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嫁冷面权臣,渣男后悔哭断肠》 第一章 重生 景和三十七年发生一件大事。 宫中设春日宴,突遭刺客暗中伏击,幸得都尉司及时出手,护佑圣上安然无忧。 然平阳侯府的大姑娘沈静姝在归途中竟不幸遭遇逃窜刺客毒手,被挟持而去,生死未卜。 险象环生之际,幸得傅家公子傅子晋及时现身,舍命相救。 此事似一阵疾风,迅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诸位可知,傅公子为救沈姑娘,身负重伤,几近丧命!沈姑娘昏迷不醒那几日,傅公子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照料,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日……”一位说书人模样的男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到紧要处,他刻意压低嗓音,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笑容。 “这还用猜?怕是用不了几日,傅家便会上门提亲了,倒也算得上是一段才子佳人佳话。” 话音未落,突然一记鞭子甩了过来,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一人手中的酒杯上。 酒杯应声而碎,酒水四溅,那人被溅了一头一脸,狼狈不堪。他惊得从座位上跳起,脸色茫然又恼怒。 “本姑娘名讳,也是尔等宵小之辈能随意编排?!”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妙龄女子,她身姿绰约,梳着精致的流苏垂髻,眉如远黛,眸似星子,又透着股英气。一袭红衣似火,微风拂过,裙摆飞扬,整个人站在那里,端的是姝色无双,气势非凡。 沈静姝手握软鞭,冷着一张脸,心中恨意汹涌。 前世,她遭歹人袭击,昏迷不醒,与傅子晋一同被困于一间破败屋内长达三日之久。 一个未出阁女子,被掳走失踪三日,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京城内关于此事的谣言不绝于耳,让她无路可退,好似她已和傅子晋做实了夫妻之事。 平阳侯为了保全女儿名节,无奈之下,只得应允了与傅子晋婚事。 彼时的傅子晋,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何况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沈静姝当时满心欢喜,是真心实意爱慕于他。 最初,也是过了一阵琴瑟和鸣的日子,可直到最后她才惊觉,一切竟都是傅子晋亲手精心安排布置,其狼子野心,所图不过是攀附上沈家这棵参天大树,谋取那泼天权势富贵! “这不是沈大姑娘么?她怎么出来了?” “瞧她这般泼辣模样,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样子,也太不顾及自己名声了。” 被软鞭打中那人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又哭又喊,“大家快看呐!沈大姑娘青天白日行凶啦!还有没有王法啦!” 沈静姝手腕一转,又是一鞭甩出,“王法?若按王法,你这般肆意编排朝廷官家女眷,当游街!” 鞭子带着风声,狠狠抽打在那人手臂上,他疼得坐在地上哀嚎。 人群中,有胆大之人站了出来,怒目圆睁道:“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会怕人说三道四!” 沈静姝看着他,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男子倒也不惧,挺直腰背,大声回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正宁!” “哟,我说怎的如此眼熟,听闻你钱家兄长,曾因贩卖私盐被官府通缉,至今仍在逃窜?” 沈静姝笑语盈盈地问他。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视线又都齐刷刷地转向钱正宁。 “你胡说八道!” 沈静姝笑意更浓,“你若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怕人说三道四。” 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此刻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钱正宁顿时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却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得梗着脖子,蛮不讲理地叫嚷:“你身为女子,理应自怜自爱!你如今与那傅公子,就是不清白!” 沈静姝脸色一沉,举着鞭子又要向钱正宁抽去。 人群中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句,“钱兄弟这话倒也不全对,沈大姑娘遇袭,身不由己,这也是没办法事。” “确实如此,傅公子明明可以去喊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这两道声音传来,围观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不少人开始指责钱正宁,认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一个姑娘家清白,实在有失体统,非君子所为。 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队人马正朝酒肆走来。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红黄交替的蟒袍,腰配玉带,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他迈进酒肆,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静姝身上,沉声问道:“此处何事喧哗?” 第二章 江瑾安 来人竟是都尉司司首,江瑾安。 沈静姝瞥见那逐渐靠近的身影,当下不假思索,起身便欲逃离。 说起来,前世的她与江瑾安并不相识。 唯有一次两人交谈,是在她定下亲事后,恰逢皇后娘娘千秋盛宴,她随母亲一同进宫,在宫苑小径与他偶然相遇。 那时她并不认得江瑾安的长相,但她认得这身蟒袍。 于是她规规矩矩行礼,江瑾安却在此时问了她一句:“为何不询问我是何人?” 母亲站出来替她回道:“江大人说笑了,大人身为都尉司之首,在京城威名赫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继而追问:“既知晓,竟无只言片语与我相叙?” 她蹙起眉头,对他直言道:“江大人想说什么?我同大人并不相识,又能有什么话同你说?” 江瑾安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沈静姝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母亲责令她不得莽撞,拉着她再次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而此刻,有不少酒客看到都尉司前来,赶忙低头装鹌鹑。 都尉司,直属当今圣上,在百姓眼中,便是圣上手中的利刃,权势赫赫,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事风格狠辣,冷酷无情,审讯办案唯重结果,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如蝼蚁草芥,毫不在意。 其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令人胆寒。 “大人!您来的正好!沈大姑娘当街行凶啊大人!” 那二人一看都尉司来了,“扑通”一下跪到江瑾安面前,哭天喊地,“若不是大人途经此地,草民今日怕是要被沈大姑娘打死的!” 江瑾安负手而立,目光冷冷一扫,满是厌烦,“滚。” 钱正宁一愣,“大、大人?” 江瑾安微微侧首,身后下属立刻心领神会,持着刀鞘,抵在钱正宁肩头,“大人让你闭嘴滚!是听不懂人话吗?” 钱正宁浑身一颤,忙不迭地向旁滚开,瘫坐在地,再也不敢说话了。 “阿姐!”沈远舟带着小厮从人群中挤进来,跑到沈静姝身边,满脸焦急,“阿姐,我不过稍稍分神,回头便不见你踪影,可把我吓坏了!这些人胡言乱语,你没事吧?” 沈静姝又抬眸看了眼江瑾安,行了一礼,随即低头同沈远舟说起话来:“我无碍,不过是听不得这些腌臜话,教训他们几句。” 江瑾安颌首,目光在沈静姝的侧颜短暂停留片刻,似在思索,随后便轻扬下巴,率领下属转身离去。 “散开散开!再有于街市闹事者,一律杖五棍!” 眼瞅着都尉司的小官发了话,人群一下子做了鸟兽散。 沈静姝看着还坐在地上的两人,嗤笑一声,“钱公子,还有这位……日后京城之中若再相逢,本姑娘见一次,打一次。望你们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说完,她转身拉过沈远舟,“走,我们回家。” 沈远舟走在沈静姝身侧,双眸明亮,“阿姐,我日后定要投身都尉司!” 沈静姝随口回道:“为何有此想法?” “你瞧那些人身着飞鱼服,当真是威风凛凛!尤其是方才那位大人,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 沈远舟一脸向往,显然是被江瑾安的气势所震慑。 沈静姝一怔,“你就因那飞鱼服?怎不想身着蟒袍,位居高位?” 沈远舟连忙摆手,“都尉大人太过吓人了,我连正眼瞧他一眼都不敢。” 这点沈静姝倒是深有同感,若说都尉司已令人胆寒,那江瑾安之名,便是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心生畏惧。 “阿姐,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身为世子,本应承继家族荣耀,却偏偏对那人人避之不及、备受唾骂之所心生向往。” 沈静姝笑着调侃道。 从酒肆离开之后,江瑾安便径直回了江府,直奔书房。 心腹林羽赶忙跟上,低声说道:“公子,经探查,此前春日宴埋伏的那群黑衣人,是靖王府暗中豢养的死士,显是靖王早有筹谋。” 江瑾安剑眉一蹙,眼神中闪过一丝凛冽,手指下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玉龙山可曾查到些什么?” “未发现与靖王有关的丝毫痕迹。” 江瑾安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平阳侯府呢?” “沈大姑娘失踪那日,平阳侯府几乎倾巢而出,四处搜寻,但奇怪的是,竟无一人前往玉龙山下。”林羽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沈大姑娘平日里性子颇为张扬,此次……或许是遭人暗算,恰巧被公子撞见,也算是……机缘巧合。” “嗯。”江瑾安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林羽话语中的试探,“近日城内的那些流言,我不想再听到,你去处理一下,让他们都闭嘴。” “属下领命。那靖王那边?” “他着实太过清闲自在了。”江瑾安垂眸,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林羽只觉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赶忙行礼退出书房,急匆匆向外走去。 刚出书房,林羽便撞见了正摇着折扇,一脸悠闲的顾长忆。 顾长忆见他行色匆匆,忙伸手拦住他,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你家公子呢?” 林羽连一个眼神都没在他身上停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只丢下一句:“平流言,在书房。” 顾长忆被林羽这冷漠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心中好奇更甚,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径直推门进了书房,“我说瑾安,你让林羽去干嘛了?平什么流言?” “你听到什么,就平什么。”江瑾安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 顾长忆将折扇抵在下巴上,略微思索,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恍然,“啊!沈大姑娘?定是与沈大姑娘有关的流言,对不对?” “要说沈大姑娘可真是,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偏偏是个小辣椒。”顾长忆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边啧啧摇头。 江瑾安猛地抬头,眼神如刀,直直地射向顾长忆,“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听。” 顾长忆一脸莫名,“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江瑾安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她如何,与你何干?” 第三章 再相见 沈静姝回了平阳侯府,先去见了母亲。 宋婉正坐在厅中,见沈静姝一脸不悦的走进来,忙问道:“静姝,你这是怎么了?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母亲,外头都在传平阳侯府与傅家好事将近。”沈静姝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恼怒。 宋婉听了,疼惜地拉过她的手,又为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是母亲不好,没护住你,白白让你遭了殃。” 沈静姝瞬间红了眼眶。 上一世,傅家几次提亲,都被父亲母亲挡了回去,是她自己昏了头,满心欢喜地盼着嫁给傅子晋,最终盼来的竟是沈家惨遭满门抄斩的厄运! “有人蓄意为之,我们又何错之有?”沈静姝不愿母亲自责,蹲在宋婉身前,将脸贴在她腿上。 沈远舟也在一旁开口道:“母亲,今日出府,儿子一路上都听到有人谈论这件事,那些人说话好生难听!阿姐还因此和人起了冲突。” 宋婉眉头紧皱,“那静姝可愿嫁他?” “我不愿,我想一辈子留在家中,只管做沈静姝。” “好。”宋婉轻拍着女儿的肩,“我们平阳侯府的女儿,只管随心做自己便好。” 忽地,沈静姝的目光扫过宋婉身后,瞥见了正袅袅走来的谢婉晴。 刹那间,沈静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谢婉晴是沈家的表姑娘,因家中变故前来投靠,自小便养在沈家,沈家也一直将她当作自家姑娘悉心照料。 前世,谢婉晴百般讨好她,她对这个表妹也疼惜,却没想到她竟早与傅子晋狼狈为奸,将整个平阳府蒙在鼓里,肆意愚弄。 谢婉晴走进厅堂,先向宋婉行了礼,而后看向沈静姝,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静姝姐姐,我刚刚去胭脂铺,听到外面人都在说姐姐要嫁给傅公子了,想来傅公子他为人谦逊有礼,才学出众,姐姐若与他结为连理,定是一段佳话呢。” 沈静姝平复了一下心绪,站起身抬眸看向谢婉晴,强压下眼中的恨意,“婉晴表妹既如此夸赞他,不如你去嫁给他好了!想必以你的才情容貌,定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谢婉晴一愣,自来到沈家,沈静姝还从未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过话。她心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但仍接着说道:“姐姐何必拿婉晴撒气,婉晴也是为了姐姐好。他如今虽家境不如往昔,但他胸怀大志,是姨父的得意门生,日后定能重振家门。姐姐若是嫁给他,不仅能堵住悠悠众口,还能助他一臂之力,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姐姐难道就任由外面那些人对你指指点点,败坏你的名声吗?更何况,姐姐与傅公子共处一室多日,这清白……” “够了!”沈静姝厉声打断她,眼中寒光闪烁,“我和傅子晋的事,清者自清,我行的端坐的正,不怕任何人说三道四!” 沈远舟在一旁也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莫要再乱说了!阿姐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她!” 谢婉晴被沈静姝的气势所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一向宠她的沈静姝竟然会如此咄咄逼人。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宋婉打断了。 “好了,都别说了!”宋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静姝已经说了,她不愿嫁给傅子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婉晴,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谢婉晴见宋婉也动了怒,只得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她绝不会就此罢休,她一定要让沈静姝身败名裂,让她尝尝被人唾弃的滋味! —— 两日后,傅子晋坐在茶楼雅间,神色阴郁。 他借助贵人之手,费尽心机地散布自己与沈静姝的谣言,却没料到才几日,竟被平了下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沈静姝,他心绪不宁,随即闭上了眼睛。 上一世,为了权势富贵,他将沈家送上了绝路。后来,他亦死于江瑾安手下,死前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没能再见沈静姝一面。 他才惊觉,他很久没有好好看她一眼了。 再睁眼,他发现他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沈静姝被救走的三日之后。 他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定会有更周密的计划与选择,再过几日,静姝就会重新嫁给他,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傅公子,这次的事,你没办妥。”一道声音传来,拉回了傅子晋的思绪。 “是我疏忽。”傅子晋垂眸,“烦请贵人再给在下一个机会。” 那人似是心情愉悦,语带玩味,“这一次,可要做的漂亮些了。” 平阳侯府。 丫鬟瑶琴悄声道:“姑娘,傅公子来了。” 沈静姝点了点头,“我们走。” 行至门厅,只见傅子晋端坐于客位之上,一袭青衫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温润如玉,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他一见到沈静姝,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眸瞬间掀起波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瞬间思绪一片空白,只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 这还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见到沈静姝,及笄之年的小姑娘,身姿窈窕,容颜绝美,与记忆中那个被他辜负的女子渐渐重叠。 傅子晋眼眶泛红,喉结滚动,他站起身,却不慎扯动了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刺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声音沙哑地唤道:“静姝。” 沈静姝瞧着他这副深情模样,没忍住低头浅笑出声。 这伤,分明是他为了做戏做全套,硬生生自己捅来的!前世她被其表象所迷惑,如今重活一世,自然不会再被他这虚伪的把戏蒙骗! “静姝怎么来了?”沈子仲看到沈静姝踏入厅堂,不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沈家世代男儿居多,传至沈子仲这一辈,更是仅有沈静姝这一个女儿,自是视若珍宝,宝贝得不得了。 “听说傅公子来了,女儿特来……要个说法。”沈静姝抬眸,眼神清冷,语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傅子晋听出她语气不悦,急切道:“可是前阵子那些传言?静姝你……” “请唤我沈姑娘。”沈静姝柳眉一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傅公子,我们之间,似乎还没熟到可以直呼闺名的地步。” 傅子晋怔在原地,双唇微启,却半晌无声。 他怔怔地看着沈静姝,那双曾经每每见到自己都爱意满盈的眸子,如今却冷若冰霜,甚至还带难以化解的敌意。 只这一瞬,傅子晋心中便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沈姑娘,我此番前来,是向老师求个恩典。”傅子晋强自镇定,可语调却微微颤抖。 沈子仲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子晋,刚刚我已同你说过,此事并非你的错,你不必如此。” “老师,学生对沈姑娘一片真心,就算没有此事,学生也……” “傅子晋。”沈静姝忽然开口,面上似笑非笑,“你的真心是何模样?” 傅子晋身体一僵,想到前世种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我知近日传言令你困扰,可我对天发誓,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护你一生周全。你若不信,我愿以我傅家满门声誉担保。” 沈静姝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眉眼弯弯,“傅子晋,你傅家声誉于我而言,不过是粪土罢了。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让平阳侯府将你丢出去?” 沈子仲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他了解女儿的性子,如今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子晋,你有伤在身,且回去吧。” 傅子晋面色难看,却仍努力维持着一丝风度,他深深看了沈静姝一眼,而后向沈子仲行了一礼,转身朝侯府大门走去。 刚出府门,傅子晋便瞧见街角处一个身影在向他招手,正是谢婉晴。 谢婉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匆匆朝傅子晋走来。 “子晋哥哥,事情办得怎样?”谢婉晴小声问道,她看着傅子晋略显憔悴的面容,眼底浮现出一抹妒嫉之色。 傅子晋只沉默着摇了摇头,眼中神色隐晦难明。 谢婉晴微微皱眉,心中妒火更盛,可嘴上却说道:“定是有人在背后蛊惑姐姐,才让她对子晋哥哥产生这般误会。只是……若不能与姐姐尽快成婚,这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她这般决绝,定是受了他人影响。你且在侯府继续留意静姝的动静,若有异常,及时告知于我。” 话虽如此,但他向来心思缜密,此刻隐隐有个更为大胆且令他不安的猜测。 莫非她同自己一样,也经历了重生? 第四章 人选 沈静姝本欲回房,沈子仲却叫住了她。 “为父问你,你从前不是对那傅子晋青睐有加吗?怎的今日竟如此决绝,甚至不惜与他撕破脸面??” 沈静姝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父亲,她无法解释重生之事,也不想让父亲母亲担忧,无奈之下,谎话脱口而出,“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女儿有心上人了。” 沈子仲顿时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圆滚滚,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你这丫头!何时有的心上人?是哪家公子?人品相貌如何?你母亲可知此事?”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沈静姝,沈子仲的语气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担忧和急切。他一直将沈静姝视若掌上明珠,如今女儿突然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他怎能不急? “女儿……女儿也只是偶然见过几面,并未深交,还不知是哪家公子。不过一时情愫,说不定过些时日便淡了。您就莫要再追究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漏洞百出,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 沈子仲一拍桌子,怒声道,“你连对方的家世人品都不清楚,就敢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吗?” “父亲息怒,女儿知错了。”沈静姝连忙上前,轻抚着沈子仲的背,“只是那傅子晋,女儿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沈子仲看着女儿那张倔强的小脸,心中一阵无奈,知道自己今日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也罢,”沈子仲叹了口气,“既然你如此坚持,为父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这种话,莫要乱说了。”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沈静姝连忙应道。 沈子仲点了点头,又看了沈静姝一眼,才道,“你先回去吧,让为父一个人静一静。” “是,父亲。”沈静姝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厅堂。 沈子仲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叹息。 回房后,锦瑟匆匆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姑娘,门房来信儿,谢婉晴偷偷去见了傅公子,两人在府门外的街角处交谈了许久才离去。” 沈静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倒真是个胆大的,如此明目张胆。” 瑶琴给她倒了杯茶水,劝解道:“姑娘何必同表姑娘一般见识,她那点小心思,您还看不透吗?莫要为了她气坏了身子。” 锦瑟年纪尚小,性子直爽,站在一旁满脸不悦,气鼓鼓地嘟囔道:“表姑娘平日暗里总同姑娘抢东西就算了,咱们就当不知道,都让着她,谁让她是寄人篱下呢。可她明知傅公子今日上门是什么心思,竟还这般不知廉耻地贴上去,也不怕脏了咱们侯府的名声!” “以前还真是被猪油蒙了眼,既如此,我便先从她身上讨些利息。”沈静姝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眼珠一转,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太子被废,全因靖王手中的北境山脉图及一份名单。 靖王勾结北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按着名单设计陷害太子党羽,构陷忠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若能将此事提前告知太子,不但能防备靖王的阴谋,还能趁机收集证据,将这乱臣贼子一举拿下。 而傅子晋作为靖王的走狗,必定也会一损俱损,再无翻身之日。 可如今她虽占据些许主动,但她有自知之明,单凭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够护她周全,护沈家安宁。 沈静姝在房中来回踱步,脑中不断思索。 想扳倒一个权倾一方的皇子,此人定要权势赫赫,方能与靖王的势力相抗衡;要圣上绝对的信任,如此才能在揭露靖王阴谋时让圣上深信不疑;要为人刚正不阿,不会被权势和利益所诱惑。 那么这当下京城之中,也就唯有一人。 沈静姝站住脚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江瑾安。 上一世最后听到有关江瑾安的消息究竟是何时来着? 似是四十二年冬,是靖王掐住她的脖颈,张狂地对她说江瑾安已死,前路再无阻碍,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去派人在督府巷、成贤街、还有各个客栈、商行路口盯着,若看到都尉大人的身影,便即刻回来告知我,并且定要想办法拖住他。” 锦瑟顿时一脸不可置信,“姑娘要做什么?那可是都尉大人,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总归是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沈静姝轻笑。 “那姑娘怕什么?”瑶琴问。 “是人,又不是人的人。”沈静姝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 谢婉晴坐在屋中,手中的帕子被她绞得不成样子,想到沈静姝那张画中仙一般的脸,她眼中的怨毒更深。 可再想到傅子晋承诺她的话,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必须忍,忍到傅子晋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到那时,她要让沈静姝跪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春兰,带上我那支赤金点翠的簪子,我要去看看静姝姐姐。” 到了沈静姝的韶光院,谢婉晴盈盈而入,脸上挂着看似真诚的笑容,“静姝姐姐,你在呢。” 沈静姝倚在榻上,掀起眼皮,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空闲,这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有心思来我这儿串门。” 谢婉晴上前拉着沈静姝的手,故作亲昵地说:“姐姐,听闻傅公子方才来过,定是向姨夫求娶姐姐来了。这可是喜事,婉晴特地带了支新得的发簪来,想给姐姐添些喜气。” 说着,便示意春兰将装着簪子的盒子呈上。 “不过是外面几日传言,你便深信不疑,还巴巴赶来道喜,这传出去,我沈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沈静姝的声音陡然转冷,她甩开谢婉晴的手,目光如炬,那眼神中的压迫感让谢婉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 谢婉晴心里简直要气疯了,平日柔美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姐姐莫要生气,婉晴只是一片好心。这簪子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姐姐看看,若是不喜欢,婉晴再去寻别的。” 沈静姝瞥了一眼那盒子,赤金点翠,俗不可耐,也只有谢婉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才会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她莞尔一笑,问道:“你之前便同我夸奖傅子晋,今儿又特意来送礼,那傅子晋有何好,值得表妹如此另眼相看?” “这……傅公子才学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虽家事低了些,但若有侯府相助,傅公子日后定能……” “唉。”沈静姝故作忧虑的叹了口气,“你说的极是,只是可惜了,我对他并无意。我心中另有所属,他却偏偏说非我不娶,婉晴表妹,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谢婉晴的笑容瞬间凝固,“姐姐何时有的心上人?那傅公子这边……” 沈静姝轻轻摇头,“我自是会与他说清楚,只是表妹你,似对傅公子的事情格外上心?” 谢婉晴干笑两声,“姐姐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姐姐的终身大事。” “哦?是吗?”沈静姝挑眉,“那表妹不妨同姐姐说说,你心中理想夫婿是何模样?” 谢婉晴一时语塞,她哪敢说出自己的理想之人就是傅子晋,只得含糊道:“婉晴只愿能嫁个品行端正、有上进心之人。” “如此甚好。”沈静姝似笑非笑,“但愿表妹能早日得偿所愿,莫要在他人的婚事上耗费太多心思了。” 第五章 结盟 “姑娘,都尉大人在锦华楼。” 不出两日,沈静姝还真蹲守来了江瑾安的行踪。她心中一喜,赶忙带着瑶琴和锦瑟出了门。 等到了锦华楼,那负责盯住江瑾安的另一名小厮正站在二楼雅间的门口,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就差跪下了,他哆哆嗦嗦说着:“大、大人,小的只是奉我家姑娘的吩咐,看到您就回去通报一声……绝对没有跟踪您的意思。” 江瑾安还未说话,坐在对面的顾长忆顿时来了兴致,他往前探了探身,带着几分戏谑调侃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是我。”一道悦耳如银铃般的回应传来,江瑾安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大红色云锦春衫的女子翩然而至,明眸皓齿,美得张扬又肆意。 沈静姝在雅间门口停住脚步,向江瑾安福了福身,“都尉大人,平阳侯府沈静姝,有事想与大人相商。”她抬起头,却不想撞进了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瞳眸之中。 沈静姝突然有些乱了心神。 “沈大姑娘?!”顾长忆突然喊了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你找瑾安干吗?” 江瑾安瞥了一眼身旁的林羽,林羽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直接把顾长忆从座位上拉起拖走,“顾二公子,国公爷喊您回府用膳了。” 顾长忆满脸疑惑:“啊?” 他本想看戏,但无奈林羽力气之大,又拖又拽之间,背影颇为狼狈。 待顾长忆被拖走后,江瑾安静静地看着沈静姝,没有立刻言语,雅间内一时有些氛围凝重,只有袅袅茶香在空气中萦绕。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瑾安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沈静姝入座,“沈姑娘有何事,竟还需要派人来盯梢。” 沈静姝落座,示意瑶琴和锦绣关了门守在外面,神色逐渐恢复镇定,道:“我总不能去登江府和都尉司的门。”说着,她的目光落在江瑾安面前的茶盏上,伸出手拿起茶壶,给江瑾安添了茶,“春日宴刺客之事,是闻怀卿所为。” 江瑾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峻,他猛地捉住沈静姝的手腕,茶水偏离轨道,流淌在桌面之上。 他语调极淡,带着一丝冰冷的气息,“话不可乱说。” “是不是乱说,大人心中应当有数。”沈静姝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还知道,闻怀卿一直试图除掉太子,想取而代之。” 江瑾安看着她,小姑娘面上带着笑意,可眼中的怨恨与算计却毫不遮掩,他松开了手,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所求颇多,目前需大人先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江瑾安微微挑眉。 “春日宴后,我与傅子晋的事情,想来大人也听说过了,我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外大肆宣扬我已有心上人,并且非君不嫁。而这个人,就是江大人。” 傅子晋? 听到这个名字,江瑾安微微一顿,随即拿起茶盏,轻抿一口,“沈姑娘可知,那日玉龙山下救你之人,并不是傅公子。” 沈静姝面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只知那日是傅子晋一手策划,却从未怀疑过救人者竟另有其人,“大人可知是谁?” “是我。” 江瑾安放下茶盏,看着沈静姝的反应,一贯冷峻的脸上似是浮现出一丝笑意,又转瞬即逝。 “所以,这本也是我职责所在。”江瑾安道:“你的事,我应了。” 江府。 顾长忆坐于长廊之上,双腿悠闲地一晃一晃,“你和沈姑娘怎么回事?” 江瑾安睨了他一眼,“你不回你的国公府,总在我这做什么?” “祖母都过世了,我何必回去给自己找不自在?”顾长忆不屑道,他跳下来与江瑾安并肩而行,“你同沈姑娘很熟?” 江瑾安想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她找你何事?” 江瑾安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顾长忆,顾长忆仿若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看着我干吗?” “你似乎很闲。” “……” “帮我做点事。” “……” 第二日,京城的风向又发生了变化——有人亲眼瞧见平阳侯府沈大姑娘与都尉司司首江瑾安于锦华楼相谈甚欢,后都尉大人更一路护送沈姑娘回府,二人似已情投意合。 “可是沈大姑娘不是与傅家公子……都尉大人竟不在意?” “慎言!莫要引火上身!” …… 傅子晋静静地站在书房中,浑身笼罩着一股阴郁之气,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将书桌上的一方砚台轻轻推落。 伴随着“哐当”一声闷响,砚台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汁溅染开来,沾上他一袭青衫。 “子晋哥哥……”谢婉晴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走过去,“你别太忧心了,姨父定不会应允姐姐与他往来,姨父向来最是赏识你,你再去同他陈情,他一定……” “你懂什么。”傅子晋微微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谢婉晴,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听谢婉晴说沈静姝有了心上人,他原本是不信的。 但今日又听这人是江瑾安? 偏偏是江瑾安。 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如刺哽喉。 谢婉晴咬了咬牙,低下头,遮住眼中压抑的恨意。沈静姝,她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嫁给子晋哥哥,再老老实实去死呢?!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子晋哥哥,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姐姐回心转意。” 傅子晋沉默片刻,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春日独有的暖阳光照,喃喃道:“回心转意?谈何容易。江瑾安……静姝与他在一起,不只是受了他的蛊惑那么简单。” 谢婉晴心中一动,试探道:“子晋哥哥,你是说姐姐和江瑾安在一起另有目的?” 傅子晋眉头紧锁,却未再多言,他整了整衣衫,一言不发地径直朝平阳侯府走去。 谢婉晴见状,忙快步跟上。 第六章 碰巧? 傅子晋与谢婉晴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侯府门口,谢婉晴见傅子晋站立于门下,不着痕迹的对他颔了颔首,而后率先回了府。 沈静姝正在宋婉的院中,被他们夫妻二人连番盘问,已然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上午。 沈子仲不过是去例行公事上了个朝,归来途中一路便听闻女儿居然同江瑾安有了这般微妙的瓜葛?想起那江家小子瞧见自己时,还能神色自若地行朝礼,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沈子仲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地在心头燃起。 “静姝,你务必要同为父说实话,你与江瑾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女儿并未与他互许终身,不过是碰巧遇见,喝了杯茶水罢了。” “只是碰巧遇见喝杯茶?静姝,你那日说有了心上人,所以不愿嫁傅子晋,那人可是江瑾安?” 宋婉在一旁听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不悦之色,“你还提那傅子晋做什么?他虽是你的门生,又救了静姝,可他心思不正,要答谢他自有旁的方法,何必要拿女儿一生送给他?要我说,还是都尉大人更好。” 沈静姝正欲辩驳,便见丫鬟领着谢婉晴来了。 “姨母、姨父安好。”谢婉晴行了礼,随后又看向沈静姝,犹犹豫豫,似乎很是为难,“静姝姐姐,我方才回来,见傅公子正站在门外,门房说……他已站了许久了。” “他愿意站,便让他站着就是。怎么,你心疼他?”沈静姝看着谢婉晴,眼神中带着几分嘲讽与冷漠。 谢婉晴心中气,面上还是委委屈屈开口:“婉晴只是担心,这样会被外人说了闲话。” 沈子仲沉思片刻,开口道:“静姝,不管怎样,子晋在门外站了许久,于情于理,你都该去同他把事情说清楚。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也别让他觉得咱们侯府做事不近人情。” 沈静姝心中虽觉无所谓,但想到前世沈家的惨状,她也想亲自去断了他的念想。她点点头,道:“父亲说的是,今日他既不是来寻父亲,那也不必让他进府了,女儿自个儿去寻他就是。”说罢,带着瑶琴和锦瑟,朝着府门走去。 谢婉晴看着沈静姝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她咬了咬嘴唇,对宋婉说:“姨母,我担心静姝姐姐会与傅公子起争执,我想去瞧一瞧。” 宋婉抬眸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去吧,莫要多事。” 沈静姝来到府门,只见傅子晋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略显落寞,周围已经有好奇的百姓驻足围观。 傅子晋相貌其实很是出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可如今映在沈静姝眼中,往昔的风采早已消散殆尽,只余满心厌恶。 她凑近瑶琴,迅速地低声交代了几句,迈步出了府门。 “傅公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沈静姝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冷淡。 傅子晋闻声抬起头,看到沈静姝立于台阶之上,眼中瞬间有了光亮,“静姝,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你可愿嫁我?” “不愿。” 他问的直白,沈静姝回答得也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直直地刺向傅子晋的心窝。 傅子晋又继续问道:“可是因为江瑾安?” 沈静姝却展颜一笑,只道:“与你何干?” “怎会与我无关!你我相识于年少,只第一眼我便心悦于你,玉龙山下三日,我更是……” 沈静姝听到玉龙山,心下就想要拆穿他,却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哎哟,快让让,是都尉大人来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沈静姝抬眼看去,只见江瑾安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一身蟒袍更显威严。 他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径直走到沈静姝身边,低头看着她,出口却道:“这才堪堪过了一日,你当真想做傅家媳?” 这话一出,连沈静姝都很是震惊,可江瑾安偏偏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里也透着些许哀怨,与平日那心狠手辣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下意识地咽下了满肚子话语,只默默摇了摇头。 江瑾安似这才满意,顺势握住了沈静姝的手,转身将她护在身后,看向傅子晋。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上传来,沈静姝脸颊有些泛红,动了动手腕,小声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呢,快放手。” 江瑾安仿若未闻,手上反倒又握紧了些许,他对傅子晋微微颌首,道:“傅公子,当日玉龙山下,多谢你救静姝。”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见自己口中的活阎罗竟对沈大姑娘如此低声下气,举止亲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都是傅公子一厢情愿罢了。 傅子晋看着二人之间的亲昵互动,面色愈发难看,“都尉大人,有些事,在下想听静姝亲口同我说。” 沈静姝从江瑾安身后探出头,不耐烦道:“我不是说了不愿?你身为解元,难不成还听不懂话?” “你记得,对吧?”傅子晋盯着沈静姝,突然没来由的吐出一句话。 沈静姝一怔。 傅子晋心中便已明了,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江瑾安见他走远,松了手,侧身问道:“可有事?” 沈静姝看着傅子晋的背影,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沈子仲和宋婉不知何时站在了前院中。 “并未深交?”沈子仲吹胡子瞪眼。 “碰巧遇见?”宋婉面无表情。 沈静姝无言,扭头看向江瑾安,后者坦然自若,上前两步,行了个晚辈礼,“伯父,伯母。” 伯父?伯母? 这天下除了圣上能让这活阎罗用尊称,谁还敢让他如此称呼? 沈子仲说不出话了。 谢婉晴看着傅子晋当街受辱,恨不得将沈静姝千刀万剐! 她带着春兰躲在小巷拐角处,想趁无人注意时去见傅子晋,突觉后颈一痛,直直倒了下去。 林羽带着无尘,两人扛起人消失在院墙后。 第七章 我嫁他 “胡闹!” 沈子仲在前厅来回踱步,“今日之后,世人当如何看待你们二人!” 沈静姝端端正正坐着,不敢吱声,只一双眼睛偷偷看向母亲,宋婉无奈地冲她摇头,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江瑾安站起身,恭恭敬敬对沈子仲深施一礼,说道:“伯父,一切后果,晚辈愿一人承担。” “你!”沈子仲指着江瑾安,气得手直哆嗦,“都尉大人,你如何一人承担?待明日破晓,只怕半个京城都会知晓你二人在平阳侯府门前的那些事儿,你自是不惧,可我的女儿又当如何!” “我嫁他。” 沈静姝突然接话,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沈子仲被这句话噎得差点昏过去,宋婉大惊失色,连忙快步上前搀扶他坐下。丫鬟小厮们乱作一团,倒茶的手忙脚乱,扇风的慌慌张张,宋婉冲着他们二人连连挥手,让他们速速离开。 沈静姝一抿嘴,拉着江瑾安就跑。 一路跑到了韶光院,沈静姝气喘吁吁,仍不忘问道:“你为何不拆穿他?” 江瑾安挑眉,唇角弯了弯,道:“你难道不觉得,让他以为我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依旧对你痴心不改、情深意重,如此一来,更能让他神伤?” 沈静姝闻言,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江瑾安目光下移,落在沈静姝还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随后抬眸,问道:“你方才说,你要嫁我?” 沈静姝思索了片刻,“我们假成亲如何?” 假成亲? 江瑾安眼神不可察觉的一暗,随即又恢复了那冷峻的模样,他声线清冷,再度开口问道:“沈姑娘,你为何有此想法?” 沈静姝松开江瑾安的衣袖,回道:“那日在锦华楼我已言明,都尉大人所念之事,我能助你,而我想达成之事,亦需借助你的力量。待诸事皆成之后,我们便可各自脱身,从此互不牵绊。” 江瑾安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审视,“你欲达成何事?可与闻怀卿有所关联?” 沈静姝既已选定了这条道路,便也未曾打算瞒着江瑾安。 她点了点头,眼中恨意翻腾,“大人聪慧。我与闻怀卿之间,不死不休。” 江瑾安不明白,她身为侯府千金,为何会与皇子有此深仇大恨,能让她如此决绝。但他不欲多问,既然此刻她满心坚定地求一个结果,那他便陪着她,她想要的,他帮她便是。 另一厢,沈子仲坐在那雕花圈椅中,眉头紧蹙,双手不住地揉着太阳穴。 宋婉在一旁瞧着自家老爷这副模样,劝道:“老爷,要我说,都尉大人挺好的,你再看看你那宝贝门生,做的是什么事。” 沈子仲搁下揉太阳穴的手,眉头皱得更深,重重叹了口气,“你不懂,那都尉司是个什么地方?官职虽只有三品,但权柄之大,超乎想象。他江瑾安又是司首,是圣上宠臣,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若与侯府结亲,旁人能不多想?” 说到此处,沈子仲顿了顿,声音透着几分忧虑:“就怕连圣上那边都会起了猜忌之心。咱们平阳侯府,世代忠良,承蒙圣恩,才得以安稳至今。万一因这门亲事,让圣上误以为咱们有攀附权臣、结党营私之嫌,往后……” 宋婉听了这话,一时没了言语。 屋内静谧,唯有窗外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宋婉才又开口:“可如今静姝与都尉大人之间,事都闹到这份上了,街头巷尾必定传得沸沸扬扬,咱们想不认也难。况且,依静姝的性子,她既开了口,怕是不会回头。” 沈子仲揉了揉眉心,“罢了罢了,待我仔细想想。总归不能稀里糊涂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了,我平阳侯府的女儿,不能平白受了委屈。 二人正相对无言,小厮匆匆跑来,躬身行礼后禀报道:“老爷、夫人,都尉大人前来告辞。” 沈子仲大手一挥,“滚滚滚!就说我被他气死了!见不了了!” 江瑾安和沈静姝在院中将沈子仲的气话听得真切,两人对视一眼,沈静姝率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抹揶揄,调侃道:“瞧瞧,我父亲这火气,连都尉大人这般威风的人物都被他拒之门外,往后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 江瑾安一脸正气凛然,刻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无妨,伯父也是为你着想,我自是明白他的苦心。倒是你,往后可不许再这般莽撞行事,省得又惹伯父动怒。” 沈静姝笑意更浓,两人并肩朝府门走去。 刚跨出府门,林羽和无尘早已身姿笔挺地候在那儿,见二人出来,齐齐行礼。 江瑾安抬眸,眼中厉色一闪,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林羽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拱手回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办妥了,只等明日开场看戏便是。” 沈静姝看向江瑾安,道:“此事一成,我定回你一份大礼。” 这一夜,沈静姝房间的烛火彻夜未熄。 她坐于桌前,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写满了她能想起的每一个名字。 沈静姝手指轻点纸面,目光随着指尖缓缓移动,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回想着名单上每个名字背后对应的身份、行事风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随后,她逐一将关键信息精炼地写于另一张纸上。 诸事完毕,她轻唤一声:“瑶琴。” 瑶琴闻声,推门而入,快步走到沈静姝身旁,屈膝行礼:“姑娘,何事?” 沈静姝交代瑶琴几句,见瑶琴面露疑惑,她轻笑,“你去准备就是,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戏。”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依旧如往常那般车水马龙。 程府中,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女子衣衫不整、满脸惊恐地冲了出来。 正是谢婉晴。 她发丝凌乱,钗环散落,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有人害我,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我!” 然而,身后并无追兵,唯有程府的下人们面露惊愕,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第八章 一出好戏 程家的小公子是京城中臭名远扬的纨绔,仗着家中财势雄厚,整日里游手好闲。虽还未娶正妻,院中却已是数十姨娘与通房。 他追出来,捉住谢婉晴的手腕,扯着嗓子叫嚷起来,“你昨夜爬了我的床,今儿个想拍拍屁股走人?我程文昊的脸往哪儿搁?没门儿!你必须得对我负责!” 谢婉晴又羞又恼,抬手便要扇对方耳光,可程文昊常年在街头厮混,身手远比看上去灵活,轻轻松松就将她的手拦下,还顺势将人往怀中一拉。 “无耻之徒,竟敢这般对我!”谢婉晴怒目圆睁。 “你这翻脸无情的小娘子,昨夜可是你主动投怀送抱的,这会儿倒装起清白来了?”程文昊嬉皮笑脸,理直气壮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荒唐至极。 周遭好事者纷纷掩嘴偷笑,交头接耳起来。 沈静姝领着瑶琴、锦瑟站在暗处,江瑾安在她身后,负手而立。 春兰跪在一旁,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两个小丫鬟昨夜听沈静姝说了玉龙山之事,锦瑟一向就不喜谢婉晴,此刻更是恨不得她下了地府,她一脚将春兰踹倒在地,怒道:“你也是侯府家生子,平日里吃着侯府的,喝着侯府的,竟吃里扒外,帮着外人害我家姑娘!良心都被狗吃了!” 江瑾安微微探身,凑近沈静姝,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畔。 “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满意? 看着程文昊抓着谢婉晴不放,人群越聚越多,沈静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知道这一世,她这个表妹还能不能如愿做了傅夫人。 但这和她所遭受的痛苦相比远远不够。这出戏,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春兰爬起来,膝行过来抱住沈静姝的腿,哭喊道:“姑娘饶命!婢子真的不知道表姑娘的谋划啊!” 沈静姝垂眸,面带笑意,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不知道?你跟着谢婉晴,频繁出入傅家,这会儿跟我说不知道?春兰,你是把我当傻子?” 春兰是家生子,十岁跟了谢婉晴,可在这之前,她也是跟着自己一同长大的。 沈静姝收了笑,冷冷地看着脚下的春兰,“我给你个机会,可好?” 春兰身子猛地一僵,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半晌才哆哆嗦嗦挤出几个字:“姑娘……婢子……” 沈静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中冷意未消,一字一顿道:“春兰,你既说不知晓谢婉晴的谋划,那眼下便是你证明自己的时机。按我说的做,往后你依旧是侯府的丫鬟。” 春兰咬着下唇,最终,她额头触地,声音细若蚊蝇:“婢子……遵姑娘吩咐。” 沈静姝朝瑶琴使了个眼色,瑶琴会意,立刻上前扶起春兰。 宋婉得了消息,带着丫鬟婆子匆匆赶来。瞧见谢婉晴被程文昊扯住,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头紧蹙,既心疼又失望,快步上前,厉声道:“放开她!这成何体统!” 她是侯府当家主母,又有诰命在身,自有一股威严,程文昊下意识松了手。 宋婉拉起谢婉晴,拿过一旁丫鬟递来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目光快速扫过周遭一圈,脸色愈发难看,低声斥道:“还不嫌丢人,跟我回去!” 谢婉晴心中愤恨,还想挣扎,嘴里叫嚷着:“姨母,我是被陷害的,您要为我做主!” 可宋婉根本不听她这套说辞,手上力道加重,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带出了人群。 程文昊见状,刚想阻拦,宋婉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道:“你若想抢人,我平阳侯府等着你来!” 他打了个哆嗦,脖子一缩,乖乖地退了回去。 众人发出阵阵唏嘘声,目送着二人离去。 江瑾安道:“侯夫人来得倒是及时,省得这场戏闹得太过,不好收场。” 沈静姝摇摇头,“母亲向来心软,谢婉晴惯会装可怜,指不定回去哭诉一番,又能脱了干系。” 忽然,江瑾安眼眸微眯,下巴轻抬,示意沈静姝看向不远处的街角。 沈静姝顺势望去,只见傅子晋一袭月白锦衫,却难掩周身散发的阴沉之气,拳头紧握,指节泛白,正死死盯着谢婉晴离去的方向。 “他来得倒快。”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江瑾安低声道:“看来是听闻消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似有所感,傅子晋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静姝与江瑾安身上。 四目交汇,他眸光微微一闪,很快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没做丝毫停留,旋即转身快步离去,眨眼间便没入了街角的暗影之中。 沈静姝对江瑾安使了个眼色,带着瑶琴、锦瑟和春兰三个丫鬟,趁着人群未散、众人注意力分散的当口,悄然回府。 宋婉拉着谢婉晴回府后,径直将她带到房中,屏退左右,盯着谢婉晴,开口问道:“婉晴,昨日你出去后便彻夜未归,到底去了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婉晴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抽抽噎噎地说:“姨母,我真的是被人陷害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春兰匆匆推开房门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声音怯怯,“夫人,婢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姑娘昨日见傅公子在门前受辱,心中难过,便想着自己去吃几杯酒,许是醉糊涂了,错把程小公子认成了傅公子,这才酿成大错。姑娘一直心悦傅公子,求夫人别怪罪。” 谢婉晴眼瞧着宋婉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可事已至此,否认只会越描越黑,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她心思一转,委屈巴巴地补充道:“姨母,我……我确实心悦傅公子,可我绝不是故意做出这等丑事的,定是有人恶意算计。您向来疼我,可要为我做主啊。”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妄图博取宋婉的同情。 沈静姝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等的就是谢婉晴这句话。 她抬手叩门,喊了声:“母亲。” 谢婉晴瞧见她进来,慌乱地抬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沈静姝似笑非笑地看向谢婉晴,“母亲,方才我在门外,听表妹说心悦傅子晋,这可真是稀奇。我倒有些纳闷了,之前还一直热心地撮合我们二人,难不成,都是做戏给我看的?” 她声音微微发颤,拿捏得恰到好处。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仍未褪去,静静等待着谢婉晴的回应。 谢婉晴咬着下唇,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踌躇半晌,嗫嚅道:“静姝姐姐,我……自知身份不及你,不敢表露。后来,见你们二人似有婚约之意,我想着,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把这份心思藏在心底就好了。” 说着,她眼眶又泛起微红,泫然欲泣,“但这心思越压越浓,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宋婉看着两人,终是念着谢婉晴是她嫡亲妹妹的孤女,“静姝,好在你对傅子晋本也无意,这事你就不要再添乱了。这烦心事已经不少了。春兰身为婉晴的贴身丫鬟,出了这等事,棍五,罚银半年。” 春兰忙磕头,“谢夫人饶命!” 沈静姝却道:“母亲,我自是不想给家里添乱的。”她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谢婉晴,“只是表妹,往后说话行事可得多过过脑子,别再闹出这般惹人非议的事儿来。” 谢婉晴身子一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满心不甘却又无从辩驳,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表姐。” 第九章 赐婚 宣政殿。 退朝钟声散去,大臣们鱼贯而出。 沈子仲身着朝服,头戴官帽,刚迈出殿门没几步,就见李德禄快步走到他身前,微微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李德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道:“侯爷留步,陛下请侯爷移步御书房一叙。” 沈子仲心中了然,昨日之事定是逃不过圣上法眼。 他拱手回礼,“劳烦李总管带路。”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御书房门口。 李德禄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侧身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陛下正在里头等您。” 沈子仲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过门槛,迈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惠帝坐在龙椅之上,正低头批阅奏章,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朱笔不停,只淡淡开口:“子仲来了。” 沈子仲快步上前,跪地行了个大礼,“臣沈子仲,拜见陛下。” 惠帝搁下笔,却没立刻叫起,“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你可知晓?” 沈子仲已是心知肚明,他垂首,道:“陛臣……略知一二。” 惠帝目光幽幽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开口:“那你说说看。” 这话一出,沈子仲反倒是镇定了下来,“臣惶恐,陛下可是为了小女静姝与都尉大人之事?” 惠帝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小女与江大人两情相悦,臣亦乐见其成。只是……”沈子仲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惠帝追问。 “只是江家……” 圣上眼眸微眯,手指轻叩扶手,“瑾安这孩子,也算是朕养大的了。” 沈子仲心领神会,再度俯首,“都尉大人年少有为、品行端正,若真有婚嫁一事,定当全力操持。且往后定会约束家人,与江家齐心,继续为陛下、为朝堂倾尽心力。” 惠帝微微颔首,神色稍显缓和,“既如此,朕也瞧着二人甚是般配,朕便做个主,赐下这门婚事,你看如何?” 沈子仲心头猛地一震,圣意难测,可眼下,圣上金口已开,无疑是莫大的恩宠与荣光。 短暂的思忖后,他还是伏地叩首,“此乃小女天大的福分,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春日宴之事,小女受了委屈,臣担心陛下赐婚,会有流言蜚语。” 惠帝这才抬手让他起身,“春日宴之事,朕已有定夺,你不必担心。朕既已开口,便会为静姝丫头做主。至于江家,你更无需顾虑,朕自会安排。” “臣遵旨!” 虽说从古至今,赐婚都掺杂着利益关系,但沈子仲心中悬着的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出了玄清门,沈子仲上了马车,让车夫先去了柳荫巷。 傅子晋年少时曾受他教导点拨,考中解元后,只身一人来到了京城,在店宅务租赁了一间小院,自此潜心读书,准备来年春闱,倒也算勤勉刻苦。 不多时,沈子仲便抵达傅家小院。 傅子晋听青竹通报,赶忙迎了出来,恭敬行礼,“老师到访,学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沈子仲摆了摆手,大步迈入屋内,待傅子晋奉上茶后,他也不兜圈子,直言道:“子晋,我刚从宫中出来,有些话不得不跟你讲清楚。天下之事,没有什么能逃过圣上的眼睛,你们昨日闹出的动静,圣上今早便已一清二楚,他有意为静姝和都尉大人赐婚。” 说罢,沈子仲目光直直地盯着傅子晋,“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为师的意思。我劝你就此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傅子晋身形陡然一僵,手中茶杯险些滑落,良久,他才缓缓放下茶杯。 “陛下圣明,洞察秋毫。”傅子晋垂首,掩饰眼中的不甘,“学生自当谨遵圣意,不敢有违。” “你能如此想,最好不过。”沈子仲语气稍缓,“你只需安心准备明年春闱考试,凭你的才学,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可若是再生事端,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保不住你。” 傅子晋垂首道:“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自当谨遵吩咐,不再胡思乱想,全力备考春闱。” 待沈子仲一走,傅子晋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抬手,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扫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响惊得窗外鸟儿四散飞逃。 “哐当”一声过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江瑾安!” 他阴沉着脸,唤来青竹。 青竹匆匆进门,瞧见屋内狼藉,以及主子那仿若能冻死人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道:“公子,有何吩咐?” 傅子晋眸子里透着让人胆寒的冷意,压低声音吩咐道:“去,通知贵人,计划有变,江瑾安不能留。” 青竹身子一抖,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了一声“是”,便匆匆退下,按吩咐行事。 ———— 江瑾安从都尉府出来,还未及换下蟒袍,便收到宫中传来旨意,召他入宫面圣。 踏入养心殿,江瑾安刚要跪地行礼,惠帝却抬手虚拦了一下,温声道:“免礼,你快来瞧瞧,这顶明珠瑞祥冠如何?” 江瑾安抬眸望去,只见矮桌上摆放着一顶发冠,冠身周身镶嵌着大小不一的明珠,颗颗莹润。居中那颗主珠,硕大无朋。冠缘还细密地绣着金丝云纹,穿插点缀着红蓝宝石,仿若天边云霞与星辰同栖,华美非凡。 江瑾安一时看得有些失神,须臾,才回过神来,拱手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惠帝噙笑,“你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同沈家女儿情谊匪浅,朕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朕已同沈子仲说了,朕有意为你与他家女儿赐婚,你意下如何?” 江瑾安微微一怔,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满上心头,他嘴角不自觉上扬,叩首道:“能得陛下赐婚,是臣莫大的荣幸,臣自是满心欢喜,谢主隆恩。” “好!好!好!”惠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自是希望你能有个贴心人。朕盼着这婚事能早日促成,也让旁人看看,朕的臣子与侯府千金,是何等的珠联璧合。一应事宜你无需顾虑太多,自有礼部筹备,你只管为静姝丫头准备聘礼便是。” “臣遵旨!”江瑾安再次叩首。 第十章 人既长了嘴,便得说清楚 出了玄清门,江瑾安翻身上马,虽依旧面沉如水,可攥着缰绳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他想立刻见到沈静姝。 直至侯府门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叩响侯府的门环 门房小厮见是他,忙不迭地上前行礼:“都尉大人,您今儿来得可真巧,可是来找我家姑娘的?小的这就先给您通禀去。” 江瑾安微微颔首,“有劳。” 沈子仲正在正厅,翻阅着手中书卷,听闻小厮来报江瑾安到访,心里便暗自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抬眸问道:“可有说所为何事?” 小厮挠挠头,如实回道:“小的不知,不过瞧都尉大人神色匆匆,似是有要紧事。” 沈子仲嗤笑一声,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又不是没有年少过。 多半是圣上已同他说了赐婚之事,这会儿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就想来看自己闺女了。 想到此处,沈子仲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准备迎客。 不多时,江瑾安大步迈入正厅,见着沈子仲,恭敬行了一礼,“伯父,许久不见。” “什么许久不见?昨儿个不是才见过!”沈子仲觉着自己一听他说话就生气。 要说之前,他见着都尉司也是躲着走。 可如今扯上了这一层关系,再看着江瑾安,怎么瞧也就是个毛头小辈,心里头那点长辈的架子,不知不觉就端起来了。 江瑾安被这般呛声,也不恼,态度谦逊,“伯父教训的是,是晚辈唐突了。” 沈子仲轻哼一声,嘴上说得硬气,可神色到底是缓和了几分,“罢了罢了,别在这儿油嘴滑舌的。” 江瑾安也不再兜圈子,拱手说道:“伯父,实不相瞒,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同您说一声,陛下方才召我入宫,定下了我与静姝的婚事。过几日圣旨便会下来。” “就这事?”沈子仲撇他一眼,“我先问你,老江大人与江夫人已故去,这后续婚娶的一应操办,可能安排妥当?” 江瑾安正色道:“自有礼部。” 沈子仲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子仲上前拍了拍江瑾安的肩。 “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十几载,他生前最是看重你,如今你能觅得良缘,他泉下有灵,定会倍感欣慰。往后,莫要辜负了这门亲事,也……别丢了你父亲的颜面。” 江瑾安垂首,双手微微握拳置于身侧,缓了缓情绪,才应道:“伯父所言,晚辈字字铭记于心。父亲在世时的期许与教导,瑾安从未敢忘。他一贯要求我行事磊落、心怀赤诚,于家尽孝,于国尽忠。如今这赐婚一事,是陛下隆恩,亦是晚辈所幸,晚辈满心欢喜,更觉责任重大。” 说罢,他直视着沈子仲的眼睛,“日后,于家中,我自会倾尽所能,护静姝周全,于朝堂,我亦会恪守本分,不负父亲期望,不损侯府颜面。只盼能与静姝岁岁相守,同看庭前花开花落,共经世间冷暖起伏。” 沈子仲差点就泪洒当场。 他抬手轻按眼角,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去罢,我还未曾同静姝说起此事,这桩喜事,理应由你亲口同她说。” 得了沈子仲首肯,江瑾安跟着丫鬟往后院走去,穿过蜿蜒回廊,满园的馥郁花香、姹紫嫣红似都入不了他的眼。 花园中,沈静姝一袭淡粉烟罗春衫,腰间束着一条月白丝带,丝带垂落,随风轻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她静立在海棠树下,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几缕发丝拂过脸颊,愈发显得她温婉动人。 见江瑾安走近,她有一些惊讶,旋即漾出一抹浅笑:“大人怎么来了?可是来讨回礼?” 明明晨起才见过,可此刻江瑾安却觉得仿若隔了悠悠岁月。 “并非为讨回礼而来。”江瑾安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悄然拉近,“陛下赐婚了。” 沈静姝瞪大了双眸,愣在原地,须臾,她才回过神来,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那帕子被绞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陛下赐婚……这往后便是一生一世,再无转圜余地,不可和离,不可休妻。那我们岂不是……” 话未说完,江瑾安便微微倾身,伸出手,虚拦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认真说道:“与你结亲,我十分欢喜。” 沈静姝双颊不自觉泛起一抹红,抬眸示意瑶琴和锦瑟守在附近。 确保四下无人后,才红着脸,鼓起勇气直言道:“大人,实不相瞒,此前你我商定假成亲,不过是权宜的合作关系。我本意只是想利用你达成心愿,不想耽误你一生。若赐婚旨意下来,变数陡生,我心中实在愧疚。” 江瑾安挑眉,那清冷的面庞难得地浮现一丝玩味,看着眼前局促的人儿,低声道:“你又怎知为了让你利用我,我没有费尽心思?” 沈静姝一怔,面露疑惑,还未及开口询问,江瑾安便缓缓开口。 “春日宴后初见你,你被困险境却不露怯色,我便知你与旁人不同,待寻到你时,你已昏迷不醒。宴上刺客是闻怀卿的死侍,你卷入其中,我自是有所顾虑。可守了你整整两日,日夜盯着你的情况,却不见有丝毫异常,料想你应是清白无辜。我知晓女子注重名节,便让林羽不动声色地将侯府寻你的人引来,本打算不再与你碰面,免得再生枝节。” “那后来怎么又说了?”沈静姝追问。 江瑾安垂眸,瞧见她这般急切模样,嘴角不自觉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浅的弧度,“京城传闻,我亦有听闻。那日酒肆,你一袭红衣,手握软鞭,打伤了那些恶意寻衅之人,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辩驳,护自身周全。见你那般模样,我心底便生了要护你的念头。” 他目光炙热,直直望进沈静姝眼底。 “你主动寻我结盟,想摆脱傅子晋,我便琢磨着,人既长了嘴,有些误会、有些心意,便得说清楚。我救了你,又悉心照料你两日,其间担了不少风险,操了诸多心思,怎能任由旁人趁虚而入,揽了这份功劳?我不愿看你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受人欺瞒、遭人拿捏。” 第十一章 旧怨 春兰跪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室内静谧,她终是没忍住,哆嗦着开了口,“姑娘,婢子都按姑娘说的做了,婢子是不是、是不是能回韶光院?” 沈静姝倚在榻上翻看着话本,也不看她,直至瑶琴进来,附耳道程家来了人,她这才抬眸看向锦瑟,吩咐道:“你去引开看着谢婉晴的婆子,别叫她察觉了异样。” 继而又对春兰道:“去和她说,程家来了人。” 春兰忙不迭地起身,匆匆赶往谢婉晴处。 程文昊这几日在外大肆宣扬与平阳侯府表小姐春宵一度,谢婉晴成了百姓们的最新谈资。 她想去寻傅子晋,可宋婉派人看着她,而傅子晋也再未踏入侯府一步。 谢婉晴等来等去,倒等来了程家人。 程家的大夫人白氏起初压根不想管小儿子这点丢人现眼的破事。 在白氏看来,儿子风流成性,惹出的风流债多如牛毛,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这次招惹到平阳侯府,性质全然不同。 程家虽是皇商,可真说起来,终究也就是个商贾。 士农工商,门第悬殊,他们惹不起。 好在女子碰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丑事,大多为了名声着想,会选择息事宁人,自己咽下苦果,断不会把事情闹大。 谁成想,白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全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搅得粉碎。 她带着一众丫鬟婆子,递了拜帖,进了侯府,身后还跟着搭丧着脸的程文昊。 见了宋婉,白氏便堆起满脸假笑,福了福身,开口道:“侯夫人,实在对不住,妾身这不成器的儿子给府上添了大乱子,今日特地带他来赔罪。” 宋婉坐在主位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面沉如水,不紧不慢地说道:“婉晴虽只是平阳侯府的表小姐,却也是我与侯爷捧在手心养大的。且不说这事究竟原因如何,单说程小公子在外大肆宣扬,这岂是轻飘飘一句赔罪就能了事的?” 白氏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赶忙拉过程文昊,呵斥道:“还不快给侯夫人磕头赔罪!” 程文昊满脸不情愿,嘟囔着跪了下去,敷衍地磕了个头。 宋婉见状,冷笑一声:“程小公子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程文昊抬头,梗着脖子回道:“我又没说假话,当日确是与她……” 话还没说完,白氏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厉声道:“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她忙道:“侯夫人,事已至此,我们程家也知愧疚。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虽行为不端,但我想着,若能娶了婉晴姑娘做正妻,也是给她一个交代,往后定当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程文昊刚想反驳,谢婉晴已冲进厅中。 她径直跑到众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姨母,我心悦傅子晋,如今我这副模样,自知是再无可能。可我宁愿出家做尼姑,也不愿嫁程家!” 白氏听了,当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程文昊更是乐了,傅子晋啊?老熟人啊! “好啊,你心悦他,你爬床的时候想什么去了?你不愿嫁,我就愿意娶了?” 他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格外好面子,肚里墨水没几滴,偏爱附庸风雅。 琼轮诗会,傅子晋所作诗词文采斐然,妙句频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夸赞不绝,风头一时无两。而他憋了半天,吟出的诗句平仄不分、词不达意,台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傅子晋当下便轻笑一声,直言道:“我原以为是哪家蒙学孩童初涉诗海、胡诌乱凑,没成想竟是程公子您的得意之作。” 这番话一出口,周遭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被人笑了许久。 程小公子何时受过这种气,自此,直接将傅子晋视为了眼中钉。 此刻见谢婉晴宁愿在外人面前袒露心迹也不愿嫁自己,程文昊干脆拿她做了宣泄口。 他怪声怪气地嘲笑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现在什么处境,清白都没了,还心心念念着傅子晋呢!人家傅公子是什么人物,怎会要你这么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你还不如嫁了我,兴许往后还能有口饭吃。” 宋婉拍案而起,指着程文昊怒斥道:“你放肆!你这混账东西,在我侯府还敢这般口出狂言,羞辱我侯府表小姐,当真以为我平阳侯府好欺负不成?来人,给我把这程家母子轰出去,不许他们再踏进侯府半步!” 侯府的家丁们闻声而动,一拥而上,架起程文昊和白氏就往外拖。 白氏心中惊慌,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侯夫人息怒,犬子不懂事,您高抬贵手……” 可宋婉根本不予理会,程文昊还想嚷嚷几句,却被家丁捂住了嘴,须臾间,二人便被狼狈地轰出了府门。 沈远舟蹲在窗下,把里头的动向听得一清二楚。 他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起身,一路小跑着奔向韶光院。 进了韶光院,沈静姝正悠然地修剪着花枝。 他几步跨上前,扯着沈静姝的衣袖,绘声绘色地讲起方才的见闻:“阿姐,你可没瞧见,那程文昊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还大放厥词,气得母亲直接叫人把他们轰出去了!” 沈静姝放下剪刀,接过瑶琴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瞧着吧,这事可没那么简单就完了。谢婉晴一定会当上程少夫人。” 沈远舟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疑惑,“阿姐,为何这么说?程文昊那般不情愿,婉晴表姐也誓死不从,这事儿哪能成啊?” 沈静姝轻笑着点了点他的头,“你还小,自是不懂。” 沈远舟又问道:“那要是他们死活都不肯呢?” “由不得他们。” 沈静姝重新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下那朵最是娇艳的芍药。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只能顺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谁也别想轻易脱身。” 第十二章 你拿我当猴耍! 三月廿八,赐婚圣旨到。 内侍总管李德禄亲自前来。 他自圣上还在潜邸时就随侍左右,其身份地位与寻常内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侯府上下,连带着多日闭门不出的谢婉晴都来到了前院里。 看人都到齐了,李德禄便满脸堆笑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御极天下,常以苍生福祉为念,亦盼朝堂安稳,勋贵和睦,共辅社稷之兴。 今有平阳侯府嫡女沈氏,出身高贵,温婉娴静,仪态大方,尽显名门风范。都尉司司首江氏,果敢干练,统军有方,屡护京畿安宁,堪称良将之才。 二人门庭相匹,才德相宜,天赐良缘,朕心甚喜。特赐婚平阳侯府嫡女沈氏与都尉司司首江氏,择良辰八月初八完婚。一应礼仪规制,礼部、内务府协同操办,务求庄重周全;赏赐黄金千两、绸缎百匹、珍宝若干,聊表朕贺婚之意。 望婚后夫妻和睦,携手佐朝,不负朕望。 钦此!” 李德禄把圣旨递给沈静姝,又道:“咱家先恭喜沈姑娘喜得良缘,陛下对姑娘恩宠有加,另备了一份厚礼,特命咱家务必要亲手交予沈姑娘呢。” 他招了招手,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恭恭敬敬捧着盒子走上前。 李德禄打开盒子,正是那顶明珠瑞祥冠。 沈静姝见状,盈盈下拜,“臣女叩谢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荡,臣女定当铭记于心,不负陛下期许。” 沈子仲使了个眼色,管家福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双手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公公一路辛苦,些许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李德禄笑眯眯地接过,脸上笑意更盛,说道:“侯爷、夫人客气了,咱家在此先祝沈姑娘与都尉大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平阳侯府福泽深厚,世代昌盛。” 说罢,开开心心地又带着小太监们去了江府。 谢婉晴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中妒火中烧,恨意滔天。 她尚不知道沈静姝和江瑾安早就被圣上亲口赐了婚。 圣旨一出,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凭什么?自己遭了算计,失了身子,而沈静姝却如此顺遂,明明已经落了话柄,偏能遇上江瑾安那般痴情不改的人,得圣上赐婚,风光无限。 是她,一定是她在背后搞鬼,才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谢婉晴咬牙,此仇不报,她誓不为人! 沈静姝让春兰悄悄代谢婉晴给傅子晋传了话,说自己心中只有他一人,但如今这般,自知已配不上他,程家富甲一方,若自己成为程家少夫人,日后必定能成为贵人助力。 末了,春兰眼眶泛红,“公子,我家姑娘深陷泥沼,婢子瞧着实在不忍,这才斗胆来找您,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劝解姑娘一二。” 傅子晋并不在乎谢婉晴会怎样。 前世已娶了她一次,他自觉已经仁至义尽。 可沈静姝不同。 那是他后知后觉,心中所爱之人。 是他曾经拥有,却没能留住的白月光。 他神色淡漠,对春兰吩咐道:“回去跟她说,让她安心嫁过去当她的程家少夫人。事成之后,我必定不会委屈了她。” 待回了府,春兰又换了一套说辞。 “姑娘,那傅子晋当真不是个东西!他居然让您就这么嫁去程家,还说您定要将那程家的浪荡公子侍奉周全!” “子晋哥哥当真这么说?” “他亲口同婢子说,您已经失了身子,且此事人尽皆知,抵不了赖,他断不可能娶您的!” 谢婉晴听了,只觉天旋地转。 春兰在旁假意劝慰,“姑娘,您莫要太过伤怀,程家虽非良配,却好歹是个容身之处。” 谢婉晴苦笑一声。 事已至此,她又能怎样?若不嫁入程家,她又能去往何方?难道真要遁入空门,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她知傅子晋背后之人定是身份不凡,他们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可沈静姝未能依计嫁给他,自己决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与阻碍。 “为了子晋哥哥,我嫁便是。只盼他,莫要忘了我今日的牺牲与付出。” ———— 当今圣上为沈大姑娘赐婚的消息传开,京城又热闹了几日。 有人说:“平阳侯府近日好生热闹,不过月余,已经出了几档子事。” 也有人说:“沈大姑娘和那位表姑娘,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定国公府。 “好你个江瑾安,居然瞒我如此之紧!”顾长忆听闻此讯,顿时火冒三丈,在房中来回踱步。 想当初江瑾安一句话,自己可是不辞辛劳地帮忙散播各种传言,如今圣旨都送到了家,他竟还全然不知。 顾长忆觉得自己像个傻蛋。 他刚要怒气冲冲地出府去找江瑾安理论,却不巧被国公夫人江氏看到。 江氏见他这副模样,眉头紧皱,当即斥责道:“混账东西,你又要去哪里闲逛?整日价不务正业,成何体统!” 顾长忆心中本就憋着一团火,此刻被江氏这般呵斥,更是心生逆反。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道:“母亲,府中自有兄长顶着,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何必在这府中受此窝囊气!” 他看都不再看江氏一眼,带着侍从长风,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江氏被他顶撞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逆子,逆子!” 顾长忆出了府门,骑上骏马,一路狂奔,长风在后面紧紧跟随。 “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长风试探性地问道。 “去江瑾安那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给我一个交代!”顾长忆头也不回,大声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但长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江府已在眼前。 顾长忆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厮,大步流星地迈入府中。府中的下人见他来势汹汹,皆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他径直来到江瑾安的书房,也不待通报,猛地推开门。 江瑾安正在书房中审阅公文,林羽候在一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吓了一哆嗦。 “你又怎么了?” 江瑾安倒是没什么反应,似是料到他会前来,放下手中公文,平静地问道。 顾长忆冷哼一声,几步上前,一拍桌子,质问道:“江瑾安,你可真行啊!被圣上赐婚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说一声,亏我之前还巴巴地帮你散播那些谣言,给你俩造势,你拿我当猴耍!” 第十三章 她也配让我费心? 江瑾安起身,表情略显无奈,“近日京中事件颇多,还没顾得上跟你讲,不过如今你知晓了,也不算晚。” 他将顾长忆按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还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 顾长忆一把拍开茶杯,茶水溅湿了桌角,他拧着眉,凑近江瑾安,不悦道:“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就问你,你对那沈静姝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别是拿成亲当幌子,背后藏着什么算计!” 江瑾安有些好笑,“长忆,这门婚事于旁人或许只是权势利益的联结,于我,却是满心期许、求之不得。” 顾长忆听了这话,身子往后一靠,咂了咂嘴,“哼,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人家姑娘动了心思。不过沈姑娘我瞧着也是个有胆识的,配你倒也不算委屈。” 江瑾安轻咳一声,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整日在京城里闲逛,可知现今京中姑娘都钟意什么?” 顾长忆看着他那泛红的耳根,翻了个白眼,不假思索道:“这还用问?无非就是些金玉宝钿呗,亮晶晶、晃人眼的玩意儿,姑娘家谁能不爱。” 江瑾安觉得他不太靠谱,摇了摇头,“静姝与旁人不同。” 顾长忆歪着头,细细打量江瑾安,调侃道:“哟,你还挺上心。” 江瑾安目光在顾长忆脸上停留片刻,问他:“姑母是不是又数落你了?” 顾长忆无所谓地挥挥手,“嗐,她哪天不骂我?打小就是这样,兄长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横竖都不对。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他起身,摇头晃脑道:“我自有我的活法,不图功成名就,逍遥自在就行。” 江瑾安见状,也不再多劝,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顾长忆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伸出手指戳了戳江瑾安,一本正经地叮嘱:“你送沈姑娘礼物这事,可得上点心,要是办砸了,我可等着看笑话呢。 ———— 谢婉晴坐在屋内,桌上烛火明明暗暗,她写好信,唤来春兰,压低声音吩咐:“明日务必亲手交到程小公子手上。” 春兰收了信,天还未亮,便先偷摸去了韶光院。 程文昊收到信时,正歪在美人榻上,听着江南小曲,身旁美人温香软玉,侍奉得极为周到。 他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瞧着信上那些致歉之语,随手将信丢给一旁的小厮,嗤笑道:“这会儿知道莽撞了?前些日子还为个傅子晋要死要活,这怕不是走投无路,来倒贴了。” 虽说心底满是不屑,可到底勾起了他的一丝好奇。 待到约定时辰,程文昊还是赴了约。 谢婉晴站在船头,一袭水红绫罗裙,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颈边,眉眼间满是讨好之意。 程文昊心底暗啐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折扇一合,施施然登上画舫。 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程文昊伸手揽住谢婉晴的腰肢,凑近胡乱亲了几口,谢婉晴半推半就,最后靠在了程文昊怀里。 沈静姝坐在雅间中,看着锦瑟逗弄着笼中雀。 “姑娘,春兰当真靠得住吗?她毕竟跟了表姑娘多年,若她又倒戈,咱们可就麻烦了。”瑶琴有点不安。 “放心吧,她不会的。” 沈静姝语气笃定,在她的记忆中,春兰最后被谢婉晴送给一位财主做了贱妾,似乎被虐待致死。 而究其缘由,不过是春兰到底心存善念,不愿见谢婉晴再一错再错,多劝了几句,便触了谢婉晴的逆鳞。 “去,等谢婉晴一走,便把程小公子请上来。” …… 不一会儿,程文昊被瑶琴引进雅间,看到沈静姝坐在内,有一瞬间讶异。 他挑眉戏谑道:“怎么着?你们姐妹俩是摆好了鸿门宴,要逼人娶亲不成?” 沈静姝手执团扇,半遮着面,轻笑一声,“她也配让我费心?说实在的,她往后嫁给谁,日子过得是好是坏,我压根不在乎。” 说着,她放下团扇,目光直直对上程文昊,“我只是好奇,程家当真打算娶她吗?” 程文昊心说傅子晋都不要的女子,他程小爷凭什么要接手?当个狸奴,闲来无事逗弄逗弄倒是差不多。 可又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可是实打实的侯府千金。她虽说着不在乎,可贵族世家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番说辞,显然是信不得的。 这般想着,程文昊脸上堆起笑意,折扇一合,拍了拍手心,故作豪爽道:“娶了也不是不行,虽说我对她实在无感,可按母亲的意思,往后进了我程家门,我多少也能算半个侯府女婿,沾沾贵气,倒也不算亏。” 沈静姝摇头,起身走到窗边,伸手逗弄着金丝雀,漫不经心道:“程家,怕是即将大难临头了。” 程文昊虽说平日根本不管家中事务,可到底是程家子孙。 听了这话,他脸色瞬间沉下来,不悦道:“沈姑娘,我程家好端端的,何来大难?你若是消遣我,这玩笑可开过头了。” 沈静姝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程家身为皇商,富甲一方,旁人瞧着自是风光无限。可那些往来账目、货品进出,做得干不干净、合不合法,甚至……做到了何种地步,想来不用我多说。” “父亲说过,商场如战场,里头弯弯绕绕我也不懂,你犯不着同我说这些。”程文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心中却莫名有些发慌。 “确实。” 沈静姝笑道:“可眼下你已被人盯上,你没得选了,要么,你眼睁睁看着程家家破人亡,要么,你娶谢婉晴,而且,还需让她深信你对她情根深种。” 程文昊沉默了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疑虑,开口问道:“方才她是同我说愿嫁我为妻,可是有人授意?” 沈静姝点了点头。 他继续追问,“可是图程家钱财?” “不止。” 程文昊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半晌,眉头紧锁,抬眼道:“沈姑娘,你今日巴巴地同我说这些,又该如何证明所言非虚?” “北境山脉图。” 程文昊听了这话,身子一僵。 “信与不信,全凭程小公子自己,是进是退,你心中自有考量。若往后程家真有变故,也莫要后悔今日抉择。” 他沉思良久,起身向沈静姝拱手道:“沈姑娘,我且信你这一回。往后行事,还望你多多提点,莫让我程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婉晴人本愚笨,我觉着,程小公子有的是本事牵制她。” 沈静姝打开那雕花笼门,金丝雀警觉地探出脑袋,随即双翅一展,飞出了窗外。 程文昊看着那鸟儿飞远,似是自问自答,“沈姑娘方才那话怎么说来着?” 他用折扇抵着额头,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扬唇一笑,模仿着沈静姝的语气。 “她也配让我费心?” 第十四章 重生的原来不止她一人 诏狱之中,火把噼啪作响,偶尔传来囚犯痛苦的嘶吼。 江瑾安一袭玄色劲装,衣角沾染着丝丝血迹。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水盆边,舀起一瓢水,冲洗着手上的鲜血。 闻怀卿负手踱步而入,瞧见江瑾安的模样,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都尉大人这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戾,怪不得京中那些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听闻你的大名都要抖上三抖。” 江瑾安眼皮都未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道:“靖王殿下屈尊降贵来这诏狱,怕不是专为品鉴我这审讯手段的。” 闻怀卿轻笑一声,悠悠说道:“不过是听闻父皇为你赐婚了平阳侯府的沈姑娘,心生感慨。本王手下有一能人,前几日还跟我念叨,说你江瑾安绝非池中之物,留不得。不过本王自是不听的。本王心里头,对大人的忠心可从未有过半分质疑。” 江瑾安手上动作陡然一顿,眼底瞬间闪过一抹冷冽的光。 他直起身,将手中水瓢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挑眉道:“竟有这等言论,看来殿下手中要事都办利索了,属下都闲得有空乱嚼舌根?” 闻怀卿仰头大笑几声,笑声在逼仄阴暗的诏狱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江瑾安,你可别误会。本王不过是实话实说,这般笼络了平阳侯府,往后在朝堂,大人的势力怕是要如日中天咯,旁人有些酸话,在所难免。” “殿下说笑了。朝堂局势,自有圣上定夺、把控。倒是殿下,底下收拢的那些人手,是准备为国效力,还是另有所图,前路上,殿下可莫选错了路。” 闻怀卿墨色的瞳仁骤然收缩,旋即又恢复如常,拍了拍手,赞叹道:“好一张利嘴!本王不过是例行视察,关心下狱中囚犯有无受到妥善处置,你倒给本王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江瑾安,本王倒要看看,你哪天会不会因为这诸多‘忠心’之举,惹来一身麻烦。到时候,可别求到本王跟前来。” 他甩袖而去,江瑾安望着他背影,眼中散出杀意。 ———— 傅子晋坐在石阶上,身旁东倒西歪地散落着几坛喝空的酒坛。 他双目通红,望着前方。 本以为,再过几日,静姝便会重回他身边。 他甚至连应对靖王的步步算计、权力周旋,他都已在心底铺排妥当。 于傅子晋而言,这世间生死轮回,唯有权利永恒。 过往,他也一直是这么践行的。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可沈静姝,偏成了他命里的变数。 青竹守在一旁,替自家公子难受,犹豫再三,他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公子,咱回去吧,这夜深露重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况且沈姑娘既已被赐婚,往后的事……” 青竹话未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 傅子晋仿若未闻,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那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的事,你不会懂。” 他语气淡然,眼中的阴郁之气散都散不开。 青竹还想再劝几句,可触及傅子晋那充满寒意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垂首站定。 半晌,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青竹上前搀扶,却被他喝斥道:“回去!别跟着我!” 他一路跌跌撞撞,奔向平阳侯府。 到了府墙之下,凭着记忆确认了方位,看四下无人后翻墙跃进了沈静姝的院子。 韶光院点着烛火,窗棂上映出她的身影。 傅子晋眼眶瞬间泛红,抬腿就径直朝屋内走去。 刚靠近房门,屋内便传来沈静姝清冷的声音,“谁在外面?” 傅子晋身形陡然一僵,酒意褪去大半,他压低声音道:“是我,傅子晋。” 屋内瞬间没了声响。 片刻后,房门“嘎吱”一声打开,锦瑟一脸怒气地冲出来,双手叉腰挡在了门前。 “傅公子,你莫不是疯了!天色已晚,你闯我家姑娘院子是想做什么?” 傅子晋没理会锦瑟,目光径直越过她,看向屋内的沈静姝,“跟我走。” 锦瑟又是侧身一挡,伸手将傅子晋一推,“傅公子自重!我家姑娘这些日子被你搅得还不够烦心吗?” 沈静姝走到了门前,瑶琴上来扯了扯锦瑟,锦瑟皱着张小脸,听话地挪到一旁。 她神色冰冷,眼中的厌烦与恨意毫不遮掩。 可傅子晋却痴痴地看着她,心底竟诡异地涌起一丝满足。只要能每日这么亲眼看着她,哪怕她的眼神是刀子,他也心甘情愿。 他口中发苦,头一次感到后悔,悔得五脏六腑都拧作一团。 “静姝,跟我走,我保你日后无忧。” 沈静姝像是听到了笑话,“这话你不如去同谢婉晴说,她兴许会感激涕零呢?” 傅子晋一怔,刚欲辩解,就听沈静姝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你今夜擅闯我院子,已然犯了大忌,若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惹来更多麻烦,就快些滚出去,往后也别再来纠缠我!” 他嘴唇微张,还欲再说些什么,可见沈静姝决绝的模样,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没再痴缠,转过身去,就在抬腿要走的瞬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挺直了背脊,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地抛下一句:“你可记得昭昭?” 说罢,他没看沈静姝的反应,便再度翻墙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沈静姝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褪尽,尽是震惊之色。 昭昭是她前世在幽州捡的小女娃。 景和三十九年,幽州水患。 靖王被圣上派去赈灾,傅子晋已入户部,闻怀卿便点他一同前往,沈静姝也在随同名单之上。 是她亲自喂粥、寻医问药,才把这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昭昭自此跟在她身旁。 她成婚后尚无子,将昭昭当做自己的女儿悉心照料。 可傅子晋为了逼迫她就范,满足自己的私欲,竟当着她的面杀了昭昭。 那时昭昭不过才五六岁。 她临死前的惨叫、满脸的惊恐与绝望,至今仍是沈静姝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傅子晋陡然提及这个名字,沈静姝瞬间明白。 重生的原来不止她一人。 沈静姝眼中涌起滔天恨意,双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陷掌心,丝丝血迹渗出,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锦瑟和瑶琴瞧着她这般模样,满脸担忧,一左一右上前扶住沈静姝,急声道:“姑娘,您别气坏了身子,那傅子晋就是个疯的,咱往后定有法子收拾他。” 沈静姝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咬牙道:“派人明日卯时前去江府,和都尉大人说,待散了值便来侯府一趟。”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双双应下,“是,姑娘。” 第十五章 活阎罗?小黄狗! 江瑾安天未亮就得了消息,他一刻也未曾耽搁,径直朝着平阳侯府赶来。 沈子仲早早去上朝了,门房便麻溜地跑去通报了宋婉。 江瑾安被迎进厅中,本端坐在椅上,瞧见宋婉来,当即起身,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 宋婉打眼一瞧,眼中满是满意之色,他的丰神俊朗,身着那一身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非凡。只觉自家女儿好眼光,觅得了这般品貌俱佳的如意郎君。 江瑾安向来冷面严苛,名声是吓人了些,可她转念一想,女儿有这么个厉害人物护着,往后旁人轻易不敢招惹,安全着呢! 她是丈母娘看女婿,真真是满意极了。 平阳侯府没那晨昏定省的规矩,因而江瑾安都到了好一会儿,沈静姝还在闺房里梳洗打扮。 宋婉笑着招呼丫鬟倒茶,眉眼弯弯,热络说道:“这丫头没什么规矩,平日里被我娇惯坏了,往后还要劳你多担待。” 江瑾安微微颔首,“伯母言重了,静姝随性洒脱,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我亦希望她能一直如此。”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院,沈远舟那大嗓门便嚷嚷开了。 “姐夫!姐夫!” 沈静姝快步跟在他身后,红着脸斥他,“不是说都尉大人吓人的很,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沈远舟边跑边回头,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这不一样!” 他跑到江瑾安身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姐夫!许久不见,可把我惦记坏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拱手作揖,模样乖巧又讨喜。 江瑾安心中默默盘算着,要给这位小舅子备些什么礼才好。 沈静姝轻咳一声,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宋婉请了个安,“母亲,女儿来迟了,望母亲莫怪。” 宋婉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你这丫头,快过来坐。” 沈静姝抿了抿唇,偷瞄了江瑾安一眼,小声说道:“母亲,女儿想着先带都尉大人回韶光院,有些事儿想同他说。” 沈远舟耳朵尖,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几步蹿到沈静姝身边,双手拽住她的衣袖央求着,“阿姐,我也跟着去呗,我不捣乱。” 沈静姝有些无奈,轻敲了敲沈远舟的脑袋,“你凑什么热闹?” 江瑾安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头忽地一暖。 自从父母离世后,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于他而言已是许久未曾感受过了。 一行人往韶光院走去。 一路上,沈远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江瑾安最近办了什么大案,一会儿又缠着江瑾安讲江湖趣事。 江瑾安倒也耐心,有问必答。 沈静姝偶尔插话打趣几句,目光与江瑾安交汇时又赶忙地移开,那模样落在江瑾安眼里,愈发觉得可爱动人。 江瑾安和沈静姝并肩而行,他微微低头,侧目看向身旁的沈静姝,见她眼底乌青隐隐,神情中透着几分疲惫,便知一定是有要事。 “可是没休息好?” “昨晚傅公子来找过阿姐,他翻了阿姐的院子,我正巧看到他翻出去。” 沈静姝还未及回话,沈远舟抢先一步,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了个透。 江瑾安眉心当即皱起,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周遭的空气似乎都结了冰,寒意逼人。 沈远舟后知后觉,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沈静姝的衣袖,小声嘟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江瑾安压下心头的不悦,拍了拍他的肩,“无事。这话不要再同旁人说,可明白?” “姐夫放心!”沈远舟胸脯一挺,信誓旦旦保证,“我年纪小,但我不傻。” 沈静姝见状,拉着江瑾安往韶光院走去,沈远舟亦步亦趋,眼巴巴地也要跟着去。 到了院门口,沈静姝扭头,笑着对锦瑟吩咐,“锦瑟,你陪着远舟在院子里玩会儿。” 锦瑟会意,上前拦住沈远舟,后者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乖乖听话。 进了屋,江瑾安一语不发。 沈静姝自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快,她从妆奁里取出那份早已备好的名单,递到江瑾安跟前。 “说好的回礼,一直没机会给你。” 江瑾安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问道:“这是?” “闻怀卿的项上人头。” 沈静姝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份名单上的每个名字,都是闻怀卿妄图加害之人,若你能将它交给太子,加以防范……” “我们便可暗中收集证据。”江瑾安接道,目光在名单上一扫而过。 “其实还有另一份东西,只是目前还未能确认,想等日后再交予你。” “嗯。” “你都不问我这些东西是从何处而来吗?”沈静姝歪头,美目望向江瑾安。 江瑾安将名单收好,却不看她,“你自有你的门路,我信你,自是信到底。” 他语调平淡,可却裹挟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沈静姝抿嘴一笑,故作不知,“大人今日,似乎话少了些。” “昨夜傅子晋那般大张旗鼓地进你院子,想必他说了不少话,扰得你也费神了吧。” “这样啊。”沈静姝托着腮,笑意盈盈。 江瑾安没说话,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好吧,既然大人没其他话要同我说,那便快些走吧。” 沈静姝说着就起身要走,作势往外迈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近身前,终于抬头望向她的双眸。 “静姝,你可心悦我?” 不知怎的,沈静姝突然想起年幼时,外祖母家养的那只小黄狗。此刻江瑾安这般直白的模样,竟与那小狗有几分相似,让她心头发软。 沈静姝长睫轻颤,一时间竟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打趣道:“大人这般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醋了呢。” 江瑾安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绯色,低低地应了一声。 声线低得几不可闻,可屋内安静至此,沈静姝自是听得真切。 她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正欲再开口,江瑾安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他松了手,恢复了几分平日里冷峻矜贵的姿态,正色道:“昨夜他敢翻墙入府,行事实在张狂,难保往后不会再生事端。” 说着,他看向沈静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我将无尘留给你,有他守在身边,往后便能多几分安心,此类事断不能再发生。” 沈静姝下意识想要婉拒,毕竟身边无端多个人跟着,行事总归没那么自在。 可还没等她开口,江瑾安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继续说道:“无尘跟了我多年,打小便与林羽一道伴我左右,办事机灵妥帖,身手亦是不凡,危急关头,护住你周全不在话下。平日里你若有个跑腿传信、打听消息的小事,也可差遣他去办,这于他而言实是小事一桩,你大可放心。” 提及林羽,沈静姝自是知晓那是江瑾安的心腹,办事雷厉风行,能得这般夸赞,想来这无尘也绝不逊色。 “既如此,那便多谢大人费心了。” 江瑾安见她应下,紧绷的唇角悄然松了松,眼底也泛起柔和。 “晚些我便让无尘来寻你,往后若是遇上棘手之事,或是傅子晋那厮再来骚扰,即刻让无尘处置,不必手软。” 第十六章 本官动手,不需要理由 柳荫巷。 林羽一脚踹开了傅家的院门。 青竹正在院内清扫着新落的柳叶,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满脸惊恐,厉声喝道:“什么人?!” 江瑾安负手而入,扫了一眼院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傅子晋呢?” 青竹认出江瑾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几步,强装镇定道:“我家公子……外出未归,大人有何事,待公子回来,小的转告于他。” 江瑾安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并未理会青竹,抬腿径直朝屋内走去。 林羽紧跟其后,瞪着青竹补了一句:“傅子晋昨夜擅闯平阳侯府,惊扰女眷,这笔账,今儿个必须算清楚。” 青竹一听,额头直冒冷汗,心中叫苦不迭。 昨夜他苦劝无果,公子走后更是一夜未归,如今看来,是惹上大麻烦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惹谁不好,偏生惹到这位爷。 他还想再阻拦几句,可瞧着江瑾安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进了书房。 江瑾安阔步踏入傅子晋的书房,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 他扫视了一圈,瞬间便定格在书桌上那几张平铺的画像上,身形陡然一顿。 画中女子,正是沈静姝。 或浅笑嫣然,或蛾眉微蹙,眉眼间尽是灵动神韵,栩栩如生,仿若要破纸而出。 江瑾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 林羽顺着江瑾安的目光看向书桌,顿时满脸震惊。 他几步上前,嘴里骂骂咧咧:“这混账东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羽伸手一把将画像尽数揽入怀中,转头看向江瑾安,问道:“大人,这些?” 江瑾安冷冷睨了一眼那些画像,吐出两个字:“烧了。” 他得了指令,大步跨出书房,将画统统丢在院中,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嚓”的一声,火苗蹿动,抬手就将火折子扔向那堆画像。 火焰瞬间燃起,不过须臾,那些画卷便被火光吞没。 林羽犹不解气,拔出腰间佩刀拨弄着,边拨边啐道:“这混账!也配觊觎我家夫人!” 青竹缩在一旁,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悄悄挪到院门前,盼着自家公子快些回来。 傅子晋昨夜见完沈静姝后,在河边枯坐了整整一夜,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沈静姝那满是厌烦与恨意的眼神。 他提及了昭昭,若她当真重生,想来必定是恨透了他。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刚走进巷子,便见青竹苦着脸站在门前,傅子晋眉头微皱,问道:“出了何事?” 青竹瞧见他,急得直跺脚,“公子您可回来了!都尉大人来了,正在里头呢!” 傅子晋身形一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匆匆进了院,目光一扫,便瞧见地上那堆画像烧剩的灰烬。 抬眼,正对上江瑾安冰冷彻骨的目光,令他遍体生寒。 他紧紧盯着江瑾安,冷硬地质问道:“大人身为都尉司首,就可以擅闯民宅?你可有搜查令?这般行径,与强盗何异?” “本官何时需要理由?” 傅子晋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即扯出一抹讥讽笑意,眼底寒意骤浓,“是了,不愧是都尉大人,行事这般霸道!你就没想过,你在京城臭名昭着,人人惧怕,静姝为什么选了你?难不成还当真是为了情情爱爱?” 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依旧平淡,“傅子晋,于公,昨夜你擅闯平阳侯府,翻墙入室,视为贼寇。于私,你纠缠我未过门的妻子,视为冒犯。桩桩件件,都是你自找的。” 说着,江瑾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身形一动,瞬间贴近傅子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扎在傅子晋的侧腰。 刀刃入肉,鲜血瞬间涌出。 傅子晋痛得闷哼一声,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江瑾安凑近他耳畔,寒声说:“傅公子日后再翻墙,可要小心些。” 说罢,他站直身子,将匕首抽出,随手在蟒袍上擦了血迹,看也不看他,转头对林羽道:“走。” 青竹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扯了衣衫先为他止血。 傅子晋咬着牙,忍着痛,盯着江瑾安离去的方向,眼中尽是恨与不甘。 ———— 自打谢婉晴去见过程文昊后,这几日倒是老实了许多。 沈静姝闲来无事,便去了落樱院见谢婉晴,还未入院,悠悠的琵琶声便飘入耳中,曲调婉转,透着几分落寞。 “表妹今日好兴致。” 沈静姝踏入院门,扬声道。 谢婉晴闻声,手下动作未停,又拨弄了几下琴弦才抬眸看向沈静姝。 她心中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可面上却堆起一脸亲切温婉的笑容,搁下琵琶,起身迎了过来。 “静姝姐姐来了”,她拉过沈静姝的手,笑语盈盈道:“快些坐。许久未曾练这琵琶,手法都生疏了,让姐姐见笑。” “你这话说的,方才我在外头听着,曲调悠扬,技法娴熟,这般绝妙技艺,旁人想学都学不来,傅公子那般懂音律的文雅之人,定会喜欢得紧。” 谢婉晴嘴角的笑意一顿,提到傅子晋,她眼底还是闪过一丝难过。 “姐姐可别取笑我了,我与傅公子早已没了瓜葛。如今,我只盼着能早日嫁入程家。” 沈静姝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前倾身子,满脸狐疑,“可我听说,他那日登门,毫不留情地羞辱你,程夫人也没拦着,你怎还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 谢婉晴理了理鬓边碎发,摆出一副坦然的模样,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那都是误会。程小公子素日里就讨厌傅公子,瞧见我提起傅公子,一时气不过,吃了醋才口不择言的。事后他已同我赔了不是,还信誓旦旦地答应,要娶我做正妻呢。” “那怎得还不见程家来提亲?可别是被他哄骗了。”沈静姝接过春兰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同姨母提过此事,可姨母说什么都不同意。我想着,好歹得先把姨母说通了,再让程家上门提亲,省得闹得面上难看,惹人闲话。” 沈静姝垂眸,掩住眼中的嘲讽,道:“母亲也真是,你都与程小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几乎是人尽皆知,母亲还这般阻拦,着实让人为难。” 谢婉晴身形一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恼难堪。 沈静姝又叹了口气,脸上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和声说道:“虽说母亲态度强硬,可你到底是她外甥女。我帮你去劝劝母亲,也好让程小公子能早日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门,圆了你的心愿。” 见沈静姝如此说,谢婉晴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蠢货,面上却愈发感激涕零,屈膝行了一礼,软糯道:“姐姐待我如此好,这份恩情,婉晴记下了,往后定当涌泉相报。”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沈静姝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待沈静姝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谢婉晴脸上的温婉瞬间垮塌,扭曲成一副狰狞的模样,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哗啦”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沈静姝,你给我等着!今日这般羞辱我,这笔账,迟早要跟你算清楚!” 春兰垂首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第十七章 千秋宴 四月十六,皇后娘娘千秋宴。 如前世一般,沈静姝随宋婉一同入宫赴宴。 不同的是,今世她央求宋婉带了谢婉晴一同入宫。 她也没有在那条小径上遇到江瑾安。 “静姝!”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沈静姝循声看过去,见吏部尚书家的嫡女文茵正提着裙摆向她跑来。 尚书夫人吕氏在她身后焦急地斥道:“茵茵!你慢点!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文茵比沈静姝年长一岁,二人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是手帕之交。 她生性活泼跳脱,尚未婚配,这一年来,吕氏将她拘禁在家中,想着矫正她的性子,为其寻觅一门上好的亲事,可如今这一出来,她依旧是这般模样。 吕氏心中发愁。 文茵当没听见,跑到沈静姝跟前喘了口气,对着宋婉行了礼,又冲着谢婉晴互相见了礼,笑嘻嘻地拉过沈静姝的手,道:“静姝,许久不见!还未恭喜你喜得良缘呢!” 细细算来,沈静姝已有六年未与这位闺中密友相见。 前世嫁给傅子晋后没多久,宫中选秀,文茵不幸列于名单之上,她万般不愿,却又逃脱不得,最终得了个贵人之位,自此被困于那小小一方宫廷天地之中。 许是不得圣宠,无论沈静姝此后参加多少次宫宴,都再未与文茵相见。 她不由得就是眼眶泛红,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哽咽,“文茵姐姐,许久不见。” 吕氏颇为无奈地瞧了一眼女儿,也走到宋婉身侧,福身行礼道:“侯夫人,真是恭喜,圣上赐婚,此等殊荣不知多少年才得一见。” 宋婉笑着回道:“多谢文夫人。”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众人皆在御花园中相互寒暄。 能有资格来参加宫宴的,皆是皇亲国戚及重臣家眷。自上次春日宴后,凡涉及这位沈大姑娘的事,热潮是一波接一波,她们也都有所耳闻。 与平阳侯府不同,世家贵女们向来规矩繁多,不可随意出府,唯有偶尔寻个由头互递拜帖,或是借着宫宴、茶会这类场合方能相聚。 本是热热闹闹的场面,这会儿各家姑娘见到沈静姝,倒变了味。 有的面露嫉妒之色,有的满是不屑,更有甚者,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江瑾安冷面无情,却没人能说他长得不好,单就冲着那丰神俊朗的面容,都不知他是多少女子的梦中郎。 但若真说要嫁……众女又不禁心生畏惧,毕竟他那冷峻的气场,着实令人胆寒。 她们本以为,沈静姝前有名节有损的传言,后有赐婚活阎罗的圣旨,必定会憔悴不堪。 可眼前的沈静姝身着一袭天青色罗裙,梳着精致的流苏垂髻,虽未施过多粉黛,但仅是眉眼间那一抹自信的神采,便足以令人侧目。 这般模样,丝毫不见受传言影响的半分颓然,连那些原本想看笑话的姑娘们见了,都不禁暗暗赞赏,自是没人想上去自讨没趣。 沈静姝感受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毫不在意,与文茵高高兴兴地交谈着。 众人窃窃私语间,定国公府的大姑娘顾诗怡和二姑娘顾诗乐款步而来。 顾诗怡身姿高挑,气质温婉,一袭湖水绿的长裙随风轻摆,仿若碧波仙子下凡,可那眼神中却透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走近沈静姝,见礼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敷衍,直起身便冷然问道:“你要嫁与我表哥?” 沈静姝这才知晓江瑾安原来还和定国公府有着关系。 宋婉正与其他几位夫人交谈甚欢,听见动静忙回到沈静姝身边,刚欲张口便被沈静姝侧身拦住。 她不慌不忙地回了礼,坦然答道:“正是,承蒙圣上赐婚,静姝自当遵从。” 谢婉晴在一旁瞧着,心中暗喜,故意说道:“都尉大人对静姝姐姐可好了,事事都为姐姐着想,姐姐能得都尉大人如此垂青,实乃天作之合。”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留意顾诗怡的表情。 顾诗怡的脸色果然愈发难看。 她是规规矩矩的国公府嫡长女,自幼受礼教熏陶,行事端庄稳重。而沈静姝却行事张扬,性格泼辣,她自小就对沈静姝看不上眼。 在她心中,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表哥? 顾诗乐悄悄扯了扯顾诗怡的衣袖,对沈静姝笑道:“沈姐姐,我姐姐性子直,并无恶意,表哥为人淡漠,你可别被他欺负了去。” 顾诗怡正欲开口再言语几句,便听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皇后、贵妃与众妃嫔们驾临。 顾诗怡和顾诗乐忙回到江氏身边。江氏身为江瑾安的姑母,远远瞧着沈静姝就觉得不悦,她轻轻拍了拍顾诗怡的手,以做安抚。 原本喧闹的御花园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整衣敛容,准备行礼问安。 皇后身着华丽的凤袍,头戴凤冠,在众妃嫔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面容端庄,仪态万千,哪怕是已过四十的年纪,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岁月变更的痕迹。 韶贵妃紧随其后,身着一袭艳丽的锦缎长裙,妆容精致,眉眼间透着妩媚与妖娆。 其余妃嫔们亦是各展风姿,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众人齐齐跪地,“恭迎皇后娘娘圣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娘娘千岁,众妃嫔娘娘金安。” 皇后微微抬了抬手,柔声道:“诸位平身。” 文茵冲沈静姝眨眨眼,小声道:“静姝,我等下再来寻你。” 沈静姝笑着应了一声。 随后众人依照次序,一同进入清宴殿。 清宴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皇后走上高台,坐于凤座之上,“今日乃本宫的千秋之喜,承蒙诸位前来祝贺,本宫甚感欣慰。” 说着,她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本宫希望今日诸位能尽兴而归,共享这宫廷盛宴。” 众人纷纷屈膝行礼,齐声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示意一旁的女官,女官会意,立刻安排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了茶点与香醇的果酒,以供众人享用。 沈静姝与宋婉坐下,谢婉晴则坐在宋婉身侧后方,看似乖巧文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顾诗怡与顾诗乐陪在江氏身旁,江氏正低声与身旁的一位诰命夫人交谈着,偶尔眼神飘向沈静姝,满是挑剔与不满。 文茵倒是没心没肺地吃着美食,沈静姝笑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韶贵妃放下手中的酒杯,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而后笑着开口道:“本宫听闻陛下前日子亲口赐了桩婚事,此乃喜事一桩。沈姑娘,不知你与都尉大人是如何结缘的呀?” 第十八章 落水 沈静姝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这韶贵妃还真是爱瞧热闹不嫌事大。 她起身行礼,回道:“回贵妃娘娘,得圣上赐婚,静姝深感荣幸。都尉大人正直善良,为国为民,静姝钦佩不已,自当尽心侍奉,以报圣恩,不负君意。”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透露过多的私人情感,又巧妙地夸赞了江瑾安,让众人难以挑出毛病。 韶贵妃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未再追问下去。 顾诗怡却趁机说道:“沈姑娘,我表哥身居要职,这京城治安都归他管,我却听闻,你竟当街与人起了冲突,还动起手来,这日后,可别因你行事不当,给表哥落了口舌,损了威名。” 沈静姝一笑,“顾大姑娘消息倒是灵通,说起来,那日亏得都尉大人心善明察,不然那人当街编排官家女眷,此等恶行,我定是要送他上衙门游街的。” 江氏也开口道:“沈姑娘,你出身平阳侯府,自然该知晓大家闺秀的规矩。我侄儿府上如今无人,待你嫁入江府,便是那当家主母,一应事务皆需你操持,可莫要因自身疏失而失了身份体统,丢了两家颜面。” 话语间,明显是欲给沈静姝一个下马威。 “国公夫人教诲,静姝铭记于心。只是静姝常闻,女子既已出嫁从夫,当以夫为尊。都尉大人英明睿智,自有他的考量与决断。夫人关怀备至,倒让静姝有些惶恐了,夫人是觉着都尉大人尚且年轻,于这处理府务之事还不够练达,才这般劳心费神?若真如此,静姝倒想向夫人讨教,不知夫人可愿赐教?” 这一番话,看似恭敬顺从,实则暗讽国公夫人手伸得过长,管得太宽,连江府内务都要插手过问。 宋婉见女儿被这般当众刁难,自是心疼,当下也直言道:“国公夫人果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江府内务之事,都尉大人尚未言语,夫人倒是先急着为侄儿立规矩了。我这女儿,虽不及夫人那般见多识广,可也在我身边学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夫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妨多教教自家子女,莫要让旁人觉得您这是越俎代庖,失了身份。” 她身为平阳侯夫人,岂容他人如此轻易折辱自家女儿,定国公府又怎么了?真有什么事端,便是闹到陛下跟前,她也自有话说! 这母女俩一唱一和地怼回来,江氏脸色一变,又顾忌皇后在场,不好发作。 皇后在高台之上,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却并未出言制止。 在她心中,这女子间的明争暗斗,只要未逾越礼制底线,过于肆意妄为,倒也可为这宫宴添上几分别样趣味,权当是宴间助兴的插曲罢了。 她拍了拍手,道:“行了,这是喜事,别伤了两家和气。” 这段插曲过去,宴会照常进行,众人皆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着恭维的话。女儿家们也得了机会,纷纷起身,三两成群地开始嬉戏玩乐。 谢婉晴见此情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宋婉说道:“姨母,我瞧着那边有几位相熟的小姐妹,想去同她们说说话。” 宫宴本就无趣,宋婉只当她是坐不住了,便挥了挥手,允道:“去吧,莫要乱跑。” 谢婉晴得了许可,假意同几个贵女打过招呼,眼神却始终留意着顾诗怡的动向。 待寻得合适时机,她悄悄凑到顾诗怡身边,甜甜地唤了一声:“顾姐姐好。” 顾诗怡正与旁人闲聊,闻声转头,见是谢婉晴,当下便以为她是来为沈静姝说项,遂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谢姑娘?你与那程文昊的事情闹得可是满城风雨,怎的还有脸面来这宫中闲逛?” 谢婉晴心中暗骂,面上却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顾姐姐,我也是遭人算计,才落得如此境地。” 她将顾诗怡拉远几步,低声道:“那日我本同静姝姐姐相约出府,谁知我却突然晕倒,再睁眼就……” “那是她害你?”顾诗怡有些不明白了,“可你与她同在平阳侯府长大,不是关系亲密?” 谢婉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咬着下唇,沉默片刻后,开口道:“顾姐姐,我在侯府的身份你也是知晓的,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定国公有几房小妾,加上顾诗怡那几个庶妹,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此时她听谢婉晴如此说,倒觉得有了几分可信度。 “她与你同在一府,又即将嫁给我表哥,难保不是她为了扫清障碍,故意设计陷害于你。” “婉晴不过一个孤女,哪有那等本事与心思去算计他人。只是如今这局面,我实在是不甘心。若姐姐真不想让沈静姝嫁给都尉大人,我倒是有一计。” …… 文茵端着一叠如意糕来找沈静姝,她将糕点放在一旁的桌上,疑惑道:“你那表妹怎么和顾家女凑到一起去了?神神秘秘的。” 沈静姝闻得此言,眼眸微眯。 果不其然,谢婉晴回来找沈静姝,见文茵也在,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静姝姐姐,文茵姐姐,这殿里实在是有些气闷,我刚听闻御花园的池塘内有南沧国进贡来的锦鲤,听闻与咱们这里的锦鲤大不相同,色彩斑斓,模样极为奇特。姐姐们若是有空,咱们不妨一同去御花园赏花观鱼,也好散散心。” 文茵皱了皱鼻子,不假思索地回道:“不去,刚才在御花园还没赏够吗?这会子我只想和静姝说说话。” 沈静姝眼珠一转,还真想知道谢婉晴与顾诗怡到底谋划了什么。 她笑意盈盈道:“既然如此,那便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新奇玩意儿,不去瞧瞧,岂不可惜。” 三人结伴而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御花园中的亭子里。亭子位于池塘边,周围繁花似锦,微风拂过,阵阵花香。 文茵扶着亭柱,探着头,嘟囔道:“哪里有锦鲤?” 沈静姝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故意站在了亭子的另一侧边缘。 若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能连累了文茵姐姐。 她表面上依旧维持着赏花观鱼的闲适模样,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谢婉晴眼神闪烁,装作和沈静姝交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顾诗怡正从两人视线的死角处偷偷摸摸地过来,她一心只想让沈静姝当众出丑,最好就是性命不保,好彻底破坏她与江瑾安的婚事。 就在顾诗怡靠近沈静姝,伸出双手猛地发力推搡的瞬间,沈静姝忽地一侧身,而顾诗怡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扑空,根本来不及收回身形,伴随着一声惊呼,“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谢婉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呆立当场。 沈静姝岂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她顺势轻轻一推,谢婉晴便也在慌乱中落了水。 第十九章 自己掉的,自己磕的 文茵听到动静,急忙转身跑来,见状也是大惊失色。 沈静姝站在亭边,冷冷地看了一眼水中挣扎呼救的两人,瞬间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高声喊道:“快来人啊!顾大姑娘和谢姑娘落水了,快来救人!”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倒也没怎么费力就将顾诗怡和谢婉晴从水中救起。 宫中当差,下水救人都是熟练工种了。 宫女急忙一路小跑着前往清宴殿通报皇后,皇后只觉眉心突突直跳。 到底是小姑娘,委实太过稚嫩愚笨,竟在宫宴之上闹出这般事端。 她唤来宋婉和江氏,同时吩咐锦姑速速去取披风,而后便带着她们二人一同前往御花园。 顾诗怡上岸后,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眼中满是羞愤与怨恨。 她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静姝,气急败坏地喊道:“沈静姝,你竟敢推我下水,你安的什么心?” 文茵不乐意了,柳眉倒竖,俏脸含怒,大声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静姝是婉晴表妹叫来观鱼的,亭中根本无人,何来静姝推你一说?” 沈静姝也一脸无辜,“顾大姑娘,我站在此处好好的,分明是你自己突然出现失足落水,我同婉晴表妹还想拉你一把,却没来得及,反倒连累表妹也被你一同拽了下去。我还想问问你,怎么会从那处冒出来?” 她早就看好了位置,那里被几根亭柱挡住视线,附近即便有人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宋婉与江氏匆匆赶来,见她们这般狼狈模样,皆是心中一惊。 顾诗怡见母亲到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哭诉道:“母亲,是沈静姝推的我,她蓄意谋害!” 江氏一听,扬起手便欲朝着沈静姝打去,宋婉忙上前阻拦。 皇后凤颜一沉,怒喝道:“本宫看谁敢动手!” 江氏吓得一怔,手硬生生地僵在半空,又不敢违抗皇后旨意,只得放下。 皇后目光扫过众人,道:“此事尚未查明,谁敢擅自妄为,休怪本宫无情。本宫的小宴上竟发生如此闹剧,成何体统!” 清宴殿就在旁边,皇后娘娘突然带着两位夫人离开,不少人好奇出了什么事,都跟出来看。 只见御花园中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顾诗怡和谢婉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 众人见状,皆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事情的经过。 锦姑取来披风,宫女们赶忙为顾诗怡和谢婉晴披上。 “先带她们二人去偏殿更衣,待本宫问清事情缘由,再做定夺。” 说罢,她转头看向沈静姝和文茵,眼神中带着审视,“你们且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皇后娘娘,臣女与文茵姐姐本在殿中闲话,婉晴表妹前来相邀观那南沧国进贡的锦鲤,臣女心中好奇,便前来观赏。谁知顾大姑娘突然从一旁冲了出来,紧接着便落入水中,还未来得及施救,婉晴表妹也被带落水中,臣女当时亦被吓了一跳,绝无推搡之事,请皇后娘娘明察。” 文茵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道:“皇后娘娘,静姝所言句句属实,我二人当时正说得好好的,根本毫无防备。” 皇后颔首,心中暗自思索,却并未表露神色。 偏殿。 顾诗怡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心中怒火难以抑制,见谢婉晴出来,不由分说便冲上去,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 “啪啪”两声脆响在偏殿内回荡,谢婉晴的脸颊瞬间浮现出两个清晰的掌印。 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后退几步,满脸惊愕。 顾诗怡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贱人,竟敢与沈静姝合起伙来算计我!” 谢婉晴捂着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急忙辩解道:“顾姐姐,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绝没有与她勾结害你啊。” 顾诗怡哪里肯听,又欲上前动手,一旁的宫女见状,赶忙上前拉住她,劝解道:“顾大姑娘,莫要冲动,皇后娘娘还在等着,若是再闹下去,恐对您不利。” 顾诗怡这才强忍住怒火,狠狠瞪了谢婉晴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朝正殿走去。 谢婉晴心中暗恨,却也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宴会上自是没了玩乐的心思,众人已枯坐了半个多时辰,皇后端坐在凤座之上,缓声道:“今日之事,你们可有何想说的?” 顾诗怡刚欲说话,顾诗乐却悄悄伸出手来,以广袖做遮掩,捏了捏她的手。 她一噎,随即不情不愿道:“臣女方才是被那落水之事吓得糊涂了,实是臣女自己着急去看锦鲤,一时疏忽大意,未曾留意脚下,这才不慎落了水。” 韶贵妃瞧见谢婉晴双颊红肿,故意问道:“谢姑娘这脸是怎么了?方才看着还好好的呢。” 谢婉晴赶忙低下头,用衣袖遮了遮红肿的脸颊,嗫嚅道:“回贵妃娘娘,臣女不小心在偏殿摔了一跤,磕到了脸,让娘娘见笑了。” 韶贵妃意味深长道:“哦~原来如此。” 皇后抬眸,看了看谢婉晴,又看了看顾诗怡,心中对事情的真相已然有了数。 女眷之间的纷争看似琐碎,但若深入追究,恐会引发各府之间的嫌隙与争斗,于前朝后宫皆是不利,到时,就是她这个皇后的错了。 顾诗怡已在宫中认了是她自己不慎落水,对皇后来说就已足够,至于顾诗怡出了宫之后怎么说,便与她无关了。 她轻咳一声,说道:“如此说来,今日之事不过是场意外。今是本宫的千秋之喜,不应被此等琐事搅扰了兴致。” 在座夫人都是高门大院的主母,平日里斗那些妾室什么手段没用过,听皇后下了结论,也皆道皇后圣明。 经此一闹,小宴也已接近尾声,众人皆准备前往文德殿,参加真正的宫宴。 宋婉看着谢婉晴,心中甚是失望。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脾气秉性,只是她始终想着这是妹妹的遗孤,想好生相待。 她与谢婉晴并肩而行,目光直视前方,说道:“婉晴,有些事你若不想说,姨母不逼你。你想嫁程家,你就嫁。你的嫁妆,我都给你备好了,你大了,姨母只盼你能过好你的日子,你懂吗?” 谢婉晴只心中冷笑。 女儿扯上这种事,吕氏心中害怕,正叮嘱文茵今后还是尽量不要同平阳侯府走太近,结果文茵见沈静姝一人走在后面,当即挣脱了吕氏的手追了上去。 她贴近沈静姝小声问道:“静姝,真不是你推的?” 沈静姝眨眨眼,“是我。” 文茵:“……” “不过我只推了谢婉晴。” “……行。” 第二十章 我担得起 文德殿。 皇后已先行回宫中更衣,只待与圣上一同入席。 太子闻怀璋坐在皇后的下首位置,其余皇子皆依序排列在其下。 江瑾安虽仅为三品官员,但他身份特殊,身为天子近臣,常伴君侧,参与机要,在这宫廷盛宴之上,位置仅次于丞相之下。 “瑾安,你瞧谁来了。” 丞相陆鸣年过半百,一生致力于培育英才,桃李芬芳满天下,江瑾安便是其众多得意门生之中的翘楚,故而他对江瑾安总是多了几分关切。 江瑾安顺着陆鸣的示意,抬眸望向殿门之处,只见沈静姝与文茵结伴而来,巧笑嫣然。 只一眼,他一颗心就软了下来。 闻怀卿见沈静姝入了殿,侧身同内侍悄声吩咐了几句,那内侍领命后,匆匆退下。 文茵同沈静姝道了别,各家夫人带着女儿找到自家夫君的位置,落座一旁。 沈子仲见宋婉面色不虞,忙问道:“夫人,出了何事?” 宋婉摇了摇头,轻叹道:“无事。” 沈子仲见她这般不愿多言,心中愈发觉得定是有事发生。 待他瞥见谢婉晴那红肿的脸颊时,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无奈只得暗自生闷气,夫人就是太过心软,才使得这外甥女如此荒唐,屡屡惹出麻烦。 “阿姐,姐夫在看你呢。”沈远舟眼尖,一眼便瞧见江瑾安那始终追随着沈静姝的目光,笑嘻嘻地打趣道。 “就你多嘴。”沈静姝瞪了他一眼,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红。 江瑾安瞧见她这副模样,眼中浮现出丝丝笑意,却也知收敛,收回了目光。 五皇子闻怀宇撇了撇嘴,“四哥,你说父皇怎么就把侯府女儿赐婚给江瑾安了?” 闻怀卿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娶回府做侧妃?” “四哥净说笑,我若是敢有这等念头,她怕是敢拿鞭子追着我抽三条街。” 闻怀璋轻笑一声,开口道:“五弟这话可莫要随意乱说,若是被江瑾安听了去,本宫可不会为你解围。” “皇兄一向与他相交甚笃。”闻怀卿接话,目光在闻怀璋与江瑾安之间扫过。 “本宫向来爱才。”闻怀璋神色平静,语气淡淡。 不多时,李德禄在殿外唱和道:“圣驾、凤驾同临——” 众人皆起身跪地,高呼:“恭迎圣驾、娘娘圣安,圣躬万安、娘娘千岁”。 待惠帝和皇后到龙凤椅入座,惠帝开口:“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答,而后起身,各自归位。 “今日乃皇后千秋之喜,众卿前来赴宴,朕心甚悦。愿此宴之上,众卿尽兴,共贺皇后洪福齐天。” 丝竹之声响起,乐姬舞姬扑入大殿中央,彩带飞扬,似梦似幻。 一舞毕,献礼环节开启,众臣纷纷献上精心准备的贺礼,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摆满了大殿一侧。 闻怀卿见时机已到,起身离席,“母后,儿臣近日偶然获一珍宝,此宝名曰‘灵犀望月珠’,其珠产于极寒之所,唯有于月圆之夜方可散出光芒,且光芒能笼罩数丈之范围。能令人心神宁谧,更有传言道其可保容颜不老。儿臣特将其敬呈母后,愿母后福泽绵长,青春长驻,松鹤延年,岁岁平安。” 说罢,内侍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走向皇后,闻怀卿打开锦盒,那望月珠珠身圆润,隐隐有奇异纹路,仿若天然形成的月影与灵犀之象,满殿之人皆为之惊叹,啧啧称奇。 皇后笑意盈盈:“怀卿孝心可嘉,此礼本宫甚是喜欢。” 上一世,闻怀卿亦是献上了灵犀望月珠,可这珍宝之上却是染了毒的。 那毒名曰“幻烟散”,正是源自北境。 皇后毒发之时,约是半载之后,先是产生幻境,陷入癫狂之态,而后逐渐失去意识,最终面部溃烂而亡。 惠帝废了后位,连皇陵都不让她入。 再过一载,闻怀卿的生母连连晋位,成为了继后。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太子的状况愈发不对,群臣弹劾,惠帝对其大失所望。 沈静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细细盘算着时间。 她不知这毒是否从一开始便存在,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献礼环节过后,众人便可自由往来,相互交谈,一时间,殿内气氛轻松活跃起来,众人三五成群,或寒暄叙旧,或品鉴欣赏方才的贺礼。 江瑾安心中惦记着沈静姝,与陆鸣说了几句,便起身去寻她,刚迈出几步,就被顾诗怡拦住了去路。 今日在御花园落水一事本就让她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又见江瑾安这般急切地要去找沈静姝,心中的妒火瞬间熊熊燃烧。 她挡在江瑾安面前,问道:“表哥,你要去哪里?” 江瑾安眉头微皱,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寒意,显然无意搭理她。 顾长忆直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不去与其他小姐们一同赏玩,却在此处拦住表兄,人家未婚娘子就在一旁,莫不是想让旁人误会了去?” “你到底是谁家兄长?她今日害我落水,你还帮她说话?”顾诗怡简直要气疯了,声音不由自主就提高了几分。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别说是后宫了,就是宅院里,隔三岔五有人落水也是常事。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些已有家室的臣子们,也都从自家夫人口中知晓了此事的大概。 可毕竟皇后已经开了金口,顾诗怡自己也说了是个意外,此时再提,倒显得她不识好歹,不懂分寸。 好在乐姬们仍在奏乐,也就只有这一小圈人听到。 江氏怕女儿闯祸,赶来打圆场,就听江瑾安语带严声:“我不介意再将你丢入水中一次。” 那声音寒如冰川,冷如雪,让人不寒而栗。 “你!”顾诗怡被他这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氏不由得指责道:“瑾安,你怎么能这样同你表妹说话!那沈大姑娘若真伤了人,她担得起吗!” 江瑾安神色未改,淡淡应道:“我担得起。” 第二十一章 天赐良机 定国公正领着世子同一众官僚推杯换盏,杯盏交错间谈兴正浓,丝毫未留意到这边的事,顾诗乐摇了摇头,无奈起身上前,“母亲,莫要给父亲招来麻烦。” 不等江氏有所反应,她又转向江瑾安,欠身行礼,说道:“二哥哥,表哥,对不住,大姐姐她今日情绪着实有些失控,还望表哥莫要与她计较。” 江瑾安颌首。 江氏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此刻不宜再僵持,只得拉着顾诗怡的手,低声道:“莫要再闹了,随我回去。” 顾诗怡满心怨恨,狠狠地瞪了江瑾安一眼,又瞥了瞥一旁的沈静姝,这才心有不甘地随着江氏转身离去。 顾长忆看着她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这才对嘛,非要自讨没趣。”接着折扇一合,抬手敲了敲顾诗乐的头,笑道:“算你今儿个立了一功。” 顾诗乐浅笑道:“二哥哥,我劝你今夜还是莫要回府,免得遭受无妄之灾,自求多福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他耸了耸肩,转头看向江瑾安,“走,找沈姑娘去。” 二人结伴同行,行至近前,先向沈子仲和宋婉行了晚辈礼,礼数周全,尽显风范。 定国公府二公子一同前来,沈子仲这回倒是没向江瑾安吹胡子瞪眼。 文茵早就跑来,两人正凑在一块儿,不时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浅笑声。这会儿她见江瑾安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礼毕,顾长忆转头看向沈静姝,他本就随性不羁,便调侃道:“沈姑娘,你可得把江瑾安看好了,他可是个招惹桃花的主儿,惯会招蜂引蝶。” 江瑾安一记凌厉的眼刀飞过去,顾长忆嘿嘿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沈静姝怔了怔,看了江瑾安一眼,她刚刚自是看到了顾诗怡拦他,也笑道:“那想来也是个厉害角色,盯上他,倒是有苦头吃了。” 于她而言,江瑾安更多是她为自己寻得的一份保障,她并非深陷情爱难以自拔,倘若真有一日,江瑾安这边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她亦能决然割舍。 毕竟她所谋求的,绝非只是一段儿女情长。 而江瑾安听了这话,却觉得她是对自己满怀信任,整个人的气场都随之柔和了几分。 谢婉晴独自坐在后方,眼神中透着惶恐不安。 她既插不上话,也不敢有丝毫妄动。 想起方才在御花园落水的那一幕,她心中清楚地知道是沈静姝将她推下去的,可她不明白,难道沈静姝早就察觉了她的那些心思与谋划? 众人正说着话,闻怀璋走了过来。 沈子仲等人见状,赶忙行礼。 闻怀璋微微抬手,和颜悦色道:“诸位不必多礼。本宫与瑾安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父皇此前为瑾安与沈姑娘赐婚,虽尚未成亲,亦是大喜之事,特来道贺。” 沈子仲忙连声道谢,言语间满是谦逊。 沈静姝看着眼前风光霁月的太子,想到他上一世落得个被废黜的下场,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仍带着得体的微笑,福身道:“多谢太子殿下。” “只是可惜了侯爷那个得意门生,是叫傅子晋?听闻他与沈姑娘也曾情谊匪浅,如今这般局面,也不知父皇是不是棒打了鸳鸯。” 闻怀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恰在此时接话道,他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在沈静姝身上打转。 沈静姝面色一沉,冷声道:“还请靖王殿下慎言,过往之事,不必再提。殿下还是莫要在此处说些不相干的话,徒惹是非。” 江瑾安上前一步,站在沈静姝身侧,“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还请殿下自重,莫要提及无关之人,扰了宴上祥和。” 闻怀卿道:“本王不过是随口一说,都尉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顾长忆在一旁摇着折扇,走到江瑾安另一侧,开口道:“靖王殿下这随口一说,怕是有些不合时宜了。这等场合,自当说些吉祥话才是。” 说着还不忘回头朝沈静姝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在意。 闻怀璋见闻怀卿如此行径,凤眸微眯,“四弟,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众臣齐聚,你当谨言慎行,如此质疑父皇的决策,可要本宫替你写个折子递上去?” 他与闻怀卿之间本就关系紧张,闻怀卿一直妄图除掉他以谋夺太子之位,此刻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打压闻怀卿的机会。 沈子仲见场面有些僵持,忙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靖王殿下,今日此宴,众臣皆盼能共赏盛景,同沐皇恩。小女与都尉大人的婚事,亦是圣上旨意,殿下的关心,臣等感激,只是这儿女情长之事,在皇家盛宴中不宜多谈。殿下一向睿智,想必能明此理。” 谢婉晴听到靖王提及傅子晋,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抹狂喜。 她细细回想,傅子晋背后的那位“贵人”竟可能是靖王! 这可是天赐良机! 倘若自己能借机攀附上靖王,何愁不能将沈静姝踩在脚下?傅子晋有了靖王的助力,必定能登上高位,届时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想到此处,她难掩兴奋之情,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嘴角上扬,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在这场游戏中获胜的画面。 闻怀卿轻哼一声,正欲反驳,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骤变。 自己不过才安排的人手,却已经被江瑾安的下属提前一网打尽,此刻正押往大理寺。 江瑾安挑眉,声音淡漠又冷冽,“靖王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怀卿咬了咬牙,旋即神色恢复了些许镇定,“都尉大人果然手段非凡,本王佩服。”说罢,他悠哉悠哉地踱步而去。 待闻怀卿走远,沈静姝靠近江瑾安,悄声问道:“事情如何?” 江瑾安微微弯身,靠近她耳畔,“放心,已经移交大理寺。” 沈静姝沈静姝听得此言,笑得眉眼弯弯,“如此便好。” 第二十二章 你算什么侯府人 文茵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吓死我了。 顾长忆折扇轻摇,调笑道:“你怕什么?又没说你什么事。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如此慌张。” 文茵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懂,我父亲常言,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招来大祸,他这个尚书做得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顾长忆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不用怕,你是沈姑娘的好友,便是我表嫂的好友。我顾二公子罩你。” 文茵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只觉得他更不靠谱。 她仔细打量着沈静姝与江瑾安,忽而眼睛一亮,笑着说道:“静姝与都尉大人站在一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般配。” 江瑾安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文茵一眼,将她的话默默记在了心里。 闻怀璋对沈子仲和沈静姝道:“靖王的话,不过是些无端的闲言碎语,你们大可不必介怀。” 宋婉却蹙起眉头,有些担忧,“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子晋救了静姝一命,按理说,我们平阳侯府本应有所报答,以全这救命之恩情,可他……” 沈远舟在一旁冷哼一声,补充道:“他实在惹人厌!” 沈子仲轻咳一声,毕竟傅子晋是他的学生,且倾慕自己的女儿,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上次他去敲打过之后,傅子晋也没再生什么事端,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沈静姝暗恼,忍不住看向江瑾安,拿眼神对他说:你看,让你不说。 江瑾安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在他看来,自己虽知晓傅子晋的谎言,可之前因种种缘由未能及时告知平阳侯府众人,如今宋婉这般言语,倒像是他故意有所隐瞒,日后解释起来,怕是又少不了被沈父一顿横眉冷对。 他只得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少说话,便能少些差错。 这时,李德禄行至众人面前,躬身道:“哎哟,太子殿下也在呢,陛下有旨,传沈姑娘与都尉大人前去。” 沈静姝与江瑾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江瑾安微微颌首,示意沈静姝无需担忧,而后二人跟随李德禄一同前去。 来到近前,他们齐齐向惠帝与皇后行礼。 惠帝坐在龙椅之上,脸上挂着笑呵呵的神情,“免礼吧。” 待二人起身,惠帝的目光落在沈静姝身上,笑问:“朕赐你的明珠瑞祥冠你可还喜欢?” 沈静姝赶忙回应:“陛下隆恩,臣女自是喜欢万分,且好生珍藏着呢。” 惠帝摆了摆手,声音爽朗,“这可不是给你珍藏用的,待你同瑾安成亲那日,你戴上!那才是它该出现的时刻!” 皇后嘴角噙着几分笑意,附和道:“是啊,本宫向陛下讨要了几次陛下都不肯给,倒是赏给你了。看来本宫也该好好思量一番,添点什么才是,可不能在这事儿上输了陛下。” 沈静姝再次福身,“陛下与娘娘厚爱,臣女实不敢当,惶恐至极。” 惠帝朗声笑道:“朕替自己的臣子聘妻,有什么敢不敢当的!自江相旬这老匹夫走后,朕便让瑾安做了太子的伴读,也算是朕拉扯大的。可朕身为天子,朝堂之上诸多事务尚且应接不暇,更无暇顾及一个孩子,倒是让他受了不少委屈。” 江瑾安道:“太子殿下一向待臣亲如手足。” 惠帝微微点头,“瑾安,你能力出众,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你与沈姑娘的婚事,朕希望你能妥善处理好各方关系,莫要因私废公,更不可辜负朕的信任。” 他叹了口气,继而低声道:“朕的这些皇子都大了,朕也老了。” 现今成年皇子有四人,大皇子便是太子,乃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二皇子早夭,三皇子祁王、四皇子靖王、五皇子闻怀宇尚未封王。 江瑾安心中酸涩,“臣定当以陛下旨意和朝廷大局为重,尽心竭力守护我朝安稳。” 沈静姝在一旁静静听着。 惠帝对这一切心如明镜,他此刻提点江瑾安,摆明了是不让他站队。以为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顺水推舟赐了婚,也断了其余皇子拉拢侯府的心思。 闻怀卿虽暂时受挫,但他身为皇子,动起来总归没有那么方便。 必须要想个办法,先毁了那望月珠。 沈静姝偷偷瞥了一眼江瑾安。 随后,惠帝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朕等着吃你们二人的一杯喜酒。” 沈静姝与江瑾安行礼告退。 回了席位,宋婉当真是为女儿捏了把汗,还是文茵在旁一直劝慰,见沈静姝回来,她才松一口气。 吕氏见文茵迟迟不回去,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便来寻她,宋婉知道女儿同好友许久不见,定有许多话想说,便拉着吕氏说话。 宴会如常进行,又几轮歌舞过后,乐声停歇,舞姬们悄然退场,这场宫宴终于到了尾声。 惠帝和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席,待他们离去后,众人便也都依次出了宫。 回去路上,沈静姝与谢婉晴同坐一马车上,谢婉晴低着头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敢说。 沈静姝干脆阖上眼,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推你下水?” 谢婉晴吓得一激灵,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白地提及此事。 沈静姝并未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顾诗怡是冲着我来的,若是我掉下水,她定会咬死是你所为。” “可我躲开了,换她落了水,我只能把你也推下去,如此一来,我们便都有了说辞,清白了自身,也全了定国公府的体面,你可明白?” “姐姐说得是,多谢姐姐相助。”谢婉晴嘴上应着,心中却觉得沈静姝果真是个蠢货,竟会有这种想法。 “母亲已经松口了,同意你嫁去程家。”沈静姝继续说道。 谢婉晴听了,当下就又不情愿了。 她今天刚刚想明白,傅子晋的贵人是既是靖王,那她还巴巴嫁去程家做什么? 虽然傅子晋让她嫁去程家,但是若攀上靖王,哪怕先做个侧妃也好,早听说靖王妃是个病秧子,倘若能寻得机会将其除去,她来做这个正妃,到时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想到此处,她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姐姐,程小公子后院那么多莺莺燕燕,我不想嫁了。我好歹也是侯府的人,何苦去那等繁杂之地受委屈?” 沈静姝睁开眼,轻笑一声,“你姓谢,算什么侯府人。” 谢婉晴一愣。 “你不过是寄养在侯府的表亲,在这侯府之中,你本就无根基可言。你当程家为何迟迟不来提亲?不过就是瞧不上你罢了。” 沈静姝说得毫不留情,她一直以来极力维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与虚荣被戳穿,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谢婉晴,有些事,别想得那么美。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有些机缘错过了,可就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十三章 莹儿,芳舒,琼娘,殷殷…… 第二日,沈静姝唤了声无尘,无尘不知从哪处隐蔽角落闪了出来。 无尘自来了韶光院后,平日里一般也不太露面。 锦瑟好奇,曾问过沈静姝:“那他都在哪儿待着?” 沈静姝想了想,道:“大概是树上吧?”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许荒诞,可话本子上那些神秘高手不都是隐匿于树梢之间,俯瞰世间百态么。 后来有一次锦瑟偶然瞧见无尘,笑嘻嘻地伸手递给了他一个九连环,“怕你在树上无趣。” 无尘面无表情地接过,揣入怀中,蹲在墙根下解了一整晚,第二日便丢给了林羽。 “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静姝道:“你去找程小公子,跟他说我在半日闲订了雅间,让他未时前去寻我。” 无尘领命,快步离去。 到了时辰,程文昊推门就是满肚子抱怨,“姑奶奶,你那小厮有没有点规矩,我这正斗促织斗得兴起呢,竟直接把我拎了出来!” 锦瑟和瑶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程文昊撇了她俩一眼,没好气道:“你瞧瞧,连你这俩小丫鬟也敢笑我。” 沈静姝也含笑道:“对不住,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小厮,我也管不得。” “行吧行吧,找我过来什么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该娶妻了。” “噗。”程文昊刚进口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这么快?!” “当然了。”沈静姝一本正经,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昨儿个宫宴,谢婉晴落了水,你此时娶她,还能替你挣点名声。” 程文昊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了一下沈静姝,“你害的?” 沈静姝眨眨眼,“自保之事怎么能叫害呢?” 程文昊“切”了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后院那些……” “都遣了。” “那怎么行!她们离了我,怕是都没法活了!” 沈静姝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文昊,“你莫要在此夸大其词,她们既入了你程家后院,便是遣了程家也自会妥善安置,怎会没法活?” 程文昊急得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你不懂,她们与我相伴多时,我与她们虽无夫妻之名,却也有几分情分在。这突然要将她们遣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沈静姝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大局为重,她们留在你身边,会给程家招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程文昊停住脚步,双手抱胸,不服气地反驳道:“我程家行事,何须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我就不信,我都忍辱负重娶了谢婉晴,还非得遣散她们不可。” “不是你非得遣散她们,是你必须让谢婉晴觉得你对她情根深种。况且,她若嫁入程家,断不会容忍你后院有如此多的女子。你若执意留下她们,到时候程家鸡飞狗跳,你又如何能安心应对外面的局势?” 程文昊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他自然明白沈静姝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可一想到要与那些相伴的女子分离,心中又十分不舍。 莹儿善舞,芳舒歌声如黄莺出谷,琼娘厨艺好,殷殷善解人意…… 沈静姝见他这般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你且想想,你若遣散她们,给予她们足够的财物安置,也算是对她们有个交代。日后若有合适的机缘,再为她们另作安排也不迟。” 程文昊苦着脸,嘟囔道:“这好好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这还没享够逍遥自在的时光呢。” 沈静姝白了他一眼,“你也该收收心,担起程家的责任了。你以为能永远置身事外吗?” 叩门声响起,瑶琴去开了门,江瑾安负手而入。 程文昊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江瑾安,又看了看沈静姝,最后看着江瑾安腰间的环首刀,咽了口唾沫,一拱手,说道:“得嘞,姑奶奶,就这么着吧!” 说完,一溜烟跑了。 瑶琴锦瑟相视一笑,站到门外,带上了门。 林羽掏出九连环问锦瑟和瑶琴,“这玩意儿你会解吗?” 锦瑟一看,正是自己给无尘的那一个,一把夺了过来,“这是我给无尘蹲在树上解闷用的!你拿着做什么!” 林羽一头雾水,“他给我的啊,不是,他蹲在树上干嘛?” 锦瑟没理他,扭头瞪了一眼无尘,无尘目不斜视。 雅间中,江瑾安亲手给沈静姝斟茶,“大理寺的人来报,什么也没审出来,个个咬了毒。” 沈静姝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嗯,也无妨。”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无非是想借刀杀人,你并未向圣上上奏春日宴的刺客是他的死侍,他自是觉得你未有头绪,想要趁机重演一遍,嫁祸于你。” 江瑾安不说话,一双眸子盯着她,那目光深邃炽热,似要将她看穿。 沈静姝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在看我未过门的夫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江瑾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程文昊唉声叹气地回了府,和白氏提了成亲之事。 白氏大喜,当即喊来小厮,前去平阳侯府传话,让侯府来定日子、换庚帖。 宋婉千百个不乐意也没办法,外甥女心思不正,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但这么多年,她也算对得起妹妹。 谢婉晴在房中将东西砸了个粉碎。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唤来春兰,眼神中透着一丝希冀与狠厉,“春兰,你去寻子晋哥哥,告知他我昨日见过靖王,我知道他的贵人是何人,我有办法帮他!” 春兰面露难色,“姑娘,夫人已经定下了廿一便与程家交换庚帖,此时再去寻傅公子,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给姑娘惹来更多麻烦。” 谢婉晴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你若不去,才是真害了我。你只管小心行事,将我的话带到,我定不会亏待你。若是误了我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的!” 春兰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匆匆出门。 待春兰退下后,谢婉晴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脑中不断浮现出过往的种种。 她想起自己初入侯府时的小心翼翼,想起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而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被人当作棋子般摆弄,还即将被嫁入一个自己不中意的人家。 沈静姝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程家还敢瞧不上她? 她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第二十四章 春兰死了 春兰在路上拐了个弯,走进了半日闲,抬头瞧见瑶琴立于二层廊道之上,赶忙上了楼。 四人见到春兰,都有些惊诧。 她顾不上其他,向瑶琴问道:“好瑶琴,姑娘可还在里头?” “正和都尉大人在里头呢,出了何事?你怎的来了?” “表姑娘要我去寻傅子晋,我不敢耽搁。” 瑶琴一听,即刻叩了叩门,道:“姑娘,春兰来了。” 沈静姝在屋内应了一声,春兰便推开门进了屋,将谢婉晴的吩咐原原本本地告知于她,一眼都不敢看旁边坐着的都尉大人。 沈静姝眯起双眸,沉思片刻后,说道:“春兰,你且按她的要求去做,找到傅子晋后,如此这般与他说……” 她附在春兰耳边,轻声低语交代了一番。 春兰领命离去,沈静姝转身对江瑾安说道:“谢婉晴愚钝至极,却又心比天高,便让他们去狗咬狗吧。” “傅子晋怕是无暇顾及谢婉晴。”江瑾安神色平静,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为何?” “我刺了他一刀。” “……” 傅子晋确实还在养伤。 当日为了使那出戏更为逼真,他是当真狠下心肠刺了自己一刀,刚刚养好,又被江瑾安刺了一刀。 他虽并非那柔弱无力的文弱书生,但架不住江瑾安下手又狠又重。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神情愈发阴郁沉闷,连闻怀卿曾派人请他,也被他挡了回去。 昨日宫宴,按前世计划江瑾安应该开始被圣上怀疑了,那接下来只要依照定好的轨迹行动便是。 青竹见春兰前来,将她带到了外间,凑近她身边,小声叮嘱道:“公子最近心情不佳,你说话小心着些。” 春兰心中一紧,忙点了点头。 青竹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出来将她领进了内室。 傅子晋只穿着中衣,靠坐在榻上,面容略显憔悴。 春兰见了,心中诧异,但面上仍装作焦急的模样说道:“傅公子,我家姑娘说,她与程家那婚事眼看就要成了,若公子不救她,她、她便……” “她便如何?”傅子晋抬眸,墨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 “她便去投靠靖王。”春兰硬着头皮说道。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傅子晋的嘴角漾出一抹笑意,可笑着笑着,那笑容就变了味道,生出些狰狞可怖。 春兰见状,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跪什么?” 傅子晋站起身,慢慢走到春兰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也怕我?” 他轻言软语,春兰却觉得似有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住了自己,她哆哆嗦嗦,低下了头,“婢子没有。” 傅子晋微微弯下身,伸出手捏住春兰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便是恨我?”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四更天时,春兰的尸体被卷珠帘的龟奴在暗巷中发现。 他本以为这是哪位贵客玩死了的妓子,便壮着胆子上前去摸摸身上有没有值钱物件,却摸到一块腰牌。 他不识字,但他每日在卷珠帘里迎来送往,知道什么人家才会戴这种牌子。 龟奴立马去报了官。 衙门很快来了人,那衙役拿过腰牌,一眼便认出这是平阳侯府的腰牌。当即差人前往侯府请人来认尸。 天还未亮,门房先告知了福伯,福伯一听,赶忙带着儿子阿寿匆匆前去。 到了那暗巷之中,福伯凑近,仔细辨认后,确定这正是谢婉晴身边的春兰。 他大惊失色,心中慌乱不已,急忙让阿寿马上回府告知侯爷和夫人,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阿寿,你速速回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侯爷和夫人,切不可有误!” 阿寿不敢耽搁,转身便朝着侯府飞奔而去。 一路跑回主院,陈嬷嬷刚要端茶进去,被他吓了一跳,呵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呢!冲撞了老爷夫人,你怕是要挨棍子了!” 阿寿哪有空叫屈,直接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侯爷,夫人,春兰死了!” 沈子仲正在屋中准备着上朝事宜,宋婉在边上陪着,二人听见了喊声,皆是一惊。 宋婉急忙推开门,问道:“你说谁死了?” “表姑娘身边的春兰死了!” “人呢?人在哪儿?” “人……”阿寿有些犹豫,那等腌臜之地,说了怕污了夫人的耳。 沈子仲见他这般吞吐,顿时怒道:“夫人问你,你便直说!” “人在卷珠帘的暗巷!”阿寿说完,连连磕头,心中惶恐不安。 宋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沈子仲连忙扶住她,“陈嬷嬷,去看看表姑娘如何,把她叫来。” 陈嬷嬷连忙带着小丫鬟前往落樱院。 沈子仲扶着宋婉坐下,问阿寿:“可确认无误了?” 阿寿回道:“是福伯认的尸,确是春兰无疑。” 沈子仲脸色凝重,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思索片刻后,对宋婉安抚道:“夫人莫急,我亲自去一趟,你在府中等我。” 说罢,他便带着几个家丁前往卷珠帘。 到了落樱院,谢婉晴尚在休息,院中有两名粗使丫鬟正在打扫。 陈嬷嬷问道:“表小姐可在房中?” 其中一个丫鬟答道:“回嬷嬷,姑娘还未起呢。” 陈嬷嬷又问:“春兰呢?” 两名丫鬟对视一眼,皆摇头道:“春兰姐姐打从昨儿个下午就没见着了。” 陈嬷嬷心中了然,她面色不变,抬眼示意小丫鬟去叩门,敲了几声没动静,陈嬷嬷索性推门而入。 谢婉晴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便以为是春兰回来了,嘟囔道:“春兰,你怎么才回来。” 陈嬷嬷走近床榻,提高了声音说道:“表姑娘,醒醒。” 谢婉晴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陈嬷嬷,眉头微蹙,不悦道:“嬷嬷,何事如此慌张?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陈嬷嬷道:“夫人请您去一趟。” “姨母找我?”她只以为宋婉又是要同她说婚嫁之事,心中烦闷不堪,“劳嬷嬷回话,我收拾一下便去。” 陈嬷嬷心中轻叹一声,“老奴带了丫鬟来,皆是伶俐的,往后便留在表姑娘身边伺候您。” “留给我?”谢婉晴一头雾水,“春兰呢?” “您去了便知,表姑娘,莫要耽搁。” 谢婉晴稀里糊涂地被两名丫鬟搀着梳洗一番,就去往主院。 阿寿仍跪在院中央,宋婉坐在厅内,单手撑额,似是极为疲惫。 谢婉晴心中发慌,上前向宋婉请安,“姨母安。” 宋婉睁开双眸,看着谢婉晴,“春兰死了。” 谢婉晴跌坐在地。 第二十五章 谢婉晴又挨打了 春兰死了?可昨日是去让她找子晋哥哥?怎么会死? 她心乱如麻,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嬷嬷走到宋婉身侧,悄声道:“夫人,问过了,春兰约是昨日下午出的府。” 宋婉坐正身姿,目光落在谢婉晴身上,见她这副模样,便先让丫鬟将她扶起来坐下,开口道:“你让春兰去了哪里?” “去、去买金丝线和红缎,我思量着,总归要绣嫁衣……”谢婉晴眼神闪烁,慌乱之中胡乱扯了个借口。 毕竟女子出嫁,都要绣嫁衣。至于春兰到底去了哪里,人出了府,她还管得到? 宋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点了点头,“她在青楼暗巷中遇害,想来是遇到了歹人。” 谢婉晴一听,心中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过就是春兰命贱,自己倒霉罢了。 慌乱过去,她立刻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泪水夺眶而出,哭道:“姨母,都怪我,是我让春兰出去的,她迟迟未归,我只当是她又贪玩,可、可谁曾想……” 说着说着,她俯身趴在桌上,抽噎起来。 等沈子仲赶到时,天已大亮,卷珠帘门口围了不少人,家丁开出一条路,福伯和衙役见了侯爷,忙上前行礼。 沈子仲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衙役说:“店中小哥儿前来报官,我等接案后即刻前来查看,发现了您府上的腰牌。” 说着,他双手呈上腰牌,继而说道:“仵作已初步查验了尸体,这位姑娘……” 沈子仲顺着他的话,目光向巷中投去,春兰躺在地上,身躯之上但凡裸露之处皆布满青紫瘀痕,一痕痕一道道,触目惊心。 “无需多说,本侯知道了。” 衙役连忙又道:“侯爷放心,小的们必定严查,定不使真凶逍遥法外。” 春兰的尸首最终被安置在一辆简陋的推车上,仅盖着两张粗糙的草席,就这样被接回了侯府。 她本是侯府的家生子,家中父母兄弟皆在府上为仆役,吴娘子得了信儿,哭得肝肠寸断,宋婉于心不忍,派陈嬷嬷送去了一百贯钱,好生劝慰了一番。 官府派了差人跟随回府,例行问话,得知春兰是去采买布料,便声称要去逐一勘查这几家布庄。 谢婉晴听了不以为意,总归是什么都查不到的。牵扯不到自己,便无需担忧。 府中闹出了动静,沈静姝这边也听到了风声,她坐在妆奁前,双眸定定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沈静姝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便可逆天改命,可救赎自己,可护佑他人。 她虽曾对春兰心怀恨意,可春兰终究没黑了心,罪不至死。 上一世已落得个惨死的结局,所以这一世她精心谋划,让春兰倒戈,为己所用,本也是想铺就一条不同的道路。然而,如今春兰却依旧难逃一死,甚至还提前了许多年,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这都是她的错。 沈静姝手撑着妆奁,喃喃自语,“若我未曾让春兰去激怒傅子晋,她便不会遭遇此劫,是我,是我太过自负。” 瑶琴与锦瑟守在一旁,瞧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忧虑万分。 锦瑟咬了咬牙,转身快步来到院中,她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唤道:“无尘!无尘你在吗?”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现,正是无尘。 锦瑟眉头紧蹙,面露忧色,“你去请都尉大人来劝慰姑娘吧,姑娘自责难消,这般下去,恐会伤了身子。” 无尘侧头向屋中望了一眼,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原地,向着宫门疾驰而去。 林羽正站在宫墙之下,见无尘匆匆赶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沈姑娘有事?” 无尘微微点头,“春兰死了。” 林羽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 无尘摇了摇头。 片刻后,朝会散去,官员们陆续从宫中走出。 林羽和无尘见了江瑾安,赶忙迎上前去,两人一左一右凑近,附耳低声告知此事。 江瑾安眸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悄声对二人吩咐了一番,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骏马长嘶一声,直奔平阳侯府。 春兰的死暂且被定做被歹人劫持所害,吴娘子领走了尸首,等着下葬。 沈静姝行至半路,眼瞅着吴娘子抹着眼泪推走了推车,草席之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青紫交错,她转身又回了韶光院取了软鞭。 瑶琴和锦瑟不敢多问,跟着一路小跑。 落樱院那两个粗使小丫鬟见大姑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心中大惊,忙上前拦,“大姑娘,表姑娘被官差问了话,受了惊,这会儿您可千万别进去呀。” 沈静姝手中软鞭一挥,厉声道:“滚开!” 软鞭在空中划过,“啪”的一声炸响,两个丫鬟身形一晃,没敢再阻拦。 她一脚踹开房门,新来的碧伊和绯云闻声匆忙而出,见到沈静姝,齐齐行礼,垂首道:“大姑娘安,您有何事?” “把你们表姑娘给我带出来!” 碧伊绯云对视一眼,碧伊道:“姑娘且稍等。” 沈静姝就在院中石凳上一坐。 不一会儿,谢婉晴出来,一双眼睛还肿着,看起来楚楚可怜,她满脸悲戚之色,勉强福了福身,唤了声姐姐。 沈静姝抬手就是一鞭。 谢婉晴被打中手臂,惊得连痛呼声都卡在喉咙。 落樱院四个丫鬟都傻了眼,绯云最先回过神来,想跑去找夫人,被瑶琴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沈静姝道:“瑶琴锦瑟,谁敢跑,你们就给我打!” 说着,又是一鞭。 这一鞭下去,谢婉晴才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捂着手臂踉跄着向后退开几步,大声喊道:“静姝姐姐!你为何要这样!” “春兰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她十岁时跟去了你身边,如今才几年,竟领回来一具尸首!” 沈静姝眼中泛着寒意,语气清冷,下手却是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又一鞭子下去,谢婉晴疼得小脸煞白,也怒道:“你发什么疯!春兰是自己倒霉,与我有何相干?!” 沈静姝怒极反笑,“是她倒霉,跟了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主子!” 第二十六章 打人别打脸 陈嬷嬷这边得了信儿,到底还是进屋告知了宋婉一声。 宋婉坐于榻上,阖着眼,手中佛珠转动,面容沉静,一言不发。陈嬷嬷候在一旁,许久之后,才闻宋婉出声:“嬷嬷去瞧上一眼吧,莫要让静姝伤了她的面容。” 陈嬷嬷退下后,宋婉方才睁开双眼,叹道:“岁月更迭,人心亦变。” 沈子仲跟着叹了口气。 这边,谢婉晴的哀号声凄惨得紧,整个侯府都知道因为春兰的事,她挨了大姑娘的打,是以江瑾安到了之后,门房直接将他领来了落樱院。 沈远舟跑来,慌张道:“姐夫,你快去瞧瞧吧,婉晴表姐快被阿姐打死了。” 江瑾安踏入落樱院,见沈静姝又正扬起一鞭,当即身形一闪,跃至沈静姝身旁,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言道:“静姝,我们回去。” 沈静姝见了江瑾安,浑身戾气散去,抿了抿唇,放下了软鞭。 她冷冷剜了谢婉晴一眼,将软鞭递给瑶琴,扭头就走。 谢婉晴早就摔倒在地,狼狈至极,两侧手臂隐约有两道浅浅的血痕。有碧伊和绯云护了几下,她倒也没被打得太惨。 几人出了院子,陈嬷嬷正迎面走来,沈静姝快步走了两步,迎上去问道:“嬷嬷,可是母亲找我?” 陈嬷嬷摇摇头,欠身道:“老奴是代夫人给大姑娘传个话。夫人吩咐,让您打表姑娘时别伤了她的脸。” 陈嬷嬷如实转达。 回到了韶光院,江瑾安与沈静姝入了内室,留瑶琴和锦瑟在院子守着。 “是傅子晋?”江瑾安率先打破沉默。 沈静姝知道他是问春兰的事,摇了摇头,“尚不确定,但十有八九。”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只觉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瑾安道:“我已差林羽和无尘去处理她去过半日闲的痕迹,此事我会调查,你无需忧心。” “我并非在忧心这个,哪怕他们发现,我也有法子解决。” 沈静姝走到窗前,停顿片刻,回首望向江瑾安,眼眸中满是迷茫,“大人可信命运之说?” 江瑾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若命运已然注定,是不是无论我们怎样挣扎、如何反抗,也终究无法改变?”沈静姝伸出双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低声说道:“那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自与她相识那日起,她身上似乎一直背负着血海深仇。 江瑾安不明白这仇恨究竟从何而来,也不理解她这番话究竟是何意,但他的心中却似被针刺一般,痛的细密而尖锐。 此前不论何时,她都灵动聪慧,自信满满,他未曾见过她这般迷茫又无助的模样。 他几步上前,将沈静姝拥入怀中。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道:“若你一人之力难以与命运抗衡,那我便与你一同反抗。” ———— 卷珠帘内纸醉金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与酒香。 “都散开!都尉司办案!”一声厉喝响起,瞬间打破了这奢靡氛围。 店内顿时一片喧哗,姑娘们花容失色,纷纷惊慌起身,匆忙聚到一侧。 江瑾安为首,身后一众校尉身着整齐的飞鱼服,鱼贯而入。 卷卷珠帘作为京城内首屈一指的青楼,平日里多是王勋子弟流连忘返之地,这陡然被人搅扰,个个皆是满心不悦,面带愠色。 “都尉大人办案都办到青楼来了?” 一位公子哥模样的人率先发难,他面色酡红,眼神中带着几分醉意,许是喝了酒,连胆子都大了许多。 江瑾安眸光一扫,冷声道:“拿下。” 那人便连衣衫都未穿好,就被按在了地上。 “卷珠帘出了命案,查案乃本官职责所在。”江瑾安缓缓踱步,停在那人面前,微微俯身,注视着地上之人,“谁若质疑,诏狱空房多得很。” 这话一出,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多言一句。 鸨母见此情形,心中暗自叫苦,生怕今后这生意难以维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笑道:“都尉大人查案谁敢阻拦,王公子这是还未醒酒呢,您大人有大量,莫跟他计较。” 江瑾安扬了扬下巴,众人又上了楼搜查一番,象征性地抓了几个正在厢房中滥用火麻的人。 随即校尉喊来了鸨母,问道:“那暗巷通往何处?” 鸨母赶忙回道:“官爷,那就是个库房,奴家这儿是正经生意,有官籍的,姑娘也都是自愿来的。” “昨夜暗巷死了人,你可知道?”校尉继续追问。 “知道!知道!衙门来过人,问过一圈,可那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卷珠帘的人。” “可曾听到奇怪的动静?” “未曾,奴家这卷珠帘日日夜夜的歌舞升平,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鸨母说完,小心翼翼瞄了江瑾安一眼,对那校尉说道:“大人,这些话,衙门也都问过了。” “衙门是衙门,都尉司是都尉司!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鸨母连连应是。 江瑾安淡淡瞥了鸨母一眼,薄唇轻启,说道:“带路。” 鸨母带着他们下了楼,忽地跑来一位美人,直直跪在江瑾安面前,开口道:“大人,奴家见过那位姑娘。” 鸨母额头直冒冷汗。 这一晚,沈静姝睡得极不踏实。 她做了许多梦。 她梦到自己赤脚在侯府中奔跑,侯府被灭门,家仆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连一只狸奴都未曾放过,血流成河。 她梦到自己来到乱葬岗,父亲母亲和弟弟尸首分离,被随意丢弃,死不瞑目。 她梦到瑶琴和锦瑟被谢婉晴折磨得面目全非,还不忘呼喊着大姑娘。 她梦到自己的尸体躺在傅家的地牢中,心口处还插着那枝发簪。是江瑾安将她的尸体抱回了侯府,命人为沈家上下所有人收殓了尸首。 最后她梦到傅子晋和闻怀卿被锁于一处囚笼,江瑾安每日前去割下他们的一片肉,直至他们断了气。 江瑾安一把火烧了此处。 沈静姝从这一连串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寝衣已被汗水湿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中思绪渐渐清晰。 第二十七章 花魁楚湘灵 傅子晋趁着沉沉夜色,悄然前往靖王府。 墨韵将他领进书房,竟连一杯清水都未曾给他。 闻怀卿因接连的谋划失败,平白损失了众多死侍,心中正烦闷不已。府中的心腹们也将这一切归咎于傅子晋,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他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闻怀卿才慢悠悠地现身。 闻怀卿神色阴沉,道:“傅公子,你曾信誓旦旦声称能掌控平阳侯府和洋州,如今却弄成这般局面,你该如何向本王交代?” 傅子晋低垂着头,“殿下,在下也曾说过,江瑾安绝不能留。” 闻怀卿冷笑一声,嘲讽道:“不能留,你便去杀了他。本王算是认栽,还真没这个能耐。”他走上前,突然伸手狠狠掐在傅子晋侧腰的伤口上,“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本王会不知?” 傅子晋似感受不到疼痛,抬起眼眸,笑道:“殿下还有一个侧妃之位。” “你抢不来人,想让本王替你抢不成?” 闻怀卿松开了手,伤口重新裂开,血迹溢出,染红了一袭青衫。 “殿下错了,沈静姝要么死,要么,在傅家死。” “那是日日围着你转的那谢婉晴?” 傅子晋低笑了两声,连连摇头,一双墨瞳渐渐染上一丝癫狂之色。 他一字一顿道:“文尚书嫡女,文茵。” 闻怀卿皱了皱眉。 ———— 第二日,林羽叩响了定国公府的大门,门房一见是江瑾安的人,赶忙将他拉到一旁,面露难色道:“爷,夫人下令不让都尉大人家的人进府。” 宫宴乃是皇家之宴,侍从丫鬟自然是无法跟随的,是以林羽全然不知自家公子又如何惹恼了定国公府。 “不让便不让,你去同二公子说一声,我家公子有事,十万火急。” 门房应了一声,扭头匆匆跑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对林羽说道:“二公子让您去后门。” 