆朋等人回到草原,他们肯定是不愿意的。 “陛下,若单于不肯呢?” “如果他不肯,那就灭了他。”天子挥挥手。“到时候不仅有你这个天武士,还会有天将军,以及天将军率领的无数大汉勇士。” 赵延年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伊稚邪大概率不会同意,最后还是在战场上分胜负。 “臣谢陛下。” “那你准备一下,再去一趟单于庭,面告伊稚邪。” 赵延年很无语。 我刚从草原回来,还没休息几天,又让我去草原? 天子根本没看赵延年,自顾自的接着说道:“经过代郡时,你与归附的赵安稽旧部接触,看看他们是愿意成为编户,还是愿意保持现状。你之前说的办法,朕与大臣们商量了,觉得可以试一试,但是要挑选有诚意的部落。如果朝廷将他们变成了编户,他们又叛逃了,于朝廷的体面有碍。” 赵延年觉得有理,为了这件事,他愿意走一趟。 天子又说了几件事,要赵延年一起去办了。 其中一件,是要查一查究竟是谁在批量贩卖武器给匈奴人,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赵延年一一答应。 —— 出了宫,赵延年去找威廉姆。 这次出使单于庭,威廉姆也是随员之一,算是天子正式安排给他的唯一人选。 其他的人,由他自行决定,不必再报。 威廉姆很开心,跟着赵延年去郎中令署申报。 得知赵延年要出使匈奴,李广多问了两句。赵延年却没敢多说,生怕李广一激动,又去向天子请战。 出了宫,赵延年没立刻回家,而是带着威廉姆去了金市,高价请铁匠为威廉姆打造几件兵器。 其实大汉最好的铁匠都在官府,只是威廉姆需要的兵器不是制式兵器,赵延年也不觉得自己的资格请天子赐威廉姆几件尚方监的兵器,只能带他来金市,自己花钱打造。 威廉姆身材高大,普通的兵器发挥不出威力,他之前用的就是长柄刀。 大汉也有类似的兵器,就是斩马剑和长铍。 但长铍是禁军专用的兵器,有指定的人员,威廉姆目前还不是,不能用。 按照威廉姆的身材,赵延年请铁匠打造了一柄大剑和一柄长刀,长刀上阵用,大剑随身带。 威廉姆看了一下铁匠铺里陈设的兵器,赞不绝口,觉得这些铁匠的手艺比单于庭附近山谷里的铁匠高明多了,材料也充足,不需要省着用。 赵延年没说什么。 汉初七十余年,汉朝的冶炼锻打技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要不然环首刀也无法成为主战兵器。环首刀重劈砍,比主刺的剑要求更高,没有足够的技术支撑,是无法用于实战的。 哪怕是匈奴人的皮甲,也不是那么容易劈开的,必须在足够锋利的同时,又能保持足够的韧性。 定下来取兵器的时间,赵延年交了定金,随后又去了附近的东方朔家。 东方朔看到威廉姆,大感惊讶,两人站在一起比了比,差不多高。 但威廉姆要壮得多,几乎是东方朔的两倍宽。 赵延年说明来意,他不明白天子为什么要让他娶金吉丽。既然是和亲,至少也应该是和王子和亲,他一个普通中郎,何德何能? 就算他和金吉丽睡过,伊稚邪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完全可以安排别人。 东方朔一听就笑了。“天子眼下有三个公主,却只有一个皇子,你觉得合适吗?其他诸王,不是天子的兄弟,就是天子的从兄弟,也不能和匈奴和亲。万一他们和匈奴联手,有不臣之心,怎么办?” 赵延年有点明白了,天子防宗室可比防匈奴还紧。 “再者,你是天武士,深得匈奴人敬畏,让女儿嫁给你,伊稚邪还有一点同意的可能。换了别人,伊稚邪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只要这个先例一开,将来匈奴人再提和亲,那不会有人再提嫁公主的事了。就算匈奴人的公主嫁过来,也是嫁封君,能嫁给宗室都是天子恩赐。” 东方朔拍拍赵延年的肩膀。“还有谁比你这个天武士更适合?” 赵延年恍然大悟。 天子想促成此事,但他又没把握,所以要借助他这个天武士的名声。 对伊稚邪来说,金吉丽嫁给他,显然也比嫁给其他人更容易接受。 以伊稚邪以金吉丽的宠爱,这件事说不定真能成,到时候天子、伊稚邪、金吉丽都很开心。 至于他的感受,并不在天子的考虑之列。 当然,真要是成了,他化夷为夏的建议可以落到实处,也算是一项成就。将来青史上,或许会提他一笔。 —— 回到家,赵延年宣布了将再次出使匈奴的事。 王君曼多少有些意外,却还是立刻着手准备。 弗里达最为热情,要跟着一起去,却被王君曼否决了。 好好在家养胎,哪儿也不准去。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一向桀骜不驯的弗里达居然答应了,虽然看起来有些勉强。 不得不说,王君曼有点手段。 王君曼还以弗里达的名义,为金吉丽准备了一份厚礼,全是上等丝绸织物,都是女儿家喜欢的。 赵延年觉得别扭,看王君曼这个态度,感觉他真是去提亲的。 王君曼却说,真要能娶到金吉丽,你的梦想也许就可以实现了。 如果是留在长安,天子大概率不会再让你上战场,而是让你做个富贵闲人,到时候你甚至可以去南山修道。如果留在草原上,你也是坐镇一方的诸侯,将整个浚稽山给你都是有可能的。 赵延年怦然心动,第一次觉得这件事真要是成了,好像也不错。 —— 三月中,赵延年赶到代郡,与难娄、赵俅相见。 得知天子有意在他们的部落中推行编户,难娄、赵俅面面相觑。 受灾的时候能得到朝廷的赈济当然是好事,可是一旦接受了改编,部众就不再是他们的私人力量,而是朝廷的编户,将来要听太守、县令的命令。他们本人或许还可以做太守、县令,后辈却不一定了。 更大的可能是调往别处,成了一个普通的官员。 人都是这样,想要没有的,不放弃已经拥有的。 面对难娄和赵俅的犹豫,赵延年也没说什么废话,坦诚的说道:“这个建议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天子派我来,也是和你们商量。谁愿意,就先改编谁的部落,不愿意的就算,不会勉强你们。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一句,这时候配合朝廷的,肯定会有优惠,以后就不一定了。” 难娄、赵俅不约而同的躬身行礼。“天武士的吩咐,我们自然是要听的。只是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恐怕一时半会的难以决断,还请天武士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是自然,你们可以慢慢想。我希望从单于庭返回的时候,能够得到答案。成不成,都没关系。如果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只要有诚意,就可以谈嘛。” “多谢天武士。”难娄、赵俅感激莫名。 赵俅随即又问:“不知是否问一下,天武士去单于庭的,是有什么任务吗?” “和亲。” 难娄与赵俅大吃一惊,互相看了一眼。“朝廷又要和亲了?” 赵延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着急。“此和亲非彼和亲,这次是伊稚邪主动请降,天子恩允,希望能与伊稚邪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休战罢兵。就像让你们改为编户一样,都是为了长治久安,将草原纳入大汉疆域。” 他随即说了天子的方案。 得知和亲不是汉朝嫁公主到草原,而是让单于嫁女儿到汉朝,难娄、赵俅都笑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伊稚邪真要是答应了,还不如於单呢。” “你们觉得伊稚邪会答应吗?”赵延年说道。 难娄搓了搓手。“可能性不大。伊稚邪自以为英雄,不太可能接受这么屈辱的条件。就算他为了女儿肯让步,权贵们也不可能接受,到时候会像他夺於单之位一样对付他。” 赵俅也笑道:“如果汉朝愿意帮他杀掉那些不肯听令的权贵,也不是不可能。” 赵延年眼神闪烁,没有吭声。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大的成功率,双方本来就是在踢皮球,互相试探,谈不成也是正常的。 但难娄、赵俅的言语之间,却透露出了另一种可能。 联合伊稚邪,干掉其他人。 比如右贤王,或者浑邪王。 有没有可能,天子想的是稳住伊稚邪,趁机灭掉匈奴右部的浑邪王、休屠王,拿下河西。 而伊稚邪则想借助汉朝的力量,压制其他部落,稳住当前形势。 至于和亲,本来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 辞别了难娄、赵俅,赵延年赶到了且如城,与赵破奴相见。 赵破奴现在是正式的中部都尉,治所就在且如城。 转达了仆朋、王君曼的挂念,又将带来的物品给赵破奴,赵延年要赵破奴尽快安排一下休假的时间,回长安一趟,抓紧时间结个婚。 他老大不小了,再不结婚,估计死之前抱不上孙子。 赵破奴哭笑不得,双手一摊。“我这儿哪里走得开?” “那你不成家了?” “不是不想成家,实在是没时间。”赵破奴搓着被风吹得粗糙的脸,叹息道:“再说了,就算娶了妻,成了家,我常年驻守边关,两地分居,也不合适。再说了,长安的女子也不适合我,我还是在九原找一个,将来也在九原安家,算是落叶归根。” “长安居,大不易。”赵延年深有同感。 “就是嘛。”赵破奴摆摆手,打断了话题。“上次去浚稽山,见到右大将了?” “见了,他现在已经是右贤王了,也算是如愿以偿。”赵延年嘿嘿笑了两声。“你和他还有往来?我知道他特意来拜访过你。” “最近没有了,注意避嫌嘛。你说,朝廷会出兵浚稽山吗?” 赵延年笑道:“你想干什么?” “也没啥,我就想着,如果朝廷有意将兵锋扩展到浚稽山一带,那赶紧就劝他投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匈奴人是打不过我汉军的。与其被打败了再降,不如早降,还能封侯。” 赵延年沉默不语,考虑着要不要将朝廷的长远规划告诉赵破奴。 这只是想法,连他本人都不确定天子是怎么想的,万一说错了呢? 赵破奴没有留意到赵延年的神色变化,接着说道:“真要是如此,我就向他提亲。我听说他有个妹妹,长得很美,只是一直没见过。若是能娶她为妻,应该也不错,你说呢?” 赵延年哑然失笑。“行,下次见到他,我替你问一下。” “朝廷有这个意思?” “意思是有,能不能成,却不好说。”赵延年含糊其辞。“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哪会嫌疆域大,只是力量不足而已。你真想娶那个美人为妻,就应该努力习武练兵。你打得越好,匈奴人投降得越快,你如愿的机会越大。” “我很努力的。”赵破奴拍着胸口。“要不要试一下?” 赵延年也来了兴致,卷起袖子,就在屋子里,与赵破奴盘起了拳。 两人知根知底,最开始传艺时,就是这么练的。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是几个回合,赵延年就知道赵破奴这段时间的确有进步,已经到了刚柔并济的地步,身法、步法也非常到家,不再是独擅射艺。 赵破奴更是惊讶。“怎么几个月不见,你的身手竟到了这么高明的地步,我都搞不清你发力的时机了。如果我俩真的放对,我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住。” 赵延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伸出胳膊,展示了一下皮肤的呼吸。 “嘿嘿,我又进步了。” 赵破奴又惊又喜。“原来真的可能以武入道,我一直以为你说大话。” “是真的。”赵延年老气横秋的拍拍赵破奴的肩膀。“好好练吧,你也可以的。” 第300章 北海 三月下,赵延年到达单于庭。 整个冬天,伊稚邪都留在单于庭。 虽然嘴上还不肯放弃漠南王庭,身体却很诚实,已经实质性的放弃。只在秋冬之际率部前往,住上一两个月,然后又以龙城大会的名义返回。 除了秋季的蹀林位置不定,匈奴人的几个重大节日其实都在漠北,这也给了伊稚邪滞留漠北的理由。 但嘴上没理由反对,不代表心里没想法。匈奴人从来不是嘴炮王者,一心想入塞劫掠的匈奴权贵们对伊稚邪的不满与日俱增,搞得伊稚邪也很为难。 得知汉朝派了使者来,而且正使是赵延年,伊稚邪又惊又喜。 惊的是赵延年刚刚离开单于庭不久,还当着他的面打死打伤了十几个龟营勇士,不是一个好的谈判对象。汉朝皇帝派他来,诚意明显不足,自己的要求大概率是要落空了。 喜的是赵延年在草原上颇有名声,天武士无人不知。不仅是单于庭,匈奴右部也不例外。 更让他开心的是,右贤王曾被赵延年闯入大营,险些取了首级去。 与右贤王一比,他那点遭遇就不算很丢人了。 带着一种纠结的心情,伊稚邪接待了赵延年。 时隔数月,两人再次见面,都有些尴尬。 伊稚邪觉得尴尬,是想起了自己丢脸的事,尤其是看到赵延年身后站着威廉姆的时候。 赵延年觉得尴尬,是因为自己被伊稚邪灌醉了酒,导致被人借了种,而且是两个,自己却一点知觉也没有。现在不仅无法追究,还要正式迎娶。 想想都觉得郁闷。 带着这种心情,自然没什么谈判的兴趣,再加上赵延年的口才也实在一般,完全没有东方朔那种舌灿莲花的本事,也不懂得迂回,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公布了天子的条件。 他还没说完,伊稚邪就炸了,一跃而起,拔剑怒喝。 “汉家天子是觉得我匈奴走投无路了,只能向你们投降吗?我们是天空翱翔的鹰,不是地上吃草籽的鸡。我们是千里吃肉的狼,不是摇尾吃屎的狗。要想讲和,就拿出点诚意来。不想讲和,就开战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赵延年懒得理他,低头喝水。 跳得越凶,心里越虚。伊稚邪真有实力,就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他如此卖力的表演,反倒证明了一件事:他是真的想谈。 赵延年不吭声,威廉姆却连忙站起,走到伊稚邪面前,抱拳施礼。“单于息怒,有话好好说嘛。” 伊稚邪瞪了他一眼,将抽出半截的剑收了回去。“你去了长安,还好么?” “多谢单于挂念,我们过得很好。我被汉朝天子拜为期门郎……” 伊稚邪抬手,打断了威廉姆。“期门郎是什么官?” “守卫宫门的卫士。” 伊稚邪眉头紧皱。“你这么好的身手,才是一个卫士?太可惜了。要不你还是回来吧,我让你做百夫长。立一些功,然后再升千夫长,或者领一个部落。” 威廉姆笑了,拱手拜谢。“多谢单于,我觉得现在挺好。汉家人才济济,就算是天武士,已经封了侯,也只是中郎而已。我的同僚中也多有身手不俗的勇士。” 伊稚邪将信将疑,又对赵延年说道:“中郎是什么样的官?” 赵延年放下水杯,漫不经心的说道:“比普通的卫士高一点,大概相当于百夫长吧。” 伊稚邪再一次大怒。“汉家天子欺人太甚,就让匈奴单于的女儿嫁给一个百夫长?汉家公主来和亲,可是嫁单于的。”他随即又对赵延年说道:“你若真想娶金吉丽,不如投我匈奴,我封你为王。你想要哪块牧场,我就给你哪块牧场。浚稽山行不行?我知道你想回那儿去。” 赵延年大感惊讶。“你知道的不少啊?” 伊稚邪冷笑。“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实在的,赵延年心动了那么一刹那。 不是因为金吉丽,而是因为浚稽山。 他太喜欢那里了。 但是……很遗憾,这不现实。 “单于,你若是接受和亲,那自然最好,我也可以请天子封我在浚稽山。可是你若不接受和亲,那浚稽山就不是你能拥有的了。汉军的兵锋将直指浚稽山,那里必将成为大汉的疆域。” 伊稚邪冷笑。“怎么,你们汉人也要到草原上放牧?先守住长城内外再说吧。” 赵延年也不争论。“我们不妨拭目以待。你如果能好好保重,有生之年也许能看得到。” 伊稚邪勃然大怒,背过身后,挥挥手。“那就不用谈了,你们回去吧,准备开战。沿边三千里,我看你们能守住几个关隘。” 赵延年起身,拱手施礼,昂首出帐。 威廉姆跟了出来,出了伊稚邪的大营,停住了脚步。“中郎,我再去劝劝他吧。” “有什么好劝的?他根本没诚意。”赵延年嘴上说着,脚下却不动。 “天子的条件确实有些苛刻,他一时没准备,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再劝劝他,讲一讲汉家的实力,说不定会有转机。” 赵延年笑笑,点头答应。 威廉姆转身重新入营,赵延年让赵天赐铺了一张皮子,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不远处停下,接着有人跳下马,奔到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天武士,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他们骗我。” 赵延年没睁眼,也没说话。 他知道是金吉丽,敢在伊稚邪大营附近驰马的,除了传递军情的游骑,也只有金吉丽了。 但他不想看到金吉丽,也不想和她说话。 见赵延年反应冷淡,金吉丽一时茫然,正准备再说,赵天赐招了招手,将她叫到一旁。 “弗里达怀孕了,在长安养胎。” 金吉丽一愣,顿时明白事情败落了,赵延年很生气,所以不想理她。 她满脸通红,偷偷地瞥了赵延年一眼,又拉着赵天赐,走了远一些。“弗里达都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金吉丽跺脚道:“她怎么什么都说,真是气死人了。”想了想,又问道:“那天武士这次来,是为什么事?私事,还是公事?” “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奉汉家天子诏书出使,和亲。” “要和亲了?”金吉丽转怒为喜。“这可是好事,和了亲,就不用再打了。是汉家的哪位公主,长得美么?”她随即又不安起来。“阿爸年纪大了,乌维阿哥又好杀人。如果他继承了单于之位,娶了汉家公主,又杀了她,岂不是又要惹出来?” 赵天赐打量着金吉丽,一言不发,直到金吉丽也觉得不对劲。 “怎么了?” “不会有汉家公主来。” “嗯?” “汉家天子要你嫁到汉朝去。” “我?”金吉丽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略一思索,随即又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可能,以前的和亲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天赐伸手一指。“汉家天子要你嫁给天武士。” “……”金吉丽彻底愣住了。“当真?” “我还能骗你?” 金吉丽认真打量了赵天赐两眼,确认他不是开玩笑,这才慌乱起来,顾不上多说,转身向伊稚邪的帐篷奔去。 —— 过了大半天,威廉姆回来了。 “单于要考虑一下。”威廉姆盘腿坐下,接过赵天赐递过去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汉家天子的条件太苛刻,估计权贵们不会同意,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说服他们,也要说服自己。” 赵延年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对他来说,伊稚邪答应不答应,什么时候答应,都无所谓。 “还有,他邀你去北海。” “去北海?”赵延年有些意外。“去干什么?” “避暑。”威廉姆笑得很神秘。 赵延年歪着头,打量着威廉姆。“还有呢?” “我估计,他是想让你知道草原有多辽阔,远非汉朝所能征服。