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反贼》 第1章 翩然春宵 暮春三月,西北的风挟了些料峭,带了肃杀的味道。 早早落下夜来,甘宁县从白日灰扑扑的模样换上了灯火通明的热闹,这座沙地小城是凉州通往雍州道路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商贸重镇。 整个甘宁县最热闹的地方位于沙河岩下头的翩然楼,往来数十里极负盛名的销金窟所在。 翩然楼后巷,两名妙龄女子从黑暗中现身,蹲坐在后门打着哈欠的小倌见到二人,生生憋下了哈欠,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冲着为首女子谄媚招呼起来:“姑娘来了…” 为首的女子十八九岁,明眸皓齿,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墨绿色窄袖布衣裙,梳着单髻,并不戴钗环,只用一根红色绸带将身后垂着的一头乌发束了个结,显得干练利落。 她嗯了一声,迈着大步子朝着楼里走,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蓝衣,身形稍显壮硕的姑娘,与之差不多的岁数。 小倌猫着腰为二人引路,为首女子开口,声音琅琅,如珠玉落盘:“宋公子今夜可得空?” 小倌殷勤笑着:“得空得空,这会子正在调琴。” 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带着了然于胸的喜色,在小倌的引领下,步伐轻快的从后门上了翩然楼的二楼。 翩然楼可听清谈,亦可做娼寮。 西北自古民风彪悍,瞧这女子熟门熟路,想来是常客,小倌殷勤至极,为其鞍前马后的引路。 待站定在二楼,目之所及整个大堂内,丝竹声绕梁,带着异域风情的歌姬舞女身轻如燕,穿梭于桌前,整个翩然楼弥漫着一股奢华而又放纵的靡靡之感。 女子欣赏着眼前的场景,眼角含笑,颇有满意之感。 眼风扫过身旁的女子,二人眼神交汇,身后女子像是接收到什么指令,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她则是轻盈灵巧地跟着小倌进了一间雅阁。 屋里有人,一名模样清秀的少年着一身月白色长袍,端正坐直于案前,双手放在琴面,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熟悉的小倌声音响起。 “宋公子,贺姑娘来了。” 清秀少年顿了一下,并未抬头,专注力仍放在琴上。 小倌猫着腰将房门关闭,女子步态悠闲的走到少年跟前,俯视着他,一双含情眼笑得肆意明亮。 “宋公子,好久不见,最近有什么新的曲目吗?” 那位叫宋公子的少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开了口:“有,我刚学了《阳春》,贺姑娘要听么?” 女子抿唇一笑,微微扬眉:“只要是你弹的,我都听。” 女子转身回到案几前坐下,姿态懒散,手托腮,笑眯眯的盯着面前的清俊琴师,颇得自在。 宋琛全程不发一言,双手抚琴,后背自然挺立,沉肩坠肘,下颚微收,将这一腔郁闷尽数倾发在琴意上。 遥想自己也曾是饱读圣贤书的清贵儒士,如今却要靠着给这女匪贼卖弄色相苟活于世,一丝委屈和不甘拢上心头,手下的琴也越抚越急了起来。 一曲终罢,案桌前的女子打了哈欠,敛了笑意,平静说着:“宋公子今天是状态不佳,还是曲没练好?” 宋琛沉默不言,面前的女匪贼对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也正是凭着这一点若有若无的好感,才让他这种清高孤傲的性子,没有在这楼子里吃多少罪。 可他还是不忿,可笑的文人傲骨在私下作祟。 罢了,早已不是什么清流雅儒,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卖弄琴艺的伎师,风骨再重,重得过银子? 半晌,他的心防稍稍松动妥协,带了些认清现实的颓然:“是我没练好,就来姑娘面前献丑了。” “那好,捡你拿手的来弹吧。” 女子从面前的果盘里拿起一颗果子,慢条斯理的剥皮,往嘴里送了一颗。 这一次,宋琛弹得极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是之前那个稍显壮硕的蓝衣女子,直接开口:“韬韬,人已经来了。” 贺韬韬起身,拍拍手,眼波流动,似有期待的好事发生。 她将面前的果盘端到宋琛面前,轻轻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肌肤相接,自然熟稔:“我下次再来看你,那首曲子记得得练好。” 说罢跟着蓝衣女子转身离开了雅阁。 宋琛盯着眼前的一盘剥了皮的果子默不作声,半晌,他将手背反过来在桌上蹭了蹭,冷漠起身抱着琴离开了。 空房间里,贺韬韬和菜刀蹲坐在地上,耳朵贴在铜管一侧,只听得铜管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有调笑声。 片刻功夫调笑声伴随着一阵阵淫声浪语,通过床帏下方的铜管,再传到空房间这一侧的贺韬韬耳朵里。 一旁的菜刀愣了愣,面上有些女儿家的赧意。 歪头去瞧贺韬韬,她听得入神,神色专注,仿佛是在听什么严肃的消息。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铜管里的声音安静下来。 贺韬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用手盖住黄铜听声口,同身后的菜刀说:“这厮不行,才这么一会功夫。” 菜刀有些憨,愣愣发问:“哈?” 贺韬韬笑而不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次将耳朵贴近铜管。 铜管那头的人是凉州府衙赵典吏,此刻正抱着翩然楼的翠珠姑娘调笑,大约是近日赶路疲乏了些,刚刚那一场没有尽兴,有些失了兴头。 翠珠不着寸缕,从床尾拿过一件粉色纱袍穿在身上,起身下床泡了盏茶递给赵典吏,声音含媚:“大人先吃口茶,奴家还有好些秘术没有使出来。” 赵典吏四十岁左右,灰头土貌,见面前这么个勾人尤物,岂有认降的道理。 一把揽过翠珠,上下其手,言辞尽是孟浪之语。 “奴家给大人捏一捏,想来最近大人舟车劳顿很是辛苦吧?” 他被翠珠按捏的一阵舒爽,浑身都酥麻了几个度,温香软玉实在是惬意,心神荡漾之际,谈话间都多了几分随意。 “大人若是喜欢翠珠,不妨多留几日,让翠珠好好陪陪大人,松快松快?” 赵典吏是个常年留恋烟花柳巷之地的熟客,当然知道这些娼门里的小娘子都希望傍上一两个恩客,就算不为她们赎身为良,多点她们几日,花些银子在上头也是好的。 他回身捏了一把翠珠怀前的团雪,想到这甘宁的翩然楼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把他服侍的极为舒坦,声音都软了几分:“过些时日,待我从雍州城回来,我定在你这快活个三五日,天天点你!只是眼下还不行,我还有事。” 翠珠闻言,双手从背后环上赵典吏,极尽幽怨:“多留一日也不行么?明天陪完奴家再走吧” “明天?不行不行,我待会就得出发了…” 铜管那头,贺韬韬听得直打哈欠,终于让她听到了一丝重要信息。 天还没亮,赵典吏从翠珠的床上爬起,睡意惺忪,双腿打着颤儿,穿戴整齐后,从袖笼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春宵甚妙,甚妙。 但正事可误不得。 待人走后,贺韬韬径直进了屋子,拿起桌上那锭银子翻向背面,印着铭文:凉州府衙录事进奉。 拿官银赏人,该说这赵典吏是蠢材呢,还是故意恶心人呢? “菜刀,盯紧他。” 从凉州通往雍州必须要经过甘宁县,过了甘宁县,走官道畅通无阻,但需要绕上好一段路程,若是走星扶峡、莫干岭的话,则可以省上好几日的脚程。 星扶峡... 贺韬韬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心里暗自有了盘算。 第2章 暮鸦寒声 月色西沉,凉州前往雍州的小道上,一队百十来人压阵的队伍,押送着一批沉重的红木箱子,约有十来口,缓慢行驶着。 这群人由凉州府衙派遣的一支府兵押送,领头的正是昨日在翩然楼快活消遣的赵典吏,他们这趟从凉州前往雍州,正是奉了凉州太守孙克进的指使,给现任都督雍凉二地诸军事的陵王进献生辰纲。 四月十六,正是陵王过寿。 前方探路回来的斥候附在赵典吏耳边悄声说了些话,赵典吏脸色一沉,调转马头,去了队伍的最后方。 押送生辰纲的队伍最后面,缓慢行着两匹马。 马背上的人脊背端正,穿着浅云色长袍,外面罩了一件鸦青色的披风,一双修长大手攥着缰绳,慢慢悠悠的颠在马背上闭目养神,整个人有种从容不迫的闲适,任由马儿跟在大部队的最后方溜溜达达。 赵典吏走到此人跟前,略显客气的问话:“公子...” 这人掀开了些眼皮,眼角下一颗极淡极细的痣,衬得他的面目清冷疏离。 连带他说出的话都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怎么了,赵典吏?” 像是早春寒风拂动竹林,染着丝丝清脆。 赵典吏:“刚刚斥候来报,在前方三十里处的莫干岭似乎有匪患埋伏在那里,公子你看...咱们要不要绕道?还是...?” 这人微微蹙眉:“匪患?” “正是!传闻西北这一带匪患猖獗,公子可听闻惊风十二堂?传说这些匪贼行踪不定,专门为祸地方,依公子高见,我们该...?” 赵典吏其实也拿捏不准这位大人物的想法,说他是他上司吧,也不算是,只是从凉州府出来的时候,太守大人特意交代过,一路上好生招待这位从京城里过来的贵公子。 这位蔺公子是当今太子的人,家世显贵,是被太子秘密派到凉州城来公干的,至于干什么,自家太守大人没说,赵典吏自己也摸不准,秉着官场十多年的摸爬滚打,敬着这人总是没错的。 “公子,眼下咱们是...?” 蔺止叙抬手向赵典吏拱了拱手,言辞客套,带了些疏离:“我本是客,借着府兵一同赶路而已,押送一事全由赵大人做主。” 既然京城里来的贵客都这么说了,赵典吏心里也有谱了,对着身后的府兵首领招了招手:“全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前面就是星扶峡,过了星扶峡,绕道走官道,不走莫干岭了。” 夜黑沉沉的,只头上一轮孤月照着前路,星扶峡两旁陡峭的崖壁像是被刀斧砍削过,呈现立体的轮廓,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出几分鬼魅姿态。 赵典吏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入了夜就应该找处驿馆歇脚等天亮再动身的,但是他记挂着翩然楼的温香软玉,早一步将东西送去雍州城,就能早些时间赶回来,多上几日的快活时间。 峡谷里寂静无声,枯树枝上蹲着三两只乌鸦,时不时地惊叫两声。 崖巅上站着一抹人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贺韬韬一身黑色夜行衣,背上背着一双蝴蝶弯刀,背后的发丝用一根红色绸带束得紧紧,凌冽的风顺着她的鬓边拂过,她盯着峡谷里的动向,只听远远地有车辙声挟着风声慢慢靠近。 她眯起了眼睛,像是暗夜里狩猎的虎豹,死死盯着猎物一步步踏入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押送生辰纲的队伍不疾不徐的走着,空气中隐约有些微不可闻的气味。 蔺止叙身后的年轻人靠近了些,眼神警惕:“主子,有异常。” 蔺止叙嗯了一声,鼻尖微微动了动:“龙溪,你也闻到了?” 龙溪深嗅了下,悄声说道:“是硝石。” 蔺止叙默不作声,从马的一侧拿过弓,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缓慢扫视了一圈峡谷动静,敏锐的直觉让他将弓箭对准了一侧的崖巅。 肃杀空气中有微妙的氛围在暗中涌动。 “嗖”得一声,箭矢脱弦而出,贺韬韬敏锐的侧了头,箭矢带着凌冽的风从她的鬓边擦过,钉在了背后的崖壁上。 “嘎——嘎——嘎”惊起一阵寒鸦逃窜! 贺韬韬回头望着那根箭尾还在发颤的箭矢,轻蔑一笑:“押送队伍里居然还有神箭手?” 赵典吏惊骇,抬手示意众人止步,骑马行到蔺止叙身侧,面露惊恐:“公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蔺止叙放下弓,平静的垂眸:“无事,是我看岔了,大人继续赶路吧。” 赵典吏面露狐疑,却又不好言明什么,京城里来的公子哥,惯会装腔作势的,好端端的射箭做什么?吓死个人! 待大部队朝着前面继续出发,蔺止叙并没有跟上,他对身后的龙溪说:“见机行事。” 话音刚落,队伍的正前方“轰”的一声响彻天地,挟着黄沙漫漫和滚落的石粒,大块石头滚落,拦住了峡谷的去路! 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鸣,爆炸声不绝于耳,身下的马匹受了惊,四散逃窜。 竟是峡谷里被人放置了火药! 蔺止叙见状,当机立断勒马回缰,和龙溪转身朝着刚刚来的退路奔袭,刚行过一处较为狭窄的隘口,又是一阵轰鸣,蔺止叙和龙溪被震下马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气味。 蔺止叙耳朵嗡嗡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一炸,似乎被炸的有些懵。 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有些混沌... 他昏迷过去之前最后想的是: 这种威猛的火药,战场上都少见,怎么可能出现在西北的一处小峡谷内…? 贺韬韬傲然立于崖巅,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个响,一只鹰隼从天俯冲下来,盘旋了一圈之后,停在贺韬韬伸出的手臂之上。 她怜爱的摸了摸鹰隼的头,本是凶猛的禽类,此刻在她手里乖觉的不像话。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小字条,塞在鹰隼的爪子处,然后振臂一挥:“阿鹫,去吧!” 鹰隼长啸一声,带着消息飞向远方。 第3章 初晤如新 贺韬韬从后背抽出双刀,脚尖轻点,身后亦跟随着数十道鬼魅人影,直直冲入峡谷中。 待漫天黄雾散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或死或伤。 贺韬韬扫视一圈,嘿嘿一笑:“还别说,小师叔给的火药还挺好使!” 菜刀和众人将剩下还在负隅顽抗的凉州府兵屠戮干净后,走过来,一刀砍掉了箱子上捆着的锁链。 将箱子打开,众人又惊又喜! 只见数十口黑沉沉的箱子里放满了各种金玉珠宝、银锭...少说也有数十万贯! 贺韬韬跳上车,在里头翻翻捡捡,一边看一边摇头:“真是该死啊,这群官府狗贼!一个王爷过寿而已,居然能给他送这么多金银珠贝,只怕都是些盘剥百姓的民脂民膏!” 她在一口装着古玩字画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两颗舍利子。 贺韬韬喜不自胜,从腰间扯了个黑布袋子,将东西放进去。 “听说凉州太守从天竺搞了两颗舍利子进献给那个陵王,还真有,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只要是个和尚都拿它当个宝?” 菜刀反应过来:“韬韬你要去找慧能和尚啊?” 贺韬韬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带着细碎的光:“你待会儿把东西都归置归置,全部带回寨子里,我去一趟无济寺,我爹要是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菜刀郁闷极了,他们这个少堂主啊,什么都好,就是人风流多情了些,格外喜欢美貌小郎君,前些日子瞧见无济寺的和尚长得模样清秀,隔三差五就去佛门之地打扰出家人的清修。 行为做事实在是乖张大胆了些。 菜刀众人押着劫来的生辰纲正准备动身,从前方快马加鞭行来一人,见到贺韬韬抱了抱拳,语气带着质询:“少堂主,你怎么在这?” “我们堂主还在莫干岭等你行动,你怎么提前就在星扶峡动手了?” 来人扫视了一圈已经劫掠干净的阵地,生了几分恼意,说话间不自觉音量拔高了些。 贺韬韬闻言,站起来跨过箱子,站在板车之上,与骑在马上的人目光平视着,带着奚落口吻。 “消息是我打探出来的,计划也是我制定的,我愿意分点给你们雷火堂,你们就乖乖的跟在我身后捞点汤水吃,真要是等你们在莫干岭动手,这群肥羊早改道了!回去告诉你们雷四堂主,一天想着怎么抢功劳不如多想想怎么为惊风十二堂做点实事!” 边说着,刀尖抵在了来人的胸膛上,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贯穿那人的血肉。 “听懂了吱声?” 来人面色愤恨,却敢怒不敢言,末了抱拳闷声说道:“属下告辞。”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贺韬韬嗤笑一声:“雷犇这个蠢货,埋伏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星扶峡是她一早就埋伏好的伏击点,早就命人在这处翁口安放了火药,只待瓮中捉鳖,偏雷火堂的堂主雷犇倔驴不听劝,瞎指挥,非要设伏在莫干岭,自己漏了马脚不说,现在还敢来指责贺韬韬的抉择。 庸碌无为的老匹夫! “韬韬,剩下的人怎么处理?”菜刀问她。 贺韬韬大致检查了一圈这群押送生辰纲的凉州府兵,走到最外围的蔺止叙跟前时,停了脚步。 她用刀尖将那人的脸拨正了一下,面上灰扑扑的一片,但仍能看出模样英俊,轮廓分明。 她咂咂嘴,有点惋惜:“可惜了样貌,做什么不好,非要做朝廷的鹰犬。” 她起了念头,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似有似无,摇摇头,就算不杀这个人,怕是也活不了了。 她站起来,收刀入鞘:“算啦,我答应过慧能小和尚的,少造一点杀孽,把东西都推走,这群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星扶峡,鲜少有人至,昼夜温差大,时常会有山禽走兽出没,贺韬韬心想,她可以不补刀,反正生死自有天定。 待贺韬韬一行人离开后,蔺止叙缓缓睁开了眼睛,胸腔里的疼意还在,深吸一口气,仍觉得呛疼的难受。 他坐起来,茫然的看着四周,默默念叨了一遍惊风十二堂...... 料峭的山风袭来,他呛咳出声,唇边溢出丝丝血迹,这惊天一炸,把他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又摧毁了一丝丝。 他抬手想抹掉嘴角血丝,但看见自己的双手灰扑扑的,皱了眉,只得抬起袖子擦拭干净。 本来干净的浅云色长袍此刻也成了乌漆嘛黑的一团,他没由来的生了恼意。 胸口的疼意越来越明显,他从袖笼里摸出青玉瓷瓶,将里面丹药倒出来,只剩一颗了。 他喂到嘴里,吞咽下肚,待身体感觉舒缓了些,他起身摇了摇躺在一侧的龙溪。 龙溪伤得不重,被炸的有些发懵,脸上有被碎石子击伤的血痕。 “主子你没事吧?” 蔺止叙摇摇头:“还好,你呢?” 龙溪站起来活动了下四肢,能动,没什么大问题。 两人望着成堆的尸体,也不想去确认还有没有活着的了,自身都难保。 “主子,还能走吗?”龙溪有些担忧的看着蔺止叙。 蔺止叙淡淡的嗯了一声:“死不了,先出去再说。” 正准备抬步,蔺止叙想起了什么,朝龙溪伸手:“我身上药吃完了。” 龙溪将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突然茫然的左顾右看,蔺止叙见状,了然一切,无奈的闭眼,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不愧是匪贼,随身带着的包袱和马匹也被那群人顺走了。 只能靠着双腿了。 真是败笔,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这么狼狈的栽了一回。 本以为跟着凉州府的府兵,搭个顺路去雍州,百十来人的府兵队伍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万没想到,这西北一带的匪贼这么猖獗,直接用上了火药! 实在是剽悍至极,怪自己轻敌大意。 “走吧,出发之前在太守府我看过地图,这附近应该有个寺庙,先去歇个脚。” 第4章 无济凡心 无济寺。 这本是甘宁县境内一座寺庙,庙宇不大,和尚二十七八。 贺韬韬向来是不信神佛的,去年年底有一次从外头漏夜赶路回寨子,噼里啪啦的山雨又冷又湿,荒山中只有这么一处寺庙可供容身,贺韬韬和菜刀二人只好叩门求留宿。 开门的是个洒扫门闾的小和尚,带着个斗笠,豆子大的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那和尚清俊的眉眼突然就在贺韬韬的心里炸开了花。 这么好看的少年为什么要想不通去当和尚? 这是贺韬韬想了许久也想不通的一个疑惑。 自那日过后,贺韬韬时常来无济寺,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带着菜刀一起,惊风十二堂有的是钱,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女匪贼。 拿着从地主富绅那里打劫来的民脂民膏,贡献给佛祖,添了不少香油钱。 不信神佛的她破天荒的拜起了菩萨,想来是有一段缘分在这里的,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求个平安,倒也不过分。 恰如这日,贺韬韬拿着舍利子,只身一人跨马飞驰直奔无济寺,脱下一身为匪的黑色夜行衣,只着一身墨绿窄袖长裙,三步并作两步踏进了庙门。 “方丈师傅!” “慧能师傅!” 她将两颗舍利子捧给方丈,灵动眉眼蕴着狡黠的光:“我得了些好东西,我与佛法有缘,特来献给佛祖!” 一众和尚围了过来,这可是佛门的无价之宝,连方丈都瞪大了双眼,半是虔诚半是颤巍的双手接过这佛家信物。 “贺施主,这...” 贺韬韬笑起来,心里颇为得意,这投其所好算是投对了。 她把目光瞟向慧能,年轻的和尚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舍利子念着心经,一旁的贺韬韬生了红尘俗心:唉,这俊美小和尚要是能还俗该有多好! 方丈带领着一众和尚,焚香净手,伴随着阵阵观音圣号,恭请真身舍利及法颂舍利入寺供奉。 贺韬韬作为捐赠者,方丈为感念贺韬韬的义举,尊称她为女居士。 舍利子被供奉入寺庙,贺韬韬生等着一群和尚都忙完了,私下里找到慧能,慧能清俊出尘,眸似润玉,周身散发着克己端方的自持,他朝她双手合十行礼,这一拜,让贺韬韬心里有些怅然。 终归是出家人,佛法庄严,不敢造次。 自己那些开不了口的龌龊小心思还是深埋心底吧。 这一点贺韬韬想得很开,她本就是因为皮囊外在爱慕这个小和尚,她可以因为外貌喜欢很多人,比如善音律的清倌人宋琛、惠外秀中的慧能和尚,以后也还会有别人,她并不觉得这份喜欢之情有什么不妥。 食色性也,凭什么世间的男子钟爱美女画皮,而女子就不能贪图一把男子的皮囊外在呢? 这是人的本性,有什么避之不及。 她看着慧能好看的眉眼,越看越喜欢,朝他行了礼,带了些小女儿的情态:“慧能师傅,下次我来寺里,可以请你给我讲经吗?” 她本来想向他表功,她刚刚才劫了一伙子朝廷鹰犬的民脂民膏,因为感念菩萨慈悲,没有大开杀戒,徒增杀孽。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打打杀杀的,出家人听不得这些,还是别吓着他了。 “自是可以,佛法自然,小僧愿意为女居士讲经。” 贺韬韬开心的差点蹦起来:“好!那就说定了!下次我来,你为我讲经!” 小歇一日,翌日傍晚,是时候该回去了。 贺韬韬像来时一样,一人一马星夜奔驰,朝着惊风十二堂的总寨奔去。 而此时,蔺止叙和龙溪也刚好行至无济寺的山脚处,听见由远至近的马蹄声,二人警觉趴下,等贺韬韬离开才冒了头。 “怕不是匪贼?” 天色渐暗,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蔺止叙望着贺韬韬离去的方向,又望了望无济寺的方向,暗自思忖。 难道说这无济寺也和匪患蛇鼠一窝? “龙溪,不用送我了,你去会宁城驿馆,追风应该在那等着我们,你去他那把药拿给我,顺便去信雍州简单说一声生辰纲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去那寺庙里看看。” 蔺止叙拿过一截光秃秃的枝干,准备做拐继续前进。 龙溪愣住:“主子你一个人过去?万一那里是匪贼巢穴怎么办?” 蔺止叙瞅了眼前方:“是不是巢穴,看了才知道,我们两人反而目标太大。”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带了些倦意,拍拍龙溪的肩:“主要是我太累了,会宁城我肯定是走不过去了,你腿脚利索,早去早回,你主子我这条残命就靠你了。” 都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龙溪无奈的说:“那让属下先扶主子进寺。” 蔺止叙没有拒绝,胸腔的痛意明显,越累越喘,越喘越疼:“走吧。” 眼下的狼狈全拜这个江湖上传言的匪帮所害,惊风十二堂...很好,很好! 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这个江湖上的匪帮怕是不能留了,等回京之后腾出了手,非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以报这次之仇! 这趟西凉行,当真是,祸不单行啊。 惊风十二堂。 贺韬韬刚一下马,菜刀牵过马绳,小声和她嘀咕:“雷四堂主正在议事厅和堂主议事,我偷听了一耳,你爹火气有些大!” 说完看向贺韬韬,一副你怕是要遭殃的小表情。 贺韬韬不以为然,大步子迈着:“雷犇这老匹夫就这点能耐?事办砸了只晓得和我爹告状!” 她顿住脚步,问菜刀:“那些东西呢?” 菜刀回她:“都在库房里放着,回来的时候堂主还是很开心的,只是雷四堂主来了之后,脸就垮了!” 贺韬韬冷笑着咒骂:“老匹夫!” 她没有去议事厅,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屋子。 第5章 故戚见欢 贺韬韬的屋子其实和别的女子闺阁差不多布置,床褥什么的也都是娇嫩的颜色,床帏上还打了璎珞结子,如果不是有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这和中原后宅的女子闺房并无二样。 她本就是个容颜姣美的少女,只因从小生活在匪帮山寨,自幼习武,受一大帮糙汉影响,行为做事风格才显得不羁了些,但骨子里该有的小女儿情态她一样不缺。 她脱下穿了几日的墨绿衣裙,拧了帕子简单擦拭了身体,正准备打开衣柜重新换一件干净的衣衫,突然有人敲门。 贺韬韬不疾不徐,从柜子里拿了一件紫色窄袖衣裙穿在身上,一边系盘扣一边朝门口走去,漫不经心问了句:“谁?” “笃—笃—笃”敲门的声音很有规律,听着并不急。 贺韬韬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墨色衣衫,身形高大,剑眉斜飞硬挺,一双眸子此刻正含笑看着贺韬韬,他的眸色较之常人带了些灰绿,搭配着立体的眉峰,有种隐约的乖张和锋锐厉感。 贺韬韬的额角还沾着水珠,一缕湿发贴在她的侧脸,此刻她正系着自己腰间的衣带,和男子碰面神情自然,像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诶,小师叔你来了?”贺韬韬勾勾嘴角,微笑着。 那位被称作小师叔的男子面上闪过一纵即逝的讪意,他掩藏的极好,同贺韬韬热络的打起了招呼:“我和师兄一起来的,师兄他们在前厅议事,我来看看你。” 贺韬韬扬扬眉,眼睛亮了亮:“师父也来了?” “我听说前两天你打劫了凉州府衙进献给朝廷陵王的生辰纲,没受伤吧?” 贺韬韬笑起来:“说来还得感谢小师叔你的火药,要是没你那玩意,我也不会那么顺利!” 她突然靠近了些,神秘兮兮的问:“话说回来,那玩意小师叔那里还有多少?能不能全都给我?” 少女靠的极近,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体香让这青年有一丝丝微愣。 他心头怔了片刻,随即笑着摇头:“那东西杀伤力太大,原材料也难寻,怕伤了你,还是少用为妙。” 贺韬韬有些遗憾,带了感慨:“要是每次都有这玩意助阵,那可就方便太多了!” 青年道:“你这次差事干得漂亮,但我担心,这事终归是朝廷吃了闷亏,只怕日后是要找些场子回来的,这段时间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你爹和师兄他们应该也是在商议这个事情。” 贺韬韬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菜刀风风火火的跑过来:“韬韬,堂主喊你过去呢!” “诶,小师叔你也在啊?” 青年笑笑,手上带了些力道拍拍菜刀的肩,眼神里闪着肯定的光:“不错,看起来你的功夫也有了不少长进。” 菜刀被夸,笑得开心。 惊风十二堂的议事厅里,居于首座的正是堂主贺岩。 左边下首位分别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身形壮硕,看到贺韬韬来,面容严肃,但眸光却是慈爱,此人正是贺韬韬的师父,惊风十二堂的二堂主穆铁,常年居于砂连山南麓的鹤水堂。 另一边坐着的中年人,四十开外,目光阴鸷,留着两撇八字胡,看向贺韬韬的目光带冷,此人就是雷火堂的雷四堂主雷犇,也是堂主贺岩的拜把子兄弟。 贺韬韬走到穆铁身侧,喜笑颜开:“师父!你这次下山准备待多久?徒儿新学了好多招式,想耍给师父看!” 穆铁笑容慈爱,拍拍爱徒的肩头,贺韬韬和菜刀作为他的两个关门小弟子,对她们格外宠溺。 贺韬韬天赋极高,十七岁从砂连山归来,横空出世,在堂内的武试会上一举夺魁,惊艳全场。 菜刀年龄稍小一两岁,练的是一身金刚不破的童子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亲密不过。 贺岩佯怒呵斥一声:“没大没小!” 穆铁朗声大笑:“好好好!那待会儿你和向骁比试比试,叫我看看你这两年可有长进?” 叫向骁的青年,正是那位被贺韬韬叫做小师叔的人。 此刻他双手环胸,眼眸含笑,看着贺韬韬:“和我比试,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怜香惜玉的。” 气氛和睦融洽,要是没有雷犇这个人就更融洽了。 雷犇站起来,盯着贺韬韬,阴恻恻的笑起来:“大侄女好生得意,倒叫我这个只配喝汤吃剩菜的人羡慕的紧啊!” 这话一出,场上气氛陡然冷了几分。 贺韬韬看向雷犇,先是笑了一下,然后说:“四叔,我为堂里办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高兴吗?” 雷犇一愣,没想到这个黄毛丫头敢当众驳自己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顿时两撇小胡子气的一颤一颤的。 贺韬韬直接忽视他,对首座的贺岩说道:“爹,你叫我来是不是要说让寨子里最近都安分守己的事情?” 没等贺岩开口,贺韬韬接着说:“您放心,翩然楼那边我已经遣了人过去,所有的暗桩都已经撤下来了,任外面怎么查也查不到翩然楼和咱们惊风十二堂的关系。” “我手下的人也都知会过了,最近几个月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派出去的人该往回收的已经通知人回来了。” “至于星扶峡的残局...”贺韬韬顿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异样,那群人她并没有全部杀掉,荒无人烟的峡谷想必也活不过两日,但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她接着说:“这事只能瞒上一阵子,朝廷迟早会有所察觉,我们既然做的就是劫富济贫的营生,就要随时做好迎接朝廷反扑的打算。” 贺岩点点头:“你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就按照你说的做。这两个月都消停些,等过了七月的武试会再另行安排。” 穆铁笑呵呵的打起了圆场:“韬韬,今日无事,去校场叫为师检验一下你的功夫。” 穆铁看向贺岩:“堂主一起?” 贺岩会心一笑:“走走走!” 说罢准备起身离去,雷犇见状,坐不住了:“堂主你...” 雷犇还想再说什么,贺岩一个眼神扫过来,雷犇只好气呼呼的将这个闷亏咽下。 再看向厅内贺韬韬及众人熟络的场景,他心里升腾起一股阴暗雷火。 一个黄毛丫头,老子还不信治不了你! 回雷火堂的路上,雷犇问身边的心腹:“你查了没有,那死丫头最近总去那个寺庙做什么?” 按道理说,他是没必要和一个晚辈这么置气的,但这两年贺韬韬实在是冒头太快,成长速度太惊人,他不得不防范! 堂主贺岩就这么一个闺女,现在整个堂里堂外都拿贺韬韬当下一任惊风十二堂话事人来看,要是今年的武试会再让她拔得头筹,那就意味着雷犇距离下一任总堂主的位置就越来越远了。 不行!他不甘心,被这么一个丫头片子踩在脚下! 身边心腹雷三说道:“查过了,少堂主隔三差五就去无济寺礼佛上香,这次劫了陵王的生辰纲,里面的宝贝据说还有两颗天竺来的舍利子,少堂主直接就把东西进献给那群秃驴了!” 雷犇难以置信:“上香?礼佛?” “你和我说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信神佛?” 雷三忐忑的摸了摸鼻尖,打探出来的情况确实就是这样,他又没谎报,至于内情是什么谁知道呢? 回到屋子里,抢来的姨娘桃枝端了杯茶走过来,柔顺的贴在他身后,纤纤酥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雷犇的肩颈,声音带了媚腔:“老爷这是怎么了,从外头回来就怄着气。” 第6章 竹马青梅 雷犇不语,兀自沉思着怎么收拾贺韬韬。 桃枝靠近了些,女人身上独有的娇软勾起了雷犇身上无处发泄的火气,他一把拽过桃枝,粗暴的揉捏起来。 身如飘萍的弱女子虽然厌恶着这样被对待,可又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发泄。 末了两人躺在床上,雷犇拧着眉还在想着贺韬韬去无济寺的事情,他瞅了一眼怀里的桃枝绵绵羞怯,似是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你说一个黄花大闺女三番两次跑到男人扎堆的和尚庙做什么?说是礼佛?老子才不信!” 桃枝随口接了句:“少女怀春,想是去见意中人了吧!” 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雷犇坐直身子,哈哈大笑,那笑容猥琐癫狂:“原来如此,这死丫头做事行为乖张,偷男人偷到寺庙去了!总算让我逮着你的把柄了!” “雷三!”他高声呼唤。 两人秘密讨论起了下作的手段,誓要让贺韬韬这次栽个大跟头,最好永世都不得翻身的那种! 惊风十二堂背后是一处悬崖峭壁,在寨子里没什么事的时候,贺韬韬都会爬上这里,从下面看是如刀削斧砍的绝壁,只有爬到上面才知道另有一番风景。 高悬于空的月亮又大又圆,在山巅上似乎触手就能碰到。 月色当前,照亮了这片开阔的地面,贺韬韬手执双刀,将三十六路蝴蝶刀法耍了一遍,最后一招收刀入鞘才有了微微喘意。 身后的一棵还没冒出新芽的枯树枝上传来阵阵鼓掌,贺韬韬回头,和向骁的目光相触,旋即笑起来:“你不睡觉上来做什么?” 向骁眸色在月光的折射下显出淡淡的荧光,他勾勾嘴角:“睡不着,想找你聊天,你又不在房里,一猜便知道你来这里了。” 贺韬韬带了些疑惑,少女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额角的汗意,反问道:“找我聊天?” “怎么?你有心事?” 贺韬韬走到树下,向骁自然的向她伸出手来,准备拉她一起上来,贺韬韬没有注意到,自己借力蹬了一脚树干,翻身坐了上去,向骁垂眸,看不出表情,将手缓缓收起来。 二人并排坐在一起,四条腿悠闲的垂着晃来晃去。 向骁看向她:“练饿了么?” 还没等贺韬韬回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的东西,方方正正的,递到贺韬韬面前。 “什么东西?” 向骁打开外面的油纸,贺韬韬的眼睛倏的一下亮了:“银丝糖!” 向骁伸手拿了一块送到贺韬韬嘴边,锋利的眉眼此刻弯成一片,笑得宠溺:“快吃吧,我路过会宁的时候刚好有卖的,记得你爱吃就买了点,尝尝看,是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个味道吗?” 贺韬韬吃的满嘴都是银白色的须,一边吃一边点头:“嗯,是这个味儿。” 向骁看她吃得专注,神色温柔,缓缓开了口:“韬韬,你喜欢吃甜食,下次我带你去尝尝奶提子、奶糕子,你一定会喜欢吃。” 银丝糖太干,贺韬韬吃的大口,有些噎着,边咳嗽边从腰间取下水囊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喝完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她问:“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好吃的?” 向骁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淡淡说了句:“没说什么。” “回吧...” “你一个女孩子,回去太晚了不安全,走吧,我送你回去。”向骁率先跳下树来。 贺韬韬扬扬眉,用手指指着自己:“我会不安全?谁敢来我面前惹事,只怕那个人才是不安全的吧!” 边说着少女从树上灵巧翻了个身下来,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朝着寨子走去。 这么多年,向骁就这么走在离她的背后一两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就这么默默走着,和西北的风沙为伴,看着她从孩提长至豆蔻。 这一次他们有些时日没见了,他看着少女的背影,偶尔还会跳跃两步,她的个头高了些,身量也蓬勃了些,明明小时候叽叽喳喳,跳上跳下东张西望的小丫头,怎么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呢? 向骁就这么看着,突然失了神。 长大了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对他来说。 他垂眸闭眼,想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抛掉,长长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对上了贺韬韬一双探寻的眼睛! 她近在咫尺,停在他面前,他被吓了一跳。 少女聪慧,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直言不讳:“向骁,你有事瞒着我!” 贺韬韬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叫他小师叔的,只有在很严肃或者是他惹她生气的情况下,才会直呼他的名字。 向骁,贺韬韬的太师父,穆铁的师父,就姓向。 但向骁并不是太师父的亲生儿子,十几年前的西北还很乱,太师父救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带了个七八岁的男孩,女人感念太师父的收留之恩,一直在他身边近身伺候,等男孩长大了些,就跟着太师父一起姓了向。 后来太师父去世,穆铁接过衣钵,向骁论年龄和穆铁的徒弟一般大,可他又与太师父有着养父子的关系,于是乎理所当然的成了穆铁的小师弟,那些年纪比向骁大的穆铁徒弟见了向骁,都得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小师叔。 向骁不敢直视贺韬韬的眼睛,瞥向了别处。 贺韬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邪性一笑,说:“算啦,我不逼问你,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想说自然会说的…” 她顿了一下,故意带了些失落:“我以为我们还和小时候一样,天下第一好,总是无话不谈呢…” 向骁一听,带了急色,慌张开口:“没…” 话一开口,对上了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让他突然生了迷惘,卡在喉间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末了,他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最近总是喜欢往无济寺跑?男人扎堆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家的还是稳重点好。” 贺韬韬脸色一垮,瞪了他一眼:“要你管!”说罢转身兀自离去。 向骁站着没动,刚刚说话时还很严肃的表情转瞬缓和下来,他叹息一声,目送少女离开。 正准备动身离开之际,突然神情一变,冷着脸朝着一侧的黑暗角落扫过去,厉声道:“滚出来!” 一个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魁梧,满面虬髯,一双带着淡褐色的眼眸蕴含精光。 向骁看到这人,面上表情有些不大好看,质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要是让惊风十二堂的人发现你,你怕是有命来没命走!” 那人一脸无所谓,讥诮一笑:“这不是还有你吗?看在大家都是自己人的份上,你不会对我置之不理吧!” 向骁似乎憎恶此人至极,低声呵斥:“滚!不要出现在这里!” 那人也不恼,阴恻恻的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一样的东西递给他。 “叶护催得紧,你可得加快动作了!误了上头的大事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向骁垂眸,平静的接过那封羊皮,并不看,直接塞进了袖笼,他同那人说:“我自有主张,滚吧。” 第7章 锥心蚀骨 当蔺止叙和龙溪二人来到无济寺的时候,已是夜深,寺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守庙门的小僧侣打着哈欠开了门。 蔺止叙说明了来意:“路过宝地,被山匪打劫,盘缠也被抢了,可否留宿一晚讨口水喝?” 小僧侣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随后打开庙门:“施主有难,来者皆是客,与我佛有缘,请进吧。” 蔺止叙微微诧异,刚刚故意说自己被山匪打劫,想试探一下庙里的反应来辩真伪,没想到这和尚神色平淡,一丝慌张都无。 蔺止叙将面上情绪敛住,不动声色的双手合十谢过,跟着小和尚一同进去。 小和尚端着油灯先领着二人去了佛堂见过方丈。 方丈正在打坐,虚虚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蔺止叙二人,缓缓开了口:“西侧还有一间禅房,领二位施主过去吧。” 蔺止叙和龙溪告辞方丈,跟在小和尚的身后往西侧禅房走去。 一路上,蔺止叙四处打量,这寺庙,包括寺庙里的和尚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看着十分正常。 等小和尚将人送到,留下油灯告辞,龙溪才开口:“主子,这庙里的和尚都不会武功,除了那个方丈呼吸吐纳还算有点章法。” 蔺止叙捂着胸口坐下来:“你也看出来了?” “这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至极的深山野庙,和尚也都是一群虔心念经的和尚。” 蔺止叙佝偻起身子,闷声呼吸了两下,龙溪见状,扶着他躺下:“主子还是很难受?” 蔺止叙阖眼不语,面上冷若冰霜,尝试着一呼一吸来调节自己的内息。 龙溪提起桌上的茶水,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在嘴里尝了尝,才放心倒了一杯端给蔺止叙,扶着他喝完。 好半天过后,蔺止叙长长呼出一口气,面色有所缓和,再睁开眼时,眸光冷然:“雍凉一带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匪帮,朝廷怎么从未听到过风声?” 龙溪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惊风十二堂,我曾经听江湖上的朋友提起过,这个帮派并非普通匪帮,据悉五六十年前,他们曾是为祸一方的叛军之后,当年兵败后大多数逃亡了南边的老山林里,还有一小股流寇逃亡至西北,隐姓埋名才得以存活下来。” 蔺止叙眯起了眼睛,似乎想通了什么关窍,抬眸看向龙溪,声音不辨喜怒:“你江湖上的朋友消息还挺灵通。” 龙溪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主子爷说这话什么意思,当即单膝跪地:“龙溪自从跟了主子,就以主子唯命是从,不敢有半句虚言。” 蔺止叙淡淡扫他一眼:“起来吧,做我的人,不要动不动就跪。” 龙溪起身,瞧着面前这位喜怒不定的少主有些莫名紧张。 他本是北地北府军的一名百夫长,两年前和追风一起被自家王爷亲自指派给蔺止叙,供其差遣。 龙溪正神游在外,蔺止叙轻咳起来,稍稍缓和之后,带着疲惫嘶哑的声音说道:“这几日我就留在这养伤,你快去快回,嘱咐你的那些事可都记住了?” 龙溪神色坚定的点点头,朝蔺止叙抱拳:“属下谨记,那主子你好好休息,我寻了追风马上就回来!” 蔺止叙已经闭上了眼睛,朝他随意挥了挥手。 夜已深,深夜野庙空灵寂静,偶尔会有几声山野猫叫打破静谧的夜。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身上的疼痛发作的时候,蔺止叙紧紧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脑门额际渗出,青筋毕露。 按道理一颗药可以缓解身上的疼痛七天左右,可如今才两三天,大约是被火药炸伤了肺腑,又或者是长途跋涉了许久,让这多日没有发作的痛症提前来袭。 但身边,已无药了! 他从手腕处发射出一支一寸左右的微型袖箭钉在墙上,爬过去,将袖箭拔出,撩开另一只手的衣袖,手腕微转,箭尖直指自己,朝着精瘦的手臂上猛地扎了下去! 他喉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手臂轻颤,缓缓地,他跪坐在床榻之上,卸了力气,脑袋慢慢垂了下去,抵在床上,蜷着身子,后颈裸露在外的皮肤列阵,每个感官知觉都被放大到极致。 尖锐的痛感渐渐盖过了身体内部的蚀骨之疼,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瘫软的倒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张。 今夜这样应该就能熬过去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车熟路的撕扯下一片袍角,在被扎过的手臂上缠了两圈,嘴牙并用,打了个死结。 蔺止叙在无济寺休息了三日。 白天的时候,他会在寺庙里闲逛,客气而又疏离的和寺庙里的和尚打了招呼,顺便去找了方丈,感谢出家人的救命之恩。 第三日傍晚,蔺止叙吃过素斋回禅房休息的时候,院墙处歇了一只鸽子,正嘀嘀咕咕的盯着他看。 蔺止叙伸手将鸽子抓过来,取出鸽爪处的密信,是龙溪寄来的,只有短短两句话。 “追风此前在雍州城看见乌丸人乔装打扮进了陵王府。他和追风正在往无济寺赶,脚程快的话,后日便到。” 从会宁走路需要一两天,信鸽飞得快只需大半天功夫,蔺止叙琢磨着,要是龙溪和追风足够快,算算时间,后半夜或者明天应该就能到了,自己也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蔺止叙神色无波,将双手揣在衣袖里回了屋,把纸条放在油灯火苗之上,顷刻之间,燃起小簇火苗,纸张化为灰烬。 第8章 祸起萧墙 这几日寨子里无事,所有的暗桩该撤的都撤了,贺韬韬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好玩性子,在屋里待了两日,越发烦闷。 翌日一大早,一身绿衣,如往常一样打扮,挥鞭上马,朝着无济寺的方向前行。 心里烦躁躁的,急切需要那个朝思暮想的俊秀和尚为她讲经,让她的心静下来,这般想着,她便这么做了。 待贺韬韬离开,躲在暗中窥探的雷三邪性一笑,拔腿就往雷火堂的方向跑去。 等雷三离开,向骁的身影从暗处现了身,蹙着眉思忖着,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片刻功夫,他调转步伐,往雷火堂的方向去,他倒要去看看,雷犇暗中打算干些什么? 只是刚走没两步,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是穆铁。 向骁恭恭敬敬的向穆铁鞠躬行礼:“师兄起这么早?” 穆铁看着他,目光若有所思:“向骁,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话一出,向骁微愣,但很快掩饰了脸色,一如平常的笑笑:“师兄说笑呢,我能有什么心事?” 穆铁年纪大向骁许多,从小看着他长大,如父如兄,此刻他拍拍向骁的肩,有些语重心长:“我看得出来,你对韬韬有想法...” 向骁这回是真愣住了,脸色有些讪,说话都带了磕巴:“师兄,我...” 穆铁揽过他的肩,边走边叹:“都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师兄怎么可能不懂?” “不过韬韬这孩子要强,性子倔,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只是有一点,你对她究竟是竹马青梅的兄妹情,还是男女之情,你自己心里可分得清?” 向骁沉默着不说话,脑海里将这个问题来来回回过了三四遍,心里五味杂陈,末了,他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穆铁笑笑:“我最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如果你是因为这些事情乱了心神,那我这个当师兄的得好好说说你,儿女私情是小,你是男儿大丈夫,不要为了儿女私情搞得心神惶惶,知道吗?” 向骁哑然一笑,想解释些什么,可又觉得越描越黑,他真正忧心的事情要是说出来了,只怕整个惊风十二堂都得跟着操心遭罪。 罢了,就让师兄以为他是在为了儿女私情忧心吧。 走了两步,心头惶然,他试探着聊起了闲话。 “师兄,韬韬这次劫了朝廷陵王的生辰纲,只怕朝廷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穆铁叹气:“我亦有此担心。” 向骁顿了顿,接着说:“咱们惊风十二堂一直都是打着劫富济贫覆皇权的旗号,与朝廷作对也有数十年了,师兄和堂主有没有想过,既然已经与朝廷为敌,为何不多拉一些盟友,壮大些声势?直接反了朝廷?” 穆铁转头,略带疑惑的看向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向骁微微垂眼,面上有些心虚,但穆铁一直盯着他看。 他心里斗争的十分厉害,想说的话几欲破口而出,但这股莫名的胆怯终是占了上风,对着穆铁的目光,他实在是难以启齿。 向骁平静的垂眸,再抬眸,已是神色如常。 “没什么,只是想着多拉一些江湖上的帮派一起,兴许目标一多,惊风十二堂就不会成为朝廷唯一的活靶了。” 穆铁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这事自有堂主他们操心。” 话赶话,二人叙着闲一同离开。 距离惊风十二堂不远的雷火堂则在暗中生事,雷犇遣了一个不常露面的随从,交给他了一包东西,二人眼神交汇,眼底闪着龌龊的阴笑。 “想办法盯着她服下去,事成马上给我发信号烟,我带着堂里的兄弟即刻上来看热闹!”说完,哈哈大笑出声,淫邪味十足。 他侧头给身后的雷三使了眼色:“通知堂主,那批西域胡商的货被咱们这位少堂主扣了下来,如今为了博野庙里的和尚开心,要同人销赃,眼下人赃并获,叫他去抓赃!” 带着贺岩去捉自己女儿的赃,顺便看到自己的宝贝闺女与和尚行淫,众目睽睽,人赃并获,看谁能保的了她! “我要让堂里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死丫头身败名裂,臭名昭着!” 雷三眉心隐隐跳动,这手段在他这个糙汉子看到都觉得阴毒无比,但雷犇是他的顶头老大,他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无济寺距离惊风十二堂的总堂并不远,骑马大半天路程便到。 贺韬韬在山脚下买了一包清油点心,出家人不能吃荤油,上门不好空手,思来想去只好买了份清油点心。 入庙的时候,和尚们跟着方丈正在修午课,贺韬韬是庙里的常客,众人眼熟她,径直入内,耐心等完和尚们的午课结束,贺韬韬喊住了正准备起身的慧能和尚。 “慧能师傅...”在和尚面前,贺韬韬显露出虔诚的小女儿情态。 慧能面色无波无澜,平静道:“女居士。” 贺韬韬笑起来,扬了扬手里的点心:“今日得空,特来听师傅讲经,现下师傅可得空?” 慧能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女居士稍坐片刻,小僧前去准备一二。” 说罢,领着她入了佛堂,贺韬韬也顺手将随身带的清油点心交给了负责灶厨的和尚。 无济寺本就是山中小寺,规矩不多,香客也少,且都是附近村镇的,过来磕个头求个签什么的。 此刻正值日暮时分,日头渐渐西斜,贺韬韬站在一侧的阶旁,注视着往来并不多的香客,氤氲缭绕,木鱼声响,听着让人静心。 慧能和尚捧着几本经书过来的时候,贺韬韬正若有所思的发着呆。 佛堂偏殿里,和尚和少女相对而坐,讲的是《妙法莲华经》,和尚的声音缓缓,沉稳中娓娓道来,只是经书法意高深,听得贺韬韬有些困乏,但是又不能当着慧能的面表现出来,毕竟是自己专门来求人家讲经的! 贺韬韬从一开始的端坐身形,到后面越来越懒散起来,双手支撑在方桌上,手托着腮,眼皮重的直打架,好几次脑袋像小鸡啄米一般重重一点,转瞬立马清醒,对着慧能报以羞赧的笑意。 慧能和尚无奈的微微摇头,将经书轻轻合上,道:“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女居士请自便。” 贺韬韬还想再挽留两句,但想到自己确实不是个安安静静听经的正经人,只得按住性子,朝慧能虚虚一拜:“今日辛苦师傅了。” 慧能六根清净,微笑着颔首,犹如天边高洁的莲花法身。 “笃—笃—笃—”木门叩响,敲门声缓慢而有节奏。 贺韬韬起身打开房门,一个眼生的和尚端来茶盘,垂着头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又续了一盏油灯才小步离开。 又听又讲了一下午,二人都口渴至极,贺韬韬倒了两杯茶水,朝慧能和尚面前推了一杯,自己则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是茶,苦涩无比的沱茶,还是最粗涩的那种。 贺韬韬瘪瘪嘴,心里想着下次来庙里得给这群和尚们带一点好茶来尝尝,虽说出家人修行以苦为乐,但佛祖也没有规定他们不能尝尝好茶滋味吧。 第9章 冤家聚头 边想着,又不过瘾,口干的厉害,竟是将那一壶茶水都喝干净了。 屋外猫着行踪鬼祟的人,见屋里二人将那壶茶水喝的干干净净,知晓事已办成,猫着腰离开此处,脚步飞快去了后山处,燃上一根信号烟直冲天际。 山脚下的雷犇等人一见信号升空,当即喜上眉梢,带领着身后数十人的堂内部众朝着无济寺赶。 “堂主那边知会过了吗?”他转头看向雷三。 “知会过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雷三知意,又想到了什么,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好了,顶级的喜春散,下了十足十的量!” 雷犇阴恻恻的笑起来,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贺韬韬发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屋门已经被人从外牢牢锁死,此刻她浑身躁动不安,只需轻轻搭上自己的脉象,再凭症状,立马猜出自己中了药,媚药! 面前的慧能和尚也没好到哪里去,面目潮红,额上有微潮的汗意。 此刻和尚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正在一遍遍的默念心经,以此来缓解内心的躁动! 贺韬韬的心中腾起一股无名怒火,深山野庙、孤男寡女,加之以催情迷药,要论最近谁有动机和歹毒心思做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雷火堂雷犇! “我要杀了你!” 贺韬韬强忍住内心火一般的焦躁,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带着十足的怒意,方桌应声而碎。 贺韬韬的呼吸有些烫热,看向慧能,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释放心中最原始的欲望。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了头,就被她猛地压了下去! 这是佛门重地!法相庄严! 饶是她再怎么行为乖张,也绝对不能在这等庄严肃穆的地方做这种龌龊事。 最最关键的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哪怕行事大胆了些,也终究有几分体面在。 她,堂堂惊风十二堂少堂主,还是要脸的! 慧能和尚嘴里的经也是越念越快,双眼紧闭,面露痛苦神色。 贺韬韬伸手封住自己两处血脉翻涌较为沸腾的穴位,但这只能缓解一时,她能清晰感受到这药的药效正一股接一股的沸腾而来,硬扛是扛不下去的。 翩然楼里的皮肉生意她见多识广,这种媚药的厉害她在别人身上见识过,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轮到自己头上! 她看向慧能,有些抱歉:“对不住,今天是我连累了你...” 本就是自己的死皮赖脸害得人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贺韬韬想着,我本就是匪贼,也没什么名声而言,可慧能不一样,他是清冷出尘的佛门子弟,不该受这红尘俗世的阴毒迫害! 他并不欠她! 想到此处,贺韬韬心一横,一个掌刀劈在慧能的后颈处,和尚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对不住了...” 贺韬韬强打起精神,抽出腰间双刀,一刀劈开窗户,跳了出去! 正想趁机溜出庙门,只见不远处隐隐约约连成片的火把蔟动起来,马匹嘶鸣,响起人声:“各个出口都给我封住,快!” 是雷犇的声音! 无耻之徒!居然还敢带人前来? 贺韬韬此刻身上第二股热浪来袭,双腿酸软,几欲站立不住,拧了一把大腿上的肉,试图想保持一丝清醒。 她想直接冲到雷犇面前,将人一刀给劈了,这般想着却犯起了难,眼下自己这个状况出去,外面全是男子,自己少堂主的脸面该往哪里搁?以后又该如何服众,统率部众? 最重要的是她听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堂主贺岩也来了。 让当爹的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个样子吗? 她这么骄傲一个人,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堂主,就是这间寺庙,里面臭秃驴不知道使了什么迷魂手段,唆使韬韬动了那批西域的货,我手底下的人可亲眼见到了!” 贺岩沉默着,好半天沉声说道:“把他们方丈喊出来!” 贺韬韬只觉得小腹处生出异样的难受,再也忍耐不住,借着夜色匆匆躲避起来。 她想起来西侧的厢房处有个接雨水的大缸,在冷水里泡上一遭,说不定可以好受一点。 惊风十二堂的人马都集中在寺庙前院,西侧厢房这边暂时还没人来,眼瞧着那口大缸近在咫尺,她想也没想,滋溜一声跳了进去。 水里冰冰凉凉,稍稍能缓解一下体内的燥热和奇痒。 不一会儿,雷犇带着人马搜到了西侧厢房,方丈带领一众和尚边跑边拦:“使不得啊!佛门重地,我们怎么可能私藏女子,施主使不得啊!” “厢房里住的都是留宿的一些过脚客,骚扰不得啊!” 雷犇岂是个听劝的? 刚刚在下面人的带领下径直去了小佛堂,只发现了昏迷的慧能,和被一刀劈开的破窗,并无贺韬韬的身影,雷犇怒从心起,居然让这死丫头给逃了! 事情发酵到这个地步,他已然没了回头路,眼下只能寄希望赶紧找到人,趁贺岩没发现,荒郊野岭的干脆杀人灭口了事! 手底下的人将西侧厢房一扇扇打开,一间住着一个老叟带着孙儿,一间住着一个病秧子,再无别人。 蔺止叙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当有人搜寻到他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故意咳的厉害,推门的人举着火把看清了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后,叫骂一声晦气,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蔺止叙皱眉,这么大张旗鼓的找人?会是找什么人,刚刚听外面嘈杂的声音,似乎在寻一个女子? 蔺止叙冷笑一声,心道关自己何事? 待到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些,东奔西走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很快又恢复到静悄悄的夜。 门似乎没有关严,灌进来一丝冷风,西北的三月着实有些料峭,他如今的身子骨可受不得风。 无奈只好起身去关门。 滴答一声,似有水声滴落。 蔺止叙敏锐回神,一种莫名紧张感从脚板心升腾起来。 那扇没有关严实的屋门卷进来一股冷风,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腥气息直抵面门。 只一瞬功夫,蔺止叙朝着水珠滴落的方向射出一支袖箭。 然,黑暗中的那方也是在一眨眼的功夫抓住这支袖箭,反手朝自己砸了过来! 第10章 棋逢对手 蔺止叙闪身躲过,倒在了床上,黑暗中那人身影太快,握着袖箭直逼蔺止叙的咽喉,只听贺韬韬冷声打着细颤问:“你是什么人?” 黑暗中,两人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以及呼出的气息。 蔺止叙感受到袖箭的箭头带来冰凉触感,他稳住心神,幽幽开口:“路过的客商。” 两人僵持了一瞬,贺韬韬眉头一拧,刚刚泡了那么久的冷水,本以为已经抑制住了,怎么这会子又开始难受起来,体内的热加之身上衣服的湿,使得她全身奇痒无比,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 贺韬韬一个没忍住,手上的袖箭脱了手,她打着轻颤,浑身酥软至极,这到底是什么媚药!药效居然厉害成这样? 蔺止叙保持不动的姿势,将面前这人仔细打量,此刻他还没将这人和打劫他们的女匪贼联系在一起。 他只是稍稍动了一下,贺韬韬便如临大敌,将他压在身下,外面正好行过一列举着火把的人,火光从窗户上透进来,贺韬韬下意识的紧捂住蔺止叙的口鼻,目光带了狠劲,威胁他。 待火光远去,贺韬韬松开手,一把扼住了蔺止叙的咽喉,冷声说道:“我认得你。” “你是朝廷的鹰犬,你是凉州府的人?” 刚刚捂住他口鼻的一瞬,借着外面的火光,她看清了这男子的脸,以及他眼角下方那一颗淡淡的痣。 蔺止叙陡然睁大眼睛,亏得此刻漆黑一片,贺韬韬没察觉到。 他被扼住咽喉,说话断断续续:“我真的是客商,只是顺路…而已…” 他也从刚刚这句话猜出了面前这人的身份,打劫凉州府衙押送给陵王生辰纲的那个女匪贼! 祸不单行,冤家路窄,真是败笔中的败笔! 贺韬韬顺着他的手摸索到他藏在手腕处的袖箭,顺势解了下来。 手触碰到他的手时,一种舒爽的清凉顺着她燥热的掌心传至她的心口,心底深处翻涌出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快感。 蔺止叙也感受到贺韬韬的不对劲了,她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滚烫的厉害,二人离得极近,她的胸口正微微起伏着。 贺韬韬下意识的有些贪恋身下这个陌生男子的清凉,扼住他脖颈的劲稍稍松了些,下腹暗流涌动,她难以招架,脑子一软,直接伏在了蔺止叙的身上! 蔺止叙:??? !!! 女子一身水淋淋的,隔着衣服却仍能感受到她躯体的烫热,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让他短暂失了神… 还好脑子足够清醒,很快还原出了今夜之事。 想来这个女匪贼是中了刚刚外面那伙人下的药,能让这么一个女匪贼这般遭罪,八成是他们分赃不均的自己人… 话说回来,脑子清醒归清醒,但…他到底是个男人啊… 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贺韬韬趴着就趴着吧,但她还动,细小的动作在此刻蔺止叙的感官里都被无限放大。 他伸手去摸自己被甩在一旁的袖箭,刚动了一下,贺韬韬立马有所动作,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不自觉得扣在了一起,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她支起身子,鼻息相接,说实话,这个姿势暧昧得很… 只是眼下是极为凶险的另一副状况。 贺韬韬极其敏锐的感受到蔺止叙冰沁手掌心里,有稍显粗粝的茧,她心中升起疑惑,摸向他的指尖,果然… 劫掠陵王生辰纲的那日,擦着她的鬓边射来的一箭。 贺韬韬声音暗哑:“那一箭是你射的?” 蔺止叙刚刚一直在蓄力,此时正是好机会,他双腿发力,膝盖用力一顶,贺韬韬不察,加之身体酥软难受,被蹬到了一边。 蔺止叙顺势手腕翻转,转到她侧身后,勒住贺韬韬的脖颈! 情况瞬时间发生了转变,两人都不再动。 眼下看似是蔺止叙占据了上风,其实不然,贺韬韬也同样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她的手紧紧抓在蔺止叙的胳膊上,大拇指正好按压在前天夜里,蔺止叙自己扎自己的伤口之处! 贺韬韬的拇指正在发力,蔺止叙绷着脸在忍,很快,有血迹渗了出来。 片刻功夫,蔺止叙闷哼一声,勒住贺韬韬脖颈的力道松了劲。 “我们和谈…” 两人都是一身狼狈,谁也没好到哪去。 贺韬韬的一身媚药还没褪去,蔺止叙的身体也难以再招架贺韬韬的攻势,两人面对面坐在床上,不发一言。 终究是贺韬韬的更难以忍受,她身上原本湿淋淋的衣服此刻被烫热的身体烘干了大半,加之刚刚一番惊心动魄的对峙,这会子已经是强弩之末,虚得厉害。 人和禽兽的区别在于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此刻的贺韬韬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作为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了。 毕竟人,也是动物… 面前的是个陌生人,陌生人,总好过这一寺庙相熟之人… 这般想着,贺韬韬伸手扯开自己的衣领,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声音,带了些恳求:“帮我…” 蔺止叙愣住,黑暗中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耳朵烫了起来。 贺韬韬向他靠近了些,女子滚热的气息像是一片羽毛轻扫过他的鼻尖,目光随意一瞥,女子的外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 当这一次贺韬韬的手轻轻盖在他手上的时候,他慌了神… 活了二十二年,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荒唐而又原始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稍纵即逝,他反握住贺韬韬的手腕,将她翻身带倒在床上,非常利落的拿过被扔在一旁的袖箭,极快极准极狠的在贺韬韬的手掌心划了一条血痕! 清晰的痛感让贺韬韬恢复了些神智,下意识的一脚踹过去,正中蔺止叙的心窝,将他踹下床榻。 “你做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 蔺止叙捂着胸口闷声咳起来,贺韬韬看着自己的伤痕血流不止,回过神来自己此刻外衫尽褪,香肩半露,很快琢磨出门道,再看向黑暗中的蔺止叙,稍稍愣了神。 但示弱致歉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更何况他们俩此刻可是冤家死对头。 蔺止叙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胸口本就难受,挨了这一下更难受了。 他坐在床尾,两人各自怀揣着阴诡的心思,都在想着怎么快速致对方于死地。 静默了好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二人。 蔺止叙警惕的看向贺韬韬,贺韬韬也望着他,黑暗中,两人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就是很默契的互相猜出了所有。 贺韬韬在担心蔺止叙说出她的藏身地。 蔺止叙担心贺韬韬会迅速杀了他。 门外方丈的声音越来越急:“施主?今夜可还安好?” “施主?施主?” 贺韬韬抽出腰间的弯刀指向蔺止叙,又指了指门的方向。 怎么办?打是打不过这个女匪贼的。 第11章 以柔克刚 于是乎,他起身,朝着屋门走了过去,短短几步,他思考了几种方案,打开门的一瞬,他打着哈欠,难掩倦意,声音疲惫:“方丈何事?” 方丈领了两个小和尚,言辞恳切,向他致歉:“施主,多有叨扰,刚刚那伙匪贼没有惊到施主吧?” 蔺止叙装懵:“匪贼?” “方丈的意思是刚刚外面人声嘈杂是进了贼?我上半夜咳得凶,没太注意,倒是有个人打开了我的门,看了一眼就走了。” 方丈阿弥陀佛:“正是,眼下小寺不太平,特意过来告知施主,尽早离开得好。” 蔺止叙稍愣,很快回神朝着方丈虚虚一拜:“好,在下这就收拾东西,这段时间多有打扰。” 方丈及两个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告辞。” 蔺止叙关上门,屋内静的可闻落针,他站着没动,好一会儿回头去看,屋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溜得真够快。 只有乱糟糟的床榻被褥,和几滴殷红血迹证明了,这里刚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打斗。 蔺止叙走过去,从地上捡起袖箭扣在手腕上,转身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心等待天明。 贺韬韬没有溜,在蔺止叙打开房门的一瞬,她就跳上了房梁,关门的时候才从一侧的窗子跳了出去。 无济寺的后山有一片水塘,贺韬韬想也没想,窜了进去,早春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的打起了摆子。 内里是如火的燥热,外表是冰沁的凉意,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着她,直到天光露晓,贺韬韬才从水下露了面。 泡了大半宿的冷水,那股子酥酥麻麻的劲儿总算抑制住了。 之前整个人的心思都在如何解药劲上琢磨,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掌心的伤势。 好长一条血口子,伤口边缘被泡的发白,带着丝丝痛感。 “朝廷狗贼!”她低声咒骂着。 转瞬又想到了给自己下药的雷犇,怒意涌上心头:“此仇不报我和你姓!” 她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铺在芦苇荡晾晒,慢慢恢复了些精神。 她站起来,手指环在唇间,朝天空处吹了重重的一个响,悠远空灵划破长空,没多大功夫,阿鹫盘旋良久,朝着贺韬韬俯冲下来。 贺韬韬撕扯下自己衣裙的一片袍角系在阿鹫的爪子上,摸摸它的头:“去找菜刀来,我在这里等你们,乖!” 阿鹫像是听得懂人话似得,嘎的叫了一声,展翅飞上云霄。 这是她从小养到大的鸟儿,刚破壳没几日,向骁不知道从何处捉了来,捧着它来找了贺韬韬,三人一起将这小鸟儿喂成翱翔九天的鹰隼。 贺韬韬一直以为它是秃鹫,刚长毛的尴尬期看着难看,就起名叫阿鹫,这一叫就叫到了现在。 另一边的无济寺,天光露晓之际,龙溪和追风一人一马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已经到了无济寺的脚下。 “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主子的药已经断了七日,不知道我离开的这四日,主子没出什么事吧?”龙溪有些忐忑。 一旁的追风拍了拍胸口鼓鼓囊囊的包袱:“都在这呢!” 等二人赶到无济寺的厢房时,蔺止叙手肘支着脑袋正打着瞌睡。 房门被人推开的一瞬,人立马清醒,只是眸中还带着一丝懵然。 看清来人,蔺止叙长吁出一口气:“你们可总算来了。” 追风善观察,一进来就瞄到乱糟糟的床榻和几滴血迹,当即紧张起来:“主子你受伤了?” 蔺止叙并不答话,第一时间接过龙溪递过来的青玉瓷瓶,手指微微抖着,倒了一颗在嘴里才觉得安心。 半夜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心神,提着一口气才勉强压住身体的不适撑到现在。 等吃了药,这才有了闲工夫,声音淡的很:“不是我的血。” 二人还想再问,他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先离开此处再说。” 等三人落座在会宁县驿馆内时,追风和龙溪才知道了那一夜发生的事。 追风揪着眉头道:“这惊风十二堂本就是当年的叛军之后,最近两年鲜少动作,没想到这次胆子这么大,连带着主子你都吃了这么大的亏!” 说到这个闷亏,蔺止叙的眉心隐隐跳动着,胳膊上的伤突兀的疼了一下。 好个狠辣的女匪贼,无论是劫陵王的生辰纲也好,还是大闹无济寺也罢,这人手段厉害,倒是个人物。 他沉声问道:“那你们查的如何了?这惊风十二堂到底什么底细,最近几年西北的几桩大案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追风回答:“现任堂主叫贺岩,他祖上就是追随窦叛和朝廷作对的反贼之后,在他下面分设了十二个堂口,如今最得势的分别是鹤水堂和雷火堂。” “那贺岩据说膝下只有一女,因着是女子,具体消息在江湖上流传的不多...” 蔺止叙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对那女匪贼的身份认知渐渐清晰起来,冷冷撇了一眼追风:“因着是女子便不查了?” 追风一惊,想到龙溪赶到自己这里的时候曾简单明了的说过,陵王的生辰纲正是被一女匪贼所劫,再一联想刚刚蔺止叙话里话外的意思,立马明白过来。 “主子的意思是,那贺岩的女儿就是劫走陵王生辰纲的女匪贼?” “听说还用了火药?” 蔺止叙垂着眸,置若罔闻,脑子里将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过了一遍。 从凉州府一路跟着押送生辰纲的队伍,再到星扶峡、无济寺,若真都出自那女匪贼之手,她的实力乃至整个惊风十二堂在西北的势力,都让人不容小觑。 “龙溪,去叫会宁县的知县过来,追风你继续去查,从凉州府赵典吏身上入手,看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还有火药,又是怎么进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查清楚了,全部甩给陵王,他自己的东西丢了,我心善帮他调查清楚,剩下的事情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二人得令,准备离开,追风走之前又返回来问了句:“那主子,四月十六陵王过寿,咱们还去雍州城吗?” 蔺止叙正在脱自己穿了许久的衣服,眼皮都没掀一下:“不去,他这个生辰,怕是过不好了。” 第12章 仲夜惊魂 菜刀给贺韬韬带了换洗的衣服,待二人夤夜赶回惊风十二堂的时候,贺岩连同穆铁、雷犇几人早已等在了寨门口。 二人勒马提缰,看着几位长辈铁青的脸色,心有惴惴。 雷犇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看,目光猥琐嫌恶。 回来的路上贺韬韬思前想后了一路,若是雷犇主动发难,她就将事情全盘托出。 什么堂内和谐?什么部众亲信? 关键还在他爹贺岩身上。 信女儿还是信兄弟,贺韬韬想着当爹的多少还是会偏袒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吧。 但怕就怕在,这是一个连环局。 雷犇乃至整个雷火堂对她的恨意由来许久,自己冒头太快,挡了某些人的道,若是将受了的暗算全盘托出,雷犇咬死不承认,她是没有半点办法自证的。 阴毒就阴毒在这里,到时候整个雷火堂有了异动,和总堂离了心,想必这才是雷犇的最终目的。 贺韬韬在人群后方看到了向骁,向骁目光关切,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妄动。 几番纠结下来,贺韬韬下马,牵着马匹,有些悻悻的走到贺岩和穆铁身侧,喊了句:“爹,师父,我回来了。” 贺岩冷眼瞧着,吹胡子瞪眼:“你还晓得回来?” 穆铁见状温声宽慰:“疯够了?还不去洗洗,瞧你那一身的花猫脸。” 师父在为她打圆场,而一旁的雷犇则奸笑连连,故意阴阳怪气:“大侄女,做什么去了?最近堂主可是三令五申低调行事,隐匿行踪,你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失踪了两日,叫堂里的弟兄们好找啊!” 贺岩突然开了口,带着质询口吻:“你去那无济寺做什么去了?” 贺韬韬抿着唇不发一言。 这要她如何开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父亲,女儿被人下了媚药,差点失身在和尚庙?而且这药还是你的把兄弟下的? 她不要面子的吗? 贺岩不要面子的吗? 还是穆铁打起了圆场,给菜刀使了个眼神,菜刀上前扶住贺韬韬的手臂:“堂主,韬韬这两日闷得慌,我陪她去会宁城玩了一圈。” 雷犇不信,正欲开口讥讽,向骁食指一动,朝着雷犇的脑瓜弹出一颗石子,只听哎哟一声,雷犇捂着脑袋转头叫骂:“哪个王八羔子不长眼睛?” 目光扫射到向骁身上时,向骁面无表情,一双灰绿的眼眸暗含杀气,盯得雷犇没由来的心头一紧。 贺岩长吁一口气:“罢了,先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回了寨子,贺韬韬就被关在了屋子里,门口还守着人,堂主贺岩什么话也没说,只着人把她关着,一日两餐定时定点让人送来。 菜刀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贺韬韬正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发呆,拇指指甲都被她无意识的啃秃了皮。 菜刀一进来,贺韬韬鹞子翻身,立起身子问道:“我爹有没有说关我多久?” 菜刀郁闷的摇摇头:“韬韬,你以前随便去哪,堂主从不过问,这次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贺韬韬拿了一块胡饼就着汤边吃边喝:“明明是雷犇那个老匹夫给我下药阴了我一把,还大言不惭的说我偷拿堂里的东西送给人和尚,我爹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在他这个一堂之主的眼里,是我僭越了。” “不过话说回来,堂里到底少了什么东西?让我爹这么紧张?” 菜刀低下头来,朝贺韬韬勾了勾手指,贺韬韬凑近了些:“三年前,堂主打劫了一支西域胡商,得了好些宝贝,后来才知道那支西域胡商是来和乌丸王庭做生意的,自古以来都是乌丸抢别人,还没人敢抢他们的东西,这事自然而然就栽到了朝廷头上,这几年,从西域胡商处抢的东西,堂里一直没敢出手,就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听说这次丢的正是那批货!” 难怪! 可凭什么非得认定是贺韬韬偷拿了? 这事一开始就是雷火堂在传,那是不是就说明了,这东西的失踪也和雷火堂有关系? 贺韬韬心生一计,她一把揽过菜刀的脖子,一阵嘀嘀咕咕,菜刀一听,立马摆手:“我胆子小,我不敢!” 贺韬韬捏了一把菜刀肉嘟嘟的圆脸:“怕什么,你就代替我在房里蹲着,反正也没别人来,我穿上你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没人怀疑到你身上。” 菜刀半信半疑,嘟囔着嘴:“事先说好,你可不能胡来啊,就真的只是去雷火堂打探一番消息而已?” 贺韬韬佯装对天发誓:“我真的只是去打探一下那东西是不是在雷火堂而已,就这么简单!” 才怪! 雷犇对她使用那等下作手段,眼下天赐良机,打探消息是真,报仇也是真!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软禁在房里,正好给了她不在场的证据。 贺韬韬和菜刀互相换了衣服,端着酒菜食盒出去,而菜刀阖衣躺在贺韬韬的床上,盖的严严实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雷火堂里灯火通明,贺韬韬鬼祟行走在房顶上,只见以雷三为首的几个雷火堂部众正在吃酒耍乐,席间并无雷犇的踪影。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听了个大概,这群人是在庆祝自己这个少堂主失势。 她嘁笑一声,心道:有的是你们哭的时候! 其实那批西域胡商的货在不在雷犇这里,贺韬韬并不关心。雷犇对她使了那等下三滥的招数,眼下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雷犇这老匹夫报仇。 目光望向后院,雷犇的房间就在那。 贺韬韬在房顶上轻巧掠身,在一座略显昏暗的屋子顶上驻足。 见内院四下无人,贺韬韬翻身下来,趴着墙根停在了窗下,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屋内传来的淫声亵语。 贺韬韬无语至极,对着苍天翻了个白眼。 她就这么在窗根下偷听床脚听了好一会儿,明明听动静应该是结束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又继续起来。 贺韬韬腿蹲得有些发酸,这老匹夫年龄不小了,这么厉害? 屋内有女子娇柔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把灯灭了吧,奴家...啊...” 雷犇劲头正盛:“怎么,怕瞧见你自己这副样子吗?还真别说,今天可真带劲儿...” 女子娇喘连连,一边苦苦哀求又一边发出舒爽呻吟,贺韬韬黑着脸听得颇为郁闷。 大约是雷犇今天高兴,身下的美人提的要求他也没拒绝,手掌一挥,屋里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瞬时灭了。 机会这不就说来就来了吗? 趁着灯灭,贺韬韬轻巧跳窗而入,借着昏暗的势潜入了屋内。 床被摇的咯吱咯吱作响,雷犇附在女子身上汗如雨下,女子一脸媚态酡红,半阖着眼,声音幽幽颤颤。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了紧要关头,女子目光扫到了头顶的房梁,突然凄厉尖叫起来,指着床帐上方大声喊道:“啊——!有鬼!” 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本就临门一脚的雷犇瞬间泄了气,一股无名火气噌噌噌冒至头顶。 他怒骂一声:“哪来的小鬼挡道?” 话音刚落,贺韬韬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双手双脚大开大合趴在房梁之上,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脸,嘿嘿笑了两声,于这黑夜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阴诡。 雷犇被吓萎了,真特娘的有鬼? 第13章 竹马帮手 贺韬韬双刀出鞘,在雷犇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刀将他掀翻在地,照着他两股之间就是一刀,只听得雷犇惨叫一声,鲜血溅到床帐之上到处都是。 阴森鬼魅的声音幽幽响起:“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雷堂主,你怕我做什么?” 雷犇未着寸缕,在地上捂着档间扭得像条蛆,发出凄厉哀嚎。 床上的女子也吓得花容失色,搂着被子遮在胸前,颤声发抖:“别别别...杀我...” 贺韬韬淡淡扫她一眼,见女子脸上还有没有退却的酡红,说话间喘息不止,联想到刚刚的持续不断,心里顺势有了猜测。 她把刀尖指向雷犇:“你个老杀才真该死啊,自己的女人都还要下那种药!” 说到药,勾起了贺韬韬的怒火,她冷眉怒对雷犇,一刀下去,直接挑断了雷犇的一根手筋和脚筋,雷犇止不住的疼意,在地上扭成了麻花。 “贺韬韬你个死丫头,你敢伤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贺韬韬冷笑着:“那得看你今晚有没有命活着再说!” 说完双刀直接招呼了上去,雷犇拼尽全力在地上翻滚两圈,终于够到了墙上的兵器,拿起来和贺韬韬叮叮哐哐缠斗在一处。 但雷犇哪里是贺韬韬的对手,加之本身就受了伤,身上瞬时被砍了好几条血口子。 眼瞧着雷犇奄奄一息,贺韬韬留了他只够喘息的残命:“你大可以拖着这副鬼样子去我爹面前告我,你猜我爹是信你这个已经没有实际用处的把兄弟,还是信我这个亲闺女?” 雷犇悚然一惊:“你...你什么意思?” 贺韬韬并不点破,她也是在来的路上才想通了关窍,只怕贺岩一早就知道雷犇狼子野心,从贺岩把自己软禁开始,却又故意放了菜刀进来,她就看懂了她爹的意图。 雷犇早就生了异心,手脚动到自己女儿头上,哪个当爹的能忍? 贺韬韬发出一声讥笑:“蠢货,我爹春秋鼎盛,你妄想越过我头上对他取而代之,你真是嫌命活得不够长。” 雷犇满面惊恐,费尽心机的手段被识破,本着求生的欲望,挣扎着向门口爬去。 他以为只要爬出门口就能获救,毕竟外面还有他的一众雷火堂的弟兄,他们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的。 然,他刚费力打开大门,就摸到了一双脚。 那双脚穿着黑色长靴,墨色的衣角垂下来,雷犇抬头去看,对上了一双灰绿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着诡异的光泽。 那双眸子他见过,平淡中蕴含着阴诡的杀气。 雷犇的声音颤抖起来:“怎...怎么...是你?” 贺韬韬也看到了向骁:“你怎么来了?” 向骁嘴角微微一勾,对着贺韬韬声音平和:“剩下的事交给我,别脏了你的手。” 贺韬韬眉头微挑,自己使力的正是被划破掌心的那只手,刚刚不觉得,眼下才觉得掌心有些发麻。 她也不客气,将右手的刀换到左手来:“好,你来。” 向骁这才看清了她右手掌心缠着的纱布,透着丝丝殷红,当即向前迈了一步,厉声质问:“你受伤了?” “这畜生伤得你?” 贺韬韬瞥了一眼手掌心,随意摆摆手:“小意思,不碍事。” 向骁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了,眸色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地上苟延残喘的雷犇,问:“韬韬,你想怎么处置他?” 贺韬韬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随口答道:“随你吧,反正他也只剩半条命了。” 她把目光锁定在床上的女子身上,提着刀走近了些。 女子浑身惊惧不已,不住得往后靠,可后面是墙,退无可退。 贺韬韬拿起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女子半是被吓半是被药,酸酸软软瘫在床上,没了反抗的力气,悲戚戚的想着自己指定是没活路了。 只见贺韬韬手肘转动,手里的刀划出一道弧线,并未怎么动作,女子的掌心便多了一条和她一样的血口。 她眼眸未抬,轻声说着:“放点血出来就好了。” 这是那个人教她的方法,至于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方法和那个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很。 贺韬韬收刀入鞘,对着向骁说:“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这里交给你我可以放心吗?” 向骁抿嘴,神态温和:“对我,你一直都可以放心。” 贺韬韬满意的点点头,抬脚从雷犇身上跨过去,在向骁肩膀上俏皮一拍:“走啦,等我爹放我出来,请你喝酒。” 人已走远,向骁侧头盯着自己肩膀刚刚被拍过的地方,痴痴出了神,直到脚边之人继续蜷动着开始爬行,他才换了脸色,倨傲的盯着像死狗一样的雷犇,目光像盯着死物。 杀了他好像又便宜了他,这贼厮坑了一把韬韬,得好生折磨一番替她出口气才行。 这般想着,向骁抽出腰间的软剑准备往雷犇身上片上几片肉,不能让他死得太快,又得吊着他的命。 正这时,身后有人喊住了他:“且慢。” 这声音耳熟得很,向骁停下,来人正是上次在崖巅出现的那个虬髯客。 雷犇见到此人,像是看到了救星,眼里放着光,奋力朝那人爬去,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将军…救…我…” 虬髯客将雷犇护在身后,同向骁说:“雷先生是王庭的客人,你不能杀他。” 向骁面有狐疑之色,愣着没动,等虬髯客的解释。 虬髯客见状,继续说道:“这事说起来还得赖你,叶护给了你太多时间,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铁弗骁,不要忘了你叫什么。” 向骁愣住,手指微微蜷缩,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像是无法抗拒的魔咒,困扰了他多年。 他很快冷静下来,望向虬髯客,声音冷冽中带着杀气:“斛律挞,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看似平和的话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虬髯客有一瞬的微僵,立马换了脸色和态度,右手重重捶胸已示行礼:“是,卑职失礼。” 向骁神态漠然:“回去转告叶护,我做事有我自己的节奏,他若是催得紧就别来找我,换其他人来。” 斛律挞急了,解释着:“叶护不是这个意思…” 向骁烦闷的挥手,下了逐客令:“够了,带着你们养的狗赶紧滚吧,趁我还没反悔。” 斛律挞面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同向骁告辞,带上雷犇离开了雷火堂内院。 向骁长叹一声,刚走两步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转身回到房里。 床上的女子见有男子闯入,被吓了一跳,赶紧扯过被子遮住身体,可向骁看也没看一眼,只见他手里并无什么动作,软剑出鞘,锐光一闪,那女子雪白的脖颈处显出一条极淡极细的血痕。 女子哼都还未来得及哼一声,就软塌塌的瘫在了床上,原本捂住的掌心血口正缓缓往外冒着血,啪嗒一颗,滴落在铺散满地的罗衾纱衣上。 向骁神情漠然,盯着那掌心的血口子看了许久,眉头慢慢拧成了沟壑。 韬韬手上的伤也是这样? 怎么弄得?是谁伤了她? 第14章 挑灯夜话 贺韬韬偷溜回寨子的时候,伪装成菜刀,等着天亮提了食盒低垂着头进去。 菜刀担惊受怕了一宿没怎么睡,见到贺韬韬回来,才把一颗悬着的心堪堪放下。 二人正准备换回衣服,屋门响起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是我。” 不怒自威的中年声线,贺韬韬悚然一惊,爹怎么来了?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深怕贺岩直接闯了进来,待换好了衣服,稍稍平复了心情,贺韬韬才打开门,语笑嫣然,比之往常乖觉了好几个度。 “爹爹!你来找女儿啊?” 贺岩瞪她一眼:“鬼精灵!” 这话一出,贺韬韬得心里有了底,搂着贺岩的胳膊开始撒娇:“爹是来解女儿的禁令吗?” 贺岩郁闷叹气:“解不解,还不是照样困不住你?” 贺韬韬笑得开心:“区别当然大,您是堂主,得亲自下令才可以。” 贺岩宠溺的摸了一把女儿的发顶,看着贺韬韬,不自觉的带了些怜爱:“雷犇的事解决了?” 贺韬韬闻言,扬了扬下巴,颇为得意的点点头。 “不过爹,你怎么怀疑到雷犇身上去的?那批西域胡商的货真是他动的手脚?” 贺岩坐下来,目光似有深意:“他这人一向心思深重,这么多年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了,他这次触及到堂内的底线,再难留他。” 看着贺韬韬犹疑不解的目光,贺岩继续说:“雷犇暗中和乌丸人见了多次,早就向乌丸人告密,当年劫胡商的就是我们惊风十二堂的人。” 贺韬韬一愣,低声咒骂道:“吃里扒外的走狗!” 贺岩微不可闻叹息一声,想来还是有些多年拜把子的交情在,语调有些落寞:“他人处置好了?” 贺韬韬点点头:“小师叔亲自动的手,不会出问题。” 贺岩微微眯眼,轻念了句:“向骁...” 贺韬韬把空食盒递给菜刀,示意她没事了,可以放心出去了,菜刀这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父女两很久没有私下里叙闲了,贺韬韬敏锐的察觉到贺岩的兴致并不高,带了些怅然,斟酌着开口:“爹还是有些难过雷四叔的背叛吧...” 贺岩叹了两叹,长长呼出一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鬼丫头...” 他微微摇了摇头:“多年把兄弟,岂会无动于衷,但这是原则问题,惊风十二堂决不能与外族人共事,这是底线。” “想当年,你的曾祖父,我的祖父追随着窦天王一起打江山,覆皇权,我们和朝廷打得再胶着,也从未想过和外族人联手。” 他的目光望着贺韬韬,字字郑重:“韬韬,咱们汉人再如何斗来斗去,这是内政,是咱们中原自己的事,可一旦牵扯到外族,性质就不一样了,你太爷爷当年兵败,迁徙至此,哪怕隐姓埋名,也从未想过向外族俯首称臣,心中就是念着这一点大义,我虽没有大能耐,却也知道祖宗信条决不甘为,雷犇他...愚蠢至极!” 贺韬韬有一瞬间的愣神,这是贺岩第一次和她说这些,在她看来,这些所谓的大义着实遥远了些。 他们只是匪帮而已,搞得好像是什么忠节烈士一般,这让贺韬韬有点懵然。 但她又是个极为孝顺的姑娘,既然爹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有他的道理,虽然她不甚懂这些。 她朝着贺岩靠近了些,像小兽一般亮晶晶的眸子,闪着肯定的光,大拍贺岩的马屁:“爹,你是大英雄!” 贺岩一听哈哈大笑出声,手指着贺韬韬,宠溺的摇头笑着。 末了,贺岩问她:“你这次吃了些苦头,那雷犇没对你做什么吧?” 贺韬韬面色有点讪意,看来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下了媚药的事情,不知道最好!这种事就一辈子藏着好了! 她笑笑,摇摇头。 贺岩面上放心,说:“既然雷犇算计我的宝贝闺女,那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吃苦头,眼下雷犇一死,雷火堂群龙无首。” 他看着女儿,目光带着肯定:“韬韬,你有没有信心做好这一堂之主?” 贺韬韬微愣片刻,随即大喜过望,拍着胸脯保证:“那是自然!” 贺岩拍着女儿的肩膀:“好,从今日起,你就是雷火堂堂主,雷火堂一切事务由你亲自管理,好好做,不要给爹丢人!” 第15章 恨意弥襟 回京城的官道上,蔺止叙一行人自城门入城,径直沿着笔直的天禄大道朝着蔺府的宅邸方向去。 龙溪正想问一句:“不直接回家吗?” 蔺止叙住的地方并不是在蔺府啊? 追风忙拦住了他,微微摇了头,示意主子自有安排,千万别瞎问。 三人溜达着马不疾不徐朝着天禄大道的尽头走去,拐个弯就是整个京城勋贵最为云集的地方。 蔺府就位于这里,占地近百亩。 如今家中主事之人,正是当朝同平章事蔺庾,熙和八年的一甲探花郎,也是蔺止叙的父亲。 两个红底金刻大字高悬门楣:蔺府。 蔺止叙站定,追风和龙溪二人对视一眼,上前叩响朱漆大门。 门房小厮在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时,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脚步绊着脚步,慌里慌张的跑去前院正厅:“主君!夫人!” “公…公子…回来了…” 此刻的前院正厅,蔺府一大家子正在用晚饭,门房小厮进门坎的时候摔了个嘴啃泥,流了鼻血出来。 众人提箸的手愣在半空,气氛陡然安静。 坐在主位的男子正是一家之主,蔺庾,五十上下,颀面秀眉目,美须髯,细看之下,与蔺止叙长相颇为相似,只是前者更显老重威严。 右下首坐着的是蔺府当家主母尉氏。 尉氏带了些惊慌,磕巴起来:“什么公子?” 府里的两位正牌公子哥在她对面坐着呢。 蔺庾面色如常,将筷子放下,间隙众人见状,也都放下了筷。 蔺止叙带着龙溪追风二人径直入府,去了西北角的蔺氏宗祠。 蔺氏祖上是彭州人士,蔺庾金榜题名,一路从翰林院编修爬到如今的同平章事,彭州蔺氏一族脸上才沾了光,偌大的宗祠并无多少蔺氏祖宗,显得有些空旷。 蔺止叙走到最角落处,那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尊长生牌位,位置都靠了边,蒙了一层薄灰。 正常尺寸的牌位上面刻着先妣字样,旁边小的却什么字都没有。 蔺止叙从边上拿过一个巴掌大的香炉放在那两尊牌位跟前,取上一根祭香点燃,闭眼阖目,心中默念。 再睁开时,蔺庾已经站到了他身侧。 蔺止叙浑然未觉,他的脊背挺直开阔,手拂衣袖不沾尘埃,神态清明,将那根祭香稳稳插在香炉之中。 蔺庾开口:“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语气淡漠的不像父子,倒像是陌生人。 蔺止叙没有侧身看他,眼皮都没掀,氤氲燃香飘飘袅袅,像是他们二人之间隔了层雾。 “今日四月初二,长姐的冥诞,父亲大人您忘了吗?” 龙溪和追风对视一眼,难怪主子一路风尘仆仆星夜兼程往回来赶,越临近京城,人越是沉默。 是了,那尊小小的,没有名讳的无字牌位正是蔺止叙一母同胞的长姐,算算日子,如果她还活着,今天已经二十有五了,想必已为人母。 按照礼法,未出阁的姑娘死后不得立灵、不得入宗祠,但因着蔺止叙母家尊贵,属皇室宗亲,因此在宫里的默认许可下,蔺止叙的母亲和长姐被立了牌位放在蔺家家祠享受香火供奉。 