林羽即刻赶去,却看见顾长忆正从墙后跃出。 “不知道的还以为顾二公子改行做贼了。” 顾长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林羽嘿嘿一乐,卖起了关子:“到了您就知道了。” 等林羽带着他停在卷珠帘门口,他面无表情地拨开挂在自己身上的花娘,抬起长腿就踹了林羽一脚。 他拽着林羽走远了些,骂道:“江瑾安呢?他个混账王八蛋!把他给我叫出来!” 林羽赶忙捂住他的嘴,“我的顾二爷,这真是十万火急的事儿,您别瞎叫唤!” 两人在那儿拳来脚往,忽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我就说他不行吧。” 顾长忆定睛一看,正是女扮男装的沈静姝,身边还跟着江瑾安和无尘。 他甩开林羽的手,惊喜道:“表嫂!你怎么这副打扮?” 沈静姝冲他勾勾手,悄声道:“我想赎个人。” “赎人?”他回身看了看卷珠帘的牌匾,又看了看沈静姝和江瑾安,一脸古怪:“你……想赎花娘?” 江瑾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漠然道:“此人有用。” 顾长忆思索了片刻,还是坚决拒绝,“不行,瑾安,你是知道的,我对我母亲发过誓。” 沈静姝不了解定国公府的那些事,点点头,也不勉强他,“不妨事的,我还有备选。” 四人齐齐看向沈静姝。 不到半个时辰,程文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被无尘拎了过来。 顾长忆沉默一瞬,问她:“这就是你的备选?” 沈静姝点头。 程文昊气笑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人把我架过来,我还是个备选?” 江瑾安一抬眼,道:“嗯。如何?” “不如何,在下荣幸,回去就写进日记,世世传颂。” 沈静姝问他:“你赎过花娘吗?”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为骄傲:“废话,莹儿、芸芸、天青,哪个不是我赎回来的。” “那你再赎一个呗?” 程文昊不干,“姑奶奶,您可刚让我遣了她们,人现在还跟后院儿里哭呢,今儿个又让我赎?我回去她们还不活撕了我!” 江瑾安说:“赎出后人交给我。” “那你自己不会赎啊?” 程文昊撇撇嘴,他本就有些混不吝的性子,又仗着沈静姝还用得着他,倒也不怕江瑾安会对他如何。 沈静姝无奈道:“我与他是圣上赐婚,让他去赎花娘,怕是嫌自己命太长。” 程文昊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可他眼珠一转,看向旁边齐齐蹲着的三人,道:“那让他们仨去。” 顾长忆抬头,瞪大了眼睛,惊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正经人。” 林羽和无尘点头附和。 程文昊:“……” 行,敢情就他不正经呗。 沈静姝不再逗他,正色道:“程小公子,此事干系重大,绝非儿戏,还望你能出手相助。” 程文昊长叹一口气,“叫什么名?” “楚湘灵。” ———— 五人等在酒楼,顾长忆问江瑾安:“听闻这楚湘灵乃是京城第一花魁,你昨儿个见着了?” “嗯。” 顾长忆眉目含笑,“长相怎样?” “尚可。” 江瑾安余光看向沈静姝,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心中反倒是有些忐忑不安。 顾长忆笑道:“唉,真是对牛弹琴,身边有了佳人相伴,旁人都入不了眼咯。” 沈静姝红了脸,赶忙捏起一块云片糕堵住他的嘴,“吃你的糕点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申时,程文昊才带着楚湘灵现身。 楚湘灵正值桃李年华,一张脸堪称倾国倾城,真真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入了这一行,又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开了最大的青楼,鸨母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 楚湘灵昨日自行跑了出来,被都尉司询问了一番,今日程家就来赎她,这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 鸨母不愿招惹麻烦,索性就应允了。反正她能捧出一个楚湘灵,就能捧出第二个、第三个。 程文昊是卷珠帘的常客,出手大方,又能言善辩,凭借着这层关系,最终花了五千两将人赎出。 进了雅间,楚湘灵跪下给沈静姝磕了个头,“多谢姑娘相救,湘灵往后便是姑娘的人了。” 沈静姝都看呆了。 怪不得顾长忆说是对牛弹琴。 什么叫“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此刻,她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第二十八章 四月廿一,吉日 楚湘灵称她当天见过春兰。 就在卷珠帘对面的街角上,那时人还活着,只是天色稍暗,且与她相隔的距离也不算近,着实看不清她面上有无伤痕。 “只有她一人?”沈静姝问道。 楚湘灵想了想,回答道:“她虽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但她应当是在等人。” “为何如此确定?” “乐雅阁的雕窗正对着这条街。”楚湘灵起身走到月台上,以团扇一指,“街上人皆行色匆匆,唯她一直在原地踱步,四处张望。” 沈静姝感觉其中似有不妥之处。 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听闻春兰在府外有相识之人,她会在等谁? 是傅子晋遣她去的吗? 再继续问,却也没其他什么信息,楚湘灵道:“她不似被迫,大人不妨查一查她的身边人。” 程文昊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戳了下顾长忆,问他:“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顾长忆回他:“你娘子的贴身丫鬟。” “……” 天色渐暗,楚湘灵本想跟着沈静姝一同回去,沈静姝吓了一跳,“我母亲要是得知我领了个花魁回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单要问话,衙门就问了,她赎楚湘灵,是因为她记得京城有个花魁被送给了太子,做了美人计。沈静姝也不知道这花魁是不是楚湘灵,反正顺手就赎了。 楚湘灵有些慌张地看向江瑾安,“可大人说,姑娘也正需要奴家,姑娘救奴家于水火,奴家此生定是要跟着姑娘的,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江瑾安垂眸,并不看她。 顾长忆道:“你身为第一花魁,名动京城,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见你一面,何来水火之困?” “若是能够选择,谁又甘愿入这贱籍呢?”楚湘灵苦笑着一声轻叹,“花魁花魁,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顾长忆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沈静姝思量一番,对她说道:“你无需为奴为婢,待去官府消除了贱籍,你便是良民,是自由身。我名下有间脂粉铺子,你先去那里,可好?” 楚湘灵团扇遮面,悄声落泪。 沈静姝指明了铺子的位置,林羽带楚湘灵先行离去,顾长忆自告奋勇,非要跟着一道。 待离开时,沈静姝叫住程文昊,福了福身,对他道:“多谢程小公子今日仗义相助,这赎人的银两,过几日我便让无尘转捎给你。” 程文昊挥动着扇子,一脸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区区五千两,小爷去趟赌坊的本金都不够,就别挂在嘴边了。” 沈静姝又提醒他:“再过两日可就要换庚帖了,你可莫要忘了。” 程文昊一僵,又同那日一般,苦着脸,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江瑾安听了这话,眸色一沉,送沈静姝回府这一路上都若有所思,沈静姝只当他是想着案子,也未打扰他。 到了平阳侯府门口,沈静姝刚要进门,江瑾安从身后唤住了她。 沈静姝转身看向他,眉眼弯弯,“怎么了?” 江瑾安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你我二人还未交换庚帖。” 沈静姝这才恍然想起,虽有圣上赐婚,然女子出嫁,一应流程仍不可少。 可江府无长辈,谁来操持交换庚帖之事呢? 江瑾安亦想到这一点,他又道:“我进宫一趟。” 话音未落,也不等沈静姝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他先回了都尉府,换上蟒袍,直奔玄清门。 到了养心殿外,小内侍进去通传,李德禄便眉开眼笑地出来迎接,“大人,请。” 江瑾安谢过李德禄,抬脚迈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内,惠帝没让他行礼,笑问道:“今日没见你上朝,问了起居郎,说你告了假。这是去了何处?” 江瑾安答道:“臣去考索了一下该如何交换庚帖一事。” 惠帝一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哈哈一笑道:“倒是朕疏忽了。瑾安,那你可曾想过,让江家人前去操持此事?” “臣不想。” 惠帝说:“那朕便让司天监挑个吉日,让陆鸣去帮你办这事儿吧!” 江瑾安思索了一下,一脸正色道:“四月廿一便是吉日。” ———— 四月廿一,平阳侯府挂起了红灯笼。 巳时,程家老夫人与白氏登了门。 谢婉晴到底是谢家人,宋婉斟酌再三,还是派人送了信给谢家,谢家老夫人带着谢大夫人一同前来。 碧伊和绯云天不亮就叫起了谢婉晴,依照夫人的吩咐叮嘱了她诸多事宜。 谢婉晴心中不甘,特意挑了件绯红绣蝶锦袍,又挑了支鎏金牡丹钗,整个人看起来富贵逼人。 程家瞧不上她?她也瞧不上程家! 她到了前院,两人庚帖已放置在香案上,白氏远远看着谢婉晴走过来,心思颇为复杂。 虽说自己也想让小儿子娶谢婉晴,可谢家门第着实太低。 且看今日谢家人的表现,明显丝毫不上心,谢老夫人一双眼睛就没从侯府那些摆件上移开过,那位谢大夫人更是尖嘴猴腮耗子精,一脸尖酸刻薄样,全然上不得台面。 白氏心里不痛快,若是日后谢家一样不管谢婉晴倒也罢了,就怕惦记上程家。 “婉晴,快先见过你祖母、程老夫人和大夫人。”宋婉先招呼道。 谢婉晴的父亲在谢家排行老三,其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位妹妹,三房出了事,竟无一人愿意收留她,祖母更是不管不顾,还是宋婉看不下去,将她接回了平阳侯府。 这么多年来,侯府与谢家之间也没什么往来。 今日见到她们几人,谢婉晴心里只有厌恶,淡淡行了个礼。 谢、程两位老夫人没说什么,一个是压根不想管孙女的事,省得还要谢家出嫁妆。另一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小辈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总不会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谢大夫人却不乐意了,当即说道:“五姑娘可真是不把自己当谢家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要换庚帖了我们这才知道。” 五是谢婉晴在谢家的排行。 谢婉晴咬了咬牙,此事本就不怎么光彩,且这么些时日过去,众人都已渐渐淡忘,谢大夫人却在此时提起,不是当众打她的脸么? 沈子仲不惯着谢家,回道:“这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婉晴没了父母,又住在我侯府多年,她的婚事,本侯安排不得?” 谢大夫人扯了扯嘴唇,“侯爷误会了,我哪儿能有这个意思。” 白氏勉强笑道:“这事儿全赖我,我儿心悦谢姑娘,日日央求我要快些娶姑娘进门儿,我被他磨得没法子,这才仓促了些。” 谢婉晴顺势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垂首道:“程小公子对我一片深情,我亦是感激不尽。” 谢老夫人忽地说道:“这聘礼,还是要送到谢家,这是规矩。” 谢婉晴被气了个半死。 第二十九章 岁岁年年 宋婉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茶盏重重一放,说道:“如此,谢老夫人今日就将婉晴接回谢家,往后从谢家出嫁,谁也别坏了规矩!” 谢大夫人慌了,“母亲,您别乱说话!” 接回谢家这怎么行?人回去了,嫁妆难道要她出? 程老夫人轻咳一声,“今日是换庚帖的大喜日子,还是先把这庚帖之礼办妥,再言其他。” 白氏心里也甚是着急,这谢婉晴要回了谢家,还和侯府有何关系?她连忙笑着说道:“母亲所言极是。侯爷、侯夫人,您看……” 这边一下冷了场,门房匆匆来通传,“老爷,都尉大人来了,只是……还带着好几个人呢。” 沈子仲颇为纳闷,江瑾安来侯府已是稀松平常之事,可这次怎么还带了好几个人? 他不及多想,连忙说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众人被领进了院子,为首的竟是丞相陆鸣。江瑾安跟在其后,再往后便是礼部郎中与员外郎,外加小厮随从。 程文昊不知何时也偷偷摸摸地混在末尾,旁人也权当没看见他。 程老夫人和白氏当下脸就白了。 沈子仲和宋婉赶忙迎上去,趁着众人见礼的间隙,程文昊隔着人群对沈子仲和宋婉鞠了一躬,权当是行过礼了,紧接着溜到了白氏身边。 白氏掐了他一把,低声斥道:“你怎么来了!” 程文昊吃痛,“嘶”了一声,道:“我的婚事,我还不能来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陆鸣上前一步,朝着沈子仲拱了拱手,朗声道:“侯爷,今日老夫是奉圣上之命,为瑾安和沈姑娘操办交换庚帖之事。” 众人皆是一愣,又满是惊诧。这事儿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沈子仲瞪向江瑾安,心中暗骂了一句“兔崽子”。 宋婉回过神来,忙笑着应道:“有劳丞相大人与诸位大人费心了,陛下如此关怀,实乃静姝与都尉大人之幸。”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香案,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这有些突然,府里虽有准备换庚帖之礼的物件,可静姝的庚帖却未曾提前备好,实是仓促。” 江瑾安似乎早有预料,微微欠身,说道:“伯母无需劳心。” 说罢,礼部郎中与员外郎自觉上前,小厮放下携带的箱笼,二人手脚麻利地重新规整布置起来。 沈子仲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唯谢婉晴心中泛着酸意,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同样是换庚帖,自己这边却显得如此尴尬与随意,而沈静姝那边,竟能劳动丞相和礼部出面,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想到此处,她心中那股嫉妒与不甘的情绪愈发浓烈,脸上还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免得被旁人看出破绽。 程文昊在一旁倒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凑到谢婉晴身边,小声说道:“你瞧,这都尉大人和你表姐的婚事可真是备受重视,不过你放心,咱这儿也不差,往后我定让你过得舒坦。” 谢婉晴瞥他一眼,并未搭理他,程文昊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也不再说话。 不多时,礼部便将香案重新布置妥当,连沈静姝的那份庚帖都向宋婉问得详详细细,当场制作了一份。 陈嬷嬷请来了沈静姝,瑶琴得知了缘由,忍不住捂嘴偷笑,对沈静姝说:“姑娘,大人这是故意的。” 锦瑟道:“那怎么了,大人对姑娘上心,这是好事。” 沈静姝也无奈,那日府门前,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踏入前厅,见众人皆看向自己,纵使平日沈静姝再怎么骄纵,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今日身着天青色云纹羽织锦裙,衬得她清冷高洁,相较之下,反倒显得穿金戴银的谢婉晴有些庸俗。 沈静姝上前依次行过礼,走到江瑾安面前略带嗔怪地说道:“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般突然,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语调轻柔,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江瑾安听了心中不禁一软。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给你个惊喜。” 也想看到她的反应。 陆鸣在一旁呵呵直笑,“瞧瞧,这还没成亲呢,就这般恩爱了。” 沈静姝脸色微红,转身不再理会他们。 仪式开始,众人坐于两侧,陆鸣接过装有江瑾安庚帖的锦盒,亲手置于香案之上。 “今依古礼,行庚帖交换之仪,愿天地神明共鉴,祖先英灵庇佑。” 礼部郎中高声唱词,待两家交换完毕后回到香案前,点燃香烛,继续道:“庚帖既换,姻缘初定。望神明祖先赐福,使此良缘天成,如芝兰玉树生于阶庭,福泽世代相传。” “庚帖交换之礼成!” 随后,谢婉晴那边的换庚帖仪式也匆匆开始,只是相比之下,显得冷清许多。 没有圣上的宠爱、丞相和礼部的助阵。 没有众人的关注与期待。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 谢婉晴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却也只能强忍着完成仪式。 待祈福完毕,平阳侯府设了宴席,谢老夫人端着架子,不让丫鬟近身,偏叫谢婉晴去搀她。 程文昊接到沈静姝的眼神示意,笑嘻嘻地凑上去,“祖母,我扶您。” 谢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 谢婉晴看着程文昊帮她解围,心中五味杂陈,想到傅子晋曾承诺她的风光婚事,如今一句话便让她嫁了他人。与沈静姝那边的盛大隆重相比,自己这边就像一场闹剧,无人在意。 宴席之上,程家和谢家各怀心思,气氛微妙。 白氏对这门亲事虽说不上多满意,可今后也是与平阳侯府沾亲带故的了,但看到沈静姝那边的阵仗,心中难免有些落差,也担心谢家日后会拖累自家。 谢老夫人和大夫人则是满心嫉妒,盘算着如何从这门亲事中获取更多利益。 沈静姝与江瑾安规规矩矩,言行举止皆符合礼仪。 江瑾安不时与沈子仲及陆鸣交谈几句,沈静姝则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也是恰到好处。 程文昊倒是殷勤,不停地给谢婉晴夹菜,嘴上还说着:“多吃些,你太瘦了。” 谢婉晴心中烦闷,也只能笑脸相对。 这宴席虽不算愉快,但也没再出什么事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席后,江瑾安随沈静姝回了韶光院。一路上,两人都未多言,只是并肩走着,距离却似比往常更近了些。 进了韶光院,江瑾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递给沈静姝。 她接过木盒,心中好奇,打开一看,只见盒中置着一枚温润的白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绽放的木兰,木兰花瓣微微张开,花蕊处巧妙地镶嵌着一颗碧珠,木兰周围,金箔勾勒出几缕清风形状,微风轻拂,木兰于风中摇曳生姿。 沈静姝眼中满是惊喜,她抬眸看向江瑾安,问道:“这是?” 江瑾安见她欢喜的模样,觉得那些被刻废的玉石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他上前一步,取出发簪,将它插在沈静姝的发髻之上。 “这木兰簪是我亲手所制,愿此簪伴你青丝,如我之心常伴君侧,岁岁年年。” 第三十章 双重生互认了 楚湘灵这几日在沈静姝的脂粉铺中过得极为惬意。 脂粉铺向来都是姑娘们光顾之所,她们不认得楚湘灵曾是京城第一花魁,只知晓这铺子里新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她容貌出众,对妆容也颇有研究,每每替姑娘们试完妆,她们都会开开心心买走几盒胭脂和口脂。 一时间,铺子生意好了许多。 沈静姝踏入脂粉铺,便见楚湘灵正笑意盈盈地与一位姑娘交谈,为其推荐合适的脂粉。 楚湘灵今日身着一袭淡雅的藕色素衣,虽已无过多华丽繁复的装饰,却依旧难以遮掩那与生俱来的倾城容姿。沈静姝每次瞧见她,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一番。 沈静姝走近,楚湘灵抬眼瞧见,忙迎了上来,福了福身道:“姑娘,您来了。” “我在府中都听说三春晓来了位绝色美人,特意过来瞧瞧。” 三春晓,便是这铺子的雅号。 “姑娘莫打趣,多亏姑娘收留奴家于此,奴家这才寻得了新的安身之所。” 两人正说着,忽地听店中姑娘们惊呼一声,沈静姝抬眼望去,竟是傅子晋。 脂粉铺本是姑娘们试妆弄粉之地,见一外男贸然进入,一个个忙用团扇遮住了脸。 傅子晋依旧是那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模样,他走进店内,目光径直落在沈静姝身上,瑶琴和锦瑟连忙挡在沈静姝身前。 沈静姝神色平静,淡淡问道:“伤可是好了?” 傅子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劳沈姑娘挂心,已无大碍。听闻沈姑娘已行交换庚帖之礼,请得了丞相,场面甚是隆重。”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货架前,目光随意地在琳琅满目的脂粉间扫视,随后拿起一盒胭脂,递给一旁的女伙计,“结账。” 女伙计接过胭脂,手脚麻利地算好账,傅子晋付了银钱,转身将胭脂递给沈静姝,“这盒胭脂,送与姑娘。” 沈静姝并未伸手去接,柳眉微蹙,“这铺中一切皆归本姑娘所有,你又何谈送与?” 傅子晋也不执拗纠缠,收回了手,眉目带笑,“说得也是。” 店内的姑娘们都好奇地看着这边,楚湘灵看出沈静姝不愿与傅子晋有过多牵扯,走到傅子晋面前,福身道:“这位公子,我们这铺子是姑娘们待的地方,您进来,不大合适。还请公子莫要让我们为难。” 傅子晋对楚湘灵拱了拱手,转身踏出三春晓。 “傅子晋。”沈静姝突然唤住他。 他身形站定。 “昭昭素心向明月,熠熠华彩映星河。”沈静姝道。 昭昭之名,他亲自所取。 傅子晋回过身,看向沈静姝的目光充满了异样的光彩,片刻后,他垂眸轻笑,“我猜对了。” ———— 自傅子晋提及文茵后,闻怀卿也派人去探查了一番。 文茵不但是吏部尚书的嫡女,更是沈静姝的手帕之交。以沈静姝的性子,文茵若有何事,她断不会坐视不理。傅子晋是想用文茵来牵制沈静姝,将其作为自己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为他所用。 闻怀卿是真的很气。 本以为与他一番交谈,能让其将心思放在共同的大事之上,却没想到说了半天,傅子晋心里还是只想着沈静姝。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平阳侯府向来是保皇派,他只是需要平阳侯府的支持站队,但倘若扯上了江瑾安,他不要也罢。 他是想要储君之位,可他并不想公然造反。他要的,是名正、言顺。 闻怀璋加上江瑾安,一个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嫡长子,一个是比他们这些皇子还要亲近的宠臣。 斗不过,根本斗不过。 闻怀卿坐于案前,手指轻叩着桌面,他虽颇为欣赏傅子晋的手腕和谋划之才,可傅子晋的失控让他意识到,与这样心思不定的人合作,变数实难预估,风险重重。 他思索着是否要寻找新的盟友。 闻怀卿唤来墨韵,仔细吩咐了几句,随后换了身行头进了宫。 惠帝见他来,倒也高兴。 他子嗣不丰,除去闻怀璋,祁王身患天疾,虽天资聪颖,但注定成不了大业,五皇子没什么城府,整日只知嬉戏玩乐,其余皇子又都年纪尚幼,唯闻怀卿,文韬武略皆出类拔萃。 闻怀璋身为太子,自是根基深厚,得朝中一众老臣支持,势力渐显。而闻怀卿善于笼络人心,在朝中亦有不少拥趸。 二子皆有野心与才能,惠帝对此心知肚明。若不加以制衡,日后必生大乱。 故而,对于闻怀卿在暗中的那些小动作,他佯装不知,令二者相互牵制,彼此消耗,保皇权独尊,长治久安。 “怀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儿臣许久未向父皇请安,心中甚是挂念,特来拜见父皇。” 闻怀卿同惠帝闲话几句,顿了顿,似是斟酌再三后,面露忧色道:“父皇,儿臣近日听闻京郊一带有人在暗中走私官银,儿臣虽已派人略加探查,但恐力有不逮,特来向父皇禀报,望父皇定夺。” 惠帝神色一凛,“竟有此事?” 闻怀卿心中暗喜,接着说道:“这走私官银,定会同地方官员有所勾结,他们利用职务之便,为走私者大开方便之门。儿臣担心此事若不及时处理,恐会……” 他故意欲言又止,眼神瞟向惠帝。 惠帝目光深邃,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此事朕会着人严查,你且继续留意,若有新的发现,即刻来报。” 闻怀卿领命,又与惠帝谈及些朝政之事后,便告退离去。 出了玄清门,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走私官银之事,本就是他有意放出风声,这种事情,惠帝一定会派都尉司前去,都尉司办案唯重结果,只要略作引导,他们定会如猎犬一般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闻怀卿心情大好,上了马车,往绣水街去了。 谢婉晴接了丫鬟送来的信,一看是程文昊相约,丫鬟说:“夫人说了,既是程小公子相约,去不去全看表姑娘自己。” 她没多想,只当是程文昊真对自己上了心,打扮了一下,带着碧伊去赴了约。 第三十一章 程文昊戴了绿帽子? 谢婉晴来到约定之处,便让碧伊在外候着。 碧伊本是主院儿的二等丫鬟,虽被指派成为表姑娘的贴身丫鬟,看似身份有所擢升,但自从表姑娘出了那档子事儿,夫人也不太管她了,碧伊的待遇都还不如从前。 来的第一天还挨了大姑娘的打,故而碧伊对谢婉晴也并不上心。 谢婉晴让她在外候着,她也懒得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外歇息。 谢婉晴独自一人踏入屋内,却惊愕地发现,眼前等候着的并非程文昊,而是靖王闻怀卿,一旁还站着墨韵。 她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若狂。 她赶忙调整心绪,娇滴滴地向靖王请安:“殿下万安,不知是您相约,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靖王闻怀卿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一副玩味的神态。 他目光在谢婉晴身上肆意游走,手中折扇轻轻一抬,挑起谢婉晴的下巴,眼神中透着轻蔑:“让你哄着你表姐嫁给傅子晋你没办成,自己倒是要嫁到程家去了,你在平阳侯府住了这么多年,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本王对你可是有些失望啊。” 这话一出,谢婉晴彻底确定靖王就是傅子晋的身后之人。 她面色瞬间涨得通红,眼中闪过慌乱与羞愤,急忙辩解:“殿下误会了,民女是被沈静姝算计才落得如此境地,但民女想着,殿下图谋大业,诸事皆需银钱支撑,程家富可敌国,程小公子对民女又颇为上心,若能嫁去,定可为殿下倾力相助。” 她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笼络朝臣、培育死侍、筹谋各项计划,哪样不需要银钱? 闻怀卿听了她的话,微微眯起双眸,突然,他猛地伸出手,将谢婉晴一把拉进自己怀中,紧紧箍住她的腰肢,让她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温热地呼气,轻声说:“若你真能为本王所用,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本王的恩宠,可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说着,他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垂,引得谢婉晴浑身一颤,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心跳也陡然加快。 “你这小女子,倒有几分韵味,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定会让你尽享荣华富贵。” 谢婉晴既羞怯又带着期待,低声回应:“殿下,民女定当全心全意,绝无二心。” 靖王殿下满意地笑了笑:“本王且再信你一回。” 墨韵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当个摆件。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婉晴从雅间中走出,她面色泛红,衣衫略显凌乱,碧伊狐疑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许是屋内有些闷热罢了。” 碧伊下意识地朝着那扇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谢婉晴急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乱看什么!程小公子岂是你这等身份之人能够窥视的?!” 碧伊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多言语。 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带着碧伊匆匆离开此处。 谁料刚出来,便见程文昊跟几个公子哥儿勾肩搭背,从一旁的赌坊出来。 陈家公子眼尖,瞧见谢婉晴,嬉皮笑脸地捅了捅程文昊,调侃:“程兄,这不是你那小娘子?” 程文昊定睛一看,还真是! 他甩开陈家公子,快步跑上前拦住了正要登上马车的谢婉晴:“你怎么在这儿?” 碧伊看见程文昊,人都傻了。 程小公子在这里,那屋内之人又是谁? 谢婉晴心中大惊,脸上却仍强装镇定:“不过是偶然路过,正要回府。” 程文昊皱了皱眉头,满脸疑惑:“路过?” 这绣水街多是瓦舍、赌坊等娱乐之地,莫说是世家女,即便是寻常普通人家的姑娘,也鲜少涉足这绣水街。 他带着怀疑,上下打量着谢婉晴,目光落在茶坊的牌匾上,“你路过绣水街去喝茶?” “听闻这茶坊有新到的珍品茶叶,我一时好奇,便想过来看看,谁知这绣水街如此繁杂,竟迷了路,耽搁了些时间。” 程文昊嘴角上扬,“哦?是吗?那这新到的茶叶叫什么名字?我也想尝尝看。” 谢婉晴见程文昊打破砂锅问到底,心中暗恼,脸上却故作嗔怒,娇嗔道:“程小公子这是何意?莫非是不信我?” 她微微侧过身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碧伊实在没办法,连忙上前帮腔,“程小公子,我家姑娘向来洁身自好,怎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地方?您这般盘问,岂不是伤了姑娘的心?” 她心里暗自叫苦,这谎话编得她自己都心虚。 程文昊是什么人,打小脂粉堆里长大的,一眼看着便知道她在扯谎。 他眼珠一转,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哄道:“哎呦,我的好婉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这绣水街鱼龙混杂,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吃亏。” “你瞧瞧,我这嘴笨的,惹你生气了吧?别气了,我给你赔不是。”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簪子,讨好地递到谢婉晴面前,“这是我前几日在珍宝阁瞧见的,觉得和你甚是相配,便买了下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婉晴瞥了一眼那簪子,做工精细,一看便价值不菲,但她依旧板着脸,没有伸手去接。 程文昊见状,更加殷勤,“你不喜欢这簪子?那你说,你喜欢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给你弄来!” 谢婉晴这才勉强开口:“我并非贪图这些身外之物,只是程小公子方才那般怀疑,着实让我心寒。”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怀疑你了,好不好?”程文昊连连保证,又亲自扶着谢婉晴上了马车,“我送你回府,这总行了吧?” 谢婉晴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程文昊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谢婉晴哄得眉开眼笑,马车停在平阳侯府门口,程文昊看着谢婉晴下了马车,那背影婀娜,却让他心中一阵腻烦。 他转身吩咐自己的小厮:“去,给沈大姑娘递个话儿,就说……” 他压低声音,在小厮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厮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第三十二章 杀人灭口 程文昊望着平阳侯府的牌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这谢婉晴,还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他倒要瞧瞧,她究竟在背地里耍些什么花样,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谢婉晴回到落樱院,绯云正在院中候着,她一进来就把绯云打发出去,“去,把我那件新做的裙子拿去改一改,腰身太松了。” 绯云愣了一下,这裙子分明是前些时日才刚完工的,姑娘试穿之时,还满脸欢喜地夸赞极为合身,怎的今日突然就嫌腰身松了?她满心疑惑,可瞧着谢婉晴那略显不耐的神色,又哪敢多嘴询问。 “是,姑娘。”绯云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离去。 待绯云走远,谢婉晴立刻拉着碧伊进了内室,反手将房门紧紧阖上。 屋中只剩下谢婉晴和碧伊。 谢婉晴转过身,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碧伊,碧伊站在一旁,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只觉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碧伊,你今日都瞧见什么了?”谢婉晴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碧伊低下头,双手紧紧揪着衣角,声音颤抖得厉害,“姑、姑娘,婢子什么都没看到。” “是吗?”谢婉晴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要骗程小公子?” 碧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恐惧,“姑娘,婢子是为了保护您啊!奴婢知道那屋中——” “闭嘴!”谢婉晴厉声喝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眼珠一转,凑到碧伊耳畔,压低声音,“你以为春兰是怎么死的?” 让碧伊以为春兰就是死于不忠,比她敲打一万遍都要管用。 果不其然,碧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发软,她此刻方才惊觉,自己的生死,全然悬于谢婉晴的一念之间。 “姑娘,婢子对您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您。”碧伊“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哭腔,颤抖不已。 谢婉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稍缓:“记住你今日的话,起来吧,别让人瞧出异样。” 碧伊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恰在此时,绯云端着茶推门而入,谢婉晴瞬间神色如常,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韶光院。 沈静姝正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瑶琴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了进来。 “姑娘,您都看了这许久的书了,也该歇歇眼睛了。”她将燕窝放在小几上,柔声劝道。 沈静姝这才抬起头,抬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眉心,嘴角泛起一抹浅笑:“还是瑶琴最是贴心。” 她端起燕窝,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这燕窝炖得火候正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瑶琴抿嘴一笑:“姑娘喜欢就好。” 锦瑟在一旁瞧着,佯装吃醋地嘟起嘴:“姑娘可别偏心了,婢子明儿个就给姑娘做些枣花酥来,定让姑娘吃得开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无尘的通报声:“姑娘,程小公子派人来传口信。” 沈静姝眼眸一亮,忙放下手中的燕窝:“快进来。 无尘应了一声,很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沈大姑娘,我家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小厮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 “什么话?” “我家公子说,这猫儿有些野,请您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一切按计划行事。” “是。”小厮应了一声,无尘带着他转身退了出去。 “姑娘,程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瑶琴忍不住问道。 “他这是说,谢婉晴还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小子呢。”沈静姝轻笑一声,“她也不想想,程文昊是什么人,岂会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程小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沈静姝端起燕窝,又轻抿了一口,“他啊,这是要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嗯。”沈静姝搁下燕窝,耐心解释道,“他打算佯装被谢婉晴迷惑,而后暗中调查。这招,用句俗语来说,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小公子这一招真是高明!”瑶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合作伙伴。”沈静姝颇为得意,“不过,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我们可不能让谢婉晴看出破绽,以免前功尽弃。” “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瑶琴和锦瑟齐声说道。 沈静姝重新拿起书卷,继续看了起来,瑶琴和锦瑟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清晨,沈静姝用过早膳,正欲起身前往宋婉处请安,无尘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姑娘,都尉司来人了。” “都尉司?” 沈静姝有些意外,“来人是谁?可有说是什么事?” “来的是公子手下的佟校尉。”无尘回答道:“他说有要事禀报,正在前厅候着。” 平日里,但凡有什么事,皆是江瑾安亲自前来,今日却忽地派人前来通传,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敢耽搁,连忙带着瑶琴往外走去,刚走到前厅门口,就看见佟青云正站在那里,神色焦急。 “佟校尉。”沈静姝率先开口招呼。 “沈大姑娘,您可算来了!”佟青云见到沈静姝,连忙迎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 “我家大人让我来告诉您,昨夜城西的‘悦来客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佟青云顿了顿,“是户部侍郎,李大人。” “什么?”沈静姝大吃一惊,户部侍郎可是朝廷要员,怎么会突然遇害? “你家大人还说了什么?”沈静姝追问道。 “大人说,此事非同小可,让您万事小心。”佟青云压低声音说道:“他怀疑这起命案和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极有可能是有人想杀人灭口,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 杀人灭口? 沈静姝的心中一沉。 第三十三章 楚湘灵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镇定,对着佟青云说道:“多谢佟校尉前来通报。烦请转告大人,我定会多加小心。” 佟青云点头行礼,旋即转身离去。 沈静姝伫立原地,眉头紧蹙,春兰才出事没几日,户部侍郎又被杀害,这两件事会不会有所关联? 蓦地,她猛然忆起了楚湘灵,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无尘!”沈静姝唤道,“快去三春晓看看楚湘灵。” 无尘领命,应声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沈静姝的视线里。她在厅中不停地来回踱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半晌过后,无尘急匆匆地跑回,“楚湘灵不见了。” 沈静姝脸色骤变,猛地转身,“怎么回事?” 无尘摇头,“店里的人说,昨晚楚姑娘照常歇下,今早却不见其踪影。屋内一切如旧,并无打斗的痕迹。” 沈静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楚湘灵的失踪绝非巧合,她甚至怀疑楚湘灵一直在欺骗他们。她必须尽快找到江瑾安,商议对策。 “备马车。”沈静姝果断下令,“我要出府。” 很快,马车停在府门外,沈静姝刚欲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车身镶金嵌玉,车帘上绣着祁王府的标记。 瑶琴惊呼:“是祁王殿下的马车!”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祁王闻怀安那张俊美的脸庞,他唇角含笑,眼神温和,问道:“沈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静姝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福身行礼道:“殿下安好,臣女正要去趟琉璃坊,挑些珠翠。” “既然如此,不如同乘一车如何?本王正好顺路,也可与姑娘叙叙话。” 她才不相信祁王只是单纯地想叙话,眼下她急于找到江瑾安,并不想同无关的人浪费时间。 “多谢殿下美意。”沈静姝再次福身,“只是这于礼不合,再者,臣女也恐会耽误殿下的行程,实难从命。” 闻怀安轻笑一声:“无妨。本王今日无事,陪沈姑娘一同前往也好,想来瑾安知晓了,也不会介意。”话音未落,他已吩咐侍从搀扶他下车,只见他右腿略显僵硬,走路时微微跛行,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 沈静姝有些无奈,闻怀安身患天疾,自小便受尽冷眼,也正因如此,注定只能在这朝堂之上做个闲散王爷,无法如旁人那般施展抱负。 闻怀安在侍从的搀扶下来到沈静姝身边,依旧面带微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风度翩翩,让人难以拒绝。 王爷亲自来请,沈静姝也不好再当众拒绝,否则便是拂了皇家的颜面,只得暗自叹了口气,与闻怀安同乘一车。 马车缓缓驶出,车厢内气氛略显凝重。 闻怀安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如此行色匆匆,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并无。”沈静姝应道,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可是为了楚湘灵?” 沈静姝一惊,转头看向闻怀安,“殿下何出此言?” 闻怀安轻叹一声,“沈姑娘何必隐瞒,本王并无恶意。”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听闻卷珠帘的头牌,艳绝京城,被程小公子赎了出来,却不知为何,安置在了三春晓。” “殿下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沈静姝淡淡地回了一句,并不打算解释。 “沈姑娘过奖了。” 闻怀安也不恼,“你可知,这楚湘灵的父亲,便是五年前名噪一时的楚岸山?”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本王与他,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他那一手‘醉生梦死’,不知毒杀了多少达官显贵,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有余悸。” 沈静姝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祁王竟然对楚湘灵的过去如此了解。他提起这些,究竟是何用意? “殿下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与臣女闲聊吧?” 闻怀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本王只是想提醒沈姑娘一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 “殿下是怀疑,楚湘灵在骗我?”沈静姝反问道。 “本王只是觉得,凡事多留个心眼,总归是有益的。”闻怀安的语气意味深长,“尤其是,在这个多事之秋。” 沈静姝沉默不语,如今细细想来,自己当初确实过于轻信于她了,真是被那如花美貌迷了心智,一时疏忽。 “殿下今日究竟所为何事?”沈静姝再次发问,她不想再与闻怀安绕圈子。 闻怀安微微一笑,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本王是来给沈姑娘,和瑾安,送一份大礼的。” “哦?”沈静姝挑了挑眉,“什么礼?” “瑾安如今身处风口浪尖,朝中局势复杂,难免会有人暗中使绊子。”闻怀安顿了顿,目光深沉,“尤其是那些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沈静姝心思一转,想起江瑾安与定国公府的关系,以及定国公夫人的身份,瞬间明白了闻怀安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是,定国公府可能会对都尉大人不利?” “姑娘聪慧。”闻怀安道,“瑾安虽然才智过人,深得圣上信任,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定国公府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是他们真的要对付瑾安,他恐怕会面临不小的压力。” 江瑾安虽然是都尉司司首,权倾一时,深受圣上信任,但朝中局势复杂,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更何况,定国公府与江家还有联系,若是他们真的要对付江瑾安,那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殿下提醒,臣女定会将此事转告他。” “如此甚好。”闻怀安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沈静姝的反应很是欣赏。 马车行至一处,闻怀安轻轻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转头对沈静姝说道:“沈姑娘,此处便是姑娘要去之地,本王便不再相送,先行回府了。” 瑶琴扶着沈静姝下了马车,她福身行礼,“多谢殿下,殿下慢走。” 第三十四章 顾二公子婚配否? 沈静姝站在马车下,目送祁王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角,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朝“三春晓”走去。 推开店门,门上悬挂的铃铛清脆作响,沈静姝刚要开口唤人,却听见里间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盒‘朱颜螺黛’是我先看上的,你凭什么抢?”一个娇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盛气凌人。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这盒螺子黛明明是我先拿在手里的。”另一个声音柔中带刚,不卑不亢。 沈静姝皱了皱眉,这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三个熟悉的身影。 文茵正与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对峙着,两人手中都拿着一盒螺子黛,互不相让。 那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正轻声劝说着什么。 沈静姝定睛一看,那身着华服、满脸骄纵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娘顾诗怡,而她身旁那位,则是顾诗乐。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顾大姑娘,许久不见,这是怎么了?” 顾诗怡见到沈静姝,脸色更加难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不善地问道:“原来是沈姑娘,真是巧了。怎么,你也来买胭脂?” “顾大姑娘说笑了,这三春晓本就在我名下,说买也太见外了。” 顾诗怡一愣,三春晓虽说论排场比不上那些有深厚官商背景的大店,但也颇有名气,它胜在店内脂粉别具一格,不仅色泽艳丽、质地细腻,而且价格亲民,无论是高门大院的官家女眷,还是寻常巷陌的平民女子,都乐意来此逛上一逛,挑选几盒心仪的脂粉。 再加上近日京中都在传,三春晓来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美人,化妆技术堪称一绝,经她手装扮出来的女子,无一不像换了个人一般,这生意就愈发兴隆。 就连顾诗怡,今儿个本也是冲着这位传说中的美人,想着能让自己的容貌更上层楼,才踏入这店门的。 可沈静姝刚才说什么?这铺子竟然是她的? “我倒是不知道,沈姑娘什么时候开了间脂粉铺子?难不成,是这铺子里的脂粉,特别适合沈姑娘这种……”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沈静姝一番,“即将嫁入江家的人?” 沈静姝听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透着几分戏谑,她还未及开口回应,一旁的文茵却抢先说道:“你喝光了定国公府中的醋才出的门还是怎么着?这铺子是静姝的祖母留给她的,为的是让咱们京城的女子都能用上好物,哪像你,一来就抢别人先看中的东西,未免太霸道了些。” “霸道?”顾诗怡嗤笑一声,“我告诉你,这盒‘朱颜螺黛’,我要定了!” “你!”文茵气得脸色涨红,却又无可奈何,她虽然是吏部尚书的嫡女,但与定国公府相比,还是差了一截,真要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顾诗乐见文茵动了气,连忙凑近顾诗怡耳边,压低声音劝道:“大姐姐,莫要冲动,在人家店里,总归是要给些面子的。” “给什么面子?”顾诗怡不满地瞪了顾诗乐一眼,“上次在宫中给她的面子还不够吗?更何况,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我让?” 顾诗乐被顾诗怡噎了一下,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她看了看文茵,又看了看沈静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静姝见状,心中冷笑一声。 这顾诗怡,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依旧是这般目中无人,她上前一步,将文茵手中的螺子黛拿了过来,递给顾诗怡。 “顾大姑娘,这盒‘朱颜螺黛’,你拿去吧。” 顾诗怡一愣,没想到沈静姝竟然会主动将胭脂让给她,她狐疑地看了沈静姝一眼,接过粉盒,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她拿着粉盒,得意洋洋地转身欲走,沈静姝却突然开口道:“顾大姑娘,这盒‘朱颜螺黛’,价值一百两银子,你还没付钱呢。” 顾诗怡的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来,怒视着沈静姝:“你说什么?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这‘朱颜螺黛’的材料乃是出自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一百两银子,已经是亏本价了。”沈静姝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顾大姑娘这是想赖账不成?” “你!”顾诗怡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故意坑我!” “顾大姑娘慎言,三春晓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你若是买不起,大可以说出来,何必在这里强词夺理呢?” “谁说我买不起!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我给!”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沈静姝拿起银票一看,果然是一百两。她笑眯眯地将银票递给一旁的掌柜,说道:“收好了。” 顾诗怡拿着粉盒,狠狠地瞪了沈静姝一眼,拉上顾诗乐转身就走。 顾诗乐转头对着沈静姝和文茵颌首示意。 文茵上前拉住沈静姝的胳膊,有些担忧,“静姝,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这盒螺子黛,得罪了定国公府,不值得。”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沈静姝看着顾诗怡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之所以这么做,不仅仅是要为文茵姐姐出一口气,更是为了试探顾诗怡。 “我还没问你,今儿是什么日子,伯母竟放你出来了?”沈静姝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文茵的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点胭脂快见底了,就想着来你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只是为了看胭脂?” 文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变得更小了,“当然……当然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你和都尉大人,已经换了庚帖是吧?” “嗯。” “顾二公子他……好像是都尉大人姑母的儿子?” “是。” 沈静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文茵。 文茵被她看得不知所措,嚅嗫了半晌,一咬牙一跺脚,喊道:“哎呀!我就是想问问你,顾二公子他、他有没有婚配?” 第三十五章 楚岸山 她这一声,声音响亮,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伙计们纷纷竖起了耳朵,客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文茵。 沈静姝也被她这直白的问题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文茵姐姐这是宫宴一见,芳心暗许?” 文茵的脸颊通红,她跺了跺脚,娇嗔道:“好静姝,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我真的想知道。” 沈静姝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忍再逗她,“顾二公子他尚未婚配。” 文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嗯,真的。”沈静姝点了点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顾二公子在定国公府的日子,似乎过得并不顺遂。” 沈静姝斟酌着措辞,将顾长忆的处境简略描述了一番。 “他虽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可自幼便与父母兄长隔阂甚深,在府中颇受冷落。你若真对他有意,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文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沈静姝,“我不怕。” 沈静姝见她如此坚定,笑了笑,从柜台上取过一盒“朱颜螺黛”,递给文茵,“这盒螺子黛,送给姐姐了。” “这十金一颗的螺子黛,你就这么轻易送给我啦?” 文茵有些惊讶,毕竟顾诗怡刚刚才掏了整整一百两银子。 一旁的瑶琴适时地插了句话,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前些日子,我家姑娘还念叨着要给文大姑娘寻个好物,今儿这不巧了,正合适。” “嗯,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沈静姝笑着推了推文茵,“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伯母担忧,又要禁你的足。” 文茵告别了沈静姝,高高兴兴地带着那盒“朱颜螺黛”离开了三春晓。 沈静姝目送文茵离去,重重叹了口气。 按照前世既定的轨迹,文茵后半生都将被困于宫中,若能在此之前定下亲事,或许是个改变命运的办法。可顾长忆,且不说他在定国公府的处境,倘若真如祁王所说,那定国公府必然是个隐患。 文茵性子单纯,又被文尚书保护得极好,贸然卷入定国公府的纷争之中,恐怕会受到伤害。她必须想个法子,既能成全文茵的心意,又能护她周全。 沈静姝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三春晓的后院,瑶琴紧跟其后,说道:“姑娘,这事儿透着蹊跷,您可得小心。” 沈静姝微微点头,来到楚湘灵的房间。 房间里虽然还算整齐,但细看之下,床榻上的被褥有一角微微掀起,似乎有人匆忙起身。桌上的茶杯倒扣着,残留着几滴茶渍。她又走到箱柜与妆奁前一一查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楚湘灵的衣物和首饰,一件不少。 楚湘灵昨晚就已经不见了,若是逃离,不可能什么金银细软都不带,若是被人掳走,这室内也不该这么整洁,只有一些细微的痕迹。 可她为何要突然消失?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另有隐情?她有没有可能留下什么线索? 沈静姝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试图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然而房间里的一切都太过正常,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无尘。”沈静姝唤道。 话音刚落,无尘又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中闪了出来,“姑娘有何吩咐?” “去找一下你家公子,就说我在三春晓等他,有要事相商。” “是。”无尘领命而去。 沈静姝独自一人站在楚湘灵的房间里,祁王让她提醒江瑾安小心定国公府,难道说,楚湘灵的消失,与定国公府有关? 沈静姝百思不得其解,她决定等江瑾安来了之后,再与他好好商议。 约莫一个时辰后,无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身玄色便服的江瑾安。 “你来了。”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凝重的表情,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将楚湘灵不见的事情,以及祁王的提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瑾安。 江瑾安听完,眼神一凛,他转头对无尘吩咐道:“立刻去派人查楚湘灵最近接触过的人员名单。另外,再派人暗中调查定国公府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刻禀报。” “你怎么看?”无尘离开后,沈静姝问道。 江瑾安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会去查一下楚岸山的卷宗,这段时日会有些忙,你莫要随意出府,有事让无尘传信给我。” “对了,大人,”沈静姝忽然想起一事,“文茵姐姐她似乎对顾长忆……” 沈静姝将文茵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文茵姐姐为人纯善,我担心她会被卷入定国公府的纷争之中。” 江瑾安:“长忆虽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但他自幼长在顾老夫人膝下,与定国公府的关系并不亲近。他与他父亲兄长不同,他为人正直,颇有才学,并非奸恶之徒。” “你的意思是,文茵若与他在一起,并无大碍?”沈静姝问道。 “目前看来,并无不妥。”江瑾安道。 沈静姝闻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虑也舒展了几分,“如此便好。多谢大人费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江瑾安的声音顿了顿,眸色温柔了几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叮嘱道:“你万事小心,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会的。”沈静姝微微一笑,抬眸与他对视,“大人也多保重。”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瑾安离开三春晓后先回了悦来客栈,对下属们吩咐了几句,便同林羽回了都尉司。 他端坐在案前,面前堆满了尘封已久的卷宗,他翻阅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却又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林羽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终于,在一本尘封已久的卷宗中,江瑾安找到了关于楚岸山的记载。 他停了下来,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林羽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惊讶道:“这楚岸山,竟真的是楚湘灵的父亲?” 根据卷宗记载,楚岸山原本是京城有名的制毒高手,他调制出的毒药千奇百怪,其中最为出名的,是一种名为“醉生梦死”的剧毒,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曾经在京城引起过一阵恐慌。 后来,他被定国公府的人抓了起来,又以假死之计逃脱,然而,定国公府并没有放过他,他们暗中追查他的下落,最终将他抓获,并以他曾用“醉生梦死”毒杀某位朝廷官员为由,将他秘密处死。 而楚岸山被处死后,他的妻女便一直下落不明。 江瑾安合上卷宗,原来,她是想要替父报仇。 第三十六章 投靠靖王?不如投靠我 沈静姝独自坐在妆奁前,手中的紫檀木梳轻轻滑过如瀑的青丝,却无心梳妆。 “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瑶琴出言提醒,她走上前去,想要接过沈静姝手中的木梳。 “瑶琴,你去看看院门可关好了。锦瑟,你去沏壶热茶来。” 瑶琴与锦瑟对视一眼,便依言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带上。 她回想起与楚湘灵相识以来的种种,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从其主动提出见过春兰,到借都尉司脱身,再至那日在三春晓,她言语之中对沈家与江家那若隐若现的打探,这所有的一切,分明都怀有极强的目的性,而她却浑然不觉。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细细想来,她顿觉后背发凉。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沈静姝一惊,猛地转过头去,却见窗户紧闭,并无异样。她屏住呼吸,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将耳朵贴在窗棂上仔细听了听,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阵夜风吹来,携着几分凉意,也带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瑾安立于窗外,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正柔和地看着她。 沈静姝紧绷着的那根心弦悄然松了下来,她推开窗,声音里含着几分嗔怪,“大人怎的不走正门,反学那梁上君子爬窗,吓了我一跳。” “夜深了,怕惊扰到伯父伯母。” 沈静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转身去将屋门打开,侧身让江瑾安进来。 江瑾安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房间的陈设,最后落在沈静姝的身上,见她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忧虑,便开门见山道:“我查到了楚岸山的卷宗。” 沈静姝的眼神一凝。 “正如祁王所说,他与楚湘灵确是父女关系,卷宗记载,楚岸山最终是被定国公所杀。”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楚湘灵是为了替父报仇?” 江瑾安点了点头。 沈静姝沉默了,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她未曾想到,自己重活一世,竟然还会被人如此利用,真是……蠢到家了。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她眼底的自责和懊恼,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你不必自责。”他伸手握住沈静姝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她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你能及时察觉,已是难得。” 江瑾安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她消失不见,我们需得另想办法。我思来想去,倒是还有一人可以利用。” “谁?” “傅子晋。”江瑾安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沈静姝不由得一笑,傅子晋同自己一般重活一世,只怕心思会更为缜密,也更加不择手段,“他如今怕是对我们恨入骨髓。” 江瑾安摇了摇头:“他虽对你我怀恨在心,但他心中最恨的,应是他自己。他恨自己出身寒门,恨自己无法轻易获取权势。” 沈静姝回想起前世的种种,傅子晋的确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他这般的人,什么都能够出卖,包括他自身。 “大人想如何利用他?” “他既想要权势,我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知道,投靠靖王,不如投靠于我。” ———— 傅子晋一身青衫,站在平阳侯府门前,抬头望着那块匾额,眼中神色复杂难辨,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往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傅公子,您请进,侯爷已经在前厅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迈步走进了平阳侯府。 “学生傅子晋,拜见老师。” 沈子仲正在厅中品茶,见傅子晋前来,放下茶盏,笑道:“子晋来了,快坐。” 傅子晋恭敬地行了一礼,在沈子仲的示意下落座。 “近来学业如何?” “回老师,学生一直在潜心研读,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子仲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明年春闱,你有几分把握?” “学生不敢妄言,但定当全力以赴。” 沈子仲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子晋,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但你要记住,为官之道,不仅在于才学,更在于品行。” 傅子晋连忙起身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你今日前来,除了拜访我,可还有其他事?” “学生听闻,静姝与都尉大人得丞相行庚帖换礼,心中颇为感慨。” 沈子仲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傅子晋垂下眼眸,掩饰住眼中的情绪,勉强笑了笑,“老师说的是,静姝与都尉大人,的确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沈子仲看着傅子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端起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厅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瑶琴在院中候着,等了半晌,见傅子晋从前厅出来,便快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没好气道:“傅公子留步,我家姑娘请您去韶光院一叙。” 傅子晋脚步一顿,随即而来的便是欣喜若狂。 他原以为,沈静姝既也是重活一世,定会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曾想,她竟还愿意见他。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得体,对着瑶琴也温和有礼,“有劳瑶琴姑娘带路。” 这一路,他既期待又忐忑,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预演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心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沈静姝还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直到他看到沈静姝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几片海棠花瓣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发梢,宛若月宫仙子,不染凡尘。 傅子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忽然就在想,这一世死在她手中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能让她多看他几眼。 “静姝。”他唤道。 沈静姝示意瑶琴、锦瑟和无尘都守在院外,她抬起下巴,示意傅子晋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傅子晋落座,他看着沈静姝,一时无话。 “你欠的债,你打算如何还?”沈静姝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第三十七章 还债 前世的债,他要如何才能还? 他想辩解,想说自己身处漩涡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若不狠下心来,便只有死路一条。可对上沈静姝那双清冷的眸子,所有的辩解都化作了苦涩。 “你想让我怎么还?”他低笑一声,墨色的眸子染上一抹苦涩,“杀了我吗?” “怕了?”沈静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海棠花开得正盛,一阵风拂过,花瓣如雨般纷纷落下。 沈静姝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上,路有很多条。不知道傅公子是不是还要……再杀我一次。” 傅子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抬眸,对上沈静姝冰冷的视线,她眼底的恨意如冰,几乎要将他冻结。 …… 谢婉晴正在房中描眉,今日她特意选了一支上好的螺子黛,细细地勾勒着眉形。 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眸若秋水,端的是一副好颜色。 “姑娘今日这般打扮,真是美若天仙,便是那画中人也比不上呢。”绯云在一旁奉承道。 谢婉晴勾了勾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容貌十分满意。她漫不经心地问道:“程小公子今日可有派人送东西来?” 绯云连忙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捧到谢婉晴面前,笑道:“程小公子派人送来了一对羊脂玉镯,说是上好的和田玉,最衬小姐的肤色呢。” 谢婉晴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玉质细腻,色泽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可她却兴致缺缺,只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合上了锦盒,又执起螺子黛描画起来,心里一会儿想着靖王,一会儿又想着傅子晋。 可惜,这一个两个的,心里都只装着沈静姝那个贱人!每每想到此处,谢婉晴心中便一阵烦闷。 “姑娘!婢子刚刚看到傅公子去了韶光院!” 碧伊不过是在园中采些花,却碰巧看到瑶琴领着傅子晋往韶光院去了,想到谢婉晴的嘱咐,她忙跑回落樱院报信 谢婉晴手中的螺子黛一抖,眉上划出一道瑕疵。 她转过身,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他去了韶光院?” “是,婢子亲眼所见,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碧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婉晴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沈静姝!又是沈静姝!那个贱人究竟有什么好?都已经和江瑾安订亲了,他们的计划不是已经不可能成功了吗?为何他还对那个贱人如此念念不忘?难道她谢婉晴就这么比不上沈静姝吗? 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螺子黛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螺子黛碎成了几瓣,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走,我们去韶光院!” “姑娘,这……不太好吧?”碧伊有些犹豫。 绯云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姑娘是去看看姐姐,叙叙姐妹情谊,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傅公子也在,姑娘正好可以和他请教下画作。” 谢婉晴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碧伊一眼,率先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绯云得意一笑,紧随其后。 碧伊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韶光院外。 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 她倒要看看,沈静姝那个贱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傅子晋连那活阎罗也不顾忌,还敢来韶光院见沈静姝! 她来到侧墙,竖起耳朵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可听了半天,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什么声音都没有。 让谢婉晴更加心急如焚。 她环顾四周,发现院墙上有一扇花窗,透过花窗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象。 她心中一喜,蹑手蹑脚地靠近花窗,试图从缝隙中偷听里面的谈话,可这花窗开得极高,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绯云,快过来,扶我一把。” 绯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让谢婉晴踩在自己的背上。 谢婉晴小心翼翼地踩着绯云的背,终于将眼睛凑到了花窗的缝隙处。 可还没等她看清里面的情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 谢婉晴心中一惊,连忙从绯云背上跳了下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无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无尘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她吓得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绯云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小哥儿,我们……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听到里面有声音,所以好奇地看了一眼。” “韶光院不是你们可以随意窥探的地方。” 谢婉晴见无尘这般不给面子,心中也来了气,“我只是来看看姐姐,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一个下人,也敢如此同主子讲话?” “我不是平阳侯府的下人,更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无尘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回吧,韶光院不见客。” “你!” 现在连韶光院的人都敢给她脸色看了! “好,好,好,我们走!”谢婉晴咬牙切齿地说道,转身就走。 无尘看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谢婉晴身后,突然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 “啊!”谢婉晴惊呼一声,身体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他又顺手封了绯云和碧伊的穴道,让她们动弹不得。 “你们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无尘说完转身便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韶光院的青砖绿瓦上,谢婉晴此刻却无心欣赏这暮色美景,她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尘离去。 瑶琴和锦瑟在另一侧,听到动静后跑来,看着谢婉晴这副怪异的模样,都感到莫名其妙。 “表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瑶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谢婉晴面前晃了晃。 谢婉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拼命地向锦瑟使眼色,希望她能看出自己的异样。 简直是奇耻大辱! 锦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谢婉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看她这模样,倒像是被人点了穴道。” “点穴?”瑶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谁会点穴啊?” “那个死木头呗,除了他,还能有谁?”锦瑟撇了撇嘴,“这韶光院,如今可是他的地盘,咱们姑娘的安全,可都指着他呢。”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站在这里吧?” “你先在这儿看着她,我去禀告姑娘。”锦瑟对瑶琴说道,转身往韶光院中走去。 谢婉晴气得七窍生烟,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着无尘和沈静姝。 第三十八章 合作 暮色四合,沈静姝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傅子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他垂眸问道:“静姝,你当真要如此与我说话吗? 沈静姝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傅公子,你我之间,本就该如此。” “我知道,是我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听信了闻怀卿,以为他能予我想要的一切,所以才……” 傅子晋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起身走到海棠树下,摩挲着树干,似乎在斟酌措辞,“所以才背叛了沈家,向闻怀卿提供了许多关于沈家的情报,包括老师的一些部署和计划,沈家保皇,我别无他法,我亦有我的苦衷。” 沈静姝静静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变化。 她知道,傅子晋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罢了,他避开了对自身不利之处,将责任推予闻怀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他依旧妄图利用她,利用沈家,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沈静姝并不打算戳穿他,她需要知道,脱离了上一世的轨迹,如今傅子晋到底想做什么。 傅子晋见沈静姝没有反应,心中愈发忐忑不安,他转过身来,继续说道:“静姝,我知道如今说这些,皆为徒劳,但我确是真心悔悟,我愿将功补过。” 沈静姝终于有所反应,她抬眸看向傅子晋,问道:“何为将功补过?” “他于北境豢养了私兵,人数众多,装备精良。他的势力分布、勾结的朝中官员名录,我皆可告知于你。” “你说的这些,于我而言并非秘密。” 傅子晋摇摇头,唇角忽地勾出一道弧线,目光在笑意中闪烁,“你能知道的,不过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事情罢了。静姝,你太天真了。” 他走到沈静姝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沈静姝的双眸说道:“皇后薨逝,你以为闻怀璋为何会突然一蹶不振?” “你自认为她是木槿,人畜无害,可实则却是罂粟,一旦沾染,便会万劫不复。”傅子晋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丝蛊惑之意。 沈静姝心中一凛,他说的,正是楚湘灵。 他此刻抛出楚湘灵,是想借此判断,自己在她心中尚存几分利用价值,还是想试探自己对楚湘灵的了解程度? 她不动声色,故作不解地问道:“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罢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聪慧。”傅子晋深深地看着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只可惜,你这份聪慧,从未用在我身上过。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何不直接向圣上禀报?以你的才华和能力,说不定直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呢。”沈静姝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 “因为我信不过任何人,除了你。”傅子晋向前倾身,鼻尖几乎要触及沈静姝的面庞,“静姝,唯有你,唯有你才能助我,也唯有我,才能帮你。我们联手,定然可以……” “傅子晋!”沈静姝猛地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请你自重!” 傅子晋看着沈静姝眼中的怒色,后退一步,依旧眉目含笑,“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沈静姝不语,垂眸细细思索着,傅子晋的话,真假参半,她需要时间来判断。 就在这时,锦瑟匆匆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傅子晋,欲言又止。 “何事?”沈静姝问道。 “姑娘,表姑娘她……她好像是被无尘定在了韶光院外,动弹不得。”锦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好笑。 她着实是想不明白,表姑娘为何总是要来招惹姑娘,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沈静姝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谢婉晴这个蠢货,竟然还敢来韶光院偷听。 她转头看向傅子晋,似笑非笑,“傅公子,你不去瞧瞧吗?有人对你,可真是一片痴心呢。” 傅子晋脸上的笑意一僵,未料她竟如此沉不住气,直接跑到韶光院来闹事。 仅一瞬,他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无奈起身告辞,“今日是我唐突了。静姝,你好生考虑一下。” 走出韶光院,远远地就看到谢婉晴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格外滑稽。 他快步走到谢婉晴身边,伸出手为她理了理碎发,温柔地说道:“婉晴,你怎么来了?” 谢婉晴一下就红了眼眶,她就知道,子晋哥哥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她努力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含泪的眼睛看着傅子晋。 傅子晋叹了口气,抚上谢婉晴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方能听到的声音轻言软语,“婉晴,春兰说,你要去投靠靖王,对吗?” 谢婉晴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拼命地摇头,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天地良心,她虽是有此想法,但她真的未曾让春兰说过这种话!一定是那个贱丫头自作主张! “婉晴,你太令我失望了。”傅子晋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与痛心,“我以为,你至少会比他人聪慧一点,未曾想,你竟也如此愚笨。” 谢婉晴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明白,她明明都是为了他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他,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啊! 傅子晋看着谢婉晴的眼泪,眼中没有一丝波动,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是一片冰冷,看得谢婉晴心寒。 “莫哭了,往后,你只能听我的。老老实实嫁去程家,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别再让我瞧见你这副蠢样子。” 说完,他不再理会谢婉晴,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立在那里。 瑶琴和锦瑟躲在院门后探着脑袋,看着谢婉晴的惨状,心中都觉一阵解气。 她这是何苦呢?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休,非要自取其辱才甘愿。”瑶琴摇了摇头,她着实无法理解谢婉晴整日里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就不能消停点吗?” “她那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锦瑟撇了撇嘴,对谢婉晴没有丝毫的同情,“她要是安分守己,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说,姑娘为何要和傅公子合作?”瑶琴有些不解地问道。 “姑娘自有她的道理,咱们只要相信她就好。”锦瑟说道,“再说了,还有都尉大人呢,咱们姑娘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吧。”瑶琴叹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耳坠 傅子晋离去许久,谢婉晴身上被封的穴道才被解开。 她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若不是及时伸手扶住身旁的假山石,差点便要狼狈地跌倒在地。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酸痛无比,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她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回想起傅子晋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还有绝情至极的话语,谢婉晴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咬下唇,指甲也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谢婉晴想起自己为傅子晋付出的一切,那些为他彻夜难眠的日子,甚至不惜与姨母家为敌,可到头来,却只换得他毫不留情的羞辱与抛弃。 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沈静姝?论容貌,她自觉并不输于沈静姝半分;论才情,她也是自幼饱读诗书。 为何傅子晋的眼里始终只有沈静姝?为何他对自己如此绝情? 强烈的不甘和怨恨在谢婉晴的心中交织,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恨傅子晋薄情寡义,更恨沈静姝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好运”。 “姑娘,您没事吧?”碧伊和绯云穴道刚解,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担忧和恐后怕,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滚开!”谢婉晴猛地推开她们,“都是你们这两个贱婢,害得我在子晋哥哥面前丢尽了脸面!” 碧伊和绯云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姑娘息怒,婢子知错了!” “知错?你们现在知道错了?晚了!都给我滚回去!” 碧伊和绯云吓得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只能低声应是,跟在谢婉晴身后,灰溜溜地离开韶光院。 沈静姝站在韶光院的门口,冷眼旁观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被心爱之人利用、抛弃的痛苦滋味,就让她好好品尝一番吧。 傅子晋回了柳荫巷居所,坐在书案前执笔又开始画起沈静姝的小像,一笔一划,皆是深情。 画完,他捏起宣纸一角,将画置于蜡烛之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让人瞧不清他面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静姝,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呢?”傅子晋看着那燃烧的画像,喃喃自语。 青竹瞧着他这般模样,莫名打了个寒战,只觉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色如墨,江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无尘悄无声息地走了书房,来到江瑾安面前,低声说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说。” “今日,沈姑娘在府中见了傅子晋。”无尘的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书房中却格外清晰。 江瑾安的瞳孔微微一缩,手中的书卷被捏得有些变形,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只有他们二人?” “是。”无尘答道。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一旁的林羽见状,忍不住用眼神询问无尘: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无尘摇头,用眼神回应:没听到。 良久,江瑾安阖上双眸,开口道:“今后这种事情,不必向我来报。” “可这……” “我既将你留给她,你便是她的人。”江瑾安打断了他的话,“她想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你的职责是护她周全,而不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无尘一怔,低下头,恭敬地说道:“属下明白。” ———— 次日,顾长忆独自坐在屋中,手中捧着一本书,却迟迟未翻过一页。 叩门声响起,顾长忆抬头望去,只见长风走进来,脸上神色颇为复杂,“公子,文姑娘又来了,您看?” 说实话,长风还没见过如此主动的贵女。 日日变着花样找借口来见自家公子,每次来还不忘带上亲手做的糕点,连长风和门房都有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只得也日日哄着顾长忆出去与文茵见上一面。 顾长忆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无奈取代,他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文茵小跑着推门而入,她明眸皓齿,一张俏脸透着几分娇憨可爱,“顾二,长风说你在书房里闷着,我特意来陪你解闷的。” 顾长忆斜睨了一眼长风,又转而看着文茵,佯装不悦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过是在读书罢了,又借着我哪个妹妹的名义过来的?” 文茵眨眨眼,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读书也要适度啊,整日埋首案牍,人都要读傻了。我带了些糕点来,陪你说说话如何?今日可不是借着你妹妹的名义,我是以你好友的身份来的!” 顾长忆刚要开口回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小厮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二公子,世子请您过去一趟。” 顾长忆眉头瞬间皱成一个“川”字,对文茵说道:“你先吃着吧,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随即又对长风吩咐道:“找两个机灵的丫鬟来陪她。” “诶,不用,我——”文茵话还未说完,顾长忆便已大步流星出了门。长风看着自家公子离去的背影,对文茵摇了摇头,也跟着退了出去。 来到顾长风的院子,心中便暗自提防起来。果不其然,刚一进门,顾长风瞧见他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 “长忆,你看看你,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哪里有半点定国公府二公子的样子?”顾长风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茶盏,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顾长忆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口应道:“啊对对对,兄长教训的是。您日理万机,自然是人中龙凤,我这等闲散之人,哪能跟您比啊。” 顾长风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从侍从手中抽出一叠厚厚的名册,用力甩向顾长忆,“父亲让你去军中点名,省得你成日往外跑,净给府里丢人现眼。” 顾长忆伸手接过名册,入手沉甸甸的,他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他头晕眼花,“这么多名字,得点到什么时候去?” “你要是不想去,我现在就去回禀父亲,说你顾长忆不思进取,不堪重用!” 顾长忆耸耸肩,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光影交错,桌脚下的一枚耳坠截住了阳光,晃了他的眼。 他弯腰将耳坠捡起,发现这耳坠的样式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四十章 六月初六 “这是……”顾长忆的目光落在那枚耳坠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他和江瑾安、沈静姝他们在酒楼见到楚湘灵时,她所佩戴的耳坠。当时他还特意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耳坠的样式精巧,她戴着甚是好看。 顾长风见他盯着那耳坠出了神,以为他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心头火起,一把夺过耳坠,厉声喝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父亲让你去军中点名,是让你好好历练,收收心!你可别在那儿惹出什么乱子来!军法无情,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 顾长忆猛地回过神来,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只敷衍地应了句“知道了”,便匆匆离去,连顾长风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骂也顾不得了。 回了自己院中,他对文茵说:“对不住了,今儿实在没空陪你了,你先回去,改日我再去寻你,好不好?” 说着,他几乎是半拥半抱地将文茵往门口送。 文茵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心跳如鼓,脑子里嗡嗡作响,哪里还听得清顾长忆在说些什么? 她只顾着点头,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又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糊里糊涂被送上了马车,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待文茵走后,他敛了脸上的笑意,转头立刻让长风去打听楚湘灵的消息。 长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便带着消息回来了,神色比顾长忆还要难看几分,“公子,楚姑娘已经不见多日,沈大姑娘也吩咐三春晓的人在寻她。” “坏了!”顾长忆猛地将折扇一合,一把扯过长风,“快!去都尉司!” 二人快马加鞭赶到都尉司,也顾不上通报,直接闯进了内厅。江瑾安才刚刚审讯完犯人,身上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暗红的血渍在蟒袍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看到顾长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倒是少见你到这儿来。” 顾长忆向来嫌都尉司死气沉沉,阴森可怖,平日里能躲则躲。 “瑾安,我……”顾长忆也顾不上寒暄,急忙将自己在顾长风屋中发现楚湘灵耳坠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江瑾安,“她不会真的在定国公府吧?我兄长同她……” 江瑾安听完后,眉头紧锁,没有立刻回答顾长忆的问题,反而看向了一旁的林羽。 林羽会意,先开了口,告诉顾长忆,楚湘灵并非寻常倌人,她是五年前毒杀案的犯人楚岸山的女儿,而这个案子正是顾长忆的父亲亲手办的。 “什么?”顾长忆听完后,震惊不已,“那她有没有继承她爹那一手毒术啊?她不会要毒死我吧?!” 江瑾安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顾长忆的肩,“不排除这个可能。” 顾长忆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点了点头,“行,行,毒吧,毒死我好啊!” “毒死你好啊?”江瑾安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你这般,倒像是巴不得自己出事,好让某些人称心如意。” 他先派林羽去给沈静姝传了信儿,让她多加小心,又将顾长忆按在凳上,正色道:“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在你府上。你兄长与她,究竟是何关系。” “这事儿交给我。”顾长忆说:“我在府里走动名正言顺,查起来也方便。” 江瑾安沉吟片刻,道:“若有发现,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先将消息传出来。” “怎么传?”顾长忆问道。 “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你只需……”江瑾安凑到顾长忆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顾长忆听完,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 二人商议已定,顾长忆便告辞离去。 待林羽回来,带来了沈静姝的回信,江瑾安展开字条,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些叮嘱,最后特别提到:楚湘灵极擅妆容之术,恐会伪装。 看后,他又将字条折好,放入衣襟中。 季春之末,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他瞧了瞧窗外天色,心中计算了一下时辰,又起身进了宫。 御书房中,惠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陛下,您已许久未曾好好歇息了,还是先歇息片刻吧。”李德禄劝着。 “朕不累。” “陛下,您龙体要紧啊。”李德禄一脸忧色。 “朕没事。” 惠帝说着,又拿起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陛下,您……”李德禄还想再劝,却被一个小内侍打断了。 “启禀陛下,都尉司江瑾安求见。”小内侍躬身说道。 惠帝一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宣。” 小内侍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江瑾安便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行礼:“臣江瑾安,参见陛下。” 惠帝笑着让他起身,又赐了座,“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回陛下,官银一案,臣在李侍郎的书房中,发现了一批账本和信件。” “那可有什么具体发现?”惠帝追问道。 “臣尚在核实,这些信件中,牵涉到的人员和势力,远不止盐铁司。” 惠帝明白他的意思。 “嗯,朕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吧,朕相信你一定能够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惠帝见江瑾安说完,端端正正坐在下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江瑾安垂眸,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掌心竟有些微微冒汗,“臣想请陛下恩准,将臣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的婚期提前。” 惠帝闻言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朕记得,你们的婚期,是定在八月吧?” 可别是自己老糊涂了,写成了来年八月吧? “是。”江瑾安答道。 “不过三秋,你都等不及了?”惠帝笑着问道。 “臣与静姝情投意合,一刻也不愿多等。”江瑾安垂首,语气诚挚。 惠帝沉吟片刻,江瑾安是他一手养大的青年才俊,沈静姝品貌才情也皆属上乘,二人确是良配。 至于平阳侯府……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那他们二人何时成婚,倒也没有太大关系。 “既如此,朕便允了你。”惠帝道,“只是不知平阳侯与他夫人是何意见?” “臣会告知侯爷与夫人。” “那便好。”惠帝颔首,“传朕旨意,将都尉司江瑾安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的婚期,提前至六月初六。” “谢陛下隆恩!”江瑾安起身俯首叩拜,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第四十一章 吃味 江瑾安自宫中出来,便一刻不停地赶赴平阳侯府。 沈子仲听闻江瑾安求见,手中书卷“啪”地一声合上,“他又来作甚?回回都是他那点破事,回回都要来念叨一遍,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让人省心的!” 虽是这般责骂着,却还是吩咐下人将他请了进来。 江瑾安进门,躬身行礼,“伯父。” “嗯。”沈子仲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今日怎得有空到我这儿来?” “晚辈今日进宫面圣,请陛下将晚辈与静姝的婚期提前至六月初六。” 沈子仲闻言,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声音陡然抬高八度,“你说什么?六月初六?你再说一遍!” 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目圆睁,“江瑾安!你当我侯府嫁女儿是儿戏不成?如今已是暮春,八月都甚为仓促,你竟还想提前?不成!绝对不成!” 一旁的宋婉倒是喜上眉梢,她轻轻拽了拽沈子仲的衣袖,“老爷,这是好事啊,江府早些将静姝娶进门,咱们也能早些安心。”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沈子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瞪了宋婉一眼,又转向江瑾安,语气严厉,“你向来沉稳,怎会如此急切?可是有何缘由?你老实告诉我,你、你该不会已经……” 江瑾安垂眸,避重就轻地答道:“伯父多虑了,晚辈与静姝两心相悦,情意相通,不愿虚度光阴,这才恳请陛下恩准。” “两心相悦?情意相通?”沈子仲冷哼一声,“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她才及笄多久?你这般急不可耐,像什么样子!传出去,我平阳侯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宋婉见状,连忙打圆场,“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瑾安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您就别再执拗了。再说了,瑾安人品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伯母过奖,静姝聪慧温婉,是晚辈的福分。”江瑾安微微颔首,“静姝那里,还望伯母代为传达。” “这还要我去说?”宋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呀,就是太过守礼。去吧,去韶光院看看静姝,她这几日还念叨着你呢。” 江瑾安称是,便退了出去。 沈子仲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这混小子!婉儿,你说,为夫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就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呢?” 宋婉轻笑,上前替他揉着肩膀,“老爷,您正值壮年,怎么会老呢?您就别再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穿过曲折回廊,绕过几处花圃,韶光院已在眼前。 院内花木扶疏,沈静姝正坐在窗前刺绣,神情专注,一针一线,勾勒出一幅鸳鸯戏水的图景,瑶琴站在一旁,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锦瑟眼尖,先看到江瑾安,眼神一亮,连忙快步走到沈静姝身边,大声禀道:“姑娘,都尉大人来了!” 沈静姝一怔,抬眸望去,只见江瑾安正向她走来,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番气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 江瑾安走进屋内,便看到沈静姝端坐在绣架前,一袭浅碧色衣裙衬得她身姿窈窕,愈发显得娇俏动人。 “静姝。”他轻唤一声。 “大人?是我让林羽带的话有什么差错?” “并无。”江瑾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走到她身边,将婚期提前之事简要述说了一遍,“你……可愿意?” “六月初六?”沈静姝手中绣绷一颤,针尖堪堪擦过指腹,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为何如此突然?” 那岂不是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般仓促,如何来得及准备? 江瑾安走近她,握住她的手,将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帕拿起,细细端详,“可是太急了?” 沈静姝沉默一瞬,忽而抬眸,直视着他,问道:“是因我与傅子晋交谈甚久?” 江瑾安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将锦帕放下,轻咳一声,“无尘与我提了一嘴。” 沈静姝抿了抿唇,心下便明了。 “大人之前不是同我说想要利用他?我只是添把火罢了,想来用不了几天,他便会去寻你,主动投诚。”沈静姝轻笑出声,“如今怎的,竟也吃味了?” “是。”江瑾安坦然承认,“我承认,我心有不悦。” “我知你聪慧过人,行事自有分寸。可一想到你与他相谈甚欢,我便……”他顿了顿,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便无法自持。” “我与傅子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你可知,此举甚险?若是他起了歹心,你当如何?”江瑾安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担忧,“你一个弱女子,如何与他抗衡?” “险?”沈静姝轻笑一声,“大人莫不是忘了,我身边还有无尘呢,他武功高强,有他在,谁能伤得了我?” “我并非担心你的安危,无尘的身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沈静姝追问。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与威严,竟有几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传来他温热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颤。 江瑾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沈静姝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连忙收回手,故作镇定地说道:“大人放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江瑾安忽然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我只是……不想再等了。”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沈静姝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不禁脸一红。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往出说! “你若是不愿也无妨,我再去向圣上禀报。”江瑾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有不愿,便开口说道。 “不必了。”沈静姝抬眸望向他,“六月初六便六月初六,我并无异议。” 江瑾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 沈静姝知道,江瑾安对她并非毫无怀疑,只是他选择相信她罢了。 而她,却不得不利用他的信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屋外,无尘负手而立,望着屋中相拥的二人,也不知是喜是忧。 林羽捅了捅他,嬉皮笑脸道:“哎,你说,你这到底是立功了还是闯祸了?” 无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待江瑾安走后,沈静姝唤来锦瑟,“去同母亲说一声,命人将我那些嫁妆再清点一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都记下来,六月初六,我要出嫁了。” “姑娘,这么快?”瑶琴、锦瑟皆是一惊,面面相觑,“这……这时间也太仓促了吧?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准备呢。” “快吗?”沈静姝轻笑,“我倒觉得,有些慢了。” 第四十二章 程小公子发力了 四月末,程老夫人与白氏携着厚礼拜谒平阳侯府,又将聘礼单拿出,递给宋婉。 “侯夫人,今日我们前来,乃是为我这孙儿与贵府表姑娘的婚事。”程老夫人直抒来意,开门见山,“这是聘礼单,您瞧瞧,可还称心?” “婉晴姑娘嫁入我程家,定会被视若珍宝,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着,白氏将手中的礼单递了过去。 宋婉接过,展开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类珍宝,金银首饰、玉器古玩、绫罗绸缎……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饶是宋婉,见着如此丰厚的礼单,心中也不禁暗暗咂舌,这程家不愧是皇商,出手果然阔绰。 她还记着交换庚帖那天谢老夫人说的话,将礼单放下,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程家既为皇商,这礼单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不知,到时是送去谢家,还是送来我侯府?”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一滞。 倒不是宋婉贪图她这点聘礼,就是单纯咽不下这口气。 当初谢家对谢婉晴不闻不问,如今见她要嫁入豪门,便想来分一杯羹?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程老夫人与白氏对视一眼,白氏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宋婉话中之意,忙赔笑道:“侯夫人说笑了,婉晴姑娘自然是要从侯府出嫁的。我们程家虽是商贾出身,却也知晓礼数,决然不会做出那等失礼之事。” 宋婉心里这才舒坦些,同程老夫人、白氏寒暄起来。 三人皆是当家主母,场面话自然说得滴水不漏,一时间倒是气氛和洽。 程文昊也随行而来,他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手持折扇,风度翩翩,倒也有模有样。 他乖觉得很,三言两语便将宋婉哄得眉开眼笑,不再计较当日他的出言不逊。 长辈们谈笑风生,他便寻求了同意,由丫鬟引着,往谢婉晴的闺阁而去。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步履轻快,直奔谢婉晴的落樱院。 转过回廊,便见一处院落,门扉半掩,隐约可见里面花团锦簇,想来便是谢婉晴的住处了。 程文昊整了整衣衫,抬步走了进去。 院中,谢婉晴正坐在石桌旁,心不在焉,目光游离。 “婉晴。”程文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谢婉晴闻声回神,见是程文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程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程文昊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首饰,你看看可还喜欢?” 谢婉晴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璀璨夺目。她随手拿起一支累丝金凤钗,在鬓边比划了一下,“多谢,我很喜欢。” 她的语气敷衍,程文昊岂会听不出来?他也不恼,只在心中暗自嘲讽。 “瞧你这没精神的样子,可是身子不适?我陪你在园中走走吧。” 谢婉晴本想拒绝,可话未出口,已被他轻轻搀扶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廊下,两个小丫鬟正窃窃私语,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哎,你说,表姑娘真的要嫁给程家小公子了?” “那还有假,没看程家主母今儿来下聘礼单了?庚帖也换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是,我瞧着表姑娘,似乎并不欢喜……” 谢婉晴脚步一顿,脸色微变,她忙看向碧伊,眼神示意她去处理。 碧伊会意,快步上前,厉声呵斥道:“哪里做事的?竟敢在府中乱嚼舌根!还不快滚!”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扭头看到谢婉晴与程文昊就站在不远处,脸都白了,“扑嗵”一下跪下连连告罪。 谢婉晴面色慌乱,“程小公子,我——” 程文昊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心中冷笑,谢婉晴那点心思,他岂会不知?无非是嫌他声名狼藉,又是商贾,配不上她罢了。 若非为了家族利益,他才懒得与这等虚伪做作的女子周旋。 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是一副受伤的神色。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程文昊扯出一抹苦笑,看着谢婉晴,说道:“你心里,果然还是惦念着傅兄的。” 他虽在京中素有纨绔之名,却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那一双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此刻,他眼中含着忧郁,嘴角带着苦笑,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让人心疼。 谢婉晴被这眼神看得心尖直颤,她慌忙摇头,想要辩解:“我不是……” “婉晴,”程文昊打断她的话,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比不上傅兄,他才华横溢,又深得侯爷器重,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看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 “我没有……”谢婉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垂下眼眸,不敢看程文昊的眼睛。 程文昊牵过谢婉晴的手,放在唇边,对她说:“有句话我一直没同你说过,今日说,怕是有些迟了。” 谢婉晴一怔,下意识追问道:“什么话?” 程文昊笑了笑,在她手背上落一下吻,“在下程文昊,对谢五姑娘,一见倾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在谢婉晴心中炸开。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谢五姑娘了,她一直都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不断被人提醒着,她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离了平阳侯府,她什么都不是。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一颗心狂跳不止。 “我说,我心悦你。”程文昊再次重复道,眼神真挚又热烈。 谢婉晴只觉得一阵眩晕,程文昊虽一直对她示好,可她只以为他不过是看上了平阳侯府罢了。 可是现在,程文昊竟然说他心悦她?这怎么可能? “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坏你名声。” 程文昊低着头,语气消沉,“我知错了,婉晴。” 谢婉晴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看着程文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程文昊见她一直不说话,心里骂了无数句,又耐着性子哄着,“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想要娶你。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傅兄,我不求你立刻忘记他,我会等你,等你有一天,也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听了这话,又想到近日遭受的种种,谢婉晴再也忍不住,扑进程文昊的怀里。 见面前无人,程文昊不再控制表情,他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抱住谢婉晴,自己今天这一番话,已经成功地打动了谢婉晴的心。 第四十三章 投名状 天还未亮,沈静姝便已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大口喘息着,似要将肺间的浊气尽数吐出,才能缓解那份窒息感。 “姑娘可是又梦魇了?” 锦瑟的声音适时地传来,带着几分关切,将沈静姝从那可怕的梦魇深渊中拽回了现实人间。 沈静姝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攥着锦被,紧紧地攥着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跳如擂鼓般,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梦中那血腥的场景,如同跗骨之蛆,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死死地纠缠着她,挥之不去。 她梦到沈府被熊熊烈火吞噬,火光冲天而起,她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凄厉的呼喊声,如同九幽地府的鬼魅哭号,在她耳边不断回荡,声声泣血,震得她耳膜生疼。 而傅子晋一袭绯红官袍加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眼神裹挟着千年的霜寒,没有一丝温度,语气怜悯地对她说:“静姝,我早就说过,你该信我的。” “姑娘莫怕,不过是一场梦魇罢了,醒了便都无事了。”锦瑟见沈静姝脸色苍白,连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宽慰道。 瑶琴端来一盏安神茶,热气氤氲,“姑娘,喝口茶,定定神吧。” 沈静姝接过茶盏,指尖轻颤,茶水微漾,她垂眸不语,掩去眼底的惊惧和悲痛,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重生以来,她步步为营,只为护沈家周全,可眼下这梦境,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时刻提醒着她,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沈家便会再度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姑娘可是忧心与都尉大人的婚事?”瑶琴见她神色凝重,出声问道。 沈静姝摇了摇头,将茶盏搁置一旁,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 婚期提前,虽是江瑾安一时意气,可她心中却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坏事。 而傅子晋这颗不定时的毒瘤,终究是要连根拔除,彻底铲除干净的。 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护得沈家一世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去,备水,我要沐浴。” “姑娘,这时辰尚早……”瑶琴欲言又止。 “无妨,我想清醒清醒。” 沈静姝披衣下榻,赤足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却让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 她必须尽快,让傅子晋这颗棋子,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 都尉司的审讯室之中,气氛肃杀,四周墙壁皆是由青灰色的石砖砌就,昏黄的烛火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摇曳不定,将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刑具映照得愈发狰狞可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飘散着,与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相互交融,令人作呕。 这里不知审讯过多少犯人,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魂断黄泉。 江瑾安端坐于上首,身着玄色长袍,气势逼人,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指节轻叩着桌面,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叫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这是沈静姝送他的回礼,他很是喜欢,总是忍不住拿出来看看。 傅子晋站在他对面,身形略显单薄,却依旧保持着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与这阴森恐怖的审讯室格格不入。 “你当真考虑清楚了?”江瑾安开口,打破了沉默。 傅子晋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温和谦逊,他微微颔首,“是,还望都尉大人成全。” “你想要什么?” 江瑾安将玉扳指收回怀中,这东西,可不能让傅子晋这种人瞧了去。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傅子晋反问道。 “你倒是贪心。”江瑾安勾了勾唇角,逸出一声轻嗤,“我可以答应你,可你需得拿出诚意来。” “这是自然。” 傅子晋说着,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这是闻怀卿与党羽往来的其中一封密信,请大人过目。” 江瑾安接过信,展开细看,信中内容触目惊心,字里行间,皆是闻怀卿的狼子野心和歹毒阴谋。 他将信放下,抬眸看向傅子晋,眼神锐利如刀,“这便是你的投名状?” “正是。” “你可知,背叛闻怀卿,是何等下场?” “在下自然知晓。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傅子晋再次颔首,语气平静。 “此话怎讲?”江瑾安饶有兴致地问道。 “闻怀卿生性多疑,如今我与他已生嫌隙,他迟早会对付我。与其等着他动手,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傅子晋说的倒是实话,闻怀卿那个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好一个先下手为强。”江瑾安站起身,走到傅子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一抹笑意,“你可知,本官最欣赏的,便是你这股子狠劲。” 傅子晋闻言,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算是赌对了。 他看向江瑾安,却见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宛若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 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江瑾安身上那股源自久居上位的强大压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烛火跳动,将二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在墙壁上交错、扭曲,如同两只相互试探、彼此提防的野兽。 “你既有此决心,本官便给你这个机会。” 江瑾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需得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多谢大人成全。”傅子晋俯身行礼。 “下去吧。”江瑾安挥了挥手,“记住,你的时间不多了。” 傅子晋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江瑾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桌前,拿起那封密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中,那不同于闻怀卿的字迹狂放不羁,透露着一股浓浓的野心和杀意。 “公子,这傅子晋,可信吗?”林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审讯室中,他看着傅子晋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江瑾安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燃烧,化为灰烬。 第四十四章 徉州 江府。 “殿下如此急匆匆地造访,可是为了官银一案?”江瑾安放下手中的公文,抬眸看向来人,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闻怀璋一身便服,眉头紧皱。 “官银之案,不能再拖了。”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徉州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殿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我知道你向来稳妥,可此事牵涉甚广,父皇那边,催得紧。”闻怀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虑,“你打算何时动身?” “再等等,时机未到。” 闻怀璋看着他,他了解江瑾安,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你……唉!”闻怀璋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了,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三弟那边,你可有留意?” 江瑾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祁王?” “是。”闻怀璋点头,“听闻他近日常常出府。” “我知道了。”江瑾安应道。 闻怀璋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江瑾安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了,只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你……多加小心。” “多谢殿下关心。”江瑾安起身,拱手相送。 闻怀璋走后,江瑾安脸上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他唤来林羽,低声吩咐了几句,林羽会意,转身离去。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封尚未处理完的公文,眼神晦暗不明。 不多时,林羽带着几名校尉前来,这几人皆是江瑾安的得力干将,个个身手不凡,忠心耿耿。 “殿下刚刚来过了。”江瑾安开口。 佟青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即是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催我尽快动身,前往徉州。” “大人,那我们何时出发?”佟青云有些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侍郎与官银一案,他们已经暗中调查许久,如今终于要收网了,他早已迫不及待。 江瑾安环视一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这几人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此次徉州之行,非同小可。我需要你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语气一沉,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重起来。 “大人请吩咐。”众人齐声应道。 “青云,你带几个人,先行一步,前往徉州,暗中调查官银的去向,以及闻怀卿在徉州的势力分布。” “是。”佟青云应道。 “其他人,留守京中,暗中保护殿下,林羽,你带三人盯紧祁王,务必摸清他的动向。” “祁王?”林羽皱眉,“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不可掉以轻心。”江瑾安的声音冷了下来,“此为殿下要求,不得不防。” “是。”林羽应道,不敢再多言。 “记住,此次行动,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打草惊蛇。”江瑾安叮嘱道,“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之中,只剩下江瑾安一人。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深邃。 良久,他才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似在出神。 “公子既有心,便不该让她等。”林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揶揄。 江瑾安回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越发多嘴了。” 林羽垂首,“属下不敢。” “去将沈姑娘请来。” “是。”林羽应声而去,脚步匆匆,心中却暗自感慨,公子这是终于开窍了。 门房将林羽的来意报给了宋婉,她也没什么意见,便就应允了,毕竟两家已经订亲,女儿去见见未来夫婿,也是人之常情。 沈静姝倒是有些意外,前世今生,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江府。 前世她与江瑾安并无交集,今生虽已订亲,却也未曾来过这里。 虽早就知道老江大人去得早,江瑾安也不与他叔父亲近,这府中便总是他一人,但真的亲自来了,又是另一番感受。 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府中布置得颇为雅致,只是,太过冷清,少了生气,连风都带着几分寂寥。 江瑾安将沈静姝带至江府主院,步入其中,院落宽敞,却显得有些空旷。 他侧身看向身旁的女子,说道:“这院子空置已久,有些荒芜,我已让人去开辟花圃,种些你喜欢的花草。” 自母亲走后,这主院除去平日里家丁来打扫,他已许久不曾来过,更别提打理了。 沈静姝看向江瑾安,侧颜俊朗,线条分明。 “那我想要芍药、海棠、还有蔷薇……”她一一列举,笑得眉眼弯弯。 江瑾安静静地听着,时而颔首,似乎要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些什么?一并告诉我,我让人去置办。” 沈静姝摇头,“暂时就这些吧,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说。” 这院子如此空旷,若只种些花草,未免太过单调,不如再添些其他的景致。 “好。”江瑾安应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宠溺。 二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一时间,相对无言。 “我要去趟徉州。”江瑾安打破了沉默。 沈静姝一怔,“何时?” “两日后。” “这么快?”她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江瑾安至少会在京中再多留些时日。 “嗯。”江瑾安应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 沈静姝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江瑾安此去徉州,定是危机四伏,可她目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此去徉州,大人万事小心。” ———— 两日后,江瑾安率领一队人马出了城。 城外,官道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阴柔而俊美的脸庞,正是闻怀卿。 他看着江瑾安,笑容满面,“大人,此去徉州,路途遥远,可要保重啊。” 江瑾安策马立于原地,敛起双眸看不出情绪,“不劳殿下费心,本官自有分寸。” “呵,你还是这般冷漠无情。”闻怀卿轻笑一声,“本王听说,大人此行,是为了调查官银失窃一案?” “正是。” “那可有眉目了?” “尚无。”江瑾安面不改色,“不过,本官相信,只要用心查,总会水落石出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闻怀卿附和道,“都尉大人乃是圣上钦点的查案之人,能力卓绝,定能将此案查个清楚。” “殿下过奖了。”江瑾安拱了拱手,“时辰不早了,本官也该启程了。” “大人请便。” 江瑾安策马前行,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他回过头,看着闻怀卿,“有句话,本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以为呢?” 闻怀卿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你说的是。” 江瑾安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闻怀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殿下,我们就这样让他走了?”一旁的侍从问道。 “不然呢?”闻怀卿冷哼一声,“你去动他?” “可是,他此去徉州,若是查出什么来……”侍从不甘心地说道。 “他查不出什么来。”闻怀卿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他查出什么来,也无妨。” 他顿了顿,又说道:“传令下去,让那边的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是!”侍从应道,转身离去。 闻怀卿收回目光,放下车帘,马车缓缓驶离。 官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第四十五章 拜访国公府 江瑾安走了,沈静姝也没闲着,听说顾诗怡病了,便让瑶琴备了份礼物,给定国公府递了拜帖。 江氏看了,心中虽不想见,但顾及着面子,还是让沈静姝登了门。 定国公府与平阳侯府不同,多了几分肃穆,少了几分灵动,处处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江氏端坐在正厅,一身绛紫色绣金团花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雍容华贵。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沈静姝,语气不咸不淡:“沈姑娘来了。” “静姝见过夫人。” “嗯。”江氏应了一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眼神却从杯沿上扫过,细细打量着沈静姝,“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之前宫宴上,是静姝不懂事,惹了夫人不快,这些日子一直没寻着时间来给夫人赔个不是,今儿正好空下。” 江氏冷哼一声,放下茶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还知道自己不懂事?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将我定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夫人息怒,静姝并非有意冒犯。”沈静姝垂首应着,心中却冷笑,江氏这是在怪她抢了顾诗怡的风头,还是在怪她拂了她江氏的脸? “一句‘并非有意’便想将此事揭过?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静姝知错。”沈静姝依旧垂着眼眸,语气平静,“所以今日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歉意。” 沈静姝说着,给瑶琴递了个眼色,瑶琴便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呈了上去,“前几日得了些上好的云雾茶,想着夫人素来喜欢品茶,便送来给夫人尝尝。” 江氏的脸色稍霁,接过茶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满满的茶叶,色泽翠绿,香气扑鼻,的确是上好的云雾茶。 她捻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眼中浮出满意之色。 “你有心了。”江氏说道,语气缓和了几分。 “夫人喜欢就好。”沈静姝笑了笑,又道,“听闻顾姐姐近日身子不适,不知可好些了?” “好多了,劳你挂心。”江氏说着,心中却有些疑惑,沈静姝怎么突然关心起顾诗怡来了? 沈静姝自然知道江氏在想什么,她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精光,说道:“顾姐姐是金枝玉叶,自然要好好将养着。我这里有一支百年人参,是前些日子父亲从边境归来的商人手中买回的,最是滋补,还请夫人收下。” 瑶琴又将一个锦盒呈了上去,里面躺着一支足有人臂粗细的人参,参须完整,品相极佳,一看就是难得的珍品。 江氏着实惊讶了,这支人参的价值可不菲,沈静姝竟然舍得拿出来送给顾诗怡? “这贵重了些。”江氏推辞道,眼神却不自觉地在那支人参上停留。 “夫人不必客气,您是都尉大人的姑母,日后便也是静姝的长辈,顾姐姐便是我的自家姐妹,我自然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沈静姝语气真挚,“再说了,这人参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姐姐补补身子。” 她故意将“自家姐妹”四个字咬得重了些,暗指自己与江瑾安的关系。 江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自然听出了沈静姝话中的含义,便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沈静姝如此坚持,她也不再推辞,收下了人参。 “那我就替诗怡谢谢你了。”江氏说。 “夫人客气了。”沈静姝笑了笑,又和江氏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江氏也起身,“我送送你。” 二人出了正厅,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去。 “诗怡这几日都在院子里养病,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江氏问道。 “好啊。” 正中下怀。 二人来到顾诗怡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 江氏的贴身丫鬟翠玉上前禀报:“大姑娘,沈姑娘来看您了。” “让她进来吧。”顾诗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沈静姝走进屋内,只见顾诗怡正斜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神情恹恹,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顾姐姐,你怎么样了?”沈静姝关切地问道。 “死不了。”顾诗怡没好气地说。 她一看到沈静姝就来气。 更何况,她还抢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表哥,一想到这里,顾诗怡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语气也冲了几分。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是真心来看你的。” “哼,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顾诗怡冷哼一声,她才不信沈静姝会这么好心,“你该不会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沈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能安什么心?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体,想来看看你罢了。” “你少假惺惺了!你心里指不定怎么得意呢!” “我得意什么?”沈静姝一脸无辜,“你从一开始便就误会我,我和都尉大人的婚事,是圣上赐婚,我也没有办法。” “你……” 顾诗怡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门婚事是圣上赐的,沈静姝也做不了主。 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好了,诗怡,你别闹了。”江氏在一旁插话,“静姝是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顾诗怡还想说什么,却被江氏一个眼神制止,她狠狠地瞪了沈静姝一眼,然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沈静姝见状,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走到顾诗怡身边,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看看你,这几日都瘦了一圈了。” 她掏出一盒胭脂递给顾诗怡,“你瞧,这盒‘红颜醉’,整个京城可就只有两盒,我特意让店中留了一盒给你,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顾诗怡的眼睛顿时一亮,她接过胭脂,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一点胭脂,涂抹在手背上,轻轻晕开。 “这胭脂的颜色可真是好看!” 她平日里最喜欢这些胭脂水粉了,这盒“红颜醉”的颜色,比她之前用过的任何胭脂都要好看。 沈静姝看着顾诗怡的动作,心中暗自思忖。 顾诗怡虽然性子骄纵,但心思单纯,容易被人利用。 自己想要利用她来帮助顾长忆在定国公府寻找楚湘灵的踪迹,看来并非难事。 “姐姐若是喜欢,日后我再送你一些其他的。” 顾诗怡闻言,抬头看了沈静姝一眼,她虽然不喜欢沈静姝,但不得不承认,沈静姝送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而且,沈静姝说话也比之前顺耳多了,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带着一股子傲气。 “哼,算你有心了。” 江氏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担心顾诗怡会记着之前的不愉快,和沈静姝闹起来,现在看来,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静姝,你难得来一趟,不如陪诗怡在院子里走走吧,她这几日都闷在屋里,也该透透气了。” 江氏提议。 沈静姝欣然应允,她正有此意。 顾诗怡的院子很大,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景色宜人,两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我?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书,弹弹琴,绣绣花什么的。”顾诗怡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百无聊赖。 她作为定国公府的嫡长女,顾忠与江氏一向对她要求甚高,平日里并无什么消遣,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四书五经。 沈静姝随口夸赞了一句,顾诗怡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瞟了她好几眼,顾诗怡犹豫半晌,忽地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诶,你知不知道,你那个表妹想害你?” 第四十六章 人美心善的顾诗怡 沈静姝闻言,故作惊讶地看向她。 顾诗怡看她满脸写着个“蠢”字,恨铁不成钢道:“那日宫宴,我原本是要推你来着。” “什么?”沈静姝捂住嘴,满脸的不可置信。 顾诗怡白了她一眼,扯下她的手,又说:“你那表妹好一副伶牙俐齿,先是诓我说你故意害她失了清白,又说只要让你在宫宴上出丑,就能断了你和表哥的婚约,撺我去推你。” 沈静姝皱起了眉头,垂下眼帘,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一向待她同亲姐妹一般,她为何要这样做?” “我怎会知道你如何得罪了她。” 她原本就因为被沈静姝坑了一百两银子而恼火,现在又想到她居然能被谢婉晴那个贱人算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沈静姝的戏说来就来,两息时间就红了眼眶,“难不成,是她对你表哥也心生爱慕,所以才要害我?” 顾诗怡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怒道:“她?谢家如今不过是个白身,她也配肖想我表哥?若不是你母亲心善,她怕是都活不到如今!” “顾姐姐为何同我说这些?”沈静姝捏着手帕按了按眼角,“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是你想要推我落水,还要陷害我吗?” “你?”顾诗怡上下打量她一番,嗤笑道:“你也就是骗我银钱的本事。” 沈静姝手一顿,立刻收起眼泪,正色道:“三春晓明码标价,从不做那坑人的勾当!” 顾诗怡被她这突然的转变噎了一下,她撇了撇嘴,说道:“看在你今儿送我这盒‘红颜醉’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银子的事了。” “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了,人美心善的顾姐姐。”沈静姝说着,还对她福了福身。 顾诗怡听着这别扭的称呼,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莫要再这样叫我了,听着怪恶心的。” “好,不叫便不叫了。” 沈静姝从善如流,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沈静姝又忽然说:“瞧我这记性,店中还有单大生意呢,我得赶紧回去瞧瞧。” “什么大生意?难不成比你那‘朱颜螺黛’还值钱?” 沈静姝神秘兮兮,“我方才不是说,这‘红颜醉’全京城只有两盒?” “是说了,怎么了?” “是同一位买主呢。姐姐猜,这另一盒,是被谁买走了?” 顾诗怡被她这副样子勾得心痒,忙问她:“哪家姑娘?你快别卖关子了!” 沈静姝勾唇一笑,附到顾诗怡耳边,轻声说:“不是姑娘,是位公子。是你兄长,顾世子。” “啊?”顾诗怡眉头紧蹙,“他买胭脂作甚?” 沈静姝故作迟疑,“这……我就不知了。许是,送给心上人吧。” 心上人? 兄长一向自视甚高,何况他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做主,何时能有了心上人? 难不成是养了个外室?! 顾诗怡忽然福至心灵。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姐姐要去问世子?世子会不会生气啊?” “他敢!”顾诗怡一挺胸脯,“我是他妹妹,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那……好吧。”沈静姝装作为难的样子,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听都尉大人说,世子还得了一盆‘墨玉’,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也不知道送没送回府上。” 顾诗怡脑中都已经写完了一本世家子与平民女的话本子,听到“珍品”二字,她来了兴趣,问道:“墨玉?那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是种极为罕见的墨色牡丹,花瓣漆黑如墨,却又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据说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生长,极其珍贵。”沈静姝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真有这么神奇?”顾诗怡将信将疑,“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沈静姝一脸无辜,“我这也是听你表哥说的,顾姐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世子呀。” 顾诗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那……那我就去看看吧,不过先说好,如果那花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好,一言为定。”沈静姝笑着应了,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墨玉自然是她信口拈来的,胭脂顾长风也压根儿没买过,不过是为了引她去顾长风的院子罢了。 顾诗怡对顾长风这个兄长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平日里轻易不会去他的院子,但若涉及到兄长可能养了外室,再加上一株珍奇的花,那就不一样了。 顾诗怡一定会忍不住好奇心,前去一探究竟。 顾长风越是否认,顾诗怡就越会好奇。 而只要她去了顾长风的院子,就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沈静姝也知道,仅凭顾诗怡一个人,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但她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只要顾诗怡开始关注顾长风,她就有办法引导她一步步深入,最终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沈静姝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姐姐,我真的得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嗯。”顾诗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沈静姝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姐姐,沈姐姐,你们在聊什么呢?”顾诗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清冷。 沈静姝回身,只见顾诗乐和顾长忆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顾长忆见到沈静姝还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被他掩饰了过去。 沈静姝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顾长忆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她来给我送胭脂的。”顾诗怡随口回了一句,她此刻满心都是顾长风买胭脂的事情,只想快些知道兄长养了哪家的小娘子。 顾诗乐的目光在沈静姝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四人一起慢悠悠走着,顾长忆趁顾诗怡和顾诗乐都没注意,偷偷走到沈静姝身边,压低声音问她:“表嫂,你怎么来了?” “来帮你的。”沈静姝言简意赅。 “帮我?”顾长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楚湘灵的事?” 沈静姝微微点头。 顾长忆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女中豪杰。” “少贫嘴。”沈静姝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利用顾诗怡,帮你留意一下顾长风的动向,尤其是他院子里的情况。” “利用她?”顾长忆皱眉,“她那个脑子,能行吗?” 沈静姝眨眨眼,倒是挺无所谓,“能不能行,总得试试才知道。她虽然蠢了点,但蠢有蠢的好处,有时候,越是蠢笨的人,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第四十七章 下聘 顾长忆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顾诗乐突然回过头,问了句:“沈姐姐,文茵姐姐近日可好?” 自上次三春晓一别,她总听丫鬟说文茵时常来府中寻她二哥哥。 沈静姝看了一眼顾长忆,眼神微挑,“嗯,她是好得很。” 顾长忆摇折扇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顾诗乐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复又将目光投向园中盛放的花丛。 又聊了一会儿,顾诗乐开口说道:“大姐姐,沈姐姐,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说罢,她福了福身,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顾诗怡见顾诗乐走了,也对沈静姝说:“我也回去了,你不是也还有大单子?还不走?” 沈静姝点了点头,“确实,我也该回去了,姐姐慢走。” “我送你。”顾长忆说道。 二人一前一后,长风支开了府中领路的丫鬟,与瑶琴一起跟在后面。 顾长忆凑近了些,低声说:“表嫂,这几日我在府中转了个遍,什么都没发现。” “你且安心等着便是。”沈静姝挑眉,话锋一转:“倒不如你先说说,你与文茵,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长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若是心中有她,便该好好待她,莫要让她伤心。若是……你也该早些同她说清楚,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我明白。”顾长忆垂眸。 快到垂花门时,沈静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顾长忆说:“二公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顾长忆一怔,随即明白了沈静姝话中的深意,“表嫂放心,我省得。倒是你,瑾安不在,你也要多加小心。” 沈静姝又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落樱院内,碧伊接过一小厮递来的纸条,进屋交给了谢婉晴。 她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江瑾安已去徉州】 不用想也知道是靖王派人送来的消息,这平阳侯府内,已经有了他的眼线。 “姑娘,这是谁送来的纸条?”绯云凑过来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谢婉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将纸条收了起来。 绯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江瑾安去了徉州,那京城这边,便只剩下沈静姝一人了。 谢婉晴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静姝,这次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五月初七,程家来下聘。 平阳侯府红绸遍布,喜气洋洋。 卯时,程文昊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了侯府门前,身后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程家最是不缺钱财,娶的姑娘又与平阳侯府沾亲带故,也因此,明明是商贾下聘,陪同送聘的人却竟是官家子弟,知制诰赵大人的长子,赵诚则。 福伯一早就在候着,连忙将人都请了进去,上茶寒暄,好不热闹。 “姑娘!程小公子来了!”绯云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谢婉晴穿着新做的春衫,戴着程文昊送她的珠玉钗,又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补了口脂。 男方下聘,她不能露面,便领着碧伊和绯云去了府中的赏月阁,那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整个前院,将下聘的场景尽收眼底。 她虽不是沈家女儿,可沈子仲一向敬爱宋婉,今日便没去上朝,给足了面子。 沈远舟也没去学堂,赖在府中看热闹,美其名曰要为表姐把关。 谢家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都来了,一左一右搀着她,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中却难掩嫉妒之色。 平阳侯府外围了一圈人,听程家管家高声报着礼单,无一不在说这表姑娘真是好命,瞧瞧这些个聘礼,单一箱都够普通百姓吃多少年了! 嫁皇商,不比嫁一清二白的官家强? 谢老夫人垮着一张老脸,面上看不出一点喜色,看着聘礼一箱一箱往进抬,心疼地头直发晕,心疼地头直发晕,这些东西,原本都应该是她谢家的! “我就说这聘礼得送去谢家!”她捏着谢大夫人的手,语调都在颤。 谢二夫人说:“要我说,那天就该把五姑娘接回去,省得便宜了外人!” 谢老夫人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都落旁人家了!” 谢大夫人也眼红,可到底是自家没理,只得说:“母亲、二弟妹,今日可莫再说这种话,别被人听了去。” 三人在那边叽里咕噜,宋婉也懒得理他们,就同程老夫人与白氏说着话。 程文昊与赵诚则坐在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态度谦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姑娘,程家可真是大手笔,这聘礼,怕是把整个京城的珍宝都搬来了吧。”绯云啧啧称叹。 谢婉晴站在赏月阁的月台上,清清楚楚看着那聘礼队伍,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整整四十八抬。 程家越是重视她,她日后在程家的地位便越稳固。 程文昊那日对她说,他已将后院中的妾室们都遣了,只等她一人进门。 今日又见他一改往日放荡不羁的形象,人彬彬有礼,温和恭谦,谢婉晴只觉自己真真是被他捧在了手心上,心中也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可又想想靖王,程家就也算不上什么了。 商贾夫人,再富甲一方又如何? 哪里比得上做王妃,做……太子妃? 谢婉晴眼神暗了暗,她想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表妹真是好福气。” 沈静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绯云赶忙在一旁附和着恭维,“那是自然,表姑娘这般花容月貌,才情出众,配程家那是再合适不过了,程家能娶到表姑娘,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被这一番夸赞,谢婉晴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显,执着团扇半遮着面,悄悄看了一眼碧伊,说道:“这程家的聘礼再怎么好,那也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做派罢了。等过些日子,都尉大人来下聘的时候,场面一定比这还要热闹。姐姐,你说是不是?” 碧伊眼神在沈静姝身上扫过,硬着头皮接话:“不过婢子听采买的婆子说,外面人都在说都尉大人不久前出了京,一队人马好大的阵仗,定是去查大案了。” 谢婉晴故作惊讶,“当真?都尉大人出京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碧伊点了点头,“婢子也是听说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婢子也不清楚。” 谢婉晴又说:“哎呀,查大案?那姐姐这婚期,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万一都尉大人这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姐姐岂不是要……”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但话中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沈静姝忽然笑了一声。 谢婉晴眼神还没来得及看过去,沈静姝已是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几个丫鬟皆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碧伊打了个哆嗦,不声不响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装鹌鹑,生怕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 打了表姑娘,可不能再打她了。 第四十八章 圣旨到! 谢婉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静姝,声音都变了调:“你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沈静姝逼近一步,气势凌人,“打你又如何?” 绯云见势不妙,赶忙挡在谢婉晴身前,壮着胆子说道:“大姑娘,您怎可动手打人!我们表姑娘可是程家未来的少夫人!” 沈静姝看都没看她,“锦瑟,掌嘴。” 锦瑟听了,双眼一亮,一个箭步窜上前,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绯云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 绯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姑娘面前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沈静姝居高临下地看着绯云,声音冷冽,“今日我就教教你们,什么是侯府的规矩!” 谢婉晴见沈静姝这般模样,色厉内荏地喊道:“你别过来!你打我,就是打了程家的脸面!” “少夫人好生厉害。”沈静姝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表妹莫不是忘了,你这门亲事,还是我替你向母亲求来的。若不是我,你现在恐怕还在为如何嫁进程家而发愁呢。” 谢婉晴被沈静姝戳中了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沈静姝,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你别太过分了!你也不过是嫁个武夫,整日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 这一时怒火攻心,她也顾不上害怕,冲上前便想与沈静姝厮打。 沈静姝一把抓住谢婉晴的手腕,用力一拧,谢婉晴便痛呼出声。 “放开我!”谢婉晴挣扎着,却挣脱不开沈静姝的钳制。 “我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尊卑有别!”沈静姝说着,猛地一推,便将谢婉晴推倒在地。 谢婉晴摔在地上,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抬头看着沈静姝,眼中满是怨毒。 月台上的吵闹声传至前院,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赏月阁的月台上,谢婉晴狼狈地跌坐在地,她的丫鬟也倒在一旁,而沈静姝则站在她们对面,几人正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程老夫人和白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谢婉晴,真是上不得台面,大好的日子非要闹出点动静。 宋婉眉头紧蹙,心中暗道不好,她最是了解自己的女儿,定是谢婉晴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惹恼了静姝。 可今儿是程家下聘的日子,两家亲朋好友来了不少人,若是闹大了,丢的可是平阳侯府的脸面。 “嬷嬷,你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婉吩咐道。 陈嬷嬷应了一声,急忙带着几个丫鬟往赏月阁走去。 程文昊也是一脸疑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架势,定是不小。 他觉得一定是谢婉晴又做了什么蠢事。 “我去看看。”程文昊说着便要起身。 程老夫人一把拉住他,没好气地说:“你去做什么?你是什么身份?哪有在侯府到处乱跑的道理,给我老实待着!” “可是……”程文昊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氏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祖母的说的话你听着就是!” 母亲和祖母都发了话,程文昊也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心中对谢婉晴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这个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忽地从府门外响起:“圣旨到——” 众人一惊,沈子仲连忙起身亲自去迎。 李德禄带着一队禁卫军,手捧圣旨,大步走进了平阳侯府。 见了沈子仲,李德禄眉开眼笑,行了个躬身礼,“咱家给侯爷请安,给侯爷道喜。” 沈子仲一头雾水,看了看这些禁军,又看了看李德禄手中的圣旨,小心翼翼问道:“敢问李总管,这……是何喜啊?” 李德禄没回答,反而扫视了一圈,“沈大姑娘呢?怎么不见她?快让她来接旨吧。” 沈子仲又让福伯去请沈静姝。 一群人等在前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儿,沈静姝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瑶琴和锦瑟,福伯和陈嬷嬷跟在最后,还有肿着脸,一脸不情愿的谢婉晴。 李德禄等沈静姝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平阳侯府,沈静姝接旨——” 众人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都尉司司首江瑾安,忠君爱国,才略过人,为朝廷屡立大功,然今远赴徉州,恐误佳期,朕念其赤诚,感其深情,特代其下聘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着内侍省筹备聘礼,以全佳缘。望二人婚后举案齐眉,共辅社稷。 钦此!” 圣旨一出,众人又是一惊,一个个都抬起头,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圣上竟然会亲自替江瑾安下聘,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江瑾安竟然能得皇上如此青睐! 宠臣宠臣,宠到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份了。 沈静姝眼睛看着青石砖地上爬过的蚂蚁,耳朵听着李德禄的念词,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是宋婉悄声唤了她一句,她才如梦初醒。 “沈大姑娘还等什么?快接旨吧。” 李德禄宣读完,双手将圣旨递给沈静姝,笑眯眯地说道:“圣上说了,都尉大人此次办的案子十分重要,所以才特意让咱家来替他下聘,您可千万别见怪。” 沈静姝接过圣旨,她没想到圣上竟然会来这么一出,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公公哪里话,圣上如此重视,臣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李德禄满意地点点头,浮尘一甩,礼官会意,站于朱门处,开始高唱聘礼清单。 “真珠虎珀璎珞两副。” “真珠翠毛玉钗朵两副。” “金钗钏四双。” “金如意五柄。” “销金生色衣一袭。” “锦绣绫罗三百匹。” …… “钱二十万。” “金万两。” 府外,围观着的人都开始忍不住的嘬牙花子。 这聘礼,也太丰厚了吧! 长长的礼单,连带着美人榻、玉屏风、雕花妆奁,这类本该是嫁妆单中的物件,也都应有尽有,一样不落。 平阳侯府的表姑娘好命? 放屁!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好命,这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嫁天子宠臣,不比嫁皇商强? 那可是强到天上去了! 一些特意来看热闹的姑娘们,手中帕子都要绞碎了,早知如此,自己就先往都尉大人身边贴一贴了! 谁能想到,这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活阎罗,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第四十九章 再赠嫁衣 禁军抬着聘礼,如流水般涌入平阳侯府。 每一抬都贴着大红的喜字,箱子打开,各色奇珍异宝晃得人眼花缭乱。 内侍宫女进进出出,忙而不乱,将聘礼一一归置。 谢婉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这场景,竟与交换庚帖那日如出一辙。 她原本还想着看沈静姝的笑话,却没想到,最后被打脸的竟然是她自己。 “表姑娘,这聘礼可真丰厚啊,比咱们的多了两倍不止呢。”绯云凑到谢婉晴身边,酸溜溜地说道。 谢婉晴猛地转头,狠狠地瞪了绯云一眼,“闭嘴!” 绯云被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这到底是江瑾安的安排,还是惠帝的意思?聘礼还在源源不断地抬进来,沈静姝眨巴着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德禄这边完了事,又一女官站了出来。 “沈姑娘,皇后娘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套嫁衣,说是让您成亲那天穿呢。” 说着,她一挥手,身后的两名宫女便端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了上来。 女官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套华美至极的嫁衣。 那嫁衣由红色蜀锦制成,红似烈火,却艳而不俗,金丝银线绣成的单只凤凰栩栩如生,上面缀满了珍珠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任谁见了都无不惊叹。 这套嫁衣,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所赠,意义更是非凡。 女官说:“皇后娘娘说了,六月初六,您定要一同配着圣上那顶明珠瑞祥冠出嫁。” 沈静姝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千秋宴上皇后确实曾提过一嘴也要给她添些什么,她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竟真的会赏赐下来,还是这样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分别示意福伯与陈嬷嬷递上厚厚的红封。 李德禄和女官笑逐颜开地接过,又说了好些个吉祥话,待到聘礼全部抬进府,乐呵呵地回宫复命去了。 前院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紧接着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起来。 下人们也站成一排,齐声贺喜:“恭喜侯爷!恭喜侯夫人!恭喜大姑娘!” 沈子仲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赏!” 白氏心中却更添愁绪,圣上和皇后如此重视沈静姝,可她瞧着,这姐妹俩的关系却是水火不容,日后又怎能指望沈静姝帮衬自己的几个儿子走仕途呢? 程文昊看着谢婉晴红肿的半张脸,眼珠一转,凑到她身边,悄声安慰道:“不高兴了?这些个物件,皇家有的,咱们程家也都有,你瞧上了哪个,除了那嫁衣,我都给你寻来。” 谢婉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她一直站在人群后,眼睛都红了。 心里嫉妒得发狂,凭什么沈静姝能得到这一切?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等江瑾安回不来,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谢婉晴不由自主暗恨出声。 程文昊一愣。 江瑾安回不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静姝,她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离得远,并没有听到谢婉晴的话。 徉州…… 圣旨上确实提到了江瑾安去了徉州,而前段时间,大哥也曾提过一嘴,说是户部侍郎死了,死因不明,朝中不少人都在猜测,连自家生意都受到了影响。 难道江瑾安这次去徉州,就是为了彻查此事? 程文昊越想越觉得心惊。 徉州那个地方,鱼龙混杂,水深得很,江瑾安此番前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禁有些担心沈静姝,江瑾安若是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不过程文昊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沈静姝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又怎会没有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程文昊稍稍松了口气。 平阳侯府外本置了席,喜饼、蜜饯、糕点摆了满满一排。 突然加了这么一档子喜事,沈子仲便又派人添了桌,长长的桌案从府门一直延伸到街尾。 待最后一位内侍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百姓们便都凑上前,随意取食。 府内也同样热闹非凡,中庭里搭起了戏台子,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白氏正同宋婉贺喜,谢大夫人凑过去,说道:“给夫人道喜了,大姑娘真是给您长脸。” 谢二夫人也跟着附和,手里捻着一块蜜饯往嘴里送,“可不是嘛,这嫁衣,瞧着就不是凡品,往后大姑娘嫁过去,可得好好提携提携咱们婉晴啊。” 谢大夫人被谢二夫人这么一提醒,也回过味儿来,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咱们婉晴到底是侯府的表姑娘,说出去也是一家人,还望大姑娘多多照拂。” 宋婉的妹妹嫁去谢家时,谢家二爷和三爷还都是当官的,只是后来谢二爷犯了错,被撤了职,便只剩下谢三爷,可人没过多久又死了,谢家自此成了白身。 沈静姝若能提携谢婉晴,保不准谢家又能重振门楣呢? 宋婉听着这话,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膈应。 这谢家妯娌俩,一唱一和的,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她还没开口,便听沈静姝冷笑一声,说道:“两位夫人这话说的,表妹如今可是程家的小少夫人,哪里还需要我一个外人来照拂?” 谢大夫人和谢二夫人被沈静姝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她们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巴结一下宋婉,顺便占点便宜,却没想到被沈静姝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怼了回来。 白氏也说:“婉晴日后入了我程家,哪还有让表姐照拂的道理,谢家嫂子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笑道:“我家老爷还为谢家另备了薄礼,明日便送去。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若是得罪了两位,还请多多包涵。” 她这话看似是在道歉,实则却是绵里藏针,将谢家妯娌俩的虚伪和算计都摆在了明面上。谢大夫人和谢二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大夫人干笑两声,“夫人说笑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谢老夫人也坐不住了,她咳了一声,开口道:“亲家这话说的,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白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谢婉晴看着这几人你来我往,心中更是恼火。 今日本是她的好日子,结果风头全被沈静姝抢了去不说,如今连带着谢家也被程家下了脸子,她怎能不气? “祖母,大伯母,二伯母,你们别再说了。”谢婉晴见缝插针,打断了这场闹剧,“姐姐得圣上抬爱,婉晴沾不得这光。” 她这一番话,倒是将众人的目光又都吸引了过来。 谢婉晴低着头,一侧脸颊都还红着,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楚楚可怜的模样,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程文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谢婉晴拉开了距离。 这个女人,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第五十章 试嫁衣 程老夫人眉头紧锁,她本就不喜谢婉晴这般做派,今日又让程家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心中更是厌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老夫人先问道,语气中已带了不耐。 谢婉晴偷偷看了沈静姝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中的怨毒,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还是我来说吧。” 沈静姝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谢婉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方才在赏月阁,绯云身为奴婢,以下犯上,对我不敬。表妹非但不责罚她,反而出言维护,我一时气愤,便与她起了争执。” 程老夫人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程家虽是商贾,但也是有头有脸的。 这谢婉晴轻浮造作,配不上自己的孙儿,若不是沾着侯府,谁会娶她进门?如今又见她这般不知轻重,在下聘之日闹出这样的乱子,就更加不满意了。 “谢家丫头,你糊涂!这做下人的没有规矩就当罚,你身为未来的程家小少夫人,更应以身作则,严明规矩。你这般纵容包庇,日后怎能管得好家业?” 谢婉晴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婉晴她也是心疼自己的身边人,并非有意的。” 白氏见状,连忙开口替谢婉晴辩解,她虽也不喜谢婉晴,但毕竟是未来的儿媳妇,总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没了脸面。 “心疼?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她心疼得过来吗?程家几代经营,里里外外几千人,她也心疼的过来吗?!” 谢老夫人和谢家妯娌三人站在一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本还指望着谢婉晴嫁进程家后能帮衬谢家,现在看来,谢婉晴在程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祖母,我不是……”谢婉晴还想辩解,却被程老夫人打断。 “还未过门,叫什么祖母。”程老夫人说的毫不留情,说完,便不再看谢婉晴。 宋婉也不作声,见程老夫人说完,她才对谢婉晴说:“行了,今儿这日子,你本就不该露面的,回你院儿里去吧,待会儿我让人送凝香膏给你,好好养养脸。” 谢婉晴袖中的手都在抖,她强撑着行了一礼,回身狠狠瞪了沈静姝一眼,便带着碧伊和绯云离开了。 “静姝,你也回去。”宋婉又对沈静姝说道。 “是,母亲。”沈静姝应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赵诚则凑到程文昊身边,抻着脖子看沈静姝的背影,啧啧称奇:“这沈大姑娘还真是同传闻中一般,泼辣的很,这种日子居然都敢打人,真是不简单。” 程文昊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还想替她出头不成?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赵诚则嘿嘿一笑,“她打了你正头娘子,你不生气?” 生气?他巴不得沈静姝把谢婉晴那个蠢货一巴掌打死才好呢! 程文昊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妇人之间的争执,我一个大男人掺和什么。再说,婉晴她也有不对的地方,沈大姑娘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他现在想起芳舒都心肝疼,没了芳舒唱曲儿,他连午歇都睡不安稳。 趁着众人都去看戏的空档,程文昊悄悄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寻瑶琴传话,“让她家姑娘明日到锦华楼一见。”