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不是人》 横竖不是人(1) 上 篇 (一) 故事是从五中开始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五中的三年高中生活将是我一生中最为辉煌灿烂的时期。而母亲决不这样认为。她常常奚落父亲死脑筋假正经不把我塞进一中让我在五中混日子混得一身坏习气,特别是我高考落榜时她几乎要跟父亲玩命。父亲一声不吭,黑着脸造了满屋烟雾。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看着父亲失恋般不停地抽烟,我这样想,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我从小一直跟着父亲,在五所学校读完了小学。那时我特聪明,不论到哪里读都是第一,以至每当我不得不随父亲的调动而转学,党校的老师都要叹息说,唉,将军柱倒了!我想,父亲对我的希望或许就是从那些叹息声中日益增长起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得让父亲不满意的。记得小学五年级时,他还一直夸我能读书。六年级时,我转到了城郊的育才学校。如果我真变坏了的话,那儿无疑当是罪恶的发源地了。那时父亲并不在育才学校,我第一次单枪匹马撞世界了。我结识了一帮哥们儿,他们都特会玩儿。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没日没夜泡在桌球室里。我们还时常逃课溜下城去看录像。那时还没有“三级片”,多是些枪战凶杀什么的。现在看来当是乏味透顶,而在当时却足以使我们疯狂了。我们很欣赏录像中的男主角,自然就要做点英雄的事臂若打架什么的以向他们靠近。我多是围观,从未敢真正动过手。我时常为自己这种懦弱的行为气恼,而黄强并不责怪我不够哥们儿,说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够了,想了半天找出个词叫什么“虎壮声威”。渐渐地我就领悟了观战的妙处:打赢了,别人自然会说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打饭插队什么的也就没人敢表示不满;而一旦打输了,敌人的砖头也自然不会拍到我后脑勺上。每当看见我的同志们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就暗自庆幸,庆幸之余又为没能做到共患难页愧疚不已,在哥们儿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决心改变这种不良状况。有次战斗中,对手被黄强一砖头拍倒在地,我见机冲了过去,拾起半块砖头高高扬起对准了那鼻血糊了一脸的贩将。就在即将砸下去的瞬间,我打了个哆嗦:万一……但我还是狠狠地砸了下去。事后我心跳了好久。黄强对我大为赞赏,说我是真人不露相,并肯定我那一砖头足以让那小子断子绝孙。我得意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那一砖头恰到好处地落在那小子的两腿间,连毫毛都没碰着一根。那天被剔的小子叫龙刚,后来在一中又与他同学时,我问那砖头是否碰着他,他说确实没碰着半根毫毛。 就这么玩了一年,结果是以0.5分之差没考上重点中学一中。母亲要父亲想法把我塞进一中去。父亲断然拒绝,坚持说我之所以没考好是因为那几天感冒竞技状况不佳所至,开导母亲说大凡有远大理想的人是不在乎环境好坏的,用了一句出污泥而不染作证明。于是我进了育才学校的初中部。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理想,以前读书是想拿第一让人一个劲儿地夸,现在还要读只不过因为别人都还在读罢了。在初中又疯玩了一年,有关我的一些不尽人意的行为终于被恨铁不成钢的老师添油加醋地反映到父亲耳朵里了。父亲大为恼火,加之母亲的一再唠叨,他终于硬起头皮,按他的说法是“求爹爹告奶奶”地把我转进了一中。宣布完事的那天晚上,出乎意料他竟没有谆谆教诲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什么的,只是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感慨道:“人不求人一般大,人一求人就矮半截!”他发誓以后再不求人了。 父亲说话时常前后矛盾,总与行动对不上号,但以后决不再因我而向别人下矮桩却惊人地算数。我在一中读了两年,又以半分之差没考上一中的高中。母亲又在父亲面前唠叨。那时父亲已调至县教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他肯出面,把我再塞进一中是不会太难的。但我不希望他出面,我懒得听他没完没了地说求人之苦,我宁愿去五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父亲又造了满屋烟雾,说对我很失望真是太失望了。这让我很不好受,不知怎么的我大吼一声说:“读书主要靠自己,我就不信五中出不了人才!”我心里突然间充满了豪情,眼前出现了一幅我在苦读的情景,我甚至看见了自己亲手在书桌上刻下的一首有关什么要惜取少年时的诗句。 父亲显然也被我的豪情感动了。“好,有志气,我不也是从五中毕业的!”他扬手给了我一支烟。我有点受宠若惊。看来父亲对我还是寄有希望的。我心里又高兴起来,一高兴就忘了吸烟时应干咳几声以表示我烟瘾并不大。 父亲好像有点后悔被我感动,送我去五中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要我认真读书的,只是轻描淡写地给我提了个要求不要干坏事。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我知道他并不认为我真能在五中成才,他希望我不信这个邪偏要成个才认他瞧瞧。 父亲以为他这番心理攻势足以使我埋头苦读了,而开始这确也让我产生了苦读的决心,但仅止于“产生”一下罢了。因为我越来越感到五中毕业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才,而更重要的是,后来在五中我又跟黄强发生了同学关系,不久就再度联手与当地的“大刀队”打了一仗。就这么回事。 我是在正式上课的前一天到五中报到的。报名出来就遇上了黄强。其时我正与父亲准备去他的老同学何老师家吃午饭,觉得有个从后面赶上来走在我旁边的人老是打量我,扭头一看我们几乎同时给了对方一拳大叫起来:“是你!” 父亲说:“你们认识?” “以前的同学。” 父亲问黄强:“你分在几班?” 黄强说:“二班。” “那你们现在又是同班同学了。” 我和黄强都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黄强捅捅我,说:“老子正愁没伴呢!” “我也是。”我隐隐有点儿不快。我认为他不该当着父亲的面用这种语气表示亲热。我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他的面孔永远是那幅麻木不仁的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黄强恿跃地要带我去找睡铺,我们便一起去何老师家取行李。路上,他又叫了一个大个子帮我扛被子! 寝室是由四面通风仅剩窗框的破教室改成的。刚进门便有股霉味儿扑面而来。铺是大铺,上下两层几乎占满了。几个男生从上铺探出头来向我们贼头贼脑地打量。一个近乎非洲朋友的家伙说:“没事没事。”那几颗脑袋又缩了回去,于是上面袅袅升起几柱烟雾。 黄强径自走到角落里,踢掉拖鞋跳到铺上,把一床草席拉开几尺,空出一块地方。“你就睡这儿。” 我说:“移别人的不好吧?” “管他娘的!咱哥几个睡一起有伴儿。我睡这儿,他睡这儿。哦,他叫张浪。”他指了指大个子。我友好地冲大个子笑了笑。 一切安顿下来,黄强掏出烟,问我有火不。我担心被老师发现。他说躲在这角落里绝对安全。我便接了一支。他又给张浪扔了一支,张浪说不会抽。黄强说现在的人哪有不会抽烟的,非要他抽。我也劝他抽一支,他便接了,一吸就咳起来。看来他真不会抽。 我们四仰八叉躺在铺上。黄强埋怨我转到一中去就把他忘了。我说哪能呢就算我把天下人都忘光了也忘不了你呀,我之所以没跟你联系只是因为一中学习风气太好了我他妈哪来时间。黄强说得了你他妈风气那么好还不流放到这鬼地方来了。我们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说真的,你以前认真上过一堂课么?” “没有。” “那你呢?” “我……不知道,好象也没有。” “就是啦!”我说,“我们是太傻么?我们只不过是没把精力用在读书上。只要我们好好搞,我就不信从五中出去就不能混个团长旅长的当当!” 黄强、张浪被我感动得两眼放光。我们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往后一定痛改前非。黄强说条件差点算个*,我背了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的,张浪正在认真对付那支烟,也抽空说了句莫让年华付水流。我们完全沉浸在一种事后觉得特悲壮的情绪之中,当对面上铺那几个男生咒骂这里的女生太丑然后近乎崇拜地说起他们以前学校里一个女孩时,我相信我们心里都在骂: 没出息! 那几个男生说的女孩就是晓雪。当她成为我的女朋友之后,她曾问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我很诗意地说从一听见你的名字那天起我就爱上你了。这当然是谎言,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听清那几个男生所说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的名字是在她正式成为我的同学之后才从她的课本封面上知道的。一部颇受非议的书中说过,在特定的背景下,谎言有助于增添情调,不能一概视为不道德。我认为说的极是。但我当时那样说时还没有看过这本书,并非刻意 追求某种情调,完全是不自觉的。不过那天晚上月色确实很好,有微风,有蛙鸣,有虫子瞿瞿吱吱地唱,有萤火虫闪闪烁烁地飞,几乎最容易让人产生柔情的因素都俱备了。 我骂那几个男生没出息,只是因为当时准备大干一场,并不能说明我特讨厌女孩。小学时我就有和漂亮女孩接近的欲望,虽然那时我课桌上的“三八”线最粗最清晰。初一时我甚至偷恋过一个叫芳芳的女孩。那时我与黄强同桌,我们都希望自己长胡子,上课时常用文具盒上的小镜子欣赏嘴唇上的汗毛。芳芳就坐在我后面。不知从哪天起对她产生好感之后,欣赏汗毛时我就从镜子里看她,并时常为跟她对视了一眼而激动不已。黄强不知原委,他认真地考究我的上嘴唇然后不屑地摇摇头说还是只能叫汗毛。 我自信芳芳已经对我有那个意思了,如果我肯写张纸条什么的成功的把握决不会低于百分之六十,但这张纸条直到升初三以前一直没写。原因当然是怕同志们看我不起,同时另一条不可否定的原因是,在喜欢芳芳的同时,我好象又喜欢上了她的同桌徐燕。徐燕老爱找我说话。那时我认为女孩有事没事老找男生说话便是有那种意思,何况她还老向我抛媚眼儿。既然她对我有那种意思我当然也得对她有,否则总觉得欠了她点儿什么。其实她没有芳芳好看,但她的嘴特象刘晓庆的嘴,我在镜子里认真地观察过。 晓雪成为高一(2)班的一员,我们已上了近半月的课。 那天下午是自习课。黄强没到上课,我们叫他去小镇上看看是否有房子可租。那间破寝室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门角常有一股尿臊,更让人恶心的是晚上一躺下就全身发痒,一摸身上尽是指头大小的疙瘩。爬起来抛开被子擦火柴一照,却是一伙肥大的臭虫,见身份暴露,仓惶作鸟兽散,飞快地溜到草席下去了。翻开草席向床缝里照,里面竟一动不动地潜伏着黑压压一大堆,看得人头皮阵阵发紧。我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去校外租间房子。 我的座位在靠后门边。开始丁胜把我安排在稍前面,只坐了一天我就和张浪交换了。我认为对一个喜欢在教室里抽烟的人来说,坐在后面还是明智些。 丁胜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就走了。我溜到后门伸出脑袋见他已走远,便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燃,喷出一串漂亮的烟圈叫张浪看。突然背后的门一响,我飞快地把烟头塞进墙上的一个破洞,手忙脚乱地抓起书挥散空中的烟雾。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我松了口气。张浪看着我怪笑起来。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臭虫般窸窸嗦嗦地爬上心头,我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她上穿一深蓝色上衣,下着一黑色长裤,垂着头,双手吃力地抱着一大堆书,匆匆向一张空位桌走去。我离开课桌,把门哐地一脚踹上。前面的都回过头看我,我随口骂了句粗话。 女孩坐在那儿一本一本地整理书,身子随着门的巨响震动了一下。那句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瞟了她一眼。她的头垂的很低,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只见一个小巧的鼻子。她用笔在课本封面上画呀画的,画着画着就趴在桌上了。 女人真没劲,我又不是骂她。我重新点了支烟,抽完了她还趴着。她不会哭吧?这样一想,我倒有点害怕了。要不要给她说一下我确实不是骂她呢? 下课后,我走到披肩发身边,在她桌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哎,我可没骂你啊!”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睃了我一眼。原来她睡着了。真是! 这次我没觉得被愚弄,心里倒还蛮轻松的。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她课本的封面,那上面很不漂亮地写着两颗字:晓雪。 黄强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他伸长脖子向我嘴唇一张一合,我知道他在问我清人没有。 “没清。清人我就说你拉稀了。” “日!这次你不会说我大便干燥?”黄强趴在窗口把正在假寐的张浪叫了出来,然后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没搞好?” “可惜你们没眼福!”黄强神秘地说,“告诉你们。出去时我遇见一个女孩,好爽!迷你裙,披肩发,楞他妈象关之琳。我帮她搬书,一直将她送到她们教室。” “牛皮!这种地方谁敢穿迷你裙。”“儿骗你!你想如不是帮她搬书,能去这么久?不信放学了我领你们去教室一间间找……我忘了她是哪间教室了。” 我把他拉到教室门口,向没完没了整理书本的晓雪呶呶嘴。“是她不?” 黄强悻悻地揉揉大鼻头。 张浪大笑道:“牛皮……李子刚才还把她臭了一顿呢!……” 我得意地笑。 “……她趴在桌上哭了半节课!” 我纠正道:“不是哭,是睡觉!” 黄强干咳一声说:“我要上厕所。”他飞也似地向厕所冲去。老远了又回头大声说:“房子搞好了,星期天就搬!” 横竖不是人(2) (二)  黄强联系的房子在小镇东头。这是一栋刚盖起的小楼房,归我们占用的有三间,租金每月十五元。老实巴交的房东包了小镇的电影院,很有钱,他把房子租给我们只为我们晚上能帮他看看家,给他老母亲壮壮胆子。他非常热情地为我们准备了书桌、床,空出了一只大木箱让我们放衣物。按黄强的意思,我们三人睡一间房,另一间作书房。第三间委实没什么可放的,房东便把放在电影院门口的桌球台扛回来一张放进去,让我们任意玩儿。 我们兴致都很高。我即兴作了首很象诗的玩意儿,叫张浪挥毫书上贴在书记里。张浪说那玩意儿不伦不类,非要另书一有关“书山”“学海”什么的对联贴上。黄强的兴趣在房里,他把一张关芝琳的挂历贴在床头,赤脚站在地上端详又端详。 整理好房间,我们去河里洗澡,一路感叹房东真是太好了。 河里人很多。上游是男人,稍下去是女人。男人们清一色赤条条地,有几个站在岩石上对着下游几个躲在石头后换衣服的女人边撒尿边怪叫。我和黄强惊叹不已。张浪是河边长大的人,他说了一句很通俗的话,“河是*,无人管。都这样。” 我们一直向上游走,在一个人较少的河湾里一人搓下半斤腻汗喂饱了在大腿间穿梭的小鱼。 穿衣服时,三个歪叨着香烟的小青年沿着沙滩晃了过来。把衣服搭在肩上的叫山羊。听本地同学何兵说,他们组织了一个小帮派叫“大刀队”。有次我看见他们在镇上一个小酒馆 喝酒,全都酩酊大醉,似读似唱齐声吼着“大刀向__鬼子们的头__上砍__去……杀!杀!杀!”据说那是他们的队歌。我不知他们是否真有鬼头大刀,只见他们拿着酒馆里油腻腻的菜刀把桌子剁得山响。 初来五中,黄强曾提议去拜拜码头,省得以后麻烦。我说我们是来读书的,还是不要再与社会上的人接触好。“我们老老实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还会在我们头上拉屎不成?”张浪也赞同我,黄强的提议被否决。 山羊晃到一个正在洗衣服的人身后停住了。他把烟头弹到水里,踢了踢蹲着人的屁股。 “哎哎哎,起来起来!” 那人怯怯地站起身,却是我们班的田昊。他在衣服上擦着湿漉漉的手,结结巴巴地问:  “什……什么事?” “你这双鞋是从哪来的?” “买……买的。” “买的?老子刚买还舍不得穿你他妈就偷去了还敢说买的!” “真是我买的,不信你……” “还敢嘴硬。脱下来!” 山羊晃晃悠悠停下来时,我们都只想看看热闹。后来看清洗衣服的人是田昊,我就隐隐觉得麻烦事来了。我扭头看黄强,他和张浪也正看着我。 黄强歪头将下巴一扬,“走,过去看看。” 其实我对田昊并无好感__凡是爱往女人堆里凑的人我都不屑一顾。这样的人在高一(2)班还有一大群。晓雪刚来不久,这群人模狗样的东西都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好象很不愿理他们,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书本。他们便不再瞎扯,改为研究几何题。这时她的话就多了,把正弦余弦延长线辅助线说得头头是道使他们只有听的份儿。田昊是这群人中跑的最勤的一个。据说他和晓雪是老乡,虽然相隔天远八辈子也不曾见过面。 每次看晓雪和男生讨论的热火朝天,我心里就隐隐不快。我对这种感觉一直莫名其妙。她跟那些人模狗样的男生都谈得来为什么就不跟我说上半句话呢?为此,我恼火了许久。 有次,晓雪向她前面的何兵问一道几何证明题,何兵咬了半天笔杠,没做出。田昊跑来搔了一阵后脑壳,也做不出。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暗自讥笑一番,从书上找到那道题,绞尽脑汁想呀想,竟好象做出来了。 我大声叫张浪:“第五题做出来没有?” 张浪说“我一个都还没做呢。” 我说:“那道题很难的,一般猪脑子根本想不出。” “可我还没做呢,你知我做不出!” “那你现在就做吧。” 张浪取出笔在纸上划了一气,最后向我晃来。“嘿嘿,还真想不出。你说说怎么做。” 我在草稿纸上边画边讲解。 “你看,它等于它,它又等于它。那么它也等于它。已知它垂直于它,而它又平行于它,那么它也垂直于它。已知它等于60度,它与它是对顶角,那么它也是60度。它与它在一个平面,它垂直于它,根据三垂线定理,它也垂直于它。是不是?” “是。” 我睃了一眼晓雪,她正偷偷向这边看,身体也向这边倾着,一幅偷听别人隐私的德性。我一乐,说的更来劲了。“既然它垂直于它,而它又等于它,它又等于它,不就得了!” 张浪拍了我一巴掌,大声道:“嗬,你啥时变得这么聪明了!我怎么没按这一思路想下去呢?”然后将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唬谁呀!” 张浪一付西天取了真经的模样乐颠颠地走了。我把草图揉成一团塞进墙洞,便捧起书本一本正经地看起来。我非常清楚后面将如我所料不差分毫地发生点什么有趣的事了。 晓雪坐在那儿瞪着作业本偏着脑袋一幅冥思苦想状,几次向我这边看了看身子动了动,最后仿佛下了好大决心似地站起身。我马上收回眼角的余光低下头做出专心致至状,心里乐开了花。晓雪走到我桌边,轻轻咳了一声。“问你个题目,行不?” 我装出猛然惊醒的样子,看了她一眼。“行,怎么不行?哪题?” 她把作业本放在我桌上,说:“就是这题。” “哦,就这题。做倒是做了,也不知对不对。” “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拿出钢笔,就着她画在作业本上的图形比划着讲解。“你看,它等于它,它又等于它……” “哪个它呀!”她理了一下额前的几绺头发,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大惑不解。“你讲清楚点嘛。” “就是它呀,还不清楚!非要ab线cd线的?真是!”我继续讲下去:“它又等于它,那么它也等于它。已知它垂直于它而它又平行于它那么它也垂直地它又已知它是60度它与它是对顶角那么它也是60度它与它在一个平面它垂直于它根据三垂线定理它也垂直于它……” 她又大惑不解。“它与它垂直?它怎么会与它垂直呢?” 我喘了口气,不高兴地说:“你别打岔行不行!是我说还是你说?” 她不出声了。 我又接着讲下去:“刚才讲到哪儿了……既然它垂直于它它等于它它又等于它,所以,它垂直于它!”我翻了她一眼,“懂不懂?” 她迟疑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拿着被我划得一踏糊涂的作业本咬着笔杆走了。我用手支着头面对墙上那个破洞呲牙咧嘴无声地猛笑了好久。 晓雪在她的座位上又比划了半天,突然高兴地一笑,拿起作业本向我走来。 “你错了,ef与ad并不垂直……” 我打断她道:“对,是不垂直!是你自个儿要问我又不是我要给你说它们垂直。”说完我就出去了,留下她尴尬地丫在那儿。张浪靠在栏杆上对我古怪地笑。 我原以为晓雪从此不会再向男生自讨没趣了,没料到她不但仍然有疑就随便抓住个人就问并且还几次企图纠正我那次的错误。田昊那几个家伙仿佛为了证明他们的脑子比猪的要多二两或者更少二两,更是向她那儿跑的勤。世上的女人或许就是这些叭儿狗一样的男人们惯坏的。我想总有一天定要找个借口好好修理修理他们。 “你到底脱还是不脱!” 田昊也真他妈窝囊,黑不溜秋一个大块头,比山羊还高,叫把鞋子脱下来,竟真弯腰脱下来双手递给山羊了。 山羊挥手将那双雪白的回力鞋打在沙地上。“你他妈穿过了又退我。赔五十块钱!” “我……我没钱……” “什么!”山羊扔掉肩上的衣服,一把揪住田昊的衣领,扬起拳头。“你皮子痒啊!” “什么事?”我们肩上搭着衣服,歪叨着香烟走过去。 山羊扬起的拳头慢慢放下了。他丢开田昊,一行三人向我们迎来,在相距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双手抱在胸前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黄强晃着脚问道:“什么事?” 田昊走到我们身边,说:“他们说我偷了他的鞋。” “你偷了么?”张浪问。 “没偷,是我自己买的不信可以问何兵。” 山羊一直阴森森地盯着我们。一个脸上长有一颗黑痣的家伙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山羊将手插进裤兜里,摸出一个烟盒一捏是空的便扔在了地上。 我咬着烟头偏着脑袋用下巴压住肩上往下滑的衣服双手扣好皮带,掏出烟来给他撒了一支。“算了算了,他既然说没拿你的就算了。” 黄强说:“算了,谁不出门呢!” 山羊点了烟,问:“他是你们的弟兄?” “我们班的同学。” 山羊想了一下,说:“好吧。”他指着田昊道:“看在他们几个份上,饶了你这次,下次你给我小心点!”大刀队员们转过身,吹着口哨走了。 横竖不是人(3) (三)  黄强说晓雪象关之琳,特别是她的嘴。“真奇怪,怎么那么象呢?”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徐燕的嘴不也象刘晓庆的嘴么?我对黄强的话不以为然。我仔细地观察过他贴在床头的那张关之琳的大挂历,看不出她与晓雪的嘴有什么特别相似之处。 不过晓雪确实很漂亮,据小道消息说从初一到高三,只要是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从形体容貌方面评价女孩的男生几乎都这样认为。我观察晓雪的条件得天独厚。我们都坐在教室最后排,我尽可以大胆地手捧书本背靠墙壁面对着她目不转睛地盯她一节课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黄强用在晓雪身上的形容词是瀑布、奶油、樱桃什么的,我和张浪都认为这形容的很俗气。 “那你们说该怎样形容。” “得说她很有气质。你们懂气质么?”我看了黄强一眼。“懂么?懂就懂,不要不懂装懂。” “你说什么叫气质?” “所谓气质,就是……当然,决不是指运气和质量。气质就是……这么说吧,你发现过她象方亚铃那样往桌下吐痰?” “我见她吐过口水。” “你听到过她象张琼那样用公鸭嗓子浪笑几声或者骂句痞话么?” “没听到过。” “你发现她与男生打闹过么?” “倒没见过。” “那么,这,就叫气质!” “想起来了。有次我把毛虫扔到她身上,她吓哭了。这算不算打闹?” “这只说明你没气质!” “不是气质,”张浪纠正道,“这叫没风度!” 我肯定了张浪的观点,又说了句很有水平的话。“女人是水做的,晓雪就是水做的。” 黄强对这句话佩服不已,后来他把前半句抄在笔记薄上,冒充是他发明的名言。 我和张浪打桌球,赌注是洗衣服。 有人敲门。 来人是田昊和何兵。“你的信!”田昊对我说。 黄强抢过信,象训练有素的猎狗一样在信封上嗅。“情书,有香水味儿。”他肯定地说。我认真瞄准,头也没抬。“我看啦!”他说。我没理他。“我真看啦!”我说:“要看就看,莫闹我。”他哗地撕开信封真个看起来,随后就听见他夸张地叫道:“嗬!” “写什么?”田昊忙凑过去。黄强把信藏在背后。” “读来听听。”何兵说。 “读不读?”黄强问我。 我大方地说:“还真有情书?读。” 黄强清清嗓子,读道:“亲爱的李子哥,你好……”张浪大笑,“亲爱的梨子壳。哈哈哈!” 我说:“你不会编点别的?” 黄强看我一眼,接着读:“一年多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忘了我么?第二段__记得那年夏天,我去文化馆找你……” 我的脸突然刷地红了,劈手去抢信。黄强边躲边越发得意地读:“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月黑的夜晚……还要不要读?” 田昊兴奋地怂恿道:“读呀读呀,那个夜晚怎么了?” “别读了。”张浪从黄强手里拿过信给了我。我把它草草看了一遍便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田昊马上跑出去捡了回来。我一把夺过说你烦不烦啊就将它转移到厕所去了。 黄强问:“谁来的?” 我不情愿地说:“芳芳。” 我在育才读完初一便转到一中去了,跟我曾企图砸他一砖头的龙刚在一个班。我们化干戈为玉帛,玩得特好。我俩坐在教室最后排,用刀片把廉价的香烟切成两截,堆在课桌角落里,上课也偷偷没完没了地抽。我喜欢坐在教室后面抽烟的习惯或许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 城里他妈硬是不同,男女同学间的关系远比乡里随便 的多。我的发明细胞那时特活跃。我抢了一个叫英子的女孩扎头发的橡皮筋,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做成弹弓用纸团射杀女生。男生纷纷效仿。女生不示弱,马上就反击了。于是上课也纸弹横飞。这种游戏只到有一天龙刚明明瞄准了前面的英子而纸弹却拐个弯飞到了老师的后脑勺上才宣告结束。 龙刚在玩的方面往往后来居上,也往往把我辛辛苦苦创造并好不容易普及的游戏庸俗化。就譬如射纸团,他就敢照女生微微凸起的胸脯上射。有次英子坐在他的座位上跟我瞎扯,他坐在英子前面。不知怎么他突然心血来潮把脸搁在桌面双手反伸到凳子下竟对着英子的大腿间射了一弹,英子“啊”地尖叫一声双手捂着下面眼泪就流出来了。 龙刚一开始就喜欢活活泼泼的英子,他要我给他创造接触她的机会。虽然我自己没那份胆量干这事儿,但给人帮忙还是很愿意的。成功与否与我何干?我只是帮忙而已。 我和龙刚的位桌旁边还空有一张桌子,龙刚要我帮忙就是要充分利用它,这就使我这个忙很容易帮。我偷偷射英子,勾勾指头要她坐到后面来。英子趁老师不注意就胡乱拿本书猫到后面来了。 “什么事?”她轻轻问,趴在桌上躲在前面同学脑袋后妄想不让教师看见。 “没事,就想和你扯谈。” 于是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倒把龙刚凉一边了。龙刚很不高兴。我想他是吃醋了。谁叫英子为考验我感觉末稍的灵敏度要在我大腿上用指头写字让我猜呢! 我觉得很有必要向龙刚表明我是无辜的。一天,英子又来跟我打闹。我顺手操起竹扫帚向她扫去,她嬉笑着跑开了,绕着桌子说打来呀打来呀。我铁着脸,“咚咚咚”地踩着桌子冲过去,狠狠地抽了她一扫帚。她见我动真的,不敢做声,趴到桌上哭了。后来她就好象和龙刚好上了,有次星期六晚上他们还一起看了电影。 我就是听龙刚眉飞色舞地说他跟英子看了电影之后想起芳芳并萌发给她写信的念头的。凭什么英子要和龙刚看电影呢?原本她应该和我去看的。但既然她已和龙刚看了,我便不能再和她去看了。可我总得和一个女孩去看次电影啊。于是我就想起了芳芳。 想起芳芳我就没听老师讲课了。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我平生第一封情书。我他妈简直是写恋爱信的天才。我是这么写的: 芳芳,我给你说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就回一封信, 如果不爱,那就算了。 1987年5月20 日 李子 信发出去后,一个星期不见回信,我也就淡忘了。没想到第十天她竟回信了。我激动万分地跑到厕所去看。信写得较长,大意是她收到我的信好激动好激动,其实她早就爱上我了云云。信看完我就用来擦屁股了。 回到教室,我马上写了封回信: 芳芳,既然你也爱我,那么请星期六晚上下城来,七点半   我在电影院门    口等你。 1987年5月30日 李子 那天,我趿了双拖鞋,报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希望早早到了电影院。从育才学校下城来至多要20分钟,我想芳芳早该在那儿等我了,没想到到八点钟她才扭扭抳抳地走来,更可恼的是还带着徐燕和一个我不认识的胖女孩。我嘀咕一句“来了”便去买票。掏钱时才想起身上的钱不够。我原以为只有我和芳芳两个人,买了票还可以吃瓜子冰棍什么的。想起钱不够我就走到芳芳面前说有钱么。她掏出了五元钱给我。买完票我退她两元,她怎么也不肯接,我就揣到衣兜里去了。 走进电影院电影已放了近四分之一。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三个女孩也跟着坐了下来。徐燕假模假样偷偷推芳芳要她挨我坐。芳芳扭抳了半天还是在我旁边坐下来了。 那天的电影特乏味,但我不是硬着头皮看完了。在看电影过程中,我没跟芳芳说一句话,只不过看了她两眼。第一眼好象是她的手似乎无意间碰了我的手,我便转头看了她一下,她马上把头低下了。我转回头后突然觉得她的脑袋似乎很小,为了证实一下,便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脑袋确实很小。我突然想笑。 看完电影出来,我们一起穿过广场,走到马路上就分手了。她们去她们的育才,我当然是回一中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掏出芳芳不肯要的两元钱,买了两根冰棍美滋滋地一直吸到寝室。 升初三那年,父亲调下城了。那个暑假里,父亲为了发挥我小时的特长,让我报了美术培训班,天天在文化馆画瓦罐石膏像老人头什么的。有个画友问我有无女朋友,我便又想起了芳芳。从那次看电影之后,我觉得恋爱那玩意儿并不如别人所说的那般好玩,一直没给芳芳通信也没见过面。经画友这么一提,我就觉得我和芳芳之间好象有点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晚上我就给她写了封信,说我在文化馆学画画儿,叫她下城来陪我玩几天。 那天我下楼去买冰棍就看见画室外的走廊边站着一个女孩望着远处发呆。上楼时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发觉原来是芳芳。我一点都不惊喜,心中暗暗叫苦。我只不过就那么写写,她竟真从乡下赶来了。我和她说了几句话,借口老师要骂就溜回了画室。“我们要一直画到十二点钟哩!”我说。 那天我画的一团糟。辅导老师说我的《大卫》头小身大,比例下极不协调。 芳芳一直站在走廊上。我磨磨蹭蹭地最后走出画室,顺着街边的商店走。芳芳默默地跟在后面。怎么安排她呢? “你城里有亲戚么?”到了去我家的路口,我问她。 她说:“没有。不过物质局我有个同学,我可以到她那儿去。” 上帝保佑!“那你就先到她那儿去吧。下午我还得去文化馆,晚上八点钟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我出现在电影院门口,芳芳已等了近一个钟头,她七点多就站在那儿了。“我家晚饭总是很迟。”我说。 约她到电影院会面是我最大的一个失误。那天除了口袋里有一包劣质香烟,我不名一文。晚饭后我几次想对父亲撒过谎要点经费,但终于没开口。当芳芳说去看电影时,我马上否定了。 “电影有什么看头,我都看腻了!”我说。 “那,我们看马戏。”她指着广场草地上的大帐篷说。 “马戏?怕有熟人,我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 她看着我,“那你说我们去哪儿?” “随便走走。” 我们沿着公路向城东走。走过酉水大桥行人已逐渐稀少。芳芳开始时与我保持一尺远的距离,走着走着就靠在我身边来了。她抓着我的手,让我扶着她的腰。我很不自在,装作点烟把手抽了回来。 来到一个僻静处,芳芳驻足不前了。我突然有点心跳。我想要有点什么事发生了。果然,她说话了。 “我们在这儿坐会儿吧。” “坐会儿就坐会儿。”我说。 我们走出公路。草地上有一块石板,我让芳芳坐在上面,我就坐在地上。她也要坐在青草上,我说地上有蚂蚁,专顺大腿溜,她就拢拢裙子在石头上坐下了。 那天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开始她好象说的是草药什么的。她说她爷爷懂草药,还说她曾经摔断过腿__因为淘气,我倒看不也她哪儿淘气__是她爷爷用草药给治好的。她叫我如果也摔断了腿千万不要信西医,只要找她爷爷就行了。我对草药不感兴趣,也想不出何时会摔断腿,便心不在焉地唔唔应着。后来她就不说草药了。她问我:“我是不是矮了点?” 我说:“不矮,这样刚好。” “那是不是瘦了点?” “不瘦,这样刚好。” “他们都说我瘦了点。我也觉得有点瘦。” “这样才小巧灵珑。胖了不好,我就讨厌胖女孩。徐燕就胖了点。” 她高兴地说:“真不算瘦?” 我肯定地说:“不瘦!” “可我还是觉得瘦了点。”她反过手摸着后背沮丧地说,“背上骨头都摸的着。” 我意识到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这……怎么可能呢?” “真的,不信你摸!”她扭过身,把背给我。 我有点心跳,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 她确实一身排骨。 “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咯咯咯!”她突然扭着身子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向我身上倒来。 我说过我是坐在地上的,比坐在石板上的她足足矮了一头。她一倒在我身上我就控制不住重心了。我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那一刻我非常恼火,一个劲儿地推扑在我怀里的她。她撑起身子, 把屁股移到石板上,然后伸手拉我。我一竖起来就突然抱住了她,一只手在她右乳上粗鲁地揉了几把,然后掰过她的头,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她的嘴紧闭着,嘴唇僵硬。