去年年初他回到阔别十年的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回蔺家拜祭自己的母亲和长姐,然而蔺府的人早已私下将二人的牌位撤下,蔺止叙默不作声的搬出了蔺府,没过几日,宫里来了旨意,蔺府上上下下又不得不将这已故的蔺府原配夫人和大姑娘的牌位重新供奉好。 忆起彼年往昔,蔺庾有一瞬间的微愣,他轻轻哦了一声,淡漠至极。 蔺止叙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朝龙溪伸出手,龙溪赶紧提了一壶柏叶酒和两个杯盏递过去。 蔺止叙接过,朝着杯盏里斟满,往亡母灵前放了一杯,又斟了一杯往地上淋洒,动作行云流水,背脊端方。 蔺庾声音发寒:“你这是做什么?” 蔺止叙动作未停,平静自然:“母亲喜欢喝。” 这句话将蔺庾憋梗住,他从鼻孔里重重叹气。 末了,他主动开了口,语气松了松:“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坐下来吃个饭。” 蔺止叙转身面对着他,揣手在衣袖,什么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蔺庾无奈,转身踱步朝着前院正厅走去,蔺止叙默默跟在身后。 到了前院正厅,饭桌上的众人齐刷刷的站起来,菜色未动想来是要等主君入座才能提箸。 尉氏最先反应过来,端起笑脸热络相迎:“闻儿,你回来了。” 蔺止叙瞟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不自觉的跳动了下,心头一滞。 本以为再见到这个女人,定然可以做到风平浪静的,然而凡夫俗子肉体凡胎,面对着狠辣摧残过自己的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蔺止叙也是个人,他不是圣人。 蔺庾自顾自的坐在主位上,音调四平八稳:“好了,开饭。” 目光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蔺止叙,并未主动招呼他如何落座。 这席间,蔺庾居首座,尉氏坐在右下首,她旁边紧挨着蔺府五姑娘蔺姝容,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和她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面坐着蔺府的两位公子哥,蔺阆十七八岁,蔺闳小得多,只有十岁出头,此时看着蔺止叙皆是一脸冷漠和防备。 尉氏堆着一脸假笑:“闻儿,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吧。” 蔺止叙勾勾嘴角,起步迈入门槛,走到了尉氏身侧,将刚刚在宗祠给亡母斟了柏叶酒的杯盏放在尉氏面前。 他声音平淡,似是在平铺直叙一件事:“母亲刚刚在宗祠没喝尽兴,这会儿继续。” 尉氏一个激灵站起来退了两步,脸上褪去了刚刚的假笑殷勤,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刻薄怒意。 给死人喝的杯盏就这么大喇喇的放在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摆明了要让尉氏腾地方挪位置! 尉氏看向蔺庾,蔺庾默不作声,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尉氏脸色微僵,嘴角微微抽了抽,转瞬堆起了假笑,用眼神示意蔺姝容往边上挪一挪位置。 小姑娘嘟囔着嘴,小声嘀嘀咕咕,不情不愿的抬了屁股。 蔺止叙平静看着,此刻右下首的位置就这么放着一只孤零零的杯盏,静静地放在无人坐的位置。 蔺止叙绕到桌对面,在蔺阆身侧站定,揣着手,神情漠然,不发一言。 僵持了好一会儿,蔺止叙巍然不动,稳若泰山。 尉氏无奈,给俩儿子使了眼色,蔺阆面有不甘,却也只能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蔺止叙浅笑一声,十分自然的坐了下来。 尉氏见状,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蔺止叙这个煞星,算了还是不招惹了。 可蔺止叙并不这么想,他突然开口道:“不是一家人一起吃饭吗?三姑娘怎么没来?” 三姑娘蔺疏桐,是蔺府唯一的庶出子女,她的母亲本是蔺庾从小指腹为婚的小门小户的姑娘,蔺庾高中探花,成为皇家郡主的乘龙快婿,转眼就将从小竹马青梅的娃娃亲抛之身后,当年若不是被人参了一本始乱终弃,他也不会将蔺疏桐的母亲抬为良妾入府。 那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爱了他一辈子,病得快死的时候都要握住他的诗集不撒手,负心每多读书人,蔺庾他这辈子辜负了太多人。 厅里站着的仆从面面相觑,平日吃饭根本没有三姑娘的位置,也从不会叫她一起,眼下这情况,倒叫人为难。 尉氏见蔺庾没发话阻拦,朝着仆从道:“去请三姑娘来。” 不多时,一个清瘦窈窕的少女被带了进来,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丹绿襦裙,对比正头小姐蔺姝容,这位三姑娘可以称得上寒碜,十八九岁的姑娘敛着眉神态怯懦,全然没有高门大户人家姑娘的体面。 蔺疏桐朝众人行礼:“见过父亲、母…母亲、二…哥哥?” 她看到了蔺止叙,微微诧异。 蔺止叙若是按照蔺家长幼顺序,确实行二,称呼他一声二哥哥倒也情理之中。 蔺止叙和蔺疏桐关系并不亲近,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蔺疏桐默默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头垂的极低。 今日这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席间众人除了蔺庾这个主君神态自若,其余人皆是食不知味,内心腹诽一片。 蔺止叙一直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手始终没有从衣袖里取出来,就平静地盯着众人看,像是想把这席间众生相一一收入眼底。 似乎是觉得今日这场面着实有趣,蔺止叙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众人停住,面色各异。 蔺止叙幽幽开了口:“我瞧着今日诸位吃得不甚开心?是因为我突然回来了吗?” 尉氏假笑着、蔺姝容瞪他、蔺阆和蔺闳面色嫌恶。 蔺止叙似乎铁了心的要搅局,咯咯咯的笑了两声。 “可我看你们这样,我就越是开心,这该如何是好?” 疯了! 席间众人想着,这人离家了十年,只怕是发了疯病了。 “啪”得一声,蔺庾将筷子重重放在案几上,带着怒气道:“蔺闻!适可而止!” 蔺止叙侧目,迎着蔺庾的目光望过去,带有挑衅的冷笑。 “叫我止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这四个字重重咬音,气的蔺庾胡须一颤一颤。 戏看够了,目的也达到了。 蔺止叙起身,拂了拂衣袖,长长叹息一声:“罢,打搅诸位的好兴致了。” 说罢转身离去,龙溪和追风赶忙跟上。 众人瞧着这煞星走远,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堪堪放下,蔺姝容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他怎么好端端的跑回来了,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还来添晦气...” 蔺庾冷冷的瞟了一眼她,尉氏则是拍了拍幼女的手,示意她不要妄言。 想当年,蔺止叙离家的时候她不过才四五岁,自然对这个大哥哥不熟识,年岁越长,了解到家里的一些私隐后,这位蔺家大公子包括原先的那位原配夫人,都是家中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官人,大公子...这是...”尉氏摸不准,准备探探蔺庾的口风。 蔺庾正烦着,冷冷开了口:“吃饭。” 京城西北角,临近烟波河,有一处民居,名曰暮晓居,蔺止叙就住在此处。 暮色近黄昏,晓光拨天明。 在这之间的,是无止境的永夜。 蔺止叙沐浴过后,披了宽大的长衫,席地坐在院落门口,朝着火盆里一张一张的递煨纸钱,火苗窸窸窣窣的燃着,映照着他忽明忽暗的面庞,眼角那颗极淡极细的痣摇曳生光。 “长姐,又是一年了,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无人的时候,蔺止叙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 “你和母亲在下头过得怎么样?” “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来入我的梦?” “是还在恨我吗?” 有风吹过,烟子迷了他的眼,他虚了虚,也不知道被熏着还是怎么的,鼻头酸的厉害。 他站起来,看着火盆里的纸钱慢慢化为灰烬,火舌湮灭,一切回归到寂静。 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寒凉,胸口疼意来袭,他憋闷不住咳嗽起来,颤颤巍巍的从袖笼里摸出随身带着的青玉药瓶倒了一颗药含在嘴里。 这辈子,这副身子,怕是都要和这药不死不休下去了。 第16章 新官上任 贺韬韬接手雷火堂的这日,一身飒爽紫衣站定在众人跟前。 雷火堂部众窃窃私语着,贺韬韬冷眼瞧着,突然她厉声开口:“大点声!是怕我听不到吗?” 众人皆愣,站在最前面的三两个雷犇的心腹互相交换了眼色,上前一步:“敢问少堂主,我们雷堂主去了何处?” 贺韬韬锐利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个来回,道:“带上来!” 菜刀和另一人押着五花大绑的雷三出来,雷三面上鼻青脸肿,满是血污,身上更是横七竖八好几条血口子,想来是遭受了重刑。 那夜贺韬韬报了私仇后,前院里还在吃酒耍乐的雷火堂部众都被向骁下了蒙汗药,人醒了,直接变了天,雷火堂堂主雷犇不知去向,他的卧房里还躺着个不着寸缕的女子被灭了口,最关键的是雷三也不知去向。 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众人心里隐隐有了猜想。 “雷三背主叛逃,你们雷堂主大义灭亲,却不料被这贼厮杀害,曝尸荒野。” 一旁的雷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个劲的摇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舌头早已被割去,根本开不了口。 贺韬韬瞧着雷三的惨样,心里是愤恨的,可仍是闪过一丝不忍。都是堂里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虽然立场相对,但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 然而今天这口锅是必须要扣在他身上的,贺岩的意思是,雷犇叛堂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布,武试会在即,不想寨子里人心动乱。 只有让雷三,这个雷犇昔日的心腹扛下一切,扣上与雷犇侍妾私奔未遂,挟赃潜逃的罪名,顺理成章,合情又合理。 贺韬韬指着雷三:“诸位,这贼厮叛主求荣,大家伙说说怎么处罚他好?” 普通部众是摸不到核心阶层的消息真伪,只能任由上头的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此刻群情激愤,众人义愤填膺。 “剐了他!剐了他!” “给雷堂主报仇!” “报仇!报仇!” 贺韬韬抬手示意众人收声:“好,就应众位弟兄所请,今日午时,行刑!” 雷三一听,当即吓的晕死过去,地上隐约有骚臭气息,竟是失禁了。 让菜刀将人带下去的时候,贺韬韬小声嘱咐了一句:“提前给他灌一碗药,让他痛快点走。” 惊风十二堂是江湖帮派,敬的是苍天生德,信的是兄弟义气。 雷三的罪状是背主叛堂,按照铁律将处以极刑,然贺韬韬知道,这件事本质上他只是一个替罪羔羊,恻隐之心有一点点,但并不多,只是想到那个明明她已经给了活路的女子,最终仍是死了。 她去看过尸体,一剑封喉,伤口如发丝一般细,这是向骁的软剑才能致成的伤口。 她知道,小师叔这么做是对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牢靠。 雷三被施以剐刑,人软塌塌的像是一堆烂泥,刀子还没在身上割两刀,人就死透了。 贺韬韬四平八稳的坐在雕花圈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意挥了挥手:“拉去埋了吧。” 她站起来,立于高台上,烈风鼓鼓,吹的她发丝微乱。 她睥睨着众人,声音琅琅:“诸位都看到了,背主叛堂的下场是什么!从今日起,我就是你们雷火堂新任堂主!以后雷火堂上下听我号令,日后有谁胆敢做出有违雷火堂、乃至整个惊风十二堂的背主之事,雷三的今日就是诸位的明日!” “都听明白了!?” 下面整齐站着的数十人振臂高呼:“谨遵贺堂主发令!” 前面站着的两三个雷犇的心腹见众人倒戈之快,心惊之余跟着众人一起喊了起来,贺韬韬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雷火堂顺利过渡到自己手里,眼下该做的事就是要壮大雷火堂。七月份武试会在即,向来争强好胜的贺韬韬也想让麾下的雷火堂胜人一筹。 她前思后想了一夜,天不亮就去了向骁的屋子。 “小师叔?你在吗?我有事找你。”贺韬韬觉得,眼下只有向骁能帮她这个忙,然而敲了许久的门,屋里都没人应答,正准备离开,向骁从外面回来。 看到贺韬韬在自己屋子门口,向骁不自觉的蜷紧了双手,背在身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双刚刚染血的双手。 贺韬韬狐疑的眯起了双眼,她是个极其敏锐的姑娘,捕捉到了向骁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小师叔,你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你在背着我做什么吗?” 向骁脑子转的比嘴快,脸上闪出笑意,带了些放松姿态,将手从背后拿出来,说道:“帮师兄处理了一些麻烦,这才一夜未归。” 堂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和手段,贺韬韬心知肚明,既然是师父的事,她这个做徒儿的自然也不好多问,见向骁又这么坦诚,便没有再多想。 向骁见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领着贺韬韬进了屋子,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怎么这么早来找我?有事?” 他把双手浸泡在盆里,认真清洗着手上的血污,心里有个阴暗的角落里滋生着莫名的喜悦:她从不嫌弃自己暗室欺心的血腥手段,这种微妙感让他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非常近。 贺韬韬根本没想那么多,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快速重整雷火堂,并让其在七月武试会拔得头筹的念头。 “我想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让百十余人脱胎换骨、战力提升?” 向骁拿了帕子净手,慢慢琢磨着贺韬韬话里话外的意思,问她:“你想重整雷火堂?” 贺韬韬重重点头,眸子里闪着雀跃的光。 向骁皱眉,沉思着这个问题的可行性,他是前一任鹤水堂老堂主的养子,又是如今居高位的一堂师叔,武力超群,下属信服,鹤水堂在穆铁的主事和他的辅助下,在江湖上颇有威望。 贺韬韬找他讨教,找对人了。 半晌他拉着贺韬韬坐下来,正色道:“首先,你得先严明纪律,以前大家敬着你是总堂主的女儿,称呼你为少堂主,现如今你一人管着一个分堂,过去的打法肯定是不再适合了...” “纪律和执法,培养自己的亲卫队,提升堂内所有人的战斗力,此乃根本。雷犇执掌雷火堂数十年,心腹众多,你若是此刻全部推倒重来,势必会引发怨怼,我的建议是先提升你手下的武力值,严格操练,今年的武试会你暂时先别想了,重整一支分堂,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贺韬韬听得叹了气:“要这么久啊,我还说带领他们在武试会上拔得头筹呢!” 少女把脑袋支在胳膊上,颇为郁闷。 向骁见着她这副样子,心底生怜,没由来的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调笑道:“你呀,想拔头筹自己上就好,这堂里能打赢你的可不多!” 指尖触到少女光洁的肌肤,温润如玉,泛的他指尖一阵酥麻。 “两年前我就拔得头筹了,这次再去不太好吧,还是把机会留给寨子里的新人。” 向骁笑起来,满眼宠溺:“长大了,懂事了。” 贺韬韬站起来,点点头:“你刚刚说的我都听懂了,回去我就着手提升他们的武力...” 她说道一半嘿嘿嘿的笑起来,眼睛滴溜溜的转,闪着狡黠的弧光:“那小师叔到时候能不能得空过来一趟,指点一二呢...嘿嘿...” 向骁苦笑起来,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让我指教,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贺韬韬得了好,忙说:“就得这样!严师才能出高徒嘛!” 第17章 雾失楼台 此后几日,雷火堂众人早早的就被锣鼓喊起了床,贺韬韬一身利落窄袖骑装站在校场,拉着众人一同操练。 这群人原先大多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在雷犇手里懒散惯了,冷不丁的开始操练,心里多有不服。 贺韬韬可不惯着,眼下正是立威的时候,捆了为首的几个闹事之徒一顿帮规伺候,剩下的人就老实多了,十来天下来,人心齐整了不少。 这日,贺韬韬搭了弯弓射箭,向骁得了空暇出现在校场,只听“咻”的一声箭矢入靶,只可惜失了准头,没有射中靶心。 一连几箭都是这样,这让贺韬韬生了莫名的恼意。 她的双刀使的出神入化,唯独射箭不得要领。 突兀的想起前些日子打劫陵王生辰纲的那日,擦着她鬓边射过来的一箭,黑漆漆的夜,那人的箭法出神入化,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怕。 向骁看出贺韬韬心绪不宁,走过来站在她身侧,抬了抬她的手肘,又用脚将她双腿分开些,不苟言笑道:“再拉开一点。” 贺韬韬按照向骁的指令调整了姿势,对准靶心正准备发射,向骁突然从背后圈住她,手盖在她的手上,只稍稍使了力,弓弦又被拉开了些许。 这个动作和行为无疑是大胆的,可向骁仍是做了。 二人之间距离之近,向骁轻轻垂眸就能看到贺韬韬粉嫩剔透的耳垂和微风拂起的发丝。 他有些贪恋着这份距离,“咻”的一声,正入靶心,恰如此刻,也一箭射进了他的心尖。 这一箭射得漂亮。 贺韬韬眼睛倏得亮起来:“我好像找到感觉了!” “小师叔你刚刚指导的真好!” 向骁平静的看着她,嘴角不自觉的上翘,她开心了,这样真好。 贺韬韬按照刚刚向骁的教法又试了一次,少女聪慧,很快领略到要诀,一发命中! “小师叔,我只知道你长剑耍的好,什么时候你射箭也这么厉害了?背着我偷学了不少吧!” 向骁眸子里荡漾着笑意,脱口而出:“大概是天生的吧。” 话一出口,向骁有所警醒,忙看向贺韬韬,还好少女沉迷射箭,无暇分心。 忙了好些日子,终于得了空闲,贺韬韬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忽然就想到了无济寺。 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好久没去无济寺了。 害怕面对是一方面,不知道如何自处又是一方面。 人家是苦心修行的佛门子弟,六根清净,两人被下了那种药,差一点就因为她的缘故毁了一寺清誉... 大约是参了几天佛法的缘故,贺韬韬于心有愧,这事,她终究是没脸去面对。 辗转反侧到半夜,越想越烦闷,索性穿衣起身,一人一马去了翩然楼。 翩然楼里依然歌舞升平,早先的暗桩都撤下来了,现在的翩然楼就是一座普通至极的青楼。 翩然楼的小倌眼尖,立马通知了老板娘狸娘,狸娘三十出头,妖娆妩媚,举手投足都是利落至极的风情。 见到贺韬韬忙上来招呼:“韬韬,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贺韬韬摆摆手:“睡不着,闲逛。” 狸娘和贺韬韬关系不错,此刻收起了面对男人的风情妩媚,像个知心大姐一般,拉着贺韬韬上了二楼。 “睡不着,咱们就快活快活,楼子里新来了两个清倌人,模样没得说。”狸娘好生劝慰着。 贺韬韬轻笑一声:“好姐姐,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狸娘掩嘴偷笑:“哪能,我这是巴结你,把我们翩然楼背后的少东家伺候开心了,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诶对了,听闻你接手了雷火堂?” 贺韬韬姿态闲适的靠在软榻上,端了盘葡萄慢条斯理的吃着,点点头:“是啊,忙得很啊最近,都没空出来玩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狸娘:“宋琛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狸娘睨她一眼,唇角带了笑:“说这些,你想见他直说就是,我着人把他喊过来。” 说罢起身准备让小倌将宋琛带过来。 没多久,人被带了来,做这一行的,都是昼伏夜出,白日补眠,是以宋琛此刻抱琴而来,贺韬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狸娘将人带来,很识趣的将门带上,房里就留了贺韬韬和宋琛二人。 宋琛仍是一身白衣,飘逸出尘,没办法,贺韬韬就好这一口清冷斯文的形象,虽然这人一直没怎么给她好脸色。 今日她意兴阑珊,不想哄人,指着面前的案桌示意宋琛坐下。 “宋公子,上次那曲练得如何了,今日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宋琛眉目疏冷,将琴放好后,慢慢调着弦,轻声说道:“贺姑娘要听,在下自当抚琴。” 琴音起,如明月照石,清泉映松,好听。 可贺韬韬粗人一个,并不通琴意,她只是喜欢看弹琴的人,美好皮囊,喜欢被人奉为座上宾,附庸风雅。 本质上,她并不喜欢听琴,比之听琴她更喜欢舞枪弄棒,快意恩仇。 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怅。 一杯酒下肚,喉头有些烧,她起身斟满一杯等着宋琛一曲终,她把杯盏递了过去。 “你要不要离开翩然楼,我可以带你走?” 宋琛愣住,不可置信的对上贺韬韬的眼,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双颊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一丝丝红晕。 说实话,她是好看的,宋琛心里想着,虽然是个女匪贼,但年轻漂亮,对自己也算有心。 但心底根深蒂固的男子思维让他没办法对一个女子委身,千百年来的思想禁锢早已深深扎根。 他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且俗的男人,出尘皮囊不过是伪装。 片刻过后,他自嘲一笑:“宋某乃罪奴出身,脱不了籍,贺姑娘有心了。” 他祖上本是清儒,犯了事全家发配流放,获罪的时候因着年纪小留下了一条命,却跟着府中女眷入了贱籍,终生没入教坊司,一年前才辗转来了这翩然楼。 贺韬韬回过神来,淡淡的哦了一声,笑笑不语。 笑自己突发了闲心,真带个男人回惊风十二堂,只怕贺岩要把自己的腿打断。 笑自己可怜,奢望一些不切实际的真心。 走出翩然楼的时候,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贺韬韬没有和狸娘打招呼,自己一个人离开了,牵着小红马,消失在晨雾四起的小城巷道尽头。 第18章 春和起蛰 东宫。 蔺止叙一身圆领广袖绯色公服,腰间配鸦青革带入太子府,近身侍奉的主管吕庆则四五十岁,自太子被立为储君起便一直侍奉在侧。 见到蔺止叙,一张容长脸团起笑意,熟络的打起了招呼:“小蔺大人可算回来了,殿下昨儿夜里还念叨着您。” 蔺止叙不动声色回了礼,这是在点自己昨天回京没有第一时间来东宫回禀。 “昨日星夜兼程,风尘仆仆,不敢叨扰殿下休息,今日一早特来朝见殿下。” 两人含笑对视,你来我往之间已是互相过招。 吕内侍收起了笑意,走近了两步,略带忧心的说道:“今日一早陛下训斥了殿下,殿下这会子兴致不高,小蔺大人去瞧瞧吧。” 蔺止叙拱手,微微颔首告别吕内侍。 东宫正殿里,太子一身明黄衣衫,立于桌案前正提笔描绘着水墨丹青,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白皙文气,神态温和,举手投足贵重端方。 瞧见蔺止叙,微微一笑:“止叙来了。” 蔺止叙行礼后走至太子身侧,太子的画作笔锋连贯,堪堪落下最后一笔,一幅关山落日长河的景象跃然纸上。 太子停笔,侧头问向蔺止叙:“如何?” 蔺止叙回答:“西北可没殿下画得这般俊秀雅致。” 太子朗声笑道:“哈哈哈好你个蔺止叙,也不说学学其他人拍拍孤的马屁!” 蔺止叙拱手:“所以微臣人缘不善。” 内侍小黄门端了清水来为太子净手,太子一边洗濯,一边漫不经心问:“西北之行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 太子顿了顿,慢条斯理的拿着帕子擦手,回过身来看着蔺止叙:“是陵王生辰纲那事吧?” “今日一早下了朝会,父皇单独留孤说话,会宁县知府连同凉州太守一同上了奏疏,详禀了西北贼首劫了王叔的生辰纲一事,王叔也上了折子,和孙克进等人的前后脚到,直接把这事推到孤头上,说那凉州节度使是太子妃的娘舅,一方要员放任地方匪祸,有失察之罪,害孤也跟着吃了一通训斥。” 瞧太子脸色郁郁,蔺止叙温声安慰着:“陛下训斥殿下,也正是提点殿下,陵王在雍凉一带天高皇帝远,如父如子,如兄如弟,孰轻孰重,殿下心里应该有杆秤才是。” 太子点点头:“你说的是,所以孤前段时间才派你去了一趟西北,去探探虚实,孤的这个王叔啊,颇让人焦心。” “不过这匪祸确实猖獗,父皇也发了令,让王叔自己把这事解决好。” 太子顿了顿,望向蔺止叙,问他:“你说…这水咱们有没有必要把它搅浑些?” 蔺止叙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殿下可知,全国各地每月要发生多少起匪祸劫掠?” 太子望着他,一时没明白过来蔺止叙说这话的深意。 只听蔺止叙继续说:“仅上个月,全国地方上就发生了一百二十六起匪祸劫掠事件,地方上呈报到朝廷,往往是大了说小,小了说无,那为何陵王的这件事,陛下会亲自下令督办呢?” 太子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一喜:“你是说,父皇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王叔的?” 蔺止叙浅浅一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银钱皆归陛下。陵王过寿,地方上能凑那么多金银进奉,而每年的万寿诞,地方上的进贡可没这么尽心过,更何况,北边连年战事,军费开支庞大,国库需要充盈,陛下这是在借机敲打陵王,有些手不能伸太长。” 太子面有喜色:“还得是你!看问题看得通透!” 太子拉着蔺止叙坐下来:“那依止叙高见,孤这次要不要趁机给王叔一击?” 蔺止叙摇摇头:“不可。殿下您贵为储君,任何事情您做与不做,于您的利害关系都不大,有些事若是做了,反而让您与陵王过早的交恶。陵王妃乃殿下姨母,陵王于殿下是叔侄又是姨甥,现如今是陛下在敲打陵王,殿下只需顺着陛下的意思来就好,不用格外出击。” 太子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蔺止叙的建议。 蔺止叙想到了什么,继续补充了一句。 “九月底,是太后娘娘寿辰,陛下大概率会招陵王进京述职,至于剿匪一事,陛下或许不放心陵王手脚,殿下可顺着陛下心意,派遣合适的人以配合陵王的名义行监察职责即可。” 太子想明白过来,陵王若是剿匪成功,那匪帮的金银势必要落在陵王的口袋里,看来自己非常有必要替皇帝看牢了。 侧头看向蔺止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呀你,你说孤要是没你可怎么办才好!当初把你从翰林院要到东宫来,是孤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蔺止叙含笑不语,无奈的摇着头。 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心智却如此老成的小表弟,太子越看越欢喜:“话说回来,你和蔺相还是老样子吗?” 提到蔺庾,蔺止叙抿嘴不言,面容冷峻了几分。 太子见状,讪笑了两声,转而提起了别的话题:“不说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今早父皇还问起你了,说你久不进宫请安,年岁不小了,该成家了。” 蔺止叙抽抽嘴角:“殿下,再换一件让臣开心的事吧。” 太子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你小子!哈哈哈哈!” 出了东宫正殿,院子里的文冠花开的正好,粉白相间,衬得山水庭院相得益彰。 树下整齐坐着十来个模样娇美的女子,正由东宫左春坊司的内侍仔细教习着乐理弹奏。 太子擅丹青,好音律,在东宫养着一大帮伶人已是司空见惯,下面的官署衙门投其所好,时常会为东宫物色俏丽的新鲜面孔。 春日伴着和风,袅袅丝竹声起。 蔺止叙站在花树下静静观望了一会儿,那人群里坐着一位正在调琴的少女无意间瞟了他一眼,默默低下头去,唇角微微勾了几许。 闲暇休息之时,在一处绿树成荫的廊庑背后,蔺止叙和这位少女相对而立。 女子垂眸,神态恭恭敬敬,不敢直视蔺止叙的眼睛,嘴巴则是小声且飞快的说着话。 蔺止叙只是静静听着,末了,他开了口,声音清冷的不掺杂一丝情绪:“好,辛苦你了。” 少女抿着唇,头未抬,只掀了眼皮奋力去瞄,只一眼,面颊微红,连带着耳尖也一并烧了起来。 少女娇羞带着坚定的声音缓缓开口:“为公子做事,妙裳不觉得辛苦。” 蔺止叙不为所动,盯着妙裳的眼眸黑亮亮的,面色平静无波。 “出来许久了,小心他们找你,回去吧。” 妙裳乖觉的低下头,朝蔺止叙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待走到阳光底下,她倏而一笑,上前挽住管事女官的手臂,声音娇俏:“好姑姑,那首曲子有些音节妙裳还有些不懂,姑姑再指点奴一二吧,好叫奴去了太子跟前不露怯。” 第19章 是非人我 武试会在即,除了惊风十二堂的人,也有许多江湖上的门派前来参加。 这段时间,贺韬韬忙得脚不沾地。 雷火堂的部众训练的小有成果,原先有几个人本身能力出众,但在之前雷犇任下并不受看重,郁郁不得志。 贺韬韬走马上任后,发现了这几人的才能,私下里几人互有切磋指导,各有裨益。 谈翎一杆长枪耍的出神入化,进其锐,退其速,花样繁多。 张驰轻功无敌,飞檐走壁能入无人之境。 徐飞龙天生力大无穷,长得敦实,为人憨直,以前是被别人经常玩笑取闹,小山高的一人却木讷的不像话。 菜刀和徐飞龙棋逢对手,多年练就的金刚不破童子功,和具有先天优势的徐飞龙你来我往间战成平手。 “痛快!痛快!” 挖掘出这几个宝藏之后,贺韬韬和几人经常私下畅谈阔饮,几个莽汉暗地里对这位女堂主由衷敬佩,纷纷感念知遇之恩。 张弛好打听,一次三人喝得半醉之际,张弛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分享给其余二人听。 “我说,堂主这次铁了心的是要让咱们三在武试会上大出风头,我们绝对不能给她丢人!” 徐飞龙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张弛饮尽碗中酒,瘦猴一般的身躯,蹲坐在长凳上:“你们知道这次总堂主请了这么多别的帮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徐飞龙讷讷发问:“为了什么?” 张弛招了招手,示意俩人靠近些,压低了声音。 “我听说,是要给咱们贺堂主招夫婿,谁要是能在此次武试会上一举夺魁,谁就能有机会成为咱们贺堂主的夫婿!这是要比武招亲!” 徐飞龙一脸憨直喜色:“真的吗?可咱们堂主武功高强,谁能赢了她?” 一直默不作声的谈翎开了口:“堂主说过这次她不会上场,所以是大家一起比试,赢了的那个人才有资格娶她。” 徐飞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张弛攀住谈翎的肩:“对,老谈说的没错。” 谈翎猛然站了起来,长凳失了平衡,差点让张弛摔了个趔趄。 “你做什么去?” “练枪!” 看着谈翎离去的背影,徐飞龙一脸懵:“这么晚了不睡觉还要练啊?” 张弛则是突然品出了味,捻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苦笑着摇摇头。 贺韬韬刚从校场回来,菜刀来找了她。 “韬韬,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什么?” 贺韬韬浸湿了帕子,正擦着脸,随口问了一句:“传什么?” “今年的武试会要搞比武招亲,夺魁的人会有可能成为你的夫君。” 贺韬韬噗嗤笑出声,自顾自的解开了自己的衣裙。 菜刀见她丝毫不以为意,惊问:“你一点都不担心啊?” 贺韬韬脱得只剩里面的小衣,轻纱薄衫,曼妙的身体曲线若隐若现。 只听她缓缓开口:“我担心什么?” “担心谁能夺魁我就嫁给谁吗?先不说武试会层层通关,能进入最后一轮的身手定是不俗,但那又怎么样?管他最后谁夺魁,都得先问我手里的刀,我的刀若是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她转过身来,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看着菜刀的眼睛,很认真的回答:“所以,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能在我手里过招的寥寥无几!” 少女天生的自信让她整个人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菜刀点点头:“说得也是!” “不过就算那群人在最后一轮胜出也没有用,小师叔今年要出战,有他在那保驾护航,没人能赢他。”菜刀突然插了一句。 贺韬韬一愣,突然提起向骁,以往的几次武试会他从不参加,怎么这次突然转了性子,想要试个高低了? 话说回来,有好几天没在寨子里看到他了,不知道最近他在忙什么? 距离会宁县以北三十里的陀陀山的一处茅寮内,向骁和斛律挞坐在里面,二人都是正常的中原人装束打扮,窄袖常服,神色如常。 没过多久,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引了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过来,两个中年人面容硬朗,看到向骁和斛律挞之后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 粗布短打的汉子引着二人给向骁他们介绍:“这二位是唐大人和邓大人,是奉了陵王殿下的差遣过来。” 斛律挞站起来,学着中原人的礼节拱手:“在下斛律挞,两年前在云州与两位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唐邓二人狐疑对视一眼,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朝着斛律挞抱拳:“原来是斛律将军,我家王爷托我二人向贵国叶护问好。” 斛律挞嘿嘿一笑,一旁的向骁默然不语,但他本人太过出挑,唐邓二人有些摸不准这人的来头,瞧他站在斛律挞身侧不卑不亢,气度沉稳雍容,暗中猜测起了他的身份。 斛律挞见状,介绍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叶护的...” 话还没说完,向骁接过了话头:“朋友,在下一介江湖草莽,是叶护的朋友。” 众人皆是一愣,这话说的可真奇怪,什么样的江湖草莽能认识乌丸的叶护? 斛律挞的嘴角抽了抽,只好顺着向骁的话解释着:“陵王殿下这次要成事,少不了他的帮忙。” 唐邓二人琢磨出点意思,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人的身份。 粗布短打的汉子孤身一人在茅寮外守着,内里四个大人物在里面商议着要事。 许久过后,唐邓二人从茅寮里出来,朝二人虚虚抬了抬手,面色有些沉:“今日商议之事,我二人还需回去禀明我家王爷,告辞。” 斛律挞目送二人走后,朝地上呸了一口:“狡猾的中原人,总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好处尽让他们占完了。” 一旁的向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饮边说:“你在中原待了些时日,中原的俚语学得还挺快。” 斛律挞一愣,没反应过来向骁刚刚是在打趣自己? 一贯冷脸冷眼的人今日居然...真是破了天荒。 诶不对。 斛律挞心下不爽:自己怎么又说了一句中原人的俚语,真是烦得很。 他坐到向骁跟前,带了些恭敬,斟酌着用词问道:“惊风十二堂那边,你安排好了吗?到底有没有同穆铁和贺岩摊牌?他们对王庭到底有没有臣服之心?” 向骁抿了一口茶,回答的四平八稳:“没有。” 斛律挞愣住:“什么没有?是没有摊牌,还是他们没有臣服之心?” 向骁平静的对上斛律挞的双眼:“都没有。” 斛律挞气急败坏,站起身,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铁弗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挑衅我的底线!不要以为你姓铁弗,我便不敢拿你怎么样!我一封罪状告回王庭,叶护大人也护不住你!” 话音刚落,向骁将杯中的茶水尽数泼向斛律挞的面门,水淋淋的一片,气得斛律挞额角青筋跳动。 他指着向骁怒不可遏:“你...” 刚起了个话头,就被向骁钳住手腕,一阵发力,抵着他撞向了茅寮的木桩,力道之大,震得茅寮晃了晃。 “我说过,不要逼我做事!你要我去试探穆铁和贺岩对王庭有没有臣服之心,你个蠢货,是嫌我的命太长了吗?” “他二人武功高强,统领西北第一大匪帮,王庭觊觎他们已久,这么多年了你们的人来来回回试探过这么多次,可有成功过?当然要是成功了,你们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王庭想要控制西北这一片的江湖势力,不能操之过急,这是长期的事情,你们总是想一步见效,都是些蠢材!目光短视!” 斛律挞不甘心,朝他吼:“可王庭已经发了话,如果拉拢不了,就毁了他们,怎么?你在那里待得生出了感情,舍不得了吗?” “铁弗骁!不要忘了你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 “你是草原人!你以为你在中原生活了这么些年,说汉话,吃汉食,他们就真的会拿你当汉人看?蠢的那个人是你!” 这话说的向骁僵住,钳住斛律挞的劲松了些许,斛律挞趁机一把推开他,骂骂咧咧:“王庭和叶护已没有多少耐心了!既然你做不了决断,那王庭替你来做,只是铁弗骁,你该想想,你究竟应该站谁那边?!” “汉不汉,胡不胡,懦夫!呸!” 斛律挞朝他脚边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走了。 待斛律挞走远,只剩下向骁一人,天光暮蓝一片,有隐约的曦光从天尽头挣扎出来,又是一夜过去了。 向骁脑子里乱的很,斛律挞的话没错,自己一直龟缩不前,瞻前顾后,以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 可以前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有另一重身份。 回惊风十二堂的路上飘起了小雨。 西北的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稀稀拉拉浇在人头上,凉丝丝的,倒是清醒了不少。 不远处的农田已有劳作的农人起了大早在耕作,向骁骑着马溜溜达达的路过,田埂边上的农户正叙着闲话。 “今年雨水来得早,也来的足,想来今年收成不会差。” “这可难说得很,北边的胡人说打就打过来了,就怕粮食给糟蹋了,人也得跟着遭殃。”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全然没注意到旁边路过的年轻人冷冷的脸色。 在中原人固有的认知里,北方的乌丸人就是只会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的异族,这种深入骨髓的认知刻在每个中原汉人的内心深处。 向骁仰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滑落。 他自嘲一笑,斛律挞说得没错,就算自己说汉话、吃汉食,骨子里始终是被汉人所不容的异族,没有人会认可自己、同情自己。 他长叹出声,双腿一夹马腹,朝着惊风十二堂的总寨奔去。 第20章 同谘合谋 尘雨滴沥,往东百里,雍州城内人稠物穰。 这座西北最繁华的都城紧挨着西域要塞榷场,闾阎扑地,车马骈阗。 唐邓二人从陀陀山回来,径直入了陵王府。 陵王,当今皇帝陛下一母同胞的幼弟,刚成年便就藩于此。三十多年来,陵王在雍凉一带天高皇帝远,地方上每有耿介的要员向朝廷上疏参奏陵王膏粱成性,但皇帝从未严厉惩处过陵王。 地方上的要员换了一茬接一茬,然,陵王的地位却未动分毫。 入夜,陵王府内歌舞升平,已是满脸酒色财气的陵王身侧靠卧着两名貌美舞姬,正将陵王伺候的舒坦,王府管事李本利小跑着进来,在陵王身侧跪下耳语了两句。 陵王听完,敛眉开口:“先把人带去议事厅,本王稍后就到。” 李本利得了令,小跑着离开,引斛律挞和另外一个虬髯大汉进了陵王府议事厅。 这是斛律挞第一次踏入陵王府邸。 世人皆传,这位陵王殿下财大气粗,府邸金碧辉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只这议事厅的一尊鎏金玉石龙纹的屏风奢华至极,斛律挞冷笑:中原朝廷果然有钱,要是什么时候能把他们老巢端了,这些值钱的玩意是不是也就都归乌丸王庭了。 正发着梦,茶水吃干了两盏,陵王来了,二人起身。 “王庭要与本王合作,就得拿出诚意,本王的诚意一开始就已经告知二位使臣了,不知道王庭诚意几何呢?”声音先至,陵王大步跨前坐于主位,语调森然。 斛律挞和另一个虬髯大汉对视一眼,比出三根手指头:“三成,这是我们王庭能给出来的最高诚意。” 陵王垮了脸色,朝一旁的李本利挥手:“送客吧,不值得本王浪费口舌。” 斛律挞边上的虬髯大汉急了,拽了拽斛律挞的衣袖:“就这么走?” 斛律挞学中原人抱拳行礼:“陵王殿下莫急,莫急,一切还有的商量。” 陵王瞟他一眼,没动作,等着他后文。 “王庭是真心实意想和殿下做生意,发财嘛,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讲,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是目前,我们王庭能拿出手的利市,确实只有三成那么多,不过殿下放心,若是以后生意做起来了,还能继续谈的。” 陵王斜靠着,姿态懒散,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眉头一挑示意这人继续说。 “听闻前段时间,陵王殿下在凉州受了点惊吓,王庭那边亦听闻此事,殿下是我们尊贵的伙伴,刀子动到殿下身上,那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介意帮陵王殿下把这颗祸乱在凉州的眼中钉给拔了,全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陵王殿下以为如何?” 陵王没说话,瞟了一眼李本利,李本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转身去屏风后面端了茶盏出来为几人续上,给陵王斟满的过程中,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陵王慢慢悠悠的开了口:“不过是群匪贼,既然你们想示好,卖个人情给本王,本王也乐得清闲,至于后续和王庭如何合作,怎么合作,咱们慢慢再磋商。” 几人举杯遥遥对敬,各自暗中盘算。 待斛律挞二人离开,原本靠坐在躺椅上的陵王立马起身,垂着头乖觉的走到鎏金玉石龙纹的屏风背后跪下。 只见屏风后的软榻上正歪歪斜斜躺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衣衫微敞,靠坐在美人的怀中,阖目养神。 “乌丸人倒是耳聪目明,晓得卖好给本王。” 真陵王张嘴,边上的侍女喂了葡萄进去,音调懒散:“要不是皇兄下了令,本王真没心思去搞什么剿匪。” “不过是些阿堵物,本王是缺那点碎银子的?” 他掀了眼皮去瞅李本利:“话说回来,前些日子,会宁县知县还专门把打劫生辰纲的事情线索理得清楚明白,生怕本王不知道似得。” 说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本利谦卑回话:“京城那边也传了消息来,东宫也颇为在意此事。” 陵王哦了一声:“你说太子啊?本王的这位侄儿向来视本王为最大的眼中钉,深怕他的储君之位被本王夺了,黄口小儿,还嫩得很。” “笃—笃—笃”有人敲门。 李本利打开门,下面的人递来一封书信。 看信封,便知道是宫里的人传出来的消息。 李本利将信笺拆开,恭恭敬敬递给陵王,陵王只扫了一眼,就将桌上的茶盏果盘全部扫落在地上。 众人惊骇,全部跪倒一地。 陵王眯着眼睛,哼笑着:“皇兄竟不信我,让东宫特意派人来盯着。” “好啊!好父子,好兄弟,好君臣...” 陵王站起来,绣着金线如意云纹的宽大蟒服,胸口大敞,赤着脚踩在祥云瑞兽的绛红绒毯上。 “东宫的人已经出发在路上了,让下面的人乖觉些,不要节外生枝,母后寿辰在即,本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陵王吩咐着。 此时由东向西的官道上,缓缓行驶着一列官差衙役,那是东宫的府兵,由东宫詹事府出任督察前往雍州城,督察剿匪一事。 蔺止叙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龙溪话多,颠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同追风说:“这才从西北回来,又得往西北去,主子伤都还没好利索,又得奔波遭罪。” 追风觑他一眼:“就你话多,主子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次你把东西看紧点,别像上次一样弄丢了害主子遭罪。” 龙溪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上身,检查了一遍包袱,放下心来:“还好还好,这次一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临行前,太子专程宣蔺止叙入东宫,一进东宫正殿,太子拉住蔺止叙的手:“止叙你真神了,孤就按照你说的在父皇面前提了一嘴,他就真的按照你说的,让孤派人前去督察。” 蔺止叙笑得不动声色:“这是陛下信任殿下,天家无私事,能委以重任的必须,也只能是殿下。” 太子拍拍他的肩:“你说的在理,那你说,孤派谁去最合适?” 蔺止叙默不作声,太子将东宫能喊得上名字的官员都过筛了一遍,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蔺止叙身上。 蔺止叙的眉头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心中瞬间了然。 “止叙,偌大的东宫唯有你,可解孤的忧,别人去,王叔都不会正眼瞧他们,只怕是行不了督察实权,唯有你,好歹你也叫他一声堂舅父,想来他不会故意为难你的。” 蔺止叙郁闷,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殿下倒是给臣戴了一顶高帽子。” 第21章 山雨欲来 西北的月高悬于空,皎洁明亮. 忙完了一天操练的贺韬韬溜溜达达的朝着寨子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次雷火堂的几人训练成果显着,武试会上说不定能一鸣惊人,倒也不枉费自己的一番心意。 还没走拢,身后有窸窸窣窣声音传来,贺韬韬驻足,静静听了会儿,周遭寂若无人。 她又提脚走了两步,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些,有人在跟着她,听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人。 她绕过一处院墙,在转身的瞬间飞身借力攀爬上梁柱,像只蝙蝠一般四脚张开,屏住呼吸。 果然,两个模样普通的汉子,跟着拐弯过来,可眼前一个人都没有。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上惊诧:“跟丢了?” 贺韬韬仔细打量起二人,瞧着二人眼生的很,似乎不是寨子里的人,起码她没见过。 说时迟那时快,她朝那二人吹了一声口哨。 二人愣住,不可置信的朝着声源的方向——头顶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青衣女鬼,黑漆漆的一团,看不清样子,在夜里显得格外鬼魅。 二人被吓狠了,心提到了嗓子口,下意识的拔腿就跑! 贺韬韬岂肯放过他们! 二人一转身,就撞上了贺韬韬倒吊垂下来的身影,煞白的脸,蓬头的发,突然就这么倒悬在他们二人面前。 二人惊叫一声,贺韬韬从腰间抽出双刀,朝着二人小腿各是一刀,一个飞身下房梁,照着二人头顶稳稳踢下一脚,二人跪地,贺韬韬后空一脚踹了过来,二人被踹飞老远,捂着胸口一阵哀嚎。 “什么人,敢跟踪你姑奶奶我?活腻味了吗?” 她手执双刀,朝着二人逼近,二人吓得朝后面缩爬。 但身后已无退路,二人被逼至了绝境。 她把双刀架在二人脖子上,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可这刀刃森然的凉意足够让二人胆寒。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此刻你们老实交代,我可以让你们死的痛快点,不然...” 她突然凑近了些,声音鬼魅:“把你们身上的皮肉都剐一遍,再趁你们还有一点意识的时候扔去喂野狗。” “说。” 二人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背后之人只说让他们想办法把贺岩的闺女绑出来,好威胁贺岩。两个大男人想着对付一个小姑娘怎么都该是绰绰有余的,谁曾想这要绑的人物会是这么个恶鬼罗刹! 背后之人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惊风十二堂的地下室是一间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正中是一间刑具室,此刻二人被绑在木桩上,面前是烧得通红的烙铁。 这种事情贺韬韬从不亲自动手,有专门负责刑审的分堂。 此刻她双手抱胸隐在昏暗里,观察着二人的表情。 一番折磨下来,二人嘴里始终都是无关紧要的几句话:确实是受人所迫,准备绑走贺韬韬,可背后之人是谁,他们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因为他们确实不知道。 二人只是走街串巷的小毛贼,被人用重金收买,伪装成前来参加武试会的江湖中人,潜入惊风十二堂总寨。 贺韬韬见审不出什么来,自己也乏得厉害,揉了揉疲累的眉心,抬手示意先停一停:“先关起来,明日再说。” 转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向骁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囚室。 他脸上阴沉沉的,盯着那二人看,贺韬韬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怎么有闲心到这来?” 向骁将贺韬韬从头顶到脚尖扫视了一遍,见囫囵个没受伤,表情才缓和下来:“听说有人伤你,过来看看。” 原本被捆在木桩子上的二人闻声愣了愣,抬头朝向骁望过去,眼里有惊诧的光一闪而过。 这一幕被贺韬韬敏锐捕捉到,她内心隐隐约约有一丝摸不准的想法,却找不到这个想法的线头在哪里。 向骁拍拍贺韬韬的肩:“听说你最近很忙,这些事你交给下面的人做就好,逮着时间要多休息,养精蓄锐,武试会可马虎不得。” 提及武试会,贺韬韬的心思被拉了回来,她点点头,打了哈欠:“确实太累了,那我不和你说了,先回房了。” 走之前,贺韬韬特意嘱咐了管事:“有劳郑师傅了,人帮我盯牢了,明日我再过来。” 向骁跟着贺韬韬一起离开了囚室,走之前,他与囚室里的那人四目相对,微弱烛火下,那双碧莹莹的眸子忽然让那人悚然一惊。 他急急吼了两声,但之前被折磨得太狠,嗓子早就喊坏了,此刻根本没有人听清他在讲什么。 郑管事嫌烦,一鞭子抽过去,正好打在那人脸上,惨叫连连。 翌日,贺韬韬养足精神后,再次去了地下囚室。 那两人被关在一间囚室里,浑身上下被打的没有一块好皮,此刻正匍匐在地上快断了气。 郑管事打开囚室栏杆上的锁链,率先进去,用脚踢了踢二人,却没反应。 “喂!别给老子装死!醒醒!” 贺韬韬站在外面冷眼瞧着,一抹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大步上前,走到那二人身侧蹲了下来,伸出手指探了探二人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再捏了捏二人手脚,已是一片僵硬姿态。 贺韬韬脸色一垮:“人都硬了。” 郑管事愣住,下意识辩驳:“怎么可能,后半夜我把人关进去的时候还活着的,怎么会突然就....” 贺韬韬看向郑管事:“郑师傅,我没怪你,这事和你没关系。” 见少堂主都这么说了,郑管事心里松了一口气。 少堂主交代的犯人关在自己手里,人突然就没了,他自然是要紧张一番的。 “只是...郑师傅,后半夜之后,再没人来过吗?”贺韬韬问。 郑师傅沉吟片刻,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就睡在这,不可能有人来我不知道。” 贺韬韬点点头,沉思着。 郑管事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少堂主,这两人什么来头,犯了什么事?” 贺韬韬也说不上来,沉默了会儿,说:“先别声张,容我想想。” 走出地下囚室的时候,初夏的日头照在她身上,让她有种微微地眩晕感。 第22章 心迹难明 武试会在即,各路江湖人马都齐聚惊风十二堂,就怕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阴祟在密谋着。 昨天夜里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到底是什么? 向骁昨夜突然出现在那里,真是只是担心自己,凑巧吗? 贺韬韬不是一个轻易揭过的人,既然心中疑虑不安,那就要想法子,把疑虑消掉。 她抬脚去了向骁的院子,在准备敲门的一瞬间,挂上了笑,和往常无二。 “小师叔!你在吗?” “帮我个忙!” 向骁打开屋门,眉梢挂了笑意,每回贺韬韬来主动找他都让他格外开心,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怎么了,你又闯什么祸了?” 贺韬韬拉过向骁的手,声音着急:“哎呀快别管那么多,昨晚不是有两个偷袭我的小贼嘛,刚刚我正审着,我爹突然来了!快点!你陪我过去,就说是两人得罪了你,我可不想又遭我爹训斥!” 贺韬韬拉着向骁的手,感觉到他有一瞬的紧绷,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这些微妙的表情悉数落在贺韬韬的眼里,向骁脚步微顿,刚起了个话头:“那两人...” 贺韬韬眸色陡然变冷,刚刚还握着向骁的手突然一个翻拧,一拳握紧直直探入向骁的面门,向骁一个不备,朝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门上。 他面色一僵,不可置信的盯着贺韬韬:“韬韬...你怎么...” 贺韬韬冷着脸,看向他:“是你!囚室里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 她没有问他,而是在平铺直叙的说一件事。 她很清楚的说,我知道,就是你。 向骁像是失了魂,呆愣愣的站在那,贺韬韬的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 “为什么要杀了那二人?” “你和他们背后要绑我的人是什么关系?” “昨天夜里你就是故意赶过来探听虚实的吧!” 向骁脸上显出古怪至极的神情,他发现他此刻最关心的不是他灭口的事情被贺韬韬知晓了。 而是… 贺韬韬会怀疑他…? 对他突然生了疑,甚至还试了手段诈了自己的反应来判断真伪! 比起事件本身被她知晓,他更在意的是…她居然疑他! 他开了口:“韬韬…” 贺韬韬目光冷冷,她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向骁。 “向骁,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将那二人灭口?” 她只有在极度生气的时候才会直呼他的名字。 此刻的向骁根本抓不住重点,在他看来,那两个人死了就死了,他没什么好解释的,就算要解释他也有的是办法。 他只是不能接受,他和她之间因为两条微不足道的性命而产生嫌隙和怀疑。 “韬韬…你,为什么怀疑我?” 贺韬韬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再清晰不过,昨晚向骁来过,那人犯目光意味深长,今天一早人就死了,她不过随便一诈就显露端倪。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然而,她还没懂。 向骁问得是心。 贺韬韬回答的是迹。 风马牛不相及,大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向骁突然自嘲一笑,微微摇了头,笑自己可笑又敏感。 “对,是我动的手。” 对上少女直视的眼睛,他没有躲避,直了直身子,朝着贺韬韬迈近了一步:“他们动手伤了你,不该死吗?” 贺韬韬意外愣住,这个答案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又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敏锐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 起码不该是这么浅显的原因。 可具体是什么,她想不出来,也不敢再往下想。 向骁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二人离得很近,明明这事是向骁做错了,可为什么他还这么理直气壮? 贺韬韬被逼的退后了半步。 情况突如其来有了微妙变化,身后的一阶台阶让她忽视了,后退半步的时候险些踩了空,向骁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二人贴在一起。 周遭突然安静的要命。 一起长大的两人头一次以这种极其暧昧的姿势,相对而望。 向骁没有动,淡淡的绿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静得可怕。 “韬韬,我以为你从不会因为外人来疑我,可今日你把那些手段使在我身上,我发现我根本理智不了一点。” “我和你不是天下第一好吗?” 贺韬韬怔了怔,一时间忘了言语,等她反应过来向骁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猛然站直,一把推开了他。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贺韬韬慌张朝他吼:“你在胡说什么?” 向骁急急开口:“我说我…” 话还没说出口,贺韬韬果断打断了他:“别说,什么都别说。” 她伸出手,冷静而又决绝的阻挡在他和她之间,那还未起口的后半句她不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贺韬韬喜欢过别人,她当然知道向骁刚刚话里话外的深意,和那并不怎么清白的眼神,代表了什么。 那不是同门弟子恭友的正常举动,也不是兄妹之间的自然呵护,那眼神里分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 她的小师叔,一直以来,都在用男人对女人的心思,来喜欢她! 发生的太突兀,她需要时间来消化。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待贺韬韬离开后,斛律挞从屋里打开门出来,看着面前颓然的向骁,发出一声嗤笑。 “我以为你只是在装样子,没想到你来真的?” 向骁握紧了拳头,转身朝身后的斛律挞身上砸去,斛律挞闪躲不及时,胸口中了一拳,倒在地上呛出一口血。 “铁弗骁你…” “谁让你们擅作主张去绑人的?还派了那两个蠢材去?他们差点就认出了我!要不是给你们收拾这些烂摊子,我用得着以身犯险?” 向骁怒极了,看向斛律挞的眼神想杀人。 斛律挞也不甘示弱:“那不是更好!你早点同他们摊牌,要是他们听话,一切都好商量!如若不然,谁都没有好下场!” “忘了告诉你一声,那个陵王已经答应和王庭合作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护着这群人到几时?” 向骁僵住,王庭已经与陵王达成了合作,那惊风十二堂这边…? 斛律挞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边的血迹,阴恻恻的笑起来:“要知道一个听话的中原帮派才是王庭需要的,这事怪你,是你一直在拖时间,你瞧,现在两头都落不得好。” 说完,他拍了拍向骁的肩,邪性一笑,从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 第23章 黑甲压城 贺韬韬回到屋子里,饮干了一壶茶,仍是有些心绪不宁。 菜刀来屋子喊她去校场的时候,喊了几声她都没听见。 她的脑子里一直盘悬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件事乱成一团,却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头,她马上就要找到这根线头了。 “菜刀,你觉不觉得小师叔最近有些奇怪?” 菜刀一愣:“谁奇怪?小师叔?” 贺韬韬无奈呼出一口气,这样问菜刀不懂,她只好换个方式:“菜刀,帮我去查一件事。” “帮我查一查小师叔回总堂的这三个月里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 菜刀神色变凝重起来:“韬韬,怎么好端端的要查小师叔?” 贺韬韬摆摆手:“我很难和你一两句说清楚,但我又必须要查,别用堂里的人手,最好用外面的暗桩,要眼生的。” 菜刀点点头:“好。”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会无条件信任贺韬韬,他爹贺岩是一个,剩下一个必然是菜刀。 菜刀起身准备离开,贺韬韬突然又喊住了她:“还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雷犇的死可能有问题。小师叔说他把雷犇的尸体扔到了后山喂野狗,但为什么会独独把雷犇的侍妾留在屋子里?这般首尾不顾,不像是他的做事风格。” 菜刀听得心惊:“那我去后山查。” 说罢,领了命离开了屋子。 屋里安静下来,那些纷纷杂杂的事情好像有点眉目了,贺韬韬心里那一丝捉不住理不清的线头,即将呼之欲出。 向骁承认人是他灭的口,因为那两人伤了贺韬韬,然后,向骁差点借机表明了爱意。 可明明昨夜在囚室,那两个贼人的目光分明是认识向骁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 向骁在骗她! 也许爱慕不假,灭口不假,可理由不对。 不该是那种理由。 贺韬韬猛地站了起来,心头一片惶然。 翌日夜里,菜刀终于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小师叔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私下里见了不止一两面,我不敢离太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后来那人走了,我跟踪了一段...” 菜刀顿了顿,小心翼翼去觑贺韬韬的神情,有话不敢往下讲。 贺韬韬盯着她看:“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往陀陀山的方向去了,上了山,我就不敢再往前追了。” 二人心知肚明,陀陀山以北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三不管戈壁地带,再往北就是有乌丸人生活的草原部落了。 西北一带本就胡汉杂居,往来通商络绎不绝,可认识向骁这么多年了,还从未听说过他有过什么乌丸的朋友,还是需要三更半夜私下相见的。 此时,她压根还没往向骁的身份上怀疑,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不敢往最坏处想。 “你说,师父知道吗?”贺韬韬问菜刀。 穆铁的鹤水堂位于砂连山,翻过砂连山背后就是乌丸的敕勒盖草原,向骁会是在那里认识的乌丸人吗? “先别声张,这几日大家都忙着武试会的事情,我找机会先探一探师傅和我爹的口风,看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贺韬韬吩咐着,又补充了句:“小师叔那边一切如常,你千万别在他面上表现出什么来,抽空了我去问他。” 菜刀点点头,欲言又止:“韬韬,其实我觉得咱们把事情想复杂了,小师叔交友广泛,这是咱们从小知道的,兴许那人真的是他认识的草原人,毕竟西北到处都是西域胡人。” 贺韬韬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窗外响起了翅膀扇动的声音,贺韬韬打开窗,阿鹫栖在窗外的栏杆上,犀利的鹰眼盯着贺韬韬看。 贺韬韬爱怜的摸了摸阿鹫的脑袋,阿鹫叫了一声。 贺韬韬这才看清阿鹫的爪子上勾着一片黑色碎布,看起来像是阿鹫突然伸出爪子自己去抓的。 可阿鹫从不会主动伤人,好端端从哪里勾了这么一片碎布下来? 有点蹊跷。 贺韬韬没多想,转身进屋写了一张字条,是给狸娘的。 平日里狸娘那边的伙食好,阿鹫没什么事的时候,大多都在狸娘的翩然楼里帮忙养着,有消息传递,才会让它两头跑。 她把字条绑在阿鹫的爪子上,摸摸它的头,神色认真,同一只鸟说话:“武试会在即,让狸娘先把翩然楼关门几日,寨子离楼子也不远,烦劳阿鹫大人辛苦跑一趟了,去吧!” 黑沉沉的夜,阿鹫发出一声尖啸,振翅高飞,朝着翩然楼的方向飞去。 阿鹫在夜空里划出一抹暗色,身下的惊风十二堂的总寨变的渺小,往西数十里的一处荒地,隐约有列阵整齐、手执兵器的黑甲军,数量有百千人众。 领头的正是前些日子和斛律挞、向骁见过面的陵王挥下副将唐澜,此刻他目光如炬,搭弓在弦,瞄准了夜色里的阿鹫。 瞄了一会,唐澜突然生了兴致,朝身侧一名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开口说道:“听我家王爷说,小蔺大人射功了得,师从幽蓟征北彭大帅的真传,不知道今日唐某能否有幸见识一二?” 唐澜自诩箭术了得,曾听陵王提到过面前这位东宫近臣和皇室有些绕不开的亲缘,碍于这些情面,要给东宫卖上几分薄面。但唐澜骄矜惯了,瞧着此人一副文人做派,想着传闻中的箭术了得,大概率是句玩笑话,想着借此机会奚落一番,给自家王爷出口闷气。 蔺止叙斜睨了一眼他,并不搭话,也不动作。 这一举动惹的唐澜有些恼,正欲开口。 蔺止叙瞄了一眼天际,才不疾不徐的开了口:“这鸟往甘宁县城方向飞了,唐将军若是再不射,只怕就飞远了。” 唐澜嘴角抽了抽,搭弓瞄准,飞射一箭,然,夜色太黑,目标太远,射了个寂寞。 蔺止叙身后的龙溪和追风没有忍住,脸上皆是憋不住的笑意。 唐澜怒极恼极,心想你们东宫来的又怎么样?这里是西北雍凉地界,陵王的地盘,敢给老子使绊子? 莽撞性子正准备生事,一旁的邓玠拦住了他,摇了摇头,朝他耳语了两句,唐澜气结,只好无奈压住了躁意。 蔺止叙不动声色的给身后的追风一个眼神,追风会意,拱了拱手,语调不善:“我说二位将军,我们都在这蹲了大半宿了,王爷到底几个意思?我家大人身体不好,受不了这许多累!” 唐澜性子急,一听这话,脱口骂出:“身子差就滚回京城去,这外头凶险得很,小心你们京城人身娇肉贵的二两皮!” 龙溪怒视着他,追风伸手挡在他面前,蔺止叙非常适宜的抵住唇咳了两声。 “既如此,那二位将军继续在这守着,蔺某体弱,先回去了。” 唐邓二人一愣,还真是个病秧子啊。 第24章 抽刀断义 蔺止叙领着龙溪和追风二人,转身骑马离开。 行到无人处时,追风上前说:“听到了,刚刚那姓邓的声音压得低,但属下还是听了一耳,提到了乌丸人,说是要再等等。” 追风耳力极佳,最擅追踪。 这两日,他们守在唐邓二人身侧,就是想抓他们和乌丸人接头的实证,但乌丸人迟迟不来。 现下追风已经探出了对方最新的动向,乌丸人暂时没有动静,那就不用把时间浪费在唐邓二人身上。 蔺止叙看向龙溪:“你前段时间探得乌丸人藏在哪?” “距离会宁县以北三十里外的陀陀山。” “有多少人?” 龙溪歪头想了会儿:“粗略估计,百十人左右。” 蔺止叙冷笑一声:“陵王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堂而皇之的让百十来个的乌丸人藏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追风问:“那主子,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陵王那边的人也不待见我们,我们督不督察此次剿匪好像意义都不大。” 蔺止叙调转马头,往东北方向走:“去陀陀山。” 追风和龙溪愣了愣,眼瞧着蔺止叙已经骑远,只好忙跟了上去。 当斛律挞再一次摸黑进入向骁房间里时,贺韬韬蹲在树上看到了一切。 亲耳听到菜刀说,都不如自己亲眼见到的真。 那个黑衣人,在向骁房里待了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出来,她从树上跳下来,屏气凝神走到门口。 她想去偷听看看他们到底在谈什么秘密的事情,可这一刻她的步子僵住了。 不管是什么私隐,总归都不会是好消息。 她沉默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里面的人说话很小心很谨慎,有人声,却听不真切。 她的脑子一直在转,要不要直接冲进去,找向骁问个清楚。 问清楚,你到底同这个乌丸人什么关系? 你到底有没有暗地里做有违惊风十二堂的事情? 以及,你到底是谁? 贺韬韬从小上了砂连山习武,七八岁的小姑娘性子要强,豆芽菜一般的身板非要和穆铁早年收的徒弟叫板,她自恃天赋异禀,加之打小便跟在贺岩身侧启蒙,从不把这些大她许多的师兄师姐放在眼里。 可这世上之事,大一岁便有大一岁的优势,初入砂连山的贺韬韬因为要强不服软的性子吃了不少暗亏。 在这里,尤其是私下,没有人会忌惮她是堂主女儿这个身份,前辈欺负后辈,不管在哪里,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贺韬韬用了两年时间,才在砂连山的一众师兄师姐面前站稳了脚跟,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岁。 也正是这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让身为小师叔的向骁注意到这个小姑娘。 向骁大她五岁。 两人初见面的时候,贺韬韬望着他的眼睛,童言无忌:“你的眼睛怎么是绿色的,和大家的都不一样。” 少年向骁心思敏感,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的眼睛颜色和常人有异。 彼年北面的乌丸人时常越过砂连山,对西北边境一带的百姓烧杀抢掠,多有骚扰,百姓们对这群异族人又恨又惧,那些见过乌丸人杀人的百姓,将乌丸人的样子夸大其词,说他们长了绿眼睛,红头发,移动起来像小山,还会吃活人! 因着同样的绿眼,向骁一开始并不怎么受待见。 但他是鹤水堂老堂主的义子,在这里,老堂主的话比堂主贺岩的话管用好使。 有了老堂主和穆铁的庇佑,加之向骁天资极高,凭实力说了话,才让关于他身份的流言蜚语渐渐没了声。 可今天,贺韬韬亲眼看到乌丸人进了向骁的屋子,再联想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动摇了,她怀疑起了向骁的身份。 那个心底深处,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真相,似乎正在一点点揭开隐秘的一角。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大约是二人聊完了,轻悄悄的,大家都屏着呼吸。 贺韬韬站起来,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事关惊风十二堂的安危存亡,她必须要一个答案。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向骁打开门,和门口站着的贺韬韬迎头对上,他来不及收起脸上诧异,贺韬韬已经抽出了刀,朝着屋内窗边站着正欲跳窗逃跑的斛律挞掷了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只在一瞬之间,快到向骁还没做出反应,贺韬韬就已经朝斛律挞动了手。 斛律挞也没有料到贺韬韬会出现在门口,动作之迅速。 他仓惶逃走的脚步被打乱,从窗户逃走的时候,刀尖擦着自己的小腿划过,衣角被钉在墙上。 斛律挞眼疾手快,割断了袍角,溜之大吉。 贺韬韬穷追不舍,拔出钉在墙上的刀,准备跳窗追随,向骁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韬韬,你听我解释。”向骁着急,下意识的伸手去拦。 贺韬韬手腕转动,划出凌厉的弧线,刀尖将他逼退两步,划出泾渭分明的距离。 贺韬韬冷眼望着他:“不要给我解释,你要做的是向我爹和我师父解释!” 说罢不再理会向骁,飞身跳窗追了出去,向骁紧紧跟在身后。 追了两步,向骁翻身跳跃至贺韬韬面前,拦住她的去路,眼前状况斛律挞绝对不能被贺韬韬抓住,一旦抓住,向骁苦心瞒着的一切都将暴露,他会一败涂地。 “让开!”贺韬韬红着眼朝他吼:“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韬韬,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可以解释,我也可以向师兄解释!” 向骁开始慌不择路的辩解了,但现在他说什么都没用。 事情的关键在于逃跑的斛律挞,只有将那个乌丸人抓住,才能知道真相,她不要听向骁的一面之词。 眼看着瘸腿的斛律挞越跑越远了,贺韬韬着急,一刀劈下,向骁侧身闪过,二人离远了些,贺韬韬逮着机会朝着空中大声喊:“菜刀!” 话音刚落,菜刀来了,与之一同赶来的还有一个人,此刻向骁最不敢见的一个人,他的师兄,穆铁。 “韬韬、向骁,你俩这是在做什么?” 贺韬韬没有功夫搭理,一脚蹬在墙壁上,飞身上檐,冲着菜刀吩咐:“拦住向骁,别让他跑了,我去追人!” 说完这句,她回望了一眼向骁,眼中深意复杂,有恼怒、有不解、亦有迷惘。 小师叔,你当真是糊涂啊! 第25章 西北望山 贺韬韬一路追着斛律挞,出了惊风十二堂总寨,一路向北。 斛律挞常年奔袭在草原上,脚力极佳,虽然小腿上挨了一刀,但依旧阻止不了他逃命的脚步。 他出寨子时顺便抢了马,行过一处矮坡的时候,他回头望了眼,本以为早已将贺韬韬甩在身后,不料扬尘而起的漫天黄沙里,一身绿衣的少女,策着红马飞驰而来! 斛律挞惊出一身冷汗,加快了挥鞭的速度。 一路向北,朝着陀陀山行进,在那里,有乌丸人的先锋营,只要上了山,自己就能反客为主。 等进了山门,已是后半夜。 身下的马儿吃累,斛律挞更是累,终于看见了深山山谷里一座废弃许久的山寨隐约有飘扬的旗帜,那是乌丸先锋营的墨色旗。 斛律挞心头一松,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挣扎着爬起,脚步踉踉跄跄的朝着营地跑去。 此刻,这处废弃许久的山寨营地对面有面矮坡,蔺止叙和龙溪、追风三人正藏身于此,目睹了斛律挞满目仓惶、一瘸一拐的往废寨里赶。 “主子,是乌丸人。”龙溪很激动,指着说:“要不要将人绑了来问上一问?” 蔺止叙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会:“先别打草惊蛇,这人应该是受了伤,且看看先。” 三人看着斛律挞上前,从寨门口的火架子上取下一根火把,挥动了几个姿势,了望台的人看到了他,很快,沉重的寨门打开,几个小兵将他搀扶了进去。 突然间由远至近响起马蹄声和嘶鸣声,一个绿衣女子紧勒缰绳停在了此处,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神情。 贺韬韬呆愣愣的立在寨门口,微微仰着头,动也不动。 这里明明废弃许久了呀… 龙溪悄声说:“这人是怎么了?” 一旁的追风:“和我们一样,刚发现这处深山里的寨子时,都惊了一跳,谁能想到这里还藏着一帮乌丸兵。” 贺韬韬认得这里,早年这里曾是惊风十二堂设在山里的一处哨寨,多年前就荒废不用,早已败破不堪,没想到现在突然被启用起来。 门口蔟蔟燃烧的火把、了望台上守着的异族士兵,以及刚刚跑进去的那个乌丸人,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这里已经被乌丸人占领。 这个规模怎么看都不像是小打小闹,怕是足足有千百人之多! 贺韬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怎么都没料想到,在这陀陀山境内,居然隐藏着一支乌丸人的军队! 这...这是汉人的地界,这群本该在草原上的异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还发着愣,乌丸人发现了她,一支箭直直朝她射了过来! 她反应迅速,翻身下马躲过了这支箭,紧接着越来越密的箭雨朝她射了过来,她在地上翻滚两圈,躲在了寨门角落,箭射不到的地方。 只是她的小红马没能及时跑脱,被射成了筛子! 贺韬韬咬牙切齿的恨:“这群狗贼!” 对面矮坡上的蔺止叙三人将一切收入眼底。 龙溪看着贺韬韬,越看越熟悉:“主子,那个绿衣女子,好像就是打劫我们的女匪贼,我认得她的双刀。” 蔺止叙冷眼盯了半晌,对面密密麻麻的箭将女子逼入绝境,他脑子却记挂着另一件事:“这女匪贼一路追着刚刚那个乌丸人至此,难道说陵王他们已经对匪帮动手了?” 他们所在的这片矮坡可以将整个哨寨收入眼底,三人正观望着,追风指着寨子背后的一侧隐秘山道惊呼:“主子快看!乌丸人动了!” 顺着追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排列有序的一队乌丸人摸着黑从山寨的另一侧山道出发,直奔山下。 “乌丸人真的动了!陵王他怎么敢?” “私放乌丸军队入辖地,陵王他想要做什么?!” 蔺止叙沉默着,脑子里飞快转着,乌丸大军出动,只怕会和陵王的人马前后夹击,一个匪帮事小,整个西北安危事大! 陵王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若是乌丸人趁机作祟西北,再去想办法只怕会为时晚矣。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被箭矢逼得躲在角落里的贺韬韬,对追风说:“追风,你腿脚快,立即快马加鞭往回赶,避开会宁守城内的陵王耳目,想办法联系到凉州节度使陈玄度,告诉他乌丸人已暗中潜入凉州地界,让他务必提防小心。必要时,可调动凉州卫!” 凉州节度使陈玄度是太子妃的娘舅,眼下整个雍凉地界都是陵王的人马,唯有陈玄度可以一信。 至于陵王和乌丸人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他心中隐约有个答案。 但异族人狼子野心,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小心提防总是没错的。 追风得了令,先一步离开了此地,朝着会宁县赶。 事情差不多了,也该走了。蔺止叙和龙溪正准备起身,他无意识的瞄了一眼贺韬韬,逼仄的寨门角落里早已没了那抹绿影。 他心里生了莫名的好奇。 只见她顺了一根火把,将地上的箭矢收捡了几根背在背上,手脚并用,沿着寨门外围的一圈木头栅栏堆砌的防御墙往上攀爬。 龙溪聒噪话密:“这女匪贼该不会是想要爬上去杀几个乌丸人吧?” 蔺止叙不语,饶有兴致的看戏。 贺韬韬爬上了一侧的了望台,趁着上面的守兵没注意,一刀将人割了喉,再顺势跳进高台处,抢了守卫的弓,用火把点燃了箭矢,对准了一处烽火哨岗。 那处哨岗,贺韬韬知道那里,山寨与山寨之间都有紧要联系的哨岗,只要将那里点燃,半山腰处有惊风十二堂的暗岗哨寨,察觉到异样,定然能为总寨报信,提防小心。 她虽然不知道这群异族人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她凭最近发生的怪事,对惊风十二堂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既然乌丸人能在此处废旧的山寨里扎营,兴许山里的暗岗早已被拔了干净。 但这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只要有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能看到呢? 能挽救一分是一分,这般想着,她的箭射了出去! 带着熊熊烈火的箭矢嗖的一声直直射入哨寨的干草垛上,很快,浓烟四起,燃起火光,整个破旧山寨里被突然起来的火光和浓烟惊醒,霎时间,夜色里的山寨沸反盈天,喧闹异常。 这座废弃哨寨里的大部分兵力刚刚随乌丸大军出了寨子,只留一小股人马看家护院,此刻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了这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乌丸士兵们很快将目光锁定在高台处的贺韬韬身上。 “在那!”众人咆哮着,十来人的队伍举着刀剑冲了过来。 贺韬韬将手里剩下的箭矢点燃火苗,搭弓在弦,头一次射这么多支箭,很是考验射功。 但艺高人胆大,贺韬韬天生就是个遇强则强的反骨,数箭并发,抵挡了乌丸人的一波攻势。 趁此机会,她灵巧一跳,借着木桩与木桩之间的缝隙,飞快下了平地。 不过一瞬功夫寨门洞开,冲出来十几个手执利刃的乌丸士兵,贺韬韬双拳难敌四手,想也没想,拔腿就朝着蔺止叙等人藏身的小矮坡处跑过来。 龙溪惊呼:“主子,朝我们这边追过来了!” 蔺止叙脸色一垮,刚刚就不该停下来看热闹。 这下好了,又得逃命奔袭! 碰到这个女匪贼自己就没好运过,晦气至极! “跑!”蔺止叙当即令下,和龙溪择了路朝山下奔去。 贺韬韬发现了他们,当机立断朝他们奔了过去,三个人吸引火力总比自己一个人强,说不定还能让这两人当自己的垫背。 俗话说得好,你不一定要跑过身后的追兵,你只需要跑过你的同伴即可。 坑人这事,没有人比她更在行的了! 第26章 狭路相逢 身后追兵的身影近在咫尺,贺韬韬腿脚利索,很快追上了龙溪和蔺止叙。 此时天光微亮,霾蓝一片,只不停奔跑的人影间错纵横。 贺韬韬心生邪念,挥刀砍下一棵枯树枝,绊住了龙溪和蔺止叙二人的前路,少女跑至二人前方,朝俩人挑起眉梢,嚣张至极! 这照面一打,贺韬韬也认出了蔺止叙,准确说,是先认出了这人眼角下的那颗痣,映衬着此人的清冷眉目,在无济寺的那夜遭遇哐当一声涌入脑海。 怎么又是他? 蔺止叙观着前路,瞥见了一侧的崖壁,拉过龙溪说:“跳下去!” 龙溪一愣:“主子,下面可是悬崖!” 蔺止叙冷声回答:“那有树,掌握好力度和角度,跳到崖壁一侧的树干上,趁着天还未亮,乌丸人应该发现不了,我们还能有几分活路,快!” 正说着,一支箭从身后直直射向二人,龙溪护主心切,扑向蔺止叙,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 “跳!” 二人纵身一跃,虽是惊险万分,但二人身手矫健,蔺止叙稳稳抓住了一根粗壮树枝,龙溪也不遑多让,匍匐在另一棵树干上。 头上的乌丸士兵急急行过此处,朝着远处追踪了过去。 待四下安静起来,主仆二人呼出一口长气。 蔺止叙朝身下望了望,还好,并不是陡峭的悬崖,此刻天光渐亮,能清楚看清这是一处略有坡度的碎石崖坡,并不高,就算顺着陡坡滚落下去也不会要了命。 龙溪嘶了一声,蔺止叙侧目瞧见龙溪的腿上中了一箭,应该是刚刚为了救他所伤。 “还能坚持吗?”蔺止叙问。 龙溪手提着剑,反手削掉了裸露在外的半截箭尾,略微喘息:“死不了。” 正说着,旁边幽幽响起了人声。 贺韬韬蹲坐在另一棵距离不远的树上,发出一声轻蔑讥笑:“逞强的人往往都是最先死的。” 蔺止叙和龙溪一愣,齐刷刷的转头看向一侧的贺韬韬。 绿衣女子一脸阴恻恻的笑起来,缓缓举起了手里的刀,白森森的刀尖直直指向二人。 “冤家路窄,这可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 然,她并没有向二人立刻出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蔺止叙也抬起了手,露出藏于衣袖里的袖箭,手指按在机关处,对准了贺韬韬的面门。 面容冷峻,说出的话如冰山一般让人心悸。 “确实冤家路窄,姑娘的刀快还是在下的箭快,立马见分晓。” 两人默不作声,冷冷对峙了片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还是龙溪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主子,我身下的树枝好像快断了...” 蔺止叙:“...” 蔺止叙想了会,无奈收起了袖箭,声调缓和:“姑娘,眼下我们合力先上去再做打算如何?” 贺韬韬挑了眉,一脸无所谓:“我树枝又没断,我耗得起。” 蔺止叙的嘴角微微抽搐,他极力压住自己心中的恼意,龙溪受伤,自己不敌对面武功高强的贺韬韬,眼下局势并不乐观。 他脑子飞快转着,看着贺韬韬说:“你耗不起,乌丸的大军已经出发了,目标正是你们的匪帮巢穴,你若再不赶回去,你们堂里所有的人都得死。” 贺韬韬愣住,思考着蔺止叙的话有几分真假。 她并不知道此刻乌丸大军已经出动下山,也不知道陵王的人马就埋伏在寨子外围。她一路追杀斛律挞至此,本意上是想捉住此人,带回惊风十二堂,逼问出向骁和乌丸人之间到底密谋了什么,是否要对惊风十二堂不利? 再然后,事情突然就发生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外了,她在这深山里发现了乌丸军队,虽然奋力一击给山下传了哨寨信号烟,但不知道是不是杯水车薪,爹和师父能否看到有所警觉? 紧接着,就是被乌丸人追杀到这里,碰到了两个倒霉催的冤家对头。 总堂大敌当前,或许私人仇怨可以先放一放? 她警惕的盯着对面的人,缓缓收刀入鞘。 对着蔺止叙的眼,细细的看,恼恨算计此人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对面这人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多一分嫌艳,少一分则冷,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 头顶突然传来簌簌脚步声和人声,是那群追兵回来了,估计是追到前方找不到人,又沿途搜寻回来。 “嘘!”贺韬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贴近崖壁,三人都屏着气。 时间过得很慢,头顶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听到渐渐离去的脚步。 三人生等着周围静下来,才缓缓呼出口气。 然,还没将心放回肚子里,只听得咔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龙溪匐着的那棵树干最细,此刻早已承受不了龙溪的重量,尽是从中间折断了。 龙溪危急时刻一剑插入斜坡,另一只手吊在断成两截的枯树干上,苦苦支撑。 蔺止叙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抓住他吊在枯树干上的手,稍稍帮他分担了些下坠的力道。 “跳下去!”蔺止叙厉声说道。 “我们两个撑不了多久,一起跳!” 龙溪是他忠心的侍从,苍白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点点头,听着蔺止叙发号施令。 然而还没有数到三,贺韬韬一刀砍断了蔺止叙的那棵树干,冲二人嚷道:“要跳就跳,磨磨唧唧!” 蔺、龙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瞬时跌落崖坡,出于本能回击,蔺止叙掉下去的一瞬朝贺韬韬的面门发出了一枚袖箭! 贺韬韬惊骇,侧头闪过的同时,人也失了准心,和二人一起从崖坡上滚落下去! 幸而崖坡不陡,却也因为突如其来的下坠,让三人遭了些罪。 龙溪本身有伤,腿撞到了突起的石块,嵌在肉里的箭身则没入了整根小腿,疼得脸上惨白一片。 蔺止叙也没好到哪去,后背抵在了尖锐石块上,几番撞击,他闷咳一声,呛出丝丝血迹。 贺韬韬以刀插地,才减缓了滚下来的力道,是三个人里最无碍的。 她站起来,拍了拍一身泥污,第一件事就是挥刀指向二人,报刚刚的一箭之仇:“找死!” 蔺止叙艰难起身,瞥了一眼旁边已经疼晕过去的龙溪,想到自己已经是第二次栽到这个女匪贼手里了... 不对!是第三次! 还有无济寺那次! 自己可能真的和这女匪贼命里犯冲吧! 孤星对煞神,要不然,怎么一见面就要死要活! 眼下...他瞅了一眼白森森的刀尖,眼中蕴含杀意,手在怀里摸索着。 贺韬韬警觉,横刀劈下,蔺止叙强撑力气躲过一击,第二刀落下来的时候,他将东宫腰牌高高举起:“姑娘且慢!” 扯出腰牌的一瞬,随身带着的青玉瓷瓶也不小心掉落在地。 贺韬韬的刀停在了半空,狐疑的盯着他看。 蔺止叙举着东宫令牌,声音有气无力:“在下并非陵王府兵,乃东宫僚属,今日自知难逃一死,但眼下,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得不做...” 贺韬韬沉思着,想看他在耍什么花招。 “这山里的乌丸军队出动,势必要危害我中原百姓,姑娘你担心你们寨子的安危,需得速速赶回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将令牌朝贺韬韬面前递了递:“烦请姑娘通知凉州节度使陈大人,早做防范,见此令牌如见东宫,陈大人会懂得。” 蔺止叙早就派了追风去通知此事,眼下给贺韬韬这般说辞,拖延时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抱了一丝渺茫的希冀,万一呢。 贺韬韬刀尖近了一寸,一刀挑了令牌,直抵着蔺止叙胸膛:“我本是匪贼,指望我去给官府报信,你脑子摔傻了吧!” 蔺止叙直视着她的眼睛:“外族面前,自当是官民一体,姑娘深明大义,岂会不懂?” “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贺韬韬犹豫了,这话贺岩也说过。 惊风十二堂反的是朝廷,可从未生过异心,汉人再怎么内斗,也不会任由外族人欺压汉人,自己查向骁的事,追杀那个乌丸人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倘若面前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乌丸军队真的出发了,惊风十二堂危矣,整个西北危矣,这个结局她赌不起。 她缓缓将刀收起,目光锐利在蔺止叙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你们当真和那个陵王不是一伙人?” 蔺止叙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微微喘着:“不是。” 他的手摸到青玉瓷瓶,拿在手里,贺韬韬眼疾手快,一招卸了他的手劲,另一只手轻巧夺过青玉瓷瓶,居高临下的望着蔺止叙:“又想耍什么把戏?下毒?” 蔺止叙抽抽嘴角,默默吐出几个字:“是在下的救命药。” 见贺韬韬不为所动,幽幽说着:“治痨病的药。” 贺韬韬脸色一垮,当即把青玉瓷瓶扔了出去,后退了一大步,刚刚摸过药瓶的手,反复在衣裙上蹭了蹭。 居然是个痨病鬼,难怪弱得跟什么似的。 贺韬韬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等不及了,若这男人说得都是真的,自己真不能久留了。 她扯了块帕子把那令牌包裹住,冷冷瞥了一眼蔺止叙,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人走远,四下静悄悄,确认安全了,才把青玉瓷瓶握在手里,倒了一颗药喂进嘴,随即又倒了一颗,掰开龙溪的嘴喂了进去。 这哪里是治痨病的药,这是护心脉的上好丹药,全天下只供着蔺止叙吃的药,只为解他身上的毒。 龙溪吃了一颗,悠悠转醒,人还虚弱的很。 “主子...” “少说些话吧,留点力气。” 当时进山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马匹拴在半山腰,这一摔倒也误打误撞摔到了半山腰处,二人相互搀扶着,找到了原先留在这的马匹,朝着会宁驿馆方向去。 第27章 家破人亡 话分两头,贺韬韬只身一人去追斛律挞的时候,向骁面对穆铁,束手就擒。 惊风十二堂的议事厅里,向骁脱了上衣,双手缚在身后跪在地上,面上一片颓色,朝着穆铁和贺岩重重磕了头。 二人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师兄!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是堂里的罪人,我对不起师父、师兄的栽培,对不起堂主的看重,也对不起堂里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把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地上,脑门处一片红肿,渗着血丝。 穆铁重重叹气,恨铁不成钢的朝向骁甩了一巴掌。 他武功高强,要是真想动手,可以有很多种方法,绝不会用这种不痛不痒的巴掌,他终究是舍不得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啊。 “向骁,你糊涂啊!”穆铁痛心疾首。 向骁绷着唇,满面愁楚:“我一直以为我和大家是一样的,可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我不是汉人,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乌丸人,我想去不在乎这些身份,可我做不到,两个民族之间国仇家恨,我背不动啊师兄…” 向骁涕泗滂沱,似乎想把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倾吐干净。 “天知道,我多想和大家一样,可我没办法,我改变不了我身体里的血,我把我自己当汉人看,可所有人却又防着我,怕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因我和大家流着不一样的血,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说着,面上早已是湿濡一片:“我痛苦了好多年,他们让我来劝降你们,劝降不了就杀了,我狠不下心来,你们要我抛弃我的族人,与他们为敌,我也做不到,我活着就是个笑话,师兄,我活得好痛苦...” 他面上一片死灰,颓然的跪在地上,双肩微微颤动着。 贺岩默然看着他,他是一堂之主,不比穆铁重情,贺岩在大是大非这一块上要狠心的多。 “向骁,我只问你,你和乌丸人有没有沆瀣一气,做有背惊风十二堂的事情?” 这是他在给他最后一次生机,他在等着他开口。 然而向骁只是沉默着,头垂的极低,无颜面对。 贺岩的目光看穿了向骁,寒声发问:“他们只说让你来劝降我们臣服乌丸,倘若我们不从,他们会什么时候对我们动手?” 向骁猛然抬起头,贺岩不愧是总堂主,直击问题的要害核心。 既然向骁这枚棋子暴露,劝降贺岩的目的也就意味着失败,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再留着惊风十二堂。 常和向骁见面的乌丸人可以出入中原腹地如无人之境,想来定有后手,那他们的后手究竟是什么? 贺岩只猜出了个大概,他需要从向骁身上打开这个豁口。 怎么处置向骁已经不重要了,如何保住惊风十二堂,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刚刚向骁的惊愕已经说明了贺岩的猜测是对的。 乌丸人准备对他们动手,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穆铁上前一把钳住向骁的脖颈:“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们吗?你就那么想让我们去死?” 向骁慌了,连连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们也在提防我,没有告诉我具体的行动计划,我只知道,他们见了朝廷的陵王,两方人马会一起出动,但具体什么时候,我真的不知道。” 穆铁和贺岩对看一眼,都从双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 惊风十二堂何德何能,竟惹得两方势力同时出手? 向骁跪着往前行了一步,声音急切:“师兄,堂主,逃吧!” “两方人马出击,江湖帮派根本抵抗不了,求求你们,快走!” 贺岩冷然的目光射向他,心一横吩咐下面的人:“先把他关起来。” 此刻惊风十二堂的武试会在即,江湖上好些帮派齐聚于此,面临着如此滔天的祸患,不能让这些人无辜受牵连。 “通知下去,取消武试会,明日一早送各帮派出寨!”一声令下,下头的部众应声回答。 穆铁走至贺岩身侧,两个加起来已有百岁的中年人,沉默着,他们知道这一劫在所难逃。 穆铁发了话:“韬韬还没回来,我让菜刀去寻她,要是找到了,就让她俩别再回来了。” 贺岩颔首,望着远方的黑漆漆的夜沉默不语。