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低着头悄悄溜了。 沈远舟跑到程文昊身边,喊了声“表姐夫”。 程文昊笑着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枚灵猴献玉佩递给他,“喏,小世子,这给你,喜欢吗?” 这玉佩是他特意为沈远舟挑选的,那灵猴雕刻的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寓意吉祥。 沈远舟眼睛一亮,接过玉佩,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谢谢表姐夫!” “小世子这声表姐夫,我可真是水涨船高,往后怕是得沾你的光了。”程文昊打趣道。 “表姐夫,听说程家有商船,能出海的那种?” 程文昊眉头一挑,颇为自豪“当然是真的,我程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出海算什么。怎么,你想出海?” 赵诚则也凑了过来,“小世子可见过金发碧眼的异域人?那些人啊,长得跟咱们可不一样了,有趣得很。” 沈远舟摇头。 “那日后,你可缠住了你表姐夫,程家商船上常有异域人,让他领你去开开眼界!” 沈远舟喜不自胜,又缠着二人说了许久话,听得津津有味。 沈静姝回了韶光院,嫁衣已先她一步被送了进来,锦盒半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 锦瑟跟进来,将门合上,叹道:“姑娘,这嫁衣可真好看,这上面的凤凰,简直就像活的一样。” 沈静姝走过去,指尖抚过嫁衣上的凤纹,金线闪着细碎的光。 她拿起嫁衣细细端详,针脚细密,绣工精湛,可见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姑娘,您快试试这嫁衣合不合身。”瑶琴在一旁催促着。 沈静姝点点头,由着瑶琴和锦瑟服侍着换上了嫁衣。 嫁衣上身,沈静姝只觉一阵暖意袭来,这红衬得她肤白胜雪,腰身处收得恰到好处,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婀娜多姿。 “姑娘真好看,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锦瑟由衷赞叹。 瑶琴也连连点头,“等大婚那日,姑娘穿上这身嫁衣,戴上那明珠瑞祥冠,定是全京城最美的新娘子,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呢。” 沈静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红衣似火,美得不可方物。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还能有再嫁的一天。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都尉大人?”瑶琴见沈静姝出神,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 沈静姝回过神来,将思绪压下,“无事,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有什么不真实的,圣旨都下了,聘礼也抬进府了,您和大人的婚事,铁证如山,谁也改变不了。”瑶琴笑道。 沈静姝不置可否,只让她们将嫁衣脱下,重新收好。 第五十一章 禁足 待宾客散去,已是暮色四合。 沈子仲和宋婉将沈静姝和谢婉晴叫到了书房。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沈子仲坐在主位上,面色严肃地问道。 沈静姝看了谢婉晴一眼,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父亲,母亲,是女儿冲动了。” 她说完,微微垂首,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谢婉晴站在一旁,不敢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沈子仲和宋婉听完,脸色都有些微妙。 谢婉晴竟如此口无遮拦!这话若是当时被李德禄听了去,那还得了? 往好了说,她这是担忧表姐婚事有碍。 可若是往坏了说呢? 那她这就是在说沈静姝要守寡了!是在咒圣上心尖上的宠臣死!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沈子仲拍案而起,指着谢婉晴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都尉大人远赴徉州,是为国尽忠,岂容你这般诋毁!” “跪下!” 他这一声怒喝声如洪钟,谢婉晴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姨夫,我……” “你还有脸叫我姨父?”沈子仲怒目圆睁,声音都劈了叉,“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惹下大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口误!” 沈子仲怒不可遏,“你这一时口误,怕不是想要害死我平阳侯府!你这是要让我们给你陪葬!” 宋婉也冷着脸,寒声道:“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会给我平阳侯府带来怎样的祸事?” 沈子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怒气,他看着谢婉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落樱院,哪儿也不许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院门半步!” “姨夫……” 谢婉晴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子仲厉声打断。 “来人,把表姑娘带下去,禁足!” 几个婆子应声上前,不顾谢婉晴的挣扎,将她架了下去。 任凭她再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眼看着从前那个小团子般的外甥女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宋婉心中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她想不明白,是侯府对她不好?为何她如此仇视静姝? 难不成都是因为那个傅子晋? 宋婉看着沈静姝,语气缓和了许多,“静姝,婉晴她……总之人要嫁出去了,日后也不会有太多往来,你婚期将至,瑾安又不在京中,莫要再因旁人生了事端。” 沈静姝应下了,又同他们说了会儿话,离开了书房。 亥时,韶光院内一片寂静,沈静姝屏退左右,只留下了无尘。 沈静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无尘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坐下。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静姝率先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无尘依旧沉默,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低垂。 沈静姝看着无尘,说道:“你可以向你主子汇报我的行程,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不会干涉。但我不希望你是在怀疑的态度下去汇报。” 无尘猛地抬头,目光闪烁。 “我既然敢让你跟着我,就不怕你向他汇报。我与你主子之间,更多的,是合作关系,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属下明白。” 沈静姝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待,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无尘应道。 “好了,你下去吧。”沈静姝挥了挥手。 无尘起身,向沈静姝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沈静姝看着无尘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想要彻底收服无尘,还需要时间,但至少,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无尘是江瑾安的人,只要他能真正为自己所用,那么她与江瑾安之间的合作,才能更加稳固。 ———— 程文昊打发走了赵诚则,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将自己关在了这一方天地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烧感,却烧不尽他心中的烦闷。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谢婉晴那张怨毒的脸。 “呸,真是晦气。”程文昊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来人!” 一个小厮应声而入,“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芳舒给我叫来。” “这……”小厮有些迟疑,他看了看程文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您不是说不再见她们了吗。”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程文昊不耐烦得很,显然心情极差。 小厮不敢再多言,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芳舒便来到了程文昊的房中。 她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 “公子。”芳舒开口,声音婉转动听。 程文昊看着芳舒,心中的烦躁都消散了不少。 他招招手,示意芳舒走近些,芳舒顺从地走过去,程文昊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你这里让人舒心。”程文昊低声念着。 芳舒依偎在程文昊怀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良久,程文昊才松开芳舒,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程文昊问道。 芳舒点点头,“有吃有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能再为公子唱曲儿了。”芳舒垂眸,语气哀愁。 程文昊闻言,心中一软。 他知道从前芳舒最喜欢的便是唱曲儿,可自从他与谢婉晴定下这门亲事后,便再也没让她唱过。 甚至还将她们都遣去了偏院,不许她们再过来。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你想唱什么,我都让你唱个够。”程文昊说道。 芳舒抬眸看向程文昊,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公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程文昊笑了笑,“我何时骗过你?” 芳舒脸上这才又露出了笑容,她起身走到一旁,拿起了一把琵琶。 “公子,芳舒给您弹一曲吧。” 程文昊点了点头,芳舒便拨动琴弦,琵琶声在房中响起,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一曲终了,程文昊仍意犹未尽。 “再来一曲。”他说道。 芳舒笑了笑,又弹了一曲,琴声悠扬,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相思和爱恋。 这一夜,琵琶声伴着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才歇。 第五十二章 人长得挺好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翌日清晨,沈静姝早早起了身,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带着瑶琴和锦瑟出了门。 马车一路摇晃,最终停在了金缕巷口。 金缕巷是京城有名的坊市,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沈静姝带着两个丫鬟信步闲逛,随意逛了几家铺子,挑拣了些小玩意儿,才拐进了锦华楼。 时辰尚早,锦华楼的大堂空旷,正厅中还未上人,显得有些冷清。 掌柜的早已得了吩咐,候在门口,见沈静姝进来,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姑娘来了,楼上雅间备好了。” 沈静姝微微颔首,径直上了二楼。 锦瑟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的,“等会儿人来了,直接领上楼,我家姑娘不喜人打扰,掌柜的可明白?” 掌柜的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更甚,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您放心!放心!” 进了雅间,沈静姝临窗而坐,街边街边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儿平阳侯府可热闹了!” “那可不,我还特意去瞧了热闹,圣上亲自给活阎……咳,给都尉大人下聘,那聘礼,啧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些好东西!” “那算什么,皇后娘娘还赐了嫁衣呢,说是让沈大姑娘成亲那天穿。” “可不是嘛,那沈大姑娘可真是好福气,以后就是都尉夫人了!” “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静姝听着楼下众人的议论,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清茶入口,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却也回甘悠长。 瑶琴站在她身后,脸上都带着喜色,“姑娘,这下您可成了这京中人人羡艳的主儿了!” 沈静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 瑶琴劝慰她:“这可是好事儿!姑娘您就别多想了。” 沈静姝摇摇头,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惠帝的心思,她猜不透。 “叩叩叩——” 门被叩响,程文昊推门而入,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手中拿着一把折扇,风流倜傥,一派贵公子的模样。 程文昊走到沈静姝对面坐下,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来晚了来晚了,久等了吧?” 沈静姝应了一声,抬眼看他,“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约在这里见面?” 程文昊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静姝,“你可真是我姑奶奶,昨儿那么重要的日子,你就那么打她?这大庭广众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怕落人口实?” “怎么?你心疼?”沈静姝挑眉反问道。 “我心疼她?想什么呢!”程文昊瞪了她一眼,但想起谢婉晴昨日那副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她倒是自己作死,省了我们不少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下手也忒狠了,我瞧着她那脸,怕是得肿上好几天。” “还是要防着她点儿。”沈静姝提醒道,“她那个人,心眼儿小得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程文昊收起折扇,语气轻松,“我还能让她给欺负了不成?我又不傻。” 沈静姝放下茶杯,“把我叫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说她吧?” 程文昊这才收敛了笑意,他身体前倾,正色道:“你可知江瑾安去徉州所为何事?” 沈静姝沉吟片刻,实际上她也不大清楚,江瑾安并未同她说过太多细节。 若按她的猜想,大抵是与官银一事有关。 “他没同我说太多,只是让我小心些。”沈静姝说道。 程文昊又问:“那圣上为何要下旨,替他下聘?这可不合规矩,历朝历代都没这个先例。” “能如此做,定是商议过的,许是想安抚他,让他安心办差吧。” 也可能是江瑾安想安抚她呢? 他这人,倒是做得出这事儿。 程文昊抿抿唇,犹豫着说:“江瑾安此次去徉州,怕是凶多吉少。” 沈静姝摇着团扇的手一顿,“为何这么说?” “谢婉晴昨儿说,等江瑾安回不来,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程文昊压低声音说道,“她一向自诩聪明,定是知道些什么。” 沈静姝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看来是闻怀卿给她递了消息,谢婉晴那个蠢货,还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徉州不比从前,如今乱得很。”程文昊继续说,“江瑾安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静姝悠悠开口:“你倒是清楚。” “徉州临着番邦,与程家生意有所关联,我父亲总是提起,我对那边的情况还算了解。再说了,你这如花的年纪,我也不想你守寡,多可惜啊。” 沈静姝笑了笑,“多谢程小公子关心,不过我想,他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都尉司的人,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儿就那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但愿如此吧。”程文昊叹了口气,“啊,还有一件事,谢婉晴偷偷去绣水街那日,见的应是个权贵。” 他后来特意去了趟那茶楼,明里暗里地暗示那掌柜,可人家就是闭口不谈,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如此忌惮,谢婉晴所见之人定是非富即贵。 论富,谁还富得过程家?程文昊心下了然,此人便是沈静姝所说到过的,能让程家大难临头的人。 “嗯,我知道了。”沈静姝说道,“你那边也多加小心。” 程文昊点点头,“我打算过几日,也去一趟徉州。” “你去徉州做什么?” “我去替你盯着点你夫君,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程文昊笑着说,语气中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 沈静姝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你去能做什么?你又不是都尉司的人,去了也是添乱。” “怎么说话呢?人长得挺好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这可是为了谁啊?再说了,我程家的商队遍布天下,在徉州也有不少人脉,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沈静姝看着程文昊,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程文昊虽然平日里看着不着调,但关键时刻却也没出过乱子,至少把谢婉晴哄得挺好。 “你也知道徉州那边不比京城,你可别逞强。” “放心吧,我惜命得很。”他喝了口茶,欲言又止,“万一……我是说万一啊,那你怎么办?” 话没说全,但沈静姝知道他在问什么。 万一江瑾安真的回不来,她怎么办? “我会等他回来。” 程文昊看着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第53章 赵延的试探 马蹄声急,车轮辚辚,江瑾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徉州城外。 城门大开。 徉州知府赵延带着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 见江瑾安的队伍驶近,赵延连忙腆着脸迎了上去,笑容谄媚得能滴出蜜来,“下官徉州知府赵延,恭迎都尉大人!” 声音洪亮,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大人客气了。”江瑾安端坐在马上,连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语调倒是平常,听不出喜怒。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赵延这一副谦卑姿态,林羽看了不禁眉头一皱。 这孙子,也太能装了吧? 江瑾安一双黑眸盯了他半晌,眼神锐利如刀,直至赵延已是冷汗涔涔,他才开口道:“有劳。” 一行人进了城,城内张灯结彩,百姓们夹道欢迎,似乎并无异样。 可江瑾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这种热闹,太过刻意。 到了酒楼,赵延更是提前安排好了乐姬、舞姬,早已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们身姿曼妙,扭动着腰肢贴了过来。 江瑾安斜睨了一眼赵延,没说什么,任由舞姬的手擦过肩头,迈步走了进去。 赵延送了一口气。 江瑾安不说话,他们也都怕他,便同林羽等人寒暄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时点评几句舞姬,一时间倒也气氛和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延这才试探着问道:“不知大人此次前来徉州,所为何事?” 江瑾安放下酒杯,抬眼看向他,“本官来此,自然是为了查案。” 赵延连连点头,“不知是何大案,竟劳动大人亲自前来?” “户部侍郎李茂才之死,赵大人可知晓?” 江瑾安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赵延耳边炸响。 赵延脸色一白,手中的酒杯也险些掉落在地。 “下官略有耳闻。” 江瑾安将赵延的反应尽收眼底,“李茂才死前,曾在京中告了假,到过徉州,赵大人可知他来此所为何事?” “这……下官倒是不知。” 林羽冷哼一声,“赵大人身为徉州知府,治下发生如此大事,竟一问三不知?这报给圣上,你这个知府,怕是当到头了吧!” 赵延被林羽一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身旁的官员们也都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江瑾安开口替他解围,“赵大人别多心,只是他一个户部侍郎,特意告了长假只身前往徉州,这事着实有些奇怪。” 赵延借坡就下:“许是……许是探亲?” 江瑾安摇了摇头,目光随着舞姬转动,似是对她们的舞姿颇感兴趣,“据本官所知,李茂才并非徉州人,族中家眷,也无人在此。” “下官失职!下官一定彻查此事!”赵延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心里却把李茂才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没人跟他说过李茂才还偷偷来过徉州啊! “罢了,本官乏了,赵大人可有安排住处?”江瑾安揉了揉眉心,看着有些疲惫。 赵延如释重负,连忙应道:“是是是,下官早已安排妥当,大人请随我来。” 赵延将江瑾安等人安排在了徉州府衙的后院,这里环境清幽,倒也算得上雅致。 “大人,您看这住处可还满意?”赵延小心翼翼地问道。 “甚好。” “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赵延说完,立马躬身退了出去,生怕江瑾安再问他什么问题。 待赵延走后,林羽凑到江瑾安身边,“公子,这赵延有问题。” 江瑾安点点头,眼中暗芒闪过,吩咐道:“给青云传信吧。” “是。” 林羽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结果才刚打开门,正巧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提着灯走进了院子,正是徉州通判乔信。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袭轻纱长裙,身段妖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林羽目光略带狐疑,站在门口多瞧了两眼,忽地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方才席间江瑾安多看了几眼的那位舞姬吗! 乔信见着林羽,快走了几步,凑到林羽跟前,一脸讨好地问他:“这位大人,都尉大人可歇息了?” “让他进来。”江瑾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乔信心中一喜,领着舞姬绕过林羽进了屋,一进门便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下官拜见都尉大人。” 江瑾安扬了扬下巴,等着他的下文。 “大人,赵大人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您笑纳。” 乔信说着,将身后的女子往前推了推。 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扯出的那抹笑意让人浮想联翩。 江瑾安眼色暗了暗,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得不说,这舞姬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赵延会把她献给自己。 “嗯,你们有心了。”江瑾安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乔信见江瑾安没有拒绝,又连忙说道:“这是赵大人的一点心意,大人满意就好。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您好好休息。” 江瑾安挥了挥手。 乔信便躬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舞姬一眼。 待乔信走后,林羽立刻关上了门,凑到江瑾安身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这赵延是什么意思?美人计啊?” 江瑾安将目光投向了那名舞姬,舞姬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叫什么名?”江瑾安拖腔带调,懒懒地吐出一句话。 “回大人,奴家名叫玉娘。”舞姬低眉顺眼地答道。 “抬头。” 玉娘依言抬头,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眼波流转,是个美人胚子。 “舞跳的不错。” “大人过奖,奴家自幼学习舞蹈,只是略通一二。”玉娘的声音柔媚入骨,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神荡漾。 “嗯,再舞一支给本官看看。”江瑾安说着,又把玩起那枚玉扳指。 玉娘应了一声,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翩翩起舞。 她身姿轻盈,舞姿优美,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裙裾飞扬,宛若仙子,让人赏心悦目。 一舞毕,玉娘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 “不错,赏。” 林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玉娘见了,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这银子,也太少了点吧? “多谢大人赏赐。”她娇声道谢,声音却不似方才那般娇媚了。 “去耳房吧。” 玉娘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公子,您这是何意?这通判明显是想讨好您,您为何不拒绝?” 江瑾安反问他,“送上门来的美人,我为何要拒之门外?” 林羽不解,“可您不是那种贪图美色之人啊。” “谁说我不是?” “您是说……”林羽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延老奸巨猾,想要扳倒他,就必须让他放松警惕。 他喜欢试探,那就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 他喜欢送礼,那自己就让他送个够! 第54章 鸿门宴 “徉州知府赵延,表面上佯装清廉正直,实则贪婪无度,他暗中与当地豪绅相互勾结,大肆私吞官银、买卖官职,恶行累累。” 佟青云将一叠厚厚的卷宗呈于案上。 江瑾安坐在紫檀木椅上,神色冷峻,并未立刻翻看卷宗。 佟青云心知大人这是在等自己主动禀报,便有条不紊地开口:“赵延手下豢养了一批爪牙,专门为他搜刮钱财。其中有个叫李虎的,是他的心腹,此人凶狠残暴,杀人如麻,徉州百姓苦不堪言,却敢怒不敢言。” “赵延在徉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要扳倒他并非易事。而且……”佟青云稍作停顿,声音低了几分,“属下还查到,在大人抵达徉州之前,有一神秘男子曾多次出入赵府,昨夜子时入府后,便再未出来。” 说罢,佟青云又递上另一本册子,“大人,这是赵延与那些豪绅来往的账目。” 江瑾安这才拿起册子,细细翻阅,上面详细记录了赵延与那些豪绅之间的权钱交易,内容之恶劣,令人触目惊心。 他合上册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这些证据还不够。” “不够?”佟青云有些惊讶,“大人,这些还不够吗?” “定赵延的罪固然不难,但要将他背后的势力连根铲除,却并非易事。”江瑾安语气冷冽如霜,“我要的,绝非仅仅惩处一个赵延,而是整个徉州的清明。要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佟青云立刻领会江瑾安的意图,他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将赵延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 “大人英明,属下明白了。”佟青云抱拳,“属下这就去安排,继续深入调查。” 林羽却突然插了一句:“对了,今儿是初七了吧?” 佟青云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今儿可是程家下聘的日子啊,也是咱大人下聘的日子。这会儿,宫中的聘礼应该已经送去侯府了吧?”林羽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也不知咱们都尉夫人见了圣上御赐的聘礼,会是何种反应。” 江瑾安闻言,耳根微微泛红,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斥道:“多嘴。” 几个下属都嘿嘿一笑,很是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瑾安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静姝的模样。 此刻她在做什么?收到聘礼后,是满心欢喜还是神色平静?有没有想念自己? 他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如今并非儿女情长之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两日,乔信送来的金银美人,江瑾安照单全收,面上也逐渐有了些许笑意。 赵延见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心想什么活阎罗,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男人,还不是一样贪图荣华富贵、沉迷于享乐。 可赵延和乔信哪里知道,那些金银早已被一一登记造册,那些美人也都被妥善安置在耳房,并且由几名校尉日夜严密看守。 想要借此传递消息?简直是痴心妄想! 每日一日三餐按时送饭,偶尔还会唤出一两位美人抚琴唱曲,好叫院外窥探的侍从能够听见动静,安心回去复命。 只是这般情形,苦了那几位美人,整日提心吊胆,已是形容憔悴。 这日,赵延又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邀江瑾安今夜府上一叙。 江瑾安看着手中的烫金请柬,眼中透着股寒意,这赵延,终于要按捺不住了。 “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都准备好,今晚,我们去会会这位赵大人。” “是!”林羽领命而去。 江瑾安独自一人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江瑾安带着林羽和两名亲信,准时赴宴。 赵府的花园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美酒佳肴,香气扑鼻。 赵延亲自将江瑾安迎至主位,自己则在其下首落座。 酒过三巡,赵延满脸堆笑地举起酒杯,“大人,下官敬您一杯,感谢您这段时间对徉州的关照。” 江瑾安端起酒杯,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延见状,心中暗喜,又接连敬了几杯。 江瑾安来者不拒,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渐渐有了醉意,他眼神迷离,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再看林羽三人,亦是东倒西歪。 赵延见时机成熟,试探着问道:“大人来徉州也有几日了,可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江瑾安醉醺醺地一笑,掏出一本册子随手扔到赵延怀中,“李茂才在徉州的行踪,以及他与一些人的往来账目,都在这里了。” 他眯着双眸,言语间带着浓浓的醉意,含糊不清。 赵延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连忙翻看册子,上面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没想到江瑾安竟然查到了这么多东西! 今日幸得贵人提醒,设下这场宴席,不然等这册子送回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赵延看着江瑾安这副醉态,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谄媚之色。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江瑾安这是自寻死路,可怪不得他了。 赵延继续劝酒,又几杯下肚,江瑾安已是醉态尽显,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大人,您没事吧?”赵延故作关切地问道。 江瑾安没有回应。 最终还是乔信推了推林羽,让他们送江瑾安去客房休息。 三人摇摇晃晃地上前架起江瑾安,又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乔信低声问:“大人,您看这……” “看什么看,还不快跟上去!”赵延厉声道,“记住,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乔信应了一声,紧随其后。 赵延眼中杀意毕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酒杯碎裂,酒水四溅。 今晚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否则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就将毁于一旦,别说贵人不会放过他,只怕自己直接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江瑾安,必须死! 第55章 谢婉晴下毒 韶光院里,沈静姝闲坐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木兰簪,那是江瑾安亲手雕的。 “姑娘,您说都尉大人在徉州,一切还顺当吗?”瑶琴给她捶着肩,轻声问。 自打听了程文昊那番话,她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都尉大人只身远赴徉州,路途遥远不说,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凶险,万一……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只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沈静姝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她没有吭声,只是将木兰簪握得更紧了些。 锦瑟以为她是担忧江瑾安的安危,也凑过来,忙安慰:“姑娘,您就甭担心了,都尉大人多厉害呀,肯定没事。” 沈静姝笑了笑,她担心的,哪止江瑾安的安危。 瑶琴见沈静姝情绪不高,便想着转移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婢子听说,表姑娘这两天老实多了。” “是吗?”沈静姝挑眉。 “那可不,自从被禁足后,她连落樱院的门都不出,整天不是抄经就是绣花的,乖得跟猫儿似的,再也不见她作妖了。”锦瑟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谢婉晴那个性子,能安分这么久,倒是稀奇。 沈静姝心中冷笑,谢婉晴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这一世她虽然收敛了许多,但骨子里的狠毒和自私,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静姝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过是猫着腰呢。” 午膳时分,沈静姝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最近总是感到疲惫不堪,提不起精神,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宋婉见她碗里几乎没动几筷子,问:“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沈静姝摇了摇头,只强打起精神对宋婉说:“可能是春困吧,总觉得有些乏力。” 可接下来几日,沈静姝的困意越来越重,常常一睡就是许久,有时甚至连用膳都叫不醒她。 瑶琴和锦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束手无策。 本想请大夫来瞧瞧,可沈静姝又说自己无事,只是有些累罢了。 见她坚持,瑶琴和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更加尽心地照顾她,希望她能早日恢复精神。 谢婉晴被禁足在落樱院后,心中恨意如野草般疯长,每念及沈静姝如今的风光和自己的落魄,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沈静姝生吞活剥。 绯云前来侍奉,见谢婉晴神色阴鸷,心中畏惧,却又不敢多言。 谢婉晴目光落在绯云身上,阴沉沉地问道:“你近日可有听闻韶光院那边的动静?” 绯云身子一颤,答道:“婢子听闻,大姑娘这几日嗜睡,精神不振,连夫人都有些担心。” 谢婉晴眼睛一亮,追问:“可知是何缘由?” 绯云摇头表示不知。 不知? 不知就对了! 她立刻去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头上也只戴了一支简单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我见犹怜。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碧伊端着一叠芸豆糕走了进来,见谢婉晴这副打扮,不禁有些疑惑。 谢婉晴没有回答,只是从妆奁中取出一盒香膏,用指尖轻挑了一些,涂抹在手腕和耳后。 “这是什么香?好生特别。” 香膏的味道散发出来,绯云和碧伊凑近闻了闻,只觉得这香味淡雅清新,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让人闻了还想闻。 谢婉晴撇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得意,“这是‘醉花阴’。” 这是闻怀卿差那小厮带给她的西域奇香,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醉花阴?” 好奇怪的名字。 碧伊心中疑惑更甚,却不敢多问,谢婉晴最近行事愈发诡秘,自己还是少问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走吧,去韶光院。”谢婉晴起身,带着碧伊和绯云走出了落樱院。 这是她被禁足后,第一次走出院门。 虽然沈子仲下了禁足令,但她是谁? 她可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未来的程家小少夫人!那些婆子丫鬟,哪个敢拦她? 一路畅通无阻,谢婉晴来到了韶光院。 沈静姝尚在午睡。 瑶琴和锦瑟守在门外,见谢婉晴来了,甚为惊讶,“表姑娘,您怎么来了?” 才刚说她最近老实了许多,怎么就出来了? 谢婉晴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柔声说道:“前几日是我不对,惹姐姐生气了,今日特来赔罪。” 说着,她从碧伊手中接过一个锦盒,“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姐姐从前最是喜欢了,还请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谢婉晴这次突然来赔罪,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谢婉晴还带着礼物,她们做丫鬟的,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 锦瑟只得委婉着说:“表姑娘有心了,只是我家姑娘正在休息,怕是不便见客。”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姐姐醒了,我再进去赔罪。” 谢婉晴说罢,竟还真的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副不见到沈静姝誓不罢休的模样。 瑶琴和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她去了。 日头渐渐西斜,谢婉晴坐在石凳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绯云站在她身后,不时地用帕子给她擦拭着汗水,小声劝着:“姑娘,您这是何苦呢?不如我们回去吧。” “你懂什么?”谢婉晴瞪了她一眼,“我今日若是不见到沈静姝,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了下去。 这是闻怀卿给她的解毒丸,可以暂时压制“醉花阴”的毒性。 她今日来韶光院,可不仅仅是为了赔罪,更是为了给沈静姝再下一剂猛毒。 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是担了风险的。 沈静姝之所以嗜睡,正是因着她中了夹竹桃的毒。 若在配上这“醉花阴”,便会逐渐加重嗜睡、乏力,最终在睡梦中死去。 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是……”碧伊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婉晴打断了。 “行了,你别说了,我自有分寸。” 谢婉晴不耐烦地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走进了沈静姝的卧房。 瑶琴和锦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表姑娘,您不能进去!我家姑娘还在休息呢!” 谢婉晴却不管不顾,一把推开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姐姐,妹妹来看你了。”她轻声唤着,语气温柔似水,听着确像个娇憨的小妹一般。 沈静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谢婉晴心中一喜。 第56章 沈静姝昏睡 谢婉晴走到床边,弯下身子看着沈静姝,悄悄取出一个香囊,借着广袖遮挡,放在了沈静姝的枕下。 这个香囊里,装的便是“醉花阴”的一些花瓣,只要沈静姝长时间闻着这香味,便会加重毒素。 做完这一切,谢婉晴又假意关切地问了几句,便离开了韶光院。 “姑娘,您没事吧?” 一回到落樱院,绯云去取晚膳,碧伊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 她总觉得谢婉晴今日的举动有些反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能有什么事?”谢婉晴笑了笑,语气轻松,“不过是去赔个罪罢了。” 见碧伊还想追问,谢婉晴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做事,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碧伊连忙低下头,“婢子不敢。” “不该问的不要问,想想春兰的下场!”谢婉晴冷冷地说道,“你只要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就要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 碧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谢婉晴这是在警告她。 她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婢子知道了。” 谢婉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倚在了榻上,阖上了双眸。 而沈静姝也如同谢婉晴所料,开始变得更加嗜睡起来。 她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什么也不做,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没有一丝精神。 瑶琴和锦瑟守在床边,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心中满是担忧。 瑶琴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睡不醒?” “我也不知道啊。”锦瑟摇了摇头,“要不,我们还是去和夫人说一声,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姑娘这样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啊。” “可是姑娘不让。”瑶琴叹了口气,“姑娘说她没事,就是有些累。” “这怎么能没事呢?”锦瑟急了,“姑娘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连忙起身,却见谢婉晴又带着碧伊走了进来。 锦瑟下意识皱了皱眉,先开口问道:“表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现在看到谢婉晴就觉得心烦,总觉得这个人定是没安好心。 “我听说姐姐近日身子似乎不太爽利,特来看看她。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谢婉晴说着,便要往里走。 她今日来,其实是想看看沈静姝的情况,顺便再给她加点料。 “我们姑娘身子无碍,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锦瑟拦在门口,不让谢婉晴进去,“表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您还是请回吧。” “我就看一眼,看看就走。” 谢婉晴边说边往进走,锦瑟还想拦,碧伊却忽地上前一步,挡住了锦瑟,“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表姑娘好心来看望大姑娘,你却百般阻拦,是何居心?” “你……”锦瑟懵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趁着这个空档,谢婉晴已经绕过锦瑟,走进了内室。 她看着床上沉睡的沈静姝,心中愈发觉得痛快。 这个女人,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一副清高的模样,如今还不是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这里,任她摆布? 她故作关切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睡得这么沉?” 瑶琴追进来守在床边,回道:“姑娘只是有些累了,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是吗?”谢婉晴的目光落在了沈静姝的枕边,心中很是满意,“姐姐这样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要不,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吧。” “多谢表姑娘关心了。”瑶琴说,“请大夫的事,婢子会去禀报夫人的。” “那好吧。”谢婉晴假意叹了口气,“想来姨夫定会请太医,我就不多此一举了,不打扰姐姐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便带着碧伊走了。 “呸,真是晦气!” 回到落樱院谢婉晴便忍不住啐了一口。 “沈静姝那个贱人,连她的丫鬟也敢给我脸色看!”谢婉晴咬牙切齿地说道,“等我嫁进程家,看我怎么收拾她!” “姑娘息怒。”碧伊连忙劝道,“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备嫁,等嫁到程家,还怕没有机会吗?” “哼,嫁进程家?”谢婉晴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稀罕嫁给程文昊那个废物?” 碧伊听了,简直是心惊胆战,恨不得把耳朵给割下来。 “姑娘,您……您该不会是想……” “我想什么,你不用管。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谢婉晴忽然问道。 “婢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着人将那花放在了大姑娘的窗外。”碧伊小声答道。 “很好。”谢婉晴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要再过几日,我看谁还能跟我争!”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和阴狠。 碧伊站在一旁,看着谢婉晴疯狂的样子,一阵发寒。 她知道谢婉晴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己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您这么做,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谁会发现?” 谢婉晴阴沉着一张脸,死盯着碧伊,“你只要记住,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婢子知道了。”碧伊连忙应道,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自打自己上了谢婉晴这条贼船,恐怕再也下不来了。 她现在只希望,谢婉晴的计划能够成功,否则,她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了,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婉晴挥了挥手,示意碧伊退下。 碧伊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婉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沈静姝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脚步了。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谢婉晴,要比沈静姝强百倍、千倍! “沈静姝,你就等着死吧!” 她喃喃自语道,声音中充满了怨毒和快意。 第57章 将计就计 无尘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外,目光如炬,紧盯着韶光院的一草一木。谢婉晴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伎俩,在他眼中不过是孩童的把戏,早已尽数落入了他的眼底。 内室里,锦瑟小心翼翼地抱着一盆娇花走进来,那花开得正艳,红似火,绿如玉,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艳欲滴,煞是好看。 “姑娘,您瞧。”锦瑟将花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 沈静姝端坐在桌旁,面色平静,眼神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她借着烛光,细细端详着这盆花,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轻轻一笑,声音清脆,“无尘,你都瞧见了?” 无尘依旧惜字如金地应道:“是。” “辛苦你了。”沈静姝微微颔首,“瑶琴、锦瑟,你们也做得很好。” 瑶琴和锦瑟相视一笑,瑶琴开口:“这都是婢子们应该做的。只是姑娘,您这样假装中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沈静姝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但只有这样,才能让谢婉晴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她顿了顿,又说:“谢婉晴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锦瑟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姑娘,这盆花……真的有毒吗?” “有没有毒,不重要。”沈静姝的笑容愈发狡黠,“重要的是,谢婉晴认为它有毒。” 无尘依旧面无表情,但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赏。 沈静姝这招以假乱真,实在是聪明。 “姑娘,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瑶琴请示道。 沈静姝的目光落在那盆花上,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这花,是谢婉晴送来的‘好礼’,我怎能辜负她的一番‘美意’呢?” 她之所以能够识破谢婉晴的诡计,是因为她早就对谢婉晴起了疑心。 前世的种种,让她对谢婉晴的为人了如指掌。 她转头看向瑶琴和锦瑟,“你们两个,明日起,继续按照我说的去做。记住,一定要让谢婉晴深信不疑,我已是时日无多了。” 瑶琴和锦瑟皆郑重地福了一礼,异口同声地应道:“姑娘放心,婢子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平阳侯府内,沈静姝一病不起的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席卷了整个府邸,韶光院中更是一片愁云惨雾,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瑶琴和锦瑟跪在青石砖地上,哭得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强撑着,就是不想让老爷和夫人担心。” 宋婉心急如焚,快步走到女儿床前。 那日她说只是春困,自己还并未多想,可谁知竟是病得如此严重!宋婉悔不当初,若是自己能多问几句,女儿何至于如此? 她握着沈静姝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沈静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往日的灵动荡然无存,仿佛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娇花,失去了生机。 沈子仲眉头紧锁,今日一下朝便不由分说地将徐太医请了回来。徐太医知道平阳侯的千金被圣上赐婚给了江瑾安,也不敢怠慢,上前为沈静姝把脉。 他神情专注,时而沉思,时而摇头,更是让沈子仲和宋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他收回手,拱手道:“侯爷,夫人,沈姑娘的脉象虚浮无力,是中毒之兆。” 沈子仲大吃一惊。 “中毒?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宋婉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调。 徐太医连忙安抚:“夫人莫急,按脉象来看,这毒并非猛毒,好在是中毒不深,时日尚短,虽是蹊跷,却也不是不能解。” 他捋了捋胡须,坐在桌前提笔写下药方,交给锦瑟,“按方抓药,一日三次,煎服。” 锦瑟接过药方,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徐太医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沈子仲亲自送他出府,“徐太医,今日多谢您。” “侯爷客气了,只是……” 沈子仲见他欲言又止,便停下脚步,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您但说无妨。” 徐太医目光扫过周围,走近了两步,才低声说:“就因这毒并非猛毒,所以需要长时间的接触才可使人中招。” 沈子仲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恭恭敬敬向徐太医行了一礼,“此事,还望您明日去了太医院,宣扬出去。” 圣上和娘娘才赐下聘礼和嫁衣,若此时沈静姝被发现中了慢性毒,定会震怒。 除非…… 徐太医明白其中道理,只说今日出诊会记录在册,沈子仲便知他是答应了。 送走了徐太医,他又回了韶光院。 宋婉还守在床边,默默垂泪。 一整夜,韶光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静姝依旧昏睡,期间瑶琴煎好了药,灌着喝了下去,也是进一半、吐一半。 宋婉守到天明,双眸红肿,面容憔悴。沈子仲亦是一夜未眠,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试图理清头绪。 沈静姝睁开眼睛,看到守在床边的母亲,心中一阵酸楚。 “母亲?” 宋婉闻声,忙抬起头来,惊喜地唤道:“静姝,你醒了?感觉如何?” 沈静姝摇摇头,反握住宋婉的手,“女儿无碍,让母亲忧心了。” “傻孩子,你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怎能不担心?”宋婉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沈子仲亲自端着药走进屋内,看到女儿已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放下药,走到一旁,也问道:“可好些了?” 沈静姝笑了笑,“好多了。” 她为了不露出破绽,确实让自己中了些夹竹桃的毒,可她控制着用量,已经断了几日,又服了药,便也没什么事了。 可沈子仲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阵绞痛,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遭了如此大的罪,他定要查清楚! 无尘听着屋内的对话,颇有感触。 姑娘的计谋,果然高明。只是这苦肉计,未免也太过于伤身了些。 以身做饵,他有些担忧姑娘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他要不要传个信给公子? 无尘守在门外,开始认真就着这个问题思考起来。 第58章 惠帝怒 谢婉晴听闻太医去过了韶光院,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她就知道,沈静姝那个贱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她?夹竹桃的毒性,再加上“醉花阴”的催化,这回,沈静姝怕是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沈静姝死后,自己取而代之的画面。 没有了沈静姝,这平阳侯府,还有谁能妨碍她! 而第二日,太医院里,徐太医正与几位同僚闲谈,话里话外,都围绕着昨日为沈静姝诊治一事。 他捻着胡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平阳侯爷的千金,也就是圣上钦点的都尉夫人,昨日突发疾病,老夫前去诊治,发现竟是中了毒。” “徐老此话当真?”一位年轻的太医惊讶地问道,“是何种毒?可严重?” “说来也奇怪,这毒并非剧毒,又不似寻常毒药。”徐太医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好在发现得早,老夫已经开了方子,只需按时服药,应是无大碍。” “真是阴险,竟用这种慢性毒药,让人防不胜防。”另一位太医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平阳侯府的千金,可是圣上亲指的婚事,如今竟然在自己府中中了毒,这事可大可小,一个不慎,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波。 几位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下午的时间,这消息便传到了惠帝的耳中。 惠帝听闻此事,龙颜大怒。 李德禄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查!给朕彻查此事!”他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得殿内的宫人们都跪了下来,“沈家丫头若是出了什么事,朕要让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统统陪葬!” 李德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徐太医不是说了吗,沈姑娘已无大碍,您莫要太过忧心。” “无碍?”惠帝冷哼一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敢有人对未来的都尉夫人下毒,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李德禄,传朕旨意,此事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查办,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奴才遵旨。”李德禄连忙应道,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差事可不好办,既要查出真相,又不能牵连太广,这其中的分寸,可得好好拿捏。 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一时间全京城的官员们都知道平阳侯府的沈大姑娘中了毒。 定国公顾忠带着这个消息回了府,连江氏听了也是吃了一惊。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她瞧着挺机灵,怎也会着了别人的道?” 顾忠却看向一旁的顾长风,“你怎么看?” 顾长风略一思索,便开口道:“既是需要长时间接触才可慢慢发作的毒,那岂不是说明,下毒之人就在平阳侯府中?” 顾忠点了点头。 连自己儿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陛下和沈子仲那个老匹夫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只是不知,这下毒之人想要对付的,到底是平阳侯府,还是江瑾安? “父亲,难道是……”顾长风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管是谁,此事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顾忠打断他,话语中带着警告的意味,“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消息传到顾诗怡耳中时,她正在自己院子里修剪花枝。 听到沈静姝中了毒,她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将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剪了下来。 花瓣散落一地,鲜红的颜色让她一时晃了眼。 “你说什么?沈静姝中毒了?”顾诗怡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虽然不喜欢沈静姝,但也没想过要她的命。 毕竟若是她出了什么事,表哥还不得把京城给翻过来? “是啊,姑娘。”丫鬟银屏说道,“听说都尉大人远在徉州,圣上又派了太医前去诊治,现在整个平阳侯府都乱成一锅粥了。” 顾诗怡心中烦躁,她将手中的剪刀扔到一旁,说道:“备马车,我要去平阳侯府。” “姑娘,您这要去做什么啊?”银屏连忙问道,生怕自家姑娘会去惹出什么乱子。 “去看看沈静姝那个病秧子。”顾诗怡没好气地说,“我倒要看看,她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银屏给门房递了拜帖,顾诗怡到达韶光院时,里面已经围满了人。 她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只见沈静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宋婉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沈静姝的手,眼眶通红。沈子仲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顾诗怡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走到床边,看着沈静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虽然她一直不喜欢沈静姝,但她们毕竟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看到沈静姝这副模样,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顾诗怡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屋。 银屏见顾诗怡出来,忙迎了上去,“姑娘,您怎么就出来了?” 顾诗怡没说话,只是望着院中那棵高大的海棠树出神。 “顾姐姐,你怎么来了?”沈远舟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顾诗怡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我来看看她。” “多谢顾姐姐,等阿姐醒了,我定会同她说的。” 顾诗怡摆了摆手,“不必客气。她怎么样了?” “太医说,”沈远舟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阿姐中的毒虽然不致命,但需要长时间调养,这段时间,怕是不能再出门了。” 顾诗怡的心中一紧,她没想到,沈静姝中的毒竟然这么严重。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姐姐,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顾诗怡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沈远舟看着顾诗怡,认真地说道:“顾姐姐,我知道你和阿姐之前在宫宴上有些误会,但我希望,你能看在阿姐现在病重的份上,不要再和她置气了。” 顾诗怡不想在此时和沈远舟争辩,便说道:“你放心,此事我早已与她说清了。” 沈远舟松了口气,“阿姐她其实……” “世子爷,”一个丫鬟在这时跑了过来,“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沈远舟看了顾诗怡一眼,说道:“顾姐姐,我先失陪了。” 顾诗怡点了点头,看着沈远舟离开的背影,心中一阵烦闷。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小心思,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59章 侧妃 顾诗怡心事重重地回了定国公府,一路行来,往日里那些能令她心醉神迷的美景,此时竟也丝毫引不起她的半分兴致,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此刻吃起来也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沈静姝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竟是担忧多过了幸灾乐祸。 晚膳过后,顾诗怡终是按捺不住,匆匆赶去寻顾长忆,“二哥哥,你可听闻了沈静姝中毒之事?” 顾长忆正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她的问话,抬眸看了她一眼,眉宇间倒是并未显露过多忧虑,反倒饶有兴致地反问她:“你怎么突然对她如此关心起来?往日里你不是对她厌恶至极吗?” 顾诗怡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她总不能直言自己是忧心沈静姝若有个三长两短,怕表哥会伤心欲绝吧? 那岂不是明摆着显得自己太过在乎表哥了? “她毕竟是未来表嫂,我稍加关心也是情理之中。”她有些心虚,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也闪躲着不敢看顾长忆。 “哦?是吗?我怎么清楚地记得有人之前还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沈静姝从这世上消失呢?” 顾诗怡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怎能这般取笑我?我……我那时不过是气话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顾长忆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继续打趣她,“你不是也亲眼瞧见了么?那么多太医围着,她死不了。” 顾诗怡仔细琢磨了一番,倒也觉得颇有道理。 沈远舟都说了,沈静姝只需静心调养,不能外出走动,这已是不幸中万幸。 “话虽如此,可我瞧着她那副模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你呀,就是瞎操心。”顾长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话锋陡然一转,“有这功夫,不如去瞧瞧兄长的院子。” 顾诗怡一愣,不解其意,“好端端的,我去他院子做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兄长得了一盆名为‘墨玉’珍奇花卉,还买了胭脂,疑似在外头养了外室吗?”顾长忆出言提醒。 “那不过是沈静姝信口胡诌,你竟也当真了?”顾诗怡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偷偷去瞧过了,兄长那儿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墨玉’影子?” 顾长忆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当真?你这丫头向来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该不会是你偷偷藏了起来,想独占那盆‘墨玉’?” 顾诗怡气得直跺脚,“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贪图小利之人吗?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亲眼瞧见的,还能有假?除了几个洒扫仆役,连个多余人影都不见!” 顾长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 凭他对顾长风的了解,兄长向来行事张扬高调,喜好大排场,怎可能连几个伺候人都未曾安排? 何况,楚湘灵那枚耳坠,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加之沈静姝此番遇险,若说是其他缘由倒也罢了,可偏偏还是中毒,这让他愈发确信此事与定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莫非,顾长风真的和靖王有所勾结? 那楚湘灵,究竟是被他们胁迫控制,还是甘愿为其所用? 顾长忆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近来每日被顾诚则逼着去军中历练,风吹日晒,苦不堪言。回到府中,还要费尽心思去寻一个刻意隐藏踪迹的人,身心俱疲。 就连文茵,他都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她若听闻沈静姝中毒一事,该急成何等模样。 他恨不能习得那些奇门遁甲之术,将自己一分为三,如此一来,岂不轻松许多? 顾长忆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故作轻松地敲了敲顾诗怡额头,“你这般愚钝,怎能寻到?回头我陪你再去一趟,定能寻出端倪。” 顾诗怡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 文尚书生性谨慎,他命夫人吕氏将文茵看得死死,不许她前往平阳侯府。 然而,千防万防,却防不住闻怀卿亲自登门拜访。 文府正厅,文尚书端坐于太师椅之上,手中茶盏早已冰凉,他却浑然不觉。 闻怀卿一袭锦袍,气度雍容,正坐于客位,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弧度,静静地注视着他。 “文尚书是聪明人,本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中有数。”闻怀卿开口。 文尚书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强作镇定,拱手道:“殿下,小女年纪尚幼,性情顽劣,这侧妃一事,恐怕……” 闻怀卿轻笑一声,打断了他话头,“文尚书这是哪里话?文茵本王是见过的,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与那些庸脂俗粉可大不相同。不过是些许小性子,无伤大雅。更何况,文姑娘若能嫁与本王,对文家而言,乃是无上荣光,你可要思虑周全。”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文尚书心中叫苦连天,他怎会不知嫁女于皇室乃是泼天富贵,可他更清楚,靖王此人,绝非善类,这趟浑水,一旦踏入,便再难抽身。 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又怎舍得将她推入这般境地? 可面对靖王步步紧逼,他又无计可施,只得苦苦哀求:“殿下,小女才疏学浅,恐难当重任,还望殿下三思啊!” 闻怀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他起身走到文尚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文尚书,你我都是明白人,本王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文家这些年在朝中的地位,想必你也明白,本王对文家,一向是颇为照拂的。本王耐心有限,你最好识时务些,莫要自误。”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文尚书一人,颓然跌坐于椅上,面如死灰。 屋内沉香仍在燃烧,青烟袅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文尚书只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文家怕是难以置身事外,他几乎已经看到女儿被困在那金碧辉煌牢笼之中,脸上再无往日笑容,只余一片死寂。 第60章 沈静姝,他必须保住! 谢婉晴满心欢喜,认为自己这回是立下了赫赫大功,只觉得诸事都顺遂如意。 她刚刚从韶光院归来,不论是沈静姝那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是沈子仲与宋婉那满脸忧心忡忡、焦虑不安的神态,都让她内心的畅快之情飙升到了顶点。 想到此处,谢婉晴不禁轻哼出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欢快。 算了算时日,也的确到了该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那位的时候了。 她唤来碧伊,让她去取来笔墨纸砚,碧伊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文房四宝回来,一一摆放在谢婉晴面前。 谢婉晴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铺开信纸,提笔蘸墨,亲自写了一封信。 她对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思量,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张狂,细细描述了沈静姝中毒后的惨状,言语间难掩得意之色,并暗示这乃是自己精心谋划的成果。 末尾,她还隐晦地表露出对闻怀卿的敬仰,盼得他进一步的指示,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期许。 她写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大业。她愿意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刃,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写完,谢婉晴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竹筒中。 这竹筒乃是她与闻怀卿之间传递消息的独特信物,由特殊的材质精心制作而成,工艺极其复杂精妙,一旦封口,若是不懂其中的特殊门道,旁人便极难将其打开。 她将竹筒递给碧伊,反复叮嘱:“去,将此物送到绣水街的茶坊,交给掌柜,便说是我让他留着的。此事重大,万万不可有失。” 碧伊接过竹筒,只觉沉甸甸的,重若千斤。 平日里,谢婉晴虽然也时常算计大姑娘,但从未像现在这般疯狂。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是个伺候人的卑微命数,安安分分的,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嫁给一个管事的,这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 可万万没想到,谢婉晴竟然会做出如此之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害怕,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任由谢婉晴摆布,“姑娘放心,婢子这便去办。” 待碧伊离开后,谢婉晴又唤来绯云,吩咐道:“准备些酒菜,送到我房里来。今日我要好好庆祝一番。” 绯云听了,眼中闪过喜色,忙应道:“好嘞,姑娘,婢子这就去。” 她心中暗自盘算,谢婉晴这般高兴,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却也乐得见谢婉晴得意。 毕竟,谢婉晴若是风光无限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够跟着沾沾光,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婉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脸上满是得意忘形的神情。 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彻底摆脱现在的困境,成为人上人,到时候,她要让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俯首称臣。 包括傅子晋! …… 绣水街的茶坊内,人声鼎沸,茶香四溢。 碧伊避开人群,径直走到柜台前,将手中的竹筒递给掌柜。 “这是我家姑娘让我交给您的,她说您看到自然就会知道如何处置。”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看起来像个弥勒佛。 他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对待他人接物也十分的热情周到,也正因如此,茶坊的生意一直以来都相当不错。 掌柜接过竹筒,上下打量了一番,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收了起来,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碧伊见状,也不多言,转身离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便消失在了茶坊外。 那掌柜将竹筒收好后,便来到茶坊后院的雅室,这间雅室平日里是不会对外开放的,根本不会有人前来。 他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从怀中取出竹筒,也不知用了何种巧妙的方法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他将信纸展开,细细读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让他眉头紧锁,这谢婉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平阳侯府的嫡女狠下毒手。 他又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竹筒中,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将竹筒放在窗台上。 这是他和闻怀卿约定的暗号,只要他将竹筒放在窗台上,闻怀卿的人自然就会前来取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离开雅室,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容,继续去前厅招呼客人。 靖王府。 闻怀卿坐于书桌前,手中拿着的,正是谢婉晴写给他的那封信。 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可越是看,周身散发的气息就愈发阴沉压抑。 这个蠢女人,简直愚不可及! 他原本以为谢婉晴还算得上是有些小小的聪明才智,可如今看来,她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沈静姝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的计划之前。 谢婉晴此举,无疑是打乱了他的部署,让他陷入了被动局面。 他本想利用沈静姝来对付江瑾安的。 江瑾安是父皇的心腹之臣,是闻怀璋的亲密挚友,更是他登上皇位途中的最大障碍。 他原本计划着,倘若此次徉州的行动失败,他便通过控制沈静姝,来要挟江瑾安,让其为自己所用。 可如今,谢婉晴却先动了手,这让他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 那“醉花阴”,哪里是让她毒死沈静姝用的?!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傅子晋是这样,谢婉清也是如此! 闻怀卿将信笺甩在桌上,揉了揉眉心,只觉一阵头疼。 ……不对,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如今看来,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这世间的种种事情,果然没有什么是绝对能够掌控的。 想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带着一丝苦涩难咽的味道。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是动怒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否则江瑾安发起疯来还了得? 沈静姝,他必须保住。 第61章 诈伤 程文昊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徉州城内萧瑟的景象。 街道两侧的店铺十有八九闭门谢客,往日熙攘的街市,如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脸上皆是掩不住的惊惶。 官兵往来巡逻,手中长矛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程文昊的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此次随商队来徉州,是借着学习打理家族生意的名义,死皮赖脸求了父亲许久。 初次历练,父亲对他期望颇高,临行前再三叮嘱,要他勤勉用心,切莫辜负了程家的期许。 他本也想着好歹做成一次生意回去,可眼下这番景象,与他想象中繁华的徉州城大相径庭。 “这是怎么了?” 程文昊跳下马车,随手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那人被这么一拦,还有点生气,可抬眼一瞧,眼前这小公子一身华贵服饰,身后还跟着车队,一看就非富即贵。 他忙换了张脸,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是才进城吧?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快些离开吧,晚了就出不去啦!” “为何出不去?出了何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那人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前几日,京中来的都尉大人在府衙遇刺,身负重伤。知府赵延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城里都传遍了,说是赵延贪赃枉法,东窗事发,才出此下策,只进不出。” “都尉遇刺?” 程文昊一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江瑾安的身影。 他这一路最担心的就是江瑾安会出事,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若真出了事,他回去怎么跟沈静姝交代? 程文昊一把拽住他衣襟,急切追问道:“可有他消息?” 路人吓了一跳,“我、我也只是听说啊,具体情况,实难知晓。” 程文昊听了,心中愈发焦急,恨不能立刻飞到江瑾安身边。 正欲再问,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官兵策马而来,为首之人,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正是林羽。 只是他此刻乔装改扮,脸上又涂了灰土,若不是自己与他相熟,恐怕也难以辨认。 程文昊松开那人,直接迈步站到了路中央。 马被勒停,林羽见到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他眼珠一转,翻身下马,走到程文昊马车旁,高声道:“公子来了!这货有些问题,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程文昊心中一动,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说:“真是麻烦!早知道小爷就不跑这一趟了!” 他让掌事先带他们去客栈,接着上了马,跟随林羽而去。 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林羽带着程文昊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前。 院门紧闭,看不出任何异样。 林羽上前,轻轻叩响院门,三长两短,节奏分明。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条缝隙,林羽带着程文昊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院门关上。 院内陈设简陋,几间屋子也是破旧不堪,与自己平日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天差地别。 程文昊心中疑惑,这是江瑾安藏身之处? 林羽领着程文昊走进正屋,只见屋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影正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江瑾安,并且看起来毫无异样。 “江瑾安!” 程文昊先是惊愕,随后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外面传言……” “诱敌之计。”江瑾安言简意赅,他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程文昊坐下说话。 程文昊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一屁股坐下,“你他娘的,真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沈静姝真要守寡了。” 江瑾安垂下眼,没做声。 他这次决定确实危险,若不是都尉司多年用命培养出的默契,鹿死谁手真的不好说。 林羽却不爱听了,“怎么说话呢?我们未来夫人命好着呢!”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这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江瑾安看向林羽,林羽便简要地向程文昊解释了“诈伤”的缘由,“……公子若不以身犯险,恐怕难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程文昊看着江瑾安,欲言又止。 “你为何会出现在徉州?”江瑾安问。 “我来徉州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放心,顺便来看看你。”程文昊回答,“临行前,沈静姝托我给你带个口信。” “她说什么?” “她说,让你万事小心。” 江瑾安颔首。 又说了会儿话,程文昊得知当天乔信已死,赵延弃了妻儿,自己直接就从地道跑了,江瑾安赴宴前就派人去锁了城门,赵延必定还在徉州城内。 “那你这招‘诈伤’,岂不是打草惊蛇?”程文昊有些担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江瑾安语气平淡,“只有让他们以为我命悬一线,才会露出马脚。” 程文昊听罢,心中对江瑾安的胆识和谋略钦佩不已。 他虽然没走什么正道儿,但人还是挺聪明,可在江瑾安面前,仍是自愧不如。 江瑾安又继续说:“赵延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操盘手。” “那你打算如何做?” “静观其变,以待时机。如今赵延已逃,我们需要另辟蹊径。” 程文昊想了想,一拍桌子,颇为豪气地说道:“我以商队名义活动,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江瑾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直叫他头皮发麻,“你看着我作甚?” 林羽在一旁撇了撇嘴,公子是真黑,就等着程小公子自己开口呢。 果然,只见江瑾安弯了弯唇角,说道:“你利用商队的身份,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都尉大人伤重不治,已经……身亡。” 程文昊不同意,“哪有这样的!这岂不是……” “不必忌讳。”江瑾安打断了程文昊的话,“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沉默了一会儿,程文昊开口:“还有一事,我曾在绣水街见到谢婉晴与一人秘密会面,但我不知那人是谁。而且她似乎知道你在徉州会出事。” 程文昊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她竟敢如此咒你!” “无妨。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江瑾安摆了摆手,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程文昊,“我这里有一封信,若你比我先回京,帮我交给静姝。” 程文昊接过信,贴身收好。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江瑾安便让林羽送程文昊回客栈。 临走前,江瑾安一直目光复杂地看着程文昊。 程文昊瞧他这模样,还觉得挺有趣,“江瑾安,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呗,再不说我可走了?” “静姝她……最近可好?” 藏于心中许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程文昊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想知道?” 他摇头晃脑的围着江瑾安绕了一圈,挑眉一笑,“想知道,自己回京去寻她呀!” 林羽也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顶着江瑾安杀人般的目光连忙往屋外跑。 跑出了门,程文昊又突然探了颗脑袋进来。 “你那聘礼下的,惊天地泣鬼神,她收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呢!” 第62章 收网,回京!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酒楼二层的雅间内却是一片清凉。 冰盆散发着寒意,驱散了燥热。 程文昊端坐主位,手中折扇轻摇,一派悠闲自在。 他今日借着程家商队的名义,特意做东,邀请了徉州城内几位颇有声望的富商于“望江楼”小聚。 “诸位,可曾听闻前阵子京中户部侍郎李大人之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就突然没了呢?”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程文昊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京中中发生的怪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富商们面面相觑,各自斟酌着言辞。 “这……谁说不是呢?官场上的事,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哪里搞得清楚。” “就是,再说京城是天子脚下,咱们徉州与它相隔甚远,发生了什么,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位姓张的富商捋着胡须,打着哈哈。 程文昊见状,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那来了徉州的都尉大人,听闻是在赵府遇刺,身负重伤,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骤然凝重。 几位富商交换着彼此才能读懂的信号,似乎都在掂量着什么。 另一位姓王的富商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哎,要我说,这徉州城,怕是要变天了。” 一位姓钱的富商,平日里便与程家有些生意往来,酒到酣处,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程小公子,不瞒你说,你们程家商队啊,有时候也做些‘特殊’的买卖。” 这是想把自己也拉下水? 程文昊没做声,只是淡淡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钱富商左右看看,见其他几位富商也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更加放肆起来。 “前阵子,程家托我们帮人运了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是赵大人亲自安排接手的。” 钱富商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程文昊心中炸开。 他万万没想到,程家竟会牵扯其中。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继续与富商们周旋,旁敲侧击地打探更多关于赵延及其背后势力的信息。 从他们的言谈中,程文昊得知赵延之所以能如此无法无天,全靠京中一皇室关照。至于是哪个皇室,他们虽未明说,但程文昊用脚趾想都能想到,除了靖王还能有谁? “程家怕是即将大难临头。” “北境山脉图。” “你已经被盯上了,你没得选了。” 想起沈静姝同他说过的一句句话,再联想到谢婉晴之前的种种反常之举,程文昊都要气笑了。 酒席散后,程文昊并未回客栈,而是在城中四处闲逛。 他根据富商们的言谈举止,以及他们对赵延的态度,推测出赵延极有可能藏身于其中一位富商家中。 其中,张富商在席间多次试图将话题引开,似乎不愿多谈与赵延相关的事情,反应最为反常。 程文昊就着这一条街东逛西逛,腿都酸了,终于瞧见张富商出了酒楼,他扯过小厮,吩咐了几句,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跟上了上去。 张富商一直走到闹市区,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前,他上前叩门,三长两短,与之前林羽叩门的方式如出一辙。 院门打开,张富商闪身而入。 程文昊心中大定,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次日起,程文昊开始不断在城中散布江瑾安伤重不治的消息。 “诶,你们知道吗?那位从京城来的都尉大人,怕是不行了。” 程文昊坐在茶摊上,一边喝茶,一边唉声叹气地对周围的人说道。 有人好奇:“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受了伤吗?” “受伤?何止是受伤啊!”程文昊压低了声音,“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都尉大人被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那脸色,比纸还白,进气少,出气多,怕是熬不过今晚咯。” “真的假的?这么严重?” 程文昊信誓旦旦地说:“千真万确!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话很快便在城中传开,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几位与赵延有勾结的富商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开始频繁接触,似乎在商议对策。 程文昊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知道计划奏效了。 他继续推波助澜,故意在富商面前唉声叹气。 “哎,都尉大人一死,徉州恐将大乱,我这生意也没法做了,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掌事安排下去收拾行囊,做出要离开徉州的样子。 富商们见状,更加确信江瑾安已死,心中的担忧也减轻了不少。 赵延自从“诈伤”计划开始后,便一直躲在那位张姓富商的宅院中。 他虽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其实也是提心吊胆,江瑾安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这次的计划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他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每日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江瑾安的追查,逃离徉州。 当他听到江瑾安“伤重不治”的消息时,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以为自己终于逃过一劫,开始暗中策划逃离徉州的事宜。 赵延与几位富商密谋,准备利用他们的财力和人脉,打通关节,趁夜色掩护,从水路逃离徉州,前往其他地方避难。 “诸位,这次多亏了你们相助,我赵某感激不尽!”赵延拱手说道:“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的恩情!” 几位富商连连称是,心中却各有盘算。 他们帮助赵延,一方面是出于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保。 毕竟,他们与赵延狼狈为奸多年,若是赵延被抓,他们也难逃干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赵延决定派人前往程文昊所说的江瑾安藏身之处,借此机会试探虚实,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他挑选了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命他们趁夜色潜入江瑾安的住所,并带回信物作为凭证。 是夜,几名护卫悄悄潜入。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正当他们疑惑之际,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林羽和佟青云等人突然杀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护卫们大惊失色,想要反抗,却哪里是林羽和佟青云的对手? 三下五除二,便是死的死、伤的伤。 赵延得知自己中计,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趁乱逃出富商的宅院,企图逃离徉州城。 然而,他刚跑到城门口,便被早已守候在此的江瑾安拦截。 赵延见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强作镇定,试图狡辩,但看到江瑾安那双比这夜色还要寒凉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一切都是受他人指使,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愿意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只希望江瑾安能网开一面。 江瑾安一挥手,便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随后,江瑾安命人连夜搜查了赵延在城外的几处秘密据点,以及几位与赵延勾结的富商的仓库,搜出了大量官银和账本。 赵延及其同伙被抓获,大量赃款被追回,不日便要将赵延等人押解回京。 至此,官银案的调查告一段落。 第63章 下手 五月将尽,平阳侯府众人忧心忡忡,唯有沈静姝自己,心中有数。 韶光院内,沈静姝斜倚在软榻上,神情恹恹。 她这几日为了装病,吃不好睡不香,倒是还真有些精神不济,才这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 “姑娘,该用药了。”瑶琴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进来,碗中还冒着热气。 沈静姝撇着眉,苦着一张脸,眼巴巴的看着瑶琴,“我能不能不喝?” 她实在是喝怕了这苦药汁子,每日都要喝上三大碗,简直比受刑还要难受。 无尘的声音却先一步从窗外传来:“不可。” 锦瑟抿唇一笑,说道:“姑娘,您还是喝了吧,无尘说了,您再怎么控制用量,那也是实打实的中了毒,必须要喝,不然……” “不然他就去告诉他家公子。” 沈静姝没好气地接过了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一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锦瑟赶紧给她递上蜜饯。 这苦,总有一日,她要让谢婉晴加倍偿还! 锦瑟看了看她,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姑娘,婢子瞧着,您这几日的气色是越发不好了,要不,还是再请徐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了。”沈静姝摆了摆手,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做戏要做全套罢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着鱼儿上钩。 ———— 信纸上“徉州失利,赵延被擒”八个字,如针般刺痛了闻怀卿的双眼。 “废物!一群废物!” 闻怀卿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怒吼出声,他抬手一挥,桌案上的青玉笔洗应声而落,摔在地上,碎成数瓣,无人敢上前收拾。 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竟就是这么个结果! 室内一众谋士低眉垂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们跟随闻怀卿多年,深知他动了真怒,必有大事发生。 徉州布局多年,一朝尽毁,他如何能不怒? “赵延那个蠢货,连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还有那个谢婉晴,自作聪明,坏了本王的大事!” “苦心经营多年,眼看就要事成,却被一群蠢货给搅了局!” 闻怀卿的情绪在暴怒的边缘游走,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良久,一位谋士大着胆子开口劝道:“殿下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闻怀卿顿了顿,继续说道:“让那边准备动手,务必将沈静姝控制住。” 几个幕僚相互对视一眼,齐齐应声退下。 闻怀卿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葱郁的树木,眼神晦暗不明。 “沈静姝……”他闭上眼,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又阴冷,“墨韵,去把傅子晋给本王请来。” 这是傅子晋与闻怀卿四月一见后,第一次被召回靖王府。 他跟随墨韵来到闻怀卿的书房,出乎意料的,闻怀卿的态度竟是和颜悦色,仿佛之前的不快从未发生过一般。 “子晋来了,坐吧。”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傅子晋落座,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这反常的态度让傅子晋心中警铃大作。 他不动声色地在闻怀卿对面坐下,拱手道:“不知殿下召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闻怀卿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漫不经心地问道:“徉州的事,你听说了吧?” 傅子晋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殿下指的是何事?” “赵延那个不中用的,坏了本王的大事。”闻怀卿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似只是在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烦恼。 “江瑾安马上就会回京复命,只怕不日便会查到我们头上。”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我们?”傅子晋抬眸,直视闻怀卿的眼睛,不闪不避,“殿下何出此言?在下不止一次说过,要尽快除掉江瑾安。” 闻怀卿听了这话也不恼,又说道:“本王打算亲自出手,解决沈静姝这个麻烦。” “殿下三思。”傅子晋一双墨瞳瞬间被寒意浸染,语气却依旧平静,“沈静姝虽是眼中钉,却也是一枚有用的棋子。殿下此时对她下手,恐会打草惊蛇,引起江瑾安的警觉,于大局不利。” “哦?”闻怀卿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傅子晋。 “殿下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沈静姝,而是她背后的江瑾安,是太子,以及……陛下。”傅子晋语调不带一丝情绪,“眼下最要紧的,是趁江瑾安不在京中,尽快扩充势力,为将来做打算。” 以闻怀卿的手段,沈静姝一旦落入他手中,必定是九死一生。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另一边,谢婉晴得知闻怀卿让自己对沈静姝下手的消息,心中既兴奋又忐忑。 兴奋的是,沈静姝终于要死在自己手中了;忐忑的是,不知闻怀卿的计划是否周全,能否让自己全身而退。 她虽偶尔借着探病的名义去了两趟韶光院,可到底也不敢太放肆,毕竟宋婉一日不开口,她便一日解不了禁。 被禁足多日,早已憋闷得发慌,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好好出一口恶气。 “沈静姝,你也有今天!”她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笑得得意又狰狞。 “绯云,去把我的那套赤玉头面找出来。”谢婉晴吩咐道。 那套头面价值不菲,平日里她都舍不得戴,今日正好拿出来显摆显摆。 绯云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您今日这身装扮,戴这赤玉头面,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 “招摇?我就是要招摇!”谢婉晴冷哼一声,“我要让沈静姝好好看看,什么叫云泥之别!” 她拿起头面中那支最为华丽的凤穿牡丹簪,细细端详着,红宝石映得她的脸庞也多了几分艳色。 “簪子,本该就是我的。”谢婉晴喃喃自语,眼神中满是贪婪和嫉妒,绯云却听不懂她是何意。 她又想起那日派碧伊去送信后,府中小厮来传信给她。 她清楚的记得,小厮将那纸条递到她手中时,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藏在袖中,生怕被人发现。 回到内室,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谢婉晴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闻怀卿会给她安排什么重要的任务,没想到只是让她继续等待。 她不甘心,她想要更多,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将沈静姝踩在脚下。 不过,她也明白,闻怀卿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只需要乖乖听话,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走!去韶光院!”谢婉晴将头面戴好,起身往外走去。 她要亲眼看到沈静姝落魄的样子! 第64章 谁算计谁 宋婉目光落在眼前这位装扮得格外华丽的外甥女身上,心中不免有些不悦。 自打谢婉晴住进这平阳侯府,她便如同府中的另一位姑娘一般,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往日里,谢婉晴虽也爱打扮,却总还顾忌着寄人篱下的身份,穿戴上不敢太过招摇。 如今倒好,不知是否是因着仗着攀上了程家这门亲事,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起来,生怕旁人没看见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今日的谢婉晴,是往日里不曾有的张扬。身上穿着一件蜜合色曳地长裙,领口与袖边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缠枝莲,腰间缀着一串细碎的珠玉,行动间,环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配上那套赤玉的头面更是衬得她容光焕发。 只是这份美丽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狂。 “给姨母请安。”谢婉晴走到宋婉面前,做作地行了一礼。 宋婉强压下心头的厌烦,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她如何看不出谢婉晴那点小心思,只是看在她即将嫁为人妇,懒得与她计较罢了,她这个做长辈的,总不能一直跟一个晚辈置气,失了身份。 “姐姐身子不适,婉晴心中挂念,特意炖了燕窝粥,还望姨母和姐姐不要嫌弃。” 谢婉晴说着,朝身后的绯云使了个眼色,绯云立刻将手中的雕花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 宋婉看着那碗浓稠的燕窝粥,眉头皱得更紧了。 平日里连厨房都不曾踏足半步,又怎会突然想起要给静姝炖燕窝粥? 这短短两月,她心中清楚,谢婉晴与静姝之间早已不复当初的亲密,如今这般殷勤,恐怕另有所图。 只怕这燕窝粥里,还不知藏了什么猫腻。 “静姝这几日胃口不佳,这些甜腻的东西,她怕是吃不下。” 宋婉语气平淡地回绝了谢婉晴的“好意”,她才不会让静姝吃下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活不下去了。 谢婉晴脸上的笑容微滞,转瞬又恢复如常,柔声道:“是婉晴思虑不周,还请姨母见谅。” “你禁足未解,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来人,送表姑娘回落樱院!” 宋婉下了逐客令,谢婉晴却不肯走。 “婉晴知错,但婉晴还想去看一眼姐姐。” 宋婉继续拒绝:“不必了,静姝需要静养。” 谢婉晴见宋婉态度坚决,知道今日是无法见到沈静姝了,只得作罢。 “既如此,那婉晴就不打扰姨母和姐姐了,婉晴自己回去便是,绯云,我们走。” 她转身离去,背对着宋婉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狠。 沈静姝,看她还能撑到几时! 她就不信,沈静姝还能一直躲着不见她! 宋婉看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她下意识觉得谢婉晴此次前来绝非单纯的探望那么简单。 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便起身朝内室走去。 她得去看看静姝,跟她提个醒,让她小心谢婉晴。 内室里,沈静姝斜倚在迎枕上,听着外间的动静,心中冷笑连连,谢婉晴这只跳梁小丑,还真是不死心。 她这般急切,必定是以为自己真的命不久矣,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确认一番。 这些时日,惠帝派来的太医络绎不绝,都说这毒十分古怪,明明看着不像是要人性命的毒,却偏偏无法解开。 这番说辞,自然是提前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让谢婉晴深信不疑。 只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母亲,您怎么来了?”沈静姝见宋婉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我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婉拉着沈静姝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心中一阵心疼。 沈静姝何尝不知宋婉难过,却也只能安慰着说:“好多了,母亲不必担心。” “你表妹刚刚来过了,说是给你炖了燕窝粥,被我打发走了。”宋婉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沈静姝。 沈静姝冷笑一声,“她倒是‘好心’。” “你也小心些,你表妹她……变了许多,我真怕……” 沈静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母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宋婉又陪着沈静姝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离开,她还得去处理府中的事务,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临走前,她再次叮嘱沈静姝要小心谢婉晴,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韶光院。 瑶琴走上前来,替沈静姝掖了掖被角,在她和锦瑟眼中,这几日姑娘的面色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生气一般,连平日里最爱吃的蜜饯都吃不下几口,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锦瑟也是时常欲言又止,姑娘虽然聪慧,可谢婉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万一她真的下了什么狠手,那可如何是好? “你们两个,去将院子里的那几盆花搬进来,再把窗户关上。”沈静姝吩咐道。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姑娘的用意,但还是依言照做。 很快,几盆开得正艳的花被搬进了屋内,浓郁的香气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原本就有些沉闷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沈静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股甜腻到令人不适的香气在体内弥漫,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谢婉晴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瑶琴忍不住开口劝道:“姑娘,您这是何苦呢?” 沈静姝摇了摇头,拿起那日谢婉晴放到她枕下的香囊在眼前轻晃着。 自己这般模样,固然有伪装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这具身子真的在排斥那“醉花阴”的毒性。 这毒,看似无解,实则却是以毒攻毒。 瑶琴和锦瑟虽然担忧,但也知道姑娘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 瑶琴说道:“姑娘,婢子们知道劝不住您,但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婢子们会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一切准备。” 锦瑟也点头附和:“姑娘放心,婢子们会守好韶光院,不让任何人打扰到您。” 无尘守在屋外,连连摇头。 这沈大姑娘的脾气,还真是和公子如出一辙,都倔得很。 沈静姝望着窗外,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殆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去准备些东西,今晚,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言,默默地退了下去。 姑娘这是铁了心要跟谢婉晴斗到底,她们能做的,就是尽力保护她周全。 花静立在窗前,花香在夜色中愈发浓郁,沈静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而此时的落樱院,谢婉晴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她眯起眼睛,紧紧盯着绯云,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你确定你亲眼看见无尘出府了?” 绯云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婢子亲眼看见无尘出府去了,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好,好,好!”谢婉晴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是天助我也!让碧伊那边也加紧行动,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了无尘那个碍事的家伙,她就可以放手一搏了。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韶光院。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沈静姝的窗前,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沈静姝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谢婉晴心中一阵狂喜,成了! 第65章 赶出侯府 谢婉晴屏住呼吸,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进入屋内,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包,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只要将这包药洒在沈静姝的床榻上,她就会在睡梦中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里,谢婉晴的心跳得飞快,她心中默念,沈静姝,这是你逼我的,黄泉路上,莫要怪我心狠。 谢婉晴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依旧警惕,她放轻脚步,一步步靠近床榻,手中的药包被她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心也沁出了汗。 榻上的人影依旧毫无动静,均匀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婉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正欲将药粉洒下,原本紧闭双目的沈静姝却猛地睁开了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 “谢婉晴,你可真是让我好等。”沈静姝的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冰凌,直直地刺向谢婉晴的心脏,让她浑身一颤,如坠冰窖。 谢婉晴如遭雷击,手中药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药粉散落一地,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与此同时,瑶琴和锦瑟、无尘也破门而入,手中拿着棍棒,将谢婉晴团团围住,动作迅速而果断,显然是早有准备。 无尘一个箭步上前,迅速扣住谢婉晴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她制服在地。 谢婉晴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任凭手腕处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你,你竟然……” 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沈静姝起身下了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又步履从容地走到谢婉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很惊讶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当真能瞒天过海?”沈静姝冷笑,声音里满是嘲讽,“你让人在侯府散播谣言,说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不就是想让人无暇顾及你,好让你有机可乘吗?” 她将香囊取出,举到谢婉晴眼前:“这香囊里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吗?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接着她又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竹筒,继续说道:“还有这个,你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你以为你做的隐蔽,殊不知,这竹筒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已被我牢牢记在心里。你以为你和背后之人的勾当,能瞒得过我吗?” 沈静姝将竹筒扔到谢婉晴身边,竹筒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谢婉晴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她还想狡辩,急忙说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些都是你伪造的,你这是在陷害我!”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向无尘扬了扬下巴,无尘便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一并扔在谢婉晴面前。 “这些,都是你和闻怀卿来往的书信,每一封,我都仔细看过。谢婉晴,你为了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不惜出卖整个平阳侯府,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无辜?” 谢婉晴看着地上散落的书信,脸色煞白,她没想到,自己与闻怀卿之间的通信,竟然会被人截获。 这些信件,是她和闻怀卿之间勾结的铁证,每一封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她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沈静姝,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表妹啊!” 沈静姝嗤笑道:“表妹?你配吗?你若安分守己,平阳侯府自然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偏要自寻死路,勾结外人,谋害亲人!你这样的人,也配称作‘表妹’?” 喧哗声惊动了整个平阳侯府,宋婉和沈子仲闻讯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婉颤着声音问,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曾经疼爱的外甥女,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沈静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包括谢婉晴如何利用“醉花阴”陷害自己,以及她与闻怀卿之间的勾当,只是未曾提及傅子晋。 她还要让傅子晋在黑暗中继续挣扎。 宋婉听完,只觉得一阵眩晕,她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好沈子仲及时扶住了她。 谢婉晴竟然会如此狠毒,想要置自己的女儿于死地。 “婉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宋婉痛心疾首,“静姝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她?” 谢婉晴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怨恨,“哪里对不起我?” “你处处都比我好,凭什么?” “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而我呢?我算什么?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我却要费尽心思,才能得到一点点关注?”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婉晴看向沈静姝,声嘶力竭地喊道,她恨沈静姝,恨她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沈子仲听完,勃然大怒。 “孽障!”他一巴掌打在谢婉晴的脸上,“你还有脸说这些?” “你父母双亡,是你姨母心善,不忍你孤苦无依,才坚持要将你接到平阳侯府。这些年,我们自问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养了你这么一条白眼狼!” 沈子仲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自己竟然养虎为患,差点害了自己的女儿。 宋婉也彻底心寒,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对下人说道:“把她给我带出去!从此以后,她与平阳侯府再无瓜葛!” 谢婉晴被几个粗使婆子架着往外拖,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却无济于事。 她大声喊着:“沈静姝,你今日如此对我,来日必定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诅咒的话语直至被丢出侯府门外也不曾停下,狠戾的声音响彻上空,没有一户人家敢出来瞧一眼。 大家都知道,平阳侯府出了大事。 沈静姝看着谢婉晴被拖走,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她暗中命人将谢婉晴下毒害人的事情透露出去,原本这等秘辛不该外传,可沈静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谢婉晴的真面目。 让她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第66章 退婚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谢婉晴的名字,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众人议论纷纷,都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和不齿。 有人说她是蛇蝎心肠,有人说她是白眼狼,更有人说她是疯子,才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平阳侯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家各户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探望”,宋婉疲于应付,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程家也因为这件事乱成了一锅粥。 程老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自己亲自聘下的孙媳妇,竟然是一个如此恶毒的女子,这让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退婚!必须退婚!”程老夫人拍着桌子喊道:“这样的女子,我们程家可要不起!” 她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像谢婉晴这样心狠手辣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一想到自己的孙儿差点娶了这样的人进门,她就一阵后怕。 白氏也吓得不轻,她原本还觉得谢婉晴有些小心思,但总归翻不出什么大浪,她要的只是侯府的人脉与资源,谢婉晴如何,她并不关心。 可如今看来,是自己小瞧了她,这谢婉晴的心机和手段,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母亲说得对,这门婚事必须退掉。”白氏连忙附和道,心中也是一阵庆幸。 幸好发现得早,否则等谢婉晴嫁进程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我这就去平阳侯府,与侯夫人商议此事。” 她立即起身,理了理衣衫,便匆匆出了门,同时也派人去谢家送了一份退婚书,将谢婉晴的所作所为一并告知。 她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以免夜长梦多。 只是可怜了她那远在徉州的儿子,还不知道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白氏心中叹息,只盼着程文昊能早日归来。 平阳侯府内,宋婉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前来“探望”的各家夫人,她们或明或暗地打听着谢婉晴的事情,言语间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宋婉强打起精神,一一应付着。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说是程家大夫人来了。 宋婉连忙让人将白氏请了进来,各家夫人一看便清楚,这指定是为了两家婚事来的,也不好再多待,纷纷起身告辞。 白氏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侯夫人,今日妾身冒昧前来,是想与您商议一下文昊和婉晴的婚事。” 白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宋婉,“这是退婚书,还请您过目。” 宋婉听着白氏连自称都换了,接过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程家与谢家解除婚约的字样,落款处盖着程家的印章。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谢婉晴是她养大的外甥女,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她心中也难免有些难过。 “程夫人,这……”宋婉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侯夫人,妾身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婉晴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程家实在是不能容忍。” 白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文昊还未回京,这退婚的事情,只能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来做主了。还请您见谅。” 宋婉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这事不怪你们。” “那妾身就放心了。”白氏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礼单,“这是程家的一点心意,还请侯夫人收下。” 宋婉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写满了各种珍贵的药材和补品,显然是为沈静姝准备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白氏坚持要送,“侯夫人,您就收下吧,这是程家的一点心意,也是为了弥补婉晴犯下的过错。至于聘礼,程家也不打算要回去,这事儿……唉!” 宋婉也体谅她的意思,便也不再推辞,收下了礼单。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末了,宋婉答应她,会同谢家说清楚,让他们不会去程家找麻烦,白氏便起身告辞了。 ……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始查,凶手就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尽皆知。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亲自去了趟平阳侯府,证实了沈静姝中毒一事确为谢婉晴所为。 然而,如何处置谢婉晴,却成了一个难题。 毕竟,她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与平阳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处置重了,怕是会伤了平阳侯的颜面;若是处置轻了,又难以服众。 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将此事上报给了惠帝。 御书房内,惠帝听完官员的禀报,眉头紧锁。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后宅争斗,却没想到,竟然还会牵扯到了自己还算看重的儿子。 惠帝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沈子仲怎么说?” 大理寺卿宋兆躬身回道:“回陛下,平阳侯说,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这个老狐狸。” 惠帝轻哼一声,沈子仲这是把难题抛给他了。 “传朕旨意,召平阳侯进宫。” 内侍官很快就去传了话,沈子仲心中叹气,整理好衣冠,跟着进了宫。 一进御书房,沈子仲直接俯身下拜,沉声道:“臣有罪,教女无方,以致酿成大祸,请陛下降罪。” “你倒是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惠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那个外甥女,你预备如何处置?” “一切凭陛下做主。” 沈子仲依旧是这句话。 惠帝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谢婉晴毒害朝廷命官之女,罪不容恕。然,念其年幼,且是初犯,朕且从轻发落。” “着令其即刻离京,前往青云庙带发修行,抄写佛经百遍,以赎其罪。非诏不得入京,违令者,斩。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 沈子仲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谢婉晴不过是个背黑锅的,圣上闭口不提闻怀卿,这是要保儿子了。 “起来吧。”惠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沈静姝如何了?” “回陛下,小女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还需调养。” 惠帝不满意这个回答,“不是说假中毒?怎得还要调养?太医院那帮老匹夫,平日里自诩医术精湛,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你去,把他们都带回去,给她好好瞧瞧。这丫头,这眼瞅着就要成……” 惠帝的话戛然而止。 成什么?成婚? 新娘子差点让自己儿子派人毒死,新郎官又让自己差去了徉州,至今还没消息。 沈子仲垂着眼没说话。 李德禄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罢了,你回去吧,好生照顾她。” “臣告退。”沈子仲再次叩首,然后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沈子仲走后,惠帝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他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李德禄见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乏了?可要传膳?” “不急。”惠帝摆了摆手,“你去,把皇后请来,朕有事与她商议。” 李德禄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皇后便来到了御书房,“陛下,您找臣妾?” 惠帝点点头,“你可知平阳侯府的事情?” “略有耳闻。”皇后回道:“只是不知详情。” 惠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皇后听完,眉头微蹙,又想起之前宫宴之上,她与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双双落水一事,“这谢婉晴,真是胆大包天。” 惠帝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她还与怀卿有勾结,若非沈家丫头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已经下旨,谢婉晴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皇后说道:“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只是,四皇子那边……” “他那边,朕自有安排。”惠帝打断了她的话,“朕叫你来,是想让你去看看静姝。” 皇后一怔,随即明白了惠帝的意思,“臣妾遵旨。” 皇后离开后,惠帝又独自一人坐了一会儿,忽地咳了起来。 他咳得厉害,李德禄在外听着动静,匆匆跑进殿中,轻拍着惠帝的背,说道:“陛下,您还是用些药吧。” 惠帝摆摆手,缓了几息,离开了御书房。 第67章 入宫 凤仪宫的马车停在了平阳侯府门前,这一不寻常的举动,立刻惊动了各家各户的神经。 一时间,关于沈静姝的各种猜测和流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又悄然传开。 皇后身边的红人徐姑姑亲自前来,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特来请沈静姝入宫觐见。 宋婉一听,心头便一紧,谢婉晴的事情刚了,宫里怎得又来人了? 她担忧地看向沈静姝,欲言又止。 徐姑姑将宋婉的神情尽收眼底,她莞尔一笑,宽慰道:“侯夫人请放宽心,娘娘只是许久未见沈大姑娘,甚是想念,特邀她进宫闲话家常,绝不会有任何不妥。” 尽管徐姑姑言之凿凿,宋婉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作为母亲,女儿在她眼皮子底下都险些遭人毒手,如今她已是惊弓之鸟,看谁都觉得心怀叵测。 她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徐姑姑,不知我可否陪同静姝一同进宫?也好有个照应。” 徐姑姑却道:“侯夫人,娘娘只召见了沈大姑娘一人,您若跟着去了,怕是不合规矩。” 宋婉还想再说些什么,沈静姝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母亲,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她心中明镜似的,此次进宫,多半与谢婉晴之事脱不了干系。 但她更迫切想知道的是,那颗“灵犀望月珠”究竟是否暗藏玄机。 千秋宴上,闻怀卿献上的那颗宝珠,让她始终放心不下。 如今谢婉晴已然暴露,被逐出侯府,闻怀卿那边必定会有所动作,她必须亲自进宫一趟,确认皇后的状态。 宋婉看着女儿,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罢了,那你万事小心。” …… 皇后的马车自然可以畅通无阻地直抵凤仪宫外,沈静姝下了马车,跟随着徐姑姑一路向宫内走去。 凤仪宫内,皇后早已端坐于凤座之上等候多时。她头戴金灿灿的凤冠,身着绣满金凤的华服,威严庄重。然而细细观察之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纹似乎又深了些,眉宇间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臣女沈静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圣安。”沈静姝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皇后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静姝不必多礼,到本宫身边来坐。” 沈静姝依言上前,在皇后下首的位置落座。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打量着皇后的神色,却见她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身子可好些了?”皇后关切地问道,声音温和,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在关心晚辈。 “回娘娘,臣女已无大碍,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你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好端端的,怎就会中了毒呢?” 沈静姝垂下眼眸,说道:“许是臣女不慎,碍了某些人的眼。” 皇后看了她一眼,半晌,她才又开口道:“静姝,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有些事情,你不说,本宫也心知肚明。” 皇后这是在点她了? 沈静姝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故作不解地问道:“娘娘,臣女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 “不明白?”皇后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不等沈静姝开口,又继续说道:“你可知,陛下已经下旨,令谢婉晴永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沈静姝的反应,才又继续说道:“谢婉晴之事,陛下自有决断。你心中,可有怨言?” 沈静姝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皇后此言,看似关心,实则暗含试探之意。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对谢婉晴的处置是否满意,更是试探自己是否会继续追查下去。 “你要明白,谢婉晴不过是一枚棋子,她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劲敌。”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揪着谢婉晴不放,而是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整个平阳侯府。” 沈静姝心中一震,她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深意。 她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娘娘的教诲,臣女铭记于心。”沈静姝低下头,恭敬地说道:“臣女知道该怎么做。” “你明白就好。”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与瑾安的婚事,陛下极为看重,本宫也希望你们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日后行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像这次一样,莽撞冲动。” 沈静姝再次谢恩,然后说道:“娘娘,臣女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臣女想一睹‘灵犀望月珠’的风采。”沈静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皇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她凝视着沈静姝,目光锐利如刀,“为何要看那颗珠子?” 沈静姝不慌不忙地说道:“回娘娘,臣女只是心生好奇。那日千秋宴上,臣女有幸得见此珠,只觉得它光彩夺目,世间罕有。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念念不忘,所以才斗胆向娘娘提出此请,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才说道:“那颗珠子,是四皇子的一片孝心,本宫甚是喜爱。既然你想看,那便让你一饱眼福吧。” 她吩咐徐姑姑,“把那颗‘灵犀望月珠’取来。” 徐姑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内殿。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将锦盒放在了桌子上。皇后打开锦盒,一颗璀璨夺目的珠子出现在沈静姝眼前。 那珠子通体莹润,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美轮美奂。 沈静姝看着那颗珠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后的反应,只见皇后眼中满是喜爱之情,并无异样。 “果然是颗稀世珍宝。”沈静姝由衷地赞叹道,“多谢娘娘让臣女大饱眼福。” “你喜欢就好。”皇后笑着说道,“这珠子,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沈静姝摇了摇头,“臣女愚钝,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觉得,这珠子与娘娘甚是相配,若是戴在娘娘身上,定能更添光彩。” 皇后闻言,笑得更加开怀,“你这丫头,嘴巴倒是甜得很。” 她拿起那颗珠子,在手中把玩着,“这珠子,本宫也很喜欢。只是……这珠子虽好,却也不能常戴在身上。” 沈静姝眼神一亮,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话语中的异常,试探着问道:“这是为何?臣女见识浅薄,还请娘娘解惑。” “这珠子来历非凡,其蕴含的能量非同小可,并非寻常人可以驾驭。” 沈静姝闻言,心中了然。 看来,这颗珠子果然暗藏玄机,只是皇后对此事的态度颇为暧昧,不知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另有隐情。 “娘娘所言极是。”沈静姝说道,“这珠子固然珍贵,却也比不上娘娘的凤体重要。”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皇后便让她回府了。 离开凤仪宫后,沈静姝回头望了一眼,这次进宫,她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她可以确定,那颗“灵犀望月珠”确实有问题。 第68章 偶遇 马车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而行。 沈静姝端坐在马车内,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方才与皇后的对话,思绪如乱麻般交织。 正思索间,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沈静姝睁开眼睛,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车身镶金嵌玉的马车,如同一座小山般横亘在道路中央,拦住了去路。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映入眼帘,正是祁王闻怀安。 他坐在车内,唇角噙着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静姝。 “沈大姑娘,你我真是有缘,竟在此处不期而遇。”闻怀安的声音依旧温和,沈静姝却听出一股子难以察觉的深意。 沈静姝在心中暗自叹气,上次祁王拦住她,告知了楚湘灵之事,为她揭开了一层迷雾。不知这次,他又将带来怎样的消息,是福是祸? 她放下车帘,隔着那薄薄的帘幕,声音清冷地问道:“不知祁王殿下这次拦住臣女,又是所为何事?” “本王只是恰巧路过,看到沈大姑娘的马车,便想着过来问候一声。” 闻怀安说着,在侍从的搀扶下,从容地自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跛着一只脚,一步一步地走到沈静姝的马车旁,步伐虽慢,却依旧保持着皇子应有的端庄仪态,“沈大姑娘这一招‘金蝉脱壳’,真是妙到毫巅,本王自愧不如,佩服至极。” 沈静姝一惊,闻怀安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消息灵通,洞若观火,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略作思索,开口道:“祁王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实在不值一提。” “沈大姑娘太过谦逊了。”闻怀安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谢婉晴这颗棋子,被你如此轻易地舍弃,难道就没有一丝可惜之意吗?” “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沈静姝冷声道,“祁王殿下消息灵通,也着实令臣女叹服。不知殿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本王只是对沈大姑娘的手段颇感兴趣,想瞧瞧你能走到哪一步。”闻怀安目光落在车帘上,“不知沈大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可否透露一二?” 沈静姝反问他:“祁王殿下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一介闺阁女子,所做一切只是为求自保罢了,能有什么打算?” 闻怀安笑容愈发意味深长,让人捉摸不透,“沈大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本王拭目以待,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说完,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示意车夫继续前行,不再多言。 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沈静姝掀开车帘,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 城郊,破庙。 谢婉晴蜷缩在角落里,身体瑟瑟发抖。 风裹挟着破庙外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从破败门窗灌入,让她本就冰冷身体更加僵硬。 自被逐出平阳侯府,程家又趁着程文昊不在京城,毫不留情地退了婚,她名声尽毁,谢家不肯收留,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子晋哥哥,可去了柳荫巷,却被告知他不在家中,归期不定。 而她又惊惧于闻怀卿雷霆手段,不敢前去寻求庇护,一时间竟无处容身,只得狼狈地躲在此处。 她又冷又饿,心里已然恨到扭曲。 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明明一切都已精心谋划,为何沈静姝会突然识破她的阴谋? 是碧伊背叛了她? “沈静姝!我谢婉晴与你势不两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谢婉晴咬牙切齿,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从牙缝中挤出来,带着刻骨恨意。 就在这时,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刺耳声响。 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子晋哥哥,是你吗?”谢婉晴看清来人,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光芒,声音也带上了惊喜和激动,“你怎么来了?你终于来救我了!” 傅子晋走进破庙,目光扫过谢婉晴狼狈不堪模样,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 他很快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走到谢婉晴身边,温声说道:“婉晴,我听说你被赶出了平阳侯府,心中担忧不已,特地来寻你,看看你是否安好。” “子晋哥哥!”谢婉晴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扑进傅子晋的怀里,哭诉道:“他们都欺负我,只有你对我最好。” 她主动示弱,试图唤起他的怜惜。 傅子晋果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哭了,我会帮你。” “真的吗?”谢婉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傅子晋,“你真的愿意帮我?” “当然。”傅子晋垂眸看向她,眼底深处寒意让谢婉清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只要你乖乖听我话,我保证让你重新回到平阳侯府,让那些欺负你人都付出惨痛代价。”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谢婉晴连连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子晋哥哥,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傅子晋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这才是我的好婉晴。”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进她手中,“你听着,陛下下了旨,遣你去青云寺抄经百遍,永不入京。” 谢婉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你安心前往,事后我自会接你回京。”他看着她晦涩的目光,又补了句:“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委屈,可当下是非常时期,为了我的前程,你忍忍。” 谢婉晴紧紧捏着银票,浓烈的怨恨几乎要将她生生撕碎,可面上却依旧强撑着温柔模样,“子晋哥哥,为了你,婉晴什么都愿意做。” 傅子晋听出了她的意思。 “我说过,事成之后,我不会委屈你。” 谢婉晴这才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怨恨强压下去,拿着银票转身离开了破庙。 傅子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 第69章 程文昊归京 六月初三,正午的阳光炙烤着京城,连带着青石板路都泛着热气。 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自徉州方向而来,驶入京城。 领头的正是程家小公子程文昊。 他他眉目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一双桃花眼却明亮得很。 自徉州归来,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比原计划早了些时日抵达京城。 他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府中,沐浴更衣,好好歇上一歇,将这一路的见闻尽数告知沈静姝。 可还未等他好好感受这久违的京城气息,一连串的议论声便如兜头冷水般,将他满腔的热切浇了个透心凉。 “听说了吗?平阳侯府表姑娘谢婉晴,竟然对沈大姑娘下毒!” “你才知道?那谢婉晴,平日里装得一副温柔贤淑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听说她是嫉妒沈大姑娘,便起了歹心,想要毒害她。结果事情败露,被平阳侯赶出了家门,还被陛下下旨遣送到青云庙去了呢!” “恶有恶报!这种女人,就该让她在庙里好好反省反省,一辈子吃斋念佛,赎清罪孽!” “程家也是倒霉,竟然和这种人家结亲,差点就娶了这么个毒妇进门!还好及时退婚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被连累成什么样子呢!” “谁说不是呢?程家也是个有魄力的,说退婚就退婚,一点都不含糊。这要是换做旁人,指不定还要犹豫一番呢。” …… 一声声议论传入耳中,程文昊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骏马吃痛,嘶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程文昊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谢婉晴对沈静姝下毒? 这怎么可能? 他与沈静姝相识虽不算久,却也知她的聪慧与警觉,谢婉晴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更何况,沈静姝身边还有江瑾安留下的侍从,谢婉晴如何能得手? 可若不是真的,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又是从何而来? 程文昊心中乱成一团麻,双腿一夹马腹,催促着马儿疾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这不是程小公子?他怎得这般着急忙慌的?” “他呀,前阵子心血来潮,非要跟着商队去徉州,说是要历练历练。估计还不知道京城里发生的这些事儿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平阳侯府门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程文昊站在门前,却迟迟不敢上前叩门。 他有些害怕,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就在程文昊犹豫不决之时,平阳侯府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沈子仲。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面容沉静,目光深邃,正静静地看着程文昊。 程文昊抬眼一看,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侯爷,晚辈程文昊,有事求见。” 沈子仲上下打量了程文昊一番,见他风尘仆仆,满脸焦急,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可是为了谢婉晴的事情而来?” 程文昊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沈静姝而来吧? 于外人眼中,他与沈静姝非亲非故,如今上门,倒显得突兀。可若说他是为了谢婉晴而来,那更是无稽之谈,他恨不得亲手掐死那个女人,又怎会为她求情? “是,晚辈是为了婉晴事情而来。”程文昊只得硬着头皮应答,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道:“晚辈刚回京,便听到了一些关于婉晴传言,心中实在担忧,不知侯爷可否告知,那些传言是否属实?沈大姑娘她……可还安好?” 沈子仲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除了焦急和担忧,再无其他。 只是,他是担忧静姝安危,还是怕心上人真酿成大祸? 一时间,沈子仲也摸不准程文昊的真实意图。 “传言非虚,她的确对静姝下了毒,不过静姝吉人自有天相,并无大碍。只是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静姝的名声也受到了影响,她现在正在韶光院静养,不便见客。” 程文昊闻言,心中一沉,果然,沈静姝还是“中毒”了。 “侯爷,谢婉晴虽是晚辈下过聘礼的准妻,但她做出此种恶行,晚辈亦深感不齿。晚辈此次前来,是想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沈子仲看着程文昊,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有心了。只是,静姝现在不宜被打扰。你的好意,本侯心领了。” 程文昊急了,知道沈子仲这是在怀疑他。也是,任谁来看,他一个与沈静姝毫无瓜葛之人,突然上门关心她的安危,都难免会引人怀疑,更何况他还是谢婉晴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他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沈子仲,“侯爷,晚辈此次前往徉州,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都尉大人。这是都尉大人托晚辈带给沈大姑娘的信,还请侯爷代为转交。” 沈子仲一怔,他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静姝亲启”四个字,字迹遒劲有力,的确是江瑾安的笔迹。 他心中疑虑稍减,看来,这程文昊倒也不完全是在说谎。 “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沈子仲拿着信,转身走进了韶光院。 程文昊站在院中,心中忐忑不安,来回踱步,不时地望向韶光院的方向。 韶光院内,沈静姝听到院门响动,抬眼望去,只见沈子仲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父亲,您怎么来了?”沈静姝起身问道。 她这几日闭门不出,父亲突然到访,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文昊回京了,”沈子仲将信递给沈静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说是给你带了封信,是江瑾安的。” 江瑾安的信? 沈静姝接过信,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信中写着: “静姝: 见字如晤。 徉州之事将了,不日即将回京。 切记,万事小心。 瑾安字。” 没了? 沈静姝看完信,有些哭笑不得。 这封信言简意赅,除了告知她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便再无其他。这般简短,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他特意让程文昊带信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第70章 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静姝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抬眼看向沈子仲:“父亲,程小公子可还在前厅?” “他尚未离去。”沈子仲目光落在女儿脸上,眼中带着几分担忧,“你想见他?身子可还好?若有不适,便让他先行回去。” “无妨。”沈静姝摇摇头,唇角微扬,“女儿想去见见他。” 沈子仲静默片刻,终是颔首应允。 这孩子,当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前厅中,程文昊听到脚步声响起,猛地转身,便见沈静姝正向他走来。 她面色红润,眉目间神采奕奕,哪有半分中毒迹象? 程文昊高悬着心总算落回实处。 “沈大姑娘。”程文昊拱手行礼,眼中满是笑意,“看来外间传言有误,你这病症似乎并不严重?” 沈静姝示意其余下人退避,请程文昊落座,这才开口:“程小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喝杯茶?” 程文昊哪有心思喝茶,急不可耐地摆摆手:“得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沈静姝示意锦瑟上茶,自己则开门见山,将谢婉晴下毒一事简明扼要地告知了程文昊。 程文昊听完,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二人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真是好手段。一个在徉州重伤假死,引蛇出洞;一个在京中装病中毒,将计就计。这下可好,把我们这些外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吓得不轻。” 锦瑟想起自家姑娘这些时日所受的苦楚,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撅着小嘴插了一句:“程小公子是不知道,我们姑娘可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呢,当真是凶险万分。” 程文昊一愣,脱口而出,“你不会真……” 沈静姝知道这丫头是心疼自己,只嗔了她一眼,转头打断程文昊的话头,“你不必多虑,倒是都尉大人在徉州如何了?瞧你说的,又是重伤又是假死,动静不小。” “他呀?”程文昊看她不愿提起这事,便也不再纠结,转而说道:“他在徉州端了徉州知府赵延的老巢,说是还有些首尾要处理,不过算算日子,这两日应该也能赶回京城了,误不了婚期的。” “谁在乎什么婚期不婚期。”沈静姝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这人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程文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自知失言,连忙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转而说起正事:“对了,我在徉州时,听当地富商说起一件事,不知是否与你说起过的‘大难’有关。” “何事?” “他们说,程家曾帮赵延运送过一批货物。”程文昊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我怀疑,那批货物有问题。” 沈静姝蹙眉,程家商队? “你可知是何时运送的?运送的又是何种货物?” “具体时间不清楚,货物也无从知晓,只知道是赵延亲自安排的,而且十分隐秘,连商队的掌事都不清楚具体是何物。”程文昊回忆着,“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暗中打听了一下,发现那批货物运送的时间,恰好是在李茂才抵达徉州之后不久。” 李茂才到徉州之后…… 沈静姝心中一动,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 “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徉州那几位,就只有我身边的玲珑知晓,我已经吩咐他守口如瓶。”程文昊正色道,“我担心我父亲……也牵涉其中。” 沈静姝点点头,程文昊能想到这一点,已是不易。 “你且安心,莫要轻举妄动。”沈静姝叮嘱道,“你刚回京,先回府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 程文昊见沈静姝已有计较,便放下心来,知道自己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沈静姝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沈静姝问道。 “沈静姝,”程文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此次之事,你已尽力,江瑾安对你情深义重,后续,你……你莫要再以身犯险,他若知道,定会担忧。” 沈静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程文昊这是在替江瑾安抱不平呢。 看来这徉州一趟,程文昊与江瑾安倒是相处得不错。 她掩嘴一笑,眉眼弯弯:“多谢程小公子关心,我自有分寸。” 程文昊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从平阳侯府出来,程文昊直接回了程府。 程府上下早已得了消息,知道自家小公子今日回京,早早地便在大门口候着。 程文昊是程家最小公子,打小就被家中上下宠着,什么苦都未曾吃过,这次跟随商队经商,程老夫人是日日担忧,夜不能寐。 刚一进门,他便被程老夫人拉着上下打量,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又问了一路上的情形,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祖母,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程文昊被程老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说道:“您快别担心了,我这不是没事儿人一样嘛。” 程老夫人见他确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拉着他的手往里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白氏也跟在一旁,路上忍不住问道:“你在徉州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你父亲听说那边出了事,急得几夜都没睡好觉。” 程文昊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远在京城,是如何能得知徉州出了事的? 他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到徉州的时候,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白氏这才松了口气。 几人说着话,来到了程老夫人的荣安堂。 程文昊正正经经地给程老夫人和白氏请了安,又说了些徉州的见闻趣事,逗得程老夫人和白氏笑声连连。 只是这笑容中都带着些勉强。 程文昊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她真的对沈大姑娘下毒了?” 程老夫人和白氏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确有此事。”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这门亲事,算是彻底完了。” 程文昊他垂下眼眸,一副痛心疾首之色,“她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真是……看错了人。” 白氏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这不怪你。人心隔肚皮,谁又能想到,她竟是这般心肠歹毒之人呢?” 程老夫人也说道:“这门亲事不成,对我们程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真让她进了门,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乱子呢。” 程文昊就差没当场哭一顿,白氏心疼,哄着他说着把他从前那些红颜知己都送回去,他才“勉强”应下,却依旧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又说了会儿话,程文昊便起身告退,去寻父亲程向松。 生意虽然是没做成,但自己也算是历练了一番,父亲应当会夸赞他吧? 程文昊心中暗想,晚膳时或许可以与父亲喝上几杯,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那批货物的消息。 他走进书房,却发现书桌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小厮在打扫。 程文昊随口问道:“老爷呢?” “回小公子,老爷出门有一会儿了,还未回来呢。” 程文昊点点头,挥手让小厮们退下。 他走到书桌前,随意地翻看着桌上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程文昊自幼不喜读书,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翻了几页便意兴阑珊地放下了。 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紫檀木盒,盒子半开着,露出里面一角黄色的绢布。 他一时好奇,伸手将盒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卷书册,封面上写着《南华经注》,他将书册取出,翻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程文昊的目光在那几行小字上停留片刻,然后将书册放回盒子,又半盖好盖子,一切都恢复原样,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书房。 第71章 添妆 六月初四,平阳侯府再次披红挂彩,喜气几乎要溢出朱墙。 侯府门前车马如流,络绎不绝的贺客携礼而至,皆为沈静姝添妆。 沈家嫁女,排场非凡。 沈子仲膝下仅此一女,对待女儿如同掌上明珠,更何况圣上与皇后亲赐了凤冠霞帔,这份尊荣,京中独一份。 各路宾客自然争相前来巴结,是以这添妆的队伍几乎要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江氏、吕氏,都带着女儿们前来。 就连向来低调的丞相陆鸣,也带着孙女陆琳琅前来贺喜。 陆琳琅年方十八,正值韶华,却不急于婚嫁,只愿觅得心意相通之人,陆鸣虽尊重孙女,却也盼着她能早日寻得良配。 今日前来,未尝没有让她感受这喜庆氛围之意。 这一日,大大小小的添妆礼足足有十六抬,各色珍宝,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 文茵之前被拘在家中,在府中急得团团转,如今一到侯府,得了宋婉的应允,飞奔着便去侧厅寻了沈静姝。 见到她安然无恙,泪珠子便扑簌簌地往下掉,“静姝,我对不住你,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却连看你一眼都不能……” 沈静姝见她哭得伤心,忙取了帕子为她拭泪,“好端端的,哭什么?你瞧,我这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边正劝着,顾家姐妹二人与陆琳琅也跟着来了。 几人围坐在沈静姝身旁,以顾诗怡为首,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来瞧过你,你那时昏睡不醒,也真是怪吓人的。” “静姝,你当真没事了?太医怎么说?” “那谢婉晴也太狠毒了,她怎么下得去手?” 面对一连串的问询,沈静姝轻描淡写地将中毒之事带过。 顾诗怡盯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听信谢婉晴的谗言,对你……” 她话语诚挚,沈静姝却浑不在意,“你们今日来,是给我添妆的,可不许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顾诗乐看着二人,姐姐能同沈静姝和睦相处,她自是乐见其成,可想起母亲的嘱托,心中又暗自叹息。 陆琳琅则静静坐在一旁,看着沈静姝被几个姐妹拥着,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 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常年征战在外,虽有祖父疼爱,却也难免感到孤单。 如今看到沈静姝与朋友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涟漪,这位未来的都尉夫人,果然不同于传闻,聪慧过人,气度不凡,令人心生敬佩。 时至午时,贺客越发多了,平阳侯府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府门处传来。 “程家来添妆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起身,向外张望。 只见一队身着锦衣的仆从,抬着一口口红木箱子,浩浩荡荡地走进了侯府。 领头之人,竟是程文昊。 他今日一改往日跳脱,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手持一把洒金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 在他身旁,白氏亦是盛装打扮,雍容华贵。 “二十四抬!” 有人惊呼出声。 程家的添妆礼,竟比其他各府加起来还要多!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程家的用意。 “这程家莫不是疯了?这哪是添妆,简直像下聘!” “许是和那表姑娘的婚事黄了,没能同侯府攀上关系,这是来扳回一成呢?” 沈静姝心中了然,程家此举,一是为了表明态度,与谢婉晴彻底划清界限;二来也是为了向她示好,白氏还是想搭上她这条路。 沈远舟见到程文昊,眼睛一亮,刚想跑过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挠了挠头,一脸的纠结。 从前可以喊表姐夫,现在却是不行了。 程文昊将他的窘态看在眼里,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走到沈远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小世子这是不认识我了?” 沈远舟嘿嘿一笑,“哪能啊,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了,是吧?”程文昊接过话头,朗声道:“小世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阿兄也行。” 沈远舟顿时喜笑颜开,顺势就喊道:“阿兄!” 这一声“阿兄”,叫得那叫一个清脆响亮,白氏跟在后面,见状抬手便在程文昊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没个正形!怎可让小世子管你叫阿兄!” 她虽是嗔怪,脸上却带着笑意。 程文昊摸了摸后脑勺,依旧嬉皮笑脸,也不恼。 侯府中的热闹非比寻常,可江瑾安却还未归京。 到了日入之前,不知从何处起始,江瑾安的死讯被蔓延开来。 有人说,江瑾安是在回京途中遭遇了不测,凶多吉少。 也有人说,他是被朝中奸人所害,尸骨无存。 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江瑾安的尸首被运回了京城,只是秘不发丧罢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得不信。 消息传入了侯府,本是欢声笑语的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宾客们面面相觑,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沈静姝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下意识地看向程文昊,可对方也是一脸震惊,感受到沈静姝的视线,他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沈静姝垂下眼,怔怔地望着地上碎片,久久回不过神。 江氏脸色一变,看向宋婉,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这一定是胡说八道,我这就回府,让我家老爷查一查,是谁胆敢散播这等谣言!” 她这话一出,旁人也接连附和,纷纷告辞离去。 顾诗怡还想留下,顾诗乐便先让江氏回去,晚些自己再带姐姐回府。 不一会儿的功夫,院中就只剩下陆鸣和吕氏、白氏。 原本盛会,也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吕氏看着文茵白着一张小脸,死死拉着沈静姝的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针毡,尴尬至极。 沈子仲请陆鸣移步续话,宋婉托几位姑娘先陪沈静姝回了屋,沈远舟由程文昊陪着,自己则继续陪着吕氏和白氏,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回了屋,桌上还放着江瑾安托程文昊带回的那封信。 信中,江瑾安只说了不日即将回京。 可沈静姝如今却知道,他回不来了。 至少,暂时回不来了。 第72章 太子迎亲 沈静姝攥着那封信,指掌相触处微微泛潮,指节也泛着白。 文茵看着沈静姝紧绷的侧脸,平日里灵动娇俏的人儿,此刻却如弦上之箭,她心头酸涩难忍,便连劝慰的话语都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表哥他怎会出事!”顾诗怡猛地一拍桌子,愤然道:“他十三岁就进了都尉司的训练营,与野兽搏斗,与恶徒厮杀,十六岁那年,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都尉司首的位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些腌臜小人,凭什么说他殒命便殒命了!我不信!你也不要信!” 陆琳琅还算镇静,上前揽住她的肩劝慰道:“诗怡,你冷静些。如今消息还未证实,先别自乱阵脚。你这样,沈姑娘岂不是更难受。” 沈静姝抬起头,眸中已恢复往昔的清明,“陆姑娘所言甚是,消息还未证实,我自然也是不信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他的尸首,我便一日不相信他死了。” 她相信江瑾安绝不会出事,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那个男人运筹帷幄,智计百出,连徉州那潭浑水都能趟得清清楚楚,又怎会轻易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测? 这其中,定然有诈! 她快速在脑海中梳理着所有信息,江瑾安的“死讯”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巧合,就像是……像是有人故意抛出的诱饵,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或者,为了引诱某些人自投罗网。 江瑾安“出事”,获益最大的是谁? 闻怀卿?定国公? 都不是。 沈静姝周身气势骤然凌厉起来。 她敛了神色,对几人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陆丞相和文夫人都还在前厅候着呢,别让长辈们久等了。” 顾诗怡还想再留,“静姝,我留下来陪你吧,我……” 顾诗乐却拉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回去吧。” 她向沈静姝微微颔首,说道:“沈姐姐,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陆琳琅也道:“沈姑娘,你放心,我祖父最是看重都尉大人,他定会帮忙查明真相。” 几人走到前厅附近,文茵突然停下脚步,拉住沈静姝的手,低声道:“日后,我怕是不能常来见你了。” 沈静姝问:为何?可是出了什么事?” “父亲近日与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都是靖王的意思……他有意纳我为侧妃,母亲也开始让我好生学着规矩……你也知道,王府规矩多,不比寻常人家。” 沈静姝心中一沉,她知道文茵的心意,如今靖王横插一脚,文茵的处境可想而知,“那你和顾二……” 话未问出口,文茵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紧紧握了一下沈静姝的手,又松开,转身匆匆向着吕氏走去。 沈静姝望着文茵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若是去了靖王府,便是身不由己,从此以后,她们之间,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送走几人,她唤来无尘,沉声吩咐:“无尘,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第一,着人去查,查清楚江瑾安‘死讯’的源头,是谁在散播这个消息,目的是什么。第二,盯紧京中各方势力的动向,尤其是靖王和定国公府,看看他们有什么异常举动。还有……”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冷冽,“傅子晋,看看他最近都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接触。” 无尘领命,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子仲随陆鸣出了府,一夜未归。 六月初五,天刚蒙蒙亮,宫中就传出了消息,惠帝深夜召见了丞相与平阳侯夜,三人在御书房中密谈了许久,至于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这一日,街道冷清了许多,即使有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惶恐不安,不敢多做停留,生怕惹祸上身。 茶楼酒肆里,人们的谈论声也小了许多,但话题却都离不开江瑾安的“死讯”。 各种议论声传入了侯府,让人心烦意乱。 六月初六,大婚日。 侯府门前一条街安安静静的,只有那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与红绸随风轻晃。 江瑾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寅时,沈静姝坐在妆奁前,任由好命婆为她梳头,没事人一样,倒是宋婉强忍泪意,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想着你从前只有那么丁点大,如今也要嫁人了。” “母亲别难过,女儿一切安好。” 可这“安好”二字,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好孩子,你心里有成算便好。”