那一吻我说不出什么味道。我不想丑化可怜的芳芳,可我那时真的有种吻在猪的上嘴筒上的感觉。 吻过芳芳之后,我们一时都手足无措,干坐了会儿就起身走了。没有人时我就让她拉着我的手,因为我已经吻过她而且摸过她了。我把她送到物质局门口,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她看着我:“你说呢?” 我干咳一声说:“既然来了,就应该多玩几天,可明天我们就要出去写生了……” 她低下头。当时我们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我不清她的表情。她用脚尖拔弄着一颗石子。“那……我明天走。” “你什么时候动身?要不要我送你?” 她喃喃地说:“很早的……” 第二天起床,太阳已经老高了。上文化馆之前,我到车站去了一趟,没见到芳芳的身影。我突然觉得很过意不去,眼前仿佛出现一副芳芳趴在车窗口东张西望的情景,鼻子竟有点酸酸的。但我马上说振作起来了,浑身轻松地大步向文化馆走去。我知道,从那时开始,可怜的芳芳就已经失恋了。 听完我的故事,黄强说太简单了,怀疑我隐瞒了什么关键性情节。“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你没‘那个’吧?” “我有那么坏么?” “谁不知你表面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南瓜水。” “不是南瓜水,是苦瓜水。我是一肚子苦瓜水说不出来了。” “你不爱她?” “我说过我跟她早已心照不渲地分手了。其实分手都说不上,我们在一起时根本就没提到过爱不爱的。” “可她又给你来信了。那可完全是一种老夫老妻的口气!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田昊猥亵地笑道:“你们真没‘这个’?”他做李个下流动作。 “你们说我没关系,别他妈作贱她!” 田昊见我不悦,话题一转道:“哎,说真的,其实你不该放弃她,这么好的女孩难找。我们这里就没一个可以打上60分的!” “他怎么样关你卵事,搞的好象谁会夺你女朋友似的。”张浪说着,提起一桶脏衣服出去了。 横竖不是人(4) (四)  晚自习没老师下班,我溜出教室,向班主任丁胜家走去。 这是我第三次去找班主任。如果他还不在,我就在他家门口守着。我边走边这样想。 其实我找丁胜并非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只不过想和他聊聊天。丁胜是从六中调来的,却象所有初为人师的人一样,雄心勃勃却正经的让人厌烦。 有次课前黄强在黑板上写字,突然心血来潮跟我打赌。“我保证一口痰从那洞中射出去!”他指着门框上方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破洞说。我表示不信。他要和我赌打饭,我说输了背他上厕所都行。他目测了一下距离,干咳一声,一股气流贴着上腭一刮,便含了满满一口浓痰,然后吸了口气,撮起嘴,“噗”地一吹,那痰便出堂的子弹一般飞了出去,却“啪”地沾在了门框上。男男女女都笑开了。不等我对他的无能有所表示,黄强急急地说:  “这次不算。”他又干咳一声,来不及刮上腭,上课铃响了,只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 那天也活该黄强倒霉。如果他赌的是扔粉笔头,那就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他偏偏赌的是一团密度很高的痰,而那恶物又沾在了门框上,并且在地球引力下慢慢下坠了,越坠越长越坠越长在阳光下如一颗蛇胆更象一块漂亮昂贵的绿宝石耳坠。 四十五个男女都盯着那耳坠,指手划脚乐不可支。黄强见那物吊在阳光下竟那般可爱,觉得为他争了面子,便有些得意洋洋。一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四十五双眼睛一齐盯着门口。丁胜在门口一怔。 牵着耳坠的线越扯越细。 教室里一片伸长的脖子和瞪大的眼。 丁胜低头看笔挺的西装,抬起手臂看裤腿,最后顺着九十束目光仰起头。 耳坠断线了。同学们都欣然出了口气,悬着的心落到实处,随后就有人咕咕地笑起来。 丁胜用食指在鼻尖一勾,火烫般一抖手,那物脱手飞到黑板上。教室里终于哄堂大笑了。 丁胜气急败坏地道:“谁干的?” 笑声嘎然而止。 丁胜举着那根食指在座位间一行行踱。“班长,你说谁干的?” 张浪站起来答道:“我在做作业,没看见。” 丁胜又问了几个班干部,都说没看见。他撕了张教案纸边擦边狠狠地道:“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后来,他果然查出来了。于是黄强进了办公室,被罚扫教室一周,外加一份检讨。 我们都认为丁胜在这件事的处理中大失风度。我一向讨厌那些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专要做些出格的事。我认为这是一种可贵的挑战精神。 今天我找丁胜便是对他的挑战。丁胜自出任班主任后,找四十四个同学单独谈了话,唯独没有找过我,这使我有种被遗忘的感觉。我耐心地等了许久,甚至几次有意在他面前徘徊,他终没有叫住我的意思,让我把早已订好的雄心勃勃的新学期打算慷慨激昂地说出来。看来如不亲自找他他是决不会找我了。 我兴师问罪般很响地敲起了门。门开了,丁胜站在我面前。 “丁老师……” “进来坐吧。”对于我的来访,他竟一点也不惊讶。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太窄了,就坐在床上吧。”他在书桌前坐下,点了一支烟。 我坐在床沿上,不知该把手放哪儿,就夹在了两腿间,当初想好的话也就全忘记了。我只好尴尬地坐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我吃惊地抬头看他。 “我没找你谈过话……” “……” “我只是觉得你跟他们同,没有必要找你谈。明不明白?”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明白就好。” “那……我走了。” 下晚自习了,一群群男女嘻嘻哈哈从身边走过。我双手插在裤兜里闷闷不乐地往教室走。我明白什么?我他妈什么都不明白!我想我是说出声了,因为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孩说话了。“什么你不明白?” 我抬起头,却是晓雪。 “哦,没什么。”我指着路旁宣传栏上贴着的一张纸说:“我只是不明白黄强的痰怎么比胶水还管用,这张检讨书在这儿贴了这么久,竟还没有掉下来。” 她看我一眼,抿嘴一笑便走了。我呆呆地目送她远去,只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向教室走去。 教室已经熄了灯,整个教学楼一片黢黑,唯有高一(2)班教室的一框窗中透出一团昏黄的光晕。我好奇地遛到窗口向内一看,忍不住就想笑了。围在一支蜡烛下的是张浪和菊花,各人面前放着一本作业本,两人却在精精有味地低声说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窗口伸进了一颗脑袋。 我伸伸舌头,悄然退缩,手臂无意间碰着了窗子。随着“哐”地一声响,教室里的两个人一齐扭过头来,一脸惊讶。 我只好出现在窗口。“你们说吧,我是来取笔的__我得写封信,没钱了。” 教室里的两个见是我,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上的惊讶却变成了尴尬。我走进教室,在位桌里稀里哗啦地找笔。“作业明天早上就要交,你做完了?要不要给你照亮?”张浪说。 “哦,不用!你们继续做作业吧。”我翻出笔,说:“我先走了。” “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张浪说着就收拾书本。 “你快继续做吧,明天可真是要交的。”我笑着说,兀自飞也似地跑了。张浪急得在里面大叫。 在宣传栏边,张浪气咻咻地追了上来。我看着他古怪地笑。“笑什么,笑!” “没笑没笑。”我一连声地说,说完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喂,说真的,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难怪每天晚上叫你走你总说作业没做完,还说什么加班加点笨鸟先飞,原来是加感情班__你他妈果然先飞了!” “我们真的没什么,我们只是一起讨论题目!” “讨论题目?对,对,你和我挽位桌就是要跟她讨论题目,有关爱情什么的题目。” “我跟你挽只是我高了点,坐在前面挡别人,自己也觉得别扭。” “可你开始不是坐得蛮自在的么?” “还有一点,我也是给你讲的。丁胜叫我调查班上有哪些人抽烟,我总不能出卖你吧?跟你位置一挽,没了那个墙洞,上课你总不会放肆抽了吧?” “你没见我到了前面照抽不误,只不过要手用书时刻扇着罢了。我想如果不是菊花当时就坐在我前,你也不会这么好心。” “好好好,我是婊子,我婊子婆娘装正经,一肚子南瓜水。”他觉得这“南瓜水”说得极有趣,就哈哈地笑了。“其实你不也一肚子南瓜水!” “我的把柄让人抓住时我也会这么说。”我对他的话表示十二分的理解。“可我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非曲直自有人说。” “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敢不承认你老是看她?” “我看她了么?” 张浪得意地笑了。“你晓得过且过我说的哪个呀!这不承认了么?” 我尴尬地笑笑。“对,你说的是哪个啊?” “你硬要我说出来?” “我知道你说哪个呀!” “晓雪呗。” “她!我看她?” “那是*的眼睛在一天到晚瞟着她!” “我有斜视,你知道的。” “那你坐在前面去了为什么老靠在墙上往那边看,黑板又不在那边。” “我坐相不好。我喜欢靠着墙坐,那样舒服。” “那你在方亚铃背上贴了张纸条,惹得人家捧腹大笑时,为什么要向她看呢?” “……” “前段时间搞劳动,哪个一口气传了四十筐土,一身臭汗还楞说不累?如果不是和她分到一组,你会那样拼命?你敢说人不是要在她面前表现表现?” “你还有完没完?”我有点气急败坏。 我和张浪回到“三位书屋”,黄强,田昊,何兵三人正坐在床上说着什么。 我把我们租的房子叫“三位书屋”,意思就是这是我、黄强、张浪三个人的书屋。我们只清闲了一个多星期,“三位书屋”就有点名不符实了。因为星期天总有几个同学要来杀几盘桌球。来的最多的当数田昊与何兵。自从我们在河边为田昊保住了那双回力鞋并使他没被山羊揍翻在地之后,他就和我们玩上了。不知为什么,我们都不太愿理他,虽然他时常买好烟让我们抽。其实有人来玩,我们还是很欢迎的,让人恼火的是田昊何兵还时常留下来过夜。田昊晚上老是猪一样打鼾,鼻涕在鼻腔里“咕噜咕噜”响,还“咯咯咯”地磨牙,黄强说他还有狐臭。何兵则话多,你已哈欠连天眼皮沉得如灌铅,他还没完没了地说,说了半句就要“哦?”地问一声。开始他问“哦?”我们便礼貌性地懒懒地回答“嗯”。后来听出完全没有必要“哦?”的他也“哦”,发觉那是他的口头禅,就懒得回答他了。所有这些都很让人受不了,但我们谁也没明说。 黄强见我和张浪进来,大叫道:“来来来,你俩也凑盘不菜!” “我肚里的货早被你掏空了。”我脱了鞋,轰然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出神。 黄强过来搔我,我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黄强嘀咕一声“没劲”又跳回床上跟田昊何兵摆下酒菜。 “有位干部下乡社教,在村民大会上作报告:我是县委书记__派来的,专门来搞妇女___工作的。昨天夜里,我和你们妇女主任扯了一夜,我不知她的深浅,她不知我的长短。今天来开会,大“批”的来了,小‘批’的没来,我们不管这么多,大‘批’”来了搞大‘批’,小‘批’来了搞小‘批’。现在准备开始,不怕日的站着不动,怕日的请躲到树荫下。请各位把你们的‘日记本儿’拿出来……” 这是黄强的传统节目,听着听着,田昊何兵已笑成一团了。 我觉得刚才有点对不住黄强,他一说完,我就主动说了个故事: 有个媒婆为人说媒,东头跑了跑西头,好容易把事儿给说妥了,却无端觉得男女两家对她都不够好了。媒婆暗想,事情成贩还不全在我一张嘴,我可以叫你们成亲家也可以叫你们成冤家。于是媒婆先跑到男方说:“亲事说是说成了,不过女方有一缺点还没告诉你哩。”男人问:“有何缺点?”媒婆作难以启齿状,“不好说哩。”男人说:“有甚不好说,难道不能生育。”媒婆说:“还真让你说沾边了哩,不过非不能生育,而是她那玩意儿里长有燎牙哩!”男人大笑道:“哪有这等事!”媒婆又至女方,对女人说:“亲事说是说成了,不过男方有一缺点没告诉你哩。”女人问:“有何缺点?”“不好说哩。”“有甚不好说,同为女人,但说无妨。”媒婆附耳低语:“他那玩意儿可有腿杆粗哩,你可受得?”女人笑道:“大才好哩!却也不至于这等粗。姨娘说笑哩。” 男女婚事如期举行。入洞房后,二人熄灯更衣,事前却想起媒婆之言,以防万一俱有准备。男人偷偷将腿伸向女人投石问路,女人早将一剪刀置于腿间,觉得男人伸向自己那物果然粗如腿杆,遂用剪刀一绞,男人大惊,负痛而逃。女人也夺门逃回娘家去了。两人俱暗自庆幸不已。 第二日,男人寻至女方家中,历声质问丈母何以坑他,不告知实情。丈母大怒,以为无理取闹,叫他自去女儿房中检查。女人正于房中洗澡,见门突然被闯开,进来一男人,遂下意识扯过一把晾在铁丝上的腌菜遮于羞部。男人大惊,慌忙逃出,对丈母说:“还说不曾有牙,我可亲眼看见它把腌菜都一把一把地嚼哩!” 结末的教训是:一定要自由恋爱! 夜静极了。 月亮趴在窗口为房中洒下一片银灰色。小虫在草丛里一个劲儿地唱,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一只萤火虫从窗口飞进来,提着灯笼在咯咯磨牙的田昊脸上一照,然后贴着天花板瞎闯一圈,又从窗口飞出去了。 张浪不时地翻身,将床弄得直响。何兵突然叫了声“哑铃”什么的,啧啧嘴唇又睡去了。黄强一只脚搁在床沿,一只脚弓起,手在上面咯支咯支地搔,突然“啪”地一掌拍在脸上,想必是蚊子袭击他了。 我毫无睡意,眯逢着眼睛望着窗口的半轮月亮,回想着张浪所戏谑过我的每一件事,脸上一阵阵发烧。当时做那些事情时,我怎么没觉得那是在特意讨好谁呢?我是不是真喜欢上她了?我不是早已向黄强他们宣称过,我欣赏晓雪的美就象一个人雨后欣赏彩虹,不带任何目的也不存任何幻想,谁也不要寄希望于我从小就具有的有爱和漂亮女孩接近的欲望,见了漂亮女孩就疯狗般追呀追,以得以鉴赏我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说这番话时,我们正在小酒馆里喝酒。张浪喝得大醉,哗啦啦吐了一地。黄强也喝到边了,而记忆力仍强,一口气列举了八个追过或正在追晓雪的人,其中有高一高二高三的,也有社会上的。他说他也曾追过她。“你……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也给她写……过信,她把我臭骂一通。后来我就报复她……扔毛虫……她哭……吓哭了。”不知为什么,他说有人追晓雪时,我的心竟格登一沉。黄强问我是不是也凑凑热闹。我问他另外那些人成功了么,他说他们更惨,骂都没得骂一句。我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气,却又无端说出了上面那些话来,语气充满了对那八个人的嘲笑也露骨地透出了自我表白的嫌疑。 是啊,我想我是喜欢上晓雪了,这一点并不需要张浪道破,我早就意识到了的。可她喜欢我么?她看我时是否也一样有着那种朦胧的想法?我是不是该给她写封信?可那些学生会干部三好学生以及那些海拔可观的鸟人们都碰了一鼻子灰,我哪一点又比他们强?带着这一系列问题,伴着一片鼾声啧嘴声磨牙声及蚊子的嗡嗡声,我沉入了梦乡。 横竖不是人(5) (五)  正当我左思右想终于决定给晓雪写封信时,五中发生了一件不说绝后倒也算空前的大事,而黄强、张浪以及我就是一半的主角。校友们都为有我们三人而自豪,说我们填补了五中历史上的空白。据说以前五中只在厕所里发现过早产的婴儿,这是我那些可怜的校友们唯一可在人前精精乐道的。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就再没有人提及那婴儿了。我早就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件事发生,只是没估计到它会来的那么快那么激烈而后果又是那么糟。 事情是怎么引起的说法不一。有的说是我们和山羊有积怨,理由是山羊有次下城在广场被人揍了一顿;有的说是山羊污辱了高一(2)班的一个女孩;还有一种说法是田昊得罪了山羊。事后,保卫科长在整理材料时问我们事由,我们都说不清楚到底应是那一种,最后他自作主张选取了第二种说法。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该有个原因的话,仔细想来,这件事最直接的导火索该是第三种。 有次星期六晚上,学校照例在操场上放录像。看录像的人很多,说不清混进多少社会上的人,反正到处有烟头在闪闪烁烁。这往往是学生抽烟的绝好机会__谁知道叨着烟的那张歪嘴是学生的还是社会上人的呢?田昊当时也在浑水摸鱼,摸完后就飞快地一伸手把烟头向围在另一台电视机前的人群中弹去,等着听女孩的尖叫。 他果然听到了叫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那恶恨恨的叫声。 “谁弹的!” 这声音是从山羊口中发出的。田昊弹出的烟头在空中画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稳当当落在了山羊的鸡窝头上。我和张浪正从厕所出来,远远听到那叫声就知道又有戏看了,急忙跑了过去。 山羊的目光四处搜寻,疯狗般大声咆哮着:“哪个弹的,哪个弹的你他妈站起来!” 热心的观众也四处搜寻,场上安静极了,只听到楚留香在叫:“是我干的,你想怎样!”大家把目光转向电视机,轰地笑了。 黑痴挤到山羊身边,附在山羊耳边嘟哝了句什么,又向人众中指了指。山羊拔开人群,挤到田昊身边,劈了田昊一耳光。“狗日的还装蒜,出来!”他一把抓住田昊衣领,把他向外推。 人群骚动了。兼放录相的保卫科长马上关了录像,把大彩电宝贝儿一般抱回办公室了。 我皱皱眉头。怎么又是田昊! 田昊是越来越喜欢耍派头了,正应了一句古话:后养的先乖。他打饭老插队。他插队可不象我们挑熟人插,而是专挑初中部小个子插,谁敢稍稍表示不满他就横你一眼,让你气不敢出。然而在更横的山羊面前,就只有一连声解释的份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山羊又劈了他一耳光,“我也不是故意的!” 田昊摸了一下脸,揉了揉,麻木的脸上就现出一堆笑来。“山羊,我俩平常关系还不错, 是吧?” “就凭你那几根烟啊。你以为你是谁!”山羊丝毫不给面子,把田昊推了个踉跄倒在地上。 田昊撑起身,双手拍打着屁股。“你真要搞喽!”说着就卷起袖子作出击状,我一把抓住了他。黄强挤到中间拦住了山羊。 “算了算了,都是熟人。” “你们都让开!你不是说你有功夫么,老子今天倒要瞧瞧。” “哪有什么功夫,他说着玩的。” 我们七嘴八舌地劝解着。光杆科长收好大彩电从办公室出来,在人群外大声叫:“搞什么搞什么!”他挤进人群,便有热心人给他说了事情起因。科长沉吟片刻,对山羊说:“算了,好大个事呢!” “说的轻巧,我头皮可都烧焦了的!” 科长无言,转头指着田昊历声道:“我早给你们说过,中学生不许抽烟,可你们就是不听……” 田昊不识时务地抵赖道:“我没抽……” “你他妈不承认!”山羊挣脱黄强,要向田昊扑去。这时,人群外一字一顿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敢动他一下,我保证明天你就进班房。不信你试试!”观众闪开一条道,头发斑白的老校长走了进来。那一刻,我突然对老校长充满了敬意。 山羊在老校长咄咄的目光下退缩了。他瞪了田昊一眼,威胁道:“你等着!”便挤出人群走了。 老校长详细问了事情的起因,田昊老老实实地说了。科长在旁边不时补充几句。老校长看了我们一眼,说:“这几天注意一点,不要出校门。”他显然以为我们三人也与此事有关,但我们都没作解释。 “没事的。”我们说。老校长说:“没事更好,如果有事,你们也不用怕,只要他们敢到学校里闹事,你们就做死地打,出事我顶着。” 田昊在山羊走后一洗大难临头的怯懦相。他捋着衣袖慷慨陈辞:“你们要不拉我,今天儿不揍他。什么东西?” 我会心一笑。我知道,所有打架人的狂劲儿都是劝架人劝出来的,并且这种狂劲儿是与劝架人的热心度成正比。我说:“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田昊正色道:“你确实不该拉我,你知道,我真是学过气功的。” 黄强讥讽道:“受气的功么?”“不说这些,该睡去了。”我问田昊:“出去跟我们一起睡不?” “今天?不去算了。”他迟疑了片刻说。 黄强道:“怎么,怕了?” 田昊道:“去就去,我怕谁了!”人却迟迟未动。 张浪说:“这两天你还是少出校门。” 田昊想了想道:“那倒也是。”人却又跟着我们向校门口走去。“我去买包烟。”他说。 教导主任的老婆在校内开的小卖部窗子已关上了,田昊踅到门前笃笃地敲。开门的是精瘦的教导主任。我们一涌而入。 “买什么?” “……” 教导主任知趣地走进房中,换了一个肥胖的女人出来。“支数还是整包?” “四包长沙,再取两包糖。”田昊大出血了。 我无聊地站在货架前看,趁着胖女人在抽屉里找钱,我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小纸盒揣进兜里。 从小卖部出来,田昊给我们一人塞了一包烟。我推辞,田昊不悦道:“都是哥们儿,这么见外!”黄强将烟接过塞到我手里说:“不吃白不吃!” “对,不吃白不吃。”田昊扯开饼干袋递到我面前说:“尝尝,夹心的。” 我们一人抓了一把饼干蹴在校门口嚼。我们骂教导主任假模假样,骂那胖女人炸干了我们的油水。 “双职工老师都没两家有彩电冰箱,他一个半边户家里倒一应齐全了,还不是剥削我们的血汗钱?”黄强愤愤地说。 “她剥削咱,咱也涮她。今天咱就不吃亏。”我得意地伸手到衣兜里掏出纸盒让他们看。 “你偷的?”黄强问。 “怎么叫偷,这是反剥削。工人阶级自发的破坏生产工具就是这么回事。” “我看看是哈玩意儿。”黄强向我伸出手来。 “没哈,健美扑克。”我随手将纸盒抛给他。他举着那纸盒在昏黄的路灯下左看右看,突然就乐了。 “这是那玩意儿哩,就是……就是女人用的那东西。” 我的脸刷地红了,见张浪田昊围了过去,也好奇地挤去看。黄强打开盒子,里面却是一口罩般的东西,黄七竖八地系着几条带子。黄强摆弄了一番,不得要领,便递给我。我仔细研究了一番,也不知该怎么使用,又传给了张浪。张浪翻来复去看了看,认真比划半天,摇了摇头。 我将那口罩接过,再次考究,还是不知。“女人真是麻烦!”我说,便将那物揉成一团要扔掉。田昊慌忙要过说:“让我看看。”便揣进兜里去了。 我们吃完两袋饼干,站起身拍拍屁股要出去了。田昊不经意地问:“你们说山羊还要搞么?” 我说:“讲不定,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黄强说:“你怕他干嘛,这么大个块头,又有气功。” 田昊笑说:“就是,我们怕他干嘛。” 我看了黄强一眼。妈的,吃出问题了。 几天后,山羊在学校出现了一次。几个人象以前一样,在各个教室外围转呀转,叫了一通女孩的名字就晃出去了。晚饭后我与黄强出去买东西,在镇上遇见他,我们就蹴在一屋檐下抽了半盒烟。山羊答应与田昊的事就算完了。回到学校我把这事告诉田昊,田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我早就说他是唬人的。” 我说:“他说是这么说了,但你还是小心点好,这些人很难说的,事情或许才开头呢。” 田昊不以为然,低声说那口罩的使用原理他已经弄清了。四下看看便从裤袋里掏出那玩意儿要给我讲解。“我试着捆了捆,不太舒服。男人的结构不同,是吧!”他猥亵地笑。我懒得看他那恶心劲儿,讨了张纸上厕所去了。田昊兴趣索然,将那物随手挂在了双杠上,后来又被人转移到各个公共场所,使得那一个星期里女生看见树枝上挂着一片白纸也要满脸羞红低头快步走过。 一个星期后,山羊又在学校出现了。我隔着操场远远打了个召呼,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他毫无反应。 何兵说:“听说山羊前天下城,被人剔了。” “让人剔了?活该!” “不是你叫人干的?” “除非我不想在五中混毕业。再说我们谁也没回过家。” 田昊兴灾乐祸地说:“让人剔死就好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叫人干的吧?” 田昊道:“城里我只认识你们几个,我能找谁?”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倒有个老表在城里,很横的。说不定你们认识。” “叫什么?” “疤哥。” 确实,事情只刚刚开了个头。我的预言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明。 那天是星期天,近处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学校里人很少。早上一起床我的眼皮就一个儿地跳。我揉着眼皮说怎么老跳呢。张浪问哪边跳。我说右边。张浪就说左跳哭右跳肉,今天有肉吃。我问怎么有肉吃。黄强说等下去学校打蓝球比投分,谁输了谁请馆子不就有肉了。 洗完衣服我们真去投分。投了会儿尚未分出胜负田昊就跑来了,他说投分没意思要求分人打半场。于是我们就在阳光下疯跑, 跑出了一身臭汗。后来见晓雪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和菊花说说笑笑走进了教室,我就不想玩了。 我说:“热死人,到教室歇会去。 张浪翻上褂子擦着脸上的汗水说:“走,歇会儿歇会儿。” 我们搭着衣服走进教室。张浪说口干,跑到外面抱了个西瓜回来。黄强和他争着要用西瓜练铁砂掌,我说用手劈不好,跑到何老师家借来了一把菜刀。我给晓雪送了一块最好的,她不要。我说吃啦,又不是毒药。也不管她要不要就放在她桌上。后来她还是吃了,我高兴了许久。怕别人疑心,我又给另外几个在教室看书的同学送了几块。张浪给菊花送了一块,她爽快地接了。 我坐在窗口啃西瓜,扭头向外吐瓜籽时,远远看见一群人大摇大摆从校门进来,前前后后共六个。 “山羊他们来了。” 教室里的人都抬起头,脸上表情复杂。黄强趴在窗口望了一眼,便放下西瓜,到门角里看了看,又在一堆竹扫帚中翻。 “干啥?”我问。 “可能会出事!你没见他们都提着衣服,那里面一定藏有家伙!”他从扫帚堆里翻出一截锄头把,在手上掂了掂。 张浪问:“还有不?” “没了。” 田昊脸色灰白。 张浪走过来取菜刀,我先一把抓在手里说:“让我拿。” 田昊慌乱中突然道:“我床上有两把菜刀!” “那你和张浪去拿。记住,一定要去喊老师!” 我把菜刀插在裤腰上,套上t恤遮住,叫跃跃欲试激动的双目放光的黄强把锄头把藏在门后。“我们先看看动静,如果不打更好。” 张浪和田昊刚走不久,山羊一伙就上到教学楼来了。 我象平常见他那样跟他打召呼。“来,吃块西瓜。”山羊一伙走进教室。他四处扫了一眼,抓起一块瓜在桌上坐下了。“田昊呢?” “一天都不见他,怎么啦?” “老子要剔他骨头!” “不是说算了吗?”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山羊啃完瓜,踱到黑板前,把衣服“铛”地往讲台上一放。我看见衣服下露出一截冰凉的刀尖。 山羊走到菊花桌前,拿了她的书。“怎么看与本课无关的书?没收了。”菊花趴在了桌上。 山羊回到讲台,贼眼溜溜地把教室扫视了一圈,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给大家上节课。我是刚调来的,省教委主任是我亲家。”他从地上拾起一截粉笔,吱吱嘎嘎地在黑板上划起来。一看到黑板上那两颗歪歪扭扭的字,我的心跳得格外快了。他写的是“晓雪”。“现在我找个人问问这是什么字。”山羊向教室后面看了一眼。所有在教室里看书的男女都垂下了头,晓雪的头几乎碰着桌面。“唉,就是后面那妹子。” “听见没有,老师在叫你哩!”几个同伙起哄。 黄强已漫不经心地向门角移去。我的眉毛一阵颤抖,手偷偷伸向了腰间。触到刀柄的刹那,我忍住了。我走上讲台,扶了山羊的肩膀往外走,“何必呢……”我焦急地向远处望了一眼,不见一个老师的身影。 山羊甩开我的手,“我讲你们少管闲事!” 我说:“管又怎么了?” 山羊从讲台上抓起衣服,向我逼进一步。另外几个也围了上来,“怎么,想打架!” “打架又怎么的!”黄强突然大吼一声,“哐”地拉开门,操了锄头把叫道:“走,到操场!” 我本来还想缓和缓和以拖点时间,经黄强这么一叫就不可能了。我们便都怒气冲冲雄纠纠气昂昂地向操场走去。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怎么的,我的心狂跳不已,小腿竟他妈有点发软。在走廊上,我不自觉地从窗口向教室里看了一眼,正遇上晓雪的目光。我不知道她那双明亮的眸子给我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但我的心却突然安定下来了。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想。 天蓝蓝的。有几朵白云在天边悠闲地游荡。一只鹰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几丈高的空中,倏忽间又不见了。山腰有放牛娃在吹笛子,笛声虽不悠扬但也嘹亮。一群红嘴鸟儿在操场边榆树的密叶间跳来跳去。几只母鸡在球架下刨食;一只公鸡“啪啪啪”地拍着翅膀绕着一只黑母鸡团团转,转着转着就啄住黑母鸡的冠子蹴到她背上去了。据说那天有五对夫妻在打情骂俏,有两个骗子卖完瘟猪肉在酒馆里乐哈哈地喝酒,有一个渔夫一网捞上了二十斤大的一条鲤鱼,还有一群大头蚂蚁逮住了一条大青虫,正大汗淋漓兴高采烈地咬着往洞里拖,拖不进洞就衔来土粒掩埋起来了。总之,不论从哪方面说,那天都是一个非常美丽愉快轻松的日子,只是五中操场上几个人的长久对视使得那天的空气凝重起来了。 我想为和平再作最后一丝努力,但话没说完山羊就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了个踉跄。张浪从石阶边露出个头,刚好看见这一幕。“小杂种你真要搞!”他大喝一声,挥着一把油腻腻的菜刀冲了过来。 听到张浪听喊声,我们都扭头看了一眼,双方几乎同时亮出了家伙…… 那天的打斗场面是否精彩,我、黄强、张浪都不清楚。刚打完我们就回忆不起当时的情节及心理活动了。我们只是傻傻地站着,目光呆滞,面无血色。后来听围观者描述,我们的打斗还是很精彩的,有点象香港的火爆片,只是镜头短了点,前后不过七八分钟,埋怨我们没让他们过足瘾。听这么一说很多人就极后悔,说那个星期不该回家,非要我们讲那次战斗场面。我们不知道围观者所言是否属实,但还是愿意按他们的说法给大伙描述。 他们是这样说我的:小李子和山羊对剔,张浪过来截住山羊。小李子就和另外两个斗上了,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黑痴见机举刀向他头上劈,小李子机灵地就地一滚,刀剁在耳边水泥地上,崩出几点火星,小李子顺手一刀就放了他的脚…… 他们是这样说黄强的:……黄强面对三个对的,毫无惧色,把锄头把舞的滴水不漏,从下三路一扫,一个“古树盘根”就放趴一个。然后一个“雪花盖顶”,在蓝球架下又放趴一个…… 张浪打的最勇猛,他们是这样说的:张浪猛扑过去,替下小李子。真他妈一寸长一寸强,山羊把砍刀舞得团团转。张浪近他不得,最后他一咬牙竟然用上了两贩俱伤的打法,跟山羊周旋了一阵后突然向前一窜抬起左臂架住了山羊的刀,右手的菜刀同时劈向了山羊的脖子…… 我真不敢肯定他们讲的没有添油加醋,因为当时他们站的是那样远,何况他们总喜欢把事情搞得挺玄乎,他们就说过在厕所发现婴儿的头天夜里,于厕所上空发现过来历不明的飞行物。我不知自己在战斗中是否真摔倒过,黄强也不知他是否耍过“古树盘根”“雪花盖顶”什么的,张浪更不知他是否真把刀嵌进了山羊的脖子。不过有几点还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 一,战斗遍及了操场的每个角落,因为到处都可发现些许血迹。 二,战斗惊飞了树上的红嘴鸟,还吓跑了刨食的鸡。 三,我们胜利了。 谁也没说起田昊。他是战斗平息之后才从寝室里跑出来的。据张浪说,田昊将他带到寝室,在枕头上翻了半天也没翻出菜刀。他等不及便跑到食堂找刀去了。张浪走时叫他先去喊老师,没想到他根本就没去。老师是听到跟在张浪后面的女工友的叫声才陆续赶来的。观众们说,那女人的叫声好恐怖,“杀__人__啦!”他们说那凄历的叫声整整在五中上空回荡了半月余,使他们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心惊胆寒。 光杆科长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他一看见操场上的刀光剑影,慌忙踅回去取电棍,取了电棍跑上台阶又踅了回去,这次他提了手枪来。后来有人说起这件事,骂科长无能。我认为他骂的毫无道理,他没考虑到科长是本地人氏,且四世同堂。 老校长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已有两个大刀队员趴在地上了。其时张浪正和山羊斗的激烈。山羊舞着砍刀把张浪逼得连连后退。老校长象一头发狂的野猪斜地里向山羊扑去。目击者说,那天阳光真是太好了,老校长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他们在老校长扑上去的瞬间都被那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了,所以没看清山羊那一刀是怎样劈向老校长的,等他们睁开眼时,那把砍刀正嵌在张浪的前臂上,张浪的刀正斜嵌在山羊的肩上,而老校长则正死死抱着山羊的腰。就在这是地,科长的破手枪对天发响了。 随着那声枪响,两个大刀队员扔下砍刀飞也似地跑了;随着那声枪响,一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几个老师和几个学生跑过来拧住了无法逃跑的大刀队员;随着那声枪响,田昊李逵 般双手提着菜刀从寝室杀将出来。日哦,他说,他开始与张浪去时翻错了枕头。 战斗成绩当天就公布出来了。我方伤两名:我手肘破了皮,取出两粒砂子后擦了一团红药水。张浪左前臂中了刀,一块皮子牵着五钱瘦肉,缝了十五针。敌方伤四:一名小腿豁开一条口子,缝了二十针,一名小腿中棍,表面青紫;一名前臂脱臼。山羊重伤,左肩缝了二十五针,因菜刀太钝没玩出命来。 值得一说的是,张浪一出院,又继续回来当他的班长,后来提升为学生会主席了。黄强依旧吊儿郎当,我仍然在自习课抽烟。而山羊等人一出院就进了班房,后来赶上严打,那个鸟大刀队被一网打尽了。这些都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事儿。可惜的是,那一年,老校长的头发全白了,象一片一尘不染的雪。他提前退了休。不久他离开了扎根三十余年的湘西,举家迁回长沙去了。临走的前三天,他沿着小道把校园走了个遍。我躲在枯草丛中背单词,见他走来就怯怯地叫了他一声。他站住了,踅到了枯草丛中。 我低着头说:“校长……”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什么也没说,踽踽地走了。 那天外语考试我只得60分。就这么回事。 横竖不是人(6) (六)  我心神不宁地一会儿翻语文书,一会儿又翻历史书,最后干脆看灯管上一只蜘蛛织网。 方亚铃和张琼在前面说什么趣事,窃笑不已。我捅捅方亚铃:“喂,看看你的《古文翻译》。” 方亚铃将书反手放在我桌上。我随手翻了翻,又扔到她桌上,说没有我要找的文章。我又问张琼:“你的呢?” “我跟她是一样的。” 我站起身前后四处看了看,径向晓雪走去。“喂,借下你的《古文翻译》。” 晓雪从位桌肚里抽出书,说:“你快看,我还要呢。” 我回到座位,哗啦啦地翻着书,为了表示我确实在看,又拿出笔来在课本上划呀划的。我几次把手伸进衣兜,犹豫了一下又空手抽了出来。 早自习下后,我发觉晓雪在向我这边看,她是要书了。我的心突然间慌乱起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到我座位边了。 “看完了么?” “完……等一会儿,马上就完了。” 晓雪走了。我一咬牙,再次将手伸进衣兜,摸出一摞纸,飞快地夹在书里。我不敢看周围的同学,快步走到晓雪桌边,身体挡住旁边人的视线,把书放在她桌上。 “看完了?” “看完了。” 我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一出门才发觉心跳的厉害。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们不是在说我吧?我突然间后悔起来。我怎么真做起蠢事了,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夹在晓雪书中的信名字不叫“情书”。晓雪也说过她并没将那厚厚一摞纸当情书看,而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恶作剧或并不幽默的小幽默欣赏。 “你真没看出我的意思?” “看出了。但我从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有那样的求爱信。” “我喜欢别出心裁。” “可人家会认为你是在寻开心。” “难道非要这样写?先用最肉麻的话把对方每毛孔都赞美一番,再说自己对她是如何倾慕,最后黄鼠狼给鸡拜个年,正儿八经地提出交个朋友就一般朋友。” “你真有趣!” “还记得那份《起诉书》么?” “记不清了。只记得你给我定的罪名是无端占有了你的每一个美梦,又说见我时目不斜视不见我时又左顾右盼,企图在女孩众中见我一笑却好端端落得个好色之歉。你要人民法院判我入狱终身如裁判不公还在上诉哩。” “你愿不愿终身入狱?我是说现在。” “我……不愿意。” “愿不愿意?” “咯咯咯……好了,我愿意!” “你看过之后怎么想的?” “发现你夹在书里的信我好心慌,真的好心慌。我不敢看,一 天上午的课都没听进去。中午到寝室后才偷偷地看,看完我就忍不住笑了,躺在床上笑了一阵就骂你。那时你成天就知道嘻嘻哈哈地玩儿,象个小流氓。” “现在呢?” “现在……我__喜__欢!” 我是在张浪出院的那天晚上正式向晓雪起诉的。那封莫名其妙的控告信在身上揣了几天,我就对所写的内容是否能让她接受表示怀疑了。从几天的犹豫不决中我深知给女孩递纸条之难,为了免于在被她臭骂一顿后再受一次给她递张道歉的条儿之苦,我干脆又预先写了份检讨书,附在起诉书后面: 检讨书 对不起,我只是因为抬头看你飞,才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掉  进你的湖里。 如果你不高兴,我就在污泥中冬眠好了。 1990年5月20日 我还写了请假条证明信等,堆起来有一大摞。我把这些矛盾重重的东西订在一起,做成一本小册子,题名为《应用文大全》。这就使得原本很认真的事儿带上了玩笑色彩。 将《应用文大全》夹在书里送给晓雪后,我一直不敢看她。她不会将那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交给丁胜吧?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两天,终不见丁胜来找我,惴惴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而又迫不急待地渴望她的回信了。远远见晓雪在路上走,我就找个理由也在路上向她迎面走。走近了却不敢看她 ,想好的话也无从说起,虽然那都是些最一般的仔细想来近乎无聊的寒喧语言。我多么希望她能看我一眼或者叫住我,但她总是若无其事地郁郁而去了。 难道她没发现书中的秘密?是被方亚铃无意间拿去了?难怪这几天她老在女生中嘀咕! 星期一,晓雪坐在我后面来了。那时我们一个星期挽一次位置,从左至右一组组推移。也不知丁胜是从哪学来的。他说这样可以防止我们看人老是斜视。丁胜做的诸多事中,这是我最为满意的一件,我甚至怀疑他是特意为我才这样做的。这么一挽晓雪就由第七组搬到了第一组,与我相隔咫尺了。 课间操时,我最后一个出教室,趁着没人偷偷在晓雪文具盒里放了张纸条: 你骂我一顿得了! 课间操后,我坐在张浪的座位上抽烟,不时监视着晓雪的文具盒。如果有谁去那盒中找笔或橡皮擦什么的,我一定会毫无道理地制止他。 晓雪进来坐下后,我就起身出去了。再次走进教室时,她正低头做作业,也不知她看到纸条没有。下课后,她又出掏作业本划呀划。张浪叫我去吃饭,我说还要完成作业,叫他先去。张浪就从位桌里取了碗,叮叮铛铛地敲着追菊花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跟晓雪。我心不在焉地在作业本上涂涂画画,而全部意识都集中在背后了。后面的课桌一响,晓雪站起身。我按捺不住狂跳的心,等着她给我说点什么。然而她哗啦啦整理一通书本,从后门出去了。我从窗口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影,突然想哭。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走到教室里面才有三两个人。 刚坐下不久,晓雪就绞着小指,微低着头,不紧不慢向后门走来。经过窗口,她不经意地举手撩了一下披拂的长发。我的心突地一跳,我分明看见她趁着理头发的当儿,有意无意 匆匆地瞥了我一眼。那是怎样一双忧郁的眼啊,如果你真不愿搭理我,又何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晓雪没看书,也没开文具盒,就那么呆呆坐了一会儿后,轻轻敲响了桌面。我迟疑地缓缓扭过头。 “借你语文书看看,行么?”她说。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我将手里的书给她,另找出一本毫无目的地翻着。 同学陆续走进教室。张浪黄强一进来就大叫大嚷怨我没叫醒他们。我坐得很端正,眼角的余光不时瞟着左肩头。肩头终于出现书的一角,我接过书,放进书桌,抬头向前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我,便把书放在腿上翻开,一张纸条静静地躺在目录处。我全身的血刹时间沸腾了。 骑士先生,我看你还是认真读点书吧,否则真要打入十八层地狱, 永世不得翻身了! 同龄人 我的情绪突然间跌入最低谷,心里如同吃了颗青柿子,又酸又涩。这样的答复早在意料之中,却又似乎太出乎意料了。我咬着嘴唇,不均匀地出着粗气,将纸条哗喇喇挼成一团。我烦躁地抽了一支又一支烟,也不用书扇,弄得到处都是烟雾。最后我把空烟盒扔在地上,啪地合上书。晓雪不知何时趴在桌上了。我站起身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视地昂然走出教室。 我旷了半天课,在校外漫无目的地遛达。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捏死了五只大黑蚂蚁,折断了一棵树苗,打跑了两只野狗,轰散了一群鸭子。最后就爬到山上躺下了。 深秋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把纸条摊开又逐字逐句认真看了一遍,脑中却一片空白。我将纸条放在胸口,枕着双手,痴痴地望着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额前的几穗干枯的狗尾草躺在云朵上懒洋洋地打盹儿,远处的几穗衬在蓝色的天幕上,在微风中扭呀扭的,象几条被无形的丝线牵挂着的灰褐色的毛毛虫。干枯的草叶在耳边悉悉簌簌地响。有蚱蜢在弹翅儿,“嚓嚓嚓”地。狗尾草茎叶间,有蛛丝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发着七彩的光,仿佛就在眼前,小心翼翼伸手去抓又不见了,仔细一看却在更前面一点。啊,这七彩的诱感,你是在告诉我什么吗? 我随手捂住一只跳到脸上的蚱蜢,一骨碌爬起身,小心翼翼地捏住,任它徒劳地蹬腿。 “跳吧,看你还能跳几日!”我一松手,蚱蜢蹦入一片枯草丛中不见了。 星期天是张浪的十八岁生日,我们凑钱买了点菜,在房东家炒了为他庆贺。 我们一齐向张浪举起酒碗,“干了它!” “一口么?”田昊问。 我道:“当然一口干!” “我喝酒不行的。” 张浪双手捧碗道:“我也不会喝酒。但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并且又是弟兄们为我过,我没得说!” 田昊扭头看我。“咱们是不是说句祝辞?” 黄强道:“屁,你怎么不说再买蜡烛蛋糕!伙计,那是资产阶级小情调,咱工农大众不兴这一套。来,干!” 一碗包谷烧下肚,张浪,黄强,何兵的脸已红到脖根,而田昊则面色惨白。 黄强对我说:“你海量,没事一般。” 我笑道:“醉死了我也不会脸红的,也不会发白,不象他。”我指田昊。 黄强:“脸发白的是阴毒心。” 田昊道:“其实我喝酒最直爽的。来来来,倒酒!” 我问张浪:“怎么不叫菊花来?” 张浪道:“她不肯来,我叫过了。” “她怎么说?” “她说就她一个女孩,不好。” 田昊口里塞了一块肥肉,嘴角流出油来。“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又不是狼。朋友妻不可欺嘛。你们说是不是?” 张浪道:“倒不是这个意思。” 何兵道:“她一个不好来,可以约方亚铃一起来嘛。” 我笑道:“对,真该约方亚铃来的。” 何兵低头吃菜。“其实约谁都行,有个伴就行了。” “可那样你就没伴了。” 何兵不语。 “你喜不喜欢她?咱哥们儿都可以帮忙的。” “你们说她怎样?” “对得住观众,只是老往桌下吐痰,也不用脚擦。” “我也就觉得她这点不好。喂,你们说张琼怎样?” 黄强摇头道:“不行,太瘦了,你没见她那手,干柴棍一样,拧断脖子还没半碗血。” 田昊道:“听说她是从长沙师范退回来的,她在那儿与人乱搞,弄出事了。经张老师说情,就到五中读高中了。” 我大笑道:“难怪那么骚。那次站在我位桌边要我教她唱歌,老用胸部在我肩上蹭。” 张浪道:“别光说话,喝……喝酒!” “你脸都成猪、猪肝了。” “那我不不喝了。” “没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多喝点。” “我爽*!” 黄强道:“咱几个就你有有有女朋友,还不爽爽爽?” “*女朋友,我们真真的没提过那事。” 我道:“不提也好,有些事儿就象皮影戏那层纸一样,捅不得。” “你后后悔了。” “后后后悔什么?”黄强问。 “晓、晓……” 我打断他。“没什么,*晓得是什么。” “我你也信信信不过?” 我喝了一口酒。“说来真丢丢人,我给晓雪写信了……” “好好好事,结果怎怎怎么样?” 我狂笑道:“打入十十十八层地狱了。” “难怪你这几开他妈病恹恹的。” 田昊道:“当__当不得真的,当真了就痛苦!” “我当、当真?他说我当真!,你们说我哪时当、当过真了?来支烟,烟酒不分家。” “就就就这么算了?” “还喝!” “我说晓晓晓……” “还追!” “追!” “以后我叫她痛、痛苦。喝酒!” “我不不不行了,你自个儿喝喝喝。” “没、没劲!我还能踱踱踱方步。你们看、看着……我能踱__方步。” “你醉了。” “没醉,心里明着呢。”我站起身踱了几步,发觉地板是斜的。可能我真的醉了。 “同志们,继续喝,我得躺一会儿了!”我说。 横竖不是人(7) (七)  高一(2)班改名为高二(2)班时,班上陆续少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田昊。在五中读完高一,他就转到四中去了。有人谣传是黄强要剔他。自从田昊在那次战斗中翻错了枕头,虽然他仍与我们一起玩儿,但于无形中我们对他有了看法。后来他显然意识到了我们对他的冷淡,就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你们以为他们打架是给我帮忙?完全不是。山羊其实早就想剔他们了。我并不欠他们的情,我已给张浪捐了二十块钱,我捐的最多。” 黄强听后火昌三丈。“老子开了他,然后给他捐两百块。小杂种!” 我说:“他小子不仗义,今后少与他打交道就是了。” 田昊因了黄强而转学的原因黄强也不作声明,因为我们几个都知道田昊转学的真正原因。 临近期末的前半个月,田昊要我给他写封信。内容无非是表示对某个女孩的倾慕。我问写给谁,他说是初中部的。我说小姑娘你也不放过。他说没办法只好去初中部打主意了,其实初中部的也不小,该长的地方都长了。我哈哈大笑。他说写吧写吧。我说接受不了这个重任,推辞了。后来他花半个晚上完成了近千言的情书,下晚自习时拦在校门口将信交给了那初中部女孩。 田昊等女孩的回信,却等来了老师的传讯。原来那女孩将信拿回家让父母看了,第二天就交给了老师。那女孩的父母也来了,要求学校严惩勾引他女儿的那个“爱你的田昊”。而女孩的哥哥则扬言要拧掉田昊的脑袋。学校领导好说歹说将来人劝走了,田昊就进了办公室。那个学期一结束,他就办了转学手续。初中部的好女孩也在父母的命令下转学。他们认为五中太乱,会把女儿教坏的,况且出了那等丑事,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女儿也无脸瑞到五中呆下去了。 第二个是张琼。她是因了一件丑闻而走的。虽然那件事被学校严格控制,但仍然于四处悄然传播开了。那一段时间,我的校友们没说婴儿,也没说战争,议论及打听的都是张琼的事儿。 张琼除了瘦了点,模样还周整,这也许与她平时爱打扮有关。她在我们班上年龄最大,近二十岁了。这是我为了弄清晓雪的家庭地址,在丁胜家时翻花名册时看到的。她是文娱委员。开始丁胜要我干,我说哪有男生当文娱委员的,于是张琼就当上了。但我觉得她唱歌并不好听,象读一样。她曾经明显地向我表示好感,约我去看电影。我怕晓雪知道将我看扁,没去。后来我跟黄强说起这事儿,他说她也约过他,我就将她看扁了。 国庆节学校举行革命歌曲演唱会,高二(2)班就一个节目,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丁胜把我们拉到操场上排练,要我指挥。大家唱得有气无力。丁胜大声斥责,最后大家干脆静了下来。我用指挥棒在空中划呀划,看到晓雪在队伍中低着头笑,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我他妈怎么干起这种耍猴的事来了!我死活也不再去出洋相。丁胜气极,从此不抓这事儿。张琼在班上提出过几次要排练,但谁也没听她的。 比赛在乡政府礼堂举行。我们班抽到四号签,直到演唱开始班上同学还没入场。张琼急得团团转,到处找人。 我正与黄强躲在花坛后抽烟。张琼和几个女生寻来了。 “李竞,你去指挥,行不?” “我?不行。” “行的行的,算我求你了。” “丁老师都不管,你操这份心干嘛!” “就是因为他不管,我们更要做出个样儿来!” “太不负责了,他今天来都没来!” “你答应当指挥,我们大伙儿凑钱给你买条烟。” “……” 女生七嘴八舌,不知是为烟所动还是对丁胜的气愤,我迟疑片刻道:“好吧。” 同学们早自觉站好了队形,慷慨激昂地表示着对班主任的不满。我说:“丁老师说我们成事不足,贩事有余。今天我们就做个样儿让他看看。现在大家进去吧,不管会不会唱,唱得好不好,到时拼命吼就是了。” 轮到高一(2)班出场了。大家一洗往日的拖踏作风,不用叫也不用催,从各个方向挤上舞台,以军人的速度站好了队。那天大家忘了站在台上的害羞,只知道扯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吼。吼完之后,大家有秩序地下了台,竟不约而同回学校了。大家坐在教室里,都不说话。只到留下看结果的何兵“哐”地闯进来,兴奋地嚷嚷“第一,我们班第一名”,大家不相信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经何兵赌咒发誓之后,教室里就欢呼了。 我敢发誓,这是我们班最开心,最团结的一次。张琼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把功劳归于我。几个女生开始掏腰包,要给我去买好烟,我羞愧地拒绝了。张琼说:“说话算话,不过烟钱我一个人出算了。”她就读着歌儿跑出去了。 几个女生怎么也不肯把拿出的钱收回去,说可以买点瓜子水果什么的一起庆贺庆贺。于是大家你一元我两元凑了些钱,让我去采购。 我刚走出教室,迎面遇上了丁胜。他问我去哪儿。我说买东西。他掏出两张十元票子说是班费,让我们买点糖果庆贺一下。我扬扬手中的一把票子说我们有钱,便飞跑了。 我们开心地又说又笑,都故意不理丁胜。他吃了几颗糖就走了。我很遗憾那天晓雪不知什么原因没在场,无从体验到那种发泄般的快乐。然而,就在我们又喊又跳的时候,一件事儿悄悄地发生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后来听张琼的好友方亚铃说的,而她又是听当事人之一张琼说的,所以在可信度上折扣不大。 张琼跑出去买烟后就再没回来,第二天也没来上课。一个星期后她到了一次教室,人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她谁也没理,抱了书,低着头出去了。大家交头接耳,却不知所以然。 后来,方亚铃偷偷给我说了原委。“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她说。 那天晚上,张琼去了她哥哥的同学张老师家。她的钱放在他家,她是去拿钱为我买烟的。买了烟后又去放钱,却半天没有出来。新任校长在门口听了会儿,便很响地敲起门来。一阵悉窣声后,张老师打进了门。张琼正用被子盖着身子,坐在床上扣衣服……就这么回事。 张琼走了。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去车站送她,她哭了。我冒出一句:“你真傻……”她惊讶地看着我,又看了方亚铃一眼。方亚铃慌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张琼低下头。“你不知道的。”声音很轻,谁也没听清她在喃喃什么。 我严密地保守了张琼的秘密,张浪黄强我也没说。然而不光他们,几乎有兴趣打听奇闻轶事的人都知道了。我突然觉得我很可笑,更搞不清楚方亚铃是怎么回事。 后来又有人谣传,校长其实是丁胜叫去的。丁胜没趣地离开教室,正见张琼拿了烟闪进张老师门里,便在外面听了会儿,然后就报告校长去了。校长早就注意到事情的苗头,听到报告就约了几个领导去了。丁胜虽未到场,却立了大功。这种谣传颇有一定的市场,因为张老师被作为神圣的教师队伍中的垃圾开除之后,丁胜就接替了他的团支部书记的职务。很多人骂张老师道貌岸然,骂张琼不知羞耻。对此我举双手赞成,虽然我有点同情张琼。 菊花是第三个离开高二(2)班的人。她老是请假回家,也不知搞的什么名堂。那段时间里,张浪一直闷闷不乐。菊花最后一次来学校,就将行李卷走了。张浪将她送到车站,回来就大醉了一场。 “她为什么不读了?” “她家里为她找了份工作。” “什么单位?” “湘泉酒厂。” “倒是全县目前效益最好的。” “你说值么?” “怎么说呢?我们读书,不也就是想以后能有个工作。现今有门路的读不读书无所谓,没门路的只有读书了。” “就臂如我?” “不,也包括我。” “你是城里的,不要跳农门。” “我住在城里,但不是城里人。其实城里学生也一样存在就业的问题。黄强,你说是不是?” “是的。现在就业很难的。招工的机会倒有,但没有一个好点的企业。菊花能进湘泉酒厂该是万幸了。我他妈还不知道毕业以后怎么办呢。” “你操 什么心,到时候你家里人自会替你想办法的。” “菊花给你说什么没有?” “她叫我好好读书。” “没说别的?有关你俩的事儿?” “没有。我早给你们说过,我俩虽在一起玩,但根本就没提到过那方面。” “你不爱她?” “喜欢。我以前只是喜欢她,象你对晓雪的那种感觉一样。喜欢听她说话,听她笑,喜欢看她走路,看她奔跑,甚至具在桌上睡觉都喜欢看。但我不知这算不算爱,直到她说她要走了并且真的走了,我才发觉,我已经爱上她了。是的,我爱她,可她走了。” “……” “你与晓雪怎样了?” “我?没戏!” “放弃了?” “不,看准的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如果说我开始萌发给晓雪写信的念头是抱着试一下的心理,当她回信将我打入地狱之后还死不悔改每隔几天就要在她文具盒里放张纸条是为了争回面子,并不存在内心深处的爱的话,那么现在,我则越来越深地陷进去了。 我告诫自己要得而不喜,失而不忧。但我的情绪极不稳定,时而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时而双毫无缘由地垂头丧气。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许多很象诗的玩意,我把酒象水一样往肚里灌,经常烂醉如泥。张浪他们任劳任怨地照顾我。他们说我喝酒有一个好处,就是一醉就睡,不象何兵那样胡话连天还痛哭失声。 何兵住在他哥那儿。他哥在小镇粮店工作。刚开学,房东就非常抱歉地收回了房子,他绕了半天弯子,最后只不过是要将那间房子改为代销店,因为电影院又让乡长的儿子承包了。那时学校的新学生宿舍刚盖了两层,我们都不愿回去喂臭虫,何兵便叫我们搬到粮店去住。粮店新盖了宿舍,仓库楼上的两排房子全空了下来。“我只要给我哥说一声就行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于是我们搬进了粮店,与何兵睡一间房。 我旷课越来越凶,成天躺在粮店胡思乱想。我希望突然发生地震,将我和晓雪压在一片废虚的空隙里,十天没有人来搭救。当然最好带有水和面包,但太少了,我就尽让她吃。要么在某次回家的途中突然翻船,我奋力救她。结果她得救了,而我却被涛涛的洪水冲走了。她对着茫茫的大水痛哭,后悔喃喃没有在意我。当她悲痛欲绝地转过身,却发现我正笑嘻嘻地站在她背后……我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设想激动不已,听到老鼠在天花板上咚咚咚地跑,鸡在院子里惊慌地叫,狗在远处没命地咬,我甚至以为地震什么的真要来了。 然而地震终没来,我就爬起来去洗脸。洗着洗着灵感突发就想了首诗: 洗脸时 为你 对着龙头唱了支歌 那边接水的你啊 我的歌声 是否 叮叮铛铛地 掉进你的桶里 洗脸回来,我把它抄在纸上,想下次放进晓雪的文具盒里,仔细读了几遍觉得不象诗,就挼成一团扔掉了。 我支起画夹,又照着从晓雪文具盒里偷来的她的照片给她画像。涂抹几笔又撕了。我终于认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笨,而我还异想天开想当画家。但黄强他们说,我已画得够好了,谁一看都知道是晓雪,不象给他们画的那些,简直是侮辱人格,还他妈贴满了墙。他们不知道,正是贴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增强了我的自信心的。 我锁了门,踽踽地来到学校。科长从门卫室出来,半真半假地质问我:“你又旷课了!”我指指脑袋,“头痛,老毛病了。”便以大病初愈的模样走了。 下课后,我遛进教室。大家都惊奇地看我,仿佛我曾失踪过似的。 “你上课来了!” “我不能来么?” “你不是病了么?” “病了就不兴带病上课?” “张浪已替你请了一天假。挽上我,病好了也不来。” 我仍是一副有气没力的样子。黄强曾对我这副模样表示过强烈的不满,认为我是在做给别人看,讨人可怜。这让我心里很恼火。 我懒洋洋地走到位桌边,眼珠往后面的晓雪身上转了一下。她的笔尖一动不动地触在纸上,仿佛正冥思苦想什么而又无从下笔,眼睛却分明在穿过垂在额前的留海看我。发觉我睃她,她的长睫毛慌忙垂下了。 我随手拿出一本从位桌肚里露出一角几乎要掉下去的书,扫去凳子上厚厚的灰尘。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拾起一看,上面画着一份表格: 旷课节数  20   30    50 处罚条例  警告  严重警告  勒令退学 后面是一行小字: 李竞,在案8节,实际旷课25节! 横竖不是人(8) (八)  “竞,我骂你要下地狱,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呢?” “我还要为此谢谢你呢,不然,我会认真读书么?我读书可只是为了你,否则我觉得自己不配。” “我是问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 “很简单的:就因为你骂了我。别人给你写信,你回信骂过他们吗?” “没有。很多信看都没看就撕了。” “这就是了。再强大的再难以捉摸深不可测的人,只要他肯开口,便没有战不胜的!” “你胜利了么?” “这是我要问你的。你说我胜利了么?” “……” “好了好了,鼻子都咬起狗牙印了!” “你狗牙!” “唉,说真的,那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一颗字都不回呢?” “我懒得理你!爱写你就写吧。哎,竞,你说怪不怪,有一段时间你没给我留纸条,我心里真好象失去了什么。那时每天早上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文具盒。开始我对自己说是防止被别人无意中发现,好久没有你的纸条,我才发觉不是。竞,你为什么不写了?” “你老不理我,我没劲了。再说你那时成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我或许真不该再打扰你了。” “那后来为什么又写了呢?” “因为我在一片黑暗中隐隐感觉到有一丝曙光即将来临。” “什么曙光?” “你不是警告过我不要旷课给我画过一张表格么?” “是的。可我只是感到为难。你老是旷课,请假的理由又老就那么两条:头痛,肚子痛。记你不好,不记你又不好。” “还有一次体育课,老师有事,叫我们自由活动。我跟何兵打乒乓球。打了一会儿他说累了,要给我另找个对手。他进了教室后半天不见人出来,我正准备大声叫唤,就见你拿着球拍出来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好激动!” “他把球拍放在我桌上。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去了。其实球拍我都不会拿,我从没打过乒乓球的。” “你说你不会打,我说我教你。我把球吊得老高,你还是接不住, 还老把球扣到坎下去.。” “我是故意的!” “可你总尖叫一声,然后抱歉地说又打飞了,就要下去捡。” “而你却总先跳下去了。” “我怕你捡得烦了不打了,没想到你兴致勃勃地一直打到下课。那节课时间过得可真快!” “这样你就坚定的一场持久战的决心了?”“是的。往前走,总会天亮的!这不天亮了吗?” “美呀,你!” “你敢说那时你心里没有我?”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自己怪怪的。有次你和方亚铃张琼她们玩牌,有说有笑的,我在旁边看书,气得要死。我扭过身不看你们,手撑着脸,用指头塞住耳朵,还是无心看书。我在桌上趴了会儿,把书重重一扔就走了。” “我看见你走到处面从窗户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方亚铃她们也看见了。你一扔书她们就对我挤眉弄眼,见你瞪我她们就说:有人要倒霉了……我故作不解,其实心里高兴死了。” “我到寝室蒙头大睡。我骂自己,你又不爱他,你吃什么醋啊!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一看到你和女同学说话或者女同学在寝室里说你心里就不高兴。有次你给张琼教歌,我恨不得把你们都臭骂一顿。那天我晚饭都没吃。竞,你看见我一直趴在桌上的。你是在气我,是么?” “谁叫你不理我呢!” “可第二天我不是理你了吗?” 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与所有的日子一样是个非常平常的日子,如果不是发生一件我盼望已久的事,它决不会在我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星期六下午,我从食堂打了饭往回走。如果我不向后看而直接走到蹲在树下吃饭的男生当中,或许就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可我偏偏鬼使神差地扭头向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心就怦怦跳起来。我看见晓雪正揣着饭盒匆匆向石阶走。一个女孩揣着饭匆匆向石阶走原本很正常的,谁打了饭不得往石阶走呢?问题是当时我正踏上第一级石阶,而在以前,只要是看见我在前面,她是很少加快过步子的。她不会要给我说点什么吧!我不由地慢了下来。 果然,晓雪赶上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吃什么好菜?” 这是同学间常用的打召呼的方式,很平常的,象遇见熟人都问“吃饭了么”一样。而我却不知怎么回答了。 我将饭盒一倾。“没……没菜。” 她并没有看我的饭盒,只是低头用勺子插着饭,轻轻地说:“明天星期天,我们去山上玩,好吗?” 我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去山上玩?” “去不去?” “好啊,什么时候?” 她仍低着头:“早饭时,我们带着饭去。” “好啊!” 她想一会儿说:“不带算了。” “好啊!” “早饭后你在校门口等着。” “好啊!” 晚上,粮店仓库的楼上一间房里。我坐在床上,边脱衣服边哼歌。 “哼什么哼呀,快关灯!”黄强说。 “歌是要哼的,灯也是要关的。”我仍哼哼不已。 “什么事这么开心?”张浪问。 “晓雪约我明天去山上玩!” 黄强道:“你不是说梦话吧。” “我还没睡下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儿骗你。” “什么时候说的?” “晚饭时,你们看见的,我和她站在台阶上说话,说的就是这事儿。” “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 “你不是说过只要她心中有你就行了,并不企图什么瓜田柳下么?” 张浪纠正道:“是花前月下!” “我是这么说过,但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嘛。况且我还不知她心里是对我是怎么想的。” “心里没那回事她会跟你约会?” “不是约会,只是大家一起玩儿。唉,明天你们也去啊。” “你俩约会,让我们当电灯泡?” “不是。她们全是女生,就我一个男的,没意思。” “那倒更好,万绿丛中一点红,供不应求。”黄强大笑道。 任我怎么说,黄强和张浪只是笑着不答应,我就转而说服何兵。 “他俩不去你去,说不定方亚铃也要去的。” 吃过早饭,远远看一眼站在女生楼梯边濑口的晓雪,我就到校门外去了。十几分钟后,晓雪姗姗而来。 我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啊!你呢?” “我……还有何兵……他来了。”我有点后悔昨天晚上花半天口舌说服何兵了。 何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我刚吃完饭……唉,她们呢?” 我马上道:“她们说有事,不去了。”我看到他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晓雪不知我们说什么,她向四处看了看说:“我先走,你们后来啊。” “可我们去哪儿?” “就是学校背后那座山啊,以前我经常去的,可好玩!我在那边等你们。”她双手操在腹部抱着一本书,沿着青石板路,婷婷娜娜地消失在一幢幢古老的木房之后。 何兵说:“我还是不去了。” “怎能不去呢。别人看见一男一女在一起不知会怎样议论!” 何兵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跟你们一起上山,到山上我可不奉陪了。”他走到铁门边,在发学生财的老太太那儿称了两斤苹果塞到我手里,“到山上玩怎能不带点吃的!”我俩穿过小镇,绕到学校背后。晓雪正在一块油菜田边蹑手蹑脚地捉一只红蜻蜒,手指刚伸到翅膀下,那精灵就倏地飞走了。她失望地抬走头,看见我们,笑了笑道:“走吧。”便用一竹条抽打着没路的芳草,沿着迂回的小路径向山上而去。 从学校看这座山,实在不象山,顶多算个大坟包,可从山腰转到南面才发觉它真是一座山。山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大石头,零星地散布着几块金黄的油菜花。稍下的坡度笔陡,郁郁葱葱的全是细瘦的山竹。清清的酉水如一巨莽在山谷中滑行,轻轻的喧哗着,而在阳光下闪着的银辉点点的浪花,显然就是它的鳞了。 何兵一到山上就狗一样到处乱窜。晓雪高踞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眨巴着眼睛问我:   “这地方好吗?” 单独跟她在一起,我显得很拘束。“好!”说完之后觉得答的太干巴了。 “你喜欢到山上玩吗?” “喜欢,但我不喜欢人多。” “我也是。我经常一个人来这儿的,带着书,可以看,也可以不看。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我时常就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无法表达。” “人与大自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在博大的自然面前,我们有骂娘。” “骂娘?” “是的,只有骂娘__大海,你真大,你他妈真是太大了!” 晓雪咯咯地乐了。 何兵在山上转了一圈,捧回几粒鲜红欲滴的叫不出名的野果。“找不着,都过时了。”他把它放在晓雪手掌里,说:“尝尝,很甜的。” 晓雪两指尖拣了一颗送到唇边,左手向我伸来。 我摇摇手。“我不要。” “真的,好甜的!” 何兵轻声对我说:“我回去了。” “再玩会儿吧。” “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呢!” 我没再说什么。何兵冲晓雪笑笑,说:“我先回去了。” 晓雪往嘴里送野果的手停在胸前。“刚来,就要走?” “我还有事。”何兵认真地说:“我哥叫我去码头接他,刚才船已经上来了。”说着人已走出老远。转过册山坳时,他远远地向我和晓雪挥了挥手,大声道:“玩得开心!”我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惭愧,我真以为方亚铃也要来的。 一旦只有我和晓雪了,我更觉拘束,找不也出一句话来。晓雪也似乎跟我一样,低着头,默默地绞着手指。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那边很好玩的。”她终于打破了沉默。说着从石头上站起来,双手微张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下到与我脚下石头相对的另一块石头上,向我伸出手。好的手指细嫩而修长,我迟疑一下伸手握住。相触的瞬间,两只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晓雪跳过来,我还抓着她柔柔的手,她轻轻地仿佛不经意地动了一下,我才慌忙放开。她举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指着远处的一片金黄的菜花说:“我们到那儿去,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好平的。” 我们攀着怪状的石头向那片金黄爬去。晓雪不时向我伸出手来。我心里充满了温馨。 晓雪所说的石头象一只大乌龟临空嵌在丈余高的土坎边,上面可坐四五人。旁边的油菜花开得正欢,沾满花粉的蜜蜂嗡嗡叫着穿梭往来,好不热闹。 晓雪摘了一支菜花拿到鼻下嗅。“小时候我老是爱往我家门前的油菜花丛里钻,把油菜踩倒一团做个小窝躺在上面。我妈站在院子里大声叫,我屏住气不出声。她就说我知道你在油菜田里,我看见你了。我就猫着腰赶紧转移。油菜花一晃动就真暴露了,她就拔开花丛拧着耳朵把我拉出去了。”晓雪双手支在膝上捧着脸颊,痴痴地望着菜花。 “她没把你耳朵拧掉吧?” “我妈很宠我的。现在回去我都要跟她挤在一起睡,她老搔我痒痒儿。” “你妈真好!” “你妈对你不好么?” “不好。” “就你一个儿子还不好?”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都不宠我罢了。相对来说,他们倒更宠爱两个女儿。因为姐姐能读书,又听话;而妹妹又是最小的。” “谁叫你不听话呢!” “其实我还是听话的。那时我家里事很多,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每次星期六回家她都要抓劳力。我忙里偷闲跑到邻居家玩牌,正来劲时她又大声地叫唤了。一起玩的遇上这种情况多是装作没听见,面我一听到叫声就爽快地答应道:来了!这很让那些老太太们羡慕,说我妈养了个孝顺儿子,并成为她们咒骂自己孩子不听话的反面例子。她们不知道我虽然应的爽快而干脆,其实根本就没动。