就算汉军可以到达单于庭,他也可以退到北海,舔舐伤口,伺机再来。所以,如果不能给他一个更好的条件,还有得打。” 赵延年哑然失笑,这是要让我当苏武吗? “北海离这儿有多远?” “具体的不太清楚,大概要走半个月。” 赵延年大概估算了一下。不带牲畜的话,骑马正常一天也就是一百里左右,半个月应该在一千五六百里,最多不超过两千。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值得看一看。 历史上的汉军最远曾打到北海,现在应该会走得更远。既然如此,提前探探路,也是应该的。 “行啊,去看看,早就听人说北海有鲑鱼,我去钓几条尝尝。” 威廉姆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那我回报单于。” 他起身匆匆走了,一旁的赵天赐却有些意外。“单于这是真想谈判吗?” 赵延年没说话。 他也在揣摩伊稚邪的用意。虽然伊稚邪在匈奴单于中算不上真正的雄主,却也不是弱鸡,不太可能这么容易屈服。就天子这条件,的确也没多少谈判的诚意,伊稚邪不可能看不出来。 至于去北海避暑,就更是胡扯了。 整个草原的夏天都不热,根本没有避暑的需要。 再说了,现在才三月底,春天还没到,北海的冰还没化吧,避的哪门子暑? 五月份会于龙城,你回来不? 伊稚邪肯定有想法,只是他猜不出伊稚邪的想法。 对他来说,人心太难猜。 论武艺,他可以自信的说天下第一。 论心机,他就是一介武夫,在普通人里都算不出色。和天子、伊稚邪这样的人比起来,妥妥的小孩。 —— 过了几天,赵延年跟着伊稚邪出发了,去北海避暑。 临行之前,赵延年安排人回长安报信。 伊稚邪很配合,还送了信使一些礼物,并派人护送他们一路到边塞。 赵延年怕伊稚邪耍花样,让威廉姆随行,直到将信使送到塞内,交给赵破奴为止,再随伊稚邪安排的人返回,追上队伍。 伊稚邪答应了,只是对赵延年的谨慎有些不满,认为赵延年怀疑他的人品。 如果他不肯让赵延年送信,他会直接表示,不会在半路上杀人。 赵延年不以为然,反呛了伊稚邪一句。“你怎么对付於单的,我可是一清二楚。” 伊稚邪被戳中了软肋,当即又要暴走,被金吉丽硬生生的拽住了。 金吉丽里面穿着胡服,外面却套了件汉人的绣锦外衣,是王君曼以弗里达的名义送来的衣物中的一件,上面绣着颜色绚烂的花朵。 赵延年觉得俗,金吉丽却欢喜得很,说吉丽的意思就是花,弗里达了解她的心思,特意选了这样的衣服,简直是送到了她的心窝里。 赵延年将信将疑,但他能感觉到,金吉丽真的很喜欢这件衣服,而且有意无意地和他搭话,意图和解。 不得不说,这草原上的女子是真的虎。 别看金吉丽长得娇弱,甚至有点萌,性格却一点也不软弱。对趁着赵延年醉酒借种的事,她一点也不觉得后悔,甚至有点得意,在与赵延年面对面时,一直稳稳占据着上风。 “如果匈奴和汉朝谈判成功,你就是我的夫婿,这就是天意。”金吉丽红着脸,却一点也不迟疑地说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这是我的缘份。一旦有机会,我就会紧紧的抓住。” 面对大胆泼辣的金吉丽,赵延年无言以对,只好装聋作哑。 金吉丽步步紧逼,一路上都围着赵延年转,除了没有半夜来钻赵延年的帐篷,几乎形影不离,搞得赵延年很被动。 伊稚邪看在眼里,觉得女儿给他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好多了,甚至有心情反过来调侃赵延年。 威廉姆、赵天赐看在眼里,都劝赵延年不要再坚持了,不如顺水推舟,收了金吉丽。 管他最后谈判能不能成,反正你又不吃亏,将来带回长安去,做个妾也行啊。 威廉姆最为热心,如果金吉丽也能去长安,弗里达就有伴了。 赵延年对他们很反感,干脆将他们赶得远一点,让他们有机会与金吉丽的侍女们厮混。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他们也开始发情了,空气中弥漫着骚动。 只有赵延年是个异类。 第301章 惊变 “汉人都像你这样吗?”站在北海边,看着还没完全解冻的水面,伊稚邪问道。 “显然不是。”赵延年苦笑道:“很显然,我是个异类。” “我也这么想,我女儿那么美,你居然一点也不动心。”伊稚邪转过身,打量着赵延年。“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我听说你们汉人有这毛病,包括你们的皇帝在内。” 赵延年的眼角抽了抽。“汉朝的确有很多喜欢男人的男人,但我不是。” “又不喜欢女人,又不喜欢男人,你究竟喜欢什么?”伊稚邪的眉头扬了起来。“难道……” 赵延年连忙抬手打断。 你是个单于,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有这精力,想想怎么搞好军事不好吗? “你别乱想,我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 “只是什么?”伊稚邪沉下了脸。“你心里有别人的女人?我可告诉你,我女儿不能做妾的。” 赵延年忍不住反呛了一句。“你现在不嫌我只是一个中郎了?” 伊稚邪语塞,神情尴尬。“官还可以再升嘛,你又不是一辈子只能做个中郎。” “这么说,单于是有心谈了?” “可以谈,但现在的条件不行。”伊稚邪转过身,幽幽说道:“首先是你,才是个二百户的关内侯,配不上我的女儿。要想娶我的女儿,就算不是万户侯,至少也要有五千户食邑吧。” “那你别想了,我这辈子能有千户食邑就不错了,五千户可不是我敢想的。” 伊稚邪瞥了赵延年一眼,有点不满,却没再说。“其次,我不想去长安。我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习惯了,想埋在草原上。” “也不是不可以,你送一个质子去长安就是了。等你死了,质子回来继位,再送一个新的质子去。” “还有,汉朝每年要给我钱和粮,数量是现在的十倍,要开放边市,要……” “你还是做梦去吧,梦里啥都有。”赵延年甩甩袖子,转身就走。 伊稚邪好好谈,他还有兴趣听听。狮子大开口,就没必要了,纯属浪费时间和口水。 “你站住!”伊稚邪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身为汉家使者,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赵延年扭头看着伊稚邪。“我如果不是汉家使者,凭你刚才那几句话,就会一拳打死你。你也不看看你那副丑陋的嘴脸,十倍,你怎么敢开这个口的?就算你把冒顿从地底下挖出来,他也不敢这么说吧。” “这不是给我一个人的。” “你如果控制不住其他人,和你谈个什么劲?我们去找能够控制草原的人谈。” 伊稚邪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赵延年也没理他,沿着湖边走了走,考虑要不要在冰上砸个洞,看看能否钓上鱼。 过了一会儿,金吉丽走了过来。“你们又吵了?” 赵延年头也没回。他甩不掉金吉丽,只好当看不见。 “你们汉朝的皇帝就没想谈吧,才给那么点儿,一点诚意都没有。”金吉丽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不如你的阿嫂呢。”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金吉丽,眉头紧皱。“是赵天赐说的,还是威廉姆说的?” 金吉丽掩着嘴笑了。“是谁说的很重要吗?他们都想让我去长安。” “回头我就弄死他们。”赵延年愤愤的骂道:“我太给他们脸了,让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主都敢做了。” “怎么弄?” “……”赵延年一愣,回头看了一眼金吉丽。金吉丽脸色微红,眼神却热烈大胆,一点也不害羞,反而搞得赵延年有点尴尬,只得含糊的嘀咕了几句。 “你躲着我,是怕伤了我吧?” “……”赵延年再次沉默,却不得不承认金吉丽的心思很细。 他躲着金吉丽,还真不全是怕她,而是不想伤害她。 他太强了。 金吉丽和弗里达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有金吉丽一个人,双方实力太悬殊。万一他控制不住,会伤了金吉丽。 “我就知道。”金吉丽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腿。“你看起来很凶,其实是个好人,总能为人考虑。我在草原上这么久,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汉人有你这样的人吗?” 赵延年难得认真的想了想。“有,但也不多。” 金吉丽很意外,歪着头,含笑看着赵延年。“你这么自信?我听说汉朝地方很大,人很多,你只去了长安,应该见不到太多的人。” “不用见那么多人。”赵延年一声叹息。“我的经历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可能有太多的,否则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你说什么?” 赵延年没有再解释,穿越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搞明白,更不可能给金吉丽解释通。 他在金吉丽身边坐了下来。“你想去长安吗?” “想啊,听我阿哥说,长安很大,很繁华,有很多高楼,还有很多人……”金吉丽眼睛发亮,滔滔不绝地说着想象中的长安。 赵延年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赵天赐看到的只是长安的一面,而且是好的那一面。 他还没机会见到长安的另一面,丑陋、凶残的那一面。 “长安没你想的那么好。” “那你来草原。”金吉丽不假思索。“弗里达也来。” 赵延年没吭声。 他其实无数次的想过,其实回草原也挺好的,只是不太现实。 至少目前不太现实。 在汉匈分出胜负之前,回草原也不可能岁月静好。 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希望谈判能成的。 汉匈真的达成协议,不再打打杀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看起来希望不大。 “再过几天,我阿爸要去龙城,祭祖,每年都这样。不过今年有些特殊。” 赵延年一惊,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很快就要进入五月。按匈奴人的习惯,权贵们要在龙城聚会,祭祖,商量一些大事。 “今年有什么特殊的?他又不是第一年做单于。” “他要提谈判的事。”金吉丽抬起头,眼中有些担忧。“如果谈得不好,可能会杀人。” 赵延年吃了一惊。“他真想谈?” “当然。”金吉丽转头看着赵延年。“你能保护他吗?” 赵延年想了想。“当然可以。” ——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伊稚邪拒绝了他的保护。 伊稚邪说,他很快就回来,让赵延年在北海等着他。这个夏天,他都会在北海度过。 他去龙城祭祖,会提及和汉朝谈判的事,但只是咨询意见,并不打算做决定,更不可能强迫其他人接受他的建议,所以不可能出现金吉丽担心的情况。 赵延年怀疑伊稚邪就是想将自己困在北海,却也没说什么。 在北海呆了半个月,他的感觉挺好的,再住几年也不是不行。 反正有吃有喝,还有金吉丽陪着。 时间长了,他的抵触情绪淡了不少,至少能和金吉丽正常相处了。 至于其他的,他兴趣不大,也不想冒险。 过了几天,伊稚邪启程离开了北海,赶往龙城。他留下了一个千夫长,带着一千骑兵,说是保护也好,说是监视也罢,总之不会让赵延年离开他们的视线。 龟龙营,他全部带走了,还借走了威廉姆。 赵延年无可无不可。 伊稚邪离开之后,原本就安静的北海变得更加安静。赵延年每天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静下来心习拳练武,静坐吐纳。 他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甚至希望能一直延续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 半个多月后,一个深夜,正当赵延年结束晚课,正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金吉丽突然闯了进来。 赵延年吓了一跳,还以为金吉丽终于按捺不住,准备明火执仗地来一次。 “出事了。”金吉丽气喘吁吁的说道:“你快走,迟了就走不了了。” “出了什么事?”赵延年一头雾水。 “汉军偷袭了浑邪王、休屠王,河西损失惨重。我阿爸说你们汉朝天子言而无信,根本没有谈和的诚意,派你来骗我们,实际上却……” 金吉丽还没说完,赵天赐也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中郎,匈奴人包围了我们。” “他们是接到了我阿爸的命令,要杀了你们。”金吉丽急出了眼泪。“你们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帐篷外就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以及匈奴人的呼喝声,拉弦声。 虽然最近的人也在数十步之外,但冲天的杀气已经冲入帐篷,让人不寒而栗。 赵延年也懵了,头脑一片空白。 汉军偷袭河西?这怎么可能。 朝廷连军饷都拿不出来,怎么可能发动河西之战。就算要发动,也需要准备时间,不是说打就能打的。 至少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没听到任何风声。 是伊稚邪说谎,还是天子布了一个局,将他一起装了进去? 简单的分析之后,赵延年选择了相信后者。 论阴险,天子要甩伊稚邪十条街。让他做幌子,来稳住伊稚邪,派霍去病偷袭河西,这是天子干得出来的事。 至于钱粮、军饷,也许天子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没告诉他而已。 他回长安也就几天的时间,接触到的人有限,了解的信息也有限。 相比之下,伊稚邪玩不出这么多花样,也没必要。 真要杀他,直接下令就是了,何必找这么一个借口。 “不能走。”赵延年轻轻推开金吉丽。“走了,我就真的说不清了。”说完,他起身出帐,拿起帐篷外的火把,高高地举在手上。 金吉丽、赵天赐赶了出来,不约而同的张开双臂,拦在赵延年面前。 匈奴人之前就看到了金吉丽冲进赵延年的帐篷,所以只是引弓待发,并没有射击。见赵延年三人走了出来,也只是抬起了弓,做出准备射箭的姿势。 “告诉他们,我不知情。”赵延年说道:“我愿意去见单于,说明情况。” 说完,他将火把交给金吉丽,负手于身后,让赵天赐将自己绑起来。 金吉丽举着火把,跑到被人严密保护的千夫长面前,急声说了些什么。 千夫长远远地看了一眼赵延年,点头答应了金吉丽。有几个匈奴人走过来,将赵延年、赵天赐绑好,送上一辆有篷的大车。 过了一会儿,金吉丽也上了车,抹着眼泪说道:“我们去龙城。” 赵延年点点头。“我知道。” “你可能会死。” “我也知道。”赵延年说道:“但我想死得明白一些。” 金吉丽嗯了一声,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让我阿爸将我们埋在一起。” “你没必要……” 金吉丽突然凑了过来,用冰冷的嘴唇堵住了赵延年的嘴,也堵住了他的话。 一旁的赵天赐默默的转了过头。 没等赵延年反应过来,金吉丽就手忙脚乱的扯开了衣裳,又伸手解开了赵延年的裤子,将手伸了进去。 赵延年大惊失色。“你……” 金吉丽再次俯身过来,堵住了赵延年的嘴,还将舌头伸了进来。 赵延年瞪大了眼睛,与近在咫尺的金吉丽四目相对。他从金吉丽的眼中看出了坚毅,也看出了疯狂,更看出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突然意识到,与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弗里达相比,外表柔弱的金吉丽才是真正的疯子。 而且,这一次可能真的有生命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赵延年来不及多想,一脚踢开车门,一脚挑起赵天赐,将他踹下大车。 这种事情,他可不想让赵天赐旁观。 赵天赐猝不及防,还没叫出声来,人已经落地,痛得大叫一声。守在车旁的匈奴骑士吃了一惊,赶过来查看,却见金吉丽衣衫半解,跨坐在赵延年身上,仰起脖子,一声长吟。 那骑士的嘴角抽了抽,识趣的缩回了脑袋,又体贴地关上了车门,同时挥挥手,示意同伴们离得远一些。 听到大车里隐约传出的声音,周围的骑士们都懂了,互相看看,露出会心的微笑。 其中一个骑士轻声笑道:“还是我匈奴的公主厉害,连汉朝的天武士都敢骑。” 第302章 天将军 数日后,赵延年到达单于庭,随即被扔进了一个地窖。 地窖很简陋,就是一个深坑,上面搭着木板,只有一个仅容出入的口。地上铺了一些破烂羊皮和不知道哪年的枯草,散发着屎尿的臭味,令人窒息。 地窖里很黑,除了正午时有一点阳光透进来,其他时候伸手不见五指。 外面一片安静,连看守的声音都听不到,除了每天一次的送饭,赵延年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赵延年心如死灰,枯坐了半日后,决定继续练拳。 这是他唯一的寄托。 地窖不大,称为卧牛之地也不为过,而且一旁还有粪便尿渍,赵延年施展不开手脚,只能以站桩代替。味道实在难闻,他选择了丹田呼吸,希望能过渡到皮肤呼吸,以免骚臭的困扰。 一开始有点难,总是有意无意的憋气,打乱了节奏。直到他习惯了地窖里的气味,不那么在意的时候,反而顺利的进入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所顿悟,心生喜悦。 他迅速收拾心情,进入若有若无的胎息状态。 直到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 地窖的门被人掀开了,阳光照了进来,照在赵延年的头顶,有一些温暖。 “不愧是天武士,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忘练武。” 赵延年有些诧异,缓缓收势,搓热掌心,干洗脸,十指梳头,一套流程走完,才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 “右贤王?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天武士绝食了,我赶过来看看,生怕你饿死。” “是么?”赵延年笑了,收回目光,眼睛一瞥,看到了洞口已冷的三块肉,心里也有些意外。 这一次站了三天?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感觉出什么异样。 如果说有,那也是被金吉丽和她的侍女们几乎掏空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样,甚至精神更加充实。 眼下的他,不仅没有身体酸软的现象,反而觉得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元气,处于最佳的状态。每一个毛孔都已经打开,畅快的呼吸。 