宋婉轻叹一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若他当真……你也不必委屈自己。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平阳侯府的掌上明珠,是母亲的心头至宝。” 沈静姝反握住宋婉的手,“母亲放心,女儿明白。” 好命婆见母女二人话语暂歇,便开始唱起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唱词完,又开始盘发,一双巧手上下翻飞,动作娴熟。 沈静姝透过铜镜看着母亲,反而笑着说道:“母亲,您也笑一笑呀?大不了女儿日后还住在侯府,想来也不会有人置喙。” “你这孩子……”宋婉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好命婆见状,连忙出声缓和气氛:“夫人莫要伤心,姑娘这可是大喜的日子,哭花了妆容可就不妥了。” 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最后一缕青丝挽入髻中。 宋婉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亲手为女儿戴上那顶明珠瑞祥冠。 屋外传来一声轻咳,母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沈子仲与沈远舟立于门外,目光复杂地望着屋内。 沈子仲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为父只是过来看看,时辰将近,也该准备起来了。” 沈远舟站在父亲身后,也是闷闷不乐。 平日里活泼好动,此刻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可他记着父亲叮嘱的话,等下还要背阿姐出门,这是他唯一能为阿姐做的事情了。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声,夹杂着锣鼓声和鞭炮声,由远及近,阿寿一路小跑至韶光院前,高声喊道:“迎亲的队伍来啦!” 宋婉又拍了拍沈静姝的手,和沈子仲一起先去了前院。 长长的迎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排场之大,京中罕见。 可为首之人,却是太子闻怀璋。 他身着太子礼服,腰间玉带紧束,衬得身姿越发挺拔。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这都尉大人虽然生死未卜,但这排场却是十足的。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他指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声嘶力竭地喊道:“排场再大又有何用?那活阎罗死啦!”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闻怀璋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他身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将那汉子拿下。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那汉子却毫无惧色,反而哈哈一笑,“怎么,我说错了吗?那江阎罗,他就是死啦!死得好!死得妙啊!” 第73章 灾星 周遭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劝阻。 闻怀璋眼神冷厉如刀,他示意侍卫将那汉子带走,然后翻身下马,大步迈上侯府的石阶。 这一路他心中都憋着火,那汉子的话虽是诛心,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江瑾安的情况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自镇定,维持着皇家的体面。 沈静姝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神色却出奇的平静。 她早就料到今日不会太平,江瑾安生死未卜,那些人必定会趁机发难,可那又如何? 吉时已到,闻怀璋环视四周,高声道:“传圣上口谕,都尉大人为国尽忠,圣心甚慰。今虽未能如愿按期归京,然婚约既定,岂能轻易更改?故,特命本宫代都尉大人,完成婚礼流程,以全礼数!” 此言一出,沈子仲与宋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算什么?代拜天地?简直是闻所未闻! 沈子仲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这于理不合,恐有违祖制。” 闻怀璋抬手虚扶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话头:“此乃圣意,平阳侯无需忧心。” 事情变成这样,什么堵门、讨红封的环节自然也是没有了,众人一时相对无言,就这么等着沈静姝出来。 文茵几人来送嫁,这会儿也来了韶光院。 陆琳琅将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婚鞋放在沈静姝脚边,好命婆又将一方绣着百子千孙图样的红盖头盖了上来。 视线被遮挡,却让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她听见院外喧闹声渐起,夹杂着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姑娘,该出阁了。” 瑶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静姝深吸了一口气,由文茵和顾诗怡扶着走向门外。 沈远舟一直候着,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锦袍,也有了几分少年郎的样子。 他走到沈静姝面前,蹲下身子,“阿姐,我背你。” 沈静姝俯下身,让沈远舟将自己背起。 一步一步,沈远舟走得极稳,穿过院落,走过回廊,来到了侯府门前。 “阿姐,别怕。”小小的少年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哽咽,“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沈静姝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弟弟的背上。 闻怀璋见沈静姝出来,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道:“沈姑娘,得罪了。” 他不能抱,便亲自扶着沈静姝的手臂,同沈远舟一起将她送上那顶八宝璎珞轿。 轿帘落下,沈静姝独自坐在轿中,听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闻怀璋对沈子仲躬身一礼到底,以示敬意。 乐声悠扬,花轿起。 八名轿夫稳稳地抬起花轿,向着江府的方向走去。 迎亲队伍顺着长街一路前行,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引来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抬嫁妆的依旧是惠帝拨来的禁军,随着队伍远去,人群也开始涌动,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内侍官们一路跟着撒钱、撒喜糖,百姓们见了碎银,也开始说上了吉祥话。 许多朝中官僚和各家府邸的夫人都前来观礼,大家自行前往江府,来都来了,总要走全流程,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花轿最终停在了江府门前。 江瑾安的叔父江远带着一众族人,站在门口迎接。 礼官喊道:“新娘下轿!” 没有新郎官,踢轿门也省了,好命婆搀扶着沈静姝下了花轿,牵着红绸跨过火盆,走进了江府的大门。 大堂内,江瑾安父母的牌位供奉在高堂之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宾客站定,礼官又犯了难。 这流程该怎么走? 哪怕是冥婚,那新郎官也得有块牌子吧? 最后太子妃出来发了话:“这礼不可废,委屈沈姑娘先行这跪拜之礼,可好?” 沈静姝分辨着方向,对太子妃福了福身,算是同意了。 礼官松了口气,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沈静姝转身,对着门外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沈静姝再转身,对着两块牌位拜下。 “夫妻——” 礼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堂上只有沈静姝一人。 “这……”他额头冒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求助地看向太子妃。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这还用问?当然也是一个人拜了!难不成还现刻个牌位起来跟她拜吗?” 说话的是江瑾安的婶母王氏,她向来不喜江瑾安,自他单独分了家,就更是看不顺眼,此刻见沈静姝孤身一人,忍不住就出言讥讽。 几家与平阳侯府交好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窃窃私语起来。 “这江二夫人也太过分了,人家姑娘还没进门呢,就说这种话。” “就是,人都生死未卜,她还在这里落井下石,真是刻薄。” 沈静姝没有理会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氏见状,更加得意:“怎么,拜不下去?也是,他在外面凶得很,杀人如麻,如今也算遭了报应!” “住口!”江远呵斥道,他虽平日里对王氏多有纵容,但今日这场合,岂容她胡言乱语?“今日是瑾安的大喜日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王氏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嘛!人都死了,还结什么亲?这不是晦气吗?我看她就是个灾星,还没进门就克死了自己的夫君……” 闻怀璋刚要起身发作,就见沈静姝猛地转身扯下盖头,直直看向王氏。 好命婆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接过盖头又要给她重新盖好,“哎哟姑娘,不能摘!不能摘啊!” 沈静姝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这位想来便是江家婶母吧?我这一身凤冠霞帔,乃是圣上与皇后娘娘亲赐,官媒奉旨,六礼齐全。你如此口无遮拦,可是对圣上与皇后娘娘有何不满?” 王氏脸色一白,她在族中作威作福惯了,可这皇家的威严,她却是万万不敢冒犯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陆鸣沉声开口,他身为丞相,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江二夫人,今日是瑾安与静姝的大喜之日,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老夫不给你留情面!” 闻怀璋也附和道:“江二夫人,市井传言不可信,你怎就如此笃定?本宫与瑾安自幼相识,他的为人,本宫最清楚不过。他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岂容你这般诋毁?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已是犯了欺君之罪!” 储君发话,王氏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第74章 一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几人言语间皆向着沈静姝,王氏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殿下恕罪,臣妇……臣妇真的没那个意思……” 太子妃却不欲轻饶,她冷着一张脸,开口便是质问:“江二夫人,你方才说沈姑娘是灾星,更是出言诅咒都尉大人,是何居心?” 江远见势不妙,忙上前求情,“殿下息怒!内子无状,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她只是一时糊涂,绝无对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敬之意啊!” 闻怀璋神色稍缓,他本无意在此日多生事端,更何况这王氏不过一介无知妇人,与之计较,反倒有失身份。 “罢了,江二夫人需谨记,祸从口出,日后切莫再如此口无遮拦了。” 王氏如蒙大赦,连连称是,心中却将沈静姝恨了个彻底。 这个灾星,一来就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日后定要让她好看! 闻怀宇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见王氏吃瘪,心中暗爽,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再火上浇油,便撇了撇嘴,小声对身旁的闻怀卿说道:“四哥,这沈静姝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这些人乖乖闭嘴了。” 闻怀卿眼神幽深,晦暗不明,没有接话。他实未料到,沈静姝竟如此沉得住气。 沈静姝不再理会王氏,而是看向礼官,“敢问礼官,这最后一步,该当如何?” 礼官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说:“夫妻对拜!” 沈静姝点点头,对着空置的蒲团跪下,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礼成!” 至此,这场别开生面的婚仪算是落幕。 无有新郎,无有交拜,更无后面的交杯酒、闹洞房,唯有沈静姝一人,完成了所有仪式。 沈静姝站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于太子妃身上。 “多谢太子妃成全。” 太子妃莞尔一笑,“无须客气。” 沈静姝便没有再说什么,拂开好命婆的手,转身向后院走去。瑶琴和锦瑟连忙跟上,主仆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场喜事,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实在令人唏嘘。 喜宴设在府外,惠及百姓,也算全了这场婚礼的体面。 可堂内的气氛压抑至极,宾客们面面相觑,对了对眼色,纷纷起身告辞,生怕沾染了晦气。 待众人散去,大堂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顾忠走到陆鸣身边,问道:“陆相,您怎么看?” 陆鸣睨了他一眼,“沈家丫头不简单,老夫也放心了。” 顾忠颔首,“方才那种情况,她竟能如此镇定,还借力打力,让王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实非常人所能及。” “瑾安那孩子,眼光一向不差。”陆鸣叹了口气。 顾忠明白他未尽之意,他身为江瑾安的姑丈,虽算不上关系亲厚,但也总归是亲戚,“但愿他能平安归来吧。” 沈静姝回到新房,遣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坐在喜床上。 这间屋子,还是江瑾安走前特意命人为她布置的,处处都透着精巧与用心。 墙上悬着一幅百鸟朝凤图,寓意祥瑞;桌上置着一对龙凤呈祥的玉如意,雕工精美;就连床帐,亦是用上好的云锦制成,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可如今,这满室的喜意,却愈发衬得她形单影只。 瑶琴与锦瑟侍立一旁,心中都不是滋味。 “锦瑟,无尘那边可有消息传来?”沈静姝问道。 锦瑟摇了摇头,“还未有。不过姑娘放心,无尘已依您的吩咐,去查探消息的源头,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沈静姝颔首,随后又道:“往后,便唤我夫人吧。” 就在这时,文茵、顾诗怡和陆琳琅三人走了进来。 文茵率先开口:“静姝,你没事吧?” 沈静姝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们怎的来了?” “我们不放心你,过来瞧瞧。”顾诗怡直言道,“那个王氏,实太过分了!若非母亲拦着,我真想上前掴她两个耳光!” 陆琳琅也附和,“这种人,真当好好教训教训,省得她日后作妖。” 沈静姝淡然道:“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你倒是豁达。”顾诗怡白了她一眼,“不过,你今日也算是彻底得罪了江家那些人了,往后怕是有的烦了。” “得罪便得罪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有什么往来。更何况,有太子和太子妃在,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倒也是。”文茵点点头,“不过,你日后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多谢姐姐提醒,我会留意的。” 几人正说着话,太子妃身边的宫女紫鸢来传话,说是太子妃要见沈静姝。 沈静姝略一思索,便让文茵她们先行回去,自己跟着紫鸢去了前厅。 太子妃坐在上首,见沈静姝进来,屏退了左右。 “今日之事,让你受委屈了。” 沈静姝福了福身,“殿下言重了。殿下能为静姝主持公道,静姝感激不尽。” “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本宫也不与你绕弯子,江大人的事,你作何打算?” 沈静姝沉默片刻,说道:“自然是留在江府,等他归来。” 太子妃问:“你何以见得,他一定会回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妃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最后,她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要记住,江家不比平阳侯府,往后遇事不可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沈静姝应是。 又叮咛了几句,太子妃便也回了东宫。 洞房花烛夜,沈静姝独卧空房,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了身,待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又让瑶琴梳了一个简洁的同心髻,发间只簪了那支木兰簪。 她先去给江瑾安的双亲敬了香,随后去了江府前院。 江家的下人们早就得了吩咐,候在那里,一个个神色各异。 沈静姝在厅中主位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对我颇有微词。但我既已嫁入江家,便是江家之人。从今往后,这江府的规矩,便由我来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夫君不在,我一个弱女子,撑不起这个家。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沈静姝还活着一日,这江府的天,就塌不下来!谁敢阳奉阴违,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下人们都为之一震。 就在这时,王氏带着她的儿子江斯年走了进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褙子,头上还簪了一朵硕大的绢花,在沈静姝的素服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哟,这是在做什么呢?立规矩?”王氏阴阳怪气地说道,“一个还没进门就克死了自己夫君的灾星,也配在这里耀武扬威?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 第75章 回来的挺快 沈静姝冷眼瞥过王氏母子,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垂首而立的管家江真身上,“江真,是谁允许她们进来的?” 江真身子一颤,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夫人的话,是……是门房那边……” 他支吾着,也是颇有些无奈,“往日公子在时,自是无人敢造次,如今……如今公子不在,门房那边,怕也是有心无力,不好阻拦。”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沈静姝在江家的孤立无援。 沈静姝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再抬眼,正对上王氏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字一顿道:“既分了家,便算不得什么一家人。我这江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她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来人,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王氏脸色骤变,指着沈静姝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夫君,还有脸在这里摆夫人的谱?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 沈静姝却是莞尔一笑,说道:“我敬你一声婶母,不过是看在夫君的面子上。昨儿太子与太子妃说了什么,你这就记不得了?莫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王氏还未及反应,身旁的江斯年倒是先跳了起来。 他仗着自己是江瑾安的堂弟,私下里仗势欺人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叫嚣道:“母亲,跟她废什么话!” 他指着沈静姝,语气嚣张,“你这个扫把星,不配做我们江家人!识相的赶紧滚出江府,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沈静姝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道:“江斯年,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掌嘴二十!”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下人们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惹祸上身。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夫人竟如此雷厉风行,说动手就动手。 “你敢!”王氏尖声叫道,声音都劈了叉,“我是你长辈,你敢动我儿一根汗毛试试!” “长辈?”沈静姝冷哼一声,“我今日还就动了,我看谁敢拦!” 下人们不知如何是好,都假装听不见,新夫人以后如何不好说,但这王氏却是实打实的江家二夫人,即便分了家,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惹得起的?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眸中皆是兴奋之色。她们昨日就看不惯王氏的嚣张气焰,此刻见沈静姝发话,便要冲上去教训江斯年。 沈静姝却拦住她们二人,反而看向下方装鹌鹑的下人们:“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们是江瑾安特意留给沈静姝的,平日里看着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用场。 “夫人恕罪,老奴这就动手。”两个婆子说着便上前一左一右地钳制住江斯年。 “母亲!母亲救我!”江斯年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挣扎,可他养尊处优的,哪里是这两个婆子的对手。 “你们放开我儿子!你们这些狗奴才,反了天了!” 王氏尖叫着,扑上去想要阻止,却被江真带着几个小厮拦住了。 “二夫人,您还是别让小人为难了。”江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夫人说了,这里是都尉大人的江府,不是你们江家二房,您要是再闹下去,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王氏见挣脱不开,便破口大骂起来,“你克死了自己的夫君,现在又要来害我儿子,你安的什么心!” 这边王氏被拦着,那边巴掌声已经响起。 清脆的巴掌声在大堂内回荡,江斯年被打得哭爹喊娘,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王氏心疼儿子,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还真推开了江真等人,发疯般地朝沈静姝扑去:“你这贱妇!我和你拼了!” 可一道劲风袭来,王氏还未碰到沈静姝,便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王氏“哎哟”一声惨叫,重重摔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她捂着胸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与此同时,二十个巴掌也已打完,江斯年也被打的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不停地哀嚎着。一张脸肿得猪头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嚣张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突然出现的身影,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沈静姝也愣住了,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依旧是一袭蟒袍,身姿挺拔如松,不是江瑾安又是谁? 她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江瑾安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 “回来的倒是挺快。” 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也听不出是喜是怒,说完,扭头就走,竟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瑶琴和锦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选择去追沈静姝。 林羽走上前,挠了挠头,一脸疑惑:“这不对啊?夫人这会儿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吗?怎么反倒还生气了?” 无尘也跟了过来,说道:“早就说了,你输了,给钱。” 江瑾安还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方才静姝那一眼,竟看得他还有些心悸。 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王氏母子身上,冷声吩咐道:“把他们扔出去。以后没有夫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违者,严惩不贷!” 院内几十号人早就呆若木鸡,听到江瑾安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江真最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高声喊道:“是!大人!” 两个婆子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王氏母子往出拖,她们可不管什么二夫人不二夫人的,只知道听从江瑾安的吩咐。 王氏瞪大了眼,眼中满是震惊,“江瑾安,你……你没死?” 江瑾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往沈静姝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76章 夫人生气了怎么哄? 沈静姝步履极快,几乎是小跑着回了雨露苑,她又气又恼,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江瑾安几个箭步追了上去,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人带到自己身前。 林羽和无尘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将瑶琴和锦瑟拉到一旁,几人躲在不远处的花墙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静姝,你听我解释。” 沈静姝却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江瑾安手中一空,心中更是慌乱,他软下了声音哄着,“回京途中遇到些麻烦,耽搁了时辰。昨日本是能回来的,只是入京须得先面圣复命,是我不对。” 沈静姝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那就不能托人送个口信? 心里想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着这话问了,也显得自己有些矫情。 她想了想昨日的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问他:“所以,圣上是一早就知晓了?” 江瑾安颔首,“是。” 他知道瞒不过她,索性坦白承认。 “太子与太子妃也知晓?” “是。” 沈静姝一双手都攥成了拳,忍着打他几拳的心思,复又问道:“我父亲呢?” 江瑾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心虚,“岳丈自然也……” 沈静姝:“……” 她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合着都知道,就瞒着她一个人! 等她抬起眼,江瑾安这才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 泪水无声地滑落,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他的心上,让他一阵阵地发慌。 相识以来,沈静姝一直自信、坚韧、冷静自持,何时如此失态过? “你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江瑾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伸出手臂,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哄着,“静姝,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哭了好不好?” 沈静姝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偏偏就是不言不语。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苦衷,也知道他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可一想到那满城的流言,想到这几日的担惊受怕,想到那荒唐的婚仪,她便觉得委屈极了。 江瑾安见她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无法,只得紧紧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良久,沈静姝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江瑾安捧起她的脸,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问道:“还气吗?” 沈静姝吸了吸鼻子,看都不看他,又扭头就走了。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江瑾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无尘和林羽看着自家公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我就说吧,夫人不会轻易原谅公子的。”林羽得意地说道。 无尘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林羽,“愿赌服输。” 林羽接过银子,笑得更开心了,“公子啊公子,你也有今天!” “闭嘴。” “好嘞。” 林羽立马闭上了嘴巴,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锦瑟一巴掌打在无尘头上:“好啊你们!不知道传个信儿回来也就罢了,还拿夫人做赌!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说着作势就要走,林羽赶紧拉住她,好话说了一堆才给哄住。 午膳时,沈静姝独自一人在房中用的,江瑾安被锦瑟拦在了门外。 锦瑟在门外一脸生无可恋,她看着江瑾安,说道:“大人,您还是请回吧,夫人现在不想见您。” 瑶琴在屋内苦口婆心:“夫人,让大人进来吧,饭菜都要凉了。” 沈静姝却是铁了心,不肯松口,“让他自个儿吃去。” 江瑾安实在没了办法,只得让林羽去请顾长忆。 顾长忆一听江瑾安回来了,气冲冲地赶到江府,一路走一路骂,人都还没到江府,街巷中就都知道这活阎罗竟还真又活了。 见了江瑾安,顾长忆不由分说,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江瑾安,你还是不是人?你知不知道表嫂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你倒好,一声不吭地玩死遁,你……” 江瑾安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打断顾长忆的话,问道:“长忆,夫人生气了,怎么哄?” 顾长忆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你问我?你自己的夫人你问我怎么哄?江瑾安,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江瑾安蹙眉。 顾长忆气得直翻白眼,“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的夫人,你自己想办法去!” 江瑾安不语。 顾长忆想了想,还是说道:“要不,你试试苦肉计?女子心都软,你受点伤吃点苦,她一准儿心疼你。” 江瑾安认真地想了想,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回了雨露苑。 顾长忆一脸莫名其妙,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留我用晚膳吗?” 没得到回应,顾长忆心中暗自好笑,扭头瞅了一眼林羽,又拿林羽撒气去了。 江瑾安站在屋门外,叩了两声门,唤道:“静姝,开开门吧。” 房内没有回应。 他推门而入,却见沈静姝已经背对着他,躺在了美人榻上。 江瑾安心里有些愁。 若说是审讯犯人,他自有的是手段。 可这是哄夫人,他没经验。 他走到榻边,蹲下身子,看着沈静姝的背影,心中思索着如何才能让她消气,顾长忆说的苦肉计能不能好使。 沈静姝听着身后的动静,心中更是烦闷,索性将身上搭着的纱罗被拉过头顶,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江瑾安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被子,“别闷着自己,出来透透气。”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江瑾安无奈,只得继续说道:“回京途中,我们遭遇埋伏,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脱身。陛下说他都——” 话没说完,沈静姝一下子坐起身来,给江瑾安都吓了一跳。 “险些丧命?怎会如此危险?可有伤到哪里?”她边问,一双手边在江瑾安身上摸了个遍。 摸到左肩,那里衣衫的触感明显与别处不同,分明是缠着白绢的样子。 江瑾安捉住她的手,一贯平淡冷漠的双眸染上了笑意,“小伤,无碍的。” 倒也不是想用苦肉计,而是真的受了伤,可江瑾安这会儿觉着这一刀挨的太值了。 第77章 娶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沈静姝听他说是小伤,心猛地一沉,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衫。 “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江瑾安一怔,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又怕她着急,便带着几分戏谑道:“青天白日的,夫人这样……不太好吧?” 沈静姝抬眸横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恼意,“大人还有心思玩笑?” 她一双杏眼还湿漉漉的,眼尾泛着红,江瑾安看着她这模样,心尖一软,方才的玩笑话也收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语气也颇有些委屈,“早上还听着你对下人和那王氏一口一个夫君,怎的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倒又成了大人?” 沈静姝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到底伤到哪里了?” 江瑾安又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肩上,“这里。”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丝粗粝的质感,沈静姝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滚烫得厉害,想要抽回手,却又被他牢牢地握住,动弹不得,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伤口上。 她执意要看伤口,江瑾安也就由着她。 他解开衣衫,露出缠着白绢的左肩,白绢上还透着血迹,那暗红的颜色,瞧着便让人心惊。 她避开血迹,指尖抚过他肩胛处的白绢,有些心疼,“疼吗?” 江瑾安摇摇头,“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 眼前的小妻子眉头紧蹙,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抚平,却被沈静姝一把按住。 “别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江瑾安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不动。” 沈静姝转头吩咐瑶琴,“快去把药箱拿来,我要给大人重新上药。” 瑶琴一直候在外面,闻言立刻应声而去,很快便取来了药箱。 沈静姝打开药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绢,又小心翼翼地拆开江瑾安肩上的旧白绢。 随着白绢一层层解开,伤口逐渐暴露在眼前。 那是一道长约三寸的刀伤,皮肉外翻,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凶险。 她忍着心疼,用棉球蘸了药酒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动作轻柔至极,生怕弄疼了他,可江瑾安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又深情。 清理完伤口,沈静姝又仔细地敷上金疮药,然后用干净的白绢重新包扎好。 她一边包扎,一边低声说道:“伤口这么深,怎么会是小伤?以后不许再逞强了!” 江瑾安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沈静姝认真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 沈静姝包扎好伤口,又替他穿好衣衫,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却发现江瑾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般。 沈静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慌忙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江瑾安轻笑了一声,不再逗她,顺势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这次徉州之行,傅子晋倒是积极得很,给出了不少明细。” 沈静姝有些惊讶,“他?他不是……” 她又忽地想起之前同傅子晋做的交易,心中了然,“看来,傅子晋比我想象的还要果断。” 江瑾安倒是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他想快些入仕,自然要行动快一些。如今这功有他一份,我已禀明圣上,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只是不知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沈静姝点点头,她知道傅子晋心机深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如此迅速地转变立场。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说道:“这次你能以身入局,设下圈套引谢婉晴上钩,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 提到这事,沈静姝有些心虚,她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冒险了。 她眼神闪躲,小声辩解道:“我……我这不是也没事。” “还没事?”江瑾安揽过她的肩,将她圈进怀里,“你可知她那是什么毒?若有意外,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他想起惠帝说的话,心中一阵后怕。 回京复命,赵延被关押,江瑾安深夜悄悄进了宫,递了厚厚一摞证据,惠帝却看也不看,只说沈静姝前阵子中了毒。 他当时恨不得丢下惠帝就往平阳侯府去,只想立刻见到沈静姝,确认她安然无恙。 可惠帝却拦住了他,几番交谈,江瑾安不得不暂时留在宫中。惠帝其实心里明镜一般,但他有意不去管,便谁也管不得。 江瑾安头一回觉着,还是权不够。 沈静姝被他搂着,心怦怦直跳。 江瑾安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他俯身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带着一丝痒意,“这合卺礼,我们再办一次,可好?” 沈静姝被他逗笑,嗔怪道:“哪有再办一次的道理,这京中还不够热闹吗?” “何须在意他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一应流程我都想同你走一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江瑾安明媒正娶的妻子。” 沈静姝直起身,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种种,心中感慨万千。 江瑾安见她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他哪里知道,沈静姝此刻正在脑中将前世今生所有与他有关的片段过了个遍。 她笑起来,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三月时,我见着你还会心生惧意,如今六月,我竟已嫁你为妻,这世事变幻,当真是奇妙。 江瑾安听了,亦跟着笑起来,“我还记着,你说要假成亲。” 沈静姝问他:“如今这合作,还作数吗?” 江瑾安垂着眼帘看着眼前的人,姿容清丽,绝世出尘,不禁就想到了他们二人初见那日,她明明是身处险境,却偏偏像是最耀眼的一颗明珠,让他一眼万年。 他摇了摇头,执起沈静姝的手到唇边吻了吻,“不作数,我何其有幸,竟能娶到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第78章 这人,又要做什么? 已是傍晚,江府的雨露苑中一盏盏琉璃灯次第亮起,将庭院映照得宛若白昼。 食厅内,八仙桌上已是珍馐罗列,美馔飘香。 清蒸鲈鱼淋了滚油,“嗞嗞”作响,勾人食欲。金丝珐琅盘中,翡翠白玉卷、水晶虾饺等几样小菜,精致玲珑,每一道都极尽考究。 沈静姝却有些神思不属。 午膳时,她赌气不让江瑾安进门,此刻回想起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兼程赶回京城,深夜复命,都不知是熬了几宿,竟是连一口热乎饭都未曾用上。 沈静姝这才后知后觉,只觉得自己任性得过分。 她心中懊悔不已,悄悄抬眼瞥向身旁的江瑾安,却见他也正垂眸注视着自己,那双墨瞳里笑意盈盈,似要将人溺毙其中。 江瑾安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吩咐瑶琴将药箱收拾妥当,便牵起她的手,温声道:“走罢,我们去用膳。” 两人来到食厅,顾长忆早早便坐在桌前,司空与林羽分立两侧。 他支着下巴,瞧见二人并肩而来,脸上便浮现出揶揄之色,“哟,这是鹣鲽情深,雨过天晴啦?” 他故意将“情深”二字咬得极重,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江瑾安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牵着沈静姝的手径直走向桌案。 沈静姝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手,嗔怪地瞪了江瑾安一眼,小声道:“这都看着呢,你收敛些。” 她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娇嗔,听得江瑾安心中一荡。 江瑾安握着她的手,凑近她耳边,低声呢喃:“怕什么,他又不是外人。” 顾长忆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俩这般如胶似漆,我可真是没眼看。” 沈静姝的脸颊微微泛红,她瞪了顾长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若是看不下去,便回你的国公府去,没人拦着你。” “别呀,”顾长忆连忙摆手,“我这还等着听你们说正事呢。” 他看向江瑾安,“你那边到底出了何事?怎的突然就传出你非死即伤的消息了?” 江瑾安抬眸看了他一眼,“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日后慢慢解释。倒是你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顾长忆敛了调笑的神色,正色道:“我借着诗怡那些个由头,去了兄长院子好几趟,确实没有发现楚湘灵的踪迹。不过,我发现他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宅院。” “城西?”江瑾安的眉头微蹙,“他何时置办的?” 顾长忆回忆了一下,“怕是有些时日了,那里守着几个他身边的老人,都是父亲安排给兄长的,身手不凡,我的人进不去。我曾想亲自去探查一番,但我父亲近日总让我去军中点卯,实在是分身乏术。” 江瑾安沉吟片刻,说道:“进不去便先放下,不必急在这一时。” 顾长忆点头应下,“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虽然那几个老家伙守得紧,但我总能找到办法。只是军中点卯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过我已经有了些想法,过几日应该就能脱身。” 珍馐美馔当前,江瑾安却先给沈静姝布菜,他夹了一块鱼腹肉,细心地剔去鱼刺,放入沈静姝碗中,“这鲈鱼鲜嫩,你尝尝。” 沈静姝看着碗中白嫩的鱼肉,也夹了一块虾饺给他,“你也吃。” 顾长忆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格外不是滋味,不由得就开始抱怨,“我说你们俩,能不能顾及一下我这个孤家寡人?” 江瑾安知道顾长忆是在玩笑,便也顺着他的话说:“这鱼的味道确实不错,你尝尝。” 说着,便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顾长忆也不客气,夹起鱼肉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说道:“嗯,确实美味,不过比起你们俩的蜜里调油,还是差了点。” 沈静姝几次想问他知不知晓文茵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文茵倾慕顾长忆,此事她早已知晓,可顾长忆呢? 上次国公府一别,她虽提醒过顾长忆,可这种事情到底是不宜直接询问。 他是否也对文茵有意?又或者,他根本无意。 那自己贸然开口,岂不是会让文茵难堪,又惹他不快? 闻怀卿有意纳文茵为侧妃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如今瞧着顾长忆这般神色,她心中更是忐忑,生怕他与文茵有缘无分。 晚膳后,顾长忆便动身回了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的马车辘辘驶过长街,在朱漆大门前停下,顾长忆下了马车,抬脚迈进府门,本想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却被管家拦住,说是夫人在正院等他,顾长忆心中不耐,却也只能跟着管家往正院行去。 正院里,江氏正倚在软榻上,听着丫鬟禀报今日府中的琐事,见顾长忆进来,忙问道:“你可是去了江府?你表兄他真的回来了?” 顾长忆在她身旁坐下,点了点头,“回来了,好端端的,没缺胳膊没少腿,母亲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听到这话,一旁坐着的顾忠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 江氏亦是如释重负,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踏实。” 顾长风站在一旁,听到江瑾安无恙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夜色渐深,雨露苑中有一间独立浴房,连着内室,正是热气氤氲,水汽蒸腾。 几名婆子将烧好的热水送入,又在浴桶中撒满了各色花瓣,一时间,室内馨香弥漫,沁人心脾。 瑶琴与锦瑟正要伺候沈静姝沐浴更衣,江瑾安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们,“夫人乏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且先下去吧。” 瑶琴和锦瑟愣住了。 夫人乏了,所以她们才更要来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呀? 还是瑶琴机敏,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锦瑟,使了个眼色。锦瑟心领神会,二人立刻福了福身,恭声道:“是,大人。” 说罢,便退出了院子,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沈静姝看着江瑾安的举动,心中顿感不妙。 这人,又要做什么? 第79章 鸳鸯浴 沈静姝心中小鹿乱撞一般,羞涩难当,她垂下眼帘,转身欲逃,“你……你先沐浴吧。” 江瑾安却不依她,长臂一伸,将她揽回怀中,“身上有伤,你陪我。” 这话说得坦然,全无半点扭捏,反倒显得沈静姝的推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一时语塞,寻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连带着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江瑾安见她默然,唇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些,他不再言语,竟直接打横抱起沈静姝,大步走向浴房内室。 沈静姝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掉下去,“大人……你……” 江瑾安将她放在浴桶旁的软榻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怎么还叫大人?” 沈静姝的耳根瞬间红透,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蝇:“夫……夫君。” 按说她两世为人,也不是那未经人事的豆蔻少女,可偏生对着这人,一颗心就跟初次一般,总是跳得厉害。 听到这声“夫君”,江瑾安这才满意地笑了。 浴桶中已放好了热水,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使得整个内室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之中。 他走到浴桶边,试了试水温,然后转头看向沈静姝。 沈静姝局促不安地坐在软榻上,江瑾安倒是泰然自若,褪去外袍,露出精悍的上身。 沈静姝的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他的伤口上,眼瞧着她新换上的白绢也浸出了丝丝血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触目惊心,她心中一紧,方才的羞涩也消散了几分。 “伤口还疼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江瑾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亲手为我换药,怎还会疼?” “油嘴滑舌。” 双手又搭在沈静姝的腰间,轻轻一带,沈静姝未反应过来,便被江瑾安带着一同进了浴桶。 浴桶极大,容纳他们二人绰绰有余。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了沈静姝的身体,她身上的衣衫尽湿,紧紧贴合着沈静姝的身形,更显玲珑有致。 如此情景,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江瑾安的伤势,“仔细伤口,不能沾水。” “无妨。”江瑾安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他伸手,轻轻将沈静姝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带着薄茧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阵颤栗。 沈静姝被他看得心慌,想要起身,又被一把拉住。 江瑾安低头看着她,眼眸深邃,笑意渐浓,“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我衣衫湿了,难受。” 江瑾安欺身而上,将沈静姝压在浴桶边缘,气息喷洒在沈静姝的耳畔,带着一丝灼热,让人心悸。 “既湿了,我帮夫人更衣可好?” 话中带着蛊惑的意味,沈静姝只觉得浑身发软,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这不就是那里面写着的男妖精嘛! 她想要推开江瑾安,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江瑾安的手指滑过沈静姝的衣襟,一颗颗盘扣被他灵巧地解开,随着衣衫的滑落,露出她白皙如玉的肌肤,在氤氲的水汽中更显诱人。 沈静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祈求,“夫君……” 江瑾安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向沈静姝,那双杏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离,,让人心动不已。 “再唤一声。” “夫君……” 江瑾安心中便觉得世间万物不及她。 他低笑出声,俯身吻上了沈静姝的唇。 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些许霸道。沈静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只能攀附着江瑾安的肩膀,任由他索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静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的时候,江瑾安终于放开了她。 看着怀中娇羞的人儿,带着笑意问道:“还难受吗?” 沈静姝脸都红透了,哪还敢说什么难受不难受的,生怕他又说什么浑话,连忙摇摇头,“不难受了。” 没想到江瑾安听了,又将她直接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那我们继续。” 他的吻再次落下,却更加热烈。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林羽和无尘正站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打发这漫漫长夜。 锦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声音不悦:“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 林羽理直气壮地问:“我们怎么不能在这里?” 他身为公子最最最贴身的侍从,当然是公子在哪儿他在哪儿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无尘却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我们这就走。” 声音依旧冷淡,动作依旧迅速,直接拉着林羽就走。 林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明白了,走走走!我自己走!” 瑶琴和锦瑟相视一笑,守在了门口,这种时候,决不允许有人去打扰主子! 屋内,沈静姝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江瑾安,声音娇软:“夫君,你身上还有伤呢。” 江瑾安的动作一顿,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看着沈静姝。 鬓发湿透,美眸流盼,箍住她的手臂紧了紧,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低声道:“嗯,不闹你了,明日还要陪你回门。” 沈静姝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明日还要回门,一着急,也顾不得羞涩了,猛地站起身,带起的水花溅落在江瑾安的脸上。 江瑾安一惊,忙将她搂回怀中,扯来宽大的布巾将她裹住,“不怕着凉?” 沈静姝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都忘了明日还要回门,还未备礼。” 江瑾安轻笑,将她湿漉漉的青丝拢在手中,又取来干布巾为她细细绞干,“来得及,不必着急。” 先前旖旎的氛围还未散尽,此刻的温情更添了几分缱绻。 沈静姝的发丝乌黑柔顺,带着淡淡的馨香,他将发丝一缕缕地绞干,沈静姝看着他拿刀的手为自己绞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好了。”江瑾安放下手中的布巾,将沈静姝打横抱起,走回了卧房。 他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在她身旁,将她拥入怀中,盖好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睡吧。”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第80章 回门 寅时,沈静姝睁开眼,入目是床顶的织锦绣纹,身侧之人沉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侧头看去,便看到江瑾安那张目似瞑而神犹俊的脸。 他几日未合眼,此刻他眉宇舒展,紧抿的薄唇微微放松,平日的凌厉尽数敛去,平添了几分柔和。 沈静姝看着他的睡颜,昨夜那场旖旎的“鸳鸯浴”又浮上心头,双颊顿时烧得厉害。 “江瑾安。”她推了推他,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软糯。 “醒了?” 江瑾安并未睁眼,只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凑近鼻尖在她颈间轻蹭,“再睡会儿。” 沈静姝无奈,只得开口:“今日还要回门呢,不能晚了。” “不急,礼已经备好了。” “备好了?”沈静姝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备的?” “昨夜。” 一向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都尉大人,这会儿语气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沈静姝想起昨夜的荒唐,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她忍不住嗔怪:“你还有心思备礼?” 江瑾安挑了挑眉,“夫人莫不是不相信为夫?” 沈静姝的脸更红了,她连忙转移话题:“那也不能再睡了,总要早些回去的。” “为何?”江瑾安问:“岳父岳母不会怪罪我们。” 沈静姝坚持:“那也不行,这是规矩。” 江瑾安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好笑,却也不再逗她。 “好,都听夫人的。” 他松开手,让沈静姝起身。 可真要起来了,沈静姝又不动了,锦被里,她只着了小衣呀! 她羞赧地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裸露的肩头,看向江瑾安,面露难色,“江瑾安……” 江瑾安看着她这副娇羞模样,心都化了,可还是装作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你……”沈静姝咬了咬唇,“你先背过身去,我要穿衣。” 江瑾安闻言,起身从衣架上取来了她的中衣,却未转身,而是直接递到她面前,“我帮你。” “别!”沈静姝连忙拒绝,哪有新婚第二天就让夫君伺候穿衣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江瑾安却是一脸委屈:“夫人这是嫌弃为夫?” 沈静姝哭笑不得,“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便是了,”江瑾安说着,已经开始为她穿衣,“夫妻之间,何须如此?” 沈静姝拗不过他,只得任由他服侍自己穿好中衣。 待都穿好了衣裳,又唤了瑶琴和锦瑟进来伺候。 江瑾安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瑶琴为沈静姝梳头,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拨弄着沈静姝的长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来试试。” 瑶琴和锦瑟都抿唇忍着笑,她们觉得姑爷对自家姑娘真是太好了。 只是盘发着实繁杂了些,瑶琴便提议道:“大人,不如您为夫人画眉吧?” 沈静姝也是惊讶,“这怎么行?” 江瑾安却是来了兴致,“好,我来。” 沈静姝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会画眉?” “不会,”江瑾安一脸坦然,“但我可以学。” 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沈静姝十分忐忑,“你行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怎么,不信我?” “倒也不是。” 沈静姝心想,画眉总比盘发简单些,便由着他去了。 “那就这么定了。”江瑾安说着,已经从瑶琴手中接过了眉黛,起身走到沈静姝身前。 他动作虽生疏,但手稳,又认真,细细为沈静姝描绘着眉形,一笔一划都格外小心。 沈静姝看着镜中他专注的神情,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影响了他。 万一画歪了,又要耽误功夫。 片刻后,江瑾安放下眉黛,甚是满意,“好了,看看可还满意?” 沈静姝照了照铜镜,这眉形竟衬得她比平日更添几分柔美,不禁赞叹:“大人好手艺。” 江瑾安又替她簪上一支赤金红宝步摇,简单用过早膳,又换了次药后,两人相携出了门。 回门礼早已备好,装了满满一车。 其中,有送给沈子仲的一方端砚,石质细腻,雕工精湛,乃是名家之作; 有送给宋婉的一套红翡首饰,颜色鲜艳,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还有给沈远舟的一把短剑,剑身寒光闪烁,剑柄处镶嵌着一颗鸦鹘石,华美而实用。 此外,还有各色绫罗绸缎、珍馐佳酿,无一不精,无一不贵,足见江瑾安的用心。 马车行至街市,正是人声鼎沸热闹时,见了江府的马车都纷纷避让。 几句议论声顺着车帘飘入,说沈姑娘命苦,这都尉明明没死,也不报个信,眼瞅着她成了笑话也不管。 还有人说定是沈大姑娘太跋扈,这是连活阎罗也受不了,想逃婚没逃成呢。 更有人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小老百姓哪猜得透。 沈静姝与江瑾安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 到了平阳侯府,还未下车,便听见福伯那熟悉的嗓音:“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沈静姝撩开车帘,便见沈子仲并宋婉,连带着沈远舟,已站在府门前出来迎他们。 沈子仲今日特意告了假,留在府中。 昨儿听了江瑾安回京的消息,宋婉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味,拉着沈子仲好一番盘问。 沈子仲想着人都回来了,那就招了吧! 便将那夜惠帝如何让他与陆鸣守口如瓶事,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 结果宋婉头一回跟他发了好大的火,怪他连自己都骗。 “好啊沈子仲,你长本事了!这种事情都敢瞒着我?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宋婉气的直掉眼泪,指着沈子仲的鼻子骂,“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女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瞒我?你还是不是人?” 沈子仲自知理亏,但皇命难违,只得由着她骂,又哄了半宿,终于将人给哄好了。 这会儿,见江瑾安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沈子仲又忍不住想要敲打他一番。 江瑾安先下了马车,回身扶着沈静姝下来。 沈子仲轻咳一声,背着手,正欲开口,江瑾安已抢先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子仲一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瞪了江瑾安一眼,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重话来。 第81章 攀附 沈远舟不似父母那般思虑繁多,只觉姐夫是劫后余生,他纯高兴。 宋婉笑着将沈静姝拉到身边,上下打量着,眼含笑意,“才一日不见,我儿气色甚佳。” 沈静姝依偎着宋婉撒娇,“还是母亲最疼我。” 几人步入正堂,沈子仲终是按捺不住,指着江瑾安便是一通数落。 “你个臭小子!可知你‘死讯’一出,阖府上下有多担心你?” 他顿了顿,须发皆张,怒气更甚,“你倒好,稳坐钓鱼台,信儿都不给家中递一个!” “你那婶母,她说的那是人话?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亏得太子妃和陆相帮衬,不然静姝得多难堪?” 江瑾安垂首听着,静听训诫。 眼瞅着沈子仲自己在那儿越说越气,最后竟是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追着江瑾安打了起来。 “逆子!站住!我今日定要打断你的腿!” 江瑾安身形灵活,在院中闪转腾挪,沈子仲竟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岳父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沈子仲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还敢躲?今日不打你,我就不姓沈!” “岳父,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 “……” 前院里鸡飞狗跳,沈静姝笑了一会儿才上去拦沈子仲,“您快别追了,他身上还有伤呢。” 沈子仲身子一顿,将鸡毛掸子扔给福伯,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伤?他有什么伤?我看他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伤的样子?” 沈静姝一眼就看穿了沈子仲的伪装,她挽住沈子仲的胳膊,娇嗔道:“父亲,您就别装了。您知道了真相,却也瞒着我和母亲,还好意思说?” 沈子仲被女儿戳破,老脸一红,故作严肃道:“此事虽是皇命难违,但你事先与我说一声又有何妨?平白让一家人为你担心!” 江瑾安如释重负,沈静姝正要招呼众人分礼物,门房急匆匆来报:“老爷,夫人,谢家老夫人和大夫人求见。”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这谢家自打谢婉晴的事情出了之后,便闭门谢客,今日怎的突然登门? 沈子仲沉吟片刻,道:“请她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谢家婆媳二人被引至正堂,谢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两人皆是一身素净的打扮,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与往日的趾高气扬判若两人。 尤其是谢老夫人,她本就年迈,如今更是显得老态龙钟,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时偷瞄江瑾安,显然对这位权势赫赫的都尉大人颇为忌惮。 而谢大夫人则低眉顺眼地跟在谢老夫人身后,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两人一进门,便向沈子仲和宋婉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侯爷,侯夫人,今日冒昧前来,还望不要见怪。”谢老夫人先开口。 沈子仲淡淡地应了一声:“老夫人客气了,请坐。” 谢老夫人和谢大夫人落座后,便开始了一番恭维奉承。 “静姝这孩子,真是好福气,嫁了个如此优秀的夫婿。”谢老夫人看着沈静姝,说着,便命人呈上薄礼。 谢大夫人也附和道:“是啊,都尉大人年轻有为,与静姝真是天作之合。” 宋婉和沈子仲心知肚明,这二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也不点破,只与她们寒暄客套。 沈子仲打着哈哈:“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圣上的福。” 宋婉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多管。” 说了一会儿,谢老夫人见二人顾左右而言他,心中焦急,终于忍不住开口:“侯夫人,实不相瞒,老身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宋婉故作惊讶:“不知老夫人有何事?” 谢老夫人一脸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婉晴那丫头做了糊涂事,如今,程家已经退了婚,婉晴的名声毁了,我们谢家也跟着颜面扫地……” 沈子仲和宋婉心中冷笑,这谢婉晴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她咎由自取。 谢老夫人看他们都没反应,便继续说道:“我这大丫头的二女儿,娴静温婉,知书达理,想着……能不能说和说和,让她嫁到程家去?” 她口中的大丫头,便是谢大夫人。 谢大夫人接口:“是啊,侯夫人,我们家二姑娘,也是个好的,与程小公子年纪也相当,若是能嫁进程家,也算是全了我们两家这亲事。” 宋婉和沈子仲对视一眼,心中已是了然。 这谢家,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婉晴出了事,就想把另一个女儿推出来,继续想借着平阳侯府和江瑾安的势,攀附程家。 这是把他们平阳侯府当成什么了? 宋婉皮笑肉不笑:“这事儿……按理说,能帮的我自然是愿意帮的。只是这婚姻大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您这要求,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老夫人找我说,也没用。” 谢老夫人连忙道:“侯夫人若肯帮忙说和说和,程家那边,定会给这个面子的。毕竟,静姝如今是都尉夫人,您二位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婉脸色一沉:“老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以权压人吗?” 谢老夫人脸色一变,连忙解释:“不敢不敢!老身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求侯夫人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帮帮忙,帮帮忙。” 沈静姝一直坐在一旁,此刻突然开口:“老夫人,谢婉晴因着什么原因落得如此下场,您不会不知吧?我还跟这儿坐着呢,您这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些。” 沈远舟亦道:“我阿姐的遭遇,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您还有脸来侯府,为的竟是这等无耻之事?” 谢老夫人被姐弟二人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可不是嘛,谢婉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不就是因为她疯了心,给沈静姝下毒嘛! 可是,谢婉晴是他们侯府自己养大的,跟谢家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跟着被连累? 谢老夫人想着,还想出言反驳,却见坐在对面的江瑾安一个眼刀甩过来,竟吓得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出声。 宋婉也懒得再与她们周旋,“静姝,你和瑾安也累了,先回韶光院歇息吧。老夫人,今日是静姝和都尉大人的回门宴,家宴已备好,就不多留二位了,改日再叙。” 沈静姝应下,江瑾安也跟着起身,向沈子仲和宋婉行了一礼,与沈静姝一同离开了正堂。 沈子仲与宋婉也起身送客,丝毫不给谢家婆媳二人留面子。 第82章 黑心 谢家婆媳悻悻离去,出了大门,临走还不忘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将满腔的怨气都吐在这侯府的石阶上。 陈嬷嬷怒骂:“这谢家人真是不要脸,我们姑娘差点命都丢了,她就只惦记着自己的利益!也不怕折了寿数!” 宋婉倒是见怪不怪,谢老太太当年为了霸占妹妹的嫁妆,什么腌臜事儿都做得出来,如今这般做派,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回韶光院的路上,阿寿悄步跟在沈静姝身后,对沈静姝说:“表姑娘那两个丫鬟,碧伊成日里喊冤叫屈,绯云像是失了心智,差点将碧伊掐死,夫人让把她们都捆了,关在东边的杂屋里呢。” 沈静姝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江瑾安道:“我去瞧瞧,你先回房歇息。” 江瑾安自然不肯,要陪她一同前往。 到了地方,瑶琴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递给阿寿,笑吟吟地说:“咱们都尉夫人赏的,沾沾喜气。” 阿寿喜上眉梢,双手接过,连声道谢,自觉地退到远处守着。 杂屋平日里无人问津,门板年久失修,“吱呀”一声,带着沉闷的声响被推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碧伊和绯云被五花大绑,分别扔在两个角落里。 碧伊听见声响,睁开眼,瞧见来人,瞳仁骤然放大,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挣了挣腿上的绳子想要起身。 “大姑娘!婢子冤枉!婢子都是被逼的!”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子不住地挣扎,“是表姑娘!是她与外面的情郎有染!他们要害您!” 旁边绯云一听,也顾不得害怕了,跟着尖声叫道:“大姑娘明鉴!婢子什么都不晓得!是碧伊!一直是碧伊帮着表姑娘与外人传递消息的!婢子是无辜的!” 江瑾安蹙眉,转头吩咐林羽:“让她闭嘴。” 林羽应声上前,干净利落地卸了绯云的下巴,动作之快,让一旁的瑶琴和锦瑟都觉得下颌一酸。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绯云呜呜的声音。 沈静姝走到碧伊面前,身姿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清冷:“说说看。” 碧伊心头燃起希望,连忙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那日,表姑娘接了程小公子的帖子,婢子便随表姑娘去了绣水街茶坊,表姑娘支开婢子,独自进了雅间。 后来表姑娘出来,衣衫不整,面色潮红,婢子并未多想,可出了茶坊,竟见程小公子正巧在街上!婢子便知、便知她是与人私通! 回府后,表姑娘警告婢子不许将此事说出去,还用春兰姐姐的死来威胁婢子。婢子害怕,只能听命于她。再后来,表姑娘时常让婢子帮她传递消息,还让婢子将一些奇怪的花草放在姑娘的窗外……”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夺眶而出:“婢子真的是被逼无奈!求您饶了婢子这一回吧!” 沈静姝突然就想起了春兰。 春兰的死,到最后也没个结果,抓了几个小贼,就以劫杀结了案。 她没特意对傅子晋提起过春兰,以她对傅子晋的了解,若真是他所杀,他定会以此作为手段来折磨她的心智。 就如昭昭那样。 沈静姝盯着碧伊,眸子里藏着冷意:“谢婉晴与何人通信?” 碧伊瑟缩了一下,摇头:“婢子不知,只知府中有个小厮负责送信……东窗事发后,也再未见过,不知去向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绣水街的茶坊掌柜,也是通信点。” 沈静姝略一沉吟,说:“将你所知之事,所识之人,尽数写下。” 碧伊这些官家丫鬟,自幼便识文断字,调教的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还要精细,写几个字自然不在话下。 她忙不迭地应下,锦瑟取来纸笔,碧伊便伏在地上,将自己知道的,一字一句写了下来。 她写得极快,生怕写慢了,沈静姝会改变主意。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张纸上便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碧伊写完,又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将纸递给沈静姝。 沈静姝接过,略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了身后的瑶琴,“把她带下去吧。” 瑶琴、锦瑟应是,将碧伊带了出去。 沈静姝又转身,看向仍在呜呜挣扎的绯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至于你,母亲自有安排。” “你说你毫不知情,却也助纣为虐,帮着谢婉晴屡次加害于我。” 沈静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是你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 绯云面如死灰,害怕极了,可是被卸掉的下巴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挣扎着跪起身,连连磕头,额头很快便磕破了,渗出血来。 她一个做丫鬟的,想主子得势,自己也跟着过好日子,这有错吗? 沈静姝却对她的惨状视若无睹,起身不再看她,江瑾安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出了杂屋。 身后,绯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 回到韶光院,丫鬟们奉上茶水,又识趣地退下。 沈静姝进了闺房,从床塌下取出一叠信件,正是当日抓谢婉晴时给她看过的那些。 内容虽是真的,字迹却是无尘仿的,谢婉晴是个傻的,毫无怀疑就认了。 皇后不让她再查下去,是圣上的意思。可提醒她背后之人才是劲敌,却是皇后自己的意思。 她摸不准皇家心思,也不想冒险行事。 沈静姝将信件递给江瑾安,“这些信件……” “自然是物尽其用。” 江瑾安没接信件,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道:“我会派人将这些送去傅家,藏好。” 沈静姝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说徉州他积极得很?” “嗯。”江瑾安抱着沈静姝,一脸正直地应道:“不冲突。爬得越高,摔得才越狠。” 沈静姝哑然失笑,“大人,您可真是……够黑心的。” 午膳时分,侯府前院摆下了宴席。 沈子仲、宋婉、沈静姝、江瑾安以及沈远舟五人围坐一桌,共享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桌上菜肴丰盛,皆是沈静姝平日里爱吃的。 江瑾安的目光一一扫过,将这些菜名和口味都暗暗记在了心里,同时在心中盘算着,回头定要在江府寻几个手艺精湛的厨子,主餐、糕点、药膳,一样都不能少,务必要让静姝吃得舒心满意。 酒过三巡,江瑾安放下酒盏,对沈子仲和宋婉郑重地说:“岳父,岳母,瑾安有一事相求。”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沈子仲开口:“但说无妨。” “我想重新补办一场婚宴,迎娶静姝。” 第一章 重生 景和三十七年发生一件大事。 宫中设春日宴,突遭刺客暗中伏击,幸得都尉司及时出手,护佑圣上安然无忧。 然平阳侯府的大姑娘沈静姝在归途中竟不幸遭遇逃窜刺客毒手,被挟持而去,生死未卜。 险象环生之际,幸得傅家公子傅子晋及时现身,舍命相救。 此事似一阵疾风,迅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诸位可知,傅公子为救沈姑娘,身负重伤,几近丧命!沈姑娘昏迷不醒那几日,傅公子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照料,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日……”一位说书人模样的男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到紧要处,他刻意压低嗓音,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笑容。 “这还用猜?怕是用不了几日,傅家便会上门提亲了,倒也算得上是一段才子佳人佳话。” 话音未落,突然一记鞭子甩了过来,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一人手中的酒杯上。 酒杯应声而碎,酒水四溅,那人被溅了一头一脸,狼狈不堪。他惊得从座位上跳起,脸色茫然又恼怒。 “本姑娘名讳,也是尔等宵小之辈能随意编排?!”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妙龄女子,她身姿绰约,梳着精致的流苏垂髻,眉如远黛,眸似星子,又透着股英气。一袭红衣似火,微风拂过,裙摆飞扬,整个人站在那里,端的是姝色无双,气势非凡。 沈静姝手握软鞭,冷着一张脸,心中恨意汹涌。 前世,她遭歹人袭击,昏迷不醒,与傅子晋一同被困于一间破败屋内长达三日之久。 一个未出阁女子,被掳走失踪三日,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京城内关于此事的谣言不绝于耳,让她无路可退,好似她已和傅子晋做实了夫妻之事。 平阳侯为了保全女儿名节,无奈之下,只得应允了与傅子晋婚事。 彼时的傅子晋,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何况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沈静姝当时满心欢喜,是真心实意爱慕于他。 最初,也是过了一阵琴瑟和鸣的日子,可直到最后她才惊觉,一切竟都是傅子晋亲手精心安排布置,其狼子野心,所图不过是攀附上沈家这棵参天大树,谋取那泼天权势富贵! “这不是沈大姑娘么?她怎么出来了?” “瞧她这般泼辣模样,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样子,也太不顾及自己名声了。” 被软鞭打中那人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又哭又喊,“大家快看呐!沈大姑娘青天白日行凶啦!还有没有王法啦!” 沈静姝手腕一转,又是一鞭甩出,“王法?若按王法,你这般肆意编排朝廷官家女眷,当游街!” 鞭子带着风声,狠狠抽打在那人手臂上,他疼得坐在地上哀嚎。 人群中,有胆大之人站了出来,怒目圆睁道:“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会怕人说三道四!” 沈静姝看着他,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男子倒也不惧,挺直腰背,大声回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正宁!” “哟,我说怎的如此眼熟,听闻你钱家兄长,曾因贩卖私盐被官府通缉,至今仍在逃窜?” 沈静姝笑语盈盈地问他。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视线又都齐刷刷地转向钱正宁。 “你胡说八道!” 沈静姝笑意更浓,“你若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怕人说三道四。” 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此刻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钱正宁顿时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却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得梗着脖子,蛮不讲理地叫嚷:“你身为女子,理应自怜自爱!你如今与那傅公子,就是不清白!” 沈静姝脸色一沉,举着鞭子又要向钱正宁抽去。 人群中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句,“钱兄弟这话倒也不全对,沈大姑娘遇袭,身不由己,这也是没办法事。” “确实如此,傅公子明明可以去喊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这两道声音传来,围观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不少人开始指责钱正宁,认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一个姑娘家清白,实在有失体统,非君子所为。 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队人马正朝酒肆走来。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红黄交替的蟒袍,腰配玉带,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他迈进酒肆,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静姝身上,沉声问道:“此处何事喧哗?” 第二章 江瑾安 来人竟是都尉司司首,江瑾安。 沈静姝瞥见那逐渐靠近的身影,当下不假思索,起身便欲逃离。 说起来,前世的她与江瑾安并不相识。 唯有一次两人交谈,是在她定下亲事后,恰逢皇后娘娘千秋盛宴,她随母亲一同进宫,在宫苑小径与他偶然相遇。 那时她并不认得江瑾安的长相,但她认得这身蟒袍。 于是她规规矩矩行礼,江瑾安却在此时问了她一句:“为何不询问我是何人?” 母亲站出来替她回道:“江大人说笑了,大人身为都尉司之首,在京城威名赫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继而追问:“既知晓,竟无只言片语与我相叙?” 她蹙起眉头,对他直言道:“江大人想说什么?我同大人并不相识,又能有什么话同你说?” 江瑾安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沈静姝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母亲责令她不得莽撞,拉着她再次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而此刻,有不少酒客看到都尉司前来,赶忙低头装鹌鹑。 都尉司,直属当今圣上,在百姓眼中,便是圣上手中的利刃,权势赫赫,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事风格狠辣,冷酷无情,审讯办案唯重结果,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如蝼蚁草芥,毫不在意。 其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令人胆寒。 “大人!您来的正好!沈大姑娘当街行凶啊大人!” 那二人一看都尉司来了,“扑通”一下跪到江瑾安面前,哭天喊地,“若不是大人途经此地,草民今日怕是要被沈大姑娘打死的!” 江瑾安负手而立,目光冷冷一扫,满是厌烦,“滚。” 钱正宁一愣,“大、大人?” 江瑾安微微侧首,身后下属立刻心领神会,持着刀鞘,抵在钱正宁肩头,“大人让你闭嘴滚!是听不懂人话吗?” 钱正宁浑身一颤,忙不迭地向旁滚开,瘫坐在地,再也不敢说话了。 “阿姐!”沈远舟带着小厮从人群中挤进来,跑到沈静姝身边,满脸焦急,“阿姐,我不过稍稍分神,回头便不见你踪影,可把我吓坏了!这些人胡言乱语,你没事吧?” 沈静姝又抬眸看了眼江瑾安,行了一礼,随即低头同沈远舟说起话来:“我无碍,不过是听不得这些腌臜话,教训他们几句。” 江瑾安颌首,目光在沈静姝的侧颜短暂停留片刻,似在思索,随后便轻扬下巴,率领下属转身离去。 “散开散开!再有于街市闹事者,一律杖五棍!” 眼瞅着都尉司的小官发了话,人群一下子做了鸟兽散。 沈静姝看着还坐在地上的两人,嗤笑一声,“钱公子,还有这位……日后京城之中若再相逢,本姑娘见一次,打一次。望你们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说完,她转身拉过沈远舟,“走,我们回家。” 沈远舟走在沈静姝身侧,双眸明亮,“阿姐,我日后定要投身都尉司!” 沈静姝随口回道:“为何有此想法?” “你瞧那些人身着飞鱼服,当真是威风凛凛!尤其是方才那位大人,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 沈远舟一脸向往,显然是被江瑾安的气势所震慑。 沈静姝一怔,“你就因那飞鱼服?怎不想身着蟒袍,位居高位?” 沈远舟连忙摆手,“都尉大人太过吓人了,我连正眼瞧他一眼都不敢。” 这点沈静姝倒是深有同感,若说都尉司已令人胆寒,那江瑾安之名,便是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心生畏惧。 “阿姐,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身为世子,本应承继家族荣耀,却偏偏对那人人避之不及、备受唾骂之所心生向往。” 沈静姝笑着调侃道。 从酒肆离开之后,江瑾安便径直回了江府,直奔书房。 心腹林羽赶忙跟上,低声说道:“公子,经探查,此前春日宴埋伏的那群黑衣人,是靖王府暗中豢养的死士,显是靖王早有筹谋。” 江瑾安剑眉一蹙,眼神中闪过一丝凛冽,手指下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玉龙山可曾查到些什么?” “未发现与靖王有关的丝毫痕迹。” 江瑾安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平阳侯府呢?” “沈大姑娘失踪那日,平阳侯府几乎倾巢而出,四处搜寻,但奇怪的是,竟无一人前往玉龙山下。”林羽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沈大姑娘平日里性子颇为张扬,此次……或许是遭人暗算,恰巧被公子撞见,也算是……机缘巧合。” “嗯。”江瑾安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林羽话语中的试探,“近日城内的那些流言,我不想再听到,你去处理一下,让他们都闭嘴。” “属下领命。那靖王那边?” “他着实太过清闲自在了。”江瑾安垂眸,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林羽只觉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赶忙行礼退出书房,急匆匆向外走去。 刚出书房,林羽便撞见了正摇着折扇,一脸悠闲的顾长忆。 顾长忆见他行色匆匆,忙伸手拦住他,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你家公子呢?” 林羽连一个眼神都没在他身上停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只丢下一句:“平流言,在书房。” 顾长忆被林羽这冷漠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即心中好奇更甚,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径直推门进了书房,“我说瑾安,你让林羽去干嘛了?平什么流言?” “你听到什么,就平什么。”江瑾安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 顾长忆将折扇抵在下巴上,略微思索,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恍然,“啊!沈大姑娘?定是与沈大姑娘有关的流言,对不对?” “要说沈大姑娘可真是,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偏偏是个小辣椒。”顾长忆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边啧啧摇头。 江瑾安猛地抬头,眼神如刀,直直地射向顾长忆,“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听。” 顾长忆一脸莫名,“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江瑾安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她如何,与你何干?” 第三章 再相见 沈静姝回了平阳侯府,先去见了母亲。 宋婉正坐在厅中,见沈静姝一脸不悦的走进来,忙问道:“静姝,你这是怎么了?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母亲,外头都在传平阳侯府与傅家好事将近。”沈静姝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恼怒。 宋婉听了,疼惜地拉过她的手,又为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是母亲不好,没护住你,白白让你遭了殃。” 沈静姝瞬间红了眼眶。 上一世,傅家几次提亲,都被父亲母亲挡了回去,是她自己昏了头,满心欢喜地盼着嫁给傅子晋,最终盼来的竟是沈家惨遭满门抄斩的厄运! “有人蓄意为之,我们又何错之有?”沈静姝不愿母亲自责,蹲在宋婉身前,将脸贴在她腿上。 沈远舟也在一旁开口道:“母亲,今日出府,儿子一路上都听到有人谈论这件事,那些人说话好生难听!阿姐还因此和人起了冲突。” 宋婉眉头紧皱,“那静姝可愿嫁他?” “我不愿,我想一辈子留在家中,只管做沈静姝。” “好。”宋婉轻拍着女儿的肩,“我们平阳侯府的女儿,只管随心做自己便好。” 忽地,沈静姝的目光扫过宋婉身后,瞥见了正袅袅走来的谢婉晴。 刹那间,沈静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谢婉晴是沈家的表姑娘,因家中变故前来投靠,自小便养在沈家,沈家也一直将她当作自家姑娘悉心照料。 前世,谢婉晴百般讨好她,她对这个表妹也疼惜,却没想到她竟早与傅子晋狼狈为奸,将整个平阳府蒙在鼓里,肆意愚弄。 谢婉晴走进厅堂,先向宋婉行了礼,而后看向沈静姝,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静姝姐姐,我刚刚去胭脂铺,听到外面人都在说姐姐要嫁给傅公子了,想来傅公子他为人谦逊有礼,才学出众,姐姐若与他结为连理,定是一段佳话呢。” 沈静姝平复了一下心绪,站起身抬眸看向谢婉晴,强压下眼中的恨意,“婉晴表妹既如此夸赞他,不如你去嫁给他好了!想必以你的才情容貌,定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谢婉晴一愣,自来到沈家,沈静姝还从未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过话。她心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但仍接着说道:“姐姐何必拿婉晴撒气,婉晴也是为了姐姐好。他如今虽家境不如往昔,但他胸怀大志,是姨父的得意门生,日后定能重振家门。姐姐若是嫁给他,不仅能堵住悠悠众口,还能助他一臂之力,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姐姐难道就任由外面那些人对你指指点点,败坏你的名声吗?更何况,姐姐与傅公子共处一室多日,这清白……” “够了!”沈静姝厉声打断她,眼中寒光闪烁,“我和傅子晋的事,清者自清,我行的端坐的正,不怕任何人说三道四!” 沈远舟在一旁也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莫要再乱说了!阿姐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她!” 谢婉晴被沈静姝的气势所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一向宠她的沈静姝竟然会如此咄咄逼人。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宋婉打断了。 “好了,都别说了!”宋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静姝已经说了,她不愿嫁给傅子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婉晴,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谢婉晴见宋婉也动了怒,只得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她绝不会就此罢休,她一定要让沈静姝身败名裂,让她尝尝被人唾弃的滋味! —— 两日后,傅子晋坐在茶楼雅间,神色阴郁。 他借助贵人之手,费尽心机地散布自己与沈静姝的谣言,却没料到才几日,竟被平了下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沈静姝,他心绪不宁,随即闭上了眼睛。 上一世,为了权势富贵,他将沈家送上了绝路。后来,他亦死于江瑾安手下,死前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没能再见沈静姝一面。 他才惊觉,他很久没有好好看她一眼了。 再睁眼,他发现他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沈静姝被救走的三日之后。 他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定会有更周密的计划与选择,再过几日,静姝就会重新嫁给他,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傅公子,这次的事,你没办妥。”一道声音传来,拉回了傅子晋的思绪。 “是我疏忽。”傅子晋垂眸,“烦请贵人再给在下一个机会。” 那人似是心情愉悦,语带玩味,“这一次,可要做的漂亮些了。” 平阳侯府。 丫鬟瑶琴悄声道:“姑娘,傅公子来了。” 沈静姝点了点头,“我们走。” 行至门厅,只见傅子晋端坐于客位之上,一袭青衫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温润如玉,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他一见到沈静姝,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眸瞬间掀起波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瞬间思绪一片空白,只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 这还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见到沈静姝,及笄之年的小姑娘,身姿窈窕,容颜绝美,与记忆中那个被他辜负的女子渐渐重叠。 傅子晋眼眶泛红,喉结滚动,他站起身,却不慎扯动了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刺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声音沙哑地唤道:“静姝。” 沈静姝瞧着他这副深情模样,没忍住低头浅笑出声。 这伤,分明是他为了做戏做全套,硬生生自己捅来的!前世她被其表象所迷惑,如今重活一世,自然不会再被他这虚伪的把戏蒙骗! “静姝怎么来了?”沈子仲看到沈静姝踏入厅堂,不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沈家世代男儿居多,传至沈子仲这一辈,更是仅有沈静姝这一个女儿,自是视若珍宝,宝贝得不得了。 “听说傅公子来了,女儿特来……要个说法。”沈静姝抬眸,眼神清冷,语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傅子晋听出她语气不悦,急切道:“可是前阵子那些传言?静姝你……” “请唤我沈姑娘。”沈静姝柳眉一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傅公子,我们之间,似乎还没熟到可以直呼闺名的地步。” 傅子晋怔在原地,双唇微启,却半晌无声。 他怔怔地看着沈静姝,那双曾经每每见到自己都爱意满盈的眸子,如今却冷若冰霜,甚至还带难以化解的敌意。 只这一瞬,傅子晋心中便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沈姑娘,我此番前来,是向老师求个恩典。”傅子晋强自镇定,可语调却微微颤抖。 沈子仲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子晋,刚刚我已同你说过,此事并非你的错,你不必如此。” “老师,学生对沈姑娘一片真心,就算没有此事,学生也……” “傅子晋。”沈静姝忽然开口,面上似笑非笑,“你的真心是何模样?” 傅子晋身体一僵,想到前世种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我知近日传言令你困扰,可我对天发誓,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护你一生周全。你若不信,我愿以我傅家满门声誉担保。” 沈静姝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眉眼弯弯,“傅子晋,你傅家声誉于我而言,不过是粪土罢了。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让平阳侯府将你丢出去?” 沈子仲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他了解女儿的性子,如今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子晋,你有伤在身,且回去吧。” 傅子晋面色难看,却仍努力维持着一丝风度,他深深看了沈静姝一眼,而后向沈子仲行了一礼,转身朝侯府大门走去。 刚出府门,傅子晋便瞧见街角处一个身影在向他招手,正是谢婉晴。 谢婉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匆匆朝傅子晋走来。 “子晋哥哥,事情办得怎样?”谢婉晴小声问道,她看着傅子晋略显憔悴的面容,眼底浮现出一抹妒嫉之色。 傅子晋只沉默着摇了摇头,眼中神色隐晦难明。 谢婉晴微微皱眉,心中妒火更盛,可嘴上却说道:“定是有人在背后蛊惑姐姐,才让她对子晋哥哥产生这般误会。只是……若不能与姐姐尽快成婚,这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她这般决绝,定是受了他人影响。你且在侯府继续留意静姝的动静,若有异常,及时告知于我。” 话虽如此,但他向来心思缜密,此刻隐隐有个更为大胆且令他不安的猜测。 莫非她同自己一样,也经历了重生? 第四章 人选 沈静姝本欲回房,沈子仲却叫住了她。 “为父问你,你从前不是对那傅子晋青睐有加吗?怎的今日竟如此决绝,甚至不惜与他撕破脸面??” 沈静姝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父亲,她无法解释重生之事,也不想让父亲母亲担忧,无奈之下,谎话脱口而出,“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女儿有心上人了。” 沈子仲顿时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圆滚滚,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你这丫头!何时有的心上人?是哪家公子?人品相貌如何?你母亲可知此事?”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沈静姝,沈子仲的语气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担忧和急切。他一直将沈静姝视若掌上明珠,如今女儿突然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他怎能不急? “女儿……女儿也只是偶然见过几面,并未深交,还不知是哪家公子。不过一时情愫,说不定过些时日便淡了。您就莫要再追究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漏洞百出,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 沈子仲一拍桌子,怒声道,“你连对方的家世人品都不清楚,就敢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吗?” “父亲息怒,女儿知错了。”沈静姝连忙上前,轻抚着沈子仲的背,“只是那傅子晋,女儿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沈子仲看着女儿那张倔强的小脸,心中一阵无奈,知道自己今日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也罢,”沈子仲叹了口气,“既然你如此坚持,为父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这种话,莫要乱说了。”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沈静姝连忙应道。 沈子仲点了点头,又看了沈静姝一眼,才道,“你先回去吧,让为父一个人静一静。” “是,父亲。”沈静姝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厅堂。 沈子仲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叹息。 回房后,锦瑟匆匆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姑娘,门房来信儿,谢婉晴偷偷去见了傅公子,两人在府门外的街角处交谈了许久才离去。” 沈静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倒真是个胆大的,如此明目张胆。” 瑶琴给她倒了杯茶水,劝解道:“姑娘何必同表姑娘一般见识,她那点小心思,您还看不透吗?莫要为了她气坏了身子。” 锦瑟年纪尚小,性子直爽,站在一旁满脸不悦,气鼓鼓地嘟囔道:“表姑娘平日暗里总同姑娘抢东西就算了,咱们就当不知道,都让着她,谁让她是寄人篱下呢。可她明知傅公子今日上门是什么心思,竟还这般不知廉耻地贴上去,也不怕脏了咱们侯府的名声!” “以前还真是被猪油蒙了眼,既如此,我便先从她身上讨些利息。”沈静姝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眼珠一转,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太子被废,全因靖王手中的北境山脉图及一份名单。 靖王勾结北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按着名单设计陷害太子党羽,构陷忠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若能将此事提前告知太子,不但能防备靖王的阴谋,还能趁机收集证据,将这乱臣贼子一举拿下。 而傅子晋作为靖王的走狗,必定也会一损俱损,再无翻身之日。 可如今她虽占据些许主动,但她有自知之明,单凭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够护她周全,护沈家安宁。 沈静姝在房中来回踱步,脑中不断思索。 想扳倒一个权倾一方的皇子,此人定要权势赫赫,方能与靖王的势力相抗衡;要圣上绝对的信任,如此才能在揭露靖王阴谋时让圣上深信不疑;要为人刚正不阿,不会被权势和利益所诱惑。 那么这当下京城之中,也就唯有一人。 沈静姝站住脚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江瑾安。 上一世最后听到有关江瑾安的消息究竟是何时来着? 似是四十二年冬,是靖王掐住她的脖颈,张狂地对她说江瑾安已死,前路再无阻碍,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去派人在督府巷、成贤街、还有各个客栈、商行路口盯着,若看到都尉大人的身影,便即刻回来告知我,并且定要想办法拖住他。” 锦瑟顿时一脸不可置信,“姑娘要做什么?那可是都尉大人,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总归是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沈静姝轻笑。 “那姑娘怕什么?”瑶琴问。 “是人,又不是人的人。”沈静姝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 谢婉晴坐在屋中,手中的帕子被她绞得不成样子,想到沈静姝那张画中仙一般的脸,她眼中的怨毒更深。 可再想到傅子晋承诺她的话,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必须忍,忍到傅子晋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到那时,她要让沈静姝跪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春兰,带上我那支赤金点翠的簪子,我要去看看静姝姐姐。” 到了沈静姝的韶光院,谢婉晴盈盈而入,脸上挂着看似真诚的笑容,“静姝姐姐,你在呢。” 沈静姝倚在榻上,掀起眼皮,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空闲,这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有心思来我这儿串门。” 谢婉晴上前拉着沈静姝的手,故作亲昵地说:“姐姐,听闻傅公子方才来过,定是向姨夫求娶姐姐来了。这可是喜事,婉晴特地带了支新得的发簪来,想给姐姐添些喜气。” 说着,便示意春兰将装着簪子的盒子呈上。 “不过是外面几日传言,你便深信不疑,还巴巴赶来道喜,这传出去,我沈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沈静姝的声音陡然转冷,她甩开谢婉晴的手,目光如炬,那眼神中的压迫感让谢婉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 谢婉晴心里简直要气疯了,平日柔美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姐姐莫要生气,婉晴只是一片好心。这簪子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姐姐看看,若是不喜欢,婉晴再去寻别的。” 沈静姝瞥了一眼那盒子,赤金点翠,俗不可耐,也只有谢婉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才会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她莞尔一笑,问道:“你之前便同我夸奖傅子晋,今儿又特意来送礼,那傅子晋有何好,值得表妹如此另眼相看?” “这……傅公子才学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虽家事低了些,但若有侯府相助,傅公子日后定能……” “唉。”沈静姝故作忧虑的叹了口气,“你说的极是,只是可惜了,我对他并无意。我心中另有所属,他却偏偏说非我不娶,婉晴表妹,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谢婉晴的笑容瞬间凝固,“姐姐何时有的心上人?那傅公子这边……” 沈静姝轻轻摇头,“我自是会与他说清楚,只是表妹你,似对傅公子的事情格外上心?” 谢婉晴干笑两声,“姐姐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姐姐的终身大事。” “哦?是吗?”沈静姝挑眉,“那表妹不妨同姐姐说说,你心中理想夫婿是何模样?” 谢婉晴一时语塞,她哪敢说出自己的理想之人就是傅子晋,只得含糊道:“婉晴只愿能嫁个品行端正、有上进心之人。” “如此甚好。”沈静姝似笑非笑,“但愿表妹能早日得偿所愿,莫要在他人的婚事上耗费太多心思了。” 第五章 结盟 “姑娘,都尉大人在锦华楼。” 不出两日,沈静姝还真蹲守来了江瑾安的行踪。她心中一喜,赶忙带着瑶琴和锦瑟出了门。 等到了锦华楼,那负责盯住江瑾安的另一名小厮正站在二楼雅间的门口,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就差跪下了,他哆哆嗦嗦说着:“大、大人,小的只是奉我家姑娘的吩咐,看到您就回去通报一声……绝对没有跟踪您的意思。” 江瑾安还未说话,坐在对面的顾长忆顿时来了兴致,他往前探了探身,带着几分戏谑调侃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是我。”一道悦耳如银铃般的回应传来,江瑾安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大红色云锦春衫的女子翩然而至,明眸皓齿,美得张扬又肆意。 沈静姝在雅间门口停住脚步,向江瑾安福了福身,“都尉大人,平阳侯府沈静姝,有事想与大人相商。”她抬起头,却不想撞进了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瞳眸之中。 沈静姝突然有些乱了心神。 “沈大姑娘?!”顾长忆突然喊了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你找瑾安干吗?” 江瑾安瞥了一眼身旁的林羽,林羽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直接把顾长忆从座位上拉起拖走,“顾二公子,国公爷喊您回府用膳了。” 顾长忆满脸疑惑:“啊?” 他本想看戏,但无奈林羽力气之大,又拖又拽之间,背影颇为狼狈。 待顾长忆被拖走后,江瑾安静静地看着沈静姝,没有立刻言语,雅间内一时有些氛围凝重,只有袅袅茶香在空气中萦绕。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瑾安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沈静姝入座,“沈姑娘有何事,竟还需要派人来盯梢。” 沈静姝落座,示意瑶琴和锦绣关了门守在外面,神色逐渐恢复镇定,道:“我总不能去登江府和都尉司的门。”说着,她的目光落在江瑾安面前的茶盏上,伸出手拿起茶壶,给江瑾安添了茶,“春日宴刺客之事,是闻怀卿所为。” 江瑾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峻,他猛地捉住沈静姝的手腕,茶水偏离轨道,流淌在桌面之上。 他语调极淡,带着一丝冰冷的气息,“话不可乱说。” “是不是乱说,大人心中应当有数。”沈静姝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还知道,闻怀卿一直试图除掉太子,想取而代之。” 江瑾安看着她,小姑娘面上带着笑意,可眼中的怨恨与算计却毫不遮掩,他松开了手,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所求颇多,目前需大人先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江瑾安微微挑眉。 “春日宴后,我与傅子晋的事情,想来大人也听说过了,我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外大肆宣扬我已有心上人,并且非君不嫁。而这个人,就是江大人。” 傅子晋? 听到这个名字,江瑾安微微一顿,随即拿起茶盏,轻抿一口,“沈姑娘可知,那日玉龙山下救你之人,并不是傅公子。” 沈静姝面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只知那日是傅子晋一手策划,却从未怀疑过救人者竟另有其人,“大人可知是谁?” “是我。” 江瑾安放下茶盏,看着沈静姝的反应,一贯冷峻的脸上似是浮现出一丝笑意,又转瞬即逝。 “所以,这本也是我职责所在。”江瑾安道:“你的事,我应了。” 江府。 顾长忆坐于长廊之上,双腿悠闲地一晃一晃,“你和沈姑娘怎么回事?” 江瑾安睨了他一眼,“你不回你的国公府,总在我这做什么?” “祖母都过世了,我何必回去给自己找不自在?”顾长忆不屑道,他跳下来与江瑾安并肩而行,“你同沈姑娘很熟?” 江瑾安想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她找你何事?” 江瑾安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顾长忆,顾长忆仿若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看着我干吗?” “你似乎很闲。” “……” “帮我做点事。” “……” 第二日,京城的风向又发生了变化——有人亲眼瞧见平阳侯府沈大姑娘与都尉司司首江瑾安于锦华楼相谈甚欢,后都尉大人更一路护送沈姑娘回府,二人似已情投意合。 “可是沈大姑娘不是与傅家公子……都尉大人竟不在意?” “慎言!莫要引火上身!” …… 傅子晋静静地站在书房中,浑身笼罩着一股阴郁之气,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将书桌上的一方砚台轻轻推落。 伴随着“哐当”一声闷响,砚台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汁溅染开来,沾上他一袭青衫。 “子晋哥哥……”谢婉晴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走过去,“你别太忧心了,姨父定不会应允姐姐与他往来,姨父向来最是赏识你,你再去同他陈情,他一定……” “你懂什么。”傅子晋微微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谢婉晴,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听谢婉晴说沈静姝有了心上人,他原本是不信的。 但今日又听这人是江瑾安? 偏偏是江瑾安。 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如刺哽喉。 谢婉晴咬了咬牙,低下头,遮住眼中压抑的恨意。沈静姝,她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嫁给子晋哥哥,再老老实实去死呢?!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子晋哥哥,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姐姐回心转意。” 傅子晋沉默片刻,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春日独有的暖阳光照,喃喃道:“回心转意?谈何容易。江瑾安……静姝与他在一起,不只是受了他的蛊惑那么简单。” 谢婉晴心中一动,试探道:“子晋哥哥,你是说姐姐和江瑾安在一起另有目的?” 傅子晋眉头紧锁,却未再多言,他整了整衣衫,一言不发地径直朝平阳侯府走去。 谢婉晴见状,忙快步跟上。 第六章 碰巧? 傅子晋与谢婉晴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侯府门口,谢婉晴见傅子晋站立于门下,不着痕迹的对他颔了颔首,而后率先回了府。 沈静姝正在宋婉的院中,被他们夫妻二人连番盘问,已然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上午。 沈子仲不过是去例行公事上了个朝,归来途中一路便听闻女儿居然同江瑾安有了这般微妙的瓜葛?想起那江家小子瞧见自己时,还能神色自若地行朝礼,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沈子仲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地在心头燃起。 “静姝,你务必要同为父说实话,你与江瑾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女儿并未与他互许终身,不过是碰巧遇见,喝了杯茶水罢了。” “只是碰巧遇见喝杯茶?静姝,你那日说有了心上人,所以不愿嫁傅子晋,那人可是江瑾安?” 宋婉在一旁听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不悦之色,“你还提那傅子晋做什么?他虽是你的门生,又救了静姝,可他心思不正,要答谢他自有旁的方法,何必要拿女儿一生送给他?要我说,还是都尉大人更好。” 沈静姝正欲辩驳,便见丫鬟领着谢婉晴来了。 “姨母、姨父安好。”谢婉晴行了礼,随后又看向沈静姝,犹犹豫豫,似乎很是为难,“静姝姐姐,我方才回来,见傅公子正站在门外,门房说……他已站了许久了。” “他愿意站,便让他站着就是。怎么,你心疼他?”沈静姝看着谢婉晴,眼神中带着几分嘲讽与冷漠。 谢婉晴心中气,面上还是委委屈屈开口:“婉晴只是担心,这样会被外人说了闲话。” 沈子仲沉思片刻,开口道:“静姝,不管怎样,子晋在门外站了许久,于情于理,你都该去同他把事情说清楚。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也别让他觉得咱们侯府做事不近人情。” 沈静姝心中虽觉无所谓,但想到前世沈家的惨状,她也想亲自去断了他的念想。她点点头,道:“父亲说的是,今日他既不是来寻父亲,那也不必让他进府了,女儿自个儿去寻他就是。”说罢,带着瑶琴和锦瑟,朝着府门走去。 谢婉晴看着沈静姝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她咬了咬嘴唇,对宋婉说:“姨母,我担心静姝姐姐会与傅公子起争执,我想去瞧一瞧。” 宋婉抬眸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去吧,莫要多事。” 沈静姝来到府门,只见傅子晋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略显落寞,周围已经有好奇的百姓驻足围观。 傅子晋相貌其实很是出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可如今映在沈静姝眼中,往昔的风采早已消散殆尽,只余满心厌恶。 她凑近瑶琴,迅速地低声交代了几句,迈步出了府门。 “傅公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沈静姝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冷淡。 傅子晋闻声抬起头,看到沈静姝立于台阶之上,眼中瞬间有了光亮,“静姝,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你可愿嫁我?” “不愿。” 他问的直白,沈静姝回答得也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直直地刺向傅子晋的心窝。 傅子晋又继续问道:“可是因为江瑾安?” 沈静姝却展颜一笑,只道:“与你何干?” “怎会与我无关!你我相识于年少,只第一眼我便心悦于你,玉龙山下三日,我更是……” 沈静姝听到玉龙山,心下就想要拆穿他,却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哎哟,快让让,是都尉大人来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沈静姝抬眼看去,只见江瑾安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一身蟒袍更显威严。 他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径直走到沈静姝身边,低头看着她,出口却道:“这才堪堪过了一日,你当真想做傅家媳?” 这话一出,连沈静姝都很是震惊,可江瑾安偏偏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里也透着些许哀怨,与平日那心狠手辣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下意识地咽下了满肚子话语,只默默摇了摇头。 江瑾安似这才满意,顺势握住了沈静姝的手,转身将她护在身后,看向傅子晋。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上传来,沈静姝脸颊有些泛红,动了动手腕,小声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呢,快放手。” 江瑾安仿若未闻,手上反倒又握紧了些许,他对傅子晋微微颌首,道:“傅公子,当日玉龙山下,多谢你救静姝。”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见自己口中的活阎罗竟对沈大姑娘如此低声下气,举止亲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都是傅公子一厢情愿罢了。 傅子晋看着二人之间的亲昵互动,面色愈发难看,“都尉大人,有些事,在下想听静姝亲口同我说。” 沈静姝从江瑾安身后探出头,不耐烦道:“我不是说了不愿?你身为解元,难不成还听不懂话?” “你记得,对吧?”傅子晋盯着沈静姝,突然没来由的吐出一句话。 沈静姝一怔。 傅子晋心中便已明了,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江瑾安见他走远,松了手,侧身问道:“可有事?” 沈静姝看着傅子晋的背影,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沈子仲和宋婉不知何时站在了前院中。 “并未深交?”沈子仲吹胡子瞪眼。 “碰巧遇见?”宋婉面无表情。 沈静姝无言,扭头看向江瑾安,后者坦然自若,上前两步,行了个晚辈礼,“伯父,伯母。” 伯父?伯母? 这天下除了圣上能让这活阎罗用尊称,谁还敢让他如此称呼? 沈子仲说不出话了。 谢婉晴看着傅子晋当街受辱,恨不得将沈静姝千刀万剐! 她带着春兰躲在小巷拐角处,想趁无人注意时去见傅子晋,突觉后颈一痛,直直倒了下去。 林羽带着无尘,两人扛起人消失在院墙后。 第七章 我嫁他 “胡闹!” 沈子仲在前厅来回踱步,“今日之后,世人当如何看待你们二人!” 沈静姝端端正正坐着,不敢吱声,只一双眼睛偷偷看向母亲,宋婉无奈地冲她摇头,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江瑾安站起身,恭恭敬敬对沈子仲深施一礼,说道:“伯父,一切后果,晚辈愿一人承担。” “你!”沈子仲指着江瑾安,气得手直哆嗦,“都尉大人,你如何一人承担?待明日破晓,只怕半个京城都会知晓你二人在平阳侯府门前的那些事儿,你自是不惧,可我的女儿又当如何!” “我嫁他。” 沈静姝突然接话,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沈子仲被这句话噎得差点昏过去,宋婉大惊失色,连忙快步上前搀扶他坐下。丫鬟小厮们乱作一团,倒茶的手忙脚乱,扇风的慌慌张张,宋婉冲着他们二人连连挥手,让他们速速离开。 沈静姝一抿嘴,拉着江瑾安就跑。 一路跑到了韶光院,沈静姝气喘吁吁,仍不忘问道:“你为何不拆穿他?” 江瑾安挑眉,唇角弯了弯,道:“你难道不觉得,让他以为我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依旧对你痴心不改、情深意重,如此一来,更能让他神伤?” 沈静姝闻言,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江瑾安目光下移,落在沈静姝还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随后抬眸,问道:“你方才说,你要嫁我?” 沈静姝思索了片刻,“我们假成亲如何?” 假成亲? 江瑾安眼神不可察觉的一暗,随即又恢复了那冷峻的模样,他声线清冷,再度开口问道:“沈姑娘,你为何有此想法?” 沈静姝松开江瑾安的衣袖,回道:“那日在锦华楼我已言明,都尉大人所念之事,我能助你,而我想达成之事,亦需借助你的力量。待诸事皆成之后,我们便可各自脱身,从此互不牵绊。” 江瑾安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审视,“你欲达成何事?可与闻怀卿有所关联?” 沈静姝既已选定了这条道路,便也未曾打算瞒着江瑾安。 她点了点头,眼中恨意翻腾,“大人聪慧。我与闻怀卿之间,不死不休。” 江瑾安不明白,她身为侯府千金,为何会与皇子有此深仇大恨,能让她如此决绝。但他不欲多问,既然此刻她满心坚定地求一个结果,那他便陪着她,她想要的,他帮她便是。 另一厢,沈子仲坐在那雕花圈椅中,眉头紧蹙,双手不住地揉着太阳穴。 宋婉在一旁瞧着自家老爷这副模样,劝道:“老爷,要我说,都尉大人挺好的,你再看看你那宝贝门生,做的是什么事。” 沈子仲搁下揉太阳穴的手,眉头皱得更深,重重叹了口气,“你不懂,那都尉司是个什么地方?官职虽只有三品,但权柄之大,超乎想象。他江瑾安又是司首,是圣上宠臣,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若与侯府结亲,旁人能不多想?” 说到此处,沈子仲顿了顿,声音透着几分忧虑:“就怕连圣上那边都会起了猜忌之心。咱们平阳侯府,世代忠良,承蒙圣恩,才得以安稳至今。万一因这门亲事,让圣上误以为咱们有攀附权臣、结党营私之嫌,往后……” 宋婉听了这话,一时没了言语。 屋内静谧,唯有窗外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宋婉才又开口:“可如今静姝与都尉大人之间,事都闹到这份上了,街头巷尾必定传得沸沸扬扬,咱们想不认也难。况且,依静姝的性子,她既开了口,怕是不会回头。” 沈子仲揉了揉眉心,“罢了罢了,待我仔细想想。总归不能稀里糊涂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了,我平阳侯府的女儿,不能平白受了委屈。 二人正相对无言,小厮匆匆跑来,躬身行礼后禀报道:“老爷、夫人,都尉大人前来告辞。” 沈子仲大手一挥,“滚滚滚!就说我被他气死了!见不了了!” 江瑾安和沈静姝在院中将沈子仲的气话听得真切,两人对视一眼,沈静姝率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抹揶揄,调侃道:“瞧瞧,我父亲这火气,连都尉大人这般威风的人物都被他拒之门外,往后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 江瑾安一脸正气凛然,刻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无妨,伯父也是为你着想,我自是明白他的苦心。倒是你,往后可不许再这般莽撞行事,省得又惹伯父动怒。” 沈静姝笑意更浓,两人并肩朝府门走去。 刚跨出府门,林羽和无尘早已身姿笔挺地候在那儿,见二人出来,齐齐行礼。 江瑾安抬眸,眼中厉色一闪,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林羽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拱手回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办妥了,只等明日开场看戏便是。” 沈静姝看向江瑾安,道:“此事一成,我定回你一份大礼。” 这一夜,沈静姝房间的烛火彻夜未熄。 她坐于桌前,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写满了她能想起的每一个名字。 沈静姝手指轻点纸面,目光随着指尖缓缓移动,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回想着名单上每个名字背后对应的身份、行事风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随后,她逐一将关键信息精炼地写于另一张纸上。 诸事完毕,她轻唤一声:“瑶琴。” 瑶琴闻声,推门而入,快步走到沈静姝身旁,屈膝行礼:“姑娘,何事?” 沈静姝交代瑶琴几句,见瑶琴面露疑惑,她轻笑,“你去准备就是,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戏。”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依旧如往常那般车水马龙。 程府中,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女子衣衫不整、满脸惊恐地冲了出来。 正是谢婉晴。 她发丝凌乱,钗环散落,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有人害我,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我!” 然而,身后并无追兵,唯有程府的下人们面露惊愕,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第八章 一出好戏 程家的小公子是京城中臭名远扬的纨绔,仗着家中财势雄厚,整日里游手好闲。虽还未娶正妻,院中却已是数十姨娘与通房。 他追出来,捉住谢婉晴的手腕,扯着嗓子叫嚷起来,“你昨夜爬了我的床,今儿个想拍拍屁股走人?我程文昊的脸往哪儿搁?没门儿!你必须得对我负责!” 谢婉晴又羞又恼,抬手便要扇对方耳光,可程文昊常年在街头厮混,身手远比看上去灵活,轻轻松松就将她的手拦下,还顺势将人往怀中一拉。 “无耻之徒,竟敢这般对我!”谢婉晴怒目圆睁。 “你这翻脸无情的小娘子,昨夜可是你主动投怀送抱的,这会儿倒装起清白来了?”程文昊嬉皮笑脸,理直气壮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荒唐至极。 周遭好事者纷纷掩嘴偷笑,交头接耳起来。 沈静姝领着瑶琴、锦瑟站在暗处,江瑾安在她身后,负手而立。 春兰跪在一旁,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两个小丫鬟昨夜听沈静姝说了玉龙山之事,锦瑟一向就不喜谢婉晴,此刻更是恨不得她下了地府,她一脚将春兰踹倒在地,怒道:“你也是侯府家生子,平日里吃着侯府的,喝着侯府的,竟吃里扒外,帮着外人害我家姑娘!良心都被狗吃了!” 江瑾安微微探身,凑近沈静姝,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畔。 “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满意? 看着程文昊抓着谢婉晴不放,人群越聚越多,沈静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知道这一世,她这个表妹还能不能如愿做了傅夫人。 但这和她所遭受的痛苦相比远远不够。这出戏,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春兰爬起来,膝行过来抱住沈静姝的腿,哭喊道:“姑娘饶命!婢子真的不知道表姑娘的谋划啊!” 沈静姝垂眸,面带笑意,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不知道?你跟着谢婉晴,频繁出入傅家,这会儿跟我说不知道?春兰,你是把我当傻子?” 春兰是家生子,十岁跟了谢婉晴,可在这之前,她也是跟着自己一同长大的。 沈静姝收了笑,冷冷地看着脚下的春兰,“我给你个机会,可好?” 春兰身子猛地一僵,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半晌才哆哆嗦嗦挤出几个字:“姑娘……婢子……” 沈静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中冷意未消,一字一顿道:“春兰,你既说不知晓谢婉晴的谋划,那眼下便是你证明自己的时机。按我说的做,往后你依旧是侯府的丫鬟。” 春兰咬着下唇,最终,她额头触地,声音细若蚊蝇:“婢子……遵姑娘吩咐。” 沈静姝朝瑶琴使了个眼色,瑶琴会意,立刻上前扶起春兰。 宋婉得了消息,带着丫鬟婆子匆匆赶来。瞧见谢婉晴被程文昊扯住,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头紧蹙,既心疼又失望,快步上前,厉声道:“放开她!这成何体统!” 她是侯府当家主母,又有诰命在身,自有一股威严,程文昊下意识松了手。 宋婉拉起谢婉晴,拿过一旁丫鬟递来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目光快速扫过周遭一圈,脸色愈发难看,低声斥道:“还不嫌丢人,跟我回去!” 谢婉晴心中愤恨,还想挣扎,嘴里叫嚷着:“姨母,我是被陷害的,您要为我做主!” 可宋婉根本不听她这套说辞,手上力道加重,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带出了人群。 程文昊见状,刚想阻拦,宋婉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道:“你若想抢人,我平阳侯府等着你来!” 他打了个哆嗦,脖子一缩,乖乖地退了回去。 众人发出阵阵唏嘘声,目送着二人离去。 江瑾安道:“侯夫人来得倒是及时,省得这场戏闹得太过,不好收场。” 沈静姝摇摇头,“母亲向来心软,谢婉晴惯会装可怜,指不定回去哭诉一番,又能脱了干系。” 忽然,江瑾安眼眸微眯,下巴轻抬,示意沈静姝看向不远处的街角。 沈静姝顺势望去,只见傅子晋一袭月白锦衫,却难掩周身散发的阴沉之气,拳头紧握,指节泛白,正死死盯着谢婉晴离去的方向。 “他来得倒快。”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江瑾安低声道:“看来是听闻消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似有所感,傅子晋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静姝与江瑾安身上。 四目交汇,他眸光微微一闪,很快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没做丝毫停留,旋即转身快步离去,眨眼间便没入了街角的暗影之中。 沈静姝对江瑾安使了个眼色,带着瑶琴、锦瑟和春兰三个丫鬟,趁着人群未散、众人注意力分散的当口,悄然回府。 宋婉拉着谢婉晴回府后,径直将她带到房中,屏退左右,盯着谢婉晴,开口问道:“婉晴,昨日你出去后便彻夜未归,到底去了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婉晴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抽抽噎噎地说:“姨母,我真的是被人陷害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春兰匆匆推开房门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声音怯怯,“夫人,婢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姑娘昨日见傅公子在门前受辱,心中难过,便想着自己去吃几杯酒,许是醉糊涂了,错把程小公子认成了傅公子,这才酿成大错。姑娘一直心悦傅公子,求夫人别怪罪。” 谢婉晴眼瞧着宋婉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可事已至此,否认只会越描越黑,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她心思一转,委屈巴巴地补充道:“姨母,我……我确实心悦傅公子,可我绝不是故意做出这等丑事的,定是有人恶意算计。您向来疼我,可要为我做主啊。”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妄图博取宋婉的同情。 沈静姝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等的就是谢婉晴这句话。 她抬手叩门,喊了声:“母亲。” 谢婉晴瞧见她进来,慌乱地抬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沈静姝似笑非笑地看向谢婉晴,“母亲,方才我在门外,听表妹说心悦傅子晋,这可真是稀奇。我倒有些纳闷了,之前还一直热心地撮合我们二人,难不成,都是做戏给我看的?” 她声音微微发颤,拿捏得恰到好处。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仍未褪去,静静等待着谢婉晴的回应。 谢婉晴咬着下唇,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踌躇半晌,嗫嚅道:“静姝姐姐,我……自知身份不及你,不敢表露。后来,见你们二人似有婚约之意,我想着,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把这份心思藏在心底就好了。” 说着,她眼眶又泛起微红,泫然欲泣,“但这心思越压越浓,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宋婉看着两人,终是念着谢婉晴是她嫡亲妹妹的孤女,“静姝,好在你对傅子晋本也无意,这事你就不要再添乱了。这烦心事已经不少了。春兰身为婉晴的贴身丫鬟,出了这等事,棍五,罚银半年。” 春兰忙磕头,“谢夫人饶命!” 沈静姝却道:“母亲,我自是不想给家里添乱的。”她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谢婉晴,“只是表妹,往后说话行事可得多过过脑子,别再闹出这般惹人非议的事儿来。” 谢婉晴身子一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满心不甘却又无从辩驳,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表姐。” 第九章 赐婚 宣政殿。 退朝钟声散去,大臣们鱼贯而出。 沈子仲身着朝服,头戴官帽,刚迈出殿门没几步,就见李德禄快步走到他身前,微微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李德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道:“侯爷留步,陛下请侯爷移步御书房一叙。” 沈子仲心中了然,昨日之事定是逃不过圣上法眼。 他拱手回礼,“劳烦李总管带路。”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御书房门口。 李德禄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侧身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陛下正在里头等您。” 沈子仲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过门槛,迈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惠帝坐在龙椅之上,正低头批阅奏章,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朱笔不停,只淡淡开口:“子仲来了。” 沈子仲快步上前,跪地行了个大礼,“臣沈子仲,拜见陛下。” 惠帝搁下笔,却没立刻叫起,“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你可知晓?” 沈子仲已是心知肚明,他垂首,道:“陛臣……略知一二。” 惠帝目光幽幽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开口:“那你说说看。” 这话一出,沈子仲反倒是镇定了下来,“臣惶恐,陛下可是为了小女静姝与都尉大人之事?” 惠帝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小女与江大人两情相悦,臣亦乐见其成。只是……”沈子仲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惠帝追问。 “只是江家……” 圣上眼眸微眯,手指轻叩扶手,“瑾安这孩子,也算是朕养大的了。” 沈子仲心领神会,再度俯首,“都尉大人年少有为、品行端正,若真有婚嫁一事,定当全力操持。且往后定会约束家人,与江家齐心,继续为陛下、为朝堂倾尽心力。” 惠帝微微颔首,神色稍显缓和,“既如此,朕也瞧着二人甚是般配,朕便做个主,赐下这门婚事,你看如何?” 沈子仲心头猛地一震,圣意难测,可眼下,圣上金口已开,无疑是莫大的恩宠与荣光。 短暂的思忖后,他还是伏地叩首,“此乃小女天大的福分,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春日宴之事,小女受了委屈,臣担心陛下赐婚,会有流言蜚语。” 惠帝这才抬手让他起身,“春日宴之事,朕已有定夺,你不必担心。朕既已开口,便会为静姝丫头做主。至于江家,你更无需顾虑,朕自会安排。” “臣遵旨!” 虽说从古至今,赐婚都掺杂着利益关系,但沈子仲心中悬着的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出了玄清门,沈子仲上了马车,让车夫先去了柳荫巷。 傅子晋年少时曾受他教导点拨,考中解元后,只身一人来到了京城,在店宅务租赁了一间小院,自此潜心读书,准备来年春闱,倒也算勤勉刻苦。 不多时,沈子仲便抵达傅家小院。 傅子晋听青竹通报,赶忙迎了出来,恭敬行礼,“老师到访,学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沈子仲摆了摆手,大步迈入屋内,待傅子晋奉上茶后,他也不兜圈子,直言道:“子晋,我刚从宫中出来,有些话不得不跟你讲清楚。天下之事,没有什么能逃过圣上的眼睛,你们昨日闹出的动静,圣上今早便已一清二楚,他有意为静姝和都尉大人赐婚。” 说罢,沈子仲目光直直地盯着傅子晋,“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为师的意思。我劝你就此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傅子晋身形陡然一僵,手中茶杯险些滑落,良久,他才缓缓放下茶杯。 “陛下圣明,洞察秋毫。”傅子晋垂首,掩饰眼中的不甘,“学生自当谨遵圣意,不敢有违。” “你能如此想,最好不过。”沈子仲语气稍缓,“你只需安心准备明年春闱考试,凭你的才学,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可若是再生事端,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保不住你。” 傅子晋垂首道:“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自当谨遵吩咐,不再胡思乱想,全力备考春闱。” 待沈子仲一走,傅子晋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抬手,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扫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响惊得窗外鸟儿四散飞逃。 “哐当”一声过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江瑾安!” 他阴沉着脸,唤来青竹。 青竹匆匆进门,瞧见屋内狼藉,以及主子那仿若能冻死人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道:“公子,有何吩咐?” 傅子晋眸子里透着让人胆寒的冷意,压低声音吩咐道:“去,通知贵人,计划有变,江瑾安不能留。” 青竹身子一抖,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了一声“是”,便匆匆退下,按吩咐行事。 ———— 江瑾安从都尉府出来,还未及换下蟒袍,便收到宫中传来旨意,召他入宫面圣。 踏入养心殿,江瑾安刚要跪地行礼,惠帝却抬手虚拦了一下,温声道:“免礼,你快来瞧瞧,这顶明珠瑞祥冠如何?” 江瑾安抬眸望去,只见矮桌上摆放着一顶发冠,冠身周身镶嵌着大小不一的明珠,颗颗莹润。居中那颗主珠,硕大无朋。冠缘还细密地绣着金丝云纹,穿插点缀着红蓝宝石,仿若天边云霞与星辰同栖,华美非凡。 江瑾安一时看得有些失神,须臾,才回过神来,拱手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惠帝噙笑,“你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同沈家女儿情谊匪浅,朕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朕已同沈子仲说了,朕有意为你与他家女儿赐婚,你意下如何?” 江瑾安微微一怔,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满上心头,他嘴角不自觉上扬,叩首道:“能得陛下赐婚,是臣莫大的荣幸,臣自是满心欢喜,谢主隆恩。” “好!好!好!”惠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自是希望你能有个贴心人。朕盼着这婚事能早日促成,也让旁人看看,朕的臣子与侯府千金,是何等的珠联璧合。一应事宜你无需顾虑太多,自有礼部筹备,你只管为静姝丫头准备聘礼便是。” “臣遵旨!”江瑾安再次叩首。 第十章 人既长了嘴,便得说清楚 出了玄清门,江瑾安翻身上马,虽依旧面沉如水,可攥着缰绳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他想立刻见到沈静姝。 直至侯府门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叩响侯府的门环 门房小厮见是他,忙不迭地上前行礼:“都尉大人,您今儿来得可真巧,可是来找我家姑娘的?小的这就先给您通禀去。” 江瑾安微微颔首,“有劳。” 沈子仲正在正厅,翻阅着手中书卷,听闻小厮来报江瑾安到访,心里便暗自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抬眸问道:“可有说所为何事?” 小厮挠挠头,如实回道:“小的不知,不过瞧都尉大人神色匆匆,似是有要紧事。” 沈子仲嗤笑一声,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又不是没有年少过。 多半是圣上已同他说了赐婚之事,这会儿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就想来看自己闺女了。 想到此处,沈子仲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准备迎客。 不多时,江瑾安大步迈入正厅,见着沈子仲,恭敬行了一礼,“伯父,许久不见。” “什么许久不见?昨儿个不是才见过!”沈子仲觉着自己一听他说话就生气。 要说之前,他见着都尉司也是躲着走。 可如今扯上了这一层关系,再看着江瑾安,怎么瞧也就是个毛头小辈,心里头那点长辈的架子,不知不觉就端起来了。 江瑾安被这般呛声,也不恼,态度谦逊,“伯父教训的是,是晚辈唐突了。” 沈子仲轻哼一声,嘴上说得硬气,可神色到底是缓和了几分,“罢了罢了,别在这儿油嘴滑舌的。” 江瑾安也不再兜圈子,拱手说道:“伯父,实不相瞒,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同您说一声,陛下方才召我入宫,定下了我与静姝的婚事。过几日圣旨便会下来。” “就这事?”沈子仲撇他一眼,“我先问你,老江大人与江夫人已故去,这后续婚娶的一应操办,可能安排妥当?” 江瑾安正色道:“自有礼部。” 沈子仲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子仲上前拍了拍江瑾安的肩。 “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十几载,他生前最是看重你,如今你能觅得良缘,他泉下有灵,定会倍感欣慰。往后,莫要辜负了这门亲事,也……别丢了你父亲的颜面。” 江瑾安垂首,双手微微握拳置于身侧,缓了缓情绪,才应道:“伯父所言,晚辈字字铭记于心。父亲在世时的期许与教导,瑾安从未敢忘。他一贯要求我行事磊落、心怀赤诚,于家尽孝,于国尽忠。如今这赐婚一事,是陛下隆恩,亦是晚辈所幸,晚辈满心欢喜,更觉责任重大。” 说罢,他直视着沈子仲的眼睛,“日后,于家中,我自会倾尽所能,护静姝周全,于朝堂,我亦会恪守本分,不负父亲期望,不损侯府颜面。只盼能与静姝岁岁相守,同看庭前花开花落,共经世间冷暖起伏。” 沈子仲差点就泪洒当场。 他抬手轻按眼角,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去罢,我还未曾同静姝说起此事,这桩喜事,理应由你亲口同她说。” 得了沈子仲首肯,江瑾安跟着丫鬟往后院走去,穿过蜿蜒回廊,满园的馥郁花香、姹紫嫣红似都入不了他的眼。 花园中,沈静姝一袭淡粉烟罗春衫,腰间束着一条月白丝带,丝带垂落,随风轻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她静立在海棠树下,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几缕发丝拂过脸颊,愈发显得她温婉动人。 见江瑾安走近,她有一些惊讶,旋即漾出一抹浅笑:“大人怎么来了?可是来讨回礼?” 明明晨起才见过,可此刻江瑾安却觉得仿若隔了悠悠岁月。 “并非为讨回礼而来。”江瑾安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悄然拉近,“陛下赐婚了。” 沈静姝瞪大了双眸,愣在原地,须臾,她才回过神来,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那帕子被绞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陛下赐婚……这往后便是一生一世,再无转圜余地,不可和离,不可休妻。那我们岂不是……” 话未说完,江瑾安便微微倾身,伸出手,虚拦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认真说道:“与你结亲,我十分欢喜。” 沈静姝双颊不自觉泛起一抹红,抬眸示意瑶琴和锦瑟守在附近。 确保四下无人后,才红着脸,鼓起勇气直言道:“大人,实不相瞒,此前你我商定假成亲,不过是权宜的合作关系。我本意只是想利用你达成心愿,不想耽误你一生。若赐婚旨意下来,变数陡生,我心中实在愧疚。” 江瑾安挑眉,那清冷的面庞难得地浮现一丝玩味,看着眼前局促的人儿,低声道:“你又怎知为了让你利用我,我没有费尽心思?” 沈静姝一怔,面露疑惑,还未及开口询问,江瑾安便缓缓开口。 “春日宴后初见你,你被困险境却不露怯色,我便知你与旁人不同,待寻到你时,你已昏迷不醒。宴上刺客是闻怀卿的死侍,你卷入其中,我自是有所顾虑。可守了你整整两日,日夜盯着你的情况,却不见有丝毫异常,料想你应是清白无辜。我知晓女子注重名节,便让林羽不动声色地将侯府寻你的人引来,本打算不再与你碰面,免得再生枝节。” “那后来怎么又说了?”沈静姝追问。 江瑾安垂眸,瞧见她这般急切模样,嘴角不自觉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浅的弧度,“京城传闻,我亦有听闻。那日酒肆,你一袭红衣,手握软鞭,打伤了那些恶意寻衅之人,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辩驳,护自身周全。见你那般模样,我心底便生了要护你的念头。” 他目光炙热,直直望进沈静姝眼底。 “你主动寻我结盟,想摆脱傅子晋,我便琢磨着,人既长了嘴,有些误会、有些心意,便得说清楚。我救了你,又悉心照料你两日,其间担了不少风险,操了诸多心思,怎能任由旁人趁虚而入,揽了这份功劳?我不愿看你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受人欺瞒、遭人拿捏。” 第十一章 旧怨 春兰跪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室内静谧,她终是没忍住,哆嗦着开了口,“姑娘,婢子都按姑娘说的做了,婢子是不是、是不是能回韶光院?” 沈静姝倚在榻上翻看着话本,也不看她,直至瑶琴进来,附耳道程家来了人,她这才抬眸看向锦瑟,吩咐道:“你去引开看着谢婉晴的婆子,别叫她察觉了异样。” 继而又对春兰道:“去和她说,程家来了人。” 春兰忙不迭地起身,匆匆赶往谢婉晴处。 程文昊这几日在外大肆宣扬与平阳侯府表小姐春宵一度,谢婉晴成了百姓们的最新谈资。 她想去寻傅子晋,可宋婉派人看着她,而傅子晋也再未踏入侯府一步。 谢婉晴等来等去,倒等来了程家人。 程家的大夫人白氏起初压根不想管小儿子这点丢人现眼的破事。 在白氏看来,儿子风流成性,惹出的风流债多如牛毛,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这次招惹到平阳侯府,性质全然不同。 程家虽是皇商,可真说起来,终究也就是个商贾。 士农工商,门第悬殊,他们惹不起。 好在女子碰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丑事,大多为了名声着想,会选择息事宁人,自己咽下苦果,断不会把事情闹大。 谁成想,白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全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搅得粉碎。 她带着一众丫鬟婆子,递了拜帖,进了侯府,身后还跟着搭丧着脸的程文昊。 见了宋婉,白氏便堆起满脸假笑,福了福身,开口道:“侯夫人,实在对不住,妾身这不成器的儿子给府上添了大乱子,今日特地带他来赔罪。” 宋婉坐在主位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面沉如水,不紧不慢地说道:“婉晴虽只是平阳侯府的表小姐,却也是我与侯爷捧在手心养大的。且不说这事究竟原因如何,单说程小公子在外大肆宣扬,这岂是轻飘飘一句赔罪就能了事的?” 白氏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赶忙拉过程文昊,呵斥道:“还不快给侯夫人磕头赔罪!” 程文昊满脸不情愿,嘟囔着跪了下去,敷衍地磕了个头。 宋婉见状,冷笑一声:“程小公子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程文昊抬头,梗着脖子回道:“我又没说假话,当日确是与她……” 话还没说完,白氏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厉声道:“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她忙道:“侯夫人,事已至此,我们程家也知愧疚。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虽行为不端,但我想着,若能娶了婉晴姑娘做正妻,也是给她一个交代,往后定当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程文昊刚想反驳,谢婉晴已冲进厅中。 她径直跑到众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姨母,我心悦傅子晋,如今我这副模样,自知是再无可能。可我宁愿出家做尼姑,也不愿嫁程家!” 白氏听了,当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程文昊更是乐了,傅子晋啊?老熟人啊! “好啊,你心悦他,你爬床的时候想什么去了?你不愿嫁,我就愿意娶了?” 他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格外好面子,肚里墨水没几滴,偏爱附庸风雅。 琼轮诗会,傅子晋所作诗词文采斐然,妙句频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夸赞不绝,风头一时无两。而他憋了半天,吟出的诗句平仄不分、词不达意,台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傅子晋当下便轻笑一声,直言道:“我原以为是哪家蒙学孩童初涉诗海、胡诌乱凑,没成想竟是程公子您的得意之作。” 这番话一出口,周遭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被人笑了许久。 程小公子何时受过这种气,自此,直接将傅子晋视为了眼中钉。 此刻见谢婉晴宁愿在外人面前袒露心迹也不愿嫁自己,程文昊干脆拿她做了宣泄口。 他怪声怪气地嘲笑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现在什么处境,清白都没了,还心心念念着傅子晋呢!人家傅公子是什么人物,怎会要你这么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你还不如嫁了我,兴许往后还能有口饭吃。” 宋婉拍案而起,指着程文昊怒斥道:“你放肆!你这混账东西,在我侯府还敢这般口出狂言,羞辱我侯府表小姐,当真以为我平阳侯府好欺负不成?来人,给我把这程家母子轰出去,不许他们再踏进侯府半步!” 侯府的家丁们闻声而动,一拥而上,架起程文昊和白氏就往外拖。 白氏心中惊慌,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侯夫人息怒,犬子不懂事,您高抬贵手……” 可宋婉根本不予理会,程文昊还想嚷嚷几句,却被家丁捂住了嘴,须臾间,二人便被狼狈地轰出了府门。 沈远舟蹲在窗下,把里头的动向听得一清二楚。 他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起身,一路小跑着奔向韶光院。 进了韶光院,沈静姝正悠然地修剪着花枝。 他几步跨上前,扯着沈静姝的衣袖,绘声绘色地讲起方才的见闻:“阿姐,你可没瞧见,那程文昊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还大放厥词,气得母亲直接叫人把他们轰出去了!” 沈静姝放下剪刀,接过瑶琴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瞧着吧,这事可没那么简单就完了。谢婉晴一定会当上程少夫人。” 沈远舟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疑惑,“阿姐,为何这么说?程文昊那般不情愿,婉晴表姐也誓死不从,这事儿哪能成啊?” 沈静姝轻笑着点了点他的头,“你还小,自是不懂。” 沈远舟又问道:“那要是他们死活都不肯呢?” “由不得他们。” 沈静姝重新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下那朵最是娇艳的芍药。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只能顺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谁也别想轻易脱身。” 第十二章 你拿我当猴耍! 三月廿八,赐婚圣旨到。 内侍总管李德禄亲自前来。 他自圣上还在潜邸时就随侍左右,其身份地位与寻常内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侯府上下,连带着多日闭门不出的谢婉晴都来到了前院里。 看人都到齐了,李德禄便满脸堆笑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御极天下,常以苍生福祉为念,亦盼朝堂安稳,勋贵和睦,共辅社稷之兴。 今有平阳侯府嫡女沈氏,出身高贵,温婉娴静,仪态大方,尽显名门风范。都尉司司首江氏,果敢干练,统军有方,屡护京畿安宁,堪称良将之才。 二人门庭相匹,才德相宜,天赐良缘,朕心甚喜。特赐婚平阳侯府嫡女沈氏与都尉司司首江氏,择良辰八月初八完婚。一应礼仪规制,礼部、内务府协同操办,务求庄重周全;赏赐黄金千两、绸缎百匹、珍宝若干,聊表朕贺婚之意。 望婚后夫妻和睦,携手佐朝,不负朕望。 钦此!” 李德禄把圣旨递给沈静姝,又道:“咱家先恭喜沈姑娘喜得良缘,陛下对姑娘恩宠有加,另备了一份厚礼,特命咱家务必要亲手交予沈姑娘呢。” 他招了招手,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恭恭敬敬捧着盒子走上前。 李德禄打开盒子,正是那顶明珠瑞祥冠。 沈静姝见状,盈盈下拜,“臣女叩谢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荡,臣女定当铭记于心,不负陛下期许。” 沈子仲使了个眼色,管家福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双手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公公一路辛苦,些许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李德禄笑眯眯地接过,脸上笑意更盛,说道:“侯爷、夫人客气了,咱家在此先祝沈姑娘与都尉大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平阳侯府福泽深厚,世代昌盛。” 说罢,开开心心地又带着小太监们去了江府。 谢婉晴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中妒火中烧,恨意滔天。 她尚不知道沈静姝和江瑾安早就被圣上亲口赐了婚。 圣旨一出,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凭什么?自己遭了算计,失了身子,而沈静姝却如此顺遂,明明已经落了话柄,偏能遇上江瑾安那般痴情不改的人,得圣上赐婚,风光无限。 是她,一定是她在背后搞鬼,才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谢婉晴咬牙,此仇不报,她誓不为人! 沈静姝让春兰悄悄代谢婉晴给傅子晋传了话,说自己心中只有他一人,但如今这般,自知已配不上他,程家富甲一方,若自己成为程家少夫人,日后必定能成为贵人助力。 末了,春兰眼眶泛红,“公子,我家姑娘深陷泥沼,婢子瞧着实在不忍,这才斗胆来找您,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劝解姑娘一二。” 傅子晋并不在乎谢婉晴会怎样。 前世已娶了她一次,他自觉已经仁至义尽。 可沈静姝不同。 那是他后知后觉,心中所爱之人。 是他曾经拥有,却没能留住的白月光。 他神色淡漠,对春兰吩咐道:“回去跟她说,让她安心嫁过去当她的程家少夫人。事成之后,我必定不会委屈了她。” 待回了府,春兰又换了一套说辞。 “姑娘,那傅子晋当真不是个东西!他居然让您就这么嫁去程家,还说您定要将那程家的浪荡公子侍奉周全!” “子晋哥哥当真这么说?” “他亲口同婢子说,您已经失了身子,且此事人尽皆知,抵不了赖,他断不可能娶您的!” 谢婉晴听了,只觉天旋地转。 春兰在旁假意劝慰,“姑娘,您莫要太过伤怀,程家虽非良配,却好歹是个容身之处。” 谢婉晴苦笑一声。 事已至此,她又能怎样?若不嫁入程家,她又能去往何方?难道真要遁入空门,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她知傅子晋背后之人定是身份不凡,他们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可沈静姝未能依计嫁给他,自己决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与阻碍。 “为了子晋哥哥,我嫁便是。只盼他,莫要忘了我今日的牺牲与付出。” ———— 当今圣上为沈大姑娘赐婚的消息传开,京城又热闹了几日。 有人说:“平阳侯府近日好生热闹,不过月余,已经出了几档子事。” 也有人说:“沈大姑娘和那位表姑娘,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定国公府。 “好你个江瑾安,居然瞒我如此之紧!”顾长忆听闻此讯,顿时火冒三丈,在房中来回踱步。 想当初江瑾安一句话,自己可是不辞辛劳地帮忙散播各种传言,如今圣旨都送到了家,他竟还全然不知。 顾长忆觉得自己像个傻蛋。 他刚要怒气冲冲地出府去找江瑾安理论,却不巧被国公夫人江氏看到。 江氏见他这副模样,眉头紧皱,当即斥责道:“混账东西,你又要去哪里闲逛?整日价不务正业,成何体统!” 顾长忆心中本就憋着一团火,此刻被江氏这般呵斥,更是心生逆反。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道:“母亲,府中自有兄长顶着,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何必在这府中受此窝囊气!” 他看都不再看江氏一眼,带着侍从长风,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江氏被他顶撞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逆子,逆子!” 顾长忆出了府门,骑上骏马,一路狂奔,长风在后面紧紧跟随。 “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长风试探性地问道。 “去江瑾安那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给我一个交代!”顾长忆头也不回,大声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但长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江府已在眼前。 顾长忆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厮,大步流星地迈入府中。府中的下人见他来势汹汹,皆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他径直来到江瑾安的书房,也不待通报,猛地推开门。 江瑾安正在书房中审阅公文,林羽候在一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吓了一哆嗦。 “你又怎么了?” 江瑾安倒是没什么反应,似是料到他会前来,放下手中公文,平静地问道。 顾长忆冷哼一声,几步上前,一拍桌子,质问道:“江瑾安,你可真行啊!被圣上赐婚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说一声,亏我之前还巴巴地帮你散播那些谣言,给你俩造势,你拿我当猴耍!” 第十三章 她也配让我费心? 江瑾安起身,表情略显无奈,“近日京中事件颇多,还没顾得上跟你讲,不过如今你知晓了,也不算晚。” 他将顾长忆按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还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 顾长忆一把拍开茶杯,茶水溅湿了桌角,他拧着眉,凑近江瑾安,不悦道:“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就问你,你对那沈静姝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别是拿成亲当幌子,背后藏着什么算计!” 江瑾安有些好笑,“长忆,这门婚事于旁人或许只是权势利益的联结,于我,却是满心期许、求之不得。” 顾长忆听了这话,身子往后一靠,咂了咂嘴,“哼,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人家姑娘动了心思。不过沈姑娘我瞧着也是个有胆识的,配你倒也不算委屈。” 江瑾安轻咳一声,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整日在京城里闲逛,可知现今京中姑娘都钟意什么?” 顾长忆看着他那泛红的耳根,翻了个白眼,不假思索道:“这还用问?无非就是些金玉宝钿呗,亮晶晶、晃人眼的玩意儿,姑娘家谁能不爱。” 江瑾安觉得他不太靠谱,摇了摇头,“静姝与旁人不同。” 顾长忆歪着头,细细打量江瑾安,调侃道:“哟,你还挺上心。” 江瑾安目光在顾长忆脸上停留片刻,问他:“姑母是不是又数落你了?” 顾长忆无所谓地挥挥手,“嗐,她哪天不骂我?打小就是这样,兄长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横竖都不对。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他起身,摇头晃脑道:“我自有我的活法,不图功成名就,逍遥自在就行。” 江瑾安见状,也不再多劝,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顾长忆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伸出手指戳了戳江瑾安,一本正经地叮嘱:“你送沈姑娘礼物这事,可得上点心,要是办砸了,我可等着看笑话呢。 ———— 谢婉晴坐在屋内,桌上烛火明明暗暗,她写好信,唤来春兰,压低声音吩咐:“明日务必亲手交到程小公子手上。” 春兰收了信,天还未亮,便先偷摸去了韶光院。 程文昊收到信时,正歪在美人榻上,听着江南小曲,身旁美人温香软玉,侍奉得极为周到。 他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瞧着信上那些致歉之语,随手将信丢给一旁的小厮,嗤笑道:“这会儿知道莽撞了?前些日子还为个傅子晋要死要活,这怕不是走投无路,来倒贴了。” 虽说心底满是不屑,可到底勾起了他的一丝好奇。 待到约定时辰,程文昊还是赴了约。 谢婉晴站在船头,一袭水红绫罗裙,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颈边,眉眼间满是讨好之意。 程文昊心底暗啐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折扇一合,施施然登上画舫。 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程文昊伸手揽住谢婉晴的腰肢,凑近胡乱亲了几口,谢婉晴半推半就,最后靠在了程文昊怀里。 沈静姝坐在雅间中,看着锦瑟逗弄着笼中雀。 “姑娘,春兰当真靠得住吗?她毕竟跟了表姑娘多年,若她又倒戈,咱们可就麻烦了。”瑶琴有点不安。 “放心吧,她不会的。” 沈静姝语气笃定,在她的记忆中,春兰最后被谢婉晴送给一位财主做了贱妾,似乎被虐待致死。 而究其缘由,不过是春兰到底心存善念,不愿见谢婉晴再一错再错,多劝了几句,便触了谢婉晴的逆鳞。 “去,等谢婉晴一走,便把程小公子请上来。” …… 不一会儿,程文昊被瑶琴引进雅间,看到沈静姝坐在内,有一瞬间讶异。 他挑眉戏谑道:“怎么着?你们姐妹俩是摆好了鸿门宴,要逼人娶亲不成?” 沈静姝手执团扇,半遮着面,轻笑一声,“她也配让我费心?说实在的,她往后嫁给谁,日子过得是好是坏,我压根不在乎。” 说着,她放下团扇,目光直直对上程文昊,“我只是好奇,程家当真打算娶她吗?” 程文昊心说傅子晋都不要的女子,他程小爷凭什么要接手?当个狸奴,闲来无事逗弄逗弄倒是差不多。 可又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可是实打实的侯府千金。她虽说着不在乎,可贵族世家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番说辞,显然是信不得的。 这般想着,程文昊脸上堆起笑意,折扇一合,拍了拍手心,故作豪爽道:“娶了也不是不行,虽说我对她实在无感,可按母亲的意思,往后进了我程家门,我多少也能算半个侯府女婿,沾沾贵气,倒也不算亏。” 沈静姝摇头,起身走到窗边,伸手逗弄着金丝雀,漫不经心道:“程家,怕是即将大难临头了。” 程文昊虽说平日根本不管家中事务,可到底是程家子孙。 听了这话,他脸色瞬间沉下来,不悦道:“沈姑娘,我程家好端端的,何来大难?你若是消遣我,这玩笑可开过头了。” 沈静姝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程家身为皇商,富甲一方,旁人瞧着自是风光无限。可那些往来账目、货品进出,做得干不干净、合不合法,甚至……做到了何种地步,想来不用我多说。” “父亲说过,商场如战场,里头弯弯绕绕我也不懂,你犯不着同我说这些。”程文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心中却莫名有些发慌。 “确实。” 沈静姝笑道:“可眼下你已被人盯上,你没得选了,要么,你眼睁睁看着程家家破人亡,要么,你娶谢婉晴,而且,还需让她深信你对她情根深种。” 程文昊沉默了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疑虑,开口问道:“方才她是同我说愿嫁我为妻,可是有人授意?” 沈静姝点了点头。 他继续追问,“可是图程家钱财?” “不止。” 程文昊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半晌,眉头紧锁,抬眼道:“沈姑娘,你今日巴巴地同我说这些,又该如何证明所言非虚?” “北境山脉图。” 程文昊听了这话,身子一僵。 “信与不信,全凭程小公子自己,是进是退,你心中自有考量。若往后程家真有变故,也莫要后悔今日抉择。” 他沉思良久,起身向沈静姝拱手道:“沈姑娘,我且信你这一回。往后行事,还望你多多提点,莫让我程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婉晴人本愚笨,我觉着,程小公子有的是本事牵制她。” 沈静姝打开那雕花笼门,金丝雀警觉地探出脑袋,随即双翅一展,飞出了窗外。 程文昊看着那鸟儿飞远,似是自问自答,“沈姑娘方才那话怎么说来着?” 他用折扇抵着额头,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扬唇一笑,模仿着沈静姝的语气。 “她也配让我费心?” 第十四章 重生的原来不止她一人 诏狱之中,火把噼啪作响,偶尔传来囚犯痛苦的嘶吼。 江瑾安一袭玄色劲装,衣角沾染着丝丝血迹。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水盆边,舀起一瓢水,冲洗着手上的鲜血。 闻怀卿负手踱步而入,瞧见江瑾安的模样,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都尉大人这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戾,怪不得京中那些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听闻你的大名都要抖上三抖。” 江瑾安眼皮都未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道:“靖王殿下屈尊降贵来这诏狱,怕不是专为品鉴我这审讯手段的。” 闻怀卿轻笑一声,悠悠说道:“不过是听闻父皇为你赐婚了平阳侯府的沈姑娘,心生感慨。本王手下有一能人,前几日还跟我念叨,说你江瑾安绝非池中之物,留不得。不过本王自是不听的。本王心里头,对大人的忠心可从未有过半分质疑。” 江瑾安手上动作陡然一顿,眼底瞬间闪过一抹冷冽的光。 他直起身,将手中水瓢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挑眉道:“竟有这等言论,看来殿下手中要事都办利索了,属下都闲得有空乱嚼舌根?” 闻怀卿仰头大笑几声,笑声在逼仄阴暗的诏狱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江瑾安,你可别误会。本王不过是实话实说,这般笼络了平阳侯府,往后在朝堂,大人的势力怕是要如日中天咯,旁人有些酸话,在所难免。” “殿下说笑了。朝堂局势,自有圣上定夺、把控。倒是殿下,底下收拢的那些人手,是准备为国效力,还是另有所图,前路上,殿下可莫选错了路。” 闻怀卿墨色的瞳仁骤然收缩,旋即又恢复如常,拍了拍手,赞叹道:“好一张利嘴!本王不过是例行视察,关心下狱中囚犯有无受到妥善处置,你倒给本王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江瑾安,本王倒要看看,你哪天会不会因为这诸多‘忠心’之举,惹来一身麻烦。到时候,可别求到本王跟前来。” 他甩袖而去,江瑾安望着他背影,眼中散出杀意。 ———— 傅子晋坐在石阶上,身旁东倒西歪地散落着几坛喝空的酒坛。 他双目通红,望着前方。 本以为,再过几日,静姝便会重回他身边。 他甚至连应对靖王的步步算计、权力周旋,他都已在心底铺排妥当。 于傅子晋而言,这世间生死轮回,唯有权利永恒。 过往,他也一直是这么践行的。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可沈静姝,偏成了他命里的变数。 青竹守在一旁,替自家公子难受,犹豫再三,他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公子,咱回去吧,这夜深露重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况且沈姑娘既已被赐婚,往后的事……” 青竹话未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 傅子晋仿若未闻,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那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的事,你不会懂。” 他语气淡然,眼中的阴郁之气散都散不开。 青竹还想再劝几句,可触及傅子晋那充满寒意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垂首站定。 半晌,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青竹上前搀扶,却被他喝斥道:“回去!别跟着我!” 他一路跌跌撞撞,奔向平阳侯府。 到了府墙之下,凭着记忆确认了方位,看四下无人后翻墙跃进了沈静姝的院子。 韶光院点着烛火,窗棂上映出她的身影。 傅子晋眼眶瞬间泛红,抬腿就径直朝屋内走去。 刚靠近房门,屋内便传来沈静姝清冷的声音,“谁在外面?” 傅子晋身形陡然一僵,酒意褪去大半,他压低声音道:“是我,傅子晋。” 屋内瞬间没了声响。 片刻后,房门“嘎吱”一声打开,锦瑟一脸怒气地冲出来,双手叉腰挡在了门前。 “傅公子,你莫不是疯了!天色已晚,你闯我家姑娘院子是想做什么?” 傅子晋没理会锦瑟,目光径直越过她,看向屋内的沈静姝,“跟我走。” 锦瑟又是侧身一挡,伸手将傅子晋一推,“傅公子自重!我家姑娘这些日子被你搅得还不够烦心吗?” 沈静姝走到了门前,瑶琴上来扯了扯锦瑟,锦瑟皱着张小脸,听话地挪到一旁。 她神色冰冷,眼中的厌烦与恨意毫不遮掩。 可傅子晋却痴痴地看着她,心底竟诡异地涌起一丝满足。只要能每日这么亲眼看着她,哪怕她的眼神是刀子,他也心甘情愿。 他口中发苦,头一次感到后悔,悔得五脏六腑都拧作一团。 “静姝,跟我走,我保你日后无忧。” 沈静姝像是听到了笑话,“这话你不如去同谢婉晴说,她兴许会感激涕零呢?” 傅子晋一怔,刚欲辩解,就听沈静姝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你今夜擅闯我院子,已然犯了大忌,若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惹来更多麻烦,就快些滚出去,往后也别再来纠缠我!” 他嘴唇微张,还欲再说些什么,可见沈静姝决绝的模样,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没再痴缠,转过身去,就在抬腿要走的瞬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挺直了背脊,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地抛下一句:“你可记得昭昭?” 说罢,他没看沈静姝的反应,便再度翻墙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沈静姝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褪尽,尽是震惊之色。 昭昭是她前世在幽州捡的小女娃。 景和三十九年,幽州水患。 靖王被圣上派去赈灾,傅子晋已入户部,闻怀卿便点他一同前往,沈静姝也在随同名单之上。 是她亲自喂粥、寻医问药,才把这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昭昭自此跟在她身旁。 她成婚后尚无子,将昭昭当做自己的女儿悉心照料。 可傅子晋为了逼迫她就范,满足自己的私欲,竟当着她的面杀了昭昭。 那时昭昭不过才五六岁。 她临死前的惨叫、满脸的惊恐与绝望,至今仍是沈静姝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傅子晋陡然提及这个名字,沈静姝瞬间明白。 重生的原来不止她一人。 沈静姝眼中涌起滔天恨意,双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陷掌心,丝丝血迹渗出,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锦瑟和瑶琴瞧着她这般模样,满脸担忧,一左一右上前扶住沈静姝,急声道:“姑娘,您别气坏了身子,那傅子晋就是个疯的,咱往后定有法子收拾他。” 沈静姝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咬牙道:“派人明日卯时前去江府,和都尉大人说,待散了值便来侯府一趟。”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双双应下,“是,姑娘。” 第十五章 活阎罗?小黄狗! 江瑾安天未亮就得了消息,他一刻也未曾耽搁,径直朝着平阳侯府赶来。 沈子仲早早去上朝了,门房便麻溜地跑去通报了宋婉。 江瑾安被迎进厅中,本端坐在椅上,瞧见宋婉来,当即起身,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 宋婉打眼一瞧,眼中满是满意之色,他的丰神俊朗,身着那一身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非凡。只觉自家女儿好眼光,觅得了这般品貌俱佳的如意郎君。 江瑾安向来冷面严苛,名声是吓人了些,可她转念一想,女儿有这么个厉害人物护着,往后旁人轻易不敢招惹,安全着呢! 她是丈母娘看女婿,真真是满意极了。 平阳侯府没那晨昏定省的规矩,因而江瑾安都到了好一会儿,沈静姝还在闺房里梳洗打扮。 宋婉笑着招呼丫鬟倒茶,眉眼弯弯,热络说道:“这丫头没什么规矩,平日里被我娇惯坏了,往后还要劳你多担待。” 江瑾安微微颔首,“伯母言重了,静姝随性洒脱,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我亦希望她能一直如此。”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院,沈远舟那大嗓门便嚷嚷开了。 “姐夫!姐夫!” 沈静姝快步跟在他身后,红着脸斥他,“不是说都尉大人吓人的很,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沈远舟边跑边回头,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这不一样!” 他跑到江瑾安身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姐夫!许久不见,可把我惦记坏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拱手作揖,模样乖巧又讨喜。 江瑾安心中默默盘算着,要给这位小舅子备些什么礼才好。 沈静姝轻咳一声,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宋婉请了个安,“母亲,女儿来迟了,望母亲莫怪。” 宋婉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你这丫头,快过来坐。” 沈静姝抿了抿唇,偷瞄了江瑾安一眼,小声说道:“母亲,女儿想着先带都尉大人回韶光院,有些事儿想同他说。” 沈远舟耳朵尖,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几步蹿到沈静姝身边,双手拽住她的衣袖央求着,“阿姐,我也跟着去呗,我不捣乱。” 沈静姝有些无奈,轻敲了敲沈远舟的脑袋,“你凑什么热闹?” 江瑾安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头忽地一暖。 自从父母离世后,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于他而言已是许久未曾感受过了。 一行人往韶光院走去。 一路上,沈远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江瑾安最近办了什么大案,一会儿又缠着江瑾安讲江湖趣事。 江瑾安倒也耐心,有问必答。 沈静姝偶尔插话打趣几句,目光与江瑾安交汇时又赶忙地移开,那模样落在江瑾安眼里,愈发觉得可爱动人。 江瑾安和沈静姝并肩而行,他微微低头,侧目看向身旁的沈静姝,见她眼底乌青隐隐,神情中透着几分疲惫,便知一定是有要事。 “可是没休息好?” “昨晚傅公子来找过阿姐,他翻了阿姐的院子,我正巧看到他翻出去。” 沈静姝还未及回话,沈远舟抢先一步,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了个透。 江瑾安眉心当即皱起,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周遭的空气似乎都结了冰,寒意逼人。 沈远舟后知后觉,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沈静姝的衣袖,小声嘟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江瑾安压下心头的不悦,拍了拍他的肩,“无事。这话不要再同旁人说,可明白?” “姐夫放心!”沈远舟胸脯一挺,信誓旦旦保证,“我年纪小,但我不傻。” 沈静姝见状,拉着江瑾安往韶光院走去,沈远舟亦步亦趋,眼巴巴地也要跟着去。 到了院门口,沈静姝扭头,笑着对锦瑟吩咐,“锦瑟,你陪着远舟在院子里玩会儿。” 