我妈等了一阵不见我回去,又大声叫,我就再应一声来了。如此反复若干次,直到她叫得起火,我也听得烦了,才不情愿地扔下牌,飞也似地跑回家。我妈骂我说来了怎么不来,我说让你听着心里舒服哩。她就笑了。 “你这也叫听话!” “应该是的。所谓听不听话只是看能不能让家长高兴,有所安慰。我已经让他们得到安慰了,虽然很短,只是在第一次答应的时候。但人生一世,谁能永远让别人满意呢?你说是不是?” “倒也是。” “你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吧?” “做的事情可多哩。又做饭,又要到很远的地方背柴火。” “你这样子能背柴?” “怎么不能,背五十斤重的十几里路我只要歇四五次。其实我能多背的,我妈说我身体不好不让我多背。你在家里肯定什么事都不做!” “现在做的是少了,以前我可什么都干过的,都是力气活呢。臂如扛木料抬石头挑担子什么的……怎么,不相信?” “看不出来。” “真的,不骗你。我们乡下征收山头办林场,那个寒假我跟别人去挖山植树,挣了两百三十块钱呢!” “你自己挣钱了?” “当然,不过我没得用。后来开学了,是我妈替我去领的,领回来就寄难我姐了。她在长沙读书,身体也差,比我更要钱用。”…… 温和的阳光下,蝴蝶在翩翩地飞,蜜蜂在嗡嗡地唱,两只画眉并排站在一枝茎棘上梳理羽毛,“瞿__瞿__”地叫着。春风拂过一片金黄,送来一丝淡淡的油菜花香。一切都是那样地和平美好。我给晓雪说了许多,我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变在了老太婆,莫名其妙地谈起家事来了。 晓雪又去摘油菜花,轻轻地哼着一首古老的歌儿。我的目光一直痴迷地追随着她,直到她摘菜花时与我对视一眼,我才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看山下河谷中两点飞翔的白色水鸟。我想如果我们就是那两只鸟就好了。 突然,两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从后面轻轻捂住我的双眼。我转过头,晓雪蹲在我身后,脉脉地看着我。 “你在想什么?” “……” “不好玩么?” “不是。我还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开心过。” “我们到油菜花里找人,好么?” “好啊!你去躲,我来找你。” 她高兴地跳起来。扑向那一片金黄,边跑边回头说:“不准偷看啊!” 我把头扭向一边。谁听说过高中生还在玩这种小孩的游戏?而我当时是那样的投入,心竟然激动地跳起来。 “好了没有?” “好了!”远远地传来晓雪的声音。 “躲好啊,我来了!”我站起身,向菜花丛中走去。认真地寻遍小小的菜花地,哪有她的踪影。她会躲到哪儿呢?我抓着后脑勺钻出花丛,突然眼睛一亮,接着就啼笑皆非了。这是什么藏法呀! 晓雪头发上沾满点点金黄,正背对我坐在油菜尽头土坎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玩着一枝菜花,嘴里还轻轻地哼着什么歌儿。听到背后有响动她回过头咯咯地笑了。她跳下石头解释道:“本来我藏在石头后的,见你没来就爬到石头上了。好了,现在我找你。” 我一低头钻进菜花丛中。她在后面叫:“只许藏在花中啊!” 还没等我寻得一个可供藏身的茂密处,她就叫道:“我来了!”我慌忙屏住呼吸,就地隐蔽。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我偷偷钻出来一看,哪里有她的身影。转到坎边一看,又把我弄了个哭笑不得。原来她正在坎下一块豌豆地里精精有味地摘尚未落下花蒂的嫩豆荚吃呢。  见我出来,她伸了伸舌头,举起一片豆荚认真地说:“好甜,真的!” “别吃了,会痛肚子的。” “不吃了。”她说着却又摘了一把攥在手里,还顺手拑了几朵淡紫的花。她走到坎下,把花儿叨在嘴里,向我伸出手。我把她拉上来,笑道:“偷吃了豆荚怎么还要摘花呢?” “这花她漂亮的!” “让人看见会打断手的。” 她狡狤一笑。“有你呢!” 我们又坐在大乌龟背上。晓雪摊开手掌要我吃豆荚,我吃了一片,果然很甜, 或许是她的手握过的缘故。以后的日子我特地吃过嫩豆荚,觉得味道并不怎么好,所谓乳臭未干就是那么回事。 她又将豆荚往嘴里送。我说:“吃多了真会痛肚子的。我给你削颗苹果吧。” “那这些怎么办?” “扔掉算了。” 她有些不忍。“怪可惜的。”但还是扔了。 “你唱支歌吧。”她说。 “我不会唱。” “你会!我好喜欢你唱歌。” “我真的不会。” 她噘起了嘴,喃喃地说:“叫你唱首歌都不唱……” 我见她不高兴,便清了清嗓子,可老觉得别扭,怎么也开不了口。“你先唱一首吧。”我说。 她默了一会儿神,望着葱绿的远山,轻轻地唱了一首当时刚流行的歌儿。她唱的不是很好,有个地方跑了调,但她唱得很认真,很虔诚。柔柔的歌声如拂过菜花的春风轻轻拂过心头,我心里一时充满了柔情。她唱完我就非常自然地唱了一首早已不再流行但最能体现当时的情景及我内心的真诚的歌儿。她双手撑着脸,认真地听我唱,眼睛一直脉脉地注视着我。 我们都沉浸在一种渺不可求而又真实可感的奇妙氛围之中,只有争地盘安家的鸟儿漫山遍野在婉啭地鸣叫。一只小小的红蜻蜓从头顶飞过,轻盈地竖在石头前一枝干枯的乱刺上,骨碌碌地转动着小脑袋。 晓雪慢慢站起身,轻轻移到石头边沿,左手直直地伸在身后,指头向我动了动;右手悄悄向蜻蜓伸去,晴蜓却倏地又飞走了。她坐回原处,呆呆地望着远山,目光中一片茫然。望了一会儿就把额头搁在膝盖上了。 “怎么了,你?”我问。 她没吱声。我有点不知所措,把手伸向她肩头,迟疑一下又缩了回来。 晓雪抬起头看着我,眼中似有无尽的哀怨。她轻轻地说:“……你不怕我掉下去么?” “我……”我心中突然一热。啊,可爱的女孩,不说你摔下去,就是被石子蹭了脚于我也是不忍的。可你向我伸出手时,我为什么就没想到你是要我拉着你,护着你呢?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极力压住狂跳的心,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轻声问。 “你先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了眼睛。我单腿跪在她面前,轻轻分开她额前的短发。她微微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直颤动。我扶住她的肩头,她痉挛了一下,我轻轻地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这般唐突。晓雪时常为些惊叹不已。“哇,你胆子真大,第一次在一起你就敢亲我!” “你不是默许了吗?” “我是吓傻了。我们又还没有确定什么。” “那天我们已经约会了,还用说吗?” “可我当初约你出去是想给你说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你就那么亲了我,后来我好象就爱上你了。” “不是这样吧?” 晓雪没有反驳,因为当时她确也没曾扇我一耳光再骂一声臭流氓。吻过她之后我后悔不已惶惶然等着她发怒。她脸色绯红,理了一下头发,眼皮急促地跳动一下就垂下了头。我说不清她看我的那一眼意味着什么。 横竖不是人(9) (九)  周期一个月的经济危机又爆发了。已经到了月初,迟迟不见汇款单,我怀疑父亲不要我了。 我有充足的理由这样认为。父亲一直认为我不该与山羊拼死一搏。“早给你说过不要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不要拉帮接伙,不要惹事生非,你就是不听!” “我并没有跟他们打交道,不信你问老师去。” “你没跟他们交往他们会找上你,他怎么不找我?” 我发觉父亲简直象无赖。“他们是烂儿,烂儿就喜欢找人麻烦。” “你敢肯定你那伙狐朋狗友没招惹他们?” 我很不高兴。“他们可都是学生会干部呢!没有他们,说不定这次就完了。如今总得有几个朋友的。好坏都要交,有时终可以派上用场帮上忙。” “老子一辈子没交一个朋友,还不过得好好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到头来拖累你的总是你那些所谓的朋友。” “我们可谁也没拖累过谁,我们只是互相有个照应而已。” “不是做爸的说你。人家调戏女孩,关你什么事呢?你看不惯,不看就是了。与别人真刀真枪地打杀,自己伤了得挨痛,还要带残疾;砍伤了别人你得出钱医治,说不定还得坐牢、枪毙。你知道我们的家底,几娣妹都要钱用,经不起你折腾的!” 张琼出事后,教委来了几个人,父亲是纪检股长,当然也来了。他在丁胜家坐了许久,  也不知丁胜都给他些什么。后来他把我叫到僻静处,扎扎实实给我上了堂政治课。 “你还吃烟?” “早戒了。” “你们住在处边?” “早搬了。” “你经常旷课?” “也不是经常。” “你成绩排在第几?” “中等偏上。” “你……真让我失望!” 期中考试,我排名第十。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晓雪的泠漠给我的动力,但我把它归功于父亲的教诲。我写了封家信花两张纸汇报了自己所取得的伟大成绩,以博其开心,使他看到信末最关键的那句要钱的话时,能慨然摸出干瘪的钱夹,并欣欣然觉得值。 然而经济危机还是爆发了。 黄强也不名一文,只有张浪还有十余元钱,那就是我们三人的全部生活费了。我们一直是谁有就用谁的。张浪是农村的,每月生活费却比我和黄强都多。他解释说他家里并不富裕,只是因为就他一人读书罢了,兄弟读完初一就辍学了。“家里只要有三两个学生,就永远别想翻身!”他说。 我和黄强哈欠连天,张浪就跑去给我们买了包烟。老在烟上花他的钱,我很不好意思。 “已经四号了,汇款应该到了。”黄强也等汇款等得发疯。 “我爸不要我了!”我认真地说。 黄强觉得这话特有味儿,笑了起来。他一笑我也觉得这话很可笑,也笑了。 我们齐声唱《雪城》主题曲: “你一不小心生下了我,你又抬起了双脚抛弃了我。我俩,太不公平,钱和米,全由你操作。可今天,我已离不开你,不管你要不要我……” 下午又去收发室看,终在小黑板上见了我的名字。黄强没见自己的名字,就在窗台上的信堆里乱翻,拣出了三封信。一封是芳芳写给我的,撕开一看除了她的署名不着一字,我真搞不清她是怎么回事。一封是晓雪的,黄强把它给了我。信封上的字迹决非出自女人之手,且地址内详,这让我很不舒服。她以前不会有过男朋友吧?也或许是她或弟弟写来的。 第三封信是张浪的,地址是“内详”。这很让人感兴趣。黄强准备敲张浪竹杠,冷不防却让张浪夺去了。 信是菊花来的。自从在我们怂恿下向她挑明后,张浪就天天跑收发室,每次都满怀希望而去,垂头丧气而回。 黄强笑话他,“别望穿秋水了,说不定人家早将你忘了。” “不会的,我知道她。”张浪说。 “可你的信都已发出一个多月了。” 我说:“这可不是玩游戏呢,总得给人家一个考虑的时间,迟早总要给个答复的。” 黄强笑道:“不说了,再说就象我巴不得张浪失败似的。” 张浪从黄强手里夺了信,跑到一边迫不急待地看。看着看着脸就渐渐阴沉起来。正准备拿他开心两句的我和黄强面面相觑。 张浪艰难地笑了笑,将信递了过来。信是这样写的:谢谢你以前对我的帮助。但我只把你当普通的同学看待,再说我们也是不可能的。再一次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欢迎你有时间来我家玩。 我把信还给张浪,想说句安慰的话,嘴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好,便拍拍黄强,道:“好久不下馆子了,今天来了汇款,咱们改善改善去。” 黄强道:“是该油油肠子了。近来伙食差,老放屁。” 一行三人来到镇上小酒馆。黄强点菜,张浪去粮店叫何兵,我挂念晓雪,又踅回了学校。 我到教室看了看,不见晓雪,便去女生宿舍找。女生宿舍是不准男生涉足的。不象育才学校,男女生宿舍连在一起,说悄悄话都听得见。女生往往比男生起得早,在外面叮叮铛铛地刷完牙,便将缸子铛地放在男生宿舍窗台上。男生被吵醒,在里面大骂,伸出裸臂将那缸子拿了进去。女生讨要,便嬉皮笑脸地说你自个儿来拿呀。一般女生当然不敢,而有的却果真进来拿了,男生便全缩进了被窝。这种现象在五中当然不会发生。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过,男生不得步入女生宿舍十米范围内,特别是晚上,否则当流氓论处。当然女生也不能去男生宿舍 ,不过规定并不太严,也没划上防线。原因不言自明,校长之所以能当校长,自然学识渊博,不会不知道在男女比例相对稳定的中国,女流氓还是比较少的。对此,他很乐观。 对于那条无形的警戒线,我是决不敢轻意冒犯的。我在路上徘徊,见方亚铃提了水过来,便叫住她。 “什么事?” “你去寝室叫晓雪出来一下,她有封信。” “我带去不就行了。放心,我不会看的。” “不是。是她家里来的。” “那又何必亲手给她!” “我……我找她有事。” “早说不就得了!” 方亚铃偏着身子,一步一扭地走了。 晓雪从楼梯上下来了,我迎了上去。她甩着湿淋淋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没什么。你有封信。” 我把信递给她,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接过信,看了眼信封,便揣进衣兜里了。我看不出她表情的异样,想问一句谁来的,嘴张了张却没问出口来。 晓雪四处扫了一眼,突然惶惶然道:“我走了。” 我扭头一看,见丁胜正站在门口向这边望,心下一慌。见晓雪要走,急急地道:“我是来叫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的。” “我不去。”她头也不回地向寝室走去。留下我尴尬地站在路当中,叫也不是,走也不是。 自从在那开满油菜花的山头与晓雪玩了一天之后,我以为从此再也不必忍受被冷遇的痛苦。然而第二天,晓雪就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在路上遇见她,我意味深长地给她一个微笑,她却视而不见,与女生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教室里我频频向她借这问那,她也爱理不理的。一天, 她说问我个题目,将草稿本递到我眼前,那道题目是: 别让人怀疑我们,好么? 我会意一笑,心中不再茫然。只要心中有底,何必过多接触让人议论?何必象胖妞那样在教室里倚在劳动委员身上撒娇,象高三那几对公然在校园里出双入对,搞得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恋人似的让人看了肉麻,也不怕惹得校方发怒来个杀鸡敬猴什么的。 我举双手赞成晓雪的提议,原来我也只要她心中有我,并不奢求所谓花前月下的。但过了不久,我就再也忍受不住那种近乎陌生的冷漠。这不是搞地下党么?地下党也还不时拿枝玫瑰花或杂志什么的在公园接头,而我算什么?便是偶尔请她吃餐饭都不肯,并非真要象地下党那样握手乃至于热情拥抱。可是,她爱我吗?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回到酒馆,张浪他们已在桌前坐好。见我进来,张浪问道:“没找着?” “她不来。” “为什么?” “管她为什么。”我故作轻轻松地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来咱哥们还可多吃点。来,先干一杯!” 原来这顿简陋的奢侈是为张浪解忧的,结果张浪谈笑风声,晚上照常上自习,照常读报纸带领大家关心政治,还为发生火灾的某户人家募捐得了十五块八毛钱,而我却醉得一踏糊涂了。 第二天醒来,见桌上留有一张纸条,是黄强的笔迹,说代我请假,我尽可以放心睡上十天半月的。正是课间操时间,学校那挂在老榆树上的大喇叭虎着嗓门,一遍遍重复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此时,晓雪也在做操么?做体转运动时,她象平常那样,不经意地飞快地向后面扫了一眼么?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斜斜地照在墙上晓雪的画像上。我点了支烟,头搁在床沿上眯逢着眼盯着画像出神。晓雪在一片白晃晃的光晕中,圣洁地对我微笑。烟头悄然掉在地上,我又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过道上传来混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紧不慢,不象是粮店的老保管,那老头走路总是很响的,每走进这黑洞洞的过道更是分外用力,许是重温当处在监狱巡视号子的威风;也不象是住在隔壁的女会记。女会记身高一米五,包括五厘米的高跟鞋,那木椎子般的鞋跟杵在木板上总是急促而响亮,且象鼓点般越来越快,让人心越悬越高,担心她突然歪倒扭了脚。黄强说她可能害怕黑且深如防空洞的过道里会突然从门板上蹦出个蒙面人捂了她的嘴。我认为说得极有戏剧效果。而何兵说没人肯捂她的,别看她脸上粉白粉白,那是涂的脂粉,脖子以下全是汗泥,便是胸脯也不白嫩。他说这是在一次洗衣服时,从她的领口看到的。 我蹬掉盖在肚子上的被单,懒懒地翻了个身,手搭在床沿,活象切腕自杀的傻瓜。脚步声径向防空洞深处响来,越来越慢。我心中莫名一跳,突发奇想:不会是晓雪吧? 这样一想,那脚步声似乎真在门外迟疑地停住了。门悄然打开一条逢,一只脚迈了进来。我背后没长眼睛,但我敢肯定这决不是幻觉,我清楚地听到门吱地叫了一声,声音细而长,还有一声脚步声,分明是在门内踏响的,倘在门外,决不会有花生壳碎裂之声。然而当我转过头翻眼向门看去时,门却轻轻合上了,紧接着便有指节叩在门上的笃笃声。我大声道:“ 谁呀,门没栓!” “李竞,是我!” 我闻声又惊又喜,一骨碌爬起身,发觉仅着一裤衩,慌忙抓过被单盖上。“你等一下,我还没起床。”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我打开门。晓雪羞红着脸站在门边。“是何兵让我来的,他说你病了。” 我将晓雪叫进房来,让她在靠书桌的床沿边坐下,不好意思地道:“你坐会儿,我去洗脸。” 洗濑回来,满地的花生壳,烟头俱不见了,床单整整齐齐,零乱的书有序地列在书桌上。晓雪正仰着头,对着墙上的那个她出神。见我进来,她问:“你会画画?” 我笑了笑,“象么?” “ 象,真象!你怎么画的?” “照你相片画的。” “你哪来我的相片?” “从你文具盒里偷的。” “难怪我怎么找也找不着。”晓雪嗔怨道。 “你有用处?”我惴惴地问。 “也不是有用,只是找找。”她轻声说。 “那就送给我,好么?” “照得不好……以后给你一张好的,大一点的……”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就要这张。你不知道,我的心很狭窄的,你太大了,我担心自已装不下你。” “好不好?” “我就要这一张!” 晓雪并不坚持,理了下额前的头发,问道:“你又喝酒了?” “……” “为什么?” “……” “别再喝酒,好吗?” “……”晓雪抬腕看了看表,双手拢了拢披肩长发。“我走了?” “别走!”我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 “那你说话呀。”她在床沿上坐下了。 “……” “你不喜欢我说你?”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有什么权利说你呢?” 我在她旁边坐下,真诚地说:“其实我真想有个人管管我……” “你不会自己管自己?” “会,但这不同……” “没人管你吗?” “有,很多。但我很反感。” “那你要谁说你?” “……” “以后别再喝酒了,何兵说你又喝醉了。” “……”“其实有时我也真想喝酒。” 晓雪双手肘支着桌面,下巴搁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处。阳光从处面射进来,为她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长长的睫毛清晰可数,而额前的几丝头发却变成银白色了。我痴迷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清晰地听到了心在自己胸膛里“怦怦”乱撞。不知怎么的,我的身体挨 近了她,左手竟试探着向她的腰间伸去。 晓雪身子微微一挺,拨开我轻扶在她腰间的手。“我会打你的。”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 我又将手扶在了她腰上。她再次拨开。“我真会打你的。”我固执地再次将手扶在她腰上,暗暗增加了力度。 “啪!”地一声,我的脸上挨了一掌。我缓缓收回手,呆住了。 晓雪站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说我会打你的。” 远远地传来下课的钟声,该是中午了吧。晓雪抬起头,拢拢长发,“我走了?” 我默默地起身让开道。晓雪向门边走去。要出门时她迟疑了下下,又踅了回来,在我木然的额头象征性地轻吻一下,便转过身走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痛苦,否则,她决不会吻我一下以示和好道歉什么的。其实我心里并不特别痛苦,只是非常震惊,因是打在脸上,又使我有点受辱的感觉。她一定把我看作流氓了。可我们不是早已拉过手了么?手能拉,为什么就不能扶腰呢?晓雪的脚步声勿勿消失在防空洞尽头,我一直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象一截朽木。 我决定,明天再旷课一天,以示对她的无情的最无奈而又最有力的抗议。 夕阳西斜,几束阳光从山崖上斜射下来,使得河面一半变为凝固的碧玉,一半却为碎光点点的鱼鳞了。一叶小舟在那碧玉上悠悠划过,隐入暮霭沉沉的河谷中。 我将画夹摊开放在卵石上让阳光烘干画纸,在集满清水的石臼里洗净画笔,然后懒洋洋地仰躺在一块温热光滑的大石头上。那只在我画中变为渔舟的机动客船早已不见了,不说放射在后的波纹,便是“空空空”的叫声也早已融入暮霭。天蓝蓝的,河水喧哗着,欢快地从我身边流过,偶尔哗然一响,似有鱼儿跃出水面。侧身向河里看,却只见浅水处浪花朵朵。复躺下,蓝色的天幕上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黄蜻蜓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悠然地飞。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如果晓雪与我在一起就好了,她也一定会有这种冲动,骂句粗话的冲动。但她最好不说粗话,她只要莫名其妙地轻叹一声,便无疑是我的知已了。 想到晓雪,我怅然坐起,抬眼看身后山崖。山腰的山竹绿成一片了,山顶的那几块零星的油菜也早已收割,换种的玉米也该抽穗了吧? 我赤着脚板,踩着光滑圆润的卵石,沿着河滩向下游走去。我希望发现一块漂亮的卵石,然而走了很远,竟没一块中意的。看来很多东西是经不得细挑的。 抬眼向远处望,一点耀眼的白光射入眼中。我大喜。该不会是一块宝石吧?欣欣然跑去一看,却是一酒瓶底作怪。那瓶底圆而规整,如一老花镜片。不会是我高一二期的那次野炊留下的吧?我四处一看,又见许多或白或绿的酒瓶碎片,还有几个卵石砌成燻得乌黑的简易灶。我小心地拾起瓶底,心下倍感亲切。 那次野炊,丁胜叫自由组合。我希望晓雪和我一伙,又怕别人议论。大家似乎都有这个想法,于是很自然地分成了男女两大阵营。我组织了一个“吃喝敢死队”。把名单交给丁胜后,他一见那乌七八糟的头衔及宣言,大悦,当众读了一通。男女大笑不止。晓雪存心与我作对,搞了一个“女子别动队”与我抗衡。生火前,大家都去山腰的溶洞玩。我和张浪带着菊花、方亚铃几个女孩先进去。张浪叫我喊晓雪,我不敢。当时晓雪就站在不远处,不时向我们冷冷地看几眼。每当我和女生在一起,她就这样看我,搞不清是鄙夷还是什么。但我哪管得了这么多。我们呼叫着钻进洞中去了。 我们只带一只手电,张浪在前面一个劲儿地钻,也不管别人死活。一路摸索着前进,不知钻了多深。张浪晃着手电突然消失了。我大声叫喊,只听见自己的回音。我就地坐下,埋怨方亚铃不该拖我后腿。方亚铃紧挨我坐下,怕得索索发抖。我埋怨一通觉得没趣,便作怪音吓唬她。她越发向我靠,乳房就蹭在我胳膊上,我觉得她有点太那个。我身子一闪她就倒了。我哈哈大笑。方亚铃呜呜地哭了。我说你哭什么我只是没坐稳你再哭我就走了。她马上不哭了。我想如果坐在我身边的是晓雪该多好啊! 张浪他们终于晃着手电返回了。我自是埋怨 一通。田昊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没浑水摸鱼吧。我说放你娘狗屁。 我们往回走,在一堵石壁上时,远远见有无数光柱迎面晃来,我们大声怪叫。大部队到了石壁下,我们伸手把沾满泥浆的男女一个个拉上来。田昊向晓雪伸出手,她没看见一般走过来,迟疑地向我伸出手。这很让我激动,忙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我们跟着大部队向洞里钻,太黑了没人看见时她就让我拉着她的手,这让我觉得钻山洞原来是这么有味。前面有一段水路,女生都要男生背过去。晓雪站在石头上看了会儿,突然说不进去了,便约了方亚铃回头。张浪把手电给我,叫我送她们出去。途中,晓雪说一块石钟乳好漂亮,可惜不能带回去。我二话没说就把那石头扛上了。后来方亚铃给晓雪说她和我被张浪他们抛在洞中的事,晓雪说真浪漫。她看了看我说石钟乳并不好看,不要了。其时我已扛了好长一段路,听她说不要了很是遗憾。我真想把它砸在方亚铃头上。 生火做饭时,我不时对晓雪那边看。她谈笑风声,跳来跳去,煞是开心,却不向我这边看一眼。我闷闷不乐__她越是高兴我越是这样,我搞不清这是为什么。 我想等开饭时去晓雪那组打游击,可等我们做好饭菜时,“女子别动队”已草草完事,不顾丁胜劝阻,沿着河滩上去了。我喝了好多酒。饭后余下的男女都在芦苇丛中游戏,我一直倒在沙滩上大睡。正应了“吃喝敢死队”的宣言:醉卧沙滩君莫笑,三年野炊有几回?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和丁胜碰杯把那只酒瓶底齐刷刷碰掉了,我一定会醉死在沙滩上。 我拿着瓶底反复地看。真他妈怪事,怎么会这么圆呢?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这样一想,我就莫名其妙地又激动起来。我四处看看,欲将瓶底藏在某处,发觉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见河水绿的可爱,便一扬手把它向河心扔去。河水汤汤,我的心很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呢?晓雪是爱我的,便是昨天的那一耳光也是因为爱。如果说有一点不踏实,那就是怕丁胜找我麻烦,毕竟我已连续两天没到学校露面了。 我收拾画具回到粮店,问张浪今天是否清了人。张浪说今天星期六,好多人缺课。我释然。张浪又说晓雪也没到上课。我窃喜,她一定是见我不在而不好受了。黄强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我说但说无妨。黄强说:“我见她和一个人出去了。” 我心下一震,不露声色地问道:“谁?” “不认识。” 横竖不是人(10) (十)  我一个劲儿往人群中挤,伸和长脖子看楚留香打架的人都不满地嘀咕,前面有人轻轻地骂娘,我不作理会。我向坐着的人众中收索,一眼就看见了晓雪。我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她就坐在我前面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碰碰她示意她跟我来。我眼睛盯着大彩电,只觉色彩斑驳,耳中剑风咻咻,间或观众大笑,却全不知他们在笑什么。怎么叫她呢?我首先想到了丢石子儿,但马上就否定了。又想叫女同学去叫,四处看看周围并无熟得足以委托的女生。我只好装作看录像,寄希望于她会偶然回过头来。然而站了许久,她看得全神贯注,头动也没动一下,我大声叫张浪挤到前面来她也没向后看。这让我很感不平,倘是她在后面,便是轻咳一声我也一定能分辨出来并且一定要向她看一眼以示招呼的。 我挤出人众,蹲在一棵树边烦躁地抽烟。张浪问我怎么不看录像,我说不想看,人众里有股酸臭味。黄强说你站在女生旁边就不酸臭了,楞香!我说头有点痛,便揉着太阳穴走进了男生寝室。 寝室里没亮灯,门角依然尿味十足。我特务般靠在门边,悄悄向外张望。晓雪的脸正对着这边,我对她招了招手,她突然抿着嘴儿笑了,所有色彩斑驳的脸都笑了__原来她并没有看见我。我由烦躁而暴怒起来,看,看,终有一天我让你有看的! 正当我困兽般踱来踱去时,坐在晓雪身边的方亚铃站了起来。我如见救星般眼睛一亮,慌忙跑出寝室,截住她。 “什么事?” “帮我叫一声晓雪。” “你自己没长嘴?” “我不好叫。” “有什么不好,不就叫一声么?”她说着就要走。我拦住她说:“那你就叫一声嘛。” “好好好,等下我给她说就是了。” “你就说我在校门口等她。” 方亚铃扭着腰肢不不慌不忙地走向操场。我如释重负向相反方向走,想再叮嘱她一声,回头一看,她早已顾不上扭腰肢,飞也似地向厕所跑去。看来她是尿急了。 校门洞开着。我走下石阶,在路边阴影里蹲下抽烟。不时有人走过,都好奇地看我,我悠闲地抽烟,做出无所事事的样子。 十分钟过去了。当然也可能是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甚至可能是一个钟头,地上已扔满了烟头,还不见晓雪的踪影。方亚铃还没跟她说么?这么久了,便是屙石头也该屙完了。要么就是她早把我的话抛到脑后,压根儿就没跟晓雪说。她不至于这样给我放痴吧? 我又烦躁起来,呼地站起身,吓得两个刚好经过的女孩直拍胸口。她俩小心翼翼地从我身边走过,走了好远还回头看,我正准备暴跳如雷大骂一声什么的,刚扳起面孔就转为眉开眼笑了。 晓雪提着一只红色的小塑料桶,婷婷站在校门边,黑色的裙子在晚风中翩翩欲飞。 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我从阴影里走出来,向她招招手。晓雪飘然下了石阶。 “有什么事?” 我无端又来了火。非得有什么事么?“我们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晓雪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跟着我向黑夜走去。 我们都没说话。田野里,到处是青蛙的鼓噪,“咯咯咯咯”“咕咕咕咕”响成一片。石板路幽而长,偶有几块落空的,踏上去便“空”地一声。在一处积水边,我跳过去后回顾晓雪。晓雪默默地将手伸给我。我将她一拽,她轻叫一声,靠在我胸前,噘着嘴道:“干嘛这么用劲?” 我说:“跟你在一起,干什么都得花十倍的精力。” “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都未老先衰了。他们都说我老气横秋。” “我倒不觉得 。” 我从她手里接过桶子,不解地问道:“怎么要带个桶呢?多麻烦!” “提水,明天好洗脸。” “从校外提水,不嫌麻烦?” “我本来不想出来的,准备去提水,不知怎么的就走到校门口来了。” 我心里隐隐不快。“你不想出来?” “我怕。” “怕什么?” “怕人看见。” “黑灯瞎火的,谁知是我们!” “万一认出呢?” “万一……认出就认出,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等得不奈烦了吧?” “没有,你不出来,我还可以一直等下去。” “骗人。那你怎么开始一直不说话?” “说真的,其实我还真有点那个。不过想来却也是一种享受。你知道,约会最感幸福的时刻就是到与未到间。不过,以后你别再让我体验这种幸福了。” 晓雪笑而不语。 我们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走,最后拐上小道,上了一山坡,在一块玉米地边的草坪上坐下了。我问晓雪:“在学校里你为什么对我总那么冷冰冰的?” “别人会说闲话的。” “就为这?” “还不够?已经有人在说了!” “说些什么?” “说我们好上了。” “本来就这样吗!” “可我好怕。” “又怕老师知道?” “嗯……我爸对我要求好严的。” “他不知道。” “可我心里很不好受。我答应过他要好好读书的。” “那天那封信是你家里来的?” “嗯。” “你爸的字写的真好!” “是……我弟弟写的。” “他读高中了吧?” “读初一。” “那么小!” “才不小呢,个子比你还高。” “比我还高?” “当然,哪象你,”晓雪羞我,“日本矮子,没有我高。” 我脸一红。“你多高?” “一米六二!” “不算鞋底?” “不算!” “那我还是比你高一点,我一米六七。” “骗人。” “不信你起来,我们比一比……怎么样,高这么一点吧。” “是高一点,但哪有那么多,就这么一点!” “女人不高,但经看些。” “她们都说我比你高。” “你理想中的男朋友很高?” “女孩子都这么想的。” “高有什么好处?” “好处……至少天塌下来他可以顶着。” “拿破仑就不高。” “你是拿破仑?” “我是李竞。” “那我呢?” “你当然是……” “是什么?”她追问。 我望着远处的山影,轻声说:“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她沉默了。 “李竞,以后别再旷课,好么?” “我有时候心里不好受。” “……昨天,我……” “没什么。” “痛么?” “……” “我说过的……” “你别内疚,是我不好。” “以后别再旷课, 好么?” “……”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大学生。” “我行么?” “你一定行,真的。” “你今天也没到上课?” “我……头痛。” “有人说你跟一个男孩在一起?” “……是我弟弟,来看我的。” “现在他在哪儿?” “我叫他回去了。” “你该留他住一天的。” “……” 起风了,凉凉的。瘦长的玉米叶互相磨擦,“沙沙”作响;纺织娘伏在草叶上,“嘶嘶”地叫。夜空中群星闪烁,不时有几尾流星匆匆划过。晓雪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象在看草丛中的一点萤火,又象什么也不看。她突然抬起头,忧郁地看着我。 “李竞。” “嗯。” “你爱我么?”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 “真的?” “真的!你不相信?” 晓发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轻地说:“我相信。”她不再说话,望着脚尖出神。 “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没什么。” “你有心事?” “没有。”她站起来,抚了抚裙子。“我们回去吧。” 我不太情愿地站起身,拾起桶子。突然左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一惊。晓雪下意识地靠在我身边,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按按她的肩头,慌忙蹲下。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跳起来,一只手紧紧揽住晓雪,一只手摸到了一块石头。如果是哪个杂毛来找事,我就开了他脑壳! 脚步声越发近了。左边土坎下出现半截人影,肩上找着一根树。我松了口气。等那人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走下去后,我站起身,轻轻拍拍晓雪后背。“别怕,是偷树的。” 晓雪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是贼,应该怕我们才对。做贼心虚。” “刚才我们也心虚哩,我们是贼么?” “不是,我们是地下党。” 半轮月儿挂上山头。天幕上的星星稀了,小镇上的灯火也稀了,各种小虫却越发起劲地唱起来。晓雪轻轻挽着我的胳膊。月光下的石板路幽而长。 校门早已关上了。晓雪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想说到粮店睡去,有的是地方,但我想她肯定不会去。“我去给你叫门。”我说。 晓雪说:“莫,你先走,别让人看见,我自己叫门。” “不行!要是何老师问你到哪里去了,更不好说。”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儿,说:“有了,我们爬墙进去。” “我不敢爬。” “很容易的。你跟我来。” 我拉着晓雪,磕磕绊绊地从医院后的高坎上沿过去。尚未完工的学生宿舍楼边,有一截围墙被推倒一个缺口。晓雪看着那缺口,犹豫不快。 “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小偷的。” “不会有人看见的。”借助石头,我纵身上了墙头,一手抓住墙内横七竖八的脚手架,一手伸向晓雪。“来,我拉你。” 晓雪迟疑地努力把手递给我。我一用劲把她提了上来。“抓住这铁杆,小心站稳啊。我在下面接你。”让她站好后,我又纵身跳下墙头,为免于弄出声响,我充分利用了电影中的镜头,落地时就势一蹲,竟真的轻飘飘地如树叶一般,我颇为得意。 我放下水桶张开双手,轻轻招呼晓雪,让她跳下来。晓雪微微移动着双脚。“我怕。” “不怕,我接着你哩。” 晓雪拢拢裙子,小心翼翼地蹲在墙上。“这么高!” 我怂恿她:“眼睛一闭就跳了,又不是狼牙山五壮士。” 晓雪果真闭了眼,一咬牙便跳下来,我急忙双手接住。她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头扑在我怀里。伴随着那“咚”的一响,她在我怀里仰起脸儿,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我禁不住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 晓雪从我怀里挣脱出去,头向后仰,双手从耳边向后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她征询地看着我。“我走了?” “别忙。” “人家看见哩。” “鬼都睡了。” 她没再坚持要走。我们站在零乱的楼后,许久没说一句话。我真想把她揽在怀里,亲亲她,但我不敢。 “哦,忘了告诉你,昨天丁老师找我谈话了。” 我一惊。“他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他问我这一向来是不是有心事,我说没有。他东一下西一下地说了许多,最后就鼓励我要认真读书,争取考上大学。”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露出欢悦的光来。   “他说我考大学很有希望。你说我有希望考上么?” “有,并且一定能够成功!” “为什么?” “你很认真--认真的人都会有结果的。我决对相信!” “你也认真一下,好么?” “我说过,我读书不行的。不过我会尽力--为了你。” “以后别旷课了啊。你不上课,我也上不进课。” “真的?” “嗯。” 我拉住她的手,她默许了。 “那次开班委会,丁老师说要整一批人,你别让他抓了典型哦!” “不会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跟你说真的!” “好好好,我听你的就是了。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故意不理我。” “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明天有事吗?” “我有好多衣服要洗,还有被单。” “到粮店去洗吧,用水方便些。” “明天再看,好吗?” “一定得去。明天我等你!”我把桶子递给她,笑道:“别忘了打水。” 漫山遍野一片粉红。 我拉着晓雪在桃花林中疯跑。 晓雪嚷嚷:“好热!”她脱着纽扣。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抱起晓雪走进茂密的草丛…… 突然一声大喝:“起来!起来!” 我脑袋“翁”地一声,呼地竖起身来。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站在旁边。“起来起来!”  朦胧中觉得那人是张浪,依稀记起曾与他有个约定,我揉揉睲松的睡眼,不高兴地道:  “大清早,吼什么呀!” “不是你让我叫你吗?” “你有病啊,今天是星期天。我说的是从下个星期一开始。”我复又躺下,试图重入梦境,然而一动脑子里的回忆细胞,我却马上清醒过来了。我惊慌地伸手一摸,脸涮地红了。 在淡淡的晨光里,张浪当然看不清我异样的表情。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扯被单。“你说过让我监督你的,冬天我也可以把你被窝掀开!” 我紧紧抓住被单。“我起来不就行了。” 何兵已穿好了运动鞋。黄强尚未明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一至理,拒不参加早上的锻炼,被我们吵醒,咕哝一声要跑就跑吵什么吵。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我在床上磨磨蹭蹭,张浪一个劲地催。我说:“等不起你可以先走,我还追不上你们?” 张浪道:“那我俩在外面等你。你快一点啊。”便和何兵出去了。 我跳下床,将换下的短裤塞进装满脏衣服的桶底。趿着运动鞋就冲了出去。张浪和何兵正大晒谷场上跟空气对打,见我出来自然又是一番埋怨,吹牛说他们已做了五十个俯卧称压了三十次腿还把水泥砖举了十下并且擒拿格斗也练过五招了。 天并未亮明,四五米内尚不见人五官。远远近近有村鸡啼鸣,声音嘶哑,如喉管里卡了痰。空气新鲜而湿润,从檐下昏黄的路灯周围那圈清晰的光晕可知,这是因了大雾的缘故。 我们从铁门上翻出粮店,撒开腿沿着马路向镇外狂奔。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迎面起来,我感叹道:“莫道君行早 ,更有早行人!” 张浪道:“就是,你还嫌早。以前我们跑时比这还早呢。你说是不是,何兵?” “以前我……”何兵突然停住不说了。他压低声音道:“赵老师。” 迎面起来的果然象语文老师赵老师。她脚趿拖鞋,身着长裙,头发蓬乱。我们正商量是否向她道一声早上好什么的,她却走到了供销社檐下,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了。拖鞋磕着脚跟,巴嗒巴嗒响。我边跑边回头看。“你没看花眼吧?” 何兵道:“我眼睛二点五呢!” 我不解道:“她穿拖鞋跑步?” “跑鸟,她男的就住在那儿。”何兵指着税务所一扇透出灯光的窗子说。 “你说她晚上在这儿睡?” 张浪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都碰见几次了。” “她又还没结婚!” “结婚和睡觉是两码事,伙计!”张浪道:“现在都这样。你说是不是,何兵?” “我哥和我嫂子就这样,差点喜酒和满月酒一起吃了。” 我们大笑。 何兵道:“我父母觉得丢人,我倒觉得这样可以节省一笔钱。” “那你以后两槌子当一下敲算了。哥们儿也可节省一笔开支。” “我女朋友还没影儿呢。你可以,你们都热恋了。” “说归说,别扯到具体的人身上。我可是认真的,不是拿她玩儿!” “我说着玩的,别当真。换作我,我也不会,那样,结婚时就没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张浪?” 张浪肯定地说:“没意思!”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都这样,老师都这样。那次王老师女朋友来了,住了几天,还不就在一起睡。下晚自习我去交作业,敲了半天门他才说话,让我就放在门边。” 何兵紧接着又捕风捉影推测了几个毕业不久的年青老师的风流韵事。我们愤愤不已,非常爽快地把他们留在我们心中的威性统统扫掉了。 何兵试图推测丁胜,因从未见过有女人跟他在一起,结论不太让人满意。我说:“别看他平时让人怨烦,这方面倒还真没什么可挑剔的!” “就是重女轻男,给女生讲题目三遍四遍地讲,给男同学讲就点到为止了。”张浪说。 “高中女生比男生笨,五遍也不为多__怎么散起步来了?” 我们会意一笑,使足劲儿向前冲去。 才十点多钟,气温已急剧升向。阳光照在那堵印满各式鞋底印的墙上,白花花地晃人眼。收回眼光看屋内,黑咕咙咚半天不适应。正逢赶集,刚好可容一辆东风汽车小心翼翼通过的集上闹哄哄的,从楼上鸟瞰只见一片蠕动的头。我认真地在那一片头发中寻找,终未发现那一头黑色的长发。或许晓雪不会来了。我失望地想。 何兵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地摆弄一只破凳子,翻遍抽屉又寻遍墙壁也找不到铁钉,便到他哥那边去找。约莫十分钟,防空洞般的过道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又只有一个人的了。何兵走进来,脸上挂着神秘的笑。“你猜谁来了?” 我欣喜地从桌上跳下来,正欲出门去看,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对我得意地笑。我倍感失望,但仍然热情地道:“进来参观参观吧。” 方亚铃不经意地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走进屋子。她并不象所有初来乍到的人那样四处看,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笑,不时扫一眼门外。我抱着一丝希望走到门边向过道里一看,心跳立时加快了。 晓雪倚在墙上,静静地对我微笑…… 过道里又传来很响的脚步声。“热死……”黄强一脚跳进来,尴尬地将后面的粗话咽了下去。跟在后面的张浪慌忙把搭在肩上的汗衫穿上。 “你们来了?洗衣服?” “怎么,不欢迎?”方亚铃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张浪象欢迎外宾那样一本正经,还把手举起来作摇花状,随后就把想象中的花束朝我扔来。“喏,洗衣粉买来了!”他向我挤眼睛,“今天咱四个不必锤子剪刀布了吧?” 我看看晓雪,慨然道:“我洗就是了!” 何兵早将破凳子一脚踹到墙角,此时正在整理床单。他扭过头说:“我也洗__有两桶呢,一个哪洗得完!” “那就有劳几位了。”张浪扶了黄强的肩就往外走。 “你俩去哪儿?” “看电影,《复仇的火焰》。” 何兵道:“早点回来,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我哥和我嫂子都下城去了。” “好吧。”他俩走出门去,刚消失在门口黄强又伸出个头。“喂,别忘了我那双鞋子!” 粮店的水沲很大,平时总有几个妇女在洗这洗那的,今天却不见一个人。我把脏衣服一件件取出扔在水里,露出桶底时,我突然脸一热。我想起了晚上那个让人心跳的梦。 方亚铃看着那一大堆衣服,“这么多?” 何兵道:“四个人的,当然多。” “这还不算多,有次我们三个星期没洗,足足存了四桶,黄强洗了半个钟头,只差骂娘!”我说。 晓雪道:“只洗半个钟头!” 我不屑地说:“我洗只要十分钟呢!” 方亚铃惊异不已,讨求秘诀,“怎么洗的?” 我得意地说:“倒半包洗衣粉在桶里,两脚一踩不就得了!洗衣机也就这么回事。” 方亚铃讥笑道:“那还不如就在清水里泡干。” 我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倒也是个办法。不过男的都不会洗衣服的。” “你不会洗可以叫人帮你洗吗。”方亚铃阴阳怪气地说,并瞟瞟低头搓洗的晓雪。 这种有所指的玩笑,在这种场合,我希望她开,又怕她开。我说:“谁肯帮我洗,你?” 方亚铃向晓雪呶呶嘴,“当然是她!”她叫晓雪,“喂,他问你肯不肯帮他洗衣服。” 晓雪抬起绯红的脸,“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吗。”她含含糊糊地说。 衣服洗完了,只剩下晓雪的两床被单。何兵和方亚铃去晒衣服,随后就跑到阴凉处打羽毛球去了。 晓雪用劲地搓揉被单,遮住脸颊的长发如湖畔杨柳随风飘荡。骄阳似火,她的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 我说:“你歇会儿吧,让我洗。” “你不会洗的。” “还有什么窍门?力气大就行了。” “洗着洗着你就会分不清哪儿搓过了,哪儿没搓过。” “你让我试试。” 她甩甩湿漉漉的手,用手背抹了下额头,将长发甩在身后,站起身来,笑道:“好吧。” 我捋起袖子,抓过被单,撒一把洗衣粉,在池沿上哗哗地狠搓。“你去阴凉处吧。” 晓雪看着我微笑。“我看你洗。” 我很卖力。我从没体会到过洗衣服竟如此惬意。 清洗干净后,我让晓雪抓紧被单一头将水拧干。我向左拧转,她却向右拧转。我们同时发觉被单并没成麻花状,相视一笑,遂改变方向。我向右拧转,她却又向左。就象骑自行车和和行人互相让路,让去让来最终还是撞在一起,我和晓雪左转右转,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了。 “你别动,让我拧。”晓雪就抓住一头不动。我抬起手肘,用力一旋,粗大的麻花下便挂出一道水帘。拧了几次,麻花扭了一个圈儿。晓雪抓住被单的手微微发抖,手背发白。她拧着眉,一副吃力的模样。 “好了。”她说。我把被单蛇一样搭在肩上。 “我手都抓痛了。”她伸出双掌让我看。她的手指细嫩而修长,掌心粉红。我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倏地又红了。 我将被单晾在铁丝上。晓雪将它拉扯整齐。“你洗的真好!”她说。 “我小学时就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了。” 晓雪歪着脑袋看着我。 “有年冬天我爸还要我洗鞋子。河水好冷,我都洗哭了。” 何兵和方亚铃边打球边对我们古怪地笑。两个中年妇女坐在屋檐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几滴水珠挂在被单角上,在阳光下晶莹如钻石。水珠越集越大,终于不堪重负,籁地掉了下来,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虚线。 我和何兵到集市上买菜时,见张浪和黄 横竖不是人(11) (十一)  初次到马坝是高一时候的事。那是应了在一中读书时的一个女同学之约,去她家玩的。马坝临河,涨水季节河面宽广,往来机动船极多,却多是运煤的。河对面属临县,有一大码头。除了水位站和供销社的房子,远远望去层层迭迭尽是吊角楼。河这边却要冷清的多。虽然房子也够多,但都拉得太稀疏了,也没有个集市,赶集的人都得去河那边。每次坐船下城都得经过马坝,我总觉得 这儿当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真正到了又觉得并不好玩。河对面又不逢集,那女同学就带我们到河里划船。这倒是件新鲜事儿。船小而浅,诸多人挤在上面,摇摇晃晃煞是刺激。大家都争着摇桨,船儿不进不退,老在原地打转。有客船驶过,众人起哄,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就翻了。客船上的人就高声大笑--当然,这是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到的,听不见笑声,客船的马达声太吵了。我觉得那次马坝之行最有趣的就数这事儿。 再过一个河弯就要到马坝了。船舱里人并不多,马达“轰轰”地吼,震得人头昏脑胀,脸上的肉也索索直抖。对面的两个男女嘴唇翕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我将头伸出窗外。浑浊的河水打着旋,飞速向后退去。急密的雨点在水面跳跃,溅起一圈圈波纹,恰如我的心情,乱糟糟的。 晓雪用手臂碰了碰我。“你也去,好么?” 我苦笑道:“我还是不去了。” “你回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是没事,不过……” 晓雪喃喃道;“早知你不去,我就不来了。” “他没说?” “他就说我们去他家玩。” “他给我说的是让你跟他去他家玩。” “我不去了!” “这不太好……” “那你也去!” 我无奈地说:“其实我也想跟你在一起,可他只想叫你去,你没听他上船时说的话:你放心回去,我会照顾好她的。好象是怕我变卦一样。再说,上学期张浪我们已去过他家一次了。” “我一个人没伴。” “你就跟着他就是了,他去哪儿,你也去哪儿。你多开导开导他,他心情很坏。” 晓雪默默点了点头。 汽笛长吼一声,船熄了火,慢慢靠拢了码头。坐在前面的何兵站起身来向我们招手。我和晓雪走了过去。 在船头,晓雪忧郁地看着我。我微笑道;“去吧,玩得开心点。” 何兵说:“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 船老大一声吆喝,马达声又“突突”地响起来。我站在船头,轻轻地挥手。晓雪站在码头石阶上,一动不动。那把小红伞初如蘑菇,再成红点,最后终于隐在河湾那边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怅然回到船舱。或许,我真不该答应何兵。 何兵终于花半个晚上给方亚铃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第二天由我交给了她。方亚铃当场就撕开看。怕她问我什么,我借故走开了。 下午,方亚铃冷冷地将一封信递给我,让我交给何兵。何兵看了信,立时苍老许多。我们满怀同情地劝解他,他一声不吭。 黄强道:“女人是什么东西,犯得着这样!” 张浪道:“你真爱她?” 何兵点了点头。 “既然看中了,就追呗,不要错过了。” “是啊,只要肯追,总有希望的。看过《公关小姐》吗?那女的那么爱她原来的男朋友,都被第三者追到手了。方亚铃又还没有男朋友,你还不能追到?” 我们说了一大通,何兵又有了信心。然而方亚铃跟他的交往明显少了。我们在一起时她也极少跟何兵说话。有次例行打牙祭,我去叫晓雪和方亚铃,方亚铃再三推辞,死活不去。当何兵只见我和晓雪时,脸色就阴郁了。那天,就他一个人喝醉,我们把他扶回粮店让他躺下便上晚自习去了。下自习回来,床上却不见他。我们四处寻找,好容易在粮店背后一块草地上找到了他。他在那儿失声痛哭,手机械地扯着草。草地上已露出一团碗口大小的黄泥,就象顽皮的放牛娃曾在此撒过一泡尿让老牛没完没了地啃过一样。我自是又推心置腹地开导他一番。 何兵对我越发好了,也更关心晓雪,时不时从他哥那儿拿了糖果让我送给晓雪。我很受感动,暗下决心一定要帮他追上方亚铃。一天,何兵试探地问我:“李竞,我跟你说个事。” “说吧,能帮上忙一定帮你!” “我怕你不同意。” “咱几个,有活就直说!” “我想认晓雪做妹妹。” 我一愣,“认她做妹妹?” 何兵诚恳地道:“我家里就我两兄弟,我真想有个妹妹。” “我们现在是好兄弟,她当然也就是我们的妹妹了。还用认?” 何兵固执地道:“你不同意?” “不是我不同意,我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你有必要,你认就是了。可她会同意么?” 何兵大喜。“你给她说说,她一定会同意的!” 我把何兵的意思告诉晓雪,晓雪犹豫不决。她问我:“你说合适么?” 我笑道:“有啥不合适的,不就认个哥么!只是名义上的,你还真以为要尽法律上的义务啊。” 晓雪默认了。 何兵从他哥那儿拿了一缎方格布料送给晓雪。晓雪用它作了一件连衣裙。开始我说做连衣裙不好看,她一穿 上身却极为得体,文静而柔弱,别有一种气质。然而在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同时,我又有点隐隐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 何兵确实象当哥的样子,对晓雪问寒问暖,好得没话说。而我则郁郁寡欢了,一半是自惭关心晓雪不够,更多的却是莫名的烦躁。何兵看出了我的情绪,星期五晚上跟我商量时惴惴不安,但他终于还是说了。他说他将认妹妹的事告诉了家里,他父母很高兴,想见见这个妹妹。他想带晓雪到他家里去一次,星期天就回来。 “行不行?”他问。 “有这个必要吗?”我嘴动了动,没说出声。 他说:“我们可以同一段路的,你明天不也要回家去吗?” 我回家做什么来着?从一踏上坚实的陆地,我就一直这样想。晃进大门,传达室的老太太伸出脑袋问我找谁,这让我很不高兴。父亲调来也有三两年了,通常寒暑假我虽然多呆在乡下老家,但也常在此进出,她何至于对我毫无印象。我装作没听见,兀自走进去。老太太追出传达室,“哎哎哎,我问你话呢!” 我站住了,扭过身子没好气地冲她叫道:“我回家!”复转身就走了。老太太立在那儿自语:“回家?”我就不能回家么?真是! 担心不得进屋,走到门前听到里面有洗碗声。我笃笃地敲门。小妹举着油乎乎的手拧开了门,见是我,便冲里面叫:“爸,李竞回来了!” 我嘀咕一声:“没大没小!”小妹嗤了一下鼻子。她总是这样。 房子只有两间,与窄窄的厨房一气通贯成直线排列,夹在中间的这间大白天也黑古咙咚,搞不清是那个混帐设计师设计的。父亲刚调来时住在老楼东头,不伦不类却也是三室一厨,但他却主动跟别人换了。他的理由是我们几娣妹回家时间少,母亲又在乡下,他一个人住那么宽不合适;而那搞保卫的又是他同学,全家都在城里,住在那一气通贯的房子里甚为不便。他说得极象回事儿,而我们几娣妹却不这样认为,私下里说他是舍不得房租和水电费。因为他常常数落我们乱用水,并老是为了在夜里积上一池水而不怨其烦地把水龙头拧来拧去拧到刚好有水滴出而水表又不转。那小气劲就象食堂的大师傅打饭,很让我辈不屑。换房之后,这家的水龙头可能获得过省优或者部优,要么就拧死了,要么就稍有水滴那水表便疯狂地转。父亲摆弄了半天,总做不到恰到好处,第二天就买了个新的水龙头换上。我和小妹以为得不偿失,他说你们懂什么,这叫集水成河。 父亲在阴暗的屋子里抽烟,我把空牛仔包扔在床上,叫了他一声。 “回来了?” “回来了。” “吃饭了?” “没吃。” “没吃自已去弄,我们刚吃。” “我不饿。” “给你哥装碗饭来。”父亲向厨房里说。 小妹道:“下午我们还要补课呢!” 父亲对我说:“你自己去。” “我不饿。” “那等下饿了你自己去吃,饭菜都还有。”父亲将烟头丢进罐头瓶,站起身来说:“我上班去了。”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他怎么就不问我为什么回来呢? 晚饭后,我特意在饭桌旁坐了十余分钟,父亲终未问我,我就出去了。 我在街上闲逛,不时有昔日一中同过学而今仍在一中就读的男女惊奇地与我打招呼,问我如今在何处深造。我敷衍说流浪。他们就说我还是那么会开玩笑,一点也没变。他们笑得很灿烂,胸前的校徽在红红绿绿的灯火下白得也很好看。 雨不停地下。我沿着街道边商场的墙角,拐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里空着近三分之一的座位。我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摸出一支烟点上。一对男女从过道上走过,在我前面四排停住。女孩系一束马尾,上着粉红宽松衫,下着白底碎花短裙。低头擦拭凳子时,我认出她是英子。我扬手“啪”地打了个响指,英子抬起头向后看,立马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对那男生说了句什么,便象当年上课一样,猫到后面来了。那男生扭头向后看,对我友好地点头微笑。我认出他是当年的学习委员,却叫不出名字了,只好就回了一个微笑。 英子在我身边坐下,惊喜地问道:“几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 “五中好玩不?” “不好玩。” “学习抓得紧?” “说紧也紧,说不紧也不紧。就那么回事。” “我们抓得可紧了,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紧点好。” “你在那边混得还不错吧?” “一般般。” “听说你打架了,真刀真枪地干,特威风!” “就那么回事。” “你没谈女朋友?” 我笑道:“我这种人,像吗?” 英子笑而不语。 我问她:“龙刚呢?好久不见他了。”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 “他还在橡胶厂?” “他还能飞天!” “你们还谈着?” “什么呀,我们根本就没那回事!” “听说他现在是老大了。” “嗯。老打架,被人在脸上划了一条口子,现在人家都叫他疤哥。” 我俩东扯西扯,四周的人甚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臂戴红袖套的巡视员几次用手电射我,让我把烟熄了。我装作弯腰丢到脚下,手电一灭,又抽。英子看着我,笑眯眯的。我向前面呶呶嘴,问她:“你跟他……他叫什么来着?” “向阳,你装糊涂?” “我真记不起了。很多人我只觉面熟,都记不起名字了。” “以后你不会连我也记不起吧?” “怎么会呢。”我笑道:“你跟他好?” “没有,就一般朋友,仅止于看看电影而已。” “他在向后看呢,你上去吧。” “别管他。” “这不太好。” “那,我走啦。”英子站起身,又问我;“你几时回学校?” “明天大早。怎么?” 英子摇摇头。“没什么。”她象来时一样猫到前面去了。 英子不时扭头向后看。电影特乏味,看了一半我就站起身,点燃一支烟。忠职的老太太又用手电射我。我干脆狠狠吸了一口便从她身边遛出去了。 回到家里,父亲又坐在那儿吸烟。“明天去不?” “去。” “没钱了?” “嗯。” 父亲从枕头下摸出钱夹。“你要节省着用,现在家里正困难,你三娣妹都要钱用。” “晓得。” “在学校不要惹事生非。” “晓得。” “明天早上你自已弄饭吃。” “晓得。” 一夜之间河水又暴涨了许多,铁壳船老牛般吐着粗气,在浊浪中蜗牛一样费力地上行,如果不是两岸绝壁在缓缓后移,我倒以为它是在激流中后退。按这种速度何时才能到达马坝? 班上的两个女孩也在船上,她俩并不急躁,坐在我旁边谈笑风声,笑声咕咕如水中放屁,我真想扯下油腻腻的破窗帘塞了她俩的嘴。 晓雪一定等急了吧。她说过在码头上等我一起乘船回学校去的。我仿佛看见晓雪举着小红伞一动不动地立在雨中,向着迷茫的河谷遥望,侧耳倾听“突突”的马达声。她一定埋怨河水的无情了吧,可她知道么,我比她更急呢!突然有人惊呼,原来船到了一激流处,正进退维谷摇摇晃晃。我爬到顶蓬一看,船几乎擦着石壁,在激流中不进不退,几个水手持着粗如儿臂的竹槁,与恶浪拼死力搏,竹槁插在石缝里弯如强弓,水手紧握梢部咬牙奋力下压,满脸涨得红紫,双手青筋毕露,身体倾斜几乎与顶蓬平行,粗大的黑脚板死死蹬着任何一个可供用力的支点。一个老水手的脚微微颤抖,一点点滑动起来。我跑过去一把抓住船槁帮他一把。老水手暴喝道:“你找死啊!”我固执地死不松手。“你是帮倒忙,小子!”老水手道。我尴尬地放了手。又有几个懂行船的汉子爬上顶蓬,操起船槁插向石壁。船终于又缓慢地前进 了。老水手放下船槁,在集满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脸上抹了一把,狠狠拍了拍我的肩头。“小伙子,不错!” 我尴尬地笑笑。 “你外行,搞不好会被弹下水去的。” 我搔搔后脑勺。“老伯,船今天能到龙头镇么?” 老水手叨着半截烟卷,望着汹涌的河面道:“恐怕是不能了,河水还在涨哩,上不去了。” “能到马坝么?” “不能,最多只能到排口。” 天越发阴沉,又“哗哗”地下起雨来。老水手见我不语,问道:“你是五中的学生?” 我点点头。“明天要上课呢,这可怎么办?” 老水手深表同情。他想了想道:“你不用担心,课是不会耽误的。船到排口如真上不去,你可以走路去,翻过‘杀牛坡’就不远了。” “能去马坝么?” “你不是去上学吗?” “是的,我随便问问。” “能。上到‘杀牛坡’顶上有一条岔路,就是右边那条,不过很远的,比到龙头要远两倍,准如绕了个大弯子。” 船到排口果然上不去了,只好抛锚。乘客怨声载道,吵嚷着要船老板退钱。两个女同学不再谈笑,急得手中无措。见我安若泰山,便问我如何是好。 我道:“如今有什么办法,住几天等水小了再走啰。” 她俩脸上露出哭丧相,我兴灾乐祸地笑,说:“下船吧,走路去。” “走路?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边走边问啰,有嘴走遍天下。” “远么?” “当然远啦,不过总比在这儿住几天强,再说你到哪去住?” 她们连连点头表示我说的对。我们走出船舱,她俩见很多人围着船老板取钱,也要去取。我不屑地说:“你俩去取吧,我可走了。”她俩便不敢去取,喃喃道有四块钱哩,可以吃两天饭。我上了码头,老水手立在船舱顶蓬大声道:“小伙子,嘴巴勤快点。”我感激地说:“知道了!”我向他挥挥手,一行三个冒雨而去。 雨稀稀落落地下,一个女同学要分我一把伞,我拒绝了。一路边走边问,到了一山下,迷迷濛濛不知有多高,想必是“杀牛坡”无疑。我们沿着长满荒草的小道向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将两个女同学拉下了一大截。她俩一步三滑气喘吁吁追赶不上,要我慢点。我停下等她俩,拿过她们的小包挂在身上,她俩一身轻松仍赶我不上,我只好走走停停,内心焦急不已。 她俩当然不急,又说笑起来,还不时停下来摘路边的刺果吃。我一再催促以先走相威胁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起步。她俩要我讲故事听,不然总觉路途漫长。我就胡编了些事儿应付,逗得她俩笑个不停。 说说笑笑到了山顶,一看表才用去两个钟头。我们兴奋不已,所谓杀牛坡也不过耳耳,还说爬上山顶非得用杀死头牛直到剥完皮分好肉清洗好内脏并卖完肉的时间呢,我看叫它杀鸡坡还差不多。 两个女同学松了口气,得意地哼哼起来。到了一岔路口,我停住了。 “我们得分手了。”我说。 她俩停止哼哼,不解道:“怎么?” “我得走这条道。” “我们也走这条!” “这条是去马坝的。” 她俩又惶惶然起来。“你不去学校?” “不去。” “那我俩怎么办?” “你俩顺这条路走就是了,并不远的。” “又有岔路怎么办?” “嘴巴勤快点。” “我们不敢问人。” “凡事都是逼出来的。” “我……我们怕遇上坏人。” “坏人?我又不是好人,可我将你们怎样了?哪来那么多坏人,偏偏就叫你们遇上!”我把沉沉的包交结她们,道:“走吧,到了学校替没到的人请个假。” 看着她俩走远,我扭过头,大步踏上了马坝之路。 山路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露出褐黄的砂石。空山静幽,只有我匆匆的脚步声在“啪啪”作响。我心情激动异常,步伐轻快,仿佛转过山头,便可见到晓雪了。然而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仍是苍苍茫茫的大山,无边无际。 天又阴沉起来。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霎时就成了哗哗的大雨。我一身尽湿,在大雨中狂奔。皮凉鞋的鞋绊断了,我用树藤系住。可跑了不久树藤又断了,我干脆扔掉鞋子,赤脚在大雨中狂奔。雨水冲出的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我的脚,左脚大拇趾鲜血淋淋,可我顾不了这么多。荒草丛生,在雨点下颤抖。在众多似路非路的岔道口,我不得不犹豫下来。看看山势,我一概咬牙走向左边。条条大路通北京,我就不信走不到马坝。前面终于传来哗哗的水声,该到河边了吧,我精神一振。转过山坳,却是一道山洪摔下山崖。眼前仍是重重迭迭的大山,在哗哗的大雨中绵延不尽…… 雨小了。停了。路越走越宽,路旁见了黑黑的牛粪,见了碧绿的稻田。转过山坳,便见了十余户稀稀落落的人家。我长出一口气,欣然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一个老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扛着一把锄头从田埂上走来。我迎上去,问道:“老伯,去马坝还有多远?” 老农惊异地上下打量我。“你去马坝?” “对。还有多远?” “你走错路了。” 我大惊。“从这儿可以去马坝么?” “平常可以,现在不行。小河涨水了,过不去。” 我彻底失望了。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老农关切地道:“你今天非要去马坝?” 我点点头。“是的。” 老农道:“这样吧,你顺着这山找路下去,下面山沟里有条小溪,你沿着溪水走,转过去就是毛坪……” “毛坪!”我惊喜地道。 “是的,但那儿隔马坝还有几里路呢,小河涨水了,你过不去的。但也许水退了也不一定。” “我就是要去毛坪!”我向老人道了谢,乐颤颤地跑开了。 我从小路下到山沟,果见一条喧哗的小溪。我顺着溪水往前走,越往前越惊喜。这不是上学期到何兵家时,我们钓过螃蟹的地方么;这不又是我们晚上洗澡的水潭,当初我的衣服不就挂在那蓬刺上么?我在浅水中狂奔起来,水花四溅。 转出山谷,我终于笑了。 溪水对面那栋低矮的房子,不正是何兵的家么!我真想大喊一声: 晓雪,我来了! 渐近房子,我突然不安起来。晓雪他俩走了吗?可这么大的水他们能走吗?我站在溪边向对面观望。何兵家大门紧闭,不闻人声。我惴惴不安小心翼翼挑浅水处淌过浑浊的溪水,踌躇行至门前,侧耳倾听,微闻有老人咳嗽声。我举手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是何兵母亲。她疑惑地打量着我。“你……找谁?” “伯母,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何兵的同学李竞啊!” 她努力回忆。“李竞?” “对,上学期我到过你家的。” 她迟疑地闪开身子,让我进了屋。“何兵在吗?”我试问。 “不在。” 我急急地追问道:“他们回学校去了?” “他跟他小妹到他叔叔家去了。”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不再说什么,走到房里找来何兵的旧衣服让我换上,便闭门而去。她定是去叫何兵了。 我吹着口哨换好衣服,正欲洗脸,突然屋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哐”地被推开了,晓雪出现在门口。她惊喜地叫一声:“竞!”便扑向我怀里,委屈地道:“竞,我好想你。” 我抚摸着她的长发。“我也想你。” “你怎么不早来!” “我这不是来了么?” 晓雪突然抬起头。“你怎么来的?小河水退了?” “不。船到排口就上不来了,我是翻‘杀牛坡’冒雨一路跑来的。” 晓雪松开紧搂我的手,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我。她蹲下身,抚摸着我缠着破布的脚趾,问:“怎么了?” 我淡淡地道:“石头划破的。” 她仰起脸儿。“痛么?” “不痛,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晓雪缓缓站起身,眼圈红了。突然,她紧紧地抱住我。“竞……” 她的声音很轻,使我心里充满了柔情。我紧紧反拥住她,亲吻着她的脸,咸咸的。她哭了。 “你真好。”她伏在我肩上说。 横竖不是人(12) (十二)  早上醒来,何兵已不见了。天蓝蓝的,屋后的竹林里有鸟雀“喳喳”地叫,溪水在屋前轻轻地喧哗,远处传来牛羊的叫声,夹杂着牧童锐声的吆喝。一切都是那么清新。 我伸出头,从楼板的缝隙里向楼下房里窥看。晓雪仍在熟睡。我穿好衣服,从架在堂屋里的木梯上下了楼。何兵的母亲正在做饭,见我起床便倒了一盆水让我洗脸。洗完脸我穿过堂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晓雪所睡的用两只大柜子拼成的床前。 晓雪静静地蜷缩在床在,如一只熟睡的小猫,长发散乱在枕上,如一片飘浮的云。一只手臂伸在被外,雪白的肌肤上有几个红点,当是可恶的长脚蚊咬的。傻女孩,蚊子咬你也不知道痛么!我怜爱地轻轻拿起她的手用被角盖住。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我痴痴地看着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一只蚊子“嗡嗡”叫着从我耳边飞过,降落在晓雪白晰的脸上。我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俯下身子用嘴把那蚊子一吹。 晓雪睁开眼睛。我难为情地搓着手。“我是来叫你起床的。”我说。 她向我伸出手臂,轻柔地叫我。“竞。” 我握着她的手,在床沿坐下。 这时,堂屋传来脚步声。我站起身,故意大声道:“都十点多了,要吃饭了!” 说完我走出房间。何兵的母亲看我一眼,进房盛米去了。 晓雪起床了。我一刻也离不开她。我给她打来水,她洗脸我就蹲在旁边看。她撩水拔我,咯咯直乐。 堂屋门角有一鸡窝,一只母鸡一动不动伏在窝里。晓雪要我去捉来玩,我笑着摇头不干。她噘着嘴,蹑手蹑脚向鸡窝靠近,伸出双手去捧那母鸡。母鸡瞪着她渐近的手,突然咯咯叫着从她头顶惊惶地飞出门去。晓雪吓了一跳,呆呆地站着。她扭头看我。“它飞走了。”她说。 我向灶房呶呶嘴,做凶相吓唬她,“要骂死你的!” 晓雪缩缩脖子。她向鸡窝看了看。“咦,有好多蛋!”便要伸手去拿。我一把抓住她,道:“真要骂你的!” 晓雪歪着脑袋调皮地说:“她不骂我。” 走到屋外,太阳已老高。晓雪问:“何兵呢?” “我起来时也不见他,伯母说他买东西去了。” 