他想了想,决定不和右贤王说这些。“你什么时候来单于庭的?” 右贤王一手掩着鼻子,一手伸出马鞭。“你还是先出来吧,这里的味道实在不好闻。” 赵延年点点头,正准备抓着右贤王的马鞭出地窖,突然目光一转,看到墙壁上似乎有几个字。他走了过去,睁大眼睛细看。 阳光从头顶照了下来,照在他的身上,反射到土壁上,勉强看清了几个字,是用手指头抠出来的。 大汉使者张骞殒命于此,首向长安。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伸手抓住右贤王的马鞭,一跃而出。 灿烂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草原上一片青绿,沁人心脾。 不知什么时候,草原已经进入了春天。 “张骞曾关在这个地窖里?” 右贤王愣了一下,回头叫过一个侍从,让他们去问一下。“我很少来单于庭,不太清楚这里的情况。” “五月不是应该在龙城吗?” “原本应该是在龙城。但汉军奔袭了河西,随时有可能到达龙城,所以我们就转移到单于庭来了。”右贤王背着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说话,声音有些疲惫。 “汉军取道浚稽山了?” 右贤王转过头,打量着赵延年。“你早就知道这个计划?” “不知道,但是能猜得到。”赵延年无声地笑了笑。“要不然,你不会在这里。” 右贤王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看来你不仅精通武艺,也通晓人心。没错,我出现在这里,是被单于召来质询的。汉军出高阙,取道浚稽山,然后南下居延泽,攻击了浑邪王。浑邪王大败,派人到单于庭报告,说汉军从我的驻地出发,我有通敌的嫌疑。” 右贤王又笑了一声。“你们是故意的吧?” “让你们互相猜疑?” “嗯。” 赵延年想了想。“这一战,我之前有所预料,但是什么时候打,我一点也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建议,以此来让你们各部之间互相猜忌,我也说不清。不过,以汉人这几百年积累下来的战争经验,这种手段可以说是习惯成自然,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想。” 右贤王眨眨眼睛。“几百年?” “有文字记载的几百年,没文字记载的,不知道多久。” 右贤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看来还是要读书,要不然除了巫师,谁记得几百年前的事。你之前预料的战况,就是现在这样吗?从我的驻地绕过去,在沙漠里走上千里?如果不是为了嫁祸给我,不至于这么冒险吧?” 赵延年也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早就知道霍去病出河西是绕道沙漠,可是当他亲自走过沙漠之后,他就觉得这么做不现实。 卫青出塞六百里,奔袭右贤王的牧场,就是极限。 霍去病这种打法惊为天人,只有真正的天才将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风险太大了,标准的孤注一掷。 即使是现在,他还是觉得很离谱。换了他,他肯定不会这么选。 就算有匈奴人做向导,数万骑兵在沙漠里行军也是非常危险的。能不能成功,至少有一半要看运气。 “我如果是天武士,那霍去病就是天将军,你们挡不住的。” 右贤王歪了歪嘴角,似乎想骂人,但最终还是没有骂出口。 “我听说,你睡了金吉丽?” 赵延年脸色一僵,瞥了右贤王一眼。“你这么好奇吗?” “好奇。”右贤王哈哈一笑。“我还听说,你不仅睡了她,还睡了她身边的几个侍女。这一路上,几乎就没停过。你这是什么武艺,战场上以一敌百,床上也能以一敌百?” 赵延年没理他,把脸转向别处。 身为右贤王,这么八卦,合理吗? “你知道不,押送你的那一千骑士都把你当神了,男人中的男人。”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来的路上,他就想过了,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这个形势还是超出了他最坏的预料。 天知道这一千骑士最后会将他传成什么样的存在。 这些匈奴人…… 不过想想,汉人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 东方朔说过,天子还在皇宫里为馆陶公主的情夫董偃设宴。 “我来之前,经过且如城,和破奴见了一面。” “他怎么样?” “他很好。”赵延年咧嘴一笑。“他托我给你带个话。” 右贤王将信将疑。“他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赵延年心里一怔,也有点怀疑赵破奴是不是提前收到了消息,却没有对他说明。他摇摇头,暂时将这个疑问甩在一旁。“他想娶你妹妹。” 右大将一愣,随即笑了。“当真?” “我没必要骗你。” 右大将点点头。“我知道了,回头问一下我妹妹。”他想了想,又笑道:“我说他怎么一直挂念我,原来是挂念我妹妹啊。对了,他也参与这次战斗了。我听说,他是前锋,斩获甚多,这次怕是要加官晋爵了。” 赵延年没吭声。 他不知道这次战斗的部署,又怀疑赵破奴之前得到消息,却没告诉自己,心里有些别扭。 跟着右大将来到单于大帐,伊稚邪正坐在帐中生闷气。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一圈,眼窝更是深陷。 看到赵延年,他的眼神更加凌厉,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右贤王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 伊稚邪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听说你绝食了?” “误会。”赵延年淡淡地说道:“我只是练武入神,忘了吃饭而已。” 伊稚邪哼了一声。“你知道那个地窖关过谁么?” “知道,张骞,他在地窖里留了字。” “是么?”伊稚邪有些意外,看向右贤王。 右贤王也摊了摊手,表示不知情,不理解。 “你想死吗?”伊稚邪寒声道。 赵延年摇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虽然小有武艺,毕竟不是万人敌。你要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 伊稚邪冷笑一声。“如果不想死,那就娶了金吉丽,留在草原上。你不是喜欢北海么?我可以封你为丁零王,这一片海都是你的。或者你去坚莫也行,虽然那里不太安定,以你的本事,应该镇得住。” 赵延年再次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为何不行?”伊稚邪突然暴怒,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木案。“非要逼我杀了你?” 赵延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迎面飞来的一大盆肉,同时伸出两根手指,挟住了飞起的镶银小刀,随即手指轻弹,将小刀射出,钉在木案上。 “我的家人在长安,我投降你们,他们必死无疑。” 镶角小刀插在木案上,刀尖深入,刀身震颤不已。 伊稚邪的眼角抽了抽,惊出一身冷汗。 右贤王身体一紧,作势准备扑出,随即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冷汗透体而出。 赵延年如果真想杀伊稚邪,根本不是他能挡得住的。 “那你想怎样?”伊稚邪怒气未消。“扔下金吉丽,一个人回长安?”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带她一起去长安。” “休想!”伊稚邪怒不可遏,袖子一甩,断然否决。 “单于,等他说完。”右贤王劝道,随即又对赵延年说道:“你带她去了长安,然后呢?” “如果她愿意留在长安,我就留在长安。如果她想回草原,我就和她一起回草原。” 右贤王目光一闪。“不做官了?” “一介中郎而已,做不做无所谓。”赵延年淡淡地说道。 此时此刻,他对做官真的失去了兴趣。如果能回到草原,他并不介意。 反正汉军的兵锋再远也有尽头,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太可能拿下整个草原。 右贤王转头看向伊稚邪。伊稚邪看看赵延年,又看向右贤王,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去看看金吉丽吧。”伊稚邪摆摆手。 赵延年转身出帐,站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一时茫然,不知去处。 身后的大帐里,伊稚邪收了怒容,侧过身体,向右贤王靠近了些。“你说,眼下这形势,怎么办?” 右大将也歪着身体,一手搅着椅背,一手摸着下巴,神情苦涩。“去年右部王庭被毁,今年河西遭受重创,汉军凶猛,难以正面迎敌,我们只能暂时避其锋锐,然后再说。” “还要继续谈吗?” “当然要谈,多派使者去长安,看看汉朝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以战逼和,还是想赶尽杀绝。如果是前者,那还好说。如果是后者,那我们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伊稚邪一声长叹。“就依你说的办。你回去之后,守好浚稽山,别再让汉人钻了空子。” 右贤王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河西离汉人太近,迟早还会发生冲突。若想相安无事,我们最好离边塞远一些。我想着,或许可以向西走。” 伊稚邪眉头紧皱。“怎么走?” “单于庭迁到燕然山,右部王庭迁到金山,守住天山一带,最好能打败乌孙。汉人想从河西做生意,终究还是要经过天山的。” 伊稚邪想了很久,有些为难。“你的建议是好,只是如此一来,左部就太远了。一旦有事,恐怕来不及接应,迟早要被汉人夺了去。” 右贤王苦笑。 他和相国贵山商议这个方案的时候,无法解决的也是左部。让左部后撤,左部肯定不愿意。不撤,没有单于庭的接应,匈奴左部也无法面对汉军的进攻。 如今的匈奴左部早就不是当年,左贤王虽然还是单于王储,实际却大不如前。 可是问题在于,这几年汉军连续出击,单于庭和匈奴右部遭受重创,匈奴左部却没什么损失,对匈汉双方的实力对比变化没什么切身体会。让他们放弃近塞的牧场,退守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肯定不愿意。 看破了大势又有什么用?其他人不听你的。 “赵延年说,他只是天武士,霍去病却是天将军。”右贤王突然说道。 “天将军?”伊稚邪有些头疼。“汉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才?一个卫青已经让人难受了,又出来一个霍去病,还怎么打?” “的确很难,但也不是没办法。”右贤王说道:“霍去病用兵太冒险,我们或许可以安排个圈套,打掉他,让汉朝皇帝知道草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的。” 伊稚邪目光一闪,转头看向右贤王,半晌后,点了点头。 “行,这事交给你办,如果需要我配合,你送个消息来。” 第303章 女中豪杰 赵延年住进了帐篷,也看到了自己的随从,包括威廉姆在内。 他们原本都被关在地窖里,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又被放了出来,还好酒好菜的招待着,欣喜若狂。 再看到赵延年时,他们的眼神都有些怪异,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有庆幸,有艳羡,甚至还有嫉妒。 威廉姆伸手来拍赵延年的肩膀,却被赵延年下意识地闪开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你的武艺又有进步了。” 赵延年很诧异。“你这都看得出来。” “嗯,你的眼神不一样了。”威廉姆比划了一番,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你的眼神像玉一般,有光,却看不透。”朱安世说道:“和之前的那种逼人的凌厉不同。” 他这是第二次随赵延年出使,也算是熟人了。 赵延年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问了一下他们的近况,有没有人受伤。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虽然受到了点惊吓,吃了些苦头,但是没人受伤。朱安世还有些尴尬地说,他们当时根本来不及反抗,还在睡梦里就被匈奴人围住了,有人是被人直接从女人怀里被拽出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屁股。 赵延年也忍不住笑了。 这些随他出使的人大多是无赖少年,要不就是像朱安世一样的游侠。说他们是外交人员都是抬举他们,他们就是来冒险的,吃吃喝喝,和看中的匈奴女人睡觉,如果回去的时候还能带上一点礼物,那就完美了。 什么大汉威仪,朝廷体面,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 当然,朝廷也不考虑他们的安全。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伊稚邪相信赵延年没有骗他,这些使者团成员不是被杀,就是成为奴隶,再也别想回汉朝去。现在虚惊一场,死里逃生,他们自然开心。 “耐心等两天吧。”赵延年坐了下来,抱着腿。“霍将军拿下河西,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没有了河西,匈奴人会更虚弱,谈判的愿望说不定更强一些。” “中郎说得对。”威廉姆立刻响应。“这几日单于心情反复,在谈和打之间犹豫不决。霍将军这一战势若雷霆,堪比中郎在诸闻泽畔以一敌百,大破龟龙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安世等人听了,也觉得有理。 汉匈之间,征战多年,说到底还是要靠实力,仅靠谈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匈奴人之所不肯痛痛快快的投降,还是因为有反抗的实力,不甘心就此罢休。 现在匈奴右部王庭被打掉了,最富庶的河西又遭受重创,他们的心态或许会有一些变化。 既然现在放了他们,再杀他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中郎,教我们两手吧。匈奴女人那么野,你是怎么击败她们的?”朱安世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 “就是,中郎,教教我们吧。这匈奴女人不愧是骑马长大的,两条腿太有劲了……” 另一个成员腆着脸,刚说了两句,就被朱安世一脚踹开。 “别丢人了,就你最贪,一下子要俩,偏偏又不行,连累得我们都被人笑话。” “谁说我不行?”那人涨红了脸,叫了起来,引起一阵哄笑。 赵延年很无语,起身出帐。 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人居然是大汉的使者,简直是有辱国体。 不过想想汉武帝那货的做派,他又没理由指责这些人。上梁不正下梁歪,汉朝从上到下都是这个德性,比匈奴人好不到哪儿去,是需要儒家来给他们上上规矩,知道一些廉耻。 —— 赵延年站在金吉丽的帐篷后,半天没动弹。 有侍女从帐篷里出来,掩着嘴,打量着赵延年。虽然脸色微红,眼神却极是大胆,一副恨不得将赵延年生吞活剥的表情。 赵延年想了想,最后还是咳嗽了一声,隔着帐篷,嘱咐金吉丽好好休息,便转身走了。 他实在没脸见金吉丽。 荒唐,太荒唐了。 帐篷里,金吉丽拥被而卧,用被角盖着脸,吃吃的笑。 侍女坐在一旁,笑道:“没想到天武士也有害羞的时候,连帐篷都不敢进了,生怕公主吃了他。” “他不是怕我,是怕你们。”金吉丽翻了个白眼,随即又说道:“还是弗里达厉害,你们都不行,好么好得很,真让你们上了床,又撑不了一会儿。” “我倒是觉得是天武士更厉害了。”侍女凑了过来,轻声说道:“我听说,天武士在地窖里三天,不吃不睡。被右贤王带出来的时候,却和没事人似的。” 金吉丽吃了一惊。“是么?” “是的,我刚才特意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凑了过来。“虽然身上脏了些,但人很精神,不像饿了三天的样子。” 金吉丽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公主,你要去长安吗?” 不等金吉丽回答,另一个仕女说道:“当然想。听说长安比单于庭还要大几十倍,一个城里就有几十万人,天下最珍贵的东西都在市场里出售。谁不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你看弗里达去了,还想回来吗?” “我想回来。”金吉丽突然说道:“我一定会回草原的,这里才是我的家。” —— 又过了几天,伊稚邪终于做出决定。 派使者去长安,继续与汉朝谈判。 为表诚意,他让金吉丽随赵延年去长安,拜见汉家天子,并准备了丰厚的礼物。 除了大量的皮货、山货,还有十几匹好马、骆驼和驴,黄金、珍珠、玉石也装了几十箱子,最珍贵的却是一只鹰,由两个鹰奴服侍,据说能听懂人语。 金吉丽坐着一辆豪华的大车,由两头雄壮的黑牛牵引,虽然速度不快,却极平稳。 盛装的金吉丽坐在车里,显露出赵延年没见过的雍容华贵。 看得出,伊稚邪对这次谈判很用心,也很有诚意。 使者团的成员也得到了不少礼物,每人一匹好马,十块金子,可谓是满载而归。 有人甚至带上了想去长安开开眼界的匈奴少女。 他们对伊稚邪的大方交口称赞,对这次出使也满意之极,觉得不枉此行。 只有赵延年的心情有些低沉,一路走来,看不到什么笑脸,也一直没有上车。 —— 七月初,赵延年一行到达诸闻泽。 雁门太守李椒亲自到诸闻泽迎接,李陵随行。 见面之后,李椒先传达了天子的诏书,着赵延年一行在诸闻泽暂歇,等大行令赶来接手相关的流程。 赵延年多少有些奇怪,大行令是九卿之一,负责管理对外事务,由他来负责与匈奴的谈判、和亲没什么问题,但自己就是使者,似乎也可以带着匈奴人直接去洛阳,天子这么做,未免有刻意的成份。 但他没发表任何意见。 虽然知道天子派霍去病奇袭河西没什么问题,也毋须通报自己,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疙瘩。 君心似海,他这辈子可能也成不了天子的心腹,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说完公事,李椒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有些疑惑。“你最近是得了什么异宝吗?” 赵延年不解。“何出此言?” “皮肤好得像少女,我都忍不住想掐一把。”李椒搓了搓手。