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寨子外已经聚集了朝廷的兵马,乌丸人也从陀陀山下来,从后面将寨子团团包抄。 这一夜,漫长的很。 向骁被关进地下囚室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炸声,两个持刀露刃乔装成惊风十二堂部众的乌丸人,一刀捅穿了守卫胸膛,温热的血,溅了整整一墙。 两人劈开囚室大门,拉着向骁就往外面冲,离开囚室的时候,入口处已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具守卫的尸首。 在看到负责刑讯的郑师傅身首异处的时候,向骁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一走,他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愣着做什么!叶护还在等你!” 向骁惊诧:“叶护也来了?” 二人不理,拉过向骁就走。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彻天地,是火药! 当初他拿给贺韬韬的那些火药,正是从乌丸人手里拿来的,如今这爆炸的来源是...? 乌丸人这么快就来了吗? 此时惊风十二堂的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里,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灭口在床上,闷响伴着尖啸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马蹄声震天,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兵甲,手持利刃,见人就砍,贴地的火舌卷着惊风十二堂的屋舍,四散逃窜的人群和兵甲缠斗在一处,突如其来遭横祸的江湖草莽又怎么会是训练有素的乌丸兵甲对手? 一个曾经的属下头颅被一刀砍落,骨碌碌转到向骁脚边,向骁内心顿了顿惊遽,只是一瞬,便狠心别过头去。 惊风十二堂的寨门外,黑漆漆的异族兵甲有序排列成队。 为首的一人穿黑色锁子甲,头戴盔帽,一双和向骁一样碧莹莹的绿眼在夜色里闪着犀利的光。 带向骁出来的二人单膝跪地,右拳捶胸,高声唤道:“见过大叶护!” 马背上穿盔带甲的男子正是乌丸大叶护,铁勒部的首领,铁弗阙罗。 男人鹰隼一样的眸光逼近了向骁,向骁没躲,迎头与之对视,铁弗阙罗突然扬起了马鞭,“啪”的一声抽在了向骁身上。 第28章 与虎谋皮 向骁被人从囚室里救出来的时候,随身套了一件粗布麻衣,此刻一鞭子下来,单薄的衣衫刺啦一声豁出好长一条口子,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伤痕。 铁弗阙罗发了话:“脱了你身上这层汉人皮。” 向骁愣了愣,没有立即行动。 铁弗阙罗又是一鞭子下来,马鞭带着尖锐的刺,剐的向骁身上衣服碎成一片片的布条,此刻他上半身的皮肤已是袒露在外,血淋淋的往外渗着血。 身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向骁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惊风十二堂总寨,尸山火海连成了醒目的红,将他心里仅剩残存的一点点温存烧得一干二净。 铁弗阙罗举起马鞭,对身边的人发号施令:“把里面的人都屠杀干净,不要给陵王留活口。” 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殷勤应声:“是,小的熟门熟路,定把贺岩和穆铁二人的项上人头带来给叶护!” 居然是雷犇! 向骁心头骤然一紧,怒视着雷犇,雷犇被他这双碧莹莹的眸子吓得一激灵,想到自己差点死在这人手上,心里还有点怕。 向骁几乎是下意识的朝铁弗阙罗跪下来:“阿兄!贺岩和穆铁有大才,王庭需要这种人才,留他们一命,让他们向王庭效命吧!” 铁弗阙罗的盔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深沉的眼眸,犀利直视着他。 “你和这群汉人生活久了,也学会了他们的愚蠢和怯懦!”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扔在向骁脚边。 “你亲自去!砍下那两个人的头!我差点忘了,你连点像样的军功都没立,回了王庭我很难为你请功。” 他俯身朝向骁逼近了些:“你不去,我就砍了你的头!再把你阿姆的坟掘开,汉人有句话,叫做挫骨扬灰,你听过没有?” 向骁不可置信的盯着铁弗阙罗,这人是地狱的恶鬼修罗,在他面前,自己弱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目光渐渐移向脚边的那把尖刀,颤巍着将它拿了起来,双肩剧烈抖动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他做抉择?他像是站在悬崖边,退无可退。 心里有怒、有害怕、有怯懦...到最后都化作无声的妥协。 他站起来,提着刀,在铁弗阙罗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火海。 铁弗阙罗对雷犇发号施令:“带一小队人盯着他,他不动手,你就动手。” 他最喜欢看同室操戈,带劲得很。 雷犇全然没了之前在惊风十二堂当分堂主时耀武扬威的风头,他的武功被废了大半,只得朝着铁弗阙罗奴颜媚骨。 眼下的惊风十二堂,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帮,在外族军队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铁弗阙罗嗜杀残忍,看到眼前景象,骨子里的掠夺本性显露,他吩咐手下,准备一举攻进去,抢夺一番,甚至还打起了另外的算盘。 此刻本就在中原,等劫掠完惊风十二堂,顺便再将这西北甘宁会宁二地劫掠一番,不辞辛苦来一趟,总得多捞一点油水。 正欲一声令下,一支箭矢遥遥从后方射来,直直钉入面前的寨门。 铁弗阙罗怒目回视,陵王麾下唐邓两位参将率领着雍州府兵赶来,声势浩大。 一见面,气氛剑拔弩张。 唐澜朝铁弗阙罗用中原礼节拱了拱手,声似洪钟:“铁弗叶护的人情,我家王爷领了!后面的事就不劳烦诸位了!” 铁弗阙罗冷冷看向他:“中原王爷这是打算卸磨杀驴吗?” 一旁的邓玠圆滑得多,看问题也看得更通透,眼下明摆着乌丸人不打算撤兵,这事要是闹大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可就真的扣下来了。 眼下陵王这边的兵马只有三千,对方有两千,若真是动起手来,向来战事懈怠的雍州府兵能不能打得过兵强马壮的乌丸铁骑,还难说的很。 之前打探过消息的人只说乌丸来了百十人左右,谁能想到这群异族贼子包藏祸心,足足藏了几千兵马在此处! 邓玠端起一张笑脸,朝铁弗阙罗拱了拱手:“叶护,王庭使者如今正在王府做客,共商大计,此次叶护助王爷剿灭匪帮祸患,王爷感激不尽,与王庭互为兄弟之谊,共襄盛举。” 铁弗阙罗沉思着,王庭什么时候派了使者去雍州,竟然没有知会自己? 倘若不收兵,继续行动,会不会和王庭大计背道而驰? 但,真的要放弃面前来之不易的机会吗? 乌丸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劫掠思想,让他们难以放弃任何一口到嘴边的肥羊,这可是孤军深入到中原地带了啊,太诱人了。 铁弗阙罗沉默了,身后惊风十二堂的大火噼里啪啦烧个不停,尖啸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此刻收兵,自己似乎就真的只是被当做马前卒卖了中原王爷一个人情而已。 他有些不甘心。 行军作战之人听力敏锐,马蹄相接的地面突然震颤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异样,朝着远方还没苏醒的天际望过去,只见黑压压的队伍从西北方向奔袭而来,声势浩大,远超目前在场的乌丸铁骑和雍州府兵,天光尽头卷起阵阵黄沙,遮天蔽日,震颤声浩荡起来! 有眼尖的雍州府兵认出了他们。 “是凉州卫!” 雍州府兵大喜过望,唐邓二人也一扫刚刚的愁云,摸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呼出一口闷气:凉州卫来了,眼下局势乱不起来了! 铁弗阙罗眯起双眼,凉州卫,这可是真刀真枪和乌丸铁骑在战场上有来有回拼杀过的兵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三思忖后,铁弗阙罗一声令下:“收兵!”仓皇逃往陀陀山。 追风夤夜奔袭至凉州卫军营,将陀陀山藏有乌丸铁骑的事情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凉州节度使陈玄度本就和东宫交好,戍守陇右道凉州一带,当即亲率五千凉州卫紧急奔赴惊风十二堂。 若是乌丸人真在西北的地界上出了岔子,陵王也好、凉州节度使也罢,所有和这件事牵扯到关系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乱象局面谁都不愿意看到。 陈玄度不到五十,面容清癯,一双锐眼炯炯有神。 他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官阶比唐邓二人大,冷着脸扫了一眼唐邓二人,当即派出三千人马一路追袭乌丸铁骑,势必要将乌丸人赶出西北地界。 “与虎谋皮,必将为虎所噬。陵王殿下居然敢与乌丸人谋事,这可是杀头灭族的叛国重罪,如是出了岔子,后果怕是陵王也承担不起!” 陈玄度中气十足,说出的话语惊四座。 唐邓二人面面相觑,皆有后怕,但听陈玄度言语之中涉及到自家主子陵王,又心生不满。 唐澜炮仗脾气,正欲发作,邓玠拦住了他,朝陈玄度拱手:“陈将军,殿下也是奉皇命平叛,匪帮已灭,我等还要清剿余孽,事务繁忙,先行告辞。” 说罢拉过唐澜就走,待走到无人处才嘀咕起来:“你和他费什么口舌,赶紧将匪帮余孽清剿干净,向殿下复命才是重中之重!” 追风见事态平息,也朝陈玄度拱手:“将军,我还要去寻我家大人,告辞。” 第29章 阖族灭门 当日头升起之时,陵王府率领的雍州府兵正捆了惊风十二堂残活下来的部众,准备带回雍州复命,顺便将寨子里的全部财宝搜刮一空。 贺韬韬从陀陀山回来,她的小红马被乌丸人射成了筛子,只好靠着双腿往回赶,在临近总堂附近才抢了一匹马,还未走近,滚滚尘烟挟着黄沙飞舞,面前的惊风十二堂面目全非。 残留的火堆还在簇簇燃烧,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 贺韬韬像是失了魂似的,将烧得破败的寨门轻轻一推,“轰”的一声,木质大门轰然倒塌,惊起尘土飞扬。 一地的死人、残肢断臂... 她认得这些人,明明昨天白日的时候,还和自己打过招呼的...怎么突然就... 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发了疯似的飞快跑向总堂议事厅。 越往内院走,状况越惨烈。 好多人连衣服都没穿上,便已是身首异处,到处都是血,一脚下去浓稠腥腻。 爹呢?师父呢?菜刀呢? 惊风十二堂的议事厅此刻败破不堪,门口堆着横七竖八多具尸体,血腥气夹杂着腐肉被烧焦的气息,闻得人作呕。 贺岩的尸身躺在血泊里,准确说,那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但贺韬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还是昨天离开时穿的那身衣服,手上还握着贺家祖传兵器——狼牙槊。 贺岩被枭首,仰面躺在地上,血漫过了贺韬韬的鞋面。 贺韬韬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想要触碰贺岩的尸身,却不敢,那么伟岸的父亲成了面前的一具无头尸,她怕极了。 手指蜷缩,好半天,她摸了上去,抚平了贺岩胸口衣襟的褶皱。 她没有哭出声,喉咙像是上了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末了,她把头狠狠撞向地面,无声的捶打着,像小兽一般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待她再次抬起头,扫视周围,这里并没有师父和菜刀! 他们还活着吗? 她爬起来,在成堆的尸体处翻翻看看,每见着一人,内心都是翻江倒海的痛楚,这些人昨天还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和她有说有笑,今日便是身首异处,模样可怖。 贺韬韬一路寻到了议事堂外围的廊庑处,她找到了师父穆铁。 穆铁歪歪斜斜的靠在一根廊柱上,胸口被利器贯穿,怒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贺韬韬再也控制不住理智,崩溃喊声“师父!” 她跪在穆铁身侧,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帮师父把胸口的洞堵上,还是应该先把他的眼睛闭上,手碰上穆铁的面颊,指尖寒凉,冰沁蚀骨。 终是回来的太晚了,身子都硬了... 她抖着手想将师父的双眼合上,可任她怎么拂动,师父的双目始终睁着,带着浓浓的怨恨。 她想不通,她明明只是出去追了一趟贼人,明明马上就可以解决掉堂内的危机了,怎么突然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呢? 那个不苟言笑,却又疼爱自己入骨的爹,变成了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那个从小宠溺着自己,看着自己长大的师父,到死都闭不上双眼... 从小生活的寨子被烧的什么都没有了,家呢...家里的人呢? 时间不知道静默了多久,贺韬韬四肢酸软没了力气,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眼泪已经流干了,心更是千疮百孔,被剜了一刀去,空洞的厉害。 寨子里还有几个善后的雍州府兵举着火把,打扫着最后的战场,活着的人都被押送走了,剩下的死人则要和这座匪帮山寨一起付之一炬,让它永远消失在西北这片黄沙漫天的尘土里。 眼尖的士兵发现了活着的贺韬韬。 “欸?这还有个女人!” “还是个活的!” 士兵们来了兴致,几人纷纷围了过来,兵油莽夫没了军纪的约束,生了恶胆,几人淫笑着伸出了手。 贺韬韬默然看着面前的几个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群人杀了寨子里的所有人吗?火也是他们放的,对吧... 她突然笑了一下,目光锁定住一个士兵,朝一人伸出了手。 那个兵欣喜若狂,朝旁人得意的望过去,还未等他回过头,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贺韬韬伸出的手扼住了那士兵的咽喉,带着无处发泄的恨用力一捏,生生捏碎了那人的喉骨,手指直接洞穿了咽喉,血迹溅上了她苍白的脸,她眼皮都没眨一下。 “第一个。”贺韬韬轻飘飘的吐出三个字,手一松,那个士兵软塌塌的瘫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其余几个人瞧见这惨状,面露惊恐神色,看向贺韬韬的目光像是看到了地狱恶鬼一般,本能的向后退了半步。 贺韬韬站起来,面向着剩下几个人。 刚刚那人的血溅了她一脸,顺着她眼角留下的泪水一起滑落到面颊,混成了血泪。 她盯着众人,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不够,远远不够...” 她双眸猩红,唇边勾出一抹凄然惨笑,像看着死物一般,紧紧盯着面前的四个士兵。 几人害怕了,往后退缩着,为首一人胆气足些,提了提手里的刀,咽了口唾沫:“我说就是个臭娘们,怕什么!咱几个一起上,一人一刀砍了她!” 语毕,几人挥刀砍向贺韬韬。 贺韬韬双刀不离身,快速抽刀出鞘,恨意夹杂着刀意,毫不避讳来人的攻势,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几个杂鱼又岂会是贺韬韬的对手? 几刀过后,面前只剩了一人,握刀的手哆哆嗦嗦,不停地往后退。 贺韬韬提着还在滴血的刀,步步紧逼,她身上墨绿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湮成了一团一团的黑,和墨绿融为一体,看着压抑至极。 对面的那人狠心一咬牙,提着刀横劈过来,贺韬韬眼皮都没眨,一刀掀翻,那人的半截手臂连同刀被齐齐斩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士兵惊声尖叫起来! 贺韬韬一刀洞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身后的廊柱上,缓缓转动着刀柄,搅着血肉。 “是你们屠了我的家吗?”贺韬韬倾身,唇瓣翕动,问他。 “说!” 那个士兵嘴里呕出一大口的浓血,话都说不利索:“是...乌丸人...是他们杀的人...” 贺韬韬明显一怔,将刀柄拧了拧,那人痛感加剧,浑身止不住的颤。 “那你们又是谁?” “陵...陵王...” 话没说完,这人脑袋一歪,立刻毙了命。 贺韬韬茫然的抽出刀,沉默的看着地上的尸体,这就死了?还没折磨够呢...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寨子外冲。 这些人说是陵王的人,他们既然还在这,是不是就说明了陵王的人马没有走远? 菜刀是不是被带走了? 她在尸堆里并没有找到菜刀的尸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兴许她还活着。 第30章 叩心泣血 她刚奔出寨门,有人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她! “韬韬!是我!我是狸娘!” 狸娘风尘仆仆带着几人,都是灰头土面的模样。 “狸娘?”贺韬韬茫然看向狸娘,“狸娘,你们...” 她一把抓住狸娘的手,语无伦次:“来得正好!快!快随我一起去杀了陵王,救菜刀出来!快啊!” 狸娘钳住贺韬韬,不让她乱动:“韬韬!你冷静点!人早就走远了!追不上的!” “你胡说!你快点啊!快啊!”贺韬韬挣扎着,声音嘶哑带了哭腔。 狸娘将她紧紧搂住,眸子里噙着眼泪,将贺韬韬死命的搂在怀里。 贺韬韬挣扎了半晌,人像是卸了力气,满面血污的脸瞬间绷不住了,扑在狸娘的怀里恸声大哭:“爹爹、师父...他们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悲痛在这一刻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在场活着的几人望着如断壁残垣一样的惊风十二堂废墟,纷纷都落下泪。 狸娘将昏睡过去的贺韬韬安置好,他们几个是从翩然楼里逃出来的,朝廷的兵马突然袭击了翩然楼,如抄家一般,由甘宁府衙带路查抄了翩然楼。 狸娘见事情不对劲,带着几个手下仓皇逃出来,一路赶回惊风十二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乌丸人屠戮杀尽,他们躲在暗处没敢动,等着三方人马都离去才悄悄现了身形。 狸娘望了一眼昏睡着的贺韬韬,悲痛叹气,这场惊天浩劫对贺韬韬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些。 贺韬韬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半夜,狸娘倚着墙角正小憩,有轻微的响动声,狸娘警觉,当即睁眼抄刀,见到是贺韬韬如鬼魅一般盯着黑漆漆的夜看,她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她走过去,扶着贺韬韬的肩膀坐下来。 她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没有用,江湖儿女,血债血偿方为正途。 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狸娘帮她换下一身被血浸透的衣裙,不过三两日,她整个人像是蜕了一层皮,往日的机灵劲被木然包裹着,狸娘从来没见过这么缄默的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贺韬韬幽幽开了口。 “狸娘,我饿了。”贺韬韬平静说着,声音淡的一丝波澜都无。 狸娘却高兴坏了:“饿了好!饿了好!我这还有干粮,我去给你拿。” 狸娘的干粮是一些干巴巴的胡饼,他们现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风餐露宿,有一口吃食已是难得。 贺韬韬不挑,抱着胡饼,茫然咬下大口,将嘴里塞的满满当当,眼神里却空洞的厉害。 狸娘心疼极了,拿来水囊,帮她顺着背:“喝口水,慢点吃,别噎着了。” 贺韬韬默默无声,一口接一口的将干巴巴的胡饼往嘴里塞,眼泪无声息的流出来,滑落到嘴角,混着胡饼一起咽下肚去。 胡饼又干又硬,可贺韬韬必须吃,因为她知道只有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报仇雪恨。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逢遭劫难,她没有精力再继续伤心难过下去,唯有振作起来,将仇敌一一手刃,才能告慰爹爹和师父,还有惊风十二堂一众兄弟姊妹的英灵。 她不能倒下去,也不配倒下去。 贺韬韬和狸娘无言坐着,生生将黑夜坐穿,待天光亮起,几人一起将堂里死去的人挖坑埋好,贺岩和穆铁两人的坟紧紧挨在一处,贺韬韬一身麻衣,跪的板板正正。 “爹,师父....” 她想说的话有很多,她想说我会为你们报仇,想说你们在下头好好地,到最后变成了一句:“我会好好活着,把所有害了你们的人都杀了,都杀了...” 她朝着坟墓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匍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双肩颤抖的厉害。 身后的狸娘等人也跪着,朝二人磕了头,他们本就是惊风十二堂的外线暗桩。 西北的风来的猛烈,吹得人眯起了眼睛,一声惊雷划破空际,天色暗沉的可怕。 狸娘起身,去扶贺韬韬:“韬韬,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贺韬韬看着她:“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狸娘和几人聚在一起,互相对视一眼,对贺韬韬直言:“当夜,阿鹫传信给我们的时候,朝廷的兵马突然就来了,我们来不及通知更多的人,跳窗逃出来,躲在对街的巷子里,看到...” 贺韬韬知道后面的话应该是重点,掀起眼皮等后文。 “看到...宋琛与朝廷的人一起出来的,翩然楼被突然查抄,楼子里所有人都被绑着,唯独他一人什么事都没有,与那为首的军官并肩同行!” 宋琛...? 怎么会是他? 难怪狸娘刚刚看贺韬韬的神情带了小心翼翼的打量,在观察她的反应。 贺韬韬侧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嗤笑出声。 “他人如今在何处?” 狸娘唤了个跑腿的暗桩过来,那人朝贺韬韬抱拳:“小的一路跟着那群人,他们是陵王府兵,押送着翩然楼众人和堂内其余人一起去了雍州城,宋琛也在其中,入了陵王府,小的没能进入王府,更多消息就不知道了。” 那人顿了顿:“还有一事,小的还打听到消息,不日陵王将会亲自带队将众位弟兄一起押送进京,以反贼之名。” 贺韬韬心中默念,雍州城... 看来先有必要去一趟雍州城。 “对了,你在押送队伍里可曾看到菜刀和小师叔?”贺韬韬在堂内废墟里并没有找到向骁和菜刀,猜想二人或许被生擒了去,她离开的那日虽然和向骁大打出手,但还是记挂着他的安危。 那人回答:“菜刀姑娘亦在其中,至于向师叔...小的没看到。” 贺韬韬狐疑的揪起眉,向骁没在被俘队伍里? 她回想起当日她对向骁出手,是因为他和乌丸人暗中接触,突然又想到她戮杀的那几名雍州府兵说:“是乌丸人灭的寨子。” 她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道惊雷,一个不真切的想法在她脑子里炸开了锅! 向骁...乌丸人... 是巧合吗? 他背叛惊风十二堂了吗? 爹爹和师父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第31章 斩断羁绊 贺韬韬不敢再想下去,这几天大悲大痛耗费了她太多心神,此刻这个惊天猜想让她差点站立不稳,狸娘见状立马扶住了她后背。 轻声唤着她:“韬韬...” 贺韬韬猛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子里冷静的可怕。 她看向腿脚极为利落的那个暗桩,道:“你去一趟陀陀山,那里有堂里废弃的一座哨寨,我要你去帮我确认一件事。” 她的喉头有些发梗,怔了好半天才说:“你去看看向骁在没在那里,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打草惊蛇,直接回来告诉我。” 说完,她朝那人胸膛上推了一把,音量拔高了些:“快去!” 那人不敢再耽搁,立马动身离开。 有些事她一定要搞清楚,绝对不能不明不白。 如果说翩然楼被查抄是因为宋琛的背叛,她还能受得住,可假如惊风十二堂的覆灭有向骁的插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 对向骁的身份有过猜疑,可却从没有怀疑过他对师父和爹爹的忠心,骨子里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所有肉眼能看到的事实真相都全部指向了向骁,她心慌了又慌。 狸娘在边上默默不语,从刚刚的只言片语她已经猜了个大概,她有些担忧的看向贺韬韬,轻声问:“韬韬,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去雍州城。” 沿途给出去探查的暗桩留了记号之后,一行人告别了已成废墟的惊风十二堂总寨,朝着雍州城出发。 被贺韬韬派出来的暗桩还没上山,就在山脚处碰到了由铁弗阙罗带领的乌丸军队,正有序的下山朝着北方一路行进,越过前方的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沙地,就是乌丸人的地界了。 暗桩跟着这支队伍一直到了素乌沙地的外围,此时已是半夜,队伍在这里搭毡帐歇脚。 乌丸人的毡帐营地烛火相接,这群茹毛饮血的异族此刻正宰杀了牲畜烤炙,混合了血水和皮毛,乌丸士兵啃得津津有味。 斛律挞从炭火堆里取了一块烤好的肉,一瘸一拐的朝着向骁走过去,递给他:“吃点?” 向骁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此刻他身上已经换上了乌丸人的胡服窄袖,原本束起的冠发也披散下来,编成了小股的发辫。 面前的火苗簇动,倒映在他灰绿的眸子里,跳跃着淡淡的火光。 斛律挞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喜欢向骁这人的,常年在汉地生活,沾染上一身汉人习气,哪怕他是叶护的亲兄弟,他也是瞧不上的。 但那日在惊风十二堂,向骁破天荒的掩护他离开,甚至还和那群中原人大打出手,这多少让他有点意外,于他算是有半条救命之恩吧。 看向骁兴致不高,斛律挞把腰间的酒囊递了过去,没话找话:“你别说,你的那个小侄女当真厉害,追了我跑了一路,还差点放火烧了哨寨。” 斛律挞分不清中原人的这些辈分,只知道贺韬韬是向骁的晚辈,误把她认成向骁的侄女。 向骁陡然听到贺韬韬三个字,苦涩的笑了笑:“她不是我侄女,她是我的小师侄...” 他神情落寞,幽幽叹着气:“可惜以后再也不是了,她不会再认我了。” 斛律挞最不耐烦听这些,一把攀住向骁的肩:“你这人真没劲,把中原人的臭毛病学了个十足十,什么认不认的,喜欢什么直接抢了来就是!” 说话间,俨然把向骁当成了自己兄弟。 向骁不说话,侧过头冷冷看着他,斛律挞讪讪,撤下了手,内心犯嘀咕:这人怪里怪气,要不是看在叶护的面上,自己铁定不稀罕搭理他。 正想着,有士兵过来传话,让向骁进王帐一趟,斛律挞可以一同与之进去。 二人掀帘而入,铁弗阙罗坐在狼皮铺设的王座上,双腿大开大合,一张鹰隼似的锐利眼眸紧紧盯着进来的二人。 他长着非常正宗的乌丸人长相,高鼻深目,满面虬髯,让人看着不怒自威。 雷犇则跪坐在一旁的地上,谨小慎微,全然没了以前当雷火堂堂主时的威风嚣张。 向骁一进帐子就看到了地上五花大绑跪着的一人,穿着中原人的衣裳,正发着细抖。 铁弗阙罗直直盯着向骁,开口说道:“这人鬼鬼祟祟跟踪了我们一路,想着他一身中原人打扮,也许与你曾是旧识,喊你过来认上一认。” 帐子里气氛透着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在看向骁的神情,连那跪在地上的人,都想直起身子去瞅一瞅来人。 在他看到向骁的一瞬,他陡然睁圆了眼睛:“你...你...真是你?” 向骁也认出这人,是惊风十二堂放在翩然楼的一个暗桩,这人怎么会一路尾随乌丸人至此? 铁弗阙罗将两人神情尽收眼底,饶有兴趣的笑起来:“看来是认识的。” 向骁愣住,手指不自觉的蜷缩成一团,面对曾经的堂内部下,他羞于用如今的身份来面对。 暗桩神色愤愤,朝地上啐了一口,眼下自己被乌丸人捉住,害怕是真的,但愤怒也是真的。 他的大多数兄弟都丧命在乌丸人手里,他怎能不恨? “向骁!你个叛徒!少堂主果然没猜错,是你这个叛徒出卖了大家!”暗桩目光看向雷犇:“还有你,你们都是一伙的!堂里那么多弟兄都是被你们两个卖主求荣的狗贼害死的!” 雷犇心虚至极,上前一脚将人踹翻:“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雷犇朝铁弗阙罗跪下:“叶护,这人骨头这么硬,不如直接把他剐了吧,省得他污了您的耳。” 铁弗阙罗并不看他,抬手示意他闭嘴,眼神看向向骁,冷不丁的问道:“阿骁,你说这人应该怎么处理?” 向骁沉默了一会儿,心里闪过一丝挣扎,转瞬他反手从斛律挞的腰间抽出尖刀,迅速一刀捅向了那名暗桩的心窝,只听得噗嗤一声闷响,血溅了一地。 他朝那人靠的极近,眼神冷得不像话,这一刀还不过瘾,他又朝里捅深了几许。 “好好往生去吧。”他朝那人耳语一句。 事情似乎发生在一瞬之间,众人皆错愕。 向骁将尖刀拔出,那人顺势倒地,了无气息。 既然已经落在了乌丸人的手里,那就已经不可能有生机了,还不如给他个痛快,少受些折磨。 向骁冷冷的望着王座上的铁弗阙罗:“无用之人,不用多费口舌。” 他把尖刀随手一扔,手上还滴着血,转身掀了帘子出去。 王座上的铁弗阙罗勾起一抹嘴角,他很满意向骁刚刚的举动,就像他让向骁去杀了贺岩和穆铁一个道理。 他要生生斩断向骁和中原的一切恩怨羁绊,让他再无回头路,一条黑路走到底,这才是铁弗氏的男儿该走的路。 第32章 夜行雍州 贺韬韬等人在雍州城待了两日,打探出来的消息是菜刀众人被陵王关押在王府地牢,里三层外三层的兵甲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除开这个让人颇为焦心的消息,倒还有个让人振奋的。 宋琛的藏身之处被找到了,他被安置在雍州城的一处酒肆,比之陵王府地牢,那里的守卫松懈的多。 入夜,雍州城灯火通明,这座紧邻着西北边塞要地的重镇,最近几十年来因为同西域各地的通商惠工,极为富庶。一眼望过去,绵延不绝的万家灯火与都城层楼叠榭的飞檐交相辉映,一派盛世繁华。 贺韬韬和狸娘打扮成寻常女子装束,穿梭于如织人群里。 贺韬韬发了懵,问狸娘:“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人?” “今日七夕,雍州本就富庶,人群熙来攘往,听说晚点在四珍坊还有灯会。” 原来已经七夕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原本预定的武试会就是在七夕,一朝变故,不知今夕是何夕。 狸娘瞧着贺韬韬木然的神色,有些心疼,握了握她的手:“等咱们把事情办完,去看看灯会放松下心情好不好?” 贺韬韬扯了扯嘴角,声音淡的很:“再说吧,先找到宋琛。” 陵王府内此刻歌舞升平,身着彩衣的异族舞姬,穿着比之寻常中原舞娘,更添风情与媚态,将场上在座的官员三魂勾了七魄去。 陵王坐主座,姿态懒散的靠卧在一位美人的身侧,端着杯盏默默注视着下面在座的官员。 他是雍州城的土皇帝,在这里,他是说一不二的王,地方官员对他阿谀谄媚至极。 陵王眼神望向下首坐着的蔺止叙,眯着眼若有所思,刚刚下面所有人都朝自己敬了酒,百般谄词令色,唯他不动声色。 陵王缓缓开了口:“止叙啊,雍州的美酒美食不合你胃口吗?”他将手里的杯盏举起来,朝着蔺止叙说话。 蔺止叙微笑,站起来行礼:“美酒甘醇,美食宜人,甚妙。” 陵王皱起了眉:“那为何始终不见你举杯?” 蔺止叙了然,端起杯盏朝里面倒了一杯茶水,对着陵王遥遥一敬:“王爷忘了,止叙饮不得酒。” 陵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笑笑,哦了一声:“是我忘了,你身子不好。” “罢,今日家宴,你我之间这么客气作甚,像你小时候一样,叫我舅父就好。”陵王笑得意味深长,故意提及幼年之事。 蔺止叙勾勾嘴角,朝着陵王一拜,将杯中茶水饮尽:“止叙以茶代酒,敬王爷。” 陵王隐藏在杯盏背后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下,眸光有一瞬的寒锋。 李本利猫着腰匆匆而来,伏在陵王身侧小声禀报了一件事:“王庭那边来了使者。” 陵王皱眉,怎么这个时候来? 他摩挲着指节,沉思了片刻,朝李本利颔首,李本利乖觉退下。 随后他对蔺止叙道:“止叙啊,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雍州,一定得好好领略一下雍州的妙,看看都是北方,雍州对比大同和幽州有何不一样哈哈!” “刘仲衡!”他高声唤道。 席间一名中年官员起身,正是雍州知府刘仲衡,躬身回答:“下官在。” “这位是当今同平章事蔺相家的公子,东宫太子身边一等一的近臣,小蔺大人,你过来,替本王尽一把地主之谊,带咱们这位小蔺大人领略一把雍州城的妙!”他扫视了一圈下面坐着的官员,幽幽开口。 “诸位,本王不胜酒力,失陪失陪,太平楼备了席面,大家可前去宴饮,好生松快松快。”说罢,故作踉跄脚步,在身侧美人的搀扶下离了席。 刘仲衡快步走到蔺止叙跟前,面上堆着殷勤的笑,一口一个小蔺大人的叫。 蔺止叙微笑颔首,心想待会的觥筹交错正好是了解雍州官场的最佳契机,遂不拒绝,与刘仲衡礼貌谦让着,往雍州城最负盛名的太平楼行去。 太平楼位于雍州城中心地带的四珍坊内,雍州城四四方方,沿着中轴线,将偌大的雍州城划分为八十八坊市,四珍坊最为热闹,沿街道路旁酒肆林立,人如潮涌。 宋琛被藏在四珍坊临近坊门的一处不起眼的酒肆里,名曰天香酒楼。 贺韬韬和狸娘躲在对面的茶楼观察了许久,将对面的天香酒楼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贺韬韬蘸了酒水在桌上简单比划了两下,朝着狸娘小声吩咐:“待会儿我会潜进去,你和其余人众迅速离开此地,虽说这里守备松懈,但马虎不得,宋琛一死,势必会惊动陵王府,我一个人行事方便,你们出城等我即可。” 狸娘还想再说些什么,贺韬韬制止住她:“堂里没剩下多少人了,保存实力,不要顾此失彼。” 狸娘无奈,只得重重点头:“韬韬,注意安全。” 天香酒楼两层楼高,从内堂进去,只有一座楼梯与二楼相连。 贺韬韬一身绿衣,做寻常人打扮,并未配双刀,径直入了酒楼,朝着小二点菜,待坐定之后,端着杯盏饮茶的间隙,四处打量起酒楼的布防情况。 酒楼人不多,食客七七八八,二楼楼梯口处站着两个一脸严肃的官差,手扶在刀柄处,来来回回的踱步巡视。 贺韬韬将杯盏放下,无意中对上了柜台处掌柜的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一番打量。 贺韬韬心底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很快她反应过来,朝着小二招招手。 小二和掌柜的对视一眼,极为殷勤的小跑过来,等候贺韬韬的差遣。 贺韬韬放下两块碎银子,带着歉意笑着说:“实在是抱歉,我着急赶路,刚刚点的饭菜麻烦装盒,我外食带走。” 小二疑惑一怔,下意识的去瞅掌柜的,掌柜的也是迷茫得很,却也只得朝小二点了点头,没过一会儿,小二就提着个食盒出来,将吃食递给了贺韬韬。 贺韬韬笑的人畜无害,学着寻常姑娘迈着温婉小巧的步子,慢慢悠悠的出了天香酒楼,朝着小巷里走去,刚拐进巷里,身后尾随跟进来一人,正是刚刚天香楼跑堂的小倌。 贺韬韬早就发现了他,引来人进来后,眼疾手快一个肘击直击那人的面门,小倌来不及反应,哎哟一声还没喊出口,就被贺韬韬一把钳住了脖颈。 “官府走狗?”贺韬韬厉声问他。 那人脸色涨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贺韬韬侧头往外瞟了一眼天香酒楼没什么动静,心想小鱼小虾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遂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这里,掌心收紧,将人的脑袋用力在身后的墙上一撞,顷刻间那人晕死过去。 那天香酒楼看似布防简单,实则暗藏杀机,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 但贺韬韬恨意聚集胸口,已然等不了下次行动了,陵王府地牢里的众人暂时解救不了,但宋琛今夜,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第33章 鱼死网破 贺韬韬沿着天香楼外围转了一圈,从另一条巷子的高墙处跳了进去,这里是天香楼的隔壁,是一家书斋,只是夜里早已关门闭户,黑漆漆的一片。 贺韬韬摸黑爬到这家书斋的最外围,直接从两栋相连的飞檐处倒吊身形,借着力道直接跳进了一间没有点灯的房间,正好就是天香酒楼的二楼厢房。 属实有些幸运。 她将房门开了一条缝,探听着外面的情况,顺着视线望过去,二楼另一侧的一间房门站着两个守卫,一脸肃然,贺韬韬猜测,那应该就是宋琛藏身的地方。 她快速思考着该如何进去? 直接杀过去吗? 那两个人包括楼梯口守着的两个人,论武力她倒是有信心,可然后呢,惊动了所有人,这里距离坊门一墙之隔,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 为了一个叛徒,实在是不值得。 得想办法让天香酒楼乱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案桌上的烛台。 她将房门上了闩,从外面闯是不好闯进来的。 再在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点燃了烛火,又端着烛火点燃了床帐,做完这一切,她举起袖子捂住了自己口鼻藏在门后。 很快,火势越来越大,将整间屋子烧了起来,烟子从门缝窗户的缝隙溜着缝钻了出去。 外面的人很快发现了异样,声音嘈杂起来,咚咚而来的脚步朝着这间屋子冲了过来。 “走水啦!走水啦!” “这屋里有人吗?怎么撞不开啊!” 听声音似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小二和掌柜的开口向带刀的守卫恳求:“大人,这屋里着火了,大人帮忙把门劈开吧!” “哐”的一声,门栓应声砍断,躲在门后的贺韬韬憋得实在是有些喘不上气,趁着一大群人闯进来的瞬间,她猫在人后,闪身出去,直直朝着宋琛的房间奔过去。 此刻宋琛的屋门口已无人看守,贺韬韬三步并作两步,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间着火的房间时,她目标明确直奔宋琛。 巧了,宋琛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被陵王的人秘密关在此处,却又一直没机会见陵王,原先答应过他的事情也一直没有履行,他有些慌了。 当时是为了不想在伎馆为人下贱,才铤而走险攀附上朝廷,那群人许诺他了,事成之后,可以帮他脱了贱籍,还可以将获罪的母亲妹妹一并恩释。 这个条件太诱人了,宋琛本就不喜翩然楼的一切,他自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弃暗投明罢了。 可真投了陵王之后才发现,这所谓的“明”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暗”罢了。 说好的脱籍并没有如期兑现,母亲和妹妹也没有丝毫消息,在陵王府被关了几日之后,他被径直带到了这处天香酒楼,像是看管犯人一样被看管起来。 他也不是个傻子,随着陵王府兵一同赶路前往雍州的路上他听闻,惊风十二堂还有许多叛贼余孽没有落网,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出卖了翩然楼,只怕随时都会上门来寻仇。 自己现在仿佛成了一个饵,一个可以钓到反贼余孽的饵。 眼下正是逃跑良机,什么匪贼?什么陵王?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这种草民的命,在大人物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最安全。 逃出去! 他这般想着,悄摸着打开了门,用衣袖捂着自己的口鼻,偷溜着准备离开,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附庸风雅的清倌人一个,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煞神! 贺韬韬一路尾随着宋琛偷偷溜出了天香酒楼,借着夜色躲进了暗巷。 大约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宋琛累的直喘气,刚站定,甫一回头就对上了贺韬韬噙着冷笑的一张脸。 “宋公子,好久不见。” 宋琛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浑身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贺...贺姑娘...”他打起了磕巴。 贺韬韬朝着他慢悠悠的走近了两步,吓得他缓步后退,刚退没两步,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屁股蹲,软乎乎的,宋琛一通乱摸,慌乱间摸到了手腿。 是个人! 正是刚刚被贺韬韬撞晕的那个店小二,宋琛好死不死的跑进了这条暗巷。 宋琛被吓了一跳,惊声尖叫起来:“贺...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坐在地上,向后退缩着,直到后背抵在了一面石墙上,退无可退。 这是一条死胡同。 贺韬韬站定在他面前,巷子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就是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发着如幽冥恶煞般的冷冽,那是要杀人的气场。 宋琛怕极了,此刻贺韬韬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他用脚指头都猜得出来,肯定不是来与他调情说爱的。 她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出卖了翩然楼,宋琛慌了,开始口不择言的解释起来。 “贺姑娘你听我说,我也是被逼的,我是被朝廷那群人逼得,你知道的,我父兄被流放,母亲妹妹还在教坊司,我家人的命都被他们捏在手里,我不敢啊,我是被逼的,真的!你相信我!” 夜,静极了,衬得贺韬韬的一声嗤笑格外刺耳。 她在宋琛面前蹲下来,与他目光平视,看着这张曾经她甚是喜爱的皮囊,如今正奴颜婢膝的祈求着自己的原谅,她觉得这场景如此荒谬,荒谬中又带了点好笑。 自己曾经上赶着哄着他,夸着他,在翩然楼里罩着他,想得他一个笑脸,这人始终端着清高的架子,故作矜持,如今这副嘴脸,当真是可笑极了。 可笑的也有自己。 贺韬韬幽幽开了口:“你怜你父兄姊妹,无人怜我家被屠。” “宋琛,我待你不薄,翩然楼也待你不薄。” 她伸出了手,手指碰上了宋琛的脸,宋琛惊恐的目光一路跟随着贺韬韬的手指,然后她突然发力,钳住了宋琛的下颚,逼得他与她对视。 对上她幽深的瞳仁,里面是滔天的恨意。 “我不要听解释,我来,就是为了杀你。” 这话说出口,宋琛身上汗毛倒立,面前的这个女子明明前两个月还同他语笑嫣然,还问过他愿不愿意和她走,他一直都知道的,贺韬韬对自己的那一点好感。 凭着这点喜欢,他甚至觉得要是好好解释哄骗两句,这女人兴许会放过自己,毕竟女人都是心软的,这是他在风月场所见惯了的把戏。 可现在他是真的怕了,贺韬韬是女子没错,可也是个心黑手辣的女匪贼,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地妄图在她手下捡回一条命? 人在自身遇到危机的时候,都会迸发出极强的求生欲望。 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此刻,手无缚鸡之力的清俊琴师胆向两边生,猛然摸出了自己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朝着那只扼住自己下颌的手臂扎了过去! 第34章 打个照面 这一刀极为用力,带着求生的本能,又带着鱼死网破的狠心,他这样一个身单力薄的文弱书生,朝着贺韬韬的胳膊下手使了十足十的力道。 贺韬韬明显一愣,发出一声闷哼,钳住他下颌的手抖了抖。 “该死的是你!丧尽天良的反贼!” 宋琛变了面孔,在生命受到威胁的一瞬,人性最真实的一面展露无遗。 他眼睛里是怨毒的愤恨,起手准备将匕首拔出再刺一刀。 贺韬韬掌心向下掐住了宋琛的脖颈,毅然决然的捏碎了宋琛的喉骨,宋琛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瞬,眼睛睁得老圆,发出微弱的嗬嗬声,举起匕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贺韬韬将手松开,胳膊上的伤势痛感袭来,黑暗中的宋琛软塌塌的瘫在地上,他的眼睛到死都没闭上,带着怨憎和不甘。她自嘲笑笑,应该立即下手的,也不至于挨了一刀,说到底心还是不够硬。 她站起来定定地盯着宋琛的尸首看了一会儿,胳膊上的疼痛让她难以招架,她捡起地上那把染着自己血的匕首,快步溜出了巷子。 刚准备顺着坊门出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尽是一列整齐有素举着火把的兵甲从坊门外奔来。 从天香酒楼出来的四个守卫跑到为首兵甲的面前:“大人,属下失职,宋琛和贼人都跑了!” 邓玠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四人身上,转身朝守坊门的兵甲呵道:“关坊门!通知下去,四珍坊东西南北四处坊门全部关闭!这群反贼余孽已经混进雍州城,给我一处处的搜!” 贺韬韬躲在角落将一切收入眼底,果然,那天香酒楼就是个陷阱,瓮中捉鳖,借宋琛来诱捕逃脱的贼众,幸好早已让狸娘等人出了坊,自己一人脱身还方便些。 只是...自己的路也被堵死了。 她捂着自己右胳膊上的伤势,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流,那群人很快就会搜到这条小巷,自己得赶紧重新找地方躲避。 她攥紧拳,隐匿身形在来往行人当中,匆匆往四珍坊最热闹的地方行去。 今日是七夕,雍州城灯火辉煌,四珍坊最热闹的街道游人如织,街道两旁摆满了花灯铺子。 但此刻的贺韬韬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些,她在躲避朝廷的搜查,她在逃命。 似乎是胳膊上的血流了太多,虽然她解下了平时束发的绸带绑住了伤口,但一路奔波未停,血早已将绸缎染红浸透,整个右手已是血红一片。 身后的兵甲越来越近,她听到了人群被轰赶的呵斥声音,贺韬韬将身形隐匿在连串的花灯背后,躲避着,四下寻找着可供逃生的避难所。 她的目光落在了对街的一处酒肆二楼栏杆处,那里倚着一个人,一身月白色广袖锦袍,神情漠然的望着街面上的灯笼,似乎是在...出神? 一左一右来了两个年龄稍长,带了些酒色财气的中年人,端着酒杯过来,那人收回了目光,换上满面春风的热络与之寒暄起来。 怎么又遇到了他? 贺韬韬蹙眉,记得这人好像说过他是东宫僚属朝廷大官,那明晃晃的酒肆雅间里只怕坐着的都是与他一样的高官显贵。 听着近在咫尺的呵斥轰赶声,她心下有了一个念头。 借着被驱赶的人群四处逃窜,贺韬韬偷偷溜进了雍州城最负盛名的酒肆——太平楼。 太平楼雕梁画栋,楼阁连着楼阁,大堂内金碧辉煌,比之西北的翩然楼更奢靡、更璀璨。 来此处的大多都是雍州城的达官显贵,她一身反骨是个赌徒,反正前路被堵死,不如铤而走险奋力一搏。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紧要的是,那一整个雅间的达官显贵会是最好的人质筹码,若藏身之地败露,挟持高官,兴许陵王府的人马投鼠忌器,能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贺韬韬从刚刚看到蔺止叙的一瞬,便起了这个念头。 就是事败身死,也要拉上几个朝廷狗贼做垫背,冤家路窄,就选你了! 此刻的蔺止叙,压根还不知道自己头上正笼罩着一片阴云,心黑手辣的匪贼已经盯上了他这块垫背肥羊。 雍州知府刘仲衡十分尽心的践行着自己这个东道主的职责,深怕办砸了陵王交代给自己的这份差事。 席间,刘仲衡几杯酒下肚,生了些胆气,想着面前坐着的这位谪仙似的公子,背靠东宫和同平章事这两大靠山,就连雍州城的土皇帝陵王都和他有些扯不清的关系,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肚肠开始打起算盘来。 他殷勤的给蔺止叙斟了茶水,上好的白毫银针,茶香四溢。 “小蔺大人,下官是熙和十九年同进士出身,曾有幸拜在翰林院章老门下,得蒙恩师教诲过几日,下官曾记得蔺相正是章老的得意门生,算起来,下官与蔺相也算是师出同门。” 蔺止叙平静的垂眸,半晌,他轻轻哦了一声。 侧头看向刘仲衡的眼眸含笑。 刘仲衡见状,以为有戏,身子探近了几分,越发熟络起来:“下官听闻蔺相擅写一手好书法,正巧我府上有一方顶级的红丝石砚,改日小蔺大人回京可以捎带上,聊表下官的一点心意。” 蔺止叙抬眸,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刘大人对蔺相的喜好了解甚是详细啊”。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语调却突然转了寒:“那刘大人可知,我与家父,不睦多年。” 刘仲衡愣住,微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 蔺止叙兀自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冲刘仲衡的杯盏碰了个响,端起来慢条斯理的抿着:“刘大人,喝茶。” 刘仲衡忙端起杯盏,半是疑惑半是不安的陪笑:“喝茶喝茶。” 明明是想趁这个机会和蔺家拉关系套近乎,哪里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父子不睦多年?真是闻所未闻! 刘仲衡心里惴惴得很,就怕自己刚刚这句话把人给得罪了,早知道就不去拍蔺府的马屁了,应该直接向东宫表忠心的,真是失算。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挽救一把,朝门口小厮招了招手,小厮进来,刘仲衡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 不一会儿,雅间的珠帘轻轻拂开,七八个身量窈窕,面带薄纱,轻裹罗衾的舞姬蹁跹而来。 刘仲衡脸上堆着笑朝蔺止叙说:“小蔺大人,酒就算了,这太平楼的姑娘称得上是雍州一绝,陵王殿下命下官好生款待小蔺大人,还请大人赏光一二。” 说话间更是将茶盏倒满,言行举止更像是为刚刚的莽撞攀关系而道歉,哪里想到这糊涂举动更是一件接着一件的办。 蔺止叙敛了笑意,就这种酒囊饭袋也能任一方父母官,这雍州在陵王的管辖下,真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他觉得无趣,甚至想起身就走。 然,他刚准备有所动作,热情的舞姬上来就攀住了他的胳膊。 在舞姬们接收到刘仲衡的示意,准备讨好在坐达官显贵的指令时,贺韬韬非常麻溜得挤走了站在她身前的一个舞姬,那舞姬不备,径直扑向了一位中年官员的怀抱,而她则轻巧的、主动的攀上了蔺止叙的胳膊。 脸对脸,眼对眼。 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蔺止叙蹙起了眉,正准备一把推开这热情的舞姬,却不料两人挨得极近的身体,有尖尖的东西抵在蔺止叙的腰腹处。 贺韬韬凑近了,附在他耳边,用气音轻声打起了招呼:“又见面了,痨病鬼。” 第35章 授人以柄 女子温热带着蛊惑的热息在他耳边拂过,他登时睁圆了双眼,慢慢转头看向贺韬韬。 “别动,小心刀剑无眼。”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句句直戳肺腑心窝。 蔺止叙神色恢复如常,只得将身体放松了些。 这举动落在一旁的刘仲衡眼里,以为这一招投其所好算是投对了,好死不死的问了句:“我们雍州的姑娘是不是热情似火?小蔺大人可还喜欢?” 蔺止叙眉心微微跳动着,感觉到腰腹处的刀尖故意抵近了两分,声音沉沉,像是牙齿和牙齿在打架:“喜欢得很。” 刘仲衡喜不自胜,长吁一口气,对贺韬韬假扮的舞姬嘱咐道:“伺候好大人。” 贺韬韬声音软的不像话,如蚊呐轻吟:“是。” 一定、好好、伺候这位大人的。 贺韬韬隐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感受到身边女子故意的装腔作势,蔺止叙微微侧目,仅限于眼皮掀了掀。 这熟悉的音调和行为,还有这双狡黠的眼睛,他早该猜到的,是贺韬韬,那个女匪贼。 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很快想明白,陵王将惊风十二堂的余孽全部押回了雍州,匪帮被灭的事他已知晓,所以这个逃脱的女匪贼出现在这里就说得通了。 只见贺韬韬亲昵的贴在他身上,另一只空暇的手端了酒壶给面前的杯盏斟满,笑意吟吟的端到蔺止叙嘴边,眼睛里是含情脉脉的勾人媚态,嘴里却吐出冷飕飕的话语:“张嘴。” “不然捅死你。” 刀尖又近了一分,蔺止叙感觉到自己肌肤已经和尖刃相接了,有丝丝凉意。 贺韬韬并不知道蔺止叙不善饮酒,只是见席间众人已经开始了亲昵的喂酒,为了防止别人起疑,她也只好照做。 但蔺止叙没动,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歪过了头,贴着她的脸靠近了些,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那把匕首,阻碍了她的继续动作。 “你不会杀我,你想寻求我的帮助,对么?”蔺止叙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耳语。 这个画面从他人的角度看来,暧昧了些,不乏有人瞠目,原来看着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也喜好这种风月声色,转念一想,男人嘛,这太正常了。 二人交颈缠绵在一处,没有人会知道这幅旖旎画面下暗藏着什么样的杀机和汹涌。 贺韬韬很坦诚,直言不讳:“我是不会杀你,但我要挟持你离开这里。” “送我出坊,我可以不杀你。” 蔺止叙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笑出了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话?” “只凭...”他的语调缓慢而鬼祟,握住刀尖的手突然加重力道:“这把刀吗?” 他竟是生生将这把匕首从他腰腹处移开了些,加了狠劲,几乎快要调转刀尖。 蔺止叙在握住刀尖的一瞬就感觉到贺韬韬有些不对劲,她这样的高手,居然会手抖,比之之前的几次对峙,她这次的动作明显虚弱了些许。 贺韬韬也被蔺止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人徒手接白刃,是有点疯病在身上吧! 又痨又疯,只怕不是个长寿的。 正想着,外面人声嘈杂起来,吱呀一声,雅间的屋门被人重重推开,乌泱泱的闯进来一堆人,为首的正是手执马鞭,目光阴狠的邓玠。 看到这一屋子的雍州城高官,邓玠愣住了。 他还不知道,这是陵王特意发话安排的席面,刚刚一路追随着逃脱的贼人,出了热闹的集市,人突然就如水滴入海一般不见踪影了。 怎么可能?肯定是躲起来了! 太平楼是陵王的产业,邓玠又是为陵王办事,带人进来搜捕,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间雅阁里坐着一屋子的雍州城高官。 刘仲衡看到了他,本来正抱着美人调笑,突然被扰了兴致,来了气头,朝着邓玠嚷:“邓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邓玠脸色转变的极快,他只是一个低品阶参将,面对着品级大他许多的地方要员,他还是得敬着一点的。 邓玠抬手拱了拱:“刘大人,卑职是奉王爷命令,捉拿匪贼余孽,一路追踪到此,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刘仲衡几杯酒下肚,生了丝丝胆气,平日里自己这个在任地方要员在陵王面前已经够受气了,如今一个小小的参将都敢蹬鼻子上脸,当众下自己的脸面,这让他以后如何在雍州城的官场立足? “邓将军看看清楚,今日这席面是王爷特地命人开来为小蔺大人接风洗尘的,什么匪贼?你指着一屋子高官要员捉拿匪贼,邓将军,这不合适吧!” 邓玠一听,有些慌了,忙告罪着,眼睛却不动声色的将席间众人来来回回扫视了好几遍,在看到蔺止叙的时候,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此刻的贺韬韬屏气凝神,内心狂跳,蔺止叙握着的刀尖已经转向了自己这边,她不敢妄动,而且还得时时刻刻提防蔺止叙将自己暴露出去。 她已经想好了逃路,待会儿只要自己暴露了,马上就从雅间外的栏杆处跳下去! 她听到了邓玠的声音:“小蔺大人也在啊。” 她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的弦,似乎马上就要断了。 只要蔺止叙一开口,自己就完了,她的脚尖已经开始蓄力,即将准备脱弦而出。 突然,后背攀上了一只手,将自己揽进了一个怀抱,她的脸颊突兀的撞在了一处胸膛之上,那人身上华贵的锦袍纹理与她的面庞相接,柔软,带一点点微凉的光滑触感。 只听得蔺止叙淡淡嗯了一声:“还请将军告知王爷,今日这席面,蔺某甚是满意。” 话都这么说了,邓玠非常识趣的领着众人退出去了,顺便还把门关上。 听见楼下马匹嘶鸣,马蹄声越来越远,贺韬韬才抬头,一把推开了蔺止叙,面露狐疑之色盯着他看。 这人又在耍什么阴招? 蔺止叙松了匕首,手上殷红一片,贺韬韬更不解了。 蔺止叙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疼痛他早就习惯了,只是这血污让他心生不快。 他一把抓住贺韬韬垂在地上的衣角揉搓擦拭着。 朱红色的罗衾纱衣,血擦在上面倒是神不知鬼不觉。 贺韬韬警觉地准备再次将匕首抵住他,来以此威胁他,蔺止叙瞟了一眼,声音冷的不像话:“动作再大点,你怕是再也走不出这扇门了。” 贺韬韬气结,从来只有她威胁别人的份,还从没有人来威胁她。 上一次这么和她说话,威胁她的人,坟头草只怕已经三尺高了。 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朝廷狗贼。” 蔺止叙不遑多让,回了句:“草莽匪类。” 贺韬韬突然发现,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一开始只是想挟持蔺止叙,让他带她出坊,谁能想到一个病秧子疯癫的很,徒手接白刃不说,还敢反过来威胁自己。 眼下的局面是另一种情形,怎么才能全身而退,安全出坊? 她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蔺止叙,很认真的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在蔺止叙眼里有些愚蠢的问题,单刀直入,太直接了。 “你有没有办法送我出坊?” 能让贺韬韬这么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是有考量的,蔺止叙刚刚明明可以将她供出来的,但他没有,还帮自己打了掩护。 这让她心里浮出一丝奇怪的念想,这人似乎并不想让自己被陵王府的人擒住。 可这就奇了怪了,他们都是朝廷走狗鹰犬,难道不是一个阵营? 第36章 佳期如梦 正想着,蔺止叙突然对席间众人开了口:“各位大人,蔺某后日还得随王爷一同回京,少不得一番准备,先行告辞。” 说罢,他更是不由分说用那只染血的手一把扣住了贺韬韬的手腕,起身将她拉起,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将人带了出去。 贺韬韬虽是狐疑着,却没有表示出来,起身的一瞬间就将匕首藏于袖笼,任由被蔺止叙拉出了屋子。 刘仲衡最先回过味来,这高门显贵的世家子弟居然这般猴急,当真是少年风流。 出了门,贺韬韬冷不丁的反客为主,反手擒住蔺止叙的手腕,推着他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门被重重撞开,刘仲衡等人也听到了声响。 中年人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同席间众人开起了蔺止叙的玩笑:“这小蔺大人一刻都等不了呢。” 屋里的二人互相卸下了伪装,亮出了剑刃和齿牙。 贺韬韬手执利刃,直直朝着蔺止叙面门袭来,蔺止叙顺势巧取,一挫一削直接卸了贺韬韬进攻的势头。 贺韬韬大惊,他居然会功夫? 那之前的几次交锋都让她错以为他只是个普通至极的痨病鬼。 她不知道的是,之前的两次交锋都是在蔺止叙最病弱无力的时候。 错愕之余,手上功夫一点也没停。 她很快试了出来,这人功夫是有一点,但并不强,比之自己这种以杀人劫财的江湖人来说,蔺止叙的功夫仅限于危急时刻的自保。 她可不一样,一招一式都是十足十的杀人技。 匕首刀尖擦着他面门而来,他错手挡开,贺韬韬手腕转动,刀柄击在他胸口,使的他倒退两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神色忿忿:“没良心的小蟊贼,忘了刚刚是谁大发善心救你小命吗?” 贺韬韬冷笑出声:“姑奶奶这是在教你,做人不要随便发善心,会没命的!” 说着又朝他袭来,然而她没注意到蔺止叙突然勾起的嘴角,等注意到的时候,一只袖箭已经朝着自己的面门射来,箭尖近在咫尺! 她侧身转头,却仍是没有避开那一箭,箭尖擦着自己的脸而过,有一丝微凉痛感。 她的躲避动作太大,在空中翻身,右手撑地,才让这一跤没有实实在在的摔下去。 可她右手胳膊还有伤,突然发力支撑,痛意直达心底,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面纱掉落,面颊上一丝血痕极淡极细。 贺韬韬怒视着蔺止叙,只听他幽幽开口:“我也教你一句,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敌大意。” 屋外热闹的集市有烟火升空,轰的一声,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火树千光照,银花触目红。 孤星对煞神,谁都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蔺止叙想起他似乎和这女子的每次见面都是这般惊心动魄,交织血污和狼狈,恰如此时,双方战的精疲力竭。 面前这人全然没有以前他接触认识的女子柔顺恭婉,她身上长满了獠牙,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扯下一大块皮肉。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周旋中,他几乎没有完全占到过上风,唯有此次,稍稍打成了平手,还是在她受伤的情况下。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贺韬韬受了伤,虽然她隐藏的极好,可还是从她握着匕首,将刀尖抵在他胸腹处的时候,微微颤抖和乏力中感觉到了异样。 此刻看向她,她神色有些痛苦,但面上仍是愤恨的。 他对这种神情没由来的生出一丝兴致,对,从想置她于死地到有了一丝丝好奇的兴致。 她或许可以成为一把非常出色的刀,蔺止叙这般想着,于是他调整了打法,没有在邓玠来捉人的时候将她供出去,反而顺势帮了她一把。 比起她与陵王的仇,她和自己的这点小打小闹,姑且称为小打小闹吧,根本不值一提。 屋外走廊恰如其分的响起了匆匆脚步声,还有人声,再然后听到了追风的声音,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贺韬韬也听到了,心中气结,看来今日挟持蔺止叙逃出四珍坊的计划要彻底落空了。 今日真是走霉运,一招不慎,差点满盘皆输。 她稍稍动了一下,疼的龇牙咧嘴,右手胳膊本就受了刀伤,如今这么摔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感觉麻了,此刻破窗而逃,势必要将自己的身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雍州城到处都是陵王的人,只怕是在劫难逃。 她眼角的余光瞟到蔺止叙动了动,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腰封松了些许,又伸手扯了扯自己衣领,显得有些不羁。 然后他抬脚迈步,径直出了屋子,似乎压根忘了屋里还有一个贺韬韬的存在。 贺韬韬警觉起来,爬起来踉跄着脚步走到屋门背后,只听外面的声音响起。 “主子,属下听说外面有匪贼余孽横行,你没事吧?” “太平楼是陵王的产业,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敢来此处?”蔺止叙的声音四平八稳。 不长眼的蟊贼正在门背后偷听着。 蔺止叙随口问道:“你过来了,就扔龙溪一个人在屋里?” 追风有些讪:“这不是担心主子您的安危吗?” “走吧,回吧。” 走之前,蔺止叙又转身进了隔壁雅间,站在门口同刘仲衡几人告辞。 刘仲衡瞧见蔺止叙有些微松的领口和腰封,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想来这件事,他还是办的比较令这位小蔺大人满意的,说不定回了京还能在东宫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等外面一切恢复如常,贺韬韬才拖着受伤的手臂,重新戴上面纱,闪身溜了出去。 一路上低垂眉眼,直直去了后院的伶人房,她身上的这身衣服就是从那里偷得,她将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手臂上的血肉模糊一片,和衣服粘连在一处,脱的时候浑身都跟着抖了两抖。 简单包扎后,她在衣橱里随意找了一件旧衣服穿上,抱着染血的衣物直接去了太平楼的灶厨。 太平楼夜里的生意格外好,到处都是走路带风的小厮和仆婢。 因为忙,所有人都忽视了贺韬韬这么一个脸生的人出现在这里有多不合时宜,但也给了贺韬韬可趁之机。 她悄悄潜了进去,将那包带血的衣服直接扔进了一口燃烧的炉灶之中,顺便顺了一盘荷花酥,大大方方的端着进了伶人的房间。 所有人都出去陪客了,她一个人猫在角落,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的满满当当。 等人凌晨时分回来,她又跳窗出去,去了夜里宴饮的雅间随便找了一张软榻补眠。 如此,安稳过了两日。 第37章 启程回京 第三日天还未亮,贺韬韬就醒了,她记得蔺止叙带她离开雅间的时候,说了句后日要随陵王一起回京的话,那算算时间似乎就是今日。 清晨的雍州城似乎还没从热闹夜色中转换过来,沿街最先苏醒的是最底层的农人和小贩,坊与坊之间的门已经打开,只是守卫比平时要严格几分,过往行人都会被叫停严加盘查。 贺韬韬身量高挑,穿了一身小厮的粗布衣衫,看着像个瘦弱的少年郎,跟随着太平楼倒夜香的老叟,推着污秽肮脏的夜香桶一起出了四珍坊的坊门。 走到无人处,她才扯下蒙在口鼻处的面巾,哗啦啦的呕了一地。 老叟面色如常的搬运着夜香桶,朝她投来轻视的一瞥:“受不了哇?” 贺韬韬弯腰伏在墙角还在反呕,没由来的听到这话,边擦着嘴边的污秽边说:“你不嫌臭吗?” 老叟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早闻惯了。” 贺韬韬愣了愣,稍稍扯了嘴角,不再言语,朝老叟虚虚抱了抱拳。 是了,夜香之于老叟,就像营救被困弟兄和报仇至于贺韬韬,各人有各人的路,什么人做什么事,老天早就做了安排。 天光越来越亮,她得快点找到狸娘,商议下一步行动。 一路上,她在几处隐秘的角落发现了狸娘等人留下的记号,沿途跟过去,看见众人都平安,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突然想到早先被派去探查向骁的那个暗桩,这都十来日了,那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理说,那人看到了狸娘留下的记号,应该早已到了雍州和大家会合才是。 然而现在都没有音讯,贺韬韬心里隐约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她朝天空吹了响,没多大功夫,阿鹫应声落下,雍州城内她不好让阿鹫露面,眼下她计划尾随陵王一路进京,阿鹫的去处成了个麻烦的事情。 狸娘提议:“带上吧,有我们一口吃的,自然也亏待不了阿鹫。” 贺韬韬倒是有别的想法:“它本就是翱翔天际的鹰,京都那屁大点的地方对它来说无异于囚笼。” 她摸着阿鹫的头,其实她比谁都不舍,从小养大的情分,怎么能说割舍就割舍。 “雍州城我留两个人手,把阿鹫先留在这,等我摸一把京都的深浅,再来接你。”她把阿鹫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撒手,往天空处一抛,振臂展翅,翱翔万里。 出雍州一路往东的官道上,行驶着一列非常长的队伍,光兵甲都有千人之众。 陵王坐在亲王才有规格坐的车舆上,车身宽大,通体漆黑,铺着名贵的狐裘软垫,此时的他靠卧在坐垫上,腿边跪坐着一位模样娇俏的女子,正在为陵王按摩捶腿。 李本利在车外轻轻叩响了车窗,得了许可才敢上前站在车门外说话。 “王爷,房县县令来了,在前面小亭候着。” 陵王阖眼小憩,说话慢条斯理:“走了多久了?” “小半日功夫。” 陵王打起了哈欠:“是有些累了,这下头的人倒还有些眼力见,去,别叫那县令久等了,本王屁股都坐麻了,有什么好玩紧着来,这路嘛慢慢赶,着什么急。” 李本利连连附和,正准备退下,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补充了说句。 “小蔺大人那边...?” 陵王眉头慢慢拧起:“还跟着呢?” 李本利回话:“一路随行着的,并未提出什么要求,我们走他跟着走,我们歇他也跟着歇。” 陵王听完生了兴致,挑开车帘往队伍后面望,看了一会儿,嗤嗤发笑:“这小子倒是个尽忠尽职的,替本王那好侄儿盯得忒紧了些。” 他放下帘子,端了茶盏来喝,边喝边嘀咕:“他小时候与东宫那位也不甚亲近啊,怎么长大后反而像是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 李本利捧着他的话回:“想是有些趣味相投?” 陵王觑了他一眼,笑起来:“你懂个屁!” “去,去知会咱们这位能人臣子,到了房县歇脚两日,这房县北麓秋蝉山有一面佛崖有点意思,明日让房县县令准备准备,一同去拜拜。” 提到佛,他有些郁闷,问李本利:“不是说孙克进要给本王进献两颗天竺来的舍利子么?本王倒觉得没甚意思,耐不住皇兄和母后礼佛喜欢这些虚物,剿匪帮的时候怎么没找着这玩意儿?” 李本利也纳了闷:“这...唐邓二位将军将那匪帮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确实没瞧见,想是匪贼不识得好物,当成破烂阿物儿给扔了?” 陵王沉下脸来:“叫唐澜好生去找找,好不容易得来的稀罕物,本王不想坏了皇兄和母后的兴头。” 李本利乖觉退下:“是。” 贺韬韬和狸娘等人,眼看着陵王府兵入了房县休整,狸娘问贺韬韬:“可要动手?” 数千的府兵压阵,然而贺韬韬和狸娘等人合起来都没有十人,如何动手?上赶着送命? 贺韬韬试着活动了下右臂,还是酸沉沉。 “照这个老匹夫的脚程,这样到京都只怕是猴年马月了,他倒是闲情逸致时间多,我可没空陪他玩。” 贺韬韬翻身上马:“直接去京都,在那里堵人。” 此行快马加鞭去京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贺岩的另一个把兄弟杨连九,早年将手下的分堂分了出去,如今大部分帮众势力聚集在沧州一带,在京都亦设有分堂口。 贺韬韬要劫人,就得有人,杨连九是她目前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 追风从数十里外的八角亭赶回房县驿馆,风风火火一进门就说:“主子你猜得没错,那群匪贼余孽跟了几天实在是忍不住,刚刚才走。” 蔺止叙解开自己掌心的纱布,前日握匕首割出的血痕已经结痂了,不疼,倒是伤口边缘有些痒。 “跟上他们盯紧了,顺藤摸瓜查一查他们都和什么人接了头,这么一伙人入了京是个不小的隐患,看牢点。” 追风嗯了一声离开。 龙溪的腿还伤着,干不了什么事,像个吉祥物一般吊着个腿干着急。 “那主子我呢?”龙溪有些委屈。 “你?”蔺止叙觑他一眼。 “要不你去屋外给我守夜?” 龙溪:“主子我腿还瘸着呢!” 蔺止叙白他一眼,扔了个果子给他:“闭嘴吧,聒噪的很。” 第38章 初入京都 这还是贺韬韬头一回来京都,一行人做寻常客商打扮,自北渠门排查进城。 排队入城的间隙,贺韬韬望着面前的巍峨皇城,头一回觉得自己从小生活的山寨匪帮上不得台面。 这里没有干燥的风沙,也没有广袤的沙场,记忆里的惊风十二堂从此变成梦中回不去的故乡。 朝前走吧。 她压了压斗笠,排查快轮到了她,待入了城,一行人找了客栈歇脚。 晚饭过后,有雨落下来,又湿又热,浑身黏腻腻的。 贺韬韬趴在窗前看着街面上打着油纸伞的如织人群,京都里的女子容颜俏丽,轻纱罗衾,是好看的。 狸娘推门进来:“沿街角落我用总堂记号留了信,就看那姓杨的人收不收得到了。话说回来,杨连九分堂出去许多年了,会念着总堂的情谊吗?” 贺韬韬拿了斗笠罩在头上:“念不念的,也不指望。”转身就往门外走。 狸娘问她:“做什么去?” “楼下卖伞的一整天只卖了一把出去,心不在焉,只晓得盯着我们看,鬼祟得很。” 狸娘走过去瞧,正好就和楼下卖伞的摊贩目光撞了个满怀。 再一回头,贺韬韬人已经不在了。 卖伞的小摊跟前,贺韬韬挑挑拣拣看着手里的伞,漫不经心的问:“怎么卖?” “油纸的贵些,五十文一把,油帔三十文。” 贺韬韬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视小贩:“还有更便宜的吗?” “有,斗笠,十文一顶。” 贺韬韬挑眉,指了指小贩背后的一顶:“就要那个。” 小贩疑惑着:“姑娘你...不是戴了一顶吗?” 贺韬韬笑笑:“倾盖已碎,再难容身,所以要找新的。” 小贩愣了愣,身子往前倾了半分,悄声说:“姑娘可是姓贺?” 贺韬韬点头:“正是。” 小贩抱拳:“请随小的来。” 说罢,将所有雨具用黄油纸一盖,领着贺韬韬入了一条暗巷,走之前,贺韬韬朝身后客栈二楼望去,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行了几条道,小贩领着贺韬韬在一处暗巷的宅子门口停下,先是急切叩响了三声,又缓慢叩响了一声,门吱呀一声打开。 是个其貌不扬的汉子,见到小贩身后的贺韬韬,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 “九爷呢?我把贺姑娘带回来了。” 屋里坐着三个人,都是四十来岁,眼神精明。 贺韬韬径直走向其中一个身量矮小的汉子,朝他拱手行礼,笑起来:“九叔,好些年没见了!” 杨连九脸上挂着惊诧,赤裸裸的打量落在贺韬韬身上:“韬韬?”他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笑起来:“好些年头没见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让九叔瞧瞧。”说着竟是双手扶在了贺韬韬的胳膊上,若有似无的捏了两下。 贺韬韬收笑,捂住自己的胳膊,带了些夸张的“嘶”了一声,从而和杨连九拉开些距离。 “怎么了这是?”杨连九颇为担心。 贺韬韬扶着胳膊,说:“和朝廷狗贼起了冲突,打了一架,不碍事。” 杨连九咂咂嘴,面露惋惜:“你爹的事我都知道了,天遭横祸,着实可惜。” 贺韬韬垂眸,不提还好,一提心头滞闷的难受。 杨连九看在眼里,宽慰了两句:“前些日子你差人送的信我都看了,那眼下你是个什么打算?京都里举目无亲,你九叔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能帮得上的,自然尽力。” 贺韬韬也不瞒他,直截了当:“九叔,韬韬确实需要你的帮忙,现在堂里大部分的人都被陵王绑了,过几日押送回京,我想救人。” 说着她朝杨连九单膝跪了下来:“还请九叔拨我些人手,大恩大德,韬韬衔环结草来报。” 杨连九将她扶起来,面上有为难神色:“韬韬啊,眼下九叔是个什么境遇,你也看到了,这是我们在京都的一处落脚点,人手就这些,救人一事需得从长计议,要不你先随我回沧州,重整人手再施救也不迟。” 贺韬韬心中冷笑,面上则一片感激之情:“九叔,爹爹和师父都走了,这世上我就只有你这一个长辈了,我听九叔的安排,只是眼下,爹爹和师父故去不过月余,我在城南郊的义庄设了长生牌,待过了百日孝祭再去也不迟。” 杨连九眯了眯眼,但瞧见贺韬韬双眸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心生怜惜,点点头:“应该的,改日你领我去,我也给我这两位哥哥上一炷清香。” 既然已经踩过点了,贺韬韬朝着杨连九告辞,待出了门,转身朝门口啐了一口:“老匹夫!” 杨连九在人走后,翘着腿端起茶盏慢慢抿着,一旁的汉子小心问话:“爷,咱们真要帮这丫头救人啊?” 杨连九冷笑一声:“帮个屁!” “分堂都分了七八年了,谁还念着过去那点情谊?” 他歪着脑袋想着事情,啧了一声,语气松了松:“好歹一起拜过把子的,江湖人讲义气,这丫头鬼精的很,既然求到我门上,能抬把手就给她指条路,权当圆了当年同富贵赴生死的誓言。” 城南郊确实有个义庄,是贺韬韬进了京都走街串巷逛到的。 京都很大,日后救人要熟悉路线,眼下陵王人马还未回京,她只得一遍一遍的在京都闲逛,摸索出整个京都的正道暗巷。 烟波河自西北向东南绕城而过,皇城居正中,九里见方,每边三门,九条东西南北大道贯穿全城,西南边窄巷市坊纵横,这便是整个京都大致布局。 从杨连九那里出来,她没有回客栈,径直去了城南,靠近城门口的一处破窑,紧挨着的就是个义庄。 这话她没有骗杨连九,她确实把贺岩和穆铁的灵位带上了,就放在这里。 现在的惊风十二堂所有人都是被朝廷通缉的反贼余孽,贺岩和穆铁的灵位没办法放在寺庙和道观享受香火供奉,只有这处荒芜败破的义庄收留了贺韬韬的哀思。 破铜盆里的黄纸卷起火舌,烧起来,什么都是一场空。 守义庄的老头是个瞎子,闻着烧纸钱的味道过来,一根破拐差点掀了这火盆。 “一边儿烧去,鬼节早过了!” 贺韬韬抹了一把脸,也不恼,反正也烧完了。 “是啊,鬼节都过了。”她突然嘁了一声,语调不屑:“哪里来的鬼?真有鬼,出来找那些害死他们的人报仇啊!” “出来看我一眼也行啊...” 说着,鼻腔一酸,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蒙着脸哭。 第39章 唇枪舌剑 瞎子老头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从义庄里摸了个矮凳出来坐下,用那根破拐杵了杵贺韬韬的肩膀,贺韬韬抬头,脸上哭得像花猫似的。 老头取下自己的酒葫芦,递给贺韬韬:“驱邪的,整两口?” 贺韬韬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老头怪邋遢的,摇摇头:“不喝。” 老头也不勉强,把手收回来啜了一口酒:“还是个讲究人。” “听你口音不是京都人吧,打北边来的?”老头开启了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 贺韬韬兴致不高,淡淡嗯了一声。 老头边喝边絮叨:“我以前也在北边待过,褚家军晓得不,老头子我当年是上过战场的。” 贺韬韬瞟了一眼这老头,他一双眼睛闭的严严实实,眼皮有道长疤,看得出来瞎眼八成是被人一刀伤在眼睛上了。 “是打仗被敌人伤的吗?”贺韬韬问了一句。 老头粗糙的手摸了摸眼睛:“一不留神被乌丸蛮子割了,擦着我颈子,我脑袋是避开了,却伤了一双眼,快二十年了吧。” 乌丸蛮子... 贺韬韬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说出的话都带着浓浓的恨意:“那你没多杀几个还回去?” 老头不置可否:“怎么没有?当时以为自己快死了,砍了两个当垫背的,倒也不亏。” “那一仗是我们胜了,褚大帅还砍了他们右贤王的头!把帅旗插在了他们王帐上!当真痛快!” 说起这些热血愤慨的往事,瞎子老头的话格外的密。 褚家军,贺韬韬有所耳闻。 当今朝廷在北方布防五路军事防御兵马道,来防止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下。 这老头曾经待过的褚家军正是属于关内兵马道,守着延州、绥州和灵州要塞,正面对抗乌丸最前线,统帅正是延隋都督褚献之,统率二十万褚家军镇守关内兵马道。 其余四路分别为陇右兵马道、河东兵马道、河北兵马道以及辽东兵马道。 曾经的惊风十二堂就位于陇右兵马道地界,紧邻着关内兵马道。 难怪老头听贺韬韬的口音,能立马知道她来自北方。 老头将酒葫芦里的酒饮尽,咂摸咂摸嘴,犹觉得不过瘾。 “丫头,早些回吧,老待在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贺韬韬站起来,踢了一脚面前的碎石子:“你说得对,是挺没意思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义庄案桌前的灵位,同老头说:“我能把我家人的灵位在这寄放一段时间吗?过些日子我来取。” 老头点点头,朝她伸出了手。 贺韬韬一怔,这是要钱? 一个破义庄放两天还要钱? 老头直截了当开了口:“老朽刚刚给你讲了那么久的故事,你不得打赏点?茶楼里说书的坐一日都得收些碎银子,我又是帮你保管灵位又是给你消遣解闷,看着给点打酒喝!” 贺韬韬无语,从腰间摸了些碎银子出来,想了想又往回塞了些,不比以前了,得省着开销。 这京都人,真特么贼精! 陵王入京的这日,走西北处阜成门入城,甫一进城门,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薛元晁就带着人在这等着。 陵王掀开车帘,瞟了一眼薛元晁:“怎么个意思?” 薛元晁朝他抱拳行礼:“殿前兵马司职责,所有入皇城囚犯皆由殿前兵马司接管入暗狱,还请陵王殿下移交钦犯。” 陵王冷冷看着他,跟在马车背后的唐澜大声骂回去:“去你娘的殿前兵马司,长俩招子吃干饭的?抢人抢到殿下头上!” 炮仗脾气有时候的作用就体现在这里。 薛元晁脸色铁青,却不好直接发作拿人。 陵王发了话:“薛指挥使勿急,这群反贼余孽是陛下亲自令本王督办,事情又是发生在本王辖地,本王不审得仔细些,陛下面前不好交差啊。” 薛元晁拱手:“王爷说的是,可这也是殿前兵马司职责所在,还请王爷...” 话都没让薛元晁说完,陵王陡然厉声道:“给你老子几分薄面,竖子休得蹬鼻子上脸!” 薛元晁面色一僵,鼻孔里重重出气。 贺韬韬和狸娘一行人扮做寻常苦力,暗中窥探着城门口这一出闹剧。 狸娘悄声问:“趁着他们内讧,要动手么?” 贺韬韬摇头,眼前两方人马兵多人众,拿什么动手? 她在囚犯人群中看到了好些熟人,菜刀、谈翎、张弛、徐飞龙亦在其中。 长途跋涉加上风餐露宿,他们个个手铐脚镣加身,灰头土脸,面如菜色。 贺韬韬将拳头攥的紧紧,心里咬牙切齿的恨。 恨归恨,却仍是要从长计议。 薛元晁妥协败阵,只得朝陵王行礼告辞,眼尖瞟到了与之同路的蔺止叙,策马走至蔺止叙身侧,握着马鞭的手拱了拱:“小蔺大人也在?” 蔺止叙浅笑招呼了一声:“公干了一趟,才回来。” 薛元晁说:“待会儿是进宫吗?代我向太子问好。” 蔺止叙颔首:“好说。” 待人走后,陵王像是个偷听佚闻的好事之徒,掀着帘子的一角问蔺止叙:“哟,这厮还记恨着东宫呢!” 蔺止叙不语,策马至陵王身侧拱手:“王爷,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陵王歪嘴一笑:“去吧,过两日我府上摆宴,同你老子爹一起过来。” 蔺止叙头都没回一个。 薛元晁和东宫关系复杂,薛元晁年少时曾是太子陪侍伴读,一起长大,后薛元晁的妹妹入东宫封太子良娣,然而两年前却意外难产而亡,薛元晁本该是太子最亲近的内臣,却因为良娣的死,让二人渐行渐远。 蔺止叙是在薛元晁和东宫日渐疏远后,才被调到太子身侧,他不喜欢薛元晁,没什么别的原因,只觉得这人爱与恨都来的太过直接了些。 收起了思绪,龙溪在一旁问:“主子是要先回暮晓居,还是先去东宫。” 蔺止叙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龙溪:“追风呢?他比我们先回来,刚怎么没在城门口看见他?” 龙溪摇摇头:“不清楚。” 想到刚刚城门口发生的事,他还猜想过会不会有人趁此机会来劫囚,然而太平的很,实属意料之外但又有点情理之中。 “先去东宫。” 第40章 宾朋筵席 蔺止叙去陵王府赴宴是奉了太子的令。 “王叔既然请了你,那你就去,代表东宫的脸面。”太子一贯的温和,面有急色,心思早飞到内殿里候着的几个伶人身上去了。 与之一同前去的还有东宫宾客李会汝,二人刚下马车,迎头碰上了蔺府的马车。 俩父子皆是一愣,李会汝堆着笑,朝蔺庾拱手:“蔺相也来了。” 蔺庾面上沉稳,与李会汝客套寒暄,目光若有似无的瞟了眼蔺止叙。 蔺止叙只是垂眸颔首,多余话都没说一句,抬脚入了陵王府大门。 京城的陵王府邸不比雍州城的陵王府邸奢靡,天子脚下规章用度一切都得按照宗亲礼法来,是以今天这席面打的旗号是家宴,随意的很。 但请的人却都不俗。 席面上依次坐着主位陵王,左边坐着东宫一派的蔺止叙和李会汝,右边坐着位同宰相的同平章事蔺庾、户部度支使齐槐新,以及兵部尚书薛隋良,薛元晁两父子。 在座诸人分属不同派系,虽时同朝为官,明面上却难得说上几句话,今日倒好,叫这位陵王一股脑儿的搜罗来按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陵王端起了杯盏,拇指上带着个象牙雕嵌金银扳指,闪着莹润光泽。 “诸位今日肯赏脸,小王不胜感激。” 众人举杯,面上堆着笑,各自怀揣肚肠。 “此番皇兄召我回京,我是不乐意回来的,呆惯了西北荒蛮之地,久不入京都,有些生疏了,以后小王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在这京都里讨口生活。” 这次陵王回京,明面上的旨意说是为太后祝寿,众人心里也都有猜测,包括陵王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次回京怕是要待上一段时间的,雍州天高皇帝远,陵王这支在外面待久了的风筝偶尔也得拽拽线,省得飞得太远。 户部度支使齐槐新笑呵呵的,最先开口说话:“陵王殿下过谦了,下官几个还得仰仗殿下。” 这人早些年任雍凉户部清吏司,与陵王关系匪浅,入京后官职一路高升,坐到了如今户部度支使的位置。 陵王笑笑:“齐大人有心。” 遥遥对敬,正准备饮,瞟了一眼众人:“诸位莫拘着,今日就是个小家宴,权当诸位给小王接风洗尘了,来!” 众人带笑,一片觥筹交错。 打门外响起了人声,伴随着脚步,语调轻快:“王叔宴客,怎么不叫上侄儿一起?” 谢禹恪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直裰,束象牙白玉冠进屋。 众人皆愣,今日这席面可真是齐聚大梁风流人物。 陵王朗声笑起来,起身拉过谢禹恪紧挨着他边上坐下:“小五,好些年没见着你了,倒是个大人了!” 众人起身行礼:“见过五殿下。” 谢禹恪笑着朝蔺庾和薛隋良回礼:“蔺相安,薛大人安。”一位宰相一位尚书,也算受得起皇子礼。 谢禹恪的目光稍稍扫过蔺止叙,二人面色平静,打起招呼。 “止叙,你也在这。” 蔺止叙向五皇子拱手:“五殿下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谢禹恪瞧了瞧自己的靴子,上面还沾了些泥,笑着说:“就你眼睛毒。” 大手一挥,随从松泉领了王府小厮,提了好些野鸡獐子过来。 “新猎来的,听到王叔回京,特意上赶着来讨口酒吃。”谢禹恪一双含情桃花眼笑的肆意,自带一股风流倜傥。 陵王拍拍他的肩:“算你懂事,上门还晓得带东西。” 顺口嘱咐了下人:“去炙了来,正好今日佐酒。” 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谢禹恪换了杯茶水走到蔺止叙身侧。 “这大半年总见不到你人影,听说你被太子殿下派出去公干了?” 蔺止叙举杯碰响:“是啊,忙得很。” 薛元晁的目光若有似无得瞟过来,谢禹恪敛了神色,低声说了句:“等会说。” 说着起身朝着薛元晁走了过去:“薛指挥使今日也来了?” 薛元晁冷脸冷面,这人好像不喜欢笑似的,今日本不大想来,但前几日在城门口,殿前兵马司和陵王的人起了冲突,本以为算是结了梁子,没想到陵王府宴席一封请帖直接送到了薛府。 他父亲兵部尚书薛隋良为官多年,圆滑似鲤,看得清楚明白,提着薛元晁一起来赴宴。 薛元晁平日里醉心公事,不善人情交际,幸好在御前得脸,又任着殿前兵马司的要职,才让这位冷面阎王在京都官场混的人人都敬着三分。 薛元晁举了杯,算是意思了一下,看着谢禹恪,又瞟了一眼蔺止叙,职业习惯作祟,总觉得这两人有些怪。 席间酒醉正酣,众人都有些上了脸。 蔺止叙不饮酒,只是茶水饮的多难免去的勤了些,刚从恭房出来,薛元晁在外面等着。 “小蔺大人什么时候和五殿下走得这般近了?”薛元晁单刀直入的问。 蔺止叙蹙眉,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薛元晁的性子,做什么都太直了些,拿着平时审犯人的姿态问话,谁能喜欢? 起了夜风,他将双手揣在衣袖,淡淡开口:“我与你、五殿下幼时一起曾在褚老太傅座下听训,自然熟识。” 薛元晁盯着他看:“那是以前,你离京了十年,如今身在东宫,和五殿下这般熟识不太合适吧!” 蔺止叙笑起来,走近了两步:“先不论我与五殿下熟不熟识,你与我之间似乎并无交情吧,这么好打听别人的私事是何道理?” 薛元晁被呛声,正准备回话,蔺止叙不给他机会,看向他的目光带冷:“薛指挥使平日里捉囚拿犯惯了,你我同朝为官,还是客气些好。” 薛元晁语气松了松:“小蔺大人勿怪,薛某为皇上办事,监察百官一时职业病犯了。” 蔺止叙冷笑了声,皇帝都让他搬出来了:“薛指挥使,为皇上办事,监察百官是殿前兵马司的职责所在,蔺某明白,可陛下也并不喜欢御前的人同东宫走近了,不需要蔺某提醒吧。” 薛元晁一愣,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 冷冷撂下一句:“东宫的事,我没工夫理。” 走了。 薛元晁自那年亲妹妹命丧东宫,便格外盯着东宫的人,如今他在御前当差,执掌殿前兵马司,行掌直驾侍卫兼监察百官的职责,是皇帝指哪打哪的爪牙,他这根爪子是利器也是钝器,要怎么用,全天下只有皇帝能说了算。 薛元晁一走,夜静了下来。 刚行了两步,一侧的花园假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贺韬韬一身黑色夜行衣潜伏于此。 蔺止叙不为所动,有端酒菜的小厮行过,他抓住那人衣袖说:“去通知王爷,你家王府进贼了。” 小厮骇然,蔺止叙用眼神示意草丛的一侧,小厮只瞧了一眼,忙大声呼喊着“来人!有刺客!” 贺韬韬怒急,从花丛里窜出来准备一刀劈了蔺止叙。 这陵王府虽然在外围踩点了好几天,可还是第一次入内,王府宅邸实在是太大,转着转着就迷了路,好死不死又碰到了这个冤家。 没想到此人二话不说就将她的藏身之地给卖了。 当真是可恶至极! 贺韬韬一身黑衣,梳着道士头,蒙面一刀劈下,蔺止叙闪身躲过。 第41章 夜闯王府 双刀、蒙面、怨憎的眼。 蔺止叙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 他打算伸手喊停,贺韬韬却不依,只想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个祸害,能与陵王沆瀣一气的会有什么好东西? 贺韬韬起势,双足一顿,身子轻盈如飞,腾空跃起,手腕转动,破空刀法朝着蔺止叙劈了过去。 蔺止叙皱眉,又来! 手上无趁手的兵器只好狼狈躲避。 幸好王府府兵来的很快,火把簇动,就在身后咫尺。 贺韬韬眼见如此,只得收刀后退,走之前仍是愤恨的盯着蔺止叙。 蔺止叙长叹出声,朝她翻了个白眼,落下的眼风淡淡扫了一眼高墙大院,贺韬韬心中生疑,眼瞧着追兵来袭,她轻巧一蹬,飞身上了院墙。 领头的是唐澜,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府兵。 “小蔺大人?”唐澜惊诧。 蔺止叙不急不慌:“是我发现报的你们,估摸着是叛党余孽,速速去告知你家王爷。” 唐澜咬牙问着:“人数几何?” 蔺止叙张口就来:“十七八个,膘肥体壮,来势汹汹。” 唐澜大惊!一挥手带着一群人朝着关押反贼余孽的地下囚室奔去。 蔺止叙望向院墙处,那里黑黢黢的一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贺韬韬躲在高处,由着唐澜等人引路,很快找到了王府地牢入口,在一处池塘假山背后,果然够隐秘。 唐澜见铁栏上的锁链完好无损,正郁闷着,一个小兵来报:“将军,后院里死了几个弟兄!” 唐澜低声咒骂一句,只得又率领众人往回赶,走到半道碰见邓玠。 邓玠眉头拧着:“你没报王爷?” 唐澜心头正恼,支吾着:“不说这些,赶紧随我抓人!” 邓玠冷笑一声:“今日若不把人抓着,你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走了两步,邓玠想到了什么,抓住唐澜手臂问:“你刚去了地牢?” 瞧唐澜明显一愣,邓玠用手指着唐澜,气急败坏,转身带着十来人奔赴地牢。 地牢门口,贺韬韬正打算用刀劈开栏杆上的锁链,劈了一刀无用,从头上摸下木簪,将簪头拧下,里面是根钢针。 她刚将钢针插入锁孔,还未来得及拧,邓玠已经带着人赶来。 “大胆匪贼!哪里跑!”邓玠一声呵斥,贺韬韬双刀出鞘,砍了为首两个小兵。 见来人众多,不宜停留,她几步冲到院墙下,脚掌在墙面一蹬,轻巧身影窜上墙面,借力凌空翻身,稳稳落在墙头。 贺韬韬看了一眼地牢铁门,遗憾中带着不甘,手指放在唇边吹响,转身朝着院墙外的黑暗纵身一跃。 王府前院,唐澜和邓玠二人跪在地上,面前躺着五具小兵尸首。 陵王脸色铁青,将唐澜一脚踹翻在地:“废物!连个人都抓不住,养你们何用!” 唐澜被踹翻,一跟头爬起来又赶紧跪在地上趴好,生生受着陵王的火气。 薛元晁站出来说:“抓人还得看我们殿前兵马司,王爷莫急,王府附近的几处巷道,元晁早已埋伏了人手,只待瓮中捉鳖即可。” 陵王额角突突直跳,冷着脸问:“你在本王府邸周围安了人?” 他看向薛隋良,疾言厉色:“薛大人,令公子好生能耐。” 薛元晁不以为意,朝天边虚虚拱手:“为陛下办事,乃薛某份内。” 薛隋良油滑惯了,本想今日带着薛元晁和陵王握手言和的,这下好了,梁子结的更深了。 事已如此,只好逃遁,朝陵王和蔺庾拱手:“天色已晚,家中还有事,老夫先行告辞、告辞。” 蔺庾默不作声,今日之事他本就是可来可不来,眼下出了这等乱子,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也跟着起身,温和笑着:“殿下事忙,那老夫就先回了。” 说罢朝蔺止叙看过去。 谢禹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蔺止叙身侧,用手肘碰了碰蔺止叙:“你爹喊你。” 蔺止叙面无表情:“不顺路。” 蔺庾面上一垮,当即拂袖离去。 贺韬韬摸黑在巷子里穿行,走了几处发现每个巷子口都有疾驰行过的殿前兵马司人手,路都被堵死了。 刚刚自己的一声哨音狸娘她们应该听到了,四散逃窜,应该不会被抓到,只是想到今天着实可惜,差一点就打开地牢大门了。 不过也算是有意外之喜,起码知道了菜刀等人被关押的具体位置,这一次本就没打算真刀真枪的劫囚,主要是为了探一探陵王府的虚实。 虚实已探,反正前路被堵死,干脆把心态放松,直接翻墙入了一家院门,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有用。 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贺韬韬揉了揉发酸的臂膀,没由来的想到在陵王府又碰到了那人。 贺韬韬琢磨起来,他好像是在故意给自己指路?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他说自己是东宫近臣,不是和陵王一伙的,可今日陵王的家宴他又出现了,一边喊人捉拿自己,又要给自己指路,实在是看不透。 一墙之隔的巷道不停传来急急脚步,贺韬韬自在得很,猫在院墙里有惊无险的过了一夜。 天亮后,她将身上的黑色夜行衣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绿,解开了头上的道士发髻,用木簪随手挽了一个低髻斜斜插在脑后,手指不经意摸到自己脸颊,找了个水缸细细的看,还好当时伤的不深,大半个月过去,恢复的还行,想来也不会留疤。 要真是留了疤,管那个人有没有暗中相帮自己,贺韬韬都得一刀劈了他。 似乎是这家院子里的人家醒了,有响动声,贺韬韬不敢再停留,翻身上墙,飞快跳了出去。 杨连九坐着正在磕花生米,贺韬韬拿纸笔画了陵王府邸布防图,将地牢的位置标识出来,转了个面,推给杨连九看。 “九叔,关押的地牢就在这里,这次我们人手不足,拼不过王府的府兵,外面还有朝廷的兵马,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希望九叔能帮我这个忙。” 杨连九扔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慢慢品着:“大侄女,这事不好办啊。” 贺韬韬低头浅浅一笑,杨连九的态度她一点也不意外,这人啊往往都是计算着自己的利益得失,她也没真指望杨连九会全心全意的帮忙。 世上之事都是权衡利弊,没有利可图,谁和你攀亲叙旧? 贺韬韬坐了下来,说:“九叔,韬韬现在就是一介孤女,如那飘萍浮絮,也只有九叔心善,肯收留我,韬韬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将众位堂内兄弟姊妹救出来,全了我爹的忠义,待事成,韬韬愿意把惊风十二堂这么多年来积攒的财宝献给九叔,以报滔天恩情。” 听到财宝的一瞬,杨连九磕花生米的动作顿了顿,看向贺韬韬,堆着笑:“韬韬啊,你把你九叔想成什么人了。” 