晓雪望着蓝蓝的天,突然惊喜地说:“我俩去山上玩,好吗?” “我也正这么想呢!” “你去给伯母说一声。” “你去说吧,她好象不太喜欢我。” 晓雪跑到灶房。“伯母,我们出去玩啦!” 一个嗡嗡的声音,“早点回来,你哥买菜回来就可吃饭了。” 溪水明显消了许多。我拉着晓雪,小心翼翼涉过溪水。一上岸,她放下裙子,象一阵风儿似地向前跑了,那颀长的曲线分明的身体在阳光下向我放出异样的光彩。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惊异她怎么会用这样婀娜的身姿在我面前奔跑。 我俩沿溪而行,一路上我给晓雪讲着昨天我在大雨中奔跑的情景及看见这条小溪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到了那个水潭边,我说:“那年来何兵家,我还在这儿洗过澡呢。衣服就挂在那蓬刺上。” 晓雪却不假思索地道:“我也要洗澡。”我瞪大眼睛。晓雪窘道:“……我从没在河里洗过澡的……” 阳光洒满山坡,漫山遍野鸟儿啁啾,蝉儿嘶鸣。晓雪快活得很,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地,一面说笑,一面朝我转过身子,或者干脆就侧着身子走,到有水洼的地方就要我拉着她的手或者要我把她抱过去。 我们上到山腰,在一块草地上坐下,突然间竟没了话题。晓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眼中盈满了柔情。我把手扶在她的肩上,她默许了。我看着她,用手抚弄着她的长发。她那潮红的脸颊、颀长的脖子、白晰的肌肤、微微起伏的胸脯以及那少女所特有的淡淡的芳香令我意乱神迷。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我突然把她揽在怀里,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子,把灼热的唇紧紧压在她湿润的唇上。她紧闭着嘴,在我怀里徒劳地挣扎。我把她搂得更紧,以至她低低地呻吟起来。她蜷在我怀里不动了,轻轻合上眼,嘴微张,双唇潮湿而柔软。我疯狂地吻着她,手在她背后胡乱地摸索。她张开了嘴,双唇翕合回吻我。当舌尖无意中触到另一个温软的舌尖时,突然间就似有一股电流倏地传遍全身,我立时全身燥热。我在她散发着莫名其妙的香味的口中费力地捕捉那闪闪烁烁的灵性的舌尖,唚在口里用劲地吮吸。晓雪浑身颤抖,轻轻呻吟。她的手指死死掐住我的胳膊,长发瀑布般散乱在脑后,白嫩的脸颊布满红晕,露出领口的半截雪白的胸脯也透出点点潮红。 灼人的阳光燃烧着我们的心。我永远也无法说清那是怎样一种幸福的晕眩,而心中又是怎样一种莫名的烦乱。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认识到,生活竟有如此美好而迷人的魅力。倾慕已久的人儿如此真实可感地紧贴在我的胸口,令我周身燃起一股强烈的希望之火,世界在我的眼中一片模糊…… 突然,晓雪一把紧紧抓住我游移的手,迷离的眼光带着严历。 “竞,不要……”她颤抖地说。 我不予理采。她再次抓住我的手。 “竞__” 她这凄惶的声音,使我的心猛地一震颤。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袭上心头,驱走了那种莫名的骚动。世界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山溪在山脚喧哗,农人在对面山腰劳作,苍鹰在山顶盘旋。白云缭绕的天空,太阳高悬,灿烂而眩目。 我轻轻吻去了晓雪眼角的泪水。 吃饭时,何兵一直低头喝闷酒。我和晓雪默默的挑着饭。我搞不清何兵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昨天他一见我,只是觉得惊诧,并不惊喜,那情形使我觉得我仿佛不该来。但见到晓雪的幸福冲淡了这种不愉快的想法。晓雪时而高兴时而心疼地向我问这问那,何兵踽踽地走开了,我才发觉他心事重重。我问晓雪:“他一直是这样子?” “不是,昨天和今天上午都还好好的。他带我到处串门,跟人有说有笑的。” “你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那些人都交头结耳古怪地看我们,有的人还开玩笑,他也不说说,只是笑。”晓雪委屈地说。“我只想你。” 我抚摸着她的手,道:“我不是来了吗?可是,我好象不该来的。”晓雪看着我,茫然不知何意。 何兵又酌了一杯酒。我和晓雪对望一眼。晓雪拦住他道:“别喝了!”他不依。我说:“他心情不好,让他喝吧。”晓雪迟疑地缩回手。 何兵抹抹嘴角,放下酒杯,叫他妈从灶房拿水来喝。等水来时,他却靠在壁板上睡着了。我和晓雪把她扶到了床上。 何兵一直睡到傍晚。晚饭就我、晓雪和他妈三个人吃。他妈很少说话,饭吃得淡而无味。我和晓雪草草扒了几口,便放下碗。我俩无聊地坐着,后来晓雪就帮忙洗碗什么的,我找来水桶到井里挑回一担水。将水倒进缸里时,何兵就揉着眼睛出来了。 我们搬了椅子到外面乘凉。大山里日子短,并不到该黑的时候夜色就笼罩了村庄。热气却并未立时消退,四处蒸腾着一股乡村特有的泥土气息,间杂着淡淡的牛粪味儿。长脚蚊在头顶聚作一团,闹哄哄的,人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忠实的可恨。挥手搧去只觉有无数沙子打在手上。那不断变幻的黑团倏忽散开,倏忽又合拢,舞呀舞的,人一说话就扑到脸上来了。 我们架着腿,仰了椅背靠在壁板上看蚊子飞舞。何兵抽了口烟,没头没脑地道:“你们有点不好想,是吧?” 我不解道:“什么不好想?” “我不是故意做送你们看的,我真的很不好受。” “哦……我知道。” “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咱兄弟几个并不这样。” “我他妈从来就没一件事成功过……” “……” “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半晌道:“我娘问我了……” “问什么?” “问你俩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我如实说的。” “……你不该说的……” “她看的出来……你俩以后别在她……” 我悄悄放开晓雪偷偷让我握着的小手。田野里萤火虫到处飞,远处传来小儿吵夜的啼哭声。何兵操着手,头靠在壁板上闭上了眼睛。 晓雪的手又摸索过来,要我握着。我拉着她站起来,说:“让他在这儿睡会儿,我俩去那边,那边有风呢。”我帮晓雪提了椅子,转到房子东头,靠壁板坐下。我迫不急待地将她揽在怀里。我们久久地亲吻在一起。 习习的凉风送来忽远忽近的虫鸣。晓雪理了一下头发,轻轻问我:“怎么要过来呢?” “他看见我俩亲亲密密会不好受的,儍瓜。” “我俩躲在一边对他不是更残酷吗?他什么都会想的。” “是的,可我只想和你单独在一起。” “他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可能是他太自卑了。追几个女孩子都失败了。你认为他和方亚铃可能么?” “这种事说不定的。不过听方亚铃的口气是根本看不上他的。” “你没跟他说吧?” “他问过我,我尽挑好的说。其实成不成有什么关系呢,世上有的是女孩。你说是不是?” “是的,这是安慰人的最好的话。但我不这么想。”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捧起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定一顿地说:“因为我心中,只有你!” 晓雪勾着我的脖子,一头扎进我怀里。 “竞,你永远爱我么?” “爱!”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所有恋爱中的男女是否都爱发这种毫无凭据、让局外人听来倍觉可笑的誓言,我也不知道爱说这些话的是否都发自内心。而我当时却是那样真诚,晓雪又是那样感动。我们热烈地亲吻。长脚蚊伏在脚背上,乐不可支。 门“吱呀”一响,我和晓雪慌忙分开,改说明天能否去学校。何兵母亲擎了油灯,去喂猪食。晓雪要帮她照亮,她说不用,偏着身子走了。我轻轻对晓雪说:“她这两天好象不怎么高兴。” 晓雪嘟囔道:“是有点。”“你知道为什么吗?” 晓雪摇摇头。 我淡淡地说:“她本来以为你跟何兵好的。” 晓雪瞪大眼睛,“不会吧,一来就给她说了的,我们是兄妹关系!” “是说了,可谁都会认为这只是不好意思。” “怎么会这样?” “农村都这样,儿子不能读书出头,找个朋友回来也是好事。” “我家里可不许我跟男孩子交往,更不许带回家的,同学都不准!” “傻瓜,女孩子家不同的……不过这不好。” “为什么?” “以后我去你家玩,得花十天半月的找个好借口。” “你不要去……” 何兵母亲喂猪回来,道:“明天要早起赶船,该睡了。” 我和晓雪站起身,转到那边去看何兵。只见一个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该睡了,明天要走呢。” 何兵懒懒地站起身。“水退了?” “退了。” 何兵爬上楼梯后,我扔掉燃到手指的火柴,堂屋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偷偷拉过晓雪,再次吻她。她挣脱我,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我舌头好痛……” 傻女孩,我不痛么? 横竖不是人(13) (十三)  进入高三那一年,五中高中部停止招生。想到我们将是五中倒数第二批高中毕业生了,我们一面深感自豪,一面又愧疚不已,怅然若失。这种心情很难说清。我们隐隐感觉到,学校要遗弃我们了。我敢肯定,到五中来念高中的,一开始便抱着混日子的态度的决不下三分之一,初有大志,一经面对现实之后深感失望而一蹶不振的又不下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一多是些发誓要跳出农门的,却也时紧时松,时面挑灯夜战,便是老师来催也充耳不闻;时而又逃学旷课,就是学校处分也不放眼底。翻开五中的历史,除了几个包送进了三流大学的之外,从没正式考取一个大学生。每届新生入学的开学典礼上,那几个包送生是校长必提的。然那种辉煌早已是许多年前的古迹了,说来说去听者不屑,说者自己也觉脸上并无光彩。虽然这样,但还得说--不说这些说什么呢? 我和我的大多数同学一样,以前不管怎样,心中自是坦然。然而这群或自觉或无奈的混混儿一旦意识到将被当作破皮球一样扔进垃圾堆之后,突然都感到不安了。大家议论纷纷,搞得人心惶惶。于是旷课者有之,酗酒闹事者有之,公然叨了烟头在校园大摇大摆者有之……学校简直乱了套。世事可不就这样,我们总是对一切要求很高,然而又总是把一切搞得更糟。 但后来的迹象表明,学校并没有把我们当垃圾,相反却更为重视。学校将师资力量作了大的调整,把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到了高三。开学典礼上,虽然并没有高一新生,校长仍把五中的历史回顾了一番。但这例行的回顾已不再是炫耀,象是反思,更象是自嘲。炫耀我等自是不屑,而这种自嘲又让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着说着,校长提高了声音: ……但是我们不要灰心丧气,我们初中部是大有希望的。上届初三,中专上线的有三十四人,全县名列第四,升学率70%,其中考入一中的有三十五人,全县排名是第二……我们高中部虽然从今年起停止招生,但我们的高三仍大有希望。这一届高三素质在历来各届中最好,是紧接一中之后招收的。现在有的同学认为没哈搞头,自暴自弃。而事实上,我们已将高三列入了本年度的重点,狠抓教学,狠抓管理。我们要让这一届高三打破零的记录,为五中高中部的结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更甚至于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惊叹号。高三的同学们,不要以为毕业于五中是你们的耻辱,为五中雪耻的重任就落在你们肩上了…… 校长神情激动,说得特悲壮、凄凉。这种情绪感染了烈日下操场上所有的听众。我从来没见过会场有如此安静过。我心潮起伏,一时间想了许多许多。不说雪耻不雪耻,或许我真该为自己的前途作点考虑了。校长越说越激动,我忘记了他平时所有令人讨厌之处,当他只顾给高三打气而无意间忽略了高二,以至高二有几个男生不满地嘀咕时,我真想跳过去揍他们一顿。 高三渐渐步入正规。每天下晚自习后,教室里都烛光摇曳,油烟浓浓,红红的火苗照着一张张脸孔,苍老而阴郁。就是加班到深夜,也没有老师来催赶,大谈光线油烟对眼睛的影响什么的。老师都望着教学楼上两间灯火通明的教室,欣慰地笑。 我本不想加班的,看见别人都那么认真,非常不安,便倒空一个墨水瓶,精心做了一盏油灯,四处讨了煤油,煞有介事地翻出书本。一经认真起来,我才第一次发觉所有的书本对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高一高二的物理化学课本几乎是崭新的,不着一字一符号,我真怀疑这些书都曾经学过,并且考试都还巧妙地弄过七八十分。而英语就更不消说了。我历来认为,学英语是最无聊透顶的事。咱汉语都还学不过来,偏偏要学什么英语。如果我是联合国秘书长什么的,我就让全世界都学汉语。但黄强说联合国秘书长是不管这等闲事的。方亚铃说学英语还是有用的,万一遇上了外国人,也可以扯上几句“狗抬摸铃”或者“好啊油”什么的。 这几句简单的口语我在初一时就会了。刚接触英语这门课时,我还是很有兴趣的,英语成绩总百儿八十分的,也可算个尖子。英语老师说我发音极准,将来完全可当个翻译什么的。本来我学英语只是觉得好玩,她这么一说我就真想当个翻译了。但后来有一次我和黄强趴在寝室窗户边吹口哨叫一个同学的名字,刚好英语老师从不远处走过,闻声大怒,把我提到办公室,一口咬定我在吹口哨操她妈。我说我真没操你妈我只是叫关琳娜我那么喜欢英语我怎么会骂你呢?倒是你没听清我的发音先操了我妈哩。她大叫大嚷说我是老师我会骂你么你别猪八戒贩阵倒打一钯真是的!校长当然相信她的。于是我就不学她的英语了。 我写了几个单词,觉得索然无味,就找了本历史书看。历史我还是学得比较好的,张浪和黄强都比不上我,何兵就更差,他们连黄巢是哪年死的都不知道。我说伙计,读书得巧读,记历史事件的年代得用脑子,你把黄巢假设为你老爸,一问黄巢哪年死的你马上想到你老爸死了,884不就出来了?张浪何兵认为这方法极好,而黄强则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并不能说明我历史学得比他好。我说那你给我出个题目,出段广州革命的历史,就出句书上的原话,以填空题的形式出。黄强问出哪题。我说你就出“革命的广州什么了”。黄强就问革命的广州什么了?我答道:革命的广州沸腾了!黄强认为这题目很有意思,跑去给女生出。女生都答不出。他不屑地说出答案。女生惊讶不已,说他看书真细心。 张浪和黄强也坐在教室里,正围着一盏油灯,从本子上撕了纸给油灯做灯罩。他们已做了很久,刚用口水沾好一个纸筒套上去,一下子又烧着了。最后终于做好了个大的,开了个窗口,便在那团昏黄的光圈下动起“猪娘棋”来。 我搞不清他俩为何一点不急。我曾非常认真地劝过他们,现在真该专心读点书了,别老是稀里糊涂地,到时候别连个毕业证都混不到。黄强说考大学是没望了,但混个毕业证还不小菜一碟。张浪说如今一个高中毕业证顶屁用,几多款爷,又有几个读完高中的?我不比你们,弄个高中毕业证回去可以招工招干,我拿个毕业证有什么用?挂在牛屁股后面唬老牛:你快走,使劲拉,你一定要听我话,我是高中毕业生呢!我说你以后就真安心补地球?他说不一定。黄强说补地球也得有文化,现在都知识爆炸了。张浪哈哈大笑说,咱谁说谁啊,你又读过几天书了! 张浪真是越活越潇洒了。他辞去了学生会及班上的所有职务。我们当初极力反对他这样做,我们认为他占着那臭烘烘的茅坑不拉屎,总比让那些假模假样的占着强,弟兄们犯了事也容易摆平些。张浪说懒得看人脸色,无事一身轻。他辞职进行的很顺利,谁也没有假惺惺地挽留,因为他确实也不象个干部。 张浪罢官之后,凡事不做,下课打球,上课就睡觉。一有时间就往初三教室跑,要么就在硬皮薄上写呀写,也不知都写些什么。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他无所谓地将薄子递给我看。那上面多是写给菊花的信。 “你怎么不发出去?” “那是以前写的。” “现在怎么不写?” “她有朋友了。” “她告诉你的?” “我看见的。暑假我在城里卖西瓜,她和一个男的在我那儿买瓜,我用草帽遮住脸,没敢看她,也没敢说话,他们以为我是哑巴。她给我十块钱,我又找了她十块零钱。他们边走边笑,以为我是白痴。” “你恨她?” “说不上恨。你别看我还在日记里提到她,这只是无聊罢了。其实女孩多的是……” “就是你初三那些所谓的‘老表’?” “她们?我只是跟她们玩玩,哪会当真!” “可别玩出问题!”“怎么会呢!我只是和她们看看电影让她们帮我洗洗衣服,又不真把她们怎样。不过她们很容易上勾的!” 教室里灯火逐渐稀疏。我看完唐朝历史,放下书,抬眼去看晓雪。她背对着我,斜坐在凳子上捧了书本就着她后面那男生的烛火看。那男生名字听来颇象《湘西剿匪》中的田大膀,我们都管他叫土匪。土匪将半截蜡头尽量放上前以给晓雪最好的亮度,自己则撅着屁股趴在桌上看,几乎就要碰着晓雪的头发。我心里恨得痒痒的,真想跳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在桌面上碰他几个响头,要么就从窗口把他扔出去。但我仅止于想想。很多事情都只能想想,并不能当真。有时跟晓雪在一起,我总思想跑毛,但都只是想,不敢当真。如果我真碰了土匪的响头,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她不准我跟人打架,她说那次我们跟山羊对剔她真替我们担心。她这样说便应证了她抬头看我所给我的那种感觉并非自作多情。我吻着她发誓说你放心,我以后决不跟人打架了,谁找我麻烦我不理他就是了,他打我左脸我就连右脸也让他一块儿打。晓雪笑了,说也不必这样,你不要惹事就行了。她这话说得颇与我父亲的话相似,不过我丝毫不觉讨厌。不惹事就不惹事,但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共用一盏灯呢?她一定会说:这样不好,别人会议论我们的。可那几对男女不都把头凑在一盏灯下嘀咕着共剪西窗么? 晓雪真是让我捉摸不透。上期到马坝,她热得似火,一回学校,又冷得象冰,对我爱理不理。听方亚铃说,她在女生中一直否定跟我的关系。对此我并不在意,我也这样在人前否定过,不正是这种欲盖弥张的否定更好地说明我俩好吗,难道还能公然宣称我们相好不成?如果不是我向方亚铃打听是否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和晓雪,而是方亚铃主动给我这样说,我简直以为她是在挑拔。晓雪是爱我的,她只是怕。我时常这样想,但心里总有点惴惴的。 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做这样的梦,梦见晓雪考上了大学。按理我该高兴才对,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认定这是一个不祥的梦,它预示着我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高三了,我才不会象有的傻瓜那样天真,以为相好的双方女生考上了大学男生在家务农这样最后还能走到一起,倒过来倒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我为自己能有如此深刻的思想得意而又沮丧。如果我能或者也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否则,我实在没有把握相信晓雪上了大学之后还会跟我好。她对我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甚至使我怀疑她现在是不是还爱着我。 张浪他们的灯罩又着火了,两人一起鼓了腮邦呼呼地吹,纸团做的棋子被吹得乱了阵脚。黄强埋怨张浪是故意捣乱,点燃油灯要求再战。张浪伸伸胳膊说今天平局明天再战。黄强说本来这盘稳赢不信就再来。张浪说是的是的没钓着的鱼都是大的。两人吹了灯,争吵着来到我桌边。黄强“扑”地把我的油灯吹灭,嘀咕道:“痴什么痴,浪费蜡烛!” 我翻了他一眼。“我在背历史呢!” “走啦,都十二点了!” 我点燃油灯说:“我还得看一会儿,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黄强再次把灯吹灭。“伙计,读书靠平时,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读好的。你说是不是,张浪?” “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张浪肯定地说。 “那就走吧。”我懒懒地站起身,收拾书本时,我偷偷看了一眼晓雪。她的头微微向这边扭了一下,灯光太暗,不知她是否是看我。我心中不悦。她应该跟我对视一眼的,每次她先走,我不都要用眼睛向她道一声晚安么?我故意将书在桌上弄得很响,偷窥她的动静。她无动于衷,仿佛沉入书中去了。我把书放进课桌,爬上桌面把油灯放在窗棂上,又“咚”地跳下来,哗地撕了张纸擦桌面,再嘎嘎地将桌子推整齐。晓雪终没扭头,倒是土匪将屁股撅了撅。黄强等得不奈烦了,用指节一个劲儿地敲桌子。“喂,我说你还有完没完!” 张浪拽他道:“我俩先走。” 我踹了桌子一脚。“这不完了,走吧!”在走廊上,我从窗子里瞪了一眼晓雪,心里恨恨的。 我的心情很不好。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李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把赵老师招呼出去,轻轻说了点什么。赵老师走上讲台,目光停在我身上。“李竞,你出去一下,李老师找你。”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教室里的男女的目光都转向我。黄强冲我挤挤眼。我无所谓地晃出了出去。 “什么事,李老师?” “你跟我来。”他甩甩长发自顾走了。我跟在他后面心中纳闷,他怎么不叫黄强呢,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两个人,我独自能将他家门口那堆锯好的柴铺铁轨一般一直铺到厕所门口吗? 李老师径把我带到他家里,倒了一杯水。我非常老实地站在门口,等着他问我犯罪动机什么的。他拉了张椅子道:“进来坐啊!”我走进去坐下。他坐在床上,说:“你在班上成绩怎么样?” 我说:“一般化。” 他说:“你认为能不能考上大学?” 我想了想,说:“可能有点难。” “那你想不想上大学?” 我嗡嗡道:“想怎么不想,就是……” 他喝了口水,道:“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学音乐。” “音乐?” “是的。不学一门专业,想考大学是比较难的。有专业的,只要专业过关,文化成绩只要两百分左右。我们那时文化成绩只要180分。你能不能拿到两百分?” “两百分倒不成问题。” “那就行了。” “可我嗓子不行,稍微高一点的就唱不过去。” “不是要你学声乐,你可以学器乐。”他拉过我的手,说:“你手指很长,是搞器乐的料!” “器乐?” “那年元旦晚会我听过你吹的《牧民新歌》,很不错。就那时的水平来说,比业余的高一点,比专业的又差一点。再好好练练,应该不成问题。你现在还在练吗?” “无事就吹吹,只是好玩。” “现在试试。” “没笛子。” “我这儿也没有。我并不懂笛子,我学的是键盘。”他做了个弹琴的动作。 我不解道:“那你怎么教我?” 他笑了。“我给你另找一住老师,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请他给你指点一下就行了。” 回到教室,已经下课了。黄强问我李老师是怎么修理我的,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请他和张浪参谋参谋。张浪说:“有不有把握考上?” “他说以后就由他老师主考,无论如何都会优先取的。可他那老师在长沙,去那儿要很多钱的。” “管他的,也是一条路吗。” 晓雪握着笔,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在听我们谈话。我突然有点飘飘然。 晓雪几天都郁郁寡欢。我成天嘻嘻哈哈,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知道晓雪有时在悄悄看我,我却故意不看她。我很喜欢这样,从有时她对我的态度所给我的感觉中,我知道用这种方法折磨她是最有效的。 星期六下午,李老师又来找我,说县文化局要在国庆节搞一个大型文艺汇演,各乡镇都要参加。乡政府已组织了一套人马,欠一个笛子伴奏,他便推荐了我,问我愿不愿去。我问这行吗?他说行,如果我愿去,他就叫乡政府给学校通个气,说是借调。我觉得这“借调”很有意思,就一口答应了。 我们来到乡政府,一进礼堂,果见舞台上有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在咿咿呀呀地唱戏。见我们进来,一个在指指点点的干瘦的男人便迎了上来。李老师介绍说他是文化局的,乡政府请来排节目的。我友好地冲他笑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便叫我吹一曲试试。我站在舞台前吹了一曲。大家都停了哼唱,围在四周听。一曲终了,那文化局的拍手叫好。他很激动地一把捉住我的手,翻来复去地看。他叫道:“哎呀呀,你看他手指多修长啊!你看你看,比我的还长一点呢。哎呀呀,真是搞音乐的料啊!啧啧啧啧……”他的声音尖而高,这让我想起了电视里的李连英魏忠贤什么的。他全然没注意到我脸皮在发紧,捏着我的手反复把玩,我装作搔痒把手抽了回来。娘娘腔在手头上摸了两把,我的头皮又一阵发麻。“啧啧啧啧,好好干!”他说。 我每天不定时到乡政府去排练,没事可干就到处转悠。我的座位大部分时间都空着。我去教室只是看看晓雪,妄图找个机会与她说说话什么的。然而一见我晃进教室,她就垂下头去,就是在跟人说笑也一定突然打住,没完没了地将笔套上又扯开。教室里人太多,我终没有勇气走到她桌前坐下去拉扯点什么,只好在跟人瞎扯时偷看她几眼便又晃出去了。 星期三下午是大扫帚时间。土匪安排晓雪和何兵扫教室,其它的扫清洁区。一宣布完毕大家都舞着竹扫帚,拖着铲子敲着铁桶什么的涌出去了。我是被“借调”了的,当然不用参加,便坐在座位上装作做作业。晓雪也在做作业,并不时抬头向我这边看。何兵提了水桶去打水,叫晓雪等他提水来了再扫。教室只剩下我和晓雪。我分明感到了我的心跳。我放下笔,没头没脑地道:“今天你扫地?” 她也放下笔,身子转向我,笑道:“嗯,你帮我扫?” “好啊,我正没事干!” 她说:“你这一段时间不是很忙吗?忙些什么?” “没什么,跟他们混饭吃。” “找到饭碗了?” 她的语气有点变味。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晓雪从桌下拿了一把扫帚,对我摇了摇。我受宠若惊,正欲过去接,突然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嘀咕一声,跑到外面趴在栏杆上向下看,见是李老师,便问道:“什么事?” 李老师大声道:“马上到乡政府去排练一次,过两天就要踩台了!” “好,我马上下来。” 我走进教室。晓雪站在讲台前,低着头,紧咬着嘴唇,用手指在讲台上横一下竖一下地划着。我正想给她解释一下,她突然把扫帚重重扔在地上,一甩头发,蹬蹬蹬地快步走了。我一时不知所措。何兵提水进来,不解地问我:“她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排练时,我总跟不上节奏。娘娘腔叫我不用紧张,一个劲儿地摸我的头发,让我有了一种用铁笛在他头上狠敲一棒冲动。 晚自习时,我溜到教室。教室里闹哄哄的。我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向晓雪那边一看。发现她的座位空着,心便突地一沉。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用笔戳戳前面的方亚铃。她扭过头来。我向晓雪座位那边呶呶嘴,轻声问:“她怎么没来上自习?” 方亚铃向下拉着嘴角,晃着脑袋低声道:“哼哼哼,你麻烦了!” “怎么说?” “看她不骂死你。” “骂我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转回头去做作业,一下子又扭过来说,“也可能是病了,晚饭都没见她吃。” “下午都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什么病?”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又转回去做作业,一下子又扭过头说,“喂,你不去看看她?” 我淡淡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若无其事地坐了会儿,撕了张纸装作上厕所,便大摇大摆地踱出了教室。方亚铃凑在同桌耳边嘀咕,我装作没看见。我在教导主任老婆那儿用仅有的两元钱买了一包蛋糕,绕过丁胜的家门,遛到女生楼前。我躲在阴暗处向女生楼张望。女生楼两头住的是老师,中间是学生宿舍,因是自习时间,故宿舍没有开灯,仅有206透出一团昏黄的烛光,那就是晓雪的宿舍。我看看四处无人,正准备钻出阴影,突然二楼东头一间教师宿舍的门“哐”地响了一声,我慌忙缩了回去。赵老师走出来,将一盆水哗地泼到楼下,又踅回去把门哐地关上了。我又观察了片刻,确信无人,再次钻出来,象野猫子一样三窜两跳上了楼。我压抑着心跳,靠在门边,一面轻轻敲门一面紧张地四处张望。 “谁呀?”是晓雪的声音。 我不敢吱声,又轻轻敲了几下。 里面有穿鞋的声音,脚步声到了门后,却并不开门。“是谁呀?” 我轻声道:“我。” 门开了一条缝。突然,一束灯光照在门上。我扭头一看,见赵老师家的窗帘似乎揭开了一角,慌忙挤进门去。 晓雪身着短裙,惊异地看着我。“是你!”我嘘了一声,轻轻把门关上。 晓雪睁大着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有人看见吗?” “别人看不见的,我有隐身法。”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晓雪似乎一点也不惊喜,我原以为她一定会扑进我怀里撒娇什么的。她揭开被子坐在床上,见我站着不动,便伸伸手示意我在床沿坐下。都无言,竖在皮箱上的烛火闪闪烁烁,映着两张默默相对的脸。 “听说……你病了?” “没有。” “你还没吃晚饭?” “不想吃。” “怎么不想吃?” “……” “饿不?” “……” “这儿有蛋糕,吃一块?” 她摇摇头。我固执地将手伸到她面前。她说:“我不想吃。”我就那么伸着手,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嗔我一眼,一手夺过,试着咬了一口,马上撇了嘴。“这是什么蛋糕吗!” “怎么了?” “你自己尝尝。”她把咬了一口的蛋糕递给我。我咬了一口,马上呸个不停。晓雪终于忍俊不禁抿着嘴儿咯咯笑了。我拿过那包蛋糕一看生产日期,原来已是两年前的东西了。我气恼地打开后窗,把它扔到了围墙外一户人家的瓦背上。 我回到床边坐下,晓雪用手绞着被角。我们又没了话说。许久,她抬起头。 “竞。” “嗯。” 我直直地看着她,她顺了眼。“李老师让你学音乐?” “他说学专业考学容易些。” “他说保证考上?” “说是这么说,不过谁知道呢。” “你想不想学?” “我说不清楚。你说呢?” “我……不知道。又想你去学,又想你不学。”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 “你不喜欢我就不学了。” “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 “……没什么。哦,下课了。” “这么快。” “你快走吧。”看我不动,她说,“要来人了。” “还有一节课。” “真要来人了。”她似乎有些心慌。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我想拉她的手,她不让我拉。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我们都支起耳朵听。我故作镇定地对她耳语:“是那边的。”果然,那脚步声从门口走过去了。晓雪舒了口气。我正试图再拉她的手,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我向西头呶呶嘴,脚步声却在门口停住了,然后是笃笃的敲门声。我们对视一眼,晓雪从枕边拿了本书翻开,道:“谁呀?” “是我。” 晓雪示意我去开门。来的是方亚铃,看见我,她故作有些吃惊,然后冲我笑笑,说:  “我是来拿政治书的,下节课是政治,丁胜要讲题目。” 我说:“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道题。” 晓雪会意,接着说:“你看是不是要用万有引力公式……” 方亚铃笑笑,信口道:“是要用万 横竖不是人(14) (十四)  踩台回来已是10点多钟。张浪、何兵、黄强三人躺在床上抽烟,也不问我感觉如何。 我把衣服扔在床上,拿过张浪的半截烟头叨在嘴里,道:“喂,都怎么了?” 黄强吐了个烟卷,道:“我们没事,倒是你麻烦了!” “我很好哦,没病没灾的。” 张浪道:“丁老师发火了,说要开除你。” “莫吓我!” “谁吓唬你呀。他叫我们告诉你,如果你再不去上课,他就叫你老爸领你回去。” 我看他们不象是开玩笑。“什么时候说的?” “晚自习。你没见他那样子,恶歹歹的。” “就骂我一个?” “就你一个。他说要拿你做典型,还说你必须两天之内找他说清楚,否则马上叫你卷被子走人。” 我一股无名火起,把烟头吐在地上,抓起衣服往肩上一搭,狠狠道:“不用两天,我现在就去找他!” 张浪一把抓住我,道:“你干什么?”我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道:“没你的事!”我向外走,张浪再次捉住我,恶恨恨地道:“你真想开除啊!”他把我按在椅子上坐下。黄强忙把半截烟头塞到我嘴里,道:“他也只是那么说说,未必真开除。” 我喘着粗气,两口就把烟头吸完了,何兵又把他那半截塞到我嘴里,说:“他本来只是吓唬吓唬你,你现在去找他,按你这德性,还不真开除了!” 张浪道:“急什么,明天去讲一下,写个检讨不就没事了。” 扔掉烟头,我站起来,道:“不行,我得去找他!” 黄强道:“我说过,没事的!” “我不是怕开除。我只是气不过,我怎么旷课了?当着全班那么骂我!” 几个又七嘴八舌地劝我,我说:“别说了,我去给他认错还不行么?”他们不再阴拦,张浪说:“那你态度老实点。” 我一股劲地奔向学校,我甚至想到了是否该拿一件凶器什么的。科长正准备锁校门,见我跑来就问我是不是又到看病。我说是准备去医院抓点药不过没大毛病我现在是去教室拿本书准备晚上加班你知道的现在是高三了不认真不行啊。科长说你是该认真读点书了上次下城你父亲问我你的情况怎么样我说你成绩很好就是身体不行喂你成绩是不是很好?我说不很好也不很差中等偏上罢了好了我走了。科长问你还要不要出去要出去的话我就等一会儿再关门。我说不准后面的情况会怎样便回答说不用等了等会儿我爬墙出去就行了。科长说昨天开会我才宣布不准爬墙的如果你要爬就别让人看见。 我呯呯地敲响了丁胜的门。丁胜在里面应道:“门开着,进来吧。”我重重推开门,丁胜的头埋在一堆试卷中,淡淡地道:“来了?” 我突然间泄了气。他早已作好了准备,头也没抬就知道是我,那一句“来了”分明是说“恭候多时了”,这不,连平时用来放皮箱的那只凳子也空出来了。我垂头丧气地自觉坐在凳子上。 他改完一张试卷,套上笔帽,把椅子转过来,与我对面而坐,摸出一支烟点上,不紧不慢地道:“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 我点点头。 “我也知道你这时候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惊异地抬起头。他简直就是个巫婆! “你是恨我当着全班人批评你丢了你的面子是不是?你受不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受不了。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你想想,我虽然是老师,但我们年龄相差并不太大。你知道,要别人尊重你,你就得尊重别人。我们不说别的,就说今天我上课。