锦瑟会意,上前拦住沈远舟,后者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乖乖听话。 进了屋,江瑾安一语不发。 沈静姝自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快,她从妆奁里取出那份早已备好的名单,递到江瑾安跟前。 “说好的回礼,一直没机会给你。” 江瑾安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问道:“这是?” “闻怀卿的项上人头。” 沈静姝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份名单上的每个名字,都是闻怀卿妄图加害之人,若你能将它交给太子,加以防范……” “我们便可暗中收集证据。”江瑾安接道,目光在名单上一扫而过。 “其实还有另一份东西,只是目前还未能确认,想等日后再交予你。” “嗯。” “你都不问我这些东西是从何处而来吗?”沈静姝歪头,美目望向江瑾安。 江瑾安将名单收好,却不看她,“你自有你的门路,我信你,自是信到底。” 他语调平淡,可却裹挟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沈静姝抿嘴一笑,故作不知,“大人今日,似乎话少了些。” “昨夜傅子晋那般大张旗鼓地进你院子,想必他说了不少话,扰得你也费神了吧。” “这样啊。”沈静姝托着腮,笑意盈盈。 江瑾安没说话,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好吧,既然大人没其他话要同我说,那便快些走吧。” 沈静姝说着就起身要走,作势往外迈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近身前,终于抬头望向她的双眸。 “静姝,你可心悦我?” 不知怎的,沈静姝突然想起年幼时,外祖母家养的那只小黄狗。此刻江瑾安这般直白的模样,竟与那小狗有几分相似,让她心头发软。 沈静姝长睫轻颤,一时间竟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打趣道:“大人这般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醋了呢。” 江瑾安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绯色,低低地应了一声。 声线低得几不可闻,可屋内安静至此,沈静姝自是听得真切。 她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正欲再开口,江瑾安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他松了手,恢复了几分平日里冷峻矜贵的姿态,正色道:“昨夜他敢翻墙入府,行事实在张狂,难保往后不会再生事端。” 说着,他看向沈静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我将无尘留给你,有他守在身边,往后便能多几分安心,此类事断不能再发生。” 沈静姝下意识想要婉拒,毕竟身边无端多个人跟着,行事总归没那么自在。 可还没等她开口,江瑾安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继续说道:“无尘跟了我多年,打小便与林羽一道伴我左右,办事机灵妥帖,身手亦是不凡,危急关头,护住你周全不在话下。平日里你若有个跑腿传信、打听消息的小事,也可差遣他去办,这于他而言实是小事一桩,你大可放心。” 提及林羽,沈静姝自是知晓那是江瑾安的心腹,办事雷厉风行,能得这般夸赞,想来这无尘也绝不逊色。 “既如此,那便多谢大人费心了。” 江瑾安见她应下,紧绷的唇角悄然松了松,眼底也泛起柔和。 “晚些我便让无尘来寻你,往后若是遇上棘手之事,或是傅子晋那厮再来骚扰,即刻让无尘处置,不必手软。” 第十六章 本官动手,不需要理由 柳荫巷。 林羽一脚踹开了傅家的院门。 青竹正在院内清扫着新落的柳叶,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满脸惊恐,厉声喝道:“什么人?!” 江瑾安负手而入,扫了一眼院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傅子晋呢?” 青竹认出江瑾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几步,强装镇定道:“我家公子……外出未归,大人有何事,待公子回来,小的转告于他。” 江瑾安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并未理会青竹,抬腿径直朝屋内走去。 林羽紧跟其后,瞪着青竹补了一句:“傅子晋昨夜擅闯平阳侯府,惊扰女眷,这笔账,今儿个必须算清楚。” 青竹一听,额头直冒冷汗,心中叫苦不迭。 昨夜他苦劝无果,公子走后更是一夜未归,如今看来,是惹上大麻烦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惹谁不好,偏生惹到这位爷。 他还想再阻拦几句,可瞧着江瑾安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进了书房。 江瑾安阔步踏入傅子晋的书房,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 他扫视了一圈,瞬间便定格在书桌上那几张平铺的画像上,身形陡然一顿。 画中女子,正是沈静姝。 或浅笑嫣然,或蛾眉微蹙,眉眼间尽是灵动神韵,栩栩如生,仿若要破纸而出。 江瑾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 林羽顺着江瑾安的目光看向书桌,顿时满脸震惊。 他几步上前,嘴里骂骂咧咧:“这混账东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羽伸手一把将画像尽数揽入怀中,转头看向江瑾安,问道:“大人,这些?” 江瑾安冷冷睨了一眼那些画像,吐出两个字:“烧了。” 他得了指令,大步跨出书房,将画统统丢在院中,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嚓”的一声,火苗蹿动,抬手就将火折子扔向那堆画像。 火焰瞬间燃起,不过须臾,那些画卷便被火光吞没。 林羽犹不解气,拔出腰间佩刀拨弄着,边拨边啐道:“这混账!也配觊觎我家夫人!” 青竹缩在一旁,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悄悄挪到院门前,盼着自家公子快些回来。 傅子晋昨夜见完沈静姝后,在河边枯坐了整整一夜,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沈静姝那满是厌烦与恨意的眼神。 他提及了昭昭,若她当真重生,想来必定是恨透了他。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刚走进巷子,便见青竹苦着脸站在门前,傅子晋眉头微皱,问道:“出了何事?” 青竹瞧见他,急得直跺脚,“公子您可回来了!都尉大人来了,正在里头呢!” 傅子晋身形一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匆匆进了院,目光一扫,便瞧见地上那堆画像烧剩的灰烬。 抬眼,正对上江瑾安冰冷彻骨的目光,令他遍体生寒。 他紧紧盯着江瑾安,冷硬地质问道:“大人身为都尉司首,就可以擅闯民宅?你可有搜查令?这般行径,与强盗何异?” “本官何时需要理由?” 傅子晋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即扯出一抹讥讽笑意,眼底寒意骤浓,“是了,不愧是都尉大人,行事这般霸道!你就没想过,你在京城臭名昭着,人人惧怕,静姝为什么选了你?难不成还当真是为了情情爱爱?” 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依旧平淡,“傅子晋,于公,昨夜你擅闯平阳侯府,翻墙入室,视为贼寇。于私,你纠缠我未过门的妻子,视为冒犯。桩桩件件,都是你自找的。” 说着,江瑾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身形一动,瞬间贴近傅子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扎在傅子晋的侧腰。 刀刃入肉,鲜血瞬间涌出。 傅子晋痛得闷哼一声,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江瑾安凑近他耳畔,寒声说:“傅公子日后再翻墙,可要小心些。” 说罢,他站直身子,将匕首抽出,随手在蟒袍上擦了血迹,看也不看他,转头对林羽道:“走。” 青竹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扯了衣衫先为他止血。 傅子晋咬着牙,忍着痛,盯着江瑾安离去的方向,眼中尽是恨与不甘。 ———— 自打谢婉晴去见过程文昊后,这几日倒是老实了许多。 沈静姝闲来无事,便去了落樱院见谢婉晴,还未入院,悠悠的琵琶声便飘入耳中,曲调婉转,透着几分落寞。 “表妹今日好兴致。” 沈静姝踏入院门,扬声道。 谢婉晴闻声,手下动作未停,又拨弄了几下琴弦才抬眸看向沈静姝。 她心中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可面上却堆起一脸亲切温婉的笑容,搁下琵琶,起身迎了过来。 “静姝姐姐来了”,她拉过沈静姝的手,笑语盈盈道:“快些坐。许久未曾练这琵琶,手法都生疏了,让姐姐见笑。” “你这话说的,方才我在外头听着,曲调悠扬,技法娴熟,这般绝妙技艺,旁人想学都学不来,傅公子那般懂音律的文雅之人,定会喜欢得紧。” 谢婉晴嘴角的笑意一顿,提到傅子晋,她眼底还是闪过一丝难过。 “姐姐可别取笑我了,我与傅公子早已没了瓜葛。如今,我只盼着能早日嫁入程家。” 沈静姝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前倾身子,满脸狐疑,“可我听说,他那日登门,毫不留情地羞辱你,程夫人也没拦着,你怎还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 谢婉晴理了理鬓边碎发,摆出一副坦然的模样,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那都是误会。程小公子素日里就讨厌傅公子,瞧见我提起傅公子,一时气不过,吃了醋才口不择言的。事后他已同我赔了不是,还信誓旦旦地答应,要娶我做正妻呢。” “那怎得还不见程家来提亲?可别是被他哄骗了。”沈静姝接过春兰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同姨母提过此事,可姨母说什么都不同意。我想着,好歹得先把姨母说通了,再让程家上门提亲,省得闹得面上难看,惹人闲话。” 沈静姝垂眸,掩住眼中的嘲讽,道:“母亲也真是,你都与程小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几乎是人尽皆知,母亲还这般阻拦,着实让人为难。” 谢婉晴身形一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恼难堪。 沈静姝又叹了口气,脸上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和声说道:“虽说母亲态度强硬,可你到底是她外甥女。我帮你去劝劝母亲,也好让程小公子能早日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门,圆了你的心愿。” 见沈静姝如此说,谢婉晴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蠢货,面上却愈发感激涕零,屈膝行了一礼,软糯道:“姐姐待我如此好,这份恩情,婉晴记下了,往后定当涌泉相报。”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沈静姝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待沈静姝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谢婉晴脸上的温婉瞬间垮塌,扭曲成一副狰狞的模样,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哗啦”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沈静姝,你给我等着!今日这般羞辱我,这笔账,迟早要跟你算清楚!” 春兰垂首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第十七章 千秋宴 四月十六,皇后娘娘千秋宴。 如前世一般,沈静姝随宋婉一同入宫赴宴。 不同的是,今世她央求宋婉带了谢婉晴一同入宫。 她也没有在那条小径上遇到江瑾安。 “静姝!”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沈静姝循声看过去,见吏部尚书家的嫡女文茵正提着裙摆向她跑来。 尚书夫人吕氏在她身后焦急地斥道:“茵茵!你慢点!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文茵比沈静姝年长一岁,二人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是手帕之交。 她生性活泼跳脱,尚未婚配,这一年来,吕氏将她拘禁在家中,想着矫正她的性子,为其寻觅一门上好的亲事,可如今这一出来,她依旧是这般模样。 吕氏心中发愁。 文茵当没听见,跑到沈静姝跟前喘了口气,对着宋婉行了礼,又冲着谢婉晴互相见了礼,笑嘻嘻地拉过沈静姝的手,道:“静姝,许久不见!还未恭喜你喜得良缘呢!” 细细算来,沈静姝已有六年未与这位闺中密友相见。 前世嫁给傅子晋后没多久,宫中选秀,文茵不幸列于名单之上,她万般不愿,却又逃脱不得,最终得了个贵人之位,自此被困于那小小一方宫廷天地之中。 许是不得圣宠,无论沈静姝此后参加多少次宫宴,都再未与文茵相见。 她不由得就是眼眶泛红,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哽咽,“文茵姐姐,许久不见。” 吕氏颇为无奈地瞧了一眼女儿,也走到宋婉身侧,福身行礼道:“侯夫人,真是恭喜,圣上赐婚,此等殊荣不知多少年才得一见。” 宋婉笑着回道:“多谢文夫人。”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众人皆在御花园中相互寒暄。 能有资格来参加宫宴的,皆是皇亲国戚及重臣家眷。自上次春日宴后,凡涉及这位沈大姑娘的事,热潮是一波接一波,她们也都有所耳闻。 与平阳侯府不同,世家贵女们向来规矩繁多,不可随意出府,唯有偶尔寻个由头互递拜帖,或是借着宫宴、茶会这类场合方能相聚。 本是热热闹闹的场面,这会儿各家姑娘见到沈静姝,倒变了味。 有的面露嫉妒之色,有的满是不屑,更有甚者,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江瑾安冷面无情,却没人能说他长得不好,单就冲着那丰神俊朗的面容,都不知他是多少女子的梦中郎。 但若真说要嫁……众女又不禁心生畏惧,毕竟他那冷峻的气场,着实令人胆寒。 她们本以为,沈静姝前有名节有损的传言,后有赐婚活阎罗的圣旨,必定会憔悴不堪。 可眼前的沈静姝身着一袭天青色罗裙,梳着精致的流苏垂髻,虽未施过多粉黛,但仅是眉眼间那一抹自信的神采,便足以令人侧目。 这般模样,丝毫不见受传言影响的半分颓然,连那些原本想看笑话的姑娘们见了,都不禁暗暗赞赏,自是没人想上去自讨没趣。 沈静姝感受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毫不在意,与文茵高高兴兴地交谈着。 众人窃窃私语间,定国公府的大姑娘顾诗怡和二姑娘顾诗乐款步而来。 顾诗怡身姿高挑,气质温婉,一袭湖水绿的长裙随风轻摆,仿若碧波仙子下凡,可那眼神中却透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走近沈静姝,见礼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敷衍,直起身便冷然问道:“你要嫁与我表哥?” 沈静姝这才知晓江瑾安原来还和定国公府有着关系。 宋婉正与其他几位夫人交谈甚欢,听见动静忙回到沈静姝身边,刚欲张口便被沈静姝侧身拦住。 她不慌不忙地回了礼,坦然答道:“正是,承蒙圣上赐婚,静姝自当遵从。” 谢婉晴在一旁瞧着,心中暗喜,故意说道:“都尉大人对静姝姐姐可好了,事事都为姐姐着想,姐姐能得都尉大人如此垂青,实乃天作之合。”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留意顾诗怡的表情。 顾诗怡的脸色果然愈发难看。 她是规规矩矩的国公府嫡长女,自幼受礼教熏陶,行事端庄稳重。而沈静姝却行事张扬,性格泼辣,她自小就对沈静姝看不上眼。 在她心中,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表哥? 顾诗乐悄悄扯了扯顾诗怡的衣袖,对沈静姝笑道:“沈姐姐,我姐姐性子直,并无恶意,表哥为人淡漠,你可别被他欺负了去。” 顾诗怡正欲开口再言语几句,便听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皇后、贵妃与众妃嫔们驾临。 顾诗怡和顾诗乐忙回到江氏身边。江氏身为江瑾安的姑母,远远瞧着沈静姝就觉得不悦,她轻轻拍了拍顾诗怡的手,以做安抚。 原本喧闹的御花园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整衣敛容,准备行礼问安。 皇后身着华丽的凤袍,头戴凤冠,在众妃嫔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面容端庄,仪态万千,哪怕是已过四十的年纪,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岁月变更的痕迹。 韶贵妃紧随其后,身着一袭艳丽的锦缎长裙,妆容精致,眉眼间透着妩媚与妖娆。 其余妃嫔们亦是各展风姿,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众人齐齐跪地,“恭迎皇后娘娘圣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娘娘千岁,众妃嫔娘娘金安。” 皇后微微抬了抬手,柔声道:“诸位平身。” 文茵冲沈静姝眨眨眼,小声道:“静姝,我等下再来寻你。” 沈静姝笑着应了一声。 随后众人依照次序,一同进入清宴殿。 清宴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皇后走上高台,坐于凤座之上,“今日乃本宫的千秋之喜,承蒙诸位前来祝贺,本宫甚感欣慰。” 说着,她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本宫希望今日诸位能尽兴而归,共享这宫廷盛宴。” 众人纷纷屈膝行礼,齐声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示意一旁的女官,女官会意,立刻安排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了茶点与香醇的果酒,以供众人享用。 沈静姝与宋婉坐下,谢婉晴则坐在宋婉身侧后方,看似乖巧文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顾诗怡与顾诗乐陪在江氏身旁,江氏正低声与身旁的一位诰命夫人交谈着,偶尔眼神飘向沈静姝,满是挑剔与不满。 文茵倒是没心没肺地吃着美食,沈静姝笑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韶贵妃放下手中的酒杯,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而后笑着开口道:“本宫听闻陛下前日子亲口赐了桩婚事,此乃喜事一桩。沈姑娘,不知你与都尉大人是如何结缘的呀?” 第十八章 落水 沈静姝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这韶贵妃还真是爱瞧热闹不嫌事大。 她起身行礼,回道:“回贵妃娘娘,得圣上赐婚,静姝深感荣幸。都尉大人正直善良,为国为民,静姝钦佩不已,自当尽心侍奉,以报圣恩,不负君意。”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透露过多的私人情感,又巧妙地夸赞了江瑾安,让众人难以挑出毛病。 韶贵妃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未再追问下去。 顾诗怡却趁机说道:“沈姑娘,我表哥身居要职,这京城治安都归他管,我却听闻,你竟当街与人起了冲突,还动起手来,这日后,可别因你行事不当,给表哥落了口舌,损了威名。” 沈静姝一笑,“顾大姑娘消息倒是灵通,说起来,那日亏得都尉大人心善明察,不然那人当街编排官家女眷,此等恶行,我定是要送他上衙门游街的。” 江氏也开口道:“沈姑娘,你出身平阳侯府,自然该知晓大家闺秀的规矩。我侄儿府上如今无人,待你嫁入江府,便是那当家主母,一应事务皆需你操持,可莫要因自身疏失而失了身份体统,丢了两家颜面。” 话语间,明显是欲给沈静姝一个下马威。 “国公夫人教诲,静姝铭记于心。只是静姝常闻,女子既已出嫁从夫,当以夫为尊。都尉大人英明睿智,自有他的考量与决断。夫人关怀备至,倒让静姝有些惶恐了,夫人是觉着都尉大人尚且年轻,于这处理府务之事还不够练达,才这般劳心费神?若真如此,静姝倒想向夫人讨教,不知夫人可愿赐教?” 这一番话,看似恭敬顺从,实则暗讽国公夫人手伸得过长,管得太宽,连江府内务都要插手过问。 宋婉见女儿被这般当众刁难,自是心疼,当下也直言道:“国公夫人果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江府内务之事,都尉大人尚未言语,夫人倒是先急着为侄儿立规矩了。我这女儿,虽不及夫人那般见多识广,可也在我身边学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夫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妨多教教自家子女,莫要让旁人觉得您这是越俎代庖,失了身份。” 她身为平阳侯夫人,岂容他人如此轻易折辱自家女儿,定国公府又怎么了?真有什么事端,便是闹到陛下跟前,她也自有话说! 这母女俩一唱一和地怼回来,江氏脸色一变,又顾忌皇后在场,不好发作。 皇后在高台之上,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却并未出言制止。 在她心中,这女子间的明争暗斗,只要未逾越礼制底线,过于肆意妄为,倒也可为这宫宴添上几分别样趣味,权当是宴间助兴的插曲罢了。 她拍了拍手,道:“行了,这是喜事,别伤了两家和气。” 这段插曲过去,宴会照常进行,众人皆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着恭维的话。女儿家们也得了机会,纷纷起身,三两成群地开始嬉戏玩乐。 谢婉晴见此情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宋婉说道:“姨母,我瞧着那边有几位相熟的小姐妹,想去同她们说说话。” 宫宴本就无趣,宋婉只当她是坐不住了,便挥了挥手,允道:“去吧,莫要乱跑。” 谢婉晴得了许可,假意同几个贵女打过招呼,眼神却始终留意着顾诗怡的动向。 待寻得合适时机,她悄悄凑到顾诗怡身边,甜甜地唤了一声:“顾姐姐好。” 顾诗怡正与旁人闲聊,闻声转头,见是谢婉晴,当下便以为她是来为沈静姝说项,遂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谢姑娘?你与那程文昊的事情闹得可是满城风雨,怎的还有脸面来这宫中闲逛?” 谢婉晴心中暗骂,面上却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顾姐姐,我也是遭人算计,才落得如此境地。” 她将顾诗怡拉远几步,低声道:“那日我本同静姝姐姐相约出府,谁知我却突然晕倒,再睁眼就……” “那是她害你?”顾诗怡有些不明白了,“可你与她同在平阳侯府长大,不是关系亲密?” 谢婉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咬着下唇,沉默片刻后,开口道:“顾姐姐,我在侯府的身份你也是知晓的,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定国公有几房小妾,加上顾诗怡那几个庶妹,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此时她听谢婉晴如此说,倒觉得有了几分可信度。 “她与你同在一府,又即将嫁给我表哥,难保不是她为了扫清障碍,故意设计陷害于你。” “婉晴不过一个孤女,哪有那等本事与心思去算计他人。只是如今这局面,我实在是不甘心。若姐姐真不想让沈静姝嫁给都尉大人,我倒是有一计。” …… 文茵端着一叠如意糕来找沈静姝,她将糕点放在一旁的桌上,疑惑道:“你那表妹怎么和顾家女凑到一起去了?神神秘秘的。” 沈静姝闻得此言,眼眸微眯。 果不其然,谢婉晴回来找沈静姝,见文茵也在,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静姝姐姐,文茵姐姐,这殿里实在是有些气闷,我刚听闻御花园的池塘内有南沧国进贡来的锦鲤,听闻与咱们这里的锦鲤大不相同,色彩斑斓,模样极为奇特。姐姐们若是有空,咱们不妨一同去御花园赏花观鱼,也好散散心。” 文茵皱了皱鼻子,不假思索地回道:“不去,刚才在御花园还没赏够吗?这会子我只想和静姝说说话。” 沈静姝眼珠一转,还真想知道谢婉晴与顾诗怡到底谋划了什么。 她笑意盈盈道:“既然如此,那便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新奇玩意儿,不去瞧瞧,岂不可惜。” 三人结伴而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御花园中的亭子里。亭子位于池塘边,周围繁花似锦,微风拂过,阵阵花香。 文茵扶着亭柱,探着头,嘟囔道:“哪里有锦鲤?” 沈静姝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故意站在了亭子的另一侧边缘。 若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能连累了文茵姐姐。 她表面上依旧维持着赏花观鱼的闲适模样,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谢婉晴眼神闪烁,装作和沈静姝交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顾诗怡正从两人视线的死角处偷偷摸摸地过来,她一心只想让沈静姝当众出丑,最好就是性命不保,好彻底破坏她与江瑾安的婚事。 就在顾诗怡靠近沈静姝,伸出双手猛地发力推搡的瞬间,沈静姝忽地一侧身,而顾诗怡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扑空,根本来不及收回身形,伴随着一声惊呼,“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谢婉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呆立当场。 沈静姝岂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她顺势轻轻一推,谢婉晴便也在慌乱中落了水。 第十九章 自己掉的,自己磕的 文茵听到动静,急忙转身跑来,见状也是大惊失色。 沈静姝站在亭边,冷冷地看了一眼水中挣扎呼救的两人,瞬间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高声喊道:“快来人啊!顾大姑娘和谢姑娘落水了,快来救人!”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倒也没怎么费力就将顾诗怡和谢婉晴从水中救起。 宫中当差,下水救人都是熟练工种了。 宫女急忙一路小跑着前往清宴殿通报皇后,皇后只觉眉心突突直跳。 到底是小姑娘,委实太过稚嫩愚笨,竟在宫宴之上闹出这般事端。 她唤来宋婉和江氏,同时吩咐锦姑速速去取披风,而后便带着她们二人一同前往御花园。 顾诗怡上岸后,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眼中满是羞愤与怨恨。 她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静姝,气急败坏地喊道:“沈静姝,你竟敢推我下水,你安的什么心?” 文茵不乐意了,柳眉倒竖,俏脸含怒,大声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静姝是婉晴表妹叫来观鱼的,亭中根本无人,何来静姝推你一说?” 沈静姝也一脸无辜,“顾大姑娘,我站在此处好好的,分明是你自己突然出现失足落水,我同婉晴表妹还想拉你一把,却没来得及,反倒连累表妹也被你一同拽了下去。我还想问问你,怎么会从那处冒出来?” 她早就看好了位置,那里被几根亭柱挡住视线,附近即便有人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宋婉与江氏匆匆赶来,见她们这般狼狈模样,皆是心中一惊。 顾诗怡见母亲到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哭诉道:“母亲,是沈静姝推的我,她蓄意谋害!” 江氏一听,扬起手便欲朝着沈静姝打去,宋婉忙上前阻拦。 皇后凤颜一沉,怒喝道:“本宫看谁敢动手!” 江氏吓得一怔,手硬生生地僵在半空,又不敢违抗皇后旨意,只得放下。 皇后目光扫过众人,道:“此事尚未查明,谁敢擅自妄为,休怪本宫无情。本宫的小宴上竟发生如此闹剧,成何体统!” 清宴殿就在旁边,皇后娘娘突然带着两位夫人离开,不少人好奇出了什么事,都跟出来看。 只见御花园中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顾诗怡和谢婉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 众人见状,皆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事情的经过。 锦姑取来披风,宫女们赶忙为顾诗怡和谢婉晴披上。 “先带她们二人去偏殿更衣,待本宫问清事情缘由,再做定夺。” 说罢,她转头看向沈静姝和文茵,眼神中带着审视,“你们且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皇后娘娘,臣女与文茵姐姐本在殿中闲话,婉晴表妹前来相邀观那南沧国进贡的锦鲤,臣女心中好奇,便前来观赏。谁知顾大姑娘突然从一旁冲了出来,紧接着便落入水中,还未来得及施救,婉晴表妹也被带落水中,臣女当时亦被吓了一跳,绝无推搡之事,请皇后娘娘明察。” 文茵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道:“皇后娘娘,静姝所言句句属实,我二人当时正说得好好的,根本毫无防备。” 皇后颔首,心中暗自思索,却并未表露神色。 偏殿。 顾诗怡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心中怒火难以抑制,见谢婉晴出来,不由分说便冲上去,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 “啪啪”两声脆响在偏殿内回荡,谢婉晴的脸颊瞬间浮现出两个清晰的掌印。 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后退几步,满脸惊愕。 顾诗怡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贱人,竟敢与沈静姝合起伙来算计我!” 谢婉晴捂着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急忙辩解道:“顾姐姐,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绝没有与她勾结害你啊。” 顾诗怡哪里肯听,又欲上前动手,一旁的宫女见状,赶忙上前拉住她,劝解道:“顾大姑娘,莫要冲动,皇后娘娘还在等着,若是再闹下去,恐对您不利。” 顾诗怡这才强忍住怒火,狠狠瞪了谢婉晴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朝正殿走去。 谢婉晴心中暗恨,却也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宴会上自是没了玩乐的心思,众人已枯坐了半个多时辰,皇后端坐在凤座之上,缓声道:“今日之事,你们可有何想说的?” 顾诗怡刚欲说话,顾诗乐却悄悄伸出手来,以广袖做遮掩,捏了捏她的手。 她一噎,随即不情不愿道:“臣女方才是被那落水之事吓得糊涂了,实是臣女自己着急去看锦鲤,一时疏忽大意,未曾留意脚下,这才不慎落了水。” 韶贵妃瞧见谢婉晴双颊红肿,故意问道:“谢姑娘这脸是怎么了?方才看着还好好的呢。” 谢婉晴赶忙低下头,用衣袖遮了遮红肿的脸颊,嗫嚅道:“回贵妃娘娘,臣女不小心在偏殿摔了一跤,磕到了脸,让娘娘见笑了。” 韶贵妃意味深长道:“哦~原来如此。” 皇后抬眸,看了看谢婉晴,又看了看顾诗怡,心中对事情的真相已然有了数。 女眷之间的纷争看似琐碎,但若深入追究,恐会引发各府之间的嫌隙与争斗,于前朝后宫皆是不利,到时,就是她这个皇后的错了。 顾诗怡已在宫中认了是她自己不慎落水,对皇后来说就已足够,至于顾诗怡出了宫之后怎么说,便与她无关了。 她轻咳一声,说道:“如此说来,今日之事不过是场意外。今是本宫的千秋之喜,不应被此等琐事搅扰了兴致。” 在座夫人都是高门大院的主母,平日里斗那些妾室什么手段没用过,听皇后下了结论,也皆道皇后圣明。 经此一闹,小宴也已接近尾声,众人皆准备前往文德殿,参加真正的宫宴。 宋婉看着谢婉晴,心中甚是失望。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脾气秉性,只是她始终想着这是妹妹的遗孤,想好生相待。 她与谢婉晴并肩而行,目光直视前方,说道:“婉晴,有些事你若不想说,姨母不逼你。你想嫁程家,你就嫁。你的嫁妆,我都给你备好了,你大了,姨母只盼你能过好你的日子,你懂吗?” 谢婉晴只心中冷笑。 女儿扯上这种事,吕氏心中害怕,正叮嘱文茵今后还是尽量不要同平阳侯府走太近,结果文茵见沈静姝一人走在后面,当即挣脱了吕氏的手追了上去。 她贴近沈静姝小声问道:“静姝,真不是你推的?” 沈静姝眨眨眼,“是我。” 文茵:“……” “不过我只推了谢婉晴。” “……行。” 第二十章 我担得起 文德殿。 皇后已先行回宫中更衣,只待与圣上一同入席。 太子闻怀璋坐在皇后的下首位置,其余皇子皆依序排列在其下。 江瑾安虽仅为三品官员,但他身份特殊,身为天子近臣,常伴君侧,参与机要,在这宫廷盛宴之上,位置仅次于丞相之下。 “瑾安,你瞧谁来了。” 丞相陆鸣年过半百,一生致力于培育英才,桃李芬芳满天下,江瑾安便是其众多得意门生之中的翘楚,故而他对江瑾安总是多了几分关切。 江瑾安顺着陆鸣的示意,抬眸望向殿门之处,只见沈静姝与文茵结伴而来,巧笑嫣然。 只一眼,他一颗心就软了下来。 闻怀卿见沈静姝入了殿,侧身同内侍悄声吩咐了几句,那内侍领命后,匆匆退下。 文茵同沈静姝道了别,各家夫人带着女儿找到自家夫君的位置,落座一旁。 沈子仲见宋婉面色不虞,忙问道:“夫人,出了何事?” 宋婉摇了摇头,轻叹道:“无事。” 沈子仲见她这般不愿多言,心中愈发觉得定是有事发生。 待他瞥见谢婉晴那红肿的脸颊时,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无奈只得暗自生闷气,夫人就是太过心软,才使得这外甥女如此荒唐,屡屡惹出麻烦。 “阿姐,姐夫在看你呢。”沈远舟眼尖,一眼便瞧见江瑾安那始终追随着沈静姝的目光,笑嘻嘻地打趣道。 “就你多嘴。”沈静姝瞪了他一眼,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红。 江瑾安瞧见她这副模样,眼中浮现出丝丝笑意,却也知收敛,收回了目光。 五皇子闻怀宇撇了撇嘴,“四哥,你说父皇怎么就把侯府女儿赐婚给江瑾安了?” 闻怀卿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娶回府做侧妃?” “四哥净说笑,我若是敢有这等念头,她怕是敢拿鞭子追着我抽三条街。” 闻怀璋轻笑一声,开口道:“五弟这话可莫要随意乱说,若是被江瑾安听了去,本宫可不会为你解围。” “皇兄一向与他相交甚笃。”闻怀卿接话,目光在闻怀璋与江瑾安之间扫过。 “本宫向来爱才。”闻怀璋神色平静,语气淡淡。 不多时,李德禄在殿外唱和道:“圣驾、凤驾同临——” 众人皆起身跪地,高呼:“恭迎圣驾、娘娘圣安,圣躬万安、娘娘千岁”。 待惠帝和皇后到龙凤椅入座,惠帝开口:“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答,而后起身,各自归位。 “今日乃皇后千秋之喜,众卿前来赴宴,朕心甚悦。愿此宴之上,众卿尽兴,共贺皇后洪福齐天。” 丝竹之声响起,乐姬舞姬扑入大殿中央,彩带飞扬,似梦似幻。 一舞毕,献礼环节开启,众臣纷纷献上精心准备的贺礼,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摆满了大殿一侧。 闻怀卿见时机已到,起身离席,“母后,儿臣近日偶然获一珍宝,此宝名曰‘灵犀望月珠’,其珠产于极寒之所,唯有于月圆之夜方可散出光芒,且光芒能笼罩数丈之范围。能令人心神宁谧,更有传言道其可保容颜不老。儿臣特将其敬呈母后,愿母后福泽绵长,青春长驻,松鹤延年,岁岁平安。” 说罢,内侍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走向皇后,闻怀卿打开锦盒,那望月珠珠身圆润,隐隐有奇异纹路,仿若天然形成的月影与灵犀之象,满殿之人皆为之惊叹,啧啧称奇。 皇后笑意盈盈:“怀卿孝心可嘉,此礼本宫甚是喜欢。” 上一世,闻怀卿亦是献上了灵犀望月珠,可这珍宝之上却是染了毒的。 那毒名曰“幻烟散”,正是源自北境。 皇后毒发之时,约是半载之后,先是产生幻境,陷入癫狂之态,而后逐渐失去意识,最终面部溃烂而亡。 惠帝废了后位,连皇陵都不让她入。 再过一载,闻怀卿的生母连连晋位,成为了继后。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太子的状况愈发不对,群臣弹劾,惠帝对其大失所望。 沈静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细细盘算着时间。 她不知这毒是否从一开始便存在,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献礼环节过后,众人便可自由往来,相互交谈,一时间,殿内气氛轻松活跃起来,众人三五成群,或寒暄叙旧,或品鉴欣赏方才的贺礼。 江瑾安心中惦记着沈静姝,与陆鸣说了几句,便起身去寻她,刚迈出几步,就被顾诗怡拦住了去路。 今日在御花园落水一事本就让她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又见江瑾安这般急切地要去找沈静姝,心中的妒火瞬间熊熊燃烧。 她挡在江瑾安面前,问道:“表哥,你要去哪里?” 江瑾安眉头微皱,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寒意,显然无意搭理她。 顾长忆直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不去与其他小姐们一同赏玩,却在此处拦住表兄,人家未婚娘子就在一旁,莫不是想让旁人误会了去?” “你到底是谁家兄长?她今日害我落水,你还帮她说话?”顾诗怡简直要气疯了,声音不由自主就提高了几分。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别说是后宫了,就是宅院里,隔三岔五有人落水也是常事。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些已有家室的臣子们,也都从自家夫人口中知晓了此事的大概。 可毕竟皇后已经开了金口,顾诗怡自己也说了是个意外,此时再提,倒显得她不识好歹,不懂分寸。 好在乐姬们仍在奏乐,也就只有这一小圈人听到。 江氏怕女儿闯祸,赶来打圆场,就听江瑾安语带严声:“我不介意再将你丢入水中一次。” 那声音寒如冰川,冷如雪,让人不寒而栗。 “你!”顾诗怡被他这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氏不由得指责道:“瑾安,你怎么能这样同你表妹说话!那沈大姑娘若真伤了人,她担得起吗!” 江瑾安神色未改,淡淡应道:“我担得起。” 第二十一章 天赐良机 定国公正领着世子同一众官僚推杯换盏,杯盏交错间谈兴正浓,丝毫未留意到这边的事,顾诗乐摇了摇头,无奈起身上前,“母亲,莫要给父亲招来麻烦。” 不等江氏有所反应,她又转向江瑾安,欠身行礼,说道:“二哥哥,表哥,对不住,大姐姐她今日情绪着实有些失控,还望表哥莫要与她计较。” 江瑾安颌首。 江氏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此刻不宜再僵持,只得拉着顾诗怡的手,低声道:“莫要再闹了,随我回去。” 顾诗怡满心怨恨,狠狠地瞪了江瑾安一眼,又瞥了瞥一旁的沈静姝,这才心有不甘地随着江氏转身离去。 顾长忆看着她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这才对嘛,非要自讨没趣。”接着折扇一合,抬手敲了敲顾诗乐的头,笑道:“算你今儿个立了一功。” 顾诗乐浅笑道:“二哥哥,我劝你今夜还是莫要回府,免得遭受无妄之灾,自求多福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他耸了耸肩,转头看向江瑾安,“走,找沈姑娘去。” 二人结伴同行,行至近前,先向沈子仲和宋婉行了晚辈礼,礼数周全,尽显风范。 定国公府二公子一同前来,沈子仲这回倒是没向江瑾安吹胡子瞪眼。 文茵早就跑来,两人正凑在一块儿,不时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浅笑声。这会儿她见江瑾安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礼毕,顾长忆转头看向沈静姝,他本就随性不羁,便调侃道:“沈姑娘,你可得把江瑾安看好了,他可是个招惹桃花的主儿,惯会招蜂引蝶。” 江瑾安一记凌厉的眼刀飞过去,顾长忆嘿嘿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沈静姝怔了怔,看了江瑾安一眼,她刚刚自是看到了顾诗怡拦他,也笑道:“那想来也是个厉害角色,盯上他,倒是有苦头吃了。” 于她而言,江瑾安更多是她为自己寻得的一份保障,她并非深陷情爱难以自拔,倘若真有一日,江瑾安这边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她亦能决然割舍。 毕竟她所谋求的,绝非只是一段儿女情长。 而江瑾安听了这话,却觉得她是对自己满怀信任,整个人的气场都随之柔和了几分。 谢婉晴独自坐在后方,眼神中透着惶恐不安。 她既插不上话,也不敢有丝毫妄动。 想起方才在御花园落水的那一幕,她心中清楚地知道是沈静姝将她推下去的,可她不明白,难道沈静姝早就察觉了她的那些心思与谋划? 众人正说着话,闻怀璋走了过来。 沈子仲等人见状,赶忙行礼。 闻怀璋微微抬手,和颜悦色道:“诸位不必多礼。本宫与瑾安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父皇此前为瑾安与沈姑娘赐婚,虽尚未成亲,亦是大喜之事,特来道贺。” 沈子仲忙连声道谢,言语间满是谦逊。 沈静姝看着眼前风光霁月的太子,想到他上一世落得个被废黜的下场,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仍带着得体的微笑,福身道:“多谢太子殿下。” “只是可惜了侯爷那个得意门生,是叫傅子晋?听闻他与沈姑娘也曾情谊匪浅,如今这般局面,也不知父皇是不是棒打了鸳鸯。” 闻怀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恰在此时接话道,他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在沈静姝身上打转。 沈静姝面色一沉,冷声道:“还请靖王殿下慎言,过往之事,不必再提。殿下还是莫要在此处说些不相干的话,徒惹是非。” 江瑾安上前一步,站在沈静姝身侧,“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还请殿下自重,莫要提及无关之人,扰了宴上祥和。” 闻怀卿道:“本王不过是随口一说,都尉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顾长忆在一旁摇着折扇,走到江瑾安另一侧,开口道:“靖王殿下这随口一说,怕是有些不合时宜了。这等场合,自当说些吉祥话才是。” 说着还不忘回头朝沈静姝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在意。 闻怀璋见闻怀卿如此行径,凤眸微眯,“四弟,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众臣齐聚,你当谨言慎行,如此质疑父皇的决策,可要本宫替你写个折子递上去?” 他与闻怀卿之间本就关系紧张,闻怀卿一直妄图除掉他以谋夺太子之位,此刻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打压闻怀卿的机会。 沈子仲见场面有些僵持,忙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靖王殿下,今日此宴,众臣皆盼能共赏盛景,同沐皇恩。小女与都尉大人的婚事,亦是圣上旨意,殿下的关心,臣等感激,只是这儿女情长之事,在皇家盛宴中不宜多谈。殿下一向睿智,想必能明此理。” 谢婉晴听到靖王提及傅子晋,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抹狂喜。 她细细回想,傅子晋背后的那位“贵人”竟可能是靖王! 这可是天赐良机! 倘若自己能借机攀附上靖王,何愁不能将沈静姝踩在脚下?傅子晋有了靖王的助力,必定能登上高位,届时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想到此处,她难掩兴奋之情,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嘴角上扬,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在这场游戏中获胜的画面。 闻怀卿轻哼一声,正欲反驳,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骤变。 自己不过才安排的人手,却已经被江瑾安的下属提前一网打尽,此刻正押往大理寺。 江瑾安挑眉,声音淡漠又冷冽,“靖王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怀卿咬了咬牙,旋即神色恢复了些许镇定,“都尉大人果然手段非凡,本王佩服。”说罢,他悠哉悠哉地踱步而去。 待闻怀卿走远,沈静姝靠近江瑾安,悄声问道:“事情如何?” 江瑾安微微弯身,靠近她耳畔,“放心,已经移交大理寺。” 沈静姝沈静姝听得此言,笑得眉眼弯弯,“如此便好。” 第二十二章 你算什么侯府人 文茵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吓死我了。 顾长忆折扇轻摇,调笑道:“你怕什么?又没说你什么事。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如此慌张。” 文茵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懂,我父亲常言,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招来大祸,他这个尚书做得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顾长忆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不用怕,你是沈姑娘的好友,便是我表嫂的好友。我顾二公子罩你。” 文茵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只觉得他更不靠谱。 她仔细打量着沈静姝与江瑾安,忽而眼睛一亮,笑着说道:“静姝与都尉大人站在一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般配。” 江瑾安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文茵一眼,将她的话默默记在了心里。 闻怀璋对沈子仲和沈静姝道:“靖王的话,不过是些无端的闲言碎语,你们大可不必介怀。” 宋婉却蹙起眉头,有些担忧,“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子晋救了静姝一命,按理说,我们平阳侯府本应有所报答,以全这救命之恩情,可他……” 沈远舟在一旁冷哼一声,补充道:“他实在惹人厌!” 沈子仲轻咳一声,毕竟傅子晋是他的学生,且倾慕自己的女儿,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上次他去敲打过之后,傅子晋也没再生什么事端,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沈静姝暗恼,忍不住看向江瑾安,拿眼神对他说:你看,让你不说。 江瑾安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在他看来,自己虽知晓傅子晋的谎言,可之前因种种缘由未能及时告知平阳侯府众人,如今宋婉这般言语,倒像是他故意有所隐瞒,日后解释起来,怕是又少不了被沈父一顿横眉冷对。 他只得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少说话,便能少些差错。 这时,李德禄行至众人面前,躬身道:“哎哟,太子殿下也在呢,陛下有旨,传沈姑娘与都尉大人前去。” 沈静姝与江瑾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江瑾安微微颌首,示意沈静姝无需担忧,而后二人跟随李德禄一同前去。 来到近前,他们齐齐向惠帝与皇后行礼。 惠帝坐在龙椅之上,脸上挂着笑呵呵的神情,“免礼吧。” 待二人起身,惠帝的目光落在沈静姝身上,笑问:“朕赐你的明珠瑞祥冠你可还喜欢?” 沈静姝赶忙回应:“陛下隆恩,臣女自是喜欢万分,且好生珍藏着呢。” 惠帝摆了摆手,声音爽朗,“这可不是给你珍藏用的,待你同瑾安成亲那日,你戴上!那才是它该出现的时刻!” 皇后嘴角噙着几分笑意,附和道:“是啊,本宫向陛下讨要了几次陛下都不肯给,倒是赏给你了。看来本宫也该好好思量一番,添点什么才是,可不能在这事儿上输了陛下。” 沈静姝再次福身,“陛下与娘娘厚爱,臣女实不敢当,惶恐至极。” 惠帝朗声笑道:“朕替自己的臣子聘妻,有什么敢不敢当的!自江相旬这老匹夫走后,朕便让瑾安做了太子的伴读,也算是朕拉扯大的。可朕身为天子,朝堂之上诸多事务尚且应接不暇,更无暇顾及一个孩子,倒是让他受了不少委屈。” 江瑾安道:“太子殿下一向待臣亲如手足。” 惠帝微微点头,“瑾安,你能力出众,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你与沈姑娘的婚事,朕希望你能妥善处理好各方关系,莫要因私废公,更不可辜负朕的信任。” 他叹了口气,继而低声道:“朕的这些皇子都大了,朕也老了。” 现今成年皇子有四人,大皇子便是太子,乃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二皇子早夭,三皇子祁王、四皇子靖王、五皇子闻怀宇尚未封王。 江瑾安心中酸涩,“臣定当以陛下旨意和朝廷大局为重,尽心竭力守护我朝安稳。” 沈静姝在一旁静静听着。 惠帝对这一切心如明镜,他此刻提点江瑾安,摆明了是不让他站队。以为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顺水推舟赐了婚,也断了其余皇子拉拢侯府的心思。 闻怀卿虽暂时受挫,但他身为皇子,动起来总归没有那么方便。 必须要想个办法,先毁了那望月珠。 沈静姝偷偷瞥了一眼江瑾安。 随后,惠帝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朕等着吃你们二人的一杯喜酒。” 沈静姝与江瑾安行礼告退。 回了席位,宋婉当真是为女儿捏了把汗,还是文茵在旁一直劝慰,见沈静姝回来,她才松一口气。 吕氏见文茵迟迟不回去,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便来寻她,宋婉知道女儿同好友许久不见,定有许多话想说,便拉着吕氏说话。 宴会如常进行,又几轮歌舞过后,乐声停歇,舞姬们悄然退场,这场宫宴终于到了尾声。 惠帝和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席,待他们离去后,众人便也都依次出了宫。 回去路上,沈静姝与谢婉晴同坐一马车上,谢婉晴低着头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敢说。 沈静姝干脆阖上眼,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推你下水?” 谢婉晴吓得一激灵,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白地提及此事。 沈静姝并未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顾诗怡是冲着我来的,若是我掉下水,她定会咬死是你所为。” “可我躲开了,换她落了水,我只能把你也推下去,如此一来,我们便都有了说辞,清白了自身,也全了定国公府的体面,你可明白?” “姐姐说得是,多谢姐姐相助。”谢婉晴嘴上应着,心中却觉得沈静姝果真是个蠢货,竟会有这种想法。 “母亲已经松口了,同意你嫁去程家。”沈静姝继续说道。 谢婉晴听了,当下就又不情愿了。 她今天刚刚想明白,傅子晋的贵人是既是靖王,那她还巴巴嫁去程家做什么? 虽然傅子晋让她嫁去程家,但是若攀上靖王,哪怕先做个侧妃也好,早听说靖王妃是个病秧子,倘若能寻得机会将其除去,她来做这个正妃,到时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想到此处,她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姐姐,程小公子后院那么多莺莺燕燕,我不想嫁了。我好歹也是侯府的人,何苦去那等繁杂之地受委屈?” 沈静姝睁开眼,轻笑一声,“你姓谢,算什么侯府人。” 谢婉晴一愣。 “你不过是寄养在侯府的表亲,在这侯府之中,你本就无根基可言。你当程家为何迟迟不来提亲?不过就是瞧不上你罢了。” 沈静姝说得毫不留情,她一直以来极力维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与虚荣被戳穿,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谢婉晴,有些事,别想得那么美。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有些机缘错过了,可就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十三章 莹儿,芳舒,琼娘,殷殷…… 第二日,沈静姝唤了声无尘,无尘不知从哪处隐蔽角落闪了出来。 无尘自来了韶光院后,平日里一般也不太露面。 锦瑟好奇,曾问过沈静姝:“那他都在哪儿待着?” 沈静姝想了想,道:“大概是树上吧?”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许荒诞,可话本子上那些神秘高手不都是隐匿于树梢之间,俯瞰世间百态么。 后来有一次锦瑟偶然瞧见无尘,笑嘻嘻地伸手递给了他一个九连环,“怕你在树上无趣。” 无尘面无表情地接过,揣入怀中,蹲在墙根下解了一整晚,第二日便丢给了林羽。 “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静姝道:“你去找程小公子,跟他说我在半日闲订了雅间,让他未时前去寻我。” 无尘领命,快步离去。 到了时辰,程文昊推门就是满肚子抱怨,“姑奶奶,你那小厮有没有点规矩,我这正斗促织斗得兴起呢,竟直接把我拎了出来!” 锦瑟和瑶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程文昊撇了她俩一眼,没好气道:“你瞧瞧,连你这俩小丫鬟也敢笑我。” 沈静姝也含笑道:“对不住,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小厮,我也管不得。” “行吧行吧,找我过来什么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该娶妻了。” “噗。”程文昊刚进口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这么快?!” “当然了。”沈静姝一本正经,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昨儿个宫宴,谢婉晴落了水,你此时娶她,还能替你挣点名声。” 程文昊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了一下沈静姝,“你害的?” 沈静姝眨眨眼,“自保之事怎么能叫害呢?” 程文昊“切”了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后院那些……” “都遣了。” “那怎么行!她们离了我,怕是都没法活了!” 沈静姝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文昊,“你莫要在此夸大其词,她们既入了你程家后院,便是遣了程家也自会妥善安置,怎会没法活?” 程文昊急得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你不懂,她们与我相伴多时,我与她们虽无夫妻之名,却也有几分情分在。这突然要将她们遣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沈静姝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大局为重,她们留在你身边,会给程家招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程文昊停住脚步,双手抱胸,不服气地反驳道:“我程家行事,何须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我就不信,我都忍辱负重娶了谢婉晴,还非得遣散她们不可。” “不是你非得遣散她们,是你必须让谢婉晴觉得你对她情根深种。况且,她若嫁入程家,断不会容忍你后院有如此多的女子。你若执意留下她们,到时候程家鸡飞狗跳,你又如何能安心应对外面的局势?” 程文昊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他自然明白沈静姝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可一想到要与那些相伴的女子分离,心中又十分不舍。 莹儿善舞,芳舒歌声如黄莺出谷,琼娘厨艺好,殷殷善解人意…… 沈静姝见他这般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你且想想,你若遣散她们,给予她们足够的财物安置,也算是对她们有个交代。日后若有合适的机缘,再为她们另作安排也不迟。” 程文昊苦着脸,嘟囔道:“这好好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这还没享够逍遥自在的时光呢。” 沈静姝白了他一眼,“你也该收收心,担起程家的责任了。你以为能永远置身事外吗?” 叩门声响起,瑶琴去开了门,江瑾安负手而入。 程文昊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江瑾安,又看了看沈静姝,最后看着江瑾安腰间的环首刀,咽了口唾沫,一拱手,说道:“得嘞,姑奶奶,就这么着吧!” 说完,一溜烟跑了。 瑶琴锦瑟相视一笑,站到门外,带上了门。 林羽掏出九连环问锦瑟和瑶琴,“这玩意儿你会解吗?” 锦瑟一看,正是自己给无尘的那一个,一把夺了过来,“这是我给无尘蹲在树上解闷用的!你拿着做什么!” 林羽一头雾水,“他给我的啊,不是,他蹲在树上干嘛?” 锦瑟没理他,扭头瞪了一眼无尘,无尘目不斜视。 雅间中,江瑾安亲手给沈静姝斟茶,“大理寺的人来报,什么也没审出来,个个咬了毒。” 沈静姝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嗯,也无妨。”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无非是想借刀杀人,你并未向圣上上奏春日宴的刺客是他的死侍,他自是觉得你未有头绪,想要趁机重演一遍,嫁祸于你。” 江瑾安不说话,一双眸子盯着她,那目光深邃炽热,似要将她看穿。 沈静姝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在看我未过门的夫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江瑾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程文昊唉声叹气地回了府,和白氏提了成亲之事。 白氏大喜,当即喊来小厮,前去平阳侯府传话,让侯府来定日子、换庚帖。 宋婉千百个不乐意也没办法,外甥女心思不正,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但这么多年,她也算对得起妹妹。 谢婉晴在房中将东西砸了个粉碎。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唤来春兰,眼神中透着一丝希冀与狠厉,“春兰,你去寻子晋哥哥,告知他我昨日见过靖王,我知道他的贵人是何人,我有办法帮他!” 春兰面露难色,“姑娘,夫人已经定下了廿一便与程家交换庚帖,此时再去寻傅公子,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给姑娘惹来更多麻烦。” 谢婉晴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你若不去,才是真害了我。你只管小心行事,将我的话带到,我定不会亏待你。若是误了我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的!” 春兰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匆匆出门。 待春兰退下后,谢婉晴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脑中不断浮现出过往的种种。 她想起自己初入侯府时的小心翼翼,想起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而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被人当作棋子般摆弄,还即将被嫁入一个自己不中意的人家。 沈静姝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程家还敢瞧不上她? 她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第二十四章 春兰死了 春兰在路上拐了个弯,走进了半日闲,抬头瞧见瑶琴立于二层廊道之上,赶忙上了楼。 四人见到春兰,都有些惊诧。 她顾不上其他,向瑶琴问道:“好瑶琴,姑娘可还在里头?” “正和都尉大人在里头呢,出了何事?你怎的来了?” “表姑娘要我去寻傅子晋,我不敢耽搁。” 瑶琴一听,即刻叩了叩门,道:“姑娘,春兰来了。” 沈静姝在屋内应了一声,春兰便推开门进了屋,将谢婉晴的吩咐原原本本地告知于她,一眼都不敢看旁边坐着的都尉大人。 沈静姝眯起双眸,沉思片刻后,说道:“春兰,你且按她的要求去做,找到傅子晋后,如此这般与他说……” 她附在春兰耳边,轻声低语交代了一番。 春兰领命离去,沈静姝转身对江瑾安说道:“谢婉晴愚钝至极,却又心比天高,便让他们去狗咬狗吧。” “傅子晋怕是无暇顾及谢婉晴。”江瑾安神色平静,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为何?” “我刺了他一刀。” “……” 傅子晋确实还在养伤。 当日为了使那出戏更为逼真,他是当真狠下心肠刺了自己一刀,刚刚养好,又被江瑾安刺了一刀。 他虽并非那柔弱无力的文弱书生,但架不住江瑾安下手又狠又重。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神情愈发阴郁沉闷,连闻怀卿曾派人请他,也被他挡了回去。 昨日宫宴,按前世计划江瑾安应该开始被圣上怀疑了,那接下来只要依照定好的轨迹行动便是。 青竹见春兰前来,将她带到了外间,凑近她身边,小声叮嘱道:“公子最近心情不佳,你说话小心着些。” 春兰心中一紧,忙点了点头。 青竹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出来将她领进了内室。 傅子晋只穿着中衣,靠坐在榻上,面容略显憔悴。 春兰见了,心中诧异,但面上仍装作焦急的模样说道:“傅公子,我家姑娘说,她与程家那婚事眼看就要成了,若公子不救她,她、她便……” “她便如何?”傅子晋抬眸,墨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 “她便去投靠靖王。”春兰硬着头皮说道。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傅子晋的嘴角漾出一抹笑意,可笑着笑着,那笑容就变了味道,生出些狰狞可怖。 春兰见状,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跪什么?” 傅子晋站起身,慢慢走到春兰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也怕我?” 他轻言软语,春兰却觉得似有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住了自己,她哆哆嗦嗦,低下了头,“婢子没有。” 傅子晋微微弯下身,伸出手捏住春兰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便是恨我?”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四更天时,春兰的尸体被卷珠帘的龟奴在暗巷中发现。 他本以为这是哪位贵客玩死了的妓子,便壮着胆子上前去摸摸身上有没有值钱物件,却摸到一块腰牌。 他不识字,但他每日在卷珠帘里迎来送往,知道什么人家才会戴这种牌子。 龟奴立马去报了官。 衙门很快来了人,那衙役拿过腰牌,一眼便认出这是平阳侯府的腰牌。当即差人前往侯府请人来认尸。 天还未亮,门房先告知了福伯,福伯一听,赶忙带着儿子阿寿匆匆前去。 到了那暗巷之中,福伯凑近,仔细辨认后,确定这正是谢婉晴身边的春兰。 他大惊失色,心中慌乱不已,急忙让阿寿马上回府告知侯爷和夫人,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阿寿,你速速回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侯爷和夫人,切不可有误!” 阿寿不敢耽搁,转身便朝着侯府飞奔而去。 一路跑回主院,陈嬷嬷刚要端茶进去,被他吓了一跳,呵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呢!冲撞了老爷夫人,你怕是要挨棍子了!” 阿寿哪有空叫屈,直接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侯爷,夫人,春兰死了!” 沈子仲正在屋中准备着上朝事宜,宋婉在边上陪着,二人听见了喊声,皆是一惊。 宋婉急忙推开门,问道:“你说谁死了?” “表姑娘身边的春兰死了!” “人呢?人在哪儿?” “人……”阿寿有些犹豫,那等腌臜之地,说了怕污了夫人的耳。 沈子仲见他这般吞吐,顿时怒道:“夫人问你,你便直说!” “人在卷珠帘的暗巷!”阿寿说完,连连磕头,心中惶恐不安。 宋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沈子仲连忙扶住她,“陈嬷嬷,去看看表姑娘如何,把她叫来。” 陈嬷嬷连忙带着小丫鬟前往落樱院。 沈子仲扶着宋婉坐下,问阿寿:“可确认无误了?” 阿寿回道:“是福伯认的尸,确是春兰无疑。” 沈子仲脸色凝重,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思索片刻后,对宋婉安抚道:“夫人莫急,我亲自去一趟,你在府中等我。” 说罢,他便带着几个家丁前往卷珠帘。 到了落樱院,谢婉晴尚在休息,院中有两名粗使丫鬟正在打扫。 陈嬷嬷问道:“表小姐可在房中?” 其中一个丫鬟答道:“回嬷嬷,姑娘还未起呢。” 陈嬷嬷又问:“春兰呢?” 两名丫鬟对视一眼,皆摇头道:“春兰姐姐打从昨儿个下午就没见着了。” 陈嬷嬷心中了然,她面色不变,抬眼示意小丫鬟去叩门,敲了几声没动静,陈嬷嬷索性推门而入。 谢婉晴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便以为是春兰回来了,嘟囔道:“春兰,你怎么才回来。” 陈嬷嬷走近床榻,提高了声音说道:“表姑娘,醒醒。” 谢婉晴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陈嬷嬷,眉头微蹙,不悦道:“嬷嬷,何事如此慌张?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陈嬷嬷道:“夫人请您去一趟。” “姨母找我?”她只以为宋婉又是要同她说婚嫁之事,心中烦闷不堪,“劳嬷嬷回话,我收拾一下便去。” 陈嬷嬷心中轻叹一声,“老奴带了丫鬟来,皆是伶俐的,往后便留在表姑娘身边伺候您。” “留给我?”谢婉晴一头雾水,“春兰呢?” “您去了便知,表姑娘,莫要耽搁。” 谢婉晴稀里糊涂地被两名丫鬟搀着梳洗一番,就去往主院。 阿寿仍跪在院中央,宋婉坐在厅内,单手撑额,似是极为疲惫。 谢婉晴心中发慌,上前向宋婉请安,“姨母安。” 宋婉睁开双眸,看着谢婉晴,“春兰死了。” 谢婉晴跌坐在地。 第二十五章 谢婉晴又挨打了 春兰死了?可昨日是去让她找子晋哥哥?怎么会死? 她心乱如麻,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嬷嬷走到宋婉身侧,悄声道:“夫人,问过了,春兰约是昨日下午出的府。” 宋婉坐正身姿,目光落在谢婉晴身上,见她这副模样,便先让丫鬟将她扶起来坐下,开口道:“你让春兰去了哪里?” “去、去买金丝线和红缎,我思量着,总归要绣嫁衣……”谢婉晴眼神闪烁,慌乱之中胡乱扯了个借口。 毕竟女子出嫁,都要绣嫁衣。至于春兰到底去了哪里,人出了府,她还管得到? 宋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点了点头,“她在青楼暗巷中遇害,想来是遇到了歹人。” 谢婉晴一听,心中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过就是春兰命贱,自己倒霉罢了。 慌乱过去,她立刻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泪水夺眶而出,哭道:“姨母,都怪我,是我让春兰出去的,她迟迟未归,我只当是她又贪玩,可、可谁曾想……” 说着说着,她俯身趴在桌上,抽噎起来。 等沈子仲赶到时,天已大亮,卷珠帘门口围了不少人,家丁开出一条路,福伯和衙役见了侯爷,忙上前行礼。 沈子仲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衙役说:“店中小哥儿前来报官,我等接案后即刻前来查看,发现了您府上的腰牌。” 说着,他双手呈上腰牌,继而说道:“仵作已初步查验了尸体,这位姑娘……” 沈子仲顺着他的话,目光向巷中投去,春兰躺在地上,身躯之上但凡裸露之处皆布满青紫瘀痕,一痕痕一道道,触目惊心。 “无需多说,本侯知道了。” 衙役连忙又道:“侯爷放心,小的们必定严查,定不使真凶逍遥法外。” 春兰的尸首最终被安置在一辆简陋的推车上,仅盖着两张粗糙的草席,就这样被接回了侯府。 她本是侯府的家生子,家中父母兄弟皆在府上为仆役,吴娘子得了信儿,哭得肝肠寸断,宋婉于心不忍,派陈嬷嬷送去了一百贯钱,好生劝慰了一番。 官府派了差人跟随回府,例行问话,得知春兰是去采买布料,便声称要去逐一勘查这几家布庄。 谢婉晴听了不以为意,总归是什么都查不到的。牵扯不到自己,便无需担忧。 府中闹出了动静,沈静姝这边也听到了风声,她坐在妆奁前,双眸定定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沈静姝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便可逆天改命,可救赎自己,可护佑他人。 她虽曾对春兰心怀恨意,可春兰终究没黑了心,罪不至死。 上一世已落得个惨死的结局,所以这一世她精心谋划,让春兰倒戈,为己所用,本也是想铺就一条不同的道路。然而,如今春兰却依旧难逃一死,甚至还提前了许多年,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这都是她的错。 沈静姝手撑着妆奁,喃喃自语,“若我未曾让春兰去激怒傅子晋,她便不会遭遇此劫,是我,是我太过自负。” 瑶琴与锦瑟守在一旁,瞧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忧虑万分。 锦瑟咬了咬牙,转身快步来到院中,她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唤道:“无尘!无尘你在吗?”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现,正是无尘。 锦瑟眉头紧蹙,面露忧色,“你去请都尉大人来劝慰姑娘吧,姑娘自责难消,这般下去,恐会伤了身子。” 无尘侧头向屋中望了一眼,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原地,向着宫门疾驰而去。 林羽正站在宫墙之下,见无尘匆匆赶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沈姑娘有事?” 无尘微微点头,“春兰死了。” 林羽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 无尘摇了摇头。 片刻后,朝会散去,官员们陆续从宫中走出。 林羽和无尘见了江瑾安,赶忙迎上前去,两人一左一右凑近,附耳低声告知此事。 江瑾安眸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悄声对二人吩咐了一番,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骏马长嘶一声,直奔平阳侯府。 春兰的死暂且被定做被歹人劫持所害,吴娘子领走了尸首,等着下葬。 沈静姝行至半路,眼瞅着吴娘子抹着眼泪推走了推车,草席之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青紫交错,她转身又回了韶光院取了软鞭。 瑶琴和锦瑟不敢多问,跟着一路小跑。 落樱院那两个粗使小丫鬟见大姑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心中大惊,忙上前拦,“大姑娘,表姑娘被官差问了话,受了惊,这会儿您可千万别进去呀。” 沈静姝手中软鞭一挥,厉声道:“滚开!” 软鞭在空中划过,“啪”的一声炸响,两个丫鬟身形一晃,没敢再阻拦。 她一脚踹开房门,新来的碧伊和绯云闻声匆忙而出,见到沈静姝,齐齐行礼,垂首道:“大姑娘安,您有何事?” “把你们表姑娘给我带出来!” 碧伊绯云对视一眼,碧伊道:“姑娘且稍等。” 沈静姝就在院中石凳上一坐。 不一会儿,谢婉晴出来,一双眼睛还肿着,看起来楚楚可怜,她满脸悲戚之色,勉强福了福身,唤了声姐姐。 沈静姝抬手就是一鞭。 谢婉晴被打中手臂,惊得连痛呼声都卡在喉咙。 落樱院四个丫鬟都傻了眼,绯云最先回过神来,想跑去找夫人,被瑶琴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沈静姝道:“瑶琴锦瑟,谁敢跑,你们就给我打!” 说着,又是一鞭。 这一鞭下去,谢婉晴才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捂着手臂踉跄着向后退开几步,大声喊道:“静姝姐姐!你为何要这样!” “春兰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她十岁时跟去了你身边,如今才几年,竟领回来一具尸首!” 沈静姝眼中泛着寒意,语气清冷,下手却是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又一鞭子下去,谢婉晴疼得小脸煞白,也怒道:“你发什么疯!春兰是自己倒霉,与我有何相干?!” 沈静姝怒极反笑,“是她倒霉,跟了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主子!” 第二十六章 打人别打脸 陈嬷嬷这边得了信儿,到底还是进屋告知了宋婉一声。 宋婉坐于榻上,阖着眼,手中佛珠转动,面容沉静,一言不发。陈嬷嬷候在一旁,许久之后,才闻宋婉出声:“嬷嬷去瞧上一眼吧,莫要让静姝伤了她的面容。” 陈嬷嬷退下后,宋婉方才睁开双眼,叹道:“岁月更迭,人心亦变。” 沈子仲跟着叹了口气。 这边,谢婉晴的哀号声凄惨得紧,整个侯府都知道因为春兰的事,她挨了大姑娘的打,是以江瑾安到了之后,门房直接将他领来了落樱院。 沈远舟跑来,慌张道:“姐夫,你快去瞧瞧吧,婉晴表姐快被阿姐打死了。” 江瑾安踏入落樱院,见沈静姝又正扬起一鞭,当即身形一闪,跃至沈静姝身旁,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言道:“静姝,我们回去。” 沈静姝见了江瑾安,浑身戾气散去,抿了抿唇,放下了软鞭。 她冷冷剜了谢婉晴一眼,将软鞭递给瑶琴,扭头就走。 谢婉晴早就摔倒在地,狼狈至极,两侧手臂隐约有两道浅浅的血痕。有碧伊和绯云护了几下,她倒也没被打得太惨。 几人出了院子,陈嬷嬷正迎面走来,沈静姝快步走了两步,迎上去问道:“嬷嬷,可是母亲找我?” 陈嬷嬷摇摇头,欠身道:“老奴是代夫人给大姑娘传个话。夫人吩咐,让您打表姑娘时别伤了她的脸。” 陈嬷嬷如实转达。 回到了韶光院,江瑾安与沈静姝入了内室,留瑶琴和锦瑟在院子守着。 “是傅子晋?”江瑾安率先打破沉默。 沈静姝知道他是问春兰的事,摇了摇头,“尚不确定,但十有八九。”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只觉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瑾安道:“我已差林羽和无尘去处理她去过半日闲的痕迹,此事我会调查,你无需忧心。” “我并非在忧心这个,哪怕他们发现,我也有法子解决。” 沈静姝走到窗前,停顿片刻,回首望向江瑾安,眼眸中满是迷茫,“大人可信命运之说?” 江瑾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若命运已然注定,是不是无论我们怎样挣扎、如何反抗,也终究无法改变?”沈静姝伸出双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低声说道:“那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自与她相识那日起,她身上似乎一直背负着血海深仇。 江瑾安不明白这仇恨究竟从何而来,也不理解她这番话究竟是何意,但他的心中却似被针刺一般,痛的细密而尖锐。 此前不论何时,她都灵动聪慧,自信满满,他未曾见过她这般迷茫又无助的模样。 他几步上前,将沈静姝拥入怀中。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道:“若你一人之力难以与命运抗衡,那我便与你一同反抗。” ———— 卷珠帘内纸醉金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与酒香。 “都散开!都尉司办案!”一声厉喝响起,瞬间打破了这奢靡氛围。 店内顿时一片喧哗,姑娘们花容失色,纷纷惊慌起身,匆忙聚到一侧。 江瑾安为首,身后一众校尉身着整齐的飞鱼服,鱼贯而入。 卷卷珠帘作为京城内首屈一指的青楼,平日里多是王勋子弟流连忘返之地,这陡然被人搅扰,个个皆是满心不悦,面带愠色。 “都尉大人办案都办到青楼来了?” 一位公子哥模样的人率先发难,他面色酡红,眼神中带着几分醉意,许是喝了酒,连胆子都大了许多。 江瑾安眸光一扫,冷声道:“拿下。” 那人便连衣衫都未穿好,就被按在了地上。 “卷珠帘出了命案,查案乃本官职责所在。”江瑾安缓缓踱步,停在那人面前,微微俯身,注视着地上之人,“谁若质疑,诏狱空房多得很。” 这话一出,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多言一句。 鸨母见此情形,心中暗自叫苦,生怕今后这生意难以维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笑道:“都尉大人查案谁敢阻拦,王公子这是还未醒酒呢,您大人有大量,莫跟他计较。” 江瑾安扬了扬下巴,众人又上了楼搜查一番,象征性地抓了几个正在厢房中滥用火麻的人。 随即校尉喊来了鸨母,问道:“那暗巷通往何处?” 鸨母赶忙回道:“官爷,那就是个库房,奴家这儿是正经生意,有官籍的,姑娘也都是自愿来的。” “昨夜暗巷死了人,你可知道?”校尉继续追问。 “知道!知道!衙门来过人,问过一圈,可那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卷珠帘的人。” “可曾听到奇怪的动静?” “未曾,奴家这卷珠帘日日夜夜的歌舞升平,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鸨母说完,小心翼翼瞄了江瑾安一眼,对那校尉说道:“大人,这些话,衙门也都问过了。” “衙门是衙门,都尉司是都尉司!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鸨母连连应是。 江瑾安淡淡瞥了鸨母一眼,薄唇轻启,说道:“带路。” 鸨母带着他们下了楼,忽地跑来一位美人,直直跪在江瑾安面前,开口道:“大人,奴家见过那位姑娘。” 鸨母额头直冒冷汗。 这一晚,沈静姝睡得极不踏实。 她做了许多梦。 她梦到自己赤脚在侯府中奔跑,侯府被灭门,家仆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连一只狸奴都未曾放过,血流成河。 她梦到自己来到乱葬岗,父亲母亲和弟弟尸首分离,被随意丢弃,死不瞑目。 她梦到瑶琴和锦瑟被谢婉晴折磨得面目全非,还不忘呼喊着大姑娘。 她梦到自己的尸体躺在傅家的地牢中,心口处还插着那枝发簪。是江瑾安将她的尸体抱回了侯府,命人为沈家上下所有人收殓了尸首。 最后她梦到傅子晋和闻怀卿被锁于一处囚笼,江瑾安每日前去割下他们的一片肉,直至他们断了气。 江瑾安一把火烧了此处。 沈静姝从这一连串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寝衣已被汗水湿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中思绪渐渐清晰。 第二十七章 花魁楚湘灵 傅子晋趁着沉沉夜色,悄然前往靖王府。 墨韵将他领进书房,竟连一杯清水都未曾给他。 闻怀卿因接连的谋划失败,平白损失了众多死侍,心中正烦闷不已。府中的心腹们也将这一切归咎于傅子晋,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他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闻怀卿才慢悠悠地现身。 闻怀卿神色阴沉,道:“傅公子,你曾信誓旦旦声称能掌控平阳侯府和洋州,如今却弄成这般局面,你该如何向本王交代?” 傅子晋低垂着头,“殿下,在下也曾说过,江瑾安绝不能留。” 闻怀卿冷笑一声,嘲讽道:“不能留,你便去杀了他。本王算是认栽,还真没这个能耐。”他走上前,突然伸手狠狠掐在傅子晋侧腰的伤口上,“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本王会不知?” 傅子晋似感受不到疼痛,抬起眼眸,笑道:“殿下还有一个侧妃之位。” “你抢不来人,想让本王替你抢不成?” 闻怀卿松开了手,伤口重新裂开,血迹溢出,染红了一袭青衫。 “殿下错了,沈静姝要么死,要么,在傅家死。” “那是日日围着你转的那谢婉晴?” 傅子晋低笑了两声,连连摇头,一双墨瞳渐渐染上一丝癫狂之色。 他一字一顿道:“文尚书嫡女,文茵。” 闻怀卿皱了皱眉。 ———— 第二日,林羽叩响了定国公府的大门,门房一见是江瑾安的人,赶忙将他拉到一旁,面露难色道:“爷,夫人下令不让都尉大人家的人进府。” 宫宴乃是皇家之宴,侍从丫鬟自然是无法跟随的,是以林羽全然不知自家公子又如何惹恼了定国公府。 “不让便不让,你去同二公子说一声,我家公子有事,十万火急。” 门房应了一声,扭头匆匆跑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对林羽说道:“二公子让您去后门。” 林羽即刻赶去,却看见顾长忆正从墙后跃出。 “不知道的还以为顾二公子改行做贼了。” 顾长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林羽嘿嘿一乐,卖起了关子:“到了您就知道了。” 等林羽带着他停在卷珠帘门口,他面无表情地拨开挂在自己身上的花娘,抬起长腿就踹了林羽一脚。 他拽着林羽走远了些,骂道:“江瑾安呢?他个混账王八蛋!把他给我叫出来!” 林羽赶忙捂住他的嘴,“我的顾二爷,这真是十万火急的事儿,您别瞎叫唤!” 两人在那儿拳来脚往,忽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我就说他不行吧。” 顾长忆定睛一看,正是女扮男装的沈静姝,身边还跟着江瑾安和无尘。 他甩开林羽的手,惊喜道:“表嫂!你怎么这副打扮?” 沈静姝冲他勾勾手,悄声道:“我想赎个人。” “赎人?”他回身看了看卷珠帘的牌匾,又看了看沈静姝和江瑾安,一脸古怪:“你……想赎花娘?” 江瑾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漠然道:“此人有用。” 顾长忆思索了片刻,还是坚决拒绝,“不行,瑾安,你是知道的,我对我母亲发过誓。” 沈静姝不了解定国公府的那些事,点点头,也不勉强他,“不妨事的,我还有备选。” 四人齐齐看向沈静姝。 不到半个时辰,程文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被无尘拎了过来。 顾长忆沉默一瞬,问她:“这就是你的备选?” 沈静姝点头。 程文昊气笑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人把我架过来,我还是个备选?” 江瑾安一抬眼,道:“嗯。如何?” “不如何,在下荣幸,回去就写进日记,世世传颂。” 沈静姝问他:“你赎过花娘吗?”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为骄傲:“废话,莹儿、芸芸、天青,哪个不是我赎回来的。” “那你再赎一个呗?” 程文昊不干,“姑奶奶,您可刚让我遣了她们,人现在还跟后院儿里哭呢,今儿个又让我赎?我回去她们还不活撕了我!” 江瑾安说:“赎出后人交给我。” “那你自己不会赎啊?” 程文昊撇撇嘴,他本就有些混不吝的性子,又仗着沈静姝还用得着他,倒也不怕江瑾安会对他如何。 沈静姝无奈道:“我与他是圣上赐婚,让他去赎花娘,怕是嫌自己命太长。” 程文昊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可他眼珠一转,看向旁边齐齐蹲着的三人,道:“那让他们仨去。” 顾长忆抬头,瞪大了眼睛,惊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正经人。” 林羽和无尘点头附和。 程文昊:“……” 行,敢情就他不正经呗。 沈静姝不再逗他,正色道:“程小公子,此事干系重大,绝非儿戏,还望你能出手相助。” 程文昊长叹一口气,“叫什么名?” “楚湘灵。” ———— 五人等在酒楼,顾长忆问江瑾安:“听闻这楚湘灵乃是京城第一花魁,你昨儿个见着了?” “嗯。” 顾长忆眉目含笑,“长相怎样?” “尚可。” 江瑾安余光看向沈静姝,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心中反倒是有些忐忑不安。 顾长忆笑道:“唉,真是对牛弹琴,身边有了佳人相伴,旁人都入不了眼咯。” 沈静姝红了脸,赶忙捏起一块云片糕堵住他的嘴,“吃你的糕点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申时,程文昊才带着楚湘灵现身。 楚湘灵正值桃李年华,一张脸堪称倾国倾城,真真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入了这一行,又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开了最大的青楼,鸨母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 楚湘灵昨日自行跑了出来,被都尉司询问了一番,今日程家就来赎她,这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 鸨母不愿招惹麻烦,索性就应允了。反正她能捧出一个楚湘灵,就能捧出第二个、第三个。 程文昊是卷珠帘的常客,出手大方,又能言善辩,凭借着这层关系,最终花了五千两将人赎出。 进了雅间,楚湘灵跪下给沈静姝磕了个头,“多谢姑娘相救,湘灵往后便是姑娘的人了。” 沈静姝都看呆了。 怪不得顾长忆说是对牛弹琴。 什么叫“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此刻,她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第二十八章 四月廿一,吉日 楚湘灵称她当天见过春兰。 就在卷珠帘对面的街角上,那时人还活着,只是天色稍暗,且与她相隔的距离也不算近,着实看不清她面上有无伤痕。 “只有她一人?”沈静姝问道。 楚湘灵想了想,回答道:“她虽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但她应当是在等人。” “为何如此确定?” “乐雅阁的雕窗正对着这条街。”楚湘灵起身走到月台上,以团扇一指,“街上人皆行色匆匆,唯她一直在原地踱步,四处张望。” 沈静姝感觉其中似有不妥之处。 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听闻春兰在府外有相识之人,她会在等谁? 是傅子晋遣她去的吗? 再继续问,却也没其他什么信息,楚湘灵道:“她不似被迫,大人不妨查一查她的身边人。” 程文昊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戳了下顾长忆,问他:“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顾长忆回他:“你娘子的贴身丫鬟。” “……” 天色渐暗,楚湘灵本想跟着沈静姝一同回去,沈静姝吓了一跳,“我母亲要是得知我领了个花魁回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单要问话,衙门就问了,她赎楚湘灵,是因为她记得京城有个花魁被送给了太子,做了美人计。沈静姝也不知道这花魁是不是楚湘灵,反正顺手就赎了。 楚湘灵有些慌张地看向江瑾安,“可大人说,姑娘也正需要奴家,姑娘救奴家于水火,奴家此生定是要跟着姑娘的,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江瑾安垂眸,并不看她。 顾长忆道:“你身为第一花魁,名动京城,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见你一面,何来水火之困?” “若是能够选择,谁又甘愿入这贱籍呢?”楚湘灵苦笑着一声轻叹,“花魁花魁,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顾长忆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沈静姝思量一番,对她说道:“你无需为奴为婢,待去官府消除了贱籍,你便是良民,是自由身。我名下有间脂粉铺子,你先去那里,可好?” 楚湘灵团扇遮面,悄声落泪。 沈静姝指明了铺子的位置,林羽带楚湘灵先行离去,顾长忆自告奋勇,非要跟着一道。 待离开时,沈静姝叫住程文昊,福了福身,对他道:“多谢程小公子今日仗义相助,这赎人的银两,过几日我便让无尘转捎给你。” 程文昊挥动着扇子,一脸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区区五千两,小爷去趟赌坊的本金都不够,就别挂在嘴边了。” 沈静姝又提醒他:“再过两日可就要换庚帖了,你可莫要忘了。” 程文昊一僵,又同那日一般,苦着脸,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江瑾安听了这话,眸色一沉,送沈静姝回府这一路上都若有所思,沈静姝只当他是想着案子,也未打扰他。 到了平阳侯府门口,沈静姝刚要进门,江瑾安从身后唤住了她。 沈静姝转身看向他,眉眼弯弯,“怎么了?” 江瑾安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你我二人还未交换庚帖。” 沈静姝这才恍然想起,虽有圣上赐婚,然女子出嫁,一应流程仍不可少。 可江府无长辈,谁来操持交换庚帖之事呢? 江瑾安亦想到这一点,他又道:“我进宫一趟。” 话音未落,也不等沈静姝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他先回了都尉府,换上蟒袍,直奔玄清门。 到了养心殿外,小内侍进去通传,李德禄便眉开眼笑地出来迎接,“大人,请。” 江瑾安谢过李德禄,抬脚迈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内,惠帝没让他行礼,笑问道:“今日没见你上朝,问了起居郎,说你告了假。这是去了何处?” 江瑾安答道:“臣去考索了一下该如何交换庚帖一事。” 惠帝一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哈哈一笑道:“倒是朕疏忽了。瑾安,那你可曾想过,让江家人前去操持此事?” “臣不想。” 惠帝说:“那朕便让司天监挑个吉日,让陆鸣去帮你办这事儿吧!” 江瑾安思索了一下,一脸正色道:“四月廿一便是吉日。” ———— 四月廿一,平阳侯府挂起了红灯笼。 巳时,程家老夫人与白氏登了门。 谢婉晴到底是谢家人,宋婉斟酌再三,还是派人送了信给谢家,谢家老夫人带着谢大夫人一同前来。 碧伊和绯云天不亮就叫起了谢婉晴,依照夫人的吩咐叮嘱了她诸多事宜。 谢婉晴心中不甘,特意挑了件绯红绣蝶锦袍,又挑了支鎏金牡丹钗,整个人看起来富贵逼人。 程家瞧不上她?她也瞧不上程家! 她到了前院,两人庚帖已放置在香案上,白氏远远看着谢婉晴走过来,心思颇为复杂。 虽说自己也想让小儿子娶谢婉晴,可谢家门第着实太低。 且看今日谢家人的表现,明显丝毫不上心,谢老夫人一双眼睛就没从侯府那些摆件上移开过,那位谢大夫人更是尖嘴猴腮耗子精,一脸尖酸刻薄样,全然上不得台面。 白氏心里不痛快,若是日后谢家一样不管谢婉晴倒也罢了,就怕惦记上程家。 “婉晴,快先见过你祖母、程老夫人和大夫人。”宋婉先招呼道。 谢婉晴的父亲在谢家排行老三,其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位妹妹,三房出了事,竟无一人愿意收留她,祖母更是不管不顾,还是宋婉看不下去,将她接回了平阳侯府。 这么多年来,侯府与谢家之间也没什么往来。 今日见到她们几人,谢婉晴心里只有厌恶,淡淡行了个礼。 谢、程两位老夫人没说什么,一个是压根不想管孙女的事,省得还要谢家出嫁妆。另一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小辈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总不会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谢大夫人却不乐意了,当即说道:“五姑娘可真是不把自己当谢家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要换庚帖了我们这才知道。” 五是谢婉晴在谢家的排行。 谢婉晴咬了咬牙,此事本就不怎么光彩,且这么些时日过去,众人都已渐渐淡忘,谢大夫人却在此时提起,不是当众打她的脸么? 沈子仲不惯着谢家,回道:“这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婉晴没了父母,又住在我侯府多年,她的婚事,本侯安排不得?” 谢大夫人扯了扯嘴唇,“侯爷误会了,我哪儿能有这个意思。” 白氏勉强笑道:“这事儿全赖我,我儿心悦谢姑娘,日日央求我要快些娶姑娘进门儿,我被他磨得没法子,这才仓促了些。” 谢婉晴顺势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垂首道:“程小公子对我一片深情,我亦是感激不尽。” 谢老夫人忽地说道:“这聘礼,还是要送到谢家,这是规矩。” 谢婉晴被气了个半死。 第二十九章 岁岁年年 宋婉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茶盏重重一放,说道:“如此,谢老夫人今日就将婉晴接回谢家,往后从谢家出嫁,谁也别坏了规矩!” 谢大夫人慌了,“母亲,您别乱说话!” 接回谢家这怎么行?人回去了,嫁妆难道要她出? 程老夫人轻咳一声,“今日是换庚帖的大喜日子,还是先把这庚帖之礼办妥,再言其他。” 白氏心里也甚是着急,这谢婉晴要回了谢家,还和侯府有何关系?她连忙笑着说道:“母亲所言极是。侯爷、侯夫人,您看……” 这边一下冷了场,门房匆匆来通传,“老爷,都尉大人来了,只是……还带着好几个人呢。” 沈子仲颇为纳闷,江瑾安来侯府已是稀松平常之事,可这次怎么还带了好几个人? 他不及多想,连忙说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众人被领进了院子,为首的竟是丞相陆鸣。江瑾安跟在其后,再往后便是礼部郎中与员外郎,外加小厮随从。 程文昊不知何时也偷偷摸摸地混在末尾,旁人也权当没看见他。 程老夫人和白氏当下脸就白了。 沈子仲和宋婉赶忙迎上去,趁着众人见礼的间隙,程文昊隔着人群对沈子仲和宋婉鞠了一躬,权当是行过礼了,紧接着溜到了白氏身边。 白氏掐了他一把,低声斥道:“你怎么来了!” 程文昊吃痛,“嘶”了一声,道:“我的婚事,我还不能来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陆鸣上前一步,朝着沈子仲拱了拱手,朗声道:“侯爷,今日老夫是奉圣上之命,为瑾安和沈姑娘操办交换庚帖之事。” 众人皆是一愣,又满是惊诧。这事儿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沈子仲瞪向江瑾安,心中暗骂了一句“兔崽子”。 宋婉回过神来,忙笑着应道:“有劳丞相大人与诸位大人费心了,陛下如此关怀,实乃静姝与都尉大人之幸。”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香案,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这有些突然,府里虽有准备换庚帖之礼的物件,可静姝的庚帖却未曾提前备好,实是仓促。” 江瑾安似乎早有预料,微微欠身,说道:“伯母无需劳心。” 说罢,礼部郎中与员外郎自觉上前,小厮放下携带的箱笼,二人手脚麻利地重新规整布置起来。 沈子仲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唯谢婉晴心中泛着酸意,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同样是换庚帖,自己这边却显得如此尴尬与随意,而沈静姝那边,竟能劳动丞相和礼部出面,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想到此处,她心中那股嫉妒与不甘的情绪愈发浓烈,脸上还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免得被旁人看出破绽。 程文昊在一旁倒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凑到谢婉晴身边,小声说道:“你瞧,这都尉大人和你表姐的婚事可真是备受重视,不过你放心,咱这儿也不差,往后我定让你过得舒坦。” 谢婉晴瞥他一眼,并未搭理他,程文昊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也不再说话。 不多时,礼部便将香案重新布置妥当,连沈静姝的那份庚帖都向宋婉问得详详细细,当场制作了一份。 陈嬷嬷请来了沈静姝,瑶琴得知了缘由,忍不住捂嘴偷笑,对沈静姝说:“姑娘,大人这是故意的。” 锦瑟道:“那怎么了,大人对姑娘上心,这是好事。” 沈静姝也无奈,那日府门前,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踏入前厅,见众人皆看向自己,纵使平日沈静姝再怎么骄纵,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今日身着天青色云纹羽织锦裙,衬得她清冷高洁,相较之下,反倒显得穿金戴银的谢婉晴有些庸俗。 沈静姝上前依次行过礼,走到江瑾安面前略带嗔怪地说道:“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般突然,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语调轻柔,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江瑾安听了心中不禁一软。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给你个惊喜。” 也想看到她的反应。 陆鸣在一旁呵呵直笑,“瞧瞧,这还没成亲呢,就这般恩爱了。” 沈静姝脸色微红,转身不再理会他们。 仪式开始,众人坐于两侧,陆鸣接过装有江瑾安庚帖的锦盒,亲手置于香案之上。 “今依古礼,行庚帖交换之仪,愿天地神明共鉴,祖先英灵庇佑。” 礼部郎中高声唱词,待两家交换完毕后回到香案前,点燃香烛,继续道:“庚帖既换,姻缘初定。望神明祖先赐福,使此良缘天成,如芝兰玉树生于阶庭,福泽世代相传。” “庚帖交换之礼成!” 随后,谢婉晴那边的换庚帖仪式也匆匆开始,只是相比之下,显得冷清许多。 没有圣上的宠爱、丞相和礼部的助阵。 没有众人的关注与期待。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 谢婉晴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却也只能强忍着完成仪式。 待祈福完毕,平阳侯府设了宴席,谢老夫人端着架子,不让丫鬟近身,偏叫谢婉晴去搀她。 程文昊接到沈静姝的眼神示意,笑嘻嘻地凑上去,“祖母,我扶您。” 谢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 谢婉晴看着程文昊帮她解围,心中五味杂陈,想到傅子晋曾承诺她的风光婚事,如今一句话便让她嫁了他人。与沈静姝那边的盛大隆重相比,自己这边就像一场闹剧,无人在意。 宴席之上,程家和谢家各怀心思,气氛微妙。 白氏对这门亲事虽说不上多满意,可今后也是与平阳侯府沾亲带故的了,但看到沈静姝那边的阵仗,心中难免有些落差,也担心谢家日后会拖累自家。 谢老夫人和大夫人则是满心嫉妒,盘算着如何从这门亲事中获取更多利益。 沈静姝与江瑾安规规矩矩,言行举止皆符合礼仪。 江瑾安不时与沈子仲及陆鸣交谈几句,沈静姝则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也是恰到好处。 程文昊倒是殷勤,不停地给谢婉晴夹菜,嘴上还说着:“多吃些,你太瘦了。” 谢婉晴心中烦闷,也只能笑脸相对。 这宴席虽不算愉快,但也没再出什么事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席后,江瑾安随沈静姝回了韶光院。一路上,两人都未多言,只是并肩走着,距离却似比往常更近了些。 进了韶光院,江瑾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递给沈静姝。 她接过木盒,心中好奇,打开一看,只见盒中置着一枚温润的白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绽放的木兰,木兰花瓣微微张开,花蕊处巧妙地镶嵌着一颗碧珠,木兰周围,金箔勾勒出几缕清风形状,微风轻拂,木兰于风中摇曳生姿。 沈静姝眼中满是惊喜,她抬眸看向江瑾安,问道:“这是?” 江瑾安见她欢喜的模样,觉得那些被刻废的玉石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他上前一步,取出发簪,将它插在沈静姝的发髻之上。 “这木兰簪是我亲手所制,愿此簪伴你青丝,如我之心常伴君侧,岁岁年年。” 第三十章 双重生互认了 楚湘灵这几日在沈静姝的脂粉铺中过得极为惬意。 脂粉铺向来都是姑娘们光顾之所,她们不认得楚湘灵曾是京城第一花魁,只知晓这铺子里新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她容貌出众,对妆容也颇有研究,每每替姑娘们试完妆,她们都会开开心心买走几盒胭脂和口脂。 一时间,铺子生意好了许多。 沈静姝踏入脂粉铺,便见楚湘灵正笑意盈盈地与一位姑娘交谈,为其推荐合适的脂粉。 楚湘灵今日身着一袭淡雅的藕色素衣,虽已无过多华丽繁复的装饰,却依旧难以遮掩那与生俱来的倾城容姿。沈静姝每次瞧见她,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一番。 沈静姝走近,楚湘灵抬眼瞧见,忙迎了上来,福了福身道:“姑娘,您来了。” “我在府中都听说三春晓来了位绝色美人,特意过来瞧瞧。” 三春晓,便是这铺子的雅号。 “姑娘莫打趣,多亏姑娘收留奴家于此,奴家这才寻得了新的安身之所。” 两人正说着,忽地听店中姑娘们惊呼一声,沈静姝抬眼望去,竟是傅子晋。 脂粉铺本是姑娘们试妆弄粉之地,见一外男贸然进入,一个个忙用团扇遮住了脸。 傅子晋依旧是那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模样,他走进店内,目光径直落在沈静姝身上,瑶琴和锦瑟连忙挡在沈静姝身前。 沈静姝神色平静,淡淡问道:“伤可是好了?” 傅子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劳沈姑娘挂心,已无大碍。听闻沈姑娘已行交换庚帖之礼,请得了丞相,场面甚是隆重。”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货架前,目光随意地在琳琅满目的脂粉间扫视,随后拿起一盒胭脂,递给一旁的女伙计,“结账。” 女伙计接过胭脂,手脚麻利地算好账,傅子晋付了银钱,转身将胭脂递给沈静姝,“这盒胭脂,送与姑娘。” 沈静姝并未伸手去接,柳眉微蹙,“这铺中一切皆归本姑娘所有,你又何谈送与?” 傅子晋也不执拗纠缠,收回了手,眉目带笑,“说得也是。” 店内的姑娘们都好奇地看着这边,楚湘灵看出沈静姝不愿与傅子晋有过多牵扯,走到傅子晋面前,福身道:“这位公子,我们这铺子是姑娘们待的地方,您进来,不大合适。还请公子莫要让我们为难。” 傅子晋对楚湘灵拱了拱手,转身踏出三春晓。 “傅子晋。”沈静姝突然唤住他。 他身形站定。 “昭昭素心向明月,熠熠华彩映星河。”沈静姝道。 昭昭之名,他亲自所取。 傅子晋回过身,看向沈静姝的目光充满了异样的光彩,片刻后,他垂眸轻笑,“我猜对了。” ———— 自傅子晋提及文茵后,闻怀卿也派人去探查了一番。 文茵不但是吏部尚书的嫡女,更是沈静姝的手帕之交。以沈静姝的性子,文茵若有何事,她断不会坐视不理。傅子晋是想用文茵来牵制沈静姝,将其作为自己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为他所用。 闻怀卿是真的很气。 本以为与他一番交谈,能让其将心思放在共同的大事之上,却没想到说了半天,傅子晋心里还是只想着沈静姝。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平阳侯府向来是保皇派,他只是需要平阳侯府的支持站队,但倘若扯上了江瑾安,他不要也罢。 他是想要储君之位,可他并不想公然造反。他要的,是名正、言顺。 闻怀璋加上江瑾安,一个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嫡长子,一个是比他们这些皇子还要亲近的宠臣。 斗不过,根本斗不过。 闻怀卿坐于案前,手指轻叩着桌面,他虽颇为欣赏傅子晋的手腕和谋划之才,可傅子晋的失控让他意识到,与这样心思不定的人合作,变数实难预估,风险重重。 他思索着是否要寻找新的盟友。 闻怀卿唤来墨韵,仔细吩咐了几句,随后换了身行头进了宫。 惠帝见他来,倒也高兴。 他子嗣不丰,除去闻怀璋,祁王身患天疾,虽天资聪颖,但注定成不了大业,五皇子没什么城府,整日只知嬉戏玩乐,其余皇子又都年纪尚幼,唯闻怀卿,文韬武略皆出类拔萃。 闻怀璋身为太子,自是根基深厚,得朝中一众老臣支持,势力渐显。而闻怀卿善于笼络人心,在朝中亦有不少拥趸。 二子皆有野心与才能,惠帝对此心知肚明。若不加以制衡,日后必生大乱。 故而,对于闻怀卿在暗中的那些小动作,他佯装不知,令二者相互牵制,彼此消耗,保皇权独尊,长治久安。 “怀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儿臣许久未向父皇请安,心中甚是挂念,特来拜见父皇。” 闻怀卿同惠帝闲话几句,顿了顿,似是斟酌再三后,面露忧色道:“父皇,儿臣近日听闻京郊一带有人在暗中走私官银,儿臣虽已派人略加探查,但恐力有不逮,特来向父皇禀报,望父皇定夺。” 惠帝神色一凛,“竟有此事?” 闻怀卿心中暗喜,接着说道:“这走私官银,定会同地方官员有所勾结,他们利用职务之便,为走私者大开方便之门。儿臣担心此事若不及时处理,恐会……” 他故意欲言又止,眼神瞟向惠帝。 惠帝目光深邃,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此事朕会着人严查,你且继续留意,若有新的发现,即刻来报。” 闻怀卿领命,又与惠帝谈及些朝政之事后,便告退离去。 出了玄清门,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走私官银之事,本就是他有意放出风声,这种事情,惠帝一定会派都尉司前去,都尉司办案唯重结果,只要略作引导,他们定会如猎犬一般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闻怀卿心情大好,上了马车,往绣水街去了。 谢婉晴接了丫鬟送来的信,一看是程文昊相约,丫鬟说:“夫人说了,既是程小公子相约,去不去全看表姑娘自己。” 她没多想,只当是程文昊真对自己上了心,打扮了一下,带着碧伊去赴了约。 第三十一章 程文昊戴了绿帽子? 谢婉晴来到约定之处,便让碧伊在外候着。 碧伊本是主院儿的二等丫鬟,虽被指派成为表姑娘的贴身丫鬟,看似身份有所擢升,但自从表姑娘出了那档子事儿,夫人也不太管她了,碧伊的待遇都还不如从前。 来的第一天还挨了大姑娘的打,故而碧伊对谢婉晴也并不上心。 谢婉晴让她在外候着,她也懒得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外歇息。 谢婉晴独自一人踏入屋内,却惊愕地发现,眼前等候着的并非程文昊,而是靖王闻怀卿,一旁还站着墨韵。 她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若狂。 她赶忙调整心绪,娇滴滴地向靖王请安:“殿下万安,不知是您相约,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靖王闻怀卿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一副玩味的神态。 他目光在谢婉晴身上肆意游走,手中折扇轻轻一抬,挑起谢婉晴的下巴,眼神中透着轻蔑:“让你哄着你表姐嫁给傅子晋你没办成,自己倒是要嫁到程家去了,你在平阳侯府住了这么多年,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本王对你可是有些失望啊。” 这话一出,谢婉晴彻底确定靖王就是傅子晋的身后之人。 她面色瞬间涨得通红,眼中闪过慌乱与羞愤,急忙辩解:“殿下误会了,民女是被沈静姝算计才落得如此境地,但民女想着,殿下图谋大业,诸事皆需银钱支撑,程家富可敌国,程小公子对民女又颇为上心,若能嫁去,定可为殿下倾力相助。” 她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笼络朝臣、培育死侍、筹谋各项计划,哪样不需要银钱? 闻怀卿听了她的话,微微眯起双眸,突然,他猛地伸出手,将谢婉晴一把拉进自己怀中,紧紧箍住她的腰肢,让她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温热地呼气,轻声说:“若你真能为本王所用,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本王的恩宠,可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说着,他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垂,引得谢婉晴浑身一颤,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心跳也陡然加快。 “你这小女子,倒有几分韵味,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定会让你尽享荣华富贵。” 谢婉晴既羞怯又带着期待,低声回应:“殿下,民女定当全心全意,绝无二心。” 靖王殿下满意地笑了笑:“本王且再信你一回。” 墨韵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当个摆件。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婉晴从雅间中走出,她面色泛红,衣衫略显凌乱,碧伊狐疑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许是屋内有些闷热罢了。” 碧伊下意识地朝着那扇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谢婉晴急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乱看什么!程小公子岂是你这等身份之人能够窥视的?!” 碧伊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多言语。 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带着碧伊匆匆离开此处。 谁料刚出来,便见程文昊跟几个公子哥儿勾肩搭背,从一旁的赌坊出来。 陈家公子眼尖,瞧见谢婉晴,嬉皮笑脸地捅了捅程文昊,调侃:“程兄,这不是你那小娘子?” 程文昊定睛一看,还真是! 他甩开陈家公子,快步跑上前拦住了正要登上马车的谢婉晴:“你怎么在这儿?” 碧伊看见程文昊,人都傻了。 程小公子在这里,那屋内之人又是谁? 谢婉晴心中大惊,脸上却仍强装镇定:“不过是偶然路过,正要回府。” 程文昊皱了皱眉头,满脸疑惑:“路过?” 这绣水街多是瓦舍、赌坊等娱乐之地,莫说是世家女,即便是寻常普通人家的姑娘,也鲜少涉足这绣水街。 他带着怀疑,上下打量着谢婉晴,目光落在茶坊的牌匾上,“你路过绣水街去喝茶?” “听闻这茶坊有新到的珍品茶叶,我一时好奇,便想过来看看,谁知这绣水街如此繁杂,竟迷了路,耽搁了些时间。” 程文昊嘴角上扬,“哦?是吗?那这新到的茶叶叫什么名字?我也想尝尝看。” 谢婉晴见程文昊打破砂锅问到底,心中暗恼,脸上却故作嗔怒,娇嗔道:“程小公子这是何意?莫非是不信我?” 她微微侧过身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碧伊实在没办法,连忙上前帮腔,“程小公子,我家姑娘向来洁身自好,怎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地方?您这般盘问,岂不是伤了姑娘的心?” 她心里暗自叫苦,这谎话编得她自己都心虚。 程文昊是什么人,打小脂粉堆里长大的,一眼看着便知道她在扯谎。 他眼珠一转,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哄道:“哎呦,我的好婉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这绣水街鱼龙混杂,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吃亏。” “你瞧瞧,我这嘴笨的,惹你生气了吧?别气了,我给你赔不是。”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簪子,讨好地递到谢婉晴面前,“这是我前几日在珍宝阁瞧见的,觉得和你甚是相配,便买了下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婉晴瞥了一眼那簪子,做工精细,一看便价值不菲,但她依旧板着脸,没有伸手去接。 程文昊见状,更加殷勤,“你不喜欢这簪子?那你说,你喜欢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给你弄来!” 谢婉晴这才勉强开口:“我并非贪图这些身外之物,只是程小公子方才那般怀疑,着实让我心寒。”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怀疑你了,好不好?”程文昊连连保证,又亲自扶着谢婉晴上了马车,“我送你回府,这总行了吧?” 谢婉晴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程文昊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谢婉晴哄得眉开眼笑,马车停在平阳侯府门口,程文昊看着谢婉晴下了马车,那背影婀娜,却让他心中一阵腻烦。 他转身吩咐自己的小厮:“去,给沈大姑娘递个话儿,就说……” 他压低声音,在小厮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厮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第三十二章 杀人灭口 程文昊望着平阳侯府的牌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这谢婉晴,还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他倒要瞧瞧,她究竟在背地里耍些什么花样,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谢婉晴回到落樱院,绯云正在院中候着,她一进来就把绯云打发出去,“去,把我那件新做的裙子拿去改一改,腰身太松了。” 绯云愣了一下,这裙子分明是前些时日才刚完工的,姑娘试穿之时,还满脸欢喜地夸赞极为合身,怎的今日突然就嫌腰身松了?她满心疑惑,可瞧着谢婉晴那略显不耐的神色,又哪敢多嘴询问。 “是,姑娘。”绯云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离去。 待绯云走远,谢婉晴立刻拉着碧伊进了内室,反手将房门紧紧阖上。 屋中只剩下谢婉晴和碧伊。 谢婉晴转过身,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碧伊,碧伊站在一旁,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只觉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碧伊,你今日都瞧见什么了?”谢婉晴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碧伊低下头,双手紧紧揪着衣角,声音颤抖得厉害,“姑、姑娘,婢子什么都没看到。” “是吗?”谢婉晴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要骗程小公子?” 碧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恐惧,“姑娘,婢子是为了保护您啊!奴婢知道那屋中——” “闭嘴!”谢婉晴厉声喝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眼珠一转,凑到碧伊耳畔,压低声音,“你以为春兰是怎么死的?” 让碧伊以为春兰就是死于不忠,比她敲打一万遍都要管用。 果不其然,碧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发软,她此刻方才惊觉,自己的生死,全然悬于谢婉晴的一念之间。 “姑娘,婢子对您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您。”碧伊“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哭腔,颤抖不已。 谢婉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稍缓:“记住你今日的话,起来吧,别让人瞧出异样。” 碧伊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恰在此时,绯云端着茶推门而入,谢婉晴瞬间神色如常,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韶光院。 沈静姝正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瑶琴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了进来。 “姑娘,您都看了这许久的书了,也该歇歇眼睛了。”她将燕窝放在小几上,柔声劝道。 沈静姝这才抬起头,抬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眉心,嘴角泛起一抹浅笑:“还是瑶琴最是贴心。” 她端起燕窝,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这燕窝炖得火候正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瑶琴抿嘴一笑:“姑娘喜欢就好。” 锦瑟在一旁瞧着,佯装吃醋地嘟起嘴:“姑娘可别偏心了,婢子明儿个就给姑娘做些枣花酥来,定让姑娘吃得开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无尘的通报声:“姑娘,程小公子派人来传口信。” 沈静姝眼眸一亮,忙放下手中的燕窝:“快进来。 无尘应了一声,很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沈大姑娘,我家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小厮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 “什么话?” “我家公子说,这猫儿有些野,请您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一切按计划行事。” “是。”小厮应了一声,无尘带着他转身退了出去。 “姑娘,程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瑶琴忍不住问道。 “他这是说,谢婉晴还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小子呢。”沈静姝轻笑一声,“她也不想想,程文昊是什么人,岂会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程小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沈静姝端起燕窝,又轻抿了一口,“他啊,这是要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嗯。”沈静姝搁下燕窝,耐心解释道,“他打算佯装被谢婉晴迷惑,而后暗中调查。这招,用句俗语来说,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小公子这一招真是高明!”瑶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合作伙伴。”沈静姝颇为得意,“不过,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我们可不能让谢婉晴看出破绽,以免前功尽弃。” “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瑶琴和锦瑟齐声说道。 沈静姝重新拿起书卷,继续看了起来,瑶琴和锦瑟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清晨,沈静姝用过早膳,正欲起身前往宋婉处请安,无尘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姑娘,都尉司来人了。” “都尉司?” 沈静姝有些意外,“来人是谁?可有说是什么事?” “来的是公子手下的佟校尉。”无尘回答道:“他说有要事禀报,正在前厅候着。” 平日里,但凡有什么事,皆是江瑾安亲自前来,今日却忽地派人前来通传,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敢耽搁,连忙带着瑶琴往外走去,刚走到前厅门口,就看见佟青云正站在那里,神色焦急。 “佟校尉。”沈静姝率先开口招呼。 “沈大姑娘,您可算来了!”佟青云见到沈静姝,连忙迎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 “我家大人让我来告诉您,昨夜城西的‘悦来客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佟青云顿了顿,“是户部侍郎,李大人。” “什么?”沈静姝大吃一惊,户部侍郎可是朝廷要员,怎么会突然遇害? “你家大人还说了什么?”沈静姝追问道。 “大人说,此事非同小可,让您万事小心。”佟青云压低声音说道:“他怀疑这起命案和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极有可能是有人想杀人灭口,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 杀人灭口? 沈静姝的心中一沉。 第三十三章 楚湘灵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镇定,对着佟青云说道:“多谢佟校尉前来通报。烦请转告大人,我定会多加小心。” 佟青云点头行礼,旋即转身离去。 沈静姝伫立原地,眉头紧蹙,春兰才出事没几日,户部侍郎又被杀害,这两件事会不会有所关联? 蓦地,她猛然忆起了楚湘灵,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无尘!”沈静姝唤道,“快去三春晓看看楚湘灵。” 无尘领命,应声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沈静姝的视线里。她在厅中不停地来回踱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半晌过后,无尘急匆匆地跑回,“楚湘灵不见了。” 沈静姝脸色骤变,猛地转身,“怎么回事?” 无尘摇头,“店里的人说,昨晚楚姑娘照常歇下,今早却不见其踪影。屋内一切如旧,并无打斗的痕迹。” 沈静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楚湘灵的失踪绝非巧合,她甚至怀疑楚湘灵一直在欺骗他们。她必须尽快找到江瑾安,商议对策。 “备马车。”沈静姝果断下令,“我要出府。” 很快,马车停在府门外,沈静姝刚欲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车身镶金嵌玉,车帘上绣着祁王府的标记。 瑶琴惊呼:“是祁王殿下的马车!”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祁王闻怀安那张俊美的脸庞,他唇角含笑,眼神温和,问道:“沈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静姝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福身行礼道:“殿下安好,臣女正要去趟琉璃坊,挑些珠翠。” “既然如此,不如同乘一车如何?本王正好顺路,也可与姑娘叙叙话。” 她才不相信祁王只是单纯地想叙话,眼下她急于找到江瑾安,并不想同无关的人浪费时间。 “多谢殿下美意。”沈静姝再次福身,“只是这于礼不合,再者,臣女也恐会耽误殿下的行程,实难从命。” 闻怀安轻笑一声:“无妨。本王今日无事,陪沈姑娘一同前往也好,想来瑾安知晓了,也不会介意。”话音未落,他已吩咐侍从搀扶他下车,只见他右腿略显僵硬,走路时微微跛行,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 沈静姝有些无奈,闻怀安身患天疾,自小便受尽冷眼,也正因如此,注定只能在这朝堂之上做个闲散王爷,无法如旁人那般施展抱负。 闻怀安在侍从的搀扶下来到沈静姝身边,依旧面带微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风度翩翩,让人难以拒绝。 王爷亲自来请,沈静姝也不好再当众拒绝,否则便是拂了皇家的颜面,只得暗自叹了口气,与闻怀安同乘一车。 马车缓缓驶出,车厢内气氛略显凝重。 闻怀安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如此行色匆匆,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并无。”沈静姝应道,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可是为了楚湘灵?” 沈静姝一惊,转头看向闻怀安,“殿下何出此言?” 闻怀安轻叹一声,“沈姑娘何必隐瞒,本王并无恶意。”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听闻卷珠帘的头牌,艳绝京城,被程小公子赎了出来,却不知为何,安置在了三春晓。” “殿下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沈静姝淡淡地回了一句,并不打算解释。 “沈姑娘过奖了。” 闻怀安也不恼,“你可知,这楚湘灵的父亲,便是五年前名噪一时的楚岸山?”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本王与他,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他那一手‘醉生梦死’,不知毒杀了多少达官显贵,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有余悸。” 沈静姝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祁王竟然对楚湘灵的过去如此了解。他提起这些,究竟是何用意? “殿下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与臣女闲聊吧?” 闻怀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本王只是想提醒沈姑娘一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 “殿下是怀疑,楚湘灵在骗我?”沈静姝反问道。 “本王只是觉得,凡事多留个心眼,总归是有益的。”闻怀安的语气意味深长,“尤其是,在这个多事之秋。” 沈静姝沉默不语,如今细细想来,自己当初确实过于轻信于她了,真是被那如花美貌迷了心智,一时疏忽。 “殿下今日究竟所为何事?”沈静姝再次发问,她不想再与闻怀安绕圈子。 闻怀安微微一笑,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本王是来给沈姑娘,和瑾安,送一份大礼的。” “哦?”沈静姝挑了挑眉,“什么礼?” “瑾安如今身处风口浪尖,朝中局势复杂,难免会有人暗中使绊子。”闻怀安顿了顿,目光深沉,“尤其是那些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沈静姝心思一转,想起江瑾安与定国公府的关系,以及定国公夫人的身份,瞬间明白了闻怀安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是,定国公府可能会对都尉大人不利?” “姑娘聪慧。”闻怀安道,“瑾安虽然才智过人,深得圣上信任,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定国公府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是他们真的要对付瑾安,他恐怕会面临不小的压力。” 江瑾安虽然是都尉司司首,权倾一时,深受圣上信任,但朝中局势复杂,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更何况,定国公府与江家还有联系,若是他们真的要对付江瑾安,那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殿下提醒,臣女定会将此事转告他。” “如此甚好。”闻怀安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沈静姝的反应很是欣赏。 马车行至一处,闻怀安轻轻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转头对沈静姝说道:“沈姑娘,此处便是姑娘要去之地,本王便不再相送,先行回府了。” 瑶琴扶着沈静姝下了马车,她福身行礼,“多谢殿下,殿下慢走。” 第三十四章 顾二公子婚配否? 沈静姝站在马车下,目送祁王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角,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朝“三春晓”走去。 推开店门,门上悬挂的铃铛清脆作响,沈静姝刚要开口唤人,却听见里间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盒‘朱颜螺黛’是我先看上的,你凭什么抢?”一个娇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盛气凌人。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这盒螺子黛明明是我先拿在手里的。”另一个声音柔中带刚,不卑不亢。 沈静姝皱了皱眉,这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三个熟悉的身影。 文茵正与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对峙着,两人手中都拿着一盒螺子黛,互不相让。 那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正轻声劝说着什么。 沈静姝定睛一看,那身着华服、满脸骄纵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娘顾诗怡,而她身旁那位,则是顾诗乐。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顾大姑娘,许久不见,这是怎么了?” 顾诗怡见到沈静姝,脸色更加难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不善地问道:“原来是沈姑娘,真是巧了。怎么,你也来买胭脂?” “顾大姑娘说笑了,这三春晓本就在我名下,说买也太见外了。” 顾诗怡一愣,三春晓虽说论排场比不上那些有深厚官商背景的大店,但也颇有名气,它胜在店内脂粉别具一格,不仅色泽艳丽、质地细腻,而且价格亲民,无论是高门大院的官家女眷,还是寻常巷陌的平民女子,都乐意来此逛上一逛,挑选几盒心仪的脂粉。 再加上近日京中都在传,三春晓来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美人,化妆技术堪称一绝,经她手装扮出来的女子,无一不像换了个人一般,这生意就愈发兴隆。 就连顾诗怡,今儿个本也是冲着这位传说中的美人,想着能让自己的容貌更上层楼,才踏入这店门的。 可沈静姝刚才说什么?这铺子竟然是她的? “我倒是不知道,沈姑娘什么时候开了间脂粉铺子?难不成,是这铺子里的脂粉,特别适合沈姑娘这种……”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沈静姝一番,“即将嫁入江家的人?” 沈静姝听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透着几分戏谑,她还未及开口回应,一旁的文茵却抢先说道:“你喝光了定国公府中的醋才出的门还是怎么着?这铺子是静姝的祖母留给她的,为的是让咱们京城的女子都能用上好物,哪像你,一来就抢别人先看中的东西,未免太霸道了些。” “霸道?”顾诗怡嗤笑一声,“我告诉你,这盒‘朱颜螺黛’,我要定了!” “你!”文茵气得脸色涨红,却又无可奈何,她虽然是吏部尚书的嫡女,但与定国公府相比,还是差了一截,真要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顾诗乐见文茵动了气,连忙凑近顾诗怡耳边,压低声音劝道:“大姐姐,莫要冲动,在人家店里,总归是要给些面子的。” “给什么面子?”顾诗怡不满地瞪了顾诗乐一眼,“上次在宫中给她的面子还不够吗?更何况,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我让?” 顾诗乐被顾诗怡噎了一下,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她看了看文茵,又看了看沈静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静姝见状,心中冷笑一声。 这顾诗怡,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依旧是这般目中无人,她上前一步,将文茵手中的螺子黛拿了过来,递给顾诗怡。 “顾大姑娘,这盒‘朱颜螺黛’,你拿去吧。” 顾诗怡一愣,没想到沈静姝竟然会主动将胭脂让给她,她狐疑地看了沈静姝一眼,接过粉盒,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她拿着粉盒,得意洋洋地转身欲走,沈静姝却突然开口道:“顾大姑娘,这盒‘朱颜螺黛’,价值一百两银子,你还没付钱呢。” 顾诗怡的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来,怒视着沈静姝:“你说什么?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这‘朱颜螺黛’的材料乃是出自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一百两银子,已经是亏本价了。”沈静姝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顾大姑娘这是想赖账不成?” “你!”顾诗怡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故意坑我!” “顾大姑娘慎言,三春晓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你若是买不起,大可以说出来,何必在这里强词夺理呢?” “谁说我买不起!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我给!”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沈静姝拿起银票一看,果然是一百两。她笑眯眯地将银票递给一旁的掌柜,说道:“收好了。” 顾诗怡拿着粉盒,狠狠地瞪了沈静姝一眼,拉上顾诗乐转身就走。 顾诗乐转头对着沈静姝和文茵颌首示意。 文茵上前拉住沈静姝的胳膊,有些担忧,“静姝,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这盒螺子黛,得罪了定国公府,不值得。”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沈静姝看着顾诗怡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之所以这么做,不仅仅是要为文茵姐姐出一口气,更是为了试探顾诗怡。 “我还没问你,今儿是什么日子,伯母竟放你出来了?”沈静姝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文茵的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点胭脂快见底了,就想着来你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只是为了看胭脂?” 文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变得更小了,“当然……当然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你和都尉大人,已经换了庚帖是吧?” “嗯。” “顾二公子他……好像是都尉大人姑母的儿子?” “是。” 沈静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文茵。 文茵被她看得不知所措,嚅嗫了半晌,一咬牙一跺脚,喊道:“哎呀!我就是想问问你,顾二公子他、他有没有婚配?” 第三十五章 楚岸山 她这一声,声音响亮,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伙计们纷纷竖起了耳朵,客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文茵。 沈静姝也被她这直白的问题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文茵姐姐这是宫宴一见,芳心暗许?” 文茵的脸颊通红,她跺了跺脚,娇嗔道:“好静姝,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我真的想知道。” 沈静姝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忍再逗她,“顾二公子他尚未婚配。” 文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嗯,真的。”沈静姝点了点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顾二公子在定国公府的日子,似乎过得并不顺遂。” 沈静姝斟酌着措辞,将顾长忆的处境简略描述了一番。 “他虽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可自幼便与父母兄长隔阂甚深,在府中颇受冷落。你若真对他有意,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文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沈静姝,“我不怕。” 沈静姝见她如此坚定,笑了笑,从柜台上取过一盒“朱颜螺黛”,递给文茵,“这盒螺子黛,送给姐姐了。” “这十金一颗的螺子黛,你就这么轻易送给我啦?” 文茵有些惊讶,毕竟顾诗怡刚刚才掏了整整一百两银子。 一旁的瑶琴适时地插了句话,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前些日子,我家姑娘还念叨着要给文大姑娘寻个好物,今儿这不巧了,正合适。” “嗯,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沈静姝笑着推了推文茵,“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伯母担忧,又要禁你的足。” 文茵告别了沈静姝,高高兴兴地带着那盒“朱颜螺黛”离开了三春晓。 沈静姝目送文茵离去,重重叹了口气。 按照前世既定的轨迹,文茵后半生都将被困于宫中,若能在此之前定下亲事,或许是个改变命运的办法。可顾长忆,且不说他在定国公府的处境,倘若真如祁王所说,那定国公府必然是个隐患。 文茵性子单纯,又被文尚书保护得极好,贸然卷入定国公府的纷争之中,恐怕会受到伤害。她必须想个法子,既能成全文茵的心意,又能护她周全。 沈静姝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三春晓的后院,瑶琴紧跟其后,说道:“姑娘,这事儿透着蹊跷,您可得小心。” 沈静姝微微点头,来到楚湘灵的房间。 房间里虽然还算整齐,但细看之下,床榻上的被褥有一角微微掀起,似乎有人匆忙起身。桌上的茶杯倒扣着,残留着几滴茶渍。她又走到箱柜与妆奁前一一查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楚湘灵的衣物和首饰,一件不少。 楚湘灵昨晚就已经不见了,若是逃离,不可能什么金银细软都不带,若是被人掳走,这室内也不该这么整洁,只有一些细微的痕迹。 可她为何要突然消失?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另有隐情?她有没有可能留下什么线索? 沈静姝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试图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然而房间里的一切都太过正常,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无尘。”沈静姝唤道。 话音刚落,无尘又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中闪了出来,“姑娘有何吩咐?” “去找一下你家公子,就说我在三春晓等他,有要事相商。” “是。”无尘领命而去。 沈静姝独自一人站在楚湘灵的房间里,祁王让她提醒江瑾安小心定国公府,难道说,楚湘灵的消失,与定国公府有关? 沈静姝百思不得其解,她决定等江瑾安来了之后,再与他好好商议。 约莫一个时辰后,无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身玄色便服的江瑾安。 “你来了。”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凝重的表情,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将楚湘灵不见的事情,以及祁王的提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瑾安。 江瑾安听完,眼神一凛,他转头对无尘吩咐道:“立刻去派人查楚湘灵最近接触过的人员名单。另外,再派人暗中调查定国公府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刻禀报。” “你怎么看?”无尘离开后,沈静姝问道。 江瑾安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会去查一下楚岸山的卷宗,这段时日会有些忙,你莫要随意出府,有事让无尘传信给我。” “对了,大人,”沈静姝忽然想起一事,“文茵姐姐她似乎对顾长忆……” 沈静姝将文茵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文茵姐姐为人纯善,我担心她会被卷入定国公府的纷争之中。” 江瑾安:“长忆虽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但他自幼长在顾老夫人膝下,与定国公府的关系并不亲近。他与他父亲兄长不同,他为人正直,颇有才学,并非奸恶之徒。” “你的意思是,文茵若与他在一起,并无大碍?”沈静姝问道。 “目前看来,并无不妥。”江瑾安道。 沈静姝闻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虑也舒展了几分,“如此便好。多谢大人费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江瑾安的声音顿了顿,眸色温柔了几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叮嘱道:“你万事小心,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会的。”沈静姝微微一笑,抬眸与他对视,“大人也多保重。”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瑾安离开三春晓后先回了悦来客栈,对下属们吩咐了几句,便同林羽回了都尉司。 他端坐在案前,面前堆满了尘封已久的卷宗,他翻阅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却又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林羽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终于,在一本尘封已久的卷宗中,江瑾安找到了关于楚岸山的记载。 他停了下来,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林羽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惊讶道:“这楚岸山,竟真的是楚湘灵的父亲?” 根据卷宗记载,楚岸山原本是京城有名的制毒高手,他调制出的毒药千奇百怪,其中最为出名的,是一种名为“醉生梦死”的剧毒,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曾经在京城引起过一阵恐慌。 后来,他被定国公府的人抓了起来,又以假死之计逃脱,然而,定国公府并没有放过他,他们暗中追查他的下落,最终将他抓获,并以他曾用“醉生梦死”毒杀某位朝廷官员为由,将他秘密处死。 而楚岸山被处死后,他的妻女便一直下落不明。 江瑾安合上卷宗,原来,她是想要替父报仇。 第三十六章 投靠靖王?不如投靠我 沈静姝独自坐在妆奁前,手中的紫檀木梳轻轻滑过如瀑的青丝,却无心梳妆。 “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瑶琴出言提醒,她走上前去,想要接过沈静姝手中的木梳。 “瑶琴,你去看看院门可关好了。锦瑟,你去沏壶热茶来。” 瑶琴与锦瑟对视一眼,便依言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带上。 她回想起与楚湘灵相识以来的种种,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从其主动提出见过春兰,到借都尉司脱身,再至那日在三春晓,她言语之中对沈家与江家那若隐若现的打探,这所有的一切,分明都怀有极强的目的性,而她却浑然不觉。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细细想来,她顿觉后背发凉。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沈静姝一惊,猛地转过头去,却见窗户紧闭,并无异样。她屏住呼吸,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将耳朵贴在窗棂上仔细听了听,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阵夜风吹来,携着几分凉意,也带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瑾安立于窗外,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正柔和地看着她。 沈静姝紧绷着的那根心弦悄然松了下来,她推开窗,声音里含着几分嗔怪,“大人怎的不走正门,反学那梁上君子爬窗,吓了我一跳。” “夜深了,怕惊扰到伯父伯母。” 沈静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转身去将屋门打开,侧身让江瑾安进来。 江瑾安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房间的陈设,最后落在沈静姝的身上,见她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忧虑,便开门见山道:“我查到了楚岸山的卷宗。” 沈静姝的眼神一凝。 “正如祁王所说,他与楚湘灵确是父女关系,卷宗记载,楚岸山最终是被定国公所杀。”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楚湘灵是为了替父报仇?” 江瑾安点了点头。 沈静姝沉默了,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她未曾想到,自己重活一世,竟然还会被人如此利用,真是……蠢到家了。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她眼底的自责和懊恼,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你不必自责。”他伸手握住沈静姝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她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你能及时察觉,已是难得。” 江瑾安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她消失不见,我们需得另想办法。我思来想去,倒是还有一人可以利用。” “谁?” “傅子晋。”江瑾安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沈静姝不由得一笑,傅子晋同自己一般重活一世,只怕心思会更为缜密,也更加不择手段,“他如今怕是对我们恨入骨髓。” 江瑾安摇了摇头:“他虽对你我怀恨在心,但他心中最恨的,应是他自己。他恨自己出身寒门,恨自己无法轻易获取权势。” 沈静姝回想起前世的种种,傅子晋的确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他这般的人,什么都能够出卖,包括他自身。 “大人想如何利用他?” “他既想要权势,我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知道,投靠靖王,不如投靠于我。” ———— 傅子晋一身青衫,站在平阳侯府门前,抬头望着那块匾额,眼中神色复杂难辨,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往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傅公子,您请进,侯爷已经在前厅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迈步走进了平阳侯府。 “学生傅子晋,拜见老师。” 沈子仲正在厅中品茶,见傅子晋前来,放下茶盏,笑道:“子晋来了,快坐。” 傅子晋恭敬地行了一礼,在沈子仲的示意下落座。 “近来学业如何?” “回老师,学生一直在潜心研读,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子仲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明年春闱,你有几分把握?” “学生不敢妄言,但定当全力以赴。” 沈子仲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子晋,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但你要记住,为官之道,不仅在于才学,更在于品行。” 傅子晋连忙起身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你今日前来,除了拜访我,可还有其他事?” “学生听闻,静姝与都尉大人得丞相行庚帖换礼,心中颇为感慨。” 沈子仲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傅子晋垂下眼眸,掩饰住眼中的情绪,勉强笑了笑,“老师说的是,静姝与都尉大人,的确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沈子仲看着傅子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端起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厅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瑶琴在院中候着,等了半晌,见傅子晋从前厅出来,便快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没好气道:“傅公子留步,我家姑娘请您去韶光院一叙。” 傅子晋脚步一顿,随即而来的便是欣喜若狂。 他原以为,沈静姝既也是重活一世,定会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曾想,她竟还愿意见他。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得体,对着瑶琴也温和有礼,“有劳瑶琴姑娘带路。” 这一路,他既期待又忐忑,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预演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心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沈静姝还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直到他看到沈静姝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几片海棠花瓣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发梢,宛若月宫仙子,不染凡尘。 傅子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忽然就在想,这一世死在她手中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能让她多看他几眼。 “静姝。”他唤道。 沈静姝示意瑶琴、锦瑟和无尘都守在院外,她抬起下巴,示意傅子晋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傅子晋落座,他看着沈静姝,一时无话。 “你欠的债,你打算如何还?”沈静姝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第三十七章 还债 前世的债,他要如何才能还? 他想辩解,想说自己身处漩涡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若不狠下心来,便只有死路一条。可对上沈静姝那双清冷的眸子,所有的辩解都化作了苦涩。 “你想让我怎么还?”他低笑一声,墨色的眸子染上一抹苦涩,“杀了我吗?” “怕了?”沈静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海棠花开得正盛,一阵风拂过,花瓣如雨般纷纷落下。 沈静姝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上,路有很多条。不知道傅公子是不是还要……再杀我一次。” 傅子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抬眸,对上沈静姝冰冷的视线,她眼底的恨意如冰,几乎要将他冻结。 …… 谢婉晴正在房中描眉,今日她特意选了一支上好的螺子黛,细细地勾勒着眉形。 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眸若秋水,端的是一副好颜色。 “姑娘今日这般打扮,真是美若天仙,便是那画中人也比不上呢。”绯云在一旁奉承道。 谢婉晴勾了勾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容貌十分满意。她漫不经心地问道:“程小公子今日可有派人送东西来?” 绯云连忙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捧到谢婉晴面前,笑道:“程小公子派人送来了一对羊脂玉镯,说是上好的和田玉,最衬小姐的肤色呢。” 谢婉晴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玉质细腻,色泽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可她却兴致缺缺,只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合上了锦盒,又执起螺子黛描画起来,心里一会儿想着靖王,一会儿又想着傅子晋。 可惜,这一个两个的,心里都只装着沈静姝那个贱人!每每想到此处,谢婉晴心中便一阵烦闷。 “姑娘!婢子刚刚看到傅公子去了韶光院!” 碧伊不过是在园中采些花,却碰巧看到瑶琴领着傅子晋往韶光院去了,想到谢婉晴的嘱咐,她忙跑回落樱院报信 谢婉晴手中的螺子黛一抖,眉上划出一道瑕疵。 她转过身,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他去了韶光院?” “是,婢子亲眼所见,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碧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婉晴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沈静姝!又是沈静姝!那个贱人究竟有什么好?都已经和江瑾安订亲了,他们的计划不是已经不可能成功了吗?为何他还对那个贱人如此念念不忘?难道她谢婉晴就这么比不上沈静姝吗? 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螺子黛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螺子黛碎成了几瓣,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走,我们去韶光院!” “姑娘,这……不太好吧?”碧伊有些犹豫。 绯云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姑娘是去看看姐姐,叙叙姐妹情谊,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傅公子也在,姑娘正好可以和他请教下画作。” 谢婉晴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碧伊一眼,率先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绯云得意一笑,紧随其后。 碧伊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韶光院外。 谢婉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 她倒要看看,沈静姝那个贱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傅子晋连那活阎罗也不顾忌,还敢来韶光院见沈静姝! 她来到侧墙,竖起耳朵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可听了半天,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什么声音都没有。 让谢婉晴更加心急如焚。 她环顾四周,发现院墙上有一扇花窗,透过花窗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象。 她心中一喜,蹑手蹑脚地靠近花窗,试图从缝隙中偷听里面的谈话,可这花窗开得极高,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绯云,快过来,扶我一把。” 绯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让谢婉晴踩在自己的背上。 谢婉晴小心翼翼地踩着绯云的背,终于将眼睛凑到了花窗的缝隙处。 可还没等她看清里面的情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 谢婉晴心中一惊,连忙从绯云背上跳了下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无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无尘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她吓得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绯云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小哥儿,我们……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听到里面有声音,所以好奇地看了一眼。” “韶光院不是你们可以随意窥探的地方。” 谢婉晴见无尘这般不给面子,心中也来了气,“我只是来看看姐姐,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一个下人,也敢如此同主子讲话?” “我不是平阳侯府的下人,更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无尘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回吧,韶光院不见客。” “你!” 现在连韶光院的人都敢给她脸色看了! “好,好,好,我们走!”谢婉晴咬牙切齿地说道,转身就走。 无尘看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谢婉晴身后,突然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 “啊!”谢婉晴惊呼一声,身体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他又顺手封了绯云和碧伊的穴道,让她们动弹不得。 “你们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无尘说完转身便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韶光院的青砖绿瓦上,谢婉晴此刻却无心欣赏这暮色美景,她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尘离去。 瑶琴和锦瑟在另一侧,听到动静后跑来,看着谢婉晴这副怪异的模样,都感到莫名其妙。 “表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瑶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谢婉晴面前晃了晃。 谢婉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拼命地向锦瑟使眼色,希望她能看出自己的异样。 简直是奇耻大辱! 锦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谢婉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看她这模样,倒像是被人点了穴道。” “点穴?”瑶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谁会点穴啊?” “那个死木头呗,除了他,还能有谁?”锦瑟撇了撇嘴,“这韶光院,如今可是他的地盘,咱们姑娘的安全,可都指着他呢。”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站在这里吧?” “你先在这儿看着她,我去禀告姑娘。”锦瑟对瑶琴说道,转身往韶光院中走去。 谢婉晴气得七窍生烟,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着无尘和沈静姝。 第三十八章 合作 暮色四合,沈静姝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傅子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他垂眸问道:“静姝,你当真要如此与我说话吗? 沈静姝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傅公子,你我之间,本就该如此。” “我知道,是我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听信了闻怀卿,以为他能予我想要的一切,所以才……” 傅子晋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起身走到海棠树下,摩挲着树干,似乎在斟酌措辞,“所以才背叛了沈家,向闻怀卿提供了许多关于沈家的情报,包括老师的一些部署和计划,沈家保皇,我别无他法,我亦有我的苦衷。” 沈静姝静静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变化。 她知道,傅子晋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罢了,他避开了对自身不利之处,将责任推予闻怀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他依旧妄图利用她,利用沈家,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沈静姝并不打算戳穿他,她需要知道,脱离了上一世的轨迹,如今傅子晋到底想做什么。 傅子晋见沈静姝没有反应,心中愈发忐忑不安,他转过身来,继续说道:“静姝,我知道如今说这些,皆为徒劳,但我确是真心悔悟,我愿将功补过。” 沈静姝终于有所反应,她抬眸看向傅子晋,问道:“何为将功补过?” “他于北境豢养了私兵,人数众多,装备精良。他的势力分布、勾结的朝中官员名录,我皆可告知于你。” “你说的这些,于我而言并非秘密。” 傅子晋摇摇头,唇角忽地勾出一道弧线,目光在笑意中闪烁,“你能知道的,不过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事情罢了。静姝,你太天真了。” 他走到沈静姝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沈静姝的双眸说道:“皇后薨逝,你以为闻怀璋为何会突然一蹶不振?” “你自认为她是木槿,人畜无害,可实则却是罂粟,一旦沾染,便会万劫不复。”傅子晋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丝蛊惑之意。 沈静姝心中一凛,他说的,正是楚湘灵。 他此刻抛出楚湘灵,是想借此判断,自己在她心中尚存几分利用价值,还是想试探自己对楚湘灵的了解程度? 她不动声色,故作不解地问道:“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罢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聪慧。”傅子晋深深地看着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只可惜,你这份聪慧,从未用在我身上过。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何不直接向圣上禀报?以你的才华和能力,说不定直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呢。”沈静姝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 “因为我信不过任何人,除了你。”傅子晋向前倾身,鼻尖几乎要触及沈静姝的面庞,“静姝,唯有你,唯有你才能助我,也唯有我,才能帮你。我们联手,定然可以……” “傅子晋!”沈静姝猛地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请你自重!” 傅子晋看着沈静姝眼中的怒色,后退一步,依旧眉目含笑,“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沈静姝不语,垂眸细细思索着,傅子晋的话,真假参半,她需要时间来判断。 就在这时,锦瑟匆匆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傅子晋,欲言又止。 “何事?”沈静姝问道。 “姑娘,表姑娘她……她好像是被无尘定在了韶光院外,动弹不得。”锦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好笑。 她着实是想不明白,表姑娘为何总是要来招惹姑娘,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沈静姝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谢婉晴这个蠢货,竟然还敢来韶光院偷听。 她转头看向傅子晋,似笑非笑,“傅公子,你不去瞧瞧吗?有人对你,可真是一片痴心呢。” 傅子晋脸上的笑意一僵,未料她竟如此沉不住气,直接跑到韶光院来闹事。 仅一瞬,他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无奈起身告辞,“今日是我唐突了。静姝,你好生考虑一下。” 走出韶光院,远远地就看到谢婉晴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格外滑稽。 他快步走到谢婉晴身边,伸出手为她理了理碎发,温柔地说道:“婉晴,你怎么来了?” 谢婉晴一下就红了眼眶,她就知道,子晋哥哥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她努力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含泪的眼睛看着傅子晋。 傅子晋叹了口气,抚上谢婉晴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方能听到的声音轻言软语,“婉晴,春兰说,你要去投靠靖王,对吗?” 谢婉晴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拼命地摇头,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天地良心,她虽是有此想法,但她真的未曾让春兰说过这种话!一定是那个贱丫头自作主张! “婉晴,你太令我失望了。”傅子晋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与痛心,“我以为,你至少会比他人聪慧一点,未曾想,你竟也如此愚笨。” 谢婉晴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明白,她明明都是为了他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他,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啊! 傅子晋看着谢婉晴的眼泪,眼中没有一丝波动,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是一片冰冷,看得谢婉晴心寒。 “莫哭了,往后,你只能听我的。老老实实嫁去程家,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别再让我瞧见你这副蠢样子。” 说完,他不再理会谢婉晴,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立在那里。 瑶琴和锦瑟躲在院门后探着脑袋,看着谢婉晴的惨状,心中都觉一阵解气。 她这是何苦呢?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休,非要自取其辱才甘愿。”瑶琴摇了摇头,她着实无法理解谢婉晴整日里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就不能消停点吗?” “她那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锦瑟撇了撇嘴,对谢婉晴没有丝毫的同情,“她要是安分守己,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说,姑娘为何要和傅公子合作?”瑶琴有些不解地问道。 “姑娘自有她的道理,咱们只要相信她就好。”锦瑟说道,“再说了,还有都尉大人呢,咱们姑娘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吧。”瑶琴叹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耳坠 傅子晋离去许久,谢婉晴身上被封的穴道才被解开。 她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若不是及时伸手扶住身旁的假山石,差点便要狼狈地跌倒在地。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酸痛无比,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她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回想起傅子晋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还有绝情至极的话语,谢婉晴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咬下唇,指甲也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谢婉晴想起自己为傅子晋付出的一切,那些为他彻夜难眠的日子,甚至不惜与姨母家为敌,可到头来,却只换得他毫不留情的羞辱与抛弃。 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沈静姝?论容貌,她自觉并不输于沈静姝半分;论才情,她也是自幼饱读诗书。 为何傅子晋的眼里始终只有沈静姝?为何他对自己如此绝情? 强烈的不甘和怨恨在谢婉晴的心中交织,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恨傅子晋薄情寡义,更恨沈静姝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好运”。 “姑娘,您没事吧?”碧伊和绯云穴道刚解,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担忧和恐后怕,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滚开!”谢婉晴猛地推开她们,“都是你们这两个贱婢,害得我在子晋哥哥面前丢尽了脸面!” 碧伊和绯云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姑娘息怒,婢子知错了!” “知错?你们现在知道错了?晚了!都给我滚回去!” 碧伊和绯云吓得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只能低声应是,跟在谢婉晴身后,灰溜溜地离开韶光院。 沈静姝站在韶光院的门口,冷眼旁观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被心爱之人利用、抛弃的痛苦滋味,就让她好好品尝一番吧。 傅子晋回了柳荫巷居所,坐在书案前执笔又开始画起沈静姝的小像,一笔一划,皆是深情。 画完,他捏起宣纸一角,将画置于蜡烛之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让人瞧不清他面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静姝,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呢?”傅子晋看着那燃烧的画像,喃喃自语。 青竹瞧着他这般模样,莫名打了个寒战,只觉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色如墨,江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无尘悄无声息地走了书房,来到江瑾安面前,低声说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说。” “今日,沈姑娘在府中见了傅子晋。”无尘的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书房中却格外清晰。 江瑾安的瞳孔微微一缩,手中的书卷被捏得有些变形,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只有他们二人?” “是。”无尘答道。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一旁的林羽见状,忍不住用眼神询问无尘: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无尘摇头,用眼神回应:没听到。 良久,江瑾安阖上双眸,开口道:“今后这种事情,不必向我来报。” “可这……” “我既将你留给她,你便是她的人。”江瑾安打断了他的话,“她想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你的职责是护她周全,而不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无尘一怔,低下头,恭敬地说道:“属下明白。” ———— 次日,顾长忆独自坐在屋中,手中捧着一本书,却迟迟未翻过一页。 叩门声响起,顾长忆抬头望去,只见长风走进来,脸上神色颇为复杂,“公子,文姑娘又来了,您看?” 说实话,长风还没见过如此主动的贵女。 日日变着花样找借口来见自家公子,每次来还不忘带上亲手做的糕点,连长风和门房都有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只得也日日哄着顾长忆出去与文茵见上一面。 顾长忆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无奈取代,他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文茵小跑着推门而入,她明眸皓齿,一张俏脸透着几分娇憨可爱,“顾二,长风说你在书房里闷着,我特意来陪你解闷的。” 顾长忆斜睨了一眼长风,又转而看着文茵,佯装不悦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过是在读书罢了,又借着我哪个妹妹的名义过来的?” 文茵眨眨眼,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读书也要适度啊,整日埋首案牍,人都要读傻了。我带了些糕点来,陪你说说话如何?今日可不是借着你妹妹的名义,我是以你好友的身份来的!” 顾长忆刚要开口回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小厮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二公子,世子请您过去一趟。” 顾长忆眉头瞬间皱成一个“川”字,对文茵说道:“你先吃着吧,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随即又对长风吩咐道:“找两个机灵的丫鬟来陪她。” “诶,不用,我——”文茵话还未说完,顾长忆便已大步流星出了门。长风看着自家公子离去的背影,对文茵摇了摇头,也跟着退了出去。 来到顾长风的院子,心中便暗自提防起来。果不其然,刚一进门,顾长风瞧见他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 “长忆,你看看你,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哪里有半点定国公府二公子的样子?”顾长风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茶盏,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顾长忆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口应道:“啊对对对,兄长教训的是。您日理万机,自然是人中龙凤,我这等闲散之人,哪能跟您比啊。” 顾长风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从侍从手中抽出一叠厚厚的名册,用力甩向顾长忆,“父亲让你去军中点名,省得你成日往外跑,净给府里丢人现眼。” 顾长忆伸手接过名册,入手沉甸甸的,他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他头晕眼花,“这么多名字,得点到什么时候去?” “你要是不想去,我现在就去回禀父亲,说你顾长忆不思进取,不堪重用!” 顾长忆耸耸肩,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光影交错,桌脚下的一枚耳坠截住了阳光,晃了他的眼。 他弯腰将耳坠捡起,发现这耳坠的样式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四十章 六月初六 “这是……”顾长忆的目光落在那枚耳坠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他和江瑾安、沈静姝他们在酒楼见到楚湘灵时,她所佩戴的耳坠。当时他还特意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耳坠的样式精巧,她戴着甚是好看。 顾长风见他盯着那耳坠出了神,以为他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心头火起,一把夺过耳坠,厉声喝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父亲让你去军中点名,是让你好好历练,收收心!你可别在那儿惹出什么乱子来!军法无情,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 顾长忆猛地回过神来,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只敷衍地应了句“知道了”,便匆匆离去,连顾长风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骂也顾不得了。 回了自己院中,他对文茵说:“对不住了,今儿实在没空陪你了,你先回去,改日我再去寻你,好不好?” 说着,他几乎是半拥半抱地将文茵往门口送。 文茵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心跳如鼓,脑子里嗡嗡作响,哪里还听得清顾长忆在说些什么? 她只顾着点头,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又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糊里糊涂被送上了马车,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待文茵走后,他敛了脸上的笑意,转头立刻让长风去打听楚湘灵的消息。 长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便带着消息回来了,神色比顾长忆还要难看几分,“公子,楚姑娘已经不见多日,沈大姑娘也吩咐三春晓的人在寻她。” “坏了!”顾长忆猛地将折扇一合,一把扯过长风,“快!去都尉司!” 二人快马加鞭赶到都尉司,也顾不上通报,直接闯进了内厅。江瑾安才刚刚审讯完犯人,身上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暗红的血渍在蟒袍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看到顾长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倒是少见你到这儿来。” 顾长忆向来嫌都尉司死气沉沉,阴森可怖,平日里能躲则躲。 “瑾安,我……”顾长忆也顾不上寒暄,急忙将自己在顾长风屋中发现楚湘灵耳坠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江瑾安,“她不会真的在定国公府吧?我兄长同她……” 江瑾安听完后,眉头紧锁,没有立刻回答顾长忆的问题,反而看向了一旁的林羽。 林羽会意,先开了口,告诉顾长忆,楚湘灵并非寻常倌人,她是五年前毒杀案的犯人楚岸山的女儿,而这个案子正是顾长忆的父亲亲手办的。 “什么?”顾长忆听完后,震惊不已,“那她有没有继承她爹那一手毒术啊?她不会要毒死我吧?!” 江瑾安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顾长忆的肩,“不排除这个可能。” 顾长忆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点了点头,“行,行,毒吧,毒死我好啊!” “毒死你好啊?”江瑾安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你这般,倒像是巴不得自己出事,好让某些人称心如意。” 他先派林羽去给沈静姝传了信儿,让她多加小心,又将顾长忆按在凳上,正色道:“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在你府上。你兄长与她,究竟是何关系。” “这事儿交给我。”顾长忆说:“我在府里走动名正言顺,查起来也方便。” 江瑾安沉吟片刻,道:“若有发现,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先将消息传出来。” “怎么传?”顾长忆问道。 “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你只需……”江瑾安凑到顾长忆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顾长忆听完,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 二人商议已定,顾长忆便告辞离去。 待林羽回来,带来了沈静姝的回信,江瑾安展开字条,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些叮嘱,最后特别提到:楚湘灵极擅妆容之术,恐会伪装。 看后,他又将字条折好,放入衣襟中。 季春之末,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他瞧了瞧窗外天色,心中计算了一下时辰,又起身进了宫。 御书房中,惠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陛下,您已许久未曾好好歇息了,还是先歇息片刻吧。”李德禄劝着。 “朕不累。” “陛下,您龙体要紧啊。”李德禄一脸忧色。 “朕没事。” 惠帝说着,又拿起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陛下,您……”李德禄还想再劝,却被一个小内侍打断了。 “启禀陛下,都尉司江瑾安求见。”小内侍躬身说道。 惠帝一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宣。” 小内侍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江瑾安便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行礼:“臣江瑾安,参见陛下。” 惠帝笑着让他起身,又赐了座,“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回陛下,官银一案,臣在李侍郎的书房中,发现了一批账本和信件。” “那可有什么具体发现?”惠帝追问道。 “臣尚在核实,这些信件中,牵涉到的人员和势力,远不止盐铁司。” 惠帝明白他的意思。 “嗯,朕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吧,朕相信你一定能够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惠帝见江瑾安说完,端端正正坐在下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江瑾安垂眸,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掌心竟有些微微冒汗,“臣想请陛下恩准,将臣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的婚期提前。” 惠帝闻言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朕记得,你们的婚期,是定在八月吧?” 可别是自己老糊涂了,写成了来年八月吧? “是。”江瑾安答道。 “不过三秋,你都等不及了?”惠帝笑着问道。 “臣与静姝情投意合,一刻也不愿多等。”江瑾安垂首,语气诚挚。 惠帝沉吟片刻,江瑾安是他一手养大的青年才俊,沈静姝品貌才情也皆属上乘,二人确是良配。 至于平阳侯府……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那他们二人何时成婚,倒也没有太大关系。 “既如此,朕便允了你。”惠帝道,“只是不知平阳侯与他夫人是何意见?” “臣会告知侯爷与夫人。” “那便好。”惠帝颔首,“传朕旨意,将都尉司江瑾安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的婚期,提前至六月初六。” “谢陛下隆恩!”江瑾安起身俯首叩拜,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第四十一章 吃味 江瑾安自宫中出来,便一刻不停地赶赴平阳侯府。 沈子仲听闻江瑾安求见,手中书卷“啪”地一声合上,“他又来作甚?回回都是他那点破事,回回都要来念叨一遍,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让人省心的!” 虽是这般责骂着,却还是吩咐下人将他请了进来。 江瑾安进门,躬身行礼,“伯父。” “嗯。”沈子仲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今日怎得有空到我这儿来?” “晚辈今日进宫面圣,请陛下将晚辈与静姝的婚期提前至六月初六。” 沈子仲闻言,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声音陡然抬高八度,“你说什么?六月初六?你再说一遍!” 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目圆睁,“江瑾安!你当我侯府嫁女儿是儿戏不成?如今已是暮春,八月都甚为仓促,你竟还想提前?不成!绝对不成!” 