贺韬韬声音凄苦,继续说:“九叔你知道的,我爹当堂主这么多年,江湖上也竖了不少仇敌,我爹为了防止仇家惹事,暗中早已将多年来的心血藏匿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这次朝廷出动,也是和那批财宝有关系。” 杨连九并不知道惊风十二堂被灭的内情,只以为是普通的朝廷剿匪。 他给身边两个下属使了眼色,二人离开,杨连九直起了身子,往前探了探:“江湖上传言,你们这次惹火上身,是因为劫了朝廷的东西,这么多年劫的只怕不少吧?” 贺韬韬对上他的目光:“很多。” 杨连九摩挲着下巴:“你爹都藏起来了?” 贺韬韬点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杨连九见四下无人,将手盖在了贺韬韬的手背上,问:“在哪?” 贺韬韬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次没有抽出来,垂下眼眸,再抬起时,眸子里絮了泪:“求九叔帮我给我爹报仇,韬韬愿听九叔的话。” 杨连九笑起来:“大侄女,咱俩之间还见外做什么。”说着要来拉贺韬韬的手,被贺韬韬躲开,拿过桌上的陵王府地图给他看:“那九叔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杨连九按住心中不快,敷衍着:“容我想想。” “好,我听九叔安排。” 贺韬韬退而求其次,问了杨连九一个问题。 “九叔,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第42章 无逾我墙 入夜,烟波河画舫如织,繁星倒影。 比之烟波河的热闹,临近此处的暮晓居万籁俱寂,只一盏油灯透着昏黄的光。 蔺止叙端坐于案前,正将明日需要引导教谕太子的事宜准备妥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不经意看到了自己左手掌心的伤疤,已经愈合,就是歪歪扭扭的两道疤,丑陋了些。 仲秋的夜风有些凉,吹得烛火晃了晃。 蔺止叙按了按有些发困的眉心,打算起身洗漱,忽然神情一冷,瞥向面前半开的窗扉。 “滚出来!” 外面寂若无人,僵持片刻,一枝凌霄花破空而来,蔺止叙随手抄起桌上的书本三两下将花打落在地。 一抹墨绿人影飞身入窗,双腿交叠坐于书案之上,刀尖直指蔺止叙的胸口。 “又见面了。” “小蔺大人。” 贺韬韬开口,声音清冽,眸光带冷。 蔺止叙扯了扯嘴角,往后仰靠了几分,瞥见地上被打落的花,说:“你摘了我的花。” 贺韬韬瞟了一眼地上花叶分离的花,说:“瞧着好看,手有些痒。” 蔺止叙冷哼:“强盗行径。” 贺韬韬挑眉笑笑:“匪贼强盗本是一家,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蔺止叙垂眸瞟了一眼抵在自己胸口白森森的刀尖,伸出两根手指将刀尖拨开了些,迎上贺韬韬的目光:“怎么,来同我道谢?这是什么道谢礼?” 贺韬韬知道他说的是陵王府那件事,将刀收了回来。 “蔺闻...”贺韬韬突然开了口,喊出了这个名字,屋里瞬间寂了寂,蔺止叙稍愣。 “表字止叙,当朝同平章事是你爹,母亲是皇室襄平郡主,皇帝老儿是你堂舅,镇守河东兵马道统率北府军的豫王是你亲舅父。” 她啧了一声:“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是个实打实的皇室宗亲。” 贺韬韬双手环抱着胸,拿眼睛斜眺着他。 蔺止叙突然笑了笑,说:“贺姑娘将我身家姓名打听的这般清楚想做什么?” 贺韬韬猛然凑近了些,言语冷嗖嗖:“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蔺止叙不甘示弱:“你我之间什么仇什么怨?” “自然是灭门之仇,夺命之怨。” 蔺止叙哂笑:“与我何干?灭你满门的是乌丸人,擒你部众的是陵王,我早已通风报信给你,你怨不到我身上来。” 贺韬韬恼极,拧眉哑声朝他吼:“可陵王是你堂舅,乌丸人也是你们惹来的,你敢说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蔺止叙苦笑摇头,和这女人没聊头。 然后他说了一句戳贺韬韬心窝子的话:“可陵王的生辰纲是你亲自劫的。” 贺韬韬愣住,脸上瞬间垮了颜色,白如纸张。 她当然清楚的明白,这所有悲剧的起因就是因为她劫了陵王的生辰纲。 惊风十二堂自出事之后,她于无数个夜里暗自懊恼悔恨,悔恨自己的莽撞和自大,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蔺止叙冷眼瞧着,他在贺韬韬的眼里看到了自责和悔恨,心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自己经历过,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好好活着吧,用余生去赎罪,去忏悔。”蔺止叙长叹出声,好像也是在跟自己说。 贺韬韬抬起头,朝蔺止叙逼近一步,掷地有声:“我不。” “我要活,也要报仇。” 昏黄烛光在墙上投下二人黑色的剪影,两双眼睛离得极近。 蔺止叙认真端详着贺韬韬的眼睛,她说,她要活,也要报仇。 那眼睛里的光微微跳动着,不带半分犹豫和商量,压抑的恨和自责纠缠不休,在这一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被仇恨和执念困在暗夜里的那个自己。 贺韬韬的眼里分明有着和他一样的痛苦,但她更直接:“蔺止叙,我要你帮我救人。我知道你目的不简单,虽然我暂时还没弄明白你同陵王有什么仇怨,但是我猜,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对吧。” 少女离得极近,近得可以看见她脸颊一侧有条淡淡的线痕。 蔺止叙想起来,那是在雍州城的太平楼,他伤了她一箭,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贺韬韬在等着他表态。 她在今夜之前,跟踪过蔺止叙几次,摸到了他的住处,弄清楚了他的身份,以及他同蔺府、皇室理不清扯还乱的一些纠葛。 她要报仇,要把刀尖扎向敌人的心脏,只靠自己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实现的,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和陵王、和朝廷有关系的人,蔺止叙是最合适的人选。 雍州城,他帮忙隐藏了自己的行踪,陵王府又借故引导自己找到了地牢所在,这个人神秘鬼祟,做事不按常规,但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贺韬韬想要铤而走险一把,觉得或许他可以帮她。 短暂的平静过后,蔺止叙垂眸,掩饰起微扯的嘴角:鱼儿咬勾了。 “互惠才能互利,你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蔺止叙问得直白。 少女聪慧,这似乎问中了她的老本行,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能帮你杀了你爹和后娘。” 蔺止叙的眼皮跳了跳:“你酒喝多了吧,说什么胡话。” 贺韬韬嗤笑出声:“别装了,你和蔺家那些事,花点银子就能打听出来,你爹娶了贵为郡主的你娘,却又宠妾灭妻毁了你娘,你上头还有个长姐吧,她俩死在了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里,你离京了十年,养在北方外祖家,你要是不恨你爹,你出去躲什么呢?” 句句直戳蔺止叙的肺腑心窝,他手背青筋暴露,捏的紧紧,面容冷得可怕,只听他说:“外面就是这么传的?” 贺韬韬并不怕他这副模样,点点头:“比这还难听的都有,你要听吗?” 蔺止叙闭眼,呼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 “好,合作。” 蔺止叙恢复了平静,说话温和:“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得听我安排,不能擅作主张。” 贺韬韬笑了笑,从桌上下去:“别诓我就是,我这人记仇。” 蔺止叙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凌霄花捡起来放在桌上:“也不准再摘我的花。” 贺韬韬往窗外瞥了一眼,满院子的花草树木,攀着墙檐而长的凌霄花垂吊了一大片,她在西北没见过这种花,没多想就摘了一枝。 “好,我尽量。” 屋里短暂的安静,贺韬韬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花?” “凌霄花。” 贺韬韬哦了一声,将桌上的刀收入鞘中,也不打算说告辞的话,毕竟…他们还不熟。 正准备跳窗翻墙,忽听后边的人清冷开口:“走门出去。” 要你教? 贺韬韬回头瞪了他一眼,脚尖蹬了一脚廊柱,翻身上墙,小心落在花叶根茎的缝隙之间,好险好险。 略带心虚的侧头瞅了一眼屋内,有个白晃晃的身影像根木雕泥塑,不再做停留,一跟头翻身下了墙,消失在小巷尽头。 夜跟着脚步远去安静下来。 第43章 池鱼竞食 翌日,蔺止叙刚一入东宫,太子兴冲冲的拉过他:“乐死孤了,今日朝会上,父皇当众斥责了王叔,这会子王叔还在明德殿挨训呢。” 蔺止叙听得蹊跷,问:“可是为了前几天陵王府遭贼那事?” 太子点头:“殿前兵马司是父皇的人,王叔当面给薛元晁脸子看,元晁逮着机会自然是要朝父皇耳朵里吹吹风的。” 蔺止叙想着事:“殿下刚刚说,陛下留了陵王在明德殿?” “是啊,孤一同过去的,待了不到半炷香就出来了,洪四芳的干儿子,那个叫全禄的,给孤添茶的时候说,父皇这回是生了狠气了,照着王叔胸口就是一脚,茶盏都摔得稀碎。” 蔺止叙温和摇头:“殿下,洪四芳是司礼监都知,他手底下的干儿子百八十个,宫里哪个贵人手底下没他的人,那个叫全禄是什么时候攀上殿下的,还是谨慎些好,陛下耳聪目明着的。” 太子讷讷:“区区一个小黄门而已,探听两句情况,这宫里风向万千,孤也是早做打算嘛。” 蔺止叙适当闭嘴:“殿下说的是。” 他身在其位谋其政,规劝辅导太子言行,但毕竟君是君,臣是臣,话说多了也会讨嫌。 太子自顾自继续说着:“估计不出两日,陵王府那群反贼余孽就该交由殿前兵马司看管了,无所谓,狗咬狗一嘴毛,孤也乐得看他们斗。” 吕庆则过来,朝太子禀事:“下头匠人们做的寿礼差不多了,在外头放着,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太子明显一愣:“这么快?” 起身要蔺止叙一同:“瞧瞧去,这次太后过寿,孤可是花了大心思的。” 蔺止叙颔首,随着太子一起入了书房。 那是一架十六扇的紫檀嵌螺钿祝寿诗屏风,屏心正面纸地心上用石青颜料书写了祝寿诗句,背面黄稠绢上绣了横九竖九八十一个寿字,屏风框饰描金“福寿纹”,裙板两侧浮雕双龙捧寿纹,下面是镀金托脚象牙,十足十的贵重。 太子眼睛都看直了,轻轻抚着:“瞧瞧这诗,乃是本朝十六位书法大儒的作品,每个字都拿了金丝线镶边,止叙你说,孤的这件宝贝,定能在一众皇子皇孙跟前脱颖而出吧!” 蔺止叙啧啧称奇:“妙极。” 自然是妙极的,花了百十来个能工巧匠日夜打磨,能不妙吗? 太子欣赏着,半晌忍不住叹了气:“就是不知道皇祖母喜不喜欢孤的这份心意,论起来,还是王叔最得皇祖母圣心,随便送她个什么小玩意,都爱得跟什么似的。” 他回头朝蔺止叙哂笑道:“都说天家爱长子,百姓才宠幺儿,你说怎么到了孤这里,全都乱了套?孤这个皇长孙怎么都抵不过陵王这个心头幺。” 太子面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自嘲着笑了笑。 吕庆则在边上突兀的接了一句:“陵王殿下从明德殿出来,径直去了泰安宫,眼尖的小黄门瞅了一眼,出来的时候面上笑容甚欢。” 太子瞬时泄了气,没心思看屏风了,淡淡哦了一声,抬脚出了屋门。 蔺止叙默然盯着吕庆则看,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吕庆则心里直发毛。 “小蔺大人,这是看什么呢?”吕庆则讪讪笑着。 蔺止叙声音平和:“吕内侍是熙和二十二年入的东宫吧,在这之前,前直殿监掌印徐怀芳是您的师父吧?” 吕庆则脑门上冒了汗出来,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事?面上却是恭敬:“正是。” 蔺止叙突然邪性一笑,轻声说了句:“无事,随口一问。” 他只是突然想到吕庆则的真实身份,这位打太子被立为储君就一直侍奉在侧的内侍老人儿,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对太子好。 他的师父是当今陛下自登位以来就随侍身侧的人,太子身份正统,天下众望所归,然而太子的性子怯懦,与陛下心性相去甚远,吕庆则便是那个时候被皇帝放在太子身边的。 明德殿里,五十多岁的皇帝端了茶盏来喝,抿了一口蹙起了眉:“这是泾阳茯砖?” 洪四芳恭敬笑着回话:“今儿一早陵王殿下专程送来的,西咸茶马道那边今年拢共就得了两饼,一饼呈给陛下,另一饼刚刚送去了泰安宫,千叮咛万嘱咐奴才,一定得用八分烫的水淋上两遍,再给陛下喝,说是这样涩味就不那么冲鼻了。” 皇帝又品了一口,笑骂了句:“兔崽子惯会讨好朕。” 忽又停下,睨了一眼洪四芳:“说说看,他又贿赂了你些什么,才让你巴巴的在朕跟前讲了这许多他的好话?” 洪四芳堆着笑,哎哟一声:“奴才哪敢拿陵王的东西?” 说着从袖笼里摸出个巴掌大小的青瓷罐儿,呈给皇帝:“这是奴才特意托陵王殿下带回来的药膏,这西域行商蛮子的药还真别说,是挺好用的,这不,奴才感念王爷千里带药的恩德,欠着个人情不是?” 皇帝扫了一眼青瓷罐儿,音调四平八稳:“这两年与西域榷场通商他确实还有两把刷子。” “朕这个幼弟…”刚起了头,便不往下说了。 大约是想到了什么,音调忽然拔高了些:“罢,这才刚回来,别说朕寒了他的心,着人传旨,雍凉匪帮的事,朕念其有功,不追究他失察之罪了。” 洪四芳得了令,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皇帝起身,抓了把鱼饵一点点抛洒在缸里,侧目对身后一个年轻内侍说:“刚刚这些话,让人漏些到太子耳朵里去。” 想到太子,皇帝长叹出声,逼一步动一步,庸庸懦懦,全然没有自己年轻时的半点风采! 缸里养着几摆鱼,瞧见了饵料聚在一起纷纷哄抢着。 皇帝来了兴致,将手里一把饵料全部扔了进去,水面瞬间跳腾起来。 皇帝静静欣赏着。 池子就那么大,多放两条鱼再养养看。 第44章 恣行无忌 追风在廊下捉了鸽子,取了字条,递到蔺止叙手上。 “主子,是老王爷的信。” 蔺止叙伸手接过,扫了一眼,放在烛火上燃了。 “兵部这两年越发出息了,薛隋良任期将满心思也懒了,任由地方清吏司胡作为,北方的五路兵马道军械、禄俸还有粮饷,年年怠、月月扣,舅父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事宫里的陛下不彻查不点头,底下的人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蔺止叙简单回了几个字,递给追风:“且等着吧,这事急不得。” 追风低声诶了一句,抱着鸽子,将纸条塞在爪子上。 正准备走到后院将鸽子放飞,蔺止叙问了句:“之前喊你跟着的那人来京都都见了些什么人?” 追风疑惑思考:“那人?” 瞧见蔺止叙阴嗖嗖的盯着自己,想起来:“哦,主子你说那个女匪贼啊?没什么大的动向,刚来京都的那几天去了四无巷子见了杨连九,后面几天猫在客栈里,也没见出来过,拢共也就十来个人,主子你说这群人是不是还存了劫人的念头?” “杨连九?”蔺止叙记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是京都地下黑市小有名气的一个人物,江湖上称他声杨九爷。 他看向追风:“是那个经营着京都地下黑市的杨九爷?” 追风点头,面上露了不屑:“什么爷不爷的,江湖上的人卖他个薄面罢了,真抬到明面上来,这人连给主子提靴都不配。” 蔺止叙懒懒一笑:“嘴皮子功夫见长啊。” 追风嘿嘿讪笑。 “光长嘴皮子功夫去了,也没见你们长点耳朵。”蔺止叙音调突然冷了冷,听得追风一脸懵:“前日夜里,贼人翻墙入室你们睡得可真香,哪天你主子爷让人抹了脖子,你俩是不是还打算吃我的席?” 提到贺韬韬,蔺止叙生了些闷气,大喇喇的翻墙入室不说,还摘了他的花,追风和龙溪居然没听到一点动静,合作和生气一码归一码,气闷这女贼厮胆子也忒大了些。 追风挠着头细细想着:“前夜...?” 前夜晚饭他吃咸了些,茶水灌得多,睡得也格外早,比之往常睡得绵长,丝毫不觉得那夜的茶水比之以往甜了许多。 旁门左道的小伎俩,贺韬韬门清儿。 所以等贺韬韬再次翻墙入室,准备再往追风的茶壶里加点料时,被人逮了个现行。 追风使得一把陌刀,刀刀凌厉,在院子里和贺韬韬的双刀过了几个来回,腿伤还没好利索的龙溪提剑准备去帮自己的好兄弟,被蔺止叙一把拉住。 “看着就好,添什么乱。” 贺韬韬似乎有许多绿衣裙,今日这件和上次翻墙入室的那件看着颜色一样,但细节有些差入。 蔺止叙皱眉,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穿绿色? 追风力量占优,贺韬韬轻盈灵动,二人拆解数十招,堪堪战至平手。 贺韬韬打得畅快淋漓,看向追风:“你这使得是哪路招数?倒有点意思。” 追风目光看向蔺止叙,见他微微颔首才说:“祖传刀法,没什么技巧,姑娘觉得有意思,那是因为在战场上搏过命。” 追风瞧出贺韬韬并没有伤害人的意思,看阵仗似乎还和主子爷有点交情在,便放心大胆的回话。 贺韬韬追着追风的刀看,颇有兴趣:“我能瞧瞧么?” 从追风手里接过这把陌刀,翻来覆去的左右盯看,目露欣喜神色:“精钢锻造,是把好刀。” 她朝着蔺止叙走近了两步:“你这两个侍卫有两把刷子啊。” 边说着还尝试着挥了挥刀,看得边上的龙溪如临大敌,上赶着要来护人。 追风有眼力见多了,一把扯过他,使起了眼色:“走啊。” 龙溪懵懵:“拽我干嘛?” “这女匪贼狡猾凶残,小心她伤了主子!” 嗯...龙溪满脑子都是贺韬韬带给他的暴力伤害,被火药炸、被追兵撵的跳了崖,还摔断了腿,是得小心盯着这人啊! 追风无可奈何地摇了头,攀着龙溪的肩去了一旁站着。 贺韬韬将刀凌空飞扔了回来,追风一把接住,她人随着蔺止叙一同入了屋内,还带上了门。 龙溪瞪大了眼:“天呐!” 他急急看向追风,指了指门又指了指人,嘴里能塞个鸡蛋。 “天什么天!就这么候着。” 屋里二人一个端着一个不拘,还是蔺止叙先开了口:“合作归合作,你不能每次来都药我的侍卫,我还指着他二人看家护院,护我周全。” 贺韬韬抢白:“那你不如买条大黄狗,栓门口,只要过人,保准叫的汪汪响。” 蔺止叙笑了笑:“狗叫声学得不错。” 贺韬韬扔了个杯盏过去,被蔺止叙歪头躲过,砸碎了一地:“二两银子一个,走之前记得结账。” 贺韬韬有些恼,把弯刀取下重重拍在面前的案桌上以示威胁。 蔺止叙敛起神色:“好,说正事。” 贺韬韬坐直了些,竖着耳朵听。 “你堂里的那些人被转移地方了,殿前兵马司知道吗?”蔺止叙开口。 贺韬韬想了会儿,说:“城门口来问陵王要人的那群人?也是陵王府外围追堵截我的那群人?” 蔺止叙点头:“殿前兵马司掌直驾侍卫兼监察百官,是天子近卫,直接听命于陛下,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薛元晁,就是那日城门口你见到的那个人,他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兵马司下辖内设暗狱,大案、要案的涉案人员一律由他们主审,进了暗狱的人,不死也得蜕层皮。” 贺韬韬听得眉头就没拧开过:“暗狱...好不好闯?” 蔺止叙觑了她一眼:“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贺韬韬下意识的啃起了大拇指,喃喃念叨着:“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急什么?你既已求到我面前,我说了帮你,自然就不会失信于人。”他稍稍靠近了些身子,声音压低了些:“消息我已告知于你,眼下,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贺韬韬眉梢一动,唇角带笑,欺身向前:“当什么官儿啊你,直接去经商更适合你,算的真精。” 这不免让她想起了看守城南义庄的瞎眼老头,也是贼精,还敲了她竹杠。 瞧蔺止叙不搭话,她懒散的点点头:“好,先说说看吧,是打算先要你爹的命,还是先要你后娘的命?若是两条一起要,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蔺止叙叹气,这女人恣行无忌的很,一般人很难跟上她的想法。 “不杀人,我只要你去帮我偷一份东西。” 贺韬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偷东西?你当我是偷鸡摸狗的小贼呢?” 蔺止叙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 贺韬韬气得嘴都歪了,想起身走人。 屁股还没抬起来,蔺止叙的一句话让她坐稳了些:“我要你去兵部府衙把最近两年内,掌戎器和掌镇戍的在册档案偷拿出来给我。” 贺韬韬嘴角抽抽:“我虽是草莽,但也知道你要我偷的这两样东西都事关朝廷军机要务,蔺止叙,你该不会是敌国奸细吧?” 蔺止叙白了她一眼,只说了句:“薛元晁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你想不想让他出事?想不想让殿前兵马司的暗狱乱起来?” 贺韬韬立马坐直了身子,乖觉得很:“兵部衙门的路怎么走?” 蔺止叙抽出一张纸,提笔在纸上简单划了几条线,标注了几个地方:“这儿,宫城外围阜康门街。” 蔺止叙快速在纸上几个主要位置画了圈,只留了贺韬韬半盏茶的时间看,时间一到,将纸张抽走,几下撕碎,放在烛火上点燃。 “记住了吗?” 贺韬韬将刚刚的地形在脑子里过了两遍,点点头:“马马虎虎。” 瞧他熟门熟路毁灭行迹的举动,贺韬韬幽幽说道:“真是瞧不透你,看着光风霁月,私下里却是行这种悖逆之事。” 蔺止叙笑了笑:“瞧不透最好,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互相都有掣肘,未必是好事。” 贺韬韬难得认同他的话:“这倒是,咱俩只要有些目的是一个方向就行,其余的你我本非同路人。” 边说着,贺韬韬起身拍拍衣裙,依旧不打算客套两句告辞的话。 正准备开门,身后蔺止叙突然开口说:“不要想着拿那两份东西去杨连九的地下黑市卖个好价钱,有些后果你承担不起。” 贺韬韬顿住脚步,朝他冷冷放话:“你当你姑奶奶是什么人?” 贺岩生前的话在贺韬韬耳边回荡着:祖宗信条决不甘为。 这是惊风十二堂的底线,也是贺家的底线。 走到半道上突然回过味来,刚刚蔺止叙说,杨连九的地下黑市? 他住在那么个小破宅子里,和自己哭穷手里就那么点人手... 贺韬韬嘁笑一声:“嗬,都他妈的是些人精。” 加快了步子,朝狸娘等人的藏身处赶。 第45章 负重前行 此后几天,她并没有急于先完成蔺止叙安排给她的任务,而是悄摸着在四无巷子监视起了杨连九。 可奇怪的是,这宅子里的人待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出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原先卖伞给她引路的小贩鬼鬼祟祟的过来了,等小贩再出来的时候,贺韬韬跟了上去。 最终停在了一处叫聚义赌坊的门口。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四下打量起了这条街巷。 好家伙,开于闹市之中,赌坊、酒肆、青楼、茶寮连肆绵延,不比繁华大道的灯火通明,这条街巷要幽暗许多,败破的灰墙下还蹲着眼神警惕的乞儿,此处似乎与这京都的繁华相去甚远,像是一体两面。 她停了一会儿,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转身离开了街巷。 她前脚刚走,路边的乞儿跑向对街的娼寮,朝那龟公说了几句话,指了指贺韬韬离去的方向,龟公摸出一吊钱打发了这乞儿,转身进了娼寮。 贺韬韬匐在对街屋顶上,漆黑的夜隐藏了她的身影,她瞧见那龟公推开了一扇门进去,隐约能瞧见屋内熟人。 是杨连九,他明明在四无巷子里就没出过门,怎么会出现在娼寮里? 贺韬韬想起了引她过来的卖伞小贩,看似七拐八弯走了好几条巷子,又想到突然出现在这的杨连九,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京都夜色,暗沉的很。 她突发奇想,站起来,在这楼肆相连的屋顶奔跑跳跃,待站定在一处飞檐上,她找到了四无巷子,居然就和脚下的巷子背对相接! 行过七拐八弯的小道,谁能想到一条普通至极的小巷居然和这地下黑市前后脚门挨着! 有意思得很。 既然逛一处是逛,逛两处也是逛。反正脚下生风,屋顶上看京都的景色,别具一格。 只是还没到宫城外围阜康门街,黑衣黑甲,佩刀挂腰的殿前兵马司就已经在各个街口要道整齐巡着逻。 贺韬韬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跨坐马上,不苟言笑行在队伍最前列的冷面阎王,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薛元晁。 此人看着就不好对付。 远远眺望着阜康门街的六部署衙,贺韬韬心里骂娘,挨千刀的蔺止叙,明知这事艰险,还故意让她来做。 但她也想得通,自己想让人家帮忙,自然是需要拿出一点诚心和诚意。杀人不过头点地,高阶的需求才是他们这群混迹朝堂之人想得到的。 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考验她的手段。 贺韬韬靠坐在屋顶飞檐屋脊处,正想得出神,一支飞箭直直朝她射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挟这破空风声划破静谧夜空! “在那里!” “给我追!” 薛元晁一声令下,手下的殿前兵马司整齐有序的朝着贺韬韬栖身所在地奔来。 真是见活鬼了! 这京都里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她躲得这么隐秘,都能发现自己? 那一箭凌空飞射直击面门,贺韬韬闪身避过,后背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通体乌黑的箭身,看着比寻常箭矢粗壮了些,箭尖更是精钢所制,四角带弯钩,这一箭要是射在人身上,不死也得扯下两块皮肉。 贺韬韬不敢再细想,在屋顶快速奔袭,朝着聚义赌坊所在的地方跑。 前脚还在对街娼寮快活的杨连九,此刻正坐在聚义赌坊的后堂里,看着面前的少女脸色发沉。 贺韬韬捂着胳膊,有丝丝血迹从指缝渗出来。 她手里握着那根黑箭,面色发白。 “九叔救我!” 胳膊上原本就有伤,都快长好了,贺韬韬又拿黑箭箭尖划了一条血口子,故意跑到聚义赌坊来。 反正杨连九已经知晓贺韬韬查到了这里,正愁不知道怎么进来,现在正正好,堂而皇之的进来。 杨连九把箭拿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殿前兵马司的箭,心头发颤。 杨连九一开始瞒着贺韬韬自己的产业,就是不想卷进她的事情里,顺便占一占这个孤女的便宜,眼下产业曝光,还被迫招惹了朝廷。 他冷着脸看向贺韬韬,心里不爽,被这小丫头片子摆了一道。 门口守着的壮汉进来:“九爷,兵马司的人进奢雀街了。” 杨连九强忍住怒意:“先把她送到地道里藏起来。” 要不是为了她口中贺岩藏起来的财宝,真想把她交出去。 贺韬韬低头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笑意。 聚义赌坊门口,薛元晁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杨连九拱手陪笑:“哟,今儿什么风,吹得指挥使大人亲驾光临。” 薛元晁握着马鞭指了指赌坊里面:“杨老板什么时候和反贼扯上关系了?咱们少说些废话,直接将人交出来吧!” 杨连九堆着笑:“指挥使大人可冤枉杨某了,杨某人就是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怎么有胆子和朝廷反贼扯上关系?” 薛元晁冷哼一声:“有没有扯上关系,进去搜上一搜见分晓!” 说罢下马准备进去寻人,杨连九脸色一变:“且慢。” 他朝薛元晁走近了两步,亮出了袖中物事,压低了声音道:“于小人行方便,也是于老大人行方便。” 薛元晁眉头拧起,心头不悦。 这人经营着地下黑市庞大的暗网,所做之事与朝中多位要员有些理不清的牵连,殿前兵马司代皇帝行监察百官之责,杨连九今日这是撞枪口上了。 然薛元晁仍是不敢动,因为杨连九刚刚给他看的东西,和兵部有关,和他爹有关。 他厌恶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 薛元晁声音发寒:“倘若我今日一定要搜,你敢拦我?” “自然是不敢的。” 薛元晁一声令下:“搜。” 杨连九内心忐忑,面上却镇定一片,那密室开关极其隐秘,搜不到人,这群人自然要走。 隐秘归隐秘,贺韬韬被杨连九的手下人带进密室的时候还是瞧到了,起居室里的床榻一侧有个机关,打开机关,那张床就成了密室的入口。 此刻的贺韬韬正在聚义赌坊对面娼寮的二楼一边饮茶一边看着楼下的对峙,谁能想到这地下密室将这奢雀街贯通的四通八达呢? 今日让杨连九亲自带自己走了一遍,从此这京都的地下黑市在她眼里再也不是秘密。 薛元晁手下的兵什么都没有搜到,薛元晁忌惮着杨连九和自己老父亲牵扯甚广的隐私,走了个过场。 “薛指挥使,我就说了,天都黑透了,看岔了眼也是常有的事。”杨连九朝薛元晁拱了拱手。 薛元晁脸黑的不像话,掉头策马离开。 屋里贺韬韬跪在地上,朝杨连九磕头,抬起头时,额上红肿,双眼泛红:“九叔大恩,韬韬无以为报,今日您便是韬韬的再生父母。” 杨连九笑得不露声色,白捡个便宜闺女,说到底还是高兴的,起码今夜没有白救她一场。 还没出奢雀街,骤雨突至,贺韬韬站在一户屋檐下避雨,伸了伸手,雨水噼里啪啦的把她衣袖溅湿,原先胳膊上自己划伤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出更大的墨色,她抬脚迈入雨里,反正都湿了,不如淋个痛快吧。 狸娘撑了一把油纸伞遮在贺韬韬头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滴落,一簇一簇贴在她的脸上,更显脸色苍白。 “狸娘。”她轻声笑了下:“我认了杨连九做干爹,你说爹和师父知道会不会生气?” 狸娘拉起她的手,寒沁沁的,仔细揉了揉,满目不忍:“他们只会心疼你。” “韬韬,惊风十二堂的担子太重了,你总想着把这些全都背在自己身上,终有一天你会垮的。” 贺韬韬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实在撑不下去了再说吧,走啊,困了,一宿没睡。” 他们长期在京都扎根,住客栈人多眼杂,在青林巷租了个小宅子,日常几人就住在这里。 换上一身干净衣衫,贺韬韬闭眼阖目,听到狸娘离开的脚步,她喊停道:“回头把咱们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带上,往后就在杨连九手下听吩咐。” “还有,记得喊他九爷。” 说完这些贺韬韬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好,人是困的不行,意识还活跃着,迷迷瞪瞪做了好些个梦。 梦里的西北是回不去的故乡,风沙粗粝还有皎洁硕大的月亮。 转眼间画风突变,生活了十几年的寨子被黑沉沉的兵甲围得水泄不通,黑沉的夜、燃灼的火,还有人群奔跑逃命的哭喊,爆炸和轰鸣吞天盖地的席卷了她的家园,与她一起成长、出生入死的家人在火舌里如蝼蚁般挣扎求生。 他们在笑,握着刀柄挥刀屠戮的恶鬼在笑,笑声震耳欲聋,他们一刀一个人头,那些人头咕噜噜的滚到她的脚边,眼睛木讷讷的盯着她,嘴巴还在微微张阖... 贺岩耍着他那把狼牙槊,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回头是猩红的双眼,朝她嘶吼:“快走!” 贺韬韬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沉得厉害,迈不开步子,眼睁睁的看着贺岩被人割了头,她想大喊出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黑雾一团一团的,有人提着贺岩的脑袋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淡淡的绿眸朝她笑:“韬韬,你为什么想杀我啊...” 贺韬韬止不住的发抖,呼吸急促,可眼睛就是睁不开,牙齿被她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日复一日的梦魇吞噬着她,她快要窒息。 狸娘进来想将她唤醒,却被她下意识的攥的紧紧,扣紧她的掌心,指甲嵌入皮肉,在做无声的呐喊。 梦,散了。 人却还未醒来,淋雨着了些凉,浑浑噩噩的发起了烧。 第46章 夜盗府衙 贺韬韬病好的那日正是中秋,狸娘端了刚做好的月团过来,塞了一个在贺韬韬手里。 “京都不比西北,都是同样的面和馅料,吃起来总觉得不一样,你尝尝看。”狸娘郁闷的很。 他们这群被西北风沙养大的人,走哪都念着故土的味道和月亮。 贺韬韬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的品,打小就不爱吃月团,现在病刚好,嘴里泛着苦,尝不出区别。 她起身换了身干净的墨蓝衣衫,梳了道士髻,罩了斗笠在头上:“今晚我有事,不回来了,你们早点休息。” 她这几日赖在床上,计划了今夜之事,去阜康门街的兵部府衙替蔺止叙偷东西,这事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贺韬韬不打算让狸娘等人卷进来。 今日中秋佳期,街上戒严都要比寻常严上几个度,但大多都在闹市区,殿前兵马司的人手都守着皇宫宫禁和闹市街坊的安全,相比较来说,今日的六部府衙反而更好进。 贺韬韬在阜康门街的外围搭了个算命摊子,脑门上贴了张膏药,瘦弱的身板拢着宽大的道袍,倒还有几分江湖骗子之感。 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月上梢头,人群都挤着朝上元坊和烟波河走去,今日那里有灯会、放花灯,还有烟火,听几个来算命解签文的小娘子说,今日揽月芳华还有歌舞杂耍,得赶早去占个好位置。 装成神棍的贺韬韬捋着一把假胡须问:“揽月芳华是什么地方?” 小娘子们白她一眼:“外乡人吧?烟波河上画舫如织,揽月芳华就是京都艳妓之首斯琴姑娘的画舫,京都城里响当当的世家子弟都追捧过斯琴姑娘的一手琴音技艺。” 同行一路的小娘子摆摆手:“你和一个破老道儿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哪里懂这些,诶,刚刚我们求的签说了什么?” 贺韬韬握着二人求的姻缘签: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好签好签!乃上上吉,二位娘子今夜定能得遇良人愁云散,喜逢佳期月下浓。” 两个小娘子听得喜上眉梢,爽快的付了一贯铜钱喜滋滋的离开了。 贺韬韬这一天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的说了百十来遍了,还别说,真挺受用。 最后一波求签的离开,贺韬韬收拾了行李,慢悠悠的踱步走到一处暗巷,东西一扔,道袍一脱,蒙上面巾,借力一蹬翻身上了高墙。 今日白天探了守卫虚实,果然和预想的差不多,今夜的阜康门街安静得很。 六部衙署每夜有当值的吏胥留守,贺韬韬悄声摸进六部衙署的时候,里面的办事堂还燃着昏黄烛光。 蔺止叙当时给她画过六部衙署的分布图,她记得兵部在最里侧靠右的位置,紧挨着武器库。 当兵部两个牌匾大字出现在她面前,属实顺利的超出想象。 她要找的是文书档案一类的东西,那肯定是在档房里放着,房间里全是书架子,贺韬韬两眼一抹黑,火折子咬在嘴上,冒出的烟子熏得眼角发酸。 一阵翻翻捡捡,终于让她找到了掌戎器和掌镇戍的档案,简单翻看了一下,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看也看不懂,按照时间,只挑了最近两年的在册档案,薄薄两本。 贺韬韬听话得很,说是只要这两年的,她一本都不多拿,办事而已,较什么真。 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外面院子响起了脚步和人声。 “侍郎大人今夜着急,快快寻了我好交差。”一人说。 “郎中大人莫急,卑职这就引路。”另一人说。 贺韬韬一口气吹灭火折子,猫在了最里面靠墙的角落,暗自祈祷,要找的东西可千万别是她手里这两样,她可不想节外生枝,惊动了殿前兵马司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有时候吧,不得不信这个邪。 掌管档案的吏胥举着油灯在贺韬韬刚刚翻找的地方,来来回回的找,嘴里不停嘀咕着:“奇怪了,明明都放在一处的,怎么就缺了这两年的?” 另外一人急切催促着:“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有没有好好找?” 贺韬韬悄摸着准备溜之大吉,幸而两人都是文官,没甚武力值,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异样。 待出了兵部档案室,贺韬韬轻巧翻身上房檐,还没走两步,就瞅见了阜康门街上,六部衙署的门口乌泱泱的站着数十人兵甲,领头之人正是那个薛元晁。 闯见鬼了还!这些人今天不是该在宫禁当差吗? 薛元晁有备而来,目力极佳,一双锐利鹰眼精准锁定了贺韬韬:“还真有贼厮偷溜进来!” 薛元晁怒拍马背,起身上房,边追边朝着身下的兵甲吩咐:“沿街各个要塞给我守住,今夜敢让贼厮跑掉,便不要批这身皮了!” 众人得令,四散开来。 贺韬韬见身后的薛元晁穷追不舍,越来越近,正是焦急时分,今夜只想着来偷个东西,并未配双刀,硬比拼拳脚功夫,怕是在这个朝廷鹰犬的手里落不得好。 也不知道在房顶上奔了多久,贺韬韬有些微喘,大病初愈,人都还未好利索,就被上赶着搏命,真是点背。 前方下面人群越来越多,临近烟波河了,要不要跳下去,和人群走在一处隐匿身形?贺韬韬犹豫着。 正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黑衣蒙面人,挡住了薛元晁的脚步,那人轻功极佳,离薛元晁极近,薛元晁本想不理,继续捉捕贺韬韬。 然,那蒙面人似乎铁了心的要搅局,几次绊住了薛元晁的脚步,薛元晁恼极,和蒙面人交起了手,只是那蒙面人不欲过多停留,且战且退,引着薛元晁调转方向朝他追来。 贺韬韬得了空暇,不假思索下了房檐,在一处暗巷脱下自己的一身黑色夜行衣,簪子一拔,一头青丝泻下,边往外走边随手挽了低髻,朝着人群最热闹的烟波河畔走去。 人多才好隐藏行迹,饶是现在薛元晁冒出来,自己已改头换面,铁定是认不出自己的。 至于刚刚冒出来的蒙面人会是谁?是敌是友? 狸娘的人?没有轻功这么好的... 杨连九的人?他会好心主动来帮自己? 猜不到了,管他呢,瞧那人一身厉害轻功,只怕薛元晁是追不上此人的。 直到此刻,贺韬韬才放松下来,事情办妥,追兵已甩,又逢佳期,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轻松过了。 她摸了摸胸口放着的册子,忽然起念,让那人先等着吧,容自己先潇洒一把,她倒要好好看看,这京都的月亮比起西北是圆还是缺。 临近烟波河,贺韬韬想到了白日里求签的小娘子提到的揽月芳华,她生了兴致,想去瞧上一瞧,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可以引得万人空巷。 第47章 揽月芳华 一川绕城,烟波河将这一城三山环绕隔开,烟柳画舫,桨声灯影。 贺韬韬还未走近,就听到了人声鼎沸,众人冒了头往河面眺望,她也伸长了脑袋去看。 只见如水上阁亭一般的舫身缓缓行驶在河面上,金漆雕动,飞檐相接,一名身着碧霞云锦裙的女子,梳朝天灵蛇髻,坠金钗步摇,面上戴着云白绣金流苏面纱,坐在船头拂动琴音。 “看啊!是斯琴姑娘!” 众人朝这位京都艳妓魁首挥手呐喊,贺韬韬在人群中挤着去瞧,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确实生的国色天香,风华绝代,难怪这般受人追捧。 以前翩然楼里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美人坐镇呢? 贺韬韬越发生了兴致,想要去那画舫上感受一把京都之最。 贺韬韬在西北经营过青楼生意,知晓女子也是可以逛楼子的,只是不能过夜,打茶围,得多付上一倍的价格,这叫过班,就是不知道京都的风俗和西北有没有差别。 画舫停在了码头,贺韬韬远远瞧见果然是有女子入内,只是人数寥寥,且都有相熟的男客引路作陪,想来不是达官就是显贵。 她瞅了瞅自己身上一身墨蓝长裙,怕什么,胆子要放大! 她跟在一群公子小姐身后,举止大方毫无扭捏姿态的迈进了画舫,居然并无人来查她。 画舫二楼的雅厅里,蔺止叙倚在窗边,从刚刚停在码头时就瞧见了贺韬韬,看见这人装模作样跟在别人身后进了画舫,姿态娴熟的宛若熟客,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端着杯盏慢慢转动着。 对面的五皇子谢禹恪伸直了脑袋往窗外看:“瞧什么呢?嘴角勾成那样?” 蔺止叙回神,挑眉一笑:“自然是瞧斯琴姑娘引得两岸万人空巷的盛景。” 谢禹恪瞥了他旁边的人一眼,示意可千万别在这人面前提那位花魁。 蔺止叙身侧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斯文秀气,俊雅出尘,刚刚谢禹恪那一眼被他收进眼里,此人笑得温和:“殿下又在打趣臣了。” 谢禹恪笑起来,攀上这人的肩:“秉洲啊,你该不会还惦记着斯琴姑娘吧!你都成亲了,要是让褚老太傅和嫂夫人知晓,你呀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褚秉洲斜睨了一眼谢禹恪,目光落在蔺止叙身上:“你二人不说,谁会知道?” 谢禹恪立马坐直了些:“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要不是突发了兴致来这闲逛,我也不会撞到你和止叙二人在这喝花酒。” 蔺止叙手支着脑袋,含笑看着二人,默默不语。 谢禹恪来了兴致,朝褚秉洲靠近了些:“那待会儿喊斯琴姑娘进来吧,我也好久没听她的琴音了,甚是想念。” 褚秉洲抿了一口酒:“今夜她怕是忙得很。” 看向谢禹恪:“殿下登舫的时候,没瞧见鸿胪寺的章巩吗?今日鸿胪寺设宴邀请奚契王子宴饮,就是隔壁。” 谢禹恪啧了一声:“我怎么没听说?不是说那小子觐见完了就回了吗,怎么还赖着没走?” “止叙,你也知道?” 蔺止叙说:“听太子提过一耳,陛下发了话,让这位奚契王子过了九月底的太后寿辰再走。” 谢禹恪哦了一声,大喇喇的翘起了腿:“得嘞,我这个京城混子还没你们两个四品官儿长脸,这些事我竟是一件都不知晓。” 蔺止叙笑得不动声色:“五殿下逗我俩呢。” 谢禹恪往后仰靠了几分,语调带着不羁:“哪能啊,我是真闲的发慌。” 褚秉洲端起杯盏和他碰响,调笑他:“那回头我让祖父去陛下面前念叨两句,求着你赶紧娶妻管管你,你要是还嫌闷,朝中差事一大堆,随便捡两件事情不就来了吗?” 谢禹恪嘁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我现在是潇洒闲适的闲,娶了妻之后的还能叫闲吗?你以为谁都能像嫂夫人一样,豁达开明,婚后都还能让你出去喝花酒?是吧止叙。” 蔺止叙笑骂他:“别扯上我,我不掺和你们这些事。” 谢禹恪来了劲,瞧蔺止叙这样,非要开他的玩笑:“唉,正好秉洲在这呢,你和秉洲妹妹小时候可是定了娃娃亲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人家?”边说他还拿胳膊肘去撞褚秉洲。 褚秉洲和谢禹恪的目光都落在蔺止叙身上,这人很快恢复到冷清清的面目:“幼时儿戏,做不得真,你们好歹也顾忌一下女儿家的名声。” 谢禹恪指着他:“瞧瞧!还不让人说。” 褚秉洲叹气:“知捷的婚事,祖父确实挺上心,你当年不顾两家反对,执意退亲,祖父一气之下断了两家的往来。” 褚秉洲还是非常希望蔺止叙做自己妹夫的,两家是世交,有年幼时的同窗伴读之谊,如今又同朝为官,亲上加亲,也许能成一段佳话,可惜了。 蔺止叙不为所动:“乱点什么鸳鸯谱,我如今什么身子,外人不知,你们也不晓得吗?活了今天没明天的,别连累了人。” 二人面色有些讪,谢禹恪声音都温柔了些:“好,不提了。” 褚秉洲举杯朝他敬了敬:“保重身子。” 外面似有喧哗声,褚秉洲频频回头,谢禹恪心下了然:“去瞧瞧啊,我都听到斯琴姑娘的声音了。” 褚秉洲朝二人面带歉意的拱手:“那我去去就回。” 等褚秉洲走后,就剩蔺止叙和谢禹恪二人,谢禹恪突然变了神情:“你让人捎话给我来揽月芳华,可是为了那个奚契王子的事?” 蔺止叙坐直了些身子,点点头:“前些日子我查到兵部有些军械登记的数量对不上,再联想到今日鸿胪寺在揽月芳华宴请奚契王子,担心要生事,若真是这样,殿下的机会就来了。” 谢禹恪默默念着:“兵部?都牵扯到兵部了...” 他怒拍了一掌案桌,神色愤愤:“这群人吃着皇粮不干人事!” “那今晚你和秉洲是?”谢禹恪问。 “我约的他,有他这个户部都给事中在,我与你碰面才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谢禹恪点点头:“我明白了,若真出了事,我的心思可能都会放在奚契王子身上,你自己小心些,带侍卫了吗?” 蔺止叙笑笑:“我也还真没到病弱体虚不能自已的地步。” 第48章 桨声灯影 揽月芳华烧起来的时候,贺韬韬正溜达到画舫二楼。 火是从一间雅厅烧起来的,很快,屋子里传来叮叮哐哐打斗的声音,人群听到了动静四散逃窜,边跑边喊:“杀人啦!着火了!” 雅厅的房门大开,贺韬韬瞥见里面躺了两具尸体,血顺着门缝渗了出来。 里面有四五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围剿一个身穿圆领窄袖华袍的青年男子,那人看起来并不是中原人打扮,他身前两名侍从模样的男子拼死阻击,但对方人多势众,很快败下阵来。 眼瞧着异族男子马上就要被一剑贯穿胸膛,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个紫色锦绣华服的俊朗公子,执一柄长剑,将异族人护在身后。 “天子脚下,你们什么人,胆敢当街行刺!” 黑衣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在得到为首一人的眼神指令下,一群人再次挥刀砍向众人。 那锦绣华服的俊朗公子正是当朝五殿下谢禹恪,他身后亦跟随者两名武力高强的侍从,他吩咐其中一人:“马上报殿前兵马司,就说有贼人于烟波河刺杀奚契王子,让他们火速来援!” 另一名侍从身手矫健,和黑衣人首领缠斗过程中,一剑割伤了黑衣人的手腕,刀剑跌落在地,溅出点点血花。 黑衣人且战且退,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整间画舫都燃了起来,黑衣人知道事败,心一横齐齐跳了水。 贺韬韬在一侧翘着腿看完了热闹,有些意犹未尽。 画舫的火势越来越大,这里也待不下去了,紧邻着揽月芳华的另一艘画舫就停在边上,所有人都在挤着登舫。 贺韬韬也想跟着人群上舫,突然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袖。 那人用了些力,隔着衣袖反手一把扣住了贺韬韬的手腕:“走这边,舫上有殿前兵马司的人,薛元晁会认出你。” 贺韬韬没来得及多余思考就被人拉着走向了揽月芳华的船尾,登上了一条乌蓬小船。 上了小舟贺韬韬才开口:“你怎么在这?” 蔺止叙盘腿坐下,将油灯吹灭,小舟黑漆漆的,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 蔺止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看热闹好玩吗?” 贺韬韬扬扬眉,在船头顺势坐下,抱着胸靠在船舷处:“还行吧,就是那群人菜得很,才给了后来那人可趁之机。” 蔺止叙的身形隐匿在黑暗里,只一团模糊的黑影,背后岸边有桨声灯影隐隐绰绰:“那群人刺杀的是奚契王子,你知道如果让他们刺杀成功,会意味着什么吗?” 贺韬韬默念一遍:“奚契王子?就是生活在辽东一带的异族部落?”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奚契王子要是死在京都,是不是朝廷又得打仗了?” 蔺止叙认真“看”了贺韬韬一眼,这人看问题还是挺一针见血的:“差不多。” 说到打仗,贺韬韬想起了什么,她当着蔺止叙的面扯开自己的胸口衣领,掏出藏在里面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蔺止叙见她取怀里东西的举动丝毫不扭捏,他自己反而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忘了伸手去接。 贺韬韬直接将东西掷进他怀里,嘟嘟囔囔:“倒是巧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蔺止叙把本子拿在手里,指尖竟觉得有些温度,想到刚刚贺韬韬是从胸口掏出来,他猛地又松了手。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好,这事你办的不错。” 贺韬韬丝毫不谦虚,扬眉笑笑:“那是自然。” 既然这件事办成功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离救人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贺韬韬来了兴致,朝蔺止叙挨近了些,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闯暗狱救人?” “不急,还没到时机。”蔺止叙稍稍把头侧过去些,不去看她。 贺韬韬愣了愣:“你诓我?” 蔺止叙转回头,黑夜里两人四目相对:“今夜兵部署衙和烟波河同时生乱,若这个时候再去劫人,上头只怕是要更加严防死守,我说了会帮你,就绝不会食言,眼下你要做的就是等,等一个最佳时机。” 贺韬韬怒气稍消了些,可以理智思考问题了。 今晚发生了兵部署衙和烟波河刺杀一事,只怕守卫京都安危的殿前兵马司要睡不好觉了,只要他们内部乱起来,才有救人的可能性,确实是这个道理。 贺韬韬环顾四周开始找橹,自己拿了一把,另一把递给蔺止叙:“那行,今晚没我什么事了,我还得回去补眠,送我回去吧。” 蔺止叙盯着橹愣着,好半晌开口:“我不会摇橹。这儿离岸边不远,要不你游回去?”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贺韬韬没动,她忍住了想要一桨拍死蔺止叙的冲动。 她瞧蔺止叙是铁了心的不拿橹,只好自己拿起来,坐在船头两手并用,像狗刨似的。 出了一身汗不说,小船不仅没靠岸,还往河中心漂了去。 又急又气的贺韬韬回头恶狠狠的盯着蔺止叙,只瞧着这人斜靠着船篷正惬意的小憩,贺韬韬气不打一处来,忽起了邪念,捧起一把水,哗啦啦的朝蔺止叙泼了过去。 我叫你睡! 蔺止叙被临头一泼,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胸口前襟湿了一大片。 不生气不生气,气坏身体自己急... 蔺止叙在心中默念着,只听得边上少女爽朗的笑声刺激着他不受控的神经。 不气才怪! 两人隔着黑暗对望,互不认输。 一个在想:谁让你擅作主张拉我进小船还不送我回家? 一个在想:谁给你的胆子敢泼我? 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在一瞬间,蔺止叙先跳起来,抓住她两只手,把她往地上按,贺韬韬毫不示弱,一脚踹在他腰腹,两人滚在一起,狭小的船身左右摇晃,近身肉搏的拳脚功夫不好施展开来。 来啊!来打一架! 早看不惯你了! 蔺止叙把贺韬韬抵在船舱地板,咬着后槽牙说:“你真当我是个病秧子?” 他撕掉平日里伪装的皮囊,露出从未展露人前的疯癫:“贺韬韬,我忍你很久了。” 贺韬韬冷笑着:“终于不装了?我倒要看看撕掉你这身狐狸皮,还能装什么大尾巴狼!” 说话间,贺韬韬一把扣住蔺止叙的后颈,朝自己面前一拽,另一只手一个翻拧错骨,反扣住蔺止叙的手腕,用膝盖朝他身下顶去。 蔺止叙面上一惊,防守下面的时候,上半身露了松懈,被贺韬韬翻身抵在船篷,撞出一声闷响。 蔺止叙吃痛闷哼一声皱了眉,贺韬韬扣着他手腕的动作,让她摸到了他的脉搏,微弱的很,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情绪,手上的劲不由自主松了松。 蔺止叙乘势发力攀上她的肩,将她翻身摔了出去,只是在落地的一瞬,手掌莫名其妙的托住了她的脑袋。 贺韬韬被扣住的右手微张,一番近身肉搏让她略微仰头微微喘息。 男人和女人之间确实存在力量差距,今日她没带刀,又刚大病初愈,才让蔺止叙占了便宜。 这个趁人之危的混蛋。 贺韬韬心里暗骂。 第49章 冒头之势 蔺止叙的脸就在她上方,眼神意味深长,刚刚泼在他面上的水顺着额前一缕湿发,啪嗒一颗,滴落在贺韬韬脸颊。 蔺止叙倏地抽出垫在贺韬韬后脑勺的手,从她身上退下:“你刚刚对我手下留情了,礼尚往来,我也不会对你下死手。” 他解释着什么,好像有些欲盖弥彰。 贺韬韬坐起来,两人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默契的保持沉默。 末了,贺韬韬拿起了橹,固执而又笨拙的在河面上刨起来,她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人身边,气氛怪得很,她才不要待下去。 但她忘了,她不会摇橹,乱七八糟的一阵摇,小船不受控的在河中心转起了圈,就是前行不了一步。 正懊恼着,有人捡起了她边上的另一把橹,试着划动了两下,船动了,朝着岸边驶去。 在船身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贺韬韬果断跳下去,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为什么要逃,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那背影稍显狼狈了些。 小船慢慢游回揽月芳华附近的时候,追风跳上了船,他刚把一身黑色夜行衣扔进了画舫燃烧的大火里,看见衣衫乱糟糟的蔺止叙,微微诧异:“主子和人动武了?” 蔺止叙不想说话,钻出了乌篷船,稍稍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缓缓开口:“没被薛元晁发现吧?” 追风面露骄傲神色:“他追不上我,我领着他在皇城边上绕了两个来回,后来还是烟波河这边出了事他才撇下我离开。” “走吧,去瞧瞧指挥使大人怎么捉人的。” 蔺止叙携追风上了烟波河的另一艘画舫,舫上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殿前兵马司的人团团围住。 花厅里,谢禹恪坐在主位上,身后的奚契王子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褚秉洲也在,边上站着个袅袅美人,被吓得不轻,褚秉洲正温声安慰着。 薛元晁将揽月芳华的人全部喊了出来,正在问话,回头看到蔺止叙来了,面有厉色:“小蔺大人也在此处?” 褚秉洲接过话头:“我和止叙是一起的,事发时正在雅厅吃酒,五殿下也在。” 谢禹恪点点头:“薛指挥使,眼下奚契王子受惊,还是赶紧派人送王子回驿馆,审人的事你自己待会回暗狱慢慢审去吧!” 薛元晁皱眉:“殿下莫急,事关两国邦交,奚契王子在画舫上遭人刺杀,如今所有人都在这,刺客想必还未来得及逃脱,给薛某一些时间查出真相,抓到刺客才好交差。” 谢禹恪站起来,一脸不耐烦:“你抓你的人,你扣我们几个作甚?要不是我出手救了奚契王子,真等着你们殿前兵马司来援,事情怕是更难收场!” 他朝薛元晁走近了两步,目光冷冷:“薛指挥使还是想想明日如何给陛下回话吧!” “我们走!”谢禹恪一声令下,准备带人离开。 最外围的一圈兵甲见指挥使没发话,愣愣的不敢动,谢禹恪寒声说:“怎的?还敢拦皇子不成?” 薛元晁脸色铁青,朝众人发号施令:“把揽月芳华的人全部带回暗狱,收兵!” 船上的姑娘们瞬间哭喊起来,一想到殿前兵马司的暗狱是什么鬼地方,顿时吓得瘫软坐在地上。 兵马司的人来拽人,褚秉洲拉住斯琴的手,斯琴泫然欲泣看着褚秉洲,哀戚戚的低吟:“公子救我。” 褚秉洲心有不忍,朝谢禹恪和蔺止叙投来求助目光:“斯琴她是弱女子,这双手只会抚琴,去了暗狱那种地方会死的。” 蔺止叙不为所动,只盯着斯琴的手瞧,常年抚琴之人的手会在大拇指外侧和中指有肉茧,可这位以琴技名震京都的花魁却在虎口处有稍显粗粝的茧,有点意思。 他专门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来佐证自己的猜想,既然确认了,那就没事了。 蔺止叙在褚秉洲耳边低语了一句:“我刚上舫之前,瞧见了你褚家的马车停在外面,秉洲,这事不能牵扯到褚家。” 褚秉洲愣住,半晌缓缓松开了握着斯琴的手,斯琴一怔,眸子里的眼泪凝住,看向褚秉洲的目光复杂深沉。 人都被带走了,就连奚契王子也被薛元晁亲自送回驿馆,增派了比平时多三倍的人手保护。 谢禹恪长舒一口气:“走吧二位,今夜可累死人了!” 刚出画舫,还没靠岸,当朝御史中丞褚逊之,褚秉洲的老爹带着儿媳许氏和女儿褚知捷站在岸口码头,老大人瞅见了他们仨,气的胡子在夜风里打着颤,褚秉洲垂着脑袋走到褚逊之面前,恭恭敬敬喊了声:“父亲。” 娘子许氏温婉,为褚秉洲披了一件披风,褚秉洲呆愣愣的什么话也没说。 码头人潮未散,褚逊之低声呵斥:“回家再说。” 说完朝五皇子谢禹恪拱手告辞,看到蔺止叙的时候稍愣了愣,随意拱了拱手。 谢禹恪摇摇头朝蔺止叙低语:“这老头还记恨着当年之事呢。” 蔺止叙不语,目送褚家人离开,褚知捷上马车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朝身后蔺止叙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即掀帘离开。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禹恪打趣蔺止叙:“瞧见没,刚刚褚大姑娘看你呢,我也是看不透你,这门亲事多好啊,你说你好端端的写信给人家退亲做什么?唉。” 蔺止叙白他一眼:“殿下若是喜欢,可以讨来当皇妃,褚大姑娘才名冠京都,想必陛下会同意的。” 谢禹恪连连摆手:“可别别别,褚大姑娘人是不错的,可他祖父...不行不行,我打小就怕他,小时候没少吃他的教棍,我要是真成了他孙女婿,那还不得天天挨训啊!我吃饱了撑的。” 现下四野无人,两人像年幼时一般并肩朝着暮晓居走,有一搭没一搭的叙着闲话:“当年老太傅是最喜欢你的,所以才把自己的宝贝孙女和你定了娃娃亲,你倒好,待在北方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一封退婚陈情信寄回来,斩断了你和褚家多年的情分,真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图什么?” 蔺止叙停了脚步:“行了,前尘旧事休重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赶紧想想明日早朝陛下知道了烟波河事件,你该说些什么。” 说完这句,他稍稍后退了些,站直了身子,字字郑重:“殿下,过去几年您一直避其锋芒不理政务,眼下是时候该冒头了,东宫和陵王如今已成水火之势,未来朝局走向您可想好了?” 谢禹恪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背挺直了些负手而立:“这是我们儿时夙愿,止叙,我们一起。” 第50章 天家父子 翌日朝会,烟波河上奚契王子遭歹人暗杀的事情果然震怒天颜,几个耿介的御史大夫将矛头直至鸿胪寺和殿前兵马司,参前者没有好好尽到款待之谊,参后者保护不力。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沉沉,口头斥责了殿前兵马司几句,左都御史又站出来说了另外一件让皇帝颇为忧心的事情。 昨夜未时,阜康门街的兵部衙署被盗。 皇帝森然的目光锁定在兵部尚书薛隋良身上,沉声开口:“薛卿,怎么回事?” 薛隋良额上有冷汗冒出,出列跪下:“臣...臣也不知。” 皇帝笑了:“你不知?你堂堂兵部尚书,自家衙署被盗,你却不知?”皇帝音量拔高,怒道:“你当的什么差!” 薛隋良匍匐在地上,微微颤抖:“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刚刚斥责殿前兵马司护卫不力时,薛元晁跪在地上还没起来,这下好了,两父子跪在一处。 皇帝冷眼瞧着大殿上跪着的薛隋良和薛元晁,冷声哼笑着:“好一对父子,朕把皇城安危和社稷安危交到你二人手里,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好一对忠臣孝子!” 左都御史又跳出来说:“陛下,昨夜烟波河行刺一事发生之后,大理寺即刻调配人手查案,有重要发现。” 皇帝不经意的哦了一声:“大理寺的动作倒快。说说吧,都查了些什么?” 大理寺卿杜鑫站出来回话:“陛下,据案发现场勘察回来的吏胥回禀,那群行刺奚契王子的歹人使用的兵器,正是出自年前运往河东道被盗的那批军械。” 匍匐在地上的兵部尚书薛隋良闻言身子抖了两抖,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刀挨着一刀。 皇帝气笑了。良久,他抬手给这件事下了基调:“殿前兵马司护卫皇城安危不力,仗责殿前兵马司指挥使二十仗以示惩戒,宫禁防护暂归禁军管辖。兵部尚书薛隋良闭门自省,责令兵部从上到下自查,大理寺什么时候把这两件案子查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处置薛家父子二人。” 洪四芳拖长音调喊着:“散朝~” 薛元晁被几个侍卫架着,于武英殿门口扒了殿前兵马司的官服,匍匐在长条板凳上,正在挨仗。 其余朝臣们不敢多瞧,路过时纷纷离开,唯有谢禹恪揣着手定定看着,露出轻蔑笑意。 他平日在京城浪荡惯了,昨夜吃了薛元晁的不敬,今日便想着奚落回来。 看了会儿也觉得没意思,正抬脚离开,有小黄门过来拦住了去路:“五殿下留步,陛下在明德殿召见。” 谢禹恪和不远处的太子打了个照面,微微颔首,随着小黄门入了明德殿。 明德殿里燃着龙涎香,谢禹恪垂首而立,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捏了一把鱼饵,一点一点洒进缸里,里面又多了几尾鱼,跳腾的欢。 “你昨夜在烟波河做什么?” 谢禹恪跪下回话:“禀父皇,儿臣昨夜...在...”他似乎有些难以企口,闷了半响憋出三个字:“喝花酒。” 皇帝手上动作顿了顿,回头斜睨了一眼他:“就你一个人?” 谢禹恪不敢隐瞒:“还有褚秉洲、蔺止叙...” 皇帝转过身来:“褚逊之的儿子和蔺庾的儿子?” 皇帝看着谢禹恪,神色不明,突然笑了起来:“再看看朕的儿子,你们几个一般大的岁数,你却成日里混吃等死,不务正事,你让朕在他们几个老臣面前如何长脸?” 谢禹恪把头趴的极低,内心惶恐:“父皇息怒,儿臣知错。” 皇帝慢慢踱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听说昨夜你救了奚契王子?” 谢禹恪回话:“昨夜事出突然,儿臣也没多想,天子脚下有歹人作祟,儿臣也是拔剑去看了才知道歹人袭击的正是奚契王子。” 皇帝沉思着,面前这个儿子性子跳脱,耽于声色他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也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好管闲事放在他身上倒也说得过去。 皇帝幽幽开口:“那两个小兔崽子就没出手?任由你一个堂堂皇子和歹人缠斗?” 谢禹恪小心回答着:“褚秉洲是文官,不善拳脚,蔺止叙父皇清楚的,他身子不好。” 皇帝哦了一声,淡漠至极:“昨夜鸿胪寺陪饮的官员死了俩,你怎么看?” 谢禹恪愣了愣,斟酌着开口:“歹人行刺,发生命案,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皇帝哼笑起来,认真打量起跪在地上的这个儿子:“别再一味的当混子了,鸿胪寺善后的事你去盯着,别让奚契那帮人趁机生乱,另外烟波河一事你涉事其中,回头杜鑫找你问话你配合些,别让这两件事搅合在一起。下去吧!” 谢禹恪叩首,有些欲言又止,皇帝掀了眼皮没回头:“还有事?” “父皇要儿臣配合大理寺查案,儿臣有些惶恐,中间的分寸该如何...?” 皇帝笑起来,指着谢禹恪同洪四芳说:“瞧见没,这混子是打算问朕要恩旨呢!” “你只管去就好,堂堂皇子,谁还敢拦你不成!没出息的样子!” 谢禹恪得了令,磕头离去,待出了明德殿,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天家父子说话可真累。 身后有小黄门瞧见谢禹恪走远了些,行至东宫,悄悄递了话进去。 第51章 东宫闲话 蔺止叙进东宫的时候,正瞧见太子一脸郁色,面前伶人弹奏着悦耳琴音,都仍未能让太子提起精神。 吕庆则挥挥手,一众伶人起身,隐在人群中的妙裳和蔺止叙眼风不经意交汇,乖觉的抱琴离开。 哐当一声,妙裳踩住了前人的拖地衣裙,那女子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妙裳眼疾手快揽住女子。 太子听到了响动,懒懒抬头看了一眼。 妙裳和那女子跪在地上请罪:“殿下恕罪。” 太子今日情绪不高,心里烦着,面露厉色正想发作。 吕庆则皱眉,一巴掌甩向那女子的脸颊,正欲对妙裳下手,妙裳朝着太子磕头,抢先开了口。 “殿下恕罪,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踩了丁兰姐姐的裙角,才害的姐姐失态,是奴婢一人过错。” 太子直起了身子,认真打量起妙裳,这女子倒是生了一副好胆量。 “抬起头来。”太子饶有兴致的开口。 妙裳平静抬头,太子看得出来,她面上镇定是装出来的,眼里的惊慌仍在。 “宫里当差都是自个顾着自个儿,你倒好,上赶着揽罪名,是觉得孤不忍罚你吗?” 太子盯着面前这人,皮囊是好看的,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下面的人什么伎俩动了什么肚肠他一眼看明,但人的情绪需要疏解,他乐得看下面的人来讨好自己。 妙裳微微抖了抖:“奴婢害怕,但更害怕丁兰姐姐受到牵连,丁兰姐姐于奴婢有恩...” 倒是没有巧舌如簧的辩解,只陈述了人之常情的报恩。 太子没说话,盯着妙裳一直看,刚刚有些烦躁的情绪慢慢散了,他想… 还未来得及想,蔺止叙在边上突然开口:“殿下,今日之事还未议。” 太子回过神,哦了一句:“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挥挥手让众人离去,只是目光仍然追随着妙裳的背影。 蔺止叙默然看着。 吕庆则在外殿伺候着,太子叹气:“今早的事你都听说了吧,小五居然误打误撞救了奚契王子,父皇还赏了他差事做。” “孤是越来越看不透父皇的心思了,一个王叔都已经够让孤操心了,现在又来一个小五。” 太子手支着脑袋,长吁短叹。 蔺止叙开口:“殿下焦虑什么?五皇子如今尚无亲王之衔,不过是眠花宿柳的浪荡子而已,烟波河一事,他不过是恰巧撞上罢了。” 太子郁闷:“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一烟波河一事并非偶然呢?” 太子突然看向蔺止叙:“听闻昨夜你也在那?” 蔺止叙笑笑:“是,昨夜臣和御史中丞家的公子在烟波河畔偶遇,故相邀上去吃了些酒,他与揽月芳华的斯琴姑娘熟识,不然仅凭臣这点微薄俸禄是断然进不去那里的。” 太子歪头想了会儿:“褚秉洲?孤记得他,你还和他家...”边说着,边去看蔺止叙的神情,见他神色无波,才继续说:“他家这么多年都是中立,你与他既然交好,不如多去替孤探探他的口风,他如今是在户部任职吧,户部度支使是王叔的人,孤在户部居然连个像样的人手都没有。” 蔺止叙端起茶盏慢慢抿着:“这事倒先不急,眼下有件事殿下可能得上点心。” 太子一听来了劲,靠近了些:“你说。” “今早朝会上,工部上了折子,皇城西郊的肇业寺即将在重阳节竣工,陛下重孝道,当初重修肇业寺也正是为了赶在太后寿辰之际搏她老人家开心,臣今日入东宫时,远远瞧见陵王领着户部的齐槐新同工部侍郎黄钊寒暄了许久。” 后面的话蔺止叙没说了,足够太子听懂这里面的深意。 太子将茶盏重重放在案桌上,生了怒气:“一个户部还不够,王叔还想把手伸进工部去!这肇业寺建成,到时候功劳什么的都得算在他头上了!” “殿下先别动怒,这事关键得看陛下的心向着谁。”蔺止叙垂眸,想了会儿,继续说:“当初重建肇业寺还是殿下率先提议此事,如今时机正好,殿下可向陛下请旨监工肇业寺的竣工事宜,不好平白叫陵王捡了漏去。” 太子犹豫:“这样不会让父皇生疑吧?” “肇业寺建成正是献给太后的寿礼,孝心纯善的典范,如何让陛下生疑?” 蔺止叙靠近了些:“烟波河一事牵扯出来的军械被盗让兵部乱了阵脚,这事和户部只怕也有干系,眼下肇业寺建成,其中工部户部涉事最深,陵王在背后有没有动作,这些殿下都可趁此良机好好查上一查。” 太子沉思片刻,手不自觉的摩挲着:“止叙,你说的有道理,最起码这个便宜差事不能让王叔拿了去,好叫他充门面!” 他看着蔺止叙,突然问了句:“你如何会想的这般深?” “你父亲挂名管着工部,你就不怕孤监工肇业寺,暗中查出些工部的暗账?” 蔺止叙笑起来:“臣一心向着殿下,其余的臣什么都不在乎。” 太子面上有些讪,他和蔺相还是希望交好的,自然也希望蔺止叙不要和他父亲闹得太僵。 “止叙啊,你和蔺相老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蔺相国之栋梁,孤还是希望你们二人同心济谋,你要懂得孤的一番苦心呀。” 说着他拍了拍蔺止叙的肩膀,语重心长。 蔺止叙垂眸,不辨神色:“臣明白。” 几日后,太子果然领了监工肇业寺竣工一差事,蔺庾在通往东宫的路上拦住了蔺止叙。 “孽障,让太子监工肇业寺竣工一事,是你出的馊主意吧!”蔺庾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到底想做什么?” 蔺止叙懒懒一笑,轻拂了拂衣袖,面上温和恭良:“怎么能是馊主意呢?皇家寺庙,又挨着太后寿辰,我乃东宫僚属,自当是为殿下分忧解难。” 他朝蔺庾走近了两步,声音阴恻恻的:“父亲大人这般动怒,是为什么呀?” 蔺庾瞪着他:“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朝我来,不要卷入朝局风波!这是为父的忠告!” 蔺止叙反唇相讥:“那我也给父亲大人一句忠告,忠人者致名而不致利,忠事者致成而不致勤。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夜鬼的,父亲大人要小心呐。” 说罢,从蔺庾身侧绕了过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说了句:“差点忘了,殿下希望我与父亲大人同心计谋,去陛下那里提了一嘴,陛下发话让我搬回去住,我答应了。” “还请父亲大人早些散值回府,将我早年住的院子收拾出来,我这人认地儿,睡不好容易发疯病。” 蔺庾气得不轻,额角青筋跳动着,生了这么一个孽障出来,如今还要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只怕是日后府里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了。 转瞬,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开始思考起眼下这个节骨眼,陛下让蔺止叙搬回蔺府住是不是存了什么别样的心思? 是借机敲打自己吗? 难道已经知道了肇业寺的猫腻? 第52章 秋雨寒凉 蔺止叙搬回蔺府的那日,下了京都第一场秋雨。 尉氏和蔺府的小姐公子们脸都气绿了,但蔺庾发了话,说是陛下开了金口,谁都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蔺止叙这个煞神搬进蔺府最大的院子。 那里曾是蔺止叙娘亲的院落,十岁之前,他和母亲、长姐就一直住在这里。 偌大的蔺府因为蔺止叙突然搬进来,气氛变得尴尬,谁都没有来示好,唯有一人,蔺府三姑娘蔺疏桐撑伞提着食盒,趁着府里众人用晚饭的间隙去了蔺止叙的院子,食盒里面是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 她停在蔺止叙的院落门口,犹豫了许久。 其实她与蔺止叙并不亲近,那件事还没发生之前,蔺府的气氛也还过得去。 蔺止叙的母亲是当朝郡主,从小养在太后宫里,与皇帝关系亲近,连带着蔺止叙也格外受皇室看重。 小时候的她总是憧憬着有一个哥哥疼她护她,虽然郡主娘娘当家做主母的那些年,从不苛责妾室和下人,但是嫡庶有别,更何况她这个唯一的哥哥太过耀眼,天资聪颖,她有些自卑自己庶出的身份。 但还好,大姐姐人是非常好的,时常照顾着自己,大姐姐和郡主娘娘出事后,蔺庾不准全府上下提及,头一年的中元节,七八岁的蔺疏桐被自己的娘亲带着,在小池塘后面的假山偷偷为蔺府大姑娘烧了纸钱。 要是当年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兴许这一大家子会和和美美的,自己上头有哥哥姐姐疼爱照拂,会生活成另外一幅光景吧。 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多愁善感和善良,迟迟不敢去敲蔺止叙的院门。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闯出来个人,蔺疏桐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谢禹恪眼疾手快,扣住蔺疏桐的手腕,捂上了她的嘴:“嘘!别叫!” 他将蔺疏桐拉进了院门,少女瞪大了双眼,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谢禹恪收了手,轻轻扫了一眼蔺疏桐,笑起来:“你是蔺府的小姐吧,我是你哥的朋友,别叫人知道我来过。” 蔺疏桐小心警惕的看着他,往墙角退了退,刚刚这陌生男子捂了自己的嘴!大门不出的蔺疏桐恪守闺阁妇道,头一次和外男有了肌肤接触,面上又惊又恐。 谢禹恪没注意到这些,打开院门又朝外张望着,转回头朝蔺疏桐致歉:“刚刚的事是在下冒昧了,多有得罪,小姐勿怪。” 蔺疏桐垂眸不语,只盯着自己脚尖看。 谢禹恪最不擅长和这大宅院里的闺秀打交道,他瞧着面前这姑娘因为刚刚自己的无礼举动都快急哭了,面上闪过一丝慌。 “真对不住,不过幸好没人看到,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怎么样?”谢禹恪弯着腰侧头去看姑娘的神情:“你也没看到我,好不好?” 蔺疏桐又羞又窘,垂着头,闷嗯一声。 谢禹恪笑笑:“好,那告辞。”说罢起身准备开门离去。 只是这次,蔺疏桐喊住了他,声如蚊呐:“外面还在下雨...伞借给你...” 谢禹恪揪着眉愣了愣,看了看伞,又看了看少女的发顶,少女一直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的鬓边别了一朵秋海棠,还挺好看的。 谢禹恪接过伞:“谢啦,下回过来还你。” 说罢开门,转瞬没了人影。 直到人走后,蔺疏桐才探出脑袋望了望,外面秋雨寒凉,什么人都没有了。 来找哥哥的?会是什么人呢? 蔺疏桐提着裙摆,从院门小跑到蔺止叙屋门口,拂了拂衣服上的雨珠,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才缓缓敲响了屋门。 里面蔺止叙带着轻快的暗笑道:“又落下什么东西了吗?自己进来拿。” 蔺疏桐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蔺止叙用这种轻快的语气说话了,她有些纳闷,缓缓推开了门,恭恭敬敬的喊了声:“二哥哥。” 蔺止叙明显一愣,很快他敛住面上神情,平静问她:“你怎么来了?” 少女有些局促,站在门口怯生生的不敢动。 “我...我做了些糕点,是哥哥小时候喜欢吃的桂花糕。”她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没声了。 蔺止叙皱眉,盯着她手里的食盒看。 他自从心脉受损,需要用药来维持健康之后,就再也吃不得甜了,甜吃多了会咳嗽,咳嗽就会难受。 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朝后仰了仰,盯着蔺疏桐一直看。 蔺疏桐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从蔺止叙归家以后,她没有这样和蔺止叙单独待过,面前这人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连性子都截然不同。 蔺止叙冷冷开口:“你在蔺府是不是过得不好?” 蔺疏桐没反应过来,轻“啊”了一声。 随即摆手反驳:“没有没有,我过得很好。” 蔺止叙眯起了眼,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头上连根像样的金器发簪都没有,身上的衣服也是前两年的款式,都洗的发了白,一双手白生生的,未涂丹蔻,他隐约记得像蔺姝容十四五岁的年纪都晓得涂丹蔻,描眉画唇,可眼前的蔺疏桐苍白单薄的像白纸一样,全然没有少女该有的丰盈。 “你今日来找我,蔺庾和尉氏不知道吗?”私下里,蔺止叙直接开口叫了蔺府主君和主母的名讳。 蔺疏桐怕怕的,讷讷的摇着头:“我...我悄悄来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不知道。” 蔺止叙扯了扯嘴角,低低笑出声:“那你要遭殃了,让他们知道你主动来看望我...”他突然欺身向前,阴恻恻的说了句:“会打死你的。” “啊!”少女惊呼,差点瘫软在地上。 瞧见蔺疏桐吓得脸上惨白一片,他觉得没什么意思,抬起笔下了逐客令:“以后没什么事别过来了,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蔺疏桐垂着头,眸子里噙着泪,她悄悄抬头去瞟了一眼蔺止叙,见对方无动于衷,她有些讪讪,没忍住,低声喊了句:“哥哥...” 蔺止叙下笔的手顿了顿,掀了眼皮去瞧少女的背影,瘦弱的跟什么似的,和记忆里那个黄毛小丫头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吃食留下吧。”他淡淡开了口。 蔺疏桐停住,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蔺止叙,他仍是没有抬头看自己,但她已经很开心了,脸上还挂着泪,唇角却绽放了一朵笑,伸手从食盒里取出桂花糕放在一侧的案桌上。 不敢开口说话,小跑着离开了。 待人走后,蔺止叙盯着那盘桂花糕怔怔看出了神。 追风进来的时候,打断了蔺止叙的回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追风:“这两日下着雨,暮晓居的花都还好吧?” 追风不明所以:“要不我回去看看?” 蔺止叙抬头望了望天色,阴沉沉的,这有十多天了吧,也不晓得自己的老宅子有没有被翻墙入室过,万一踩着那些花,还挺心疼的。 蔺止叙起身:“走吧,去瞧瞧。” 追风一愣:“主子,天都快黑了。” 蔺止叙回头,一脸不解:“你天黑有事?” 追风摇着脑袋,他是没搞明白这位主子爷怎么突然生了兴致,好端端要跑回老宅子去看什么花,明明喊龙溪和自己跑个腿的事,非得自己去,外面还下着雨呢。 第53章 击掌立誓 暮晓居还是老样子,原本搬回蔺府的东西就少,这里仍旧留着大部分东西,比起蔺府,他还是更喜欢生活在这里。 沿墙生长的凌霄花赶在夏末初秋盛开出最后一波花期,枝繁叶茂,长势喜人,根茎枝叶相连,被这几日的秋雨打落了些,落在地上的残花有种颓然的美。 蔺止叙驻足在墙根下站着发了会儿愣。 缓缓抬脚出了屋门,追风在身后喊:“主子不回去吗?” 蔺止叙一个人撑着伞,走在阴雨绵绵的烟波河畔,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有点烦有点闷,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怅,尤其是带了期待去看墙根下的残花脚印,好得很,一切都完完整整,什么痕迹都没有。 可没有脚印他也不开心,心里装着事,脚步有些顿,沿着烟波河一直往西郊走,那里是殿前兵马司的暗狱所在,心底有个很小声的声音在说:去碰碰运气吧。 贺韬韬在暗狱对街的巷子口蹲了七八日,像往常一样,天摸了黑,她朝卖馄饨的老叟点了一碗馄饨,没多大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了桌。 贺韬韬啜了一口汤,眼睛一瞬不瞬的的盯着暗狱门口的岗哨换防,“嘶”的一声烫了舌,忙吐舌哈着气。 有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好吃吗?”这人冷不丁的发问,直接省了寒暄。 贺韬韬皱眉,咬着一口的馄饨顿时没了胃口。 蔺止叙自顾自的说起了话:“看来是好吃的,舌头都烫了还不忘往嘴里喂。” 贺韬韬气结,瞪他一眼,这人是不是没学过如何好好说话,开口尽说得是些让人不爱听的。 他这会儿突然生了兴致,朝卖馄饨的老叟招了招手:“来碗馄饨。”他瞟了一眼对面贺韬韬碗里飘着的绿,补充了句:“不要放葱。” 贺韬韬朝他翻了个白眼:“金尊玉贵的高门大少,吃个东西还挑三拣四。” 蔺止叙破天荒的没生气,顺着她的话说:“那是自然,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不喜欢的东西碰都不碰。” 很快馄饨端上来,升腾着热气,看着让人食指大动,蔺止叙舀了一勺吹了吹,慢慢品着,眼前此景让贺韬韬生出些许错觉,这人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怕不是吃错药了吧。 吃了会儿,蔺止叙缓缓开口:“这家摊子的馄饨确实不错,你在这连着吃了好几日了吧。” “有什么收获?” 他平静的开口,前一句说的还是馄饨,下一句就变成了另一件事。 贺韬韬发起愁:“三班换防,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一次十二人,东北、西北各有望楼放哨,正南的班房还屯着七八十人坐镇。” 她看向蔺止叙:“这还只是外面的布防,你说的没错,要是硬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蔺止叙浅笑出声:“所以你还守在这做什么?” 贺韬韬微愣,没反应过来蔺止叙话里话外的意思。 “跟我去个地方。”说罢下意识的来拉贺韬韬的手腕,手刚准备有动作,顿了顿,收回手在衣袖,用眼风示意贺韬韬跟上。 “追风,付钱,两碗的钱。”蔺止叙对着追风说,蹲在角落里的追风嘴角抽搐着:得嘞,您二人吃饭我付钱。 刚摸出铜板,二人走远蔺止叙撂下一句:“这家馄饨味道不错,你留在这吃。” 追风懵懵,瞧着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渐行渐远,郁闷对老叟说道:“再煮两碗,我自个儿吃。” 两人朝着皇城西郊的肇业寺前行,此刻寺庙还未完工,还有民夫正达旦不寐的赶着工期。 贺韬韬小声嘀咕了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蔺止叙指了指面前的寺庙,说道:“这寺叫肇业寺,是陛下赶在太后寿辰之际重建的寺庙,需得赶在九九重阳节那日竣工,眼下工期还有不到十天,你觉得上头的人为了赶工期会怎么做?” 贺韬韬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自然是要找人手日夜兼工。” 她猛然看向蔺止叙,眼眸有光在跳动:“你的意思是,菜刀他们可以混进来做苦力,届时我就可以轻松将人救走?” 蔺止叙蹙眉:“菜刀?” 贺韬韬摆摆手,人开始雀跃起来:“别管叫什么,就是我要救的人,这法子你确定可行吗?” 蔺止叙盯着她的眼睛看,说实话,贺韬韬每次在特别专注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吸引人,那双好看的眼睛灵动狡黠,怎么会有人的眼睛生的这么富有生机? 蔺止叙回过神,稍稍移开了些目光,真是撞了邪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最近该不会真的吃错什么药了吧,怎么老是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荒唐想法。 “可不可行,我保证不了,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些信息和思路。”他恢复了往日的冷淡疏离。 他把现在朝中的局势透露给她听:“薛元晁被陛下斥责受了罚,这几日躺在家里闭门思过,暗狱这两日由指挥佥事代劳,另外前些日子的烟波河事件,让大理寺介入了进来,赶工的民夫需求量大,工部和户部为了人手工钱互相扯皮推诿,为了省几个银子,工部会从大理寺和刑部大牢借调非重刑犯来赶工,我可以想点办法,让你要救的这批人混在其中,干活的时候会免了这些人犯的手铐脚镣。我能告知你的细节就这么多,剩下的需要你自己来安排,多少人手,什么计划,你来准备。” 贺韬韬越听越兴奋,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我要动手,朝廷会派多少兵力,我需要根据你们出多少人,来统筹安排我手里的人。”贺韬韬镇定发问。 蔺止叙摇摇头:“我不清楚,反正只多不少。” 贺韬韬开口还想说些什么,蔺止叙打断了她:“不要和我透露你什么安排,记住,救人是你们自己的事,这事牵扯甚广,谁都不要过分相信,哪怕是我,刚刚告诉你了那么多消息,你也不要向我坦诚你的计划。” “我是朝廷的人,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基于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如你所说,我们只是有个别方向一致,本质上并非同路人,倘若来日朝廷要求我对你们刀剑相向,你也不要感到意外。” 贺韬韬平静的看着他,良久,她笑起来:“果然,这副冷心冷情的心肠才是熟悉的你。你放心,只要你给的消息无误,后面的事我发誓绝不会牵连到你,待人救出,我与你之间也彻底没有瓜葛,你做你的朝官,我当我的匪贼,恩怨两清,后会无期!” 蔺止叙垂眸,看不清神情:“如此最好。” 贺韬韬朝他举起了手,掌心对向他,示意让他也举起来:“我们江湖儿女讲求一诺千金重,击过掌就算是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立过誓了。” 蔺止叙愣愣,没有立即动作,贺韬韬伸手拿起他的手,她的掌心覆了上去,碰上的那一瞬,好似有什么东西透过他的手传向了心口,“啪”的一声,震颤在他心尖。 第54章 暗狱探囚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沥沥的扰人清梦。 蔺止叙没有睡,坐在案桌前一直端看着自己的掌心,除了清晰可见的纹路,还有两条疤痕,那是在雍州城徒手接白刃的时候所伤,一条很浅,几乎快看不到了,另一条则歪歪扭扭的有些深刻,贯穿了整个掌心。 恰如其分的将他的掌心纹路横面断开。 他记得,她与他掌心击誓的时候,她的手掌心也有一条隐约的伤痕,两只手掌触碰在一起,似乎刚好交叠... 失神了一瞬,眸子里的笑意淡去,恢复成往日的清冷,他极为熟练的抽出腕间的一支袖箭,撩开衣袖,朝着手臂划了上去,直到见了血,他才有些畅快的长舒一口气。 细看那只手臂,竟有些千疮百孔不忍直视,横七竖八的旧伤痕遍布的到处都是,有的甚至才刚结了痂... 他这几日不对劲的很,有些沉沦失控在一种虚假的幻想里,唯有见血的痛感才能让他恢复些心智。 末了,他把带血的箭头随意一扔,挥袖拂灭了烛火,人懒懒的仰靠在椅子上,像一具失了魂魄的腐朽躯壳,与黑夜融为一体。 距离重阳节还有十来天,贺韬韬一点都没闲着,白日里来往奢雀街,在杨连九那边奔波游说,夜里等京都静谧,只身一人前往肇业寺勘察地形,前后街巷阁楼铺肆尽数摸的一清二楚。 狸娘提着阿鹫过来,端了盏清水。 几人在京都安顿好之后,就着人将阿鹫带来了京都。 “我瞧着阿鹫最近好像瘦了些,这破京都不比咱们西北地广袤远到处飞,我就怕啊它飞出去被那些斗鸡走狗之徒一箭给射了,那才冤枉。” 听着狸娘的抱怨,贺韬韬仔细端详起阿鹫:“我怎么瞧着它肥了,你瞧它颈子都粗了一圈。” 说着还要来上手摸,阿鹫似乎听得懂人话,不情不愿的叫了一声来抗议说它长肥的这件事。 贺韬韬啧了一声,指着它同狸娘说:“还不高兴!” 狸娘凑近了些说:“杨连九手底下有个麻脸,好像对阿鹫有点意思,同我说了几次,让我把阿鹫放他那养,我都当没听见。” 贺韬韬沉下脸:“先别和他们起冲突,等救了人出来,我会好好报答他们的。” 狸娘点头:“你上回让我去打听烟波河上的画舫,我也打听清楚了。” 贺韬韬嗯了一声,掀了斗笠戴在头上出去。 傍晚时分,西郊的暗狱大牢里,狱卒领着两个人推着板车和木桶进来,面有不善,骂骂咧咧:“快点儿,别耽误老子吃饭!” 推车的老叟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诶着声,但说不出来话。 贺韬韬扮成了随行小二,猫着腰推板车,取了脏兮兮的豁口破碗,一碗一碗的舀着稀粥,眼珠子四处打量着。 一间一间的囚室挨个递进去,在最里面的两间囚室里关着两拨人,一间关着三五个女囚,另一间关着数十个男囚。 贺韬韬捞了最下面的干粥在碗里递进去,女囚室的人木然伸出手来接,贺韬韬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女囚目光从碗移向了贺韬韬的脸,那是一张故意涂黑了的脸,但她还是认出了她,原本呆滞的眼神亮了起来:“韬...” 韬字还没说出口,贺韬韬眼含热泪朝她摇摇头,现在还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贺韬韬瞧见菜刀蓬头垢面被折磨的不成样子,鼻尖酸涩,没忍住落下泪来,她抚上菜刀的脸,朝她耳语:“再坚持一晚,明日大理寺会来换囚,届时你们所有人都会被换出去,我今天冒险来这里就是告诉你们不要妄动,乖乖跟去大理寺,后面几天会安排你们去西郊肇业寺服劳役,重阳节那日我会带人来救你们出去。” 菜刀小可怜的眼泪簌簌往外掉,一个劲的点头。 一旁的老头咿咿呀呀的比划起来,是在催人,贺韬韬用指腹为菜刀拭去眼泪:“万事有我,你们不会有事的。” 说罢,起身抹了一把面,推着板车离开。 离开的时候经过一间女囚室,贺韬韬若有似无的往里面瞟了一眼,里面关着两个女囚,看着倒还算体面,那女子乌发盖面,抬眸冷冷瞟了她一眼,贺韬韬未做停留,放下饭碗之后马上走人,只是那碗边上掉了一支款式老旧的木钗。 突然门口响起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贺韬韬和老叟跪在地上,只见狱卒领着两个身着轻盔腰挎佩刀的男人大步入内,气势汹汹。 那女子伸手端了饭碗进来,顺便将那根木钗一并握在掌心,慢条斯理的走到墙角坐下开始喝粥,举手投足有丝隐约的风情。 那两个挎刀男子径直走向了菜刀的囚室,待狱卒开了锁,其中一人大步跨进去一脚踹在菜刀身上:“说!当日你们劫了王爷的生辰纲,那些宝贝都去哪了?” 惊风十二堂被捕的这群人早在被押送来的路上就被锁了琵琶骨,武功半失,现在根本不是唐澜的对手。 菜刀看到泼洒的粥和摔落在地上的碗,惋惜着:“你们查抄寨子的时候不是全都搜刮走了吗?” 唐澜大怒,提起菜刀的衣领:“放你娘的狗屁!” “我早就打听过了,当日劫生辰纲的就是你们少堂主带队,你也在场,老子不想和你废话,只问你当时那箱子里有两颗舍利子去哪了!” 第55章 换囚计划 躲在墙根下的贺韬韬明显一愣,她记起了什么,是有两颗舍利子的,只不过被她拿走了,借花献佛送去了无济寺,唐澜他们在寨子里自然是找不到的。 看到菜刀这么被欺负,她气不过,但她不能有所动作,今天本就是冒险进来的,趁着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薛元晁不在,暗狱群龙无首才混进来,只为告诉菜刀等人明天的计划,哪里会想到突然冒出来陵王的这两个狗腿,来打听什么舍利子的事情! 菜刀这边的动作很快也惊动到了隔壁的男囚室,谈翎和张弛气不过,隔着囚笼朝唐澜吼:“狗娘养的!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冲你爷爷来!” 气氛被带动起来,本就是剽悍热血的西北汉子,气愤这群朝廷鹰犬已久,一个个纷纷挤在门口嚷嚷。 唐澜一点就燃,当即解下佩刀准备动粗,邓玠要圆熟的多,拦住唐澜小声劝道:“别闹大了,这好歹是殿前兵马司的暗狱,王爷只说让咱们找到那两颗东西,可没叫咱们砸了人家的地盘,天子脚下,别给王爷惹事。” 唐澜还是听劝邓玠的,虽是气的吹胡子瞪眼,但也还是缓缓收刀入鞘,冷冷得扫视了一圈众人,放了狠话:“秋后的蚂蚱,老子看你们能蹦跶到几时!” 等人都走完了,贺韬韬朝老叟怀里塞了些碎银子:“等我一下。” 匆匆去了菜刀囚室,重新给她打了粥,摸了摸她蓬草似的发,才依依不舍离开了囚室。 这一刻她是真的很想立刻马上就把菜刀和一众兄弟救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暗狱守卫森严,勉强混进来一个人还能暂时的瞒天过海,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贸然救这么多人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对不起了菜刀,再多捱上几天。 第二日,工部司郎中携大理寺司直一起来暗狱借调换囚,由指挥佥事高樊引路,核对过腰牌和大理寺卿签字的调令后,朝狱卒使了眼色,开了狱门。 工部司郎中瞅了一眼囚室里关着的人:“人还不少,这些都要带走吗?” 大理寺司直是受了自家大人的指令,回话一板一眼:“不是你们工部急需人手,需要在重阳节之前赶着完工吗?大理寺关着的都是大案要案的重刑人员,要找一些无甚紧要的囚犯只能来暗狱提人了。” 瞧见工部司郎中左盯右看一脸嫌弃,他也有些不爽:“要实在嫌弃,郎中大人可以禀明侍郎大人,一纸调令传到刑部衙门去,那边趁手的人犯更多些,大人可以挑着来。” 工部司被呛了两句有些面白,指挥佥事高樊笑笑:“都是给朝廷办事,分什么你我,两位大人签个字吧!”笑嘻嘻的把手里的调令递了过去。 狱卒押着菜刀、谈翎一众人等离开暗狱的时候,浑然未觉隔壁牢房有名女囚,拧开了木钗钗头用钢针撬了锁头,跟在众人身后一起出了暗狱。 远远瞧着人被大理寺和工部的人带走,对街二楼包厢里坐着的蔺止叙和谢禹恪才开了口。 “你这次算是欠了我大人情,我和大理寺卿交情都还没套热乎,就得上赶着帮你做事,说说,打算怎么谢我?”谢禹恪眼角含笑,双手抱头仰靠在椅子上,颇为风流自在。 蔺止叙睨他一眼,乌鬓浸墨,眼角下的痣衬得眉眼疏淡,看不出喜怒:“怎么说成是在帮我做事,这不是在给殿下铺路嘛。” 他端了茶来抿:“今日换囚一事薛元晁还不知道,等回过神来,怕是要闹上一闹的。” 谢禹恪冷哼一声:“我会怕他?这两年他是在御前得了些脸面,又仗着他那个在兵部掌权的爹,素日里眼睛都长额角上去了,烟波河那事我跟他还没完呢!”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歪着身子把目光盯在楼下对街的暗狱处,问蔺止叙:“你说,那高樊在殿前兵马司干了十多年了,前两年好不容易有机会爬上指挥使的位置,却被薛元晁平白抢了空子,他就一点不恨?”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止叙,这人能不能拉过来?” 蔺止叙顺着目光望过去,高樊还守在暗狱门口,三十五六的汉子,生得高大威猛。 “先不急,他早年是从关内兵马道褚家军爬上来的,你现在要是和军方的人扯上了关系,陛下会怎么想?” “但我瞧着他好像也没和褚家有什么瓜葛。”谢禹恪伸伸腿,带了些委屈劲儿:“这两天成日里在大理寺忙活,把我都累散架了,待会儿陪我去一趟烟波河吧,找人松松筋骨。” 蔺止叙自顾自的续了茶水:“我和你出来本就避着人,你还想拉我去逛楼子,怎么想的?” 谢禹恪笑起来:“那你今日怎么没去东宫,还让人传了消息约我来这里,实在不济约我去暮晓居也成啊。” 蔺止叙拿杯的手顿了顿,他就是想着能不能在这里偶遇点什么人,有些馋楼下的馄饨摊了。 谢禹恪眼尖,眯起眼睛打量起蔺止叙:“怎么了这是?东宫出事了?” 蔺止叙面色平静:“无事。”另起了话头:“奚契王子那事大理寺查得怎么样了?” 谢禹恪一听泄了气,摇着头:“没进展,你知道的,这事往深了查要牵扯到兵部军械被盗一事,你上次给我说你查了这两年的镇戍和戎器档案,水深得很,大理寺不敢再往深的查,归根到底还得看父皇什么意思,要是动了兵部,势必要牵扯到整个六部,连殿前兵马司都得彻底洗牌。” 两人半晌没说话,捡着桌上的菜吃了两口。 蔺止叙说:“陵王回京,太子觉得有压力,依着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性,只会越来越磋磨太子,如今所有人都还未注意到殿下,是殿下的机会,先稳了来。陵王有太后的偏爱,户部也有人,如今想借着肇业寺的事情和工部攀上些关系,兵部的薛家已是岌岌可危,暂且先不论,刑部和吏部都还在观望,至于我的那位老父亲...” 他笑了笑:“他倒稳如泰山,暂管着工部,陵王和太子两边都想拉拢他,我啊,便成了那个马前卒,被一纸流放回了金屋笼。” 谢禹恪顿筷:“太子想让你和蔺相重归于好,还真是煞费苦心。” 蔺止叙冷冷笑着:“有些东西看着是裂缝,实则内里早已是鸿渊沟壑,重归于好?不可能了。” 谢禹恪瞧着,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也不劝和,斟了酒来喝:“要我是你,经历过当年那些,我也会恨。” 他一杯饮尽,落喉爽劲,这是京都里的名酒玉冰烧,小时候他和蔺止叙两人偷了大人的酒悄悄来饮,才一杯下肚,两个小猢狲醉的四仰八叉,一晃经年,想到自己的发小老友从此不能再饮酒,谢禹恪就觉得今日这酒格外辣的人心头滞闷。 第56章 美女过招 蔺止叙搁了筷,看着谢禹恪笑:“别这么看我,看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谢禹恪摆摆手:“我是辣的...” 初秋这天气怪得很,雨说来就来,檐外雨潺潺。 谢禹恪一拍脑门突然记起了什么事:“呀!我又忘了!你妹妹的伞我还没还她,今日出来一直记着记着,临了出了门又给忘了!” 蔺止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打小就这样,早习惯了。 谢禹恪还在那叭叭得说:“你妹妹人美心善,你说我要不改天专程上门致谢,带点小礼物表示表示?” 蔺止叙瞅着谢禹恪一双含情桃花眼,沉声警告他:“小姑娘没出过后宅,心性单纯,你不要去招惹她。” 谢禹恪嘁了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等登徒浪荡子吗?” 蔺止叙挑眉:“你不是?” 谢禹恪离开后,蔺止叙又独自一人坐了会儿,秋雨卷着凉风吹得人有些发冷,他撑着首看着下面躲雨的匆匆行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直到一抹绿影罩着斗笠现了身,他动了动,不自觉的往窗外倾身。 贺韬韬躲在暗处,目送着菜刀等人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没有动,有个走在人群最后方的人,趁交接的人不注意,躲了起来,等天摸了黑,那人影罩了一件破麻袋,溜进了暗巷,贺韬韬跟了上去。 