张老师叫你,你就那么走出去了,也不给我打声招呼,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当然我并不计较这些,我主要是为你好。你想想,这一段时间你旷了多少课……不是旷课?……请假了?跟谁请的?……李老师给校长?我知道你要这么说的。我们先不管这些,总之你不该不上课,不该耽误课!你的主要任务是读书,其它的就少管……李老师真这么说了?别看他说得轻巧,他真有那个能奈?……你要去还可以去,但决不能在上课时间,包括晚自习……不是我刁难你,我得对你父亲负责。你父亲经常对我说要我严格要求你……” 开始我妄图跟他争辩一番,听他着说着我就没了那个兴趣。末了我说:“明天我写个检讨?” 他摇摇手说:“不用了,检讨只是手段,决不是目的。只要你知道这样不好就行了。” 我站起身说:“我走了。” 他止住我。“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却并不说,倒了一杯水,才缓缓道:“近来,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我一楞。他不是指我和晓雪吧。我说:“是的。” 他终没能料到我会回答的这样干脆,反而没话说了。他低头吸了口烟,说:“你要处理好啊。” 我说:“会的。我一定努力,毕业证应该不成问题。”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是在装糊涂,但他没再说什么,想了想翻出一叠空白试卷,说:“星期三晚上发试卷,你没到,这些你拿去吧。” 我接过试卷,我想下面他又该问我什么了。 “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到乡政府礼堂排练,本来还可以上自习的,可我头有点晕,就睡了。怎么?” “没什么,你走吧。” 走得门来,我才发觉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汗。一阵凉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妈的,秋天都还没到呢! 事情就这么完结了,但我隐隐觉得丁胜所想说的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并没有说出来。我想他总有一天会主动找上我。这种想法就象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整夜一直惴惴不安。 第二天,我找到李老师。“李老师,我……我不想去了。” 他很不解。“为什么?昨晚踩台不是搞的很好吗?” “……” “你没伴?我给你说过,你不愿跟别人打交道,就跟着我吗。”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丁老师说我天天旷课,要开除我。” “开除你?” “当初你没给他说?” “说了的,跟校长也说过,都同意了的。” “那他……” 李老师把烟头一扔,骂了句粗话。 我不安地道:“对不起,李老师。这不会对节目有影响吧?” “没什么,我可以到文化馆找人替代你。你想不想搞音乐?” “我……不想麻烦你。” “因为……丁老师?” “也不全是。” 他想了想,说:“真可惜!这样吧,你考虑一下,跟家里商量商量,如果想学,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我若有所失,却又倍感轻松。我想,我得把我的决定告诉晓雪。 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教室里还有十几个人在挑灯夜战。我边做作业边思衬怎样找个理由跟晓雪说话。教室里的人半天不见减少,一个个埋着头,就是哈欠连天也没有去休息的意识。我看他们是疯了。我未免有些心烦,却也无可奈何。我不知道晓雪是否也时常想跟我说说话,她一到教室总是那么认真,认真得使我心中愤愤不平。我气恼自己不敢找个借口去她身边转转,也气恼她不来向我借支笔或者问个题目什么的。 坐在我身后的胖妞不知何时和鸭子好上了。他俩挤在油灯下边看书边做小动作。猴子小声说你这裤料真好。胖妞小声说莫讨嫌随后就咕咕咕地笑了,象水中放屁。我烦躁地放下书,脚步声很响地走出教室,眼角的余光注意着晓雪。我放下书站起时她就抬头向我这边看,目光追随着我一直把我送出教室。我心里一下子舒服起来。我到一班找人讨了支烟又回到教室,身后的一对又在安静地做习题了,我也就安心地看起书来。 突然听到有人叫:“丁老师,问个题目。”我抬起头,发觉不知何时丁胜进了教室。他叨着烟,走到土匪桌边。“哪题?” 土匪指着一张试卷说:“这题。” “这题不是早讲过吗,我记得光上课时就讲过两遍了。你没听?” 土匪小声说:“那天我病了,你知道的。” “你可以借同学的看看吗,抄下来背会就行了。” “抄了的,可我搞不清联邦制跟共和制为什么会……” “好好好,你先看看书上怎么说的。早给你们说过,要先熟悉课本,你们就是不听。” 土匪不敢再问,找出课本哗啦啦地翻。丁胜背着手,在教室里边走边看。转到晓雪桌边,他停住了。 “政治试卷做完了?” 晓雪抬起头。“完了。” “有搞不清的吗?” “你说过答案的,我都抄下了。” 丁胜在晓雪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说:“我看看。” 晓雪把正在做的数学试卷放在一边,从课桌里翻出政治试卷交给他。丁胜从头至尾一张张看起来。“这道论述题不够详细。” “我只记个要点。你说过的,只要记下要点就行了,具体论述可以发挥。” “哦,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你要注意,千万不要死记硬背,就这么记清要点,搞清意思,理解地记忆。” “我知道。”晓雪拿过数学试卷,埋头做起来。丁胜坐了会儿,就:“灯这么小,要注意眼睛啊。你可以把灯芯挑长点。” 晓雪头也没抬。“没油了。煤油很难买的。” 丁胜站起来,在教室里又踱了几圈,讲了几个题目,便踱出去了。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呸了一口。 约莫十余分钟,丁胜又踱了进来。他把半瓶煤油放在晓雪桌上,在过道中转了转,踱到讲台上,说:“大家不要搞的太夜深了,要注意身体,不要把身体搞垮了。”十余双眼睛木然地把他送出了教室。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把书突然“啪”地拍在桌上,大家都惊异地把头转向我。我慌忙跟张浪打哈哈。“该走了!” “你不是说要最后走吗?” “没油了。” “我这儿还有半截蜡烛。我还有一张没看完。” 他把一截烟头长的蜡烛扔了过来。我吹灭油灯,点上蜡头。看了不到一页书,蜡头就融化作一滩,仅剩一豆烛火浮在其中要死不活,我就用铅笔专心致志地拔弄烛芯。晓雪不时扭过头来。终于她从桌下拿了个什么,站起身,向我这边看。我不失时机地大声对张浪道:“喂,我先走了!”也不等他答应,便大步出了教室。从窗口我看见晓雪咬着笔杆坐在那儿,头垂和很低。我心中隐隐有丝快意。 第二天我扫教室。扫到晓雪座位边看见地上的煤油瓶,我提起掂了掂,想从窗子扔出去,一想到煤油确实难买,便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横竖不是人(15) (十五)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相信除了那只倏忽穿过的老鼠,没有人会看见有人闪进了女生宿舍。 这实在是一个冒险的行动。丁胜前几天曾较为此含蓄地在班会上提到过,要求大家把精力用在学习上。“都是高三了,很多事情不必要我明说。我并不要求所有的人都考上大学,但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顺利地拿到毕业证。你们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认真学习,顺利通过会考这一关。其实只要努力,现在完全还来的及,每个人都大有希望,千万不要灰心丧气,以为白来五中一遭,便想捞不到鱼也捞只虾什么的……”开始大家都认真听着,听到鱼虾什么的就都笑了起来。 我最怕丁胜提到这些事儿--黄强说我是做贼心虚,所以丁胜一开口我就浑身不自在。当然,我并没让这种心情表露出来,我知道,越是在尴尬的情况下越是要镇定,就象在在教室里一不小心放了颗闷屁千万不可佯着不知而必须近手掩鼻皱眉瘪嘴然后四处环顾并且这一系列动作做的越早越好,所以大家一笑,我也笑了。我看看班上公然敢在校园出双入对的那 几对,见他们都笑得一脸稀烂,全然是在品评一个与已无关的笑话的德性,还不时相互挤眉弄眼,于是我脸上的笑也由衷起来。 我没有必要心虚,世上很多事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们决不可能希图丁胜在三年中一次也不提男女关系之事,否则就不像是老师了。在这非常时期确实应该敲敲警钟,思想工作不就从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上体现?所以他说鱼虾什么的并不奇怪,无须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更何况我的地下工作绝对成功,既不曾象鸭子和胖妞那样出双入对,更不象他们那样在教室角落里亲嘴,我委实回忆不起何时曾跟晓雪一起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做出过让人倍加揶揄攻击说三道四的事儿。多数时候倒是我对别人过于暴露的言行表示不满,以为他们太不注意影响,倘若校方狠抓此事,岂不让咱地下党也受牵连。 我认定丁胜只是那么一般性地说说,绝非针对我而言。我并无足以说明问题的事实落在他手里,即使他认为有足以说明问题的材料,我想他也不会拿我开刀。那次,胖妞为鸭子未经她批示而擅自回了次家而跟鸭子在教室拉拉扯扯大吵大闹痛哭流涕,丁胜充当的也不就是个居委会老大妈的角色。然而今天发现晓雪没来上晚自习之后,我对以上的推理不那么自信了。 我不知道丁胜下午把晓雪叫走之后都给她说了些什么,竟使得她不来上晚自习。我决定去看看晓雪,又担心万一丁胜来教室发觉我和晓雪的位桌都空着而有所怀疑,那次他没头没脑地问我是否有心事,没准儿就是由空位桌而联想到的。但此时不去看看晓雪又有点放心不下,说不定她受了一顿训斥,心想着我去安慰她呢,再说我也得问问她丁胜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屁话,否则我准失眠一认夜。 打定主意,我溜到张浪桌边,说:“如果丁老师来问我,就说我到医院买药去了。” 张浪问道:“你又去哪里?” “你这么说就是了!” 张浪说:“那我就说你上厕所好一些,昨天已经说过买药了。” “随便你。不过我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感谢天上的乌云,更感谢校长今晚要在办公室发表演说,这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祝他演说成功。从丁胜家门前经过时,见他那窗口没有灯光,我这样想。但我还是很小心地观察着四周,以至那只硕大的老鼠哧溜溜从臭水沟跳出来从我脚背仓惶窜过时竟吓了我一跳。 我定定神,猫到206门前,轻轻敲响了门。 “谁呀?”晓雪的声音。 “我。”我轻声道。 “你……哪个?” 她何至于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我转到窗口。晓雪从被窝里伸出个脑袋,眯缝着眼睛仔细辨认,随后道:“你等一会儿,我已经睡了。” 晓雪穿好衣服,开了门,待我进去后复将门插上,什么也没说,又囫囵钻进了被窝,也不看我,呆望着上铺订板。我在她枕边坐下,定定地望着她的脸。 “哪儿不舒服,是不是?” 晓雪的头在枕上晃了晃。 “丁老师骂你了--为我俩的事,是不是?” 她仍只是摇摇头,目光一直留在上铺。我问她是不是生我的气,她又摇摇头。我一时没词了,掰转她的头,让她看着我,她又将头放正。我再次伸手,触到她脸颊时,感到指头湿漉漉的。她哭了,大滴的泪水正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流至耳边,又无声地渗进枕巾里。我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用拇反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俯下身去吻了下她的额头,道:“别哭,啊!有什么事跟我说。” 晓雪抓着我的手,道:“竞,以后不要来看我。” “为什么?” 晓雪不语,半晌却道:“我们……分手吧?” 她的声音很轻,对我却如晴天霹雳。我急道:“为什么?” 晓雪盯着上铺床板,泪水又从眼角旋了出来。我抓着她的双肩,一个劲地问她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后窗前。夜空如墨,远处灯火黯然,起风了,窗外树叶沙沙作响,雨季要到了吧。我的思绪乱极了,似乎同时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猛地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我并不觉得痛,在拳头跟墙壁碰击所带来的麻木中,我心里似乎隐隐有一种自戕的快意。 一双手从背后轻轻环住了我,晓雪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我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晓雪也没说话,只是将头依在我肩上,轻轻地蹭着。我转过身,抚着她双臂。晓雪垂着头,拿过我的手。此时我才发觉中指指节上已破了一小块皮。晓雪试着擦拭血迹,仰起脸儿,“痛吗?” 我摇摇头。 “不痛?” 我摇摇头,“心,心里痛。” 她轻轻叹息一声,把头偎在了我的胸口。 我们就那么在窗前站着。许久,我捧起她的下巴。“刚才你为什么那样说?” 晓雪挣脱我,又将脸贴在我胸口,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丁老师骂你了,是不是?” “没有。” “他给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叫我好好读书。” “骗我?” “没骗你。”她的声音很低,脸在我衣服上轻轻蹭着。突然,她仰起脸,“竞,我要回家。” “回家?有事?” “……” “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去。” “我想回家。”她喃喃道。 “是不是没钱了?我还有点。” “不用,我自己有。” “那回去做什么?” “我好怕。” “怕什么?今天那事?” 晓雪点点头。我笑道:“这有什么怕的,他熊猛没那个本事。别看他叫的凶,其实越是叫得凶的人越怕事,倒是那些不声不响的人难惹,说不定何时你脑袋就开花了都还不知道。其实开始我们也有点担心,出去吃饭时张浪还特意藏了把菜刀。走到镇上他兄弟俩正在收拾肉摊,看见我们就把背篓里的刀弄得叮当响,我还以为他要象镇关西那样操了砍刀杀出来,最后还是没意识,我们也就目不斜视走进旁边的馆子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出来了啊!” “他们呢?” “他们?早收拾摊子回去了。” “他们会不会报复?” “我看不会。好大个事呢?就算他们不罢休,那是我们的事了,与你毫无关系。如果你觉得被他娘骂了而有气,我们就叫他熊猛来给你道歉。” “我不要。”晓雪抚摸着我的手背,轻轻道,“我不要你们为我打架。” 我把她拉到床沿坐下。“不要回去,啊?不会有事的。” 晓雪低眉垂首,不置可否。 “你说话呀。” “我想回去吗。”晓雪嘟着嘴说。 我不再坚持。“你明天就走。” “嗯。” “我送你?” “不要。” “为什么?又是怕人看见?” 她妩媚地冲我一笑,说:“我要你一起走。” “这……” “你不愿意?” “愿意!可是……这不太好吧。” “我不管,我就要你去!” “丁胜不会准假的。” “他下午就已经搭便车走了,要去三天才回来。他给我说了的,这几天他叫一班的王老师代理班主任。你就说回去取钱,他一定会准假的。” 听说丁胜不在家了,我心中一喜。“我现在就去找王老师请假!晓雪高兴地亲亲我,“我等你的好消息,请得假了就来告诉我!” 我溜出女生宿舍,跑到王老师家,敲敲门。里面有一个女人声音道:“找王老师么?开会去了。”我才想起会议还没散,我在心里把婆婆妈妈的校长骂了一顿,欲折回206,想了想又向教室走去。 张浪见我回来,道:“去了这么久,幸亏丁胜没来,不然我说你上厕所就太夸张了!” 我笑道:“放心,丁胜走了。他说过让我们自已做试卷的。” 黄强闻声大叫道:“老猫不在家,老鼠打翻叉!来来来,杀一盘!”说着就从位桌肚里掏出一包硬纸片剪的象棋,要跟张浪撕杀。 张浪道:“我在做作业呢!” “做卵索,有的是时间。” “等我做完这题。” 黄强在长凳上摆好棋盘,极不耐烦地等。我回到座位上,拿出一本书放在桌上作装饰,想着等会儿去找王老师请假到底是说取钱好还是说取冬衣好。还没做出抉择,下课铃响了。 黄强不悦。“下课了,杀杀杀!”便收拾棋子。 张浪道:“等会咱点煤油灯杀就是了。” 黄强道:“今天不加班,困死了。” 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张浪问我:“你到看晓雪?” “我问问她丁胜找她谈了些什么。” “他怎么说的?” “她没说。” “为什么?” “不知道。她哭了。” 黄强道:“准是丁胜训她了!” “不知道。她要回去,还要我和她一起下城。她可能是让今天的事吓着了。” 张浪道:“怕什么,又不关她的事。” “我说了,她老哭。” 黄强道:“怕什么怕,大不了再干它一场!” “倒不至于那么严重,没事就算了。她就怕我们又闹事。” 张浪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叫熊猛给她道个歉。” 晓雪迎面走来,看见我们就站住了。她问我:“请得假了?” 我道:“今天开会,王老师还没回来。” “刚才已经散会了” “那我现在就去。喂,你们也一起去。” 王老师就住在丁胜隔壁,我们出现在门前时,他正欲向外倒水。我招呼道:“王老师,还没休息!” 王老师道:“哪能啊,上次的作业都还没批改。你们有什么事?”他并没有让我们进门的意思。 我道:“想请个假,明天回去一趟,没钱了。” 王老师搔搔脑,沉吟半天道:“你们丁老师交待过的不能随便准假,除非特殊情况。” “我没钱了,应该特殊,是不是?” “没钱了可以先早退别人借点用嘛,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最好不要缺课。” “都没钱了,跟谁去借?” “我现在也没钱了,要不我去给你向别的老师借点?” “那倒不必了。”我背过身,对张浪、黄强癟嘴,王老师道:“想想办法,办法总是有的。”说着就关了门。 黄强轻声道:“他女朋友在里面?” 我们相视而笑。 晓雪站在一根柱子边等我们,见我们偷偷乐就迎上来问道:“答应了吗?” 我摇摇头。晓雪咬着下唇,那模样儿又像要哭了。 我无奈道:“没办法他就是不准,” 晓雪赌气道:“你就旷课得了!” “我旷课够多了!” “也不在乎这两天!” “可我家里人会问的” “你就说请假了。” “他全找老师证实的” 晓雪垂着头站了一会儿,郁郁地挪动了脚步,我伸伸手欲叫住她,嘴张了张终没叫出声。 待晓雪消失在女生楼,张浪道:“我看你明天还是去吧,别让她失望。你不是总希望能和她单独相处么?” “我何尝不想去,可他不准假。” “就是两天课有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你以前没旷过 ;现在旷课的还不是很多,老师查人我替你打掩护,至于你家里,未必真会跑来证实。” “其实我并不是怕旷课,高二那年,我共旷了八十几节课,丁胜在我通知书里还不写的是满勤,我只是担心丁胜知道我跟晓雪在一起,他好象对我特别注意,我不愿为了一时的开心而废了两年来的努力。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是当真的。” “那你更应该去,因为她需要你,丁胜要治人,治完了所有的人也轮不到你李竟。你并不像他们那么无聊。” “可我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有种山雨欲不的感觉。” “那你再去请假。” “没有用的,别再去打扰他们了,他女朋友可不是常来看他的!”黄强道:“如果要去干脆旷课最好!” 我在床上,憄么也拿不定主意。天边雷声轰轰,床上一夜听雨。 清早,雨停了,却并未放晴。 码头上人群来来往往,挑猪崽鸡鸭的、扛竹器山货的、扶老人的、牵小孩的,都一劲儿往船上挤。强浪塞给晓雪一包糕点便先跳下船去了。 我对晓雪说:“进去坐吧,等会儿就没位置了。” 晓雪凄凄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一起去好么?” “我很想去,可我不能去。” 晓雪彻底失望了,我看见眼泪又在她眼中闪动了,怕她真个哭了,我慌忙挡住了别人视线。 “我真的好想和你一起去。”她说。 “别说了,快进去吧!” 晓雪不动。我道:“我走啦?” 晓雪自言自语道:“不去也好。”她抬起头,抿着嘴努力地睁睁眼,钻进了船舱。 我郁郁走下跳板,曾与我攀谈过的老水手竟认得我。他大声问我:“怎么你不去?” 我冲他笑了笑。“不去”。下得船来,张浪道:“你真不去?” 我叹了口气。黄强道:“换我,早去了。” 我们一字儿站在码头上,等待开船。我妄图在窗口发现晓雪的身影,终未如愿。不知何时又稀稀落落的下起雨来,我的心就如雨点一波纹交织的河面杂乱而不安。 张浪道:“去吧,要上课了。” 我突然咬一咬牙,奔至船头,问老水手:“还有多久开?” 老水手道:“快了” “我要下城去,请等一下我,我去学校取个东西,马上回来!” “你快一点” 张浪道:“你决定去了?” “嗯。” “那你还去学校搞什么?” “请假。” “我们给你写张请假条不就得了!” “这事得我自己办。你俩后来,我先走了。” 我狂奔至学校,来到王老师门前,他还没起床。我举手欲敲门,又迟疑地停住了。我翻出纸笔,趴在乒乓球台上写了张请假条: 王老师: 我回家去了。我可以骗你说取钱,也可以说看病,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只是    送送晓雪。 李竞 我把纸条折好,塞进门缝。想象着王老师看到这张纸条后瞠目结舌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什么事情说白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儿,许多事情受到阻拦,只因为别人或许早知道了你的本意,而你所说的理由偏偏又是另一件毫不相干的即使它更合乎情理易于让人接受,你出乎意料直言不讳反而好办的多。那些事情原则性并不强,就如跨在门槛上可进也可出。有的人之所以想进不让你进,想出不让你出,仅为满足下下那种莫名其妙的期待心理罢了。要跳楼的人望着楼下的人群迟迟不跳,只为多听几声人们的哀求与劝解,你偏不声嘶力竭阻止他反而大声怂恿跳啊跳啊他反而兴味索然不跳了。 我对自己的胆量及悟性佩服不已,脚步异常轻快。渐近码头,我奢望已久的爱情之旅而兴奋了。 马达轰响,船刚好就要起舱。老水手正在收揽绳,看见我就一个劲儿挥手要我快一点。  我奔下长长的青石台阶,纵上了船头。船上人很多,船头都站满了人,钻进船舱非常困难。我作了一番努力,大家都朝我翻白眼,只好作罢。先在船头站一会儿吧,倘若进去,说不定晓雪真改变了主意又不许我去了怎么办?她有时总让我捉摸不透。 船在水手们的竹槁支撑下掉了头,欢叫着径向下游驶去。两岸石壁缓缓后移,船头河水飞速后退。我的心在轰鸣的马达声中兴奋而不安。 寻思着让我下船已不可能,我爬上船舱顶蓬,再从驾驶台边跳下,挤到后门边向舱里搜寻。晓雪就坐在靠右边的窗口下,呆呆地望着外面。我准备拔开人群挤进去,想了想复又爬上顶蓬。我小心地蹲在晓雪头顶的位置,找了根树滕垂下去象蛇一样摆动。晓雪伸出头向上看,先是诧异,转而惊喜。 “咦!” 我头一歪,得意地笑着。 她笑了。她笑得很她看。 “你快进来啊,下雨!”她冲我招手。 “你让开点,我就从窗口进来。” “莫,危险!” “不怕。”说着我就抓住一凸起的木条试探着伸出脚。老水手看出了我的意图,直冲我大叫大嚷,不住地挥手。我只好走向船尾。 挤到晓雪身边,哪里还有坐处。晓雪旁边一个妇女看看我的长发,向一边挤了挤,我感激地冲她笑笑。晓雪向另一边挤了挤,我勉强坐下了。 “你怎么来了?”晓雪的神情透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 “你一直在上面?” “我怕你撵我下船。你会撵我不?” “我……不知道。”她轻声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怨道。 晓雪道:“其实……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来好一些,可我真想你来。”听她如此一说,我的心如同熨过一样,温暖而舒贴。我偷偷去握晓雪的手,她试着挣了挣,我握得更紧,她便不动了。真该感谢船上的捅挤,我还从没在公共场所与晓雪如此紧地依在一起。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是激动还是自豪。船上太吵闹,我们不再说话。我一直握着晓雪温软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湿津津的。 我俩把头凑到窗口,观看外面的风景。船沿的河水箭一般向后射去,船尾的波汶渐去渐宽,搅乱了山崖古木在水中的倒影。一帘瀑布从高高的石壁上摔下来,水花四濺。水中棵大树梢上,两只野鸭欢快地嬉戏,突然倏地钻入树中不见了。远处清洌的河面泊着一只小舟,一个老翁不厌其烦地悠悠撒下一网又一网。我喜欢自然,但我从没觉察过看过无数次的这方流动的风景如此迷人,我觉得眼中的一切都那第谐和,都有着深刻的寓意。我侧着脑袋看晓雪。她双手撑着脸颊,轻轻翕合着嘴唇。我在马达声中细细分辨,原来她在唱歌。她唱的是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初恋的山头那首初恋的歌: 请你暂时借我一点爱, 好让我向寒冷买点温暖。 也许不必等到明天醒来, 我一腔热血也化成了爱…… 在她那隐隐约约的歌声中,我看见了那块平坦的石头、那片粉蝶飞长舞的金黄色没菜花以及一个少女在一片金黄中快活地奔跑的婀娜的身影。发觉我在痴痴地看她,晓雪转过头,羞怯地一笑。“看什么?” “继续唱吧。” 她伸手撩水拔我,“你笑我!” 我定定地看着她,“唱吧,我真的想听!” 她在我的目光下垂下了眼睑,转过头,用湿漉漉的手撩了一下被河风吹乱的头发,嘴唇轻启: …… 握住我无助的手, 让我感觉一点温柔, 不要轻意叫我离开…… 她那隐隐约约的歌声有如一个梦。船舱里的谈话声已不再钻入我的耳朵,那足以让人发疯的马达声此时就象在菜花丛中往来穿梭的蜜蜂的嗡嗡声。河风轻轻地吹,晓雪的长发不时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脸,痒痒地。出了前面那道峡谷,就可望见县城灰色的楼房了。并非涨水季节,水流并不急,我不知道何以今天这笨拙的铁壳船行的如此快。心争的乘客早已站起身来清理东西准备下船。我坐着没动,晓雪也没动。我相信此时我们想的都一样:如果舱程再远一点或许船突然坏了该多好! 铁壳船熄了火,在宽阔的河面划了道弧,找个缝隙,小心翼翼地靠上了码头。乘客争先恐后挤向船头,船舱顿时空荡荡的。我和晓雪对视一眼,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晓雪撑开小花伞。我俩慢慢走上长长的石阶。晓雪突然迟疑地停住了。 “赵老师!”她向前面呶呶嘴,轻声道。 远处那匆匆向前走的果然是赵老师,我心里突地一跳。 晓雪道:“刚才在船上怎么没看见她?” “鬼知道她坐在哪儿!” 晓雪惶惶道:“她……会看见我们么?” 我故作轻松地道:“我想不会。”我的心情突然间变得坏极了。 “她看见了呢?” “看见就看见了,有什么了不起,这又不是学校!” 我们走的更慢。晓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手中的伞举得很低,象一只大斗笠一样戴在两人头上。我尽量不想这些让人不快的事,问晓雪:“你今天回去?” “嗯。” “不去不行?” 晓雪不语。 “你回去有急事?” “我……” “今天别走,咱们玩一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____我们还没一起看过电影呢!” 晓雪犹犹豫豫。我趁热打铁不假思索地道:“你跟我一起去我家……” “我不去!我去我同学那儿,她在机械厂上班。” 去哪儿并不重要,只要她愿意留下就行了。赵老师的身影已消失在伞的世界里。让他们都见鬼去吧,看见我们了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来“护送”晓雪的,这在请假条里说的很清楚了。我点燃一支烟,问晓雪:“饿吗?” 晓雪摇摇头。“不饿,张浪买的点心都还没动呢!” 横竖不是人(16-1) (十六) 从机械厂出来,正赶上一中午休。路上全是回家吃午饭的学生。冲在前面的是单车族,车架上贴满明星像的形形色色的单车拐着“之”字灵巧地穿来穿去,后架上或斜坐一个纤巧的女孩,或跨着一个不时用脚尖在地上划动的叨着烟头的男孩。有一辆噼叭作响的车上竟前前后后坐了四个人,一呼怪叫着耍杂技般从我身边冲过,到前面十来米远处那车就散架了。 为防止遇上熟人问我一些诸如在何处深造一类的屁话,我尽量靠路边走,偏偏身后有一个声音叫道:“李竞!” 我回过头,叫我的是英子。她显然是看见我之后从后面追上来的。她甩了甩头发,惊喜地道:“当真是你!来好久了?” “刚下船。” “你们放假?” “对,放假,放一个星期。” 英子道:“我们就不放假。”语气里满里羡慕。她也真是,这个时候哪来假放,我窃笑。她马上意识到我在胡扯,道:“骗谁呀!你不是又惹事了吧?要么就是逃学!你们放什么假?” “我们那儿流行瘟疫,老师都病了!” 英子笑道:“我们这儿也流行就好了!” 我俩一路说笑着往前走,英子示意我与她共伞,我拒绝了。又有几个昔日同学看见我,打声招呼就上前走了,走了好远还回头对我挤眉弄眼古怪地笑,让我很不自在。英子若无其事,她问我:“你没收到我给你的信?” “收到了。” “怎么不回信?” “怎么,你没收到?”我一脸惊讶。其实我根本就没回过信。她共给我写过十二封信,我得承认她字写得很好,文笔也不错,但我总他妈提不起笔来回信,虽然我时间并不很紧张。 英子对我的回答震惊不已,枉自猜测准是哪个无聊的人偷拆了她的信,赌咒说如果查出来是哪个定要叫人剔了他骨头。我突然很觉过意不去,却又不好意思说又是在骗她。没有回信与信被人拆,或许后者更让她好受些。我作不解状自语怎么会收不到呢随后忽作大悟状“哦”了一声便看着英子神秘地笑。“哈,有人喜欢你,吃醋了是不是!” 英子嗔道:“神经!” 我一本正经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英子笑了。她不再追究回信之事,转而正经地问我:“你有女朋友了?” “哪来的事!” “都说你有了,好漂亮的。” 我比她更正经地道:“你也肯信,真是!人总得有几个朋友是不是,前面冠以男女,只为区分性别,并不表示那种特殊意义。你不也是我的朋友,如果有人问英子是谁,我当然说是我朋友;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当然说是女的。把它用一句话说就是:英子是我的女性朋友。说的更简洁一些不就是\''英子是我女朋友\''了。” 我之所以死不承认有个女友,只是因为不敢吹牛。我看过很多人在追女孩时还仅仅才开个头更甚者只是对那女孩刚有好感便大言不惭地扬言她已是其女友了,而结果并非如此,让人笑话且可不闻,即便世人皆知怎么回事还得挖空心思四处游说说自己如何如何甩了她以挽回面子。这需要很厚的脸皮,我还不具备这一点。当我把跟英子的这番对话说给张浪他们听时,张浪说我是居心叵测,猫儿德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简直是污蔑!但为什么在给英子解释“朋友”之前冠以“男女”时要把她说成是我“女朋友”,我确实莫名其妙。 走到县人民医院门前,英子邀请我去她家吃午饭。我推辞说:“我都还没到家里报到呢!” 英子说:“那今晚我们去看电影,我请你!” 我说:“你们要上晚自习!” “没关系,我可以开证明请病假。要不就旷课!” 我说:“还是少旷课好。” “你不也在旷课!” “我不同。你们是重点中学,希望大大的有,我们那儿没搞头!” “那星期六行了吧?你不是有一星期的\''假\''吗!” 我大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旷课呀,咱可早就痛改前非回头是岸了。其实我请了假的,回来有点小事,明天就得走。” “那,以后有时间来找我玩啊。” 我点点头,满口答应,“好的!” 辞别英子,我躲躲闪闪地在雨中穿行,想着怎样跟父亲解说回家动机的问题。 高压锅端坐在煤炉上,顶上那玩意儿“哧哧”旋转。我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焦糊味儿,便把高压锅揣下炉子,冲里面叫道:“饭都烧成碳了!” 父亲坐在里面吸烟,听到我的声音就慌忙将烟头丢进脚边的罐头瓶,走出来见我已将高压锅取下,便弯腰凑到那冒气的嘴边吸了吸鼻子,道:“不行,还得焖一会儿!”于是高压锅又坐在了煤炉上。 “行了,楼下都能嗅到糊味儿!” “不行,我自有把握。”父亲总自以为是,我怀疑他今天鼻子出了毛病。 父亲弯腰调火门。“生活费今天已经寄去了。你和你姐一人四十。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我不是来取生活费的,我还有钱!” “有不有钱到时间了我还是得寄。”父亲走进里间,在枕头下翻出一叠纸条,抽出两张让我看,“你看,这是收据,这张是你的,这张是你姐的,都是四十。”我草草看了看便把那条儿还给他,不禁惊异于父亲的细心了。 父亲将那叠纸条放回枕下,说:“我问过别人,他们每个月寄五六十块,我们的家底你也知道,工资又发不出,这次寄的钱都是到你舅舅那儿借的。钱够用不?” “够了。” “按理也够了,不够就节省点用,不要跟别人比,不要下馆子,大吃大喝;也不要租什么房子,别人都能住你不能住?学生生活本来就是艰苦的。你姐在长沙,生活费还不跟你一样。” “你可以给她多寄点……” “那不行,对你们几娣妹,我都是一样对待!”他说这话时语气挺严肃,他认为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他时常为此自矜。他突然想起似地问我:“你回来有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回来拿毛衣。现在很紧张的,以后怕不能请假了。” “没什么事以后就不要回来,去去来来又要花钱。家里又没什么好吃的,吃的就是家常小菜,就前天有人来才买了次肉……” 我本想提提张老师让我考音乐专业的事,他的话着实让我动心,但一想到那该死的一千块钱,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一听到父亲说到家庭经济问题我就心烦。眼看父亲又要扯宽了,我慌忙道:“现在饭真的糊了!” 下午,头顶露出一方蓝天。十字路口又多了十几个等人请做小工的乡下人,屁股陷在背篓里,或指指点点评论路过的女人,或包着草烟眼巴巴地望着迎着走来的人。路面坑坑洼洼集满了水,一辆警车怪叫着冲过,溅了我一裤管泥水,我懊恼地骂了一声。前面几个凑在一起点烟的初中生模样的小屁眼频频朝我看,随后就向我走来。他们定以为我在骂他们。我这样想着,便点了支烟,等待着他们在我面前站住,恶狠狠地质问一声“你骂谁!”然而他们却擦身而过。我转去看,他们已截住了另一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其中一个指着那男孩道:“小杂种你听着,以后不准你再跟xx讲话,不然老子剔死你!”他说的是一个女孩的名字。我突然笑了。日哦,有意思!我想等会儿把它讲给晓雪听,她会觉得有趣么?但也说不定她会想到跟我的事,还会想到她家里对她的要求,因而犯了罪般地愁眉不展……还是不说也罢。 机械厂看门的老头并没盘问我,我进了铁门,拐弯抺角轻车熟路来到破烂的厂房后酷似贫民窟的那排低矮的单身职工宿舍着。晓雪的同学就住在东头那间。上午跟晓雪来时,那女孩不时偷偷打量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李竞?” 我和晓雪都非常惊奇。