一旁的宋婉倒是喜上眉梢,她轻轻拽了拽沈子仲的衣袖,“老爷,这是好事啊,江府早些将静姝娶进门,咱们也能早些安心。”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沈子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瞪了宋婉一眼,又转向江瑾安,语气严厉,“你向来沉稳,怎会如此急切?可是有何缘由?你老实告诉我,你、你该不会已经……” 江瑾安垂眸,避重就轻地答道:“伯父多虑了,晚辈与静姝两心相悦,情意相通,不愿虚度光阴,这才恳请陛下恩准。” “两心相悦?情意相通?”沈子仲冷哼一声,“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她才及笄多久?你这般急不可耐,像什么样子!传出去,我平阳侯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宋婉见状,连忙打圆场,“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瑾安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您就别再执拗了。再说了,瑾安人品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伯母过奖,静姝聪慧温婉,是晚辈的福分。”江瑾安微微颔首,“静姝那里,还望伯母代为传达。” “这还要我去说?”宋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呀,就是太过守礼。去吧,去韶光院看看静姝,她这几日还念叨着你呢。” 江瑾安称是,便退了出去。 沈子仲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这混小子!婉儿,你说,为夫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就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呢?” 宋婉轻笑,上前替他揉着肩膀,“老爷,您正值壮年,怎么会老呢?您就别再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穿过曲折回廊,绕过几处花圃,韶光院已在眼前。 院内花木扶疏,沈静姝正坐在窗前刺绣,神情专注,一针一线,勾勒出一幅鸳鸯戏水的图景,瑶琴站在一旁,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锦瑟眼尖,先看到江瑾安,眼神一亮,连忙快步走到沈静姝身边,大声禀道:“姑娘,都尉大人来了!” 沈静姝一怔,抬眸望去,只见江瑾安正向她走来,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番气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 江瑾安走进屋内,便看到沈静姝端坐在绣架前,一袭浅碧色衣裙衬得她身姿窈窕,愈发显得娇俏动人。 “静姝。”他轻唤一声。 “大人?是我让林羽带的话有什么差错?” “并无。”江瑾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走到她身边,将婚期提前之事简要述说了一遍,“你……可愿意?” “六月初六?”沈静姝手中绣绷一颤,针尖堪堪擦过指腹,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为何如此突然?” 那岂不是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般仓促,如何来得及准备? 江瑾安走近她,握住她的手,将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帕拿起,细细端详,“可是太急了?” 沈静姝沉默一瞬,忽而抬眸,直视着他,问道:“是因我与傅子晋交谈甚久?” 江瑾安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将锦帕放下,轻咳一声,“无尘与我提了一嘴。” 沈静姝抿了抿唇,心下便明了。 “大人之前不是同我说想要利用他?我只是添把火罢了,想来用不了几天,他便会去寻你,主动投诚。”沈静姝轻笑出声,“如今怎的,竟也吃味了?” “是。”江瑾安坦然承认,“我承认,我心有不悦。” “我知你聪慧过人,行事自有分寸。可一想到你与他相谈甚欢,我便……”他顿了顿,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便无法自持。” “我与傅子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你可知,此举甚险?若是他起了歹心,你当如何?”江瑾安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担忧,“你一个弱女子,如何与他抗衡?” “险?”沈静姝轻笑一声,“大人莫不是忘了,我身边还有无尘呢,他武功高强,有他在,谁能伤得了我?” “我并非担心你的安危,无尘的身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沈静姝追问。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与威严,竟有几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传来他温热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颤。 江瑾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沈静姝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连忙收回手,故作镇定地说道:“大人放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江瑾安忽然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我只是……不想再等了。”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沈静姝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不禁脸一红。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往出说! “你若是不愿也无妨,我再去向圣上禀报。”江瑾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有不愿,便开口说道。 “不必了。”沈静姝抬眸望向他,“六月初六便六月初六,我并无异议。” 江瑾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 沈静姝知道,江瑾安对她并非毫无怀疑,只是他选择相信她罢了。 而她,却不得不利用他的信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屋外,无尘负手而立,望着屋中相拥的二人,也不知是喜是忧。 林羽捅了捅他,嬉皮笑脸道:“哎,你说,你这到底是立功了还是闯祸了?” 无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待江瑾安走后,沈静姝唤来锦瑟,“去同母亲说一声,命人将我那些嫁妆再清点一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都记下来,六月初六,我要出嫁了。” “姑娘,这么快?”瑶琴、锦瑟皆是一惊,面面相觑,“这……这时间也太仓促了吧?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准备呢。” “快吗?”沈静姝轻笑,“我倒觉得,有些慢了。” 第四十二章 程小公子发力了 四月末,程老夫人与白氏携着厚礼拜谒平阳侯府,又将聘礼单拿出,递给宋婉。 “侯夫人,今日我们前来,乃是为我这孙儿与贵府表姑娘的婚事。”程老夫人直抒来意,开门见山,“这是聘礼单,您瞧瞧,可还称心?” “婉晴姑娘嫁入我程家,定会被视若珍宝,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着,白氏将手中的礼单递了过去。 宋婉接过,展开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类珍宝,金银首饰、玉器古玩、绫罗绸缎……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饶是宋婉,见着如此丰厚的礼单,心中也不禁暗暗咂舌,这程家不愧是皇商,出手果然阔绰。 她还记着交换庚帖那天谢老夫人说的话,将礼单放下,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程家既为皇商,这礼单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不知,到时是送去谢家,还是送来我侯府?”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一滞。 倒不是宋婉贪图她这点聘礼,就是单纯咽不下这口气。 当初谢家对谢婉晴不闻不问,如今见她要嫁入豪门,便想来分一杯羹?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程老夫人与白氏对视一眼,白氏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宋婉话中之意,忙赔笑道:“侯夫人说笑了,婉晴姑娘自然是要从侯府出嫁的。我们程家虽是商贾出身,却也知晓礼数,决然不会做出那等失礼之事。” 宋婉心里这才舒坦些,同程老夫人、白氏寒暄起来。 三人皆是当家主母,场面话自然说得滴水不漏,一时间倒是气氛和洽。 程文昊也随行而来,他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手持折扇,风度翩翩,倒也有模有样。 他乖觉得很,三言两语便将宋婉哄得眉开眼笑,不再计较当日他的出言不逊。 长辈们谈笑风生,他便寻求了同意,由丫鬟引着,往谢婉晴的闺阁而去。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步履轻快,直奔谢婉晴的落樱院。 转过回廊,便见一处院落,门扉半掩,隐约可见里面花团锦簇,想来便是谢婉晴的住处了。 程文昊整了整衣衫,抬步走了进去。 院中,谢婉晴正坐在石桌旁,心不在焉,目光游离。 “婉晴。”程文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谢婉晴闻声回神,见是程文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程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程文昊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首饰,你看看可还喜欢?” 谢婉晴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璀璨夺目。她随手拿起一支累丝金凤钗,在鬓边比划了一下,“多谢,我很喜欢。” 她的语气敷衍,程文昊岂会听不出来?他也不恼,只在心中暗自嘲讽。 “瞧你这没精神的样子,可是身子不适?我陪你在园中走走吧。” 谢婉晴本想拒绝,可话未出口,已被他轻轻搀扶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廊下,两个小丫鬟正窃窃私语,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哎,你说,表姑娘真的要嫁给程家小公子了?” “那还有假,没看程家主母今儿来下聘礼单了?庚帖也换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是,我瞧着表姑娘,似乎并不欢喜……” 谢婉晴脚步一顿,脸色微变,她忙看向碧伊,眼神示意她去处理。 碧伊会意,快步上前,厉声呵斥道:“哪里做事的?竟敢在府中乱嚼舌根!还不快滚!”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扭头看到谢婉晴与程文昊就站在不远处,脸都白了,“扑嗵”一下跪下连连告罪。 谢婉晴面色慌乱,“程小公子,我——” 程文昊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心中冷笑,谢婉晴那点心思,他岂会不知?无非是嫌他声名狼藉,又是商贾,配不上她罢了。 若非为了家族利益,他才懒得与这等虚伪做作的女子周旋。 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是一副受伤的神色。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程文昊扯出一抹苦笑,看着谢婉晴,说道:“你心里,果然还是惦念着傅兄的。” 他虽在京中素有纨绔之名,却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那一双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此刻,他眼中含着忧郁,嘴角带着苦笑,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让人心疼。 谢婉晴被这眼神看得心尖直颤,她慌忙摇头,想要辩解:“我不是……” “婉晴,”程文昊打断她的话,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比不上傅兄,他才华横溢,又深得侯爷器重,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看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 “我没有……”谢婉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垂下眼眸,不敢看程文昊的眼睛。 程文昊牵过谢婉晴的手,放在唇边,对她说:“有句话我一直没同你说过,今日说,怕是有些迟了。” 谢婉晴一怔,下意识追问道:“什么话?” 程文昊笑了笑,在她手背上落一下吻,“在下程文昊,对谢五姑娘,一见倾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在谢婉晴心中炸开。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谢五姑娘了,她一直都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不断被人提醒着,她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离了平阳侯府,她什么都不是。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一颗心狂跳不止。 “我说,我心悦你。”程文昊再次重复道,眼神真挚又热烈。 谢婉晴只觉得一阵眩晕,程文昊虽一直对她示好,可她只以为他不过是看上了平阳侯府罢了。 可是现在,程文昊竟然说他心悦她?这怎么可能? “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坏你名声。” 程文昊低着头,语气消沉,“我知错了,婉晴。” 谢婉晴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看着程文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程文昊见她一直不说话,心里骂了无数句,又耐着性子哄着,“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想要娶你。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傅兄,我不求你立刻忘记他,我会等你,等你有一天,也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听了这话,又想到近日遭受的种种,谢婉晴再也忍不住,扑进程文昊的怀里。 见面前无人,程文昊不再控制表情,他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抱住谢婉晴,自己今天这一番话,已经成功地打动了谢婉晴的心。 第四十三章 投名状 天还未亮,沈静姝便已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大口喘息着,似要将肺间的浊气尽数吐出,才能缓解那份窒息感。 “姑娘可是又梦魇了?” 锦瑟的声音适时地传来,带着几分关切,将沈静姝从那可怕的梦魇深渊中拽回了现实人间。 沈静姝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攥着锦被,紧紧地攥着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跳如擂鼓般,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梦中那血腥的场景,如同跗骨之蛆,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死死地纠缠着她,挥之不去。 她梦到沈府被熊熊烈火吞噬,火光冲天而起,她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凄厉的呼喊声,如同九幽地府的鬼魅哭号,在她耳边不断回荡,声声泣血,震得她耳膜生疼。 而傅子晋一袭绯红官袍加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眼神裹挟着千年的霜寒,没有一丝温度,语气怜悯地对她说:“静姝,我早就说过,你该信我的。” “姑娘莫怕,不过是一场梦魇罢了,醒了便都无事了。”锦瑟见沈静姝脸色苍白,连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宽慰道。 瑶琴端来一盏安神茶,热气氤氲,“姑娘,喝口茶,定定神吧。” 沈静姝接过茶盏,指尖轻颤,茶水微漾,她垂眸不语,掩去眼底的惊惧和悲痛,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重生以来,她步步为营,只为护沈家周全,可眼下这梦境,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时刻提醒着她,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沈家便会再度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姑娘可是忧心与都尉大人的婚事?”瑶琴见她神色凝重,出声问道。 沈静姝摇了摇头,将茶盏搁置一旁,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 婚期提前,虽是江瑾安一时意气,可她心中却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坏事。 而傅子晋这颗不定时的毒瘤,终究是要连根拔除,彻底铲除干净的。 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护得沈家一世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去,备水,我要沐浴。” “姑娘,这时辰尚早……”瑶琴欲言又止。 “无妨,我想清醒清醒。” 沈静姝披衣下榻,赤足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却让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 她必须尽快,让傅子晋这颗棋子,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 都尉司的审讯室之中,气氛肃杀,四周墙壁皆是由青灰色的石砖砌就,昏黄的烛火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摇曳不定,将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刑具映照得愈发狰狞可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飘散着,与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相互交融,令人作呕。 这里不知审讯过多少犯人,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魂断黄泉。 江瑾安端坐于上首,身着玄色长袍,气势逼人,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指节轻叩着桌面,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叫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这是沈静姝送他的回礼,他很是喜欢,总是忍不住拿出来看看。 傅子晋站在他对面,身形略显单薄,却依旧保持着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与这阴森恐怖的审讯室格格不入。 “你当真考虑清楚了?”江瑾安开口,打破了沉默。 傅子晋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温和谦逊,他微微颔首,“是,还望都尉大人成全。” “你想要什么?” 江瑾安将玉扳指收回怀中,这东西,可不能让傅子晋这种人瞧了去。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傅子晋反问道。 “你倒是贪心。”江瑾安勾了勾唇角,逸出一声轻嗤,“我可以答应你,可你需得拿出诚意来。” “这是自然。” 傅子晋说着,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这是闻怀卿与党羽往来的其中一封密信,请大人过目。” 江瑾安接过信,展开细看,信中内容触目惊心,字里行间,皆是闻怀卿的狼子野心和歹毒阴谋。 他将信放下,抬眸看向傅子晋,眼神锐利如刀,“这便是你的投名状?” “正是。” “你可知,背叛闻怀卿,是何等下场?” “在下自然知晓。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傅子晋再次颔首,语气平静。 “此话怎讲?”江瑾安饶有兴致地问道。 “闻怀卿生性多疑,如今我与他已生嫌隙,他迟早会对付我。与其等着他动手,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傅子晋说的倒是实话,闻怀卿那个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好一个先下手为强。”江瑾安站起身,走到傅子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一抹笑意,“你可知,本官最欣赏的,便是你这股子狠劲。” 傅子晋闻言,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算是赌对了。 他看向江瑾安,却见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宛若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 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江瑾安身上那股源自久居上位的强大压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烛火跳动,将二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在墙壁上交错、扭曲,如同两只相互试探、彼此提防的野兽。 “你既有此决心,本官便给你这个机会。” 江瑾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需得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多谢大人成全。”傅子晋俯身行礼。 “下去吧。”江瑾安挥了挥手,“记住,你的时间不多了。” 傅子晋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江瑾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桌前,拿起那封密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中,那不同于闻怀卿的字迹狂放不羁,透露着一股浓浓的野心和杀意。 “公子,这傅子晋,可信吗?”林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审讯室中,他看着傅子晋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江瑾安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燃烧,化为灰烬。 第四十四章 徉州 江府。 “殿下如此急匆匆地造访,可是为了官银一案?”江瑾安放下手中的公文,抬眸看向来人,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闻怀璋一身便服,眉头紧皱。 “官银之案,不能再拖了。”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徉州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殿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我知道你向来稳妥,可此事牵涉甚广,父皇那边,催得紧。”闻怀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虑,“你打算何时动身?” “再等等,时机未到。” 闻怀璋看着他,他了解江瑾安,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你……唉!”闻怀璋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了,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三弟那边,你可有留意?” 江瑾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祁王?” “是。”闻怀璋点头,“听闻他近日常常出府。” “我知道了。”江瑾安应道。 闻怀璋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江瑾安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了,只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你……多加小心。” “多谢殿下关心。”江瑾安起身,拱手相送。 闻怀璋走后,江瑾安脸上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他唤来林羽,低声吩咐了几句,林羽会意,转身离去。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封尚未处理完的公文,眼神晦暗不明。 不多时,林羽带着几名校尉前来,这几人皆是江瑾安的得力干将,个个身手不凡,忠心耿耿。 “殿下刚刚来过了。”江瑾安开口。 佟青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即是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催我尽快动身,前往徉州。” “大人,那我们何时出发?”佟青云有些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侍郎与官银一案,他们已经暗中调查许久,如今终于要收网了,他早已迫不及待。 江瑾安环视一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这几人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此次徉州之行,非同小可。我需要你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语气一沉,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重起来。 “大人请吩咐。”众人齐声应道。 “青云,你带几个人,先行一步,前往徉州,暗中调查官银的去向,以及闻怀卿在徉州的势力分布。” “是。”佟青云应道。 “其他人,留守京中,暗中保护殿下,林羽,你带三人盯紧祁王,务必摸清他的动向。” “祁王?”林羽皱眉,“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不可掉以轻心。”江瑾安的声音冷了下来,“此为殿下要求,不得不防。” “是。”林羽应道,不敢再多言。 “记住,此次行动,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打草惊蛇。”江瑾安叮嘱道,“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之中,只剩下江瑾安一人。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深邃。 良久,他才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似在出神。 “公子既有心,便不该让她等。”林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揶揄。 江瑾安回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越发多嘴了。” 林羽垂首,“属下不敢。” “去将沈姑娘请来。” “是。”林羽应声而去,脚步匆匆,心中却暗自感慨,公子这是终于开窍了。 门房将林羽的来意报给了宋婉,她也没什么意见,便就应允了,毕竟两家已经订亲,女儿去见见未来夫婿,也是人之常情。 沈静姝倒是有些意外,前世今生,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江府。 前世她与江瑾安并无交集,今生虽已订亲,却也未曾来过这里。 虽早就知道老江大人去得早,江瑾安也不与他叔父亲近,这府中便总是他一人,但真的亲自来了,又是另一番感受。 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府中布置得颇为雅致,只是,太过冷清,少了生气,连风都带着几分寂寥。 江瑾安将沈静姝带至江府主院,步入其中,院落宽敞,却显得有些空旷。 他侧身看向身旁的女子,说道:“这院子空置已久,有些荒芜,我已让人去开辟花圃,种些你喜欢的花草。” 自母亲走后,这主院除去平日里家丁来打扫,他已许久不曾来过,更别提打理了。 沈静姝看向江瑾安,侧颜俊朗,线条分明。 “那我想要芍药、海棠、还有蔷薇……”她一一列举,笑得眉眼弯弯。 江瑾安静静地听着,时而颔首,似乎要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些什么?一并告诉我,我让人去置办。” 沈静姝摇头,“暂时就这些吧,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说。” 这院子如此空旷,若只种些花草,未免太过单调,不如再添些其他的景致。 “好。”江瑾安应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宠溺。 二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一时间,相对无言。 “我要去趟徉州。”江瑾安打破了沉默。 沈静姝一怔,“何时?” “两日后。” “这么快?”她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江瑾安至少会在京中再多留些时日。 “嗯。”江瑾安应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 沈静姝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江瑾安此去徉州,定是危机四伏,可她目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此去徉州,大人万事小心。” ———— 两日后,江瑾安率领一队人马出了城。 城外,官道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阴柔而俊美的脸庞,正是闻怀卿。 他看着江瑾安,笑容满面,“大人,此去徉州,路途遥远,可要保重啊。” 江瑾安策马立于原地,敛起双眸看不出情绪,“不劳殿下费心,本官自有分寸。” “呵,你还是这般冷漠无情。”闻怀卿轻笑一声,“本王听说,大人此行,是为了调查官银失窃一案?” “正是。” “那可有眉目了?” “尚无。”江瑾安面不改色,“不过,本官相信,只要用心查,总会水落石出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闻怀卿附和道,“都尉大人乃是圣上钦点的查案之人,能力卓绝,定能将此案查个清楚。” “殿下过奖了。”江瑾安拱了拱手,“时辰不早了,本官也该启程了。” “大人请便。” 江瑾安策马前行,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他回过头,看着闻怀卿,“有句话,本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以为呢?” 闻怀卿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你说的是。” 江瑾安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闻怀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殿下,我们就这样让他走了?”一旁的侍从问道。 “不然呢?”闻怀卿冷哼一声,“你去动他?” “可是,他此去徉州,若是查出什么来……”侍从不甘心地说道。 “他查不出什么来。”闻怀卿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他查出什么来,也无妨。” 他顿了顿,又说道:“传令下去,让那边的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是!”侍从应道,转身离去。 闻怀卿收回目光,放下车帘,马车缓缓驶离。 官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第四十五章 拜访国公府 江瑾安走了,沈静姝也没闲着,听说顾诗怡病了,便让瑶琴备了份礼物,给定国公府递了拜帖。 江氏看了,心中虽不想见,但顾及着面子,还是让沈静姝登了门。 定国公府与平阳侯府不同,多了几分肃穆,少了几分灵动,处处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江氏端坐在正厅,一身绛紫色绣金团花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雍容华贵。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沈静姝,语气不咸不淡:“沈姑娘来了。” “静姝见过夫人。” “嗯。”江氏应了一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眼神却从杯沿上扫过,细细打量着沈静姝,“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之前宫宴上,是静姝不懂事,惹了夫人不快,这些日子一直没寻着时间来给夫人赔个不是,今儿正好空下。” 江氏冷哼一声,放下茶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还知道自己不懂事?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将我定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夫人息怒,静姝并非有意冒犯。”沈静姝垂首应着,心中却冷笑,江氏这是在怪她抢了顾诗怡的风头,还是在怪她拂了她江氏的脸? “一句‘并非有意’便想将此事揭过?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静姝知错。”沈静姝依旧垂着眼眸,语气平静,“所以今日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歉意。” 沈静姝说着,给瑶琴递了个眼色,瑶琴便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呈了上去,“前几日得了些上好的云雾茶,想着夫人素来喜欢品茶,便送来给夫人尝尝。” 江氏的脸色稍霁,接过茶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满满的茶叶,色泽翠绿,香气扑鼻,的确是上好的云雾茶。 她捻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眼中浮出满意之色。 “你有心了。”江氏说道,语气缓和了几分。 “夫人喜欢就好。”沈静姝笑了笑,又道,“听闻顾姐姐近日身子不适,不知可好些了?” “好多了,劳你挂心。”江氏说着,心中却有些疑惑,沈静姝怎么突然关心起顾诗怡来了? 沈静姝自然知道江氏在想什么,她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精光,说道:“顾姐姐是金枝玉叶,自然要好好将养着。我这里有一支百年人参,是前些日子父亲从边境归来的商人手中买回的,最是滋补,还请夫人收下。” 瑶琴又将一个锦盒呈了上去,里面躺着一支足有人臂粗细的人参,参须完整,品相极佳,一看就是难得的珍品。 江氏着实惊讶了,这支人参的价值可不菲,沈静姝竟然舍得拿出来送给顾诗怡? “这贵重了些。”江氏推辞道,眼神却不自觉地在那支人参上停留。 “夫人不必客气,您是都尉大人的姑母,日后便也是静姝的长辈,顾姐姐便是我的自家姐妹,我自然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沈静姝语气真挚,“再说了,这人参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姐姐补补身子。” 她故意将“自家姐妹”四个字咬得重了些,暗指自己与江瑾安的关系。 江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自然听出了沈静姝话中的含义,便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沈静姝如此坚持,她也不再推辞,收下了人参。 “那我就替诗怡谢谢你了。”江氏说。 “夫人客气了。”沈静姝笑了笑,又和江氏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江氏也起身,“我送送你。” 二人出了正厅,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去。 “诗怡这几日都在院子里养病,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江氏问道。 “好啊。” 正中下怀。 二人来到顾诗怡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 江氏的贴身丫鬟翠玉上前禀报:“大姑娘,沈姑娘来看您了。” “让她进来吧。”顾诗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沈静姝走进屋内,只见顾诗怡正斜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神情恹恹,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顾姐姐,你怎么样了?”沈静姝关切地问道。 “死不了。”顾诗怡没好气地说。 她一看到沈静姝就来气。 更何况,她还抢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表哥,一想到这里,顾诗怡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语气也冲了几分。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是真心来看你的。” “哼,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顾诗怡冷哼一声,她才不信沈静姝会这么好心,“你该不会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沈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能安什么心?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体,想来看看你罢了。” “你少假惺惺了!你心里指不定怎么得意呢!” “我得意什么?”沈静姝一脸无辜,“你从一开始便就误会我,我和都尉大人的婚事,是圣上赐婚,我也没有办法。” “你……” 顾诗怡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门婚事是圣上赐的,沈静姝也做不了主。 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好了,诗怡,你别闹了。”江氏在一旁插话,“静姝是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顾诗怡还想说什么,却被江氏一个眼神制止,她狠狠地瞪了沈静姝一眼,然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沈静姝见状,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走到顾诗怡身边,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看看你,这几日都瘦了一圈了。” 她掏出一盒胭脂递给顾诗怡,“你瞧,这盒‘红颜醉’,整个京城可就只有两盒,我特意让店中留了一盒给你,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顾诗怡的眼睛顿时一亮,她接过胭脂,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一点胭脂,涂抹在手背上,轻轻晕开。 “这胭脂的颜色可真是好看!” 她平日里最喜欢这些胭脂水粉了,这盒“红颜醉”的颜色,比她之前用过的任何胭脂都要好看。 沈静姝看着顾诗怡的动作,心中暗自思忖。 顾诗怡虽然性子骄纵,但心思单纯,容易被人利用。 自己想要利用她来帮助顾长忆在定国公府寻找楚湘灵的踪迹,看来并非难事。 “姐姐若是喜欢,日后我再送你一些其他的。” 顾诗怡闻言,抬头看了沈静姝一眼,她虽然不喜欢沈静姝,但不得不承认,沈静姝送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而且,沈静姝说话也比之前顺耳多了,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带着一股子傲气。 “哼,算你有心了。” 江氏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担心顾诗怡会记着之前的不愉快,和沈静姝闹起来,现在看来,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静姝,你难得来一趟,不如陪诗怡在院子里走走吧,她这几日都闷在屋里,也该透透气了。” 江氏提议。 沈静姝欣然应允,她正有此意。 顾诗怡的院子很大,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景色宜人,两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我?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书,弹弹琴,绣绣花什么的。”顾诗怡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百无聊赖。 她作为定国公府的嫡长女,顾忠与江氏一向对她要求甚高,平日里并无什么消遣,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四书五经。 沈静姝随口夸赞了一句,顾诗怡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瞟了她好几眼,顾诗怡犹豫半晌,忽地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诶,你知不知道,你那个表妹想害你?” 第四十六章 人美心善的顾诗怡 沈静姝闻言,故作惊讶地看向她。 顾诗怡看她满脸写着个“蠢”字,恨铁不成钢道:“那日宫宴,我原本是要推你来着。” “什么?”沈静姝捂住嘴,满脸的不可置信。 顾诗怡白了她一眼,扯下她的手,又说:“你那表妹好一副伶牙俐齿,先是诓我说你故意害她失了清白,又说只要让你在宫宴上出丑,就能断了你和表哥的婚约,撺我去推你。” 沈静姝皱起了眉头,垂下眼帘,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一向待她同亲姐妹一般,她为何要这样做?” “我怎会知道你如何得罪了她。” 她原本就因为被沈静姝坑了一百两银子而恼火,现在又想到她居然能被谢婉晴那个贱人算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沈静姝的戏说来就来,两息时间就红了眼眶,“难不成,是她对你表哥也心生爱慕,所以才要害我?” 顾诗怡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怒道:“她?谢家如今不过是个白身,她也配肖想我表哥?若不是你母亲心善,她怕是都活不到如今!” “顾姐姐为何同我说这些?”沈静姝捏着手帕按了按眼角,“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是你想要推我落水,还要陷害我吗?” “你?”顾诗怡上下打量她一番,嗤笑道:“你也就是骗我银钱的本事。” 沈静姝手一顿,立刻收起眼泪,正色道:“三春晓明码标价,从不做那坑人的勾当!” 顾诗怡被她这突然的转变噎了一下,她撇了撇嘴,说道:“看在你今儿送我这盒‘红颜醉’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银子的事了。” “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了,人美心善的顾姐姐。”沈静姝说着,还对她福了福身。 顾诗怡听着这别扭的称呼,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莫要再这样叫我了,听着怪恶心的。” “好,不叫便不叫了。” 沈静姝从善如流,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沈静姝又忽然说:“瞧我这记性,店中还有单大生意呢,我得赶紧回去瞧瞧。” “什么大生意?难不成比你那‘朱颜螺黛’还值钱?” 沈静姝神秘兮兮,“我方才不是说,这‘红颜醉’全京城只有两盒?” “是说了,怎么了?” “是同一位买主呢。姐姐猜,这另一盒,是被谁买走了?” 顾诗怡被她这副样子勾得心痒,忙问她:“哪家姑娘?你快别卖关子了!” 沈静姝勾唇一笑,附到顾诗怡耳边,轻声说:“不是姑娘,是位公子。是你兄长,顾世子。” “啊?”顾诗怡眉头紧蹙,“他买胭脂作甚?” 沈静姝故作迟疑,“这……我就不知了。许是,送给心上人吧。” 心上人? 兄长一向自视甚高,何况他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做主,何时能有了心上人? 难不成是养了个外室?! 顾诗怡忽然福至心灵。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姐姐要去问世子?世子会不会生气啊?” “他敢!”顾诗怡一挺胸脯,“我是他妹妹,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那……好吧。”沈静姝装作为难的样子,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听都尉大人说,世子还得了一盆‘墨玉’,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也不知道送没送回府上。” 顾诗怡脑中都已经写完了一本世家子与平民女的话本子,听到“珍品”二字,她来了兴趣,问道:“墨玉?那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是种极为罕见的墨色牡丹,花瓣漆黑如墨,却又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据说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生长,极其珍贵。”沈静姝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真有这么神奇?”顾诗怡将信将疑,“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沈静姝一脸无辜,“我这也是听你表哥说的,顾姐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世子呀。” 顾诗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那……那我就去看看吧,不过先说好,如果那花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好,一言为定。”沈静姝笑着应了,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墨玉自然是她信口拈来的,胭脂顾长风也压根儿没买过,不过是为了引她去顾长风的院子罢了。 顾诗怡对顾长风这个兄长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平日里轻易不会去他的院子,但若涉及到兄长可能养了外室,再加上一株珍奇的花,那就不一样了。 顾诗怡一定会忍不住好奇心,前去一探究竟。 顾长风越是否认,顾诗怡就越会好奇。 而只要她去了顾长风的院子,就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沈静姝也知道,仅凭顾诗怡一个人,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但她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只要顾诗怡开始关注顾长风,她就有办法引导她一步步深入,最终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沈静姝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姐姐,我真的得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嗯。”顾诗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沈静姝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姐姐,沈姐姐,你们在聊什么呢?”顾诗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清冷。 沈静姝回身,只见顾诗乐和顾长忆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顾长忆见到沈静姝还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被他掩饰了过去。 沈静姝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顾长忆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她来给我送胭脂的。”顾诗怡随口回了一句,她此刻满心都是顾长风买胭脂的事情,只想快些知道兄长养了哪家的小娘子。 顾诗乐的目光在沈静姝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四人一起慢悠悠走着,顾长忆趁顾诗怡和顾诗乐都没注意,偷偷走到沈静姝身边,压低声音问她:“表嫂,你怎么来了?” “来帮你的。”沈静姝言简意赅。 “帮我?”顾长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楚湘灵的事?” 沈静姝微微点头。 顾长忆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女中豪杰。” “少贫嘴。”沈静姝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利用顾诗怡,帮你留意一下顾长风的动向,尤其是他院子里的情况。” “利用她?”顾长忆皱眉,“她那个脑子,能行吗?” 沈静姝眨眨眼,倒是挺无所谓,“能不能行,总得试试才知道。她虽然蠢了点,但蠢有蠢的好处,有时候,越是蠢笨的人,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第四十七章 下聘 顾长忆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顾诗乐突然回过头,问了句:“沈姐姐,文茵姐姐近日可好?” 自上次三春晓一别,她总听丫鬟说文茵时常来府中寻她二哥哥。 沈静姝看了一眼顾长忆,眼神微挑,“嗯,她是好得很。” 顾长忆摇折扇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顾诗乐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复又将目光投向园中盛放的花丛。 又聊了一会儿,顾诗乐开口说道:“大姐姐,沈姐姐,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说罢,她福了福身,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顾诗怡见顾诗乐走了,也对沈静姝说:“我也回去了,你不是也还有大单子?还不走?” 沈静姝点了点头,“确实,我也该回去了,姐姐慢走。” “我送你。”顾长忆说道。 二人一前一后,长风支开了府中领路的丫鬟,与瑶琴一起跟在后面。 顾长忆凑近了些,低声说:“表嫂,这几日我在府中转了个遍,什么都没发现。” “你且安心等着便是。”沈静姝挑眉,话锋一转:“倒不如你先说说,你与文茵,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长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若是心中有她,便该好好待她,莫要让她伤心。若是……你也该早些同她说清楚,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我明白。”顾长忆垂眸。 快到垂花门时,沈静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顾长忆说:“二公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顾长忆一怔,随即明白了沈静姝话中的深意,“表嫂放心,我省得。倒是你,瑾安不在,你也要多加小心。” 沈静姝又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落樱院内,碧伊接过一小厮递来的纸条,进屋交给了谢婉晴。 她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江瑾安已去徉州】 不用想也知道是靖王派人送来的消息,这平阳侯府内,已经有了他的眼线。 “姑娘,这是谁送来的纸条?”绯云凑过来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谢婉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将纸条收了起来。 绯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江瑾安去了徉州,那京城这边,便只剩下沈静姝一人了。 谢婉晴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静姝,这次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五月初七,程家来下聘。 平阳侯府红绸遍布,喜气洋洋。 卯时,程文昊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了侯府门前,身后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程家最是不缺钱财,娶的姑娘又与平阳侯府沾亲带故,也因此,明明是商贾下聘,陪同送聘的人却竟是官家子弟,知制诰赵大人的长子,赵诚则。 福伯一早就在候着,连忙将人都请了进去,上茶寒暄,好不热闹。 “姑娘!程小公子来了!”绯云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谢婉晴穿着新做的春衫,戴着程文昊送她的珠玉钗,又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补了口脂。 男方下聘,她不能露面,便领着碧伊和绯云去了府中的赏月阁,那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整个前院,将下聘的场景尽收眼底。 她虽不是沈家女儿,可沈子仲一向敬爱宋婉,今日便没去上朝,给足了面子。 沈远舟也没去学堂,赖在府中看热闹,美其名曰要为表姐把关。 谢家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都来了,一左一右搀着她,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中却难掩嫉妒之色。 平阳侯府外围了一圈人,听程家管家高声报着礼单,无一不在说这表姑娘真是好命,瞧瞧这些个聘礼,单一箱都够普通百姓吃多少年了! 嫁皇商,不比嫁一清二白的官家强? 谢老夫人垮着一张老脸,面上看不出一点喜色,看着聘礼一箱一箱往进抬,心疼地头直发晕,心疼地头直发晕,这些东西,原本都应该是她谢家的! “我就说这聘礼得送去谢家!”她捏着谢大夫人的手,语调都在颤。 谢二夫人说:“要我说,那天就该把五姑娘接回去,省得便宜了外人!” 谢老夫人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都落旁人家了!” 谢大夫人也眼红,可到底是自家没理,只得说:“母亲、二弟妹,今日可莫再说这种话,别被人听了去。” 三人在那边叽里咕噜,宋婉也懒得理他们,就同程老夫人与白氏说着话。 程文昊与赵诚则坐在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态度谦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姑娘,程家可真是大手笔,这聘礼,怕是把整个京城的珍宝都搬来了吧。”绯云啧啧称叹。 谢婉晴站在赏月阁的月台上,清清楚楚看着那聘礼队伍,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整整四十八抬。 程家越是重视她,她日后在程家的地位便越稳固。 程文昊那日对她说,他已将后院中的妾室们都遣了,只等她一人进门。 今日又见他一改往日放荡不羁的形象,人彬彬有礼,温和恭谦,谢婉晴只觉自己真真是被他捧在了手心上,心中也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可又想想靖王,程家就也算不上什么了。 商贾夫人,再富甲一方又如何? 哪里比得上做王妃,做……太子妃? 谢婉晴眼神暗了暗,她想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表妹真是好福气。” 沈静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绯云赶忙在一旁附和着恭维,“那是自然,表姑娘这般花容月貌,才情出众,配程家那是再合适不过了,程家能娶到表姑娘,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被这一番夸赞,谢婉晴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显,执着团扇半遮着面,悄悄看了一眼碧伊,说道:“这程家的聘礼再怎么好,那也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做派罢了。等过些日子,都尉大人来下聘的时候,场面一定比这还要热闹。姐姐,你说是不是?” 碧伊眼神在沈静姝身上扫过,硬着头皮接话:“不过婢子听采买的婆子说,外面人都在说都尉大人不久前出了京,一队人马好大的阵仗,定是去查大案了。” 谢婉晴故作惊讶,“当真?都尉大人出京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碧伊点了点头,“婢子也是听说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婢子也不清楚。” 谢婉晴又说:“哎呀,查大案?那姐姐这婚期,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万一都尉大人这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姐姐岂不是要……”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但话中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沈静姝忽然笑了一声。 谢婉晴眼神还没来得及看过去,沈静姝已是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几个丫鬟皆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碧伊打了个哆嗦,不声不响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装鹌鹑,生怕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 打了表姑娘,可不能再打她了。 第四十八章 圣旨到! 谢婉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静姝,声音都变了调:“你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沈静姝逼近一步,气势凌人,“打你又如何?” 绯云见势不妙,赶忙挡在谢婉晴身前,壮着胆子说道:“大姑娘,您怎可动手打人!我们表姑娘可是程家未来的少夫人!” 沈静姝看都没看她,“锦瑟,掌嘴。” 锦瑟听了,双眼一亮,一个箭步窜上前,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绯云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 绯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姑娘面前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沈静姝居高临下地看着绯云,声音冷冽,“今日我就教教你们,什么是侯府的规矩!” 谢婉晴见沈静姝这般模样,色厉内荏地喊道:“你别过来!你打我,就是打了程家的脸面!” “少夫人好生厉害。”沈静姝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表妹莫不是忘了,你这门亲事,还是我替你向母亲求来的。若不是我,你现在恐怕还在为如何嫁进程家而发愁呢。” 谢婉晴被沈静姝戳中了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沈静姝,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你别太过分了!你也不过是嫁个武夫,整日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 这一时怒火攻心,她也顾不上害怕,冲上前便想与沈静姝厮打。 沈静姝一把抓住谢婉晴的手腕,用力一拧,谢婉晴便痛呼出声。 “放开我!”谢婉晴挣扎着,却挣脱不开沈静姝的钳制。 “我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尊卑有别!”沈静姝说着,猛地一推,便将谢婉晴推倒在地。 谢婉晴摔在地上,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抬头看着沈静姝,眼中满是怨毒。 月台上的吵闹声传至前院,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赏月阁的月台上,谢婉晴狼狈地跌坐在地,她的丫鬟也倒在一旁,而沈静姝则站在她们对面,几人正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程老夫人和白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谢婉晴,真是上不得台面,大好的日子非要闹出点动静。 宋婉眉头紧蹙,心中暗道不好,她最是了解自己的女儿,定是谢婉晴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惹恼了静姝。 可今儿是程家下聘的日子,两家亲朋好友来了不少人,若是闹大了,丢的可是平阳侯府的脸面。 “嬷嬷,你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婉吩咐道。 陈嬷嬷应了一声,急忙带着几个丫鬟往赏月阁走去。 程文昊也是一脸疑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架势,定是不小。 他觉得一定是谢婉晴又做了什么蠢事。 “我去看看。”程文昊说着便要起身。 程老夫人一把拉住他,没好气地说:“你去做什么?你是什么身份?哪有在侯府到处乱跑的道理,给我老实待着!” “可是……”程文昊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氏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祖母的说的话你听着就是!” 母亲和祖母都发了话,程文昊也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心中对谢婉晴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这个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忽地从府门外响起:“圣旨到——” 众人一惊,沈子仲连忙起身亲自去迎。 李德禄带着一队禁卫军,手捧圣旨,大步走进了平阳侯府。 见了沈子仲,李德禄眉开眼笑,行了个躬身礼,“咱家给侯爷请安,给侯爷道喜。” 沈子仲一头雾水,看了看这些禁军,又看了看李德禄手中的圣旨,小心翼翼问道:“敢问李总管,这……是何喜啊?” 李德禄没回答,反而扫视了一圈,“沈大姑娘呢?怎么不见她?快让她来接旨吧。” 沈子仲又让福伯去请沈静姝。 一群人等在前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儿,沈静姝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瑶琴和锦瑟,福伯和陈嬷嬷跟在最后,还有肿着脸,一脸不情愿的谢婉晴。 李德禄等沈静姝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平阳侯府,沈静姝接旨——” 众人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都尉司司首江瑾安,忠君爱国,才略过人,为朝廷屡立大功,然今远赴徉州,恐误佳期,朕念其赤诚,感其深情,特代其下聘于平阳侯府嫡女沈静姝,着内侍省筹备聘礼,以全佳缘。望二人婚后举案齐眉,共辅社稷。 钦此!” 圣旨一出,众人又是一惊,一个个都抬起头,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圣上竟然会亲自替江瑾安下聘,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江瑾安竟然能得皇上如此青睐! 宠臣宠臣,宠到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份了。 沈静姝眼睛看着青石砖地上爬过的蚂蚁,耳朵听着李德禄的念词,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是宋婉悄声唤了她一句,她才如梦初醒。 “沈大姑娘还等什么?快接旨吧。” 李德禄宣读完,双手将圣旨递给沈静姝,笑眯眯地说道:“圣上说了,都尉大人此次办的案子十分重要,所以才特意让咱家来替他下聘,您可千万别见怪。” 沈静姝接过圣旨,她没想到圣上竟然会来这么一出,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公公哪里话,圣上如此重视,臣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李德禄满意地点点头,浮尘一甩,礼官会意,站于朱门处,开始高唱聘礼清单。 “真珠虎珀璎珞两副。” “真珠翠毛玉钗朵两副。” “金钗钏四双。” “金如意五柄。” “销金生色衣一袭。” “锦绣绫罗三百匹。” …… “钱二十万。” “金万两。” 府外,围观着的人都开始忍不住的嘬牙花子。 这聘礼,也太丰厚了吧! 长长的礼单,连带着美人榻、玉屏风、雕花妆奁,这类本该是嫁妆单中的物件,也都应有尽有,一样不落。 平阳侯府的表姑娘好命? 放屁!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好命,这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嫁天子宠臣,不比嫁皇商强? 那可是强到天上去了! 一些特意来看热闹的姑娘们,手中帕子都要绞碎了,早知如此,自己就先往都尉大人身边贴一贴了! 谁能想到,这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活阎罗,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第四十九章 再赠嫁衣 禁军抬着聘礼,如流水般涌入平阳侯府。 每一抬都贴着大红的喜字,箱子打开,各色奇珍异宝晃得人眼花缭乱。 内侍宫女进进出出,忙而不乱,将聘礼一一归置。 谢婉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这场景,竟与交换庚帖那日如出一辙。 她原本还想着看沈静姝的笑话,却没想到,最后被打脸的竟然是她自己。 “表姑娘,这聘礼可真丰厚啊,比咱们的多了两倍不止呢。”绯云凑到谢婉晴身边,酸溜溜地说道。 谢婉晴猛地转头,狠狠地瞪了绯云一眼,“闭嘴!” 绯云被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这到底是江瑾安的安排,还是惠帝的意思?聘礼还在源源不断地抬进来,沈静姝眨巴着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德禄这边完了事,又一女官站了出来。 “沈姑娘,皇后娘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套嫁衣,说是让您成亲那天穿呢。” 说着,她一挥手,身后的两名宫女便端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了上来。 女官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套华美至极的嫁衣。 那嫁衣由红色蜀锦制成,红似烈火,却艳而不俗,金丝银线绣成的单只凤凰栩栩如生,上面缀满了珍珠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任谁见了都无不惊叹。 这套嫁衣,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所赠,意义更是非凡。 女官说:“皇后娘娘说了,六月初六,您定要一同配着圣上那顶明珠瑞祥冠出嫁。” 沈静姝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千秋宴上皇后确实曾提过一嘴也要给她添些什么,她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竟真的会赏赐下来,还是这样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分别示意福伯与陈嬷嬷递上厚厚的红封。 李德禄和女官笑逐颜开地接过,又说了好些个吉祥话,待到聘礼全部抬进府,乐呵呵地回宫复命去了。 前院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紧接着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起来。 下人们也站成一排,齐声贺喜:“恭喜侯爷!恭喜侯夫人!恭喜大姑娘!” 沈子仲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赏!” 白氏心中却更添愁绪,圣上和皇后如此重视沈静姝,可她瞧着,这姐妹俩的关系却是水火不容,日后又怎能指望沈静姝帮衬自己的几个儿子走仕途呢? 程文昊看着谢婉晴红肿的半张脸,眼珠一转,凑到她身边,悄声安慰道:“不高兴了?这些个物件,皇家有的,咱们程家也都有,你瞧上了哪个,除了那嫁衣,我都给你寻来。” 谢婉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她一直站在人群后,眼睛都红了。 心里嫉妒得发狂,凭什么沈静姝能得到这一切?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等江瑾安回不来,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谢婉晴不由自主暗恨出声。 程文昊一愣。 江瑾安回不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静姝,她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离得远,并没有听到谢婉晴的话。 徉州…… 圣旨上确实提到了江瑾安去了徉州,而前段时间,大哥也曾提过一嘴,说是户部侍郎死了,死因不明,朝中不少人都在猜测,连自家生意都受到了影响。 难道江瑾安这次去徉州,就是为了彻查此事? 程文昊越想越觉得心惊。 徉州那个地方,鱼龙混杂,水深得很,江瑾安此番前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禁有些担心沈静姝,江瑾安若是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不过程文昊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沈静姝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又怎会没有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程文昊稍稍松了口气。 平阳侯府外本置了席,喜饼、蜜饯、糕点摆了满满一排。 突然加了这么一档子喜事,沈子仲便又派人添了桌,长长的桌案从府门一直延伸到街尾。 待最后一位内侍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百姓们便都凑上前,随意取食。 府内也同样热闹非凡,中庭里搭起了戏台子,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白氏正同宋婉贺喜,谢大夫人凑过去,说道:“给夫人道喜了,大姑娘真是给您长脸。” 谢二夫人也跟着附和,手里捻着一块蜜饯往嘴里送,“可不是嘛,这嫁衣,瞧着就不是凡品,往后大姑娘嫁过去,可得好好提携提携咱们婉晴啊。” 谢大夫人被谢二夫人这么一提醒,也回过味儿来,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咱们婉晴到底是侯府的表姑娘,说出去也是一家人,还望大姑娘多多照拂。” 宋婉的妹妹嫁去谢家时,谢家二爷和三爷还都是当官的,只是后来谢二爷犯了错,被撤了职,便只剩下谢三爷,可人没过多久又死了,谢家自此成了白身。 沈静姝若能提携谢婉晴,保不准谢家又能重振门楣呢? 宋婉听着这话,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膈应。 这谢家妯娌俩,一唱一和的,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她还没开口,便听沈静姝冷笑一声,说道:“两位夫人这话说的,表妹如今可是程家的小少夫人,哪里还需要我一个外人来照拂?” 谢大夫人和谢二夫人被沈静姝这话噎得哑口无言,她们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巴结一下宋婉,顺便占点便宜,却没想到被沈静姝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怼了回来。 白氏也说:“婉晴日后入了我程家,哪还有让表姐照拂的道理,谢家嫂子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笑道:“我家老爷还为谢家另备了薄礼,明日便送去。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若是得罪了两位,还请多多包涵。” 她这话看似是在道歉,实则却是绵里藏针,将谢家妯娌俩的虚伪和算计都摆在了明面上。谢大夫人和谢二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大夫人干笑两声,“夫人说笑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谢老夫人也坐不住了,她咳了一声,开口道:“亲家这话说的,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白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谢婉晴看着这几人你来我往,心中更是恼火。 今日本是她的好日子,结果风头全被沈静姝抢了去不说,如今连带着谢家也被程家下了脸子,她怎能不气? “祖母,大伯母,二伯母,你们别再说了。”谢婉晴见缝插针,打断了这场闹剧,“姐姐得圣上抬爱,婉晴沾不得这光。” 她这一番话,倒是将众人的目光又都吸引了过来。 谢婉晴低着头,一侧脸颊都还红着,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楚楚可怜的模样,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程文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谢婉晴拉开了距离。 这个女人,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第五十章 试嫁衣 程老夫人眉头紧锁,她本就不喜谢婉晴这般做派,今日又让程家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心中更是厌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老夫人先问道,语气中已带了不耐。 谢婉晴偷偷看了沈静姝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中的怨毒,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还是我来说吧。” 沈静姝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谢婉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方才在赏月阁,绯云身为奴婢,以下犯上,对我不敬。表妹非但不责罚她,反而出言维护,我一时气愤,便与她起了争执。” 程老夫人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程家虽是商贾,但也是有头有脸的。 这谢婉晴轻浮造作,配不上自己的孙儿,若不是沾着侯府,谁会娶她进门?如今又见她这般不知轻重,在下聘之日闹出这样的乱子,就更加不满意了。 “谢家丫头,你糊涂!这做下人的没有规矩就当罚,你身为未来的程家小少夫人,更应以身作则,严明规矩。你这般纵容包庇,日后怎能管得好家业?” 谢婉晴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婉晴她也是心疼自己的身边人,并非有意的。” 白氏见状,连忙开口替谢婉晴辩解,她虽也不喜谢婉晴,但毕竟是未来的儿媳妇,总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没了脸面。 “心疼?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她心疼得过来吗?程家几代经营,里里外外几千人,她也心疼的过来吗?!” 谢老夫人和谢家妯娌三人站在一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本还指望着谢婉晴嫁进程家后能帮衬谢家,现在看来,谢婉晴在程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祖母,我不是……”谢婉晴还想辩解,却被程老夫人打断。 “还未过门,叫什么祖母。”程老夫人说的毫不留情,说完,便不再看谢婉晴。 宋婉也不作声,见程老夫人说完,她才对谢婉晴说:“行了,今儿这日子,你本就不该露面的,回你院儿里去吧,待会儿我让人送凝香膏给你,好好养养脸。” 谢婉晴袖中的手都在抖,她强撑着行了一礼,回身狠狠瞪了沈静姝一眼,便带着碧伊和绯云离开了。 “静姝,你也回去。”宋婉又对沈静姝说道。 “是,母亲。”沈静姝应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赵诚则凑到程文昊身边,抻着脖子看沈静姝的背影,啧啧称奇:“这沈大姑娘还真是同传闻中一般,泼辣的很,这种日子居然都敢打人,真是不简单。” 程文昊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还想替她出头不成?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赵诚则嘿嘿一笑,“她打了你正头娘子,你不生气?” 生气?他巴不得沈静姝把谢婉晴那个蠢货一巴掌打死才好呢! 程文昊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妇人之间的争执,我一个大男人掺和什么。再说,婉晴她也有不对的地方,沈大姑娘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他现在想起芳舒都心肝疼,没了芳舒唱曲儿,他连午歇都睡不安稳。 趁着众人都去看戏的空档,程文昊悄悄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寻瑶琴传话,“让她家姑娘明日到锦华楼一见。”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低着头悄悄溜了。 沈远舟跑到程文昊身边,喊了声“表姐夫”。 程文昊笑着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枚灵猴献玉佩递给他,“喏,小世子,这给你,喜欢吗?” 这玉佩是他特意为沈远舟挑选的,那灵猴雕刻的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寓意吉祥。 沈远舟眼睛一亮,接过玉佩,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谢谢表姐夫!” “小世子这声表姐夫,我可真是水涨船高,往后怕是得沾你的光了。”程文昊打趣道。 “表姐夫,听说程家有商船,能出海的那种?” 程文昊眉头一挑,颇为自豪“当然是真的,我程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出海算什么。怎么,你想出海?” 赵诚则也凑了过来,“小世子可见过金发碧眼的异域人?那些人啊,长得跟咱们可不一样了,有趣得很。” 沈远舟摇头。 “那日后,你可缠住了你表姐夫,程家商船上常有异域人,让他领你去开开眼界!” 沈远舟喜不自胜,又缠着二人说了许久话,听得津津有味。 沈静姝回了韶光院,嫁衣已先她一步被送了进来,锦盒半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 锦瑟跟进来,将门合上,叹道:“姑娘,这嫁衣可真好看,这上面的凤凰,简直就像活的一样。” 沈静姝走过去,指尖抚过嫁衣上的凤纹,金线闪着细碎的光。 她拿起嫁衣细细端详,针脚细密,绣工精湛,可见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姑娘,您快试试这嫁衣合不合身。”瑶琴在一旁催促着。 沈静姝点点头,由着瑶琴和锦瑟服侍着换上了嫁衣。 嫁衣上身,沈静姝只觉一阵暖意袭来,这红衬得她肤白胜雪,腰身处收得恰到好处,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婀娜多姿。 “姑娘真好看,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锦瑟由衷赞叹。 瑶琴也连连点头,“等大婚那日,姑娘穿上这身嫁衣,戴上那明珠瑞祥冠,定是全京城最美的新娘子,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呢。” 沈静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红衣似火,美得不可方物。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还能有再嫁的一天。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都尉大人?”瑶琴见沈静姝出神,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 沈静姝回过神来,将思绪压下,“无事,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有什么不真实的,圣旨都下了,聘礼也抬进府了,您和大人的婚事,铁证如山,谁也改变不了。”瑶琴笑道。 沈静姝不置可否,只让她们将嫁衣脱下,重新收好。 第五十一章 禁足 待宾客散去,已是暮色四合。 沈子仲和宋婉将沈静姝和谢婉晴叫到了书房。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沈子仲坐在主位上,面色严肃地问道。 沈静姝看了谢婉晴一眼,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父亲,母亲,是女儿冲动了。” 她说完,微微垂首,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谢婉晴站在一旁,不敢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沈子仲和宋婉听完,脸色都有些微妙。 谢婉晴竟如此口无遮拦!这话若是当时被李德禄听了去,那还得了? 往好了说,她这是担忧表姐婚事有碍。 可若是往坏了说呢? 那她这就是在说沈静姝要守寡了!是在咒圣上心尖上的宠臣死!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沈子仲拍案而起,指着谢婉晴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都尉大人远赴徉州,是为国尽忠,岂容你这般诋毁!” “跪下!” 他这一声怒喝声如洪钟,谢婉晴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姨夫,我……” “你还有脸叫我姨父?”沈子仲怒目圆睁,声音都劈了叉,“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惹下大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口误!” 沈子仲怒不可遏,“你这一时口误,怕不是想要害死我平阳侯府!你这是要让我们给你陪葬!” 宋婉也冷着脸,寒声道:“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会给我平阳侯府带来怎样的祸事?” 沈子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怒气,他看着谢婉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落樱院,哪儿也不许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院门半步!” “姨夫……” 谢婉晴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子仲厉声打断。 “来人,把表姑娘带下去,禁足!” 几个婆子应声上前,不顾谢婉晴的挣扎,将她架了下去。 任凭她再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眼看着从前那个小团子般的外甥女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宋婉心中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她想不明白,是侯府对她不好?为何她如此仇视静姝? 难不成都是因为那个傅子晋? 宋婉看着沈静姝,语气缓和了许多,“静姝,婉晴她……总之人要嫁出去了,日后也不会有太多往来,你婚期将至,瑾安又不在京中,莫要再因旁人生了事端。” 沈静姝应下了,又同他们说了会儿话,离开了书房。 亥时,韶光院内一片寂静,沈静姝屏退左右,只留下了无尘。 沈静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无尘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坐下。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静姝率先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无尘依旧沉默,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低垂。 沈静姝看着无尘,说道:“你可以向你主子汇报我的行程,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不会干涉。但我不希望你是在怀疑的态度下去汇报。” 无尘猛地抬头,目光闪烁。 “我既然敢让你跟着我,就不怕你向他汇报。我与你主子之间,更多的,是合作关系,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属下明白。” 沈静姝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待,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无尘应道。 “好了,你下去吧。”沈静姝挥了挥手。 无尘起身,向沈静姝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沈静姝看着无尘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想要彻底收服无尘,还需要时间,但至少,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无尘是江瑾安的人,只要他能真正为自己所用,那么她与江瑾安之间的合作,才能更加稳固。 ———— 程文昊打发走了赵诚则,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将自己关在了这一方天地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烧感,却烧不尽他心中的烦闷。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谢婉晴那张怨毒的脸。 “呸,真是晦气。”程文昊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来人!” 一个小厮应声而入,“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芳舒给我叫来。” “这……”小厮有些迟疑,他看了看程文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您不是说不再见她们了吗。”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程文昊不耐烦得很,显然心情极差。 小厮不敢再多言,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芳舒便来到了程文昊的房中。 她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 “公子。”芳舒开口,声音婉转动听。 程文昊看着芳舒,心中的烦躁都消散了不少。 他招招手,示意芳舒走近些,芳舒顺从地走过去,程文昊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你这里让人舒心。”程文昊低声念着。 芳舒依偎在程文昊怀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良久,程文昊才松开芳舒,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程文昊问道。 芳舒点点头,“有吃有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能再为公子唱曲儿了。”芳舒垂眸,语气哀愁。 程文昊闻言,心中一软。 他知道从前芳舒最喜欢的便是唱曲儿,可自从他与谢婉晴定下这门亲事后,便再也没让她唱过。 甚至还将她们都遣去了偏院,不许她们再过来。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你想唱什么,我都让你唱个够。”程文昊说道。 芳舒抬眸看向程文昊,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公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程文昊笑了笑,“我何时骗过你?” 芳舒脸上这才又露出了笑容,她起身走到一旁,拿起了一把琵琶。 “公子,芳舒给您弹一曲吧。” 程文昊点了点头,芳舒便拨动琴弦,琵琶声在房中响起,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一曲终了,程文昊仍意犹未尽。 “再来一曲。”他说道。 芳舒笑了笑,又弹了一曲,琴声悠扬,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相思和爱恋。 这一夜,琵琶声伴着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才歇。 第五十二章 人长得挺好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翌日清晨,沈静姝早早起了身,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带着瑶琴和锦瑟出了门。 马车一路摇晃,最终停在了金缕巷口。 金缕巷是京城有名的坊市,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沈静姝带着两个丫鬟信步闲逛,随意逛了几家铺子,挑拣了些小玩意儿,才拐进了锦华楼。 时辰尚早,锦华楼的大堂空旷,正厅中还未上人,显得有些冷清。 掌柜的早已得了吩咐,候在门口,见沈静姝进来,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姑娘来了,楼上雅间备好了。” 沈静姝微微颔首,径直上了二楼。 锦瑟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的,“等会儿人来了,直接领上楼,我家姑娘不喜人打扰,掌柜的可明白?” 掌柜的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更甚,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您放心!放心!” 进了雅间,沈静姝临窗而坐,街边街边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儿平阳侯府可热闹了!” “那可不,我还特意去瞧了热闹,圣上亲自给活阎……咳,给都尉大人下聘,那聘礼,啧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些好东西!” “那算什么,皇后娘娘还赐了嫁衣呢,说是让沈大姑娘成亲那天穿。” “可不是嘛,那沈大姑娘可真是好福气,以后就是都尉夫人了!” “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静姝听着楼下众人的议论,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清茶入口,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却也回甘悠长。 瑶琴站在她身后,脸上都带着喜色,“姑娘,这下您可成了这京中人人羡艳的主儿了!” 沈静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 瑶琴劝慰她:“这可是好事儿!姑娘您就别多想了。” 沈静姝摇摇头,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惠帝的心思,她猜不透。 “叩叩叩——” 门被叩响,程文昊推门而入,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手中拿着一把折扇,风流倜傥,一派贵公子的模样。 程文昊走到沈静姝对面坐下,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来晚了来晚了,久等了吧?” 沈静姝应了一声,抬眼看他,“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约在这里见面?” 程文昊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静姝,“你可真是我姑奶奶,昨儿那么重要的日子,你就那么打她?这大庭广众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怕落人口实?” “怎么?你心疼?”沈静姝挑眉反问道。 “我心疼她?想什么呢!”程文昊瞪了她一眼,但想起谢婉晴昨日那副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她倒是自己作死,省了我们不少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下手也忒狠了,我瞧着她那脸,怕是得肿上好几天。” “还是要防着她点儿。”沈静姝提醒道,“她那个人,心眼儿小得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程文昊收起折扇,语气轻松,“我还能让她给欺负了不成?我又不傻。” 沈静姝放下茶杯,“把我叫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说她吧?” 程文昊这才收敛了笑意,他身体前倾,正色道:“你可知江瑾安去徉州所为何事?” 沈静姝沉吟片刻,实际上她也不大清楚,江瑾安并未同她说过太多细节。 若按她的猜想,大抵是与官银一事有关。 “他没同我说太多,只是让我小心些。”沈静姝说道。 程文昊又问:“那圣上为何要下旨,替他下聘?这可不合规矩,历朝历代都没这个先例。” “能如此做,定是商议过的,许是想安抚他,让他安心办差吧。” 也可能是江瑾安想安抚她呢? 他这人,倒是做得出这事儿。 程文昊抿抿唇,犹豫着说:“江瑾安此次去徉州,怕是凶多吉少。” 沈静姝摇着团扇的手一顿,“为何这么说?” “谢婉晴昨儿说,等江瑾安回不来,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程文昊压低声音说道,“她一向自诩聪明,定是知道些什么。” 沈静姝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看来是闻怀卿给她递了消息,谢婉晴那个蠢货,还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徉州不比从前,如今乱得很。”程文昊继续说,“江瑾安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静姝悠悠开口:“你倒是清楚。” “徉州临着番邦,与程家生意有所关联,我父亲总是提起,我对那边的情况还算了解。再说了,你这如花的年纪,我也不想你守寡,多可惜啊。” 沈静姝笑了笑,“多谢程小公子关心,不过我想,他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都尉司的人,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儿就那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但愿如此吧。”程文昊叹了口气,“啊,还有一件事,谢婉晴偷偷去绣水街那日,见的应是个权贵。” 他后来特意去了趟那茶楼,明里暗里地暗示那掌柜,可人家就是闭口不谈,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如此忌惮,谢婉晴所见之人定是非富即贵。 论富,谁还富得过程家?程文昊心下了然,此人便是沈静姝所说到过的,能让程家大难临头的人。 “嗯,我知道了。”沈静姝说道,“你那边也多加小心。” 程文昊点点头,“我打算过几日,也去一趟徉州。” “你去徉州做什么?” “我去替你盯着点你夫君,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程文昊笑着说,语气中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 沈静姝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你去能做什么?你又不是都尉司的人,去了也是添乱。” “怎么说话呢?人长得挺好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这可是为了谁啊?再说了,我程家的商队遍布天下,在徉州也有不少人脉,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沈静姝看着程文昊,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程文昊虽然平日里看着不着调,但关键时刻却也没出过乱子,至少把谢婉晴哄得挺好。 “你也知道徉州那边不比京城,你可别逞强。” “放心吧,我惜命得很。”他喝了口茶,欲言又止,“万一……我是说万一啊,那你怎么办?” 话没说全,但沈静姝知道他在问什么。 万一江瑾安真的回不来,她怎么办? “我会等他回来。” 程文昊看着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第53章 赵延的试探 马蹄声急,车轮辚辚,江瑾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徉州城外。 城门大开。 徉州知府赵延带着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 见江瑾安的队伍驶近,赵延连忙腆着脸迎了上去,笑容谄媚得能滴出蜜来,“下官徉州知府赵延,恭迎都尉大人!” 声音洪亮,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大人客气了。”江瑾安端坐在马上,连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语调倒是平常,听不出喜怒。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赵延这一副谦卑姿态,林羽看了不禁眉头一皱。 这孙子,也太能装了吧? 江瑾安一双黑眸盯了他半晌,眼神锐利如刀,直至赵延已是冷汗涔涔,他才开口道:“有劳。” 一行人进了城,城内张灯结彩,百姓们夹道欢迎,似乎并无异样。 可江瑾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这种热闹,太过刻意。 到了酒楼,赵延更是提前安排好了乐姬、舞姬,早已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们身姿曼妙,扭动着腰肢贴了过来。 江瑾安斜睨了一眼赵延,没说什么,任由舞姬的手擦过肩头,迈步走了进去。 赵延送了一口气。 江瑾安不说话,他们也都怕他,便同林羽等人寒暄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时点评几句舞姬,一时间倒也气氛和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延这才试探着问道:“不知大人此次前来徉州,所为何事?” 江瑾安放下酒杯,抬眼看向他,“本官来此,自然是为了查案。” 赵延连连点头,“不知是何大案,竟劳动大人亲自前来?” “户部侍郎李茂才之死,赵大人可知晓?” 江瑾安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赵延耳边炸响。 赵延脸色一白,手中的酒杯也险些掉落在地。 “下官略有耳闻。” 江瑾安将赵延的反应尽收眼底,“李茂才死前,曾在京中告了假,到过徉州,赵大人可知他来此所为何事?” “这……下官倒是不知。” 林羽冷哼一声,“赵大人身为徉州知府,治下发生如此大事,竟一问三不知?这报给圣上,你这个知府,怕是当到头了吧!” 赵延被林羽一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身旁的官员们也都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江瑾安开口替他解围,“赵大人别多心,只是他一个户部侍郎,特意告了长假只身前往徉州,这事着实有些奇怪。” 赵延借坡就下:“许是……许是探亲?” 江瑾安摇了摇头,目光随着舞姬转动,似是对她们的舞姿颇感兴趣,“据本官所知,李茂才并非徉州人,族中家眷,也无人在此。” “下官失职!下官一定彻查此事!”赵延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心里却把李茂才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没人跟他说过李茂才还偷偷来过徉州啊! “罢了,本官乏了,赵大人可有安排住处?”江瑾安揉了揉眉心,看着有些疲惫。 赵延如释重负,连忙应道:“是是是,下官早已安排妥当,大人请随我来。” 赵延将江瑾安等人安排在了徉州府衙的后院,这里环境清幽,倒也算得上雅致。 “大人,您看这住处可还满意?”赵延小心翼翼地问道。 “甚好。” “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赵延说完,立马躬身退了出去,生怕江瑾安再问他什么问题。 待赵延走后,林羽凑到江瑾安身边,“公子,这赵延有问题。” 江瑾安点点头,眼中暗芒闪过,吩咐道:“给青云传信吧。” “是。” 林羽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结果才刚打开门,正巧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提着灯走进了院子,正是徉州通判乔信。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袭轻纱长裙,身段妖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林羽目光略带狐疑,站在门口多瞧了两眼,忽地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方才席间江瑾安多看了几眼的那位舞姬吗! 乔信见着林羽,快走了几步,凑到林羽跟前,一脸讨好地问他:“这位大人,都尉大人可歇息了?” “让他进来。”江瑾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乔信心中一喜,领着舞姬绕过林羽进了屋,一进门便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下官拜见都尉大人。” 江瑾安扬了扬下巴,等着他的下文。 “大人,赵大人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您笑纳。” 乔信说着,将身后的女子往前推了推。 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扯出的那抹笑意让人浮想联翩。 江瑾安眼色暗了暗,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得不说,这舞姬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赵延会把她献给自己。 “嗯,你们有心了。”江瑾安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乔信见江瑾安没有拒绝,又连忙说道:“这是赵大人的一点心意,大人满意就好。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您好好休息。” 江瑾安挥了挥手。 乔信便躬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舞姬一眼。 待乔信走后,林羽立刻关上了门,凑到江瑾安身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这赵延是什么意思?美人计啊?” 江瑾安将目光投向了那名舞姬,舞姬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叫什么名?”江瑾安拖腔带调,懒懒地吐出一句话。 “回大人,奴家名叫玉娘。”舞姬低眉顺眼地答道。 “抬头。” 玉娘依言抬头,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眼波流转,是个美人胚子。 “舞跳的不错。” “大人过奖,奴家自幼学习舞蹈,只是略通一二。”玉娘的声音柔媚入骨,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神荡漾。 “嗯,再舞一支给本官看看。”江瑾安说着,又把玩起那枚玉扳指。 玉娘应了一声,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翩翩起舞。 她身姿轻盈,舞姿优美,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裙裾飞扬,宛若仙子,让人赏心悦目。 一舞毕,玉娘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 “不错,赏。” 林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玉娘见了,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这银子,也太少了点吧? “多谢大人赏赐。”她娇声道谢,声音却不似方才那般娇媚了。 “去耳房吧。” 玉娘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公子,您这是何意?这通判明显是想讨好您,您为何不拒绝?” 江瑾安反问他,“送上门来的美人,我为何要拒之门外?” 林羽不解,“可您不是那种贪图美色之人啊。” “谁说我不是?” “您是说……”林羽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延老奸巨猾,想要扳倒他,就必须让他放松警惕。 他喜欢试探,那就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 他喜欢送礼,那自己就让他送个够! 第54章 鸿门宴 “徉州知府赵延,表面上佯装清廉正直,实则贪婪无度,他暗中与当地豪绅相互勾结,大肆私吞官银、买卖官职,恶行累累。” 佟青云将一叠厚厚的卷宗呈于案上。 江瑾安坐在紫檀木椅上,神色冷峻,并未立刻翻看卷宗。 佟青云心知大人这是在等自己主动禀报,便有条不紊地开口:“赵延手下豢养了一批爪牙,专门为他搜刮钱财。其中有个叫李虎的,是他的心腹,此人凶狠残暴,杀人如麻,徉州百姓苦不堪言,却敢怒不敢言。” “赵延在徉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要扳倒他并非易事。而且……”佟青云稍作停顿,声音低了几分,“属下还查到,在大人抵达徉州之前,有一神秘男子曾多次出入赵府,昨夜子时入府后,便再未出来。” 说罢,佟青云又递上另一本册子,“大人,这是赵延与那些豪绅来往的账目。” 江瑾安这才拿起册子,细细翻阅,上面详细记录了赵延与那些豪绅之间的权钱交易,内容之恶劣,令人触目惊心。 他合上册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这些证据还不够。” “不够?”佟青云有些惊讶,“大人,这些还不够吗?” “定赵延的罪固然不难,但要将他背后的势力连根铲除,却并非易事。”江瑾安语气冷冽如霜,“我要的,绝非仅仅惩处一个赵延,而是整个徉州的清明。要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佟青云立刻领会江瑾安的意图,他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将赵延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 “大人英明,属下明白了。”佟青云抱拳,“属下这就去安排,继续深入调查。” 林羽却突然插了一句:“对了,今儿是初七了吧?” 佟青云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今儿可是程家下聘的日子啊,也是咱大人下聘的日子。这会儿,宫中的聘礼应该已经送去侯府了吧?”林羽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也不知咱们都尉夫人见了圣上御赐的聘礼,会是何种反应。” 江瑾安闻言,耳根微微泛红,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斥道:“多嘴。” 几个下属都嘿嘿一笑,很是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瑾安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静姝的模样。 此刻她在做什么?收到聘礼后,是满心欢喜还是神色平静?有没有想念自己? 他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如今并非儿女情长之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两日,乔信送来的金银美人,江瑾安照单全收,面上也逐渐有了些许笑意。 赵延见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心想什么活阎罗,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男人,还不是一样贪图荣华富贵、沉迷于享乐。 可赵延和乔信哪里知道,那些金银早已被一一登记造册,那些美人也都被妥善安置在耳房,并且由几名校尉日夜严密看守。 想要借此传递消息?简直是痴心妄想! 每日一日三餐按时送饭,偶尔还会唤出一两位美人抚琴唱曲,好叫院外窥探的侍从能够听见动静,安心回去复命。 只是这般情形,苦了那几位美人,整日提心吊胆,已是形容憔悴。 这日,赵延又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邀江瑾安今夜府上一叙。 江瑾安看着手中的烫金请柬,眼中透着股寒意,这赵延,终于要按捺不住了。 “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都准备好,今晚,我们去会会这位赵大人。” “是!”林羽领命而去。 江瑾安独自一人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江瑾安带着林羽和两名亲信,准时赴宴。 赵府的花园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美酒佳肴,香气扑鼻。 赵延亲自将江瑾安迎至主位,自己则在其下首落座。 酒过三巡,赵延满脸堆笑地举起酒杯,“大人,下官敬您一杯,感谢您这段时间对徉州的关照。” 江瑾安端起酒杯,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延见状,心中暗喜,又接连敬了几杯。 江瑾安来者不拒,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渐渐有了醉意,他眼神迷离,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再看林羽三人,亦是东倒西歪。 赵延见时机成熟,试探着问道:“大人来徉州也有几日了,可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江瑾安醉醺醺地一笑,掏出一本册子随手扔到赵延怀中,“李茂才在徉州的行踪,以及他与一些人的往来账目,都在这里了。” 他眯着双眸,言语间带着浓浓的醉意,含糊不清。 赵延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连忙翻看册子,上面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没想到江瑾安竟然查到了这么多东西! 今日幸得贵人提醒,设下这场宴席,不然等这册子送回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赵延看着江瑾安这副醉态,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谄媚之色。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江瑾安这是自寻死路,可怪不得他了。 赵延继续劝酒,又几杯下肚,江瑾安已是醉态尽显,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大人,您没事吧?”赵延故作关切地问道。 江瑾安没有回应。 最终还是乔信推了推林羽,让他们送江瑾安去客房休息。 三人摇摇晃晃地上前架起江瑾安,又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乔信低声问:“大人,您看这……” “看什么看,还不快跟上去!”赵延厉声道,“记住,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乔信应了一声,紧随其后。 赵延眼中杀意毕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酒杯碎裂,酒水四溅。 今晚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否则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就将毁于一旦,别说贵人不会放过他,只怕自己直接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江瑾安,必须死! 第55章 谢婉晴下毒 韶光院里,沈静姝闲坐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木兰簪,那是江瑾安亲手雕的。 “姑娘,您说都尉大人在徉州,一切还顺当吗?”瑶琴给她捶着肩,轻声问。 自打听了程文昊那番话,她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都尉大人只身远赴徉州,路途遥远不说,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凶险,万一……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只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沈静姝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她没有吭声,只是将木兰簪握得更紧了些。 锦瑟以为她是担忧江瑾安的安危,也凑过来,忙安慰:“姑娘,您就甭担心了,都尉大人多厉害呀,肯定没事。” 沈静姝笑了笑,她担心的,哪止江瑾安的安危。 瑶琴见沈静姝情绪不高,便想着转移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婢子听说,表姑娘这两天老实多了。” “是吗?”沈静姝挑眉。 “那可不,自从被禁足后,她连落樱院的门都不出,整天不是抄经就是绣花的,乖得跟猫儿似的,再也不见她作妖了。”锦瑟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谢婉晴那个性子,能安分这么久,倒是稀奇。 沈静姝心中冷笑,谢婉晴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这一世她虽然收敛了许多,但骨子里的狠毒和自私,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静姝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过是猫着腰呢。” 午膳时分,沈静姝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最近总是感到疲惫不堪,提不起精神,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宋婉见她碗里几乎没动几筷子,问:“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沈静姝摇了摇头,只强打起精神对宋婉说:“可能是春困吧,总觉得有些乏力。” 可接下来几日,沈静姝的困意越来越重,常常一睡就是许久,有时甚至连用膳都叫不醒她。 瑶琴和锦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束手无策。 本想请大夫来瞧瞧,可沈静姝又说自己无事,只是有些累罢了。 见她坚持,瑶琴和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更加尽心地照顾她,希望她能早日恢复精神。 谢婉晴被禁足在落樱院后,心中恨意如野草般疯长,每念及沈静姝如今的风光和自己的落魄,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沈静姝生吞活剥。 绯云前来侍奉,见谢婉晴神色阴鸷,心中畏惧,却又不敢多言。 谢婉晴目光落在绯云身上,阴沉沉地问道:“你近日可有听闻韶光院那边的动静?” 绯云身子一颤,答道:“婢子听闻,大姑娘这几日嗜睡,精神不振,连夫人都有些担心。” 谢婉晴眼睛一亮,追问:“可知是何缘由?” 绯云摇头表示不知。 不知? 不知就对了! 她立刻去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头上也只戴了一支简单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我见犹怜。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碧伊端着一叠芸豆糕走了进来,见谢婉晴这副打扮,不禁有些疑惑。 谢婉晴没有回答,只是从妆奁中取出一盒香膏,用指尖轻挑了一些,涂抹在手腕和耳后。 “这是什么香?好生特别。” 香膏的味道散发出来,绯云和碧伊凑近闻了闻,只觉得这香味淡雅清新,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让人闻了还想闻。 谢婉晴撇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得意,“这是‘醉花阴’。” 这是闻怀卿差那小厮带给她的西域奇香,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醉花阴?” 好奇怪的名字。 碧伊心中疑惑更甚,却不敢多问,谢婉晴最近行事愈发诡秘,自己还是少问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走吧,去韶光院。”谢婉晴起身,带着碧伊和绯云走出了落樱院。 这是她被禁足后,第一次走出院门。 虽然沈子仲下了禁足令,但她是谁? 她可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未来的程家小少夫人!那些婆子丫鬟,哪个敢拦她? 一路畅通无阻,谢婉晴来到了韶光院。 沈静姝尚在午睡。 瑶琴和锦瑟守在门外,见谢婉晴来了,甚为惊讶,“表姑娘,您怎么来了?” 才刚说她最近老实了许多,怎么就出来了? 谢婉晴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柔声说道:“前几日是我不对,惹姐姐生气了,今日特来赔罪。” 说着,她从碧伊手中接过一个锦盒,“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姐姐从前最是喜欢了,还请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谢婉晴这次突然来赔罪,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谢婉晴还带着礼物,她们做丫鬟的,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 锦瑟只得委婉着说:“表姑娘有心了,只是我家姑娘正在休息,怕是不便见客。”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姐姐醒了,我再进去赔罪。” 谢婉晴说罢,竟还真的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副不见到沈静姝誓不罢休的模样。 瑶琴和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她去了。 日头渐渐西斜,谢婉晴坐在石凳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绯云站在她身后,不时地用帕子给她擦拭着汗水,小声劝着:“姑娘,您这是何苦呢?不如我们回去吧。” “你懂什么?”谢婉晴瞪了她一眼,“我今日若是不见到沈静姝,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了下去。 这是闻怀卿给她的解毒丸,可以暂时压制“醉花阴”的毒性。 她今日来韶光院,可不仅仅是为了赔罪,更是为了给沈静姝再下一剂猛毒。 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是担了风险的。 沈静姝之所以嗜睡,正是因着她中了夹竹桃的毒。 若在配上这“醉花阴”,便会逐渐加重嗜睡、乏力,最终在睡梦中死去。 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是……”碧伊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婉晴打断了。 “行了,你别说了,我自有分寸。” 谢婉晴不耐烦地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走进了沈静姝的卧房。 瑶琴和锦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表姑娘,您不能进去!我家姑娘还在休息呢!” 谢婉晴却不管不顾,一把推开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姐姐,妹妹来看你了。”她轻声唤着,语气温柔似水,听着确像个娇憨的小妹一般。 沈静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谢婉晴心中一喜。 第56章 沈静姝昏睡 谢婉晴走到床边,弯下身子看着沈静姝,悄悄取出一个香囊,借着广袖遮挡,放在了沈静姝的枕下。 这个香囊里,装的便是“醉花阴”的一些花瓣,只要沈静姝长时间闻着这香味,便会加重毒素。 做完这一切,谢婉晴又假意关切地问了几句,便离开了韶光院。 “姑娘,您没事吧?” 一回到落樱院,绯云去取晚膳,碧伊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 她总觉得谢婉晴今日的举动有些反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能有什么事?”谢婉晴笑了笑,语气轻松,“不过是去赔个罪罢了。” 见碧伊还想追问,谢婉晴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做事,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碧伊连忙低下头,“婢子不敢。” “不该问的不要问,想想春兰的下场!”谢婉晴冷冷地说道,“你只要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就要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 碧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谢婉晴这是在警告她。 她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婢子知道了。” 谢婉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倚在了榻上,阖上了双眸。 而沈静姝也如同谢婉晴所料,开始变得更加嗜睡起来。 她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什么也不做,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没有一丝精神。 瑶琴和锦瑟守在床边,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心中满是担忧。 瑶琴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睡不醒?” “我也不知道啊。”锦瑟摇了摇头,“要不,我们还是去和夫人说一声,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姑娘这样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啊。” “可是姑娘不让。”瑶琴叹了口气,“姑娘说她没事,就是有些累。” “这怎么能没事呢?”锦瑟急了,“姑娘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连忙起身,却见谢婉晴又带着碧伊走了进来。 锦瑟下意识皱了皱眉,先开口问道:“表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现在看到谢婉晴就觉得心烦,总觉得这个人定是没安好心。 “我听说姐姐近日身子似乎不太爽利,特来看看她。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谢婉晴说着,便要往里走。 她今日来,其实是想看看沈静姝的情况,顺便再给她加点料。 “我们姑娘身子无碍,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锦瑟拦在门口,不让谢婉晴进去,“表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您还是请回吧。” “我就看一眼,看看就走。” 谢婉晴边说边往进走,锦瑟还想拦,碧伊却忽地上前一步,挡住了锦瑟,“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表姑娘好心来看望大姑娘,你却百般阻拦,是何居心?” “你……”锦瑟懵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趁着这个空档,谢婉晴已经绕过锦瑟,走进了内室。 她看着床上沉睡的沈静姝,心中愈发觉得痛快。 这个女人,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一副清高的模样,如今还不是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这里,任她摆布? 她故作关切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睡得这么沉?” 瑶琴追进来守在床边,回道:“姑娘只是有些累了,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是吗?”谢婉晴的目光落在了沈静姝的枕边,心中很是满意,“姐姐这样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要不,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吧。” “多谢表姑娘关心了。”瑶琴说,“请大夫的事,婢子会去禀报夫人的。” “那好吧。”谢婉晴假意叹了口气,“想来姨夫定会请太医,我就不多此一举了,不打扰姐姐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便带着碧伊走了。 “呸,真是晦气!” 回到落樱院谢婉晴便忍不住啐了一口。 “沈静姝那个贱人,连她的丫鬟也敢给我脸色看!”谢婉晴咬牙切齿地说道,“等我嫁进程家,看我怎么收拾她!” “姑娘息怒。”碧伊连忙劝道,“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备嫁,等嫁到程家,还怕没有机会吗?” “哼,嫁进程家?”谢婉晴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稀罕嫁给程文昊那个废物?” 碧伊听了,简直是心惊胆战,恨不得把耳朵给割下来。 “姑娘,您……您该不会是想……” “我想什么,你不用管。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谢婉晴忽然问道。 “婢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着人将那花放在了大姑娘的窗外。”碧伊小声答道。 “很好。”谢婉晴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要再过几日,我看谁还能跟我争!”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和阴狠。 碧伊站在一旁,看着谢婉晴疯狂的样子,一阵发寒。 她知道谢婉晴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己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您这么做,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谁会发现?” 谢婉晴阴沉着一张脸,死盯着碧伊,“你只要记住,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婢子知道了。”碧伊连忙应道,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自打自己上了谢婉晴这条贼船,恐怕再也下不来了。 她现在只希望,谢婉晴的计划能够成功,否则,她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了,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婉晴挥了挥手,示意碧伊退下。 碧伊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婉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沈静姝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脚步了。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谢婉晴,要比沈静姝强百倍、千倍! “沈静姝,你就等着死吧!” 她喃喃自语道,声音中充满了怨毒和快意。 第57章 将计就计 无尘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外,目光如炬,紧盯着韶光院的一草一木。谢婉晴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伎俩,在他眼中不过是孩童的把戏,早已尽数落入了他的眼底。 内室里,锦瑟小心翼翼地抱着一盆娇花走进来,那花开得正艳,红似火,绿如玉,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艳欲滴,煞是好看。 “姑娘,您瞧。”锦瑟将花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 沈静姝端坐在桌旁,面色平静,眼神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她借着烛光,细细端详着这盆花,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轻轻一笑,声音清脆,“无尘,你都瞧见了?” 无尘依旧惜字如金地应道:“是。” “辛苦你了。”沈静姝微微颔首,“瑶琴、锦瑟,你们也做得很好。” 瑶琴和锦瑟相视一笑,瑶琴开口:“这都是婢子们应该做的。只是姑娘,您这样假装中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沈静姝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但只有这样,才能让谢婉晴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她顿了顿,又说:“谢婉晴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锦瑟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姑娘,这盆花……真的有毒吗?” “有没有毒,不重要。”沈静姝的笑容愈发狡黠,“重要的是,谢婉晴认为它有毒。” 无尘依旧面无表情,但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赏。 沈静姝这招以假乱真,实在是聪明。 “姑娘,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瑶琴请示道。 沈静姝的目光落在那盆花上,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这花,是谢婉晴送来的‘好礼’,我怎能辜负她的一番‘美意’呢?” 她之所以能够识破谢婉晴的诡计,是因为她早就对谢婉晴起了疑心。 前世的种种,让她对谢婉晴的为人了如指掌。 她转头看向瑶琴和锦瑟,“你们两个,明日起,继续按照我说的去做。记住,一定要让谢婉晴深信不疑,我已是时日无多了。” 瑶琴和锦瑟皆郑重地福了一礼,异口同声地应道:“姑娘放心,婢子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平阳侯府内,沈静姝一病不起的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席卷了整个府邸,韶光院中更是一片愁云惨雾,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瑶琴和锦瑟跪在青石砖地上,哭得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强撑着,就是不想让老爷和夫人担心。” 宋婉心急如焚,快步走到女儿床前。 那日她说只是春困,自己还并未多想,可谁知竟是病得如此严重!宋婉悔不当初,若是自己能多问几句,女儿何至于如此? 她握着沈静姝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沈静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往日的灵动荡然无存,仿佛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娇花,失去了生机。 沈子仲眉头紧锁,今日一下朝便不由分说地将徐太医请了回来。徐太医知道平阳侯的千金被圣上赐婚给了江瑾安,也不敢怠慢,上前为沈静姝把脉。 他神情专注,时而沉思,时而摇头,更是让沈子仲和宋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他收回手,拱手道:“侯爷,夫人,沈姑娘的脉象虚浮无力,是中毒之兆。” 沈子仲大吃一惊。 “中毒?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宋婉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调。 徐太医连忙安抚:“夫人莫急,按脉象来看,这毒并非猛毒,好在是中毒不深,时日尚短,虽是蹊跷,却也不是不能解。” 他捋了捋胡须,坐在桌前提笔写下药方,交给锦瑟,“按方抓药,一日三次,煎服。” 锦瑟接过药方,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徐太医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沈子仲亲自送他出府,“徐太医,今日多谢您。” “侯爷客气了,只是……” 沈子仲见他欲言又止,便停下脚步,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您但说无妨。” 徐太医目光扫过周围,走近了两步,才低声说:“就因这毒并非猛毒,所以需要长时间的接触才可使人中招。” 沈子仲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恭恭敬敬向徐太医行了一礼,“此事,还望您明日去了太医院,宣扬出去。” 圣上和娘娘才赐下聘礼和嫁衣,若此时沈静姝被发现中了慢性毒,定会震怒。 除非…… 徐太医明白其中道理,只说今日出诊会记录在册,沈子仲便知他是答应了。 送走了徐太医,他又回了韶光院。 宋婉还守在床边,默默垂泪。 一整夜,韶光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静姝依旧昏睡,期间瑶琴煎好了药,灌着喝了下去,也是进一半、吐一半。 宋婉守到天明,双眸红肿,面容憔悴。沈子仲亦是一夜未眠,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试图理清头绪。 沈静姝睁开眼睛,看到守在床边的母亲,心中一阵酸楚。 “母亲?” 宋婉闻声,忙抬起头来,惊喜地唤道:“静姝,你醒了?感觉如何?” 沈静姝摇摇头,反握住宋婉的手,“女儿无碍,让母亲忧心了。” “傻孩子,你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怎能不担心?”宋婉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沈子仲亲自端着药走进屋内,看到女儿已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放下药,走到一旁,也问道:“可好些了?” 沈静姝笑了笑,“好多了。” 她为了不露出破绽,确实让自己中了些夹竹桃的毒,可她控制着用量,已经断了几日,又服了药,便也没什么事了。 可沈子仲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阵绞痛,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遭了如此大的罪,他定要查清楚! 无尘听着屋内的对话,颇有感触。 姑娘的计谋,果然高明。只是这苦肉计,未免也太过于伤身了些。 以身做饵,他有些担忧姑娘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他要不要传个信给公子? 无尘守在门外,开始认真就着这个问题思考起来。 第58章 惠帝怒 谢婉晴听闻太医去过了韶光院,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她就知道,沈静姝那个贱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她?夹竹桃的毒性,再加上“醉花阴”的催化,这回,沈静姝怕是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沈静姝死后,自己取而代之的画面。 没有了沈静姝,这平阳侯府,还有谁能妨碍她! 而第二日,太医院里,徐太医正与几位同僚闲谈,话里话外,都围绕着昨日为沈静姝诊治一事。 他捻着胡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平阳侯爷的千金,也就是圣上钦点的都尉夫人,昨日突发疾病,老夫前去诊治,发现竟是中了毒。” “徐老此话当真?”一位年轻的太医惊讶地问道,“是何种毒?可严重?” “说来也奇怪,这毒并非剧毒,又不似寻常毒药。”徐太医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好在发现得早,老夫已经开了方子,只需按时服药,应是无大碍。” “真是阴险,竟用这种慢性毒药,让人防不胜防。”另一位太医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平阳侯府的千金,可是圣上亲指的婚事,如今竟然在自己府中中了毒,这事可大可小,一个不慎,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波。 几位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下午的时间,这消息便传到了惠帝的耳中。 惠帝听闻此事,龙颜大怒。 李德禄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查!给朕彻查此事!”他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得殿内的宫人们都跪了下来,“沈家丫头若是出了什么事,朕要让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统统陪葬!” 李德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徐太医不是说了吗,沈姑娘已无大碍,您莫要太过忧心。” “无碍?”惠帝冷哼一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敢有人对未来的都尉夫人下毒,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李德禄,传朕旨意,此事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查办,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奴才遵旨。”李德禄连忙应道,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差事可不好办,既要查出真相,又不能牵连太广,这其中的分寸,可得好好拿捏。 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一时间全京城的官员们都知道平阳侯府的沈大姑娘中了毒。 定国公顾忠带着这个消息回了府,连江氏听了也是吃了一惊。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她瞧着挺机灵,怎也会着了别人的道?” 顾忠却看向一旁的顾长风,“你怎么看?” 顾长风略一思索,便开口道:“既是需要长时间接触才可慢慢发作的毒,那岂不是说明,下毒之人就在平阳侯府中?” 顾忠点了点头。 连自己儿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陛下和沈子仲那个老匹夫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只是不知,这下毒之人想要对付的,到底是平阳侯府,还是江瑾安? “父亲,难道是……”顾长风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管是谁,此事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顾忠打断他,话语中带着警告的意味,“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消息传到顾诗怡耳中时,她正在自己院子里修剪花枝。 听到沈静姝中了毒,她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将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剪了下来。 花瓣散落一地,鲜红的颜色让她一时晃了眼。 “你说什么?沈静姝中毒了?”顾诗怡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虽然不喜欢沈静姝,但也没想过要她的命。 毕竟若是她出了什么事,表哥还不得把京城给翻过来? “是啊,姑娘。”丫鬟银屏说道,“听说都尉大人远在徉州,圣上又派了太医前去诊治,现在整个平阳侯府都乱成一锅粥了。” 顾诗怡心中烦躁,她将手中的剪刀扔到一旁,说道:“备马车,我要去平阳侯府。” “姑娘,您这要去做什么啊?”银屏连忙问道,生怕自家姑娘会去惹出什么乱子。 “去看看沈静姝那个病秧子。”顾诗怡没好气地说,“我倒要看看,她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银屏给门房递了拜帖,顾诗怡到达韶光院时,里面已经围满了人。 她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只见沈静姝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宋婉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沈静姝的手,眼眶通红。沈子仲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顾诗怡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走到床边,看着沈静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虽然她一直不喜欢沈静姝,但她们毕竟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看到沈静姝这副模样,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顾诗怡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屋。 银屏见顾诗怡出来,忙迎了上去,“姑娘,您怎么就出来了?” 顾诗怡没说话,只是望着院中那棵高大的海棠树出神。 “顾姐姐,你怎么来了?”沈远舟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顾诗怡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我来看看她。” “多谢顾姐姐,等阿姐醒了,我定会同她说的。” 顾诗怡摆了摆手,“不必客气。她怎么样了?” “太医说,”沈远舟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阿姐中的毒虽然不致命,但需要长时间调养,这段时间,怕是不能再出门了。” 顾诗怡的心中一紧,她没想到,沈静姝中的毒竟然这么严重。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姐姐,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顾诗怡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沈远舟看着顾诗怡,认真地说道:“顾姐姐,我知道你和阿姐之前在宫宴上有些误会,但我希望,你能看在阿姐现在病重的份上,不要再和她置气了。” 顾诗怡不想在此时和沈远舟争辩,便说道:“你放心,此事我早已与她说清了。” 沈远舟松了口气,“阿姐她其实……” “世子爷,”一个丫鬟在这时跑了过来,“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沈远舟看了顾诗怡一眼,说道:“顾姐姐,我先失陪了。” 顾诗怡点了点头,看着沈远舟离开的背影,心中一阵烦闷。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小心思,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59章 侧妃 顾诗怡心事重重地回了定国公府,一路行来,往日里那些能令她心醉神迷的美景,此时竟也丝毫引不起她的半分兴致,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此刻吃起来也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沈静姝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竟是担忧多过了幸灾乐祸。 晚膳过后,顾诗怡终是按捺不住,匆匆赶去寻顾长忆,“二哥哥,你可听闻了沈静姝中毒之事?” 顾长忆正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她的问话,抬眸看了她一眼,眉宇间倒是并未显露过多忧虑,反倒饶有兴致地反问她:“你怎么突然对她如此关心起来?往日里你不是对她厌恶至极吗?” 顾诗怡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她总不能直言自己是忧心沈静姝若有个三长两短,怕表哥会伤心欲绝吧? 那岂不是明摆着显得自己太过在乎表哥了? “她毕竟是未来表嫂,我稍加关心也是情理之中。”她有些心虚,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也闪躲着不敢看顾长忆。 “哦?是吗?我怎么清楚地记得有人之前还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沈静姝从这世上消失呢?” 顾诗怡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怎能这般取笑我?我……我那时不过是气话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顾长忆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继续打趣她,“你不是也亲眼瞧见了么?那么多太医围着,她死不了。” 顾诗怡仔细琢磨了一番,倒也觉得颇有道理。 沈远舟都说了,沈静姝只需静心调养,不能外出走动,这已是不幸中万幸。 “话虽如此,可我瞧着她那副模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你呀,就是瞎操心。”顾长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话锋陡然一转,“有这功夫,不如去瞧瞧兄长的院子。” 顾诗怡一愣,不解其意,“好端端的,我去他院子做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兄长得了一盆名为‘墨玉’珍奇花卉,还买了胭脂,疑似在外头养了外室吗?”顾长忆出言提醒。 “那不过是沈静姝信口胡诌,你竟也当真了?”顾诗怡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偷偷去瞧过了,兄长那儿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墨玉’影子?” 顾长忆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当真?你这丫头向来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该不会是你偷偷藏了起来,想独占那盆‘墨玉’?” 顾诗怡气得直跺脚,“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贪图小利之人吗?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亲眼瞧见的,还能有假?除了几个洒扫仆役,连个多余人影都不见!” 顾长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 凭他对顾长风的了解,兄长向来行事张扬高调,喜好大排场,怎可能连几个伺候人都未曾安排? 何况,楚湘灵那枚耳坠,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加之沈静姝此番遇险,若说是其他缘由倒也罢了,可偏偏还是中毒,这让他愈发确信此事与定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莫非,顾长风真的和靖王有所勾结? 那楚湘灵,究竟是被他们胁迫控制,还是甘愿为其所用? 顾长忆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近来每日被顾诚则逼着去军中历练,风吹日晒,苦不堪言。回到府中,还要费尽心思去寻一个刻意隐藏踪迹的人,身心俱疲。 就连文茵,他都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她若听闻沈静姝中毒一事,该急成何等模样。 他恨不能习得那些奇门遁甲之术,将自己一分为三,如此一来,岂不轻松许多? 顾长忆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故作轻松地敲了敲顾诗怡额头,“你这般愚钝,怎能寻到?回头我陪你再去一趟,定能寻出端倪。” 顾诗怡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 文尚书生性谨慎,他命夫人吕氏将文茵看得死死,不许她前往平阳侯府。 然而,千防万防,却防不住闻怀卿亲自登门拜访。 文府正厅,文尚书端坐于太师椅之上,手中茶盏早已冰凉,他却浑然不觉。 闻怀卿一袭锦袍,气度雍容,正坐于客位,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弧度,静静地注视着他。 “文尚书是聪明人,本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中有数。”闻怀卿开口。 文尚书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强作镇定,拱手道:“殿下,小女年纪尚幼,性情顽劣,这侧妃一事,恐怕……” 闻怀卿轻笑一声,打断了他话头,“文尚书这是哪里话?文茵本王是见过的,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与那些庸脂俗粉可大不相同。不过是些许小性子,无伤大雅。更何况,文姑娘若能嫁与本王,对文家而言,乃是无上荣光,你可要思虑周全。”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文尚书心中叫苦连天,他怎会不知嫁女于皇室乃是泼天富贵,可他更清楚,靖王此人,绝非善类,这趟浑水,一旦踏入,便再难抽身。 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又怎舍得将她推入这般境地? 可面对靖王步步紧逼,他又无计可施,只得苦苦哀求:“殿下,小女才疏学浅,恐难当重任,还望殿下三思啊!” 闻怀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他起身走到文尚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文尚书,你我都是明白人,本王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文家这些年在朝中的地位,想必你也明白,本王对文家,一向是颇为照拂的。本王耐心有限,你最好识时务些,莫要自误。”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文尚书一人,颓然跌坐于椅上,面如死灰。 屋内沉香仍在燃烧,青烟袅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文尚书只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文家怕是难以置身事外,他几乎已经看到女儿被困在那金碧辉煌牢笼之中,脸上再无往日笑容,只余一片死寂。 第60章 沈静姝,他必须保住! 谢婉晴满心欢喜,认为自己这回是立下了赫赫大功,只觉得诸事都顺遂如意。 她刚刚从韶光院归来,不论是沈静姝那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是沈子仲与宋婉那满脸忧心忡忡、焦虑不安的神态,都让她内心的畅快之情飙升到了顶点。 想到此处,谢婉晴不禁轻哼出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欢快。 算了算时日,也的确到了该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那位的时候了。 她唤来碧伊,让她去取来笔墨纸砚,碧伊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文房四宝回来,一一摆放在谢婉晴面前。 谢婉晴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铺开信纸,提笔蘸墨,亲自写了一封信。 她对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思量,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张狂,细细描述了沈静姝中毒后的惨状,言语间难掩得意之色,并暗示这乃是自己精心谋划的成果。 末尾,她还隐晦地表露出对闻怀卿的敬仰,盼得他进一步的指示,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期许。 她写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大业。她愿意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刃,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写完,谢婉晴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竹筒中。 这竹筒乃是她与闻怀卿之间传递消息的独特信物,由特殊的材质精心制作而成,工艺极其复杂精妙,一旦封口,若是不懂其中的特殊门道,旁人便极难将其打开。 她将竹筒递给碧伊,反复叮嘱:“去,将此物送到绣水街的茶坊,交给掌柜,便说是我让他留着的。此事重大,万万不可有失。” 碧伊接过竹筒,只觉沉甸甸的,重若千斤。 平日里,谢婉晴虽然也时常算计大姑娘,但从未像现在这般疯狂。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是个伺候人的卑微命数,安安分分的,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嫁给一个管事的,这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 可万万没想到,谢婉晴竟然会做出如此之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害怕,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任由谢婉晴摆布,“姑娘放心,婢子这便去办。” 待碧伊离开后,谢婉晴又唤来绯云,吩咐道:“准备些酒菜,送到我房里来。今日我要好好庆祝一番。” 绯云听了,眼中闪过喜色,忙应道:“好嘞,姑娘,婢子这就去。” 她心中暗自盘算,谢婉晴这般高兴,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却也乐得见谢婉晴得意。 毕竟,谢婉晴若是风光无限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够跟着沾沾光,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婉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脸上满是得意忘形的神情。 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彻底摆脱现在的困境,成为人上人,到时候,她要让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俯首称臣。 包括傅子晋! …… 绣水街的茶坊内,人声鼎沸,茶香四溢。 碧伊避开人群,径直走到柜台前,将手中的竹筒递给掌柜。 “这是我家姑娘让我交给您的,她说您看到自然就会知道如何处置。”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看起来像个弥勒佛。 他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对待他人接物也十分的热情周到,也正因如此,茶坊的生意一直以来都相当不错。 掌柜接过竹筒,上下打量了一番,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收了起来,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碧伊见状,也不多言,转身离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便消失在了茶坊外。 那掌柜将竹筒收好后,便来到茶坊后院的雅室,这间雅室平日里是不会对外开放的,根本不会有人前来。 他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从怀中取出竹筒,也不知用了何种巧妙的方法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他将信纸展开,细细读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让他眉头紧锁,这谢婉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平阳侯府的嫡女狠下毒手。 他又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竹筒中,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将竹筒放在窗台上。 这是他和闻怀卿约定的暗号,只要他将竹筒放在窗台上,闻怀卿的人自然就会前来取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离开雅室,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容,继续去前厅招呼客人。 靖王府。 闻怀卿坐于书桌前,手中拿着的,正是谢婉晴写给他的那封信。 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可越是看,周身散发的气息就愈发阴沉压抑。 这个蠢女人,简直愚不可及! 他原本以为谢婉晴还算得上是有些小小的聪明才智,可如今看来,她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沈静姝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的计划之前。 谢婉晴此举,无疑是打乱了他的部署,让他陷入了被动局面。 他本想利用沈静姝来对付江瑾安的。 江瑾安是父皇的心腹之臣,是闻怀璋的亲密挚友,更是他登上皇位途中的最大障碍。 他原本计划着,倘若此次徉州的行动失败,他便通过控制沈静姝,来要挟江瑾安,让其为自己所用。 可如今,谢婉晴却先动了手,这让他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 那“醉花阴”,哪里是让她毒死沈静姝用的?!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傅子晋是这样,谢婉清也是如此! 闻怀卿将信笺甩在桌上,揉了揉眉心,只觉一阵头疼。 ……不对,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如今看来,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这世间的种种事情,果然没有什么是绝对能够掌控的。 想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带着一丝苦涩难咽的味道。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是动怒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否则江瑾安发起疯来还了得? 沈静姝,他必须保住。 第61章 诈伤 程文昊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徉州城内萧瑟的景象。 街道两侧的店铺十有八九闭门谢客,往日熙攘的街市,如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脸上皆是掩不住的惊惶。 官兵往来巡逻,手中长矛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程文昊的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此次随商队来徉州,是借着学习打理家族生意的名义,死皮赖脸求了父亲许久。 初次历练,父亲对他期望颇高,临行前再三叮嘱,要他勤勉用心,切莫辜负了程家的期许。 他本也想着好歹做成一次生意回去,可眼下这番景象,与他想象中繁华的徉州城大相径庭。 “这是怎么了?” 程文昊跳下马车,随手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那人被这么一拦,还有点生气,可抬眼一瞧,眼前这小公子一身华贵服饰,身后还跟着车队,一看就非富即贵。 他忙换了张脸,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是才进城吧?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快些离开吧,晚了就出不去啦!” “为何出不去?出了何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那人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前几日,京中来的都尉大人在府衙遇刺,身负重伤。知府赵延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城里都传遍了,说是赵延贪赃枉法,东窗事发,才出此下策,只进不出。” “都尉遇刺?” 程文昊一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江瑾安的身影。 他这一路最担心的就是江瑾安会出事,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若真出了事,他回去怎么跟沈静姝交代? 程文昊一把拽住他衣襟,急切追问道:“可有他消息?” 路人吓了一跳,“我、我也只是听说啊,具体情况,实难知晓。” 程文昊听了,心中愈发焦急,恨不能立刻飞到江瑾安身边。 正欲再问,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官兵策马而来,为首之人,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正是林羽。 只是他此刻乔装改扮,脸上又涂了灰土,若不是自己与他相熟,恐怕也难以辨认。 程文昊松开那人,直接迈步站到了路中央。 马被勒停,林羽见到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他眼珠一转,翻身下马,走到程文昊马车旁,高声道:“公子来了!这货有些问题,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程文昊心中一动,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说:“真是麻烦!早知道小爷就不跑这一趟了!” 他让掌事先带他们去客栈,接着上了马,跟随林羽而去。 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林羽带着程文昊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前。 院门紧闭,看不出任何异样。 林羽上前,轻轻叩响院门,三长两短,节奏分明。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条缝隙,林羽带着程文昊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院门关上。 院内陈设简陋,几间屋子也是破旧不堪,与自己平日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天差地别。 程文昊心中疑惑,这是江瑾安藏身之处? 林羽领着程文昊走进正屋,只见屋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影正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江瑾安,并且看起来毫无异样。 “江瑾安!” 程文昊先是惊愕,随后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外面传言……” “诱敌之计。”江瑾安言简意赅,他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程文昊坐下说话。 程文昊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一屁股坐下,“你他娘的,真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沈静姝真要守寡了。” 江瑾安垂下眼,没做声。 他这次决定确实危险,若不是都尉司多年用命培养出的默契,鹿死谁手真的不好说。 林羽却不爱听了,“怎么说话呢?我们未来夫人命好着呢!”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这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江瑾安看向林羽,林羽便简要地向程文昊解释了“诈伤”的缘由,“……公子若不以身犯险,恐怕难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程文昊看着江瑾安,欲言又止。 “你为何会出现在徉州?”江瑾安问。 “我来徉州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放心,顺便来看看你。”程文昊回答,“临行前,沈静姝托我给你带个口信。” “她说什么?” “她说,让你万事小心。” 江瑾安颔首。 又说了会儿话,程文昊得知当天乔信已死,赵延弃了妻儿,自己直接就从地道跑了,江瑾安赴宴前就派人去锁了城门,赵延必定还在徉州城内。 “那你这招‘诈伤’,岂不是打草惊蛇?”程文昊有些担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江瑾安语气平淡,“只有让他们以为我命悬一线,才会露出马脚。” 程文昊听罢,心中对江瑾安的胆识和谋略钦佩不已。 他虽然没走什么正道儿,但人还是挺聪明,可在江瑾安面前,仍是自愧不如。 江瑾安又继续说:“赵延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操盘手。” “那你打算如何做?” “静观其变,以待时机。如今赵延已逃,我们需要另辟蹊径。” 程文昊想了想,一拍桌子,颇为豪气地说道:“我以商队名义活动,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江瑾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直叫他头皮发麻,“你看着我作甚?” 林羽在一旁撇了撇嘴,公子是真黑,就等着程小公子自己开口呢。 果然,只见江瑾安弯了弯唇角,说道:“你利用商队的身份,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都尉大人伤重不治,已经……身亡。” 程文昊不同意,“哪有这样的!这岂不是……” “不必忌讳。”江瑾安打断了程文昊的话,“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沉默了一会儿,程文昊开口:“还有一事,我曾在绣水街见到谢婉晴与一人秘密会面,但我不知那人是谁。而且她似乎知道你在徉州会出事。” 程文昊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她竟敢如此咒你!” “无妨。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江瑾安摆了摆手,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程文昊,“我这里有一封信,若你比我先回京,帮我交给静姝。” 程文昊接过信,贴身收好。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江瑾安便让林羽送程文昊回客栈。 临走前,江瑾安一直目光复杂地看着程文昊。 程文昊瞧他这模样,还觉得挺有趣,“江瑾安,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呗,再不说我可走了?” “静姝她……最近可好?” 藏于心中许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程文昊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想知道?” 他摇头晃脑的围着江瑾安绕了一圈,挑眉一笑,“想知道,自己回京去寻她呀!” 林羽也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顶着江瑾安杀人般的目光连忙往屋外跑。 跑出了门,程文昊又突然探了颗脑袋进来。 “你那聘礼下的,惊天地泣鬼神,她收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呢!” 第62章 收网,回京!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酒楼二层的雅间内却是一片清凉。 冰盆散发着寒意,驱散了燥热。 程文昊端坐主位,手中折扇轻摇,一派悠闲自在。 他今日借着程家商队的名义,特意做东,邀请了徉州城内几位颇有声望的富商于“望江楼”小聚。 “诸位,可曾听闻前阵子京中户部侍郎李大人之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就突然没了呢?”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程文昊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京中中发生的怪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富商们面面相觑,各自斟酌着言辞。 “这……谁说不是呢?官场上的事,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哪里搞得清楚。” “就是,再说京城是天子脚下,咱们徉州与它相隔甚远,发生了什么,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位姓张的富商捋着胡须,打着哈哈。 程文昊见状,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那来了徉州的都尉大人,听闻是在赵府遇刺,身负重伤,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骤然凝重。 几位富商交换着彼此才能读懂的信号,似乎都在掂量着什么。 另一位姓王的富商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哎,要我说,这徉州城,怕是要变天了。” 一位姓钱的富商,平日里便与程家有些生意往来,酒到酣处,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程小公子,不瞒你说,你们程家商队啊,有时候也做些‘特殊’的买卖。” 这是想把自己也拉下水? 程文昊没做声,只是淡淡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钱富商左右看看,见其他几位富商也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更加放肆起来。 “前阵子,程家托我们帮人运了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是赵大人亲自安排接手的。” 钱富商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程文昊心中炸开。 他万万没想到,程家竟会牵扯其中。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继续与富商们周旋,旁敲侧击地打探更多关于赵延及其背后势力的信息。 从他们的言谈中,程文昊得知赵延之所以能如此无法无天,全靠京中一皇室关照。至于是哪个皇室,他们虽未明说,但程文昊用脚趾想都能想到,除了靖王还能有谁? “程家怕是即将大难临头。” “北境山脉图。” “你已经被盯上了,你没得选了。” 想起沈静姝同他说过的一句句话,再联想到谢婉晴之前的种种反常之举,程文昊都要气笑了。 酒席散后,程文昊并未回客栈,而是在城中四处闲逛。 他根据富商们的言谈举止,以及他们对赵延的态度,推测出赵延极有可能藏身于其中一位富商家中。 其中,张富商在席间多次试图将话题引开,似乎不愿多谈与赵延相关的事情,反应最为反常。 程文昊就着这一条街东逛西逛,腿都酸了,终于瞧见张富商出了酒楼,他扯过小厮,吩咐了几句,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跟上了上去。 张富商一直走到闹市区,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前,他上前叩门,三长两短,与之前林羽叩门的方式如出一辙。 院门打开,张富商闪身而入。 程文昊心中大定,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次日起,程文昊开始不断在城中散布江瑾安伤重不治的消息。 “诶,你们知道吗?那位从京城来的都尉大人,怕是不行了。” 程文昊坐在茶摊上,一边喝茶,一边唉声叹气地对周围的人说道。 有人好奇:“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受了伤吗?” “受伤?何止是受伤啊!”程文昊压低了声音,“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都尉大人被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那脸色,比纸还白,进气少,出气多,怕是熬不过今晚咯。” “真的假的?这么严重?” 程文昊信誓旦旦地说:“千真万确!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话很快便在城中传开,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几位与赵延有勾结的富商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开始频繁接触,似乎在商议对策。 程文昊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知道计划奏效了。 他继续推波助澜,故意在富商面前唉声叹气。 “哎,都尉大人一死,徉州恐将大乱,我这生意也没法做了,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掌事安排下去收拾行囊,做出要离开徉州的样子。 富商们见状,更加确信江瑾安已死,心中的担忧也减轻了不少。 赵延自从“诈伤”计划开始后,便一直躲在那位张姓富商的宅院中。 他虽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其实也是提心吊胆,江瑾安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这次的计划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他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每日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江瑾安的追查,逃离徉州。 当他听到江瑾安“伤重不治”的消息时,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以为自己终于逃过一劫,开始暗中策划逃离徉州的事宜。 赵延与几位富商密谋,准备利用他们的财力和人脉,打通关节,趁夜色掩护,从水路逃离徉州,前往其他地方避难。 “诸位,这次多亏了你们相助,我赵某感激不尽!”赵延拱手说道:“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的恩情!” 几位富商连连称是,心中却各有盘算。 他们帮助赵延,一方面是出于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保。 毕竟,他们与赵延狼狈为奸多年,若是赵延被抓,他们也难逃干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赵延决定派人前往程文昊所说的江瑾安藏身之处,借此机会试探虚实,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他挑选了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命他们趁夜色潜入江瑾安的住所,并带回信物作为凭证。 是夜,几名护卫悄悄潜入。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正当他们疑惑之际,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林羽和佟青云等人突然杀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护卫们大惊失色,想要反抗,却哪里是林羽和佟青云的对手? 三下五除二,便是死的死、伤的伤。 赵延得知自己中计,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趁乱逃出富商的宅院,企图逃离徉州城。 然而,他刚跑到城门口,便被早已守候在此的江瑾安拦截。 赵延见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强作镇定,试图狡辩,但看到江瑾安那双比这夜色还要寒凉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一切都是受他人指使,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愿意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只希望江瑾安能网开一面。 江瑾安一挥手,便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随后,江瑾安命人连夜搜查了赵延在城外的几处秘密据点,以及几位与赵延勾结的富商的仓库,搜出了大量官银和账本。 赵延及其同伙被抓获,大量赃款被追回,不日便要将赵延等人押解回京。 至此,官银案的调查告一段落。 第63章 下手 五月将尽,平阳侯府众人忧心忡忡,唯有沈静姝自己,心中有数。 韶光院内,沈静姝斜倚在软榻上,神情恹恹。 她这几日为了装病,吃不好睡不香,倒是还真有些精神不济,才这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 “姑娘,该用药了。”瑶琴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进来,碗中还冒着热气。 沈静姝撇着眉,苦着一张脸,眼巴巴的看着瑶琴,“我能不能不喝?” 她实在是喝怕了这苦药汁子,每日都要喝上三大碗,简直比受刑还要难受。 无尘的声音却先一步从窗外传来:“不可。” 锦瑟抿唇一笑,说道:“姑娘,您还是喝了吧,无尘说了,您再怎么控制用量,那也是实打实的中了毒,必须要喝,不然……” “不然他就去告诉他家公子。” 沈静姝没好气地接过了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一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锦瑟赶紧给她递上蜜饯。 这苦,总有一日,她要让谢婉晴加倍偿还! 锦瑟看了看她,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姑娘,婢子瞧着,您这几日的气色是越发不好了,要不,还是再请徐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了。”沈静姝摆了摆手,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做戏要做全套罢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着鱼儿上钩。 ———— 信纸上“徉州失利,赵延被擒”八个字,如针般刺痛了闻怀卿的双眼。 “废物!一群废物!” 闻怀卿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怒吼出声,他抬手一挥,桌案上的青玉笔洗应声而落,摔在地上,碎成数瓣,无人敢上前收拾。 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竟就是这么个结果! 室内一众谋士低眉垂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们跟随闻怀卿多年,深知他动了真怒,必有大事发生。 徉州布局多年,一朝尽毁,他如何能不怒? “赵延那个蠢货,连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还有那个谢婉晴,自作聪明,坏了本王的大事!” “苦心经营多年,眼看就要事成,却被一群蠢货给搅了局!” 闻怀卿的情绪在暴怒的边缘游走,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良久,一位谋士大着胆子开口劝道:“殿下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闻怀卿顿了顿,继续说道:“让那边准备动手,务必将沈静姝控制住。” 几个幕僚相互对视一眼,齐齐应声退下。 闻怀卿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葱郁的树木,眼神晦暗不明。 “沈静姝……”他闭上眼,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又阴冷,“墨韵,去把傅子晋给本王请来。” 这是傅子晋与闻怀卿四月一见后,第一次被召回靖王府。 他跟随墨韵来到闻怀卿的书房,出乎意料的,闻怀卿的态度竟是和颜悦色,仿佛之前的不快从未发生过一般。 “子晋来了,坐吧。”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傅子晋落座,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这反常的态度让傅子晋心中警铃大作。 他不动声色地在闻怀卿对面坐下,拱手道:“不知殿下召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闻怀卿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漫不经心地问道:“徉州的事,你听说了吧?” 