那人走得不快,一晃眼,人就没影了。 出了暗巷,临近烟波河畔,人声比之刚刚热闹了些许,贺韬韬压着斗笠加快了脚步,周围人越来越多,撑着伞,挤的艰难。 贺韬韬一转身,躲进了旁边的岔巷,待站定了身形,并未回头,直接朝身后那人动起了手。 那人外家功夫不俗,不像是中原的路子,贺韬韬低笑一声,掀了斗笠甩了水珠出去,糊了那人的眼,顺势伸腿探手,直击那人面门,手上功夫过了几招,那人被抵在墙上,雨水顺着发落下,一张俏丽面庞显露出来。 那人勾勾唇角,说:“京都藏龙卧虎,什么时候藏了阁下这种高手!” 贺韬韬收手,甩了甩斗笠上的雨珠,重新戴上:“你也不差,京都花魁一身外家功夫出神入化。” 斯琴笑起来,未施粉黛的脸仍是美的惊心动魄,她将一缕湿发挽到耳后,自带风情,说:“那根木钗是你故意留下的吧,你是故意放我出来?” 贺韬韬没有否认:“所以说你手段了得,凭着一根木钗就能从暗狱里逃出来。” 斯琴朝贺韬韬抱了抱拳:“姑娘于我有半条救命之恩,斯琴谢过了。” 贺韬韬冷哼一声:“才半条?你心不够诚。” 斯琴一愣,垂下头想了会儿,才笑着说:“好,我欠姑娘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了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韬韬看见了她头上插着的木钗,那是她的东西,她顺手拔下来插在自己头上,问:“你叫什么?” “斯琴。” “我问的是你真名。”贺韬韬的目光有些冷。 斯琴沉默片刻,面对着这位恩人说:“日勒琴。” 贺韬韬丝毫不给她反应机会,快速问话:“乌丸人?” 斯琴明显怔了一瞬。 贺韬韬警觉起来,目光锐利:“你是乌丸人?” 斯琴垂眸:“我是高昌国人,但之前是为乌丸人做事。” 贺韬韬细细看着斯琴的五官,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细看果然有几分异域人长相,但并不明显,那些异族特征反而为她的美添了几许颜色。 见贺韬韬这么瞧着自己,斯琴直言:“我父亲是在西域经商的高昌国人,母亲是汉人舞姬,我九岁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被乌丸人掳去了草原,你听过雀儿司吗?乌丸人专门培养战争细作的地方。” 贺韬韬松了口气:“那你来京都多久了?” 斯琴声音有些飘:“五六年了吧,记不得了。” 贺韬韬笑她:“那你这个细作一点都不称职。” “前几天的烟波河画舫被烧,是你做的吧,乌丸人想要你们杀了奚契王子,只要人一死,奚契部落和朝廷再无邦交可能,对吗?” 斯琴点点头:“我现在是死棋一枚,任务失败,回了雀儿司也是死,被朝廷捉到也得死。”说完她抬头看着贺韬韬。 “姑娘救了我,不如顺便好人做到底,给斯琴条活路。” 贺韬韬低低笑出声:“凭什么觉得在我这你就能活?我看着很好说话?” 斯琴抱拳:“姑娘救我出暗狱,只怕并不是善心泛滥吧,定然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当然我也算有点本事。” 斯琴眼里有光,信誓旦旦的力荐自己。 贺韬韬攀上斯琴的肩,露齿一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尤其是长得漂亮的聪明人。”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段时间先藏起来,不要露了踪迹,也不要想着逃离京都,我这人记仇,背叛我的人我会一一找他们索命。” 她虽是笑着,却让斯琴觉得胆寒。 斯琴在乌丸的雀儿司见识过不少狠辣之人,却是头一次见到贺韬韬这种长得明眸皓齿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她看起来要比自己小几岁,却颇为老练的将威胁索命的话语说得如此直白,关键是斯琴觉得,贺韬韬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等斯琴借着雨势离开了暗巷,贺韬韬压低了斗笠走了段路。 天越来越暗,雨也越来越大,行人的脚步匆匆而过。 雨打湿了贺韬韬的衣裳,墨绿色晕开一大团印记,头顶传来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帛纸上的声音。 一把通体棕黑的帛制伞撑在了贺韬韬头上,伞很大,两人并肩一处也不嫌拥挤。 脚步莫名的没那么赶了。 “你住哪?我送你。”蔺止叙省了寒暄直接开口。 第57章 寺有蹊跷 贺韬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刚刚自己和斯琴的见面应该没被他发现吧。 蔺止叙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侧头,甚至还微微歪了头:“嗯?去哪儿?” 贺韬韬略显尴尬的笑笑,抬眸对上他的眼:“你这样,感觉我们俩很熟。” 蔺止叙弯弯嘴角,心情不差:“起码不是见面你死我活的互掐。” 二人目光相触,忽然就笑了,贺韬韬发现,蔺止叙这人很少笑,没想到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她皱眉,她居然用了好看形容一个男人,怕是刚刚淋了雨,脑子有点进水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主动先开口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之前,两人都是围绕着救人合作,眼下这个氛围谈那些,好像有点...怪。 那怎么办呢?聊点风花雪月? 疯了吧,她和他? 脚步拖着脚步,两人走到一处小巷口,贺韬韬指指里面有盏昏黄的灯:“我到了。” 蔺止叙却蹙起了眉,这人又没说实话,这里根本不是她住的地方。 她还是对自己有所保留,忽然又自嘲一笑,这不是挺好的吗? 前两天明明是他说的,不要过分相信他人,但人太善变了,一秒一个想法,眼下起了私念,希望她听话又希望她不那么听话。 贺韬韬不知道短短一瞬,蔺止叙的脑子里百转千回生了多少想法,她从伞下站了出去,冲他挥手,姿态随便的像是挥退一条小狗。 “去吧去吧。” 蔺止叙心情突然就变差了,这人怎么这样,不道个谢吗? 不寒暄两句吗? 不过好像别人也没有同他汇报的必要,谁是谁的谁呢? 两个陌路人而已。 手臂上的刀口子碰了水有点痛感,他从鼻孔里重重叹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墨色的雨夜里。 这日工部侍郎黄钊正在给太子做肇业寺竣工的最新汇报,太子悠闲的听完,点点头,挥手准备让人退下。 肇业寺竣工的事有条不紊在进行着,不需要怎么操心,待人一走,太子急急闪身进了内殿,妙裳抱着琵琶含笑看着他。 太子紧挨着她身边坐下,拨弄着弦,说话柔情似水:“这儿,得这么弹,还有这个音...” 妙裳含羞带怯依偎在太子怀里,内殿里的人见状垂首退出。 蔺止叙来的时候,吕庆则将他拦在外头,笑得一团和气。 话也不需要挑明,只听得里面偶尔传出的声乐和轻笑,蔺止叙便明白了一切。 他朝吕庆则拱手:“那我晚些时日再来。” 出宫门的时候正巧碰着工部侍郎黄钊,他才从东宫退出来,今日艳阳天,秋老虎热得人心里毛躁。 蔺止叙同他打起了招呼:“黄大人可是才从东宫出来?准备去哪里?” 黄钊用衣袖扇着风,额上冒了细汗:“还得赶着去肇业寺,后日重阳,事情都堆在一处,忙得人焦头烂额。” 正说着,轿夫抬了软轿来,黄钊准备上轿,见蔺止叙不走,随口问了句:“小蔺大人去哪?” 蔺止叙拱了拱手:“在下也正奉了太子殿下之命,准备前往肇业寺,黄大人一同?” 黄钊一愣,太子本就监工着肇业寺的事,他自己不去,也得派人盯着,他假笑着寒暄:“一同一同。” 遂二人各自乘了软轿往肇业寺的方向赶。 因着竣工日期将至,肇业寺上上下下格外忙碌,礼部也来了人,只因后日重阳节那日,皇帝会随众臣工亲临肇业寺上香祭祀,为皇太后寿辰祈福。 蔺止叙去的时候,正瞧见几个民夫搬着“敕赐禅林”的牌匾往大殿去,脚下一个没注意,前面抬着的两人撞在了一处,牌匾磕在了殿柱上,尽是生生磕了一角去。 蔺止叙抬步去看,黄钊奔的比他快,捧着牌匾五官皱成了一团:“哎呀呀,不长心的东西,摔坏了你们有命赔吗?” 看着那磕坏了一角的牌匾,黄钊急得直跺脚。 蔺止叙俯身细细看了看,黄钊伸了手来挡,忙吩咐着下面的人:“先抬进去,找匠人来看看,这还有两三天的功夫了,赶新的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先勉力修补试试。” 说着用身形错开蔺止叙探究的眼神,故作为难的说:“小蔺大人,这事就是个意外,在所难免,在所难免呐。” 蔺止叙心下了然,顺着他的话说道:“摔跤嘛,不打紧。” 眼神越过黄钊,瞟了一眼被磕到的殿柱,崭新的红漆,还散发着涂料味,居然有条隐约的细纹浅坑。 他不动声色把目光收回,被黄钊拥着离开了前殿,直接请到了后院喝茶。 这肇业寺说来也并不算是新建,前朝时本就是一处孤寺,本朝建国后,太后晚年向佛,皇帝仁孝,与之一同信佛,才于这临近烟波河畔的京都西郊翻修寺庙,重塑金身大佛。 蔺止叙坐了会儿,黄钊一直作陪,哪都不去就守着他。 蔺止叙默不作声,早看出这位黄侍郎是怕自己这个东宫近臣瞧出这寺里的一些猫腻,都心照不宣罢了,他也并不戳破。 有人进来,是个眼生的汉子,着一身粗布短打,此人也没料到屋里还有黄钊以外的人,明显愣了愣,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话。 “大人,前殿的木桩、香料宝盒一切物事已经运输妥当,这是明细,还请大人过目。” 黄钊接了本子来看,眼神和动作都似有似无的避着蔺止叙,蔺止叙只当没事人似的,捧着茶盏慢慢饮。 边上坐着这么一位人物,黄钊看得心不在焉,合上本子同那人说:“你且先下去,这些明细等过了后日,待我与户部过了账目再与你细说,去吧。” 说完,深深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接受到示意,躬身退下,走之前瞟了一眼蔺止叙。 待人走后,黄钊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堆起了笑:“小蔺大人,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要不...?” 蔺止叙打断了他:“不急不急,我领着殿下的差事,自然是要替殿下看仔细了,黄大人若是还有别的事,可先去忙,止叙自己到处看看。” 这一听还得了,黄钊面上就差把赶人二字写在脸上了。 “不忙不忙。”黄钊眼珠子一转,前去关了屋门。 回身面上堆着殷勤的笑:“小蔺大人、蔺公子、哎哟我的主子少爷,您就别为难下官了!” 蔺止叙拨弄着碗盖,斜睨了一眼他:“为难二字从何而起啊?” “诶哟,公子爷就别再为难下官了,一笔写不出来两个蔺字,蔺相老大人就是咱们工部的主心骨,您说您这帮着太子来监工,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吗?委实没必要啊!” 朝堂上一直都在传蔺家这两父子不合,但不合归不合,神仙打架别牵扯到小喽喽啊,一边是东宫一边是顶头上司,黄钊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你干你的差事,我做我的监工,咱们俩互不干涉,怎么会为难?” 黄钊迷茫了:“这...” 蔺止叙扫了一眼他,把茶盏放下:“蔺相是你的主上大人,太子是一国储君,你觉得该听谁的话?蔺相不过是代管工部,又要佐理中书门下机要政务,你呢?堂堂一部侍郎,想吃又不敢吃,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 黄钊心慌了慌,慢慢品着蔺止叙话里的深意,好半天才琢磨过来味道:“小蔺大人的意思是...?” 蔺止叙起身,挥手打断了他:“诶?我什么意思都没有,黄大人不要曲解。”说着,上手拂了拂黄钊的肩头,帮他扫了扫刚刚沾到的灰屑。 准备要走的时候,朝他靠近悄声说了句:“记得把前殿柱子的裂痕补一补,后日可马虎不得,一旦出了差错...” 后半句话蔺止叙没说出来,只盯着黄钊看,让他自己悟。 这他娘的,黄钊脑袋都快炸了,等着人走了,他又跑回到前殿廊柱那里去瞧,果然有条裂痕,遣了主管的小吏过来问:“是用的库里那批材料吗?” 小吏点点头:“错不了,都是王二搬来的那批。” 黄钊看着那道裂痕,越看越不自在,吩咐着:“赶紧的,找人刷一层漆补补。” 王二正是头先穿粗布短打进来的汉子,追风得了令一路跟着这人,这人从肇业寺出来,直接去了奢雀街的聚义赌坊。 蔺止叙喃喃念叨着:“奢雀街?聚义赌坊?” 追风小声补充了句:“是那个杨连九的产业。” 蔺止叙在脑子里把这些东西串了串,自言自语:“早该想到的,全京都能有这么大手笔销赃的去路只有那里了。” 追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那个...贺姑娘,最近就时常出入奢雀街...” 说完小心翼翼的去看蔺止叙的神色。 蔺止叙没动,没什么明显表情,像是知道追风在看他似得,侧过头盯着追风:“没事做吗?没事做就去查薛元晁最近什么动向?大理寺案情进展如何?要我一件件教么?” 追风抿嘴,像是憋着笑,朝后退了一步:“属下这就去。” 刚出去就撞见了龙溪准备进去,追风一把扯过他:“等会儿,先别进去触霉头,跟我出去一趟。”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龙溪就走,龙溪抱着怀里的密信,后脖衣领被追风扯着直嚷嚷:“干嘛呀这是,我给主子送信呢。” 第58章 暗藏凶机 奢雀街聚义赌坊的后堂,贺韬韬画了详细的肇业寺布局图,引了众人来看。 她手指着一处地方:“这儿,是民夫休息所,这儿后院,从这儿上去...” 桌前围着二十来人,听贺韬韬讲完详细的营救计划,有人提出了疑问:“可那里毕竟有朝廷的禁军守着,就我们这几十个人,真能成功吗?” 贺韬韬目光坚定:“能。” “后日,皇帝会前往肇业寺上香祈福,菜刀他们会被提前送回大理寺的地牢,禁军和殿前兵马司的注意力会放在皇室安保上,无人会在意囚犯,那个时候的押送是最松懈的,我们就选在那个时候动手。” 贺韬韬指着地图上肇业寺后院拐角的一处暗巷:“就是这里!” 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她下意识的觉得只要薛元晁不在,那么危险因素就少了一大半,只要一想到当时房顶上飞射过来的那一箭,她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只要薛元晁不在,殿前兵马司在她眼里就是破铜烂铁,她不会放在心上,禁军就更不用说了,被殿前兵马司骑在头上多年,早就失了斗志,现如今只是充当着天子仪仗这么一个职责。 “干爹呢?”贺韬韬问下面的人。 有人给指了指,贺韬韬拍拍狸娘的肩膀:“检查所有的兵器,你再给他们熟悉一下路线。” 她转身去了杨连九的房间,正准备敲门,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眼生的汉子,贺韬韬疑惑,从未在奢雀街见过这人。 那人瞥了一眼贺韬韬,埋下头快步离开。 杨连九喊住她:“有事?” 贺韬韬进去行了礼:“干爹,后日的营救计划已经知会给下面的人了,干爹这边派的几个人手,只需要在我们将菜刀等人劫出来,扰乱朝廷的追捕即可,制造混乱,给大家逃走的机会。” 杨连九脸色有些沉,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开口:“你确保这次能万无一失吗?” 贺韬韬上前一步:“当然!肇业寺的布局、朝廷人手的安排、逃离路线我都已经仔细摸排过,确保万无一失。” 她看出了杨连九的担心:“干爹放心,干爹手下的好兄弟不会冒大风险,他们只需要在外围接应即可,劫囚的事具体由我手底下的人来做。” 杨连九笑笑:“韬韬聪明能干,干爹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我手下这群人跟了十多年,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自然是不打紧,却不能不为这些人考虑,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你说是吧。” 贺韬韬颔首:“那是自然,兄弟们随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怎么都会考虑大家的安危。” 杨连九点点头:“好!放心大胆的去干,有干爹给你兜底。” 贺韬韬面有喜色,当即单膝跪地抱拳:“多谢干爹相助!” 看着贺韬韬离开,杨连九瞬间垮了脸色,麻脸从身后的内堂走出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杨连九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沉思着。 “九爷,这事...”麻脸忐忑的问。 “先别声张,容我想想。” 翌日下了朝会,皇帝留了太子和五皇子谢禹恪在明德殿说话,先是简单问了谢禹恪两句关于烟波河行刺一件事,协助大理寺查的怎么样了,谢禹恪简单回了话,就退出来了,只留下太子和皇帝父子二人商议明日重阳前去肇业寺上香祈福的事宜。 谢禹恪一出门,迎头就碰上了蔺止叙等在一侧,上前客套了两句。 “小蔺大人这是在等太子殿下?” “微臣见过五殿下。” 明德殿门口守着黄门内侍,二人隔着恰好的距离简单打了招呼。 谢禹恪走了两步,抄起了袖子,扇了扇风:“最近这秋老虎着实热了些,太子殿下正在殿内同父皇商议要事,一时半会可能出不来,小蔺大人要不先回东宫候着,日头下毒的很。” 他本就是个纨绔不羁的性子,装客套也仍旧掩盖不了多少本性,蔺止叙心下好笑,朝谢禹恪恭敬行礼:“是,那微臣先行去了。” 谢禹恪也抬脚迈步,两人一前一后,看似没有交集,待走得离明德殿稍远了些,谢禹恪才发话。 “薛元晁放出来了,昨儿夜里还去了大理寺。” 蔺止叙的脚步稍稍一顿。 出了太和门,拐弯进入了宫道,谢禹恪加快了脚步,二人并肩走着。 “昨儿夜里,薛元晁直接带人去了大理寺,烟波河行刺一事,揽月芳华的人也都被提去了大理寺,你猜怎么着,那个花魁斯琴突然就失踪了。昨夜这事闹了半宿,杜鑫朝会之前才寻了时机来禀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薛元晁这孙子出来了。刚刚父皇问我大理寺的进度,我是装懵带傻混过来的,你说有没有可能,薛元晁已经向父皇挑明了烟波河的端倪?” 蔺止叙揣手在衣袖默默走着,两边的高墙阴影落下来成荫,这条道还好,不怎么热。 “他不知道。明日出宫祈福,陛下身边肯定需要加大人手保护,薛元晁能出来说明陛下还是看中他的,至于他第一时间先去了大理寺...” 他看向谢禹恪,问:“你觉得他是去查烟波河的事?还是查那帮反贼余孽?” 谢禹恪被问的一愣,下意识回答:“不能吧,这事对他又没什么影响,他揪着这事干什么?” 蔺止叙蹙起了眉:“这人心思机敏,在朝中除了和他那个兵部尚书的父亲有关联,其余的和谁也走不到一起去,盯着这么一件对谁都没有用的事,八成是看出来这件事背后和你我之间的关系了。” 谢禹恪手心有些微微的冒汗:“你是说,他察觉出来兵部军械被盗背后有我们的推波助澜?” 走到宫道尽头,蔺止叙朝谢禹恪拱手:“明日肇业寺竣工祈福,殿下会去吗?” 谢禹恪点头:“肇业寺是为太后修的,所有皇室宗亲都会去。” 蔺止叙抬脚迈门槛朝相反的地方走:“那一切小心行事。” 说罢,两人两条路,很默契的朝着相反方向行进,一个出宫,一个去了东宫。 一路上,蔺止叙脑子里想了很多,薛元晁突然回归当值,会不会对贺韬韬的劫囚计划产生影响? 自那日雨巷一别,他们两人有好些天没见面了,她的计划会是什么呢? 蔺止叙犯了难。 怎么开始操心这人会不会成功了?这关他什么事? 可当刚刚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什么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影响她的计划? 他记得自己明明说过,不要让她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告诉自己她的计划,可怎么现在忽然就...? 很快,他垂眸闭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心中摒除,认真思考起来明日即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走向。 第59章 骤然坍塌 重阳节前夜,殿前兵马司排值,薛元晁亲率一队亲卫,这是他最信得过的亲信人手,一一将手中兵马司腰牌递到每个人手中。 他冷脸沉声:“明日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谁出了岔子,我扒了谁的皮。” 众人齐呼:“谨遵指挥使大人命令!” 重阳节这日,新庙建成,神灵入主。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衮服,在中官及手持伞盖、长剑、香盒的黄门内侍宫娥,及禁军拥簇下进了肇业寺,身后跟随皇亲宗室,太子及亲王皇子随侍在侧,在朝四品官员及以上奉迎。 禁军和殿前兵马司严阵以待,犀利目光扫视着周围人群。 午时,正祭开始,皇帝一人在随行内侍、禁军的陪同下入肇业寺正殿。 这肇业寺的前殿为三间,前后为步廊式,顶上铺设明黄琉璃瓦,主殿建在砖石垒成的台基上,台阶往上踏步六步,便是祭祀祈福的主殿。 太子跪在阶下,身后依次跪着朝臣百官,整齐叩首。 抬头的一瞬,太子与薛元晁目光短暂相接,很快,薛元晁将目光移开,面无表情的看着殿外的人,他试图想从这阶下每个人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他直觉今天一定会有事发生,他的手慢慢在腰间的刀柄处攥紧。 然后他看到了蔺止叙,他跪在人后并不起眼的地方,面无表情,淡漠得很,可就是这样一副淡漠与世隔绝的样子,越是让薛元晁心生疑惑。 陵王回京的那日他在,陵王府宴饮遭贼的那次他在,烟波河奚契王子遇袭那次他依然在,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里,每次附近都会有蔺止叙的身影,真的是巧合吗? 巧合到,明明在殿前兵马司暗狱关的好好的囚犯忽然就被大理寺换了囚,而如今和大理寺关系走的最近的又恰恰是以前不曾冒头的五皇子... 从薛元晁开始,到兵部衙署档案被盗,再到兵部尚书薛隋良被拉下水...好多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乱。 现在就连袭击奚契王子的重要人犯还莫名其妙失踪了... 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 薛元晁微微想出了神,没注意到太子已经走至他身侧,朝着皇帝而去。 皇帝今天兴致很高,由肇业寺奉旨住持带领着,参观起了宝殿的佛像,他叫来了太子。 太子恭恭敬敬上前:“父皇,儿臣在。” “去年年底,是你向朕建议重修这肇业寺,如今宝寺建成,朕心甚慰。” 太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觉,面上大喜,诚惶诚恐:“儿臣不敢居功,上天垂怜,感念父皇天恩,才于这肇业寺重塑佛法金身,好叫天下黎民百姓有精神皈依。” 皇帝点点头,这话也说到奉旨住持心坎里了,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唯人后的陵王表情冷凝。 太子虽身处东宫高位,然平时和皇帝更像是君臣,少了一些天家父子的亲切,今日皇帝当着众人面夸太子,着实让太子高兴坏了。 太子一高兴,话也多了起来,肇业寺这件事他从没想过将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这事是大家伙儿一起做的,自然是得了好大家一起分,日后臣工们想起的都是自己这位东宫太子的好,在他看来这是为君者高姿态的御下手段。 他对皇帝说:“父皇,自肇业寺重建以来,属工部最为尽职尽责,三百个日夜寒来暑往,从不懈怠,事必躬亲。” 这话一出,暂管工部的蔺庾面上一惊,很快恢复平稳,只听皇帝不经意的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太子,半晌夸了太子一句:“太子宽仁。” 众人走至佛像身前,奉旨住持接过寺内僧侣点燃的黄香,双手敬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拜过,再交由奉旨住持插到香炉。 薛元晁原本是随侍皇帝身侧近身保护的,但宝殿空间有限,太子进去后,捧香随侍宫娥内侍站的满满当当,他只好站在了藩帘外围,突然他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响动,那声音来自头顶的房梁。 来了吗? 他猜测的那件事情开始进行了吗? 他抬头望向宝殿房梁,有很轻巧的脚步声从宝殿屋顶传来。 他和身边的属下眼神对视,属下立即握刀出去。 屋顶上的人确实是贺韬韬,她按照原定计划,今日趁着皇帝来肇业寺上香祈福,于后院的拐角直接从大理寺手里劫人,根本就不需要进寺庙。 可是,直到寺内撞钟声响,祭祀祈福开始都没有等到大理寺将民夫囚犯一干人等从后院带离回大理寺监狱。 贺韬韬心里发慌,带了两个轻功绝佳的属下翻墙进入肇业寺的后院查看,然出乎意料的是,后院民夫所空无一人。 贺韬韬心中生疑,稍稍结合今日之事,猜出了个大概,情况有变! 她当即命令两个属下:“先撤。” 他们准备按照原路返回,从后院离开时,已经有整齐排列的弓箭手等在那里了。 “放箭!” 齐刷刷的密集剑雨朝他们射过来,贺韬韬眼见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人被射成了筛子,她当即拉住另外一人的胳膊往正殿方向撤:“撤!今日之事是个陷阱,快走!” 被薛元晁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报:“大人神机妙算,今日果然有贼人来袭。” 薛元晁面上浮现一丝狂色:“盯紧了,抓活的!” 正准备抬脚离去,只听得屋内哐当一声,屋顶豁开一个大洞,数根木梁齐齐垮塌下来! 突变发生在一瞬,内殿里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头顶的房梁砸落,一束阳光从头顶的大洞射进来,尘土飞扬在光束里纷纷飞舞。 “护驾护驾!” 在场所有人瞬间变了脸色,慌乱中,只听太子紧急中喊声唤道:“父皇小心。” “哐”的一声,半间屋子垮了下来! 第60章 行刺杀机 薛元晁喉间骤然收紧,心脏猛缩,禁军和殿前兵马司第一时间冲向废墟! 新建成的肇业寺塌了,所有臣工的心也跟着塌了! 蔺止叙等人是守在最外侧的,最里间的除了皇帝太子陵王等一众皇室宗亲、高官显要,剩下的就是肇业寺的住持和尚,所有人都慌了,皇上和储君都在里面,生死未知! 工部侍郎此刻脸都绿了,几欲站立不稳,他刚刚还听到太子在陛下面前夸自己工部差事做得好,哪能想到下一秒刚刚建成的肇业寺说塌就塌了,他似乎一眼看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是被抄家就是杀头流放,他不想死啊。 蔺止叙也纳了闷,虽然他知道肇业寺的建筑质量有问题,但谁都没想到会事发的这么突然! 他急急扫视了一圈众人,殿外的大臣各个面露焦色,心慌手抖,他于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后急急追来的殿前兵马司边追边喊:“有刺客!护驾!” 又是坍塌又是行刺?今日这是怎么了? 里面的禁军和殿前兵马司还在徒手挖横梁,薛元晁转头忽然冲着逃跑的贺韬韬高声喊道:“有贼人行刺!弓箭手准备!” “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贺韬韬领着那人仓皇从肇业寺的外墙跳下,薛元晁搭弓在弦,瞄准了贺韬韬,嗖的一声,箭矢跟着人影一起跌落下院墙。 那一箭蔺止叙看得真切,直直朝着贺韬韬的后心窝射去,只是一瞬,他的心脏骤然紧缩,脚步不自觉的往前迈了两步。 “捉人!” 薛元晁收起弓箭,今日之事他必须立刻马上给自己殿前护卫不当找一个脱罪理由,只有捉住刺客,将一切推脱到刺客身上,才能让自己免于殿前护卫不当的责罚。 况且捉拿刺客这本来就是天道、这是正义!薛元晁这般想着。 此刻的殿内,以谢禹恪为首没有受伤的宗亲,正带领着禁军在救人。 宝殿是佛像头顶一侧的矮梁垮塌,佛像也跟着倒了,离得最近的是肇业寺的住持和和尚,再然后是皇帝和太子... 禁军人多,齐力推开了房梁和佛像,但还是死了两名和尚,奉旨住持也受了重伤,正在大口大口的往外呕血。 “继续挖!都小心点,陛下和太子还在下面!千万别伤着了皇上和太子!” 谢禹恪徒手扒拉着木梁和砖块,很快,他的手上已经有了伤痕。 他听到了人声,是皇帝的声音:“朕无事,咳咳咳。” 众人听到了,确实是皇帝的声音,群臣大喜过望。 最后一根压在皇帝和太子身上的横梁被搬开,众人愣住。 太子用身躯挡住了皇帝,皇帝无碍,太子则被横梁压着了腿,人直接没了意识。 这... 皇帝被救起,他被灰尘呛到,略显狼狈,看向太子的面上满是急切,一把攥住太子的手:“快!宣太医,救太子!” 当时情况危急,事发时只在一瞬之间,房梁伴随着佛像倒塌,皇帝刚反应过来,便瞧见奉旨住持及他身后站着的几个和尚被压了下去,太子慌乱中猛扑向自己,一根掉落的木梁直接砸中了他。 “父皇小心!”这是太子脱口而出的话语,他下意识将皇帝扑在身下,万钧之势倾数落在太子身上。 面前的禁军和朝臣呼啦啦的跪倒一片,不敢去瞧皇帝的脸色。 只要一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皇帝就后怕的很,差点死在里面。 “负责重建肇业寺的官吏是谁?蔺庾何在?”皇帝寒声质问。 蔺庾的头低的不能再低,黄钊原先跪在外间,这会子跪爬到皇帝跟前,紧挨着蔺庾。 声音哆哆嗦嗦:“微臣工部侍郎黄钊...在...”他念出自己名字的时候舌头险些打了结。 皇帝眸光翻涌着寒锋:“修了三百多个日夜就修了这么个玩意出来?亏得太子还在为你们担保请功,你们对得起他的宽仁吗?” 一提到太子,皇帝心揪了又揪,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怯懦的太子居然会在那等生死存亡时刻第一时间选择保护自己! 那一刻,他俩这对天家父子才有了平日里罕见的温情,做儿子的拿自己的命保护老子,说不感动是假的。 黄钊不停磕着头:“陛下恕罪,肇业寺的重建一砖一瓦都是由工匠精裁细量了的,所有材料都是最上乘,微臣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或许是前些日子阴雨不断,材料尚新,被雨水浸泡失了承力才导致...” 皇帝连话都没让黄钊说完,拿了手边趁手的杯盏掷了过去,砸的黄钊脑门一片血污:“还敢狡辩!朕素日来是对你们太宽容了些!” “来人!给朕查!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给朕好好查上一查,户部的银子是怎么拨下去的,工部又是上哪运的材料,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清楚了!薛元晁!”皇帝高声叫道。 他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冷:“还有殿前兵马司,人呢?户部工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殿前兵马司做什么吃的?从未看出过肇业寺的猫腻吗?” 跪在一旁的禁军副统领汤荆尧回话:“事发突然,殿前兵马司正在寺外捉拿刺客。” 刺客?还他娘的有刺客? 皇帝脸都气歪了,薛元晁突然进来跪下,眼神扫过禁军副统领汤荆尧:“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铁青着脸:“你肩负朕的守卫安全,刚刚你去哪了?” 薛元晁回答:“皇上,今日之事并非偶然意外,而是刺客蓄意为之,房梁正是被刺客砍断,难以承力才坍塌的,带上来!” 他朝身后人发令,之前与贺韬韬一伙,被射成筛子一样的尸首被抬了进来:“臣已射杀了一名贼人,其余贼人正在全力搜捕。” 皇帝看着面前被射成刺猬的刺客,眯起了双眼,今日之事太多蹊跷,薛元晁跪在他脚边等着皇帝发话。 “摆驾回宫,你随侍左右。”皇帝好半天才开口说道,随即他高声唤来殿前兵马司指挥佥事:“高樊。” “你带人去追,抓到薛指挥使口中的刺客,直接来禀朕。” 高樊跪地接旨:“是。” 皇帝犹不放心,又说道:“老五,你带着一队禁军一起去,朕要活的。” 谢禹恪突然被点名,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回话:“儿臣遵旨。” 起身的时候,谢禹恪和蔺止叙眼神交汇,很短暂的一瞬。 第61章 血泪交织 高樊带人追到肇业寺院墙外,见地上有一摊血迹,斑斑点点一路延伸到主干道之外。 高樊同谢禹恪行礼:“五殿下,刺客一定是受了伤,朝着东边逃窜,往前面走是烟波河,卑职打算先去烟波河畔搜寻一番。” 谢禹恪想了会儿:“那你去烟波河畔,我领着禁军往东南方向搜。” 高樊正准备离开,谢禹恪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停他:“高佥事,陛下嘱咐一定要留活口,大人谨记。” 高樊面色一怔,回道:“那是自然。” 在肇业寺谁也没看到刺客,只薛元晁一口咬定是有刺客来袭,今日之事太多蹊跷,谢禹恪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殿前兵马司自导自演的错觉。 地上那摊血是贺韬韬的,她从高墙下跳下来的一瞬,薛元晁那一箭是瞄准了她的后心窝,贺韬韬偏了半分,才让箭偏左了些,贯穿左胸,从高墙处掉下,呕出一大坨浓血。 薛元晁这一箭是带着十足十的杀意,只为置人于死地。 等贺韬韬踉跄着脚步被人搀扶着赶到与杨连九约定好的等候点,却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什么人都没有了。 贺韬韬实在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斜靠在墙面,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和她一起逃出来的那人叫成旌,原先是麻脸手下的人,今日跟着贺韬韬一起入寺探查情况,若不是贺韬韬危急时刻拉了他一把,他也会和另外一个弟兄一样,命丧殿前兵马司的箭雨之下。 “他娘的人呢?”成旌大怒。 其实他二人心知肚明,这个落脚接应点根本就没有来过人,没有一丝活人印记,此刻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被自己人背叛抛弃了。 背后捅刀子最为致命。 成旌扶起贺韬韬:“贺姑娘,成某今日若不是得你搭救,早就没命了,我带你离开。” 贺韬韬痛的厉害,却仍不忘抓住成旌的胳膊道:“杨连九...一开始就知道今天...会出岔子…” “原本要被大理寺送回去的囚犯没了踪影,本该在这里接应的人也没出现...”她微微喘着,脸色白如纸张,目光却冷的可怕:“是不是...” 成旌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此刻脸上半是恼怒半是羞愧,被自己所谓的好兄弟好帮众出卖了,却被这个之前一直不咋看得顺眼的女子所救,他无地自容。 他将贺韬韬背在背上:“贺姑娘,身后有追兵,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等他们前脚刚走,谢禹恪带着禁军赶到了这里,与之一起赶来的还有蔺止叙。 谢禹恪一愣:“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随陛下回宫吗?太子受伤,朝野动荡,东宫眼下正是大乱。” 蔺止叙拉过谢禹恪到一旁:“今日太子为救驾陛下而受伤,同时又有刺客闯入,但倘若今日太子完好,他负责监工肇业寺出了这等事情,只怕会对东宫不利,今日之事,你应该和我想的一样,殿前兵马司有问题,这群刺客也有问题,我身为东宫僚属,理应查清楚这件事。” 谢禹恪狐疑的皱起眉:“我与你同感,今日之事太多蹊跷。” “那你与我一起。”谢禹恪不疑有他。 蔺止叙心里闪过一丝歉疚,他并没有对谢禹恪吐露刺客的实情,他亲眼看见薛元晁朝贺韬韬射了一箭,他本应该随着皇帝太子等人一起回宫,守在东宫里等太子转危为安,可他仍是不受控的来到这里,他知道自己不该来,可一些鬼祟的情绪在作怪,不亲自来看一眼他心难安。 他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接洽点,他猜出了事情大概。 谢禹恪领着禁军一路沿着血迹搜寻到城南,城南窄巷坊市纵横,岔路多、暗巷也多,杨连九的地下黑市老巢奢雀街就在这里。 迷迷糊糊间,贺韬韬被成旌背到了这里,一路上颠簸的厉害,贺韬韬疼的半梦半醒。 “贺姑娘,你可千万别睡,我领你去老郎中那里拔箭。”成旌说着。 贺韬韬右手掐左手,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心掐着。 她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强撑着心神,说:“成旌,别在这…”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朝廷的人会搜到这里来,所有人都会暴露,别...别在这儿。” 成旌急了:“那...去哪儿?你的伤?” 这箭伤太严重,血顺着左臂流了下来,成旌感觉自己挨着贺韬韬的半块臂膀都黏黏糊糊的。 恍惚间,贺韬韬想到了那个义庄,那里位置偏僻,不容易被找到。 成旌按照贺韬韬说的,背着她来到了城南郊义庄的旁边,那间废弃的破窑,刚把她放下,贺韬韬一把攥住了成旌的胳膊:“我如果死不了,这次你的大恩我定还你...” 成旌“啊”了一声,压根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是面前这个女子救了他一命,免于让他去送死。 刚想解释两句,贺韬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离开这里,去青林巷子十四号,去通知狸娘,让她们先离开京都,杨连九生变,京都待不下去了。” 成旌明显一愣,抱着侥幸问:“九爷他们真的背叛弟兄了吗?” 贺韬韬缓缓摇着头,脸上满是痛苦神色,见成旌还不信,勾起一抹冷笑:“你信不信现在一踏入奢雀街,马上就会被朝廷的人捉住?杨连九早听到肇业寺有变的风声了,却还是什么都没告诉大家,任由大家去送死。” 这几句话消耗了贺韬韬太多的气力,她实在是没劲了,她朝成旌下了逐客令:“算我求你,帮我通知狸娘等人,快走!” 成旌一咬牙,说:“贺姑娘你等我,等我通知了狸娘,我带郎中来这里,你挺住!” 贺韬韬阖上了眼,虚弱的朝他努努下巴,这人真是太磨叽了。 破窑里不透光,暗沉沉的。 贺韬韬从腰间摸索出两颗化外伤的药丸含在嘴里,伸手在自己的胸前点了两处穴位,封住了伤势。 背上的箭还插着,稍微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僵了。 她还记得之前在阜康门街的房顶上,薛元晁朝自己凌空射来的一箭,当时是躲过了,却没想到没能完全躲掉,今日还是中了招。 感觉气血运畅了点,她稍稍坐直了些身体,右手执刀,调整内息,手腕翻转朝着自己的后背削了过去... 咔嚓一声,裸露在肌肤外的箭杆被劈断,贺韬韬闷哼出声,伏在地上颤抖着。 真他娘的太疼了,这箭尖带有弯钩,稍稍一碰,搅着血肉,撕心裂肺的疼。 今日就要死在这了吗? 就这么死了,真是不甘心的很。 追风隔着破窑的一侧洞口看得面上一阵心惊,连连嘶声,感慨道:“这女子好生能抗,殿前兵马司的箭比寻常粗壮,这种贯穿伤要是拖下去,她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蔺止叙背对他站着,看不清神情,双手在袖笼里不由的攥紧。 他看着破窑里的女子忍着痛解开衣衫,浸满了血的衣衫和血肉粘连在一处,她哑着声嘶吼着才将衣服剥离开来。 他声音发沉,对追风说:“去,把破窑附近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不要让人发现这里。” 追风看了一眼蔺止叙,又瞧了一眼破庙里独自坚持的女子,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贺韬韬将左肩的衣服垮下,露出染了血的左臂,那箭顺着她的左肩洞穿了血肉,她低下头能看见胸口上方冒了尖的箭头,她喘的厉害,要不是那两颗治外伤的药强吊着一口气,这会子她已经晕死过去了。 成旌说会带郎中来救他,她等不了了,在她的人生信条里,靠人永远不如靠己,惊风十二堂覆灭之后,她的后背再也没有支撑援靠,等人来救,把命交给他人来主宰,从来都不是贺韬韬的做派。 她从手腕处褪下一串银丝手链,那是一颗颗的珠子串联而成的手链,是用银丝裹着马鬃毛混合而成,她将它解下,拧成坚韧的鬃线。 她小心翼翼的顺着箭尖凸起的地方,摸到了自己的血肉,黏滑湿溺,手抖个不停,眼睛也是模糊一片,看什么都是重影。 试了好几次,才将鬃线抵着血肉挂在了箭尖弯钩处,只这一个动作,已经耗费了她的所有气力,但她不敢停,也不敢睡,她深知自己只要睡过去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菜刀等人还没救出来,惊风十二堂的灭门之仇还没报,她没有资格倒下。 她仰着头,将带血的衣服咬在嘴里,舌头抵着上颚,双手尝试着发力,随着箭尖一点一点被拔出来,贺韬韬的双眼猩红,浑身如筛糠一般剧烈抖动着,额角的汗珠顺着眼泪一起弄花了她整张脸,那是搅着血肉的疼啊,切肤之痛,一寸一寸在她身上蔓延开来。 马上就快拔出来了,随着最后一下猛然发力,她的眉头拧成了沟壑,眼睛里蓄着血泪,那支箭只差一点就伤着她的胸口肺腑。 噗嗤一声,混合着血肉闷响,她的心脏骤然踩空,箭被拔出来的一瞬,她整个人被带倒在地上,血大团大团的倾了出来,她人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喉间发出痛苦得哀嚎,声嘶力竭。 她的痛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他面前,他像是中了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朝她走了过去。 贺韬韬太疼了,疼得让她生出了幻觉,都说临死前会见到让人意想不到的人生走马灯,她以为会是曾经惊风十二堂生活的种种,以为会看到爹、师父... 怎么都没想到,闭上眼睛前看到的会是这个人... 第62章 罪责难咎 在意识渐渐涣散之际,她感觉有人扳开她的嘴,往她嘴里塞了两颗东西,清清凉凉的,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南郊城门处,谢禹恪碰见了蔺止叙,见面直截了当的摇了头:“血迹一路顺着出了南城门,就没了踪迹,还是让人跑了。” 蔺止叙呼出口气:“应该还有同伙接应,走吧,去看看高樊那里有什么新的发现。” 城南荒芜败破,住的都是底层贫民,追风从屋顶上跳下来,正准备说话,看到谢禹恪领着禁军也在,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一行人回了宫禁处,正巧也遇到了高樊带着殿前兵马司的人马往回赶。 谢禹恪率先说话:“高大人可有收获?” 高樊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看,烟波河畔都被他掀了底,屁都没查到一个。 看谢禹恪也是两手空空,想着大家都差不多空手而归,倒也不坏,转瞬一想人家是皇子,本就是奉皇命协助,殿前兵马司才是搜查主力军,本来殿前护卫就没做好,如今人也没抓到,更郁闷了。 蔺止叙朝二人拜别:“下官要回东宫复命,告辞。” 追风不进宫,守在宫禁门口目送蔺止叙离开,谢禹恪眼尖,瞅到追风衣袖处沾了一根鸡毛,贴心帮他拿下来,打趣道:“你这是搜人搜到鸡窝里去了?” 追风愣愣,好半天才回:“五殿下好眼力。” 要不是追风杀了只鸡,提着一路滴血到南城门外的荒山,这才骗过了禁军搜捕的耳目。 还没得主子一句夸奖,差点就被眼尖的五殿下发现了端倪,好险好险。 东宫乱成一团,太医院的太医进进出出,个个神色焦虑,蔺止叙进了内殿发现皇帝也在。 皇帝神情不佳,这一刻他不像是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更像是一个担心孩子病体的老父亲。 东宫官员都跪在门口,蔺止叙走了过去,跟在众人身后跪下。 太医院的院正小跑过来:“陛下,太子殿下醒了。” 众人闻言长舒一口气,皇帝脸上也显了笑颜,起身就朝太子的床榻跟前走去。 太子刚醒,面色还有些苍白,见到皇帝,习惯性的起身想要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按住。 太子稍稍一动,腿疼的厉害,嘶了一声。 皇帝有些紧张:“告诉朕,哪里疼?” 这话一出,太子鼻尖酸涩,竟是没忍住,声调里带了哽咽:“父皇,父皇安好?儿臣以为,以为再也看不到父皇了...” 这一刻,两人都有些酸楚,亲生父子在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柄面前,小心翼翼恪守君臣本分,却在临门危机的一瞬才看清了有些东西在权力之外不乏温情。 房梁砸落下来的那一刻,太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致命一击,皇帝怎么可能不动容,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是他亲自选定任命的储君,是他百年之后要袭承他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啊。 太子并非皇帝的皇长子,在太子之前,他还有过一个兄长。 彼年皇帝刚刚亲政,由摄政皇叔和太后选定,娶了尉国公家的嫡长女,名门之后,贤良淑德。 少年帝后琴瑟和鸣,很快在成婚之后的第二年便诞下皇长子,宫里宫外举国同庆,皇长子天资聪颖,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却在他两岁那年殁于一场风寒。 皇后丧子,悲痛欲绝,少年帝后相互扶持捱过了那两年,后来才有了现任太子的出生。 只是太子的出生从一开始就被冠上了克母的名头,皇长子的离去让皇后的身体垮了大半,好不容易再次怀上龙嗣,却在生产时难产而亡,太子从一出生便没了母后。 后来啊,太子一路平平安安长大,皇帝也再没立过皇后。 太子十岁那年,正式被立为太子,这么多年里,太子感觉的到,如果不是已故的皇后,自己绝不会被立为储君正统。 他天资一般,皇后当年怀他的时候,心情郁郁,导致他在母胎里就比之其他皇子孱弱,有时候他也会想,母后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生出来,甚至还赔上了自己的命。 他做了十八年的太子,从幼年到少年,再到如今即将而立,他在东宫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他也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父皇并不喜欢自己。 可他所接受到的正统教育,告诉他要忠君爱国,要视君恩为天父,皇帝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也是这天下万民的君父。 他从年幼时起,就一直希望能和皇帝、他的父皇有着寻常百姓家的父子那般亲近,他渴望父爱,渴望自己能像一个孩子一样被父亲疼爱。 在房梁垮塌下来的一瞬,他不带犹疑的扑向了皇帝,那是他的父亲啊,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父,他没有犹豫,就那样做了。 此刻两人静默着,皇帝也是个不善言辞的父亲,他掀开被子看了看太子的腿,绑了木条和纱布,他问太医:“太子的腿可会落下遗症?” 太医院最擅骨伤的太医回话:“回禀皇上,只要护理得当,和常人无异。” 皇上长舒了一口气,帮太子把被子提了提,拍拍他的手:“好好养着,会没事的。”像安慰小孩子一样。 太子妃怀里抱着的婴童哼哼唧唧的要下地,那是太子目前唯一的子嗣,皇孙女,刚满一岁。 皇帝伸手将皇孙女抱在怀里哄着,出了寝殿,瞧见外面跪着的东宫官员,一挥手让人都起来,看到蔺止叙也在里面,皇帝喊住他:“止叙留步。” 皇帝将皇孙女交还给太子妃,嘱咐了两句,摆驾回了明德殿。 掌灯宫娥续了烛火,悄然退下,洪四芳命全禄奉了茶水来,恭恭敬敬放在蔺止叙面前:“小蔺大人,请用茶。” 蔺止叙颔首。 皇帝抿了一口茶,瞟了一眼蔺止叙,不疾不徐的说:“止叙,你有好些日子没有进宫陪朕说话了吧?” 他吹了一口茶沫,神情不辨喜怒。 蔺止叙正要起身,皇帝抬手示意:“这没外人,坐着回话。” “是。” “肇业寺一事你怎么看?”皇帝突然发问。 蔺止叙拱手:“陛下问的是肇业寺的事,还是肇业寺刺客的事?” 皇帝哼笑一声:“和你老子一个德行,不要和朕打哑谜,你知道朕问的是什么事。” 蔺止叙再次行礼,才说:“肇业寺确实有问题,工部奉旨重修肇业寺,从一开始的施工图纸到后续的施工材料,每一项都是由工部主批,肇业寺今日竣工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一桩事,工部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难逃咎责。” 这话说的,难道皇帝不知道吗? 皇帝放下茶盏,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父亲如今可还暂管着工部,你说工部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难逃咎责,你父亲也包括在内吗?” 蔺止叙面色一片沉静:“自然在内,且该当首责。” 皇帝闻言大笑出声:“你小子别太过分,好歹那也是你爹,他出了事整个蔺府都得遭殃,你以为你能跑得掉?” 皇帝虽是笑着,却言语冰寒,他是真的想知道蔺止叙和蔺庾是否真的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蔺止叙坐不住了,站起来告罪:“陛下,臣心念的是安稳,社稷安康,至于小家如何,是微臣不能左右的。如今肇业寺牵扯工部至深,臣亦心惶惶。” 皇帝直直盯着他,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别的情绪,但什么都没有。 半晌,皇帝揭过这个话题:“肇业寺的事情自有刑部详查,牵扯到的有关部门一个个的都别想跑。你也别眼睛老盯在工部身上,朕喊你来问话,可不是来听你私下攻讦的,蔺相的事,先放一边。” 蔺止叙适当谦卑起来:“是,微臣鲁莽。” 皇帝手指动了动,示意他接着说。 蔺止叙心知肚明皇帝想听什么,自然是想听太子和肇业寺之间的关系。 “肇业寺出事确实只靠一个工部定罪草率了些,太子殿下奉命监工肇业寺的竣工事宜,如今出了这等祸事,东宫自然也是难辞其咎的,但依微臣之拙见,东宫之责在于未能明察肇业寺的弊病,并非主责。修建需要户部稽算库银,拨点人手,微臣曾随太子一同巡视过肇业寺,见过不止一次,工部的黄钊黄大人腆着老脸同户部的堂老爷求银子,太子殿下还曾开堂布公的让这两位大人当着面算清楚账面。” 说到此处,蔺止叙微微摇头无奈的笑笑:“可这账算来算去都是笔糊涂账,工部要钱要不到,户部批银批不出,两方扯皮推诿闹得着实难看了些,还是太子殿下看不下去,好言相劝才没有将这事闹到陛下面前来污耳。” 皇帝眉头不自觉的跳动了下:“照你这么说,太子及其东宫并不曾牵扯到肇业寺的深水里来?” 蔺止叙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恭恭敬敬的行礼,音调缓慢:“陛下,太子尚还在病榻之上。” 皇帝一怔,沉默了片刻:“罢,天色也不早了,你且出宫去吧。” 皇帝挥手让蔺止叙退下,走出明德殿的时候,外面候着薛元晁和谢禹恪两人,洪四芳送了蔺止叙出来,薛元晁想进入正殿向皇帝禀告捉拿刺客的最新进展,却被洪四芳拦在了殿外。 “薛指挥使,今日夜已深,早些回吧。” 薛元晁着急说道:“可我还有最新案情进展要禀明陛下...” 洪四芳打断了他,眼神带了些威慑:“薛指挥使,请回吧。” 薛元晁气结,却无可奈何,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得洪四芳言语温和的同谢禹恪说道:“五殿下,陛下在殿内等你,请随老奴进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薛元晁更是震惊,他不信皇帝这个时候居然不召见自己,他内心升起一丝莫名的害怕和担忧。 谢禹恪在进明德殿之时,目光和蔺止叙浅浅相接,双方微微颔首。 这一夜,蔺止叙没有回蔺府,而是去了暮晓居,等到打更的梆子敲了两声,谢禹恪才翻墙入了暮晓居。 一进来忙抓起蔺止叙案桌上的茶壶一饮而尽,喝完才开口:“说正事,要变天了。” 第63章 朝局乱象 谢禹恪还是白日那身衣服,都还未来得及换下,就直直去了暮晓居,为蔺止叙带来了最新消息。 “明日一早,父皇要命我随督察院一起严查殿前兵马司,薛元晁这次要遭大劫!” 谢禹恪一屁股坐在蔺止叙的案桌前,眉间有隐约的喜色:“肇业寺坍塌出事,压死了寺里的和尚不说,殿前兵马司负责父皇近身安全,出事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口口声声说是捉拿刺客,可派出去的禁军和殿前兵马司两股人马全城搜寻,连个毛儿都没搜到,父皇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薛元晁设的局了。” “这是他活该!谁让他平时御前当差,眼睛都长额角上去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蔺止叙静静听着,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从薛元晁被放出来,查到大理寺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猜出了薛元晁的用意。 兵部尚书薛隋良还在家里自省,军械盗窃案一事也没个头绪,他在御前失宠,是急需要找些新的功绩来稳固自己和薛家的地位。 假如白天的时候肇业寺没有坍塌,没有出现太子舍命救皇上一事,薛元晁利用囚犯将贺韬韬等人一网打尽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肇业寺突然塌了,太子受伤,皇帝受惊,本该护卫皇帝近身安全的殿前兵马司却本末倒置,抓起了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刺客。 皇帝生性多疑,当他发现只能服务于自己的殿前兵马司却生了异样固宠的心思,皇帝怎么会容忍?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狗屁的刺客,定是薛元晁一手策划的戏码,幸好父皇圣明,才让他的奸计没有得逞。” 瞧蔺止叙一直沉默着想事情,谢禹恪问他:“你呢,你在我之前进了明德殿待了那么久,父皇问了你些什么?” 蔺止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在想一件事,你、我,包括太子,也许一开始就是陛下的棋子。” 谢禹恪一愣:“什么意思?” 蔺止叙往后仰靠了几分,这是他觉得十分舒服的姿势,平时端着太累了,唯有在亲近之人的面前才会显露出这份随意。 “让太子去监工肇业寺的事情,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当时本意是想借太子之手查出工部和户部之间的暗账,太子在陛下面前主动提及此事,陛下很爽快的就同意了,当时我隐约觉得有些蹊跷,却没有往深了想,今日陛下主动问我话,我才后知后觉。 想来从一开始陛下就知道肇业寺的问题,让太子监工,就是想看看太子与朝中六部之间有没有关联,或者说是有没有牵扯到这些暗账中来,这些年,陛下一直在磨练太子,陵王...” 蔺止叙看向谢禹恪:“包括你在内,现在都仍是太子的磨刀石,陛下应该是想试试太子有没有魄力将这些沉疴弊病一举揪出,然而谁都没想到,新建成的寺居然会塌,太子会为了救陛下受伤。” 说到此处,蔺止叙叹气,在他看来,这寺庙塌的也太蹊跷、太意外了。 谢禹恪也琢磨出点门道,脸色变了变,道:“照你这么说,假如肇业寺没塌,薛元晁的阴谋诡计得逞,成功固宠御前,那遭殃的就是太子殿下...” 他的后背突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幽幽叹道:“父皇算得好深...” 此刻,二人对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有了更新的认识,他可以是慈父,但他更是坐拥万里江山,权术制衡朝堂的帝王,帝王的心思,可以揣测,但没有人清楚明白的知道帝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谢禹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些泄气:“那你说,咱俩之间的关系,父皇也看的透吗?” 蔺止叙有些困了,揉搓着发困的脸颊,声音里带了几分疲惫:“不知道,也许早就洞悉了一切,你我之间的关系终有一日会显现在人前,殿下你做好准备了吗?” 谢禹恪讷讷的摇着头:“我也不知道。” 蔺止叙强撑起精神,坐直了些:“先不说那么远的事了,你我所图之事关系重大,明日朝局将重新洗牌,太子受伤,六部因为肇业寺的事情被卷入一潭泥沼,殿前兵马司会大乱,你想好你该做什么了吗?” 谢禹恪沉思着:“明日父皇要派我协助都察院...” 蔺止叙摇头:“不,那只是一个开始,殿下,你已经二十有二,还未被封王,如今殿前兵马司生乱,禁军又长期被殿前兵马司压一头,按照咱们这位陛下喜欢制衡朝堂局势,你很快就会有新的身份了。” 送走了谢禹恪,蔺止叙困得眼皮直打架,这一天着实惊心动魄了些,但他还不能睡。 他从书架子上取下被他当成宝贝的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各种瓶瓶罐罐。 久病成医,这些年来他吃了不少药,于药理上早已无师自通。 他翻翻捡捡,找到一瓶黑金瓷罐,里面装着的是顶级金疮药,有助于血肉生肌,活血化瘀,他又倒了几颗他常吃的护心脉的灵丹妙药装在一处,脑子里突兀的闪过破窑里,贺韬韬光着一只臂膀独自一人拔箭的壮举。 他慢慢反应过来一件事,一件他从来不敢直视的事。 他担心惨了贺韬韬。 从什么时候起,那抹绿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牵挂着他本该冷心冷情的心肠。 第64章 义庄夜话 贺韬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侧躺在一口棺材里,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麻衣。 她稍稍抬了下受伤的臂膀,嘶,好疼! 她右手用力扶着棺材板坐了起来,这才看清自己不仅躺在棺材里,周围还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具棺材,那里面躺着的可都是死人。 “呀啊呀啊…”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的朝她开口。 贺韬韬昏沉沉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姑娘口齿不清,是个哑巴。 哑巴少女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那人进来,贺韬韬认得这人,正是她刚入京都在义庄烧纸钱的时候敲她竹杠的瞎眼老头。 “哟,醒了?” 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义庄里连盏灯都没有,气氛诡异阴森。 贺韬韬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你们二人救了我?” 瞎眼老头笑起来,声音干瘪怪难听的:“是小盒救了你。” 那个说不出来利索话的小姑娘,就是小盒,小盒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咿咿呀呀的叫起来,听不懂,但是看得出来她挺高兴。 瞎眼老头说:“小盒说,她是在旁边破窑里捡的你。” 小盒:“呀呀咿呀啊啊啊...” 瞎眼老头:“她说你伤得很重不能乱动。” 贺韬韬懵了,指着小盒问老头:“说成这样你都听得懂啊?” 小盒:“啊啊哦哦咿咿呀!” 老头:“别当她面这么说,她生气了。” 贺韬韬无奈的很:“好吧…大恩大德,韬韬谢过。” 说着就要挣扎着起来往棺材外面爬,小盒急了过来扶她,又是一阵咿咿呀呀。 老头摇着头:“瞎折腾什么,好好养着吧,差点就伤着肺腑了,再折腾小心人就废了!” 贺韬韬惜命,捂着左肩处,慢慢坐了下来,心生感怀,又捡了一条命回来,不用死了。 老头从怀里摸出个黑金罐儿递给小盒:“该给她上药了。” 小盒虽然话说的不利索,但是并不痴傻,人也很麻利,连说带做,给贺韬韬解释要她把身上的衣服解开。 贺韬韬瞥了一眼老头,是个瞎子没关系,索性当着小盒的面解开衣衫,脱下半条手臂,露出左肩,那里居然用细细的纱绢包裹的很好,贺韬韬指尖揉搓着布料,又看了看小盒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裙,心里生疑。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处,带一点幽幽药香,小盒的动作缓慢而仔细,涂在上面除了刚接触的时候有些刺痛,很快就被清凉舒爽所替代,有微微的麻痹感,痛感都不那么强烈了。 贺韬韬问道:“这是什么药?这么神奇?” 小盒:“啊啊咿咿呀呀哒哒哒...” 贺韬韬无奈叹气转头问向瞎眼老头,瞎眼老头抿了口酒,言辞含糊:“有药给你用你就用呗,管那么多!药不死你!”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贺韬韬难得沉默,上好了药,穿上衣服,她瞧着外面暗沉沉的天色,忍不住问:“我昏睡了多久?” 老头不说话,贺韬韬明白过来,他是个瞎子黑夜白天都一样,没有时间观念,她只好求助小盒,指着外面的天问:“天黑了几次?” 小盒举起两根手指头。 两天了啊,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狸娘怎么样?安全撤出了吗?奢雀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以及下一步她要怎么做? 小盒端着油灯进来,拿了个饼递给贺韬韬,示意她吃,油灯放在案桌上,她顺着光源看到了案桌上供着的灵位,密密麻麻的,她起身走了过去,在角落里看到了贺岩和穆铁的灵位。 她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养伤的间隙,她将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和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奢雀街、肇业寺、杨连九、薛元晁... 她找了根破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从蔺止叙给她消息,大理寺换囚,再到制定劫囚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连九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他没有必须要出卖自己的原因,一定是有一个契机,才让他本该答应好的事情临时变卦,将自己推出去送死,自己明明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怎么会突然就要舍了自己? 难道是发现自己骗了他?知道自己接近杨连九的目的动机不纯? 贺韬韬在地上漫无头绪的划着,突然有一双黑靴出现在她面前。 她好奇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那人背光站在她面前,看不清神情。 从他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药气,贺韬韬恍然明白过来,那个看着名贵的膏药,以及自己身上包扎伤口的纱绢出自谁手了。 “蔺止叙,你救了我。”贺韬韬站起身,她的左臂因为无力,垂着手动也不动。 蔺止叙一个人来的这里,他点点头,隐藏起眼底的担忧,和平常一样的语气:“能让你欠个恩情可不容易,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贺韬韬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好说,这份恩情我记着了,以后有机会,我会还你的。” 蔺止叙扫视了一圈义庄周围,这里荒无人烟,阴森幽静,确实不容易被找到,想到当时贺韬韬执意要让成旌带她来这里,估摸是她早就来踩过点的。 “这里你熟,能不能带我到处逛逛?”来之前,蔺止叙想过好几种开口寒暄方式,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句。 逛义庄? 贺韬韬蹙眉,这人脑子没毛病吧,夜黑风高逛义庄?还说贺韬韬对这里熟... 熟个屁! 贺韬韬心里骂娘。 突然计上心头,她朝他招招手:“来,我带你逛逛。” 说着就带他径直往义庄里面走,里面放着十几口黑沉沉的棺材,一踏进来,感觉周遭都冷了几分,夜风将白色的幡帐吹起,更显阴森鬼祟。 贺韬韬举着烛火,弯腰瞟了眼一具棺材脚边立着的木牌,幽幽开口:“这位病死的,常州人,他家里人还没来得及带他走。” 蔺止叙皱眉。 贺韬韬紧接着又去看了下一具,咂咂嘴:“诶哟这位不得了,还这么年轻,投河死的,可惜了...” 蔺止叙眉梢抖了抖。 正要去看第三具,蔺止叙忍不住了,抬手喊停:“可以了,让他们歇着吧。” 贺韬韬憋着笑:“别啊,难得来一趟,我得带你好好逛逛。” 蔺止叙嘴角抽了抽:“咱们能聊点阳间的东西吗?” 第65章 不想误会 两人往街面正道处溜达着,走到一处面摊跟前停下。 蔺止叙看着氤氲热气袅袅升腾,没由来的想到那日的馄饨铺子,问贺韬韬:“要不要吃面?我请你。” 贺韬韬确实饿了,义庄里的饭那根本就不能算是饭,受伤的这些日子,她连顿热乎的饭菜都没吃过,眼下确实是饿得饥肠辘辘,正打算开口,又纠结起来。 蔺止叙瞧见她皱起的眉头问:“不喜欢吃面?” 贺韬韬啧了一声:“既然你请客,我寻思着怎么都得让你请顿好的贵的,只吃面总感觉没占着便宜。” 蔺止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失笑一声:“成啊,京都里的酒楼随便挑,我这点俸禄还是吃得起一顿的。” 贺韬韬眼睛一亮:“当真?” 蔺止叙含笑嗯了一声。 贺韬韬转头就对面摊老板吆喝起来:“两碗阳春面,一碗多葱,一碗不要葱。” 说罢,自顾自的找了个位置坐下,单手抽了双筷子期待的望着面摊等面上桌。 蔺止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替我省钱?大可不必吧。” 贺韬韬斜睨了他一眼:“我就说你这个王八犊子没安好心,我现在还在被通缉,要真去了热闹地方的酒楼,只怕菜都没吃两口就得被殿前兵马司的人捉了去。” 她指了指自己左肩的伤:“我这个样子打肯定是打不过的,指望你,哼!不把我卖了就不错了。” 蔺止叙额角突突直跳,她刚刚说什么? 骂自己是王八犊子? 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面条上桌,热气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九月的夜风微凉,贺韬韬双手捧了碗,先吸了一口汤,肠胃瞬间得到了温暖的满足:“舒服。” 她这碗放了双倍的葱花,再看看蔺止叙的那碗清汤寡水,看着就没味。 许是真饿了,贺韬韬三两下就将面条吃光殆尽,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既然面吃完了,那就该谈正事了。 也不管蔺止叙有没有吃完,贺韬韬率先开了口:“说好的肇业寺行动,为什么大理寺的人没有按照计划将菜刀他们押送回牢?” 蔺止叙挑起面的动作没有停,吹了吹才说:“因为薛元晁早就知晓了你们的计划,临时改变了行动,那天大理寺根本就没有带你们的人到肇业寺。” 贺韬韬沉下脸色,果然和自己猜的差不多。 “是杨连九对吧?他和你们朝廷里的人关系匪浅,是他把我们的计划泄露给殿前兵马司的人。” 蔺止叙的一碗面就没怎么动:“你可以大胆猜一猜,杨连九和朝廷里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都提醒到这个份上了,贺韬韬不是个傻子,她想到杨连九的地下黑市,想到杨连九的生意,联想到肇业寺那天垮塌的事情,她的心里大概猜出了个方向。 “那座刚修建成的寺庙之所以坍塌是因为有一大群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负责寺庙修建的是朝廷的工部,拨款的是户部,而具体为他们销赃换木材的正是杨连九对吧?他手上有着京都最大的地下黑市,朝廷拨下来的物资材料,经过他的地下黑市一倒卖,三方得利,那日殿前兵马司的人搜到奢雀街的聚义赌坊来,薛元晁居然只是走了个过场就离开,想必兵部和殿前兵马司也和杨连九干系不浅吧。” “还记得我让你从兵部衙署偷的那两份册子吗?”蔺止叙问她。 贺韬韬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去年年底有一批从京都运往北方的军械被盗也是他们的手笔,沧州位于京都与河东兵马道、河北兵马道的重镇要防通道,东西经过沧州的时候分两批过,一批直接被盗,另一批则是被偷梁换柱,等河北兵马道的士兵收到京都弓弩院制作的兵器上了战场,才发现早已被人掉了包,今年年初和乌丸的两次差枪走火的冲突都是因为这批军械才伤亡惨重。” 贺韬韬声音冷了几分:“真是畜生,这种勾当都要做!” “不过现在,那位杨九爷自身也难保了。” 贺韬韬忙问:“怎么说?” “前两日陛下严查殿前兵马司,薛元晁已经卸了指挥使的腰牌停职待参,户部和工部也因为肇业寺的事情勒令自查,工部侍郎黄钊是主事人,总要有人背锅顶事的,这人严刑拷打都没用上几下,不仅招了肇业寺偷工减料的事情,还顺便把杨连九也招了出来,就在今日一早,奢雀街被封,所有赌坊酒肆茶楼暗娼都被封了,不过有点可惜,杨连九提前得到了风声,让他逃了。” 贺韬韬一怔:“让他逃了?” 旋即,目光看向蔺止叙,意味深长:“朝廷能查的这么快,这些怕不都是你的手笔吧?” 蔺止叙低头吃面,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否认。 贺韬韬突然欺身向前,悄声说了一句:“你这人真是可怕,把什么都算进去了,从一开始你让我帮你偷那两本册子开始,不对,更早,陵王府你引导我找到地牢的时候就已经在你的算计当中了吧?” “你一开始的计划就是想让朝廷六部大乱,牵扯出工部和户部,我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对么?” 蔺止叙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味道确实不错。 “也不尽然,起码肇业寺会真的坍塌在我意料之外。” 贺韬韬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这人,生的一副谪仙容貌,肚肠却是七拐八绕,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将身边一切及尽其用,和这种人打交道,得时时刻刻留个心眼。 贺韬韬有些生气,这种生气的感觉很微妙,按道理说,蔺止叙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她,他还答应了帮她救人,可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平白被人当做了棋局里的棋子。 她生出一种茫然地无力感。 这世间之事拼的就是谁比谁更能豁得出去,她很快从刚刚生气的情绪中调到另一种情绪中来,她不甘心就这么被人利用,她不要做为人鱼肉任人宰割的丑角,要做就做那个执棋设局的人。 她起身,没说一句话准备离开。 蔺止叙明显一愣,他分明感觉出来贺韬韬生气了,他下意识的起身迈步一把攥住贺韬韬的手腕。 “去哪儿?” “嘶...” 二人同时出声,蔺止叙不小心攥紧的是贺韬韬的左臂,他赶忙松了手,面上闪过一丝歉疚 。 贺韬韬捂着左肩,蹙眉盯着他,目光冷冷:“怎么?我还有利用价值?” 蔺止叙提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他发现在贺韬韬面前,他原本自持清醒的一切本相根本维持不下去,他甚至不想让她误会他。 第66章 开始反击 她理解的没错,从一开始,他就是把她当成了一把刀,一颗棋子。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他对这颗棋子的偏心到了失控的地步,他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法自拔的深陷其中。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末了他叹了口气:“不是还要救人吗?人还没救出来,就打算散伙吗?” 贺韬韬觉得好笑的很,忍不住笑了出来:“小蔺大人这是在做什么?觉得我这颗棋子用的还算趁手?” 蔺止叙阖目攥紧了拳头,再睁开时做出了决定:“月底太后寿辰,救人还有机会,我…我会想办法。” 贺韬韬不经意的掀眉:“好。我再信你一次。” 回义庄的路上,蔺止叙跟在贺韬韬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越靠近义庄,小路越是僻静,只一轮孤月透着清冷的余晖。 贺韬韬径直入了义庄,木门吱呀一声关闭,将蔺止叙关在门外,他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恢复成往日的清冷自持,忍不住自问:自己刚刚怎么了?怎么突然被这女子牵着走? 还要帮她想办法? 疯了吧。 他抬头望了望孤零零的月亮,周遭阴森森的,静得可怕。 他甚至怀疑起了贺韬韬是鬼对他施了邪术,都不愿承认是自己动了难言的情思。 情之一事,于他来说,是枷锁,亦是囚笼。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走了,屋里贺韬韬立在窗边,默然看着外面的人。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刚刚自己故意的举动好像有点成效,那人松口的态度似乎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她甚至生出了一丝莫名的错觉,在这场二人的角逐中,那人从主动慢慢变为了被动,是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了。 她好像拿捏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又养了几日,贺韬韬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很多,左臂能够抬得起来,精力也变好了不少。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生了空暇就得动起来,朝着天空吹了响,没多大功夫,阿鹫出现,盘旋两圈后落在义庄的屋檐处,小盒没见过鹰隼,以为是大只的乌鸦,朝着阿鹫啊啊啊啊的叫个不停。 贺韬韬很喜欢小盒,她抬起手,阿鹫识趣的歇在她的臂膀上,她冲小盒招招手:“摸摸看,阿鹫很乖的。” 小盒兴冲冲的跑过来,跃跃欲试准备摸,却始终不敢下手,阿鹫梗着脖子一点都不像贺韬韬说的很乖,小盒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摆着手表示不摸了,又做了飞翔的动作原地绕着贺韬韬转圈。 贺韬韬对阿鹫说:“带我去找狸娘。” 然后她对小盒说:“我晚点给你带冰糖葫芦回来。” 小盒更开心了。 那日成旌受贺韬韬所托,去了青林巷子传信给狸娘,奢雀街被封的时候,狸娘等人就在奢雀街的外围,和寻常百姓一起围观着,被朝廷带走的人里,就有杨连九的心腹,那个麻脸。 如今狸娘等人藏在城东的一处道观里,成旌也在那,阿鹫带着贺韬韬来的时候,一众人等正丧着脸发愁前路,贺韬韬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 狸娘眼含热泪,上前一把搂住贺韬韬,声音都哽咽了:“你去哪了?成旌后来带我们去那破窑里找你,人早没了,我们还以为你...” 狸娘太热情,勒的贺韬韬肩部伤口有些疼:“疼,狸娘,疼诶...” 狸娘赶忙松了手,其余人见自己一伙人的主心骨生龙活虎的出现在面前,面上皆是喜色。 他们回破窑找过贺韬韬,那个时候的贺韬韬正躺在旁边的义庄棺材里,谁也不会好端端的去义庄触霉头吧,可惜,就这么错过了。 “韬韬,奢雀街被封了,九爷也逃了,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从蔺止叙来的那天晚上他就开始想了。 夜里,贺韬韬带狸娘去见了斯琴,自上次一别,斯琴拿着贺韬韬给的银子躲了起来,她以前就是京都的艳妓魁首,这京都里的娼门生意她算是比较熟的,眼下躲在一处曾经施过恩的老鸨手下。 二人扮成男装推门进入,斯琴躲起来,看到贺韬韬的脸才露面。 “我的好姑娘,怎么才来?”斯琴不杀人的时候说话都是夹着媚腔,软的像水一样。 贺韬韬拉过狸娘,介绍道:“这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斯琴,京都一绝。” 斯琴掩嘴低笑出声:“都成这副样子了还绝什么绝?” 狸娘则是饶有兴趣的围着她转了两圈,越看越惊喜:“果然是个天生的尤物。” 三人坐下来后,斯琴去了床下,拿了棉絮堵住了黄铜听声口,拍拍手:“行了,现在可以说话了。” 贺韬韬和狸娘相视一笑,这天底下的青楼招数如出一辙,都好这么一口。 贺韬韬开门见山:“你和这楼子里的老鸨关系不错,你可知道这背后东家是谁?” 斯琴有些诧异,一时没摸清楚贺韬韬问这个做什么:“我只晓得花妈妈打理这朱云阁有十来年了,背后一直听说有个东家,但具体是谁我不清楚,原先我在揽月芳华的时候听人提到过,这京都里的青楼生意有一大半和地下黑市有点关系,雀儿司在京都的暗哨也和他们有关系。” 贺韬韬看向斯琴,似笑非笑:“你也别想着来试探我,我既然能坐在这问你这些,自然是不怕你知道的。没错,朱云阁背后的东家是杨连九,而杨连九是我干爹。” 斯琴故作惊讶,倒显得有些做作了。 贺韬韬手指叩响了桌面:“你我之间没必要装,奢雀街被朝廷封了,我干爹也跑的没影了,眼下我需要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第67章 诱之以利 斯琴拨弄着自己的丹蔻指甲,幽幽叹着气:“唉,好日子到头了。” 贺韬韬率先抛出橄榄枝:“老一辈的人做事有老一辈的规矩,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想法,难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躲下去?” 斯琴黯然:“不然还能怎么办?你又不许我离京,朝廷和雀儿司的人都在找我要我的命,我除了躲起来苟活还能怎么办?” 贺韬韬欺身向前,眉眼弯弯,蛊惑着她:“想不想做这京都青楼生意的总掌柜?” 斯琴抬眸定定看着她,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奢雀街、朱云阁、揽月芳华烟波河...涉及七十二家娼门生意,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花魁,就从来没想过单干吗?” 斯琴的指甲在桌子上无意识的划着,喃喃念着:“单干...?” “这可是京都,皇城根下,你没疯吧?” 贺韬韬缓缓摇着头:“没有。” “也是,你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认为所有事情都被人压一头是理所当然,可这理所当然当的是谁的然?娼门生意大多都是紧着女子的血肉去奉迎男子,你久经娼门,见识的只会比我更多,那些在娼门里被压了一辈子暗无天日的女子,到了了她们的出路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做这样的可怜人,痛快吗?” 斯琴倒吸一口凉气,面带惊愕:“听你这意思,你还想改变着京都的娼门现状?” 贺韬韬突然笑了起来,笑够了突然收声:“你高看我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他杨连九做得,为什么我就做不得?没有人生来就甘为下贱,倘若是我,我会给她们更多的选择。” 斯琴暂时还没缓过神来:“你让我想想,想想。” 贺韬韬起身:“那行,今日我和狸娘过来的事情你谁都不能说,若是想通了,带上朱云阁这些年的账册来城南义庄找我。” 她来的时候带了帽,这会儿正对着房里的一面铜镜在正冠,漫不经心的说着:“杨连九现在是在逃钦犯,你也和他差不多,别想着拿刚刚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去他那里卖好,他摆不平他身后和朝廷的那些烂账,你也甩不掉雀儿司对你的追杀,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转身和狸娘出了屋。 等出了朱云阁,狸娘才问:“韬韬,听你刚刚的话,你好像知道杨连九和斯琴有联系,你知道他在哪?” 贺韬韬回头望了一眼朱云阁,这楼子在京都算不得出名,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了,来的恩客大多都是些平民酸儒,平民酸儒可抽不起昂贵的香丸。 打一进入朱云阁,尤其是靠近后堂老鸨花妈妈住的屋子,那香丸的烟味就格外浓重,这味道贺韬韬在聚义赌坊里闻到过。 她问了狸娘一个问题:“以前咱们在西北的时候,你在翩然楼里有听过雀儿司吗?” 狸娘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好半天才回话:“没有吧。” 贺韬韬把手揣在袖子里,夜里的天开始冷起来了,到了分岔路口,她和狸娘告辞:“你们藏身的地方记得换一处,待久了终归有风险,我就不和你们回去了。” 转眼即是秋,寒风一卷,枝头的枯叶打着旋儿掉落。 太子醒了的这几日,兴致不太高,他的腿被砸了一遭,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说好生养着必不会有大碍,但是太子不信,觉得这群人在诓着自己不说实话。 他当时救皇帝是情真意切,如今害怕右腿落下残疾也是真心实意。 为君为帝王是不能有身体瑕疵的,自己这个东宫太子本就不受皇帝偏宠,上头还有一个年富力强的王叔虎视眈眈,周围亦有其他兄弟伺隙而动,他怕的很呐。 太子妃这几日一直近身侍奉着汤药,但她面前还有幼女离不开她,乳娘抱在怀里候在一旁,太子瞧见她心不在焉,心里更烦了,遂挥手让太子妃抱着婴孩离开。 身边有个跑腿的小内侍心思活泛,趁机进言:“妙裳姑娘听到太子受了伤,这几日眼睛都哭肿了,很是担心殿下。” 太子一听,先想到的是自己这腿,声音闷沉沉的:“有什么好担心的。”过了会儿试探着问了句:“真哭肿了?” 没过一会儿,妙裳抱琴被人带了来。 一路上趁带路内侍没瞧见,狠心将自己的眼睛揉的通红一片,太子瞧见的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着人在怀里:“让孤瞧瞧,可怜见的,眼睛里都哭出血丝了。” 妙裳睁着一双含情眼,言语哽咽:“殿下还疼吗?” 太子将人搂在怀里,吻着鬓发,呢喃着:“别人都只在乎孤伤了对他们有没有影响,只有你问了孤疼不疼。” 妙裳贴近了些,去瞧太子的腿,那里用竹片固定包着厚厚的绢,还没看得仔细,太子一把揽过她:“别看,怪丑陋的。” 妙裳轻轻摸着,心疼极了,掉出了泪珠,看得太子心尖儿跟着颤。 腿伤着不方便,但并不妨碍亲昵,太子搂着人在怀里缠绵许久,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人放开。 妙裳整理了衣服,拿过琴弹起来为太子解闷,垂帘外服侍的吕庆则挥手让众内侍退下,他最后走出来将门带上,一回头就对上了蔺止叙,还穿着一身官服从詹事府出来。 内侍拦在他身前:“小蔺大人留步,殿下歇下了。”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琴音。 吕庆则讪讪,同蔺止叙相视一笑。 瞧见蔺止叙手里还拿着公文,随口问了句:“是为了肇业寺那事吧?有眉目了?” 蔺止叙温和说道:“这几日刑部连同大理寺审了好些人,涉及到户部和工部的一些烂账,言辞间多有牵扯到殿下,我整理了些,本想拿给殿下先过个目,来日陛下问起了,殿下心里也好有个数。” 吕庆则盯着那公文:“要不先放老奴这里,回头再呈给殿下?” 蔺止叙抬眸认真看着他片刻,然后将公文递了过去:“那就有劳吕内侍了。” 第68章 肚肠弯绕 出了宫门,追风正等着,走近了些才说:“五殿下在马车里等您。” 蔺止叙默不作声,和往常一样掀帘上了马车,追风驾车,朝着蔺府方向去。 “你不是老早就知道吕庆则对太子不尽不忠,怎么还放心把公文给他?”谢禹恪知道这件事,也是不解的很。 这几天连轴转了几天,要想办法将东宫从肇业寺的泥潭里拽出来,还得计划着怎么帮贺韬韬把人救出来,着实是有些累了,蔺止叙按了按两额。 “瞅准了他从殿内出来我才过去的,不然他老在内殿当差,怎么才能不留痕迹的把东西送到他手里呢?” “你是想...?” 蔺止叙没忍住打了哈欠:“肇业寺这事是陛下自己心里有根刺,哪怕太子舍命救了他,他也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先是帝王才是父亲,上次他找我问话,我说的那些话始终没能彻底打消陛下对东宫的怀疑,有些东西他一定要自己亲眼瞧见才放心。吕庆则把东西呈上去,顺便还会把我说的话一并说与陛下听,太子才会真的洗脱嫌疑。东宫的嫌疑只能由陛下亲自洗去,才会让他生出一丝对太子的愧疚,当这份愧疚和恻隐之心足够大,陛下才会对户部、工部、兵部以及殿前兵马司下狠手整治。” 谢禹恪瞧着他,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我感觉你更像是陛下亲儿子,心思七弯八拐像是一脉继承。” 蔺止叙侧目:“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谢过五殿下。” 谢禹恪嘿嘿一笑:“说正事,我这也还有一大堆事要和你碰面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晚还守在这等你。” “中秋节那日的烟波河刺杀一事有了新的眉目,之前揽月芳华的那个花魁斯琴人虽然逃了,但她画舫里还有同伙,连夜审了好几天还真审出了些东西,你猜怎么着,那个斯琴是什么人?” 谢禹恪一副你快猜的表情看着蔺止叙。 蔺止叙想起来和贺韬韬碰面的那个雨天,她是突然从一条暗巷钻出来的,他猜到了些什么,却没有直说,看向谢禹恪:“什么人?” 谢禹恪说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惊讶的信息:“乌丸人!” “烟波河那个艳名冠京都的花魁斯琴她居然是乌丸细作!” 谢禹恪自顾自的猜测起来:“这谁能想得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居然是敌国细作!只是她突然从暗狱消失这件事我怎么都没想明白过来,她是怎么逃出去的!京都里只怕还有不少她的同伙吧!” 蔺止叙问他:“你不是说审出了些什么吗?这么一群敌国细作隐藏在京都要做什么,没审出来?” 说到这谢禹恪泄了气:“就是查到这才郁闷的,那老鸨就是个小喽喽,除了把斯琴身份审出来了了,其余的屁都没有一个。” 上刑都没招点有用的出来,要么就是口风极硬,甘冒风险,要么...就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蔺止叙知道斯琴的失踪肯定和贺韬韬有关系,他在思考,如果是贺韬韬,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据他所知,贺韬韬和斯琴并不熟识,或者说不是一路人。 烟波河事件之前,蔺止叙就怀疑过斯琴这个人,那日瞧见她虎口的茧子他就已经确认斯琴的身份了,至于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他当时就更倾向于是乌丸人。 可若是乌丸人,贺韬韬是绝对不会与之合作共事的,灭门之仇摆在那里,那她和斯琴牵扯上的意义又在哪呢? 他闭起了眼,靠在马车车壁处一件件事情一处处细节细细的想着,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谢禹恪以为他睡着了,推他一把:“止叙?兄弟?就这么睡啦,我的事情还没说完呢?” 蔺止叙没有睁开眼睛,声音疲惫得很:“你说,我听着呢。” “揽月芳华的事情先放一边,眼下我还有件事你得给我支个招,禁军现在还搁我手里呢,父皇也没发话要回去...” “那我先恭喜殿下了,殿下或许将成为本朝第一位代管禁军的皇子,这可是实打实的兵权,虽然不多,拢共三千人。” 谢禹恪又惊又喜:“当真?”转瞬又发起了愁:“可我一没功绩,二没实权,父皇真的会让我管禁军吗?” 蔺止叙掀开眼皮认真瞅着谢禹恪:“其实这事很好理解,这么多年了,殿前兵马司一直压着禁军抬不起头,如今殿前兵马司在陛下面前犯了忌讳,薛元晁出事,你要是皇帝你是打算继续重用殿前兵马司还是启用另一帮人马重新调教?人嘛,尤其是身在高位,最不缺的就是人,殿前兵马司也好,禁军也罢,都是给陛下办事的人,殿下身为皇子,原先又一直没有入朝,背后无人,手中无权,是陛下最喜欢的一穷二白,这禁军管辖权与其交给京都里的别人,倒不如交给你来管,毕竟你身上有什么牌,陛下清楚的很。” 谢禹恪身在迷局之中,有些被云雾遮住,如今经蔺止叙这么一提点,顿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光的感觉。 “不愧是你,看问题一针见血。如此说来,我是必须得好好做出一番成绩出来才行,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肇业寺坍塌一事,该抓的人都抓了,邢审有大理寺和刑部,我掺和不了,只能抓人。” 二人目光交汇,互相读懂对方意思,有个重要人物还没有抓到。 斯琴来找贺韬韬的时候是一个下雨天,一入了秋,京都的雨绵绵不断下了小半个月,人都潮了。 义庄里鬼气森森的,静的可怕,风一吹,满庄子的白幡飘荡,斯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斯琴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拨开白幡,四下打量起周围,肩膀处突然被人拍了拍。 “谁?”斯琴猛然回头对上了一个顶着恶鬼修罗面具的脸,心脏陡然一缩,下意识的出手招呼了上去。 那戴着恶鬼面具的人被贺韬韬一把拽开,才避开了斯琴的袭击,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面具后方传来。 是小盒。 贺韬韬掀了她的面具:“一边玩去。” 小盒嘻嘻哈哈的拿过面具去了屋外,斯琴抚着胸口瞪着她:“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贺韬韬挑眉一笑:“内心坦荡又岂会怕小鬼?” 斯琴气结,看着满屋子的鬼气森森,没好气的说:“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你夜里也睡得着?” 贺韬韬去了案桌前,倒了一杯茶水端给斯琴:“这里怎么了?好得很,生人勿近,比和人打交道更自在。” 斯琴摇着头:“怪胎。” 贺韬韬燃了支线香,在空中甩了甩稳稳插在香炉里,喜欢待在这里还有个原因是,可以陪着师傅和爹爹。 算算日子,马上就快到百日孝祭,有时候外人怕的鬼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她想念的紧。 斯琴不想多待在这里,从怀里取了朱云阁的账册放在桌上:“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第69章 趋害避利 贺韬韬拿起来翻了两页,点点头:“我默认你接受我的建议了。” 斯琴抿了一口茶,茶居然也是冷的,她只得抱着两臂揉搓着凉沁沁的臂膀:“你光要这账册有什么用,朱云阁的账册分了明暗两本,我能拿到的这本记得并不详,你若想知道朱云阁背后的深浅,只凭这账本怕是不够。” “当然不够。”这本账册走的是明账,只会记录一些明面上的交易流水,牵扯到地下黑市的买卖是一笔都记不了的。 但贺韬韬并不担心,奢雀街被封的时候杨连九走得匆忙,原先库房里的东西都被锁着,京都地下黑市的那些过不了明账的事情都被藏起来了,成旌原先是麻脸手底下的人,麻脸又是杨连九最得力的心腹,成旌知道这些库房在哪,却苦于没有钥匙,钥匙只有杨连九才有。 天色越来越暗,斯琴急着想走,再不走,天就黑透了,她才不要深夜还滞留在义庄。 等人走了,蔺止叙才从旁边的破窑现了身。 贺韬韬把朱云阁的账册随手扔进一侧的棺材背后,端着烛火照亮来人身影:“你都瞧见了,算我卖你个人情,还不去抓人?” 蔺止叙径直掀了白幡入内:“你说的是斯琴还是杨连九?” 贺韬韬把油灯放在桌上,义庄里稍稍有了些光亮,两人说话互相看清了些面容。 “都可以,看你们的心情。” 见蔺止叙不搭话,贺韬韬继续说着:“叫我猜猜看,斯琴对你们来说作用不大,杨连九应该更有用一些,他手里的账目涉及到朝廷的工部和户部一些暗账,线索我都给你了,怎么谢我?” 壶里的茶仍是冷的,她倒了一杯给自己,慢慢饮着。 蔺止叙看到皱了眉,她丝毫没有和自己客套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被动。 他咽了口唾沫,搞得好像他贪图这义庄里的那杯冷茶似得。 自从上次吃过面后,他隐约觉得贺韬韬对他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别的事情他或许能猜个一二出来,但女人的心思他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现在贺韬韬不求着他救人了,反而有种让他说不出来的抓心挠肝。 “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些误会?”他斟酌了用词问她。 贺韬韬握杯的手一愣,低笑道:“你好奇怪。” “我们之间一直都是互为合作又互相利用的关系,误会这个说法用在我们身上不对吧。” 贺韬韬冷淡的模样让蔺止叙生出一丝无力感,他甚至想解释些什么,可又觉得话说出口有点怪。 是啊,真的好奇怪。 两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蔺止叙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大理寺最近很忙,顾不得查你们匪帮的事情,那些人待在大理寺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大理寺和刑部已经互相换了案牍,过些日子,人可能会被提到刑部牢狱里去,你们要是人手充足可以直接劫囚。” 贺韬韬默默摇着脑袋:“要我再相信一次你的消息?我手里已经没人了,我自己都还受着伤,蔺止叙,你上次还说会帮我把人救出来,我以为你会拿出十足十的诚意。” 贺韬韬学着蔺止叙的样子,开始和他讲起了条件,蔺止叙明显被这个样子的贺韬韬将了一军。 正想说什么,贺韬韬没给他机会,直截了当的开口:“我和你合作,你给我提供了一次消息,我帮你偷了一次东西,因为你的消息有误,我还受了重伤,如今我又把牵连到肇业寺坍塌一案的杨连九踪迹送到你的面前,怎么算都是你赚了我亏了,我越想越气不过,生意真不是你这么做的,所以眼下是你该拿出诚意的时候。” 蔺止叙一时间被这套看似很有说服力的歪理给说迷瞪了。 她受伤了还是自己救的人呢,这笔账怎么算? 蔺止叙被这女人狠狠拿捏了,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你这样,我很为难。”好半晌,蔺止叙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显出为难神色。 贺韬韬笑了,她生的一双笑眼,笑起来格外好看:“不为难你就得为难我,亏本的买卖我不想做。” 这话说出来,连贺韬韬自己都没察觉到话里隐藏的深意,带了些有恃无恐的大胆,因为有所依仗而无所畏惧,可这一丝摸不清道不明的依仗是什么?她没弄明白,只是下意识的这么做了。 后来很久以后,她才回过味来这份依仗到底是什么?是在和蔺止叙的数次周旋交锋里,大约是那冒着人间烟火气的馄饨摊,又许是对掌击誓的触碰瞬间,又或者更早,早在雍州城的七夕、无济寺的以命相搏? 亏本的买卖谁都不想做,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倘若反其道行之,大约是害的那一端站着想爱的人。 “好,我答应你。” 话一出口,轮到贺韬韬愣住了,面前的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响,二人于这静谧无人鬼气深深的义庄相互对望,贺韬韬忽然心虚一瞬,垂下眼睫。 杨连九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朱云阁花妈妈这里,奢雀街被封,城门被禁军严格把控,他想回沧州,却根本出不了城。 烟杆里的香丸一颗一颗的烧,烧得屋子里大烟冒,花妈妈进来的时候呛咳出声,用衣袖掩住口鼻。 “我的爷,这么抽下去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花妈妈也是好心提醒。 杨连九歪躺在榻上,目光阴鸷:“怎么?连你也开始嫌弃我了?” 花妈妈一愣,堆着笑过来揉着杨连九的腿:“九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花蔷怎么会嫌弃九爷,我是担心九爷您自个儿的身子啊。” 杨连九冷哼一声:“我抽我的,抽坏了也是我自个儿,你瞎操什么心?莫不是怕我抽多了把这朱云阁给抽垮了?” 花妈妈嘿嘿讪笑了两声,这男人还真当自己是以前呼风唤雨的人物啊? 杨连九吞云吐雾,从嘴里呵出白烟:“我告诉你,只要这烟丸的销路还在,就是封十个奢雀街,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摸了一把花妈妈的脸:“所以说你操什么闲心?” 花妈妈一听,身子靠近了些:“那爷,楼子里的香丸所剩无几了,你说的销路总得想法子运到京都来才行啊,不然爷的口粮就得断供了。” 第70章 螳螂捕蝉 杨连九面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真没多少了?这才多久?” 花妈妈怕他不信,拿了账册给他看:“爷你晓得的,朱云阁不比京都里别的楼子都有其他赚钱生意养着,瞅瞅咱们这个楼子连个像样的头牌都没有,你先前每个月只紧着朱云阁一个月二十颗香丸,达官显贵来得少,抽这玩意的更少,还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量供着爷开销,如今确实是见了底,没多少了!” 