“别怪我没提醒你,回长安之后,千万不要打扮,否则难免有好色之人觊觎你。” 赵延年哈哈一笑。“我从来不打扮,全天然。”他随即又说道:“是吐纳术的功劳。” 李椒顿时来了精神。“当真?” “骗你作甚。这次去单于庭,险些丧命,被关在地牢里几天,什么事也做不了,就只能练功吐纳,竟然颇有进步。” 李椒听了,眼神微闪。“伊稚邪想杀你?” “是。” “后来又是怎么解的?” 赵延年苦笑着摇摇头,他也不清楚伊稚邪在搞什么鬼。一开始在北海的时候,派兵包围他的帐篷,险些当场格杀。后来到了单于庭,却什么动作也没有,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踢桌子、放狠话那些,也算不上什么动作吧。 他看不懂,也懒得猜。 李椒皱起了眉头,想了好久,问了一句。“你怨过天子吗?” 赵延年沉默了,几次欲言又止。 李椒将双手搭在赵延年肩上,低着头,看着赵延年的眼睛。“中郎,这次河西之战,你的确受了委屈,但从中获利的人很多,包括我陇右李氏。我三弟李敢随骠骑将军出征,立有战功,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你义兄赵破奴封从骠侯,仆朋封关内侯,其他封侯增邑的有十几人,受赏的将士更是以万数。” 赵延年吃了一惊。 他知道霍去病这次河西之战收获颇丰,却没想到战果如此惊人,封侯的就有十几个。 “如今的长安一片喜气,几乎每天都有庆功的宴会,天子的喜悦更不用多说。你回长安后,可不要扫兴。古人有言,满堂饮酒,有一人向隅,则一堂为之不乐。你要是不高兴了,其他人也难免尴尬,尤其是你的两个义兄。至于天子……” 李椒没有再说下去,只有手上加了点力气。 赵延年会意,吐了一口闷气。“多谢李兄提醒,我明白了。” 李椒收回手掌,没有再说什么。 —— 得知赵延年返塞,赵破奴从治所赶来,与赵延年见面。 他大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但精神却有些亢奋。见面之后,他抱着赵延年,用力拍打着赵延年的后背,笑道:“延年,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赵延年不解。“我怎么立功了?” 赵破奴却不说话,看着金吉丽的马车,歪了歪嘴。“那就是匈奴公主?” 赵延年嗯了一声,又扯着赵破奴的手臂。“快说说,我怎么立功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破奴挣开赵延年的手,向马车走去。 有随行的匈奴骑士上前阻拦,见赵破奴没有停步的意思,其中一人“唰”的一声拔出了剑。他沉下脸,刚要喝斥,马车里传出一声轻喝。 “退下,不可对兄长无礼。” 骑士愣了一下,回头看向马车,却见车门打开,盛装的金吉丽看着他,使了个眼色。 骑士无奈,只得退下。 金吉丽从里面走了出来,下了马车,对赵破奴躬身一拜,用匈奴语说道:“新妇匈奴金吉丽见过兄长。常听夫君提起兄长英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破奴惊讶地转身,看着赵延年,挑了挑眉。 赵延年无语的摊了摊手。 不得不说,金吉丽比弗里达会做人,这面子给得太足了。 赵破奴打量了金吉丽两眼,笑道:“果然是个好女子,勉强能配得上我家兄弟了。”他挥了挥手,有随从捧过来一只小箱子。赵破奴接过,看了一眼,又递给金吉丽。“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准备,这点小礼物,你收下,当作玩具。” 金吉丽身边的侍女迈步上前,刚要去接,却被金吉丽拦住了。金吉丽上前,亲手接过小箱子,笑道:“兄长有赐,不敢不受。只是无功受禄,实在有愧。闻说兄长尚未婚配,这两个侍女小有姿色,出身也算不错,就让她们伺候兄长起居吧。” 说完,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举步上前,向赵破奴行礼。 赵破奴一愣,再次转头看向赵延年。 赵延年比他更惊讶,他完全不知道金吉丽有这样的准备。 “你……”他看看金吉丽,又看看赵破奴。 金吉丽莞尔一笑。“夫君,我阿哥可说了,女人如花,颜色易老,请兄长赶紧下聘,迎娶我的阿姐。” 赵破奴还没反应过来,赵延年已经明白了,用力一拍赵破奴的手臂。 “右贤王等着你下聘呢,赶紧的吧。” 这一次,赵破奴明白了,乐得合不拢嘴,接着又皱起眉头。 “右贤王去单于庭了?” “嗯,我在单于庭看到他了。”赵延年说道。 金吉丽接过话头。“右贤王与单于会于单于庭,这有什么奇怪的。如今汉匈和亲,两国罢兵,等兄长娶了我阿姐,有朝一日,我阿爸、阿哥一起去长安拜见汉家天子,也是有可能的。” 赵破奴眉飞色舞,抚掌大笑。“好,极好。” 赵延年认真打量了金吉丽两眼,意识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年轻的匈奴少女。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金吉丽这么会说话,简直和阿嫂王君曼有得一拼。 第304章 入塞 就在诸闻泽旁,李椒举办了一次宴会,招待赵破奴。 金吉丽等人也参加了,一群匈奴少女翩翩起舞,向汉军将士发出热情的邀请。得到李椒、赵破奴的允许后,一群小伙子加入了舞蹈,将气氛推向高潮。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汉家儿郎同样能歌善舞,而不仅仅会说“赏!”。 不会跳舞的可能就赵延年一个,包括李椒、赵破奴在内,兴致上来了,都可以起来为你跳一圈。 前提是你要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他们起来跳舞的。 酒酣耳热之际,得知赵破奴看中了右贤王的妹妹,李椒就极力鼓动赵破奴去提亲。 最好是能请得天子的首肯。 眼下朝廷正在讨论汉匈和亲的事,儒生们说的和亲还是让汉家公主嫁给单于,结果这次天子反其道而行,让匈奴公主嫁给了汉朝的封君。一开始,儒生们都说不可能,现在赵延年带着金吉丽回来了,可谓是打了那些儒生一个响亮的耳光,也开了先河。 如果赵破奴能再接再厉,娶了右贤王的妹妹,坐实了新的和亲方式,天子没有拒绝的道理。 有了这两个现成的例子,将来或许会有更多的汉家儿郎迎娶匈奴贵族的女子,用不了几代人,匈奴或许真的可能成为汉人的一部分,草原也会成为大汉的疆域。 赵破奴听得心动不已,再三嘱咐赵延年,到了长安后,机会合适的时候,向天子请示一下。 赵延年却说,这件事,你最好是直接上书,我从中递话反而不好。 天子多疑,万一觉得我们与匈奴有勾结,反而不美。 赵破奴觉得有理,决定自己上书请示。 “你这次虽然没有去河西,却和身临河西没什么区别。”赵破奴喝得有点多,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都挂在赵延年身上。“我身为骠骑将军司马,有自己的战旗,匈奴人分不清其他人,却认识赵字,看到我的战旗就跑。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听到他们喊天武士来了,才知道他们将我当成了你。” 赵延年大感意外,没想到自己在河西也有这么大的名声。 “想不到吧?”赵破奴嘿嘿笑道:“我这个从骠侯,至少要分你一半食邑。” “那倒不至于,我自己能挣。” “可惜,我终究不是你。”赵破奴叹了一口气。“后来匈奴人也反应过来,就追着我打。特别在稽且时,眼看着乌鞘岭就在眼前,将士们归心似箭,却遭到了数倍于已的匈奴人包围。其中有五千最精锐的骑兵,直冲中军而来,连骠骑将军都受了伤。那一战……” 赵破奴喝了一大口酒,费了些力气才咽下去。“我三百突骑出征,回来的不到百人。桀龙的亲卫营折损过半,仆朋受伤。最后还是李校尉率陇右李氏子弟连番冲击,斩将夺旗,这才扭转战场。” 赵延年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当时的战局如此激烈,赵破奴、仆朋都受了伤,最精锐的骑兵也折损过半。 赵破奴率领的三百突骑,桀龙的亲卫营,都是他亲手训练的,堪称这个时代最强悍的突击骑兵。 “张威怎么样?” 赵破奴咬着嘴唇,良久才说道:“他阵亡了。” 赵延年心里一紧。 赵破奴赶来迎接他,却没看到张威,他当时就有些不妙的感觉。现在听到张威阵亡的消息,算是验证他的预感,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以想见,那一战,真是凶险异常。 “那河西诸王投降了吗?” “听说朝廷已经派了使者去劝降,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使者是谁?” “太中大夫张骞。” 赵延年有点遗憾。张骞的能力也不差,但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外交人员,口才也不是很好。从各方面来看,东方朔都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可惜他去了南越,估计还没回来。 要不然,天子绝不会派张骞去。 “你赶紧上书天子吧,早日迎娶右贤王的妹妹。” —— 清晨,赵延年刚刚练完拳,站在湖边,呼吸着凉爽而湿润的空气,看着远方的延绵青山,一时出神。 身后脚步声响,金吉丽走了过来。 她没有穿礼服,只穿了一件丝质常服,是汉朝的样式。 赵延年看了一眼,就认出是王君曼为她准备的礼物。 “这么早?” “夫君更早。”金吉丽嘴角带笑,看了赵延年一眼,又道:“夫君今日心情不错,看来是心结已解。” 赵延年心中微动。“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察颜观色的本事?说话也那么入耳?” “在夫君的眼中,匈奴人粗鲁无知,只知道打打杀杀吗?” “……”赵延年一时无语。 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虽然理智告诉他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奈何人心中的成见就是一座大山,没那么容易搬走。 “我的祖母是汉家公主,我的阿妈是她的侍女。从我记事起,她就给我讲故事,说中原的礼仪。”金吉丽轻声笑道:“说句不太谦虚的话,我对汉家的了解,可能不亚于夫君。” 赵延年转头打量着金吉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子不让金吉丽入宫,甚至不让金吉丽嫁给王子王孙,可能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那么多汉家公主嫁到匈奴,金吉丽身上难免会有刘氏血脉。 可是想想又不对,他和陈阿娇就是表亲,也没见他有什么顾忌的。 “这么说来,汉匈本是一家。” “是一家,只是不太和睦而已。”金吉丽转身看向南方。“之前是匈奴强盛,所以匈奴自以为是大宗,欺凌汉朝。如今汉朝势大,自然要抢夺大宗,反过来让匈奴人俯首称臣。家族争斗,不过是粗言秽语,最多动动拳头,砸坏几件家具。两国相争,动的就是刀兵,死伤动辄以万数。” 赵延年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有理。”随即又道歉道:“之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没想到你这么有见识,非我能及。” “各有所长罢了,你的武艺……也不是我能想象的。”金吉丽脸一红,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去长安?我阿妈去世早,怎么生孩子,我可不懂。” “你……有了?”赵延年心头一紧。 “应该是有了。”金吉丽转身看向别处。“我很希望这个孩子能在草原上出生,做个真正的草原人,但是很可惜,他注定就是个长安人。” “你是不是对长安人有什么成见?”赵延年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长安人吗?” 金吉丽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转身看着赵延年。“不知道,我从小了解的汉人中,有不少是从长安来的,没有一个人留恋长安,有的甚至说她们宁愿不是长安人。” 赵延年皱起了眉。“你从小接触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 金吉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想离开长安吗?” 赵延年沉默了。 他原本是一心想离开长安的,可是听了李椒、赵破奴的话后,他又有些动摇了。 —— 七月中,大行令郑丘赶到诸闻泽,正式接管了和亲的相关事务。 赵延年这个正使只剩下一个名头,跟着走就行。 在此之前,赵破奴已经离开,李椒倒是一直陪着赵延年,大行令到达之后,他就带着一部分骑兵去颓当城巡视。 再过一个多月,秋防就要开始了。 虽说眼下在和亲,但匈奴人反复无常也是出了名的,趁着秋后马肥,汉军疏于防备,来打劫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李椒刚刚接任雁门,自然要了解一下辖区内的形势。 之前碍于责任范围,他来过诸闻泽,却没去过颓当城。现在有了权力,第一时间就想去颓当城看看,恢复赵延年曾多次说过的秦燧。 不管匈奴人愿不愿意,大汉都会将这一带收入囊中,秦燧必将成为汉燧,再次燃起烽火,守望中原。 临行之前,李椒和赵延年开玩笑说,如果你没有娶金吉丽,我真想请天子将你封在颓当城。 封君嘛,以军功裂土分封,就应该为国守边,留在内地做富家翁有什么意思。 赵延年深以为然。 入塞之后,赵延年就感受到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氛。 不管是来迎接的官员,还是路上遇到的百姓,看匈奴人的眼神都带着几分鄙视,笑容中也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泰然自若的大声讨论着匈奴公主的仪仗、车马,甚至是相貌。 当然,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匈奴公主入京之后会不会嫁给天子,将来生出儿子,会不会被立为天子。 具体的和亲内容,只有赵延年等少数几个人知晓内情,绝大部分官员都不知道,普通百姓更是一无所知。几十年来,都是汉家公主出塞。如今看到匈奴公主入塞,多少有些新鲜,讨论得多一些也算正常。 赵延年能感受到的,却是那种无意识的心态变化。 短短几年间,匈奴人就失去了威慑力,汉人官员、百姓不知不觉的将匈奴人看成了被征服的蛮夷。 只能说,物质决定意识,民族的尊严就是战场上打出来的。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这次回程,他们没有走直道,而是由平城南下,取道马邑,越句注山,进入太原。 这条路要比直道迂回很多,也要舒服很多,沿途经过好几个富庶的城市,尤其是到达晋阳以后,更是人口密集,市井繁华,不仅让匈奴人大开眼界,就连赵延年这样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有些惊讶。 每到一个县城,郑丘都会停下来,休息几天,又让人带着匈奴使者团游山玩水,到集市上采购,让匈奴人见识一下大汉的富庶。 赵延年觉得他有点太浮夸了,甚至是一厢情愿。 你以为匈奴人会怕你富庶吗?才不是,他们不怕你富,就怕你强。 如果你富而不强,对他们来说,是就是一块肥肉而已。 不过他自认权谋有限,看不懂天子的操作,选择了沉默,由郑丘去发挥。 —— 八月底,赵延年终于到达长安。 仆朋、王君曼抢先一步,赶到鸿门来迎接。 这里离长安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特地赶来,自然是有事要和赵延年商量。 第一件事是搬家。 仆朋、赵破奴随霍去病出征,立下战功,仆朋封关内侯,赵破奴由关内侯晋爵为从骑侯,再加上赵延年这个关内侯,一门三侯,而且全是凭借战功,可谓声名显赫,一时无两。 考虑到赵延年即将迎娶匈奴公主,不适合再住在城外的小院里,天子赏了一座宅子,就在北阙对面的甲第。虽然不是正对着藳街,却也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好地段。 宅子很大,几乎是之前小院的十倍。 王君曼铺开一张帛书示意图,指给赵延年看。 “左中右三个跨院,中间的最大,让你和公主住。西跨院其次,让破奴一家住,我们住东跨院。” “这不合适吧?”赵延年有点为难。“论年纪,仆朋兄长最大。论爵位,破奴兄长最尊,我怎么能住中间的跨院。” “你住中间是天子的决定。”王君曼笑道:“如果不是你娶了匈奴公主,就以你们兄弟三人的爵位,眼下还不够资格住甲第。所以你也不要客气,这是沾匈奴公主的光。” “……”赵延年摸摸嘴,觉得很无语。 万万没想到啊,自己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居然也吃上软饭了。 “除了甲第的宅子,天子还赏了一座别院。” 赵延年大感意外。天子这么热情? “在哪儿?” “在南山。”王君曼低着头,轻声说道:“听说离楼观不远。” 赵延年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说“楼观”二字,他有些明白了。 楼观相传是周代函谷关令尹喜的故宅,尹喜曾在此修行,后来老子西行,他又去函谷关,请老子请到楼观问道,留下着名的《道德经》,后来就成了道家圣地。 天子赏他一座别院,就在楼观附近,不就是让他去修道吗? “看来一切正如阿嫂所言,我可以归隐了。” 王君曼笑道:“你不觉得可惜吗?毕竟你还没弱冠,现在也只是关内侯,就此退隐的话,一身武艺就太可惜了。” “不可惜。”赵延年摇摇头。“我可以教授弟子嘛,到时候他们立功封侯,和我自己封侯一样。” 王君曼收起笑容。“我们特地赶来,就是为了此事。” 一直没说话的仆朋也说道:“现在想让子弟拜你为师,跟着你学武的人很多,可是如此一来,你就不是归隐了。所以,除了雷电和李陵之外,你最好不要再收任何人为弟子,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天子有诏。” 赵延年眉梢轻挑。“这是……天子的意思?” 王君曼说道:“天子没说,是我们自己的想法,供阿弟参详。” 赵延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好,我听你们的。” 第305章 话多事多 这几天,赵延年想了很多。 一开始,他对天子故意隐瞒,让他险些丧命草原非常不满。如果不是担心仆朋等人受到牵连,他也许就接受伊稚邪的要求,留在草原做丁零王了。 后来,他气消了,也意识到一点,身为天子,没有向他能报全局的义务。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朱安世等人没什么区别,都是天子手里的棋子,只要能吸引伊稚邪的注意力,为霍去病创造奔袭河西的机会,他们的死活并不重要。 他们就是牺牲品。 虽然气消了,但他也认清一个现实,他永远无法成为天子想要的那种心腹。 既然如此,归隐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以关内侯的爵位归隐虽然有些遗憾,却也算是衣食无忧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能够远离朝堂,远离天子,在南山安心练武修行,也蛮好。 