傅子晋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殿下指的是何事?” “赵延那个不中用的,坏了本王的大事。”闻怀卿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似只是在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烦恼。 “江瑾安马上就会回京复命,只怕不日便会查到我们头上。”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我们?”傅子晋抬眸,直视闻怀卿的眼睛,不闪不避,“殿下何出此言?在下不止一次说过,要尽快除掉江瑾安。” 闻怀卿听了这话也不恼,又说道:“本王打算亲自出手,解决沈静姝这个麻烦。” “殿下三思。”傅子晋一双墨瞳瞬间被寒意浸染,语气却依旧平静,“沈静姝虽是眼中钉,却也是一枚有用的棋子。殿下此时对她下手,恐会打草惊蛇,引起江瑾安的警觉,于大局不利。” “哦?”闻怀卿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傅子晋。 “殿下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沈静姝,而是她背后的江瑾安,是太子,以及……陛下。”傅子晋语调不带一丝情绪,“眼下最要紧的,是趁江瑾安不在京中,尽快扩充势力,为将来做打算。” 以闻怀卿的手段,沈静姝一旦落入他手中,必定是九死一生。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另一边,谢婉晴得知闻怀卿让自己对沈静姝下手的消息,心中既兴奋又忐忑。 兴奋的是,沈静姝终于要死在自己手中了;忐忑的是,不知闻怀卿的计划是否周全,能否让自己全身而退。 她虽偶尔借着探病的名义去了两趟韶光院,可到底也不敢太放肆,毕竟宋婉一日不开口,她便一日解不了禁。 被禁足多日,早已憋闷得发慌,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好好出一口恶气。 “沈静姝,你也有今天!”她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笑得得意又狰狞。 “绯云,去把我的那套赤玉头面找出来。”谢婉晴吩咐道。 那套头面价值不菲,平日里她都舍不得戴,今日正好拿出来显摆显摆。 绯云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您今日这身装扮,戴这赤玉头面,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 “招摇?我就是要招摇!”谢婉晴冷哼一声,“我要让沈静姝好好看看,什么叫云泥之别!” 她拿起头面中那支最为华丽的凤穿牡丹簪,细细端详着,红宝石映得她的脸庞也多了几分艳色。 “簪子,本该就是我的。”谢婉晴喃喃自语,眼神中满是贪婪和嫉妒,绯云却听不懂她是何意。 她又想起那日派碧伊去送信后,府中小厮来传信给她。 她清楚的记得,小厮将那纸条递到她手中时,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藏在袖中,生怕被人发现。 回到内室,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谢婉晴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闻怀卿会给她安排什么重要的任务,没想到只是让她继续等待。 她不甘心,她想要更多,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将沈静姝踩在脚下。 不过,她也明白,闻怀卿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只需要乖乖听话,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走!去韶光院!”谢婉晴将头面戴好,起身往外走去。 她要亲眼看到沈静姝落魄的样子! 第64章 谁算计谁 宋婉目光落在眼前这位装扮得格外华丽的外甥女身上,心中不免有些不悦。 自打谢婉晴住进这平阳侯府,她便如同府中的另一位姑娘一般,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往日里,谢婉晴虽也爱打扮,却总还顾忌着寄人篱下的身份,穿戴上不敢太过招摇。 如今倒好,不知是否是因着仗着攀上了程家这门亲事,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起来,生怕旁人没看见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今日的谢婉晴,是往日里不曾有的张扬。身上穿着一件蜜合色曳地长裙,领口与袖边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缠枝莲,腰间缀着一串细碎的珠玉,行动间,环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配上那套赤玉的头面更是衬得她容光焕发。 只是这份美丽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狂。 “给姨母请安。”谢婉晴走到宋婉面前,做作地行了一礼。 宋婉强压下心头的厌烦,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她如何看不出谢婉晴那点小心思,只是看在她即将嫁为人妇,懒得与她计较罢了,她这个做长辈的,总不能一直跟一个晚辈置气,失了身份。 “姐姐身子不适,婉晴心中挂念,特意炖了燕窝粥,还望姨母和姐姐不要嫌弃。” 谢婉晴说着,朝身后的绯云使了个眼色,绯云立刻将手中的雕花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 宋婉看着那碗浓稠的燕窝粥,眉头皱得更紧了。 平日里连厨房都不曾踏足半步,又怎会突然想起要给静姝炖燕窝粥? 这短短两月,她心中清楚,谢婉晴与静姝之间早已不复当初的亲密,如今这般殷勤,恐怕另有所图。 只怕这燕窝粥里,还不知藏了什么猫腻。 “静姝这几日胃口不佳,这些甜腻的东西,她怕是吃不下。” 宋婉语气平淡地回绝了谢婉晴的“好意”,她才不会让静姝吃下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活不下去了。 谢婉晴脸上的笑容微滞,转瞬又恢复如常,柔声道:“是婉晴思虑不周,还请姨母见谅。” “你禁足未解,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来人,送表姑娘回落樱院!” 宋婉下了逐客令,谢婉晴却不肯走。 “婉晴知错,但婉晴还想去看一眼姐姐。” 宋婉继续拒绝:“不必了,静姝需要静养。” 谢婉晴见宋婉态度坚决,知道今日是无法见到沈静姝了,只得作罢。 “既如此,那婉晴就不打扰姨母和姐姐了,婉晴自己回去便是,绯云,我们走。” 她转身离去,背对着宋婉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狠。 沈静姝,看她还能撑到几时! 她就不信,沈静姝还能一直躲着不见她! 宋婉看着谢婉晴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她下意识觉得谢婉晴此次前来绝非单纯的探望那么简单。 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便起身朝内室走去。 她得去看看静姝,跟她提个醒,让她小心谢婉晴。 内室里,沈静姝斜倚在迎枕上,听着外间的动静,心中冷笑连连,谢婉晴这只跳梁小丑,还真是不死心。 她这般急切,必定是以为自己真的命不久矣,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确认一番。 这些时日,惠帝派来的太医络绎不绝,都说这毒十分古怪,明明看着不像是要人性命的毒,却偏偏无法解开。 这番说辞,自然是提前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让谢婉晴深信不疑。 只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母亲,您怎么来了?”沈静姝见宋婉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我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婉拉着沈静姝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心中一阵心疼。 沈静姝何尝不知宋婉难过,却也只能安慰着说:“好多了,母亲不必担心。” “你表妹刚刚来过了,说是给你炖了燕窝粥,被我打发走了。”宋婉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沈静姝。 沈静姝冷笑一声,“她倒是‘好心’。” “你也小心些,你表妹她……变了许多,我真怕……” 沈静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母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宋婉又陪着沈静姝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离开,她还得去处理府中的事务,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临走前,她再次叮嘱沈静姝要小心谢婉晴,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韶光院。 瑶琴走上前来,替沈静姝掖了掖被角,在她和锦瑟眼中,这几日姑娘的面色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生气一般,连平日里最爱吃的蜜饯都吃不下几口,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锦瑟也是时常欲言又止,姑娘虽然聪慧,可谢婉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万一她真的下了什么狠手,那可如何是好? “你们两个,去将院子里的那几盆花搬进来,再把窗户关上。”沈静姝吩咐道。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姑娘的用意,但还是依言照做。 很快,几盆开得正艳的花被搬进了屋内,浓郁的香气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原本就有些沉闷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沈静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股甜腻到令人不适的香气在体内弥漫,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谢婉晴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瑶琴忍不住开口劝道:“姑娘,您这是何苦呢?” 沈静姝摇了摇头,拿起那日谢婉晴放到她枕下的香囊在眼前轻晃着。 自己这般模样,固然有伪装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这具身子真的在排斥那“醉花阴”的毒性。 这毒,看似无解,实则却是以毒攻毒。 瑶琴和锦瑟虽然担忧,但也知道姑娘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 瑶琴说道:“姑娘,婢子们知道劝不住您,但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婢子们会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一切准备。” 锦瑟也点头附和:“姑娘放心,婢子们会守好韶光院,不让任何人打扰到您。” 无尘守在屋外,连连摇头。 这沈大姑娘的脾气,还真是和公子如出一辙,都倔得很。 沈静姝望着窗外,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殆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去准备些东西,今晚,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言,默默地退了下去。 姑娘这是铁了心要跟谢婉晴斗到底,她们能做的,就是尽力保护她周全。 花静立在窗前,花香在夜色中愈发浓郁,沈静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而此时的落樱院,谢婉晴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她眯起眼睛,紧紧盯着绯云,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你确定你亲眼看见无尘出府了?” 绯云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婢子亲眼看见无尘出府去了,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好,好,好!”谢婉晴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是天助我也!让碧伊那边也加紧行动,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了无尘那个碍事的家伙,她就可以放手一搏了。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韶光院。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沈静姝的窗前,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沈静姝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谢婉晴心中一阵狂喜,成了! 第65章 赶出侯府 谢婉晴屏住呼吸,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进入屋内,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包,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只要将这包药洒在沈静姝的床榻上,她就会在睡梦中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里,谢婉晴的心跳得飞快,她心中默念,沈静姝,这是你逼我的,黄泉路上,莫要怪我心狠。 谢婉晴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依旧警惕,她放轻脚步,一步步靠近床榻,手中的药包被她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心也沁出了汗。 榻上的人影依旧毫无动静,均匀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婉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正欲将药粉洒下,原本紧闭双目的沈静姝却猛地睁开了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 “谢婉晴,你可真是让我好等。”沈静姝的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冰凌,直直地刺向谢婉晴的心脏,让她浑身一颤,如坠冰窖。 谢婉晴如遭雷击,手中药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药粉散落一地,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与此同时,瑶琴和锦瑟、无尘也破门而入,手中拿着棍棒,将谢婉晴团团围住,动作迅速而果断,显然是早有准备。 无尘一个箭步上前,迅速扣住谢婉晴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她制服在地。 谢婉晴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任凭手腕处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你,你竟然……” 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沈静姝起身下了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又步履从容地走到谢婉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很惊讶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当真能瞒天过海?”沈静姝冷笑,声音里满是嘲讽,“你让人在侯府散播谣言,说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不就是想让人无暇顾及你,好让你有机可乘吗?” 她将香囊取出,举到谢婉晴眼前:“这香囊里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吗?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接着她又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竹筒,继续说道:“还有这个,你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你以为你做的隐蔽,殊不知,这竹筒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已被我牢牢记在心里。你以为你和背后之人的勾当,能瞒得过我吗?” 沈静姝将竹筒扔到谢婉晴身边,竹筒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谢婉晴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她还想狡辩,急忙说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些都是你伪造的,你这是在陷害我!”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向无尘扬了扬下巴,无尘便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一并扔在谢婉晴面前。 “这些,都是你和闻怀卿来往的书信,每一封,我都仔细看过。谢婉晴,你为了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不惜出卖整个平阳侯府,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无辜?” 谢婉晴看着地上散落的书信,脸色煞白,她没想到,自己与闻怀卿之间的通信,竟然会被人截获。 这些信件,是她和闻怀卿之间勾结的铁证,每一封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她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沈静姝,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表妹啊!” 沈静姝嗤笑道:“表妹?你配吗?你若安分守己,平阳侯府自然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偏要自寻死路,勾结外人,谋害亲人!你这样的人,也配称作‘表妹’?” 喧哗声惊动了整个平阳侯府,宋婉和沈子仲闻讯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婉颤着声音问,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曾经疼爱的外甥女,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沈静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包括谢婉晴如何利用“醉花阴”陷害自己,以及她与闻怀卿之间的勾当,只是未曾提及傅子晋。 她还要让傅子晋在黑暗中继续挣扎。 宋婉听完,只觉得一阵眩晕,她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好沈子仲及时扶住了她。 谢婉晴竟然会如此狠毒,想要置自己的女儿于死地。 “婉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宋婉痛心疾首,“静姝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她?” 谢婉晴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怨恨,“哪里对不起我?” “你处处都比我好,凭什么?” “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而我呢?我算什么?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我却要费尽心思,才能得到一点点关注?”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婉晴看向沈静姝,声嘶力竭地喊道,她恨沈静姝,恨她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沈子仲听完,勃然大怒。 “孽障!”他一巴掌打在谢婉晴的脸上,“你还有脸说这些?” “你父母双亡,是你姨母心善,不忍你孤苦无依,才坚持要将你接到平阳侯府。这些年,我们自问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养了你这么一条白眼狼!” 沈子仲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自己竟然养虎为患,差点害了自己的女儿。 宋婉也彻底心寒,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对下人说道:“把她给我带出去!从此以后,她与平阳侯府再无瓜葛!” 谢婉晴被几个粗使婆子架着往外拖,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却无济于事。 她大声喊着:“沈静姝,你今日如此对我,来日必定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诅咒的话语直至被丢出侯府门外也不曾停下,狠戾的声音响彻上空,没有一户人家敢出来瞧一眼。 大家都知道,平阳侯府出了大事。 沈静姝看着谢婉晴被拖走,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她暗中命人将谢婉晴下毒害人的事情透露出去,原本这等秘辛不该外传,可沈静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谢婉晴的真面目。 让她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第66章 退婚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谢婉晴的名字,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众人议论纷纷,都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和不齿。 有人说她是蛇蝎心肠,有人说她是白眼狼,更有人说她是疯子,才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平阳侯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家各户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探望”,宋婉疲于应付,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程家也因为这件事乱成了一锅粥。 程老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自己亲自聘下的孙媳妇,竟然是一个如此恶毒的女子,这让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退婚!必须退婚!”程老夫人拍着桌子喊道:“这样的女子,我们程家可要不起!” 她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像谢婉晴这样心狠手辣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一想到自己的孙儿差点娶了这样的人进门,她就一阵后怕。 白氏也吓得不轻,她原本还觉得谢婉晴有些小心思,但总归翻不出什么大浪,她要的只是侯府的人脉与资源,谢婉晴如何,她并不关心。 可如今看来,是自己小瞧了她,这谢婉晴的心机和手段,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母亲说得对,这门婚事必须退掉。”白氏连忙附和道,心中也是一阵庆幸。 幸好发现得早,否则等谢婉晴嫁进程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我这就去平阳侯府,与侯夫人商议此事。” 她立即起身,理了理衣衫,便匆匆出了门,同时也派人去谢家送了一份退婚书,将谢婉晴的所作所为一并告知。 她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以免夜长梦多。 只是可怜了她那远在徉州的儿子,还不知道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白氏心中叹息,只盼着程文昊能早日归来。 平阳侯府内,宋婉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前来“探望”的各家夫人,她们或明或暗地打听着谢婉晴的事情,言语间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宋婉强打起精神,一一应付着。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说是程家大夫人来了。 宋婉连忙让人将白氏请了进来,各家夫人一看便清楚,这指定是为了两家婚事来的,也不好再多待,纷纷起身告辞。 白氏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侯夫人,今日妾身冒昧前来,是想与您商议一下文昊和婉晴的婚事。” 白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宋婉,“这是退婚书,还请您过目。” 宋婉听着白氏连自称都换了,接过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程家与谢家解除婚约的字样,落款处盖着程家的印章。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谢婉晴是她养大的外甥女,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她心中也难免有些难过。 “程夫人,这……”宋婉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侯夫人,妾身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婉晴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程家实在是不能容忍。” 白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文昊还未回京,这退婚的事情,只能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来做主了。还请您见谅。” 宋婉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这事不怪你们。” “那妾身就放心了。”白氏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礼单,“这是程家的一点心意,还请侯夫人收下。” 宋婉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写满了各种珍贵的药材和补品,显然是为沈静姝准备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白氏坚持要送,“侯夫人,您就收下吧,这是程家的一点心意,也是为了弥补婉晴犯下的过错。至于聘礼,程家也不打算要回去,这事儿……唉!” 宋婉也体谅她的意思,便也不再推辞,收下了礼单。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末了,宋婉答应她,会同谢家说清楚,让他们不会去程家找麻烦,白氏便起身告辞了。 ……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始查,凶手就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尽皆知。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亲自去了趟平阳侯府,证实了沈静姝中毒一事确为谢婉晴所为。 然而,如何处置谢婉晴,却成了一个难题。 毕竟,她是平阳侯府的表姑娘,与平阳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处置重了,怕是会伤了平阳侯的颜面;若是处置轻了,又难以服众。 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将此事上报给了惠帝。 御书房内,惠帝听完官员的禀报,眉头紧锁。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后宅争斗,却没想到,竟然还会牵扯到了自己还算看重的儿子。 惠帝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沈子仲怎么说?” 大理寺卿宋兆躬身回道:“回陛下,平阳侯说,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这个老狐狸。” 惠帝轻哼一声,沈子仲这是把难题抛给他了。 “传朕旨意,召平阳侯进宫。” 内侍官很快就去传了话,沈子仲心中叹气,整理好衣冠,跟着进了宫。 一进御书房,沈子仲直接俯身下拜,沉声道:“臣有罪,教女无方,以致酿成大祸,请陛下降罪。” “你倒是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惠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那个外甥女,你预备如何处置?” “一切凭陛下做主。” 沈子仲依旧是这句话。 惠帝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谢婉晴毒害朝廷命官之女,罪不容恕。然,念其年幼,且是初犯,朕且从轻发落。” “着令其即刻离京,前往青云庙带发修行,抄写佛经百遍,以赎其罪。非诏不得入京,违令者,斩。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 沈子仲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谢婉晴不过是个背黑锅的,圣上闭口不提闻怀卿,这是要保儿子了。 “起来吧。”惠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沈静姝如何了?” “回陛下,小女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还需调养。” 惠帝不满意这个回答,“不是说假中毒?怎得还要调养?太医院那帮老匹夫,平日里自诩医术精湛,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你去,把他们都带回去,给她好好瞧瞧。这丫头,这眼瞅着就要成……” 惠帝的话戛然而止。 成什么?成婚? 新娘子差点让自己儿子派人毒死,新郎官又让自己差去了徉州,至今还没消息。 沈子仲垂着眼没说话。 李德禄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罢了,你回去吧,好生照顾她。” “臣告退。”沈子仲再次叩首,然后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沈子仲走后,惠帝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他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李德禄见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乏了?可要传膳?” “不急。”惠帝摆了摆手,“你去,把皇后请来,朕有事与她商议。” 李德禄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皇后便来到了御书房,“陛下,您找臣妾?” 惠帝点点头,“你可知平阳侯府的事情?” “略有耳闻。”皇后回道:“只是不知详情。” 惠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皇后听完,眉头微蹙,又想起之前宫宴之上,她与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双双落水一事,“这谢婉晴,真是胆大包天。” 惠帝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她还与怀卿有勾结,若非沈家丫头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已经下旨,谢婉晴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皇后说道:“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只是,四皇子那边……” “他那边,朕自有安排。”惠帝打断了她的话,“朕叫你来,是想让你去看看静姝。” 皇后一怔,随即明白了惠帝的意思,“臣妾遵旨。” 皇后离开后,惠帝又独自一人坐了一会儿,忽地咳了起来。 他咳得厉害,李德禄在外听着动静,匆匆跑进殿中,轻拍着惠帝的背,说道:“陛下,您还是用些药吧。” 惠帝摆摆手,缓了几息,离开了御书房。 第67章 入宫 凤仪宫的马车停在了平阳侯府门前,这一不寻常的举动,立刻惊动了各家各户的神经。 一时间,关于沈静姝的各种猜测和流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又悄然传开。 皇后身边的红人徐姑姑亲自前来,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特来请沈静姝入宫觐见。 宋婉一听,心头便一紧,谢婉晴的事情刚了,宫里怎得又来人了? 她担忧地看向沈静姝,欲言又止。 徐姑姑将宋婉的神情尽收眼底,她莞尔一笑,宽慰道:“侯夫人请放宽心,娘娘只是许久未见沈大姑娘,甚是想念,特邀她进宫闲话家常,绝不会有任何不妥。” 尽管徐姑姑言之凿凿,宋婉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作为母亲,女儿在她眼皮子底下都险些遭人毒手,如今她已是惊弓之鸟,看谁都觉得心怀叵测。 她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徐姑姑,不知我可否陪同静姝一同进宫?也好有个照应。” 徐姑姑却道:“侯夫人,娘娘只召见了沈大姑娘一人,您若跟着去了,怕是不合规矩。” 宋婉还想再说些什么,沈静姝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母亲,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她心中明镜似的,此次进宫,多半与谢婉晴之事脱不了干系。 但她更迫切想知道的是,那颗“灵犀望月珠”究竟是否暗藏玄机。 千秋宴上,闻怀卿献上的那颗宝珠,让她始终放心不下。 如今谢婉晴已然暴露,被逐出侯府,闻怀卿那边必定会有所动作,她必须亲自进宫一趟,确认皇后的状态。 宋婉看着女儿,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罢了,那你万事小心。” …… 皇后的马车自然可以畅通无阻地直抵凤仪宫外,沈静姝下了马车,跟随着徐姑姑一路向宫内走去。 凤仪宫内,皇后早已端坐于凤座之上等候多时。她头戴金灿灿的凤冠,身着绣满金凤的华服,威严庄重。然而细细观察之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纹似乎又深了些,眉宇间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臣女沈静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圣安。”沈静姝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皇后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静姝不必多礼,到本宫身边来坐。” 沈静姝依言上前,在皇后下首的位置落座。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打量着皇后的神色,却见她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身子可好些了?”皇后关切地问道,声音温和,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在关心晚辈。 “回娘娘,臣女已无大碍,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你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好端端的,怎就会中了毒呢?” 沈静姝垂下眼眸,说道:“许是臣女不慎,碍了某些人的眼。” 皇后看了她一眼,半晌,她才又开口道:“静姝,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有些事情,你不说,本宫也心知肚明。” 皇后这是在点她了? 沈静姝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故作不解地问道:“娘娘,臣女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 “不明白?”皇后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不等沈静姝开口,又继续说道:“你可知,陛下已经下旨,令谢婉晴永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沈静姝的反应,才又继续说道:“谢婉晴之事,陛下自有决断。你心中,可有怨言?” 沈静姝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皇后此言,看似关心,实则暗含试探之意。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对谢婉晴的处置是否满意,更是试探自己是否会继续追查下去。 “你要明白,谢婉晴不过是一枚棋子,她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劲敌。”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揪着谢婉晴不放,而是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整个平阳侯府。” 沈静姝心中一震,她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深意。 她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娘娘的教诲,臣女铭记于心。”沈静姝低下头,恭敬地说道:“臣女知道该怎么做。” “你明白就好。”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与瑾安的婚事,陛下极为看重,本宫也希望你们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日后行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像这次一样,莽撞冲动。” 沈静姝再次谢恩,然后说道:“娘娘,臣女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臣女想一睹‘灵犀望月珠’的风采。”沈静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皇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她凝视着沈静姝,目光锐利如刀,“为何要看那颗珠子?” 沈静姝不慌不忙地说道:“回娘娘,臣女只是心生好奇。那日千秋宴上,臣女有幸得见此珠,只觉得它光彩夺目,世间罕有。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念念不忘,所以才斗胆向娘娘提出此请,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才说道:“那颗珠子,是四皇子的一片孝心,本宫甚是喜爱。既然你想看,那便让你一饱眼福吧。” 她吩咐徐姑姑,“把那颗‘灵犀望月珠’取来。” 徐姑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内殿。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将锦盒放在了桌子上。皇后打开锦盒,一颗璀璨夺目的珠子出现在沈静姝眼前。 那珠子通体莹润,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美轮美奂。 沈静姝看着那颗珠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后的反应,只见皇后眼中满是喜爱之情,并无异样。 “果然是颗稀世珍宝。”沈静姝由衷地赞叹道,“多谢娘娘让臣女大饱眼福。” “你喜欢就好。”皇后笑着说道,“这珠子,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沈静姝摇了摇头,“臣女愚钝,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觉得,这珠子与娘娘甚是相配,若是戴在娘娘身上,定能更添光彩。” 皇后闻言,笑得更加开怀,“你这丫头,嘴巴倒是甜得很。” 她拿起那颗珠子,在手中把玩着,“这珠子,本宫也很喜欢。只是……这珠子虽好,却也不能常戴在身上。” 沈静姝眼神一亮,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话语中的异常,试探着问道:“这是为何?臣女见识浅薄,还请娘娘解惑。” “这珠子来历非凡,其蕴含的能量非同小可,并非寻常人可以驾驭。” 沈静姝闻言,心中了然。 看来,这颗珠子果然暗藏玄机,只是皇后对此事的态度颇为暧昧,不知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另有隐情。 “娘娘所言极是。”沈静姝说道,“这珠子固然珍贵,却也比不上娘娘的凤体重要。”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皇后便让她回府了。 离开凤仪宫后,沈静姝回头望了一眼,这次进宫,她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她可以确定,那颗“灵犀望月珠”确实有问题。 第68章 偶遇 马车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而行。 沈静姝端坐在马车内,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方才与皇后的对话,思绪如乱麻般交织。 正思索间,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沈静姝睁开眼睛,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车身镶金嵌玉的马车,如同一座小山般横亘在道路中央,拦住了去路。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映入眼帘,正是祁王闻怀安。 他坐在车内,唇角噙着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静姝。 “沈大姑娘,你我真是有缘,竟在此处不期而遇。”闻怀安的声音依旧温和,沈静姝却听出一股子难以察觉的深意。 沈静姝在心中暗自叹气,上次祁王拦住她,告知了楚湘灵之事,为她揭开了一层迷雾。不知这次,他又将带来怎样的消息,是福是祸? 她放下车帘,隔着那薄薄的帘幕,声音清冷地问道:“不知祁王殿下这次拦住臣女,又是所为何事?” “本王只是恰巧路过,看到沈大姑娘的马车,便想着过来问候一声。” 闻怀安说着,在侍从的搀扶下,从容地自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跛着一只脚,一步一步地走到沈静姝的马车旁,步伐虽慢,却依旧保持着皇子应有的端庄仪态,“沈大姑娘这一招‘金蝉脱壳’,真是妙到毫巅,本王自愧不如,佩服至极。” 沈静姝一惊,闻怀安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消息灵通,洞若观火,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略作思索,开口道:“祁王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实在不值一提。” “沈大姑娘太过谦逊了。”闻怀安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谢婉晴这颗棋子,被你如此轻易地舍弃,难道就没有一丝可惜之意吗?” “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沈静姝冷声道,“祁王殿下消息灵通,也着实令臣女叹服。不知殿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本王只是对沈大姑娘的手段颇感兴趣,想瞧瞧你能走到哪一步。”闻怀安目光落在车帘上,“不知沈大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可否透露一二?” 沈静姝反问他:“祁王殿下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一介闺阁女子,所做一切只是为求自保罢了,能有什么打算?” 闻怀安笑容愈发意味深长,让人捉摸不透,“沈大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本王拭目以待,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说完,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示意车夫继续前行,不再多言。 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沈静姝掀开车帘,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 城郊,破庙。 谢婉晴蜷缩在角落里,身体瑟瑟发抖。 风裹挟着破庙外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从破败门窗灌入,让她本就冰冷身体更加僵硬。 自被逐出平阳侯府,程家又趁着程文昊不在京城,毫不留情地退了婚,她名声尽毁,谢家不肯收留,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子晋哥哥,可去了柳荫巷,却被告知他不在家中,归期不定。 而她又惊惧于闻怀卿雷霆手段,不敢前去寻求庇护,一时间竟无处容身,只得狼狈地躲在此处。 她又冷又饿,心里已然恨到扭曲。 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明明一切都已精心谋划,为何沈静姝会突然识破她的阴谋? 是碧伊背叛了她? “沈静姝!我谢婉晴与你势不两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谢婉晴咬牙切齿,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从牙缝中挤出来,带着刻骨恨意。 就在这时,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刺耳声响。 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子晋哥哥,是你吗?”谢婉晴看清来人,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光芒,声音也带上了惊喜和激动,“你怎么来了?你终于来救我了!” 傅子晋走进破庙,目光扫过谢婉晴狼狈不堪模样,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 他很快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走到谢婉晴身边,温声说道:“婉晴,我听说你被赶出了平阳侯府,心中担忧不已,特地来寻你,看看你是否安好。” “子晋哥哥!”谢婉晴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扑进傅子晋的怀里,哭诉道:“他们都欺负我,只有你对我最好。” 她主动示弱,试图唤起他的怜惜。 傅子晋果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哭了,我会帮你。” “真的吗?”谢婉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傅子晋,“你真的愿意帮我?” “当然。”傅子晋垂眸看向她,眼底深处寒意让谢婉清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只要你乖乖听我话,我保证让你重新回到平阳侯府,让那些欺负你人都付出惨痛代价。”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谢婉晴连连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子晋哥哥,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傅子晋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这才是我的好婉晴。”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进她手中,“你听着,陛下下了旨,遣你去青云寺抄经百遍,永不入京。” 谢婉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你安心前往,事后我自会接你回京。”他看着她晦涩的目光,又补了句:“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委屈,可当下是非常时期,为了我的前程,你忍忍。” 谢婉晴紧紧捏着银票,浓烈的怨恨几乎要将她生生撕碎,可面上却依旧强撑着温柔模样,“子晋哥哥,为了你,婉晴什么都愿意做。” 傅子晋听出了她的意思。 “我说过,事成之后,我不会委屈你。” 谢婉晴这才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怨恨强压下去,拿着银票转身离开了破庙。 傅子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 第69章 程文昊归京 六月初三,正午的阳光炙烤着京城,连带着青石板路都泛着热气。 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自徉州方向而来,驶入京城。 领头的正是程家小公子程文昊。 他他眉目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一双桃花眼却明亮得很。 自徉州归来,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比原计划早了些时日抵达京城。 他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府中,沐浴更衣,好好歇上一歇,将这一路的见闻尽数告知沈静姝。 可还未等他好好感受这久违的京城气息,一连串的议论声便如兜头冷水般,将他满腔的热切浇了个透心凉。 “听说了吗?平阳侯府表姑娘谢婉晴,竟然对沈大姑娘下毒!” “你才知道?那谢婉晴,平日里装得一副温柔贤淑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听说她是嫉妒沈大姑娘,便起了歹心,想要毒害她。结果事情败露,被平阳侯赶出了家门,还被陛下下旨遣送到青云庙去了呢!” “恶有恶报!这种女人,就该让她在庙里好好反省反省,一辈子吃斋念佛,赎清罪孽!” “程家也是倒霉,竟然和这种人家结亲,差点就娶了这么个毒妇进门!还好及时退婚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被连累成什么样子呢!” “谁说不是呢?程家也是个有魄力的,说退婚就退婚,一点都不含糊。这要是换做旁人,指不定还要犹豫一番呢。” …… 一声声议论传入耳中,程文昊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骏马吃痛,嘶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程文昊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谢婉晴对沈静姝下毒? 这怎么可能? 他与沈静姝相识虽不算久,却也知她的聪慧与警觉,谢婉晴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更何况,沈静姝身边还有江瑾安留下的侍从,谢婉晴如何能得手? 可若不是真的,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又是从何而来? 程文昊心中乱成一团麻,双腿一夹马腹,催促着马儿疾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这不是程小公子?他怎得这般着急忙慌的?” “他呀,前阵子心血来潮,非要跟着商队去徉州,说是要历练历练。估计还不知道京城里发生的这些事儿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平阳侯府门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程文昊站在门前,却迟迟不敢上前叩门。 他有些害怕,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就在程文昊犹豫不决之时,平阳侯府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沈子仲。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面容沉静,目光深邃,正静静地看着程文昊。 程文昊抬眼一看,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侯爷,晚辈程文昊,有事求见。” 沈子仲上下打量了程文昊一番,见他风尘仆仆,满脸焦急,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可是为了谢婉晴的事情而来?” 程文昊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沈静姝而来吧? 于外人眼中,他与沈静姝非亲非故,如今上门,倒显得突兀。可若说他是为了谢婉晴而来,那更是无稽之谈,他恨不得亲手掐死那个女人,又怎会为她求情? “是,晚辈是为了婉晴事情而来。”程文昊只得硬着头皮应答,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道:“晚辈刚回京,便听到了一些关于婉晴传言,心中实在担忧,不知侯爷可否告知,那些传言是否属实?沈大姑娘她……可还安好?” 沈子仲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除了焦急和担忧,再无其他。 只是,他是担忧静姝安危,还是怕心上人真酿成大祸? 一时间,沈子仲也摸不准程文昊的真实意图。 “传言非虚,她的确对静姝下了毒,不过静姝吉人自有天相,并无大碍。只是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静姝的名声也受到了影响,她现在正在韶光院静养,不便见客。” 程文昊闻言,心中一沉,果然,沈静姝还是“中毒”了。 “侯爷,谢婉晴虽是晚辈下过聘礼的准妻,但她做出此种恶行,晚辈亦深感不齿。晚辈此次前来,是想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沈子仲看着程文昊,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有心了。只是,静姝现在不宜被打扰。你的好意,本侯心领了。” 程文昊急了,知道沈子仲这是在怀疑他。也是,任谁来看,他一个与沈静姝毫无瓜葛之人,突然上门关心她的安危,都难免会引人怀疑,更何况他还是谢婉晴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他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沈子仲,“侯爷,晚辈此次前往徉州,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都尉大人。这是都尉大人托晚辈带给沈大姑娘的信,还请侯爷代为转交。” 沈子仲一怔,他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静姝亲启”四个字,字迹遒劲有力,的确是江瑾安的笔迹。 他心中疑虑稍减,看来,这程文昊倒也不完全是在说谎。 “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沈子仲拿着信,转身走进了韶光院。 程文昊站在院中,心中忐忑不安,来回踱步,不时地望向韶光院的方向。 韶光院内,沈静姝听到院门响动,抬眼望去,只见沈子仲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父亲,您怎么来了?”沈静姝起身问道。 她这几日闭门不出,父亲突然到访,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文昊回京了,”沈子仲将信递给沈静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说是给你带了封信,是江瑾安的。” 江瑾安的信? 沈静姝接过信,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信中写着: “静姝: 见字如晤。 徉州之事将了,不日即将回京。 切记,万事小心。 瑾安字。” 没了? 沈静姝看完信,有些哭笑不得。 这封信言简意赅,除了告知她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便再无其他。这般简短,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他特意让程文昊带信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第70章 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静姝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抬眼看向沈子仲:“父亲,程小公子可还在前厅?” “他尚未离去。”沈子仲目光落在女儿脸上,眼中带着几分担忧,“你想见他?身子可还好?若有不适,便让他先行回去。” “无妨。”沈静姝摇摇头,唇角微扬,“女儿想去见见他。” 沈子仲静默片刻,终是颔首应允。 这孩子,当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前厅中,程文昊听到脚步声响起,猛地转身,便见沈静姝正向他走来。 她面色红润,眉目间神采奕奕,哪有半分中毒迹象? 程文昊高悬着心总算落回实处。 “沈大姑娘。”程文昊拱手行礼,眼中满是笑意,“看来外间传言有误,你这病症似乎并不严重?” 沈静姝示意其余下人退避,请程文昊落座,这才开口:“程小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喝杯茶?” 程文昊哪有心思喝茶,急不可耐地摆摆手:“得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沈静姝示意锦瑟上茶,自己则开门见山,将谢婉晴下毒一事简明扼要地告知了程文昊。 程文昊听完,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二人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真是好手段。一个在徉州重伤假死,引蛇出洞;一个在京中装病中毒,将计就计。这下可好,把我们这些外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吓得不轻。” 锦瑟想起自家姑娘这些时日所受的苦楚,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撅着小嘴插了一句:“程小公子是不知道,我们姑娘可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呢,当真是凶险万分。” 程文昊一愣,脱口而出,“你不会真……” 沈静姝知道这丫头是心疼自己,只嗔了她一眼,转头打断程文昊的话头,“你不必多虑,倒是都尉大人在徉州如何了?瞧你说的,又是重伤又是假死,动静不小。” “他呀?”程文昊看她不愿提起这事,便也不再纠结,转而说道:“他在徉州端了徉州知府赵延的老巢,说是还有些首尾要处理,不过算算日子,这两日应该也能赶回京城了,误不了婚期的。” “谁在乎什么婚期不婚期。”沈静姝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这人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程文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自知失言,连忙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转而说起正事:“对了,我在徉州时,听当地富商说起一件事,不知是否与你说起过的‘大难’有关。” “何事?” “他们说,程家曾帮赵延运送过一批货物。”程文昊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我怀疑,那批货物有问题。” 沈静姝蹙眉,程家商队? “你可知是何时运送的?运送的又是何种货物?” “具体时间不清楚,货物也无从知晓,只知道是赵延亲自安排的,而且十分隐秘,连商队的掌事都不清楚具体是何物。”程文昊回忆着,“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暗中打听了一下,发现那批货物运送的时间,恰好是在李茂才抵达徉州之后不久。” 李茂才到徉州之后…… 沈静姝心中一动,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 “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徉州那几位,就只有我身边的玲珑知晓,我已经吩咐他守口如瓶。”程文昊正色道,“我担心我父亲……也牵涉其中。” 沈静姝点点头,程文昊能想到这一点,已是不易。 “你且安心,莫要轻举妄动。”沈静姝叮嘱道,“你刚回京,先回府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 程文昊见沈静姝已有计较,便放下心来,知道自己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沈静姝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沈静姝问道。 “沈静姝,”程文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此次之事,你已尽力,江瑾安对你情深义重,后续,你……你莫要再以身犯险,他若知道,定会担忧。” 沈静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程文昊这是在替江瑾安抱不平呢。 看来这徉州一趟,程文昊与江瑾安倒是相处得不错。 她掩嘴一笑,眉眼弯弯:“多谢程小公子关心,我自有分寸。” 程文昊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从平阳侯府出来,程文昊直接回了程府。 程府上下早已得了消息,知道自家小公子今日回京,早早地便在大门口候着。 程文昊是程家最小公子,打小就被家中上下宠着,什么苦都未曾吃过,这次跟随商队经商,程老夫人是日日担忧,夜不能寐。 刚一进门,他便被程老夫人拉着上下打量,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又问了一路上的情形,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祖母,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程文昊被程老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说道:“您快别担心了,我这不是没事儿人一样嘛。” 程老夫人见他确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拉着他的手往里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白氏也跟在一旁,路上忍不住问道:“你在徉州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你父亲听说那边出了事,急得几夜都没睡好觉。” 程文昊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远在京城,是如何能得知徉州出了事的? 他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到徉州的时候,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白氏这才松了口气。 几人说着话,来到了程老夫人的荣安堂。 程文昊正正经经地给程老夫人和白氏请了安,又说了些徉州的见闻趣事,逗得程老夫人和白氏笑声连连。 只是这笑容中都带着些勉强。 程文昊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她真的对沈大姑娘下毒了?” 程老夫人和白氏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确有此事。”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这门亲事,算是彻底完了。” 程文昊他垂下眼眸,一副痛心疾首之色,“她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真是……看错了人。” 白氏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这不怪你。人心隔肚皮,谁又能想到,她竟是这般心肠歹毒之人呢?” 程老夫人也说道:“这门亲事不成,对我们程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真让她进了门,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乱子呢。” 程文昊就差没当场哭一顿,白氏心疼,哄着他说着把他从前那些红颜知己都送回去,他才“勉强”应下,却依旧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又说了会儿话,程文昊便起身告退,去寻父亲程向松。 生意虽然是没做成,但自己也算是历练了一番,父亲应当会夸赞他吧? 程文昊心中暗想,晚膳时或许可以与父亲喝上几杯,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那批货物的消息。 他走进书房,却发现书桌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小厮在打扫。 程文昊随口问道:“老爷呢?” “回小公子,老爷出门有一会儿了,还未回来呢。” 程文昊点点头,挥手让小厮们退下。 他走到书桌前,随意地翻看着桌上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程文昊自幼不喜读书,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翻了几页便意兴阑珊地放下了。 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紫檀木盒,盒子半开着,露出里面一角黄色的绢布。 他一时好奇,伸手将盒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卷书册,封面上写着《南华经注》,他将书册取出,翻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程文昊的目光在那几行小字上停留片刻,然后将书册放回盒子,又半盖好盖子,一切都恢复原样,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书房。 第71章 添妆 六月初四,平阳侯府再次披红挂彩,喜气几乎要溢出朱墙。 侯府门前车马如流,络绎不绝的贺客携礼而至,皆为沈静姝添妆。 沈家嫁女,排场非凡。 沈子仲膝下仅此一女,对待女儿如同掌上明珠,更何况圣上与皇后亲赐了凤冠霞帔,这份尊荣,京中独一份。 各路宾客自然争相前来巴结,是以这添妆的队伍几乎要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江氏、吕氏,都带着女儿们前来。 就连向来低调的丞相陆鸣,也带着孙女陆琳琅前来贺喜。 陆琳琅年方十八,正值韶华,却不急于婚嫁,只愿觅得心意相通之人,陆鸣虽尊重孙女,却也盼着她能早日寻得良配。 今日前来,未尝没有让她感受这喜庆氛围之意。 这一日,大大小小的添妆礼足足有十六抬,各色珍宝,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 文茵之前被拘在家中,在府中急得团团转,如今一到侯府,得了宋婉的应允,飞奔着便去侧厅寻了沈静姝。 见到她安然无恙,泪珠子便扑簌簌地往下掉,“静姝,我对不住你,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却连看你一眼都不能……” 沈静姝见她哭得伤心,忙取了帕子为她拭泪,“好端端的,哭什么?你瞧,我这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边正劝着,顾家姐妹二人与陆琳琅也跟着来了。 几人围坐在沈静姝身旁,以顾诗怡为首,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来瞧过你,你那时昏睡不醒,也真是怪吓人的。” “静姝,你当真没事了?太医怎么说?” “那谢婉晴也太狠毒了,她怎么下得去手?” 面对一连串的问询,沈静姝轻描淡写地将中毒之事带过。 顾诗怡盯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听信谢婉晴的谗言,对你……” 她话语诚挚,沈静姝却浑不在意,“你们今日来,是给我添妆的,可不许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顾诗乐看着二人,姐姐能同沈静姝和睦相处,她自是乐见其成,可想起母亲的嘱托,心中又暗自叹息。 陆琳琅则静静坐在一旁,看着沈静姝被几个姐妹拥着,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 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常年征战在外,虽有祖父疼爱,却也难免感到孤单。 如今看到沈静姝与朋友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涟漪,这位未来的都尉夫人,果然不同于传闻,聪慧过人,气度不凡,令人心生敬佩。 时至午时,贺客越发多了,平阳侯府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府门处传来。 “程家来添妆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起身,向外张望。 只见一队身着锦衣的仆从,抬着一口口红木箱子,浩浩荡荡地走进了侯府。 领头之人,竟是程文昊。 他今日一改往日跳脱,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手持一把洒金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 在他身旁,白氏亦是盛装打扮,雍容华贵。 “二十四抬!” 有人惊呼出声。 程家的添妆礼,竟比其他各府加起来还要多!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程家的用意。 “这程家莫不是疯了?这哪是添妆,简直像下聘!” “许是和那表姑娘的婚事黄了,没能同侯府攀上关系,这是来扳回一成呢?” 沈静姝心中了然,程家此举,一是为了表明态度,与谢婉晴彻底划清界限;二来也是为了向她示好,白氏还是想搭上她这条路。 沈远舟见到程文昊,眼睛一亮,刚想跑过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挠了挠头,一脸的纠结。 从前可以喊表姐夫,现在却是不行了。 程文昊将他的窘态看在眼里,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走到沈远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小世子这是不认识我了?” 沈远舟嘿嘿一笑,“哪能啊,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了,是吧?”程文昊接过话头,朗声道:“小世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阿兄也行。” 沈远舟顿时喜笑颜开,顺势就喊道:“阿兄!” 这一声“阿兄”,叫得那叫一个清脆响亮,白氏跟在后面,见状抬手便在程文昊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没个正形!怎可让小世子管你叫阿兄!” 她虽是嗔怪,脸上却带着笑意。 程文昊摸了摸后脑勺,依旧嬉皮笑脸,也不恼。 侯府中的热闹非比寻常,可江瑾安却还未归京。 到了日入之前,不知从何处起始,江瑾安的死讯被蔓延开来。 有人说,江瑾安是在回京途中遭遇了不测,凶多吉少。 也有人说,他是被朝中奸人所害,尸骨无存。 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江瑾安的尸首被运回了京城,只是秘不发丧罢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得不信。 消息传入了侯府,本是欢声笑语的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宾客们面面相觑,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沈静姝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下意识地看向程文昊,可对方也是一脸震惊,感受到沈静姝的视线,他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沈静姝垂下眼,怔怔地望着地上碎片,久久回不过神。 江氏脸色一变,看向宋婉,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这一定是胡说八道,我这就回府,让我家老爷查一查,是谁胆敢散播这等谣言!” 她这话一出,旁人也接连附和,纷纷告辞离去。 顾诗怡还想留下,顾诗乐便先让江氏回去,晚些自己再带姐姐回府。 不一会儿的功夫,院中就只剩下陆鸣和吕氏、白氏。 原本盛会,也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吕氏看着文茵白着一张小脸,死死拉着沈静姝的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针毡,尴尬至极。 沈子仲请陆鸣移步续话,宋婉托几位姑娘先陪沈静姝回了屋,沈远舟由程文昊陪着,自己则继续陪着吕氏和白氏,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回了屋,桌上还放着江瑾安托程文昊带回的那封信。 信中,江瑾安只说了不日即将回京。 可沈静姝如今却知道,他回不来了。 至少,暂时回不来了。 第72章 太子迎亲 沈静姝攥着那封信,指掌相触处微微泛潮,指节也泛着白。 文茵看着沈静姝紧绷的侧脸,平日里灵动娇俏的人儿,此刻却如弦上之箭,她心头酸涩难忍,便连劝慰的话语都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表哥他怎会出事!”顾诗怡猛地一拍桌子,愤然道:“他十三岁就进了都尉司的训练营,与野兽搏斗,与恶徒厮杀,十六岁那年,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都尉司首的位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些腌臜小人,凭什么说他殒命便殒命了!我不信!你也不要信!” 陆琳琅还算镇静,上前揽住她的肩劝慰道:“诗怡,你冷静些。如今消息还未证实,先别自乱阵脚。你这样,沈姑娘岂不是更难受。” 沈静姝抬起头,眸中已恢复往昔的清明,“陆姑娘所言甚是,消息还未证实,我自然也是不信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他的尸首,我便一日不相信他死了。” 她相信江瑾安绝不会出事,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那个男人运筹帷幄,智计百出,连徉州那潭浑水都能趟得清清楚楚,又怎会轻易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测? 这其中,定然有诈! 她快速在脑海中梳理着所有信息,江瑾安的“死讯”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巧合,就像是……像是有人故意抛出的诱饵,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或者,为了引诱某些人自投罗网。 江瑾安“出事”,获益最大的是谁? 闻怀卿?定国公? 都不是。 沈静姝周身气势骤然凌厉起来。 她敛了神色,对几人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陆丞相和文夫人都还在前厅候着呢,别让长辈们久等了。” 顾诗怡还想再留,“静姝,我留下来陪你吧,我……” 顾诗乐却拉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回去吧。” 她向沈静姝微微颔首,说道:“沈姐姐,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陆琳琅也道:“沈姑娘,你放心,我祖父最是看重都尉大人,他定会帮忙查明真相。” 几人走到前厅附近,文茵突然停下脚步,拉住沈静姝的手,低声道:“日后,我怕是不能常来见你了。” 沈静姝问:为何?可是出了什么事?” “父亲近日与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都是靖王的意思……他有意纳我为侧妃,母亲也开始让我好生学着规矩……你也知道,王府规矩多,不比寻常人家。” 沈静姝心中一沉,她知道文茵的心意,如今靖王横插一脚,文茵的处境可想而知,“那你和顾二……” 话未问出口,文茵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紧紧握了一下沈静姝的手,又松开,转身匆匆向着吕氏走去。 沈静姝望着文茵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若是去了靖王府,便是身不由己,从此以后,她们之间,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送走几人,她唤来无尘,沉声吩咐:“无尘,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第一,着人去查,查清楚江瑾安‘死讯’的源头,是谁在散播这个消息,目的是什么。第二,盯紧京中各方势力的动向,尤其是靖王和定国公府,看看他们有什么异常举动。还有……”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冷冽,“傅子晋,看看他最近都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接触。” 无尘领命,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子仲随陆鸣出了府,一夜未归。 六月初五,天刚蒙蒙亮,宫中就传出了消息,惠帝深夜召见了丞相与平阳侯夜,三人在御书房中密谈了许久,至于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这一日,街道冷清了许多,即使有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惶恐不安,不敢多做停留,生怕惹祸上身。 茶楼酒肆里,人们的谈论声也小了许多,但话题却都离不开江瑾安的“死讯”。 各种议论声传入了侯府,让人心烦意乱。 六月初六,大婚日。 侯府门前一条街安安静静的,只有那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与红绸随风轻晃。 江瑾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寅时,沈静姝坐在妆奁前,任由好命婆为她梳头,没事人一样,倒是宋婉强忍泪意,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想着你从前只有那么丁点大,如今也要嫁人了。” “母亲别难过,女儿一切安好。” 可这“安好”二字,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好孩子,你心里有成算便好。”宋婉轻叹一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若他当真……你也不必委屈自己。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平阳侯府的掌上明珠,是母亲的心头至宝。” 沈静姝反握住宋婉的手,“母亲放心,女儿明白。” 好命婆见母女二人话语暂歇,便开始唱起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唱词完,又开始盘发,一双巧手上下翻飞,动作娴熟。 沈静姝透过铜镜看着母亲,反而笑着说道:“母亲,您也笑一笑呀?大不了女儿日后还住在侯府,想来也不会有人置喙。” “你这孩子……”宋婉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好命婆见状,连忙出声缓和气氛:“夫人莫要伤心,姑娘这可是大喜的日子,哭花了妆容可就不妥了。” 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最后一缕青丝挽入髻中。 宋婉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亲手为女儿戴上那顶明珠瑞祥冠。 屋外传来一声轻咳,母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沈子仲与沈远舟立于门外,目光复杂地望着屋内。 沈子仲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为父只是过来看看,时辰将近,也该准备起来了。” 沈远舟站在父亲身后,也是闷闷不乐。 平日里活泼好动,此刻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可他记着父亲叮嘱的话,等下还要背阿姐出门,这是他唯一能为阿姐做的事情了。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声,夹杂着锣鼓声和鞭炮声,由远及近,阿寿一路小跑至韶光院前,高声喊道:“迎亲的队伍来啦!” 宋婉又拍了拍沈静姝的手,和沈子仲一起先去了前院。 长长的迎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排场之大,京中罕见。 可为首之人,却是太子闻怀璋。 他身着太子礼服,腰间玉带紧束,衬得身姿越发挺拔。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这都尉大人虽然生死未卜,但这排场却是十足的。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他指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声嘶力竭地喊道:“排场再大又有何用?那活阎罗死啦!”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闻怀璋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他身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将那汉子拿下。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那汉子却毫无惧色,反而哈哈一笑,“怎么,我说错了吗?那江阎罗,他就是死啦!死得好!死得妙啊!” 第73章 灾星 周遭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劝阻。 闻怀璋眼神冷厉如刀,他示意侍卫将那汉子带走,然后翻身下马,大步迈上侯府的石阶。 这一路他心中都憋着火,那汉子的话虽是诛心,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江瑾安的情况他不敢深想,只能强自镇定,维持着皇家的体面。 沈静姝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神色却出奇的平静。 她早就料到今日不会太平,江瑾安生死未卜,那些人必定会趁机发难,可那又如何? 吉时已到,闻怀璋环视四周,高声道:“传圣上口谕,都尉大人为国尽忠,圣心甚慰。今虽未能如愿按期归京,然婚约既定,岂能轻易更改?故,特命本宫代都尉大人,完成婚礼流程,以全礼数!” 此言一出,沈子仲与宋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算什么?代拜天地?简直是闻所未闻! 沈子仲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这于理不合,恐有违祖制。” 闻怀璋抬手虚扶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话头:“此乃圣意,平阳侯无需忧心。” 事情变成这样,什么堵门、讨红封的环节自然也是没有了,众人一时相对无言,就这么等着沈静姝出来。 文茵几人来送嫁,这会儿也来了韶光院。 陆琳琅将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婚鞋放在沈静姝脚边,好命婆又将一方绣着百子千孙图样的红盖头盖了上来。 视线被遮挡,却让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她听见院外喧闹声渐起,夹杂着下人们的窃窃私语。 “姑娘,该出阁了。” 瑶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静姝深吸了一口气,由文茵和顾诗怡扶着走向门外。 沈远舟一直候着,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锦袍,也有了几分少年郎的样子。 他走到沈静姝面前,蹲下身子,“阿姐,我背你。” 沈静姝俯下身,让沈远舟将自己背起。 一步一步,沈远舟走得极稳,穿过院落,走过回廊,来到了侯府门前。 “阿姐,别怕。”小小的少年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哽咽,“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沈静姝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弟弟的背上。 闻怀璋见沈静姝出来,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道:“沈姑娘,得罪了。” 他不能抱,便亲自扶着沈静姝的手臂,同沈远舟一起将她送上那顶八宝璎珞轿。 轿帘落下,沈静姝独自坐在轿中,听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闻怀璋对沈子仲躬身一礼到底,以示敬意。 乐声悠扬,花轿起。 八名轿夫稳稳地抬起花轿,向着江府的方向走去。 迎亲队伍顺着长街一路前行,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引来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抬嫁妆的依旧是惠帝拨来的禁军,随着队伍远去,人群也开始涌动,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内侍官们一路跟着撒钱、撒喜糖,百姓们见了碎银,也开始说上了吉祥话。 许多朝中官僚和各家府邸的夫人都前来观礼,大家自行前往江府,来都来了,总要走全流程,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花轿最终停在了江府门前。 江瑾安的叔父江远带着一众族人,站在门口迎接。 礼官喊道:“新娘下轿!” 没有新郎官,踢轿门也省了,好命婆搀扶着沈静姝下了花轿,牵着红绸跨过火盆,走进了江府的大门。 大堂内,江瑾安父母的牌位供奉在高堂之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宾客站定,礼官又犯了难。 这流程该怎么走? 哪怕是冥婚,那新郎官也得有块牌子吧? 最后太子妃出来发了话:“这礼不可废,委屈沈姑娘先行这跪拜之礼,可好?” 沈静姝分辨着方向,对太子妃福了福身,算是同意了。 礼官松了口气,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沈静姝转身,对着门外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沈静姝再转身,对着两块牌位拜下。 “夫妻——” 礼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堂上只有沈静姝一人。 “这……”他额头冒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求助地看向太子妃。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这还用问?当然也是一个人拜了!难不成还现刻个牌位起来跟她拜吗?” 说话的是江瑾安的婶母王氏,她向来不喜江瑾安,自他单独分了家,就更是看不顺眼,此刻见沈静姝孤身一人,忍不住就出言讥讽。 几家与平阳侯府交好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窃窃私语起来。 “这江二夫人也太过分了,人家姑娘还没进门呢,就说这种话。” “就是,人都生死未卜,她还在这里落井下石,真是刻薄。” 沈静姝没有理会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氏见状,更加得意:“怎么,拜不下去?也是,他在外面凶得很,杀人如麻,如今也算遭了报应!” “住口!”江远呵斥道,他虽平日里对王氏多有纵容,但今日这场合,岂容她胡言乱语?“今日是瑾安的大喜日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王氏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嘛!人都死了,还结什么亲?这不是晦气吗?我看她就是个灾星,还没进门就克死了自己的夫君……” 闻怀璋刚要起身发作,就见沈静姝猛地转身扯下盖头,直直看向王氏。 好命婆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接过盖头又要给她重新盖好,“哎哟姑娘,不能摘!不能摘啊!” 沈静姝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这位想来便是江家婶母吧?我这一身凤冠霞帔,乃是圣上与皇后娘娘亲赐,官媒奉旨,六礼齐全。你如此口无遮拦,可是对圣上与皇后娘娘有何不满?” 王氏脸色一白,她在族中作威作福惯了,可这皇家的威严,她却是万万不敢冒犯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陆鸣沉声开口,他身为丞相,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江二夫人,今日是瑾安与静姝的大喜之日,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老夫不给你留情面!” 闻怀璋也附和道:“江二夫人,市井传言不可信,你怎就如此笃定?本宫与瑾安自幼相识,他的为人,本宫最清楚不过。他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岂容你这般诋毁?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已是犯了欺君之罪!” 储君发话,王氏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第74章 一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几人言语间皆向着沈静姝,王氏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殿下恕罪,臣妇……臣妇真的没那个意思……” 太子妃却不欲轻饶,她冷着一张脸,开口便是质问:“江二夫人,你方才说沈姑娘是灾星,更是出言诅咒都尉大人,是何居心?” 江远见势不妙,忙上前求情,“殿下息怒!内子无状,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她只是一时糊涂,绝无对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敬之意啊!” 闻怀璋神色稍缓,他本无意在此日多生事端,更何况这王氏不过一介无知妇人,与之计较,反倒有失身份。 “罢了,江二夫人需谨记,祸从口出,日后切莫再如此口无遮拦了。” 王氏如蒙大赦,连连称是,心中却将沈静姝恨了个彻底。 这个灾星,一来就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日后定要让她好看! 闻怀宇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见王氏吃瘪,心中暗爽,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再火上浇油,便撇了撇嘴,小声对身旁的闻怀卿说道:“四哥,这沈静姝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这些人乖乖闭嘴了。” 闻怀卿眼神幽深,晦暗不明,没有接话。他实未料到,沈静姝竟如此沉得住气。 沈静姝不再理会王氏,而是看向礼官,“敢问礼官,这最后一步,该当如何?” 礼官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说:“夫妻对拜!” 沈静姝点点头,对着空置的蒲团跪下,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礼成!” 至此,这场别开生面的婚仪算是落幕。 无有新郎,无有交拜,更无后面的交杯酒、闹洞房,唯有沈静姝一人,完成了所有仪式。 沈静姝站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于太子妃身上。 “多谢太子妃成全。” 太子妃莞尔一笑,“无须客气。” 沈静姝便没有再说什么,拂开好命婆的手,转身向后院走去。瑶琴和锦瑟连忙跟上,主仆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场喜事,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实在令人唏嘘。 喜宴设在府外,惠及百姓,也算全了这场婚礼的体面。 可堂内的气氛压抑至极,宾客们面面相觑,对了对眼色,纷纷起身告辞,生怕沾染了晦气。 待众人散去,大堂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顾忠走到陆鸣身边,问道:“陆相,您怎么看?” 陆鸣睨了他一眼,“沈家丫头不简单,老夫也放心了。” 顾忠颔首,“方才那种情况,她竟能如此镇定,还借力打力,让王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实非常人所能及。” “瑾安那孩子,眼光一向不差。”陆鸣叹了口气。 顾忠明白他未尽之意,他身为江瑾安的姑丈,虽算不上关系亲厚,但也总归是亲戚,“但愿他能平安归来吧。” 沈静姝回到新房,遣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坐在喜床上。 这间屋子,还是江瑾安走前特意命人为她布置的,处处都透着精巧与用心。 墙上悬着一幅百鸟朝凤图,寓意祥瑞;桌上置着一对龙凤呈祥的玉如意,雕工精美;就连床帐,亦是用上好的云锦制成,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可如今,这满室的喜意,却愈发衬得她形单影只。 瑶琴与锦瑟侍立一旁,心中都不是滋味。 “锦瑟,无尘那边可有消息传来?”沈静姝问道。 锦瑟摇了摇头,“还未有。不过姑娘放心,无尘已依您的吩咐,去查探消息的源头,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沈静姝颔首,随后又道:“往后,便唤我夫人吧。” 就在这时,文茵、顾诗怡和陆琳琅三人走了进来。 文茵率先开口:“静姝,你没事吧?” 沈静姝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们怎的来了?” “我们不放心你,过来瞧瞧。”顾诗怡直言道,“那个王氏,实太过分了!若非母亲拦着,我真想上前掴她两个耳光!” 陆琳琅也附和,“这种人,真当好好教训教训,省得她日后作妖。” 沈静姝淡然道:“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你倒是豁达。”顾诗怡白了她一眼,“不过,你今日也算是彻底得罪了江家那些人了,往后怕是有的烦了。” “得罪便得罪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有什么往来。更何况,有太子和太子妃在,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倒也是。”文茵点点头,“不过,你日后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多谢姐姐提醒,我会留意的。” 几人正说着话,太子妃身边的宫女紫鸢来传话,说是太子妃要见沈静姝。 沈静姝略一思索,便让文茵她们先行回去,自己跟着紫鸢去了前厅。 太子妃坐在上首,见沈静姝进来,屏退了左右。 “今日之事,让你受委屈了。” 沈静姝福了福身,“殿下言重了。殿下能为静姝主持公道,静姝感激不尽。” “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本宫也不与你绕弯子,江大人的事,你作何打算?” 沈静姝沉默片刻,说道:“自然是留在江府,等他归来。” 太子妃问:“你何以见得,他一定会回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妃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最后,她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要记住,江家不比平阳侯府,往后遇事不可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沈静姝应是。 又叮咛了几句,太子妃便也回了东宫。 洞房花烛夜,沈静姝独卧空房,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了身,待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又让瑶琴梳了一个简洁的同心髻,发间只簪了那支木兰簪。 她先去给江瑾安的双亲敬了香,随后去了江府前院。 江家的下人们早就得了吩咐,候在那里,一个个神色各异。 沈静姝在厅中主位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对我颇有微词。但我既已嫁入江家,便是江家之人。从今往后,这江府的规矩,便由我来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夫君不在,我一个弱女子,撑不起这个家。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沈静姝还活着一日,这江府的天,就塌不下来!谁敢阳奉阴违,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下人们都为之一震。 就在这时,王氏带着她的儿子江斯年走了进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褙子,头上还簪了一朵硕大的绢花,在沈静姝的素服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哟,这是在做什么呢?立规矩?”王氏阴阳怪气地说道,“一个还没进门就克死了自己夫君的灾星,也配在这里耀武扬威?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 第75章 回来的挺快 沈静姝冷眼瞥过王氏母子,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垂首而立的管家江真身上,“江真,是谁允许她们进来的?” 江真身子一颤,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夫人的话,是……是门房那边……” 他支吾着,也是颇有些无奈,“往日公子在时,自是无人敢造次,如今……如今公子不在,门房那边,怕也是有心无力,不好阻拦。”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沈静姝在江家的孤立无援。 沈静姝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再抬眼,正对上王氏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字一顿道:“既分了家,便算不得什么一家人。我这江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她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来人,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王氏脸色骤变,指着沈静姝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夫君,还有脸在这里摆夫人的谱?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 沈静姝却是莞尔一笑,说道:“我敬你一声婶母,不过是看在夫君的面子上。昨儿太子与太子妃说了什么,你这就记不得了?莫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王氏还未及反应,身旁的江斯年倒是先跳了起来。 他仗着自己是江瑾安的堂弟,私下里仗势欺人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叫嚣道:“母亲,跟她废什么话!” 他指着沈静姝,语气嚣张,“你这个扫把星,不配做我们江家人!识相的赶紧滚出江府,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沈静姝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道:“江斯年,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掌嘴二十!”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下人们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惹祸上身。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夫人竟如此雷厉风行,说动手就动手。 “你敢!”王氏尖声叫道,声音都劈了叉,“我是你长辈,你敢动我儿一根汗毛试试!” “长辈?”沈静姝冷哼一声,“我今日还就动了,我看谁敢拦!” 下人们不知如何是好,都假装听不见,新夫人以后如何不好说,但这王氏却是实打实的江家二夫人,即便分了家,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惹得起的? 瑶琴和锦瑟对视一眼,眸中皆是兴奋之色。她们昨日就看不惯王氏的嚣张气焰,此刻见沈静姝发话,便要冲上去教训江斯年。 沈静姝却拦住她们二人,反而看向下方装鹌鹑的下人们:“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们是江瑾安特意留给沈静姝的,平日里看着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用场。 “夫人恕罪,老奴这就动手。”两个婆子说着便上前一左一右地钳制住江斯年。 “母亲!母亲救我!”江斯年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挣扎,可他养尊处优的,哪里是这两个婆子的对手。 “你们放开我儿子!你们这些狗奴才,反了天了!” 王氏尖叫着,扑上去想要阻止,却被江真带着几个小厮拦住了。 “二夫人,您还是别让小人为难了。”江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夫人说了,这里是都尉大人的江府,不是你们江家二房,您要是再闹下去,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王氏见挣脱不开,便破口大骂起来,“你克死了自己的夫君,现在又要来害我儿子,你安的什么心!” 这边王氏被拦着,那边巴掌声已经响起。 清脆的巴掌声在大堂内回荡,江斯年被打得哭爹喊娘,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王氏心疼儿子,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还真推开了江真等人,发疯般地朝沈静姝扑去:“你这贱妇!我和你拼了!” 可一道劲风袭来,王氏还未碰到沈静姝,便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王氏“哎哟”一声惨叫,重重摔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她捂着胸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与此同时,二十个巴掌也已打完,江斯年也被打的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不停地哀嚎着。一张脸肿得猪头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嚣张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突然出现的身影,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沈静姝也愣住了,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依旧是一袭蟒袍,身姿挺拔如松,不是江瑾安又是谁? 她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江瑾安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 “回来的倒是挺快。” 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也听不出是喜是怒,说完,扭头就走,竟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瑶琴和锦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选择去追沈静姝。 林羽走上前,挠了挠头,一脸疑惑:“这不对啊?夫人这会儿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吗?怎么反倒还生气了?” 无尘也跟了过来,说道:“早就说了,你输了,给钱。” 江瑾安还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方才静姝那一眼,竟看得他还有些心悸。 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王氏母子身上,冷声吩咐道:“把他们扔出去。以后没有夫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违者,严惩不贷!” 院内几十号人早就呆若木鸡,听到江瑾安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江真最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高声喊道:“是!大人!” 两个婆子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王氏母子往出拖,她们可不管什么二夫人不二夫人的,只知道听从江瑾安的吩咐。 王氏瞪大了眼,眼中满是震惊,“江瑾安,你……你没死?” 江瑾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往沈静姝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76章 夫人生气了怎么哄? 沈静姝步履极快,几乎是小跑着回了雨露苑,她又气又恼,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江瑾安几个箭步追了上去,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人带到自己身前。 林羽和无尘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将瑶琴和锦瑟拉到一旁,几人躲在不远处的花墙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静姝,你听我解释。” 沈静姝却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江瑾安手中一空,心中更是慌乱,他软下了声音哄着,“回京途中遇到些麻烦,耽搁了时辰。昨日本是能回来的,只是入京须得先面圣复命,是我不对。” 沈静姝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那就不能托人送个口信? 心里想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着这话问了,也显得自己有些矫情。 她想了想昨日的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问他:“所以,圣上是一早就知晓了?” 江瑾安颔首,“是。” 他知道瞒不过她,索性坦白承认。 “太子与太子妃也知晓?” “是。” 沈静姝一双手都攥成了拳,忍着打他几拳的心思,复又问道:“我父亲呢?” 江瑾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心虚,“岳丈自然也……” 沈静姝:“……” 她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合着都知道,就瞒着她一个人! 等她抬起眼,江瑾安这才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 泪水无声地滑落,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他的心上,让他一阵阵地发慌。 相识以来,沈静姝一直自信、坚韧、冷静自持,何时如此失态过? “你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江瑾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伸出手臂,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哄着,“静姝,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哭了好不好?” 沈静姝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偏偏就是不言不语。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苦衷,也知道他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可一想到那满城的流言,想到这几日的担惊受怕,想到那荒唐的婚仪,她便觉得委屈极了。 江瑾安见她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无法,只得紧紧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良久,沈静姝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江瑾安捧起她的脸,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问道:“还气吗?” 沈静姝吸了吸鼻子,看都不看他,又扭头就走了。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江瑾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无尘和林羽看着自家公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我就说吧,夫人不会轻易原谅公子的。”林羽得意地说道。 无尘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林羽,“愿赌服输。” 林羽接过银子,笑得更开心了,“公子啊公子,你也有今天!” “闭嘴。” “好嘞。” 林羽立马闭上了嘴巴,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锦瑟一巴掌打在无尘头上:“好啊你们!不知道传个信儿回来也就罢了,还拿夫人做赌!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说着作势就要走,林羽赶紧拉住她,好话说了一堆才给哄住。 午膳时,沈静姝独自一人在房中用的,江瑾安被锦瑟拦在了门外。 锦瑟在门外一脸生无可恋,她看着江瑾安,说道:“大人,您还是请回吧,夫人现在不想见您。” 瑶琴在屋内苦口婆心:“夫人,让大人进来吧,饭菜都要凉了。” 沈静姝却是铁了心,不肯松口,“让他自个儿吃去。” 江瑾安实在没了办法,只得让林羽去请顾长忆。 顾长忆一听江瑾安回来了,气冲冲地赶到江府,一路走一路骂,人都还没到江府,街巷中就都知道这活阎罗竟还真又活了。 见了江瑾安,顾长忆不由分说,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江瑾安,你还是不是人?你知不知道表嫂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你倒好,一声不吭地玩死遁,你……” 江瑾安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打断顾长忆的话,问道:“长忆,夫人生气了,怎么哄?” 顾长忆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你问我?你自己的夫人你问我怎么哄?江瑾安,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江瑾安蹙眉。 顾长忆气得直翻白眼,“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的夫人,你自己想办法去!” 江瑾安不语。 顾长忆想了想,还是说道:“要不,你试试苦肉计?女子心都软,你受点伤吃点苦,她一准儿心疼你。” 江瑾安认真地想了想,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回了雨露苑。 顾长忆一脸莫名其妙,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留我用晚膳吗?” 没得到回应,顾长忆心中暗自好笑,扭头瞅了一眼林羽,又拿林羽撒气去了。 江瑾安站在屋门外,叩了两声门,唤道:“静姝,开开门吧。” 房内没有回应。 他推门而入,却见沈静姝已经背对着他,躺在了美人榻上。 江瑾安心里有些愁。 若说是审讯犯人,他自有的是手段。 可这是哄夫人,他没经验。 他走到榻边,蹲下身子,看着沈静姝的背影,心中思索着如何才能让她消气,顾长忆说的苦肉计能不能好使。 沈静姝听着身后的动静,心中更是烦闷,索性将身上搭着的纱罗被拉过头顶,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江瑾安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被子,“别闷着自己,出来透透气。”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江瑾安无奈,只得继续说道:“回京途中,我们遭遇埋伏,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脱身。陛下说他都——” 话没说完,沈静姝一下子坐起身来,给江瑾安都吓了一跳。 “险些丧命?怎会如此危险?可有伤到哪里?”她边问,一双手边在江瑾安身上摸了个遍。 摸到左肩,那里衣衫的触感明显与别处不同,分明是缠着白绢的样子。 江瑾安捉住她的手,一贯平淡冷漠的双眸染上了笑意,“小伤,无碍的。” 倒也不是想用苦肉计,而是真的受了伤,可江瑾安这会儿觉着这一刀挨的太值了。 第77章 娶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沈静姝听他说是小伤,心猛地一沉,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衫。 “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江瑾安一怔,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又怕她着急,便带着几分戏谑道:“青天白日的,夫人这样……不太好吧?” 沈静姝抬眸横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恼意,“大人还有心思玩笑?” 她一双杏眼还湿漉漉的,眼尾泛着红,江瑾安看着她这模样,心尖一软,方才的玩笑话也收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语气也颇有些委屈,“早上还听着你对下人和那王氏一口一个夫君,怎的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倒又成了大人?” 沈静姝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到底伤到哪里了?” 江瑾安又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肩上,“这里。”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丝粗粝的质感,沈静姝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滚烫得厉害,想要抽回手,却又被他牢牢地握住,动弹不得,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伤口上。 她执意要看伤口,江瑾安也就由着她。 他解开衣衫,露出缠着白绢的左肩,白绢上还透着血迹,那暗红的颜色,瞧着便让人心惊。 她避开血迹,指尖抚过他肩胛处的白绢,有些心疼,“疼吗?” 江瑾安摇摇头,“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 眼前的小妻子眉头紧蹙,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抚平,却被沈静姝一把按住。 “别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江瑾安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不动。” 沈静姝转头吩咐瑶琴,“快去把药箱拿来,我要给大人重新上药。” 瑶琴一直候在外面,闻言立刻应声而去,很快便取来了药箱。 沈静姝打开药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绢,又小心翼翼地拆开江瑾安肩上的旧白绢。 随着白绢一层层解开,伤口逐渐暴露在眼前。 那是一道长约三寸的刀伤,皮肉外翻,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凶险。 她忍着心疼,用棉球蘸了药酒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动作轻柔至极,生怕弄疼了他,可江瑾安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又深情。 清理完伤口,沈静姝又仔细地敷上金疮药,然后用干净的白绢重新包扎好。 她一边包扎,一边低声说道:“伤口这么深,怎么会是小伤?以后不许再逞强了!” 江瑾安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沈静姝认真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 沈静姝包扎好伤口,又替他穿好衣衫,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却发现江瑾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般。 沈静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慌忙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江瑾安轻笑了一声,不再逗她,顺势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这次徉州之行,傅子晋倒是积极得很,给出了不少明细。” 沈静姝有些惊讶,“他?他不是……” 她又忽地想起之前同傅子晋做的交易,心中了然,“看来,傅子晋比我想象的还要果断。” 江瑾安倒是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他想快些入仕,自然要行动快一些。如今这功有他一份,我已禀明圣上,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只是不知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沈静姝点点头,她知道傅子晋心机深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如此迅速地转变立场。 江瑾安看着沈静姝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说道:“这次你能以身入局,设下圈套引谢婉晴上钩,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 提到这事,沈静姝有些心虚,她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冒险了。 她眼神闪躲,小声辩解道:“我……我这不是也没事。” “还没事?”江瑾安揽过她的肩,将她圈进怀里,“你可知她那是什么毒?若有意外,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他想起惠帝说的话,心中一阵后怕。 回京复命,赵延被关押,江瑾安深夜悄悄进了宫,递了厚厚一摞证据,惠帝却看也不看,只说沈静姝前阵子中了毒。 他当时恨不得丢下惠帝就往平阳侯府去,只想立刻见到沈静姝,确认她安然无恙。 可惠帝却拦住了他,几番交谈,江瑾安不得不暂时留在宫中。惠帝其实心里明镜一般,但他有意不去管,便谁也管不得。 江瑾安头一回觉着,还是权不够。 沈静姝被他搂着,心怦怦直跳。 江瑾安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他俯身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带着一丝痒意,“这合卺礼,我们再办一次,可好?” 沈静姝被他逗笑,嗔怪道:“哪有再办一次的道理,这京中还不够热闹吗?” “何须在意他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一应流程我都想同你走一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江瑾安明媒正娶的妻子。” 沈静姝直起身,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种种,心中感慨万千。 江瑾安见她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他哪里知道,沈静姝此刻正在脑中将前世今生所有与他有关的片段过了个遍。 她笑起来,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三月时,我见着你还会心生惧意,如今六月,我竟已嫁你为妻,这世事变幻,当真是奇妙。 江瑾安听了,亦跟着笑起来,“我还记着,你说要假成亲。” 沈静姝问他:“如今这合作,还作数吗?” 江瑾安垂着眼帘看着眼前的人,姿容清丽,绝世出尘,不禁就想到了他们二人初见那日,她明明是身处险境,却偏偏像是最耀眼的一颗明珠,让他一眼万年。 他摇了摇头,执起沈静姝的手到唇边吻了吻,“不作数,我何其有幸,竟能娶到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第78章 这人,又要做什么? 已是傍晚,江府的雨露苑中一盏盏琉璃灯次第亮起,将庭院映照得宛若白昼。 食厅内,八仙桌上已是珍馐罗列,美馔飘香。 清蒸鲈鱼淋了滚油,“嗞嗞”作响,勾人食欲。金丝珐琅盘中,翡翠白玉卷、水晶虾饺等几样小菜,精致玲珑,每一道都极尽考究。 沈静姝却有些神思不属。 午膳时,她赌气不让江瑾安进门,此刻回想起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兼程赶回京城,深夜复命,都不知是熬了几宿,竟是连一口热乎饭都未曾用上。 沈静姝这才后知后觉,只觉得自己任性得过分。 她心中懊悔不已,悄悄抬眼瞥向身旁的江瑾安,却见他也正垂眸注视着自己,那双墨瞳里笑意盈盈,似要将人溺毙其中。 江瑾安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吩咐瑶琴将药箱收拾妥当,便牵起她的手,温声道:“走罢,我们去用膳。” 两人来到食厅,顾长忆早早便坐在桌前,司空与林羽分立两侧。 他支着下巴,瞧见二人并肩而来,脸上便浮现出揶揄之色,“哟,这是鹣鲽情深,雨过天晴啦?” 他故意将“情深”二字咬得极重,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江瑾安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牵着沈静姝的手径直走向桌案。 沈静姝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手,嗔怪地瞪了江瑾安一眼,小声道:“这都看着呢,你收敛些。” 她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娇嗔,听得江瑾安心中一荡。 江瑾安握着她的手,凑近她耳边,低声呢喃:“怕什么,他又不是外人。” 顾长忆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俩这般如胶似漆,我可真是没眼看。” 沈静姝的脸颊微微泛红,她瞪了顾长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若是看不下去,便回你的国公府去,没人拦着你。” “别呀,”顾长忆连忙摆手,“我这还等着听你们说正事呢。” 他看向江瑾安,“你那边到底出了何事?怎的突然就传出你非死即伤的消息了?” 江瑾安抬眸看了他一眼,“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日后慢慢解释。倒是你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顾长忆敛了调笑的神色,正色道:“我借着诗怡那些个由头,去了兄长院子好几趟,确实没有发现楚湘灵的踪迹。不过,我发现他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宅院。” “城西?”江瑾安的眉头微蹙,“他何时置办的?” 顾长忆回忆了一下,“怕是有些时日了,那里守着几个他身边的老人,都是父亲安排给兄长的,身手不凡,我的人进不去。我曾想亲自去探查一番,但我父亲近日总让我去军中点卯,实在是分身乏术。” 江瑾安沉吟片刻,说道:“进不去便先放下,不必急在这一时。” 顾长忆点头应下,“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虽然那几个老家伙守得紧,但我总能找到办法。只是军中点卯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过我已经有了些想法,过几日应该就能脱身。” 珍馐美馔当前,江瑾安却先给沈静姝布菜,他夹了一块鱼腹肉,细心地剔去鱼刺,放入沈静姝碗中,“这鲈鱼鲜嫩,你尝尝。” 沈静姝看着碗中白嫩的鱼肉,也夹了一块虾饺给他,“你也吃。” 顾长忆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格外不是滋味,不由得就开始抱怨,“我说你们俩,能不能顾及一下我这个孤家寡人?” 江瑾安知道顾长忆是在玩笑,便也顺着他的话说:“这鱼的味道确实不错,你尝尝。” 说着,便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顾长忆也不客气,夹起鱼肉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说道:“嗯,确实美味,不过比起你们俩的蜜里调油,还是差了点。” 沈静姝几次想问他知不知晓文茵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文茵倾慕顾长忆,此事她早已知晓,可顾长忆呢? 上次国公府一别,她虽提醒过顾长忆,可这种事情到底是不宜直接询问。 他是否也对文茵有意?又或者,他根本无意。 那自己贸然开口,岂不是会让文茵难堪,又惹他不快? 闻怀卿有意纳文茵为侧妃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如今瞧着顾长忆这般神色,她心中更是忐忑,生怕他与文茵有缘无分。 晚膳后,顾长忆便动身回了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的马车辘辘驶过长街,在朱漆大门前停下,顾长忆下了马车,抬脚迈进府门,本想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却被管家拦住,说是夫人在正院等他,顾长忆心中不耐,却也只能跟着管家往正院行去。 正院里,江氏正倚在软榻上,听着丫鬟禀报今日府中的琐事,见顾长忆进来,忙问道:“你可是去了江府?你表兄他真的回来了?” 顾长忆在她身旁坐下,点了点头,“回来了,好端端的,没缺胳膊没少腿,母亲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听到这话,一旁坐着的顾忠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 江氏亦是如释重负,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踏实。” 顾长风站在一旁,听到江瑾安无恙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夜色渐深,雨露苑中有一间独立浴房,连着内室,正是热气氤氲,水汽蒸腾。 几名婆子将烧好的热水送入,又在浴桶中撒满了各色花瓣,一时间,室内馨香弥漫,沁人心脾。 瑶琴与锦瑟正要伺候沈静姝沐浴更衣,江瑾安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们,“夫人乏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且先下去吧。” 瑶琴和锦瑟愣住了。 夫人乏了,所以她们才更要来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呀? 还是瑶琴机敏,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锦瑟,使了个眼色。锦瑟心领神会,二人立刻福了福身,恭声道:“是,大人。” 说罢,便退出了院子,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沈静姝看着江瑾安的举动,心中顿感不妙。 这人,又要做什么? 第79章 鸳鸯浴 沈静姝心中小鹿乱撞一般,羞涩难当,她垂下眼帘,转身欲逃,“你……你先沐浴吧。” 江瑾安却不依她,长臂一伸,将她揽回怀中,“身上有伤,你陪我。” 这话说得坦然,全无半点扭捏,反倒显得沈静姝的推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一时语塞,寻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连带着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江瑾安见她默然,唇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些,他不再言语,竟直接打横抱起沈静姝,大步走向浴房内室。 沈静姝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掉下去,“大人……你……” 江瑾安将她放在浴桶旁的软榻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怎么还叫大人?” 沈静姝的耳根瞬间红透,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蝇:“夫……夫君。” 按说她两世为人,也不是那未经人事的豆蔻少女,可偏生对着这人,一颗心就跟初次一般,总是跳得厉害。 听到这声“夫君”,江瑾安这才满意地笑了。 浴桶中已放好了热水,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使得整个内室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之中。 他走到浴桶边,试了试水温,然后转头看向沈静姝。 沈静姝局促不安地坐在软榻上,江瑾安倒是泰然自若,褪去外袍,露出精悍的上身。 沈静姝的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他的伤口上,眼瞧着她新换上的白绢也浸出了丝丝血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触目惊心,她心中一紧,方才的羞涩也消散了几分。 “伤口还疼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江瑾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亲手为我换药,怎还会疼?” “油嘴滑舌。” 双手又搭在沈静姝的腰间,轻轻一带,沈静姝未反应过来,便被江瑾安带着一同进了浴桶。 浴桶极大,容纳他们二人绰绰有余。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了沈静姝的身体,她身上的衣衫尽湿,紧紧贴合着沈静姝的身形,更显玲珑有致。 如此情景,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江瑾安的伤势,“仔细伤口,不能沾水。” “无妨。”江瑾安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他伸手,轻轻将沈静姝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带着薄茧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阵颤栗。 沈静姝被他看得心慌,想要起身,又被一把拉住。 江瑾安低头看着她,眼眸深邃,笑意渐浓,“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我衣衫湿了,难受。” 江瑾安欺身而上,将沈静姝压在浴桶边缘,气息喷洒在沈静姝的耳畔,带着一丝灼热,让人心悸。 “既湿了,我帮夫人更衣可好?” 话中带着蛊惑的意味,沈静姝只觉得浑身发软,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这不就是那里面写着的男妖精嘛! 她想要推开江瑾安,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江瑾安的手指滑过沈静姝的衣襟,一颗颗盘扣被他灵巧地解开,随着衣衫的滑落,露出她白皙如玉的肌肤,在氤氲的水汽中更显诱人。 沈静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祈求,“夫君……” 江瑾安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向沈静姝,那双杏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离,,让人心动不已。 “再唤一声。” “夫君……” 江瑾安心中便觉得世间万物不及她。 他低笑出声,俯身吻上了沈静姝的唇。 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些许霸道。沈静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只能攀附着江瑾安的肩膀,任由他索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静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的时候,江瑾安终于放开了她。 看着怀中娇羞的人儿,带着笑意问道:“还难受吗?” 沈静姝脸都红透了,哪还敢说什么难受不难受的,生怕他又说什么浑话,连忙摇摇头,“不难受了。” 没想到江瑾安听了,又将她直接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那我们继续。” 他的吻再次落下,却更加热烈。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林羽和无尘正站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打发这漫漫长夜。 锦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声音不悦:“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 林羽理直气壮地问:“我们怎么不能在这里?” 他身为公子最最最贴身的侍从,当然是公子在哪儿他在哪儿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无尘却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我们这就走。” 声音依旧冷淡,动作依旧迅速,直接拉着林羽就走。 林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明白了,走走走!我自己走!” 瑶琴和锦瑟相视一笑,守在了门口,这种时候,决不允许有人去打扰主子! 屋内,沈静姝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江瑾安,声音娇软:“夫君,你身上还有伤呢。” 江瑾安的动作一顿,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看着沈静姝。 鬓发湿透,美眸流盼,箍住她的手臂紧了紧,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低声道:“嗯,不闹你了,明日还要陪你回门。” 沈静姝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明日还要回门,一着急,也顾不得羞涩了,猛地站起身,带起的水花溅落在江瑾安的脸上。 江瑾安一惊,忙将她搂回怀中,扯来宽大的布巾将她裹住,“不怕着凉?” 沈静姝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都忘了明日还要回门,还未备礼。” 江瑾安轻笑,将她湿漉漉的青丝拢在手中,又取来干布巾为她细细绞干,“来得及,不必着急。” 先前旖旎的氛围还未散尽,此刻的温情更添了几分缱绻。 沈静姝的发丝乌黑柔顺,带着淡淡的馨香,他将发丝一缕缕地绞干,沈静姝看着他拿刀的手为自己绞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好了。”江瑾安放下手中的布巾,将沈静姝打横抱起,走回了卧房。 他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在她身旁,将她拥入怀中,盖好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睡吧。”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第80章 回门 寅时,沈静姝睁开眼,入目是床顶的织锦绣纹,身侧之人沉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侧头看去,便看到江瑾安那张目似瞑而神犹俊的脸。 他几日未合眼,此刻他眉宇舒展,紧抿的薄唇微微放松,平日的凌厉尽数敛去,平添了几分柔和。 沈静姝看着他的睡颜,昨夜那场旖旎的“鸳鸯浴”又浮上心头,双颊顿时烧得厉害。 “江瑾安。”她推了推他,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软糯。 “醒了?” 江瑾安并未睁眼,只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凑近鼻尖在她颈间轻蹭,“再睡会儿。” 沈静姝无奈,只得开口:“今日还要回门呢,不能晚了。” “不急,礼已经备好了。” “备好了?”沈静姝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备的?” “昨夜。” 一向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都尉大人,这会儿语气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沈静姝想起昨夜的荒唐,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她忍不住嗔怪:“你还有心思备礼?” 江瑾安挑了挑眉,“夫人莫不是不相信为夫?” 沈静姝的脸更红了,她连忙转移话题:“那也不能再睡了,总要早些回去的。” “为何?”江瑾安问:“岳父岳母不会怪罪我们。” 沈静姝坚持:“那也不行,这是规矩。” 江瑾安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好笑,却也不再逗她。 “好,都听夫人的。” 他松开手,让沈静姝起身。 可真要起来了,沈静姝又不动了,锦被里,她只着了小衣呀! 她羞赧地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裸露的肩头,看向江瑾安,面露难色,“江瑾安……” 江瑾安看着她这副娇羞模样,心都化了,可还是装作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你……”沈静姝咬了咬唇,“你先背过身去,我要穿衣。” 江瑾安闻言,起身从衣架上取来了她的中衣,却未转身,而是直接递到她面前,“我帮你。” “别!”沈静姝连忙拒绝,哪有新婚第二天就让夫君伺候穿衣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江瑾安却是一脸委屈:“夫人这是嫌弃为夫?” 沈静姝哭笑不得,“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便是了,”江瑾安说着,已经开始为她穿衣,“夫妻之间,何须如此?” 沈静姝拗不过他,只得任由他服侍自己穿好中衣。 待都穿好了衣裳,又唤了瑶琴和锦瑟进来伺候。 江瑾安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瑶琴为沈静姝梳头,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拨弄着沈静姝的长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来试试。” 瑶琴和锦瑟都抿唇忍着笑,她们觉得姑爷对自家姑娘真是太好了。 只是盘发着实繁杂了些,瑶琴便提议道:“大人,不如您为夫人画眉吧?” 沈静姝也是惊讶,“这怎么行?” 江瑾安却是来了兴致,“好,我来。” 沈静姝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会画眉?” “不会,”江瑾安一脸坦然,“但我可以学。” 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沈静姝十分忐忑,“你行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怎么,不信我?” “倒也不是。” 沈静姝心想,画眉总比盘发简单些,便由着他去了。 “那就这么定了。”江瑾安说着,已经从瑶琴手中接过了眉黛,起身走到沈静姝身前。 他动作虽生疏,但手稳,又认真,细细为沈静姝描绘着眉形,一笔一划都格外小心。 沈静姝看着镜中他专注的神情,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影响了他。 万一画歪了,又要耽误功夫。 片刻后,江瑾安放下眉黛,甚是满意,“好了,看看可还满意?” 沈静姝照了照铜镜,这眉形竟衬得她比平日更添几分柔美,不禁赞叹:“大人好手艺。” 江瑾安又替她簪上一支赤金红宝步摇,简单用过早膳,又换了次药后,两人相携出了门。 回门礼早已备好,装了满满一车。 其中,有送给沈子仲的一方端砚,石质细腻,雕工精湛,乃是名家之作; 有送给宋婉的一套红翡首饰,颜色鲜艳,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还有给沈远舟的一把短剑,剑身寒光闪烁,剑柄处镶嵌着一颗鸦鹘石,华美而实用。 此外,还有各色绫罗绸缎、珍馐佳酿,无一不精,无一不贵,足见江瑾安的用心。 马车行至街市,正是人声鼎沸热闹时,见了江府的马车都纷纷避让。 几句议论声顺着车帘飘入,说沈姑娘命苦,这都尉明明没死,也不报个信,眼瞅着她成了笑话也不管。 还有人说定是沈大姑娘太跋扈,这是连活阎罗也受不了,想逃婚没逃成呢。 更有人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小老百姓哪猜得透。 沈静姝与江瑾安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 到了平阳侯府,还未下车,便听见福伯那熟悉的嗓音:“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沈静姝撩开车帘,便见沈子仲并宋婉,连带着沈远舟,已站在府门前出来迎他们。 沈子仲今日特意告了假,留在府中。 昨儿听了江瑾安回京的消息,宋婉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味,拉着沈子仲好一番盘问。 沈子仲想着人都回来了,那就招了吧! 便将那夜惠帝如何让他与陆鸣守口如瓶事,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 结果宋婉头一回跟他发了好大的火,怪他连自己都骗。 “好啊沈子仲,你长本事了!这种事情都敢瞒着我?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宋婉气的直掉眼泪,指着沈子仲的鼻子骂,“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女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瞒我?你还是不是人?” 沈子仲自知理亏,但皇命难违,只得由着她骂,又哄了半宿,终于将人给哄好了。 这会儿,见江瑾安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沈子仲又忍不住想要敲打他一番。 江瑾安先下了马车,回身扶着沈静姝下来。 沈子仲轻咳一声,背着手,正欲开口,江瑾安已抢先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子仲一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瞪了江瑾安一眼,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重话来。 第81章 攀附 沈远舟不似父母那般思虑繁多,只觉姐夫是劫后余生,他纯高兴。 宋婉笑着将沈静姝拉到身边,上下打量着,眼含笑意,“才一日不见,我儿气色甚佳。” 沈静姝依偎着宋婉撒娇,“还是母亲最疼我。” 几人步入正堂,沈子仲终是按捺不住,指着江瑾安便是一通数落。 “你个臭小子!可知你‘死讯’一出,阖府上下有多担心你?” 他顿了顿,须发皆张,怒气更甚,“你倒好,稳坐钓鱼台,信儿都不给家中递一个!” “你那婶母,她说的那是人话?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亏得太子妃和陆相帮衬,不然静姝得多难堪?” 江瑾安垂首听着,静听训诫。 眼瞅着沈子仲自己在那儿越说越气,最后竟是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追着江瑾安打了起来。 “逆子!站住!我今日定要打断你的腿!” 江瑾安身形灵活,在院中闪转腾挪,沈子仲竟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岳父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沈子仲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还敢躲?今日不打你,我就不姓沈!” “岳父,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 “……” 前院里鸡飞狗跳,沈静姝笑了一会儿才上去拦沈子仲,“您快别追了,他身上还有伤呢。” 沈子仲身子一顿,将鸡毛掸子扔给福伯,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伤?他有什么伤?我看他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伤的样子?” 沈静姝一眼就看穿了沈子仲的伪装,她挽住沈子仲的胳膊,娇嗔道:“父亲,您就别装了。您知道了真相,却也瞒着我和母亲,还好意思说?” 沈子仲被女儿戳破,老脸一红,故作严肃道:“此事虽是皇命难违,但你事先与我说一声又有何妨?平白让一家人为你担心!” 江瑾安如释重负,沈静姝正要招呼众人分礼物,门房急匆匆来报:“老爷,夫人,谢家老夫人和大夫人求见。”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这谢家自打谢婉晴的事情出了之后,便闭门谢客,今日怎的突然登门? 沈子仲沉吟片刻,道:“请她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谢家婆媳二人被引至正堂,谢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两人皆是一身素净的打扮,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与往日的趾高气扬判若两人。 尤其是谢老夫人,她本就年迈,如今更是显得老态龙钟,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时偷瞄江瑾安,显然对这位权势赫赫的都尉大人颇为忌惮。 而谢大夫人则低眉顺眼地跟在谢老夫人身后,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两人一进门,便向沈子仲和宋婉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侯爷,侯夫人,今日冒昧前来,还望不要见怪。”谢老夫人先开口。 沈子仲淡淡地应了一声:“老夫人客气了,请坐。” 谢老夫人和谢大夫人落座后,便开始了一番恭维奉承。 “静姝这孩子,真是好福气,嫁了个如此优秀的夫婿。”谢老夫人看着沈静姝,说着,便命人呈上薄礼。 谢大夫人也附和道:“是啊,都尉大人年轻有为,与静姝真是天作之合。” 宋婉和沈子仲心知肚明,这二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也不点破,只与她们寒暄客套。 沈子仲打着哈哈:“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圣上的福。” 宋婉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多管。” 说了一会儿,谢老夫人见二人顾左右而言他,心中焦急,终于忍不住开口:“侯夫人,实不相瞒,老身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宋婉故作惊讶:“不知老夫人有何事?” 谢老夫人一脸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婉晴那丫头做了糊涂事,如今,程家已经退了婚,婉晴的名声毁了,我们谢家也跟着颜面扫地……” 沈子仲和宋婉心中冷笑,这谢婉晴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她咎由自取。 谢老夫人看他们都没反应,便继续说道:“我这大丫头的二女儿,娴静温婉,知书达理,想着……能不能说和说和,让她嫁到程家去?” 她口中的大丫头,便是谢大夫人。 谢大夫人接口:“是啊,侯夫人,我们家二姑娘,也是个好的,与程小公子年纪也相当,若是能嫁进程家,也算是全了我们两家这亲事。” 宋婉和沈子仲对视一眼,心中已是了然。 这谢家,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婉晴出了事,就想把另一个女儿推出来,继续想借着平阳侯府和江瑾安的势,攀附程家。 这是把他们平阳侯府当成什么了? 宋婉皮笑肉不笑:“这事儿……按理说,能帮的我自然是愿意帮的。只是这婚姻大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您这要求,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老夫人找我说,也没用。” 谢老夫人连忙道:“侯夫人若肯帮忙说和说和,程家那边,定会给这个面子的。毕竟,静姝如今是都尉夫人,您二位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婉脸色一沉:“老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以权压人吗?” 谢老夫人脸色一变,连忙解释:“不敢不敢!老身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求侯夫人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帮帮忙,帮帮忙。” 沈静姝一直坐在一旁,此刻突然开口:“老夫人,谢婉晴因着什么原因落得如此下场,您不会不知吧?我还跟这儿坐着呢,您这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些。” 沈远舟亦道:“我阿姐的遭遇,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您还有脸来侯府,为的竟是这等无耻之事?” 谢老夫人被姐弟二人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可不是嘛,谢婉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不就是因为她疯了心,给沈静姝下毒嘛! 可是,谢婉晴是他们侯府自己养大的,跟谢家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跟着被连累? 谢老夫人想着,还想出言反驳,却见坐在对面的江瑾安一个眼刀甩过来,竟吓得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出声。 宋婉也懒得再与她们周旋,“静姝,你和瑾安也累了,先回韶光院歇息吧。老夫人,今日是静姝和都尉大人的回门宴,家宴已备好,就不多留二位了,改日再叙。” 沈静姝应下,江瑾安也跟着起身,向沈子仲和宋婉行了一礼,与沈静姝一同离开了正堂。 沈子仲与宋婉也起身送客,丝毫不给谢家婆媳二人留面子。 第82章 黑心 谢家婆媳悻悻离去,出了大门,临走还不忘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将满腔的怨气都吐在这侯府的石阶上。 陈嬷嬷怒骂:“这谢家人真是不要脸,我们姑娘差点命都丢了,她就只惦记着自己的利益!也不怕折了寿数!” 宋婉倒是见怪不怪,谢老太太当年为了霸占妹妹的嫁妆,什么腌臜事儿都做得出来,如今这般做派,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回韶光院的路上,阿寿悄步跟在沈静姝身后,对沈静姝说:“表姑娘那两个丫鬟,碧伊成日里喊冤叫屈,绯云像是失了心智,差点将碧伊掐死,夫人让把她们都捆了,关在东边的杂屋里呢。” 沈静姝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江瑾安道:“我去瞧瞧,你先回房歇息。” 江瑾安自然不肯,要陪她一同前往。 到了地方,瑶琴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递给阿寿,笑吟吟地说:“咱们都尉夫人赏的,沾沾喜气。” 阿寿喜上眉梢,双手接过,连声道谢,自觉地退到远处守着。 杂屋平日里无人问津,门板年久失修,“吱呀”一声,带着沉闷的声响被推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碧伊和绯云被五花大绑,分别扔在两个角落里。 碧伊听见声响,睁开眼,瞧见来人,瞳仁骤然放大,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挣了挣腿上的绳子想要起身。 “大姑娘!婢子冤枉!婢子都是被逼的!”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子不住地挣扎,“是表姑娘!是她与外面的情郎有染!他们要害您!” 旁边绯云一听,也顾不得害怕了,跟着尖声叫道:“大姑娘明鉴!婢子什么都不晓得!是碧伊!一直是碧伊帮着表姑娘与外人传递消息的!婢子是无辜的!” 江瑾安蹙眉,转头吩咐林羽:“让她闭嘴。” 林羽应声上前,干净利落地卸了绯云的下巴,动作之快,让一旁的瑶琴和锦瑟都觉得下颌一酸。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绯云呜呜的声音。 沈静姝走到碧伊面前,身姿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清冷:“说说看。” 碧伊心头燃起希望,连忙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那日,表姑娘接了程小公子的帖子,婢子便随表姑娘去了绣水街茶坊,表姑娘支开婢子,独自进了雅间。 后来表姑娘出来,衣衫不整,面色潮红,婢子并未多想,可出了茶坊,竟见程小公子正巧在街上!婢子便知、便知她是与人私通! 回府后,表姑娘警告婢子不许将此事说出去,还用春兰姐姐的死来威胁婢子。婢子害怕,只能听命于她。再后来,表姑娘时常让婢子帮她传递消息,还让婢子将一些奇怪的花草放在姑娘的窗外……”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夺眶而出:“婢子真的是被逼无奈!求您饶了婢子这一回吧!” 沈静姝突然就想起了春兰。 春兰的死,到最后也没个结果,抓了几个小贼,就以劫杀结了案。 她没特意对傅子晋提起过春兰,以她对傅子晋的了解,若真是他所杀,他定会以此作为手段来折磨她的心智。 就如昭昭那样。 沈静姝盯着碧伊,眸子里藏着冷意:“谢婉晴与何人通信?” 碧伊瑟缩了一下,摇头:“婢子不知,只知府中有个小厮负责送信……东窗事发后,也再未见过,不知去向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绣水街的茶坊掌柜,也是通信点。” 沈静姝略一沉吟,说:“将你所知之事,所识之人,尽数写下。” 碧伊这些官家丫鬟,自幼便识文断字,调教的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还要精细,写几个字自然不在话下。 她忙不迭地应下,锦瑟取来纸笔,碧伊便伏在地上,将自己知道的,一字一句写了下来。 她写得极快,生怕写慢了,沈静姝会改变主意。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张纸上便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碧伊写完,又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将纸递给沈静姝。 沈静姝接过,略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了身后的瑶琴,“把她带下去吧。” 瑶琴、锦瑟应是,将碧伊带了出去。 沈静姝又转身,看向仍在呜呜挣扎的绯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至于你,母亲自有安排。” “你说你毫不知情,却也助纣为虐,帮着谢婉晴屡次加害于我。” 沈静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是你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 绯云面如死灰,害怕极了,可是被卸掉的下巴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挣扎着跪起身,连连磕头,额头很快便磕破了,渗出血来。 她一个做丫鬟的,想主子得势,自己也跟着过好日子,这有错吗? 沈静姝却对她的惨状视若无睹,起身不再看她,江瑾安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出了杂屋。 身后,绯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 回到韶光院,丫鬟们奉上茶水,又识趣地退下。 沈静姝进了闺房,从床塌下取出一叠信件,正是当日抓谢婉晴时给她看过的那些。 内容虽是真的,字迹却是无尘仿的,谢婉晴是个傻的,毫无怀疑就认了。 皇后不让她再查下去,是圣上的意思。可提醒她背后之人才是劲敌,却是皇后自己的意思。 她摸不准皇家心思,也不想冒险行事。 沈静姝将信件递给江瑾安,“这些信件……” “自然是物尽其用。” 江瑾安没接信件,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道:“我会派人将这些送去傅家,藏好。” 沈静姝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说徉州他积极得很?” “嗯。”江瑾安抱着沈静姝,一脸正直地应道:“不冲突。爬得越高,摔得才越狠。” 沈静姝哑然失笑,“大人,您可真是……够黑心的。” 午膳时分,侯府前院摆下了宴席。 沈子仲、宋婉、沈静姝、江瑾安以及沈远舟五人围坐一桌,共享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桌上菜肴丰盛,皆是沈静姝平日里爱吃的。 江瑾安的目光一一扫过,将这些菜名和口味都暗暗记在了心里,同时在心中盘算着,回头定要在江府寻几个手艺精湛的厨子,主餐、糕点、药膳,一样都不能少,务必要让静姝吃得舒心满意。 酒过三巡,江瑾安放下酒盏,对沈子仲和宋婉郑重地说:“岳父,岳母,瑾安有一事相求。” 沈子仲和宋婉对视一眼,沈子仲开口:“但说无妨。” “我想重新补办一场婚宴,迎娶静姝。” 第83章 再入宫 江瑾安此言一出,桌上几人都愣住了。 沈子仲手中的酒盏一颤,“补办婚宴?” 沈静姝怔怔地望着江瑾安,昨夜他提起此事,她还只当是玩笑,未曾想他竟是这般放在了心上,还要在席面上提出。 “静姝嫁与我,本该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却因我之故,受了委屈。若不是我提前了婚期,也不会生此变故。如今我既已平安归来,自当弥补。” 沈静姝心说这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倒是都有,甚至算得上是隆重至极了。 可沈子仲听闻此言,又是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这个女儿,自小就懂事,什么委屈都自己扛着,从不让人操心。如今江瑾安能如此待她,他心中甚感欣慰,只觉女儿终是寻了个好归宿。 “你有心了。”沈子仲沉吟片刻,“只是这一应事宜都是圣上下旨所赐,若要重新补办,还需圣上恩准才是。” “岳父放心,此事我自会安排妥当。”江瑾安说道。 宋婉也颔首表示赞同,“如此甚好。静姝,你意下如何?” 沈静姝抬眸看向江瑾安,眼中波光流转,“但凭夫君做主。” 午膳后,日头偏西,暑气稍减,江瑾安带着沈静姝辞别了沈子仲和宋婉,踏上了回江府的马车。 沈静姝倚着车壁,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回望那朱红大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江瑾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温声问道:“可是舍不得?” 沈静姝摇了摇头,放下车帘,“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前世,她也是这样离开侯府,嫁入傅家,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她再次离开,那种割裂感让她有些心慌。 马车内安静下来,唯有车轮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 行至半途,江瑾安突然开口:“我已安排人暗中护送岳父岳母,若有异动,也好有个照应。” 沈静姝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多谢。” 江瑾安反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没有再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江府,江瑾安没有直接带她回雨露苑,而是去了祠堂。 祠堂坐落在府邸的西北角,沈静姝昨日来过一次不算,平日里除了下人定时打扫,就只有江瑾安会来。 江瑾安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香点燃,然后递给沈静姝,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向着灵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之礼。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江瑾安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这是静姝。今日儿子同她一起来见见你们,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平安顺遂。” 他平日里话少,这会儿却能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从童年趣事,到如何与沈静姝相识相知,再到他如何历经艰险回到京城,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沈静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参与了他曾经的人生一般。 从祠堂出来,已是暮色四合,回到雨露苑,用过晚膳,瑶琴和锦瑟早已备好热水。 沈静姝沐浴更衣后,坐在妆奁前,瑶琴替她绞干长发。 江瑾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方干帕,走到她身后,接替了瑶琴的活计,“我来吧。” 瑶琴立马挪了地儿,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有了昨日经历,沈静姝也放开了许多,顺从地靠进他怀里,任由他替自己擦拭长发,“你今日在祠堂说了许多话。” “嗯。”江瑾安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不停,“平日里无人可说,今日你在,便多说了些。” 沈静姝一想,也是。 林羽和无尘不算,他身边亲近的就只有顾长忆和都尉司的下属们。 圣上与太子待他也好,但毕竟君臣有别,这种话总不能同他们去说。 思及此,沈静姝转过身与他对视,“以后,都有我听着。” 绞干了头发,江瑾安亲了亲她的发顶,抱着她走向床榻。 罗帐低垂,沈静姝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江瑾安却停了下来,眸色渐深,如墨玉一般,倒映着她的身影。 既要补全婚宴,自然是要完完整整。 这才是对静姝的尊重。 他深呼吸几下,贴近她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 沈静姝的脸“唰”地一下爆红,举起拳头就捶他,力道却轻得很,“你……你这人,怎么……” 她又羞又恼,转过身去不再理他,耳根却红得滴血。 江瑾安倒是心情愉悦,从身后抱住自己的小妻子,轻声哄着。 翌日清晨,沈静姝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她起身,唤来瑶琴和锦瑟服侍自己更衣洗漱。 “夫人,大人已经去上朝了。”瑶琴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锦瑟补充:“大人还吩咐了,让您多睡会儿,不让婢子们吵您。” 沈静姝点了点头,她走到桌边,看到桌上放着几本账册。 “这是江府的账册?”沈静姝问。 “是。”锦瑟答道,“大人说,让您先看看。” 日上三竿,江瑾安下朝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他的夫人,正坐在桌边,捧着账册看得出神,连他回来了也没察觉。 都尉大人鲜有地,生出了几分与账本吃醋的心思。 她看指着其中几处,说道:“这几笔账目似乎有些问题,进项和出项对不上,看着不像是记错了,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你让江真去查一查。” 江府的账册,每一笔都关系着府邸的运作,更何况,这里如今也是她的家。 瑶琴刚想应下,却见江瑾安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她抿嘴一笑,便退到了一边。 沈静姝看得认真,浑然不觉江瑾安已经走到她身后。 江瑾安俯身将下巴搭在她的颈窝,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让她的身子微微一颤。 “夫人如此尽心,为夫甚感欣慰。”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静姝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走路怎的没声儿?” 江瑾安失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只是不忍打扰夫人。”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语,“这几笔账,确实有问题。我已经让江真去查了。” 沈静姝这才想起正事,“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去都尉司了吗?” “今日无甚大事,便早些回来陪你。”江瑾安放开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带你进宫。” 沈静姝一怔,“进宫?” “嗯。”江瑾安颔首,“陛下想要见你。” 沈静姝这才想起这茬。 第84章 不安 江瑾安提前知会过,惠帝也料到他们会来,特意嘱咐李德禄在玄清门候着。 “他们到了,直接带去养心殿。” 李德禄领命,早早便守在玄清门外。 江瑾安与沈静姝的马车刚停稳,李德禄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便凑了上来,“大人,夫人,您二位来的可真巧,陛下刚回养心殿,正等着您们呢。” 这突如其来的“巧”让沈静姝暗觉好笑,他们前脚刚到,李公公后脚就出现了,怕是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惠帝对江瑾安与自己的重视程度,已然超出了应有的界限,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李德禄在前引路,一行人往养心殿走去,沈静姝目不斜视,紧紧跟着江瑾安的步伐。 行至御花园,却碰见了韶贵妃。 韶贵妃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衬得她容色更胜。 她瞧见江瑾安和沈静姝,双眸放光,“呦,这不是都尉大人和都尉夫人吗?怎么今日得空进宫了?” 众人给她行了礼,李德禄躬身答:“回娘娘话,是陛下召见。” 韶贵妃到近前,用丝帕掩着唇角浅浅一笑,一双媚眼在江瑾安和沈静姝身上流转,“既然是陛下召见,本宫也有些好奇,不知可否一同前往,也好听听陛下有何吩咐?” 李德禄躬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招牌式的笑容,“娘娘说笑了,您想去哪儿,自然是无人敢拦的。只是陛下那边……” 他故意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为难,韶贵妃却一副听不出其中深意的样子,说:“既如此,那便一同去罢。” 于是,加上韶贵妃,连带着那一群丫鬟内侍,浩浩荡荡地往养心殿去。 进了养心殿,只见惠帝与皇后分坐于正厅上首,两人正低声交谈,气氛融洽。 见江瑾安与沈静姝入殿,惠帝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不等他们行礼便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快坐。” 李德禄赶忙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内侍立即搬来两把椅子,放置于殿中,恰好在惠帝和皇后下首。 韶贵妃见皇后也在,脸色微沉,碍于惠帝在场,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扭着腰坐到了侧首的位子上。 皇后对韶贵妃的做派视而不见,目光转而落在沈静姝身上,温和道:“都尉夫人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想来瑾安将你照顾得不错。” 惠帝也看向沈静姝,“静姝丫头,身子可好些了?” 沈静姝起身,微微一福:“回陛下,臣妇已无大碍,多谢陛下和娘娘挂念。” 惠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朕未让瑾安及时赶回,你可怪朕?” 沈静姝觉着惠帝这话问的有些奇怪,怪天怪地,怪贪官污吏,怎么也怪不得圣上头上去,这不是找死吗?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江瑾安是为国事奔波,她若是对他心生怨怼,岂不是显得小家子气? 她垂眸敛目,说:“陛下言重,您忧心国事,日理万机,都尉大人奉命行事,皆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妇自当体谅,岂敢有丝毫怨言。” 惠帝听罢,心中对沈静姝更是满意。 这女子不仅聪慧过人,还识大体,明事理,难怪瑾安对她如此看重。 他转头对皇后笑道:“皇后啊,你看,朕这回可是选对人了吧?” 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圣明烛照,自然是不会错的。” 惠帝又说:“瑾安向朕提出要重办婚宴,朕思虑再三,虽觉不妥,但念及你二人情深意重,且上次婚礼确有遗憾,便准了。只是不可再如上次那般铺张,一切从简为宜。” 沈静姝还未及表态,江瑾安却已皱起了眉头,明摆着不大乐意。 “陛下,婚宴乃是臣与静姝一生大事,不可从简,也当由陛下操持一遍才是。” 皇后亦附和,“自赐婚始,都是您一道道圣旨下去的,一应皆为皇家规格,静姝受过一次委屈,重办若再从简,岂非又让她受委屈?” 惠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江瑾安成亲,他比谁都高兴,否则也不会如此照拂沈静姝,给她长脸面。 只是他身为帝王,有许多不得已,这次对江瑾安,他心中也确实有愧。 “你这小子,倒是会给朕出难题。”惠帝佯怒,伸手点了点江瑾安,“也罢,谁让朕偏疼你呢?这次便依你,但下不为例。” 他嘴上虽是责备,但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显然心情极好。 韶贵妃在一旁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几人之间转了转,娇笑着插话道:“陛下对江卿,可真是疼爱有加呢,臣妾瞧着都羡慕得紧。” 皇后凤目微抬,淡淡地扫了韶贵妃一眼,声音不高,“贵妃此言差矣,陛下乃圣君,自然爱惜臣子,江卿屡立大功,陛下多加照拂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妹妹你,身为贵妃,应谨言慎行,莫失了分寸。” “你!” 她们二人只要凑到一起,三次中就要吵两次。 惠帝一听这两人又要开始针锋相对,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眉心,连忙打断二人:“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他转头看向沈静姝,眼中划过一抹精光,“静姝丫头,朕听说,傅子晋是你父亲的学生?” 沈静姝心里“咯噔”一下,回道:“回陛下,确为家父学生。” “瑾安说,这次能肃清徉州,傅子晋也提供了一些线索,立了些功劳。”惠帝顿了顿,又说:“朕记得,你原本是要嫁傅家的?” 沈静姝心中微沉,面上却不显,只是微微侧首,看了江瑾安一眼,江瑾安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可她如何能安心? 傅子晋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虽说如今暂且成了合作的关系,但他和闻怀卿一日不除,她便一日寝食难安。 江瑾安开口:“陛下,这之前臣便静姝两情相悦,至于那些传言,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 惠帝目光在沈静姝身上停留片刻,似在思量什么,随后说道:“傅子晋此番也算立了些功劳,该如何封赏,你们可有建议?” 江瑾安不假思索,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可让傅子晋入都尉司效力,以观后效。” 他语气平淡,仿佛这已是最好的安排,可沈静姝却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这是要将傅子晋置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第85章 知恩图报 韶贵妃蹙眉,出言反驳道:“陛下,傅子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入都尉司?都尉司掌管刑狱侦缉,其中儿郎皆是身手矫健、武艺超群之辈。他一介文弱书生,去了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他若有心为国效力,自当入翰林院,为陛下修书撰史,岂不美哉?” 皇后却道:“都尉司并非只有厮杀争斗,亦需文书往来,案牍整理。傅子晋既是文人,想来做这些正合适。况且,他能提供线索,协助江卿查案,也算有几分机变之智,未必不能在都尉司有所作为。妹妹莫要以偏概全,小瞧了天下读书人。” 韶贵妃气结,“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娘娘何必如此认真?可都尉司乃是重地,岂能随便安插人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来承担?” 江瑾安始终沉默不语,端坐于椅上,稳如泰山,似是事不关己。 惠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跟明镜似的。他沉吟片刻,说道:“好了,此事本意是奖励傅子晋,并非惩处,具体如何安排,朕会亲自问过他的意见再做定夺,你们不必再争执。” 他看向沈静姝,“静姝丫头,你且去皇后那里坐坐,朕与瑾安还有话说。” 沈静姝看了眼江瑾安,后者微微颔首,她便起身应是,向惠帝和皇后、韶贵妃行了一礼,跟在皇后身后往外行去。 韶贵妃见状,便也知趣地起身,用丝帕掩着嘴,轻咳了一声,瞟了皇后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退出了养心殿。 “咳咳……” 待三人都离开后,惠帝突然咳嗽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一般。 “陛下!”江瑾安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手掌触及之处,一片冰凉,直凉到他心底。 惠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看着紧闭的殿门,长叹一声,“瑾安,老四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觉得该当如何?” 江瑾安沉默片刻,说道:“天子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 惠帝听罢,久久不语,半晌才喟然道:“你呀,还是这般执拗。” 江瑾安垂首,不再言语。 …… 养心殿外,韶贵妃扭着腰肢,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临出大殿门前回身对皇后身边的沈静姝说:“都尉夫人,本宫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说罢,看也不看皇后一眼,便带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留下一阵香风。 皇后看着韶贵妃的背影,凤眸微眯,语气平静地对沈静姝说:“这深宫之中,是非恩怨,总是难以尽数消弭,剪不断,理还乱。” 沈静姝欠身:“皇后娘娘宽宏大度,母仪天下,是臣妇的楷模。” 六月午后,正是闲坐品茗好时节。 二人一道去了御花园的八角亭中,相对而坐。 亭中石桌上已备好茶点,清香四溢。 “成亲那日,多亏太子与太子妃出面帮衬,才使得婚礼得以顺利进行,臣妇心中感激不尽。”沈静姝开口,打破了沉默。 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在上面的茶叶,并未立即饮下,她抬眼看向沈静姝,眼神深邃,“为臣子的,理应为君分忧。只是这人啊,可要知恩图报才好。” “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分量可不轻。 更何况是皇家恩情,重若丘山。 沈静姝心念百转,琢磨着皇后的用意。 她与江瑾安的婚事,本就是圣上赐婚,太子和太子妃出面,是奉旨行事,亦是人情。 太子代为迎亲,虽是权宜之计,却也让她在众人面前保全了颜面,这份恩情,她自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可皇后口中的恩情,究竟指的是皇家之恩,还是另有所指?江瑾安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在这份恩情之中?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皇后只是让她感念皇恩,更不会因此就替江瑾安站队。 思及此,沈静姝敛起心神,面上恭顺,应道:“娘娘教诲的是,臣妇谨记在心,定当知恩图报,不负皇恩。” 皇后看着她,眼底流过满意之色,这孩子,通透,一点就明白。 她转头示意徐姑姑,“去凤仪宫,将那副麒麟送子图取来,赠予都尉夫人。” 徐姑姑领命而去,皇后又道,“此图寓意祥瑞,盼你早日为江府绵延子嗣,也算不负本宫的一番心意。” 沈静姝起身,再次欠身行礼,谢过皇后的恩典。 养心殿内,龙榻之上,惠帝已沉沉睡去,呼吸和缓,却显得格外虚弱。 李德禄轻手轻脚地送江瑾安出来,神色忧虑,欲言又止。他踌躇片刻,终是咬牙对江瑾安低声道:“都尉大人,陛下龙体违和,已有数日,却不肯召太医诊治,也不让奴才们声张,怕娘娘和太子殿下忧心,还望大人多加劝慰。” 惠帝的身体,竟已虚弱至此? 江瑾安心头一沉,回想方才惠帝的言谈举止,虽极力掩饰,却仍能觉察出疲态。 他向李德禄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便转身离去。 宫女引路,江瑾安来到御花园的八角亭。 亭中,沈静姝正与皇后闲谈,见他到来,眸中闪过喜色,便起身相迎。 皇后又与他们二人寒暄几句,便温声道:“你们也回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说罢,自己也起身回宫。 二人出了宫门,上了马车,沈静姝见他一路拧着眉,便开口问道:“怎么了?瞧着你脸色不好。” 江瑾安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陛下身体有恙,怕是不容乐观。” “陛下?” 沈静姝惊讶,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前世并未听说惠帝身体抱恙,怎么反到了这世…… 她心绪翻涌,却极力压下,只问:“何时之事?可有召太医?” 江瑾安摇头:“陛下不许,李德禄说已有些时日了,却一直瞒着。” 车厢内,一时沉默无言。 惠帝的身体状况,究竟是她重活一世引发的变数,还是前世便已发生,只是她身陷囹圄,无从得知? 沈静姝的心乱成一团麻。 第86章 不信你 回到江府,沈静姝刚踏入正堂,便吩咐瑶琴去备一壶热茶来。 她转身对江瑾安说:“我想见傅子晋一面,有些话,须得当面问清楚。” 江瑾安颔首,应道:“我让林羽去传话,你先歇息片刻。” 他语气平静,似早料到她会有此举,也明白她心中自有决断。他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既然她想见傅子晋,必然有她的理由,他选择信任她。 他走到沈静姝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凉,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今日也累了,先去换身衣裳,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沈静姝点了点头,任由江瑾安牵着她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她靠在软枕上,阖上双眸,江瑾安见她闭目养神,便也没再打扰她。 傅子晋接到消息时,正独自一人在书房内临摹一幅《洛神赋图》。 窗外暮色四合,仅剩一片残阳,屋内光线渐暗,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于眼前的画卷,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一位女子的身姿。 画中女子身姿绰约,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眉眼之间竟是有几分沈静姝的影子,却又少了她的凌厉和果敢,多了几分柔弱和哀怨。 傅子晋痴痴地凝视着画中人,指尖轻抚过那张熟悉的脸,可终究,这只是画中人,不是她。 “公子,江府来人了。”青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神,手中的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来,恰像一朵在宣纸上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花,无声无息,触目惊心。 傅子晋看着那晕染开的墨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知道了。” 待夜深,傅子晋避开众人耳目,从江府后门潜入,熟门熟路地来到书房外,指节轻叩门扉。 “进来。”沈静姝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他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屋内,看到沈静姝正端坐在书桌旁,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江瑾安则站在一旁,双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见他进来,江瑾安看了一眼沈静姝,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房门轻阖,留下二人独处。 林羽跟在江瑾安身后,出了书房,他挠挠头,一脸不解地问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这……” 他不明白公子为何如此放心让夫人和傅子晋单独相处,这傅子晋对夫人,可是有不轨之心啊。 江瑾安瞥他一眼,脚步不停,径直走了,只留下一句:“做好你自己的事。” 锦瑟端着茶盘出来,看到林羽站在门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忍不住掩唇笑道:“你呀,真是个木头脑袋!大人这是信任夫人呢,你还杵在这儿作甚?” 林羽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子,连忙跟了上去,心中暗自佩服公子的气度。 屋内,沈静姝抬眼看向傅子晋,开门见山:“你到底知不知楚湘灵在哪里?” 傅子晋面色阴沉,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他低声说:“我不知。”他顿了顿,又说:“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知道她在何处。” “滚。”沈静姝斥道。 傅子晋却低低地笑了,“怎么变得如此没有耐心?” 