这本账册才是朱云阁和奢雀街之间记录暗账的明细,里面上不得台面的账目详详细细记得清楚明白,一直都由花妈妈贴身保管。 杨连九顿时觉得嘴里的烟不香了,抽着也没什么劲了,他把烟杆子拿在手里敲着,抖出不少黑色的烟灰。 “他娘的,这是要把老子往绝路上逼啊。” 花妈妈帮他顺着背:“爷,奢雀街真的进不去了吗?其余的铺子呢,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杨连九不说话,眯着眼睛想事情,眼下自己手底下的人都被抓了,能用的人没剩几个了,除了这香丸,还有好些账目、钱财都被锁着,奢雀街的仓库被封了,但他还有两处库房,别人都不晓得,只带麻脸去过一次,那位置隐秘,临近烟波河上游的一处码头货仓,南来北往的生意都得经过那里,货物杂乱,鲜少有人注意到那里。 杨连九坐起来,问花妈妈:“我之前给过你一把钥匙,你拿给我。” 花妈妈惊讶着:“钥匙?你等我去拿。” 花妈妈转身去了里间从妆奁匣子里取了个首饰盒子,打开里面正放着一枚铜质钥匙。 她没有立刻拿给杨连九,而是摸了一块胶泥出来,迅速将钥匙在胶泥里按了模,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花妈妈心提到了嗓子眼,慌慌张张将胶泥塞进衣袖,假装在妆奁匣子里翻箱倒柜的东翻西找。 一回头对上了杨连九阴戾的目光,她被吓了一跳,娇嗔道:“爷吓死人了!悄无声息的。” 杨连九见她手里拿的盒子,问:“找到了?” 花妈妈递给他:“是这把吧,开什么锁的?”她有些慌,问得话口不择言。 杨连九冷着脸道:“不该你问的别多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花妈妈讪笑着应声。 待夜深,杨连九从二楼窗户处跳了下去,消失在暗巷里。 花妈妈确认人走了,才步履匆匆的去敲了斯琴的房门,一进屋子,正要说话,却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梳着道士髻戴着个斗笠背对人坐着。 花妈妈愣住,手从衣袖里拿出来:“你有客人啊,那...那我回头再来找你。” 斯琴一把拉住花妈妈,关上屋门笑着说:“好姐姐,都是自己人,不妨事。” 花妈妈被斯琴扣着手腕拉到贺韬韬面前,贺韬韬掀了斗笠,露出明媚笑靥的一张脸:“花妈妈好啊。” 杨连九乔装成码头苦力,等着凌晨第一船货到烟波河上游码头的时候,他跟着卸货苦力一起假装搬起了箱子。 待搬着一箱货物去了堆放货物的仓库时,他走在人后,趁人不注意闪身拐进了一条岔道,边走边回头,直到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货仓时才停下了脚步,摸出一串钥匙,选了一把准备开锁。 “弓箭手准备,形成合围之势。”谢禹恪一声令下。 他朝屋顶上的松泉、朱毅二人点头,二人伏在屋顶蓄力起势。 屋里的杨连九,从库房里提了一盒金饼,又揣了好些香丸在怀里准备离开,刚把锁挂上突然手上动作一顿,脚尖往沙石里埋进去几分,起势将脚下的沙石踢向身后的众人,拔腿就跑! 谢禹恪发声:“围!留活口!” 屋顶两道剑光直直刺下,直逼杨连九头顶,杨连九蹲身翻滚一圈避过,腾空而起朝着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突围,松泉按剑在手,和朱毅双剑合璧,刺眼的剑光宛若游龙。 杨连九身上没有称手的兵器,他单手用力,五指关节抓紧,振臂一挥,雄厚的拳劲出击,拳风所及气势骇人,竟然逼的松泉和朱毅二人近不了身。 谢禹恪持弓瞄准杨连九的双腿,嗖的一声箭羽发射,正中杨连九大腿根骨,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禁军已经将人持弓合围,杨连九如同困兽被围在其中。 花妈妈忐忑的很,斯琴房里突然多了个人出来,也摸不准什么来头,但瞧斯琴对她熟络的态度,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只怕前几日斯琴来要账本就是这人撺掇的吧。 花妈妈紧张地搓着手,贺韬韬一直盯着她的衣袖看,三个女人一台戏,心中各自盘算着。 斯琴把手覆在花妈妈手背上,声调沉缓:“天都还没亮,来找我是有事吧?” 花妈妈犹豫着,眼神瞟了瞟贺韬韬,始终还是不放心。 斯琴拍着她的手:“自己人。” 花妈妈咬着牙犹豫了半分,最终掏出藏在袖中的胶泥放在桌上:“账本那事等杨连九回过神迟早要找我算账,也不怕再得罪他了。” 她看向斯琴:“你说的帮我妹子逃出去不会食言吧?我自己命贱就贱我一个就够了,她才十四岁,还什么都不懂。” 贺韬韬拿过胶泥,看着深嵌进去的沟槽:“这就是杨连九在京都的另一间库房?所有地下黑市的账目和钱财都在里面?” 花妈妈摇摇头:“我不知道是哪一间的,他在京都只我知道的有四个库房,奢雀街两个,另外两个我不知道在哪里。” “另外两个嘛,试一试就知道了。” 花妈妈有点紧张:“那你们加点紧,等杨连九回来小心生变数。” 贺韬韬嘿嘿笑了两声,眼里某种雀跃的光在肆意疯涨:“他回不来了。” 第71章 黄雀在后 禁军抓到与黄钊狼狈为奸,官商勾结的杨连九一事在朝野引起一阵动荡,谢禹恪将人直接押去了刑部大牢,刑部尚书章丘明亲自在大牢门口迎接。 肇业寺坍塌一事属于本朝大案,折了一位工部侍郎,殿前兵马司指挥使也被卸了腰牌停职待参,户部更是人人自危,有人倒霉自然就有人走鸿运,如今这位五皇子殿下代管禁军,短短数十日就将要案共犯捉拿归案,章丘明不得不对这位鲜少露脸的皇子刮目相看。 “章老,人我给你逮到了,后面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陛下那边还等你漂亮的结案陈词呢!”谢禹恪近日确实是风头无两,说话都沾着喜气。 章丘明笑着回话:“五殿下能力斐然,章某佩服,不过人是抓回来了,涉及到工部和这杨贼私下里往来的账目明细还没有眉目,殿下您看这...” 谢禹恪眉头一拧:“禁军只管拿人,查案这事我可管不着。” 事实上抓到杨连九之后,谢禹恪专门进库房看了,里面堆的有钱、有香丸、有还没倒卖出去的物资,就是没见到账本,一张纸都没有。 如今这账目成了各方势力都想得到的东西,只有找到了它,才能给这案子结案估刑,最关键的是,这账里铁定不止牵扯到肇业寺这一桩事情,陛下铁了心的要大查,下面的人自然得紧着陛下的旨意来,但能查到什么,所有人都慌了,就怕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糊涂账查到自己身上。 章丘明是个老狐狸,想借着谢禹恪的光最先将自己的刑部从这趟浑水里摘出去,毕竟这位杨连九身上牵扯到的朝中官员可不止黄钊一个人,章丘明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但不能保证他手下的刑部官员每个人都干净,六部本来是铁桶一块,如今被人从工部打开一条豁口,里面具体烂成了什么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没底。 谢禹恪守了一宿早累了,翻身上马朝章丘明告辞:“那个姓杨的,手段硬嘴皮子更硬,章老抓点紧,陛下还等着呢,告辞。” 章丘明还想在说些什么,谢禹恪已经策马走了,只是他刚走没两步,忽然想起蔺止叙嘱咐他的一件事,又折返回来,朝章丘明抱拳:“章老还有一事,原先在暗狱里关着的几十个匪帮囚犯如今还在大理寺关着,大理寺那头奚契王子的案子都没查清,杜大人被折磨的都快撂挑子不干了,你们刑部什么时候派人过去把那几十个囚犯接到这来?” 章丘明郁闷极了,心想自己被肇业寺一事折磨得也快疯了,哪还有闲情逸致管什么匪帮囚犯,两个衙门之间虽然交换了案牍文书,但最近这么忙谁都没去理那摊子闲事。 “殿下,谁不忙啊,一个个都脚下生风似得,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实在是挤不出人手和精力去管那些事。” 谢禹恪啧了一声,跟着烦起来:“这我就管不着了,你赶紧的吧,回见!” 也不知道蔺止叙老操心这几十个人犯做什么?他纳闷的很。 钥匙按照胶泥模子里的样式做出来后,贺韬韬拿在手里把玩着,成旌敲了敲窗户,学着阿鹫的叫声小声叫了两声。 贺韬韬开窗:“怎么不走门?”她如今在朱云阁住着,义庄好些天没回去了。 成旌挠着头傻笑:“走朱云阁的正门要被拉着脱不开身,我还急着听姑娘的吩咐呢。” 贺韬韬点点头,拿了斗笠戴在头上:“那还等什么,咱们走。” 凌晨的天还蒙蒙亮,烟波河上游的码头就已经热闹起来,全是卸货装船的人。 贺韬韬和成旌二人在码头的货仓处穿行,七拐八绕了几圈,贺韬韬突然一把拉过成旌蹲下:“嘘!前面有朝廷的人。” 两人蹲下来查看,确实有七八个黑衣黑甲的士兵守在附近,是禁军。 成旌盯着看了半天,突然咦了一声。 “你昨天跟踪杨连九过来就是这里吗?”贺韬韬问。 成旌疑惑着:“昨天我怕他发现,跟的比较远,他卸了货下来人就朝着货仓走了,等我还想再靠近的时候,就发现朝廷禁军在后面守着,我赶紧就回来了。” 贺韬韬不解:“那你咦什么?” 成旌解释着:“姑娘你瞧,那些禁军守着的地方,我记的好像不是上次麻脸带我去的那间库房,但是既然禁军守在那里,肯定是九爷去了的,我就是瞧着地方不对。” 贺韬韬很快反应过来,忙问:“那上次麻脸带你来的也是这片码头?” 成旌点点头。 贺韬韬眼睛都亮了:“在哪?还记得路吗?” 成旌朝着四下望了望,指着距离面前较远的一处滩涂说:“好像是那,我记得背后有片矮坡。” 两人猫着腰绕过面前的禁军,从一侧去了成旌指的那片地方,是一排离码头稍远的屋子,地势更高些。 “你确定是这?” 成旌挠挠头,环顾一圈:“当时天黑没太看得清,我记得应该是这。” 贺韬韬看着面前一排库房,有些犯难,她思考着假如昨天杨连九被禁军抓住,如果那间库房里放着的是朝廷想要的东西,那他们就不会继续守在那,既然没有撤人回去,指定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按照杨连九狡诈的做事风格,最重要的那个库房肯定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会是哪一个呢? 贺韬韬摸出那把由花妈妈按压在模具里制成的钥匙,一个个试过去吗? 滩涂临水,要防潮也要防火,她边想边走,停在一处外墙用砖石砌了边的库房门口,带着点紧张和期待,将钥匙对准了锁孔,她其实也拿不准,这把钥匙究竟是不是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走了这么久的霉运今天终于顺了一把! “成旌,今天这事算你头功!”二人脸上都挂着笑。 这库房里布地以沙,防潮侵鼠害,覆沙以板,通风干燥还能隔绝火源,确实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只见屋内左藏钱财,右藏账册,贺韬韬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个亲娘,这叫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了这些账册,杨连九手底下涉及到暗账明账的生意将全部落在贺韬韬手里,奢雀街可以死,以后还会有奢鹿、奢猫、奢狗街,距离她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贺韬韬随手拿了一锭金元宝塞在成旌手里:“走,先把账册抬走,其余的钱财晚些时候带弟兄们来抬。” 这是爹爹和师父死了以后她最开心的一天,打劫打劫,不趁火打劫,当什么匪贼! 谢禹恪则郁闷惨了,在码头仓库守了好几天的禁军毛都没发现一个。 “殿下,恐怕没有杨连九的同伙来了吧!要不要撤了?”禁军副统领汤荆尧问道。 谢禹恪气急败坏将从杨连九身上搜到的一串钥匙扔了出去:“收兵收兵,把里面的钱财和物资都充公,入禁军的公账,香丸那害人的玩意一把火烧了!” 第72章 突袭成功 今年太后的古稀圣寿宴在玺花台举办,好几天前宫里宫外就着手准备着这件大事。 皇帝重孝道,亲率宗亲后妃和王公大臣向皇太后行礼祝寿,皇太后身穿云龙纹袆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坐在主位上,眉目慈祥,雍容华贵。 “不过是个小生辰,皇帝有心了。”皇太后抬手,众人起身各自归位。 陵王是太后幼子,最为得宠,上前连磕三个头,全然没有平日威风凛凛,捧着手里的盒子,笑得开心:“儿子给母后贺寿,祝母后松鹤延年,乐享遐龄。” 皇太后眼睛眯成条缝,笑嗔道:“猢狲惯会讨人开心。” 陵王起身,将随身带着的金嵌宝石盒打开,里面是一串茄楠木佛珠手串。 “母后,这可是儿子前些时候专程去秋蝉山的佛崖去求的,一步一阶虔诚祷告,才求了这串由佛祖亲自开了光的佛珠,母后带在身上,定能镇邪遮煞,千岁无虞!” 一番话逗的太后开怀大笑:“吾儿有心了。” 在场众人看在眼里,对陵王独得太后圣恩这件事见怪不怪了。 要说这位陵王殿下,是太后与先帝的幼子,和当今陛下一母同胞,当今陛下继承大统之时,陵王尚在襁褓之中,未封王之前都是养在太后宫里,长兄如父,皇帝对这位幼弟也是格外疼惜。 太子腿伤未好,和太子妃坐在一处,瞧见陵王只随便拿了一串佛珠就哄得太后喜笑颜开,他精心命人打磨准备的贺寿屏风就有点索然无味了。 谢禹恪坐在人后,悄摸着观察众人,饮酒的功夫,侍从松泉在殿外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禹恪放下杯盏,趁着众人吃酒宴饮的间隙出了玺花台。 “殿下,出事了!” 谢禹恪一愣,酒醒了不少:“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松泉紧张兮兮伏在谢禹恪耳边说:“圣寿宴的前几日,宫里颁布了赦免令,赦免了大理寺和刑部关押多年非重案要案的涉案人员,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牢狱看守的守卫出了什么岔子,刑部大牢里关着的杨连九失踪了!” 谢禹恪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刑部的人直接报了禁军,汤副统领带了人沿路搜寻却又撞上了殿前兵马司的人,在天麓大道东南侧发生了冲突,人没有找到,只怕待会这事就要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谢禹恪不解:“这事怎么又牵扯到殿前兵马司了?”他思考了一会,又问:“你说刚刚是刑部的人来找了禁军?” 他侧头往殿内臣工的方向扫了一眼,想来刑部尚书章丘明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他垂头想了会儿,这事在禁军这边已经结了,后面人丢不丢和他关系不大。 他朝松泉吩咐:“马上让禁军全部从外面撤回来,守着皇宫,今日太后圣寿宴,人多眼杂小心万一。” 松泉得令离开。 谢禹恪没有立即进内殿,刚刚他出去的时候蔺止叙看到他的起身动作了,猜测应该是刑部大牢出了岔子,算算时间,贺韬韬等人应该得手了。 今日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太后圣寿宴,皇宫戒严,皇帝于几日前就颁布了赦免令,遇上皇室重大节庆,彰显宽仁治国,都会对不甚重要的囚犯行赦免令,但惊风十二堂那帮余孽却没有在大赦名单里。 京都接二连三发生了烟波河刺杀一事和肇业寺坍塌一事,原本在大理寺监狱里关着的匪帮众人按计划是要移交到刑部大牢的,但刑部尚书章丘明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此事,这事就一直被耽搁下来。 还是今日趁着守卫松懈,刑部把即将大赦的囚犯放出去,才有了人手接收从大理寺那边押过来的囚犯。 贺韬韬、成旌一行十几个人正是趁着今日,在大理寺与刑部人手交接之际,突袭了刑部大牢。 “成旌,你和狸娘带上所有人先离开,绕道去烟波河,有人会在那里接应你们。”贺韬韬吩咐道。 狸娘一惊:“韬韬那你呢?” 贺韬韬:“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得有人善后,你先跟着去,我稍后就到!记住我和你说的路线,斯琴在烟波河等着你们。快走!” 江湖儿女都是爽快之人,贺韬韬说一不二,她既然还有要事,狸娘绝对不会做那个拖后腿的人! “你自己小心!” 刑部大牢里黑暗逼仄,贺韬韬一身黑色夜行衣穿梭在其间,杨连九被关在最里面的囚室,贺韬韬看到他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不过几天时间没见,杨连九显然是被用了刑,身上囚衣褴褛,面上有血污,瘫在干草垛上呻吟着。 “干爹...?”贺韬韬试着叫了一句。 杨连九抬起头,看到是贺韬韬,浑浊的眸子闪出一丝光泽:“韬韬?韬韬你来救干爹了?” 贺韬韬上下打量着他,没有立即动,杨连九的右腿有箭伤,又遭了酷刑腿都被打折了,爬过来撑着栏杆求贺韬韬:“韬韬 !我的好女儿,快!快把干爹弄出去!” 贺韬韬起身一刀劈开了锁,挽住杨连九的时候顺势摸了他的脉搏,不像演的,确实用了刑,人已经是半废状态。 今日刑部大牢的守卫松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蔺止叙给她透露过,这几日会陆续赦囚,但能救人的只有今日,因为今日太后的圣寿宴,京中巡防都会集聚宫禁,同时还叮嘱她,劫人就行,不可伤人性命,事情闹大了,谁也善不了后。 刑部堂审官在办事院接到刑部大牢被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命人禀报了禁军副统领汤荆尧,守在禁军营地附近的龙溪见禁军出动,立马动身安排街边的乞儿暗线,赏了他一吊钱,那乞儿拿着钱直奔殿前兵马司暗狱,向殿前兵马司的一个听记小吏透露了此前在肇业寺逃脱的刺客行踪,正在天麓大道一带活动。 肇业寺刺客一事一直就悬在高樊脑袋顶上,要是抓不到人,他怕是也要去步薛元晁的后尘了。 高樊带了一路人马直奔天麓大道,禁军出发前往刑部大牢,本就要路过天麓大道,今夜没了谢禹恪这个皇子从中斡旋,两方人马冤家路窄,互不让路。 天落下雨来,淅淅沥沥的浇湿了贺韬韬的发,她左肩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会子背着杨连九穿梭于京都暗巷里,有些疲累。 杨连九如今穷途末路,贺韬韬是他唯一救命绳索,他自然是要牢牢抓住的。 “韬韬啊,干爹之前...” 贺韬韬不想听他说话,开口打断了他:“你我之间无需多言,干爹,过了前面咱们就能歇脚。” 还是城南的破窑,贺韬韬生了火堆,杨连九靠在一旁的干草垛上看着贺韬韬忙前忙后,面上表情复杂。 这丫头救了自己没错,可杨连九不信她。 贺韬韬从小生活在匪帮山寨,心黑手辣惯了,他绝不相信,贺韬韬叫了他几天干爹,便真的对他掏心掏肺,尤其是前几天肇业寺那事,自己还坑了她一把,贺韬韬会来好心救自己?鬼才信! 贺韬韬突然转头,杨连九冷不丁的收回阴森目光。 贺韬韬笑嘻嘻的拿了水囊给杨连九:“干爹喝水。” 杨连九换上痛苦表情,嘶声连连:“韬韬啊,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贺韬韬一瞬不瞬盯着他看,好看的笑眼看着天真无邪,只听她声音清幽:“干爹想怎么做,韬韬全听干爹的。” 第73章 阴诡雨夜 杨连九喉头发干,声音干哑,有气无力的,准备去拿贺韬韬手里的水囊:“我想回沧州,京都是待不下去了,沧州我还有人,只要能回去,定能东山再起。” 水囊里贺韬韬只剩了一口水,杨连九一口饮完,还没感受到水过喉咙的滋润就没了。 他砸吧砸吧嘴,眼神带了些求助意味:“韬韬啊,你送干爹回沧州吧,等到了沧州,干爹全听你的,我身体废了大半折腾不起来了,沧州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人继承,干爹最信你了。” 贺韬韬把水囊放在一边,盘腿在杨连九面前坐了下来:“不急,眼下京都戒严,肯定不好出去的,咱们先在这里待上几天,等过了风头就送干爹出城去沧州。” 杨连九虚弱的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可眼下没了更好的办法,只能听贺韬韬安排。 贺韬韬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在杨连九惊愕的目光下打开:“干爹,韬韬这几日查看这些账册,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想请教一下您。” 杨连九瞪圆了眼睛,这账册怎么会在这丫头手上?“你...你...这账册怎么在你这?” 贺韬韬笑得人畜无害,根本不理会杨连九的问题,捧着账册给杨连九看:“干爹,这里,泉州到京都的盐引经销路权我没太看明白,干爹可否给韬韬详细解释一下。” 她继续翻动着账册:“还有这里,熙和三十一年,东河府有四笔典贴转让的账目我看不太懂,干爹给解释一下?” 杨连九哼笑起来,看着贺韬韬的目光阴寒无比,在这等着呢是吧! “大侄女,我真小瞧你了,几次和朝廷的周旋你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把我身后藏的那般隐秘的账册找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让我想想,是花蔷!是她,这个臭娘们背叛我!你们这些臭娘们一丘之貉!” 他叫骂起来,污口成秽,贺韬韬蹙起了眉,最不耐烦和这些粗鄙的老不休打交道,明明他们才是坏事做绝的那群人,还要腆着脸说别人背叛他。 贺韬韬合上账本,叹口气,幽幽说道:“九叔,你这样就没意思了,难道只许你在别人背后捅刀子,不许别人背叛你吗?” “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能者居上,你与朝廷狗官勾结贩卖私盐、走私军械,祸害百姓和前线那些士兵的时候怎么不说呢?眼下你在朝廷里的那些靠山都倒了,泥菩萨过江你自身都难保,凭什么要求大家对你忠心不二呢?” “论忠义二字,你配吗?” 杨连九嘎嘎嘎的笑起来,斜眼看着她,往后靠了靠找了个尽量舒服点的姿势,声音沙哑:“费这么大劲把我捞出来,说吧,你想做什么?” 贺韬韬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勾出一抹邪笑:“你在问我啊九叔?” 贺韬韬突然俯身一把揪住杨连九的衣领,眼神变得阴戾:“你不是最会揣测人心吗?你不如猜猜看,我把你救出来是为了什么?” 杨连九被贺韬韬提起来,他试图用笑来掩饰自己的害怕:“你以为我会怕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子和你父亲打江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 他越笑越心虚,心里也没底。 贺韬韬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伸手按着杨连九腿上的伤,面上笑着,手上的劲在不断加重,疼得杨连九哀嚎连连:“死丫头你…啊啊啊…疼疼疼…住手…” 他虚弱的很,好汉不吃眼前亏,杨连九的语气松了松,开始求饶:“大侄女,你不是想要看懂那些账册嘛,我...我可以教你,你先松手。” 贺韬韬倏的松了抓住杨连九衣襟的手,他失了重心猛然向后一倒,刚刚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不自觉的抖动着,眼里满是怨毒。 破窑外的狸娘一直看着不好打断,现在得了空闲小声打断了二人:“韬韬,你先出来一下。” 贺韬韬望了一眼杨连九,阴恻恻的笑起来,声音透着三分寒气:“那九叔,你先好好休息会儿,晚点我再来找你,咱们叔侄俩还有好多旧账还没算明白呢。” 杨连九不说话,蜷缩成一团,面有不甘。 贺韬韬走到狸娘身侧,狸娘同她说:“菜刀他们被关押的时间太久,身体伤得严重,人这会儿休息了刚醒,说是要见你。” 贺韬韬回头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杨连九,温声嘱咐道:“先帮我看着他。” 菜刀一众人等被安排在义庄歇脚,平日里鬼气森森的义庄突然住进来这么多大活人,瞎眼老头和小盒两人腾了位置出来让给他们,爷孙俩偎在墙角打盹。 贺韬韬走过去,瞎眼老头朝她叹气:“我早就晓得你这个丫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我这老头子的地盘,可不是让你们白住的,得加钱!还有上次你在这养伤的费用,一并算!” 贺韬韬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在老头面前蹲下来,拿过瞎眼老头的手放在他掌心:“桂爷,您老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我也不瞒您,我们啊这一大帮子都是被朝廷通缉的钦犯,您已经被我带上了贼船,想跑也跑不掉了,这银子您先收下,去京都最大的酒楼快活两天,回头我请您喝京都最好的酒,咱不住这破棺材了!” 桂爷掂了掂银子,笑起来:“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咯。” 起身拄着拐,由小盒搀扶着离开,临走撂下一句:“悠着点,别把我这义庄拆了!” 雨势越下越大,菜刀等人脱下囚衣,换上了干净的粗布麻衣,告别三个多月的牢狱折磨,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少堂主!”张弛眼尖,看到贺韬韬站在门口。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贺韬韬了,她咧开嘴想笑笑,却发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菜刀站起来一把扑进贺韬韬的怀里,她身子板厚实,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把人差点撞在破旧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贺韬韬哎哟一声,心想这门板可经不起撞! “韬韬,我怕我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菜刀像个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说着孩子般的气话。 贺韬韬神情温柔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哽咽:“傻子!大傻子!死什么死,也不嫌晦气!” 菜刀紧紧搂着她不撒手,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贺韬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轻点,别扒拉我,我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呢!” 菜刀一听顿时急了,松开怀抱去检查贺韬韬的伤势:“哪呢哪呢?严不严重?” 贺韬韬鼻头眼眶再次泛酸,上天总算待她不薄,没有把菜刀带走,还能给她留下一丝温情。 她帮菜刀顺了顺头发,捧着她的脸,一寸寸的看,幽幽感叹:“瘦了,脸上肉都没了。” 菜刀傻笑着,笑着笑着眼泪流个不停。 张弛谈翎几个男人看得也是直抹眼泪,想当初一路从西北被押送进京,每个人的心都是死的,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等着生等着死,等着一眼望到头的囚笼地狱。 此时此刻劫后余生加上重逢的喜悦席卷了每个人的心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活着真好。 贺韬韬领着众人在贺岩和穆铁的牌位前跪下,整齐叩首。 “爹、师父,女儿做到了,大家都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你二老在天之灵都看着的吧,女儿这次没给你们丢人吧。” “明日就是你们的百日孝祭,女儿准备了祭品供你们上路,明日咱们回家去。” 雨到了后半夜下的小些,淅淅沥沥的,地上到处都是泥坑水洼。 狸娘守在破窑洞口,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杨连九,这人受了重刑,只剩了半条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他毕竟也是叱咤京都地下黑市数十年的人物,怎么可能就此坐以待毙? 杨连九一直暗中注意着,眼下贺韬韬不在,他得逃出去,这里看似自由,实际上比那刑部大牢还可怕。 狸娘折了片叶子卷成卷放在嘴边吹,等她再回头去看的时候,身后的干草垛上哪里还有人? 杨连九趁着狸娘不备,手脚并用从一侧的洞口爬了出来,他爬到一处水坑,也不管泥水肮脏,把脸埋进去大口大口啜饮着,喝了几口还嫌不过瘾,仰着头张大嘴巴任由雨水浇淋在他身上脸上。 他爬呀爬,一心要逃离这个地方,只要逃离贺韬韬就会有生的希望。他爬了很久,腿渐渐使不上力气,身上也冷得要命,雨水模糊了他的眼,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继续卖力爬着,直到爬到一双脚跟前,接着是越来越多的脚出现在他面前,将他包围起来。 这些人都穿着白色的麻衣,神情木然,他被困在中间没有前路,好一会儿这几个人从中间让出一条路,雨势下杨连九根本看不见远处,只有隐约的一抹白色人影在慢慢靠近。 等人走近了些,他才看清楚,那是贺韬韬,她身上披麻戴孝,怀里捧着两个灵位,在她身后跟着几个劳力抬着一口棺材,慢慢走至他跟前。 这副景况别提多阴诡了,像是从地狱来的索命冤魂,杨连九的后背开始不受控的打起了寒颤。 第74章 该上路了 黑夜,义庄,雨潺潺。 杨连九分不清自己是冷的还是害怕的,他整个人无法自控的颤抖起来。 贺韬韬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睨着他,眼神比在破窑的时候更加阴戾寒冷,像是盯着一个已死之人。 “我初入京都之时,是九叔接纳了我。”贺韬韬冷漠的盯着杨连九恐惧的神情,声音轻轻飘飘。 “那个时候我是一介孤女,九叔你是如何对我的呢?” 杨连九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贺韬韬把怀中的灵位交给身旁站着的狸娘,从袖中掏出匕首,蹲在杨连九面前,匕首在杨连九的脸边划过,停留在他满是泥污的双手上。 “好像就是这只手吧,九叔,我的便宜好不好占?”说着,手起刀落,一匕首扎在了杨连九的左手手背上。 “啊…!” 杨连九痛苦哀嚎起来,但手被贺韬韬死死钉在地上,他根本动弹不得。 惊恐地脸上显出怨毒神色,他朝贺韬韬嘶吼:“你个贱人,你想杀我?你怎么敢?我是你爹的拜把子兄弟,我是你叔父!你要遭雷劈的!” 贺韬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得,大笑起来:“我连死都不怕,会怕遭雷劈?”她突然语调转寒:“要劈也是劈死你这个王八羔子!” 杨连九被这个样子的贺韬韬吓住了,浑身冒着冷汗,贺韬韬是真的动了杀心,他害怕起来,开始求人:“韬韬!我还有用,你不是要搞清楚我的那些账册,我的那些生意吗?留我一命别杀我,我全都告诉你。” 贺韬韬将匕首拔出,轻轻说了句:“晚了。” “你的那些账,你手底下有的是懂的人,他们还比你听话,你说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杨连九怕极了,开始口不择言:“我…我还有你不知....” 贺韬韬没有让他再说话,抓住他的头发把整个人往水坑里按,杨连九激烈的扑腾着。 贺韬韬松手,杨连九大喘气:“贺韬韬,你怎么敢...” 贺韬韬继续抓着他的头发往水坑里按,如此重复几次,杨连九被折腾的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九叔,你怎么还不懂?我要你死,可以有很多个理由,你轻薄我也好、在我背后捅刀子也好,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贺韬韬俯身朝杨连九靠近了些,在他耳边用仅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你死,只是因为我单纯的想要你死啊,你不死,我怎么上位?怎么把你手底下的人手和生意全都接过来?” “九叔,该上路了。” 杨连九双手颤动着,吐字艰难:“你!毒...” 这一次,贺韬韬冷漠的按着他的头溺在水坑里许久,久到杨连九不再扑腾,久到双手双脚垂下去,再也没了动作。 贺韬韬起身,从狸娘手里接过帕子擦拭着手,每一下都擦得很用力,末了,她把那块帕子扔在了杨连九匍匐不动的脑袋上。 很快手下有人过来,抬着杨连九的尸身放进了棺材里,砰的一声重重合上棺材盖。 天空阴沉的不像话,雨水顺着贺韬韬的孝帽滑落,她的脸色白扑扑,眼睛却亮的吓人。 她神情冷漠,挥手扬起一把纸钱,洋洋洒洒飘散在空中,那些纸钱被雨滴打湿落在泥地里,人走过,与尘土无异。 贺韬韬高喊一声:“起灵!” 霎时唢呐声起,哭声震天。 贺韬韬走在队伍最前方,怀抱着贺岩和穆铁的灵位,朝着南城门外行去。 昨日子时,刑部大牢劫囚的事情已经传遍京都,各个出口要塞已经增派人手,严查进出人员。 越靠近城门口,盘查就越严格。 不过相比较其余几个城门,南城门地处偏僻,人烟较少,官差数量相对较少。 贺韬韬等人打扮成送葬队伍,皆是孝布麻衣,面容哀戚。 为首的官差拦住贺韬韬等人,审视的目光将众人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这棺材装的什么?”官差面色不善,直接开口问道。 贺韬韬披麻戴孝,在身边狸娘的搀扶下扮作柔弱女子,哭得双眼通红。 “兵爷,里面躺着的是家父,昨天暴病身亡,正要抬去荒山埋葬。” 官差扫了一眼贺韬韬,见她一副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弱女子样有些动容,但该检查的还是不能放过,他把目光再次看向棺材:“打开!我们要检查!” 身后送葬队伍里的菜刀等人面色一惊,准备抄家伙动手,贺韬韬微微朝他们摇摇头,示意几人千万不要妄动。 “官爷,家父乃暴毙身亡,乡里的老郎中说是染了疫病,需得快点入土为安,现在打开,我怕过了疫气给兵爷。” 那官差骂骂咧咧的不听:“我让你打开,废什么话!快点!” 贺韬韬装出为难伤心样子,朝众人招招手:“打开给官爷瞧一眼吧。” 张弛谈翎等人听令,将棺材打开,刚开了一条缝,里面就散发着恶臭,熏得那官差捂着鼻子皱眉,晃眼一瞧还真有个死人躺在里面,蓬头垢面,面目青紫的很,倒是符合暴病身亡的样子。 正打算凑近了再仔细瞧瞧,贺韬韬一把扑过去,伏在棺材沿上嚎啕大哭:“爹啊!你怎么突然就去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身后的狸娘见状,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边哭边喊:“老爷啊,你死得好惨啊!!!” 身后几人都趴在棺材沿痛哭,贺韬韬趁机将杨连九弓着的双手按平,那官差嫌恶的看着,队伍后面排队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官差不敢再耽搁,大手一挥:“赶紧盖上,走走走!别挡路!” 几人抬起棺材,快速离开了南城门,走了好远之后才停下来歇脚。 贺韬韬命人打开棺材,冷眼瞧着里面躺着的杨连九,这人昨儿半夜装进棺材的时候居然没死透,盖板上全是他抓挠的印记,最终咽气是被活活憋死的。 要不是自己反应及时扑在棺材上,将杨连九的手按下去,差点都要叫官差看出端倪了。 贺韬韬恨恨地盯着杨连九,冷声说道:“死了都还要生事!” 几人稍作休整后,再次准备启程,只是这次贺韬韬没有跟着一起了。 菜刀疑惑着问她:“韬韬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贺韬韬朝菜刀张开双臂,二人相拥,她将人抱的紧紧,温柔的声音嘱咐着:“菜刀乖,让狸娘带你们去沧州,你们一行人现在仍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不能待在京都,带着杨连九的尸体去沧州,具体怎么做,狸娘会告诉你。” 菜刀声音哽咽,她知道贺韬韬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要做什么自然有她的目的,可菜刀就是舍不得,才重逢了一小会儿又要分离,她不想离开贺韬韬的身边。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早已是亲如姐妹,菜刀就是贺韬韬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贺韬韬松开怀抱,揉着菜刀的头发,温声嘱咐:“好好养伤,养壮一点,快点好起来,我要把沧州交给你,你忙的日子还在后头。” 菜刀虽是不舍,却也只得重重点头。 贺韬韬脱下一身孝衣,目送着狸娘菜刀等人离去,身后的京都上空笼罩着寒秋的阴霾,贺韬韬驻足望了很久。 京都是京都人的京都,可贺韬韬不服。她带着西北的剽悍和粗粝,想要在这吃人的京都稳住脚跟,她失去了惊风十二堂,失去了西北这片故乡,她得活着,在这片土地上顽强的活着,而不是被人像追赶野狗似的逃命。 原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她将所有的软肋隐藏埋好,她说过她要活,也要报仇,哪怕身上是千疮百孔。 既然这么久的周旋里,上天都没能要了贺韬韬的命,那这一次就要把这场硬仗打到底。 她告别了菜刀等人,抬脚迈入京都,从杨连九手里拿过来的一切,她得全部利用起来,这世道不讲道理,只讲银子和权势,她知道她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局面,报仇也好,漂亮的活着也好,这一切的前提是她首先要有与对方叫板的资格。 第75章 暗生惆怅 京都的秋仿佛是一瞬间来的,暮晓居院子里的花大片大片的凋零,蔺止叙这段时间忙于东宫府的公务,偶尔从谢禹恪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刑部大牢囚犯越狱的事情。 不只是跑了一个和肇业寺坍塌案牵扯极深的杨连九,还有一群从西北押送来的反贼余孽,在大理寺和刑部交接的时候出了岔子,人全跑了。 两边互相扯皮推诿,都说是因为对方的疏忽才造成人犯被劫,皇帝震怒,下令十日内查明真相,捉拿人犯,禁军和殿前兵马司都被调动起来,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蔺止叙后来去那个义庄看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原先守义庄的瞎眼老头都没在了,换了一个跛脚老头,脾气很差,成天都在骂骂咧咧。 她的手脚倒还麻利,动作快。 京都里有关贺韬韬的一切好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蔺止叙派了追风和龙溪去查,除了查到刑部大牢出事的次日,有一列送葬队伍从南城门出去,便再也没了消息,像是水滴入海,池鱼归渊。 没良心的小混蛋,自己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就算要散伙,怎么都不来告个别? 他在院中摆了酒,自己给自己添了茶水喝,端起来朝对面无人坐的位置轻轻碰响。 起风了,院子里的银杏飘落下来,落在了对桌的杯盏上堪堪盖住,他更郁闷了,起身出了暮晓居漫无目的的走着。 烟波河畔的生意并没有受到之前的刺杀一事的影响,奚契王子也在太后圣寿宴之后离开京都回了北边,这里依旧是画舫如织,桨声灯影。 身后有人喊他,是褚秉洲:“没想到在这碰见你,怎么,你也来夜会佳人?” 蔺止叙笑笑:“闲逛而已,不比秉州好兴致。” 褚秉洲叹气:“什么好兴致,我愁着呢。”两人倚在岸边的栏杆处,望着烟波河面暗生惆怅。 蔺止叙当然知道他愁什么,揽月芳华被烧,斯琴被抓,后来又失了踪迹,再也看不到心心念念的红袖佳人,让这位褚大公子郁闷了好久。 “今日得闲,不如找个地方喝两杯?”褚秉洲提议,蔺止叙没有拒绝,去哪都好,他也没有目的地。 二人随便登了一艘画舫,挑了临窗的位置坐下,景还是那景,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从窗口眺望出去,再也没了那个装模作样混进人群的绿影。 褚秉洲倒了茶给蔺止叙推过来,虚着眼睛瞧他:“我觉得你最近有些怪,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蔺止叙端了茶慢慢饮着:“能有什么事,瞎忙罢了。” “太子的情况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内侍搀扶着,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褚秉洲唔了一声,感慨道:“这段时间忙得不像话,你知道的,当时肇业寺那事,牵扯到户部,我虽没有涉入其中,但也是被勒令在家查了两日,结果呢,查来查去只下去了个户部尚书齐槐新和工部侍郎黄钊。如今那两个位置好些人都盯着呢,父亲让我稳重些,不要去趟那些浑水,我能不知道吗?夹紧了尾巴做人,憋屈的很。” 叙着闲,两人随意得很。 “褚老大人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让你稳肯定是为你好,憋屈也就这一段时间,你等开了年新的尚书任命,户部照样还是六部最肥的缺,到时候你再升上一升,日后我还得求着你办事。” 褚秉洲笑了,举杯碰了碰:“和我说这些,你够见外的。” 话锋一转,问:“那你呢,打算一直待在詹事府,东宫那边自然是不愁前程的,可如今陛下正当盛年,储君只能是储君,你就不打算趁着年轻再历练一把?” 蔺止叙搁筷,有些惆怅地叹:“再说吧,太子还未痊愈,起码眼下我是走不开的。” “马上到年关了,褚大帅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蔺止叙不经意的一问。 褚秉洲点头:“我也是才听父亲提起,想来过些时日就要动身启程了,赶在年关回京述职。” 他突然倾身,朝蔺止叙招招手,压低了声音说:“冀辽侯也要归京了,你听说了没?” 冀辽侯冯北风,镇守辽东兵马道,正面和奚契部落对望,形成防御阵线,这位冯大帅有好些年没有进京了,此次回京的动作,倒还真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奚契部落这两年盘踞大梁东北方,西边与乌丸接壤,前两年为了寻求两边的生存之道,又是遣使朝觐,又是贡献方物,但这都不是他们部落生存的长久之道。 前不久的奚契王子入京都朝觐,皇帝生了囚质的想法,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转头急召冀辽侯冯北风入京。 褚秉洲长叹出声:“我瞧着,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冀辽侯一旦回京,东北方向屏障大开,就怕周围部落伺机而动,但眼下还有一奇事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第76章 御状风云 蔺止叙不经意的抬眸问:“什么事?” “昨儿一早,京兆衙门门口有人伐登闻鼓击鼓鸣冤,说是河间府一对主仆状告尉国公府强占屋舍草菅人命。” 蔺止叙笑了:“这种事情地方上每年每月都要发生几起,这也能当个奇事听?” 褚秉洲摇摇手指:“这事奇就奇在,这对上京告御状的主仆是河间府的大儒富绅,家里人也是有官身的,一夜之间家族三十多条人命被屠,只留了这么一对主仆的活口,这对主仆也蹊跷的很,那老仆花甲之龄带着十几岁的幼主一路从河间到了京都,身后不乏有杀手追杀,他们居然能安稳抵达,状告河间府尉国公,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蔺止叙默默念着:“尉国公?” 褚秉洲点头:“是啊,尉国公,那可是天子国舅,皇亲贵公。”他看着蔺止叙,若有所思:“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前两个月出了肇业寺那事,如今又扯出来尉国公,看似两头打不着关系,但都隐隐牵扯到东宫,你听到这事,也是第一时间品出味来了吧!” 尉国公,河间府大族,老牌功勋世家,已故的本朝皇后就是出自河间尉氏,陵王妃也是尉氏女,最重要的是蔺府如今的当家主母尉氏也是这尉氏族人,虽然是分支偏房。 所以细说起来,皇帝、陵王、东宫太子、蔺庾几人都和这河间尉氏一族瓜葛颇甚。 翌日入东宫,太子一下朝会被人抬着回了内殿,急召蔺止叙过来。 “河间出事了,你知道吗?” 蔺止叙一身绯红圆领官服端正立于殿内,垂眸回话:“昨儿夜里听到一点风声。” 太子腿伤还没有好利索,上朝需要内侍黄门抬软轿搀扶,此刻伸着病腿坐于榻上神色惆怅。 “好端端怎么就跑到京都来告御状了呢?这事京兆衙门也不知道按着,直接上达天听,父皇今日还详问了案情,孤和王叔,还有你父亲都在明德殿吃了父皇一通训斥!” 他看向蔺止叙,面色焦急:“你说这事,该不是冲着孤来的吧!” 蔺止叙温声安慰着太子:“殿下莫急,登闻鼓本就是直诉冤情,京兆衙门闻声录状上奏也在职责之内,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先弄清楚,这案情是真是假,尉国公府到底涉事有多深,以及陛下的态度。” 太子扶额,焦从心起:“尉国公是孤的舅父,不管这事他们牵扯多深,孤肯定会受到牵连。” 他重重拍响桌子,气愤道:“以前外祖还在世时,舅父还没这么胡来,他如今在河间府做着逍遥的国公爷,怎么丝毫不为孤考虑考虑呢?” “你且看着吧,这事父皇怕是不打算善了,瞧这阵仗,八成是要让都察院介入进来了。” 蔺止叙没说话,想着事。 出了东宫,蔺止叙没回蔺府,直接去了暮晓居,龙溪送上来最新的密信,蔺止叙拆开看完,指尖夹着信沉思。 龙溪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说道:“主子,刚刚那封是老王爷的密信,这封是太夫人的家书。” 蔺止叙立马伸手接了过来,认认真真的细细看完,眉间有隐隐的焦色,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外祖母这两年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姨母没在跟前守着,派出去的人手还是没有找到她吗?” 龙溪摇摇头:“最新的消息说是在沧州一带发现了姑姑的行踪,但等我们的人去了她又没影了。”龙溪偷偷瞥着蔺止叙的神情,看出来担忧,顺着话说:“属下记得太夫人好像还比太后长两岁,主子出来快三年了,想来太夫人想念主子的紧。” 提到慈爱的外祖母,蔺止叙面上显出温柔神色:“是啊,出来都快三年了,得想个法子空了回去一趟,这面以后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蔺止叙把太夫人的家书小心折好装在信封里,工工整整放在了书案抽屉里,仔细看里面还放着厚厚一沓。 他用左手提笔,写了几句话,递给龙溪:“这次护送河间府主仆上京的那几个人是舅父借的彭大都督手底下的人,你把这信交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去给彭大都督,顺便捎句话,就说这次的恩情止叙记下了,得空去幽州谢过。” 龙溪揣着信告退。 年底所剩无几,尉国公府的案子压在皇帝案头一直悬而未决。 皇帝连夜召都察院、大理寺、东宫、蔺庾等人商议这事,如今都察院主事的正是褚秉洲的父亲,御史中丞褚逊之,这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廉谨老臣。 褚家一门三忠烈,老太傅从先帝爷的时候起就位列三公,辅佐过皇帝,东宫,门生遍布天下,长子褚逊之刚介秉直,奏台谏之言,行监察之实,有时候连皇帝都怕和他说话。次子褚献之正是统率关内兵马道二十万褚家军的延隋都督,年轻一辈的孙辈褚秉洲如今则是在户部当差,孙女褚知捷更是名冠京都的才女。 “陛下,尉国公一事必须严查,那御状字字泣血,洞心骇耳,倘若那御状上所告之事属实,尉国公营私受贿、惑世欺民、亏竭国帑、草菅人命,每一项都是极刑重罪,万万不可姑息。”褚逊之义正言辞的要求严查,喷出来好些唾沫星子。太子和蔺庾则在一旁垂首不言。 皇帝斜靠在龙椅之上,撑着首看着殿里的众人问:“蔺庾,你怎么看?” 蔺庾起身:“查自然是要查的,关键是要看怎么查,谁去查。” 皇帝冷哼一声:“说了等于没说,朕把你们喊来是来给朕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们来给朕出难题的。” 他把手放下,指节在龙椅扶手处有节奏的叩响:“眼下岁末年底,各部手头上都堆着案子,河间一事兹事体大,朕打算派巡按监察御史替朕去河间走上一遭,诸卿可有合适人选?” 皇帝将众人脸上的表情一一扫过,等着众人的回话,其实他自己心里是有一个人选的,代天子巡按监察地方,首先身份上要压的过地方官员,尉国公在河间地带深根固柢,不易撼动,是块难啃的骨头。 皇帝想到了谢禹恪,既符合回避原则,性子嘛也够浑,最紧要的是,尉国公一事和陵王、太子、蔺庾都有或深或浅的牵连,唯有谢禹恪和这三方没有利益相关的牵连,皇帝有心想将谢禹恪捧起来历练一番,如今河间这事倒是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但看着沉默的众人,好像没人愿意起这个头。 褚逊之耿介,率先起身:“陛下,臣倒是有一合适人选,都事厅都事庞宜甫,乃是熙和三十二年二甲十三名同进士出身,早先在河间一带有过两年地方县令的经验,如今三十有四,正直刚毅,敢于谏言,可堪当大任。” 皇帝念叨了一遍名字:“庞宜甫?这名儿好像在哪听过?” 第77章 巡按御史 一旁的蔺庾躬身回话:“四年前河北兵马道军粮被劫一案,正是此人督办,也正是因此案入了京都督察院。” 皇帝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朕记起来了,彭大都督还上过奏疏夸奖过此人,倒是个办实事的能人。” 剩下的话皇帝不说了,既然是河北兵马道幽蓟都督夸过的人,皇帝是不大放心去用的,况且,幽蓟二地本就紧挨着河间府,皇帝有些隐隐担忧。 皇帝看向其余人,等着人开口,但殿内安静极了,都很有默契的不说话。 洪四芳站在外殿,耳聪目明,遣内侍添了茶水,给皇帝换了新茶,道:“陛下,这是五殿下早先命人送来的千山雪,说是入了冬怕陛下喉疾复发,喝这个润嗓。” 皇帝笑笑:“兔崽子做这些不着调的事上心的很。” 殿内其余几人表情有微变,太子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两顿。 皇帝抿了一口,面无表情问向大理寺卿杜鑫:“杜卿,之前烟波河的案子老五协助你办得如何?” 杜鑫被突然点名,放下茶盏回话:“五殿下恪尽职守,帮了臣大忙。” 皇帝哦了一声,接着问:“那你觉得让老五去河间府走一趟如何?” “当”得一声,太子放下茶盏时没放稳,茶水泼了出来。 众人目光聚焦在太子身上,太子扶着扶手想起身告罪,皇帝抬手示意他:“你腿脚不便,坐着吧。” 有内侍过来给太子换了新的茶水。 杜鑫咽了口唾沫才说:“五殿下代陛下巡...” 话还没说完,褚逊之站起来义正言辞的反驳:“不可!五殿下乃是皇子金身,自古以来便没有皇子代天子巡按地方监察的先例,御史一职维持国家纲纪,有纠正官邪之己任,五殿下如今尚无亲王之衔,贸然领此官身,大大不妥。” 皇帝沉默的看着他,褚逊之站得端正拒不入座,君臣二人僵持着。 末了皇帝问太子:“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掌心是汗,他是认可褚逊之的谏言的,谢禹恪绝对不能做这次巡按监察河间的御史,先不说他和自己这个东宫太子本就不亲近,只论以后,待谢禹恪从河间归来,差事办的好得了贤名,自己这个东宫太子的地位怕是会岌岌可危,一个王叔已经够让自己头疼,坚决不能再让谢禹恪起来。 太子组织了措辞,缓缓说道:“儿臣以为褚大人言之有理,五弟并不适合巡按监察御史一职。”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五弟今秋才入朝做事,根基资历尚浅,办事能力还未可知,河间一事兹事体大,贸贸然的让五弟前去,尉国公难免会心有惴惴...” 皇帝烦了,大手一挥,声音冷了几分:“那你们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吗?朝廷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什么也没议出来,以皇帝发怒暂告一段落。 出了明德殿回东宫的路上,太子坐在软轿内,命人加快脚步拦住了蔺庾。 “蔺相,孤有事相求。” “河间一事坚决不能让老五去,蔺相也算是尉氏女婿,若是让老五真查出什么,你我都会跟着受牵连。” 蔺庾想了会儿问太子,不解道:“那殿下想让老臣如何做?” “我想让止叙去。” 蔺庾眉梢跳动一惊,让自己那个孽子去? 这和五殿下去有什么区别?那孽障只怕是没罪都能给你攀扯上两条罪! 他抬眸看着太子,纳闷的很,这太子殿下怎么就这么信任那个小兔崽子?他难道不知道蔺止叙恨自己恨蔺家恨得牙痒痒? 太子该不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太子是真的很信任蔺止叙,在他看来一旦河间尉国公出事,自己和蔺庾势必要受到牵连,一笔写不出来两个蔺字,蔺府一旦受到牵连,对蔺止叙有什么好? 俗话说得好,亲生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两父子平时有嫌隙是一回事,可真关系到家族利益,太子不信蔺止叙会傻到掀翻自己的家族与父族利益为敌,世上没有这种人吧。 “阿嚏!”蔺止叙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将身上的毯子拢紧了些。 谢禹恪煨了黄糖花雕酒,热乎乎的喝下去一口,笑话他:“别看!你没这口福!” 蔺止叙无奈端着药碗皱眉抿了一口。 “你说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谢禹恪凑近揶揄他:“相思病?” 蔺止叙白了他一眼,心底有个地方滋生出些惆怅,倒还真挺牵挂着一个人的。 “宫里传出了消息,父皇想让我去河间,怎么想的?” 蔺止叙含了一颗陈皮姜糖在嘴里,不会很甜不影响咳嗽,生姜还能驱寒。 “殿下不想去?” 谢禹恪摇摇头:“这差事说白了就是吃力不讨好,那尉国公是什么人?国舅爷,我一个亲王头衔都没有的皇子代天子巡按监察,不管这差事我办的好不好,都会惹怒一部分人,而且你说得对,我现在才刚冒头,若是窜头速度太快,会被人太早注意到,我没那么傻,争着去做太子和陵王的眼中钉。” 蔺止叙笑笑,声音带了些鼻腔:“殿下不想做,那只有我去做那个讨人嫌的眼中钉了。” 谢禹恪点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你去更合适,你在东宫待了两年,是该升一升,督察院是个好去处,我猜太子殿下想让你去的原因也是想着你若是能凭借此事在督察院站稳脚跟,对他来说也更有裨益。” “关键还得看陛下怎么想。” 谢禹恪捻了一颗花生米喂在嘴里:“先不急吧,河间的事呈报到陛下面前,陛下估计是念在已故皇后的面子上,让尉国公上了奏疏自请陈情,眼下年关将至,再怎么急也得等年后开了朝才有决断。” 蔺止叙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神情漠然:“真等到年后,怕是有很多事都来不及了。” 岁末寒冬,又是一年,这一年可真够快的。 谢禹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华贵锦袍,拿过松泉递过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对了,冀辽侯归京了你知道吗?带了世子和三子一同前来,我与世子早些年有过一些交情,后日他在如闻楼宴请宾客,东宫那边不好递名帖进去,托我给你带个信,让你纡尊降贵去见一面。” 蔺止叙失笑道:“让你带口信,你还真带?外人面前我俩可不熟。” 谢禹恪啧了一声:“我哪能忘?” 松泉递过来帖子,他转交给蔺止叙,嘿嘿笑着:“诓你玩呢!人家帖子送到蔺府门口,龙溪拿给我的。” 蔺止叙无可奈何的摇着头,笑着说:“让他认你做主子吧,我快养不起他二人了。” 龙溪从房檐下倒吊着探出头,委屈巴巴:“别啊主子,我很好养的。”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燃烧着,蔺止叙捏着那张名帖看了会儿,低声呢喃:“如闻楼...” “京都什么时候开了这个如闻楼?” 追风一边收拾茶盏一边说:“一直都开的有,只是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几个月前才改了名,听说是让方外的得道高僧算了堪舆的,重新布置又改了名,如今是京都最火的清吟小班,衬得烟波河都没多少人去了。” 第78章 揽星夫人 逢近年关,雪落了好几日,京都街面上依旧是热闹不绝,天盛大道的南麓,倚着一方瘦湖,曾有落榜的秀才酸诗有云:瘦湖风月,不如京都软红香土。 如闻楼正坐落于此。 蔺止叙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出车门的时候,车内外两个温度,他将身上的大氅拢紧了些。 由小厮引着入内,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如闻楼的内部,一楼大堂布置清雅,坐着不少客人,迎面的矮台上,有抱琴正在弹奏的姑娘,衣着素净,琴音淙淙。 蔺止叙手拢在衣袖里,觉得这楼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待被人引入二楼,他目光微垂,瞧见那栏杆和门框处都用了青彩金漆描绘了翩然起舞的仙宫画章,他想到了凉州行时参观过的一处壁画,这楼子隐隐约约的有着不少异域风情。 小厮掀开雅间帷帘,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 谢禹恪露出一张笑脸,道:“哟,东宫的小蔺大人也来了?” 蔺止叙拱手:“五殿下也在。” 只见里面站起身来一位玄青色锦袍青年,二十七八的模样,剑眉星目,带着隐约的兵锋凌厉之感,此人正是辽东兵马道冀辽侯世子冯黎。 冯黎邀请蔺止叙入坐:“一别多年,止叙别来无恙?” 蔺止叙褪了大氅交给身旁的小厮,笑着回道:“有四年了,世子风采依旧。” 谢禹恪惊讶问道:“你俩认识?” 冯黎哈哈一笑:“四年前,曾随父亲到幽州拜访彭大都督,止叙也在,有过一面之缘,万万没想到,如今再见,止叙已经成了东宫近臣。” 席面上除了这二人,还有督察院都事庞宜甫,殿前兵马司指挥佥事高樊。庞宜甫这人有所耳闻,今日见到真人,面容清癯,眼神沉稳,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手,几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齐聚一桌。 蔺止叙落座,紧挨着庞宜甫,和谢禹恪隔了点距离,二人装不熟。 谢禹恪左右看了,笑着说:“今日世子做东,我等这是沾了世子的光。” 冯黎身上有着和京都世家子弟不同的气息,他身上有行军打仗的肃杀之气,一举一动都很豪爽:“殿下折煞我了,此次进京述职是冯某人来开眼界来了,诸位都是京都响当当的人物,冯某不才,特意邀请诸位赏光一聚,也是存了照看之意,圣上面前,还望多多提点冯某人,免得我说错了话做错事惹得圣上不悦。” 高樊也是行伍出身,说道:“世子这话说得太过自谦了,冀辽侯军功卓越,陛下器重,世子都担心的话,我们几个不得成天提心吊胆啊!” 谢禹恪接过话头:“就是说,再不济,还有我这个京都混子给你们垫底不是?” 边说着问冯黎:“诶,世子今日就一人吗?不是说三公子也来了吗?怎么没见着?” 冯黎苦笑道:“我那个不成器的胞弟性子顽劣,也不知道疯哪去了,不等他了,我们边吃边聊。” 接着一列十六七岁的小倌端着菜和酒水鱼贯而入,看面相都是清一色的清秀少年,这如闻楼的大名在外,果然和别的地方有些许不同,若是放在别的楼子,这会儿早已是轻裹罗衾的姑娘跪一排互相喂酒了。 庞宜甫应该是较少来这种场合,话也少,只顾闷头吃菜,几人不谈公事就捡着一些风月趣事闲聊,聊到这如闻楼,谢禹恪打开了话匣子:“我与这如闻楼的东家算是认识,诸位瞧着这如闻楼如何,是不是有别于京都别的楼子?” 冯黎说:“确实雅致,我在营州没见过这样的。” 大家心照不宣,说是雅致的清吟小班,说破了去仍是供人消遣的青楼。 高樊快人快语,嘿嘿笑着:“我俸禄微薄,寻常楼子都去得少,更别说这里了,要论这京都耍事,自然没人比得过五殿下您,当然了我就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都说着如闻楼如何雅致,但我觉得吧少了些情趣,你们也别嫌我老高粗鄙。” 谢禹恪哈哈大笑:“老高你...” 话头问向蔺止叙:“止叙,你觉得呢?” 蔺止叙摸着杯盏,那杯盏看着精致,杯身还描绘了花样:“这背后东家想来财力雄厚,见多识广,仅那栏杆上的金器雕画就是寻常楼子所比不了的。” 谢禹恪笑起来:“要不说你眼光毒呢!” 隐约外间有吵闹声,冯黎最先反应过来,皱着眉,谢禹恪招呼小厮过来:“去瞧瞧看,外面怎么回事?” 小厮没过一会儿过来小声回话:“有醉酒之徒闹事,揽星夫人已经处理好了。” 谢禹恪含笑点头,挥退小厮,蔺止叙觉得奇怪,谢禹恪似乎对如闻楼的一切都熟门熟路,这楼子里小厮对他很是恭敬,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丝怪异念头。 正想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紫衣少年郎,十八九岁的模样,剑眉斜飞硬挺,带着玩世不恭的不羁姿态,面上有隐约未消的怒气,大步流星踏过来:“什么混账东西喝醉了酒就不当个人,小爷我最恨这种借着酒疯撒泼的混人!” 少年郎自顾自的在冯黎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冯黎脸色不佳,沉声呵斥:“退忧!” “才来京都几天,没个正经样子!见过诸位大人了吗?” 冯黎向众人无奈介绍:“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胞弟,冯家老三冯退忧。” 冯退忧起身,急急解释着:“大哥,今天真不是我惹事,是楼下有两个不长眼的腌臜泼才趁着酒醉调戏人姑娘,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众人哄堂一笑:“三公子意气风发,好胆量!” 冯退忧换了表情,拱手朝在座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哥哥。” 话音刚落,屋子里进来好些姑娘,端了佳肴美酒前来,身后还跟着人,还未见人只闻其声,那声音老气横秋:“各位大人抱歉,刚刚大堂里发生了点事,扰着各位了,妾身带了些薄酒来给诸位赔不是了。 蔺止叙稍稍一愣,这声音… 老气横秋、暗沉沙哑,却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掀了眼皮去瞧,只见来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妇人,穿一身老气的石青花色的褙子,看着年龄四五十岁,眼角唇周已有风霜之意。 蔺止叙心中生疑,不看脸这人身形竟也有点熟悉… 是在哪见过的? 谢禹恪站起来,引着老妇入内:“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如闻楼的大东家,揽星夫人。” 在坐皆有官身,揽星夫人向众人端庄行礼,眼风含笑瞟了一眼蔺止叙。 冯退忧拍拍巴掌:“原来夫人就是这如闻楼的东家,刚刚那两个醉酒的闹事之徒被你遣人撵了出去,还是太过妇人之仁,应该直接扔进你们这楼后面的塘子里去,寒冬腊月的让他们清醒清醒!” 揽星夫人笑起来:“三公子少年侠气,仗义出手,妾身感激不尽。” 冯退忧眉梢一挑,懒懒回话:“举手之劳罢了。” 揽星夫人一介女流之辈被谢禹恪邀请坐了下来,众人见五殿下和这妇人熟识,自然是要给皇子面子的,什么话也没说。 揽星夫人是这如闻楼的东家,席间众人听她热情介绍着,说她原先在西域经商,难怪如闻楼许多精巧的元素都有些西域风情。 她抬起酒壶,为席间众人一一斟满,蔺止叙一直盯着她看,妄图从这张陌生的脸上找寻一丝熟悉的痕迹,他盯了很久,却什么发现都没有。 谢禹恪笑他:“止叙,瞧什么呢?” 蔺止叙看着她,镇静开口:“夫人来自西域,想来对西域风物了解甚详,不知夫人以前在西域经营的是什么生意?” 揽星夫人浅笑着,声音沧桑:“做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酒肆生意。” 蔺止叙继续问:“西域贸易繁华,好端端的夫人怎么会想到来京都?” 揽星夫人不假思索答话:“京都繁华,遍地是黄金,妾身便生了大胆念头,想来京都闯上一闯。” 二人快问快答,其余几人隐约觉察到氛围有些微妙,谢禹恪更是诧异,蔺止叙今日怎么感觉有些咄咄逼人。 高樊一个特务头子,异常敏锐,好奇地问:“小蔺大人年初曾去过西北一带公干,两位这是认识?” 蔺止叙放松了些,故作随意道:“女子经商算是奇事,蔺某一时好奇,故而多问了两句,夫人莫怪。” 他朝揽星夫人举起茶盏,喝得很慢,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人。 揽星夫人迎着蔺止叙的目光丝毫不退让,慢悠悠的说:“女子经商嘛,倒也不算奇,西域地区胡汉杂居,女子性格爽利,大多早早地当家谋生,和京都闺秀自然是比不得的。” 说着起身又给众人斟了一圈酒,给蔺止叙斟的时候,瞧见原先给他杯盏里斟的酒纹丝不动,问:“这位大人是不喜欢这里的酒吗?要不我喊人换些来?” 蔺止叙稍稍侧身,两人挨得极近,他冷漠说道:“我不饮酒。” 他带着探究的心思铁了心的想要将心里的揣测证实,去瞧揽星夫人的脸,一寸也不放过,视线最后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凝长,光洁如玉,怎么看都不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妇之手。 揽星夫人热情周到,换了茶水斟满,含笑递给蔺止叙:“大人请用茶。” 接过茶盏的一瞬,他晃眼瞧见这老妇的右手掌心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掌心疤痕… 他的脑子轰得一声炸了。 第79章 改头换面 揽星夫人斟满一圈,朝众人含笑告辞:“今日招待不周,还望诸位见谅,几位大人还有要事商谈,妾身就不打扰了,失陪。” 等人走后,几人就着最近朝中的要事说了些场面话,提到最近的河间尉国公一事,几人都发表了些看法,皇帝心意已决要派遣巡按御史去河间调查,只是人选一直悬而未决。 席间的庞宜甫被顶头上司褚逊之实名举荐,他无疑是这次事件的焦点所在,冯家请他来的目的也在此。 庞宜甫在这张桌子上品阶最低,这几年在督察院渐渐显露头角,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其实今日这席面他本是不想来的,但架不住这桌子上的人一个二个身份尊贵,都想从他嘴里套话出来,河间一事他都还没面过圣,哪里知道更多细节,都是在官场左右逢源的人精,说不知道谁会信? 于是打从坐在这张桌子上开始,他铆足了劲吃菜喝酒,果不其然,到了后半段人就晕晕乎乎了。 高樊打趣他:“怎么庞大人酒量这般浅,没瞧他喝多少啊?” 他也不看自己,脸上红得赛关公,只是平日里殿前兵马司事务繁杂,没有多余时间出入高档酒肆,今日逮着机会多贪了几杯,哪里想到这如闻楼里上的都是西北豪爽的马头春,又烈又带劲。 倒叫他想起十多年前还在褚家军当兵驻守在西北的日子,他执了筷子在碗边叮叮哐哐的敲起来,吟唱着当年在军营里唱过的小调,冯退忧凑近听了一耳,咂咂嘴:“这人醉狠了。” 谢禹恪推了他一把:“老高!老高!走啊,回家睡去。” 时候也差不多了,蔺止叙心里还记挂着事,朝冯家二人和谢禹恪告辞,起身拿了大氅离开。 谢禹恪招呼来小厮:“这两人瘫成这样了,扶两位大人坐我的马车回去。世子,今日若没尽兴,过两日我在府里设宴,咱们再聚。” 冯黎领着冯退忧拱手:“殿下慢走。” 松泉朱毅连同如闻楼的小厮扶着高、庞二人上了谢禹恪的马车,谢禹恪则是追上了蔺止叙,自顾自的掀帘而入。 倚在二楼窗前的冯退忧啧了一声:“大哥,你不是说这五殿下和东宫的不熟吗?我瞧着不像啊。” 冯黎往窗前走了两步,看着马车驶远,皱眉道:“京都水深,咱们隔岸观火就好。” 冯退忧抱胸,一脸不屑:“也是,京都里面谁是谁,和我没关系,反正咱们也待不长,等开年过了元宵节咱们就回去,我还惦记着大嫂包的饺子呢。” 冯黎听闻眼神黯了一瞬,掸了掸弟弟肩上沾着的落雪:“退忧,咱们可能一时半会回不了营州。” 蔺止叙的马车行过天盛大道和天麓大道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撵谢禹恪下了车:“殿下往前再走一条街就到你府上了,我还得进宫一趟,就不送你回去了。” 谢禹恪愣了:“怎么个意思,大晚上的还要进宫?”他蹙着眉问:“还有事啊?” 蔺止叙心不在焉,点头:“年底嘛,太子催得急。” 谢禹恪边披大氅边嘟囔:“好吧,本来想着今晚和冯家人碰了头和你商量事的,只能改天了。” 蔺止叙挥手放下帘子:“改天吧。” 松泉撑着伞顶在谢禹恪头顶:“殿下回府吗?” 谢禹恪望着马车背影心里生疑:“这人今晚一直古里古怪的。” 灯起人至,如闻楼今晚的生意好得很,斯琴身后跟着两个浓妆姑娘,她正在吩咐着什么事,身后两位姑娘恭敬听着。 斯琴如今换了妆容,将脸上的异域风情感加重,和原来的面容有了些许出入,不仔细看很难认出这位正是曾经名动京都的艳妓魁首揽月芳华的头牌。 “好了,你们去吧。”斯琴推开房门,见贺韬韬卸了一半钗环,正准备将脸上揽星夫人的妆容卸掉,斯琴打了热水过来帮忙。 “都说了这人皮面具每次贴上去都麻烦,得用温水敷面一炷香才好卸掉,你老这么着急做什么?” 贺韬韬对着铜镜左瞧右瞧:“我都带了三天了,脸上像是糊着一层泥,实在受不了了,快帮我洗洗。” 斯琴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一点点的沿着鬓边额角轻轻擦拭:“先敷一会儿,别急,隔壁房里放了热水,你去泡一泡,我都闻到你身上快被胭脂水粉熏入味了。” 贺韬韬扯着衣领闻了闻:“有吗?咱们好歹做着青楼生意,不涂脂抹粉做什么?” 斯琴叹笑一声,无可奈何的摇头:“那也不能往身上倒两三斤吧。擦好了,去泡着吧。” 斯琴混迹风月场所多年,如今拉着花妈妈一起,成了如闻楼的管事,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贺韬韬更是摇身一变,从女匪贼改头换面成了如闻楼背后的东家。 她脱了身上的石青色褙子,楼子里比外面温暖,只穿了襦裙准备去隔壁房里沐浴,刚把门关上,她警觉发现屋内异样,回首时手已经招呼了上去。 蔺止叙早有防备,卸了她的力道,两人碰面过招,还带着人皮面具的贺韬韬明显一愣,紧急收手,端起揽星夫人的做派略显惊讶的问道:“怎么大人还没走啊?妾身瞧着您那雅间里的宾客都离开了。” 蔺止叙盯着她看,神情冷漠,贺韬韬有一瞬的莫名心虚,她在那人的眸子里看到了他鲜少露出的愠色。 蔺止叙往近走了两步,声音冷得不像话:“我倒是小瞧你了,藏在人眼皮子底下做起了这么大的生意,你好威风啊,贺老板。” 贺韬韬本来是有些莫名心虚的,但听他这么说,反而生了胆,装懵打太极:“大人这是怎么了?妾身听不懂呢。” 蔺止叙被勾带起了情绪,步步逼近,蹙眉冷声道:“还在装?这游戏并不好玩,贺韬韬。” 他叫了她的名字,揭了她的伪装。 贺韬韬扬扬眉,侧身走开,原本端着揽星夫人的架子忽得散了,她嘁了一声,声音恢复如常:“没意思,叫你发现了,你是鼻子灵还是眼睛毒?我觉得我装得挺好的啊。” 她走到铜镜前,自顾自的看着镜中自己这副苍老的面容,左看右看没什么破绽啊。 蔺止叙在她身后的软凳上坐了下来,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半晌罕见带了些怨气发问:“既然走了就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贺韬韬转过身子面对他,一贯的恣行无忌:“凭什么凡事都要有为什么?我想回来就回来,怎么,京都是你家的?管的可真宽。” 蔺止叙眸中带冷:“你是不稳定的变数,你回来又搞了这么一出,总得图点什么吧?让我猜猜看,你的后手是什么?” 贺韬韬眯着眼睛笑起来,把屁股下的软凳往他面前挪了几分,饶有趣味的说:“你猜猜看啊。” “杨连九是被你劫走的,禁军把京都翻遍了都没找着人,人早被杀了吧,他手底下据说还有好些牵扯颇深的账册和银钱,禁军是一个都没找着,不用说也都被你拿走了吧?你这人坏得很,我尽心尽力帮你,到头来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全部卷路逃跑,如今还改头换面的回来,你想做什么?一个如闻楼而已,朝廷想查不过是小事一桩,你现在能这么自信的在我面前喊我猜,难道你走起了杨连九的老路子,和朝廷里的别人牵起了联系?” 贺韬韬弯弯眉眼里的笑意更甚,拖长了语调高声夸赞着:“你好聪明呀!我就说不能和你这种人为敌,我想什么做了什么都能被你猜到,搞得我很挫败。” 阴阳怪气。 哪里看得出来挫败,分明是挑衅! 蔺止叙想到了今日如闻楼的席面,谢禹恪对这里熟门熟路,还说和东家相熟… “你搭上了谢禹恪?” 是了,要是这如闻楼的背后有皇子做靠山自然是不怕朝廷来查的,但是!贺韬韬她怎么敢的!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已,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这位皇子是京都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和一座勾栏有些说不清的牵扯,世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反而会觉得正常,倒是你…” 贺韬韬欺身向前,伸出手指沿着蔺止叙的衣领一路向下划动,停在胸口的位置,一字一句戳着他胸口问:“倒是你这么紧张,莫不是你和这位五殿下关系匪浅?你可是东宫的人啊。”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胸口处时,挑得他心弦一颤。 才几个月的时间,谁教她的这些勾人手段? 真是要命的诱惑。 第80章 蛊惑引诱 二人距离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脂粉气息,她好像很少涂粉,她好像…好香… 透过虚假的人皮面具,蔺止叙的目光落在人皮面具下的那双眼,仍是熟悉的狡黠灵动。 他盯着没动,视线似乎要把人看穿。 瞥见贺韬韬的鬓角有一丝的微翘,他内心生出一时冲动,鬼使神差的伸手沿着那翘起的人皮面具轻轻一撕,刚刚敷了温水很好撕落的面具被揭开,一张未施粉黛,肤白细嫩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眸子倏得亮了一瞬,心底深处滋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愉悦,如果说刚刚之前的都算是猜测,那现在是实打实的亲眼所见,所思所想,突然就在眼前。 贺韬韬稍愣,瞳仁有一瞬的微张。 她是没想到蔺止叙居然会上手亲自撕掉她的人皮面具,眼里的错愕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如常,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面具:“你这人真是...” 讨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蔺止叙轻声开口,声音从冷漠变得温柔:“你的脸...” 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她,此时细细的瞧,能清楚看清她素净的右侧脸颊上有一丝非常细的线痕。 蔺止叙的手停留在她脸边,稍稍伸长些手指就能碰上面颊,手指微顿,克制住上手的动作,他问:“是我当时的那一箭?还疼吗?” 雍州城的太平楼,两人互相亮出齿牙交锋,他朝她射过来的一箭擦着面门而过,若不是当时贺韬韬受伤,那一箭他射不到她。 贺韬韬垂下眼睫,侧头避开,他的手停在半空,缓缓放下。 氛围有一瞬间的微滞。 贺韬韬之前隐约能感觉得到蔺止叙对她的态度慢慢在转变,两人也一直很谨慎的保持着微妙的合作姿态,但今夜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越界。 贺韬韬侧过头起身,避过那人的直视。 但很快,她明白过来一件事,倘若蔺止叙真的对她生出不一样的心思,她可以凭借这份微妙的心思来达成一些自己的目的。 这京都里最不缺的就是情爱,她很理智的认识到自己不需要这东西。 再回头时,她端起了笑脸,明媚生姿:“既然咱俩都这么熟了,不如继续合作?” 面前年轻的贵公子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黯淡下去,有些自嘲的笑起来:“贺韬韬,你成长了。” 贺韬韬慢慢走到窗边,有些惆怅的叹:“不然怎么办呢,我都被逼到这份上了。” 窗外是京都夜景,绵延起伏的繁华盛世,风灌了进来,她有些冷,抱臂揉了揉。 蔺止叙起身走至她身后,将身上的大氅褪下披在了她身上,贺韬韬垂眸浅笑。 “你说,这京都是谁的京都?”贺韬韬侧目看向他,她的耳朵上还戴着松绿石的耳坠子,她好像很少戴耳饰,她也是真的很喜欢绿色。 蔺止叙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是天下人的京都。” 贺韬韬笑起来,摇着头:“不对,这京都是你们京都人的京都,你说是天下人的京都,可这天下有多少人能踏足这里?就算涉足其中,也不过是这万千盛世里的一颗尘埃,蔺止叙,你我都是尘埃。” “可尘埃也有尘埃的想法,我只是不服气罢了,凭什么有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主宰一切,操纵着别人的生死?我的家园被毁,不过是上位者们权利争夺下的一场博弈,我曾对你说过,我要活,也要报仇,我从来都没忘过,我要在你们这片京都人的土地上活得漂漂亮亮,权柄、财富、自由,我都要。” 这是头一次贺韬韬把心中所想赤裸裸的告诉给旁人,这个旁人还和她是处于对立阵营。 “你这些话说出去是随时会被杀头的程度,你怎么会这么信我,不会转头就把你卖了吗?” 贺韬韬朝他靠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会。” “你我是一样的人,对这糟天烂地都恨透了,外表忠直奉公的你不过是表象罢了,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 贺韬韬轻轻把手放在蔺止叙搭在窗沿上的手背上,蛊惑着他,引诱着他。 他的手很凉,让贺韬韬想到了初次在无济寺搏斗那次,第一次扣紧他的手时冰凉沁骨,和他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蔺止叙翻过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平静开口:“贺韬韬,你的变化让我感到惊讶。可你既然说我与你是同类人,那你就应该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贺韬韬继续靠近,幽幽吐字:“可你还是会帮我的,对吗?” 蔺止叙身体绷直了些,他尽量不去看贺韬韬的眼睛,他把目光放空,望着飘落的雪,望着绵延的灯火,望着静谧无声的夜。 可他的手掌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贺韬韬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在他掌心里轻轻划过,他不由自主的蜷紧了手,想去抓住那逃窜的手。 他想要什么? 他在年少时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想要做的那件事堪比登天,在不断前行的过程中注定要舍掉很多东西,比如慈悲、比如欲望。 无欲则刚,世人都明白的道理,他比谁都懂,他从那年的烈火中淬筋换骨,全身的血肉尽褪,扒了一层皮才走到今天。 可人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太久他太寂寞了,直到一抹绿色闯了进来。 他尝到了挫败,也体会到了挑战。 贺韬韬褪了大氅递给他:“你现在知道我的老巢就在这,你若是愿意,随时来找我。” 蔺止叙没有伸手接,那只手从他的掌心溜走,他伸了手去抓,揽住了贺韬韬的肩膀,将人带入怀里,怕她跑:“你真的很没有良心,前面说了一大堆诱惑我的话,又求我帮你,难道你不知道求人总得拿出点诚意?” 他克制了许久的自持在这一刻突然卸了防,眼下他只想紧紧抓着这个人。 是她说的,他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抱在一起取暖,天这样的冷。 贺韬韬没想到今晚引诱蔺止叙的举动会这么有成效,她有些呆愣愣的被拥进一个怀抱,她的脑子很清醒,身体却唱反调似的没有动,就这么被抱了会儿。 末了她推开他,仍是笑着,拿捏着他:“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在蔺止叙开口之前,她先堵住了一条路:“我很金贵,不在诚意范围之内。” 蔺止叙没有松开她,仍是拉着她手腕:“如闻楼的生意我要占一份。” 贺韬韬慢慢抽回手,遗憾的说:“你来晚了,已经没得分了。” 蔺止叙蹙眉:“你分了谢禹恪多少?”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还有别人?” 贺韬韬睨了一眼他,眼角含笑:“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没错,还有陵王。” 蔺止叙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突然恍然:“你真的很大胆,谁家女子像你这样,一边想要杀人,一边还要和人合作,陵王可比谢禹恪难糊弄,你拿什么和他谈的。” 贺韬韬打了哈欠,懒洋洋的,伸手去卸自己头上剩的不多的钗环,又接着卸下自己的耳坠子,边说着:“人以利而聚,陵王在雍州的时候和西域人做生意,那到了京都自然也会找生意做,是他自己遣了人过来,要买我这楼子,我自然是不干的,京都里太多秘密了,你知道秘密都是从哪流出来的吗?” 她掀了眼皮去瞧蔺止叙,手上卸耳坠子的动作没停,轻轻嘶了一声,耳坠子取下来,耳垂已经有些红肿了。 她轻轻揉搓着,不经意的举动落在蔺止叙眼里,每一个动作每一丝发梢都在有意无意的撩拨着他。 他绷着脸问:“在哪?” 贺韬韬暧昧的看着她,转了眼,视线落在床上:“在酒桌上的每次举杯间,在床榻上耳鬓厮磨的呢喃声里。” 她很自然的牵起他的手,引他到轻纱垂盖的床边坐下,指着角落里的黄铜听声口:“在那。” 蔺止叙已经很克制了,但今夜的贺韬韬真的疯了,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女子这么会勾引人? 京都里的勾栏瓦舍他不是没来过,胭脂气息萦绕于身的漂亮女子也见过不少,可就是在面对贺韬韬这么一个散漫倜傥的女子时常常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现在是如闻楼的大东家,平时会像今夜那样,去给别的达官显贵斟酒吗?” 贺韬韬瞪他:“我是大老板,每天日理万机哪有那闲工夫,今天不是正好五皇子来了嘛,我总得去露个面打探点情报。” 蔺止叙面目表情温和了些:“那你都打听了些什么情报?” 贺韬韬伸出手指朝他勾勾,蔺止叙听话的弯腰靠近。 “你手上有什么牌都不告诉我,还想先套我的情报,小蔺大人,你不地道。” 她的唇贴着他的耳,热息轻飘飘的拂过他的面庞,他心神动摇,只想把自己的全部坦诚给她。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81章 风雨同舟 贺韬韬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得意的勾起嘴角:“好说,那我先告诉你一个关于冯家人的秘密。” 蔺止叙洗耳恭听。 “元宵节一过,冀辽侯和世子将会返回辽东营州,而那位少年侠气的三公子将会留在京都,刚热乎出炉的消息,新鲜吗?” 冀辽侯三子冯退忧将留在京都?确实从没听到过风声,之前一直猜测久不回京述职的冯家为什么会在今年回京,皇帝到底又打了什么主意,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你们的这位陛下好手段,将人儿子留在京都,放人家父子出去打仗帮他守卫山河,谁看了不得说声妙啊。” 蔺止叙想了会儿才说:“今夜之前并未听到过此事,你的消息保真吗?” 贺韬韬撤了手,目露骄矜:“当然!” 冯家三子若是留在京都,往好听了说是顾念冀辽侯军功卓越,皇恩赏赐,直白点说就是囚冯退忧为质,牵制着辽东兵马道。 蔺止叙想到问题的关键,皇帝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做?不放心辽东?还是不放心冯家? 亦或者是…? 河间前脚刚出事,牵扯到当朝国舅尉国公,而尉国公府嫡次女正是如今冀辽侯世子妃。 原来如此。 贺韬韬见蔺止叙想着事,自己也着实困了,朝他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今夜到此为止吧,我的诚意已经给了,小蔺大人的诚意我等着呢。不过眼下我困得很,脑子实在转不动了,被你坑怕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那边是门,不送。” 边说着,边往里面的浴房走,正准备解自己的衣裙,回头瞟了一眼蔺止叙,人居然还在:“怎么,想当回窥私的伪君子?” 蔺止叙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倒是温和的神情:“风雨同舟路,以后劳烦贺老板的地方还多着,来日方长嘛。” 边说着,冷不丁的从袖中摸出来一支胡桃木雕刻的木钗,上面坠了一颗碧莹莹的菩提果珠子,直直插在贺韬韬的发髻里。 “我记着你以前头上总插了支木头钗子,我依样画葫芦随便刻了一支,当是重逢之喜。” 贺韬韬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尖像是趟过一丝轻柔,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只觉得有浅浅涟漪在慢慢荡开。 贺韬韬全身浸泡在浴桶里,热气升腾氤氲缭绕,她将那根木钗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光滑的木身打磨的极好,连同那颗菩提珠子也被盘的油光水滑,闪着盈盈润光,她木木的发着神,想了许多事情,斯琴进来她没有发现。 斯琴拿了水瓢往她身上淋了些水,试探着问:“这钗,该不会是那位小蔺大人送的吧?” 贺韬韬回神,将脑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散了散,神情冷漠:“你喜欢?送你了。” 她将木钗递给斯琴,斯琴才不去接:“这位小蔺大人是个人物,和宫里说得上话,也和北边的几位军方将领交情颇深,韬韬,你和他怎么认识的,看得出来他对你似乎还挺上心。” 贺韬韬回忆着:“怎么认识的?不打不相识吧。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看重他朝廷以及北边军方的一些关系,我也不会选择和他合作。河东兵马道的豫王是他舅父,河北兵马道的彭大都督于他有半师之谊,就连统率关内兵马道的褚家都差点和他结了姻亲,这么个人物自然得打点好关系,不过我一直瞧不透这人,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咱们如闻楼开了也快三个月了,你在京都也待了好些年,不觉得最近京都的局势仿佛有一双手在背后翻搅风云吗?” 斯琴摊手:“我没你那么灵敏的政治嗅觉,只是觉得今年这一年来,京都发生的事情还挺稀奇的,但是韬韬,照你说的,咱们首先得确定背后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才行。” 贺韬韬捧起水洗了一把面,驱散些困意:“对了,京都里的那些雀儿司暗哨最近还有动作吗?那群人之前一直追杀你,如今你在明他们在暗,虽然你现在改头换面,但那些人想要找到并认出你有的是办法,不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麻烦终究是个祸患。” 斯琴摇摇头:“我有试过按照你说的方法故意显露一点痕迹让他们来杀我,但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京都的雀儿司暗哨出了问题,出奇的安静。” “过分安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京都这趟浑水只有搅的越乱才对我们有裨益。”贺韬韬仰靠在浴桶边沿,疲累的很,“雀儿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京都里到处都是眼睛,年关底下小心做事,别再露痕迹了。” 翌日朝会上,河间尉国公府的案子仍是重中之重,巡按御史的人选一直没有落下来,太子担惊受怕了好些天,生怕差事落到谢禹恪头上,心急如焚,嘴里都生了疮。 宫里落了雪,蔺止叙踏雪入宫,皇帝传了口谕,召蔺止叙入明德殿觐见,进去的时候太子也在里面。 皇帝直接开口问:“河间一事,你也听闻了吧。” 蔺止叙回话:“有所耳闻。” 皇帝抬手示意他坐下:“你在东宫詹事府待了有两年多了,这两年多太子对你赞赏有加,朕问你,你想继续待在东宫喝茶熬资历等年岁一到直接入中枢呢?还是剑走偏锋历练一把?” 蔺止叙了然,朝太子望过去,太子面上欣喜,一个劲的朝他点头。 “微臣年轻,资历不足,但食君俸禄自然要忠君之事,陛下最近为河间一事苦恼,微臣愿意为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品着,说话四平八稳:“一旦外放担任了巡按御史,可就不比在东宫的日子清闲舒适,朕要你帮朕分忧,查清河间一事,重罪不姑息,冤枉不攀连,做得到吗?” 蔺止叙起身跪下:“谨遵陛下旨意。” 出了明德殿,殿外候着冀辽侯父子三人。 昨日蔺止叙还同世子和冯三子吃了席,今日又碰见,简单寒暄两句便被洪四芳请了进去。 结合昨日听到的消息,不出意外,等这三人出了明德殿,京都的风怕是又要变一变了。 “止叙?止叙?” 太子被黄门内侍抬着往东宫的方向去,轻轻唤着正在出神的他,犹豫着问:“你,不会怪孤吧?” 蔺止叙回神,一贯的端方有礼:“我与殿下是君臣也是知己,殿下万万不可这么想。入督察院代天子巡按地方虽说艰辛,前程却不可限量,殿下爱重臣,臣怎么可能怪殿下。” 太子幽幽地叹:“可孤是有私心的呀,不想让五弟去,所以才...” 他急急拍着蔺止叙的肩:“不过你放心,我考虑到你的身子,外巡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还等着你回来,咱们再聚。” 出了宫门,马车沿着宫墙外围朝蔺府行去,蔺止叙朝驾车的追风道:“掉头去天盛大道。” 追风怔了一瞬,很识趣的将马车驾往天盛大道如闻楼的位置,在后巷里停下。 贺韬韬和斯琴正在房里议事:“狸娘那边来了信,沧州那边准备妥当,我打算抽空过去一趟,但京都这边不能离人,你和花姐两个人能对付的过来吗?” 斯琴捧了热茶来喝,说话有些犹豫:“楼子里的事情我能应付的来,只是背后那些东家要是来了,我还是有点怕,毕竟他们都在揽月芳华见过我。” 贺韬韬点点头:“是个问题。” 沉思了会说道:“我给狸娘去信,让她来。” 笃-笃-笃,门外有人敲门,斯琴告退:“那我先下去忙了。” 贺韬韬嗯了一声,里屋的阿鹫叫了两声,估摸是饿了,贺韬韬拿了白肉准备去喂它。 刚掀起垂帘就瞧见蔺止叙站在窗边,正拿了食盒里的小食在喂阿鹫。 他身上还穿着红色官服,只外面罩着银白狐裘的大氅,清俊温润的眉目透着周正的舒朗,贺韬韬稍稍顿步。 蔺止叙抬眸瞧了一眼贺韬韬说道:“你在京都居然还养着鹰。” 贺韬韬是没想到这人大白天的就来自己这里,把手上的肉递过去,阿鹫乖觉得跳到贺韬韬的臂膀上来,就着那碗白肉大快朵颐。 “这是我的老伙计了,和家人一般亲,是吧阿鹫。”贺韬韬逗弄着阿鹫,阿鹫埋头吃肉没空回话。 蔺止叙朝她走近,盯着她看,今日贺韬韬没戴人皮面具,却画着盛妆,穿得也很贵气,云鬓堆耸,画着精致的眉眼,脖颈上还围了一圈狐裘围脖,这样明媚华贵的样子看得蔺止叙移不开眼。 “那根木钗你不喜欢吗?怎么没戴?”蔺止叙瞧着她满头珠钗,却唯独没戴他送的那支,有些黯然。 贺韬韬猜出他的小心思,笑嗔了一眼:“你要送我怎么也得送点金啊玉啊什么的,哪天我这楼子开不下去了,拿去典当也能换口饭吃。” 蔺止叙嘁笑一声:“你缺那点钱?真到了吃不起饭的时候,来找我啊。” 他靠近了一瞬不瞬的盯着贺韬韬,声音却压低了说:“我养你。” 贺韬韬白了他一眼,哼笑道:“对不住,我天生天养自在惯了,可不习惯在你们权贵的后宅里讨生活。” 蔺止叙听到这话抿着嘴巴笑,眉眼弯成了月牙,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串糖葫芦,轻轻柔柔在她头上一敲:“想什么呢你,我说我养你是让你做我的近身随从护我周全,毕竟你功夫还不错,你想到哪去了?” 贺韬韬脸上莫名有些烫,又被这人绕进坑里。 呸!无耻、混蛋! “楼下买的,吃吗?不吃我喂鹰了!”蔺止叙今天心情大好,逗弄着贺韬韬,眉梢都带着笑。 贺韬韬瞪他一眼,一把夺过糖葫芦,撕开糖纸咬了一口:“凭什么不吃,进了我如闻楼的东西都是我的!” “那…我也是吗?” 第82章 交心诚意 贺韬韬一颗糖葫芦咬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个样子的蔺止叙她从没见过,总觉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清冷面目下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从缝隙里逃了出来,这样的他比之平时多了些许人味。 “这个点来找我,总得有个由头吧,难道只是为了买串糖葫芦送我?”贺韬韬扬了扬手上的糖葫芦问。 蔺止叙在她面前坐下,自己找了茶盏茶壶倒水喝:“就不能是单纯的过来见见你?是你说的,凭什么做事总得有为什么,不能凭心吗?” 他倒了两杯,往贺韬韬面前推了一杯,他来这里还真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就是简单的想来看看她。 过几日就得奉皇命前往河间,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一想到这么久的时间里要见不到贺韬韬,心里有些空空荡荡,这么想着脚步跟着进了这如闻楼,能多处一刻是一刻吧。 贺韬韬不比别的女子,她散漫惯了,比风还难捉住,可也正是这种风一样的肆意让他着迷,他怕等他从河间回来,这人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真想给贺韬韬拴上一根线,她飞哪这根线头都在自己手里握着,拽一拽她就能到自己身边来。 对面的人不说话也没反应,蔺止叙想了会儿,也觉得没趣:“有纸笔吗? ” 贺韬韬从一侧的书架上取了纸墨放在桌上,蔺止叙摊开,在纸上写了几个人名,边写边说:“你现在开了如闻楼,往来达官权贵口口相传,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你经营能力我是看好的,假以时日从你手里搜集的情报将会是整个京都最有用的官场消息,五殿下和陵王想来也是看中了这点才入了你背后的份额。” 贺韬韬俏皮一笑:“不是五殿下来找的我,是我找的他。” 她故意这么说,去瞧蔺止叙的脸色,蔺止叙瞥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继续说:“我与五殿下确实熟识,这点我不瞒你,当初救你们惊风十二堂的人,要是没有他从中出力也不会这么顺利。只是我和他的关系不能见人,你查过我和他应该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 贺韬韬点点头:“我懂,身在曹营心在汉嘛。” 蔺止叙无奈一笑,将纸上写好的东西转了方向给贺韬韬看:“杨连九手握京都地下黑市的时候,和工部、户部、兵部都有或深或浅的关联,你拿了他的账册,背后什么情况你都摸了个大概,经此肇业寺一事,六部大换血,以往的沉疴弊病都被揪了出来,杨连九只是个由头,归根到底是当今陛下他想换了这些人。” 贺韬韬看着纸上的东西,手指不由自主的摩挲着:“所以你们的皇帝老儿一直都是知道朝廷官场的人背着他阳奉阴违?” 蔺止叙放下笔:“知道归知道,如何用好这群人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可当这些人胃口被养大,不再受制于皇权,就是陛下该动手的时候,召陵王回京,扶五皇子起势都是同一个道理。” 贺韬韬默默捏紧了杯盏,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如果我走杨连九的老路子在如今的京都是否会更有难度?” 蔺止叙点头,又在纸上写了五路兵马道的名字:“小打小闹没意思,我想你的志向也不在于此,再把目光放得长远些,换做是你,稳定了许久的朝局突然开始内收皇权,外查奸佞,拢国库钱银,你下一步会做什么?” 贺韬韬把目光渐渐聚焦在纸张最上方的一片空白处,顿悟过来:“皇帝要用兵?!” “大梁与乌丸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爆发过大的战役,当年的太祖皇帝曾御驾亲征将乌丸打退至晖河以北,驻守北方最前线的褚家军、北府军抗击乌丸铁骑长达数十年,一代人打完了三代人的仗,距今不过才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如今边塞异族人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不死,皇帝早就动了用兵的念头,但打仗要银子、要人口,这些年是休养生息国力上升了不少,但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就是在无止尽的烧银子、填人命,工部、户部、兵部那些暗地里的阴私烂账,已经直接影响了皇帝北伐用兵的大计,所以才会被连根拔起。至于你说的想走杨连九过去在京都的老路子可不可行,我只能说,我不建议。” 这些话从蔺止叙的嘴里说出来,足够让贺韬韬震惊,这涉及到的东西和背后暗含的信息太多太深。 这是他对两人合作的诚意,看得出来,够交心。 她最初开如闻楼的目的除了敛财,最重要的就是将如闻楼发展成京都乃至天下最大的情报网。她要在这世道上存活下去,就要有资本有底气,杨连九留下的账册银钱和关系网是启动资金,她想过通过之前就有的京都官场关系打造出属于贺韬韬她自己的情报关系网,以此来达到和朝廷叫板的资格。 陵王的仇固然要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来到京都学会了生存和蛰伏,要想覆灭一位权势滔天的皇室宗亲,不仅需要好好筹谋,更要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易事。 寒冬的白日总是很短暂,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风雪夹着着阴霾,屋里显得暗沉。 贺韬韬起身续了烛火,面上隐约有焦色。 