至于收多少弟子,他本来也不在乎。他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教雷电是要报林鹿的恩,教李陵则完全是出于同情。想拜他为师的,想来都是想上进的,但这种人也容易惹事。 想到天子晚年干出来的那些事,这些人都是隐患,不收也罢。 得到了赵延年的同意,仆朋、王君曼都松了一口气。王君曼去见金吉丽,仆朋继续陪赵延年聊天。 两人说起了河西的战事。 仆朋将战事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一开始,攻击非常顺利。 霍去病率部出高阙,直奔浚稽山,中途遇到了一些右贤王的部下,但人数不多。那些人以为汉军和去年一样,又是来打右贤王的,也没打,直接向西北方向的燕然山撤退。 击退他们之后,汉军随即转向西南,取道居延泽,然后一路杀进了浑邪王的牧场。 浑邪王部完全没有准备,被杀得落花流水。大战一场后,清点战场,却发现浑邪王并不在王庭,而是去了附近的浚稽山。 霍去病没有回头,接着率部杀进了河西,转而东进,杀进了休屠王的牧场。 休屠王刚收到浑邪王部遭袭的消息,正是将信将疑的时候 ,突然遭袭,来不及组织人马反抗,被打得大败。休屠王当场被杀,王子也死了好几个,剩下的都被俘了。 扫荡完休屠王部,汉军继续向东,准备将沿途的小部落扫荡一遍后,取道乌鞘岭,返回陇右。 可是浑邪王收到消息,召集附近的人马,追了过来。 双方在稽且山附近交战。 浑邪王大概有五万多骑,汉军两万骑出塞,此时兵力损失不大,但人马皆疲,将士们又一心想班师,无心恋战。一不小心,就被浑邪王包围了。 突围之战很惨烈,赵破奴和桀龙、李敢三人轮流突击,在付出重大伤亡后,终于撕开了匈奴人的包围圈,突出重围。 汉军此次出塞,总共阵亡七八千人,至少有五千是这一战中付出的。 从总数来看,这次出击战果辉煌。 可是就这一战而言,异常凶险。 如果不是汉军的装备、训练远胜于匈奴人,赵破奴和桀龙率领的突击骑兵又战斗力惊人,伤亡可能会大得多。一旦突围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只是这些事,朝廷的战报中是不会提的。 天子大肆宣扬此战,封赏无数,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伤亡数字,尤其是最后一战的凶险。 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一战势若雷霆,无坚不摧。 眼下汉军士气高涨,想跟着霍去病再次出征的人暴涨,有不少甚至是之前卫青的旧部,现在也转投霍去病,希望能跟着立功封侯。 “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仆朋摇着头,叹息不已。 “霍去病受伤了?” “当然,打得那么激烈,有几个不受伤的。不过年轻人,恢复快,到长安的时候,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仆朋羡慕地说道:“不像我,现在走路还有点不利索。” “他当时伤得重吗?” 仆朋摇摇头。“这个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受伤了,重不重,要问他身边的人,反正看起来不是很严重。” 赵延年没有再问。 霍去病英年早逝,是很多人都很遗憾的事。有人猜是传染病,有人猜是政治斗争,但他一直以为是伤的可能性更大。 霍去病的战法需要极好的体能为基础,并且风险极大。一旦遇到强敌,没有退路,就只能拼命。拼命多了,难免受伤。年轻人身体好,扛得住,恢复也快,往往不太在意伤势,最多躺几个月又生龙活虎了。 但是,所有的伤都会留下后患,然后突然爆发,直接将一个看似强壮的青壮年放倒。 霍去病伤势复发导致英年早逝的可能,不可低估。 后世的周瑜也是如此,还信心百倍的计划着攻蜀呢,说没就没了。 —— 次日,赵延年随郑丘到达长安,入宫,拜见天子。 天子很高兴,在前殿举行了盛大仪式,接见了赵延年和匈奴使者团,接受了伊稚邪的国书后,当场宣布接受伊稚邪的和亲请求,由关内侯赵延年迎娶金吉丽,并赐宅一区。 大臣们山呼万岁。 赵延年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跟着引导的官员行礼,稀里糊涂的完成了仪式。 一切完成后,天子在清凉殿接见了赵延年、金吉丽。 在和赵延年说话之前,天子和金吉丽叙起了家常,问了一下亲属关系,最后确认金吉丽的祖母是他的姑母,孝景帝的一个远房妹妹。 如此算来,金吉丽算是他的子女辈。 感慨了一下汉匈一家后,天子让人领着金吉丽去椒房殿拜见皇后,随即又斥退了侍从。 殿上只剩下天子和赵延年。 天子收起了满面春风,瞥了赵延年一眼。“对朕的安排,有怨言吗?” 赵延年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道:“有过。” “有过?”天子眼神微闪,无声地笑了。“为何又没了?” “臣能理解陛下不告诉臣的原因。” “说来听听。” “臣本武夫,心直口快。如果臣知道相关的安排,万一伊稚邪问起,臣就算不说,也难免被伊稚邪看出破绽。臣不知道,他再打听,也无所得。只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密。” 天子点了点头。“看来你比朕想象的还要通透,也算是不枉朕一番心血。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未能随骠骑将军出征,也是有一件遗憾。要不然,以你的武艺,这次肯定能晋爵的。” “臣本布衣,流落塞外,能为关内侯,又迎娶匈奴公主,臣已心满意足。” 天子嘿嘿笑了两声。“你觉得伊稚邪是真心称臣吗?” “现在还不好说。” “为何?” “臣在单于庭看到了右贤王。右贤王原本一直看不起伊稚邪,有心夺位,这次却出现在单于庭,与伊稚邪有说有笑,莫逆无间。臣大胆猜测,他们应该是捐弃前嫌,并肩作战了。” 天子脸上的笑容渐收,眉头也蹙了起来。 “那又如何?” “不能如何,无非是争取一个更好的谈判条件而已。” 天子沉思片刻,又道:“赵破奴上书,想迎娶右贤王之妹,你知道吗?” “知道,臣之前就听他说过,这次在单于庭,也曾对右贤王提起来,右贤王很乐意结这门亲事。” “你觉得可行?” “臣以为可行。”赵延年顿了顿,又道:“虽然右贤王还没到真心称臣的地步,但他与伊稚邪结盟,表示其心已怯,要以和亲为掩饰。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只要这门亲事结成,匈奴人的心理都会受挫,以后看到汉军,也会未战先怯。” 天子微微颔首,却没有说什么。 他随即问起了赵延年的打算。 赵延年心知肚明,天子希望他自己隐退,而不是由天子提出,以免落人口实。 “臣最近修行遇到一些阻碍,想隐居一段时间,专心习武。” “你尚未弱冠,就想退隐?”天子故意沉下了脸。“你是心有怨言吧。” “臣岂敢,请陛下恕臣冒昧。”赵延年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展示了一下皮肤呼吸。 天子的眼神顿时直了。“这是……” “臣已经摸到了先天之门,只是这只脚一直跨不进去,已经在门外徘徊几个月了。” 天子盯着赵延年的胳膊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这就是胎息的妙用吗?你这皮肤也太嫩了,婴儿也不过如此。” 赵延年顿时一阵恶寒,想起了李椒的话,后悔不已,连忙收回胳膊,放下袖子。 天子意犹未尽,盯着赵延年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朕要去甘泉宫,你随驾吧。朕处理政事之余,也想学学这胎息之法。还有化胡为夷的事,也要和你商量商量,其他人都把握不住要点。” 赵延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让你多嘴,又惹出麻烦了吧。 —— 辞别出殿,赵延年准备接上金吉丽回家。 金吉丽却和皇后谈得投机,半天也没出来。赵延年站在宫门口,想着自己刚才一时多嘴,暗自后悔。 一个郎官走了过来,拱手施礼。“中郎,贺喜,贺喜。” 赵延年也没多想,拱手还礼。 这次回来,宫里认识不认识的郎官向他贺喜的很多,他都已经麻了。 “郎中令请中郎过去叙话,请中郎随我来。”郎官伸手示意。 赵延年这才会过意来,连忙收起懒散,跟着郎官来到郎中令署。李广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几个郎官练习射箭,见赵延年跟着郎官走进来,神色恭敬,不禁嘴角微挑,露出一丝笑意。 赵延年快步来到阶下,躬身行礼。“中郎赵延年,拜见飞将军。” 李广快步下了台阶,双手扶起赵延年,笑道:“行了,行了,你就不要叫我飞将军了。在你这个天武士面前,我这个飞将军简直是丢人现眼。” “岂敢,岂敢。”赵延年大声说道:“在延年眼中,飞将军才是我汉家好儿郎的典范。” 李广大笑,对围过来的郎官们说道:“你看,这才是天武士的胸怀,比那什么以天将军自居的实诚多了。你们啊,要好好习武,耐心等待,自有自己的机缘。” 赵延年听得额头冒汗,心道不能再让李广说了,这老头待会儿不知道又冒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辞来。 “飞将军,延年这次遇到令郎雁门太守李君了,他托我向飞将军问安。” 听到李椒的事,李广来了精神,拉着赵延年上堂,仔细询问。 问完了李椒,又问李陵,最后又问起了匈奴人的动静。 “你说说,匈奴人会就此安分守己吗?” 赵延年有些为难。这些事,李广不该打听,他也不该泄露,但李广开了口,他又不能不答。 想了想,他说道:“飞将军征战一生,精通兵法,自然知道忘战必危的道理。不管匈奴人会不会安分守己,我汉军总不能疏忽大意的。如果我记得不错,兵法上是这么说的,不恃敌之不攻,恃我之不可攻。” 李广大笑,又道:“那你再说说,若匈奴背信弃义,又来攻战,当如何战而胜之?” 赵延年抬起头,盯着李广看了半晌,忽然明白了李广的用意。 这老将军心有不甘啊。 虽然李椒、李敢都封了侯,陇右李氏的魔咒已经被打破,但李广征战一生,未能封侯,肯定是不甘心的。 可是说实在的,出塞作战,千里奔袭,真的不适合老将军你啊。 别的不说,这体能就是无法跨越的难关。 即使有马镫省力,千里奔袭依然是对体能的巨大考验,像李广这样年逾李花甲的老人根本支撑不住。 但是这样的话,显然不能对李广说。 赵延年思如电转,迅速考虑了一番,说道:“飞将军威镇漠北,谁人不知,你的战旗只要一露面,匈奴人就会如飞蛾扑火,星聚而来。飞将军只要用强弓硬弩守住坚城大阵,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根本毋须费力,自有首级如山,封侯何足道。” 李广歪了歪嘴,不以为然。“匈奴人又不傻,岂能明知坚城大阵无法攻破,还继续送死?” 赵延年嘿嘿一笑。“那就看飞将军如何能让匈奴人欲罢不能,不死不休了。” 李广皱起了眉头,一时无解。 第306章 新家与别院 虽然觉得赵延年是在敷衍自己,李广还是和赵延年聊得很开心。 儿子李椒、李敢先后封侯,孙子李陵又拜在赵延年门下,有机会学习高深的武艺,将来拜将封侯不在话下,陇右李氏后继有人,李广最大的心愿其实已经实现了。 至于自己能不能封侯,他有执念,但不那么深。 对赵延年,他心怀感激,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得那么直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赵延年闲聊,表示他对赵延年的喜爱,已经是极限了。 赵延年也知道老人家的心理,毕竟前世他接触过很多身怀绝技却晚景落寞的老人家,大致了解李广的心情。可是他除了安慰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这次出使草原,他亲身体验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你武艺好又怎么样?不给你出征的机会,你就无法出头。 不仅可以让你无法出头,还可以借匈奴人的刀砍你。 如果不是金吉丽发疯,在千骑面前上演了一场春天的躁动,伊稚邪真有可能杀了他。 每次想到这一点,赵延年心里就不是滋味。 自己是这个时代的第一高手,最后却要出卖身体保命。 再想到天子刚才那眼神,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阵阵恶寒。 去他妈的甘泉宫,老子打死也不去。 等到金吉丽后,两人一起出了未央宫,一路走,一路闲聊。 新家就在未央宫北门对面,没说几句就到家了。仆朋、王君曼在门口迎接,弗里曼也在,挺着个大肚子,车还没停稳,她就快步奔了过来,一把将金吉丽拽了下去,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姐姐,还不见过夫君?”金吉丽提醒道。 “我才懒得理他。”弗里达头一扭,拉着金吉丽就走。“我带你看看新屋子,好大好大,我一个住都有些害怕。好在你来了,以后就不寂寞了。” 金吉丽很无语,被弗里达拽着跑了,能做的只是回头看一眼赵延年。 赵延年摆摆手,示意她听弗里达的。 弗里达力气很大,金吉丽根本抵抗不了。万一再动了胎气,更不合算。 金吉丽被弗里达拽着跑了,她的侍女们也跟着跑了过去,门前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赵延年和仆朋夫妻,和雷电、小鹿兄妹。 “这下好了,这座宅子终于有了主人。”仆朋挺着胸,笑嘻嘻地说道:“我这个关内侯天天替你看门,算是给你面子了吧?” “受宠若惊。”赵延年哈哈一笑,伸手抱起小鹿,一起进门。“阿嫂,我可有话在先。天子将我们三家安排在一起,自有道理。以后这三家的事,还是由你做主,你可不能推辞。” “阿弟,我看不必了。”王君曼笑道:“依我看,匈奴公主虽然年轻,却有章法,比我强太多了。至于破奴那边,在右贤王的妹妹进驻之前,我自会帮衬着。右贤王的妹妹嫁进来了,我再脱身不迟。” “你怕是脱不了身。且不说破奴什么时候才能娶右贤王的妹妹,我在这儿就住不了几天。” “你又要去哪儿?”仆朋不禁问道。 “天子不说是赏我一座别院么?我想去那儿住。” “这么急?这么好的宅子,不住几天再走?” “不了,我想明天就去。” 王君曼看了赵延年一眼,没吭声,又扯了扯仆朋,示意他别再说了。 院子里已经安排了不少奴仆,见赵延年进来,列在两旁,上前行礼。赵延年虽然嫌烦,却还是耐着性子,听王君曼介绍了家丞。 封侯就等于封国,国有相,家有丞。赵延年眼下只是关内侯,没有明确的封地,家丞也只是家里的管家。 家丞复姓鲜于,双名士则,是一个中年人,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他的夫人姓韩,和他差不多高,算得上高挑,皮肤白得发亮,与众不同。 赵延年有些意外,问了一下才知道,这夫妻俩都来自朝鲜。如果按家谱,算是箕子的后人。不过从他们的父辈开始就迁居中原,成了汉人。 因为通晓匈奴语,他们被王君曼选中,成了赵延年的家丞。 赵延年很满意,让他们去准备晚餐。 韩氏问了一句。“公主初到,是按匈奴风俗准备饮食,还是按汉人风俗?” 赵延年想了想。“都准备吧,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韩氏答应,转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三人,王君曼才问道:“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 “怎么说?”王君曼盯着赵延年的眼睛。“从现在起,你就赋闲了?” 赵延年叹了一口气,将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就连天子眼神不对的事,他也说了。 他打算抗诏,避而不见,当然要将后果告诉仆朋、王君曼。 话音未落,仆朋就慌了。“这可如何使得?天子让你随驾甘泉宫,你去南山,这不是……” 王君曼抬手,按在仆朋手背上。“我觉得可行。” 赵延年、仆朋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赵延年。 王君曼不慌不忙。“依你说的,天子让你随驾甘泉宫只是一时见色起意,未必是本心。至于化胡为夏,他和大臣们商量就行,何必要你?自从韩婴被王太后诛杀,天子身边一直没有合适的男子陪伴。有人说卫青、霍去病是,真假不可知,现在卫青、霍去病都有军务在身,各有府第,也不可能一直在宫里陪他。他看你……” 王君曼打量了赵延年一眼,忍不住笑道:“不得不说,阿弟,你这胎息术是真好,这气血肤色连我都有些羡慕,怪不得天子动心。” 赵延年连忙求饶。“阿嫂愿学,我自当相告。眼下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帮我脱困吧。” 王君曼收起笑容。“天子虽好色,但他分得清轻重。你一介布衣,却以武艺暴得大名,甚至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岂是他能接受的?他不惜犯险,也要成就霍去病天将军的名声,就是有意打压你。” 赵延年点点头,深表赞同。 他想了一路,最后得出的结果与王君曼的分析类似。 天子不希望他的影响力太大,所以要借刀杀人,要扶持霍去病,让霍去病成为天将军,成为匈奴人敬畏的对象,力压他这个天武士一头。 虽然他觉得很无聊,但这就是帝王心术。 身为臣子,他获得天武士的大名,已经威胁到天子的影响力。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只有天子才能代天行道。 一个草民,何德何能,竟敢以天武士自号。 更何况这个天还是匈奴人的天。 如果他只在草原生活,也就罢了。如今他身在长安,天武士的名声就不太合适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理解了天子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心灰意冷了。 反正已经是关内侯,不愁吃喝,何必再拼命? 娶匈奴公主,也不是不行。去南山修道,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做天子男宠,打死也不行。 真到那一步,他宁愿一拳打死天子,管他是不是千古一帝。 这也是他决意抗诏,不肯随驾甘泉宫的原因。 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子迁怒于仆朋等人。 听了王君曼的分析,他知道自己过虑了。天子虽然好色,却也不至于因为好色影响了国政,继续让他这个天武士发挥影响力。 最后,王君曼提议,让赵延年先去南山访道,然后上书天子,就说遇到了神仙指点,要闭关修行,不能随驾甘泉宫了。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会顺水推舟,接受你的请求。 赵延年挑起大拇指。“阿嫂是女军师。” 王君曼却摇摇头。“你已经成了亲,以后有事,还是先问公主为宜。