晓雪开始介绍我时,只说我是帮她拿东西的同学____虽然她所带的仅她一人还不够拿____并不曾提到过我姓李。我道:“咦!你怎么认得我?” 女孩道:“你忘了,我们在xx同过学,那时你是班长,我是劳动委员!” 我“哦”了一声,首肯了她的话。不过我对她仍然毫无印象,虽然我脑子在飞速旋转极力把自己置入读小学二年级的那所学校。我说:“那时你当劳动委员,我们班卫生一直第一!” “不,我只当三天就没当了!” “哦……是的,你成绩好,当了学习委员。” “不,我什么也没当了。” “是么?”我笑着问,“不过那时我们班卫生确实很好。” 晓雪一直茫然地看着我们夕拾朝花,见我老错将桃花当李花或者根本就记不起那个季节都有些什么花,忙插嘴道:“水笼头在哪儿?我得洗洗鞋子,尽是泥!”我那小学同学便引她去了。半途晓雪回来拿毛巾,偷偷对我说她叫顔敏。我念叨一遍就将这名字记住 了。等她跟晓雪回来,我就叫她顔敏。她很为我竟记得她叫顔敏而高兴不已,亲热地问我转学以后又到了哪些地方,取得过什么成就,随后便简介她自己的经历,如何因病没考上一中,如何在六中与晓雪同了学,又如何没考上一中,如何进了机械厂等等。我耐心地倾听着,不时插上两句。我觉得这样子很好,幸亏她是我同学,不然我就没理由老呆在这儿不动了。顔敏留我吃午饭,我看了眼晓雪。晓雪不语,我就拒绝了。顔敏说你跟她是同学我跟她也是同学我们又是同学,都是同学吗,那么客气搞什么!我说干吗要客气呢可是我真的要回家了。她仍盛情挽留,我想此时如果晓雪给她帮帮忙我准会说恭敬不如从命了。然而晓雪却帮我说话了,“他真的还有事。”我心里颇为不悦,断然下城来,还不就想跟你单独多呆一会儿,到了却赶我走,真搞不清她什么意思。顔敏道:“那有时间再来玩啊!”“会的”我说。晓雪送我出门,轻声说:“晚饭后你来找我。等会儿她上班去了,就我俩在屋里,不好。” 横竖不是人(16-2) 她总有说不完的理由。但我为什么非得等到五六点钟,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不正是我所期盼的吗?我想给晓雪一个惊喜,走到门前心顿时凉了半截:铁将军把门!  我在门前徘徊,每有人走过都要用看贼的眼光考究我的动机。我便转到水池边装着洗手,暗想晓雪是否是跟顔敏上街去了。欲去找顔敏又不知她在何处上班。老在水池边洗手也不时办法,我就上了次厕所。路过宿舍西头听得顔敏在笑,趴在窗口一看她果真在里面同几个男女在打麻将。看见我她就走了出来。 我不便直截问晓雪,“你没上班?” 顔敏道:“上啊,现在就在上班!” “上班倒蛮好玩的。” “工资都发不下,穷开心咯。还是读书好,考个大学,就雄了!” “我宁可到橡胶厂去也不想再读书,都读厌了!” “你们读书的都爱这么说!”她不屑地一癟嘴,突然神秘地道:“你在跟晓雪谈恋爱吧?” “哪里,同学罢了。” 她笑道:“我问她,她都承认了,你还骗谁哦。你还真有眼光的啦!”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道:“她呢,到哪去了?”但愿她不是说回去了。 “她去职中了,说是有点事。” “哦,那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想必不会太久的,你等一会儿吧。知我屋里去?” “不了。” “那我们去打麻将,我手气差死了,你替我摸两牌。” “我不会打。我还是等会儿再来玩吧,叫她等着我。” 晚饭后,我再次去机械厂,在大门口正遇见晓雪和顔敏说笑着出来。看见我顔敏就对晓雪道:“我说会遇上的,这不来了!”我问她们去哪儿,顔敏说上街玩呗。 华灯初上。肮脏的街上来回蹓达着一群群无所事事的男女,或在撑着太阳伞的冰柜前围成一圈,或在闪着霓虹灯的商场台阶上蹴成一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上街,谁上了街后都会说无聊,没意思,可街上的人依然越来越多。我相信每天晚上在街上走的人决不会对同样在走的人感到面生,因为从一到街上开始,顔敏简直跟每一个都在打招呼。 百无聊赖地走了一路,我们进了冷饮厅。天气并不很热了,里面人依然很多。顔敏请客,一人要了份绿豆沙。我本来就有气于下午没能跟晓雪在一起,晓雪跟顔敏没有等我而欲上街又使我不快,虽然晓雪说打算去找我。我应该跟晓雪独处的,她怎么能约了顔敏;而顔敏也真是,干吗不借故走开?从冷饮厅出来,顔敏道:“我们去跳舞好不好?” 我和晓雪几乎同时说:“我不会跳舞。” 顔敏道:“那我们去看电影?” 我说:“电影?我看过了的,不好看。” 顔敏道:“都说挺好看的。这样吧,你们去玩,我去看看。都说挺好看的!” 我求之不得。她对晓雪说:“晚上到我那儿去睡不?如果去,十一点之前得回来,不然就关门了。” 晓雪道:“就玩一会儿,你看完电影我就回来了。” 顔敏走了。我心里一时快活起来。我看晓雪,她也在看我。“我们去哪儿?”她笑问道。 “当然不是看电影啦。我们去大桥那边走走,好不好?” “随你!” 走到十字路口,我看见去机械厂的那条路上一个女孩匆匆地走着。晓雪也看见了。我不解道:“她没去看电影?” 晓雪道:“她昨天就看过了。”我心中一时间竟有点感动什么的。我倒不该在心里责怪她,更不该有意无意做些不快的样子,实际上她陪晓雪玩玩并没有错。 路上除了几对散步的情侣,行人并不多。我和晓雪并肩漫步在路灯的阴影里。微风习习,我扶住了她的腰,她没表示什么。 “你下午去职中了?” “我找一个同学有事。” “什么事?” “没什么……” “下午我到找你……” “我知道。本来我想马上回来的,可人家非要留我吃饭……” “可今天顔敏也留过我。” 晓雪沉黙了,半晌道:“竞,你不喜欢我跟以前的同学交往?”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少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我们该珍惜分分秒秒,不是么?” “我们今晚可以玩好久呢!” “多久,十一点钟?” 她一笑,“反正好久好久,让你玩不起!” “跟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嫌时间长!” 不知不觉过了大桥,到了渔场公园门口。我问晓雪:“到里面玩过么?”晓雪摇摇头。“那就去里面坐坐?”晓雪点点头。 渔场公园与小城隔河相望,三面环水,由几个连绵的小山头组成,那巨坟般的小山上密密麻麻尽是丈许高的小柏树,倒也不失为情人们的好去处。其实它并不能称为公园,因为除了林间几条特意修建的水泥硬化路面,并无其它公园必须具备的设施就臂如石凳在、椅什么的。进去也无需门票,道路很多,谁也不会傻到去走有可能要门票的那一条。我就不想从正门进去。我牵着晓雪,从几户人家门前穿过,踏上长长的临河大堤,便算是进入公园了。堤那边是静静的河水,这边是一格格的鱼池,不时有肥胖的鲤鱼不安份地跃出水面,“噼啪”作响。堤上新种了几排棕树,夜色中辨不出死活。有的棕叶已全数被人折去当蒲扇什么的了,故而长堤并没按策划者的意愿产生出些许南方棷树林的效果。因白天下过雨,长堤上空无一人,我揽着晓雪,低语着沿长堤蹓达。走到尽头,便可以转入林中,再穿过丛林,就可以高踞于石壁之上观看小城的万家灯火了。 正给晓雪描绘此地的妙处,隐隐看见前面长长一溜儿白色,走到近处才发觉堤上多了道围墙,恁是将长堤分为两半。 晓雪道:“我说过要圈围墙的,不然都可以随便进去了!” 我道:“不是。那头是鱼塘,这头是好大一块地,种的是西瓜,准是怕人偷西瓜才圈起来的。有年暑假我和黄强到这里偷瓜,一人抱两颗飞跑,到大桥上一尝,没熟,就都砸在桥上了。” “我们回去?” “不,过去看看,说不定并没围起来。” 路面很窄,我俩不得不面对远处的河水,背贴着围墙一步步地挪。晓雪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摇摇晃晃象在走钢丝。前面路稍宽,在一处足可以放下一张餐桌的地方,晓雪不肯走了。 “这儿真好!”她望着河对面山坡透出的几点灯光说,“不走了,就在这儿。” 我和她并肩而立,轻轻把手撘在她肩上。河风习习,撩动着她披拂的长发,那若有若无的女孩的清香也撩动着我激荡的心。我转过她的头,将她紧紧贴在身上,我说不清她温软的胸部压在我胸口所带给我的奇妙的感觉。我们如饥似渴地吻在一起,她那特有的香味使我想起了一些诸如呵气如兰一类的词语。我胡乱抚摸着她的背,她软软地依在我胸口,几欲滑下地去。她的手指死死地掐着我的手臂,我没觉得痛。 一个长长的吻后,晓雪微微喘息着,趴在我肩上,在我耳边梦一般道:“竞,你说,这儿有人么?” 我的心莫名其妙突地一跳,“没有,谁也不会到这儿来的。怎么?” 我环着她的腰,她小腹贴在我身上,身子向后仰着,双手撩了一下头发,有点不自然。突然她头一歪,非常认真地道:“你说这儿有蛇么?” “不会有的。”我肯定地说。 “那老鼠呢?” “老鼠?可能有,有田鼠!” “那……蚂蚁呢?”她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笑了,忽地把她拥入怀里。晓雪格格真乐。 我在坎下的乱草丛中找到一块水泥砖作凳子让晓雪坐,她不肯,说喜欢站着,要我坐。我一坐下她就拢拢裙子在我大腿上斜坐下了。她得意地盯着我,身子微微前后摇晃。我用手顶住的背,道:“别动!”她嘴角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我是不倒翁!”我突然把手抽开,她身子一仰,惊慌地抓住我肩膀。“好惊险!”她说。我双手圈住她的腰,“这样就不惊险了!” 不远的河面隐隐泛着淡灰的光,一盏渔火缓缓游移,隐入河湾里去了。对面连绵的山头轮廓优雅而圆润。夜空青灰,偏北方的天际点缀着几颗如豆的星星,那是夜的眼吧;而闪烁在晓雪眼中的两点晶莹的火花,会是夜空中那两点星么? 晓雪轻轻拿开我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把头靠在我肩头。“老看人家!”她轻咬着我的耳朵嗔道。 “我看不够。” 她用脸颊轻轻在我脸上摩挲。“竞,你爱我吗?” “爱,我爱你!” “有一天你会不爱我吗?” “没有那一天,我会永远爱你!” 晓雪用手轻轻揉着我耳朵。“竞,你这次跟我回来,后悔吗?” “不,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肯干。”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只要你爱我。”她顿了顿道:“你不怕记你旷课?” “我给王老师说了,我来送你。” “你真这么说的?” “不信吧!初中时我就这样请过假,老师问我什么理由,我说晚上看书看得太夜深了,没睡好,想睡觉。结果她竟点头同意了。这次我只给王老师留张纸条,不过他会同意的;不同意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来了。在码头看见赵老师,其实我们根本没必要耽心。一件已能推测出过程及结果的事,不会成为新闻!”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呢?” “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心里好乱。”晓雪凝望着远处淡黑起伏的山峦,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过头,道:“张老师让你学音乐专业,你决定了吗?” “不干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的,可一直没机会。” “为什么不干了?” “我觉得你那时好象不太高兴。你不喜欢我干那些?”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怕……怕你天天不上课。你就去学音乐,真的,有专业考学容易些!” “现在我不想学了,没意思。那次突然退出临时剧团,很让张老师为难,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再说张老师搞完这个学期就要改行了,去县文化馆工作____他告诉我的。到那时恐怕他就没闲心管这闲事了。就算他有始有终,也很麻烦。很多事情要想搞好,都得有钱开路。” “那你就专搞你美术,你画得真好!其实你很适合搞美术的。” “很多人也这么说。我喜欢那种背着画夹到处转悠的生活,可那仅仅是觉得好玩,是一种消遣。我喜欢做许多事,都只是一时兴趣,从没想过要以其中任何一项作为以后的职业。在别人看来,好象我什么都会,其实我永远只能是个半桶水,满不了的。” “可你总得从哪方面努力啊。你最喜欢什么?” “你!” “我跟给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总觉得我所做的以及将来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要你好好读书。” “我是在好好读书,每次物理测验也就那么三五个人及格,我不都弄了个七八十分的。你知道,我高一、高二的物理课本以前就从没翻过,都新崭崭的。我只是担心外语。你外语不错,可以辅导我。” “在学校里,怎么辅导嘛。我有些资料,你可以拿去看看。哎,你说我搞外语专业行吗?” “当然行啦,外语热门的。正如你所说,有专业考学容易点,听说文化成绩并不高。我觉得你不管是笔试成绩还是口语以及其它一些方面都比现在那些人强,你早该报名了。” “丁老师也这么说……” “别提他!其实外语老师一提起这件事我就想叫你报名,我还以为你早报了。” “我想问问你嘛。就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害得人家书也读不进去。我老是做梦,梦见你考上大学……” “这不好啊?” “不好,因为……”她低声道,“我没考上……” 我亲了她一下,笑道:“傻瓜……” 我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晓雪站起身,道:“脚麻了?” “是有点麻,象有许多蚂蚁在爬。” “你这样念:脚麻脚麻,上树吃茶,茶树倒了,脚杆好了____这样就不麻了!” “哈哈,这你也信!” 她不服气地道:“小时候就这么念的!”她蹲下身来,“那我给你揉揉?” “哦,不用。” “偏要!”她用双手轻轻在我腿上按摩。远远地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一首柔柔的歌,有车灯划过夜空,一如她那轻柔的双手带给我倏忽传遍全身的那异样的感觉中心头突然划过的那束火光。我抚摸着她的长发,突然将她拉起来拥到怀里。我热烈地吻她丰润的嘴,吻她微闭的眼睛,吻她细嫩的脖子。我喃喃道:“雪儿……” “嗯……”她的声音象一个梦。“雪……” “嗯……” 横竖不是人(16-3) 突然,她挣脱我的怀抱,走到坎边,望着远山出神。我从后面拥住她。没有风。我觉得全身燥热,便是耳朵也在发烧。又要下雨了吧,该死!  晓雪轻轻掰开我拥在她腰间的双手,转过身来。“竞,我们回去吧。” “还早呢。” “都十点多了,要关门的。”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要关门的……” “让它关得了,我们不回去了!” “可顔敏她……” “别管她。” “你家里……” “他们才懒得管我呢!” “……我怕……” “有我在啊!” “会下雨的,好热!” “不会的,我保证。你看,天边都还有星星……咦,不见了。” “你看那边来乌云了,会下雨的。” “不会,就算下雨也下不到这里;如果真下来了,我就把你藏在我心里面,淋不湿的!” 晓雪不再说话,搂着我的腰,将头倚在了我的肩上。我望着越来越黑的西天,心情激荡。下吧,要下就肆意地下吧,我会用我单薄的衬衫,用我满腔的激情乃至我生命的全部来呵护我的最爱。 所能看见的灯火逐渐熄灭,最后仅余左侧高高的天堂坡上电视转播站仍闪烁着一只疲惫的窥视的眼。夜宁静而不安。 晓雪将手掌伸在空中。“竞,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 “会下很大吗?” “我想会的。” 雨点稀稀落落,掉在鼻尖上,凉凉的。我和晓雪退到围墙根下。晓雪问:“有地方躲雨么?” 我四处看看,道:“有,那就是退回去躲在人家屋檐下。” 雨点越来越密,已能听见落在草丛中的沙沙声。我敞开衬衫,将晓雪搂在臂间,用衬衫罩在她头上。 “竞,不要,你会淋湿的!” “不怕,我淋惯了!”我心里突然间充满了自豪。 雨点垂直砸下,围墙并不能给予多少庇护,我满腔的赤热也并不能阻止雨点无情地浸湿晓雪单薄的臂膀____她会感冒的。我大声道:“我们退回去!” “不!”晓雪身子向我挤了挤。 “这儿呆不下去了!” “那我们往前走!” 我俩相互搀扶着,沿着曲曲折折的墙根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晓雪突然停住了。“竞,你看!”她惊喜地叫道。 我向前看去,只见十米远处的围墙里有一个碉堡模样的建筑,紧挨着围墙,宛如古长城上的峰火台。晓雪道:“可惜在里面,进不去。” “是啊,在这边就好了。” 轻轻摸到碉堡下,我和晓雪又惊喜了。原来墙上半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刚好可容一人钻过的大洞。“有个洞哩!怎么会有个洞呢?”晓雪道。 “是人家练铁头功的。”看来许多糟糕的事对有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我轻声道:“钻进去看看。” 我钻过围墙洞,招呼晓雪过来。晓雪一后提着裙摆,一手抓着参差的砖头,小心翼翼地伸进一条腿,却一时够不着地。我慌忙扶住她。她正弯腰将头伸进来,我的手一触到她的大腿,她身子一摇晃,头碰着了。意识到我正托着她裸露的大腿,我慌忙缩回手,她的腿蹭在了参差的砖上。晓雪一挣,钻过来了。我们都没动,我的心为刚才无意间的接触呯呯直跳。我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她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道:“我们进去看看____下雨呢。” 我牵着晓雪,蹑手蹑脚摸到碉堡楼下。想必这玩意儿刚建不久,连门都没装。我背贴墙壁,偷偷向里窥探。里面黑洞洞的,却依稀可辨满地散乱的砖头。我拉着晓雪,溜了进去。晓雪长长出了口气。我“嘘”了一声,指了指头顶。上面还有一层,墙角靠着一架木梯,一端架在楼板上一个方桌大小的洞口。我示意晓雪站着别动,猫儿一样上了楼梯,从洞口伸出半具脑袋看了看,复溜下梯子。 晓雪轻声问道:“有人么?” “上去。上面什么也没有!这是用来看瓜的,现在没瓜看了,谁会来这儿。” 楼上四面都开着窗口,光线并不很差。我一将晓雪拉出洞口,她就高兴地叫道:“啊,真好!” 是啊,真好,我想世上或许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地方了。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古怪的眼神,没有,所有让人不快的都没有。这里只有模糊的山峦、茂密的树林、沙沙的细雨以及两颗激动不已的年轻的心。 我和晓雪趴在窗口,默默地望着无边的雨夜。晓雪碰碰我,“竞,我站不起了。” “那就坐会儿吧。我刚好带有报纸。” 我把报纸铺在楼板上,让晓雪坐下。晓雪向边上移了移,“你也要坐下来!”我紧挨着她坐下,晓雪向我挤了挤,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倚在我肩上。她那微微的鼻息以及那少女特有的莫名其妙的清香使我的心如沙沙的雨夜一样燥动不安。我抚摸着她的背,她用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脸上轻吻着。我一把把她拉倒在怀里,疯狂地吻着她。晓雪脸颊滚烫,在我怀里扭动,时而将头仰起,时而将头深埋在我怀里。雨下的越发急了,沙沙沙沙响成一片,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肆意倾洒的雨。我的体内有一股异样的热血在飞速膨胀,瞬时便扩张到全身每一个毛孔,一种强烈的欲望不可遏制地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紧紧把晓雪贴在怀里,忍不住在她背后胡乱摸索的手游移到前面,颤抖着,颤抖着伸向她的胸口。晓雪一激楞,一把抓住我上移的手。 “啊,不……” 我把她的手压在胸口,毫不理会。 “竞,不……”她奋力挣脱我的怀抱,竖起身子。 她哭了。 “竞,你说过不欺负我的。”她啜泣着说。 我吻着她的泪眼,“雪,对不起,真的……” 晓雪依在我身上。“不敢……啊?” 雨声渐稀。晓雪伏在我大腿上睡着了,如一只温顺的小猫。我小心翼翼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她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叫了声“竞”。我低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她又睡着了。我轻轻将她的裙子下摆扯下了她的膝盖。 睡吧。我爱怜地看着安份的晓雪,没敢稍稍移动早已麻木的腿,只将身子靠在墙上以便坐和舒服些,然后点燃一支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静静地守候着一个真实的梦,静静地守候着一个全新的黎明。 横竖不是人(17-1) (十七)  回校不久,我收到了英子的来信。她一反过去的简明扼要,竟写了密密麻麻五页纸,我隐隐觉得,或许那里跟她谈话的态度过于暧昧了。我仔细回忆当时的动机,总他妈觉得似有暗示什么的嫌疑。张浪捧着信,逐字逐句进行情感分析,每得精髓,黄强何兵就怪叫不已。 “所有的老师都让人讨厌,我只喜欢一个老师,他是来实习的,长的特象你,也特会打羽毛球……哈哈,看出问题了不?这里面可大有问题!” “就是就是,为什么就喜欢长的象你的?”黄强说。 “学生都喜欢实习老师,有什么稀奇的。”我说。 “那再看这句:又将是一个寒冷的冬季,远方的你次冷么?当我把我的心的大衣遥寄给你,你会接受么?……这句真有大问题!” 何兵咂舌:“哬!心的大衣!” 还用他说,当今的人谁都能从这种话中联想出许多让人感兴趣的事儿来,我就是从中感到有点不对头的。我早就觉得英子对我颇有好感,却从不曾在意过,故每与她说话都信口开河、肆无忌惮。我说不清上次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在她及张浪等人看来,我自然是在暗示她什么了。 “喂,你要不要她心的大衣!” “日哦,你们!”我非常自信,除了晓雪,我是决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女孩了。可让人不安的是,对张浪他们的戏谑,我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反而略感自豪。 嘻笑一通,张浪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脚踏两只船危险哦,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就算你站得牢,两船一分开,你就撕成两半了。” 何兵认为这“撕成两半”很有想头,就认真地琢磨把人撕成两半该怎么个分法,随后就哈哈大笑,说男人要撕成对称的两半还真难的。黄强不想这些,他问英子长得怎样?我说还行。他就说那你把她介绍给我得了。何兵说得了吧,你!莫糟踏人家好闺女。喂,你看我怎么样?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我说:“你还是追方亚铃得了。” “她,不行!你看她胸脯,干瘪瘪的。追他还不如追我们粮店那位。我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呢?毫无弹性!” 我让他们不要把英子的来信告诉晓雪。晚自习时,我决定给英子定封回信。刚写了个开头,王老师走进教室,神情严肃地道:“李竞,你出来一下。” 日哦,又是我!我胡乱将信纸塞进课桌,众目睽睽之下惴惴地跟了出去。路上,我试探道:“什么事,王老师?” 王老师嗡嗡道:“有点事。” 他的答非所问使我越发不安。会是什么事呢?该不会是因为嘲笑检查团那个长着一对老鼠眼的大人物之事吧? 那天校长说上级要来人视察工作,宣布全校停课大搞卫生。不要上课大家自然高兴,劳动起来劲头十足,整个校园尘土飞扬,校外人家都说那天吃饭有点磕砂。初一两个班清扫由街道通往学校的石板路,摆摊设点的人说哟,又学雷锋了啊。 忙活半天,校园面貌焕然一新,教学楼边的两堆小山一样的垃圾不见了,操场上胡乱堆着的几堆石头不见了,食堂外也无饭粒粘脚,几个倒饭的破木盆也无影无踪,留下几个圆圈,跟撕下老墙上的图画后留下的印迹一样。便是教师宿舍与学生宿舍后也收拾得光洁照人,听负责掏阴沟初二学生说,那地方什么玩意儿都有,臭不可闻。有个打蓝球的学生看见栏圈上新挽了网兜,说天天有人来检查了就了。这话一出口就受到初二另几个学生的反对,嘀咕说天天检查你去掏阴沟得了。这话让老师听到了,训道讲究卫生是一种美德,四处看去干干净净不好么! 这次突击行动影响颇大,对我的校友们来说,主要问题是不习惯。据学生会某干部说,那天卫生之后罚款收入非常可观,倒霉的就是因为“恶习不改”随处倒饭扔纸团什么的。黄强就因为把饭倒在水池边而被罚两元。他当时拒不交纳,冲那学生会干部说你是谁呀敢罚我款我还没罚你呢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刚好学生干事走来,要黄强马上认罚,并把他叫进了办公室。不久他就笑嘻嘻地出来了,那学生会干部却等在外面,悄悄把两元钱又还了他。黄强就拍拍他的肩说是个好同志,大有前途。我问黄强学生干事都说了些什么。黄强就拿腔拿调地说:不说你泿费人民的血汗,单就你这种习惯就不好。你得好好改一改。当然咯,年长日久养成的坏习惯并不是一天就可改好的,慢慢来嘛。实在改不掉,检查团一走,木盆又会放回来嘛。怎么可以随处乱倒呢? 其实岂止油腻的木盆会放回来,所有的一切都还会回到老样子。不过老鼠可能会少些。据说搞卫生的当天全校共有二十只老鼠惨遭毒打,其中有五只眼睛未开的小鼠让人用竹条穿成冰糖葫芦。母鼠为保护小鼠咬住人的手指不放,被当场抓获,淋了煤油点燃后象火球一样在操场上滚,最后暴毙于篮球架下,皮皲裂,绽出白嫩的肉,围观的都说挺香。 学校放了十分钟的炮火迎接那班人马。首先自然是寒喧、握手什么的,随后就进了办公室。下馆子当然不急,所以一出办公室几个校领导就陪着那班人马到操场上指手划脚,转了一圈就到教学楼来了。那来我心情很好,但我并不打算要笑的,虽然那个眼睛很小的胖子背着双手腆着肚子踱步的样子很可笑。一行人在我们教室外走廊上站住了。校长介绍说这是高三,素质较好,管理也很到位什么的。王老师是年级组长,自然陪同身侧。胖子不住地点头,后来就把脸帖在窗口向教室里看。王老师也向里看,说他们这节课是自习,纪律很好的,高三了,都非常自觉,有老师没老师一个样。 胖子左手捏着下巴,右手托着左手肘,小眼珠从一块块玻璃上扫过,最后点着头道:“嗯,这快玻璃擦得最好!”说着就用手来摸玻璃,这一摸就差点摸到了我脸上____其实这是一个空框,玻璃早认何兵下去夹照片了。教室里一片压抑着的吃吃声。我极力忍住笑出声来。坐在前面的何兵扭头轻声说:他那眼睛好象老鼠眼。我说可不,鼠目寸光!其时,胖子已背过身去,王老师正从那空框向教室里瞪眼,自然听到了我的话。可听到了又怎么样,这实在算不上大问题,犯得着如此严肃地要找我谈话! 我否定了大不敬之罪,另推测了一条被王老师提审的原因:熊猛请我们吃馆子的事儿让学校知道了。 回校的第二天,我们在校门口遇上了熊猛,他叫住我们,一人发了一支烟,说同在一个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求合好。张浪说卵事哦,我们早就忘了。熊猛不知犯了哪根神经,非要请我们吃馆子。不吃白不吃,于是就各人喝了半斤包谷烧。熊猛主动对上次 的事道了歉,还给晓雪写了封道歉信让我传送。他拍着胸脯说咱们都是哥们儿,以后有事只管说,在这个地方老子怕谁来着!我们自是表示他说的是那么回事,夸赞他一番。谁也猜不透他为何请客,后来听何兵说,熊猛可能在哪儿听到谣言,说我们准备趁初三毕业一城考试时剔他。 从馆子出来正遇上王老师。他的目光非常古怪,我还以为他惊诧于我竟敢给他写那样的请假条。如今想来,他定是以为我们敲了熊猛的杠子,或者就是认为我们不该跟熊猛在一起。但这种事儿轮得到他管吗?思想政治工作该由班主任做,丁胜前天就来了。 我再次还定了这个推测。如今王老师找我的理由就只有一条了,那就是不满于我吃了豹子胆,竟敢给老师写出那样的请假条。我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望着王老师的背影暗自窃笑。真是,刚回校时不找我问罪,拖了这么久又突然想起似的,神经! 王老师开了门。不用他招呼,我就跟了进去,自寻一凳子坐下。王老师倒了杯水给我,我说不用,他就把杯子放在了我伸手可及的书桌角上,然后又自倒一杯,在书桌前坐下。看来他是准备长谈了。 王老师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真不知道。” “我找你总会有原因的。你仔细想想,这一段时间里你犯过什么错误没有?”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好象没有。我记不清了。” “你好好想想。” “哦,我说过检查团那个人的坏话。你知道的,我说他鼠目寸光。” “现在又不搞阶级斗争,说说没关系,他本来就鼠目寸光。不过以后不要这样了,这不礼貌。”他顿了顿,道,“说不不是这个。” “熊猛请我们吃饭,我们不该去,其实我们也不想跟他打交道,都高三了……” “熊猛请你们吃饭?也好!不过最好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把杯子凑到嘴边,“我指的也不是这个。” “那天我扫厕所,扫完就把竹扫把丢到粪坑里去了。”他跟我绕弯子,我就不着边际地乱扯,“还有,那块黑板报是我擦的,都说那字写得太差……” 王老师绕有肖兴趣地听我胡扯,不愠不火,表现出一个师长十足的耐心,却并不说出找我的真正目的,末了还是那么淡淡地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些。” 横竖不是人(17-2) 我没策了,抓抓后脑。“那,我就真不知道了。”  “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了。” “那么,我提醒你一下。”他用三根手指头旋转着杯子,道:“这一段时间你都到上课吗?” “到啊,一节课都没缺过!” “上星期二到星期六你去哪儿了?” “哦,你是说上星期。我回家了,我向你请假了的。” “跟我请假?” “是啊,那天晚上我找你说请两天假,你没准。” “没准你就自作主张走了?万一你没回到家里,出了事,你家里跑到学校要人,谁敢负这个责任?” “可我留了请假条的。那天早上我找你请假,你还没起床,因急着赶船,我就写了请假条,塞进你门缝里了。” 王老师头一偏,正色道:“是么?我怎么没看见?” 我有点急了。“怎么没看见呢?我直的塞进去了!” 王老师放下杯子,摸出支烟点燃。“先不说这些。我就作你那天晚上向我请了两天假,可还有两天又怎么解释?” 是啊,还有两天该怎么解释呢? “竞,你还是今天回学校吧。你只请两天假,万一问起来,这两天你怎么解释?” “不就再旷两天课吗?以前旷那么多,也没什么事。就按刚才说的办,你今天回去,明天下城来,我到车站接你,第二天再一起回学校。” “怎么不说话,你总该有个理由吧!”王老师吐了个烟圈,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 我坐的有点不自在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总该有个理由,是吗?” “起头晚了,没赶上船。”我嗡嗡道。 “那可以坐车嘛,赶车可不必要起那么早。” “……” “还有什么可让人信服的理由吗?” 他所关心的只是理由而并非结果,我突然间似乎悟到了他找我的真正目的,心里顿时一紧张,转而一股火气窜上心头,没好气地道:“没理由了!” 王老师一愣。“都说你爽快,果然如此!真没有了?” “没有了!” “那就是旷课咯?” “旷课!” 王老师不住地抽烟。“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你就是旷课?” “你要说我旷课也没办法。” 王老师终于火了,他把烟头一扔,道:“那你卷被子回去,要想读书叫你家长来!什么态度!” 我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出格了,于是不敢吭声。王老师又点了支烟,道:“你知道学校的纪律,旷课达到50节可是要开除的!你自己惦量。” 此时,我一定像一个犯了杀人罪的囚犯,低眉垂首,便是因窥探到他提审我的目的后无端生出的火气也荡然无存,我那于人前时时自矝的挑战精神每一次受到了最严谨的挑战。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下去了。我想我一定很紧张,我能感觉到我的腿在微微发抖。我倒不是怕开除,学校好象还没有纯因旷课而开除学生的先例。那年开除两个虽然旷课不少,但原因却是因那对男女躲在食堂柴房偷尝禁果什么的,播下种子生根发芽什么的不说还只差开出美丽的花。我耽心的是请家长,我想所有学生没有不怕这一招的。万一真的让父亲来学校,不说象失物招领那样将我领去,便是让他知道我老是在撒谎什么的也实在够受。我清楚地记得怎样给父亲解释一夜未归以及必须在家里停留两天的理由,更不能忘记当晓雪第一次出现在父亲面前时我挖空心思作出的解释。 ____你昨晚去哪儿了? ____我去一个同学那儿,跟他借初中的历史书,夜深了,就睡下了。 ____你今天回学校? ____恐怕不能,书没借到。我得回乡下去找找我自已的了,今天能回来就回来,明天好去学校;如果不能,只好后天去了。 ____你请这么久假了么? ____没有,不过回去可以补假。很多同学都回家找书去了,老师说一定要找到。 ____那你快去回,不要缺课太多。 那天,我回到乡下,着实饱饱地睡了一天,母亲以为我病了,她不知我在渔场公园坐了一夜,真的困极了。 王老师叨着烟在房里踱步子,踱的我心烦意乱。我知道,只要我把旷课跟晓雪扯在一起,天大的事儿也就完结了。但我不想就些妥协,我得咬紧牙关死不认帐支撑下去。我决不能提到晓雪,害怕叫父亲来,更多的不怕失去晓雪。我同样清楚地记得当晓雪第一次出现在父亲面前时我挖空心思作出的解释。 ____爸,这是晓雪,我同学。 ____唔。 ____她也回家找书。我在街上遇见她。她这里没熟人…… ____唔。 ____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学校。 ____唔。你跟李竞是同学? ____嗯,我们一个班。 ____唔。 ____竞,我说过去顔敏那儿,要么去我姑妈家。 ____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____我好怕你父亲。 ____他又不是老虎。他总是这样,对谁都是这样,他跟我都没话说。 ____刚才在厨房他是不是骂你了? ____没有。他上街买菜去了。 ____你妈会骂你么? ____更不会了,她思想最开通了。我经常给她说------昨天回乡下我也给她说了,我说如果我带个同学到家来玩,你欢迎吗?她说同学一起玩玩有什么不欢迎的。我说如果是女同学呢,你不会封建吧?她说女同学不是同学么,有什么封建的,只是乡里没什么好菜,人家吃不惯住不惯哦。 ____如果是你妈在这里就好了。你小妹好么? ____她,没得说,准保欢迎你。晚上你就跟她睡,要不我俩干脆坐一夜。 ____你父亲会骂的。 ____我们天不亮就溜了,他要骂也没机会。 那天晚上我和晓雪真的在走廊上坐了一夜,心中的热情使我俩忘了所处的环境。不过并没发生什么让人心中不快的事。父亲早就睡了,临睡前叫我们早点休息,第二天好早起赶船。我说马上就睡了,他也不再说什么,或许他也认为我陪同学在处面吹吹风说说话也是应该的,遂兀自躺下,一挨床板就打了一夜的鼾。我和晓雪放心地一直坐下去。后半夜,晓雪支撑不住,伏在我腿上睡了,我也眼皮直打架。朦胧中好象听到有脚步声,支耳一听父亲那鼾打得正紧。隐见有人从走廊上过来,突然又转了身,从东头楼梯下去了,许是隔壁的办公室主任起床上厕所吧。临晨五点多,我蹑手蹑脚回屋里拿了东西,就和晓雪赶船去了。父亲仍在打鼾,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外面坐了通宵,也不知我们是哪时走的。在去河码头的途中我对晓雪说,咱地下党办事就得机智胆大。晓雪在我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