他在书桌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玉锁放在桌案上,那玉锁通体莹润,雕工精美,确是京中流行的样式,“送你的,尚未祝你新婚之喜,喜欢吗?” 他将玉锁推向沈静姝,眼中带着些许期待。 他记得从前沈静姝很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她总是笑靥如花,和昭昭一起,买成对儿的一起戴着,可如今,只怕她是早已厌恶了这些 沈静姝的目光在那枚玉锁上停留了片刻,果然没有伸手去接,继续问道:“你死前,陛下如何了?” 傅子晋愣了,陛下如何?好像……没如何? 他回忆着前世的种种,那时直到他死前,惠帝都稳坐龙椅,把持朝政,风云变幻,储君更迭,却始终未撼动其根基。 为何沈静姝会如此问? 傅子晋略想了想,试探着说道:“我死之时,陛下身体已……”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沈静姝的神情。 沈静姝却淡淡道:“你果然信不得。” 她这般平静,反倒让傅子晋拿不准了。 可沈静姝越是平静,傅子晋心中反而更加警惕,他自认还算是了解她,她越是平静,越是说明她心中有事,而且,绝非小事。 他断定,沈静姝定有事瞒他。 “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沈静姝不为所动,她盯着傅子晋,冷声问道:“我再问一次,你到底知不知楚湘灵的下落?” “我若说不知,你可信?”傅子晋反问。 “不信。”沈静姝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忽然有些烦躁,他知道沈静姝这是在逼他,可他偏偏,不想如她的意。 “你既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 沈静姝轻嗤一声,“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无耻到何种地步。” “无耻?”傅子晋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如今帮你,助你,护你,沈静姝,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他依旧是轻言软语,却染上了一丝怒意,这次他冒着风险,助江瑾安良多,在她眼里,却好像什么都不是。 “此次徉州之事,我也算尽了一份力。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你想听什么?夸你足智多谋,还是赞你深明大义?”她停顿一瞬,语气愈发冷冽,“你想要的,又岂是这些虚情假意的赞美?” 傅子晋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起来,是啊,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夸赞。 那些虚伪的赞美之词,他听得太多了,早已腻烦。 他想要的,是她的心,可这颗心,早已给了别人。 不甘心。 凭什么? “你不打算去找昭昭吗?”傅子晋忽然转换了话题。 沈静姝的瞳孔骤然一缩,昭昭?他竟还敢提昭昭! 第87章 刺眼 “如今幽州尚无水患,想必昭昭一切安好,也应有三岁了。” 傅子晋的话落在沈静姝心上,沈静姝听着,只觉得指尖冰凉,她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将桌面抠得发白。 她不是没想过去寻昭昭。 可重生以来,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要避开与傅子晋那段孽缘,要处理掉谢婉晴那个祸害,还要想方设法早些拿到北境地图,以备不时之需。 还没等她喘口气,又稀里糊涂地被圣上赐了婚,紧接着,又误打误撞地救了个毒师的女儿,结果还给弄丢了,找了月余都没有找到。 幽州远在南方,千里迢迢,她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 她抬眸,直视傅子晋,声音有些发颤,“你究竟想做什么?” 傅子晋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从桌上的果盘中捻起一颗蜜饯,修长的手指在各色的蜜饯中逡巡,最终选了一颗饱满圆润的放入口中。 酸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想弥补罢了。” “弥补?” 沈静姝只觉得可笑,他毁了她的一生,毁了沈家满门,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弥补”就想一笔勾销吗? 沈静姝的手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可以找到她?” 傅子晋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我说过了,若是你求我,不论是昭昭还是楚湘灵,我都帮你找到。只要你求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短暂地沉默,沈静姝吐出一口气。 “求你。” 这两个字声音极轻,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傅子晋的心上。 傅子晋去捏蜜饯的手一顿,指尖停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收回了手,挺直了脊背,眼中的阴鸷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痴迷的笑意,喃喃道:“静姝,若你能一直如此乖顺,该有多好。” 沈静姝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眼前又浮现出那一片火海,灼烧着她的神经,让她几欲作呕。 “叩叩叩——” 叩门声突然响起,沈静姝眼前的景象消散,她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起身去开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江瑾安的怀中。 江瑾安猝不及防,被她扑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连忙站稳脚跟,伸手环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连带着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寒如冰霜,一个凌厉的眼神扫向傅子晋,傅子晋却一脸无辜:“大人别误会,在下什么都没做。” 江瑾安不理会他,傅子晋就看着他轻抚着沈静姝的背,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沈静姝仰起头,望进江瑾安的双眸,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对着他笑了笑。 是安心的、如释重负一般的笑容。 环在腰间的手臂松开了些许,江瑾安顺势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迈步进来,将沈静姝挡在身后,声音冷冽如冰:“傅公子,夜已深,请回吧。” 傅子晋点点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与沈静姝擦身而过时,他垂下眼眸,目光从两人紧握的手上一扫而过,眸色暗了暗。 江瑾安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枚玉锁上,他吩咐瑶琴与锦瑟先送沈静姝回房,自己则转身朝着傅子晋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你的事,我已同陛下提过,陛下说,会亲自召见你,到时你便可一展抱负。” 江瑾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傅子晋却并未表现出丝毫惊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两人之间沉默蔓延,一路无话,直到走到江府的后门。 出于礼仪,傅子晋正准备向江瑾安行礼告辞,江瑾安却突然挥出一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面颊上。 这一拳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 傅子晋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他闷哼一声,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捂着脸,一脸错愕地看着江瑾安。 林羽也惊呆了,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江瑾安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他负手而立,语气毫无温度:“傅公子,夜黑路滑,脚下留神,不送了。” …… 傅子晋回了柳荫巷,再次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中。 他不喜这里。 相同的时节,相同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画面。 上一世,他与沈静姝成婚后,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沈静姝懂他的自尊,没有动用嫁妆,也没有让平阳侯府为他置办新宅。直到后来,他春闱高中,官路顺遂,才置办了新院子,搬离了柳荫巷。 而柳荫巷这里,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总是放着一张摇椅,她最喜欢躺在上面看话本子,然后笑眯眯地问他:“夫君,你说这书生最后会与蛇妖在一起吗?”; 内室中,总会淡淡地弥漫着她惯用的白芷香膏的味道; 小厨房……小厨房被她炸了太多次,只为亲手给他做一次像样的饭菜,虽然最后做出来的东西总是惨不忍睹,但他还是会笑着吃下去,然后夸她厨艺有进步。 后来,他又亲手将她推入了火坑。 傅子晋坐在黑暗中,眼眶渐渐泛红。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里到处都是他的记忆中,沈静姝生活过的痕迹。 可如今,门前树下没有摇椅,内室中只剩下油墨的香气,小厨房也完好无损,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沈静姝已经不在这里了。 于是他也想离开了。 可是该去哪里,他又不知道。 他想要入仕,想要权势,想要沈静姝回到他身边。 想要的东西多了,他就被自己禁锢在了这里,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突然有一天,他就想到了昭昭。 他想去幽州,想找到昭昭,带回来,带到她身边。 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本来他是这样想的,可他今日发现,沈静姝的幸福太过刺眼。 她不可以这样。 第88章 投喂 沈静姝回到房中,只觉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般,软软地倚在榻上,指腹轻揉着突突跳动的眉心,倦色明显。 冰鉴里的冰化了大半,屋内暑气又蒸腾起来,锦瑟便拿起一柄绣着鸳鸯戏水的团扇,一下一下轻摇着。 江瑾安送走傅子晋后,一眼就瞧见沈静姝这倦懒模样,他无声走近,从锦瑟手中接过团扇,悄声吩咐再去多置办两盆冰鉴来,便挥退了她。 锦瑟退下后,江瑾安坐在榻边,为她扇着团扇。 半晌,屋内静谧无声。 他低声道:“累了?” 沈静姝这才睁开眼,见是他,说道:“大人何时进来的,竟没听见声响。” 江瑾安俯身过去,亲亲她的脸,“看你眉眼倦怠,不忍打扰。可是乏了?” 确实有些乏累。 还是身心俱疲的那种。 沈静姝叹了口气,“与他周旋,当真耗尽心力。” 那“他”字,无需点明,彼此心知肚明。 江瑾安放下团扇,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给她一个支撑,随后掌心一翻,那枚玉锁便出现在沈静姝眼前。 沈静姝只瞥了一眼,便蹙眉别开眼去,“这东西怎的又拿回来了?” “既是给你的,便是你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由你。” 他不多问一句,只将玉锁放在她手中。 有过两次经历,沈静姝也知道江瑾安并非全然不在意,只是选择给予她最大的尊重和自由,这让她心中十分熨帖。 她轻叹一声,抚过玉锁上的纹路,“说是新婚贺礼呢,倒真是……讽刺。” 江瑾安眉梢微挑,安置好沈静姝,将玉锁从她手中拿回,自己起身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便要丢弃。 沈静姝不禁有些好笑,“你又作甚?幼稚。” 江瑾安回头,认真道:“碍眼。” 玉锁被丢进了窗外的花圃之中,没入花叶间,再不见踪影。 锦瑟和瑶琴多置了几盆冰,指挥着林羽、无尘搬来了雨露苑,又冰好了果子,一同端了进来。 冰盆安置妥当,丝丝凉意又驱散了暑气。 蜜桃被细致地切成均匀小块,整齐地码放在白玉盘中,盘中还插着几枚竹叉。 沈静姝拈起一枚竹叉,叉起一块蜜桃,正欲送入口中,却感到身侧一道灼热的目光紧紧锁着自己。 江瑾安就坐在她身旁,一双眼眸幽深如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也不知道是在期待些什么。 方才还因傅子晋而紧绷的心弦,此刻却奇异地放松下来。 沈静姝心中忽而一软,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将那蜜桃递到了江瑾安唇边。 动作快于思绪,待她反应过来,江瑾安已就着她的手,将那块蜜桃含入口中。 他慢慢咀嚼,目光仍旧胶着在她脸上,眸色愈发深沉。 沈静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也有些失序,又叉起一颗,继续投喂。 锦瑟和瑶琴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推搡着林羽和无尘,几人会意,皆是压低了笑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连着吃了五六块蜜桃,江瑾安似乎终于满足了。 他接过沈静姝手中的竹叉,温柔地说:“换我来伺候夫人。” 沈静姝无奈,只得由着他。 江瑾安叉起一颗蜜桃,却没有递给她,而是自己叼在了唇边,随即身子微微前倾,带着蜜桃的香气,欺身压了过来。 他的气息温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与蜜桃的甜香交织在一起,让沈静姝有些恍惚。 蜜桃被渡入口中,甜蜜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沈静姝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面红耳赤,她推了江瑾安一把,嗔怪道:“你干嘛呀?没个正形。” 江瑾安一脸正经,“吃桃子。” 他再次叉起一块蜜桃,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送到了她唇边,沈静姝没躲,就着他的手,慢慢吃了起来。 江瑾安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又吃了两块,沈静姝看着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不吃了,太甜了。” 江瑾安瞧着盘中剩余蜜桃,颇觉可惜,他放下手中的竹叉,将沈静姝抱得更紧了一些,在她耳边低语,“那换点别的甜头?” 沈静姝脸颊更烫了,她伸手推开他,“别闹,该换药了。”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矮柜旁,取出一个药箱,回身见江瑾安还坐在榻上,不禁催道:“你、你宽衣吧。” 江瑾安轻笑一声,也不再逗她,自己解开了衣衫。 拆了白绢,伤口已经结痂,周围的皮肤却依旧红肿,她又看向他的手臂、背脊、腰间,都有着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旧疤痕。 沈静姝用棉签蘸着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你身上的伤,都是怎么弄的?” 江瑾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幼时训练的伤罢了,不碍事。”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沈静姝想起顾诗怡曾经说过的话。 【他十三岁就进了都尉司的训练营,与野兽搏斗,与恶徒厮杀,十六岁那年,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都尉司首的位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和远舟差不多的年纪,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就已经开始过上了刀尖舔血的生活,在黑暗中摸爬滚打,挣扎求生。 圣上再宠爱又有何用? 权势威名,荣华富贵,又如何能弥补他曾经受过的苦难? 沈静姝心中酸涩难当,他一路走来不容易,世人皆道他冷酷无情,是活阎罗,却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与太子殿下,关系如何?” “我父亲母亲走得早,陛下念着旧情,便恩准我入宫做了伴读,与太子一同长大,那几年,陆相便是我们的老师。” “那你……” 沈静姝欲言又止,皇后今日在宫中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她不得不提醒江瑾安。 “我与太子一同长大,情谊自然是有的,但我更是陛下的臣子。” 江瑾安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的圣心独断。” 第89章 好你个毒妇 沈静姝将皇后的话转述给江瑾安。 末了,沈静姝问他:“这其中会不会有太子殿下的意思?” “不会。” 江瑾安回答的斩钉截铁。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锦帐低垂,江瑾安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他自有考量,不会允许太子插手。” 沈静姝望着头顶的锦帐,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只是担心,陛下对靖王的纵容,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其实惠帝的心思也简单,在帝王眼中,皇子之间的斗争不过都是权力的游戏,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便都是可以容忍的。 闻怀卿的那些手段,在惠帝看来,都只是小打小闹,根本不值一提。 至于谢婉晴下毒一事,更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归咎于谢婉晴一人身上。 她若是能化解,自然是她聪慧机敏。 若是她真的着了道,在惠帝眼中,恐怕也只是她时运不济,命该如此罢了。 江瑾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察觉到她的情绪,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别怕,我在。” 这一夜,两人都辗转难眠,各有心事。 翌日,惠帝果然下了旨意,以靖王御下不严,致使官银被盗为由,将其禁足于靖王府,无召不得外出。 这道旨意看似严厉,实则却不痛不痒。 闻怀卿接了旨,依旧在府中悠闲地逗着鸟,并未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文尚书得知后,暗自松了口气。 远在青云寺的谢婉晴对此一无所知,她每日在佛堂中抄写经文,青灯古佛,晨钟暮鼓,这清苦的日子让她度日如年,人消瘦了一大圈。 傅子晋偶尔会派人给她送些吃穿用度,也算是让她有了些盼头。 这日,傅子晋的人没来,倒是程文昊不请自来。 他出手阔绰,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然后特意将负责接待的小沙弥拉到佛堂外,让他帮忙给谢婉晴带几句话。 程文昊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什么“蛇蝎心肠”、“水性杨花”、“骗财骗色”之类的词儿一个劲儿地往外蹦,把涉世未深的小沙弥羞得满脸通红,活像个煮熟的大虾。 小沙弥试图劝阻,“施主,出家人不得口出妄言,更何况……” 程文昊瞪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那你让她把那些珠翠首饰都还给我!那都是小爷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她要是不还,小爷我就剃了头当和尚!让她天天对着我忏悔!” “……” 小沙弥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他只好挑着几个词儿,硬着头皮转达给谢婉晴。 谢婉晴听了,气得差点就把手中的佛经给撕了。 当初程文昊对她百般讨好,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现在倒好,一翻脸就成了这副嘴脸,居然还追到这儿来要东西? 真是个十足的无赖!狗男人! 她越想越气,猛地推开佛堂的门,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程文昊蹲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拔着地上的草,一见她出来,立马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好你个毒妇!” “你毒害姐妹!骗我感情!” “我程文昊一世英名,真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来往的香客们惊呆了,也是没想到,出来拜佛上香,还能碰上这等热闹事。 小沙弥忙拉他:“施主,佛门圣地,还请慎言!” 谢婉晴气得发抖,“程家已经退婚,你还想如何!” 程文昊冷笑一声,一甩折扇,仰着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我想如何?你骗了小爷那么久,害得小爷我人财两空,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胡说八道!程文昊,我告诉你,我谢婉晴就算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踩一脚!东西都在平阳侯府,有本事你自己去要!跑到这青云寺来撒什么野!” 程文昊双手叉腰,一副无赖模样,“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你骗我的,我凭什么不能要回来?你今天要是不还我,我就……我就……” 他眼珠子一转,“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我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谢婉晴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说着,他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撒泼打滚起来,“哎哟喂,没天理啦!有人骗钱骗色啦!大家快来评评理啊!” 青云寺是京城有名的寺庙,大部分来香客都是京城人士,自然也听说了不少沈静姝和谢婉晴之间的八卦。 如今亲眼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驻足围观,窃窃私语。 “这不是程家那个败家子吗?他怎么在这里?” “他旁边那个,好像是平阳侯府的表小姐吧?就是那个被退婚的……” “这姑娘就是谢婉晴?长得倒是挺漂亮的,怎么心肠这么歹毒呢?” “可不是嘛,听说她还想毒害自己的姐姐,真是蛇蝎心肠!” “哎,你说这程家也是倒霉,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玩意儿呢?” “谁说不是呢,听说程家这次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婚事没成,还搭进去不少银子……” 谢婉晴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披披绯色织金锦缎袈裟的老僧,手持佛珠,正向这方走来。 老僧面容慈祥,眉宇间透着股悲天悯人的气质,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一位得道高僧。 “是住持明空大师!” 有人认出了老僧,惊呼出声。 明空大师走到程文昊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谨言慎行。” 程文昊见是住持来了,也不再放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大师教训的是,只是这女子骗人钱财,害人性命,实在可恶。” 明空住持看了谢婉晴一眼,又看了看程文昊,眼神中似有深意,“凡事皆有因果,前世种下的因,今日结下的果。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完,他转身对身边的小沙弥说道:“明远,带这位施主去禅房休息。” “是,师父。”小沙弥应了一声,然后走到程文昊面前,“施主,请随我来。” 程文昊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知道明空住持这是在给他台阶下,跟着小沙弥去了禅房。 明空住持又对谢婉晴说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明空住持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第90章 贵人 禅房内,程文昊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一双长腿随意盘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浑不吝的劲儿。 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膝盖,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还在回味着明远大师方才那番玄之又玄的话。 “喂,我说小和尚,你们住持方才与我说的那些话到底几个意思?” 明远提起紫砂壶,为他斟了一杯清茶,“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施主又何必强求理解呢?” 程文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说了半天,云里雾里,又不让人明白,那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岂不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 “施主此言差矣。”明心摇了摇头,“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强求,亦非言语所能尽述。” “定数?”程文昊被勾起了几分兴趣,追问道:“小和尚,什么定数?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我这定数是好是坏?是我时运不济,命中注定要倒大霉?还是祖坟上头走了风水,要冒青烟,走大运?” 明心笑了,“天机不可泄露。小僧观施主印堂发亮,气色不俗,似有紫气东来之兆,想必施主的贵人已在途中,不日将至。” 程文昊眼睛都亮了,贵人啊! 他这辈子虽是顺风顺水,但人活在世,最缺的就是贵人相助! 若是有贵人提携,那岂不是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扶摇直上? “在哪儿呢?是男是女?年岁几何?长什么模样?” “阿弥陀佛,施主着相了。”明远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时机若至,施主自然知晓,一切皆是缘法。” …… 江府门前来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蓬头垢面,伸着脏兮兮的小手向过往的行人乞讨。 门房平日里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想被他们污了府门的清净,正要上前驱赶,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小乞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抱住门房的腿,嚎啕大哭:“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许是因着年纪小,听起来格外凄惨。 门房见他哭得可怜,且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确实不似作假,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他略一犹豫,正准备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打发这些乞丐离开,那小乞丐却趁机将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塞进了门房的手里。 门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他眼皮微抬,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乞丐,可那小乞丐眼神清澈得很,不像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反而带着几分恳求和期盼,他瞬间了然,这是有人借他的手传递消息。 接过字条,迅速瞟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塞进袖子里,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乞丐。 板着脸说道:“拿去吧,以后别再来这里了,免得冲撞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 小乞丐们千恩万谢地接过铜板,一溜烟地跑了。 门房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看了看四周,这才转身进了府,快步朝着内院走去,将字条交给了江瑾安。 江瑾安展开字条,纸上墨迹寥寥,只有短短一行字【城西宅院,有女子出入。】 他看完字条,神色未变,将纸张递给了沈静姝,“是长忆让人送来的消息,看来城西的宅院,确实有些动静了。” 锦华楼雅间内,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茶香袅袅。 江瑾安、沈静姝、程文昊、顾长忆四人围桌而坐。 顾长忆看向程文昊,“这事儿,还得你出马。” 程文昊脸拉得比驴还长,“怎么又是我?回回都是我,你们有好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 江瑾安开口了,“程家与徉州的事情牵扯不清,你出面,最为合适,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程文昊一拍桌子,说什么就是不去。 “我怎么就最合适了?这事儿风险太大,万一出了差错,我倒霉不说,还会连累家中。你们一个个的,不是都尉就是国公子,哪个身份不比我尊贵?怎就非得我去冒险?不去不去!” 沈静姝坐在一旁,笑眯眯地负责给他戴高帽:“夫君回来后同我说,你在徉州之时,临危不惧,智计百出,将那些人愚弄于股掌之间,当真是好样的,有大将之风。这事交给你,我和夫君都放心得很。” “沈静姝你可打住吧!少给我灌这迷魂汤!”程文昊翻了个白眼,不为所动,“江瑾安,你管不管你夫人了?有这么把人往火坑里推的吗!” 江瑾安听着他这话颇觉顺耳,但也没依他,“静姝说的是,你临危不乱,遇事沉着,确实帮了我很大忙。你想知道程家到底做了什么、与此事有何牵连,这也是个机会。” 程文昊还是不大乐意。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耍耍贫嘴、斗斗蛐蛐还行。 他会给人下套,又不会功夫,万一人家要砍他怎么办?他打又不打不赢,跑又跑不过。 想想就觉着脖子凉飕飕的。 可他也着实担心家中。 若真牵扯其中,出了事,家财散尽能换得一命也是好的,就怕人头不保,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程文昊愁容满面,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顾长忆在一旁催促道:“你到底去不去?一句话!你要是不去,我可找别人了。” “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程文昊一脸的生无可恋,“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这辈子来还债了。” 几人商议已定,便起身准备离开。 程文昊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看着江瑾安和沈静姝并肩而行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他自是敬佩他们的胆识和担当,也佩服他们的智谋和手段。 可自己呢? 他真的能像他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大义不顾生死吗? “贵人已在途中……”程文昊喃喃自语,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不成,小和尚说的贵人,是他们?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得可笑。 第91章 开米铺 不出三日,程文昊以程家名义在城西收铺子。 程向松听闻此事,只当是自家这不务正业的小儿子终于开了窍,想要学着做生意了。 城西这地方,多是些小门小户,纵使亏了,也亏不到哪里去,正好给他练练手。 让大儿子程文启提前打点了一番,就由着程文昊去了。 顾长忆将几个小乞丐交到他手上,叮嘱道:“这几个孩子都是机灵的,能派得上用场,你好好管着他们的吃穿。” 程文昊满口应下,好吃好喝供着,就让他们分了几人在院子附近盯着,几人在其余街巷。 他动作向来迅速,程氏米铺的牌匾挂起来,平日里与程家有合作的商户也都乐意给程向松这个面子,去捧这小公子的场。 程氏米铺一时间在城西颇有名气。 到了夜里,程文昊便赖在米铺后院的小屋里不肯走,说是要亲自盯着生意,芳舒自然也跟着他一同留下。 白日,程文昊就同芳舒说让她自个儿出去转一转。 芳舒一路遛到顾长风的院子前。 院墙高耸,院门紧闭着,门口有个护院正百无聊赖地站着岗。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面上带笑,上前柔声细语地向那护院问话:“这位大哥,请问这附近可有一家叫做‘如意铺’的铺子?奴家是外地来的,不大认得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那护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梳着时新的发髻,发间还簪着一支成色上好的金钗,一身衣裙虽素净,但料子却是上好的云锦,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他眼神闪了闪,问道:“如意铺不在这边,姑娘可是迷路了?” 芳舒蹙起秀眉,红唇微抿,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是吗?那可真是太不巧了,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为奴家带个路?若是不顺路,那就算了。” 这护院听得骨头都酥了。 心想这小娘子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跟黄鹂鸟似的,还怪招人心疼的。 正欲开口答应,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相凶狠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一个粗人,平日里哪里听过这般娇滴滴的软语,一时间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那男子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官服,腰间还挂着一把明晃晃的佩刀,瞧着便不好惹。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芳舒一眼,又看向护院,厉声问道:“你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芳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位爷,奴家是来问路的,奴家不小心迷了路,这位大哥正要给奴家指路呢。” 院门大开,她偷偷用余光一瞟,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廊下,正朝这边张望,身形窈窕,只是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面容。 那凶狠男子瞪了护院一眼,护院连忙低头,不敢多言,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转头对芳舒说道:“如意铺在东边,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头再往右拐,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了。姑娘家家的,以后出门还是带个人,免得迷了路。” 芳舒连忙道谢:“多谢这位爷指点,奴家记下了。” 那护院见芳舒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却见那凶狠男子正狠狠地瞪着他,他吓得一哆嗦,又连忙低下头去。 那男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门都看不好!下次若是再让我看到你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搭讪,老子就去告诉主子,让他把你发配到庄子上去喂猪!” 芳舒回到米铺,将方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程文昊。 她一边给程文昊倒茶,一边说道:“公子,奴家瞧见院子里确有个女子,身段倒是极好,只是不知道长得如何。您可是又看上了那家美娇娘?” 程文昊接过茶杯,笑着说:“又胡说八道,我能看上谁?我心里只有我的曲儿,旁人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再说了,这藏着掖着的,能是一般人吗?” 第二日,程文昊起了个大早,又安排了几个伙计,推着几辆板车,板车上装满了新碾的白米,沿着巷子挨家挨户送米。 美其名曰新店开张,回馈乡邻,凡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都会送上三斗米。 粮价上涨,三斗米,够一户人家吃一个月,能省下九百文。 巷子里瞬间热闹非凡。 那些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大爷大娘们,一听说有免费的米可以领,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生怕去晚了就领不到了。 几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将一袋袋米送到居民手中,还要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家别挤,都回去等着,我们一会儿就送到您家门口!” 忙活完这边,程文昊继续领着两个伙计推车往顾长风的院子走。 到了院门前,昨日那个护院正站在门口,他一看到程文昊,就立马警觉起来,伸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护院的语气不善,“你们干什么的?” “这位大哥,我们是程氏米铺的,新店开张,给附近的邻居们送点米,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一个伙计机灵地上前解释,并指了指板车上的米袋子。 护院皱眉,“我们这里不需要,你们去别处吧。” 程文昊从伙计身后走出来,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大哥,您这话说的,哪会有不需要粮食的呢?这可是上好的精米,我们送完就走,您就当给我们捧捧场。” 护院见程文昊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更是不悦,“我都说了我们这里不需要,你们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 两人正说着话,昨日芳舒提过的那个穿官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男子看了程文昊一眼,程文昊也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程文昊开口:“刘兄弟……” 那男子扭头进院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程文昊:“……” 第92章 八千两买个乖,程公子血赚 程文昊上前,抬手“啪啪”地拍起了门:“刘兄弟!你出来呀!” 护院傻眼了,这人是谁啊?怎么上来就叫他们头儿的名字? 瞧这阵势,两人似乎还认识,可头儿怎么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犹豫的功夫,又听程文昊喊:“刘三!我不催你还银子!你先出来!你家世子爷是不是也在?我正巧有一桩大买卖想谈,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走了!” 门内,刘三听到“世子爷”三个字,脸色一变,这要是让世子爷知道了自己欠了一屁股赌债,他这差事还要不要了? 程文昊不耐烦,还欲再喊,那护院回过神来,连忙拉住他,急道:“这位公子,您行行好,莫要再喊了!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我们头儿他……” “你拉扯我做什么?”程文昊一把甩开护院的手,指着紧闭的院门,拔高了声音,“我跟他认识!刘三!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你出来说句话呀!” 护院一脸懵,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程文昊双手叉腰,大声喊:“刘三,你个没良心的,当初在赌坊是谁替你还了那八千两银子的赌债?那些追债的可是要砍你的手!要不是小爷我仗义出手,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你倒好,连句谢谢都没有,拍拍屁股就跑了!怎么,如今穿上了官服,就不认我这个恩人了?”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的邻居都给喊了出来,纷纷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护院亦慌了神,捂住程文昊的嘴,低声道:“公子,您小点声!” 程文昊“唔唔”了两声,用力挣开护院的手,继续喊:“刘三,你给我出来!你今日若不出来,我便日日来此寻你!” 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程文昊又狠狠地砸了两下门,刘三再也坐不住了,猛地拉开门,黑着一张脸说道:“程文昊!你给我进来!” 说完,一把将程文昊拽了进去,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护院和米铺伙计面面相觑。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院门再次打开,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 刘三满脸堆笑,让人把米收了,又亲自送程文昊到了巷子口:“程小公子,下回您来之前提前打个招呼,三儿好亲自招待您。” 程文昊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好说,好说!刘兄,我这人说话算话,只要你帮我这个忙,那八千两银子的事儿,咱们就一笔勾销!” 小乞丐们的小领头叫元宝,程文昊回了米铺,甩给他二十文钱,让他给江瑾安捎个话儿。 元宝又颠儿颠儿地去了江府,门房见又是这个小乞丐,便知他定是又来传话的。他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元宝,元宝却只是眼巴巴地瞅着他,也不伸手接。 门房一愣,字条呢?倒是递过来呀? 元宝瘪瘪嘴:“这位爷,我想讨碗粥喝。” 门房这才明白过来。 可这会儿江瑾安不在府中,只有沈静姝在,他不敢擅自做主,便让元宝在这里等着,自己麻溜儿地去了雨露苑禀告。 瑶琴领着门房进了院子,将此事尽数告知沈静姝。 沈静姝听了,说小乞儿可怜,左右不过一碗粥而已,让领去厨下。 门房带着元宝去了,元宝捧着粥碗,乖乖巧巧地坐在门槛等着。 自从跟了顾长忆,又转手跟了程文昊,他们这些小乞丐便再也没挨过饿,这会儿倒也喝不下,就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沈静姝见了他,就想起昭昭来。 这会儿,她可有双亲照拂?可吃得饱、穿得暖? 倒是元宝,瞧见沈静姝来了,立马放下粥碗,小跑着过来,像模像样地给沈静姝鞠了一躬,说道:“给夫人请安,程公子说院子里有咱们的‘自己人’,这事儿就好办了。” “自己人?” 元宝挠挠头,“呃……程公子说,那个人欠了他好多好多银子,以……所以就算是他的自己人了。” 欠银子?沈静姝失笑,这算哪门子的自己人? 诏狱。 赵延被绑在刑架上,江瑾安亲自动手,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从哭爹喊娘到只剩一口气儿吊着,早已不成人形。 碧伊被关在一旁的牢房里,她亲眼目睹了赵延受刑的全过程,都要吓晕过去了。 她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早已一五一十地写给了沈静姝,可她真的不知道谢婉晴的那个“情郎”竟然是靖王啊! 佟青云蹲在她身边,手上转着把匕首,脸上的笑容这会儿显得格外阴森,“碧伊姑娘,你别怕,这种手段我们一般不对姑娘家用的。” 碧伊听了更害怕了,浑身发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佟青云那张笑眯眯的脸。 一般不用? 那若是不一般呢? 碧伊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痛快。 “想活?”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碧伊吓得一哆嗦,睁开眼睛,江瑾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身上沾满了血,脸上也溅了几滴,配上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 碧伊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这个煞神,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拧断自己的脖子。 她哆哆嗦嗦地回答:“想……想活……” “想活?”江瑾安重复了一遍,唇角稍稍扬起,“茶坊掌柜可认得你?” 碧伊连忙磕头,““大人,婢子去过几次,他……他认得婢子。” 江瑾安朝佟青云使了个眼色,佟青云会意,上前搀起碧伊,把她带了下去。 慢条斯理地洗净了手,换了身衣裳,江瑾安回了都尉司。 无尘正在厅中等着。 江瑾安问:“是夫人有事?” 无尘应道:“程小公子传话,说是城西有……自己人?” 林羽的反应倒与沈静姝如出一辙,“自己人?” 无尘神色极为认真:“嗯。好像说是欠他的银子。” 林羽:? 第93章 抓捕 沈静姝立于书案之后,指尖轻捻着铺开的计划书,细细琢磨,半晌才抬眼,望向圈椅中气定神闲的江瑾安,“碧伊那边,你觉得能信几分?” 江瑾安抬眼,目光落在沈静姝脸上,沉静如水,“她怕死。” 短短三个字,掷地有声。 惜命,也惧怕诏狱的手段。 更何况,她与靖王并无直接关联,不过是听命行事,如今谢婉晴已是废棋,她若想活命,就得乖乖配合。 沈静姝眉梢微挑,碧伊的供词她也仔细看过,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不是作伪。 只是人心难测,她纵然心中有所判断,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怕死之人,也最会为求生不择手段。” 江瑾安起身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带着安抚的意味,“她没得选。诏狱的滋味,不会有人想尝试第二次。” 沈静姝反手握住他的手,心头的不安稍稍散去,“总觉得还是有些悬着。” “你的直觉向来敏锐。”江瑾安侧首,目光柔和了几分,捏了捏沈静姝的手,“茶坊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无需忧心。” 修长的指尖在桌面上的计划书上轻轻一点,“都尉司的人都埋伏好了,就等鱼儿上钩。” 窗外风声渐紧,细雨不知何时飘落,淅淅沥沥,直到天光破晓。 碧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迈步走进茶坊,熟悉的喧闹声此刻有些刺耳。 茶客们依旧谈笑风生,但碧伊却总觉得,他们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们的谈话也有些刻意。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台前,掌柜正站在那里,拨弄着算盘珠子,脸上挂着惯常的和善笑意。 “掌柜的,早。” 掌柜抬起头,看到是碧伊,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原来是碧伊姑娘啊,怎么今日得空,又来我这茶坊了?” 碧伊挤出一个略显慌张的笑容,凑近掌柜,压低声音道,“掌柜的,婢子有件事想跟您说。” 谁人不知,谢婉晴已经被平阳侯府逐出,更是被下了旨意,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自身都难保。碧伊这丫鬟,这时候来寻他,又能有什么要事相商? 绝非好事! 掌柜的又垂下眼帘,手指继续拨动着算盘珠子,语气淡淡的,“说来听听。” 碧伊眼神闪烁不定,愈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掌柜的耳朵说道,“掌柜的,出事了,靖王……靖王那边出事了。” 掌柜的手一顿,原本还算和善的面容,在听到“靖王”两个字时瞬间凝固,笑容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与狐疑交织的神色。 靖王出事?他怎么没听说? 碧伊后背发凉,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抓住掌柜的衣袖,“我家侯爷说的,婢子不敢有半句虚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靖王本就已被禁足,莫非是圣上又查出了些什么? 掌柜的脸色阴晴不定,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碧伊的手臂,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家侯爷还说了什么?” 碧伊被他抓得生疼,却也知道戏要做足,她故作惊慌地挣脱开掌柜的手,连连后退几步,摇了摇头,“您还是快想法子吧,真出事,咱们都得遭殃!” 掌柜的已然顾不得细想碧伊话语中的真假,转身冲向后堂,手忙脚乱地从暗格里翻找出一些账本和信件,一股脑地往怀里猛塞,片刻又跑了出来。 茶坊之外,江瑾安早已率领都尉司的人马悄然埋伏。 他们身着便衣,分散在绣水街各个角落。 江瑾安隐匿在暗处,看到掌柜的身影慌乱地冲出茶坊时,眼中精光一闪,挥手示意,埋伏好的都尉司众人立刻冲进茶坊,将茶坊围了个水泄不通。 佟青云手持环首刀,高声喊道:“都尉司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江瑾安迈步走进茶坊,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掌柜和伙计,扬了扬下巴,薄唇轻启,“拿下。” 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都尉司的校尉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我是良民!你们不能抓我!” “良民?”江瑾安嗤笑一声,走到长凳边神色淡漠地坐下,看着林羽搜身,轻敲桌面,带着嘲讽,“你这等‘良民’,本官倒是头一回见。” 林羽从掌柜的怀中搜出一份名单,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所属的势力和官职,竟是一份详细至极的人员名单! 林羽顿时兴奋起来,赶忙交给江瑾安。 江瑾安接过名单,目光快速扫过一眼,确认无误后,又将名单递还给林羽,“名单之上所列之人,即刻起,全部抓捕归案,一个不留!” “是!”林羽应了一声,立刻带着人去抓捕名单上的人。 掌柜浑身一震,知大势已去。 茶坊里一片混乱,很快就被都尉司的校尉们镇压下去。 茶坊掌柜,真名陈康年,被五花大绑,如同死狗一般被拖进诏狱。 佟青云拿着环首刀,刀尖抵在陈康年的掌心,毫不犹豫地猛然扎下,陈康年吃痛,浑身痉挛,却因被牢牢捆缚,只能发出痛苦的哀嚎。 江瑾安坐在刑房,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陈康年,问:“说吧,是谁指使你做的这一切?” 陈康年缓过劲儿,垂着头,直言道:“靖王。” “只是靖王?” 陈康年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靖王殿下,求大人明鉴!” 江瑾安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如此说来,倒是本官多虑了。”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陈康年招供的速度之快,态度之配合,都远远超出了都尉司校尉们的预料。 仅仅只是扎了一下手掌,甚至刑讯的手段都还未来得及施展,他便已全盘招供,毫无保留。 几人眼神中都带着失望,这就全招了? 他们还以为这茶坊掌柜会是个硬骨头,准备了诸多刑讯手段,却没想到如此轻易便结束了,着实有些令人意外。 靖王闻怀卿,真的就只是如此不堪一击吗? 第94章 投契 江瑾安拿着碧伊和陈康年的供词,准备进宫面圣。 临行前,他还是吩咐佟青云去雨露苑跑一趟,跟沈静姝知会一声,说他今晚公务繁忙,恐怕要晚些才能回府。 沈静姝听了佟青云的话,心中了然。 他此去面圣,必定要费一番口舌,怕是今夜难得片刻安宁了。 念及此,她索性吩咐备轿,回了平阳侯府。 与其枯坐府中,徒增烦闷,不如回府探望母亲。 她未提前遣人送信,侯府门房却眼尖得很,马车还未靠近,远远便瞧见了那熟悉的徽记,便知是自家大姑娘回来了。 他脸上顿时堆满了喜色,一路小跑着迎上前,躬身请安:“小的给姑娘请安,姑娘回来的真巧了!侯爷和夫人都念叨您好几日了。” 沈静姝下了轿,步入府中,一路行至正厅,便听到厅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撩起帘子,入眼便见母亲宋婉正与白氏对坐,宋婉手中端着茶盏,眉眼含笑,正侧耳倾听着白氏说话,两人之间气氛瞧着十分融洽,倒像两位相熟的闺中密友在闲话家常。 沈静姝不禁挑了挑眉,这白氏倒是好手段,竟能将向来端庄持重的母亲哄得如此开怀。 “母亲。” 白氏闻声望来,立刻起身对沈静姝行礼,脸上笑容更盛,“都尉夫人回来了。” 沈静姝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程夫人。” 目光转回母亲身上,只见宋婉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沈静姝走上前,直接亲昵地挽住宋婉的胳膊。 宋婉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让厨房多备些你爱吃的。” “女儿想母亲了,便回来了。”沈静姝笑着撒娇,语气软糯,挽着宋婉的胳膊,在她身边坐下。 白氏见状,也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便起身说道:“夫人,都尉夫人,时候不早了,妾身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们母女叙话了。” 宋婉见白氏要走,象征性地挽留了一句:“程夫人不多坐会儿了?” 白氏笑着摇摇头,再次行礼:“不了不了,多谢夫人款待,今日叨扰已久,改日妾身再备上一份薄礼,登门拜访,与夫人好好叙话。” 说完便随着丫鬟领路,离开了正厅。 待白氏离去,沈静姝才好奇地问道:“母亲,程家怎么又来人了?” 和谢婉晴退了婚,沈、程两家便再无瓜葛了才是。 宋婉拉着沈静姝在软榻上坐下,“还不是为了谢家那点子破事儿。她们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寻了程夫人好几次了,说什么都想把大房的二姑娘嫁去程家,真是痴心妄想。” 宋婉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程家如今恨不得与谢家撇清关系,八竿子打不着才好呢,又怎会再娶谢家的女儿?谢家也真是脸皮够厚,竟还敢上门求人,真是不知所谓。 听说谢大夫人为了能让程家点头,差点跪在程夫人面前,真是丢人现眼!程老夫人当场就黑了脸,直接让人把谢夫人轰了出去。” 沈静姝听了,只觉得好笑,谢家这般急不可耐,真真是将脸面踩在脚下。 她们也不想想,谢婉晴的恶毒行径京城皆知,但凡有半分清醒的人家,都不会再与谢家有任何瓜葛,更何况是结亲? 也正因如此,母亲与白氏才能如此投契,想必都是被谢家的厚颜无耻给惊到了吧。 宋婉发泄了一通对谢家的不满,这才撂下这个令人倒胃口的话题,转过头,又仔细端详着沈静姝的脸色。 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心里也踏实了些,关切地问道:“你瞧瞧你,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太医又看过了?可有好好调理?江府的人可有尽心伺候你?” 沈静姝知道母亲是担心自己中毒后的身子,但这事儿跟母亲解释不清楚,宋婉认定了她身子虚弱,怎么说都不信,她也懒得再费口舌,徒惹母亲更加忧心。 “母亲放心,女儿已经好多了,太医也说了,只需好好将养便可。江府上下都待女儿极好,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宋婉却仍旧不放心,拉着沈静姝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孩子,就是嘴硬。身子是你自己的,可不能马虎大意。如今你嫁入江府,凡事更要仔细,将自己照顾好了,我和你父亲才能放心。将来也好为江家开枝散叶。” 沈静姝听着母亲的唠叨,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母亲,绯云呢?您把她怎么处置了?” 宋婉见女儿脸红,以为她害羞了,顺着她的话:“那种是非不分的丫鬟,留着也是祸害,直接发卖了,远远打发了才干净。” 沈静姝点点头,心想,这种人确实不能留,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等到沈子仲和沈远舟回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了晚膳。 宋婉提起白氏来访之事,沈子仲听了,眉头紧锁:“谢家如今自身难保,还想攀附程家,真是白日做梦。” 沈远舟年轻气盛,言语间更是不留情面:“谢家那位二姑娘,我见过几回,整日里也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 晚膳后,沈静姝借口想去看看谢婉晴以前住的落樱院,沈远舟立刻表示要一同前往。 宋婉本想阻拦,说那里晦气,但见沈静姝坚持,也只好作罢。 落樱院曾是谢婉晴的闺阁,短短数日已显得有些萧瑟。 院中花木无人打理,屋内摆设大多已被撤去,只余下一些简单的家具。 沈静姝走进屋内,环视四周,目光在每一个角落停留。 屋内的箱柜、抽屉,甚至连床底的夹层,沈静姝都一一查看。 然而,一番细致的搜寻过后,她却失望地发现,这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阿姐,你找什么?”沈远舟见她四处翻找,忍不住问道。 沈静姝蹙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觉得这里似乎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或许她应该找个机会带碧伊回来认一认? 第95章 抉择 沈远舟的好奇心向来旺盛,兴致勃勃地跟在沈静姝身后扒拉着几个抽屉,少年心性,带着几分玩闹的意味。 瑶琴匆匆走进院子,禀报道:“姑娘,大人从宫中回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沈静姝有些诧异,“这般时辰……” 原以为江瑾安此番入宫,必将耽搁至深夜,甚至秉烛夜谈也未可知。 沈远舟从多宝格后探出头,墨色发带随动作扫过眉梢,语带揶揄:“阿姐莫非期盼姐夫夜宿宫闱?” 她啐了沈远舟一口,放下手中毫无头绪的物件,理了理鬓角有些散乱的碎发,对着沈远舟说道:“走罢,我们也回去。” 姐弟二人一路行至前厅,江瑾安来时,沈子仲原本正要起身回房,见了他,又硬生生重新坐了回去。 挺直了腰背,端起茶盏,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岳父”二字的威严。 “岳父大人,瑾安特来迎静姝归府。”江瑾安拱手说。 “戌时三刻了。”沈子仲撂下茶盏,“看你这一身风尘,想必也是刚从宫中赶回,不如就在府中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也不迟,也省得来回奔波。” 江瑾安略一颔首,应允道:“也好,一切听凭岳父安排。” 沈远舟跨过门槛时正听见这句,顿时来了精神,小跑着凑上前去,“姐夫,喜宴何时再办?上次仓促,此番定要教京城十二坊百姓皆得一见盛况……” 沈子仲瞪了沈远舟一眼,佯怒斥责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些什么!” 又转头看向江瑾安,语带责备,“早知如此,何必要急着改婚期!闹得这样仓促,委屈了静姝。” 江瑾安听着沈子仲训,岳父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也不反驳。 沈子仲看着江瑾安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又想起了江相旬那张一向温和的脸,反倒是有些气不起来了。 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直接将人轰走了。 沈静姝唇角噙笑,与江瑾安一同回韶光院。 韶光院一如沈静姝出阁前般,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中的花草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生机盎然。 和落樱院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瑾安问:“程文昊说的自己人,你可知道是谁?” “说是叫刘三的,说是欠着他银子,他让刘三给他和顾世子牵线搭桥,有大生意要做。” 江瑾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刘三这个人,他心中有数,也曾有过几次照面,是顾长风身边得用之人,跟了顾长风有些年头了。 程文昊此番倒是寻了条好藤。 沈静姝心思细腻,并未追问他入宫面圣的具体情况,只是话锋一转,提起了方才在落樱院的搜寻,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叹道去得太晚了,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 又续道:“碧伊提及的小厮,母亲也遣人寻遍府中,早已不见踪影。” 江瑾安神色依旧平静,“找到也无济于事,靖王的人,事败必死,恐早已被妥善处置。” 沈静姝叹了口气,江瑾安侧首问她:“累了吧?” 沈静姝摇摇头,但眼底的倦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江瑾安揽着她进了屋。 进了屋,江瑾安亲自替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温声道:“今日在宫里,陛下特意问起了你,说是要让司天监算个吉日。” 沈静姝接过茶盏,笑道:“陛下身畔诸事繁杂,几近焦灼,竟尚有余暇挂怀我这小小都尉夫人。” 江瑾安捏了捏她的手:“在我心中,你可不小。” 沈静姝脸颊泛红,推了他一把:“又说这些没正经的话。” 诚如江瑾安所料,那小厮确实早已身死,被靖王府的人秘密处理,不留一丝痕迹。 靖王府内,庭院幽深。 闻怀卿悠然坐在昏暗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映得他面目阴晴不定。 文茵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靖王殿下,文茵心中已有心上人,求殿下莫要强求。” 闻怀卿停下敲桌的手指,书房陷入死寂。 他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心上人?倒是稀奇,是哪家的俊杰,竟能入了文茵姑娘的眼?莫非……是定国公府的那位顾二公子,顾长忆?” 文茵听到“顾长忆”三字,浑身僵住。 她对顾长忆的心思,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连父亲都不曾知晓,唯独与静姝说过几句。闻怀卿是如何得知的? 闻怀卿站起身,走到文茵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文茵姑娘,你可知道顾长忆此人,生性浪荡,桀骜不驯,连定国公都管不住他。若是嫁给他,只怕……” 文茵怎会不知顾长忆在定国公府的尴尬处境? 可那又如何?她心甘情愿。 “殿下此言差矣。”文茵抬起头,“顾二公子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岂是殿下口中那般不堪之人?” 闻怀卿冷笑一声,“文茵姑娘倒是护短。他那般不受宠,将来能给你什么?” 文茵眼神坚定,语气平静,“殿下说笑了,文茵心悦的是其人,非其位。” “好一个心悦其人!”闻怀卿眸色渐冷,“那文茵姑娘可想过,若本王去寻文尚书说道说道,你这心上人,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文茵心中一凛,父亲向来谨小慎微,最怕惹祸上身。 若闻怀卿当真寻上门去,只怕父亲会为难。 “殿下何必为难文茵?若殿下执意如此,文茵宁可……” “宁可如何?”闻怀卿俯身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之大,翡翠扳指在她的肌肤上压出红痕,“本王对文家,已经格外开恩,照拂颇多。文茵姑娘,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顾长忆,赔上整个文家的前程?!” 文茵没说话。 “令尊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本王心善,再给你三日时间考虑。” 闻怀卿松开手,转身回到案前,“本王期待文茵姑娘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文茵跌跌撞撞地离开靖王府。 月色如水,照得她面容苍白,她擦去眼泪,心中已有决断。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顾长忆一面。 至少,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第96章 良缘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刺破浓雾,文茵叮嘱好丫鬟,一人去了江府寻沈静姝。 薄雾还未散去,湿气浸润着衣衫,更显得她身形单薄,脚步匆匆。 江府门房举着灯笼照见这张煞白的脸时,险些惊落手中铜钥。 得知沈静姝和江瑾安都回了平阳侯府,她又转身赶往。 江瑾安要准备的事物颇多,比沈子仲先行出府,人还没走,倒是一眼就注意到府邸石阶之下蜷缩着一道纤弱身影。他眉峰微蹙,脚步亦随之放缓。 门房也是吓了一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暗忖何时府门前竟多了一位姑娘? 这般模样,怕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两息之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想法,最终定格于一点:这要让他们姑娘知道了还得了? 他忙上前,站在石阶上谨慎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这天还未亮,您怎么在此?” 文茵听到声音,抬起头回身瞧见了江瑾安,腾地一下站起身,她坐得太久,起得太急,眼前竟有一瞬间的眩晕,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都尉大人!”文茵抓住石狮子的利爪踉跄起身,翡翠耳坠在颈侧划出血痕,她顾不上失礼,开口就道:“文茵有要事相求,望能安排与顾二公子一见!” 玄铁护腕折射的冷光掠过她眼底,这位杀伐决断的都尉司首竟在晨雾中顿了半步。 江瑾安记得她,是静姝的闺中密友,文尚书的女儿。 他眼神微动,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门房领她先去了侧厅,自己则转身,又回了韶光院。 沈静姝才将将睡醒,正靠在床头,眼角眉梢还带着未褪去的困意,见他去而又返,问道:“大人怎的又回来了?” 江瑾安拂去身上沾染的晨露,摘下玄铁护腕置于床头,随后走到床边,将她揽入怀中,“文家姑娘在侧厅。”他唇间茶香氤氲过她耳际,“要见顾二。” “文茵姐姐?” 沈静姝睡意全消。 …… 顾长忆来了江府,总觉得今日眼皮突突直跳,就连这府中下人瞧他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异样,似乎在看什么稀奇之物,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摸了摸鼻尖,径直去了江瑾安的旧院。 院中并不见江瑾安的身影,反倒是瞧见沈静姝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晨风拂过,吹动她鬓角的碎发,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疏离。 “表嫂?” 顾长忆懵了,林羽分明说是江瑾安有事寻他,怎么不见人影,反倒是表嫂在此? 沈静姝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相迎,“你别惊讶,寻你的人在屋中,你去吧。” 顾长忆见她面色不虞,也不同他多言,心里虽有些犯嘀咕,却还是依言推开了房门,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屋内唯有窗外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凝结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顾长忆推门而入时,心头无端地一跳。 文茵正襟危坐,红着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记忆中鲜活明媚的姑娘,此刻却如同笼罩了一层寒霜,憔悴得令人心惊。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顾长忆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试探着地唤了一声:“文茵?” 她张了张口,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我要嫁人了。” 顾长忆怔愣在了原地,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更衬得室内静谧得近乎窒息。 顾长忆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一片茫然。 “顾二公子,”文茵打破了沉默,“你就不好奇,我要嫁与何人吗?” 顾长忆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文茵姑娘才貌双全,能娶到姑娘的,定是……定是……” 他想说定是良缘,可“良缘”二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要去给靖王做侧妃了。”她对着僵立的顾长忆轻笑,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顾二公子可知,定国公府院墙外的牡丹,昨夜开了七朵?” 顾长忆只觉着脑中嗡的一声。 沈静姝坐在院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纹路,心里有些发涩。 文茵姐姐疑她。 【静姝,我只同你说过。】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心烦意乱。 她叹了口气,东风渐起,正想回前厅避避风,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屋内突然爆发的瓷器碎裂声惊起檐下宿鸟,也惊得无尘按剑。 还没等无尘过去查看,屋门已被打开。 文茵提着染血的裙裾冲出来,笑涡里盛着将碎未碎的泪。 见沈静姝还在院中,又停了下来。 “文茵姐姐要回去了?” “嗯,回去了。” 沈静姝起身,“那我送——” 话未说完,文茵突然转身打断她,笑得眉眼弯弯,“别送啦!一大早叨扰,是我不是了,改日我再来寻你呀。” 说罢,就让瑶琴领她出府。 瑶琴担忧地看了沈静姝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带着文茵离开。 沈静姝又站了一会儿,六月的晨风裹着一丝凉意,她抬手拢了拢衣襟,转身进了屋。 屋内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茶香,以及瓷器碎裂的痕迹。 顾长忆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铜镜,正盯着地上的茶盏的碎片出神。 他双眼空洞,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低沉的气氛中。 沈静姝走近,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觉苦涩。 这铜镜是文茵随身携带着的,她见过好几次。 沈静姝坐在对面,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无奈:“我提醒过你的。有些话不说出口,终究会成为遗憾。” 顾长忆依旧看着碎片出神,喃喃自语道:“是啊。” 他突然暴起将铜镜砸向楹柱,飞溅的镜片中,沈静姝瞥见自己四分五裂的倒影。 铜镜裂成七片,恰似那七朵牡丹。 第97章 牡丹并蒂 “她以为是我说的。”沈静姝抚过案上未干的茶渍,眸光微暗,“那日三春晓,她当众问我你的婚配之事,恰有你定国公府的人在。 西府海棠后的眼线听得真切,她这是在试探我。” 顾长忆猛地俯身,双手死死撑着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喉结滚动数次,终是挤不出半句辩白,眼尾洇开的薄红倒比案头朱砂更艳三分。 说什么呢?说自己无辜?还是说自己愚蠢?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 沈静姝俯身拾起半面残镜:“早劝你莫学那西窗烛,徒增遗憾。” 她将菱花镜残片一一收入描金漆盒,鎏金锁扣发出清脆声响。 廊下铜铃忽被风吹得急响,她望着满地碎玉似的阳光,叹道:“该走了,这屋子要洒扫除尘。” 顾长忆哑声道:“定国公府与靖王暗通款曲,楚湘灵至今目的不明……” 尾音散在穿堂风里,化作一声苦笑。 残阳将倾时分,江瑾安归府。 甫过垂花门便瞧见顾长忆倚坐石阶,暮色将他玄色织锦袍浸得愈发晦暗。 满地落花在风中打着旋儿,掠过他松散的发带,将他衬托得愈发颓唐。 无尘说:“顾二公子数落花数了三个时辰。” 林羽抱着刀斜倚门框,像往常一样与他斗嘴,笑道:“顾二爷这模样,倒像被抢了糖人的稚童。” “林羽。”江瑾安屈指敲了敲鱼符,“城北米铺的账该盘了。” 江瑾安名下也有几间铺子,远不到盘账的日子,林羽自知失言,讪讪噤声,临去时又瞥了眼阶前的身影,叹息一声。 “备马。”江瑾安解下腰间环首刀掷给无尘,玄铁护腕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带着森冷的寒意,“文尚书此刻当在……” “不可!”顾长忆霍然起身。 他攥着江瑾安腕骨的手抖得厉害,玉扳指磕在玄甲上铮然作响,“你此刻登门是要逼死她……” 沈静姝终是不忍,按住顾长忆颤抖的手,“若存半分不愿,尚有转圜余地。侧妃终究是妾,文尚书未必舍得明珠暗投。” 顾长忆倏然松手,掌心残留的鎏金纹路烙得生疼。 恍惚间忆起皇后千秋宴。 客散时分,文茵提着月华裙裾追着他穿过九曲回廊,鬓间金步摇在月洞门前碎作星河。 那时她仰着脸,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顾二公子可要尝尝我新制的紫藤花糖?” 她笑靥如花,眼中只有他的身影。 江瑾安垂眸,忽而转身吩咐:“备车。” 他望着暮色中渐起的灯火,“定国公府西角门亥时落钥。”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顾长忆蜷在车厢暗处,怀中还抱着那装着菱花镜残片的漆盒,随着颠簸轻响。 车帘外掠过朱雀大街的灯火,他又忽忆起某日文茵提着琉璃灯在国公府附近等他,怀中的槐花糖早被丝帕捂化了形状。 那日顾长忆被顾长风支去巡防营,回来时琉璃灯里的蜡烛都烧尽了。 他是为何总是对她避之不见来着? 顾长忆一时有些记不得了。 江瑾安抬眼望去,入目便是顾长忆满脸泪痕的模样。 到了定国公府,顾长忆没进门,反而去了西墙边。 望着顾长忆踉跄的背影,江瑾安腰间鱼符递给亲卫:“着人盯着文尚书府。” 回了江府,沈静姝正坐在院中观月发呆,身旁石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见他回来,沈静姝问:“你把顾二拴在定国公府西角门了?” 林羽又从廊下探出头:“夫人盯着那轮月发怔足有半个时辰,属下瞧着像是要羽化登仙——” 江瑾安睨了他一眼,解了披风罩在沈静姝肩头,衣襟还带着诏狱的沉水香。 沈静姝望着檐角渐亮的星子,忽觉发间一松。 “文茵酉时三刻去了大相国寺。”江瑾安抽走累丝金簪,指尖缠着发尾打转,“求了支下下签。” “签文怎么说?” “佛曰不可说。”江瑾安将人揽进怀里。 沈静姝将食盒推过去,“文尚书消息灵通,送来十二盒槐花糖,说是‘赔罪’。” 江瑾安眉头微挑,用槐花糖赔罪? 屈指弹开食盒,冰鉴白雾漫卷,十二方缠枝莲纹瓷碟盛着琥珀色的糖块,底下压着半张朱批未竟的吏部文书——正是几日前他驳回去的调配单子。 沈静姝拈起糖块递至他唇边,补了一句:“说是祖传的槐花蜜方子。” 吏部文书夹在糖盒里,倒比奏折更费思量。 就着她指尖咬走糖块,江瑾安说:“顾二抱着漆盒在墙根数牡丹,说开七朵是凶兆。”他轻笑,“我让司空给他送了坛烈酒。” 沈静姝闷笑出声,笑着笑着咳出泪花。 江瑾安垂眸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翳。 蝉鸣撕开暑气时,他忽然打横抱起人往内室走:“平阳侯府送来两筐冰,给你镇了酸梅汤。” 婚宴礼单被风掀到“却扇礼”那页,朱砂批注的“八月初八”洇开淡淡红晕。 江瑾安咬着她耳垂低语:“司天监说八月初八变了天气,恐有暴雨。” “那便雨中行扇。”她勾住他腰间玉带,“正好洗洗某些人的榆木脑袋。” 二更梆子响过三重,顾长忆依旧蜷在定国公府西墙根下,来来回回数着牡丹花。 司空蹲在草垛上啃第五块西瓜,汁水淋湿了怀中的鎏金漆盒,“您再数下去,巡防营该以为国公府闹了花妖。” “第七朵。”顾长忆突然指着墙头喊,“你瞧那并蒂的,它算一朵还是两朵?” 司空吐出黑籽,看傻子似的看他:“您当这是并莲呢?牡丹并蒂那是要——” 话没说完,墙根下传来压抑的呜咽声,林羽从屋檐跃下,踢了踢蜷缩在墙角的醉鬼:“顾二爷这数法,倒比诏狱烙铁印还精细。” 醉鬼没理会他,抱着漆盒翻上墙头,玄色织锦袍勾破在琉璃瓦的裂璺处。 司空与林羽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更声荡过朱雀大街时,文尚书府后门吱呀轻响。 十二盏琉璃灯顺着青石巷渐次熄灭,唯剩角楼飞檐挑着半枚残月,照见暗处鱼符银光一闪。 “朱雀泣血,要变天咯——”老乞丐嘟囔着往草堆里缩了缩,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最后一盏琉璃灯的火光。 那灯罩上分明绘着并蒂莲纹,花蕊处却染着抹可疑的暗红。 第98章 暴雨 暴雨如注,草垛深处传来三声鹧鸪啼,老乞丐摸索着将铜钱塞进豁口陶碗。 “这雨下得比诏狱的辣椒水还呛人。”老乞丐咧开缺牙的嘴,朝着朱雀大街方向啐了一口,任渐起的夜雨浇透褴褛衣衫—— 都尉司的暗桩遍布京城,藏匿于高墙深院,亦隐于市井泥泞。 暴雨倾盆,一夜未歇。 佟青云刚把烙铁插回炭盆,余温未散,就见司天监正使裹着湿透的蓑衣撞进门来。 江瑾安正用麂皮擦拭环首刀。 寒光一闪,刀锋已经抵在了司天监正使的喉结处,“紫微垣星孛犯斗?” 正使怀里的堪舆图哗啦一声展开,指甲缝里的青苔蹭在“龙脉石”三个朱砂小楷上,“新砌的堤坝掺了腐木,昨儿暴雨冲开泥浆……” 正使哆哆嗦嗦往江瑾安脚边丢了个物件,道:“若是暴雨不停,后果不堪设想!” 佟青云铁钳一夹,那半块腰牌便被他提在眼前:“哟,靖王府上月报失的腰牌,倒是会挑地方长。” 刀鞘突然重重磕在青砖上,吓得正使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江瑾安蟒袍一挥,水珠四溅,“备马”二字刚出口,檐外便炸响一声惊雷。 林羽已经拎着两个泥猴似的工匠摔在青砖上,佟青云剑鞘一挑,工匠怀里的户部批文簌簌落了一地。 江瑾安扫过那一地文书,只道:“封锁消息,彻查工匠!” …… 沈静姝指尖抚过槐花糖底座的篆文,烛火映照下,“山河易主”四字若隐若现。 锦瑟捧着礼单,低声嘀咕着:“文尚书府送糖,竟还刻着前朝文字,莫不是老糊涂了?” “糊涂的可不是送礼的人。”沈静姝突然将糖盒往冰鉴里一掷,琥珀色的糖块撞碎在冰碴上,“去请林羽查查,最近谁往文府送过木匠。” 窗外雨幕里闪过道黑影,无尘抱着剑从梁上落下,发梢还滴着泥水,“主子说今夜要掀了护城河的石头。” 沈静姝心中一惊。 赶到司天监时,正撞见江瑾安用刀尖挑着块腐木。 暴雨将皇陵龙脉石冲得发白,佟青云蹲在泥浆里扒拉着,又寻出另半块腰牌,嘲讽道:“靖王禁足府中,竟还能兴风作浪。” 身后突然传来声轻笑,沈静姝正解下油衣走过来,裙裾扫过满地堪舆图,“不如问问顾世子,他府上库房可还缺几块烂木头?” 江瑾安反手将环首刀归鞘,“夫人来得正好,该去醉仙楼讨杯酒了。” 程文昊今儿着刘三,在醉仙楼顶层会见顾长风。 八珍席临窗摆开,程文昊拎着西域葡萄酒壶,啧啧称奇:“顾世子这袍子,金线绣得真密,泼了酒都渗不进去。” 他佯装踉跄了一下,撞翻了桌,八宝鸭随着倾倒的酒盏滑落桌沿,程文昊连忙伸手去扶,却顺势扯开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羊皮密信飘落而下,程文昊鞋尖精准地往葡萄汁里一蘸,故作惊讶:“哎哟,这信笺……” 话音未落,靖王私印遇水显影。 程文昊拾起密信,笑道:“顾世子,这东西,可要仔细收好才是。” 顾长风屈指弹开溅到眼睫的酒珠,望着满地狼藉,非但没有恼怒,反抚掌而笑,眼中玩味更浓,“程小公子好手段,真是让顾某大开眼界。” 程文昊也跟着笑起来,“世子爷过奖,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哪能跟世子爷比。” 十名灰衣仆役抬着朱漆木箱鱼贯而入,又全数退出,箱盖掀开的瞬间,程文昊被官银寒光刺得眯起了眼。 “程小公子和刘三走得近,八千两雪花银可还够使?”顾长风靴尖踢翻最上层银锭,露出底下北境路线图,“既然要卖消息,何不直接开个价?” 银锭底部,户部火漆烙得比婚书还端正。 程文昊盯着银箱底部暗格,拍腿大笑:“还是顾世子这买卖做得精妙!用官银买北境图,改日东窗事发,我们程家倒成了盗官银的匪?” 他指尖弹着银锭当啷响,“不如这样,您再添两箱,我给您刻个''精忠报国''的牌匾,如何?” 一把扯出北境路线图往地上一丢,正欲再开口,雅间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林羽的破锣嗓子穿透门板:“掌柜的!给爷来坛最烈的酒!” 程文昊趁机将密信往袖中一塞。 顾长风神色自若,合上箱盖,打开了房门。 门开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江瑾安蟒袍下摆还沾着皇陵的泥浆,沈静姝把玩着木兰簪跟进来,簪头雕的木兰花正对着顾长风眉心:“府中寻你不见,姑母说你在醉仙楼有约,不打扰吧?” “来得正好。”顾长风往旁边站了站,踩住那张北境图,“表弟要不要尝尝西域葡萄酒?听说诏狱最近缺醒酒的……” 程文昊拎着酒壶往两人中间挤,嬉笑道:“美酒要配佳肴,这八宝鸭可不能浪费!” 油光水滑的鸭腿戳到江瑾安面前,被他用刀鞘轻轻拨开。 沈静姝指了指一旁的银箱,“顾世子府上库房缺烂木头,怎么连户部的火漆都刻歪了?” 林羽抱着酒坛倚在门框,懒洋洋道:“这酒烈得很,怕是能烧穿三本账册,顾世子要不要试试?” 他袖口滑出半块靖王府腰牌,随手一甩,却精准地落在银箱火漆印上。 顾长风眼珠转了转,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北境驻防图,火漆印赫然盖着兵部大印。 程文昊瞳孔骤缩,袖中的密信也突然烫手起来。 “表弟觉得,这些够不够换程小公子袖中密信?”顾长风指尖敲在银箱上,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静姝,又带着些许玩味看向江瑾安:“或者,用平阳侯府的安宁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话一出口,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江瑾安自顾自坐下来,顾长风只当他是有所顾忌,拍了拍手,灰衣仆役又进了屋,刚要将东西抬走,林羽手中的酒坛突然砸在银箱上。 “哎呀,手滑!”林羽抹着脸上酒渍,“这酒,果然够劲儿,烧得人眼都花了。” 破碎的酒坛中,另半块腰牌浸泡在酒液中,格外显眼。 江瑾安慢条斯理地开口:“表兄觉得,是北境的雪更冷,还是诏狱的刑具更刺骨?” 第99章 放火 江瑾安刀鞘骤然抵上顾长风的靴尖,几乎要刺破靴面。 窗外电光撕裂夜幕,映得他眉骨阴影如刀,语气沉冷,“表兄这双金丝履,踩脏了北境图,这定国公府的百年清誉,怕是都不够擦的。” 顾长风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抚平袖口金线绣的云纹,“都尉司的鹰犬,倒是比御史台的谏官还勤快。” 他突然抬脚碾过地图上标注的粮草路线,锦袍下摆的酒痕斑驳,“听闻圣上前日召见户部尚书,不知可曾提起今年北境军饷——” 林羽不慌不忙接话头:“圣上自然更关心通敌叛国的勾当。昨儿李公公还夸咱们大人忠勇,比御史台的老学究利索多了。” 顾长风突然俯身逼近江瑾安耳侧,檀香混着酒气:“我那好弟弟昨日一夜未归,倒是文家小姐两府跑了个遍,你说这姻缘若是断了,他该如何?” 江瑾安眼底寒光一闪,刀鞘骤然上挑,锋刃堪堪擦过顾长风的咽喉。 “怎么,都尉大人觉得,定国公府出了事,自己就能独善其身?莫要忘了你和定国公府的关系。”顾长风皮笑肉不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也是。”江瑾安点头,目光如炬,直视顾长风,“若是城西那院子,没有被一把火烧成灰的话……” “你!”顾长风猛然攥紧银箱铜环,指节泛白,眼中杀意骤起。 气氛瞬间凝固,剑拔弩张。 楼梯处传来甲胄撞击的铿锵声,下一瞬,雅间门便被踹得四分五裂。 定国公顾忠披着蓑衣,握着先帝御赐的蟠龙杖踏进雅间,他身后跟着二十名玄甲卫,铁靴踏碎满地酒坛。 顾忠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江瑾安身上,语气森寒,“都尉大人这是打算拿我顾家开刀?” “姑父言重了。”江瑾安刀鞘轻挑,将北境图卷到顾忠脚下,语气平静,“晚辈只是想请教,这路线图和盖着兵部大印的驻防图,为何会出现在顾世子的银箱暗格里?” 程文昊突然蹿到银箱前,从酒坛中捞出那半块腰牌:“哎哟喂!这里头还泡着靖王府的腰牌呢!” 他拎着滴着黄酒的木牌,凑到顾忠眼前晃了晃,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您老眼神好,给掌掌眼?” “够了!” 蟠龙杖挟着劲风扫来,程文昊就地滚到沈静姝裙边,大喊道:“姑奶奶救命!” 江瑾安反手将沈静姝护在臂弯,刀鞘横挡,鎏金蟠螭纹与蟠龙杖相撞迸出火星:“姑父这是要让表兄现在就去诏狱喝醒酒汤?” “老夫自会进宫面圣!” 顾忠怒吼一声,蟠龙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耳膜生疼,目光如刀般扫过顾长风,怒道:“逆子,还不滚回去跪祠堂!你当江瑾安真会护着定国公府?当年他连亲叔父都——” 江瑾安手起刀落,一刀劈开银箱,玄甲卫大惊,瞬间将银箱围得密不透风。 顾长风看向江瑾安,甩袖而去。 暴雨砸在马车顶棚噼啪作响,归程中,程文昊扒着马车窗棂探头:”小爷今天又是当鱼饵又是扮小丑,回头不会被人灭口吧?“ “你多虑了。”沈静姝将冰鉴里的槐花糖推过去,“顾家此刻怕是巴不得再送你十箱银锭封口。” 她指尖在檀木小几上画了个“程”字,“吏部考功司的缺,不是还空着么?” “打住!”程文昊捏起一颗槐花糖塞进嘴里,被甜得龇牙咧嘴,“你们夫妻俩一个塞糖一个递刀,当小爷是三岁娃娃?” 他嚼着槐花糖含糊道:“国公爷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你叔父当年究竟?” 江瑾安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城西宅院的房梁里,找到这个。” 信封的火漆印上,赫然是程家商队的标记。 赵延吐出的供词中,定国公府与北境往来的商队竟有三支挂着程家的旗号。 程文昊被呛得糖渣喷在车帘上,“你早知我程家商队运的是军械?!” 他扑过去就要抢夺,马车突然一个急刹,整个人栽进了冰鉴里。 沈静姝忍笑抽出他发间粘的糖丝:“还有十一盒,够你吃到开春。吏部考功司的椅子,坐着可比囚车舒服多了。” 暴雨中,程文昊的哀嚎穿透雨幕:“江瑾安你阴我!小爷要真被灭口,做鬼也要在你们洞房夜敲窗!” 他想起青云寺那小沙弥口中说的贵人,若真是他们二人其一,倒像是要送他下黄泉的索命鬼。 他感觉自己被算计了。 城西今儿上演了一出奇观。 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可就在这瓢泼大雨中,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却突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傅子晋大氅掠过火场,楚湘灵腕间银铃在雨中叮当作响。 暴雨浇不灭的火光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丝毫不见慌张。 “都尉司的狗来得倒快。”傅子晋攥住她手腕往马车里拽,掌心薄茧摩挲着那道陈年鞭痕,“可惜江瑾安忙着和顾世子唱戏。” 楚湘灵抬眸一笑,火光映得她容颜愈发艳丽,“都尉司的狗?那你如此听话,又是什么?” 车帘外传来佟青云的呼喝声,傅子晋忽地一把将人按在车壁上,他贴着楚湘灵耳畔低笑:“自然是……” 话音未落,袖中匕首已然掷出,钉穿了车外黑影的咽喉,鲜血溅在车窗上,“陪你下地狱的恶鬼。” 楚湘灵见状,收回差点要给傅子晋下毒的手,笑着反问:“那不如猜猜,是你先下地狱,还是我先超度你?” 佟青云掀开车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心有余悸,又颇为吃惊,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惊叹道:“傅公子,好准头!” 上辈子做了那么多年佞臣,自然要有些保命的功夫。 傅子晋放开楚湘灵,神色淡漠,“被你主子多阴几次,也就练出来了。” 佟青云:“……” 傅子晋看了看远处的火光,又道:“告诉江瑾安,下次烧宅子记得换桐油——菜籽油燃起来,呛得很。” 第100章 坦白 亥时将尽,暴雨终歇,空气间弥漫着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城西那院子已烧成了废墟,断壁残垣间冒着缕缕黑烟。 佟青云驾着马车,载着傅子晋和楚湘灵回了都尉司。 青石砖被踏过,留下湿漉漉的水痕,映着昏暗的烛光,更显阴冷。 楚湘灵跪在上面,抬眸看向沈静姝,眼神清冷如冰:“沈姑娘当初将我从卷珠帘赎身那日,可曾想过,我腕间这银铃,为何与春兰尸身上的铃铛纹样相差无几?” 沈静姝眉心微蹙,“你故意留线索引我们去查户部,又借顾长风之手将醉花阴送进靖王府——楚姑娘的棋局,铺得比护城河还长。” “何止护城河?”楚湘灵忽然低笑,指甲抠进青砖缝隙,“五年前他们杀我父亲时,刑场外的血能淌到朱雀大街,顾长风就站在茶楼上,一边看一边吃着冰酪!沈姑娘,你尝过亲人惨死的滋味吗?” 沈静姝怔然,恍惚间前世那猩红的血色又一次漫过眼前。 亲人惨死的滋味,她怎会不知?那早已烙印在她的骨血之中,是她此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江瑾安手中的环首刀“哐”的一声重重磕在案几上,震得烛台倾斜:“楚湘灵,你可知那醉花阴若未被调换,你现在看到的,便是你的黄泉路。” 楚湘灵闻言,却是猛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方那道尚未愈合的狰狞烙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她眼底尽是嘲讽与恨意:“都尉大人以为这是顾长风闲来无事,拿火钳烫着玩的吗?” 她又看向沈静姝,眼眶泛红,“沈姑娘,你救我出火坑,我怎会害你?我要的,只是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烂掉!” 傅子晋自阴影中走出,身上带着雨后的湿寒,大氅上的水珠滴落,滑过楚湘灵跪着的膝盖,“你明知那毒会牵连她!你撺掇顾长风在香膏中藏毒时,怎的不念着救命之恩?” “傅公子倒是会倒打一耙。” 楚湘灵起身,抓起案上茶盏掷向傅子晋,碎片擦过他眼尾,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你哄着谢婉晴加害沈姑娘时,怎的不嫌自己手段腌臜?” 沈静姝霍然起身,茶汤泼在楚湘灵裙裾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所以春兰根本没在等人,是你?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们!” “是又如何?”楚湘灵染着茶渍的指尖点向江瑾安,“都尉司查了三个月,连闻怀卿私兵的影子都没摸到,若不是我故意露出马脚,他们此刻还在护城河捞沙子!” 江瑾安突然俯身,一把捏住楚湘灵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你好算计,那批混在程家商队的军械,方才差点要了程文昊的命。” 傅子晋的匕首也抵上楚湘灵后心,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何必同她多言?诏狱七十二道刑罚,总有一道能撬得开这张嘴。” 楚湘灵反手握住刀刃,血珠顺着银纹匕首滴落,“傅公子急什么?莫不是怕我说出你撺闻怀卿纳了文家姑娘?” 寒光乍现,傅子晋掐着楚湘灵的脖颈将人掼到墙上,刑具哗啦啦砸落一地:“找死!” 沈静姝要去拦,却被江瑾安扣住手腕。 “你当我是谢婉晴那蠢货?”楚湘灵在窒息中挤出一声笑,染血的指甲抠进傅子晋手背,“你故意把文家姑娘的事透露给闻怀卿……咳……不就想看都尉大人为了顾二公子跟定国公府撕破脸……” 傅子晋瞳孔紧缩,眼底浮现一抹慌乱,转瞬又被更深的阴鸷取代,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 楚湘灵摸出发间银簪刺向他咽喉,却在最后一寸被江瑾安的刀鞘打落。 “够了!”沈静姝冲上前掰开傅子晋的手,楚湘灵跌坐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沈静姝看着地上的人,问:“楚姑娘有如此手段,既要报仇,为何不直接毒杀仇人?” 楚湘灵捂着脖子冷笑:“沈姑娘竟还这般天真?毒物穿肠?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顾忠看着他最得意的儿子,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我要闻怀卿跪在龙脉石上,给那些枉死的流民磕头谢罪!要当年所有落井下石的人——” 门外传来林羽的阻拦声,程文昊拎着油纸包踢门而入,他环顾四周,挑了挑眉:“哟,都尉司改戏园子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拈起块茯苓糕掷向傅子晋,“瞧瞧,傅兄这脸色,都能直接去唱花脸了,小爷刚去买点吃食,你们这是闹的什么?” 傅子晋脸色铁青,茯苓糕打在匕首上,一同掉在青砖地上。 江瑾安揉着额角,将油纸包甩在案上:“城西梁木够刻十副棺椁,程小公子可要挑个吉日?” “别介啊!”程文昊嬉皮笑脸凑到楚湘灵跟前,仔细端详着她,“楚姑娘这般容色,合该用金丝楠木椁配鲛绡衾——哎你瞪我作甚?小爷这可是夸你国色天香呢!” 楚湘灵手中的银簪毫无征兆地戳进程文昊衣襟,吓得他往后蹦了三尺,他连忙捂住衣襟,惊呼道:“姑奶奶!我这云锦袍子,值八十两!” “你这八十两的云锦,怕是裹不住你这二两的脑子。”沈静姝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不快些回府,还有闲心买了糕点来这里?” 程文昊寻了张圈椅坐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会儿回去怕是要被我父亲打死。还不如在你这里躲躲清闲。” 他又从油纸包里拈出一块茯苓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再说了,我这不是怕你们审犯人审得太辛苦,给你们带点宵夜嘛!” 窗外,瓦片碎裂声骤然响起,佟青云拎着个浑身是血的探子摔进屋内:“大人,逮到个听墙根的。” 楚湘灵盯着探子腰间的令牌,突然疯癫般大笑起来,声音凄厉:“沈姑娘瞧,这网里牵扯的,可不止定国公府和靖王!” 第101章 绞青丝 楚湘灵暂时被关在都尉司,被押往都尉司地牢时,金丝绣鞋踏过血迹。 染着蔻丹的指尖堪堪触到沈静姝的云锦袖口,便被一柄环首刀鞘重重格开,楚湘灵手一顿,依旧攥住她的衣袖。 “醉花阴的解药我早备在三春晓的妆奁暗格。”她仰头望进沈静姝清凌凌的眸子,“沈姑娘……” “放肆。”沈静姝广袖轻振,蜀锦缎面掠过楚湘灵掌心,“都尉夫人面前,容得你胡言?” 楚湘里眼中那一点光就灭了下去。 林羽在都尉司门前备好了马车,掀开马车帘的刹那,吕氏踉跄着扑跪在阶前,哭喊声撕心裂肺。 她鬓间步摇缠着几缕白发,泪痕浸透绣着大朵牡丹的衣襟:“静姝!茵茵在善缘寺要绞了头发做姑子!” 随着一声梆子声敲响,沈静姝眼前天旋地转,软倒在江瑾安沉水香萦绕的怀抱。 …… 卯时,骤雨复起。 沈静姝惊醒时枕畔尚有余温,菱花镜映出她凌乱云鬓。 文尚书嫡女去了善缘寺要出家的事,天将将亮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她来不及细想,下了床便要去定国公府寻顾长忆。 锦瑟连忙扶住她:“夫人莫急,顾二公子正在西厢房,候了半宿了。” 沈静姝赤着玉足踩上织金毯,忽见案头白瓷瓶里插着七只被齐根削去花冠的断茎。 瑶琴捧着的红木托盘上,断簪鎏金缠枝纹里嵌着暗红血丝:“顾二公子冒雨寻到西角门,见牡丹被人齐根削去,断茎上插着这……” 沈静姝穿上绣鞋就往厢房跑。 厢房内酒气熏天,江瑾安屈指叩着圈椅扶手,正看着软榻上浑身酒气的顾长忆。 顾长忆拎着酒壶歪在软榻上,月白锦袍沾满泥泞,手中攥着半融的槐花糖仰头灌酒。 屋门打开,阳光晃了他的眼,瞧见沈静姝,顾长忆翻身而起,赤红着眼将她手中的簪子夺回,狠狠拍在紫檀案几上,“表嫂你看,这是不是她戴过的簪子?” 沈静姝想到吕氏哭喊的话语,喉间发紧,咽了想要说出口的话。 “二公子醉了。”她将簪子收入袖中,示意瑶琴端来醒酒汤,“文茵姐姐此刻正在善缘寺……” 沈静姝鼻尖都红了,哽咽着说不出“削发为尼”四字。 顾长忆夺过锦瑟手中刚要收起的青瓷酒壶,仰头灌下大半,酒液顺着下颌淌进衣领。 “闻怀卿那个伪君子!”他反手抹去唇角残酒,拎着酒壶便往雨幕里冲,“司空!给爷备马!” 司空死死拽住他:“公子三思!靖王府如今重兵把守——” “重兵?”顾长忆将酒壶砸在地上,碎瓷混着泥浆溅上衣摆,“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动定国公府的刀!” 平时瞧着文弱的公子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竟将司空推倒在地。 “拦住他!”江瑾安厉喝一声,林羽飞身扑去却抓了个空。 顾长忆纵身跃上墙头,腰间玉佩撞在琉璃瓦上碎成两半,“定国公府的刀今日若不见血,我便拆了靖王府的匾额当柴烧!” 靖王府被惠帝派禁军守着,顾长忆硬闯不得,禁军队长看着如同疯了一般的顾长忆,心中无奈,靖王与定国公,哪个都得罪不起,只得差人去了定国公府报信。 闻怀卿却执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而出,在府门内檐下站定:“顾二公子好气魄,可惜文姑娘此刻正在佛堂抄《女戒》。” 顾长忆瞳孔骤缩,鎏金簪尖抵进掌心:“连闺阁女子都监视,你比教坊司的龟公还勤快!” “放肆!”墨韵拔刀出鞘。 闻怀卿抬手制止,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文尚书昨日进宫请罪,说文氏女顽劣,不堪配皇室。”他故意拖长语调,“今晨又往善缘寺捐了五千两香油钱,说是要给女儿求个六根清净,断了尘缘。” 顾长忆突然夺过禁军佩刀,怒道:“你再敢提她试试?!” 刀锋擦着耳际划过,削断一缕发丝。 闻怀卿摇着头大笑:“顾二啊顾二,你连院墙边七朵牡丹都护不住,拿什么护文茵?” 顾长忆剑锋划破雨帘直指门内,“她若绞了青丝,我便剃了你的脑袋供佛!” “放肆!”定国公顾忠策马疾驰而来,马鞭破空抽在顾长忆脊背,“逆子!还不向靖王请罪!” 顾长忆踉跄跪地,怀中半截金簪跌落泥泞,溅起的水花沾湿闻怀卿织金皂靴。 …… 祠堂烛火摇曳,顾长忆跪在列祖牌位前,锦袍上的血痕触目惊心。 顾忠挥鞭破空声惊起檐下寒鸦:“你今日敢闯靖王府,明日是不是要弑君!” 顾长风还跪在蒲团上:“二弟好气性,为了个女子……” 话音未落,顾忠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又是一鞭,军鞭梢抽在脊背绽开血花,已撕开顾长忆的锦袍。 江氏攥着佛珠颤声:“你快认错!” “认错?”顾长忆抹去嘴角血渍,他干脆褪掉衣衫,露出背上的旧鞭痕,“两年前这鞭子没能打断我的脊梁,今日就能?” 烛火映着顾长忆背上狰狞旧疤,江氏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进供案底下。 顾忠暴怒挥鞭:“混账!当年若由着你习武,今日早成靖王刀下鬼!” “那也好过当个活死人!”顾长忆突然夺过鞭子折断,“父亲可知文茵为何宁肯绞了头发?她说定国公府的牡丹——” 他抓起供案上断簪狠狠插入掌心,“染着人血才开得艳!” 江氏惊呼:“长忆!” 祠堂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第十鞭落下时,江瑾安玄色氅衣卷着大雨闯入,刀鞘格住军鞭:“姑父若要打,不妨连瑾安这纵容之罪一并罚了。” 顾忠气极。 江氏见了他,就记不得小儿子背上的伤,心里只有顾长风的事,“瑾安,长风是你表兄,我们是一家人!” 祠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小厮捧着鎏金拜帖跌跪在地:“靖王府送来口信,说……说五日后便要抬文姑娘过门,哪怕文姑娘只剩捧骨灰,红轿也要从定国公府门前过!” 第102章 见血 寅时,天色未明,定国公府内一阵混乱,马厩里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寂静。 顾长忆赤脚踩在泥水里,背脊鞭伤还在渗着血,他撞开马厩的木门,翻身就要上那匹焦躁不安的照夜白。 司空死死抱住照夜白的脖子,喊道:“公子不可!您背上都要见骨了!” “滚开!”顾长忆攥着马鞭,尾梢铜扣扫过檐下雨帘,打下一片水花,“我若护不住她,这条命不要了又何妨!” 定国公府正门刚开了一条缝隙,顾长忆策马冲过湿滑的驷马石道,马蹄踏起的水花溅了门房一脸。 司空慌忙带人追赶,眼前月白色衣袂翻飞,转眼便消失在朱雀街腾起的雨雾里。 沈静姝听着瑶琴急报叩门,说顾长忆闯了靖王府后又策马去了善缘寺,也顾不得许多,披上油衣,提起羊角灯便冲入雨中。 沿着朱雀大街追出半里,却被人一把拽住,手中羊角灯也被夺了过去。 江瑾安单手按住她的后颈,语气中透着无奈,“顾二惯会胡闹,你不要牵扯进去。” “文茵姐姐……”她紧紧攥着绣帕,抵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二人这般不管不顾……” 玄色氅衣突然兜头罩下,沉水香裹着体温笼住她,“方才顾忠在祠堂捆人时,他生生掰断红木椅的雕花扶手,这会儿怕是疯了。” 林羽牵马车过来时,檐角铜铃忽然震响,沈静姝盯着地上蜿蜒的赤色水渍,心中一阵阵发慌,那分明是顾长忆背上伤口溅出的血。 善缘寺飞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沈静姝在马车里掀帘望去,九重台阶下聚着乌泱泱的人群,皆是来看热闹的。 净尘二字悬在藏经阁檐角,被雨洗得透亮。 一个小沙弥站在寺门前,袈裟湿了大半,双手合十:“净尘师叔正在抄经,不见外客。师叔说,若有人问起,便答——琉璃易碎,覆水难收。” 山风卷着诵经声撞进耳膜,沈静姝忽然觉得手腕上的青玉镯也变得冰凉。 绕过几重影壁,大殿门扉紧闭,檐下雨帘后倚着道素白身影。 顾长忆跪坐在青石阶上,掌心嵌着碎瓷,血珠顺着石阶沟壑流下,他仰头望着紧闭的雕花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她说……削发那日要簪什么花?” 沈静姝喉间发紧。 “待君归来时,佛前莲七朵,妾作菩提子。” 鼓声荡开雨幕时,门内忽然传出木鱼轻叩声。顾长忆猛地起身,踉跄着扑到门边,断成两截的鎏金簪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你说要教我在孔明灯上画山水……”他额头抵住门扉,溅起的水花沾湿鸦青鬓角,“可我笨得很,画的莲纹,你总嫌俗气。” 文茵隔着门,指尖拂过自己腕间褪色的红绳,“你可还记得,放生池边,我折的柳枝?” 顾长忆怔立当场。 那日他被司空哄着出去见她,文茵折柳为笔,就着青石案教他画水中并蒂莲。柳梢扫过她眉心花钿,他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只有她的身影,一颦一笑,皆刻在他心上。 “净尘的柳枝,早已供在佛前。”门内传来一声叹息,木鱼声戛然而止,“顾施主,请回吧。” 雨丝突然变得绵密,沈静姝看见顾长忆湿透的后背又洇出新的血痕。他想抬手叩门,腕间红绳却缠住门前的供花。 那是文茵亲手编的,他老老实实戴着,从未离身。 他猛地扯断那根绳,琉璃珠子滚落在脚边,“闻怀卿拿文家威逼是不是?我今日拼了命——” “施主错了,无人相逼,是净尘自愿皈依。”文茵的声音裹着檀香穿过门缝,“世间诸般苦,不如佛前一盏灯。” 顾长忆突然疯了一般撞向雕花门,沈静姝惊呼还未出口,门内忽然有梵音响起,他望着缓缓开启的门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文茵缁衣素履,腕间佛珠缠着那根已经褪色的红绳。 与顾长忆那根一模一样。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琉璃珠,顾长忆嗅到她衣襟沾染的檀香。 狂风吹散经幡,顾长忆瞧见了她鬓角那一缕一夜之间出现的银丝,“你曾说来年海棠开时……要我去寻那支海棠冻石钗。” 文茵转身刹那,顾长忆突然抓起地上的断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司空和林羽飞身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定国公府的刀不见血……”顾长忆望着滴血的簪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自己的血,总该作数了吧?” 惊雷撕裂天际,沈静姝分明看见文茵广袖中的手死死抠住佛珠,菩提子裂开的碎屑混着血珠滴落台阶。 林羽夺过断簪,司空撕下衣摆为他按住冒血的伤口。 雕花门又合上,顾长忆终是撑不住,昏死过去。 沈静姝想上前,江瑾安突然按住她肩头,温热指腹拂过她冰凉耳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宝殿东侧经幡后,有道墨绿衣角闪过。 “施主小心台阶。”知客僧低头添灯油时,腰牌上玄鹤暗纹一闪而逝。 那是都尉司的标志。 江瑾安指尖银光一闪,经幡后传来闷哼,墨绿衣角的男人捂着脖子栽进放生池,一池红鲤四散游开。 “都尉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江瑾安对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知客僧亮了亮腰牌,“劳驾大师把这腌臜东西捞上来,正好给佛前的长明灯添点人油,也算他积德行善了。” 人被捞起,林羽去瞧了一眼,是副生面孔。 扯下他的腰牌呈给江瑾安,林羽微微摇头。 “都尉大人还要看多久的热闹?”傅子晋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 江瑾安眸色一暗,闪身间环首刀已抵住傅子晋咽喉,刀刃轻轻一划,便擦出一道血线,“你也好兴致,是被人戳破了算计,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你我之间,何来好坏之分?”傅子晋不躲不闪,任由那刀锋更近一寸。 江瑾安收刀冷笑,“你去告诉闻怀卿,定国公府门前过,红轿里装的,只能是楚湘灵从都尉司带出来的东西。” 傅子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103章 印鉴 顾长忆昏厥不醒,善缘寺已成是非之地,不能再守下去了。 沈静姝无奈,只得命司空将他背上马车,送回江府暂且安顿,再做打算。 雨声泼在官道青石上,沈静姝攥着沾血的帕子给顾长忆擦拭额角。 “表嫂……”顾长忆突然呓语,“佛堂门槛下,有文茵求的平安符……”他睁开眼,涣散的瞳孔映着车顶晃动的流苏,“劳烦你……替我取回……” 车帘忽而被风掀起半角,沈静姝欲唤司空,却见江瑾安骑马贴着车窗,对她说道:“我让无尘回府前多绕几圈。” 沈静姝一愣,随即颌首,江瑾安便策马而去。 细作被五花大绑拖进来诏狱时,只吊着一口气。 江瑾安大步流星地走进诏狱,随手将湿透的披风扔给身后的林羽,身上那件蟒袍也浸着潮气,紧贴在背脊。 “大人,这孙子嘴硬得很,三道刑下来了,愣是一个字都不肯吐!” 一名校尉满头大汗地禀报道,手中拽着的铁链哗哗作响。 林羽举着火折子往墙上照,前日那名偷听的探子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浑身血肉模糊,间或发出几声压抑的痛呼,听得人头皮发麻。 “琵琶骨可穿透了?”江瑾安冷声问道。 “回大人,已经用寒铁钩钉过了!”校尉说着,又狠狠地拽了一下铁链,只听“咔嚓”一声响,伴随着探子撕心裂肺的哀嚎,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令人毛骨悚然。 “瞧这血沫子,较前几日那几个,倒是强硬不少!” 一旁,佟青云押着的细作突然浑身抽搐,裸露的脖颈上爬满蛛网般的青纹,眼白翻起时竟溢出黑血。 这突如其来的异状让众人皆是一愣,连带着刑架上的惨叫也戛然而止。 受刑的尚且苟延残喘,这看守的怎倒先没了气? “他这是……”林羽话音未落,那细作的脑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彻底没了气息,“……死了?” “不必叫仵作了。”江瑾安走上前,仔细端详了那细作的尸体,半晌才开口,“取两桶井水镇着尸首,往都尉司传令,召楚湘灵前来辨药。” 佟青云领命而去。 林羽踢了踢地上的尸体,靴尖染上黑血,“这发作的时辰算得妙,幕后主使倒是讲究人。” 不多时,楚湘灵头戴幕篱,手扣锁链,被佟青云押来。 林羽转着染血的短刃笑道:“美人来得巧,这畜生刚咽气。” 楚湘灵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惠帝手中笔尖悬在奏折上方,司天监呈上来的折子上告发靖王在修筑堤坝时偷工减料,导致多处决堤,民不聊生。 “靖王……放肆!”惠帝胸腔郁结,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手中御笔再也握不住,“啪”的一声,硬生生折断在龙纹砚里。 咳嗽声混着血点子溅在奏折上,李德禄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发现那奏折背面赫然印着一方私印,墨迹洇开,印鉴随着擦拭越发鲜亮,竟是祁王的印章! “好……好个兄友弟恭……”惠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御案,奏折散落一地。 李德禄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又听天子盛怒之下,声音愈发虚弱:“去!把江瑾安……咳咳……给朕叫来!” 李德禄连忙应下,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诏狱中,楚湘灵正蹲在地上看着尸体,侍卫领着一名内侍官走了进来。 “都尉大人,圣上急召,宣您即刻觐见!” 江瑾安瞥眉,看了看诏狱内的情况,嘱咐林羽道:“看好楚湘灵,等我回来。” 李德禄在丹墀下急得转圈,瞥见蟒纹衣角时差点跪进雨洼里:“陛下咳得见了血了,您快……” 江瑾安心惊,顾不得许多,快步迈进御书房。 惠帝正倚在软榻上,双目紧闭,只听脚步声,他便知是江瑾安来了。 “瑾安来了,坐下说话。”惠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江瑾安这次却没遵从。 “臣奉旨彻查靖王。”他单膝跪在龙纹毯的血渍上,蟒袍玉带沾着诏狱的腥气,“河坝腐木中混着硫磺,与北境军械——” “朕听说,顾家二郎发了疯?”惠帝突然截断话头,手指摩挲着奏折的边沿,目光晦暗不明,“说起来,这暴雨,让朕想起当年你父亲战死北境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江瑾安脊背绷紧如弓弦:“陛下圣体要紧。” “司天监那帮老家伙说,紫微垣星孛犯斗,主大凶之兆……咳咳……”惠帝又是一阵咳嗽,眼神却死死锁住江瑾安,“你说说看,这晦气,该当落在哪家王府头上?” 江瑾安垂首:“臣不解星象。” “是不解,还是不敢说?”惠帝突然来了精神,朝他招了招手,“你起来,到朕跟前来。” 江瑾安依言起身,走至御前。 “你瞧瞧这个。”惠帝将那份染血的奏折递到他面前。 江瑾安双手接过,细细看过,待翻到背面时,眼神一凝,那方祁王的私印赫然映入眼帘。 他将奏折放回御案,依旧沉默不语。 “老三这瘸子倒是长进了。”惠帝一把掐住江瑾安的肩头,力道大得蟒纹金线都要崩开,“几日前还来朕这儿请安问好,今日便学会了借刀杀人!” 江瑾安垂眸,视线落在奏折之上,语气平静无波:“臣查到靖王与户部贪墨——” “朕再问你!”惠帝突然暴喝,“两月前你去悦来客栈验尸,可曾见过这印鉴?给朕老实回答!” “臣不敢妄下定论。” “不敢?”惠帝气极反笑,突然攥住他腕骨往龙纹砚上按。 墨汁溅湿奏折,祁王印鉴竟在墨色中泛出靛青色,“北境特供的靛青泥,去年贡品单子可是他亲自批的!” “陛下!”李德禄惊呼一声,踉跄扑上前来。 江瑾安反手接住昏厥的帝王,喉结滚动咽下未尽之言。掌心传来黏腻触感,惠帝后襟已被冷汗浸透——那毒入肺腑的寒凉,分明是…… 江瑾安厉声大喊:“传太医!” 第104章 请脉 雨幕入注,李德禄撑着油纸伞跟在徐太医身后,徐太医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水洼,瞧着前头小内侍的腰牌在雨帘里晃得像个招魂幡。 “徐太医可听仔细了?”李德禄第六次重复时,伞骨恰好撞上垂花门,檐角铜铃乱晃,“阴雨连绵,诏狱寒凉——” “诏狱寒凉,都尉大人旧伤复发,需仔细诊治。” 这老内侍嘴里的话比太医院晒药笸箩里的陈年艾叶还碎。 徐太医脚下一滑,忙把药箱往怀里紧了紧,袖口吸饱了水沉甸甸坠着,他年过五旬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李总管,这话您从太医院说到御马监,连浣衣局晾着的宫裙都要听出茧子了。” 推开御书房的门,血腥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江瑾安蟒袍下摆沾着暗红,正俯身将浸湿的绢帕覆在惠帝额头,平日里那股子狠戾之气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太医药箱“哐当”砸在地上。 软榻上的帝王面如缟素,襟前斑斑点点全是咳出的血梅。 “哎哟我的活祖宗!”李德禄掐着公鸭嗓一把将徐太医推到前面,“您还杵着做什么?倒是快给都尉大人请脉啊!” 江瑾安淡淡地扫了徐太医一眼,“徐太医来得巧,本官这几日心口发闷得厉害。” 徐太医盯喉头滚动两下,看着惠帝发紫的唇色,颤声道:“太祖爷定的规矩,御脉非院判不可——” “规矩?”江瑾安突然转身,指尖还沾着墨汁,就那么随意在帕子上揩了揩,“太医院院判年事已高,前日递了告老折子。这一职多少人盯着,徐太医想顶缺?” 江瑾安屈指叩在青玉脉枕上,铜兽香炉腾起的青烟模糊了他的眉眼,“圣上龙体康健,却惦记着诏狱阴湿,特意降旨,命你为本官诊治旧疾。” 徐太医后颈倏地沁出冷汗。 “下官这就为都尉大人请脉!”徐太医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扑通跪在龙纹毯上,刚搭上惠帝腕间便惊得他手一抖。 惠帝指甲泛青,手边染血的奏折摊开着,祁王私印在烛火下泛出靛青幽光。 这脉象虽虚浮无力,却并无中毒迹象,反倒像是…油尽灯枯之兆! 徐太医心头一沉,越发没了底。 “如何?”江瑾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惊得徐太医险些跌坐在地。 “都……都尉大人忧思过度……”他嗫嚅着,话还没说完就被掐断在喉咙里。 江瑾安突然翻腕扣住他命门,“徐太医府上新添麟儿,刚满月不久?令郎在礼部当差八年未得升迁,倒是不急?” 徐太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盯着惠帝袖口露出的靛青色,瞬间想起了五年前那桩震惊朝野的“醉生梦死”案,当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被连累下狱,最后惨死。 他膝头一软,额头重重磕在龙纹毯上,“下官祖籍青州,三代行医不识毒物!大人明鉴!” “无妨。”江瑾安轻描淡写地拿起司天监的奏折,“徐太医不必惊慌,先说说本官这‘旧疾’,该用哪味药引?” 徐太医的官帽歪斜着,露出花白的发根,战战兢兢地开口:“依下官看,当用……当用三钱紫河车,佐以……” “错了。”江瑾安将手中的奏折置于烛火之上,火苗瞬间舔舐而上,卷过了祁王的私印,“本官最喜哑药。” 徐太医抬头,窗柩外雷电闪过,映得江瑾安侧脸忽明忽暗。 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阎罗! 江瑾安眸沉似水,“徐太医今日出了这御书房,可知脉案该如何写?” 徐太医张了张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自是……为都尉大人请脉。大人忧思过度,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 江瑾安将那份奏折烧了个干净,连灰烬都倒入了御花园的荷花池中。 池水碧绿如玉,几尾锦鲤争相抢食落下的灰烬,搅动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池子养过前朝贵妃最爱的红莲,也溺毙过密谋逼宫的御史大夫,如今倒成了皇家秘密的坟冢。 他神色漠然地搓了搓指尖沾染的灰烬,转身回到惠帝榻前,又静守了一个时辰。 惠帝额角沁着虚汗,眼皮下眼珠不住颤动,江瑾安从铜盆里捞起一方湿帕子,细细绞干后搭在帝王额角,浸过药汁的帕子很快又凝满汗珠。 “咳……”榻上传来微弱响动,惠帝抬起手覆在额头的帕子上,方才还如缟素的面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这些年……你也学会跟朕耍心眼了。” 他声音仍透着虚弱,却又染上了笑意。 江瑾安动作未停,为惠帝换上了琉璃枕,又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提了半寸,“陛下说笑,臣不过效仿陛下当年,断尾求生罢了。” 冰凉的琉璃枕触到惠帝后颈,他想起江瑾安十三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垂着眼眸,递去腰牌,说要教这小少年杀人不见血的本事。 如今,这小少年终究是长大了,成了他最信任的人,也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惠帝突然出声,尾音拖得绵长,“退下吧,朕还死不了。” 出了御书房,李德禄颠颠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大人,这是徐太医开的方子,您快趁热喝了吧。” 江瑾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入喉似吞了团火炭,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 他将空碗递还给李德禄,语气淡淡,“有劳公公了。” “瞧您说的,这都是咱家该做的。”李德禄袖中滑出个油纸包递到江瑾安面前,里面装着几颗蜜饯,“徐太医说这方子最是养气安神,您吃颗蜜饯压一压。” 江瑾安没有接,走过长廊时无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玉带,都尉司的腰牌冰冷坚硬,硌得掌心隐隐作痛。 更鼓声遥遥传来,他脚尖一转,往诏狱方向去——不知楚湘灵可辨出了什么。 第105章 出头鸟 司空背着昏迷不醒的顾长忆正欲踏进门槛,就被急匆匆迎上来的瑶琴拦住了去路。 “顾大姑娘来了,婢子们拦不住,这会儿在花厅呢。” 司空脸色一沉,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顾不得回话,绕过瑶琴就快步往里走。 锦瑟接过顾长忆披着的蓑衣,瞥见他后背洇出的血迹浸透素色中衣,惊道:“二公子伤口又迸开了!婢子去取小公子存的紫参丹来!” “不必了!快,送二公子去西厢房!”沈静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无暇顾及那句“顾大姑娘来了”,提着裙裾就往西厢房跑。 西厢房内,香炉腾起安神香,沈静姝接过司空递来的绢帕按在鞭痕上,指尖触到那灼人的温度,心头不由得一颤。 司空沾了药粉,正要往伤口上敷,“砰”地一声,一柄湘妃竹伞砸上门框,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金疮药瓶打翻。 “二哥哥!” 顾诗怡披着件张扬的杏子红油衣立在门旁,鬓边碎银流苏摇曳,衬得她眼尾愈发猩红。 她几步迈进,劈手夺过司空手中的瓷瓶狠狠摔在地上,药粉簌簌落在地砖缝隙里,“连人都护不住,跪到庭院去!” 沈静姝叹了口气,“你若是来问罪的,不妨先看看这个。” 她摘下腰间荷包,取出叠成三角的平安符塞进顾长忆掌心:“长忆都烧糊涂了,还惦记着这平安符,马车都走出老远,还是司空冒雨回善缘寺取回的。” 顾诗怡踢开脚边碎瓷,耳坠子撞得叮当响,怒道:“你信这些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若真有神佛,二哥哥把宝殿门槛跪穿的时候,怎不见他半点慈悲!” 她染着丹蔻的手指直戳沈静姝眉心:“王氏说得没错,你果真是个灾星!谢婉晴的毒药没毒死你,我们国公府倒要先收尸了!” 司空跨前半步,挡在沈静姝身前,“大姑娘慎言!二公子是为了文姑娘,此事与都尉夫人无关!” “你到底是谁家的奴才!”顾诗怡厉声打断,抬脚就踹翻了放在地上的铜盆,血水泼在沈静姝的裙裾上,晕开一片暗红,“父亲动家法的时候,怎不见你这么上赶着护主?怕不是有人存心拦着,巴不得我二哥哥伤重死了才好!” 榻上的顾长忆突然蜷缩起身子,发烫的手指死死攥住平安符边角。 她盯着顾长忆攥紧的拳头,突然红着眼眶,嗤笑一声:“为个要出家的闹成这样,二哥哥何时这般痴……” 话未说完,就听顾长忆喉间溢出一声唔咽,剩下的话卡在喉头,帕子绞得指节发白。 顾诗怡怔怔望着他背上泡得发白的鞭痕,只觉得心如刀绞,猛地回身揪住司空的衣襟,厉声质问道:“父亲对二哥哥动家法的时候,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江瑾安不是在圣上面前很得脸吗?怎的连个太医都请不来!” “定国公既然准许你来江府,想必世子在祠堂里跪得还算端正吧?”沈静姝用热巾子擦去顾长忆额角冷汗,示意瑶琴再端一盆水来。 “你少拿父亲压我!”顾诗怡突然哽咽起来,“大哥哥在祠堂跪了三日,父亲成日盯着那几箱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破烂木头唉声叹气,母亲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们倒好,一个个的,就由着他被靖王府的那帮人欺负成这副模样……” 后半截话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她背过身去,发间那支嵌着珍珠的步摇流苏却不偏不倚地缠住了身旁屏风上悬挂的玉珏。 锦瑟捧着药碗进来时,正撞见这荒谬场面。 顾大姑娘红着眼眶和玉珏较劲,司空举着把剪刀,一副想剪又不敢剪的样子,倒衬得沈静姝擦拭伤口的动作愈发气定神闲。 烦躁之下,顾诗怡干脆一把扯断缠在屏风上的流苏,珍珠噼里啪啦滚落满地,她踉跄着踩到圆溜溜的珠子,眼看要扑进药碗里,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拽住了顾诗怡褙子的后襟,硬生生地将她给拽了回来。 回头一看,沈静姝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正单手拎着她,像拎只炸毛的狸猫,“小心些,别烫着了。” “你、你放开我!”顾诗怡猝不及防,一张脸涨得通红,刚挣扎着站稳,忽听得榻上一声痛吟。 沈静姝闻声,连忙松开手走回榻边,顾长忆紧闭着眼,身子蜷得像只虾米。 “文茵姐姐在善缘寺带发修行,一直为你祈福。”沈静姝俯下身子,在顾长忆耳边轻声说道:“庵主还说,寺里的凤凰花还未谢尽,总归是尘缘未断。” 司空站在一旁,眼眶也跟着泛了红,“以往,每次文姑娘来找公子,公子总是想避而不见,有一次,公子隔着竹帘说……说自己是烂在泥里的枯枝,配不上她这朵娇花……” 顾诗怡吸了吸鼻子,盯着兄长攥得发白的指节,上前抓起案上银剪:“我这就去善缘寺,绞了她的袈裟!” 沈静姝无奈道:“即是带发修行,又何来的袈裟?” 顾诗怡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丢了银剪,扑到榻边紧紧握住顾长忆的手,“沈静姝,你说我们顾家……是不是要完了?” 顾诗怡的哭声混着雨声,一声声敲在沈静姝的心上。 她抬手抚平顾长忆紧蹙的眉头,说道:“你若真有心,不如想想怎么把国公府从靖王那里摘干净。” “你瞧,”沈静姝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本账册,封皮上赫然印着官印,“那几箱子官银,可不是闹着玩的。” 雨声渐歇,顾诗怡捏着账册呆坐在窗边,神色怔忪。 锦瑟悄悄往她手边推了碟玫瑰酥,却见她突然跳起来,指着沈静姝怒道:“沈静姝!你早算准了是不是?你故意激我去当那出头鸟!” 沈静姝正将顾长忆喝不进的汤药浇进盆栽,闻言头也不回:“顾大姑娘聪慧,想来定能说服国公爷,毕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给活人打棺材,总比给死人赔罪体面些。” 第106章 属狗的 江瑾安推开诏狱沉重的铁门,青铜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楚湘灵依旧跪于青石地上,手腕的镣铐随着她研磨药粉的动作,发出清泠的细碎声响,“毒已辨完,确为蛊虫之属,大人慧眼如炬,想必早已心中有数。” 她声音平静又冷淡,“这药粉兑水,可驱瘴避毒,大人若是不放心诏狱的环境,不妨一试。” 她专注地研磨着手中的药材,头也不回,直到那双黑靴停在她身前半寸。 “贵妃生辰宴在即,教坊司会安排十名舞姬入宫献艺。”江瑾安的声音冷冽如冰,玄铁护腕在昏暗的牢房里泛着寒光,映衬着他眉宇间的锋芒愈发锋利如刃,“御前陈情的机会,本官给你。” 想要彻底查清惠帝身上的毒,楚湘灵是眼下最佳的人选,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楚湘灵的目标是定国公府和靖王,那么不妨就加以利用,借刀杀人,未尝不可。 敌之仇雠,于某些时候,确可为盟友,尤其是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 哪怕只是暂时的盟友,也足以达到目的。 研磨声戛然而止。 楚湘灵一震,握着药杵的手微微颤抖,她猛地抬起头,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眼眸里终于迸发出一丝异彩。 她忽而俯身叩拜,额头重重触及冰冷石板,“多谢大人成全。” 江瑾安挥了挥手,林羽等人立刻会意,都退了出去,室内唯余江瑾安与楚湘灵二人。 “你父亲的案子,本官当竭力而为。”江瑾安开口。 “大人恩情,楚湘灵纵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本官要的不是你的报答。”江瑾安看着她,眼神深邃,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御前陈情,要见血封喉。” 楚湘灵沉默一瞬,起身之际,目光投向牢窗外微弱灯火,问道:“大人就不怕我倒戈相向吗?” 江瑾安垂眸摩挲着都尉司密阁的铜匙,“明日卯时,佟校尉将护送你前往教坊司。” “你父亲的案卷,封存五年,蒙尘已久。”江瑾安抬起眼,反手将铜匙抛给她,准确地落在楚湘灵的药罐中,“五年前刑部验尸之仵作,如今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他停顿片刻,“该烧的纸钱,本官替你备足了。” 楚湘灵闻言,惊诧地看向他。 …… 西厢房内,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不定。 顾长忆依旧侧身蜷在榻上,面色潮红,眉头紧蹙,显然病得不轻。 沈静姝正用沾了凉水的帕子轻拭他发烫的额头,忽听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转头便见江瑾安披着夜露进来。 夜色在他玄色衣袍上凝结成一层水雾,愈发衬托出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隽如画,即使带着疲惫,也难掩其俊朗之姿。 “平安符…” 榻上人突然突然发出微弱的呓语,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沈静姝的袖口,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瑶琴端着药碗入内,险些与疾步而来的林羽撞个满怀,滚烫的药汁晃荡了一下,险些洒出来。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红着脸退到屏风后,还没回过神,却听外头炸开一声尖锐的哭喊:“表哥!你是不是要诛我们顾家九族啊!” 顾诗怡提着裙裾冲进屋,直奔江瑾安,扯住他衣袖,语带哭腔:“父亲已经让大哥哥跪在祠堂多日了!现在还要把文茵那个狐狸精…唔!” 锦瑟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成功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沈静姝看着顾诗怡鼓着腮帮子打嗝的样子,忍笑递过一杯茶盏:“顾姐姐,尝尝这新制的茉莉蜜,味道很不错的…” “谁稀罕喝你家的破茶!”顾诗怡甩手打翻茶盏,茶水四溅,瓷片碎了一地,几片还溅到了刚进门的司空靴面上。 少年侍卫默默退后半步,把佩刀往身后藏了藏。 江瑾安揉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司空,夜深了,送你家姑娘…” “我不走!”顾诗怡突然扑到顾长忆榻边,抓起染血的平安符扔在地上,“二哥哥都昏迷不醒了,还紧紧攥着这个晦气玩意儿,定是被妖法魇住了!” “司空。”江瑾安突然提高声音,“去马厩把踏雪的鞍鞯换了。” 司空如蒙大赦般窜出去。 顾诗怡气得跺脚:“连你都赶我?连你都要赶我!我要告诉母亲你们欺负人!” 话音未落,林羽已经像拎麻袋似的把她扛了起来。 “顾大姑娘,您这嗓门能把巡夜的都招来。”林羽嬉皮笑脸地摸出块饴糖,“要不我背您去朱雀大街买胭脂?新开的脂粉铺子叫…哎哟!” 顾诗怡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门外传来林羽的惨叫:“顾大姑娘您属狗的啊!” 锦瑟瞧着两人扭打着消失在夜色里,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默默收拾满地狼藉。 司空和林羽两人连哄带推,终于将人塞进了马车。 马车轱辘声混杂着詈骂声渐行渐远。 林羽揉着手背进来,龇牙咧嘴举起红肿的手,手背上清晰可见一圈牙印,“顾大姑娘这牙口,当真是随了定国公府猎场的獒犬。” 沈静姝捡起平安符转身,正对上江瑾安意味深长的目光。 “顾姐姐她…” 江瑾安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倾泻而出,洒在桌面上,“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静姝摇了摇头,“她只是担心她二哥哥,口不择言罢了,我明白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其实,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定国公府如今的境地,确实……” 江瑾安走到榻边,指尖触到滚烫的额头,细密的冷汗沾着药香,温度灼得他眉头愈发紧锁。 他取过药碗亲自给顾长忆喂药,顾长忆却紧闭双唇,药又是半进半吐,满室都是药香味。 沈静姝蹙着眉,“他这病,怕还是要心药医。明日……” 她抬眼看向江瑾安,欲言又止,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却又不知是否合适。 江瑾安明白她的意思,“无尘。” “属下在。”无尘从廊柱后探出头。 “拿我的令牌去太医院。”江瑾安从腰间解下令牌,抛给无尘,“请徐太医…亲自来施针!” 第107章 不识毒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瑶琴撩开珠帘禀报道:“大人、夫人,徐太医到了。” 沈静姝扶着黄花梨圈椅起身,江瑾安亦转过身,目光沉静,投向门扉处。 夜色中,徐太医步履匆匆,随无尘穿行过月洞门,怀中药箱铜扣与瓷瓶碰撞的细碎响动由远及近。 这一路他心绪不宁,白日里给陛下诊了脉,本就心惊,这会子又深更半夜的被“请”来了江府,摸上定国公府的烫手山芋。 他徐济世在太医院熬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可这靖王府、定国公府、文尚书府上的事,实在是棘手! 这三家的恩怨情仇,如今满京城谁人不知? 他一把老骨头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可徐太医现在觉着自己可能活不到告老还乡那日了。 阎罗爷是嫌他命长,非要拉他下地狱! 这般想着,徐太医苦笑一声。 这江瑾安,可不就是活阎罗么。 踩在门槛前时徐太医犹豫了一瞬,无尘沉默地侧身让路,腰刀刀鞘上的银钉刮过门框,发出极轻的铮鸣。 徐太医膝盖一软差点跪了,药箱咚地撞在黄花梨案几上。 沈静姝伸手虚扶,腕间玉镯磕在案几发出清响,“徐太医当心,锦瑟,快去取软垫来。” 锦瑟捧着织锦软垫要往圆凳上铺,却被老太医连连摆手推拒。 “不、不必了!下官见过都尉大人。”他战战兢兢地向江瑾安躬身行礼,而后才挪动到榻边,眼角的余光瞥见榻上昏迷不醒的顾长忆,只觉得后槽牙都开始隐隐作痛。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徐太医搭在顾长忆腕间的指尖微微发抖,三指悬于脉位之上,复又落下,如是再三,才找准脉位。 屏风后,锦瑟撇撇嘴,压低声音和瑶琴咬耳朵:“这老头手抖成这样,别是医馆里抓来的江湖骗子?” “胡沁什么!”瑶琴掐她胳膊,“徐太医可是给咱们夫人瞧过病的,宫里出来的太医,能是骗子?” “噤声——”沈静姝竖起食指,两个丫鬟立刻敛声。 徐太医皱着眉,从药箱里摸出银针又缩回手,胡子都被自己揪掉几根,“心脉淤滞,肝气郁结……” 江瑾安的耐心终于告罄,冷声截断他:“说人话。” “就、就是说顾二公子伤势颇重,这外伤引发的热毒,与内里忧思相冲……”徐太医一激灵,脱口而出,说完恨不能咬舌头。 偷眼瞧见江瑾安面色不善,又咽下后半句,慌忙补救:“若能……若能静心调养月余……” 他略作停顿,语气有些迟疑,“且期间忌大悲大喜,更要避免再受刺激。” “月余?”沈静姝霍然起身,指尖掐进掌心,“靖王府三日后就要抬人,您叫他如何静心?如何调养?” 徐太医心说我哪里能知道?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并未正面回答,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这病……终归要看顾二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江瑾安逼近两步,环首刀柄上的螭纹抵住徐太医颤抖的肩:“徐太医,敢问一句,顾二公子的伤势,可有性命之忧?” 徐太医喉头滚动,冷汗涔涔而下,却也硬着头皮说道:“若能精心调养,辅以良药,或许能慢慢好转。但若是……若是再受刺激,恐……恐会留下病根,甚至……怕是神仙难救!”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沈静姝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顾长忆为了文茵姐姐,已经近乎疯魔,想要让他静养,谈何容易? 更何况,靖王府那边咄咄逼人,定国公府的危机一日不解除,顾长忆又怎能安心静养? 医者仁心,终归还是保命要紧,徐太医颤巍巍摸出银针,手忙脚乱地给顾长忆施针固本。 待最后一根银针没入穴位,江瑾安斜睨着老太医,突然话锋一转:“徐太医,不知您可否为内子也诊个平安脉?近日,她也觉着有些心神不宁,夜寐不安。” 徐太医略感诧异地看了江瑾安一眼,但还是依言走到沈静姝面前,为她诊脉。 心中暗自思付,这都什么时候了,这都尉大人还有心思关心夫人? 片刻后,徐太医挤出个笑,说道:“都尉夫人体内余毒已清,身子康健,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思虑过重,这定神的方子,夫人跟着一起按时服用即可。” 沈静姝道了声谢。 江瑾安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徐太医一眼,目光深邃,令人难以捉摸。 徐太医开好药方,又叮嘱了几句,便如蒙大赦般提着药箱告辞离去。 江瑾安亲自送他出门,至垂花门时,雨幕中忽然飘来几片银叶,老太医踩到湿滑的叶片险些摔倒,被江瑾安一把扶住。 徐太医刚要道谢,耳畔却传来淬冰般的声音:“徐太医,本官记得您说过……您是三代行医,不识毒物?” “轰隆——” 惊雷炸响。 徐太医僵着脖颈转头,“是……是不识……” 江瑾安扶着徐太医的手微微用力,“如此,徐太医当日是如何诊出内子中毒,如今又余毒已清的?” 雨势骤起,瓦当上水帘哗哗作响。 江瑾安松开手,神色如常:“徐太医慢走。” …… 回了屋,顾长忆倒是醒了,只是睁开眼就闹。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要去善缘寺,沈静姝按着他肩头,却见他死死攥住她衣袖:“表嫂…你帮帮我…文茵要被送去靖王府当妾了……” 江瑾安突然拽过沈静姝护在身后,看着顾长忆咳得撕心裂肺:“若三日后你还下不了床,文姑娘就要穿着嫁衣进靖王府侧门。” “江瑾安!”沈静姝低喝,却被他紧扣住手腕,掌心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跳。 话未说完,角门处突然传来惊呼。 林羽领着个浑身湿透的丫鬟站在阶下:“这丫头拿着定国公府的对牌要闯门,说奉定国公之命接二公子回府。” 第108章 囚 刀柄螭纹映着廊下的灯笼,将顾长忆惨白的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回定国公府?” 顾长忆蜷在榻上咳嗽。 跪在青砖上的丫鬟鬓发散乱,她是顾诗乐的贴身婢女,名叫青玉,平日里也算伶牙俐齿,此刻却面无人色,嘴唇乌青。 廊外卷进雨丝打在她身上,她哆嗦得厉害,也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吓的,只敢低声应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二公子伤势过重,不宜挪动。”江瑾安指节叩着环首刀鞘,蟒纹袖口扫过案头的药碗,眼皮都没抬一下,“定国公当真要见人,便亲自来叩我江府的门。” “二姑娘亲自来接……”青玉膝行半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说三殿下送来了止血的玉露膏……国公爷、国公爷他……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七八个……不,十几个花瓶……” 顾长忆嗤笑一声,撑着床沿坐起来,“父亲砸的是青瓷还是白瓷?若是前朝定窑的莲花盏,倒该赏他老人家手劲见长。” 他突然一把抓住床沿,指节泛白,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我要见文茵!我要见她!” “你要见的是活人还是死魂?” 沈静姝快步走过去,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你是当真不要命了?你此刻这般模样,见了文茵姐姐又能如何?自寻死路!倒不如让你父亲的蟠龙杖直接送你上路!” 江瑾安刀鞘抵住床柱,发出一声闷响:“三殿下送的玉露膏?他治得了鞭伤,治得好欺君之罪?” 他侧过头,眼风扫过那个抖成筛子的丫鬟,“回去禀告——就说都尉司正在清查北境军械案,二公子是重要人证,需留在江府配合问话。谁敢阻拦,以同罪论处!” 青玉脸色惨白,她感觉自己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什么禁地,听见了要命的大秘密,抖着嘴唇,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表哥这是要逼着御史台参江府一本,告你个''私扣人证''的罪名?” 珠帘忽被夜风掀起,清冷女声裹挟着夜雨的寒意穿廊而来,打破了僵局。 顾诗乐撑着一柄油纸伞,堪堪停在滴水檐下,素白裙裾掠过湿漉漉的石阶,腰间玉禁步却纹丝未动,显出极好的仪态。 她收了伞,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白玉兰,腕间翡翠镯滑至肘间,露出小臂一小块烫疤。 顾诗乐迈步进屋,手指点在江瑾安的刀鞘上,“父亲让我带句话——当年御书房前跪出来的恩典,表哥怕是忘干净了。” 顾长忆抄起药碗砸碎在顾诗乐脚边:“要打要杀冲我来!少拿陈年旧事要挟人!翻来覆去说了这么多年,当谁还稀罕你那点破恩典!” 沈静姝站在一旁,微微侧目,将顾诗乐的神情尽收眼底。 目光落又在她已被盖住的肘间。 听说那是七岁生辰宴上,为护顾长忆被滚油浇出的印记。 …… 定国公府门前的石狮淋了雨,獠牙泛着青光。 顾忠的蟠龙杖砸在砖石地上,震得堂前“忠勇传家”匾额簌簌落灰。 “竖子安敢!” 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镶金杖头遥遥指向西边靖王府的方向,“为个女人擅闯亲王府邸!自残相逼!” 他抬脚狠狠踹在紫檀案几上,那案几少说也有百斤重,竟被他一脚踹得挪动了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见其怒气之盛,“顾家百年清誉,全都要被这个逆子给毁了!” “姑父倒不如早些进宫请罪。”江瑾安指尖摩挲着茶盏冰裂纹,君山银针在盏中起落沉浮。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再晚些——” 他忽然抬眸,语气陡然转厉,直刺人心:“那几箱官银中泡烂的北境图就该晾到太极殿了。” 屏风后传来窸窣声——是顾忠新纳的扬州瘦马,此刻正攥着《列女传》瑟瑟发抖。 “你放肆!”顾忠怒吼一声,蟠龙杖横扫过博古架,前朝青瓷瓶遭了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顾忠胡须随怒吼颤动:“当年若非老夫在御前……” “姑父在御书房跪了三个时辰求来的恩典,”江瑾安起身拂去蟒袍沾的瓷片,“是要用在今日保表兄走私军械?” 他突然逼近半步,腰间鱼符撞在案角,“您猜李总管明日……会给陛下案头递哪本折子?” “江瑾安你还有没有心!” 珠帘哗啦作响,江氏散着半边堕马髻冲进来,全无平日的端庄。 她掐住江瑾安的手臂,丹蔻陷入蟒纹刺绣,尖声叫道:“长风是你表兄!当年你被王氏下毒,是谁连夜背你求医?如今你拿他当诱饵钓顾家!” “姑母记岔了,那夜背我的是马厩老张头,表兄不过帮着掀了车帘。”江瑾安掸开她的手,将歪斜的赤金步摇插回她发间,“明日早朝若有人参奏定国公府私屯军械……” 他抚平衣袖的褶皱,抬脚碾过满地碎瓷,“侄儿自当避嫌。” 江氏看着江瑾安那张冷漠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顾忠一声怒喝打断:“够了!都给我闭嘴!” 顾忠的目光在江瑾安和江氏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江瑾安身上。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江瑾安说的都是实话,句句都戳在他的痛处。 可是,让他主动请罪,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定国公府的百年清誉,难道就要毁在他手里吗? 他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轰隆闷响,管家连滚带爬扑进来:“老爷!祖宗牌位前、前的香灰……” 顾忠冲进祠堂时,供桌上燃着的沉香齐齐断裂,香灰在祖宗牌位前歪歪扭扭的“囚”字。 窗外斜雨扫进来,将灰字冲散半边。 江氏眼前一黑就要晕倒,身旁嬷嬷忙扶住她。 顾忠沉默良久,忽然放声大笑,对管家吩咐道:“去,将世子带过来!” 雨幕深处,顾诗乐的油纸伞掠过国公府后巷。 转角处忽然伸来染着丹蔻的手,沈静姝正指向她的烫疤位置,“二姑娘这苦肉计,当真骗了顾家十年。” 第109章 苦肉计 “苦肉计?”顾诗乐抬眸,雨丝细细密密,顺着伞骨蜿蜒而下,在青石板路上晕开点点墨痕。 她声音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反问“表嫂此言,诗乐不甚明了。” 沈静姝并未理会她的言语,目光落在她手臂烫疤的位置,指尖虚虚点了点,“二姑娘这烫痕,听闻是七岁生辰留下,滚油所致?可我记得,二姑娘生辰是在寒冬腊月,那时节,纵是滚油飞溅,隔着厚厚的锦衣华服,又怎会留下这般深重的痕迹?” 这痕迹,上辈子她也曾觉得奇怪。可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傅子晋,哪里会去细究这些旁枝末节? 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顾家姐妹手段,也只觉是闺阁女儿的小心思,并未细想。 如今重活一世,再看这顾家姐妹,许多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冬日滚油烫伤,隔着厚重冬衣,如何能精准地在手臂上留下如此清晰又深重的疤痕?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刻意为之。 顾诗乐眼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手臂向后藏了藏,拢在宽大的衣袖之下,“表嫂这是何意?莫非疑心诗乐当年是故意而为,以博同情?” “是否故意,二姑娘心里最是清楚。”沈静姝语气平静,却步步紧逼,字字珠玑,“我只想提醒二姑娘,戏演得久了,终究会迷失其中,难辨真假,怕是连自己都要分不清了。” 这话说得顾诗乐心头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表嫂多虑了,诗乐听不懂表嫂在说什么。若是表嫂无旁的事,诗乐先行告退。” 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沈静姝却并未放过她,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难言的意味,似叹惋,似警示:“二姑娘,这世间人心最为难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今日你做的这些事,说不定哪天,就报应到自己身上,变成缠住自己的绳索。” 顾诗乐脚步稍顿,攥紧了手中的伞柄,终是没有回头,身影逐渐隐没在迷蒙的雨幕之中,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沈静姝凝望着她远去的方向,眸中情绪难辨,又添了几分了然。 这深宅大院之中,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都在演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有谁能真正看清? 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戏中人? 定国公府,祠堂。 顾忠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脸色铁青。 顾长风踏过满地狼藉的碎瓷,走到顾忠身后,躬身道:“父亲唤我?” “孽障!跪下!”顾忠猛地回身,手中蟠龙杖狠狠砸向身侧的紫檀木案,木屑四溅:“你可知罪!北境军械之事,你当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兵部火漆,又是怎么回事!此事一旦败露,轻则抄家问斩,重则株连九族,你可知这其中干系!” 顾长风眼角余光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江瑾安,随后撩袍跪下,垂首道:“儿子惶恐。三司会审之时,那图纸上分明是靖王私印,与定国公府并无关联。”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顾忠怒极,手中的蟠龙杖高高举起,狠狠地抽在顾长风的背上,“你这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 顾长风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却硬生生忍了下来,依旧跪得笔直。 “父亲息怒。”顾长风强忍着背上的剧痛,语气平静,“此事原委,儿子的确不知情。但儿子敢以性命担保,定国公府上下,绝无私通北境之举,更不敢有叛国之心。” 江瑾安看着眼前这一幕父子对峙的戏码,轻嗤一声,“世子好一张伶牙俐齿。既言无私通北境,那官银之事,世子又该如何自证清白?莫非世子以为,一句空口无凭的担保,便能洗脱定国公府的嫌疑,瞒过天下人?” 他上前逼视着顾长风,“世子欺君罔上,该当何罪?定国公包庇罪子,又该当何罪?” 顾忠闻言,猛地看向江瑾安,厉声喝道:“江瑾安,你莫要欺人太甚!定国公府世代忠良,岂容你如此污蔑!” 江瑾安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平静:“瑾安不过是奉旨查案,一切皆按律法行事,何来欺人太甚之说?” 顾长风抬眸,对上江瑾安的视线,却终是未发一言,又垂下了眼帘。 江瑾安今日已达到目的,便不再理会顾家父子,拂袖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好自为之。” 离开定国公府时,细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他抬头望向天际,雨幕中,隐约能看到江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沈静姝清丽的面容,正朝他这边望着。 江瑾安加快脚步走过去,弯腰钻进了马车。 沈静姝见他肩头有些湿润,便将手中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云锦巾帕递了过去,“仔细着凉,快擦擦。” 帕子上带着淡淡的白芷香气,是她惯用的香膏。 马车驶过积水时颠了一下,沈静姝伸手扶住江瑾安膝头,指尖传来他衣袍上冰冷的湿意,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车窗外隐约传来小贩和巡城卫争吵的声音,竹梆子敲得震天响。 马车里却很安静,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在了江府门前。 雨势稍稍歇了些,江瑾安率先下了马车,转身朝沈静姝伸出手。 沈静姝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力下了马车,足尖点在湿润的地面上,溅起几点细小的水花落在裙角。 回到雨露苑,沈静姝亲自为江瑾安更衣,又吩咐锦瑟备了热水,姜汤。 江瑾安坐在榻边,任由她在屋里忙碌,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沈静姝取了干布巾,走到他身后为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忽地问道:“那仵作妻儿还在徉州?” 江瑾安头也不抬地答道:“上月已迁往幽州。” 沈静姝手一顿。 幽州? 这一南一北,隔得可真远。 她没再说什么,继续擦着他的头发,心里却开始琢磨起来。 幽州……她是不是也可以去一趟? 第110章 程主事 而正如沈静姝所料,那日酒楼一出戏唱罢,她一语成鉴,不出几日光景,果真应验了。 一纸吏部调令,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程文昊手中。 吏部考功司主事。 官职虽小,可管的却是京城里所有官员的考绩升迁,任谁相见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主事大人”。 程文昊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消息传来时正值午后,程文昊正歪在米铺的柜台后头,二郎腿翘得老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 他正皱着眉头,对着账本上那些蝇头小楷犯愁,冷不丁被人塞了这么一张烫金的调令,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太阳穴突突地疼。 “考功司主事?”他捏着那张洒金的纸,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 那官印是真的,烫金的字也晃眼,可他就是想笑。 程文昊唇角微扬,一抹哂笑划过,将那纸笺抖得哗哗作响:“小爷我像是能看懂那些劳什子考绩簿的人?” “比青楼的姑娘还会缠人。”他啐了一口,将调令揉作一团扔向窗外,“程家祖坟这是冒青烟了?” “哎哟,我的爷!” 送信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扑上来,堪堪接住了那团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又抚平上面的褶皱,这才赔着笑脸道:“程主事,这可是吏部的调令,仔细着点儿,仔细着点儿。” 来送信的正是文府人。 一张圆脸堆满了谄媚的笑,身上的衣裳料子瞧着不错,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有些僵硬,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出来的。 他脸上僵硬的笑容愈发扩大,对着程文昊点头哈腰:“程主事,尚书大人说了,程主事年轻有为,定能在考功司大展宏图,为朝廷效力。” 屁话。 自己几斤几两,文尚书会不清楚? 考功司的缺竟落在自己这商贾之子头上。 程文昊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击着。 下人见他不接话,又想硬着头皮继续吹捧:“尚书大人还说了——” “等等。”程文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家姑娘,真就出家了?” 文府下人脸上的笑容一滞,似乎没料到程文昊会问这个,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含糊其辞地应付道:“这……姑娘的事,小的也不敢多问,只是奉命前来送信。” 说完,他将调令又往柜台上一放,“明儿个您别忘了去吏部报道。” 他躬身行礼,匆匆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米铺。 程文昊看着文府下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头都大了,又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白氏那尖锐又带着惊喜的嗓音便穿透门帘,直直地钻进他的耳朵:“哎呦呦,我的儿,这是真的?你真的当官了?还是什么……考功司主事?听着就好大的官!” 门帘被一把掀开,白氏花枝招展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拄着拐杖的程老夫人,两人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 “程家要改换门庭喽!” 程文昊头更疼了。 白氏快步走到柜台前,一把抓起那张调令,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嘴里啧啧称奇,“哎呦,这可是真的,吏部的调令,还有官印呢!你真是出息了!” 程老夫人也拄着拐杖走到近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咱们程家,总算是要出人头地了!” 白氏拉着程文昊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身衣裳也该换换了,明日就给你做几身新的官服,要用最好的绸缎!” 程文昊被白氏吵得头疼,挣开她的手,无奈地道:“母亲,祖母,这官儿还没上任呢,你们就高兴成这样?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 白氏立刻板起脸,“什么好差事不好差事?当官就是好差事!程家几代经商,可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官!” 她忽然压低嗓门凑过来,“听说考功司能瞧见官员的……那个俸禄单子?”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 柜台后头传来闷笑,是米铺伙计憋红了脸。 “祖母您劝劝母亲……” “你母亲说得对!”程老夫人拐杖敲得咚咚响,“明儿先去拜会吏部侍郎……” “拜个屁。”程文昊突然把账本摔在柜台上,把白氏和程老夫人都吓了一跳,“真要当这劳什子官,不如让小爷去青楼查花名册!” 他抓起调令转身要走,迎面撞上白氏殷切的眼神,到嘴边的粗话又咽了回去。 白氏和程老夫人,看重的不过是官位带来的荣华富贵,根本不在乎他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 她们眼里只有程家的门楣,只有她们自己的脸面。 白氏又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恭维话。 最后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父亲这些日子,为了醉仙楼的事,好几日都没理你了。你看,你现在当官了,去跟你爹服个软,父子哪有隔夜仇呢?” 白氏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那日小儿子宴请顾世子,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父子俩也因此生了嫌隙。 程文昊想了想,要让白氏和程老夫人明白醉仙楼的事情,简直是对牛弹琴,倒不如直接去找程向松。 他满口应下,敷衍了几句,待晚上回了府,便朝着程向松的书房走去。 程向松的书房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牍,程向松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手执毛笔,似乎在练字。 “儿子给父亲请安。”程文昊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听到程文昊进来,程向松头也没回,语气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程文昊早料到程向松会是这般反应,也不在乎,“醉仙楼的事情,让父亲生气了,儿子是特地来向父亲赔罪的。” “赔罪?”程向松放下笔,转身看向他,“你以为一句赔罪,就能抵消你在醉仙楼里做的那些蠢事?你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程文昊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程向松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道:“儿子在醉仙楼做的事情,或许在您看来是蠢事,但是,儿子却是为了救程家。” 程向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救程家?你懂什么?” “对,我是什么也不懂。”程文昊坦然承认,“我也看不懂,您书房中那本《南华经注》里夹着的字条,究竟是什么意思。” 程向松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111章 傅大人 “‘以天下为笼,则雀无所逃''——这般精妙的章句,倒比儿子在醉仙楼的把戏有趣得多。” 程文昊的声音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但此刻在程向松听来,却如同惊雷。 镇纸擦着程文昊耳畔掠过砸在门框上,上好的和田玉碎裂飞溅,程向松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早年贩盐时被海风蚀出的茧子硌着掌心,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突然在记忆深处哗哗作响,喧嚣不止。 程向松怒目圆睁,“你怎敢?!谁准你翻看我的东西!程家祖训第一条是什么,你竟全然忘却了吗!” 程文昊不躲不闪,任由飞溅的碎玉划过脸颊,只抬手抹了一下,漫不经心道:“父为子纲嘛。” 他弯腰拾起半片碎玉捏在指尖,语气依旧轻佻散漫:“您也知道,儿子自小愚钝,比不得父亲这般深谋远虑……”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程向松,哪里还有半分纨绔子弟的影子? “儿子只是好奇,能让您与顾世子深夜密谈的,究竟是怎样的泼天富贵?” 程向松喉结滚动几遭才从牙缝挤出:“……此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再向任何人提及。滚去吏部当你的太平官,再敢窥探——” “儿子明日便去考功司。”程文昊蹲下身,将碎玉一片片垒成一座小小的玉山,“只是这满朝文武的功过簿,恐怕少不得要添上几笔新鲜的墨痕了。” “你以为当个芝麻官就能翻天?那都尉真拿你当自己人?”程向松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程文昊的手指颤个不停。 程文昊将那座玉石小山轻轻一推,碎玉“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笑容越发灿烂,只是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令人心惊的寒意,“江瑾安若是有了儿子,想来是舍不得将他往诏狱那个地方送的。” “孽障!”程向松猛地一拍桌案,怒声斥责,“你懂什么!不该问的休要多问,不该管的更不许你插手!” 程文昊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您口口声声为了程家,可儿子在您眼里,究竟算什么?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累赘?” 程向松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更上一层楼。你只需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能背叛程家,更不能……做出任何有损程家利益的事情。” 程文昊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嘲讽与失望,再次露出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笑容。 “赶明儿儿子俸禄发了,定给您捎一个更好的镇纸回来。” …… 京城近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原本在京城商贾圈子里还算有些名气的纨绔子弟程文昊,突然之间摇身一变,竟成了吏部考功司的主事。 虽说还是商贾出身,但这官职一上身,身份地位立刻水涨船高。 各路人马纷纷上门,送礼的,攀关系的,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而傅子晋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才子,却接到了圣上的口谕,被调入了都尉司。 京城士林一片哗然。 他是平阳侯的门生,以他的才华,来年春闱必能高中,前途无量。 可自沈家女拒了他的求娶,又转眼被赐婚嫁了都尉,谁也想不到他会有一日和这都尉司绑在了一起。 就连沈子仲都为之一惊,下了朝就揪住江瑾安好一顿盘问。 柳荫巷傅家门口的槐花细雪般落了一地。 傅子晋独坐轩窗下,手捧一卷《盐铁论》,正读到“笼天下盐铁诸利”一句。 “圣上口谕——” 傅子晋闻声抬眼,正巧瞥见内侍衣摆上沾着的几点嫩黄的槐花蕊,格外醒目。 他放下书卷,起身整理衣衫,跪拜时广袖拂过青砖,恰好掩住唇角冷笑。 “……着傅子晋入都尉司,协助江都尉查案,钦此。” 傅子晋叩首时,目光落在了内侍腰间晃动的腰牌上——那是可以自由出入诏狱的凭证。 他垂眸掩去眼底暗芒,再抬头时,已又是旁人眼中那个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傅家公子。 “臣,叩谢天恩。” 内侍宣读完口谕,脸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傅公子好造化,咱家在此恭喜了。” “有劳公公。” 内侍离开后,庭院中原本聒噪的蝉鸣也突然停歇,只余下满地细碎的槐花。 傅子晋捻起一片槐花起身,又重新拿起那本《盐铁论》,继续看了起来。 五日之期转眼只剩下最后一日,昨儿个沈静姝与江瑾安商议过后,今早又去了善缘寺。 善缘寺的雨总是裹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禅香。 沈静姝再次来到这里,求见净尘。 小沙弥将她引至禅房外便退下。 沈静姝独自一人立在禅房外,看檐角铜铃在雨中晃,听屋内木鱼声响。 站了良久,才终于开口:“文茵姐姐,是我,静姝。” 木鱼声止,屋内传来文茵清冷如水的声音:“施主请回,贫尼已入空门,不见红尘客。” 沈静姝心尖一颤,有些刺痛,“……我知道你心中有苦,但有些尘缘俗事,总需要有个结果。顾长忆他……” “施主不必多言。”文茵打断了她的话,“前尘往事,皆已成空。贫尼与顾施主,再无瓜葛。” 沈静姝沉默片刻,不知是水气还是什么打湿了眼睫,让她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文茵姐姐,你当真不后悔?” 屋内传来一声轻叹:“此生已矣,何谈悔否。” 沈静姝攥紧袖中染血的断簪,“文茵姐姐,他说若见不到你,明日便抬棺去撞靖王府的喜轿。黄泉碧落,也要与你同行。” 经卷坠地发出一声闷响。 屋内又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许久,久到沈静姝以为文茵不会再开口时,门缝飘出半截褪色的红绳,落在了沈静姝脚边。 文茵的声音伴着木鱼声又起。 “贫尼法号净尘。” 第112章 静思己过 程文昊踏上吏部台阶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一道身影抱着厚厚一摞卷宗,正急匆匆地从旁边的小径拐出来。 谢家次子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个四仰八叉。 程文昊眼疾手快,折扇一挑接住几张飞散的纸页,单手扶住踉跄的世家公子,“谢兄小心脚下。” 谢公子被他扶稳身形,这才后知后觉地揉着酸痛的后颈,口中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多谢,这卷宗也忒重了些,新来的主事大人倒是舒坦,一来就坐享其成。” 再抬眼时却猝不及防撞进程文昊似笑非笑的眼波里。 绯色官袍衬着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越发显得风流倜傥。 “程文昊?”谢公子一怔,认出眼前之人,慌忙退后半步。 “圣上抬举,让我来这考功司,陪诸位大人喝喝茶,聊聊天。也好沾沾各位大人身上的清贵之气。”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落在旁人耳中,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十二道目光自卷牍后抬起,又齐齐垂下,翻动名册的声音里,夹杂着细碎的私语,如夏日午后嗡鸣的蚊蚋,令人心烦意乱。 程文昊浑不在意,折扇点了点对方腰间玉扣,明明是个男子,却笑得如同这六月芙蕖,清润中透着几分明艳,“谢兄这腰牌挂得忒松,改日得闲,我送你个金镶玉的,保准牢靠。” “行贿?”谢公子眉宇间蹙起愠色,语气亦带了几分不悦。 程文昊挑了挑眉,合拢折扇敲在掌心:“我听着令兄上月考评就得了个乙等?” 谢公子整着玉带的手顿了顿,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世家子弟素来矜傲,谢公子尤甚,鄙夷商贾的铜臭气,轻贱新贵的暴发户嘴脸。 他往日就看不惯程文昊那副浪荡公子的做派,更以为他今日能一步登天,坐上这吏部考功司主事的位置,不过是他仰仗权势买来的,心中轻视鄙夷之意,更甚往昔。 拂袖一挥,竟是直接将方才被程文昊接住、尚未完全落地的几页卷宗,再度如雪花般挥洒开来,纸页凌乱地飘落,散了一地。 谢公子怒声道:“考功之事,岂容你这等商贾之辈置喙?简直是污了这吏部的清净之地!” 程文昊神色未变,亦不恼怒,只笑道:“暮春时节,我还在卷珠帘里翻看那些姑娘们的花名册,如今倒好,竟要替诸位大人掌管这功过簿了。” 他边说边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卷宗一张张捡了起来。 细细地翻看着手中的卷宗,口中还啧啧有声:“哟,工部刘侍郎,上月告假五日……嗯?告假缘由,竟是‘家中有事’?这考功司的记录,未免也太过笼统了些,‘家中有事’,究竟是何事呢?” “程文昊!” 一道声音自紫檀屏风后传出,绛紫色的官袍一角率先映入眼帘。 文尚书走出来,面色沉肃,先瞥了一眼面色尴尬的谢公子,又将目光落在程文昊身上,“刑部需调阅景和三十年考功记录,程主事,随我走一趟。” 程文昊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边笑意盈盈:“谢兄方才说什么来着?商贾不得置喙?” 二人擦肩而过,笑容落在谢公子眼中,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程文昊跟着文尚书转过朱漆长廊,青砖缝隙里钻出的几株狗尾草正蹭着他绯色官袍下摆,廊外紫藤花架投下斑驳光影,映得文尚书绛紫官袍上的仙鹤补子忽明忽暗。 “主事大人请。” 小吏推开乌木门,霉味混着陈墨气息扑面而来。成捆卷宗从黄花梨木架顶堆到青砖地面,缝隙间结着蛛网。 文尚书挥退了其余吏员,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文昊看着他的背影,敛了眉梢眼角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想了半天,开口道:“顾二他……” 顾长忆对文茵的心思,京城里已是无人不知。 文尚书点着卷宗的手一顿,抽出一册卷宗。 斑驳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斑白的鬓角,将额角细汗照得晶莹,“……靖王殿下同都尉大人,已去养心殿面圣了。” 窗外蝉鸣突然在耳中变得尖锐起来。 程文昊嗤笑出声,这老东西连谎都懒得圆,刑部何须调阅七年前的考功? 养心殿内的龙涎香愈发浓得呛人,暑气倒是被冰鉴驱散了几分。 惠帝高坐龙椅之上,明显消瘦许多的手指正抵在太阳穴处。 闻怀璋、闻怀卿并江瑾安分坐于惠帝下首。 “禁足月余,朕问你,可知何为‘静思己过’?” 闻怀卿起身跪伏于地,“儿臣知错。” 惠帝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闻怀卿膝前,茶水四溅,碎片飞舞,在金砖上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痕迹。 李德禄吓得手中拂尘都抖了抖。 自惠帝咳血过后,这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知错?”惠帝的声音陡然拔高,“知错还逼得文家那丫头要削发明志了!堂堂皇子,竟如此逼迫良家女子,皇家颜面何存?朕的颜面何存?!” 闻怀璋执盏的手腕微滞,抬眼瞥向江瑾安——那人正垂眸抚弄腰间令牌的穗子。 “父皇明鉴。”闻怀卿前额贴上冰凉的金砖,“文姑娘自请出家乃是……” “当啷”一声,惠帝又将玛瑙佛珠串砸碎在咫尺之距,赤红珠粒滚过金砖缝隙,在太子皂靴边堪堪停住。 闻怀璋的皂靴下意识后撤半寸,又生生钉在原地。 江瑾安突然摇着头叹息出声:“顾二公子在臣府中自戕三次,夫人连日守在善缘寺山门。若圣上再不开恩,臣怕是要向都尉司借副镣铐防着家宅不宁。” 冰鉴融化的水珠砸在金砖上,闻怀卿广袖下指节已然掐得青白,面上却仍恭顺如常:“都尉定是误会了,本王与文姑娘不过数面之缘,倒是顾二公子……” 惠帝掌心猛地拍在案上,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闻怀璋适时递上温好的药盏:“近日太医院新制的枇杷膏,儿臣尝着倒比旧方清润些。” 李德禄正要上前接过,却见惠帝突然扶案而起。 江瑾安终于抬眸,目光掠过了满地的佛珠,落在惠帝剧烈起伏的肩背上。 第113章 捧杀 惠帝喘息着,指着闻怀卿,厉声道:“朕今日就告诉你!文茵,绝不可为你靖王府的侧妃!朕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跪在下首的闻怀卿垂眸盯着金砖缝隙间那半粒碎裂的赤红玛瑙,声音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依旧温驯:“儿臣明白。” “李德禄,拟旨!”惠帝胸口的怒火稍稍平息,可那隐隐的疼痛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提起御笔在明黄绢帛上重重一划,“顾二公子,年少慕艾,情深义重,赐黄金百两,血燕三匣,安抚其心——”说完,他又冷笑一声,“朕倒要瞧瞧,定国公府的门庭还能盛得下几枝这般的痴情种?” 李德禄躬身应是,心中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哪里是安抚?分明是捧杀! 顾长忆为文茵闯王府、闹庵寺的荒唐还挂在御史台案头,这分明是要让全京城都看靖王府的笑话。 他偷眼去瞧,只见靖王殿下依旧跪伏在地,看不清神色。 殿角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将闻怀卿的冷笑融进龙涎香里。 他怎会听不出这赏赐里的意味? 诛心之赏,莫过于此。 既绝了他纳文茵的念想,又将御史台弹劾的折子折子化成火油,要烧穿定国公府的百年门楣。 漂亮。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惠帝阖眸靠在龙椅上,只余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龙涎香袅袅升腾的轻烟。 许久,惠帝才再次睁开眼,声音疲惫至极,“都退下吧,朕乏了。” 闻怀璋和闻怀卿起身,躬身告退。 江瑾安也起身,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转身向殿外走去。 三人一前一后退出养心殿,闻怀璋忽然开口:“四弟当真是吉人天相。” 闻怀卿神色不变:“托皇兄洪福。” 闻怀璋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走在最后的闻怀卿温和一笑,“前几日四弟府上柳侍妾省亲,倒与本宫詹事府的马车撞在一处。”他指尖摩挲着翡翠螭龙佩,状似不经意道:“那柳氏,似是赵延表姨母的庶妹?” 闻怀卿眼底的笑意淡了些,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春风和煦的笑,对着太子拱手,“皇兄日日为户部亏空忧心,还这般记挂臣弟内宅,倒让臣弟惶恐。”他目光扫过那翡翠螭龙佩,“臣弟也听闻太子妃近日又往大相国寺添了三千两灯油钱?” “也是,毕竟这储君之位,”闻怀卿笑容不变,又继续说道:“最忌……后继无人。” 话里藏针,直指太子无子。 东宫掌事忽然从拐角处走了出来,躬身禀报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制了新的雪顶含翠,用的是都尉大人之前送来的武夷岩茶。” 闻怀璋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江瑾安,温声邀请:“瑾安可要一同去东宫坐坐?尝尝太子妃的手艺。” 江瑾安略一颔首,算是应允。 两人并肩向东宫方向走去,将闻怀卿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东宫偏殿的竹帘滤去暑气,太子妃亲自推过一盏越窑秘色瓷盏。 江瑾安接过茶盏,对着太子妃微微颔首,“当日婚宴之上,多谢太子妃娘娘仗义执言。” 太子妃掩唇轻笑,鬓边累丝金凤钗的流苏轻晃:“不及江夫人当庭风骨。” 她顿了顿,又道,“说起来,程家那位新上任的考功司主事,今儿刚上任就给谢家公子气的够呛,非要给人换什么金镶玉的腰牌?” 闻怀璋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兴味,“可不是?本宫听说,谢家三房上月往幽州送了十二车粮草,十五日暴雨冲毁官道,偏他们的商队能日行百里。” 太子妃将青瓷小碟推至案中,糖渍梅子泛着琥珀光泽,“这谢家,手伸的可真够长的。” 铜壶滴漏的声音在静谧的偏殿内格外清晰,太子妃识趣退下,起身时杏色裙裾拂过青砖,留下淡淡零陵香,转瞬即逝。 闻怀璋看向江瑾安,轻叹一声:“瑾安,你也看到了,父皇如今……是愈发昏聩了。今日这旨意,是要烧了定国公府的百年基业给靖王府陪葬。” 江瑾安望着竹帘外渐暗的天光,眼神晦暗不明,“三司会审的折子此刻该到通政司了。” 闻怀璋怔了怔,忽地笑出声:“都尉司如今倒成了刑部的狗。” 江瑾安将茶盏中残余的茶汤泼进一旁的香炉里,滋啦一声腾起一阵白雾,“时辰不早,该去接夫人了。” …… 江瑾安快马加鞭赶到善缘寺时,暮色四合,山风带着几分凉意。 沈静姝依旧跪坐在禅房前的青石板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截断裂的银簪和一段红绳。 “圣旨已下。”他抬手拂去她发间飘落的花,织金蟒纹袖口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靖王纳妃之事作罢。” 沈静姝猛地攥住他腰间玉带,“那文茵姐姐……” 她话音未落,禅房内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那是木鱼被敲错时发出的脆响。 江瑾安扣住她颤抖的腕子将人带进怀中,檀香混着他衣襟上的龙涎香,让她焦躁的心绪稍稍安定,“陛下赐顾二黄金百两。”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骤然睁大的眼睛,“御史台明日就该参定国公教子无方了。” “捧杀?”沈静姝指尖掐进他臂膀,忽又松开手退后半步,“顾长忆还在府里呕血,他们竟连……” 这皇宫里的人,心都是黑的吗? “夫人。”江瑾安突然抬高声量,打断她的话,“陛下说顾二情深义重——” 沈静姝明白了什么,转身抬脚踹向门板,力道大的惊人,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姐姐听见了吗?顾长忆日后名声尽毁,你若再不出来……” “夫人慎言。”江瑾安突然捂住她的嘴,“御史台的人正在山门外抄录香客名录呢。” 沈静姝还要再问,却被江瑾安扣着腰肢掠上院墙,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暗红色的暮色中,他低沉而略带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夫人可瞧见了?定国公府的牡丹,果然是要染血才开得艳。” 第114章 上门 山门外御史台的笔在香客簿上勾画的声音混着檐角铜铃轻响,沈静姝望着山门处攒动的蓝袍身影,忽觉御史们抄录香客名录的架势像极了抄家的官兵。 忽觉耳垂微痒,江瑾安的指尖正捻着她鬓边一缕风吹乱的碎发。 “夫人,谢家次子今日在吏部掀了满屋子卷宗,倒把程主事衬得像个正经人。” “程文昊?”她怔了怔,旋即轻笑出声,“定是用那商贾做派气死人了。” 她早该想到,以程文昊那跳脱的性子,又怎会甘心在吏部做一个主事? 只是才上任半日就闹出风波,当真是…… “他嘲讽谢家兄长上月考评记了乙等。”江瑾安从袖中摸出颗松子糖,掐着糖纸塞进她微张的唇间,“倒逼得文尚书带他去查七年前的旧档。” 沈静姝刚要接话,忽见山门处转出个蓝袍小吏,捧着香客名录疾步如飞。 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却将香客名录护得严严实实。 她舌尖抵着糖块,松子糖化开带起丝丝苦味:“御史台怕是要从程家查起。” 沈静姝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程家与顾家有牵连,若是被御史台盯上…… 江瑾安低笑时喉结滚动,“夫人英明。” 青石板上的树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司空从墙头翻下来,衣摆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喊道:““公子非要回国公府,属下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被褥裹了,把他捆在榻上。” “胡闹!”沈静姝甩开江瑾安的手,“他背上鞭伤才结痂,经得起这般折腾?” 顾长忆的伤势,她再清楚不过。 徐太医的话言犹在耳,若是再受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禅房内又传来一声闷响,窗纸骤然映出个踉跄人影。 文茵的声音终于混着木鱼声飘出来:“让他去!横竖要断……” “姐姐当真忍心?!”沈静姝忍无可忍,手中断簪狠狠砸在了门上。 江瑾安擒住她手腕,冲她摇了摇头,“司天监说今夜有雨,夫人是要淋着回府,还是……” 骤起的山风卷着雨前土腥气扑进回廊,沈静姝望着檐角渐暗的天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听来江瑾安死讯那日,也是这般乌云压城的景象。 …… 定国公府祠堂内,顾忠将明黄圣旨摔在供桌上,“明日早朝那群言官能把顾家祖坟骂出青烟!” 自己戎马一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顾家三代将门,竟要毁在几句酸腐谏言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逼到如此境地。 顾长风一脚踢翻蒲团,力道之大,让那蒲团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重重地摔落在地,“当初就该把他锁在祠堂打断腿。” “你有脸说?!”顾忠怒不可遏,抓起供盘砸过去,核桃砸在了顾长风的身上,又滚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闷响:“明日早朝你去金銮殿前跪着!北境的烂账还没填平,你看看你受不受得住廷杖!” “父亲这是动了真怒?”顾诗乐提着灯笼慢悠悠跨过门槛,“二哥哥若真残了,御史台该参父亲戕害子嗣了。” 她弯腰捡起核桃,突然轻呼一声。烛光下,素白掌心赫然一道血痕。 “手怎么回事?”顾忠皱眉。 “在江府给二哥哥端药时烫的。”顾诗乐垂眸收手,轻描淡写地说:“女儿无用,连个药罐都端不好。” 屋外惊雷又起,暴雨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顾长风突然冷笑:“听说江瑾安把傅子晋调进了都尉司。” “傅子晋?”顾忠瞳孔骤缩,“平阳侯那个……” 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得去找江瑾安,还有顾长忆。 “备车,去江府!”顾忠的蟠龙杖重重砸在地面,“老夫倒要问问江瑾安,是不是连他姑母都要送上诏狱的刑架!” …… 暴雨中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积水漫过车辕,顾忠盯着江府门前的石狮子,恍惚看见当年战场上,江相旬替他挡箭时溅在铠甲上的血,也是这般殷红。 定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口,门房举着油纸伞小跑而来,手都在发抖:“国公爷见谅,都尉大人吩咐,说今夜要陪夫人抄录佛经……” “抄个屁!”顾忠挥手打翻门房的伞,“他江瑾安杀的人够填满十座往生殿,如今倒装起慈悲来了?” 朱漆大门突然洞开,江瑾安蟒纹官服未换,肩上却披着沈静姝的藕荷色披帛。 他倚着门框轻笑:“姑父是要在暴雨里演全忠孝节义?” 顾忠额角青筋直跳。 二十年前他率轻骑突袭北狄大营时,这小畜生还在娘胎里呢! “混账!”顾忠蟠龙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水花溅湿了江瑾安蟒袍下摆,“当年你父亲…” “父亲若知姑父这般待他外甥,怕是要掀了棺材板。” 顾忠深吸一口气,“带我去见长忆。” 穿过游廊时,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血腥气扑面而来。 无尘举着琉璃灯在前引路,西厢房窗纸上映着个剧烈咳嗽的剪影,司空正捧着药碗跪在榻前:“公子好歹用些…” “滚!” 顾忠踏进屋时,拔步床上层层纱幔垂落,隐约可见顾长忆被棉被裹成茧蛹,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 “父亲是来送儿子上路么?”纱帐里传来虚弱笑声,“可惜儿子现在连翻身都疼,跑不动了……” 顾忠喉头一哽,颤着手挥开纱帐,烛光下顾长忆背脊处渗出的血迹已染透中衣,手腕被麻绳勒出青紫痕迹。 祠堂里那块染血的地砖突然浮现在眼前。 “跟为父回家。”顾忠伸手去拽他腕子,却被滚烫的温度惊得缩手。 惊雷劈开夜幕,顾忠回头,看见江瑾安眼底映出的自己——那个曾经在尸山血海里都不曾颤抖的老将,此刻握杖的手竟抖得抓不住一片轻纱。 “江瑾安!你当真要看着顾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回应他的是沈静姝突然推开的雕花木门。 她手中捧着个紫檀木匣:“国公爷不妨看看这个——” 匣盖掀开的瞬间,数十封密信上的靛青泥印刺痛了顾忠的眼睛。 “北境军械走私的账目,”江瑾安手指掠过最上方的信笺,“您说言官们是骂顾二公子荒唐,还是骂定国公通敌?” 顾忠踉跄着扶住门框,当年被他抱在膝头喂糖的稚童,如今已成长为撕开顾家百年荣耀的恶鬼。 第115章 抄家 江府后巷弥漫着苔藓腥气,顾忠踉跄着踩碎水洼里的月影,侍从刚要搀扶便被他挥开。 紫檀木匣在怀中烙得肋骨生疼,靛青泥印渗出的松香气味让他不由得想起北境战场。 那时,他和江相旬并肩杀敌,出生入死。硝烟弥漫中,他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 血腥味、焦糊味,还有这该死的松香! “国公爷,留神门槛。” 车夫掀起轿帘,却见顾忠攥着匣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过猛泛起青白。 马车内沉香袅袅,铜兽口中吐出的烟圈笼住他的脸。 西厢房内,沈静姝转身,将药碗推了推,对榻上的顾长忆道:“陛下已经下旨,靖王不得纳文茵姐姐为侧妃。” 顾长忆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背上的伤口却如万蚁噬咬,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圣旨……”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怀疑,“圣旨真能护得住她吗?皇家的话,什么时候算过数?那些死在永巷里的……” 顾长忆没有再说下去,但沈静姝明白他的意思。 永巷幽深,枯井无底,白骨森森,皆是先帝“恩赐”。 “至少,眼下可以保她无虞。”沈静姝走到榻边,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但定国公府……怕是难逃此劫了。” 顾长忆苦笑一声,“我早已不是定国公府的人了。” 沈静姝沉默,她知道顾长忆与家中的隔阂,却也明白,血脉亲情,又岂是轻易能割舍的? 即便顾长忆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但定国公府的兴衰,又怎会真的与他毫无干系? 寅时的梆子响起,顾忠扶着蟠龙杖立在丹墀下,望着御道两侧乌压压的御史台蓝袍。 “定国公来得可真早啊。” 刑部侍郎抚着腰间的玉带,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落在顾忠衣袍下摆的泥渍上,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昨夜暴雨倾盆,国公爷莫不是去城西查案了?连朝服都来不及换?” 顾忠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听见殿内传来净鞭三响的声音。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个个都噤若寒蝉,唯有御史台的官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就绪。 他们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定国公府的“罪状”—— “定国公顾忠,教子无方,纵容其子顾长风、顾长忆胡作非为,扰乱朝纲!” “定国公府世子顾长风贪墨官银,其罪当诛!” “定国公嫡次子顾长忆擅闯靖王府,目无王法,有辱门风!” ……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直指定国公府要害。 “臣附议!”工科给事中突然出班,“去岁冬北境军饷亏空三十万两,恰与顾长风经手的漕运账目……” 顾忠的蟠龙杖在殿砖上砸出闷响:“黄口小儿!老夫镇守雁门关时,你父亲还在给凸鼻沟的鞑子喂马!” “好个镇守雁门关!”江瑾安的声音冷冽如冰,打破了殿内的喧嚣。 蟒袍玉带的身影自殿外踏着晨光而来,他手持一封密信,上面赫然盖着定国公府的印章,“这是从北境截获的密信,上面详细记录了定国公府与北境的交易。 定国公府签发通关文牒,生铁八车,持牒者乃顾府家将顾平。接应人—— 北境左贤王亲卫队长,拓跋烈。” 顾忠脸色骤变,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密信尾页的印鉴再熟悉不过。 那还是长风十六岁生辰时,他亲手刻的世子印。 龙椅上的惠帝轻叩扶手,十二旒白玉珠随着动作轻晃:“顾卿,这印鉴,可是你府上私章?” 顾忠抬头望向龙椅上模糊的身影,晨光透过九龙藻井在惠帝冕旒上投下细碎光斑,让他看不清惠帝的神情。 死寂中,江瑾安突然轻嗤:“国公爷可要验看印泥?” 定国公府的印泥,用料十分特殊,用的是顾家姐妹们最喜欢的蔷薇硝,还掺了珍珠粉,与众不同。 顾忠突然重重跪地,额头撞在金砖上,“老臣认罪。” 殿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蟠龙杖倒地的声里,他仿佛看见江相旬临终前攥着他铠甲的手,又听到那句“求你……照拂瑾安……” 沈子仲站在一旁,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 “但求陛下……” “求陛下彻查北境军械案!”闻怀璋突然出列,太子朝服上的团龙纹在殿柱反光中宛如活物,“儿臣已寻得当年押运官的家眷。” 惠帝抬手示意李德禄呈上奏折,“顾卿可知,昨日靖王还提到件趣事。” 他翻开奏折笑了一声,“北境敌军大营里,竟发现刻着顾氏标记的箭簇。” “陛下!” 顾忠一怔,猛然抬头,却见江瑾安袖中滑落半截断箭,玄铁箭头上顾氏独有的云雷纹清晰可见。 他忽然想起昨夜暴雨中沈静姝的眼神——那不是新妇应有的惶恐,而是猎手收网时的从容。 “来人。”惠帝合上奏折,冕旒垂珠遮住眼底寒光,“将顾忠押入诏狱,着都尉司查抄定国公府。” 金銮殿上,一片死寂。 定国公府的百年荣耀,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当禁军铁甲声震碎晨雾时,顾长忆正在江府西厢房窗前刻木偶。 窗外忽然传来司空压抑的惊呼:“公子!朱雀大街方向……” 匕首划破指尖的瞬间,殷红血珠滴在未雕完的面容上。 那木偶眉眼,赫然是垂髫时的顾长风。 “顾二公子!”瑶琴端着药碗撞开门,顾长忆望着指腹处不断渗出的血珠,突然掀开锦被,下了床榻。 而此时定国公府正门前,林羽一脚踹开大门,抄家的官兵如黑潮涌入。 “都尉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佟青云的腰刀斩断飘落的叶子,将试图翻墙的家仆逼退在墙角。 顾诗怡从游廊狂奔而过,她身后传来顾诗乐冷清的声音:“姐姐,去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