妻者齐也,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要尊重她的意见。” “我知道。”赵延年笑道:“她如果能像阿嫂这般持家有道,我求之不得。” “她比我强上百倍。”王君曼笑着再次强调。 —— 次日,赵延年收拾了一番,就起程赶往南山的别院。 家丞鲜于士则早早的准备了车马,陪着赵延年一起。 金吉丽随行,弗里达舍不得她,也跟上了。两人挤在一个车里,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倒让赵延年难得的耳根清净了。 赵延年骑着马,与鲜于士则并肩而行,随便闲聊一些朝鲜的情况。 鲜于士则说,他出生在汉地,对朝鲜没有直接印象,大多来自于他的父亲。而且眼下的朝鲜也不是商人的朝鲜,早在七十年前,朝鲜就被燕人卫满篡夺,如今是卫氏的朝鲜,现在的国王叫卫右渠,是卫满的孙子。 赵延年也不在意,本来就是随便听听,何必较真。 换作出使匈奴之前,他可能还会认真一点,为以后征讨朝鲜做准备。 现在么,关我屁事? 我都要去南山隐居了。 两人东拉西扯,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说到了鲜于士则的夫人韩氏。 “你夫人会武艺么?”赵延年随口问了一句。 鲜于士则大惊。“君侯如何得知?” 赵延年微怔,随即想了想,意识到自己这看似随口一问,其实并非全部来自随意。 他虽然没有刻意观察,但一瞥之下,就能感觉到韩氏有武艺在身,而且武艺不低,足以引起他的警觉。 练过武的人,尤其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和没练过武的人,连走路姿势都是不一样的,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 他偏偏是看得出来的那一个,因为他平时走路就是练武,力争每一次迈步都符合要求,随时可以出招应变。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习惯到本人都未必能注意到,完全成了本能。 “她是马韩人。马韩女子因身材高挑,肤色白晳,常被人掳为歌妓,所以贵族女子常常习剑防身。拙荆天赋不错,剑术可入二流,和君侯比就差远了。” 赵延年笑笑,心道要么是鲜于士则谦虚,要么是他也不清楚韩氏的剑术究竟是什么境界,反正在他看来,韩氏的身法高妙,剑术应该不止二流,足以进入一流的境界。 东方朔大概也是这个境界,只是东方朔身高臂长,又比一般人更有优势。 同境界的人和他比剑,占不了便宜。 只有他这种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武道之门,速度和敏捷都已经超出常人一个等级的高手,才可以和东方朔一战,并且战而胜之。 “我剑术粗疏,不配论剑。不过若有机会,还是想看看尊夫人的剑艺。” “那好说,到时候让她向君侯请教一番就是了。” —— 走了大半天,来到南山别院。 别院已经在山里,四面皆山,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随时能看到小鱼。 院子不大,大概只有长安的宅子一半大,但是很精致,还透着历史的沉淀,不像是新建的。 赵延年随口一问,鲜于士则说,据他所知, 这是汉初名臣陆贾的一个别院。 陆贾晚年,吕后当政,陆贾死之前,将房产分给五个儿子。据说陆贾的五个儿子都没有做官,又不擅长经商,偏偏又习惯了锦衣玉食,只能出售陆贾当年所置的房产度日,家道很快就中落了。 这应该就是其中一处。 赵延年心中感慨,由鲜于士则陪着,四处转了转。 鲜于士则口才极好,东西南北,天文地理,古往今来,都能扯上几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极有分寸,只说故事,不涉及时政,对当时的形势更是闭口不谈。 赵延年再一次感慨王君曼有眼光,挑了一个很不错的家丞。 有他陪着,既不会寂寞,又不用担心泄密。 相比之下,孙贾、阿虎夫妻逊色多了。 转了一圈回来,韩氏已经准备好了晚餐,金吉丽、弗里达的住处也安排好了,只是有一个问题。 弗里达不肯住韩氏给她安排的房间,非要和金吉丽住一个屋。 金吉丽不发表意见,韩氏也不好勉强,只好等赵延年回来定夺。 看看一脸不忿的弗里达,又看看含笑不语的金吉丽,再看看一脸为难的韩氏,赵延年想了想,说道:“你们俩住一个屋吧,我自己一个人住。” “可以,可以。”弗里达转怒为喜,拍手笑道。 “不行。”金吉丽打断了弗里达。“我身为新妇,岂能让夫君独睡。”她随即又看向赵延年。“按汉朝的规矩,主妇能住在其他的屋子里吗?” 赵延年无声的笑了。“你是匈奴人,不用那么在乎汉朝的规矩。你想和弗里达多亲近,就和她一起住。想和我亲近,就来我的房里,我也不反对。不过……” 赵延年拖长了声音,含笑看着金吉丽。 金吉丽打了一个寒战,避开了赵延年的眼神,犹豫片刻,转头对弗里达苦笑道:“既然夫君不要我们陪,我们明天回长安吧。” 弗里达正中下怀,拍手称快。“我们回长安,让他一个人住在这儿。” 第307章 越女剑 次日一早,赵延年早早起身,练完了拳后,写了一封奏疏,让金吉丽带回长安,送进宫去。 奏疏很简单,就几句话。 我在陛下你赐的南山别院住了一夜,做了个梦,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自称赤松子,说臣杀孽太重,有干天和,应该闭关修道,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所以臣就不回长安了,要在南山别院住一段时间,请陛下恩允,云云。 反正都是场面话,大家心知肚明,毋须说破。 金吉丽离开之前问赵延年,要不要给你留两个侍女? 金吉丽带了十几个侍女来,都是草原上的美少女,而且都和赵延年有合体之缘。赵延年从北海赶回单于庭的途中,她们都是金吉丽的预备队。如果不是她们鼎力相助,金吉丽可能已经死了。 双方实力太悬殊,金吉丽只能以多取胜。 赵延年表示不用。 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更不想闹出人命来。 前几天王君曼稍稍一打眼,就说金吉丽的侍女中至少有三人有了身孕,只是还没显怀而已。 加上弗里达,他很快就要有四个孩子,想想都头疼。 他不讨厌孩子,但是孩子太多,他也会觉得压力山大,抚养不起。 而且陆贾的例子就在眼前,他不能不有所警醒。 金吉丽掩嘴而笑,倒也没有勉强,带着所有的侍女回去了。 赵延年让韩氏也跟着回去,他这里不要太多人侍候,又没有女眷,韩氏留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回去协助金吉丽打理家务。 送走金吉丽后,别院只剩下赵延年和赵天赐、鲜于士则,以及几个做事的奴婢。 赵延年也没什么事,每天上午习拳修道,下午去附近山上闲逛,晚上静坐吐纳,日子过得安逸而清静。 期间偶尔有人来,比如雷电、小鹿,来看看他。 他们很想他,却习惯不了山里的冷清,最多住一两晚就回去了。 李陵也来过几次,请教武学,汇报进展,学了新东西后就继续回去练习。 除此之外,没人知道赵延年住在这里,自然也没人来访。 一晃,便是几个月过去了。 —— 这一日,韩氏来到别院,带来一个消息。 弗里达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啼声响亮,身体健康,只是有些凶狠,接生的产婆被他抓了一下,竟然捏出了瘀青。弗里达喂奶也被他咬得直哭,胸脯上更是不知多少青紫,情形着实有点吓人。 金吉丽和王君曼商量,想找两个乳母,代替弗里达喂养,却被弗里达拒绝了。 弗里达说,他们的族人都是如此,孩子必须自己喂。而且这孩子天生神力,将来必是勇士无疑,不能吃别人的奶,影响了他的前程。 金吉丽和王君曼都说服不了她,只好来请赵延年出面。 她们真的很担心弗里达会被这孩子咬死。 赵延年听完,内心是崩溃的。 这是什么孽障? 无奈之下,他让韩氏回去安排一下,将弗里达和孩子一起送到别院来,再选两个乳母。 他不想回长安。 万一被天子知道了,又要多生事端。 韩氏也没多说,当天就返回长安,安排车马,连夜将弗里达和孩子送了过来。 马车进了别院,弗里达下了车,一手抚着侍女的手臂,一手掩着胸口,神情痛苦。见赵延年迎过去,她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推开他,直接进屋去了。 赵延年很无语,也不好说什么,来到乳母面前,打量着她怀中的孩子。 说来也怪,这孩子不哭不闹,一看到赵延年就笑了,就像是看到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赵延年心里毛毛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孩子张开双臂,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竟是要赵延年抱。 乳母大为惊奇,说道:“真是血脉相通呢,这孩子生了三天,从来没有过如此举动。” 赵延年心想,才生了三天的孩子,只知道吃和睡,哪知道其他的。 不得不说,这孩子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伸出手,将孩子抱了起来。前世也是做过父亲的人,抱孩子并不陌生。 孩子张开双臂,抱住了赵延年脸,随即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赵延年原本以为他会给自己来一巴掌,没想到他只是抱着自己的脸,反倒有些意外,不由自主的也笑了。 父子俩四目相对,笑得很开心。 孩子笑得口水直流,手臂上下舞动,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上下晃动,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鲜于士则、韩氏等人在一旁看着,都大觉惊奇。 “取名字了吗?”赵延年问道。 “才出生三天,哪有取名的。”鲜于士则说道:“按惯例,至少在百日之后的。” 赵延年想起来了,汉代习俗,小孩刚出生时是不取名字的,怕鬼神知道了孩子的名字,将孩子拘走。人百日之后,在百日宴上,再取名字,算是正式成为一个人。 其实原因很简单,是生产力低下,婴儿夭折率高。 “此儿与众不同,可以取名。”赵延年想了想,说道:“我在山中修道,想成羽人神仙,这孩子见我就笑,手臂上下舞动,有如羽翼,就取名为羽吧。” 鲜于士则听了,心中微动。“君侯,羽字甚佳,只怕有人联想。” 赵延年咧嘴一笑。“你是说联想到那个以羽为字,曾让天下英雄俯首的西楚霸王吗?” 鲜于士则点了点头。 “无妨,天子英明,就算是西楚霸王再世,也不过是天子驾前的鹰犬而已。我观此人,将来必是一名猛将,取名为羽,就是希望他能像项羽一样勇猛无畏,为天子开拓四夷。” 鲜于士则咧了咧嘴,没敢再说。 他觉得赵延年有赌气的成份,却无法反驳赵延年的理由。 赵延年抱着孩子,走进房间。弗里达正解开衣襟,检查胸口,见赵延年进来,连忙掩上衣襟,盯着赵延年,怒气冲冲。 赵延年将孩子放在榻上,拍了拍他的小脸,又转向弗里达,轻声说道:“让我看看。” 弗里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 这是赵延年第一次认真看弗里达的身体,不得不说,这蛮子身材是真好,充满了野性和活力。 只是眼下有点惨,双峰不仅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伤口溃烂的迹象。 赵延年让人拿来药,亲自给弗里达上药,又解释了自己给孩子取名的事。 弗里达难得的安静,半晌才说道:“你之前说想去草原,想去黑色的海洋,现在还想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想,但是要等。” “等多久?” 赵延年想了想。“快的话,三五年,慢的话,七八年。” “那我等得。”弗里达轻轻吐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张着嘴巴,看起来有些困的孩子。“我想带着他,回到森林去,重振我们的部落。” “那就更不用着急了,等上十几年也没问题。” “我希望他能在森林里长大,成为真正的森林之子。” 赵延年差点笑出声来,忍不住说道:“他不是精灵,他是无敌的勇士。” “你还知道精灵?”弗里达大感惊奇。“你对我们的部落究竟了解多少?” “比你想象的多。”赵延年抹好药膏,掩上弗里达的衣襟,站了起来。 托后世文化影视之福,他对北欧的神话还是了解的,和弗里达这个破落户比不遑多让。 弗里达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就知道说大话。” “我说过大话吗?” 弗里达愣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 赵延年的确没说过大话,但凡他说的,都实现了。 “你就住这儿吧。”赵延年说道。 “你不嫌我吵闹?” “原本有点嫌,现在么,不嫌了。”赵延年低头看着孩子,无声的笑了。“这就是人生,我们应该坦然接受,而不是一味逃避。” 他又转过头,含笑看着弗里达。“我们也一样。” 弗里达歪了歪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 弗里达在别院住下了。 只是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一样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大吵大闹,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即使面对赵延年,她也温顺了许多。 孩子也变了,不再咬她,也不再用力抓她,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赵延年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弗里达母子,为孩子做按摩,有时候也帮弗里达按摩。 孩子还是见到他就笑,张开双臂就要他抱。弗里达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也主动靠在赵延年身上,偶尔也撒个娇,要赵延年抱抱她。 只是和孩子比起来的,她的撒娇很生硬,不够自然。 但进步非常明显,足以让熟悉她的人瞠目结舌。 过了一段时间,赵延年开始教弗里达练习导引术,帮她恢复身体。 韩氏见过几次后,眼馋不已,找了个机会,请求赵延年也教教她。 赵延年没有拒绝,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在教导引术之前,先了解了一下韩氏的剑术,以便因势利导。 他教给弗里达的导引术不仅是为了恢复身体,也是为了让弗里达重回炉做准备。弗里达的武艺看起来很花哨,其实基础很一般,遇到真正的高手就很容易吃亏。 要想练出真正的高深武艺,就要重新打基础。 好在弗里达年轻,又刚生了孩子,只要护理得当,营养到位,不仅能弥补之前的不足,还能有明显的提升,让她的武艺再上一个台阶。 韩氏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她已经年过四十,身体机能过了巅峰期,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时候练对了,可以延缓衰老,保持状态。练错了,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伤害,比如骨折。 中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锻炼,大概率会受伤。 韩氏也很大方,随即在赵延年面前展示了剑术。 不出赵延年所料,她的剑术远远在二流之上。剑招精妙,功力深厚,一看就知道这二十年没有片刻放松,一直保持练习。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实战不足,明明是实战剑术,却多了一些华而不实的发力技巧。 看起来很好看,打起来没卵用。 他也没瞒着,直接对韩氏说了,并将导引术做了一些调整,让韩氏自己留意。 韩氏感激不尽。 她告诉赵延年,她的剑术来自家传,原本是短剑,后来才改成长剑。 马韩人有带剑的传统,男女都可以带剑,所以剑术很受欢迎,有些权贵甚至指定某些特定的家族联姻,就是要学习这些家族的秘传剑术。 有些剑术是传女不传男的,比如她练习的剑术。 后来到了汉地之后,她开了眼界,见过一些剑术名家,也看过一些剑谱,才知道她练的这种剑术原本就是女子练习的,而且是刺客专用剑术,所以更利于短剑,又有很多杀伤性很大的绝招。 但是很可惜,她练剑半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了,现在只能将练剑当作一种寄托。 听了韩氏的介绍,赵延年有一种猜想。 韩氏的先人或许是越人,而她练习的剑术可能就是越女剑法。 吴越一带,因为地理所限,车战不太流行,步兵才是主力,剑就是战场主兵器,所以击剑之风流行。后来吴越争霸,又盛行刺客之风,出现了很多刺杀术。 后来越灭吴,楚又灭越,越人后裔就出海了,据说去了台湾。 有一部分人沿着琉球群岛,辗转到到了日本列岛和朝鲜半岛,也带去了他们的剑术。 赵延年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想帮弗里达回炉重造,却没有适合弗里达练习的武艺,眼下韩氏的剑术简直就是现成的。 “我们换艺吧。”赵延年说道:“我用导引术换你的剑术,如何?” 韩氏有些为难。“君侯武艺通天,愿意授我导引术,我本不该拒绝。只是先师有言,这剑术传男不传女,恐怕不太适合君侯练习。” “不是教我,是教弗里达。” “这个倒是没问题,只要夫人愿意学,我愿倾囊相授。” “就这么说定了。”赵延年哈哈一笑,举起手掌,与韩氏击掌为誓。 韩氏倒持长剑,伸出右掌,与赵延年击掌,随即眉眼轻挑。“君侯,你能教我这掌法么?” 赵延年一愣。“什么掌法?” “就是你刚才与我击掌的这掌法。”韩氏两眼放光,就像看到了寻求多年的宝贝。“明明你的手掌竖在这里,清脆有声,但我却感觉不到你的力量,就像击在绵絮上一样。” 赵延年恍然,笑道:“这可不是掌法,而是一种境界。你想学,我可以教,但是能不能练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君侯。”韩氏拜倒在地。“若君侯不弃,妾愿拜君侯为师。” 第308章 各安天命 赵延年没有收韩氏为弟子,但是可以教韩氏练习方法。 虽然他觉得韩氏大概率练不成。 韩氏觉得他的掌法神奇,实际上是一种错觉。 不是他没出力,而是韩氏的反应太慢,来不及感受到力,他已经收力了。 真没出力的话,怎么可能有清脆的击掌声。 这有点像传说中的雀不飞。 麻雀之所以在太极高手的手中无法起飞,是因为太极高手听劲、化劲的手段高明,能及时化解到麻雀起飞时的下蹬之力。手掌与雀爪之间有力的对抗,只是麻雀来不及把握。 韩氏就像那只麻雀。 这几个月,他抛开一切杂念,潜心修炼,化刚为柔,境界超出普通人太多,听劲、明劲早就不在话下,几乎可以说是一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韩氏又如何能感觉到他的力量。 