蔺止叙沉默了会儿,慢慢说:“你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你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既然你找了我合谋,我也只是从我的角度帮你分析了如今的局势,具体怎么做你有你自己的节奏。” 贺韬韬背着光坐着,勾勾嘴角:“如此说来,我还得谢谢你?” “不客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挺不要脸的。 屋外的雪停了又落下,夹杂着风声呼啸,二人隔着一片昏黄对坐,贺韬韬盯着面前这人,心里想着这人还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帮手,既可以在朝廷里当眼睛,还能在各方势力面前游刃有余,说得上话,有能力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对她有隐晦的情思。 她从不觉得这是利用,互利才能互惠,他俩相辅相成,谁也没有亏欠谁,如果非要说的话,在感情上贺韬韬不想涉足太深,情之一事,本就是一场豪赌,谁先动心,谁就先输。 贺韬韬曾经动过心,无济寺的慧能和尚始于一场山雨的一见倾心,最终败给世俗伦理。翩然楼的宋琛因贪念而结缘,却又因怨恨而不体面收场,动心会让一个人卸了铠甲,袒露出软肋,患得患失不像自己。 人世间太多事情都是这样,欲望缠身,输赢就在一刹之间。 她看着面前纸上梳理的事情,再抬头去看蔺止叙,她知道在这场夹杂着利益纠葛的情感博弈中,她渐渐胜出,但她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贺韬韬”蔺止叙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你在一点一点试探我对你的容忍底线,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盯着看她的目光冷静极了。 贺韬韬将纸张拿起来,看得仔细:“你说我在一点一点的试探你,你又何尝不是一点点的在以强硬的姿态挤进来,你这么厉害的人物,若真是无欲则刚,大可对我避而不理,铜墙铁壁我试探不了你分毫底线的。” 蔺止叙长舒一口气:“你真的很会拿捏人,我竟然真的没有办法拒绝你的要求,厉害的那个人是你。” 贺韬韬眉梢跳动,开怀的笑起来:“承蒙小蔺大人夸奖,小女子不甚荣幸。” 边说着,边将纸张撕碎放在火盆里燃了,内容在她脑子里深深记牢。 蔺止叙含笑看着,她真的成长好多。 贺韬韬突然想到一件事,她问道:“你知不知道乌丸的雀儿司?” 蔺止叙眉头一拧:“雀儿司?乌丸培养战争细作的机构。”他想到了之前查斯琴查出来的身份,问她:“斯琴现在是不是就在你手底下做事?” 贺韬韬点头,看来蔺止叙是知道斯琴的真实身份的。 “斯琴现在已经脱离雀儿司,但据她所说,雀儿司在京都有暗哨,这么多人潜伏在京都,你有没有头绪将这群人找到,不除了这些祸害,我觉都睡不好。” 贺韬韬对乌丸人的恨意还是很深,只要一提到乌丸人她就想斩草除根。 蔺止叙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事朝廷也没什么头绪,先别急,既然这群人在京都里猫着,总会露出痕迹的,除非京都有人可以帮忙掩藏他们的踪迹。” 贺韬韬眯着眼睛想了会儿:“你觉得会是谁?” 蔺止叙摇头没说话,说了好久话口也干了,顺手端起杯盏抿了一口,眉头立马蹙了起来:“你拿茶壶装酒?” 第83章 酒意上头 贺韬韬也是没想到这茬,瞧着他都喝了半杯,想起他曾说过不喝酒的话,也是愣了,紧张兮兮的问:“你也没问我啊,你真不能喝酒啊?” 她举起自己面前的杯盏抿了口,怎么忘了这茬呢,这壶里装的是西北烈酒马头春,她省惯了,昨夜雅阁里的达官开了半坛子没喝完,她让小厮直接倒自己茶壶里了。 眼下瞧着蔺止叙梗着脖子绷着唇,很是难受的样子,想到他本就是个病秧子,深怕给药死在自己楼子里,忐忑不安得问他:“若是喝了会怎么样?” 蔺止叙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他闭着眼不说话深呼吸着,看起来有种马上要喘不上气的感觉。 “不是,你真一点喝不了啊?”贺韬韬吓一跳,上前伸手来探蔺止叙的脉息,乱了! 这人怎么这样,才一口酒下肚,脉细就全乱套了!贺韬韬摸上去的一瞬感觉到蔺止叙原本虚弱平淡的脉息正跳动的汹涌,再看他的神情,面有痛色,这人在极力忍耐着。 蔺止叙一把攥着贺韬韬的手腕,几番调整着呼吸,咬着牙问:“你故意的?” 贺韬韬白他一眼:“我疯了!好端端的整你做什么!起来!”她上手扶起他的身子:“我先扶你躺着,你身上不是揣着药吗,能吃吗?” 蔺止叙被扶着起身,脚步都有些虚了,人有气无力:“不知道,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那药在我胸口...” 才刚说完,人就没了力气,整个男人的身体重量全压在了贺韬韬身上,贺韬韬气急败坏拧了一把他的腰:“你个王八犊子别想趁机占我便宜,醒醒!” 蔺止叙巍然不动,贺韬韬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拖到床上放平,鬼使神差的去摸他的鼻息,还好还好,还有气! 又在他胸腹处摸来摸去,摸到了药瓶位置,却被藏在内衣衬里,蔺止叙今日穿的官服,得解了他的领口才能伸手进去摸。 真是麻烦的很! 药喂到他嘴里,贺韬韬才松了一口气,又去把了一次他的脉搏,稍稍平稳了些,没有之前那么汹涌。 趁着蔺止叙没醒,她好好给他把了一次脉,贺韬韬虽不是什么杏林好手,但简单地望闻问切她还是会一些的,这次她把着蔺止叙的脉息,眉头越蹙越深,这人身体比她想象的还糟糕,虚透了。 这种病虚程度让她联想到中毒,她拿起蔺止叙随身带着的青玉瓷瓶,倒了一颗丹药细细的闻。 当初他哄骗她说这是治痨病的药,贺韬韬不信,这药她闻不出来是个什么名堂,猜测能被他日日带在身边,加上上次自己中箭受伤的金疮药,他的身边应该是有一位医术出神入化的人在保着他的命。 都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他还瞎折腾什么! 贺韬韬恶作剧似的想在蔺止叙额上弹个脑嘣儿,动作都摆好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做,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大发个慈悲吧。 懒得再理他,贺韬韬扯过被子随便盖在他身上出了屋。 落了夜,如闻楼歌舞升平。 贺韬韬刚把门带上,斯琴过来小声说道:“五皇子来了。” 贺韬韬眉头一皱:“他一个人?” 斯琴垂眸,有些难为情道:“和褚公子。” 贺韬韬了然,斯琴跟她做事以后,她是知道斯琴和褚秉洲的过往的,她小声调笑斯琴:“你不敢去见他?” 斯琴怅然微叹:“有什么好见得,他与我曾经的恩客并无二致,我只是不想多生枝节。” 贺韬韬拍拍她的肩:“招呼两个红倌人过去伺候酒水就行。”想了想她又推门进去,还是得去和谢禹恪打声招呼,好歹也是一起共事的东家。 “来吧,帮我把人皮面具带上,这世道人情难做,人皮难披。” 斯琴随她一起进了屋子,一眼就瞟到床上躺着的男人瞪大了眼睛掩嘴问:“韬韬你...” 贺韬韬朝她摆摆手,不想解释。 斯琴认真去瞧了,然后讳莫如深的盯着贺韬韬看:“你俩真有事啊?” 她凑到贺韬韬耳边揶揄道:“告诉姐姐到哪一步了?” 贺韬韬没好气的白她一眼:“他?一个病秧子,想什么呢?” 斯琴不说话,表情意味深长。 顶着揽星夫人的脸,贺韬韬去谢禹恪的雅间和人打了招呼,二人就着桌上的酒菜随意叙闲吃喝,贺韬韬不好多待,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起身离开。 只是起身的时候听他二人言语之中提到了蔺止叙,她离开的步子稍稍放缓了些。 “今日父亲从宫里出来同我说了一件事,你猜巡按监察御史河间一事落在谁头上了?” 谢禹恪捻了一筷子菜在嘴里,慢条斯理咀嚼着:“听你这么说,八成不是原先提的那些人。” 褚秉洲:“是止叙。父亲举荐的是庞宜甫,陛下心中属意殿下,然太子那头朝陛下吹了风,直接保举了止叙,陛下居然还真同意了。” 贺韬韬出了屋门,直接去了空房间,从那黄铜听声口听到了二人谈论的所有。 她回过神来,蔺止叙马上要离开京都去河间府,难怪他今天官服都还没脱,直接就来了如闻楼...是专程来看她的? 河间府尉国公的案子,她有所耳闻,沧州就属于河间府下辖,她想到接下来的事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后半夜天空阴沉沉的厉害,雪越落越大。 贺韬韬回到房间的时候,蔺止叙已经醒了,披着大氅倚在窗边,身形清瘦颀长,原先脸上的红已经退却,整个人在冷风吹拂下更显病态苍白。 贺韬韬往手上哈了口热气,搓搓手:“哟醒啦?” 蔺止叙用拳抵唇轻咳了两声,关了窗户,走到她面前,皱眉盯着她的脸看:“怎么又把这玩意带上了?” 贺韬韬不理他,自顾自的坐在铜镜前,开始卸面皮:“醒了就回吧,看你样子也没什么大碍了,我这庙小就不留你这尊佛了。” 蔺止叙低低浅笑一声,挨着她边上坐了下来:“这么没良心,要不是你那杯酒,我差点就去见阎王了。” 贺韬韬侧头看他,这人肤色白得吓人,其实她还是有点后怕的,居然半口酒就差点把他送走了,但嘴上仍然不示弱:“早知道杀死你这么简单,当初我应该直接给你灌壶酒,省得我和你周旋那么多次还没占着便宜。” 蔺止叙看着她,直言袒露:“那我现在把我的软肋都暴露给你了,你想杀我可以随时。” 贺韬韬手上动作微顿,微微垂下眼睫说:“我现在杀你用处不大了,和你共事能获得更多。” 她伸手去卸自己的耳坠子,轻轻蹙了眉,蔺止叙自然伸手,冰沁手指碰上她耳垂的一瞬有丝丝微麻。 “我来。” 他很认真的动手帮贺韬韬取下了耳坠,那是一对符合揽星夫人身份的金襄玛瑙绿松石的耳坠子,放在手心颇有些分量,少女晶莹的耳垂被坠的发红。 蔺止叙平静的陈述:“耳朵都红了。” 贺韬韬下意识的辩驳:“哪有。” 蔺止叙从怀里取出清凉的膏药,取了一点抹在她的耳垂,轻轻揉着:“我说,你耳垂被耳坠子吊红了。” 贺韬韬心绪不宁,刚刚她明明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有一瞬的微烫,这人又在一本正经的逗她玩。 大约是瞧见姑娘的异样,他越说越来:“我晕着的时候你脱我衣服了?” 贺韬韬侧目瞧他领口,还有两颗扣子没系上,淡着脸道:“解扣子给你取药,不然看着你死?” “那你上手乱摸什么?” 贺韬韬被这句话差点呛到口水,立马反唇相讥:“你有什么好摸的,身上都没二两肉,又病又虚。” 蔺止叙嘴角笑意消失,吃瘪的样子让贺韬韬心生愉悦,让你逗老娘玩,好玩吗? 搽完药,蔺止叙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将药膏递给贺韬韬:“每次戴完耳坠子自己抹一抹,不好生护着,小心冬天化脓生疮。” 他上次就瞧见贺韬韬的耳垂被耳坠子坠的通红,回头就取了药膏随身带着,想着什么时候碰见了人给她,没想到今天主动上手帮她搽了药,她的耳朵可真好看。 贺韬韬感受到身旁的目光,起身冷漠下了逐客令:“不回吗?雪越落越大了。” 蔺止叙跟着起身,面色淡淡:“既然如此,劳驾送我一程。” 第84章 雪夜刺杀 贺韬韬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的马车呢?” 蔺止叙指了指后巷,贺韬韬推窗去看,果然有一架马车孤零零的停在后巷。 “那你自个儿回去啊。” 蔺止叙面容苍白,轻轻咳嗽一声:“我这会儿感觉还是有些不适,贺老板发发慈悲,送我一程,不然我若是倒在半路可就真的要冻死在外面了。” 贺韬韬狐疑地看着他,这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在京都熟门熟路会冻死路边无人理? 鬼才信! 贺韬韬猜测他有别的目的,想了会儿,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送就送。取了挂着的披风拢在身上,没好气的同他说:“走吧。” 临了出门的时候,她顿了脚步,拿了双刀抱在怀里,带着蔺止叙从后门小楼出门去了后巷。 马车里二人坐得板正,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行了好一会儿,贺韬韬撩开窗帘往外面看,外面飘起了米粒大的雪花,洋洋洒洒,贺韬韬伸手去接了些,雪落在掌心晶莹剔透,没多大功夫慢慢化作水汽。 “西北下雪吗?” 蔺止叙看着贺韬韬,开口问她。 “下,比这大,像鹅毛一样,风也更烈些,像刮刀子似的。”贺韬韬的声音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清冽干净。 “冬天的旷野寂静无声,刮的风又冷又萧瑟,小时候,我在砂连山上和师父一起去打猎,山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什么的都坠着雪,压断成枯枝掉在地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作响,那里的景致和京都一点也不一样,我爱极了那座山,那片地。” 她突然回头,眼神里有恨,盯着蔺止叙:“所以,屠了我家园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蔺止叙没有回避,他很坚定的说了声:“好。” 马车行过一处暗巷时,车身一颠,车辙竟是陷进了一处坑洼,车夫试着挥动马鞭,马儿吃痛用力仍是没能拉动车身。 “大人,车辙陷进去了,还请大人先行下车,容小人推动一二。” 蔺止叙和贺韬韬一起撑着伞立在一旁,他将伞向贺韬韬倾斜了些,周遭静悄悄,偶有几声犬吠遥遥传来。 和雪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柄利剑,挟着破空风雪之势,直逼蔺止叙的面门。 蔺止叙一把揽过贺韬韬侧身避过,四个黑衣蒙面人从身后一侧的屋檐处跳下,刀刀凌厉,竟是往蔺止叙的要害处刺。 蔺止叙以手中伞为武器,以一敌四渐渐落入下风。 贺韬韬一开始并不出手,直到有一人分散开来,朝着贺韬韬袭来,贺韬韬才亮出怀中双刀,一刀劈了来人的力道,侧头对蔺止叙恨恨说道:“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 正说着,刺客又袭来,剑尖直抵鼻尖,龙溪闪身而至,将蔺止叙护在身后:“主子,没事吧?” 蔺止叙冷漠说道:“抓活的。” 看向贺韬韬,只见她刀法伶俐,龙溪上前和她刀剑组合,二人目光狠戾,配合默契,风雪糅杂着杀意,刀锋碰撞的声音于这暗巷遽然碰响。 贺韬韬惊讶于这些刺客的身手,招招鬼祟,并不像是中原常见的武功路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的双刀横劈向一人,那人双臂沉声向下,抵挡住贺韬韬的破空一刀,贺韬韬身处上位还在不断压势,那刺客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身手如此厉害,有些轻敌大意。 蔺止叙瞄准了那人下盘,袖箭射出直中那人大腿根骨,那人吃痛手上卸了劲,被贺韬韬顺势挑了手筋。 其余几个黑衣蒙面人见状,斗志丧失大半,不到一炷香功夫,四人当场死了一个,其余一个重伤晕厥,另外两个被贺韬韬和龙溪刀架颈侧,正准备咬碎藏于牙齿里的毒自尽,蔺止叙眼疾手快,伞柄重击两名刺客的胸口,趁两人吃痛间隙伸手卸了两人下巴。 眸光没了平日的平和,带着狠戾:“想死?先别急啊。” 龙溪押着刺客回了暮晓居,贺韬韬立在原地不动,蔺止叙上前将伞撑在她头顶,伸手去掸她肩上的落雪:“不去看看吗?” 贺韬韬深深呼吸着,转头看向他,带着愠色:“你又算计了我一次。” “你早知道会有刺客袭击你,为什么不明说,拉我一起你想做什么?替你挡刀?”贺韬韬单刀直入的问他。 蔺止叙解释着:“你看到了,我身边只有龙溪一人,我没有把握。” 贺韬韬神情冷漠,这人一边表现的对自己有隐晦的爱意,一边又不忘拉自己做刀杀敌,这算什么? 蔺止叙面有歉色:“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得当,以前我这么做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看到你很介意我在想我需要尝试改变,下次我会和你直言。” 这话说得...怪真诚的。 贺韬韬心中火气消了大半,他说了以前,也表态了以后,但她很快恢复冷静,抛开感情,只谈利益:“这次算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先赊着,等你还不起的时候我要全部讨回来。” 蔺止叙点头浅浅一笑,松了口气,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好,你想怎么讨,以后都随你。” 贺韬韬无可奈何的微微叹气,收刀入鞘:“走吧,去会会这群小鬼。” 暮晓居的地下室,蔺止叙领着贺韬韬入内,贺韬韬打量着四周,忍不住称奇:“你说你一个文臣,在自己宅子下面还挖了地下室,平日里也会抓人来审吗?” 蔺止叙早已换了常服,将手里的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墙壁处的油灯:“这地下室是这宅子以前就有的,我看中这里,除了位置合适,价格合适,确实也有这地下室的原因。” 他走在前面,自然的转身伸手去牵贺韬韬的手,这里临近烟波河,地下室有些潮气,狭窄的阶梯略微陡峭,贺韬韬需要提着繁琐的裙摆小心翼翼的走。 瞧见面前伸过来的手,昏黄的烛光下,那人面目影影绰绰,静静地望着她,没有收手的意思。 贺韬韬有些犹豫,最近她和蔺止叙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多了,她有些犹疑,这种接触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愣了会儿,她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任由他牵着她行过幽深的地道,直抵一间开阔的平地。 龙溪将两人绑在木桩上,面前的架子上摆了些刑具,贺韬韬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这是一间小型的刑讯室。 龙溪看着蔺止叙牵着贺韬韬过来,稍愣,面色有些不自然,蔺止叙淡着脸给他使了眼色,他如临大赦一般跑离了地下室,跑的时候险些被地上躺着的重伤刺客绊了一跤。 主子和人姑娘单独相处,他不溜快点留在那讨人嫌吗? 两名清醒的刺客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刚刚龙溪已经审了一遍,二人身上衣衫褴褛,尽是血痕,脑袋耷拉着,牙齿里藏的毒药已经被取了出来,微张着嘴,掺杂着血丝的口涎拉得老长。 贺韬韬嫌身上披风碍事,脱了放在一旁,打量着二人,问蔺止叙:“可有审出些什么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刺杀你?” 蔺止叙揣手在衣袖,示意贺韬韬去看那人的左侧肩胛,只见两人相同的位置都纹了一个罕见的符号,像是字又像是画。 贺韬韬悚然一惊:“他们是乌丸雀儿司的人!” 这符号纹身她在斯琴的身上见过,一模一样。 可乌丸的雀儿司怎么会来刺杀蔺止叙?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是刚刚刺杀时不见踪影的追风,他急急赶来,正打算给蔺止叙回话,看见贺韬韬也在,稍稍一愣。 蔺止叙淡然说道:“直说无妨。” “是。主子你猜得没错,今夜果然有人行刺庞大人,我赶过去的时候,庞大人受了伤,不过还好,伤得不重。” 蔺止叙嗯了一声,问他:“刺客呢?都死了?” 追风有些讪:“刺客三个人,死了俩,还有一个给逃了。” 蔺止叙去刑具架子上挑挑拣拣,说:“逃了就逃了吧,这还有三个活的,总能撬出点东西出来。” 他选了一把一寸见长的剔骨刀,指腹摩挲着刀刃,见追风欲言又止,没有立即退下,他察觉到异样,蹙眉问道:“还发生了什么事?” 追风咬牙,单膝跪地:“那对上京告御状的主仆...被杀死了。” 第85章 刑讯真相 蔺止叙面色一冷,挥手让追风退下:“知道了,下去吧。” 等这里只剩下贺韬韬和蔺止叙二人,贺韬韬从追风所说的事情中渐渐猜出了原委大概。 “雀儿司的人刺杀你和那位庞大人,是因为河间府的事情?可河间府怎么会和雀儿司牵扯到一起去?”这是贺韬韬想不透的地方。 之前她让斯琴引诱雀儿司的人出来没有成效,当时还怀疑人怎么突然都安静了,猜测过京都里是不是有人将雀儿司的人隐藏踪迹,在联想到今夜派出三方刺客,问题源头直指河间府。 “能说服雀儿司出手,这位尉国公和乌丸想必是有极深的联系,且在京都一定有一股势力在暗中协助他们,和外族势力联手,这等同于通敌!”贺韬韬惊诧道,她心里其实有怀疑的对象,只是仍然震惊于对方的明目张胆。 “未必只是通敌,有时候双方共谋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 蔺止叙将手里的剔骨刀递给贺韬韬,说道:“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头绪将这些人找到,眼下他们自己送上门了,你有什么话想要问可以直接问他们。” 贺韬韬当然有问题要问,她要知道这群人能够在京都藏身究竟是谁给他们提供了便利,以及惊风十二堂被乌丸人灭门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辛,之前她猜测过,可一切都没有实证,现在人就在面前,她要亲耳听到真相。 她的目光阴冷夹杂着恨意,死死盯着面前两个苟延残喘的雀儿司刺客。 她执刃靠近,冰凉的刀锋贴着其中一人的脖颈一寸寸往下,停在胸口,那人身上的皮肉已经被打烂了,伤口往外渗着血。 这人看着年龄三十多岁,他身上的刺青已经嵌入皮肉,颜色比之旁边一人稍浅一些,看着起码刺了有十多年了,对打的时候,贺韬韬已经和这人交过手,他的身手也比另外三人高出不少,贺韬韬猜测这人应该是在雀儿司里担任某种要职,起码是这群人的头。 蔺止叙拿了一瓶药递给她:“可以短暂让人提神,乱人心智。” 贺韬韬瞟了一眼没接,而是从自己腰腹处摸了一颗小药丸塞进那人的嘴里,蔺止叙眼睫微微一动,默不作声将药瓶收起,稍稍退后,将发挥的场地让给贺韬韬,欣赏着她。 贺韬韬冷漠开口:“你应该审讯过很多人,自己还没尝试过被刑讯吧!想死也死不了的感觉是不是很折磨人?你想死吗?想痛快的死吗?我帮你啊。”贺韬韬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诱惑着这人费力掀开眼皮去瞧贺韬韬。 刚刚喂下去的药渐渐起了作用,刺客的喉尖发出一声轻吟,很微弱,要离得很近才能听得清。 贺韬韬离近了些,说:“我问,你答,你若是不答,我就用这把剔骨刀在你身上片下一片肉,再为你吃一颗提神的药,我这药可不会乱你心智,而是让你更清醒,你会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你能看到你的血在一点点的流逝,可你无能为力,死反而对你来说是种解脱,求我,顺着我,我只要听真话,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可以给你指一条痛快的活路。” 她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鬼气森森,刺客呼吸沉重起来,盯着贺韬韬看,明明是一副明媚生姿的俏丽面容,却行着恶鬼举动,这种反差让人毛骨悚然。 他囫囵说了句什么,贺韬韬没听清,稍稍将耳朵凑近,那人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恶鬼...” 贺韬韬低低笑出声,剔骨刀的尖刃漫不经心的沿着那人的脖颈划出一条血口子,有血渗出来:“这里,曾经有人教过我,沿着筋脉多加三分力,见血封喉,你不会感到痛只会感觉到清凉,恶鬼最喜欢做这种事了。” 那人浑身颤抖起来。 蔺止叙什么也没做,眸底隐约显现出一抹欣赏的喜色,这个样子的贺韬韬有一种让人着魔的疯癫,他从骨头缝里生出一种知己难逢的喜悦。 两个疯子。 刺客好像小声说了句什么,贺韬韬问他:“你的名字。” “赤...赤勒延。” “赤勒延?你是敕勒部的人?” 乌丸王庭下共设有五大部落、号称五姓部落,稳居王庭汗位的是摩诃部、剩下的四大部落分别是都摩支部、铁弗部、曷萨部和赤勒部。斯琴成了她的人之后,曾告诉过她雀儿司的一些秘闻,以及一些乌丸各族部落之间的事情。 敕勒部擅长追踪刺探军情,雀儿司就是他们手里的情报细作机构,前方刺探情报,为乌丸铁骑提供战事情报支撑,最擅长突袭作战的是铁弗部,是乌丸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五姓部落之间互相有摩擦与攀比,但因有大梁这个强敌在,百年多来,乌丸各个部落由摩诃部可汗坐镇王庭,压制各个部落的不臣之心。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为什么要在今夜刺杀朝廷命官,以及你们和河间府的关系。” 赤勒延喘着粗气,好半天过后才缓缓开口:“这是上峰的命令,我也只是执行,我只知道王庭和你们朝廷的陵王、尉国公都有很深的关系,他们是王庭尊贵的客人。” “那你们在京都藏得这般好,也是因为有他们的庇护?” 赤勒延点点头。 贺韬韬想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问题:“你说陵王是你们王庭尊贵的客人,他做了什么?才让你们王庭这般愿意为他卖命?不惜出动雀儿司的人手?” 赤勒延沉默不语,眼睛虚搭着,贺韬韬没有多少耐心,举着薄刃利落地在他胸口划出一条皮肉外翻的血口子,寒声质问:“说。” 赤勒延有了点反应,他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慢慢说着:“他...他给王庭很多中原才有的东西,军械、布匹和粮食,也从我们这里获得了很多财宝...陵王的生意很大,遍布整个西域,我们要打仗,要银子、要粮食,边境已经掠夺不了多少财富了,半年前王庭正式答应了和陵王的合作,我们各取所需,出于诚意还帮忙卖了陵王一个人情。” 半年前? 贺韬韬耳朵一动,似乎已经掀开了家仇下隐藏的秘闻一角,她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乌丸人好端端的会突然出现在西北腹地,朝惊风十二堂挥起屠刀,一个江湖帮派而已,怎么会值得乌丸军队出动? 如今这个背后隐藏的阴谋终于要被揭开,她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克制着心中滔天的恨意。 她问:“半年前,你们做了什么?” 那人神情渐渐萎靡,贺韬韬又塞了一颗药丸在他嘴里,强吊着他的一口气。 “多年来,王庭一直有心想在中原腹地扶持一些属于我们的江湖势力,有好些帮派确实帮了我们不少忙,然而横亘在王庭和中原腹地的有一个叫惊风十二堂的匪帮,一直不愿意归降我们,我们前后派了许多人去劝降,甚至还从他们内部分化挑起内乱,都没有用,既然不为王庭所用,那留着也是个祸害,正好你们朝廷的陵王与王庭达成了合作,我们卖给陵王的一个人情就是帮他灭了那个匪帮,当然了,那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人情,陵王不开口,铁弗部的铁骑也不会轻易踏入西北地界,铁弗阙罗是什么人啊,那就是个只会打仗的疯子,他想从那个匪帮身上打开一条口子,深入西北腹地,可惜啊你们中原人还是有点警觉的,居然派了凉州卫来阻击,不然...不然我们早就踏平西北地界了。” 这事情在当初的乌丸境内传开了,乌丸人惋惜的很,差一点就能悄无声息的踏平西北了,包括这人在内,再次回忆起来,眼神里都带着侵略的狂热和没能成功的不甘心。 贺韬韬手上的刀刃慢慢垂了下去,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困扰她许久的真相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她面前,她终于知道了惊风十二堂被灭的真正原因,原来爹和师父坚持了那么久的大义,却因为上位者的卖国走私彻底沦为西北风沙里的一坯黄土。 她将过往发生的所有事全部串联起来,整个事件全部清晰起来。 “你刚刚说带领乌丸铁骑灭了西北匪帮的那个人叫什么?铁弗阙罗?他是什么人?” “铁弗阙罗啊,他是铁弗部的大叶护,都说他是王庭的战神,可若是没有我们每次把情报刺探出来,他靠什么打胜仗?” 贺韬韬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铁弗阙罗,铁弗阙罗...” 她蓦得转身,面向墙壁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从蔺止叙的目光看过去,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那是无声的呐喊,昏黄的烛光落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孤零零的影子。 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小兽也会有无助的时候。 蔺止叙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她的面,圈她入一片与世隔绝的阴影,声音淡淡的:“天黑了,你可以肆意哭泣,没有人看见。” 贺韬韬再也没有忍住,用蔺止叙的衣袖掩面,发出小声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 好半天过后,声音慢慢静了,抽动的双肩也慢慢平缓。 蔺止叙极力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他在等,等有一天她主动靠近他,和他紧紧相拥,没有尖刺,只有相互依偎。 末了,贺韬韬恢复如常,蔺止叙捡起地上的刀,将刀柄递给她:“你若是还有恨意,可以杀了他们。” 贺韬韬的眼眶有些微红,湿漉漉的,她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刺客,眸光仍有恨:“将死之人,动手不过是脏了我一身新衣,你留着自个儿处理吧。” 说罢转身离开。 外面风雪变大,地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贺韬韬没有停留一瞬,冒着雪出了暮晓居的大门。 守在门口的龙溪和追风都有些诧异,看这位姑娘面容冷漠,暗自猜测该不会又和主子大打出手了吧。 蔺止叙站在廊下没有动,开口吩咐龙溪:“去套车,送贺姑娘回家。” 龙溪追风瞧着二人面色都有些不善,不敢多言,忙去套了车。 追风过来,瞥了一眼地下室的室门还开着,问:“主子,里面那三个刺客该怎么处置?” “老方法处置了,扰人清梦的东西就别留在世上了。” 第86章 后宅孤魂 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上,庞宜甫遇刺受伤和状告河间府尉国公的主仆被刺身亡两件事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天子脚下当街行凶,简直是狂妄至极! 巡按河间一事只是刚露了风声就引发了这一系列的事,皇帝也是没想到,尉国公的手居然能伸这么长! 皇帝动怒之余,责令大理寺和刑部严查严审,不可姑息。 河间一行,迫在眉睫。 蔺止叙领了巡按督察御史一职,受伤的庞宜甫任提督监察御史调任沧州。任命一颁布,二人在府中回避宾客,筹备卷宗,待过了元宵,一切手续和准备事宜妥帖,即将赴任巡按河间。 除夕夜,宫中宴饮,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赴宴,蔺府主君蔺庾赴宴。 主君不在的蔺府,过年气氛稍淡,蔺止叙没有去前厅与蔺府其余人装模作样的吃饭,而是一个人待在屋里,查看着从刑部调过来的尉国公府一事的卷宗档案。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是追风的声音:“主子,有点急事。” 蔺止叙手里动作没停,道:“进来说。” 与追风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小丫鬟,那丫鬟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大公子,求求你救救三姑娘...” 蔺止叙手上动作一顿,抬眸去瞧地上跪着的小丫鬟,有些眼熟。 他久不在蔺府居住,和府中下人不熟,也不准府中下人擅自来自己的院子,印象里这小丫鬟好像是蔺疏桐身边的贴身侍女,叫什么小橘。 小橘又惊又怕,啼哭着,说话断断续续:“大公子,求求你救救三姑娘,三姑娘不成了...” 蔺止叙眉头一拧,搁了笔道:“闲话少说,直接说重点。” 小橘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事情叙述的也是乱七八糟:“五姑娘和我家姑娘在湖心小亭发生了争执,五姑娘把姑娘推入湖里,姑娘不会水,五姑娘还不准府中家丁救人,奴婢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大公子...” 蔺止叙站起来,看向追风,声音寒冷:“你跟着去,救人要紧,顺便查查什么情况。” 追风得令带着小橘离开。 两个小姑娘在后宅发生了争执,一个把另一个推落了水? 世家大族里的后宅确实容易发生一些阴私争执,但这种下作手段,明显是冲着人命去的,蔺姝容不过十四五岁,怎么会行事如此毒辣? 湖心小亭处,蔺府五姑娘蔺姝容趾高气扬的站在湖边,看着蔺疏桐在湖里不停挣扎扑腾,匆匆路过的蔺府家丁没有一个敢过多停留,更没人敢去禀告府里的主君和主母。 谁都知道蔺五姑娘在府里最为得势,而蔺三姑娘庶出母亲早亡,身如浮萍,平日里最会拜高踩低的后院,自然是没人敢去管这桩闲事。 蔺姝容的随侍丫鬟清儿看着眼前情形,有些害怕,小声劝慰道:“姑娘,差不多了,三姑娘看着不行了,别把事闹大了。” 蔺姝容丝毫不在意,冷哼着:“怕什么,给她点小教训而已,平日里咱们不也是这样对她的吗?不急,再让她泡一泡,好叫她学乖些,谁让她这次敢在我面前争着出风头!” 不过是片刻功夫,湖里的蔺疏桐折腾得劲头慢慢小了下去,清儿越看越着急:“遭了糟了!姑娘!她人要沉下去了!” 蔺姝容一惊,终于生出一些害怕情绪,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模样瞬间泄了气,慌慌张张说道:“怎么...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坚持不了,去去去,喊人来把她捞上来!” 清儿:“姑娘,家丁都被您遣走了,这会儿没人了!” 看着蔺疏桐慢慢没了动静,蔺姝容开始后怕起来:“那你赶紧跳下去啊,把她拉上来!” 清儿哭唧唧,往后退着:“姑娘,我..我不会水啊!” 主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上惊慌失措,湖面上的蔺疏桐慢慢匍在水面上,没了动静,本来只是想小小教训一下她的蔺姝容这下彻底慌了。 怎么办?她杀人了? 她把自己的庶姐溺死了! “清儿!怎么办?她怎么不动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怎么就不动了!” 四下无人,夜静悄悄,主仆二人互相依偎着往后退,对视了眼神,当即选择仓皇逃离事发现场。 二人小跑离开,经过廊庑处,正巧碰到小橘带着追风赶来,追风见二人面容惊慌,心里大叫不好,飞快奔向后院小湖。 等追风看到湖里泡着的蔺疏桐时,不敢做多想,跳入湖中将人一把捞起来,此刻的蔺疏桐已是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俨然了无生机之像。 追风使劲按压蔺疏桐腹部,但地上躺着的少女始终没动,旁边的小橘“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待蔺止叙赶过来的时候,追风满脸遗憾的朝他摇了摇头。 蔺止叙心中一怔,加快脚步上前将蔺疏桐抱在怀里,翻身面朝地面,使了全力勒她的胸腹,做着最后的努力。 他不相信,这么一条生命突然说没就没了,然而怀里的人冷得像冰块一样,他和追风使了许久的力,始终没有丝毫反应。 蔺疏桐苍白纤细的手臂无力的搭在蔺止叙的手上,他看着她,哀痛和怒意慢慢涌上心头,小时候成天追在自己身后叫哥哥的小丫头怎么突然就没了呢?饶是冷心冷清惯了,他也还是感觉胸腔憋闷难受。 今天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啊。 他本就没剩多少亲人了,现在又失去了一人。 他将人放平在地上,无力的站起来,定定看着蔺疏桐苍白的尸身,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他痛苦阖目,轻叹一声:“先把人带回去。” 转身颓然离去,步子沉重,好似迈不开腿。 突然间,小橘惊叫起来:“姑娘!” “姑娘?” 她冲追风和蔺止叙喊:“姑娘...她好像手指动了一下?” 蔺止叙心脏猛缩,急急回头,地上本来已经了无声息的蔺疏桐,确实有了丝丝微动。 “姑娘!你...醒啦!” 蔺疏桐面部表情痛苦,眼皮虽是闭着,却能看得出来她想费力睁开。 蔺止叙冲过来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再一次尝试按了她的胸腹处,没多大功夫,蔺疏桐哇的一声吐出大口大口的湖水。 好半晌过后,她费力睁开眼睛,迷茫懵然得望着几人。 小橘刚刚哭泣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喜极而泣嚎出声:“姑娘!吓死小橘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追风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顺了出来,笑着道:“三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蔺疏桐似乎还没从落水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眼神茫然,手慢慢抬起来,摸了摸自己,又缓缓看向小橘、追风,最后把视线定格在蔺止叙身上。 好半晌,她带着犹疑和惊诧,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第87章 谁要害她 蔺姝容带着清儿躲在假山背后,看到蔺疏桐死而复生,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但马上下巴一扬,神色忿忿道:“我就说这个小贱人没那么容易死,害我白白担惊受怕一场!” 清儿心有惴惴,看着蔺止叙几人的背影,小声道:“姑娘,你说这事三姑娘会不会向主君告状啊?” 蔺姝容白她一眼:“她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就算死了父亲也不会留一滴眼泪,想来告我?有证据吗?府里谁看到我对她做什么了吗?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和我作对?” 清儿小声嗫喏着:“这不是还有大公子嘛,今天这事大公子一清二楚,看样子他好像还挺在乎三姑娘的...” 蔺姝容面上表情一垮,抿了抿唇,有些磕巴地说道:“他...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我背后有父母兄弟,我会怕他?” 她故意装得天不怕地不怕,但内心深处还是生出些许对这位大哥哥的天然畏惧,毕竟这人是连自己父亲都不放在眼里的长兄,她引以为傲的父母兄弟在蔺止叙面前也只有吃瘪的份。 她不敢再多待,拉着清儿的手:“走走走,赶紧回屋。” 半夜时分,蔺姝容口渴,大声呼喊着清儿的名字:“我要喝水!给我倒水来!” 但屋里静悄悄,没有清儿的回话,蔺姝容生气,被宠坏了的小姑娘高声咒骂道:“死丫头又在偷懒!本小姐口渴了,还不去给我倒水!” 没人动,安静得很。 蔺姝容无奈,只得掀被子起身,自己摸了茶盏喝水,刚喝了没两口,屋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蔺姝容一惊,不敢动,背上密密麻麻的开始冒冷汗出来,声音都带了颤抖:“清儿?石榴?鸾翠?” 没有人回答她,她咽了口唾沫,从床上抱了个枕头,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鼓足勇气往外偷瞄... 只一眼,她看见平日里陪伴在她身侧三个形影不离的丫鬟,这会儿正躺在门口的地上,人事不省,浑身湿淋淋的。 蔺姝容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啊!娘!” 跑回自己床上,用棉被将自己团团裹住,不停发着抖。 蔺止叙看完河间府的卷宗已是后半夜,生了困意,追风和龙溪敲门进来。 蔺止叙强撑着眼皮问:“问出什么来了?” 追风回话:“我把五姑娘身边那两个丫鬟带去了湖边,都还没动手,这两人就招了个干净。” 龙溪在边上小声嘀嘀咕咕:“怎么没动手,你都把人推进湖里了。” 追风白了他一眼:“你是没瞧见三姑娘的惨样,这些小姑娘看着都人畜无害,下手居然如此狠辣,我只是把人提着在湖里滚了一圈,又淹不死她们。” 蔺止叙伸手打断他二人:“我不听过程,只要结果,都招了些什么?” 追风用胳膊肘碰了碰龙溪:“你给主子说。” 三日前,宁国公府夫人携几位小姐来蔺府做客,期间,国公府的二小姐在后院闲逛的时候掉了一方帕子,被三姑娘蔺疏桐捡到了,等国公府的二小姐遣丫鬟来寻帕子的时候,蔺疏桐一直等在原地八角亭处,将帕子还了回去,宁国公夫人和国公府的二小姐当着尉氏和蔺姝容的面狠狠夸了一番蔺疏桐,并送了一只玉镯给她。 龙溪嘴皮子功夫利落,三言两语讲清楚了事情大概。 末了忍不住感叹:“主子,就因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五姑娘就记恨上了三姑娘,这小姑娘的心眼也忒小了吧。” 追风默默附和:“就是,那么点大的小姑娘怎么心思这么毒辣。” 蔺止叙静静听完,他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问清楚,宁国公府家的二小姐在府里后院闲逛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和国公夫人一起?” 追风和龙溪对视一眼,仔细回想着:“那丫鬟好像说的是,国公府的二小姐带着丫鬟独自在府里闲逛。” “好端端的,宁国公夫人为什么要带着几位小姐一起来府上?” 龙溪回忆着:“那个叫清儿的好像说,是夫人有意想给四公子相看国公府的小姐,就是不知道瞧上的是哪位小姐?” 蔺止叙哼笑一声,慢慢理出了事情原委,吩咐追风:“马上去查一下那位国公府二小姐,看看她最近都去了哪里?顺便去查一下蔺阆最近的行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看看和这位二小姐有没有行踪重合的地方。” 追风脑子转得快,很快明白过来,转身离开屋子。 龙溪没反应过来,懵懵地问:“主子,为什么要查四公子啊?” 蔺止叙揉了揉发困的眉心,慢悠悠道:“那八角亭离谁的屋子最近?” 龙溪想了一会儿,恍然道:“主子你是怀疑国公府的二小姐不是偶然在府里闲逛,而是故意去见了四公子?” 蔺止叙闭眼阖目:“还不算太笨。” 等追风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蔺止叙:“那位国公府的二小姐最近三个月的行程主要都是国公府和去玄灵庙上香,只在半个月前带着随身婢女去了一趟药铺,抓了这副药。至于四公子的行踪...” 追风欲言又止,蔺止叙细细看着纸上的药材,心里明白了几分,瞟了一眼追风:“说。” 追风小心开口:“两个多月前,四公子也去过玄灵庙。” 蔺止叙发出一声冷笑,将那药方揉成一团:“这府里真是能人辈出。” 蔺疏桐从湖里救起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小橘得了蔺止叙的指令,没敢向蔺庾和尉氏提起过一二,这件事在整个蔺府上下变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在事发后的第三日,从不踏入蔺疏桐屋子的尉氏破天荒的过来了。 尉氏端着慈爱的主母架子,坐在蔺疏桐床边,轻轻拍着她的手道:“桐儿,听说你这几日染了风寒生病了,可好些了?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给你瞧瞧身子?” 明明是被她的宝贝女儿推落水,此刻她像是没事人一样,胡诌蔺疏桐是身染风寒。 蔺疏桐面色苍白,顺着她的话说:“谢谢夫人关心,我还挺好的,不用郎中了。”说着竟是缓缓将手从尉氏手中抽出来,佯装捂嘴咳嗽。 尉氏眼神有一丝丝微变,试探着问:“前些日子来咱们府上的国公夫人,说是很喜欢你呢,和你有缘,想着过些时日让我带你去国公府赴宴,桐儿可有空,随母亲一同前去?” 蔺疏桐稍稍一愣的神情落在尉氏眼里,蔺疏桐略带紧张地说:“不了吧,我还生着病,怕过了病气给大家...” 尉氏笑眯眯的哦了一声,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桐儿你好好养着,缺什么喊你贴身丫鬟直接来我院子禀我,你我母女,切莫生分了去!” 蔺疏桐乖觉回话:“好。” 等尉氏一走,小橘端了药进来:“姑娘,药好了,趁热喝吧。” 蔺疏桐一把掀了被子,盯着面前的药,神色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小橘,这药我不能喝。” 蔺疏桐的屋子外面多了好些平日不曾见到的眼生面孔,等天黑透了,蔺疏桐和小橘互换了衣服,偷偷溜去了蔺止叙的院子。 追风眼尖,瞥到了鬼鬼祟祟假扮成小橘的蔺疏桐,从院墙处跳下来,看到脸是蔺疏桐之后,惊诧问道:“三姑娘?你怎么这副打扮?” 蔺疏桐认得追风,不由分说拉住追风的衣袖,声音急切:“我认得你,你是我哥哥的侍卫对不对,求求你,带我去见我哥哥,有人要害我!” 第88章 撞破秘密 屋子里,蔺疏桐一改往日的小心胆怯,神色不安,一直重复念叨着一件事:“蔺府有人要害我!” 她去拉蔺止叙的衣袖,言语哀求:“哥哥!整个府里我只能信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蔺止叙瞟了一眼被她拉着的衣袖,眼神淡漠,蔺疏桐的身体本能有些害怕的松了手,不知怎的,信任是真的,但害怕面前这个哥哥也是真的。 “宁国公夫人来府里的那天,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 蔺疏桐轻啊了一声,抿着唇纠结了会儿,抬眸看向蔺止叙:“我不确定,我路过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漂亮姑娘的背影,和一个一闪而过的男子身影,再然后,我就捡到了那条帕子。” 她啧了一声,脸上挂了愁,唉声叹气:“我就不该手贱去捡那条帕子!”边说她还左手打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好奇怪!蔺止叙盯着她看,心底深处生出一丝说不明白的怪异。 瞧见这位哥哥皱眉看着自己的眼神有探究有打量,蔺疏桐缩回手,表情变回了怯懦。 过了会儿,她偷偷去瞧蔺止叙的神色:“那个哥哥...我是不是撞破什么秘密了,现在除了你,我看这府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想害死我。” 蔺止叙勾勾嘴角:“还知道怕?” “哥哥,这府里我无依无靠,只能来求你...”少女可怜兮兮望着他,蔺止叙等着她下文。 “哥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蔺疏桐咽了口唾沫,忐忑说道:“帮...帮我逃走啊?” 蔺止叙眸光一冷,整个人看着没有动,但面目表情明显有了变化,声音都冷了几分:“你说什么?你想逃走?” 打量的目光将蔺疏桐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不解问向她:“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都没见到几个,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略一思索,狐疑伸手摸上少女的额头,凉沁的掌心贴在蔺疏桐额头,少女本能的往后退缩,瞳孔微张,这些细微的变化尽数落在蔺止叙眼里。 他蹙起了眉,喃喃自语:“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蔺疏桐讪讪一笑,避开蔺止叙的手:“可...可能那天落了水,受了风寒...吧。” 她内心紧张得不行,面前这位兄长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好像能洞穿自己心理似得。 蔺止叙想了会儿才说:“你先回自己的屋子去,这几天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尉氏那边送过来的药不要再吃,也不要让下面的人发现你的异常,你的事我会想办法。” 蔺疏桐得了这句保证,脸上显露出笑意,下意识的长舒一口气,神情落在蔺止叙眼里,他狐疑的眯起双眼,最后叮嘱了一句:“别想着逃跑,被人抓住我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蔺疏桐心虚的点点头,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倒回来给蔺止叙行礼,只是动作看着有些别扭。 追风把人平平安安送回了屋,蔺止叙问他:“你觉不觉得...三姑娘落了水起来后行为举止、说话方式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追风挠着脑袋想了会儿,“好像有点...但属下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平日和三姑娘接触不深。” 这是贺韬韬第一次踏足蔺府,她今日一身轻便的丹绿夹袄,不似揽星夫人的贵气打扮,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翻墙稳稳落在院内。 贺韬韬拍拍掌心的灰尘,叹了一声:“高门大户就是不一样,七拐八弯好生难找。” 蔺止叙好几天没见到她,面上带了笑意,倒了茶水递过来:“不是让追风给你带路吗?” 贺韬韬懒懒一笑:“他轻功太好,我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慢追慢赶。” 蔺止叙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想趁机打探一把蔺府随得她去,只要她开心就好。 从门后面悄摸着探出来一张脸,蔺疏桐嘿嘿一笑,自顾自的打起来招呼:“你好啊...” 贺韬韬眼睛亮了亮,问向蔺止叙:“这就是你信里提到的妹妹。” 蔺疏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对襟小袄,梳着百合髻,除了瘦弱,看着倒是小鸟依人娇俏的很。 蔺止叙淡淡嗯了一声:“请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忙看看她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你们姑娘家彼此好说话些。” 随即侧目招呼蔺疏桐,带着兄长的压迫性语气,淡着脸吩咐:“站过来些。” 蔺疏桐提起裙摆小跑过来,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姑娘互相打了照面,一个娇小玲珑一个英姿明媚,彼此都生出些许好感来。 贺韬韬还没开口说话,只听蔺疏桐瞟了一眼蔺止叙,又看了一眼贺韬韬,眼睛滴溜溜的转,甜甜的问候道:“这是...嫂嫂?” “噗嗤”一声,贺韬韬差点被茶水呛到,蔺止叙也是一愣,两人齐刷刷的看向蔺疏桐。 蔺疏桐睁着圆圆的眼睛,往蔺止叙身侧挪动了些脚步,她刚刚分明感受的出来,蔺止叙对贺韬韬和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他很在乎这位姑娘啊。 “我叫错了吗?”蔺疏桐忐忑问道。 贺韬韬瞪向蔺止叙:“你故意教的?” 蔺止叙嘴角压都压不下去,故作深沉道:“她十八了,不是八岁,是我随便就能教会的?” 贺韬韬气结,转脸换了温和神情对蔺疏桐说:“我比你大一岁,叫我姐姐。”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或者叫我韬韬也行,反正咱俩差不多大。” 蔺疏桐乖觉嘴甜,对贺韬韬天生有种亲近心理,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韬韬姐姐。” 蔺止叙嘴角抽抽,郁闷的很:女孩儿家统一战线的速度可真快。 贺韬韬淡淡的一个眼风扫了过去,随即拉着蔺疏桐进了屋。 贺韬韬问蔺疏桐:“你哥在家里也是这样,不苟言笑?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她组织着措辞形容着,形容了半天发现都不是什么好词。 蔺疏桐听着,掩嘴偷笑。 贺韬韬不解,问:“你笑什么?” 蔺疏桐清清嗓:“我觉你们俩可真有意思,像极了我身边的朋...”她警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闭嘴不言。 贺韬韬探寻的目光望过来,蔺疏桐眼神飘忽的找补:“我是说你俩相处挺有意思,有点像欢喜冤家。” “可别!” 贺韬韬听笑了,甚至有些不屑。 蔺疏桐拉着她走到床边,确认外面听不到二人的谈话,她才神秘兮兮的开口:“我看你从院墙处跳下来,你是不是会功夫,像那种飞檐走壁行侠仗义的女侠?” 她一边说着,圆圆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迸发着发现惊奇事物的喜悦。 贺韬韬想了会儿,点点头,认可她这种说法:“你这么说也行,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兴奋?” 何止是兴奋,蔺疏桐高兴地快蹦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充满希望的问:“那...韬韬姐姐,能不能求你帮个忙,把我带出蔺府!我不想待在这里,哥哥给你说了没有,这后宅里有人想杀我!” “……” 从蔺疏桐的屋子里出来后,蔺止叙带贺韬韬回了他自己住的院子。 “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喊我过来看你妹妹了,她...”贺韬韬指了指脑袋,蔺疏桐身上发生的事,她在来的路上,追风已经告诉她了。 现在,她揪着眉指着脑袋,试图组织语言来阐明这种情况。 “我帮她检查了一下身体,没有皮外伤,就是这里...”她边指边说,“有可能因为当时落水受到了惊吓,她一直坚信这府上有人要害她,求我带她离开这里。” 蔺止叙蹙眉道:“我不瞒你,府里确实有人想害她,她的直觉没有错,但我担心的并不只是这一件事,我感觉她变了。” 贺韬韬惊讶的反问:“变了?变什么了?” “说不上来。” 贺韬韬微微垂眼,想着什么事。 “我以前没有接触过你妹妹,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仅从我刚刚和她的交流来看,她...她是个挺可爱,甚至有点活泼的姑娘,这和你之前告诉我的描述似乎有些出入,你说得变化是这个变化吗?” 蔺止叙点点头。 贺韬韬稍一思索反而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其实这样也挺好,你曾说你这个妹妹在府里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可能从这次的溺水事件改变了她过去的一些怯懦性子,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蔺止叙微微叹气,眉间有隐隐的愁绪,贺韬韬看在眼里,突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担心你离开蔺府,会护不了她周全?” 蔺止叙抬眸看着她,没说话,表情好像在求人。 贺韬韬冷哼一声:“想求我照顾她?哼,我就说,平白无故把我喊过来准没好事,蔺止叙,你这人欠我多少人情了!不想着还,一直赊下去可...” 话还没说完蔺止叙往她面前大步走了过来,突然地举动让贺韬韬稍稍一愣,脚步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案桌挡住了退路。 说话气势莫名弱了几分:“可...可不行...”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蔺止叙的身形挡住了光源,他近在咫尺,阴影落下来,将贺韬韬圈在这一方之地。 “我把弱点和我的命早就放你这了,还怕不够还的吗?” 他单手撑在案桌上,慢慢俯身,朝她越靠越近,声音带着暗哑。 第89章 欲望枷锁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贺韬韬能够清晰感觉到蔺止叙的呼吸在渐渐加重。 背光的阴影里,对面这人的眸色深沉如墨,她在他的眸底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也在紧张。 明明上一秒大家还很正经的在讨论蔺疏桐的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间气氛转变的如此之快? 蔺止叙一直都是克制而隐忍的,虽然这段时间他们偶尔亲密的肢体接触有不少,可这么近在咫尺马上就要贴上去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外面是黑沉沉的夜,这里是没有人踏足的院落。 贺韬韬似乎受到他的一些感染,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如战鼓擂,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要破墙而出。 有手慢慢盖在她撑在案桌上的手背上,舒爽的清凉突然将她的记忆拉回到西北的暮春三月,那座寺庙、那次不期而遇、不甚体面的搏斗。 即将喷涌而出的情欲纠缠下是隐晦的爱意,她一直都知道的啊。 她从不否认,可也从来不敢确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害怕些什么。 当那个既忐忑又试探的吻落下的一瞬,她稍稍侧开了脸。 耳边传来清晰可闻的喉结翻滚声,蔺止叙的动作顿住,屋里安静极了。 只是一会儿功夫,蔺止叙叹气闭眼,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一大步,拉开泾渭分明的距离,二人之间有了光透进来。 贺韬韬绷着脸去看他的神情,却看不清楚,只有暗沉沉的轮廓剪影。 氛围有一瞬的尴尬。 “楼里...还有事,那我先走了。”贺韬韬这次终于认真说了告辞的话。 蔺止叙再睁开眼时,面容神情和往日无异,可贺韬韬还是敏锐感觉到,他隐藏在背光阴影下的模样快要碎掉了,她可耻的生出一丝怜悯之心,刚刚自己的拒绝是不是伤害他了? “我送你,走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率先带头走在前面,领着她出了院落。 短短的一条路却好像走了很久,脚步未停,贺韬韬跟在身后,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她在想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刚刚的拒绝而生出伤害他怜悯他的想法? 不应该的。 不是说好了吗?合作就是合作,永远不要谈感情,她不要输,也不想输。 她明明在这场博弈中已经占据了上风,可为什么还是开心不起来? 自己为什么要去在乎他的心情? 回了如闻楼,呆坐了许久,直到阿鹫停在窗外,噶噶叫了两声。 它从沧州飞回来,带来了狸娘的信,信中说,她已经动身出发,不出三五日就能赶来京都。 三五日?算算时间,正好能赶在元宵节前,等狸娘赶到,将如闻楼新岁一应事宜托付给她,自己也能安心去沧州料理那边的局面。 可一想到沧州,她又犯起了愁,发生了刚刚那种事,接下来她要怎么面对蔺止叙? 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可差点就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怎么继续当没事人一样? 她心里又烦又恼,她甚至说不清这些烦人的情绪从哪里冒出来的,她静不下心,乱的要命。 以前她自诩能够在和蔺止叙的相处过程中游刃有余,拿捏稳当,但最近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坦然自若。 斯琴敲门进来,端了热汤,贺韬韬回神,不再去想那些纷纷杂杂扰人心智的事情。 斯琴看到了桌上狸娘的来信:“这么快就要来了?” “早点来,你也能和狸娘多磨合一段时间。” “那倒也是。” 斯琴把热汤汤碗推给贺韬韬:“刚从外面回来,吃点热乎的驱驱寒。” “此去沧州,局面不比京都轻松,你万事要小心。” 贺韬韬啜了一口汤,淡淡笑笑:“放心吧,我原先的部众都在那里,情况早已给我禀明,此番我过去,就是要收回之前杨连九在沧州留下来的那些产业,他在那边还有些对他不忘旧情的下属,成日惹事生乱,不好生整顿整顿这群人,我拿什么脸面号令大家?” 除了要回沧州整顿旧部,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如闻楼的生意开到沧州去。 沧州位于河间府管辖,是京都通往河北兵马道和辽东兵马道的必经之地,往来消息在这里汇聚,粮草、人才、盐运都要走这过。 之前杨连九的地下黑市账册有详细记录过这些渠道和运作手法,是时候该亲自走一趟,将这些归为己有。 狸娘的信中曾透露,河间府尉国公的势力在整个河间地区根深蒂固,想要把沧州的生意盘活起来,少不得要和这群人打交道。 她把信拿在手里,又开始犯起了难,这事始终避不开蔺止叙。 他要巡按河间,自己要去沧州,怎么走哪都避不开这人! 眼下,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要离开京都去沧州的事,不知道他知晓后会作何感想? 烦!烦死了。 斯琴瞧出来贺韬韬情绪郁闷,贴心问道:“怎么了?有烦心事?” 贺韬韬趴在桌子上,脑袋搭在手臂上,神色恹恹:“哪有?” 斯琴发出一声嘁笑:“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想瞒我?” 斯琴靠近了些,一脸好事之徒的打听模样:“说说看嘛,是不是和那位小蔺大人有关?你刚才出去就是去见他了吧!” 贺韬韬不说话。 “呀,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斯琴见惯了红尘俗世痴男怨女的情事,一眼洞悉了二人之间的问题。 “你刚刚出去和他见面,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斯琴快憋不住笑。 贺韬韬皱眉,这话问得,脑子里莫名闪出在他屋子里的那一幕,那个差点落下来的吻。 斯琴还等着呢,伸手戳戳她的手:“快说啊…” 贺韬韬一脸认真,一点也不扭捏,她说:“他想亲我。” “ !” “但我避开了。” “?” 斯琴成功被吊起了胃口,急急发问:“不是!为…为什么呀?” “你不喜欢他?” 贺韬韬垂着眼睫,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缓缓摇了头。 “那你讨厌他吗?” 贺韬韬没怎么思考,直接摇头。 斯琴叹气:“傻了吧你,没有不喜欢也不讨厌,那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心。” 贺韬韬直起身子,神色专注认真:“斯琴,我不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是害怕确认我的心。我不是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喜欢过人,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我甚至知道他很喜欢我,可我就是怕,怕我自己和他一样交付了真心,就会输的一败涂地。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我要得太多注定失去的就越多,我不想输,我也输不起。” 斯琴去握她的手,给她一些安慰:“你活得太清醒了,太清醒的人往往也是最痛苦的,顺其自然就好。” 贺韬韬笑得苦涩,喃喃低语:“我一直清醒的认为,我只要永远不动心,我就可以在任何关系里永远自由,随时抽身而退,但在每次的相处过程中,我能清晰感受到轨迹在一点点偏离,而我无能为力。” “我感到挫败。” 斯琴沉默了会,问了句:“那他知道吗?” 贺韬韬摇头。 “可你要去沧州,那位小蔺大人也要去河间,你们还是会继续有接触,难道要一直这么相处下去?” 斯琴操碎了心,为这两个清醒的疯子。 贺韬韬突然笑了笑,朝阿鹫伸出了臂膀,阿鹫停在她的胳膊上,温驯听话。 “年幼时,我刚把阿鹫捡回来的时候以为它是一只秃鹫,后来它慢慢长成了鹰隼,野性难驯,我为了驯它,整整熬了它七天七夜,它才成了你们如今看到的这副温驯样子。” 她笑着上手摸了摸阿鹫,猛禽停在她的手臂上乖觉安静,贺韬韬继续说:“我感到挫败是因为我怕控制不了我的心,可我更觉得这是一种挑战,起码我不是先输的那个人,这和熬鹰一个道理。” 斯琴无奈的抽抽嘴角:你们年轻人玩得花样可真多。 临出发前的头一夜,谢禹恪翻墙入了蔺府。 “急着喊我来可是有事要和我交代?”谢禹恪一贯的散漫。 蔺止叙停了手上的笔,将纸上的东西递给他:“两件事,先说第一件。” “去年军械被盗一事,曾牵扯到兵部在任河北清吏司,那人是宁国公的远房表亲,你要想个由头把这把火烧到宁国公身上去。” 谢禹恪啧了一声:“军械被盗一事薛隋良都下台了,这事不是结了吗?” “殿下的目标只是一个兵部尚书吗?军械被盗案一事的背后是整个北方军事防御道的安危,宁国公府与陵王关系并不浅,只是以前隐藏的太深,我们之前没有查到他,现在鱼儿来了,殿下要放走吗?” 谢禹恪想了会儿,面色有些为难:“这事我得想想,你应该知道那宁国公府夫人和我母妃沾亲带故,论起辈分,我得叫她一声表姨母,这事整得…” “既然是亲戚就更好办了,我要求你办的第二件事也只有你能帮忙了。” 第90章 离京风波 “想办法帮我妹妹找条生路。”蔺止叙直言道。 谢禹恪愣了一会,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说谁?你妹妹?她怎么了?” 听蔺止叙讲完前因后果,谢禹恪眉头拧成了沟壑。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得对我那表姨母一家动手了,若是蔺相和宁国公府结了姻亲,未来站队他就不会再单纯的保持中立,这个变数太大,我赌不起。” 蔺止叙点头表示认同。 “另外,你妹妹的事,眼下没有特别好的法子,实在不行我去求求母妃,让母妃和表姨母通个气,不要再为难你妹妹。” “不过这方法只能让宁国公府不把你妹妹当眼中钉,但你家里这几位也不是省油的,都不安分呢。” 蔺止叙一想到这蔺府里的人,脸上带了担忧神色:“所以我才找你啊,过两日我就要出发离开京都,没人护着那丫头,溺水这种事情只怕还会再次发生。” 谢禹恪摊手,颇为无奈:“找我?我一个外男我怎么护?” 他邪性一笑:“要不然我来你府上提亲,你们把三姑娘嫁我,我保证好吃好喝待她,在我府上起码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蔺止叙脸色变冷,不说话就盯着谢禹恪看,看得谢禹恪心里发毛。 怕个球!自己堂堂皇子,更何况是蔺止叙在求他帮忙办事! 怎么还本末倒置了! 突然,蔺止叙阴恻恻的笑起来,附和着说:“好主意,这丫头是个有造化的,能当皇子妃,未来说不定还能当皇妃,我也能沾沾光,做你的大舅哥,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谢禹恪急了,连连摆手:“我说着玩的,你妹妹的安危包在我身上,你不在京都的日子我定会护她周全,咱俩谁跟谁啊是吧,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说好了,咱们只能是兄弟,你要是做了我大舅哥,我就只有受你管的份!” 二人心照不宣的笑笑,就是谢禹恪笑得勉强,怎么护住蔺疏桐?这事不好办呐! “后日我离京,殿下就别来送了。” 谢禹恪听到这话,生出些些愁绪:“你这一走起码得大半年,河间凶险,一切小心。” 蔺止叙不说话,站起来认真朝他鞠了一躬:“这两件事,止叙就托付给殿下了。” 谢禹恪拍拍他的肩,两个大男人搞这么煽情做什么。 “保重。” 离京那日,天空下了阴绵小雨。 贺韬韬一身揽星夫人打扮立在城门口附近的酒楼二楼,目送巡按御史的马车缓缓从北渠门驶出。 狸娘过来,伏在贺韬韬耳边低语:“车驾和东西也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贺韬韬轻嗯了一声,她想到成旌,被她安排去了泉州一趟,这次出行,想一路同行:“成旌呢?他从泉州出发,眼下到哪里了?” 狸娘:“我从沧州出发的那日,收到过他的信,他领了那几人从泉州水路北上,到了宿州才给我发的信,我才动身前往京都,估摸着时日,他这会儿应该在诸城附近。” 贺韬韬收回目光,正准备离去发现自官道过来了一列车队和兵马,也正往北渠门的方向行进。 车队最前方三人贺韬韬认得,是冀辽侯冯北风父子三人。 今天也是冯北风和冯黎二人离京的日子,至于那位被留在京都的三公子,贺韬韬瞧见他穿了一身黑色轻盔,跨坐马上,挂了腰牌,这是… 这是京都殿前兵马司的装束! 身后跟随的亦是殿前兵马司的人手。 这位冯三公子居然进了殿前兵马司,细看这身打扮官阶还不低... 曾经见过面的高樊都策马走在他身后,贺韬韬警觉起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冯家三郎看来是接任了薛元晁的位置,成了殿前兵马司的指挥使! 好生厉害! 贺韬韬朝狸娘耳语了两句,狸娘转身离开。 等贺韬韬回过头来,正巧与冯退忧的目光不期而遇! 上次在如闻楼和这少年郎打过照面,当时只以为他是个依仗父兄的世家纨绔,但在如今看来,能身居殿前兵马司指挥使高位,除了有冀辽侯这层军方背景外,他本人应该也不是个善茬! 贺韬韬如今顶着揽星夫人的脸,姿态优雅端庄,毫不露怯的朝冯退忧微笑颔首。 冯退忧面色冷凝,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照面。 待送冀辽侯父子出了北渠门,往前走就是分叉路口,一条驶往辽东河间一带,一条往临江府一带。 岔路口前,队伍驻足,冯黎转身双手扶在冯退忧的肩上,有些惆怅的叹:“在京都好好的。” 只说了这一句,便侧过了头,冀辽侯冯北风出了城门便坐进马车不曾掀帘出来,冯退忧单人单马,和身后的殿前兵马司人手拉开些距离,此刻在父兄面前,少年人绷着脸,面色不佳。 好半晌,他才开口:“父亲兄长放心,孩儿在京都定然不会丢冯家的脸。” 劲风呼啸,夹杂着雨丝刮得人脸生疼,马车里传来一声较为苍老却浑厚的声音:“走吧!” 冯黎拍了拍冯退忧的肩,转身跨马,带领浩荡的兵马往辽东方向前行。 冯退忧策马立在原地,看到人群远去,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另一条道飞驰,身后跟着七八个兵马司暗探随他一起,消失在绵绵阴雨的京都官道外。 京都往北数百里开外的诸城附近,越往北走,雨越下越大,车马行得缓慢。 蔺止叙一行人等赶了好几天的路,雨势难行,夜里视线不佳,打算抵达诸城驿站好生休整一番。 追风提前过去打点,却又冒雨赶回来。 “主子,今日雨大,驿站里已经歇满了,那驿丞说十里外的箭河庄还有歇脚的驿站,让咱们去那!” 雨水如豆子般噼里啪啦倒在追风脸上,他戴着斗笠穿蓑衣,仍是被淋了个落汤鸡。 蔺止叙看着一行人的狼狈模样,心生不快,但他也没办法,只得朝众人道:“辛苦大家,咱们再坚持一把,去箭河庄。” 说完朝追风点点头,追风再次冒雨往箭河庄赶,务必要在箭河庄找到住宿的地方,否则团队里随行的大小官吏还没到河间,就都得病倒在半路上了。 箭河庄驿站。 蔺止叙一行人抵达驿站,雨势太大,每个人身上都淋湿了不少。 龙溪从箱子里取了厚实点的披风披在蔺止叙身上,“主子,小心着凉。” 蔺止叙脸色发白,入了大堂,里面还有不少躲雨的过脚客,披蓑衣戴斗笠,看着各个面色不善。 蔺止叙往楼上走,淡淡吩咐龙溪:“大家都赶了一天路,让厨房热些饭菜,喝些姜汤再休息。” 眼神扫了一圈大堂里的众人,压低了声音说:“你去厨房小心盯着,入口的东西让大家都警醒些。” 龙溪应声离去。 蔺止叙自顾自的上楼进屋,刚把门关上,他整个人疲软的靠在门后,有些无力的摸出随身带着的青玉瓷瓶倒了药出来,手有些不受控的微微颤抖着,直到把药咽下去才呼出一口沉重的气。 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个时候发作。 眼下瓢泼大雨,荒郊夜驿,还有一群看着就不面善的过脚客,总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将身上半湿的衣服脱下,感觉脑袋有些昏,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发觉有些烫手。 他皱眉,自己这副身体已经糟糕成这样了,只淋了一场雨就发起了热。 龙溪敲门进来:“主子,我端了些饭菜,趁热吃点再休息。” 蔺止叙躺下,实在没胃口:“你们自己吃吧,我睡会儿。” 迷迷糊糊睡下,隐约瞧见龙溪出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好像又打开了,似乎有人进来。 他喉咙有一点干哑,想要撑着坐起来,可使不上劲。 有人在他床边坐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下去。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怎么会是贺韬韬?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蔺止叙!蔺止叙!”贺韬韬喊他,手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不对。 “怎么这么烫?”她拿手去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蔺止叙还以为是日有所思,笑了一下,淡淡开口:“是啊,我病了。” 贺韬韬啧了一声,有些烦:“你这病得可真不是时候,你可知道,你们住的这里是家黑店!” 蔺止叙微微蹙起了眉,发烧让他反应慢了许多,他握住额头上的那只手,问:“这不是驿站吗?怎么会是黑店?” 贺韬韬白他一眼,抽了手出来:“我比你们先到这里,一来就发现这里的异样,后院马厩还埋着原先驿站里的人尸体,这群人打劫打到他祖师奶奶面前了,真当他姑奶奶吃素的?” “对啊,你是土匪头子啊…”蔺止叙始终觉得这一切不真实的像梦,往日那药吃了后总能睡的很好,偶尔还会做一些和现实不同的梦境,他在想,今天这梦要是再长一点就更好了。 他注视着贺韬韬,平日里的冷静被风吹散,藏着一团一团的雾,那浓雾拨开,眸底流淌的是深邃的眷恋。 “贺韬韬…韬韬啊…” “我想多睡一会儿,陪着我好不好…” 贺韬韬本来已经把手抽出来了,但现在自己的衣袖被他抓住了一角,攥的紧紧。 第91章 办案拿人 大哥!眼下不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啊喂! 门外由远至近传来脚步声,贺韬韬心一横,一个掌刀劈在蔺止叙后颈。 “这下够你睡了!” 门外传来声音:“大当家!外面都处理好了!” 是成旌的声音。 贺韬韬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成旌以及其他人手里都提着刀,身上刀上都有血。 贺韬韬打算随他们一起去看看,临了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躺着的人,问成旌:“那些随行官吏都没事吧?” 成旌收起刀,边走边说:“都被捆在后院了,也怪这群蟊贼狡诈,居然把药都下在姜汤里,那味道冲鼻,没人吃出来。” 驿站大堂里,桌椅板凳砸的稀碎,横七竖八躺了好些尸首。 成旌手底下的人正在打扫残局。 贺韬韬拍拍他的肩:“这次幸好有你,要不然我冒雨赶来怕是也要吃这闷亏。” 成旌嘿嘿笑着:“我也是赶巧,这伙蟊贼劫了此处驿站的时候我刚好路过,想着要等大当家,没有当场发作,陪着他们演了几日弟兄,这些人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惯了,该杀!” 贺韬韬看着搬走的尸体问:“都在这了吗?” 成旌带着她去了后院,七八个汉子蹲在地上,脖颈上架着刀,任大雨瓢泼将他们淋了个透心凉。 贺韬韬眉头一挑,面露鄙夷神色,冷笑着:“可以呀你们几个,打劫打到你姑奶奶头上!” 那几个蟊贼一阵心惊,今夜本来打算好好宰上一顿肥羊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这么一个女子,带着手下一群不要命的人直接掀翻了自己。 听这女子口气不一般,为首的蟊贼是个独眼龙,斟酌着问道:“敢问姑娘是哪路大神?我乃临江府王五常,道上的人给几分薄面称我为王虎爷,姑娘看身手也是同路中人,敢问如何称呼?” 贺韬韬嘁了一声:“什么王五常王虎爷的,我看都是臭虫!你们既然在临江府待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跑来诸城作乱?” 王五常沉默不言,贺韬韬没什么耐心,挥挥手吩咐成旌:“一山不容二匪,都砍了吧。” 王五常这才急了:“姑娘刀下留人,我说我说。” “我们兄弟几个在临江府犯了事,走投无路,打算去沧州投奔我义兄,朝廷官差一路紧追不放,我们的盘缠也用光了,就生了打劫驿站客栈的念头。” 贺韬韬听到了沧州二字,脸色陡然变沉,心中生念,该不会要去沧州投靠的就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吧… 正想着,外面有马蹄声由远至近,马匹嘶鸣。 外面有人大声叫嚣着:“里面的贼人听着!快快束手就擒,如若拒捕,格杀勿论!”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外面的声音却声似洪钟,丝毫没有被雨声干扰。 成旌几人脸色变了变,贺韬韬也是一愣,没摸清楚状况,问成旌:“外面的是这群人的同伙?”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抱头蹲着的几个蟊贼,这几人也是脸色奇怪,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摇头。 那外面的人会是谁? 成旌率先出门,只是还没走两步,只听得一声闷哼,一杆长枪枪杆横扫在成旌身上,成旌被击飞,重重摔在墙上,呕出一口浓血。 贺韬韬大惊失色,急急喊道:“成旌!” 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见驿站门口整齐列着七八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人各个黑衣黑甲,头戴黑斗笠,面容肃杀威严。 马前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手执一杆白缨枪,掏出腰牌举给众人看,声音似刀锋般冰寒:“殿前兵马司奉旨拿人,尔等蟊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贺韬韬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冯退忧! 此时的贺韬韬不是揽星夫人的装扮,而是一身墨绿窄袖便装,原本面目的她,冯退忧是不认识的。 贺韬韬扶着成旌起身,忍着怒意对冯退忧好言解释:“大人,你们找错人了,我们不是你们要抓的蟊贼!” 屋里光线昏暗,瓢泼雨声不停,冯退忧提枪冷哼道:“还想狡辩!” 身后有一个人上前禀报:“大人,后院发现众多尸体,还有好些官服打扮的人被绑住手脚,人事不醒。” 贺韬韬一惊,刚刚怎么就忘了先给龙溪追风等人松绑叫醒他们呢!眼下自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冯退忧建功心切,连甩枪尖,枪尖直抵贺韬韬,贺韬韬仓皇之下夺过成旌手里的刀勉力挡开,将受伤的成旌推给手下其他人。 枪锋和刀刃相撞,互相荡开,冯退忧表情变化,俊朗面庞露出诧异神色:“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边说着长枪划破夜空,呼啸声好似龙吟,带着招招必杀的狠劲,枪尖转动,和贺韬韬手里的大刀过了几个来回。 贺韬韬手里的这把刀只是普通的薄刃,在冯退忧的枪锋之下根本抵抗不了几招,冯退忧越战越勇,单手执起枪用力一震,逼得贺韬韬将刀护在胸口挡住,震的虎口发麻,踉跄后退两步,刀咔嚓一声从中间断开! 贺韬韬低声咒骂一句,胸中涌起怒意,面前这人不问青红皂白下了狠厉的杀意,自己也就没必要顾着所谓的往日交情了! 她暴喝出声,对着手下的人喊道:“拿我双刀来!” 姓冯的,今日不劈死你丫的,姑奶奶我和你姓! 冯退忧一看,俊冷的眉峰一挑,勾起一抹邪笑:“还敢拒捕!让你尝尝我冯家枪的厉害!” 双刀从空中飞掷过来,贺韬韬足尖一点,借着墙壁空翻,在空中耍出一招漂亮的花刀,回首大力劈下,冯退忧举枪抵挡,贺韬韬带着破空杀意,逼得冯退忧屈膝退后两步。 “有点意思。”他脸上露出森然笑意,手腕翻转用力,长枪挥转,贺韬韬侧身避开的间隙,冯退忧执枪杵在地上,借力使出一记连环飞腿,贺韬韬后退,长枪再刺,贺韬韬双刀劈开,翻身灵巧蹬上冯退忧的枪尖,从他头顶跃过,迅速回首,刀刃稳稳架在冯退忧的颈侧,冯退忧则是一个回马枪,枪尖抵在贺韬韬的胸口。 二人停住,谁也不敢妄动分毫。 冯退忧垂眸瞟了一眼架在自己脖颈处的刀刃,冷笑一声:“三十六路蝴蝶刀法,耍得倒是不赖!” 贺韬韬冷漠盯着他,将刀刃贴近了几分,声音冷冷:“冯家霸王枪也是名不虚传!” 冯退忧呵了一声,先收了枪:“你既然认得这是我冯家霸王枪,还不束手就擒,乖乖和我回去受审,免受皮肉之苦。” 贺韬韬往地上啐了一口,神色愤愤:“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说了,我们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她指了指后院地上蹲着的那群人:“我们只是路过的江湖人,赶到这里的时候这驿站已经被这伙人洗劫一空。” 和一个江湖女子打成平手不说,还被她劈头盖脸数落,冯退忧脸色难看至极。 他朝身后的下属颔首示意,几人下马,手握利刃将贺韬韬等人连同蟊贼团团围住。 冯退忧仰着下巴,斜眺着众人,丝毫不带转圜余地的说道:“口说无凭,我等奉旨办案,诸位什么身份随我一起回京受审便知分晓!” 贺韬韬柳眉倒竖,气不过,这人怎么这么轴!好赖话听不懂是不是? 她是绝对不能随冯退忧回京的,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势必会牵扯到如闻楼的生意和整个沧州的计划。 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和殿前兵马司真的是命里犯冲吧!怎么走了个薛元晁,又来了个冯退忧,都是这么胡搅蛮缠,还不好对付! 冯退忧举起枪尖,直视着她:“不要逼我再次出手。” 贺韬韬心里盘算着,冒死突围出去的几率有多大,她对自己功夫有自信,可眼下成旌受伤了,其余人的武功… 她扫了一眼,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正发起了愁,脑袋顶上的二楼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且慢。” 楼下众人听到声音,齐刷刷的望过去,蔺止叙面容苍白,拢了一件鸦青披风在身上气度悠闲走到人群里,站定在贺韬韬身侧,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贺韬韬一愣,不是把他劈晕了吗? 怎么…? 蔺止叙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嗔怨,似乎在怪她下手太重,贺韬韬心虚的低下头。 冯退忧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俩人怎么认识的,有些惊讶的问道:“小蔺大人?” 蔺止叙面目表情一贯的温和,与他颔首问候:“还没祝贺冯三公子荣升殿前兵马司指挥使,待日后蔺某回了京都,一定备酒恭贺。” 冯退忧面露不屑,懒懒回话:“心领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日首次当差捉拿要犯,公务繁忙的很,还请小蔺大人莫要阻拦。” 说着眼风示意手下抓人。 贺韬韬提刀还想再动,蔺止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这一幕落在冯退忧眼里,越发觉得蹊跷,这二人关系似乎不一般呐… 蔺止叙迎着冯退忧的目光看过去,表情没变,可目光的温度却在慢慢变冷:“若是我不让呢。” 第92章 雨下整夜 此话一出,殿前兵马司的人握刀的手一顿,表情变得肃杀。 冯退忧上前一步,冷着脸问:“蔺止叙,你这是在妨碍殿前兵马司办案!” “你们要办案拿人我管不着,只是这些人和你办的案子无关,今夜,我要带他们走,你要拦只管试试!” 夜雨沉沉,风雨欲来。 两队人马分庭抗礼,贺韬韬此刻被蔺止叙护在身后,这还是自爹和师父去世,离开惊风十二堂之后首次有人站在她身前用行动护了她。 虽然以她的功夫来说不需要,她甚至小声说了句:“我还能打。” 蔺止叙紧紧拉着她的手没放开,因为发烧的缘故,他的掌心带着燥热,烫的厉害。 冯退忧手里的枪一直没有放下去,原本对着贺韬韬,蔺止叙挡在她身前,枪尖直指他胸腹。 冯退忧挑眉冷哼:“试试就试试!” 话音刚落,枪尖直直刺过来,贺韬韬大惊失色,出于身体的本能将蔺止叙用力往后拉退几步,另一只手提刀挡开。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两人凭空生出些默契,配合得当,蔺止叙从贺韬韬身后换了位置,空着的那只手接过贺韬韬另一把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刀架在冯退忧的脖颈上。 “我说的试试,是这个试试。” 这是今夜第二次被人刀架颈侧了,他这个新任殿前兵马司指挥使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冯退忧神色愤恨道:“呸,你们两个狼狈为奸!胜之不武。” 贺韬韬才不管那么多,反唇相讥:“是你自己蠢,明明都说了我们不是你们要捕的人,还要仗势抓人。” 边说着瞟了一眼外面地上蹲着的蟊贼,那群人正蠢蠢欲动准备跑,贺韬韬冷笑道:“蠢货,你们真正要抓的人,跑了。” 冯退忧脸黑极了,但是刀还架在脖子上,只能恶狠狠的瞪着贺韬韬和蔺止叙,厉声朝手下吼道:“愣着干什么!去抓人!” 贺韬韬摇摇头,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这些殿前兵马司真是吃干饭的,徒有其表装得凶。 危机暂时解除,蔺止叙缓缓收了刀,对冯退忧说:“事急从权,多有得罪。” 冯退忧才不听他说的这些话,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骂:“蔺止叙,今日你妨碍殿前兵马司办案拿人,我要参你!” 蔺止叙哼笑一声,顺手把手上的刀递给贺韬韬,冷冷看着他:“看在你父兄的份上,好意提醒你两句,京都水深,切莫引火烧身。” 贺韬韬则是眉头一扬,当着他的面比划了两下双刀:“敬着你冯家霸王枪的名号,我刚让了你两招,要是真刀真枪来,你不一定能赢我!”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独留冯退忧气得牙都要咬碎了,说破天他也只是个十八岁刚脱离父兄庇护的少年郎,气性大的很。 蔺止叙拉着贺韬韬一直上了二楼进了屋子,刚把门关上,蔺止叙撑着门两眼一黑,竟是要晕厥过去。 贺韬韬着急忙慌扶着他,慌了又慌:“不是,这会儿你别晕啊…” 蔺止叙整个人的身子重量压在贺韬韬身上,嘴角扯出一抹淡笑:“你下手可真狠,疼死我了。” 贺韬韬架着他,又急又气:“能先别晕吗?走两步,走到床边在晕…” 蔺止叙想笑,但脑子却是混沌的厉害,刚刚在楼下自己是强撑着一口气,眼下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踉跄着脚步被贺韬韬架着往床边走,迷迷糊糊听到贺韬韬一直在骂娘。 她的精力可真好啊,好羡慕她活得如此肆意鲜活。 贺韬韬放下他的时候重心不稳,被他带倒在床上,脑袋直接撞上他胸膛,蔺止叙闷哼一声。 贺韬韬撑着床板迅速站起身来,总感觉自己好像也发烧了,有热气从内而外冒出来。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身后没有动静,贺韬韬回头去瞧,蔺止叙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犹豫了会儿,在床边坐下来,慢慢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好烫,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出现病态的酡红,哪怕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不知道他做不做梦,做的梦是不是恶梦,不然为什么他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手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贺韬韬试着轻轻帮他抚平了蹙着的眉头,呸了一声:“傻子吧你!” “明明自己弱得风一吹就倒,为什么还要来替我强出头?” “多管闲事!我缺你保护吗?” 骂完这句,竟然觉得鼻头有些隐隐发酸,她吸了吸鼻子,低声咒骂道:“神经病,没用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在骂蔺止叙,还是在骂自己。 追风和龙溪进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贺韬韬没有离去,而是搭了一把椅子,双手抱胸,翘着腿搭在床沿上,定定守着蔺止叙。 屋里黑灯瞎火,没有点灯,雨下了一整夜。 听到追风和龙溪的声音,贺韬韬打着哈欠,神色恹恹的说道:“你们来了,这人交给你们,我走了。” 龙溪诶诶诶的叫起来,追风眼疾手快挡住了门。 “贺姑娘留步,主子要是醒了,见不到贺姑娘会伤心的。” 龙溪不情不愿的附和:“就是,也不知道主子中了什么邪,把你看得这么重要!” 贺韬韬白他一眼:“关我什么事!要不你把他叫醒亲自问问?” 追风打圆场:“贺姑娘,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们只是希望主子开心,真的,这么些年他过得太苦了。” 贺韬韬没说话,追风见贺韬韬表情有所松动,继续说:“姑娘,你和我家主子的事,我们做下属的实在不该多言,但我们也是希望主子开心,如果冒昧到你,我和龙溪向你请罪,甘受责罚。” 贺韬韬郁闷的皱起眉:“有完没完啊你们...”她忍了片刻,带着无可奈何的妥协道:“好吧,我在这陪着他,等他醒了我再离开。”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败给了心底的恻隐。 龙溪咧嘴一笑,开心道:“那我去煎药,主子醒了就能喝到热乎的。” 屋子里很快就恢复到两个人的清静,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蔺止叙醒了的时候已是下午,整整昏睡了快一天,雨停了,贺韬韬开了窗,雨后冷冽的空气吹进来,带着料峭的寒意。 蔺止叙醒来看到只有贺韬韬一个人在屋子里,过了好久才声音倦哑的说:“我半梦半醒时,总觉得你在我身边,醒来你刚好就在这,真好。” 贺韬韬想到这人还病着又刚醒,怕是吹不得冷风,只好关了大半,只留了一条缝透气。 听着蔺止叙这近乎直白的话语,顾左右而言他:“该喝药了,龙溪一直煨着的。” 正说着,龙溪端着药碗噔噔噔的小跑过来:“主子你醒啦,快!热乎的,喝下去就好了。” 蔺止叙神色淡淡,龙溪放下药碗之后,扶着蔺止叙坐起来,再把碗端在手上递给蔺止叙的时候,蔺止叙不接,平静的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龙溪小可爱懵懵的,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赶紧放下碗滚到一旁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站着。 蔺止叙的目光看向贺韬韬,贺韬韬像个没事人似得,揣着双手,就是不看他。 把龙溪都给急死了,喂药呀!喂呀! 第93章 共生沉沦 贺韬韬无奈,只得端着药坐到床边,伸手递过去,蔺止叙正准备动,一阵咳嗽袭来,咳得急促,嗓子都咳哑了。 蔺止叙的眼尾泛着一抹微红,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这人本就清冷,这会子又添了病态可怜样,声音低低的,语气可怜巴巴。 “劳驾,喂我。” 贺韬韬:“…” 咬着牙深呼吸了一下,面对着这么一个病美人,贺韬韬气都生不起来:“好好好,张嘴。” 蔺止叙乖乖听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贺韬韬,张嘴,一勺药进嘴,蔺止叙皱起了眉头:“好苦。” 龙溪倏地瞪大了双眼!他主子从前喝药都是猛灌的,眼睛都不带眨的! 贺韬韬自然是知道蔺止叙的小心思的,看在他昨夜将她护在身后的份上,她心情也不错,可以配合他。 一碗药终于喝完,龙溪端了茶盏过来漱口,做完这一切,龙溪赶紧溜出了屋子长长吁了口气,一出门发现追风站在门口没进去。 “你怎么不进去?” 追风指着自己的眼睛,笑话他:“我有眼力见,不做碍眼的人。” 龙溪气鼓鼓的瞪他,二人立在门口悄摸着听墙角。 屋里俩人沉默片刻,贺韬韬坐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有些讪讪的想溜:“那行!你人醒了,药也喝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可蔺止叙却不依,直接掀了被子坐直身子去拉贺韬韬的手。 他压抑够了,不想再装,近乎祈求的语气问:“可不可以...别走。” 贺韬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生出一丝错觉,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悲伤。 贺韬韬陷入一种两难境地,想下意识的挣脱手出来:“别这样。” 蔺止叙握得更紧了,站起身来,眉头深深蹙着,压低了声音质疑着问:“别哪样?” 贺韬韬稍愣,面前的蔺止叙好像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自从知道了他的心思,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温文尔雅,听之任之的,也正是仗着这份早就洞悉的情意贺韬韬才能肆无忌惮的拿捏着他。 可她忘了一件事,蔺止叙从来都不是个善茬,他在没喜欢自己之前每次见面不是想杀了她,就是在利用她。 此时他原本阴郁的一面正在袒露人前。 他近乎执拗的紧紧攥着贺韬韬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让我别哪样?” 他嫌他俩之间的距离不够近,他捏着她的手靠近了一步,呼吸近在咫尺,步步紧逼问:“是这样吗?” 贺韬韬头一次被这个样子的他有些震慑住,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多可怕,而是对方一步步的紧逼,逼着她和他一样,去袒露自己的心。 “贺韬韬,我心里想什么?想做什么?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却一直...”他突然顿住,眼神晦暗不明,好像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给这件事定性。 一直怎样? 贺韬韬仰着脸看他,倔强的眼神似乎在质问:你想说什么。 蔺止叙憋哽住,眼睛里淌过卑微的迷惘:“我们今天把话说明白好不好?你对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他用了逃避二字,贺韬韬的睫毛微不可闻的颤了颤,他形容的真对,他什么都知道。 贺韬韬此刻被蔺止叙逼退在墙角,退无可退,她稍稍垂下了头,掩饰有些乱的情绪,再抬起头时,眸子里冷静极了:“蔺止叙,我想问你,昨夜你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未来的官路、你以后想做的事、甚至你的命,可能都会因为你站出来而变得一无所有,你不怕吗?” 蔺止叙先是一愣,没想到贺韬韬会问他这么一个问题,仰头无奈的叹笑:“我怕啊,我怕极了。” 他认真的看着贺韬韬,平静的陈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剑拔弩张,恨不得想杀了对方,那时候的我是真的想杀了你,后来也是真的在利用你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后来,我偏心了。” “你成了我所有的例外。” 贺韬韬脑子嗡的一下,这是亲耳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近乎直白的表白。 每一个眼神的情绪,每一次呼吸的动作都在说:我动心了。 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 所谓的爱意,若有似无感受到的时候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贺韬韬心里是从未有过的乱,明明她早就知道了,那现在纷杂的情绪是因为什么?她好像有个答案,却不敢亲手将它揭开。 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贺韬韬平静开口:“你问我为什么逃避?因为你我都是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我们除了利益还能谈什么?感情吗?我死了爹和师父,失了家园的那日我就不配再谈情动心,动心就意味着我要把弱点袒露出来,随时会有可能输得一败涂地,我不想有软肋,我也不想输。” 