他不仅教了韩氏练习办法,还讲了其中的原理,就差明确的告诉韩氏,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因为韩氏既没有他这种基础,也不像他这么闲,可以全身心的投入武学。 严格来说,他这几个月的投入比在草原上的三年还要极致。 那时候多少还要想一想将来,现在,他连将来都不用想了。 前方的路已经很明朗,就看他怎么选。 以目前的形势,只要他不作死,就没人能威胁到他。 不管是留在长安,还是去草原,又或者去万里之外的北欧森林,都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 他现在可以心无旁骛的习武,一心直奔肉眼可见的武道殿堂而去。 经过几个月的练习,反复品味《老子》的微言大义,他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气脉的流动,以武入道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时机。 韩氏感激莫名,又有些遗憾。 如果自己年轻时就遇到赵延年,或许有机会一窥真正的武道。 现在么,只能望洋兴叹了。 基于这种感激,她决定将所有的剑术都教给弗里达。为了能还原精髓,她甚至将长剑改回了短剑,也就是吴越时期的剑式。 越女剑出现的时间,正是吴越争霸的时候,青铜剑的正常长度和现在的短剑、匕首差不多。 弗里达一开始不太愿意,她更想学长剑。 从她懂事习武开始,用的都是长剑。 但赵延年提醒她,教你武艺的是威廉姆,他身高臂长,力量惊人,用长剑和你用短剑一样轻松自如。你的身材虽然也不差,却和威廉姆不同,与普通人差距不大,用长剑也就没优势。 短剑更适合你。 弗里达将信将疑,但她相信赵延年的判断,勉强接受了。 三天之后,她就惊讶的发现,一切正如赵延年所言,短剑更适合她。韩氏的剑法,她几乎一学就会,一练就精,进步之快,让韩氏惊为天人,直说不愧是天武士的女人,天生就适合习武。 这句话大大激励了弗里达,她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剑术的学习,连孩子都不想带了。除了哺乳之外,全都交给了两个乳母。 —— 山中无寒暑,一晃,新年又到了。 进了腊月之后,王君曼亲自来了一趟别院,问赵延年的安排。 按照惯例,在长安的封君新年时要参加朝会和一系列的礼仪性活动,整个正月都不得清闲。 赵延年想了想后,决定给天子写一封奏疏,以修道为由,请求豁免相关朝请,或者派人代替他参加。如果天子同意,他就不回长安了。如果天子不同意,他再回长安也不迟。 王君曼觉得有理,随即又说了一下家事。 首先是金吉丽。 赵延年不在城中,金吉丽主持家务,方方面面处理得很周到。她不仅和桀龙夫人等匈奴人关系良好,和卫皇后也很亲密,隔三岔五的入宫,与卫皇后叙谈。 听说休屠王子日磾因为她,得到了天子的赦免,如今在宫里为郎,还被赐姓金。 此外,平阳公主也很欣赏她,多次邀她过府,有时候还要留她住几天。 赵延年听完,没吭声。 他觉得金吉丽对朝政过于热心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有机会要提醒提醒她。 这种事,王君曼是不行的,说服力不够,必须由他亲自出面才行。 尤其是卫皇后,别看现在卫青、霍去病如日中天,所有人都要避让三分。可是以天子那深入骨髓的帝王心术,只怕已经对卫霍有了警惕,只是还没表露出来。 王君曼随即又说了她和仆朋的事。 虽然赵延年教了仆朋强精固本之术,他们之间的房事看起来也好了很多,但王君曼一直没有怀孕。通过金吉丽,请宫里的太医把了脉后,说王君曼年轻的时候受了寒,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对王君曼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大打击。 她现在也不想那么多了,正着手为仆朋选妾。 仆朋现在是关内侯,却只有雷电一个儿子,肯定是不行的。选几个身体好的女子,再生几个儿子,将来才能保住家业。 赵延年很惊讶,主动为王君曼把了脉。 他虽然医术一般,但练武这么久,又渐近入道,脉象还是懂一点的。 试完之后,他也表示无能为力,太医的判断是准确的,王君曼的脉象表示她子宫受损,不可能有子嗣。 他很自责,当时只想着仆朋年纪大了,可能会有问题,完全没想到王君曼也会有问题。 反倒是王君曼看得开,让赵延年有机会劝劝仆朋,接受纳妾。 仆朋不肯纳妾,说自己年纪大了,又有雷电这个儿子,没必要再浪费精力和钱财。 纳妾要钱,抚养孩子也要钱,他这个关内侯也有点撑不住。 关内侯的食邑才二百户,一年也就四五金而已,相当于斩首一级。 好看,但远远不够用。 就算加上俸禄,也谈不上宽裕。 现在实际上是坐吃山空,靠之前斩首换取的赏金勉强支撑。 这一点上,赵延年支持王君曼。 如果雷电将来做文官,那倒没什么。可雷电是匈奴人,又从小习武,将来肯定要上战场的,万一有个闪失,仆朋有绝后的可能。 就算纳妾费钱,也不能省。 最后,王君曼说了一下赵破奴的婚事。 得到天子的允许后,赵破奴已经派人去向右贤王提亲,但右贤王一直没有给明确的结果。眼看着过了年,赵破奴又年长一岁,王君曼想让赵延年出面,劝赵破奴先纳妾,将正妻的位置留着就是。 “右贤王在想什么?”赵延年大惑不解。 “谁知道。”王君曼抵着额头,一声叹息。 赵延年眼皮一抬,看到了王君曼额头的两根白发,突然惊觉,王君曼为他们付出了太多,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白发。 她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四十。 “我让天赐去代郡,有必要的话,再去一趟浚稽山,问问右贤王的心思。” 王君曼点点头。“只有如此了。” —— 又过了几天,别院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到南山行猎的霍去病经过附近,来讨口水喝。 听到消息,赵延年不敢怠慢,立刻出迎。 霍去病坐在门前的大石上,一边喝着水,一边打量着附近的山色。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赵延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天武士好自在,真是令人羡慕。” 赵延年走上前,拱手施礼。“君侯取笑了。最近可好?”他上下打量了霍去病两眼,又伸出一只手。“能否容我给君侯把个脉?” “你还懂医术?”霍去病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医武不分家,略懂。”赵延年笑着说道,伸手搭了搭霍去病的脉,眉头轻蹙。“最近太辛苦了吧,没好好休息。” “有什么问题?”霍去病收回手,笑容不变。 “问题倒是没问题,只是气血不太足。”赵延年咧嘴一笑。“简单地说,你有点虚。” 霍去病一愣,随即笑骂道:“你才虚呢。我可听了,你当着一千多匈奴骑兵的面,睡了他们的公主还不够,还睡了公主的十几个侍女。现在全长安都在看那些侍女们什么时候生,能给你添几个儿子。” 霍去病的随从们也笑了起来。 赵延年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举手告饶。 “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托。”霍去病收起笑容,放低了声音。 “君侯尽管吩咐,何必提相托二字?” “你帮我试试这些竖子的身手,如果能指点一二,就更好了。”霍去病指指身边的侍从们。“我不让你白忙,必有厚报。” 赵延年抬起手。“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敢了。” “好好好。”霍去病笑道:“你帮我看看,不要客气,有话直说,要打的话,留口气就行。” “有标准吗?” 霍去病眨了眨眼睛。“以李敢为标准,我听说,他的矛法是你教的?” “不是我教的,但是试过手。”赵延年也没多说什么,转头看了一眼霍去病的侍从们。“谁先来?”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了,跟着霍去病来的这些郎官没有一个是普通人,都有一身好武艺。 年轻人的身手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藏,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们身手很高明。 十几个侍从,依次上前,弓箭,长矛,步战,骑战,一一演示。 不是不说,这些人力扼虎,射命中,都算得上百里挑一。 赵延年很认真的看着,一个不落,等他们全部演示完了,半天没说话。 霍去病有些紧张。“怎么了,一个都不行?” 赵延年咂了咂嘴。“不是,他们的身手都很高明,和李敢不相上下,有几个还在李敢之上。纵使不如,也差距不大。只是……” “有什么问题,你说。” “这些是你身边最好的勇士?” “是。” “他们的优势都是进攻,防守可能不太行,我甚至没看到一个擅长刀盾的。” 霍去病长出一口气,笑道:“我要的就是进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赵延年摇摇头。“君侯此言,不能说错,但不太全面。绝大部分时候,进攻都是最好的防守。可是难免碰到一些对手,一时无法拿下,这时候以守代攻,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赵延年耐心的解释了一下攻守的得失,但霍去病却不以为然。 “我们的对手是来去如风的匈奴,不是攻守兼备的汉军。我们担心的不是无法打败他们,而是追不上他们。”霍去病挥挥手,豪气如云。“我知道你说得对,但防守的机会太少,用不上。我们要做的,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匈奴人反应过来之前打破他们,然后追上他们,杀死他们。”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问霍去病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他得到的消息,张骞出使河西不顺利,浑邪王不肯投降,要想彻底征服河西,还需要一场压倒性的胜利。 统兵的将领非霍去病莫属。 “你既然知道我和李敢交过手,应该也知道我教给李椒的导引术吧?” “听说过。” “会吗?” “会。”霍去病无声的笑了。“李敢教了我,只是一直没什么时间练习。练兵太忙,还要准备很多事。对了,你的那两匹黑马送到北地牧苑,生了十几匹小马驹。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对来,当作谢礼。以后有好的马驹,我再给你送。” 赵延年点点头。“多谢。” “好说。”霍去病站起身,拍拍赵延年的肩膀。“可惜你一心向道,要不然,有你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赵延年笑而不语。 他相信霍去病说的是真心话,但他也清楚,霍去病本人也清楚,他之所以在这里修道,而不是随霍去病上阵,就是因为天子不希望他这个天武士盖过了霍去病这个天将军的风头,影响了他那个天子的威望。 至于霍去病的个人安危,那是第二重要的事。 霍去病留下一些猎物,告别了赵延年,带着十几个少年勇士,呼啸而去。 赵延年看着霍去病离开,心情有些复杂。 他很羡慕霍去病的鲜衣怒马,羡慕他能得到天子独宠,有机会立下不世之功。但他更清楚,霍去病这种剑走偏锋的打法有着极大的弊端,一旦遇到高明的对手,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但他无能为力。 他已经尽可能的提醒霍去病,但霍去病不以为然。 有些事,是霍去病必须面对的,别人帮不忙。 有些人的命运,哪怕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接受就好。 第309章 白鹿币 腊月二十二,金吉丽赶到别院。 和弗里达说了几句闲话后,金吉丽示意弗里达暂时避一避,她有话要和赵延年说。 弗里达虽然不解,却也没多想,出去练剑了。 赵延年静静地看着金吉丽,觉得很陌生。 短短几个月,金吉丽已经不再是那个草原上的少女,看起来和汉家权贵的女主人没什么区别。看到她,赵延年甚至想到了刘陵,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妾今日赶来,是有要事向夫君禀报。” 赵延年摆摆手,示意金吉丽坐下说话,不要搞得太拘谨。“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听阿嫂说,你上书天子,不打算回长安参加朝请?” 赵延年点点头,表示认可。 “妾以为不然,从长远计,夫君还是回长安侍驾为好。再不济,也要与封君、权贵们有些往来,以求天子录用,或做官一方,或随军征伐。” 赵延年看着金吉丽,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金吉丽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隐居于此,却还特地赶来,让他找些事做,这是故意的吗? 是我不想做事吗?是天子不想让我做事。 “夫君可能还不太清楚,宫里传出一个消息,说是明年朝请,献与天子的玉璧之下要垫一块白鹿皮币。”金吉丽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一尺见方的白鹿皮,要价四十万。” “多少?”赵延年吃了一惊,几乎跳了起来。 “四十万。夫君是不是也觉得太多?” 赵延年眼角抽了抽,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 按照礼仪,新年时,封君要献给天子一块玉璧,玉璧值不了太多钱,也就一两万,原本也就是个礼仪。可是现在要在玉璧下面垫一块白鹿皮,这块白鹿皮却要四十万,这就不对劲了。 这是抢钱! 他知道汉武帝后来为了搞钱,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中就包括这白鹿币,却没想到白鹿币这么快就出现了,而且直接落在了自己头上。 那二百户的食邑一年才几个钱?也就四五万。 拿了四五万的食邑收入,送一块一两万的玉璧也就罢了,加上四十万的白鹿币,不仅没落着好处,还倒贴一大笔,这封爵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是真的,那金吉丽让他想办法做事也是应该的。 就算家里有点存款,也挡不住这么花啊。 天子是真缺钱了,还要逼着封君们都上战场砍人头。只有斩首的赏钱才能支撑这样的开销,仅靠食邑收入,是付不起这块白鹿币的。 四十万,相当两千户食邑的全部收入,没几个封君承受得起。 尤其是他这种以战功封侯的,除了为数有限的几个人,绝大部分封君都必须上战场,谁也别想躺平。 为了这一张白鹿皮币,至少要砍十颗首级。 老刘家的饭果然没有一口是好吃的。 开国功臣们被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轮到他们这些新贵了。 他么的,这爵位还没焐热呢。 赵延年的道心有些不稳,越想越觉得可笑。 自己这么拼命,换来的就是这个? 早知如此,就应该留在浚稽山,不回中原。 “我想去北海放羊。”赵延年叹了口气。 金吉丽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掩着嘴笑了。“现在想,还来得及。” 赵延年白了她一眼。“怎么去?叛逃吗?” 金吉丽低下了头。“倒也不至于。我想过了,汉匈实力悬殊,北海最后也会是汉朝的北海,只是太远,难免会安排一些既忠于朝廷,又熟悉匈奴风土的人去镇守。夫君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眼下天子不用你,无非是担心你这个天武士盖过了天将军的名头。如果你愿意为霍将军押后,想必天子不会反对。趁着胜负未分,立些功劳,将来请求镇守北海,也不是不可能。” “为霍将军押后?” “大军出征,总要有人殿后的。” “谁说霍将军要出征了?” “长安都在说,天子制白鹿币,就是为霍将军出征筹集钱粮,同时逼迫封君们出战。”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你就住在这儿吧,陪陪弗里达。” 金吉丽惊讶地抬起头。“那城里的事怎么办?” “暂时由阿嫂管着。” “你不回去?” 赵延年站了起来。“我已经上书请示,等天子的旨意下来再说。”他摆摆手,示意金吉丽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怀疑金吉丽在刺探军情,再不管,说不定哪天就会闹出灭族的事来。 金吉丽见状,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应了。 赵延年随即找来韩氏,让她为金吉丽准备住处,又让鲜于士则派人去城里,通知王君曼接管他的家务,并将金吉丽所有的侍从都带到别院来,一个也不能少。 即日起,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离开别院。 —— 鲜于士则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将金吉丽的侍从全部带到了别院。 别院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房间根本不够用。 金吉丽作为匈奴公主,排场还是很大的,仅是侍女就有十几个,再加上卫士、奴婢,将近五十口人。 无奈之下,赵延年只是让人在院子里搭起了匈奴式的帐篷。 大帐篷给金吉丽和侍女住,小帐篷给卫士和奴婢住。 金吉丽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提了一个要求。 你是汉家天子安排与我和亲的,既然让我住帐篷,你也要住帐篷,不能和别的女人睡在屋子里。 赵延年看着那些像狼一样的匈奴女人,有点怕。 就算他修行再好,被这十几个匈奴女人轮着侍候,也支撑不了多久。 更重要的是,这严重影响他习武修道。 但他没有直说,一口答应了。 他和金吉丽住一个帐篷,让侍女们住另外的帐篷,不准围观,更不准打群架。在金吉丽怀孕之前,他不会和其他人同房。 毕竟和亲的是金吉丽,又不是其他人。他有需要,那些侍女们有义务陪他,他却没有义务满足那些侍女。 看着似笑非笑的赵延年,金吉丽后悔了,主动要求和弗里达同住。 至于赵延年,他爱住哪儿住哪儿,她不管了。 尽管完美的解决了问题,赵延年还是有些头疼。 虽然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他可以将金吉丽的侍女配给卫士或者其他人,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习惯将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人送人。 所以,哪怕这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也只能咬着牙承受。 他可以避免被群殴,却不能不考虑将来的生活。 就算这些侍女一个给他生一个,那也是十几个娃。这些年轻的匈奴女人个个像雌豹一样,充满活力,自然不可能只生一个。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将有一大堆娃,堪和曹丞相、康熙大帝相比。 怎么养活这些娃,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和亲就是个坑,早知道这个结果,他宁愿叛逃也不答应。 —— 又过了两天,张骞赶到了别院。 除了带来天子的手诏之外,他还带来一个消息。 他奉诏负责与伊稚邪谈判,新年之后就要赶往雁门。双方的谈判将在诸闻泽畔展开,具体内容很多,估计要谈一阵子。 他这次来,就是想问问金吉丽,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单于伊稚邪。 金吉丽很开心,问了一下谈判的内容后,起身去为张骞安排晚宴。至于要带给单于的话,她会认真准备一下,写一封长信,到时候由张骞带去。 金吉丽离开后,堂上只剩下赵延年与张骞两人。 张骞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拿出天子手诏,递给赵延年。 赵延年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想骂娘。 天子同意他不参加朝会,但相关的仪式不能省,玉璧、白鹿币,一件也不能少。 “天子这是做什么?”赵延年将手诏收起,淡淡地说道。 “这不是摆在明处的么。”张骞轻声笑道:“一鼓作气,拿下河西,成就霍去病天将军的威名。至于谈判,不过是敷衍而已。能成更好,不能成也罢。霍去病大胜之后,挥师北上,斩单于头,岂不更直接。” “这么狠?” “反对谈判的不少,反对再次出兵河西的更多。天子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种釜底抽薪之计。”张骞将双手拢在袖中,一声叹息。“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有一大批人被夺爵。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只能军前效力。” “他这么做,不担心臣下心怀不满?” “担心,但他没有选择。错过了这个机会,让匈奴人缓过劲来,再想夺取河西,至少要五万骑兵。眼下的朝廷根本凑不齐五万骑。只有速战速决,拿下河西,慑服伊稚邪,让匈奴人臣服,保持十年以上的太平。” “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天子亲政近三十年,谁敢不服?” “现在还有人不服?” “当然。”张骞无声地笑了。“淮南王、赵王、江都王、胶西王,没有一个是安分守已的。其中又为淮南王最甚。天子北伐匈奴,他反对。天子派东方曼倩出使南越,他也反对。天子派霍去病征讨河西,他还是反对。为此,他还让门客写了一部书,献给天子,鼓吹道家,提倡无为而治。” “《淮南子》?” 张骞有些惊讶。“你也知道?” “这是什么秘密吗?” “秘密倒也算不上,淮南王上《淮南子》是十多年前的事,但此书卷轶繁杂,有二十多万言,看过的人并不多。你一介武夫,又一直在边关作战,能知道此书,不容易。” 赵延年笑笑,没有再说。 刚才一时嘴快,差点露馅。 不过,他大致明白了天子的处境。 眼下的大汉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推恩令已经推行三四年了,有了一些成效,但离最后成功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警觉的诸侯王却已经行动起来。 淮南王刘安应该是最先跳出来的一个。 从时间上估计,好像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 天子一方面要对外征伐,一方面要瓦解内部的反抗力量,内外交困,只能走钢丝。 用对外的战功来镇压内部的反抗力量,又汲取内部的财力来支撑对外的战争。 不管哪一方面崩了,另一方面也保不住。 趁着匈奴人没反应过来,打崩右部,夺取河西,然后逼着伊稚邪谈判,的确是一个相对不错的办法。 但即使如此,天子还是不希望他影响霍去病的威名。 只有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将军立下赫赫战功,才有助于建立他的威信。 天子特意派张骞来传诏,就是希望他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接受现实就行。如果他炸了毛,闹出事来,就不好收拾了。不仅会影响到与伊稚邪的谈判,还会让天子面上无光。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很帝王。 天子只关注自己的面子,并不在乎他赵延年会怎么想。 赵延年沉思良久。“预祝张兄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张骞松了一口气,含笑还礼。他特意打量了赵延年两眼,确认赵延年不是负气,更不是嘴上一套,心里想着另一套。 赵延年的眼神清澈,也很坚定,没有任何躲闪之意,应该没有说谎。 他不禁有些怀疑,赵延年为什么如此有定力,居然能接受天子这么离谱的安排。 不得不说,他的境界与一般人不同,就算是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能做到。 —— 送走了张骞后,金吉丽与赵延年并肩站在山坡上,看着张骞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尽头。 “夫君,我心里藏了一句话,一直想问你。” “你说吧。”赵延年转身,迈步往回走。“我看出来了,你忍了很久。” 金吉丽笑了两声。“就算你能忍,又能忍多久?算上我的嫁妆,我们最多只能撑两年。两年之后呢?” 赵延年回头看了一眼金吉丽,牵起了她的手。“冲你这句话,我给你交个底。” 金吉丽面色一热,却没有挣脱,反而握紧了赵延年手。“你说。” “用不了两年,就能见分晓。到时候你会发现,今天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见什么分晓?” “天子会让我重新出山,我想去哪儿都可以。北海,浚稽山,或者更远的大草原。” 金吉丽眨眨眼睛。“如果……不如你所愿呢?” “那我就带着你们,离开长安,离开大汉。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金吉丽大喜,一下子蹦到赵延年面前,伸出小手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310章 大局 后世对汉武帝的评价两极分化,极其复杂,但有一点几乎所有人都公认的。 雄才大略。 赵延年给他画了一张大饼,他肯定会去查证。在得到验证之后,他会有一个跨度长达其一生甚至是几代人的规划,而不是急于毕其功于一役。 但这与冒险拿下河西并不冲突。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一战拿下河西,保持对伊稚邪的威慑,迫使伊稚邪签城下之盟,维持和亲,天子才能腾出手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攘外必须安内,只有完成中央集权,征讨四夷、直达罗马的战略规划才有实现的可能。 所以,赵延年选择了相信,也选择了配合。 但他同样清楚,天子的这个选择非常冒险。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将霍去病这个天才将领赔进去。 真要是那样,天就塌了,天子会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赵延年选择隐忍一时,以免成为背锅侠。 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如果你还想迁怒于我,那我就只能翻脸了。 真到了那一步,大汉就不能待了,远走他方是唯一选择。 赵延年已经想好了,要么去北海,要么去黑海。 反正匈奴人迟早要西迁的,他提前去抢地盘也不是不可以。 想想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富饶的大平原,他就心动不已。 华夏子孙对种地的渴望已经写在了基因里。 —— 很快,新年就到了。 正如张骞所言,在新年朝会上,十几位列侯因为酎金不合格,被夺去了爵位。 这些列侯中既有开国功臣的后代,也有新贵。 因为是当场处置,被夺爵的封君当场就被取下了印绶,站在一旁,场面极其难堪,搞得所有人都很紧张。 即使是仪式完成之后,赶到别院来向赵延年通报,说起这事时,仆朋还是心有余悸。 “亏得你阿嫂准备的仔细,也亏了你之前攒下的赏钱,要不然我这爵位就丢了。” 赵延年没多说什么,只能安慰仆朋不要太放在心上。 其实他自己也心痛。 两个关内侯,一次新年朝贺,就赔进去一百万。 就算他攒了一些钱,也撑不了几次。 “天子有行动吗?” “有,我们很快就要出征。”仆朋压低了声音。“随骠骑将军出征河西,就是不知道会安排在主力,还是别部。上次出征,桀龙的精锐损失惨重,还没来得及补充。” “谁领别部?” “不太清楚,估计不是大将军,就是公孙敖。苏将军和李将军年纪都大了,跟不上骠骑将军的速度。” 赵延年眉心微蹙。 大军尚未出征,相关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可见军事行动的保密有多难。人多嘴杂,总会传开的,传到匈奴人的耳中也是迟早的问题。 好在具体的战术目前不得而知,匈奴人想打听也打听不到。 “别部就别部吧,说不定反而安全些。”赵延年说道。 他也看出来了,霍去病和天子一样,属于那种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的。伤亡多少,并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能否达到目标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跟着霍去病出战,收益很大,风险也拉满了。 好在仆朋现在也算是校尉级别的将领,不是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卒,危险系数相对小得多。 “我知道。”仆朋搓了搓手。“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回不来,雷电和小鹿就交给你了。至于你阿嫂……” 仆朋咂了咂嘴。“她不能生了,你是知道的。这里又是长安,不是草原,你也不能娶她。不过,你帮我照顾她,别让她受苦,行不?” 赵延年阴着脸,斜了仆朋一眼。“正月还没过完,你说什么丧气话,太不吉利了。” 仆朋哈哈一笑。“我们匈奴人从来不觉得战死不吉利,反而觉得这是荣幸。” “行了,行了。”赵延年摆摆手,结束了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 温室殿。 郎中令李广站在天子面前,眼神中透着恳求,甚至是乞求。 天子低着头,没看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李广可以退下了。 李广一声长叹,躬身再拜,沮丧地转身离开。下殿的时候,他与卫青、霍去病擦肩而过。卫青抬起手,正准备行礼,李广哼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 霍去病哼了一声。“倚老卖老,莫名其妙。” 卫青伸手按住了霍去病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生气。两人并肩上殿,来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 天子赐座,又将案上的地图往前推了推。“看到李广了吧?” 卫青躬身说道:“回陛下,看到了。” “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卫青摇了摇头,霍去病却说道:“莫不是来请战的?” 天子无声地笑了,看向霍去病的眼中充满了喜悦。“没错,他请求出征,哪怕是做偏师也行。可是他的运气太差了,朕不能让他毁了这次河西之战。” 霍去病想了想。“让他为后军呢?” “后军?”天子微怔,挪了挪身体,又扫了一眼地图。“仔细说说。” 霍去病身体前倾,伸手在地图上指了指。“我军这次出击,匈奴人很可能会选择避战,然后集结人马,在稽且山、乌鞘岭一带以逸待劳,截我后路。若以郎中令为后军,护我后路,准备接应,或许能有所助益。” 天子眨了眨眼睛。“为何是他?” “李敢在我麾下,郎中令必然尽心。” 天子眼皮轻抬,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卫青。“仲卿,你觉得呢?” 卫青沉吟良久,轻吁一口气。“郎中令久在沙场,威名远镇,又以浪战着称。他守后军,只怕会适得其反,吸引匈奴人来攻。” 霍去病说道:“匈奴人舍长取短,来攻郎中令,正合我意,又怎么会适得其反?” 卫青转头看了一眼霍去病。“你觉得郎中令是固守孤城的人吗?” “不给他骑兵,只给他步卒,他不守城,还能如何?” “与匈奴人交战,不给骑兵,只给步卒?”卫青有些生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哪有这种战法?” 霍去病不以为然。“战法只看有用无用,何必在乎之前有没有?之前没有,现在有了,不也一样?” 卫青无语,低下了头,不想再和霍去病争执,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天子却看得津津有味,对霍去病说道:“你继续说。” 霍去病侃侃而谈。“上次出兵河西,在稽且山一带遭到匈奴人截击,托陛下之福,赖将士之勇,全身而退。但匈奴人不会放弃,只会集结更多的人马,故技重施。臣以为,骑兵对阵,我军持矛突击,可以一当五。可是一旦匈奴人据险而守,骑兵的作用就不大了,还是步卒更有用,所以,臣斗胆,想请陛下安排五千步卒,固守乌鞘岭。” 霍去病在乌鞘岭的位置点了点,随即又向西延伸,一直到地图之外。“乌鞘岭在我军手中,臣无后顾之忧,率骑兵长驱直入,将沿途的匈奴人一一扫清,歼其主力,收其幼童,河西可一战而定。” 天子眼神闪烁。“如你所说,据乌鞘岭而守,面对的可不是一万两万匈奴人,很可能是四五万匈奴人。这支步卒少了,守不住乌鞘岭。多了,又来不及准备足够的粮草,须得真正的精锐才行。” “陛下所言甚是,是以,臣想请陛下安排郎中令为后军。” “郎中令悍勇,但他年纪太大了,运气又不好。” “那就为他配一个运气好,实力强的裨将。” 天子笑了。“运气好、实力强的禆将已经难选,能以禆将反制郎中令的,更是绝无仅……”他突然愣了一下,眼皮轻抬,看向霍去病,眼神犀利。“你说的这个禆将,莫不是赵延年?” “陛下英明。”霍去病拜倒在地。 天子眼神微缩,打量着霍去病,却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地图上轻叩。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你最近见过他?” “年前去南山狩猎,见过一面,请他考校我新练的卫士。” “他怎么说?” “他说这些卫士武艺都好,只是有攻无守。” “你怎么回他的?” “臣回以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又怎么说?” “他说若进攻不利,则将转攻为守,两者不可偏废。是以臣觉得,命郎中令为后军,赵延年为禆将,扼守乌鞘岭,以备不虞,或许是万全之策。” 天子转头看向卫青。“仲卿,你觉得呢?” 卫青也点头表示赞同。“赵延年奉诏和亲,娶匈奴单于之女。若他出现在乌鞘岭,或许能让匈奴右部怀疑伊稚邪与我汉军并力。且赵延年武艺精湛,与李氏父子交情也不错,或许郎中令能听他的意见。” 天子哼了一声。“你说得没错。郎中令一向自负,对这小子倒是客气得很。” 霍去病说道:“臣以为,赵延年最大的优点不是武艺好,也不是与李氏父子相处莫逆,而是奉诏。陛下让他和亲,他就和亲。陛下让他修道,他就修道。陛下让他守乌鞘岭,他就会力保乌鞘岭不失。” 天子乜了霍去现一眼,笑道:“行吧,就依你之见,让郎中令和赵延年去守乌鞘岭,为你后军。”他又叹了一口气。“只要他们能守住乌鞘岭,配合你完成扫荡河西的任务,朕就让李广遂了这封侯的心愿,免得让人说朕辜负了他。” —— 二月二,龙抬头。 汉朝还没有这个习俗,这一天来得非常平静,根本没有人在意。 赵延年却早早地起来,在晨曦下练了一趟拳,让体内肌肉、气脉加速运行,又在一块大石上盘腿而坐,练起了吐纳,直到物我两忘,与天地融为一体。 就在他享受着天人合一的奇妙时,家丞鲜于士则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 “君侯,有诏书到。” 赵延年有些诧异。他在这儿修道,怎么有诏书到,而且这么早? 按时辰算,这时候城门还没开吧,什么诏书这么急? 虽然知道霍去病出征在即,赵延年却没往那方面想。他已经死心了,不想去掺和这件事。 起身,回到别院,赵延年一眼就看到了系在门外的马匹,不禁有些奇怪。 这匹马高大雄壮,比一般的马大一圈。此刻它却浑身是汗,四肢颤抖,鼻息粗重,一看就知道累得够呛,是刚刚一路急行至此。 一个匈奴马奴正给马擦汗,生怕它受凉生病。 “你安排的?”赵延年问鲜于士则。 他有过吩咐,没有他的同意,金吉丽和她的随从一律不得出门。 “不是。”鲜于士则有点不安。 马奴听到赵延年的话,赶了过来,躬身行礼。“是弗里达夫人安排的。” 赵延年皱皱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刚进中庭,就听到了弗里达的声音,充满了快乐。 赵延年大惑不解,进了中庭一看,顿时恍然。 来传诏的居然是威廉姆。 虽然他一身郎中服饰,看起来与汉家儿郎无异,但他那比普通人高出一头的身材太显眼了,很难长出第二个。再加上从鹖冠里透出的金发,整个长安都长不出第二个。 “是你啊。”赵延年走上前去,拍拍威廉姆的手臂,大笑道:“看来你这期门郎干得不错,居然有传诏的机会了。” 威廉姆笑道:“也就是给你传诏,才派我来。换了别人,不会轮到我的。” “什么重要的诏书,这么急?我看门外的马浑身是汗,你这一路都没停下来喘口气?” “天子要你立刻回长安,不能有一丝耽搁。” “什么事?” “不知道。”威廉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塞到赵延年手中。“你先走一步,我在你这儿休息半天,和弗里达说说话。一路跑来,马太累了。” 赵延年没有再多说什么,接过腰牌,让人去马厩选了一匹好马,飞身上马,向长安城急驰而去。 虽然不知道天子召他有什么事,但这么急,肯定是要紧事。 不得不说,匈奴人养马有一套,这些马膘肥体壮,跑起来又快又稳,堪和那些大黑马相提并论,速度甚至更胜一筹。赵延年踩着马镫,身体伏在马背上,屁股脱离了马鞍,人马合一,一路如风似电,引起一阵阵惊呼,又将这些惊呼甩在身后。 只用了平常三分之二的时间,他就赶到了长安城下。 还没进城,他就看到了西安门的门楼上,有一个人影,正用力的向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