蔺止叙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那里是蓬勃的跳动,他哑着嗓子,近乎偏执的低吼:“可先输的那个人是我啊…” 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贺韬韬的手被蔺止叙按在他胸口处,清晰感受到那里的跳动,一下一下,透过那掌心传输到她身上,震颤在她心头。 她真的慌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压不住了,惊惧交加,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挣扎。 可挣扎的理由是什么? 答案似乎就在面前。 她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蔺止叙看,一声轻微的叹息过后,她纤细的手指反扣过来插入他的指缝,另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眼角下的那颗浅痣,她冷静喊出他的名字:“蔺止叙…” “我想确认一件事。” 她的手抚在他脸上,带了向下的力,踮脚吻上了他的唇。 蔺止叙的脑子突然轰的一声炸了,瞳仁不可置信的张大,这个吻柔软而又清凉,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的唇瓣,呼吸相接的瞬间让他短暂失了神。 贺韬韬带着确认的心理吻上了他的唇,心跳在这一瞬短暂停止,她像是踩了空,在悬崖边上提心吊胆,感觉身体一点点在下沉。 她情不自禁的吸了一下蔺止叙的唇峰,离开这浅尝即止的纠缠,听着自己咚咚不停近在咫尺的如擂心跳,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斯琴说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我不敢否认,我更不敢去确认。” 蔺止叙呼吸急促,手在微微颤抖:“现在呢?” 窗扉被吹开,灌进来冷风。 “我们一起沉沦…” 话音落下,蔺止叙按着她的后颈吻了下来。 比刚刚那个吻霸道、缠绵,近乎贪婪的吮吸,鼻息相接是逃无可逃的共生沉沦。 成年人的爱与欲是一体两面,动情时刻,二人唇舌交缠,沉沦在暧昧的唇齿交锋间,身体的本能欲望烧掉了这两个疯子为数不多的清醒。 蔺止叙抱着贺韬韬坐在案桌上,贺韬韬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攀在他的颈上,两人交颈相拥,亲密无间。 贺韬韬的手不规矩的从他的后颈伸进去,伸手一拽,蔺止叙只穿着里衣,被她拉掉大半片衣领。 额头相抵,呼吸急促。 蔺止叙带着暗笑,明知故问:“你想做什么?” 贺韬韬的衣带也被扯得七零八落,她娇俏的轻吮一口他的下唇,说得直截了当:“睡你!” 放肆的欲望在这一刻疯长,谁也没退路,极致的纠缠才是归途。 蔺止叙捧着贺韬韬的脸,吻一寸寸落下,确认过心意后,他不需要再粗暴的试探,将人锁在怀里,像怀抱着珍贵的宝物,爱着她,也索取着她。 贺韬韬手已经伸进他的衣服,沿着锁骨一路向下,肌肤相贴,薄薄紧致的皮肉手感极好,贴着骨骼呈现出立体的轮廓。 贺韬韬闭眸喘息的瞬间稍稍一滞,被蔺止叙敏锐捕捉到,在她耳边低语:“你上次说我又病又虚,是这样吗?” 他含着她柔若无骨的耳垂轻轻一吸,贺韬韬只觉得身上泛起异样的酥麻,他近乎渴求一般沿着耳垂一路向下,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是什么样的?” 贺韬韬轻唔了一声,“你藏得太深…” 蔺止叙握着她的手,执拗的与她十指相扣,在酥麻的余韵里他低声呢喃:“韬韬,爱我么?爱我吧…” “爱爱我…好不好…” …… “好…” 第94章 好奇探寻 正准备更进一步动作的时候,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蔺止叙皱眉,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门外的龙溪和追风察觉到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时,两人互相推诿着。 “你去…” “你去说!” 门吱呀一声打开,蔺止叙脸色阴沉的想杀人! 这事怎么说?谁说都是死! 还是追风迫于无奈支支吾吾的说:“主子…那药…之前姑姑专门叮嘱过,服药三天内不可以那啥,以前我们从不担心,因为您身边根本没有女子,可现在…” 追风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啊,这种节骨眼下说这种煞风景的话无疑是自寻死路,但不说不行啊,就怕情到浓时破了功,损伤了身体可就是大事,回头老王爷问起来,怎么开口说? 蔺止叙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冰冷冷的字:“滚。” 追风和龙溪不敢再留,拔腿就跑。 屋里的贺韬韬听得清楚,正在扣衣领,蔺止叙走过来,将人拥在怀里,低头去吻,尝过了情欲的滋味,他怎么可能轻易收手? 贺韬韬回应他了一会儿,吻到动情处,贺韬韬笑着伸手推开他贴近的胸膛:“你还病着,我们来日方长。” 蔺止叙眼中有一瞬的落寞,忍耐着叹了口气,把人紧紧抱着,贪婪的呼吸着独属于贺韬韬的气味,幽幽说道:“好,我们来日方长。” 贺韬韬抱着他,在料峭的冬日紧紧相拥,天好冷,能依偎着互相取暖,真好。 药劲来得很快,蔺止叙再次困意来袭,贺韬韬扶着他躺下。 手一直就没松开过,他牵着她的手放在唇边挨个手指吻了过去,像小孩子索要糖果一般,祈求着她:“我要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等人沉沉睡去,贺韬韬才真正平静下来,看着面前这人,刚刚一幕的爱欲纠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嘴角微不可闻的漾开了笑意。 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俯身在他唇上轻轻一点,认真看了会儿他略显病态的苍白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她再一次去探了他的脉搏,忍不住好奇,他这副身体到底怎么了? 轻手轻脚关上门出了屋子,外面的天黑透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他的屋子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她有些恼,果然动情误事。 贺韬韬去看了成旌,人醒着,只是身子还虚弱的很,看到贺韬韬来,还想挣扎着下地。 贺韬韬摆摆手:“折腾什么啊,躺着吧。” 成旌只得乖乖躺好,忽又神色古怪的看着贺韬韬:“大当家,你嘴怎么了?” 突然“噢”了一嗓子,面露担忧得问:“你也被那狗官的枪法打吐血了吗?那狗官枪法确实厉害,挨上一枪容易伤着肺腑出内伤。” 贺韬韬:“…” 贺韬韬有些讪,谢谢啊,借口都替她想好了。 她的面皮微微有些烫,略微不自然的说道:“嗯,一点小伤不碍事。” 人也看望过了,没什么大碍,贺韬韬不再逗留,出门的时候在屋子里环顾一圈都没找着铜镜,她挺想看看自己的嘴唇到底怎么样了? 轻轻摸了摸,还好啊,脑子里回想起来刚刚的亲昵,他也不粗暴啊,感觉...感觉还挺舒服的... 当冯退忧提着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冷不丁的吓了她一跳。 贺韬韬冷着脸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冯退忧撇嘴一愣,贺韬韬根本不想理他,绕过他身侧走,冯退忧追上来,难得带了抱歉的神色,磕磕巴巴的解释着。 “刚刚蔺止叙身边的那两个侍卫把前因后果都给我说了,确实和你们无关,我...我...” 贺韬韬哼笑一声:“查清楚了就行。” 见冯退忧仍然没有要走的举动,她扬扬眉,讥笑道:“怎么?都查清楚了还要抓人?” 冯退忧摇摇头,“不抓人,姑娘武艺高强,咱...咱们俩能不能认认真真地再比试一场?” 贺韬韬:“哈?” 居然是个武痴。 贺韬韬白了他一眼:“不比。” “第一我没兴趣,第二我没精力,第三...”她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耷拉着:“我——要——睡——觉!” 冯退忧还想再说什么,贺韬韬眼尖看到了追风,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拔腿就跑:“追风!正好,我有事找你!” 追风莫名的很,停下脚步,看了眼贺韬韬,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冯退忧,没摸清楚状况。 冯退忧直接问:“你家大人呢?” 追风:“休息了。” 冯退忧:“…” 他也不是傻子,能感觉得出来,所有人都不想搭理他,不论是因为昨夜的事,还是自己身上殿前兵马司的这身皮,他在这里都不太受欢迎。 “你家大人醒了,烦劳通传一声,昨夜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不去御前参他,明早天一亮我就得押着人犯回京,告辞。” 说完他若有似无的瞟了一眼贺韬韬,没能再比试一次,他总觉得有点遗憾。 追风说贺韬韬是他们路上结识的江湖侠客,可他记得分明,昨夜蔺止叙将贺韬韬护在身后的样子,这可不像是路上随便就能结识的关系,看着一点也不一般。 这女子到底什么身份?和蔺止叙又是什么关系?他好奇急了,他朝两人告辞,准备去好好审一审那几个蟊贼,看能不能问点什么出来。 等人走后,追风才问:“贺姑娘,你刚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贺韬韬想了会儿,最终还是问出困扰她心中许久的疑惑。 “蔺止叙他...他的身体为什么会那样?” 追风错愕的看着她:“主子没告诉过姑娘吗?” 贺韬韬摇摇头:“他以前没说过,我也没问过,我把过他的脉,心脉伤的严重,他以前是不是中过毒?” 追风长叹口气,仿佛提到这事仍有气愤和遗憾。 贺韬韬见状,以退为进的说:“若你觉得为难,就当我没问过。”说完准备转身就走。 追风喊住她:“贺姑娘...” “过去的那些事主子永远不可能再自揭伤疤,可你对他来说不是外人。” 追风领着贺韬韬去了院门口随便找了个矮阶坐下:“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讲起...” 第95章 少年往事 十二年前的京都蔺府,那个时候的蔺止叙还不到十岁。这一切都要从他的母亲说起,他的母亲是皇室的襄平郡主,当今天子的亲堂妹。 先帝驾崩的那一年,镇守河东道的先豫王奉遗诏回京,辅佐刚刚继位的少年帝王,年幼的襄平郡主从此便自由出入宫中,颇得太后圣心,宫里的几位长公主都比不上这位郡主的恩宠。 少年天子亲政的那年,先豫王告老还乡,带着王府众人回到河东地带,襄平郡主却没有随着一起离开,只因她喜欢上了一位京都待考的举子,这人便是如今的蔺相。 三年后,蔺庾高中探花,由宫中亲自指婚,郡主嫁探花郎,一时间成为满京都的佳话。 婚后的日子两人琴瑟和鸣,有过一段旖旎时光,蔺止叙的长姐,便是两人伉俪情深时的结晶。 娶了皇家郡主,岳家又是手握重兵的皇亲国戚,蔺庾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在蔺止叙出生那年他已入中枢,未来定然会朝着宰辅大相公的位置一路高歌猛进。 美好的故事往往都存在假象,当蔺庾身居高位后,和郡主之间的矛盾也越发尖锐。 久处过后终生厌,张口闭口都是怨。 蔺庾先是将自己订过娃娃亲的青梅竹马抬入府做了良妾,还与她生了女儿,后来又和尉氏一族的姑娘珠胎暗结,将人金屋藏娇养在外头。 襄平郡主性子刚直,接受不了曾经恩爱的夫君变心,性情大变,将人生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年幼的蔺止叙身上,对他多有苛责严厉。 小时候的蔺止叙是整个京都最耀眼的少年,四岁开蒙,六岁入宫,与宫中的诸位皇子一起拜入三朝元老储老太傅座下听讲学习,蔺止叙的文采武功,每次小考永远是最拔尖的那个。 那个时候的他性子肆意鲜活,如果在他十岁生辰那年没有发生那种事,他的未来不知道该有多明亮。 他是蔺府唯一的嫡子,又沾着皇亲血脉,襄平郡主对蔺止叙管教格外严苛,久而久之,他对这个母亲的惧怕大过了亲近。 蔺庾养在外头的尉氏则是对他百般嘘寒问暖,蔺止叙曾在尉氏身上短暂的感受过缺失已久的母爱,虽然他后来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捧杀手段。 他十岁生辰那年,尉氏送了一个她亲手编制的蹴鞠,蔺止叙开开心心的拿去和母亲长姐分享,可郡主在看到这个蹴鞠的时候,发了疯似得一把夺走,用脚踩烂,当即冲到蔺庾的书房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具体吵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那次争吵过后,郡主独自一人搬进了后院的小佛堂。 当天夜里,小佛堂着火,而蔺止叙因为母亲踩坏了他的生辰礼,那只蹴鞠,少年心性的他独自一人赌气离了家。 蔺府小佛堂着火的事情惊动了京都潜火队,等蔺止叙赶回家的时候,只看到烧成空壳的佛堂,以及... 母亲和长姐的尸体。 府里的下人说:不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等烧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法进去救人了,大小姐不顾一切冲进去救郡主娘娘,却被烧断的横梁砸落在身上,两人都烧死在里面了。 小小的蔺止叙激动的呵斥下人:“你们为什么不救人?为什么不救人?” 他恨着所有人的不作为,他更清楚的知道,他最该恨的应该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和母亲赌气离开家门? 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 为什么要让母亲伤心? 母亲身旁的嬷嬷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说得那些话如刀子一般扎在蔺止叙的心口。 “今天是闻哥儿的生辰,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狠心抛下闻哥儿就去了?” 是啊,今天是他十岁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受难日。 他在这一天,同时失去了娘亲和亲姐。 一个人被孤零零的抛弃在这个世上。 蔺府当家主母和大小姐的骤然离世,其他人只是短暂的伤心了两日,平日里说着最宠爱郡主的皇室也只是象征性的送了些悼具缅怀。 次月,养在外头的尉氏就带着一儿一女住进了蔺府。 唯有北方外祖一家,舅父豫王因藩王外放无旨不得擅入京都,只有老王妃千里迢迢赶来,送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最后一程。 老王妃临走前想接自己唯一的外孙去北方,却因为多种原因未能将其带走。 那一夜过后的蔺止叙变了性情,一病不起,也不再入宫听学,他这个蔺府原配嫡出的大公子在府里成了尴尬的存在。 他亲眼看见蔺庾的变化,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踩着他母家的荣耀和骨血一步步身登高位,娶新妇,生子女,而自己的母亲和长姐,蔺庾甚至不准府里的人提及,这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忌讳。 饶是如此,宫里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了两句,再无后文。 更糟糕的是,小蔺止叙的那场病断断续续病了快一年,原本只是最普通的风寒加伤心,以为养上几天就会好的,哪里会想到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身边原先那群贴身服侍的人都被换了一遍,只留了从小带大郡主的那个嬷嬷照顾起居。 他信任她,依赖着她。 每日从不离口的汤药都是经她的手,可那药越吃越虚,病始终不见起色。 年幼的他觉察到汤药有问题,便倔强的断了汤药,正常吃饭,身体却依然没有好转。 等身体出现各种外露的异样时,他已经被下了慢性毒药长达一年。 那日,从小亲如兄弟的谢禹恪每隔一月为他带来老太傅的最新讲义,蔺止叙在他面前第一次咳了血。 曾经的天之骄子,京都最肆意明亮的那个少年从此陨落在后宅里的阴诡算计里。 与此同时,尉氏有了身孕。 蔺府更无人顾暇这位原配嫡出身份尊贵的大公子,宫里也是闭耳不闻。 谢禹恪偷偷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母妃,他母妃却告诫他少管闲事,专注自己。 还是谢禹恪悄悄往北方去了信,豫王也顾不得什么不能擅自入京的旨意,带领一小队北府军千里奔袭入京,强势向蔺府要了人。 中毒一事查到最后,以那个贴身照顾他的老嬷嬷悬梁自尽而告终。 这是给所有人的交代,却不是给所有人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除了蔺止叙自己和他外祖一家,再无人关心。 此后京都不再是蔺止叙的家,这一走便是十年。 追风一口气讲完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月亮已经爬的老高了。 夜里寒风侵肌,贺韬韬抱着臂膀沉默着,她突然很想马上去见蔺止叙,抱抱他,告诉他,那些苦难都过去了。 “后来呢?” 贺韬韬轻声问道:“他去了北方,后来怎么样了?身上的余毒…” 她问到一半顿住,若是解了,他现在的身体也就不会是这样了。 蔺止叙被接到北方豫王府,遍寻天下名医,用最好的药来吊着他的命。这天底下最擅长解毒的医者是蔺止叙的亲姨母,只是她行踪难觅,有时候在西凉,等人去了西凉她又入了南疆,等真正找到她的音讯,回到豫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为蔺止叙解毒的,连追风和龙溪也是听来的,说是全身换了一遍血,淬筋换骨才把他的命从阎罗殿抢了回来。 那一年他还不到十二岁,说是一个孩子都不为过。 老王妃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外孙遭此劫难,一夜之间白了头,仅仅不到两年的功夫,她先后失去了女儿,外孙女,差点也要失去这个唯一的外孙。 毒虽然解了大半,可是他之前整整被慢性毒喂了近一年的时间,身体机能被破坏的太严重,心脉受损,自此落下了病体。 他卧榻养病三年,才终于和常人外表看起来无异。 所有人都以为他当年年纪小,不会记仇,或者说只要他永远不回京都,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总会释怀的。 可在他十五岁那年,他毅然决然决定参军,问题是,以他那样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在军中立足? 老王妃劝不动他,豫王无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他送去了幽州彭大都督那里看管照顾。 也是那一年,豫王从北府军里亲自挑了两个身手一流的小兵随侍蔺止叙左右,追风和龙溪跟着他,一跟就是这么多年。 统率河北兵马道十万大军的彭大都督曾是故去老豫王的兵,擅长百步穿杨,是大梁第一神箭手,可在千里之外一发命中敌军首级。 蔺止叙拜入彭大都督麾下,将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本领学到手。 那几年,也许是苍天也嫌这个少年人经历了太多磨难,生了怜悯之心,在幽州的岁月里,他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恢复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和许多醉卧沙场的兵将一起,醉心策马飞驰、挑灯看剑,度过了一段他自十岁那年之后最肆意的一段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在一次和乌丸的摩擦冲突中,他们用了从京都弓弩院制作运过来的军械武器,吃了一场败仗,死了好些为国奋勇杀敌的好儿郎,蔺止叙也不例外,身受重伤。 这次的伤势引发了他的陈年旧疾,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刀上过阵。 他们守着国境线,把后背袒露给身后守护的河山,没想到却被他们保护的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军械一事查来查去,源头直指腐败的京都官场,国仇家恨重新在他心头席卷而来。 他被伤病折磨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能下床之后他辞别了北方,想要重新回到京都。 命运对他不公,徒增磨难,可既然没有杀死他,那就想办法从老天手里偷时日出来,与天斗,也为自己而斗。 当年母亲和长姐烧死的真相他也开始重新着手调查,其中暗含蹊跷,回去,回到旋涡中心去,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重新爬起来。 离开豫王府的前一日,他叩拜亲人,请舅父为他冠礼赐字。 豫王送了他一句话:“知止后定纳百川,畅叙幽情平坦途,舅父许你表字止叙,希望你可以告别过去,不再受制于自己的心魔,一生顺遂。” …… 第96章 人间旖旎 贺韬韬恍恍惚惚的听完所有,心里有东西堵着。 她站起身来望着月亮,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起身朝着蔺止叙的屋子走。 贺韬韬进来的时候,蔺止叙就警醒了,瞅着门口杵着黑色的人影,一动不动。 蔺止叙朝她勾勾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贺韬韬没做过多思考的走过去,脱鞋,上床,十分自然的在他身侧躺下,枕着他的手臂,环着他的腰,找了个自己认为舒服温暖的姿势,阖目闭眼。 嗯…真的是很认真的在睡觉。 两个人都默默不说话,安静的拥在一块。 过了会儿,蔺止叙稍稍动了下,克制住一丝若有似无涌动的暗流,轻声笑笑:“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点,这么躺在我怀里,不怕我吗?” 贺韬韬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瓮声瓮气:“你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蔺止叙明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人搂紧些:“你都知道了?” “嗯...” 贺韬韬抬起脸看了会儿他,屋里没有点灯,黑灯瞎火,看不出一朵花儿来。 她想起夏末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去上门找他谈合作的那次,她近乎直白的揭开了他的身世,那个时候她以为探明了这人过往,就能轻松拿捏,为以后的行动谋方便,哪里想到那身世背后藏着那样痛苦的往事。 “之前我说我要帮你杀了你爹和后娘不是开玩笑的话,我真的会去做,不要报酬的那种。” 她的神色专注而又坚定,很认真的说着。 蔺止叙:“…?” 随即苦笑了一声,低头在她额间浅浅印了一个吻:“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去做,过去我把你当一把杀人刀、局中棋,是我浅薄,现在这些事永远都轮不到你来做,你要做的是你自己的事,执自己的棋局,杀人也好、报仇也好,去做翱翔的鹰,不要做任何人的刀。” 贺韬韬刚想反驳,蔺止叙又补充了句:“当然你想怎么做都随你,大不了你杀人我埋尸,是你说的一起沉沦,地狱长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了,反正你我绑一块了。” 贺韬韬啧了一声,皱着眉:“这话说得我们两个人好像杀人越货的贼公贼婆。” 蔺止叙被她这句话逗乐了,贼什么的无关紧要,关键的是公婆。 粗俗又应景,好听。 怀里的人打了哈欠,蔺止叙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哄着她:“守了我一天一夜,早累了吧,睡吧,换我守你。” 贺韬韬确实困得厉害的很,听完追风讲了那么多关于蔺止叙的过去,她凭着心里一股劲过来赖在这人的怀抱里,泛滥的情绪在作祟,她就想这么抱着他、贴着他,安心一刻是一刻。 反正窗户纸都捅破了,贺韬韬不是个扭捏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了,大大方方的,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怀里的人发出匀净绵长的呼吸,蔺止叙觉得自己搂住了人间至宝,夜这样的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人,带着一身尖刺,愿意为他卸下铠甲和防备,互相依偎。 人间真好。 他们就这么相拥而眠,什么也没发生。 贺韬韬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这一觉睡得安心且满足,像是小兽找到了温暖的壳。 她一睁开眼,蔺止叙的脸近在咫尺,这个视角真是完美,她突然想到以前的自己最好这一口美好皮囊,要是没有后来的阖族灭门,兴许她能在翩然楼玩得醉生梦死。 突兀的想起这一遭,好像时移世易一般让人心生恍惚。 眼下,与美好皮囊紧密相贴,这人从长相到性格,完美踩中了她的喜好,贺韬韬心生愉悦,本就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一个,面对着这么一张脸,一个人,谁还没点杂念...对吧? 她兀自悄悄咽了口唾沫,伸出罪恶的小手,暗暗打量着,从哪里下手比较好,昨天缠绵的时候上手摸过,手感一流,有些龌龊的小心思在蠢蠢欲动。 她抿着唇,斜眺着眼,将手慢慢的从蔺止叙的胸口衣领处试探了进去,指尖触到皮肉的间隙,内心泛起得逞的喜悦,这人看着瘦,弱不禁风,谁能想到衣服下藏着的都是紧致分明的轮廓。 她越摸,心里越满足,赚了。 嗯…有点鄙夷自己,以前虽然也好男色,可真没像现在这么不要脸啊,转念一想,脸皮值多少银子啊? 一想到面前这副身子将是自己的,贺韬韬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失算失算,怎么没早点捅破这层窗户纸! 突然,手往下的慢慢探过去的动作蓦得停住了..... 呃... 尴尬只在一息之间,都到这一步了,不继续吗? 她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君子! 贺韬韬深吸了口气,心一横,打算再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一只大手稳稳抓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 面前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睁着漆黑幽深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这是...在馋我的身子?” 贺韬韬抿嘴一笑,在他嘴上轻啄了一口,一本正经的说道。 “劳驾,劫个色。” 话音刚落,蔺止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安分的那只手也被抓住拿出来按在头顶,他手掌宽大,仅凭一只手就牢牢锁住贺韬韬两只交叠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了贺韬韬的下巴,往起来抬了抬。 目光相触,都知道对方在期待着什么。 蔺止叙马上快要亲到贺韬韬的时候,忽然停住,睁开眼睛看见贺韬韬已经闭上了眼,仰着头,等待的吻并没有如期降临,贺韬韬睁眼,对上了一双饱含笑意的眼。 蔺止叙笑她:“你在等什么?” 贺韬韬燃起了胜负欲,这嘴她非要亲到不可! 仰着头去够,快要够着的时候,蔺止叙往后缩了一点,贺韬韬再试,这次蔺止叙没往后缩,贺韬韬够着了,轻碰了一下唇。 蔺止叙巍然不动,含笑不语。 贺韬韬犟脾气上来了,想要把手挣脱出来,蓄力准备再去够。 蔺止叙俯首,吻落了下来。 他吻得专注,温柔且缠绵,辗转反侧间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他松开控制她的手,把着她的脸,指尖的摩挲都是酥麻的快感。 贺韬韬被亲得晕晕乎乎,身体发软,她一直自诩自己是个中高手,但眼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拿捏妥当的人,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雾,迷迷糊糊的不断在想。 诡计多端的男狐狸精,他怎么这么会亲? 身下感觉到有什么坚挺的东西抵着她的腿,隔着薄薄的衣衫都能感觉到炙热的烫。 身体驱生出酥麻,肌肤贴着肌肤,心跳挨着心跳,呼吸像叹息又像是轻吟。 呢喃声不断,贺韬韬终于显露了女儿家的娇羞,她问:“青天白日的,会不会不好?” 蔺止叙吻着她,一点一啄:“刚刚是哪个小蟊贼说要劫色的?” 他喉间低语:“嗯?撩拨我的时候痛快么?” 贺韬韬痴痴的发笑:“有贼心,欠缺点贼胆。” 蔺止叙把身下的细腰搂得紧紧,往怀里拢:“贺韬韬,你个偷心贼,你把我的心偷的干干净净…” 他从不吝啬这样的爱语,这是独属于二人的亲昵,他每说一句,贺韬韬的心尖就跟着颤一下。 本来还有点顾忌,想着他的身体,那药吃下去也有两天了,应该不碍事了吧。 她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一寸寸的轻抚,边亲边去脱那碍事的衣物。 房门突兀的被叩响,两人顿住,互相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愠恼。 第97章 拿什么还? 哪个不长眼睛的王八羔子又来煞风景?! 真想劈了他! 贺韬韬分神歪头去看,蔺止叙用嘴堵住她,强制让她专心。 敲门声还在继续:“小蔺大人?” “你好点了吗?” 是随行的庞宜甫,敲了两声门,里面没人回答,庞宜甫没想太多,径直推开门。 木门吱呀被推开的一瞬,二人很有默契、且警觉得迅速分开。 ....... 蔺止叙将贺韬韬推向床里,勾下两侧床帐,坐在床沿,垂下的床帐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形,他只穿着里衣,闭着眼睛调整着面目神情。 庞宜甫进来,绕过屏风,边走边说:“听说大人淋雨着凉,好些了吗?下官想着休整了两日,今日天气舒爽,正宜上路,咱们…” 蔺止叙脸色不佳盯着他看,被打断的怒气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速消散,深深呼吸着,落在庞宜甫眼里只以为是病体未愈,起床有气。 追风小跑着追上来,眼神投来歉疚一瞥,只一会儿功夫没看住,这庞大人怎么就自个儿闯进来了? 蔺止叙怔怔坐着,不能动也不敢动。后背有手指顺着他的脊缝游走,他躯体一僵,绷着脸说:“歇了两日,确实该启程了。” 那手指游走到他腰侧,若有似无的挠着痒,蔺止叙攥紧了拳,哑着声音吩咐追风:“去准备准备,用过午饭就出发。” 追风应声眼神不敢乱瞟,忙拉着庞宜甫一起:“大人请~” 庞宜甫被拉着往门外走,心里觉得有些莫名的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怪,他摇了摇脑袋,跟着追风出门下楼。 等人都走了,贺韬韬圈住他的腰身,从床帐里面探出头来,搁在蔺止叙肩上,调笑他:“你也有色厉内荏的时候!” 蔺止叙勾住贺韬韬的脖颈,侧头去亲,贴着呼吸说:“我倒是不介意,大不了被参德行有亏。” 贺韬韬抽了手出来,嗔了他一眼:“得嘞,我手里也还有一堆事呢,你以为只有你忙?” 掀帘起身下床找自己的鞋穿,环顾屋子一圈,东看西看。 “找什么?” 贺韬韬郁闷道:“你这怎么也没镜子?” 她摸摸自己的唇,抿了抿:“昨天夜里差点就被我手下的人看出来了。” 蔺止叙拉过她的手,将人圈在怀里,盯着看了会儿:“更添俏丽颜色,好看。” 贺韬韬眉头一扬,神色骄傲:“那是自然!” “哦对了,昨晚那个冯退忧向你告辞,可能这会儿已经走了,这次的事倒是解释清楚了,但我和你的关系他都看到了,估计他回去会认真查一查我。” 蔺止叙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查你也不会查多深,只能从你的武功路数,和之前杨连九的事情上查。杨连九在京都留下的摊子,你都料理干净了?” 贺韬韬从他怀里退出来:“京都里和杨连九有关的人都被我送回沧州了,只留了花妈妈和斯琴。” 蔺止叙定了片刻:“你放心斯琴吗?毕竟她之前是雀儿司的人。” 贺韬韬:“用人不疑,我必须信她,也只能信她。” 她想了会,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不问我,撂下京都的生意来诸城做什么?” 蔺止叙低低浅笑:“肯定不是专程来找我。” “你要去沧州。” 贺韬韬嘿嘿笑着:“之前还想瞒着你,等到了河间府,偷偷出现在你面前吓一吓你,没想到在诸城就…” 诸城发生的这些恍惚的好似梦,直到现在,贺韬韬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边调情边议论正事的场景让她生出不真切的感觉。 两人就着桌子坐下,一本正经的讨论起正事。 “我这次去沧州是悄悄去的,杨连九的账册上记录的好多明细都是在沧州中转,我之前一直想不透,他当年从惊风十二堂分出去自立门户,为什么会选在沧州,后来看了他所有记录在册的账册才看懂,沧州乃至整个河间府都成了这老小子的大本营。” 蔺止叙静静听她说,倒了杯冷茶放在她面前,并不打断她。 “我一开始也只是猜测,后来在你地下室审问了那两个雀儿司的人,我才更笃定,那位盘踞在河间的尉国公才是杨连九在沧州最大的依仗。” 她从怀里掏出狸娘给她的信,信里的内容当时在斯琴面前她没有说完,后半段是对沧州乃至整个河间府的情况探查,杨连九当初的那些生意充其量他只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掌柜的角色,那些隐藏在幕后真正的东家则是尉国公。 她把信递给蔺止叙让他看,蔺止叙拿过来,一目十行简单扫了两眼,还给她,问:“你想怎么做?” 贺韬韬眼睛亮亮的:“自然是占为己有!明抢不行,我就暗劫,暗劫要是还不成,我就...”她眼珠子贼溜溜的转动起来,觑了一眼蔺止叙。 蔺止叙了然一笑:“算盘珠子都崩在我脸上了,你怎么敢的?” 贺韬韬嘿嘿一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咱俩谁跟谁,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人,你不是最偏心我了吗?你从朝廷下手,我从江湖出发,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怎么样?是不是被我的智计无双给震惊住了?” 蔺止叙抿着嘴笑:“怎么想都觉得我被你算计了,人赔进去不说,还得为你作嫁衣裳,贺韬韬,你拿什么还我?” 贺韬韬拍拍自己的胸脯,夸功自大道:“我啊!我这么一个明媚娇俏的大美人护你左右,白天护你周全,夜里陪你枕眠,这世上的好事都被你小子占完了,你还不偷着乐?” 蔺止叙:“......” 莫名老脸一热,她怎么把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又不要脸,但听着又有点暗爽。 “乐啊,我当然乐了。” 在驿站里简单用了午饭后,蔺止叙一行人备好行李和马匹准备出发。 蔺止叙病还未康复,受不得风,坐在马车里,泛白修长的手掀开马车车帘,往二楼方向望过去。 贺韬韬没走,立在二楼,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罩了一件竹青披风,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并不浓重,却看着有股清新脱俗的美。 贺韬韬轻抚了一下鬓边,蔺止叙看得分明,她堆起的云鬓上斜斜插了一支坠着菩提珠子的木钗。 她像是表功一般,朝他微微扬扬下巴,俏皮地眨了一下眼。 蔺止叙温柔的看着她,马车启动,直到走出驿站,视线被遮挡住再也看不见,他才放下车帘。 成旌内伤不轻,目前还下不来床,还要再静养两天,贺韬韬作为这群人的大当家,自然是不能抛下这群弟兄跟着蔺止叙同行。 在一起就好好处,分开时就各忙各,不要彼此迁就追随彼此的步伐,一起走,朝着既定目标一起赶路,总会相遇的。 成旌望着贺韬韬大腿翘着二腿,晒着难得冒出头的太阳,一副懒洋洋又有些失神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当家......” 贺韬韬回神,敷衍答了一句:“嗯?”并未侧头。 成旌讪讪:“能帮我翻个面吗?我晒......” 贺韬韬立马坐起来:“抱歉抱歉,我都快睡着了。” 招呼着一个手下过来搭把手,给成旌翻了个面。老郎中说了,春寒阴冷,受了内伤就得多晒晒太阳,祛一祛潮气,贺韬韬就让人把他抬到院落中间对着太阳直烤,而她自己则是躲清闲一般,上半身子遮在荫凉下,只露了脚晒。 “我让你去泉州带过来的那几个人,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沧州了吧?”贺韬韬冷不丁发问。 成旌啊了一声,才说:“今儿一早来了信,已经到了。” 贺韬韬突然起身,拍了拍衣裙:“把人藏好,千万不能让尉国公府的人找到他们。” 杨连九的生意不止京都、沧州这两处,账册里多次提到过的盐引经销路权,正是从泉州一路北上到沧州。自从杨连九出了事,泉州那边的盐场断了销路,最着急的莫过于河间沧州一带背后的尉国公,而贺韬韬早在将杨连九送给禁军包围圈的时候,就暗中一路顺藤摸瓜查到了泉州,私下里绑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秘密安排给成旌,让他带着人避开所有耳目回沧州。 这几个人对她来说可是有大用。 第98章 河间水深 青黑色的马车被风吹开车帘一角,车外是冷肃的北方,风猎猎的没有日头,铅灰色的天空像是随时会裂开一道口子,倒下阴绵绵的冷雨来。 一骑飞骑策马而来,马背上的人挥动着马鞭,在距离马车还有十多米的地方利落跳下马背,径直入了马车,是追风。 “主子,河间府北城门处,尉小公爷已经在那候着了。” 蔺止叙摩挲着无名指节,缓缓开口:“去把庞大人请来。” 等庞宜甫进了马车后,就再未出去。 蔺止叙带着追风和龙溪换了一辆马车,绕道走西城门进了河间府。 灰扑扑的城墙高耸,蔺止叙无心看,简单朴素的马车由龙溪和追风驾马,入了河间府的城郭。 像是熟门熟路似得,直直朝着城中心的一处繁华酒楼行去。 追风把车停在后院,人守在对面的茶寮放风,由龙溪陪着蔺止叙进了酒楼。 二楼雅厅里有人已经早早等在这里,是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蔺止叙推门进来,涌进来肃杀的寒风,虬髯大汉眼睛明显一亮,走上前去,朝着蔺止叙单膝跪地。 “袁琦见过少将军!” 蔺止叙眼眶微热,深吸一口气,扶起袁琦时,面上笑容淡淡:“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将军了。” 袁琦起身,认真看了蔺止叙,瞧他脸色苍白,皱起眉:“少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蔺止叙随意坐下来,冲他摆摆手:“时间有限,咱们先捡重要的说。” 袁琦点点头,从怀里掏了信出来:“上次进京告御状的主仆姓陈,在河间东北一带,是当地有名的清流大儒,这些情况想必少将军早已知晓,至于为何这陈家会遭来杀身之祸,准确说来,是因为一块地。” 蔺止叙蹙眉反问:“一块地?” 袁琦点点头:“这事尉国公府上做得隐秘,都督也是派了人多方查探才查明,那陈家老宅位于仙居山,从去年开始陆续就有尉国公的府兵秘密进入仙居山…” 袁琦顿了顿,觑了一眼蔺止叙,才继续说:“他们在那山里发现了一座铜矿。” “铜矿?” 铜矿可以做的事情可太多了,小到炼制铜镜、礼器、工艺品,往大了说...说不得。 袁琦道:“少将军,他们这是等同于谋逆。” 蔺止叙声音转寒:“陈家老小就因为老宅世代居于那里,尉国公为了灭口,就可以将全族人屠戮殆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袁琦看着他,说:“少将军这次是奉皇命巡按河间,朝廷是铁了心的要查,我来之前,大都督发了话,叫我全力配合少将军在河间的行动。” 提到大都督,蔺止叙神色平和了许多,问:“彭公他最近身体可还好?” 袁琦道:“一切安好,前些日子听闻少将军被陛下委任巡按御史前往河间,还念叨了少将军,河间距离幽蓟二地不远,若不是大都督军务繁忙,还想来河间亲自见见你。” 蔺止叙有些感慨:“要见也应该是止叙亲自去见他老人家。” 正说着,袁琦突然起身往门口走,站定一会儿,突然一把拉开门,门口立着个端茶送水的清秀小厮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面色唰地变了惨白。 “客官,小...小的是来添茶水的。” 袁琦从他手里接过茶盘,眼神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去吧。” 蔺止叙和龙溪对看一眼,立在门口的龙溪惭愧的低下头,刚刚自己居然没发觉外面站了人,蔺止叙朝他使了个眼色,龙溪出门在外面守着了。 袁琦走过来,把茶盘放下:“不怪龙溪,这河间府水太深。” “少将军可知,这酒楼背后东家是谁?” 蔺止叙听他这么问,明白过来:“你这么问,那肯定和尉家逃不开干系了。” 袁琦道:“少将军不知,尉家就是整个河间地带的土皇帝,整个河间府超七成的生意背后都有尉家的身影。少将军来的时候刻意低调打扮,但河间到处都是尉家的耳目,想来这会儿御史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到国公府了。” 蔺止叙浅浅笑道:“也没指望瞒多久,打个时间差而已。” 河间府北城门处,庞宜甫等一行人刚一入城,尉小公爷尉瀛川领着人已经等在一侧了。 庞宜甫掀开帘子下马车,红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显出倜傥利落的威严。 尉瀛川稍稍一愣,细长的眉眼眯了起来:从马车里出来的官员怎么好像和预期的那位巡按御史大人长得不一样? 传回来的情报不是说,那位巡按御史大人格外年轻俊朗吗?而面前这人似乎年纪稍大了一些。 庞宜甫上前,礼貌拱手:“吾乃沧州新任监察御史庞宜甫,见过尉小公爷。” 尉瀛川面上堆着热络的笑,道:“原来是庞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礼貌的引着庞宜甫走,眼神还不忘往身后的马车打量,身后除了跟随的低品阶吏胥便再无别人。 尉瀛川问:“怎么就庞大人一人,不是还有位巡按御史蔺大人吗?” 庞宜甫将蔺止叙离开之前说的话,重复道:“小蔺大人说是要好好感受一把河间府的人文风貌,半道上就提前下车,想来这会儿应该正在哪里闲逛吧。” 尉瀛川:“......” 酒楼里。 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嘟嘟的冒起了泡,袁琦提起来,将两人面前的杯盏斟满。 一边说:“那位小公爷醉心名利,尉国公这两年把手里头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办,少将军此番和他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此人心胸不怎么宽广,和他下面几个兄弟关系处得都不融洽。” “尤其不和,可以说是呈水火不容之势的便是尉三了。” 蔺止叙反问道:“尉家老三,前几年不是说这人病得快死了吗?” 袁琦道:“是快死了,听说这位从小体弱多病不怎么受宠的庶子,当年棺材都备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就好了,不止好了,人也脱胎换骨。” 蔺止叙眉心忽然一跳,问:“怎么个脱胎换骨法?” 袁琦灌了杯茶:“将死之人忽然大显神通,不出一年的功夫就把原先尉家手底下的那些商铺全部盘活起来,这算不算是脱胎换骨?” 蔺止叙莫名想到了蔺疏桐,事出反常必有妖。 袁琦接着说:“咱们现在待的这处酒楼,背后东家就是那尉三。” ---------- 刚刚鬼祟站在门口的小厮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把摘了头上戴着的小厮帽子,面无表情地推开一扇屋门,一屁股坐在垫了软枕的圈椅上,坐没坐相。 朝边上正在描眉画唇的女子勾勾嘴角:“尉瀛川这会儿还傻傻在城门口迎人呢,不想人正主直接登门造访了。” 添玉停下手里动作,露着半片肩膀,过来攀上小厮的肩:“要我带些什么话回去吗?” 这人冷睨了一眼美人,不通风情的推开她,冷漠说道:“你该回去了。” 添玉大约是习惯了这人的变化无常,贴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呼着热息,问:“听说那位新来的钦差大人身份贵重,你刚刚去瞧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厮打扮的人皱眉嫌恶地瞪了她一眼:“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吧,那位是朝廷派来和尉家打擂台的,你要是敢向这人靠近一点点,尉瀛川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添玉嘤嘤笑出了声,涂着红色丹蔻的纤细手指顺着那人的脸颊一路向下,轻轻挑开那人的衣领,媚声道:“一口一个尉家,难道你不是尉家人?” 男子抓住她的手腕,从衣服里拽出来,眉宇间浮现一股萦绕的戾气:“我说,你该回去了!” 说着拽着她的手臂将人推了出去,添玉伏在地上,倒也不恼,含羞带嗔的看着他,道:“死冤家!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算了,谁叫我喜欢的人是你呢!” 添玉站起来,圈住他的颈坐在他腿上,在那人唇上啄了一口,笑道:“你最好快点把我从尉瀛川手里讨了去,我真是一刻也受不了他了。” 男人看着她,好半天才吐了一个字出来:‘’好。” 送走了添玉,门口进来一人,呈上密信:“三爷,泉州失踪的那几个人有眉目了。” 第99章 庞门左道 等成旌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贺韬韬一行人启程准备前往沧州,刚走出小半日功夫,迎头碰上从沧州赶过来的一个手下。 那人跳下马,朝贺韬韬和成旌禀告了一件坏事:“那几个从泉州带过来的人,突然失踪了!” 贺韬韬反应了一瞬,问来人:“不是喊你们将人秘密藏起来的吗?怎么会失踪?” 来人组织着措辞,道:“人确实藏好了,但昨天用了晚饭后,几人说是吃多了些,相约着遛食,直到天都暗了还没回屋,小的们才觉察到出了事,忙派人去找,但找了一夜,一点消息都没有,几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贺韬韬喃喃念叨:“凭空消失?” 她眉头深深蹙着,回头看了一眼成旌和其他人,道:“你们后面自己赶路,我先去了解情况。” 随即面向来人,双腿一夹马腹,道:“带路!” 沧州紧紧挨着河间,两地马车行驶不出两个时辰便到。 手下带着贺韬韬直奔藏人所在地,一处郊区的四方庭院,贺韬韬直直入内,先去了那几个人的屋子仔细探查了一番,一切正常,所有日常用品、衣物都在,桌上甚至还摆放着翻开一半的书,可人就是没了。 说的没错,确实是凭空消失。 可贺韬韬不信鬼神,更不信几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的在一处四面围高墙的宅院里凭空消失,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如果什么都查不到,那就说明一定有人故意抹去了行踪。 贺韬韬敏锐警觉的四下望了望,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宅院对面的一座楼阁处,但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尉三懒散的坐在椅子上,手支着脑袋,将对面宅院里贺韬韬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 他今日的打扮不同于那日小厮的装扮,穿裘衣拢鼠锦不说,撑着脑袋的那只手上戴着满当当的各式扳指,金的玉的象牙的,真是富贵迷人眼。 身后站着一人,长着满脸麻子,指着贺韬韬说道:“就是这个死丫头!九爷就是死在这个死丫头的手上,三爷你可得为九爷报仇啊!” 尉三不耐烦的觑了他一眼:报仇,拿自己当枪使?是我蠢还是你蠢? 身后的麻脸还在一个劲的痛述贺韬韬的罪状,尉三听得只打哈欠,挥手打断他。 “我手下从不养闲人,你这么看不惯那女人,我呢,真心建议你上去捅她一刀,一了百了,我耳根子也能得一会儿清净。” 麻脸讪讪,适当的闭了嘴,小声道:“我...我打不过她。” 尉三气笑了,骂他:“那你说个屁。” 尉三继续暗中窥探着贺韬韬,他一直都很好奇她,从杨连九在京都莫名失踪后,再到一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手带着杨连九的尸身回了沧州,有条不紊的将杨连九手里的产业和人手重新整活。 尉三躲在暗处,像是黑夜里的一条毒蛇,吐着信舌,默默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今天终于如愿见到了背后隐藏的对手,倒是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有些出入,居然是这么个俏滴滴的小姑娘。 他开口问麻脸:“你们这么些个大男人,就被这么一个小姑娘欺负了去?”他表情疑惑,甚至有些不屑:“也太蠢了吧!” 麻脸瘪嘴想反驳,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自己现在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再得罪了跟前这位,只怕结局会很惨。 麻脸小心赔笑:“这女子是有些手段,可比起三爷来,还是差的多!” 尉三嘁笑一声,懒洋洋的拨弄着手指上的扳指,说:“你们和她什么恩怨我才懒得管,只是从我嘴里抢东西,这可就有意思了。” 麻脸嘿嘿笑着附和:“三爷接下来要打算怎么做?小的愿做前锋出力!” 尉三朝他翻白眼:“离我远点就行。”说着还边用手捂了口鼻。 麻脸身上有体汗夹着着香丸的混合气味,离得近些,熏得尉三脑仁疼。 他蹙眉抬手敷衍的挥退麻脸,嘴里嘀嘀咕咕:“臭死了。” 贺韬韬将藏人的地方搜了个底朝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四周静悄悄,越是安静,心里就越是不安,似乎暗地里有东西在悄悄蛰伏。 回了沧州城,贺韬韬没有立刻去总堂办事处。 她当初将狸娘菜刀等人送来沧州,帮她先料理着这些事情,在原先杨连九的地盘重建扎根,改为了如今的总堂办事处。 办事处的人还不知道她这位大当家如今就在沧州城内,借着这个时机,她让跑腿的手下请了菜刀过来,等菜刀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省略掉久未见面的热络寒暄,贺韬韬单刀直入开口问:“沧州城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菜刀神色凝重,点点头:“我们来沧州的这三个月,其实并不顺利。” 二人坐下,菜刀仔仔细细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点滴都讲了一遍,起初刚来沧州的时候,杨连九原先手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服的,但亲眼看到杨连九的尸身入土,再加上他仍然算是被朝廷通缉的钦犯,小部分人虽不服管教,但也没掀起多大风浪,唯一蹊跷的是,菜刀狸娘按照贺韬韬计划的步子准备收回重整杨连九手头的那些产业时,发现他名下的全部都只是挂名的空壳子而已,涉及到真正的产业背后却是另有他人。 这些狸娘早已告知,贺韬韬道:“是尉国公的人。” 菜刀摇头,继续说:“你不在这里,大家也不敢妄动,狸娘虽然时常给你写信说明情况,但很多细节信里没办法明说,我们悄悄蛰伏下来之后,暗中探查,发现这整个河间沧州一带发生了一件非常蹊跷的怪事。” “这里几乎所有有头有脸,家有余粮的达官乡绅全部入了一个帮派,这个帮派非常隐秘,我们刚来想要打探情况,却发现根本连头绪都摸不着。” 贺韬韬蹙眉:“帮派?狸娘来信里为什么从未提到过?” 菜刀道:“没法提啊,信息太少,这个帮派叫庞门,它和我们以往了解的江湖帮派完全不一样,我私下里去打听过,除了知道名字之外,具体做什么一无所知。就在半个月前,我和谈翎悄悄潜入县衙,就连那县令都入了这庞门,我们装神弄鬼恐吓了他,才从嘴里套出来一些很浅显的消息。” 贺韬韬越听越惊讶,喃喃自语:“一方县令都还只是入门,摸到最外围的粗浅消息,可见这所谓的庞门真够邪乎,难道真是旁门左道?” 她按了按鬓尖,道:“浅显消息也是消息,这所有的一切都直指河间尉家,是时候探一把尉家底细了。” 贺韬韬有些想念一个人,轻叹低语:“要是他在这就好了,还能有个商量。” 菜刀疑惑问她:“什么...” 贺韬韬笑笑,摸了一把菜刀的脸:“养得不错,大家呢,也都恢复差不多了吧?” 菜刀嗯了一声,撂过话头。 北方的温度要比京城还冷,都快二月的天了,风仍是像刮刀子似得。 马车突然一停,追风掀开帘子,灌进来冷风,蔺止叙从浅眠中惊醒。 “主子,到衙门了。” 河间府最大的地方父母官,知府汪适携通判、推官、知县等下辖大小官员,早已等在衙门口,翘首以盼。 马车停稳,两边的侍卫和吏胥分列两旁,官员们互相对看一眼,心道:来了来了,这巡按御史大人派头倒不小。 打头阵下来的是一身绯色官服的中年官员,庞宜甫一脸严肃,默默下车站在人前,这时车里才慢慢走出来一位身穿紫色官服配鱼袋,身披鹤氅的年轻俊美官员。 蔺止叙面上表情冷淡,目光威严,扫过下方站着的大小官员时,众人心头没由来的一沉:明明是个年轻人,怎么给人的感觉有种窒息的压迫感,倒叫人忽略了他那张脸带来的视觉冲击。 众人心头得出一个结论:这年轻人怕不是个走过场的善茬。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众官员举手准备行礼作揖,蔺止叙抬手示意:“天气严寒,诸位大人在风中迎接蔺某,已经让蔺某愧疚难当了,公务要紧,咱们还是进去详谈要事吧。” 几人面面相觑,不免猜疑起来,蔺止叙根本不给这群人互相嘀咕的机会,率先领着人,气势磅礴的走在众人前面,径直入了衙门内堂。 龙溪和追风对视一眼,腰杆挺得笔直,似乎有几分当年的意气风发。 第100章 分头行动 府衙内堂,蔺止叙接见了河间府大小官员,屁股还没坐热,赶在官员们的阿谀奉承之前,蔺止叙让人将河间过往数十年的州县文书档案全部搬过来。 带头的汪适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寒冬腊月的天气,不留丝毫情面的搞这一出,立威? 他不动声色的朝边上一个小吏使了眼色,小吏接收到示意,默默从角门溜走,熟门熟路的去了尉国公府,将府衙内堂的事仔仔细细禀告了一遍。 追风走过来,附在蔺止叙耳边低语了两句,蔺止叙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拨弄着盖碗,轻嗯一声,对下面的官员道:“请诸位大人见谅,肃清吏治、纠正奸邪官风,蔺某也是职责所在。” 他放下茶盏,手指了指天:“陛下耳聪目明,尔等为陛下办事,陛下心中自有杆秤,此番巡按还得有劳诸位多多配合,同心计谋。” 众官员嘿嘿的讪笑着,纷纷附和:大人说话可真是风趣。 蔺止叙冷笑一声:“风趣?也是,虚话套话咱们先说在前头,诸位大人共同治理着河间府,多有辛劳,就算蔺某日后在奏折里没有多加笔墨,陛下也是明白的,这些年的赋税进额、吏治安防、民生情况,以及诸位的功劳苦劳,彼此有目共睹......” 河间府的官员们听着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蔺止叙语调突然转寒,盯着面前被抬出来的文书档案,道:“我拿诸位当同僚,还请诸位也莫拿我当傻子耍!今日和大家讲上这么一遭,烦劳各位将辖地上隐瞒的大事小事净数呈上来,亲自禀明是一回事,让我查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顿了一下,站起来,冷飕飕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微笑说道:“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汪适心头一惊,下面几个官员都在看他脸色,等着他率先开口,片刻过后,汪适起身,道:“下官们自当全力配合。” 蔺止叙道:“辛苦。” 正说着,打衙门外堂走进来几人,为首的是个三十左右,模样俊秀的青年,穿着一身浅蓝云锦广袖长袍,束象牙玉冠,这人朗声笑道:“在下来迟,还请小蔺大人恕罪。” 蔺止叙上前招呼道:“见过小公爷。” 尉瀛川和蔺止叙见礼:“你我算起来也属亲戚,莫见外了去。” 蔺止叙觑了一眼他,沉稳回答:“巡按御史在外,亲缘者需得回避。” 尉瀛川做作一愣:“啊,这样啊!那刚刚那话我收回,大人继续忙。” “今日初来乍到,与诸位大人交流的也差不多了。” 尉瀛川嘿嘿一笑:“那还等什么,花月夜备了酒席,还请诸位大人移步,为小蔺大人接风洗尘。” 蔺止叙勾勾嘴角:“却之不恭,请~” 在场诸位官员这下是彻底松了口气,刚刚瞧这位巡按御史大人还以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现在这么一看,原来是公是公,私是私,那怕什么?只要能私,就自然有空子钻。 走了两步,尉瀛川突然问:“哦对了,大人住哪里?” 蔺止叙答:“外出公差有规章,目前住驿站。” 尉瀛川皱眉大声说:“那怎么行?小蔺大人金尊玉贵之躯,怎可住驿站这么个穷酸破地,正好我手头下面有一处筠园,空置许久无人住,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蔺止叙:“小公爷有所不知,这几日得蒙汪大人和各位大人抬爱,送了好些宅邸,但蔺某既然领了皇命在外,自然不敢过分逾矩。小公爷的那处筠园于我等而言太贵重了些,但是大家的好意,蔺某也不想不识好歹,思来想去,离这不远的紫竹别苑我瞧着正好,离得近,同各位大人商议共事也方便些。” 尉瀛川和汪适明显一愣,那紫竹别院里的秘密难道已经被知道了? 蔺止叙瞧着二人,为难地说:“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尉瀛川赶紧说:“怎会?只是那园子简陋,我这不是怕招待不周吗?” 边说着,尉瀛川使了眼色给汪适,汪适又赶紧给手下的人示意。 蔺止叙道:“那止叙就谢过小公爷了。追风,等会儿就把所有文书档案抬去紫竹别院。” --------------- 夜里,花月夜里歌舞升平。 贺韬韬换上一身轻纱罗裙,随着众多舞姬一起,出入于花月夜的各个雅间包厢,眼神四处打量着。 她早就打听过了,这花月夜是河间地区最繁华酒楼,不用想都知道背后的东家是谁。 菜刀提供了一则信息,每逢初一十五,全城的达官显要都要去花月夜,她穿梭于酒楼里,基本上每个包厢都进去了一遍,凭着自己经营过青楼的经验,似乎里面一切正常,那特意选在初一十五这两个日子齐聚一堂是为了什么? 这会不会和那个“庞门”有关? 直觉觉得,这花月夜、以及初一十五这两个日子定然是和那个隐秘的“庞门”脱不开干系。 既然明面上的包厢查不到情况,那就换一条思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探查。 她顺着二楼的视线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一切无异样,突然灵机一动,循着一楼大堂的丝竹歌舞声望过去...... 没记错的话,一踏入这花月夜,进入一楼大堂的位置要上几阶台阶,地势位置明显高于平地,所以一楼下面还有空间。 说干就干,贺韬韬匆匆下了二楼,隐藏在廊柱背后,观察着大堂里来去匆匆的行人,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大堂正中央的高台背后竖着一架紫檀屏风,屏风背后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贺韬韬,尉三戴满金玉扳指的手轻轻摇晃着折扇,捻了一颗葡萄喂在嘴里,说道:“这人是有两把刷子,已经开始上钩了,去安排一下,引导她找到密室入口,好戏该上演了。” 身后小厮应声退下。 尉三不急不慌的站起来,拍拍手,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领,自言自语道:“该我登场了。” 贺韬韬眼尖,观察了许久,终于被她锁定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小厮,那人送完茶水后,像是做贼一般悄摸着加快脚步,七拐八绕去了一间耳房,贺韬韬紧随其后。 那房门并未上锁,贺韬韬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条缝,里面空空荡荡,却烛火通明。 贺韬韬静静听了会儿,并无人声和呼吸,将手按在衣裙里侧的匕首上,大着胆子,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耳房,那小厮进来后,就失去了踪迹,说明这间房子有通往密室的通道。 至于开关按钮在哪,贺韬韬则是一点都不担心,总归就在那么几个地方。 墙上挂着的字画背后、书架上摆放的瓷器、异常凸起不规则的按钮......机关就这么几个种类。 贺韬韬一阵摸索,终于让她在一座烛台的底座摸到了一个凸起的按钮,按动之后,只见角落里的一处空地突然打开,安静的氛围下响起喀拉拉的声响,是一处阶梯。 贺韬韬举着烛火,小心翼翼的拾阶而下,似乎还拐了个弯,应该是在整座花月夜的下面。 越往里走,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有脚步声和人说话的声音。 贺韬韬停在一间屋门口,那重铁门背后响起一阵一阵的靡靡之音,贺韬韬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归根到底仍然是离不开那些裤裆里的事情。 转念一想,不对! 这花月夜本就是青楼,做着皮肉生意,这种事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隐秘的地下暗室里进行? 她将手里的烛火吹熄,悄悄推开铁门一条缝去瞧,刚刚发出的靡靡之音已经没有了,转而代替的是哀嚎,声音有男有女,还伴随着鞭子落在人身皮肉上的噼啪闷响。 她静待了一会儿,不敢妄动,直到里面彻底安静,等了会儿没人出来,贺韬韬才轻轻推开了门。 还没走两步,腿上突然被什么东西抱住,一个非常虚弱的声音响起:“救...救我....” 第101章 花月夜里 贺韬韬心中陡然一惊,出于江湖人的本能,竟是一脚蹬开了钳住她腿的人。 “什么东西?!” 那人似乎撞到了墙,哎哟一声。 贺韬韬重新点燃了烛火,这才看到墙角窝着一个瘦弱的半大少年,披头散发,正小声呻吟着。 见到贺韬韬,少年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再次准备上手来拉扯贺韬韬的衣裙,贺韬韬冷漠的后退半步,质问他:“男的女的?” “姐姐,救救我...” 贺韬韬:“?” 微弱烛光下,贺韬韬看清了这人的面目轮廓,脸色惨白,蓬头垢面,却依然看得出来五官惊艳,搭配着纤细瘦弱的身板,标准的一副楚楚可怜的美人样,一开口却是刻意压低了的男人声调。 贺韬韬蹲下来,认真打量着他:“男的?” 这倒也不奇怪,男风本就盛行,更何况这人长相不俗,确实容易讨一些特殊群体的喜欢。 眼下,少年郎在向她求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鞭子抽的条条血痕。 贺韬韬起身用脚从边上踢了一件衣服给他:“先穿上,我有话问你。” 少年哦了一声,似乎被打得有些狠,穿衣服时手都抬不起来,穿得很慢。 贺韬韬眼睛盯着他,耳朵却要听着四周的动静。 少年穿好之后,怯生生的看向贺韬韬:“姐姐,你能救我出去吗?” 贺韬韬冷漠的很:“打住。你我非亲非故,别攀亲带旧。” 少年低眉顺眼:“好,恩人。” 贺韬韬:“......” 贺韬韬见多识广,瞧着少年的神态,知道这人是被明显调教过的,看人的眼神比她如闻楼里的姑娘还媚。 贺韬韬突然亮出匕首,少年郎捂着胸口后退半步:“恩…恩人这是…?” 烛光摇曳,投在贺韬韬脸上半明半暗,她声音冷冷:“想活命?那就乖乖听话。” 少年怯怯点头。 贺韬韬:“这里是做什么的?” 少年:“大人物们的玩乐之地…” 贺韬韬:“为什么不在楼上面玩?为什么要在这里?” 少年:“我…我不知道…” 贺韬韬换了一个问题:“你是长期待在这里?还是只有今日在这里?” 少年没明白,顺着字面意思回答:“我是上个月刚被卖进这楼里,今天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恩人行行好,能把我从这楼子里救出去吗?” 贺韬韬弯弯嘴角,掐灭了少年的希望:“忘了介绍,巧了,我手里也有座楼子,也是做的这个生意,你求我求错人了。” 少年瞳仁变大:“?” 贺韬韬起身,不打算在理,既然是才买来没多久的,那对花月夜的秘辛估计了解不详,救了也是无用。 况且贺韬韬又不是个大善人,眼下这种情况,这人要是没点利用价值,救人就等于多了个累赘。 亏本的买卖,贺韬韬才不会干。 看着贺韬韬准备离开,少年先是狐疑一怔,接着爬过去,拽着贺韬韬的裙角,苍白的脸上挂着泪,哽咽说道:“别往里面去,他们有很多人,很凶的。” 贺韬韬定住,想了一会儿,决定赌一把,她问道:“你有没有听折磨你的那群人提到过庞门?” 少年身子一僵,呼吸微滞,带着犹豫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瞬,贺韬韬心底生出一丝模糊的感觉:怎么会这么巧?他不是上个月才被卖到这里,今天第一次下来吗?庞门那么隐秘的事他能知道?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的顺利。 少年郎知道贺韬韬是他现在唯一的救赎,他必须牢牢抓住,努力证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低声哀求道:“恩人,我听他们提到过,这楼里还有好多秘密,要是被他们抓住我就活不了了,求您救救我!救我出去吧!我不要待在这里!” 边说着他朝贺韬韬磕头,脑袋一下一下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贺韬韬啧了一声,不耐烦的制止住他:“够了!把人引来咱们就都逃不出去了!” 她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先把人带出去,这里看起来并不安全,既然已经找到了老巢,下次再探也行。 贵宾包厢里。 蔺止叙与尉瀛川、汪适等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 只是蔺止叙的杯盏里装的是茶,轻裹罗衾的热情舞姬端着酒壶来倒酒的时候,蔺止叙只将杯盏反扣过来,席间众人便明白了一切,再无人敢给他劝酒。 尉瀛川看在眼里,一手搂着一位美女,笑着说:“听闻小蔺大人还未成亲?这不正好,花月夜的姑娘虽说不是个个美若天仙,但都是温柔可人的解语花,小蔺大人公务繁忙,可也得劳逸结合,适当的松快松快。” 边说着,用眼神示意蔺止叙身旁的女子,女子含羞带怯的朝蔺止叙靠近了两分,身上浓郁的胭脂气味直冲脑门,蔺止叙微微皱起了眉。 他站起来,尉瀛川冷了脸,却听蔺止叙说道:“人有三急,失陪一会儿。” 出了包厢,蔺止叙有些头疼的揉了揉两鬓,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待在那种场合和心怀鬼胎的人周旋个不停,蔺止叙只觉得疲累。 他倚在二楼栏杆处适当的放空自己,目光却被一楼大堂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 贺韬韬穿着花月夜舞姬们的罗衾纱衣,她走的很快,飘起的轻纱裙角如天边流云,婀娜生姿。 蔺止叙烦闷的心突然就平静了,正想去找她,忽然注意到她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两人从后门出去,贺韬韬似乎有意护着那人,还伸手拉了他一把。 贺韬韬领着那少年从角门出来,绕道走到花月夜的后院,隔着一方假湖鲜少有人至,再往后走,就是杂院房了。 少年佝偻着腰,跟在贺韬韬身后,总担心贺韬韬会甩下他,他跟得有些费力,只得去拽贺韬韬的衣袖。 绕过一处廊庑,那少年忽然感觉背后有一丝莫名的压迫袭来,正准备回头去看,刚有所动作,后颈就挨了重重一击,晕过去之前只隐约瞧见了一抹紫色。 贺韬韬听到人倒地的声音,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人未回头手上动作已经招呼了上去。 但来人像是非常熟悉贺韬韬的招式动作,一个挡拆扣住贺韬韬的手腕,用力一拽,另一只手捂住了贺韬韬的嘴。 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被圈进那个怀抱的瞬间,贺韬韬放松下来。 蔺止叙带着她隐藏在廊柱背后,背光的阴影里,是没人发现的角落。 “你怎么在这?” 二人异口同声。 蔺止叙闷头低低笑出声,率先坦白:“我来赴宴,办正事。” 贺韬韬看了他一眼,人还穿着官服,周正的不像样,她回他:“我也来办正事。” 蔺止叙眉头微微跳动一下,顺着她的话说:“办正事?” 眼风不经意瞟到地上躺着的少年郎,声音阴恻恻的:“办什么正事要和这人拉拉扯扯,同路而行?” 贺韬韬一愣,无奈笑笑:“他看着年龄不大,我就当他是个小孩儿...” “再小他也是男的。” 贺韬韬一瞬不瞬的盯着蔺止叙看,看着看着突然绷着嘴笑出声,肯定说道:“小蔺大人,你在吃醋?” 蔺止叙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虚的堵住了贺韬韬的嘴。 直到二人呼吸都有些急促,越来越喘不上气,贺韬韬才挣扎着推开蔺止叙,有些嗔怒的在蔺止叙胸口锤了一拳。 蔺止叙抓着她手不放,贴着她的唇低语道:“我知道你在做正事,可我...想你了。” 突然的爱语袭来,贺韬韬怔了一下。 魔怔的贴上去啄了一下他的唇,安抚一般呢喃道:“你住哪?事情办完我来找你。” 蔺止叙将人搂在怀里,深深嗅她的发,她身上也有脂粉气,却觉得闻着通体舒畅,食髓知味。 “紫竹别院...” 贺韬韬拍拍他的背,离了拥抱,笑起来,想了想捧着蔺止叙的脸又啄了一口:“你穿紫色真好看。” 地上躺着的人快醒了,发出阵阵哀嚎,在彻底苏醒过来之前,蔺止叙悄然离开了这里。 贺韬韬蹲在少年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两巴掌:“醒醒,醒醒~” 少年人摸着后颈慢慢醒过神来,押着眉,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看清了面前蹲着的贺韬韬时,他垂下眼,再抬起头,仍是那个含羞带怯的少年郎。 “刚刚谁打了我?” 贺韬韬张口就来:“刚刚有人来抓你,被我三拳两腿打跑了...” 看着少年疑惑的表情,贺韬韬站起来:“走不走?再不走抓你的人可就来了。” 少年揉着后颈站起来,跟着贺韬韬准备从后门溜走,距离后门还有几步的距离,门被重重推开,闯进来七八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将贺韬韬两人围住。 为首的汉子目光阴狠,叫嚣起来:“给我把人抓起来!” 几人蜂拥而上,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少年郎悄悄退到树后站着,表情冷漠的看着面前即将发生的血腥斗殴。 第102章 艰难脱身 领头的壮汉看着面前的贺韬韬,发出猥琐的淫笑,同身后的打手吹起了口哨:“这娘们长得不错,哥几个儿,是不是好久没开荤了?谁先抓住她,谁头一个怎么样?” 众人哄笑着附和。 贺韬韬脸色沉沉,这些轻薄粗俗的言语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盯着面前的壮汉,咒骂了一句:“抓你奶奶个腿!” 壮汉“咦”了一声,还是个烈性子,淫笑声更刺耳了。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贺韬韬脚尖发力,飞踢一颗石子直直射入壮汉的右眼窝,壮汉吃痛,捂着眼睛嚎:“啊!臭婆娘!老子要扒了你的皮!” 话音刚落,贺韬韬亮出匕首,飞身跳起,直直往那人身上捅。 那人身形壮硕,也不是吃素的,暴喝出声,错手挡开致命一击,攥着贺韬韬的一条腿将人飞扔了出去。 好大的气力! 贺韬韬在地上翻滚两圈,成博鹰式亮招。 壮汉右眼流着血,目光狠厉:“狗娘养的,敢伤我,弟兄们给我上!” 七八个人蜂拥而至。 后院里的打斗声很快吸引了前院的人,好些人奔跑过来张望。 花月夜的管事姗姗来迟,不急不慌的给这件事定下了基调:“没事没事,是个不懂事的姑娘不服管教。” 边说着,目露阴狠朝那个壮汉使眼色:“还不快点把人捆了带下去!” 尉瀛川领着汪适、蔺止叙几人也赶到了,那少年郎看到尉瀛川,转身躲到树后遮住了自己的身影,管事则是小跑到尉瀛川身前陪笑:“搅了大公子的兴致了,马上就把闹事的丫鬟带走。” 边说还让手下的杂役驱赶看热闹的人群。 尉瀛川顾着身旁的蔺止叙,黑着脸道:“闹得这么乱,老三呢?怎么不出来管管?” 管事:“三爷今儿没过来。” 尉瀛川冷笑,顺势给蔺止叙介绍:“这花月夜也算是我尉家的一处小产业,总有些不服管教野性难驯的人,让小蔺大人见笑了。” 蔺止叙目光定在贺韬韬身上,一个人单挑七八个人,看得他隐在袖中的拳头攥得紧紧,但面上却不能显露分毫。 尉瀛川这是赤裸裸的试探和挑衅:既然你敢来巡按河间,我就让你看看真正的河间是谁说了算! 蔺止叙侧头冷漠得盯着尉瀛川:“小公爷这是何意?这女子又为何反抗,这花月夜里是否存在逼良为娼的勾当?下官奉皇命前来,小公爷可千万别让下官为难啊!” 尉瀛川一愣,没想到蔺止叙敢如此直言戳破,丝毫不顾忌彼此的脸面,瞬间垮了脸:“大人,难道这民间楼子里的闲事也要管?” 流光溢彩的花月夜里,一边是殊死相抵的武斗,一边是剑拔弩张的文斗,殊途同归在这一刻具象化。 突然间从高墙院头处朝贺韬韬飞扔下一把长刀,高墙上站着个黑衣蒙面人简言意骇,道:“接刀!” 贺韬韬在空中腾起灵巧翻身,稳稳接住那把长刀,回首破空扫去,凌厉的刀锋将最前排的几名壮汉击飞。 破开众人的包围圈,贺韬韬回头扫了一眼众人,与蔺止叙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交汇,踩着壮汉的头顶使力,飞身上了高墙,和黑衣人一起消失在茫茫黑夜。 尉瀛川气急败坏,朝汪适施压:“那黑衣人是什么人?还不赶紧派人去抓刺客?” 汪适躬身请罪,不停地拿眼神去瞟边上,示意蔺止叙还在这,尉瀛川回过神来,慢慢平复着暴躁心绪。 蔺止叙趁势开口:“朗朗乾坤,居然有贼人作祟,看来河间府的治安并不如文书里说得那样清明,汪大人,你是不是得给本官一个解释?” 汪适额上冷汗涔涔,说话都磕巴了:“下官...这...” 蔺止叙拍上了汪适的肩:“给你三天时间,本官要看到河间地区五年来的所有吏治汇总文书。” 说完看了一眼尉瀛川,幽深的瞳仁不怒不喜:“今日有劳小公爷的热情款待,蔺某,不胜感激。” 说完领着龙溪离开,走出人群的时候,目光瞥到树后躲着的少年,二人目光相触,少年露出一个无辜至极的微笑,那微笑不达眼底,带着浓浓的挑衅。 尉瀛川火气无处发泄,啪得一巴掌甩向花月夜的管事:“蠢货!今日为什么要在花月夜搞这么一出?去把老三喊来见我!” 少年人从树后站出来,一把摘了头上的帽子,阴恻恻地笑起来:“大哥好大的火气!要泻火楼里有的是姑娘,何苦为难我手底下的人?” 尉瀛川嫌恶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个来回,言语轻蔑:“不伦不类的东西,正经事不做,成日里捣鼓这些,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的胡闹差点毁了我的计划?” 尉三浑不在意,自顾自的解开身上衣领,丝毫不在意场上其他人的目光,当众脱下小厮的衣服,张开手,身后有人垂着头为他换上了华贵锦衣。 “大哥什么计划,你事先也不和我通气啊,当弟弟的又怎会知道?” 尉瀛川上前,一把揪住尉三的衣领,尉三身子板瘦小,竟是被他提了起来,恶狠狠的放话:“不要以为你这两年得了父亲的一些宠爱便可以为所欲为,要知道尉家迟早是我当家,我让你活你才能活!我要是想让你死,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一把推开他,尉三倒在地上,轻蔑的一笑,抬起头看着尉瀛川:“是吗?那我可真是太期待了。” ------------------- 贺韬韬跟着黑衣人走街串巷,确定身后没人了,才停下脚步。 黑衣人一把拉下面巾,是追风:“贺姑娘,没受伤吧?” 贺韬韬揉了揉发酸的臂膀,轻轻嘶了一声:“没有大碍,这几个人外家功夫不俗,要是没你那把刀,我怕是不容易脱身。” 追风道:“主子看到的时候担心坏了,可又不能亲自上前解围,只能让我隐藏身份来相助姑娘。” 贺韬韬问:“那他人呢?回去了吗?” 她想起自己说是要等正事办完去找他的话,眼下这正事办得郁闷,好不容易就能把人带出来,详细了解“庞门”的秘密了,却被突然杀出来的人半道截胡。 那群人看样子不像是花月夜看家护院的打手,一个青楼而已,普通看家护院的人手用不着出手这么狠辣,尤其是从为首的那人武功路数看,放在以前的惊风十二堂,做个小头目都绰绰有余。 心中疑问加深,她将手指放在唇间吹响,没过一会儿,阿鹫俯身而至,她撕下身上一片衣角,绑在阿鹫爪子上,朝阿鹫低语两句,抬手放飞。 追风看呆了:“贺姑娘也喂鹰?” 贺韬韬挑眉:“怎么了?” 追风笑道:“主子从前在幽州的时候也喂过鹰,后来主子回了京都,那小家伙便放在彭大都督那养着,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 贺韬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来河间之前,蔺止叙来如闻楼逗弄阿鹫的那次,难怪那么驾轻就熟,阿鹫也不怕他。 话赶话,追风领着贺韬韬入了紫竹别院,瞧见屋里有灯亮着,道:“姑娘到了,主子应该在等你。” 贺韬韬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狼狈,脚步有些彳亍。 透过半开的窗扉,屋里传来声音:“站在外面做什么?不冷么?” 贺韬韬脸上挂起了笑,推开屋门,语调轻松道:“你怎么知道外面是我?” 蔺止叙已经换下官服,穿了一身竹青长衫,披着氅衣,端正坐在桌前,面前堆着满满当当的文书档案,空地的箱子里还摆放着许多。 他提笔蘸了墨,偶尔标注画圈,左手边堆着整齐的一摞,应该是已经看完的。 见贺韬韬站在门口没动,他放下笔,从脚边的食盒里取出一盅热汤,放在桌上往贺韬韬面前推了推:“打了一架累了吧,喝一口暖暖身子,里屋备好了洗澡水,喝完去泡一泡。” 他说完这些继续提笔,手上动作不停,道:“我今晚要把这些都过一遍,等我忙完再陪你可好?” 贺韬韬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拉着他的衣袖,声音温柔如水:“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推开门看到你,忽然就觉得好安心。” 蔺止叙手中停笔,看着她笑:“这就感动了?” 贺韬韬吸了吸鼻子:“不是,我就是觉得...你这样...嗯,很好,我很喜欢。” 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陪你立黄昏。 烛光幽幽暗暗,屋里静静悄悄。 贺韬韬挽着蔺止叙的臂膀,心里流淌过一阵温柔,回忆着往昔:“以前还在惊风十二堂的时候,我在外面打了架回来,我爹都会留一盏灯给我,还让人温了牛乳,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好怀念。” 蔺止叙眨了眨眼,托着腮,一本正经的问:“你这是把我当爹了?” 第103章 紫竹别院 贺韬韬啧了一声:“敢占我便宜?” 蔺止叙眼睛弯弯,抑制不住的笑:“机会难得,我得把握。” 贺韬韬“蹭”的一下站起来,瞪了他一眼:“我去洗澡了。” 说完不理会蔺止叙,往里屋走去,里面摆放着一只大木桶,还氤氲飘着热气,贺韬韬刚把衣服脱了,外面的人又说道:“干净的衣服放在你左手边,需要什么喊我,我就在外面。” 贺韬韬小声嗯了一声,抖开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是一身素白里衣和一件绿色的襦衫。 他身边连个侍奉丫鬟都没有,这些衣服都是新做的,难道是他亲自去挑的? 一想到外面那人忙着斗不完的官场阿谀狡诈,看不完的文书档案,还有空给自己准备换洗衣物。 一时间有些愣了出神,许久没动作。 “是水冷了吗?” “啊?没有啊。” “哦,我听你迟迟没动静,叫叫你...” 贺韬韬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扉,犹豫着问:“那个,你怎么会知道我穿衣的尺寸?” 她把身子泡在热水里,只露了脑袋出来,百无聊赖,想找点话说。 屋外却突然没动静了。 贺韬韬心里生疑,又试着叫了两声,好半天过后,才传来蔺止叙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些情绪在极力克制:“我在。” 等贺韬韬泡完了澡出来,蔺止叙仍在对着面前的文书批批改改,只是身形不再像之前那么板正,像是疲累到极点,扶着额,姿态懒散了许多。 贺韬韬湿发自然垂在背后,用帕子一寸寸擦干,走到蔺止叙身侧蹲下,手抚上他的额,声音轻轻:“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蔺止叙放下笔,与她额头相抵,长长叹息一声:“还能忍。” 落下的睫毛成荫,他静静地保持这个姿势没动,贺韬韬抱住他轻轻拍了拍背,问:“我能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让我靠一会儿。” 好半天过后,蔺止叙直起身子,笑容有些惨淡:“今天那些人有伤到你吗?” 贺韬韬摇摇头:“几个杂鱼还不至于伤到我,就是觉得蹊跷,这些人身手不俗,看着不太像普通看家护院的打手,一招一式有点门道。” 她滔滔不绝的讲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眉飞色舞:“还有还有,我忘了问你,你比我先来河间,你和那些达官显贵打交道,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庞门”的帮派?我今天本来都找到一些线索了,要不是那些打手突然出现,我早把人带出来,这会儿估计已经问出详情了。” 她托着腮,脸上写着不甘,正事没能办成这让贺韬韬有一点小小的沮丧。 蔺止叙道:“你要带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被我打晕的那人?” 贺韬韬点头。 蔺止叙认真看了她一眼,转身从旁边看过的文书档案里抽出一本递给她看:“今日这事,你被算计了。” 贺韬韬一愣,去翻那册子,里面记载了河间这两年的一些事,看似都是一桩桩毫无关联的小事件,但多翻了几页,发现每件事情之间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 蔺止叙开口:“你说的那个“庞门”,你看看是不是和这里面发生的事有点像?钱庄、赌坊、青楼、以及衙门、尉家,事发大多都集中在初一十五,通过一种类似于献祭族中亲人生命为手段,将这群人捆绑成一个非常稳定的组织,这市面上所有的银钱通过这种隐秘的渠道流入了秘密的地方,想来这就是“庞门”。” 蔺止叙指着册子里几处勾画的案件,不过寥寥数字,或失踪或意外死亡。 贺韬韬问:“献祭?所以说“庞门”是尉家用来笼络蛊惑这群人的一个手段?” 难怪菜刀等人查不出来,从上到下,从官府到黎民百姓,瞒得死死,就算有一些小道消息流露出来,也会有人立刻抹去痕迹,需要入这个所谓的“庞门”就需要献祭,用至亲人命来敲开这扇大门。 蔺止叙看着怔怔出神的贺韬韬,拍了拍她:“怕了?” 贺韬韬白他一眼:“倒不是怕,就是觉得恶心。” “有损阴德。” 蔺止叙突然严肃起来,问:“你怕鬼吗?” 贺韬韬皱眉问:“哈?” 蔺止叙朝她勾勾手指,贺韬韬离近了些,顺着蔺止叙手指的方向往门外望:“忘了给你说,那些献祭的场所有一处就是这紫竹别院...” 贺韬韬的后背登时感到一阵恶寒,泛起了细密的小鸡皮,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天,安静可怖,似乎有许多冤魂正趴在门缝、窗沿盯着他们看。 落单的一只脚伸在烛光的安全阴影外,贺韬韬只感觉凉气从脚板心升腾起来,倏地一下将腿缩了回来。 她是个杀人越货的匪贼不假,可人总是对未知的一切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是刻在骨头深处的肌肉记忆,饶是她这么个小魔头都不能免俗。 她下意识的把蔺止叙的衣袖攥的紧紧,回头不经意的一瞥,蔺止叙的唇抿成一条线,笑意从压不住的嘴角慢慢渗出来,然后一点点的漾开。 贺韬韬板着脸,道:“你再敢吓我,我让你下去陪他们!” 蔺止叙拉过她在怀里:“别,我也怕,比你更害怕。” 他幽幽地叹:“不信你看,我手上都是冷汗。” 贺韬韬还真去瞧了,他的掌心冰凉却又潮湿,像是冒出的冷汗。 蔺止叙起身拥着她往床上走:“这种时候,被窝是最安全的去处,你打了架正是需要好好歇着的时候,盖得严严实实的,要是有小鬼来扰,我先替你挡一会。” 贺韬韬发出一声嘁笑:“你真当我怕这些?” 蔺止叙按着人躺下:“我的韬韬勇猛无敌,百无禁忌,只有小鬼怕你的份。” “睡吧...” 贺韬韬是真的困了,她没说自己受伤,可那一架打得确实不容易,费了不少气力,是需要好好养精蓄锐一把。 这床有淡淡的药草香,她没做多想,困意袭来的时候她拉着蔺止叙的手迷迷糊糊的问:“你还要忙多久?待会你睡哪?” 蔺止叙顺势在床边坐下:“不是你说了吗,晚上陪我枕眠,我再看一会儿,先睡吧。” 屋里燃着助眠的香薰,没多大功夫,贺韬韬呼吸均匀起来。 等她彻底熟睡后,蔺止叙静静凝望着她,面无表情的拧着自己的大腿,直至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转身从书案一侧的抽屉拿了袖箭出来,箭尖朝自己的手臂上毫不留情的扎了下去。 尖锐的疼痛盖过了胸腔窒闷的钝痛,大口喘息了两口气,含了药下去才慢慢恢复平稳。 刚刚在贺韬韬沐浴的时候已经吃过一次药了,但是效果甚微,他不敢在贺韬韬面前表现出来,更不敢将身体上尤其是手臂上丑陋的疤痕让她看到,以前一颗药可以管七到十天,如今发病越来越频繁,药效也越来越无用。 也许等到彻底缓解不了的那一天,他便真的和这紫竹别院里的冤魂一样了。 到那时,贺韬韬会怕那样的他吗? 贺韬韬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 蔺止叙和衣而眠躺在自己身边,这人连睡觉都睡得板板正正,反观自己,手脚并用搭在他身上,连脑袋都不安分的抢了他半边枕头。 贺韬韬有些心虚的起身,像做贼一样爬起了床,披上昨夜蔺止叙为他准备的绿色襦衫,一开门就瞧见龙溪端着食盒往过来走。 她砰得一声又把门关上,好半天过后,她反应过来:躲什么?她和蔺止叙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从一间房里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敢情是做贼偷偷摸摸习惯了。 蔺止叙也醒了,有些惺忪的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在身上,揉着胸口有些茫然的望着贺韬韬:“你昨夜是不是打我了,感觉我身上压着什么东西睡了一晚。” 贺韬韬摸摸鼻尖,故作轻松的换了一个话题:“昨晚忘了问,你说我被算计了是怎么一回事?” -------------------- 沧州总堂办事处。 菜刀接到了贺韬韬的密信,将总堂里的所有弟兄聚集起来,谈翎、张弛、徐飞龙等人面色严肃,有好奇的帮众悄声打听:“这是怎么了?把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 总堂大厅里,站着满当当的人,位于高堂正中的位置空着,下面不断传来窃窃私语,只听菜刀猛然呵斥一声:“闭嘴!” 门外有小厮飞快奔来,边跑边喊:“报!大当家回来了!” 场上所有人噤声,以菜刀、谈翎等人为首的人,单膝跪地抱拳高呼:“恭迎大当家!” 贺韬韬一身飒爽利落的黑色窄袖劲装,束腰金扣,领口和袍角绣了暗红云纹,头发利落束在脑后,明艳大气。 这是堂里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贺韬韬,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用雷霆手段干掉杨连九,重整京都地下黑市和沧州生意的大当家。 众人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各异,尤其是站在前排靠右的几个人眼睛瞪得老圆。 贺韬韬大步向前,稳稳坐在大当家的位置上,眼含杀气的犀利目光扫过下面站着的所有人,然后落在前排靠右的几个人脸上,几人再也稳不住,以一个独眼龙壮汉为首,扑腾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身后七七八八几人跟着跪下。 朝着贺韬韬磕头,声音颤巍道:“见...见过...贺大当家!” 第104章 我说了算 贺韬韬冷漠盯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目光中露出森然杀意。 为首的那个独眼龙几天之前还不是独眼龙,只是最近这两天才戴上了黑色的单眼罩。 他在看到贺韬韬变成大当家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完了,因为自己这只眼睛就是拜面前这女子所赐。 他低着头不敢动,等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才敢小心翼翼去瞧,还没瞧个明白,只见面前坐在高座的女子突然起身,甚至还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他就当胸挨了重重一脚! 这一脚,他被踹出好远,连带着身后的人也哗啦啦摔倒一片。 贺韬韬没有停脚的意思,迅速转身,一个利落的回旋踢,从那独眼龙的脸上横扫了过去,这一脚使了十足的力道,踹得那人倒地咳出丝丝血迹。 堂里站着的众人被眼前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震惊住,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这刚回来的大当家怎么会突然朝自己人开刀? 菜刀心里一清二楚,她见底下的人面色各异,上前拉住贺韬韬的胳膊,小声道:“差不多行了,再踹就把人踹死了。” 贺韬韬还不过瘾,冷哼一声:“就是要往死里踹!” 她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众人,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语:“里通外人谋财害命者,按帮规,当如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里通外人?谋财害命? 谁? 这个独眼龙? 贺韬韬回身一掀袍角,金刀跨马坐于高座上,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臂缚上的条扣,冷漠的目光睥睨着下面站着的人。 底下有人是以前杨连九手底下的老人儿,看着面前的贺韬韬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又自视甚高,当众反驳起来。 “敢问大当家,赵孔南几人犯了何事?大当家今日头一遭和兄弟们见面,就对这几人下如此重的狠手,若是没有个由头,只怕是难以叫众兄弟心服口服。” 贺韬韬目光锁定在这人身上,这人名叫雷万钧,从前是杨连九在沧州极为看重的一位心腹,四十多岁,武功平平,却颇有智计,杨连九不在沧州的时候,都是这位雷万钧帮着管理堂内事务。 “雷先生?”贺韬韬开口望向他,两道英眉下压,浮现丝丝冷凝神色,她天生对姓雷的没好感,连带着看雷万钧都带着不爽。 “是众位弟兄不服,还是你雷先生不服,这可是两码事。雷先生想清楚了再说话。” 雷万钧眼神阴鸷,朝着贺韬韬走近了一步,沉声道:“大当家也莫拿话来压雷某人,雷某人只想讨要个公平的说法罢了,这赵孔南是与我们出生入死的弟兄,就算要打要罚,也要师出有名,敢问大当家,他到底犯了什么帮规?值得大当家如此兴师动众!” 口口声声在为赵孔南抱屈,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是一起共经生死的患难弟兄。 那赵孔南则是脸色惨白,疑惑不安的看着雷万钧。 贺韬韬伸出指尖按了按额鬓,有些烦闷的盯着雷万钧看,他娘的,最烦这种人。 她朝独眼龙,那个叫赵孔南的努了努下巴,道:“你自己说,你这只眼睛是怎么废的?又是在哪里废的?” 赵孔南跪在地上,面色灰白,张张嘴:“属下…属下…” 贺韬韬站起来,慢慢走至赵孔南身侧,蹲下身,一把扯掉他的眼罩,只见被盖住的那只眼睛像是被重物击打过,肿胀充血,明显和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有很大区别。 贺韬韬说道:“赵孔南,你什么时候做起了给青楼看家护院,当看门狗的差事?给大家伙说说看啊,说说你是怎么在花月夜耀武扬威对我大打出手的,当时的你可威风了,怎么这会子这么乖巧了?雷先生当你是好兄弟,讲义气,正在为你出头,你给大家伙把这来龙去脉好好说道说道。” 赵孔南不敢,自从知道了贺韬韬的真实身份,他就怂了,趴在地上屁都不敢放一个。 贺韬韬笑笑,揉搓着眼罩,看赵孔南的眼神带着鄙夷:“你还别说,这个样子的你,倒是更像一条狗了。” 她将眼罩揉成一团,突然用力往赵孔南脸上一扔,寒声呵斥道:“一只吃里扒外的丧家之犬。” 赵孔南原先在沧州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地痞小流氓,此人人高马壮,一身外家功夫不俗,却在杨连九手底下根本不得重用,只能做最下等的打手,当一个只会用蛮力的小喽喽。 菜刀和谈翎等人过来了之后,将之前杨连九手底下尸位素餐的一些蛀虫处置掉,这才让下面有真本事的一些人看到希望。 赵孔南凭借一身出色的外家功夫,和素来力大无穷的徐飞龙能打成平手,谈翎菜刀等人惜才,自然而然赵孔南和谈翎徐飞龙菜刀等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对他们口中时常提到的大当家贺韬韬生出无限敬仰之情。 私下里本就没人约束,平日只晓得斗勇好狠,河间沧州一带的富户有什么需要他出力的,他就过去卖上一些力气,充当恶霸的角色,多挣些赏钱。哪里想到和往常一样去花月夜被教唆着充当打手,居然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差点伤了自己敬仰的大当家。 这会儿他匍匐在地上,负荆请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当家,该罚!” 贺韬韬道:“固然要罚,但我罚你不在私仇,而是帮规!” 她重新走回位置上坐下,对众人说:“在我这凶狠斗殴从来都不是问题,我气愤的是你们吃里扒外,别人教唆你们去杀人放火你们就去?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指望我和堂里大伙把你当兄弟看吗?花月夜是什么地方,诸位只怕比我更清楚,踩着我的脸皮去充别人的门面,我丢不起这人。诸位心里要是有什么不服,都给我憋着,既然如今我是大当家,诸位最好把耳目都放警醒些,打今儿起,这里,我说了算!” 此话一出,贺韬韬抽了旁边挂着的一把佩刀,哐当一声扔在阶下,冰寒傲气的目光扫过下面的每一个人:“再有不服管教者,找我来单挑,若是能赢得过我手里这把双刀,我贺韬韬叫你一声爷!” 第105章 立威服众 众人默默垂着头不敢多言,菜刀和谈翎率先单膝跪地,臣服在贺韬韬脚边,其余人见状纷纷跪下,明堂里,山呼海啸的齐颂大当家威武。 雷万钧瞧着就剩自己一人还站着,那把被扔在地上的刀就在自己脚边,贺韬韬仰着下巴盯着他看,好半天过后,他朝贺韬韬蹲下去,不情不愿的拱了拱手。 内堂里,赵孔南跪在贺韬韬脚边,赤裸着上身,边上站着以前他的几个小弟,手上拿着马鞭正往自己身上抽。 每抽一下,他就说一句:“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大当家,望大当家责罚。” 如此十几鞭子过后,赵孔南的后背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菜刀、谈翎、徐飞龙站在一边,目露不忍。 终究还是徐飞龙和赵孔南关系更好些,他人憨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忍不住朝贺韬韬求情。 “少堂主,赵兄弟罚也罚了,您气也消了,这事咱们就算了行吗?” 谈翎皱眉去拉徐飞龙,他刚刚称呼贺韬韬为少堂主,沿用的还是惊风十二堂的叫法,但现在的贺韬韬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堂主了,这大半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变了。 他看了一眼稳稳坐在位置上的贺韬韬,和记忆里当初那个飒爽的少堂主明明是一样的,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这样的贺韬韬,是让人心生敬畏的。 菜刀也开口了:“韬韬,眼下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咱们…” 贺韬韬打断他们,嘁笑道:“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不通人情?” 贺韬韬挥手,让执马鞭的小弟离开,赵孔南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贺韬韬靠近了,问他:“心里可还有不服?” 赵孔南连连摇头:“没没没,没有的事!属下对大当家一百个服气,一万个服气!” 贺韬韬哼笑一声:“得了吧,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拿你当了回活靶子,你心里有不痛快也是正常。” 贺韬韬摸了一个小药瓶出来扔给他:“起来说话。” 赵孔南懵懵的,徐飞龙最先露出喜色,忙去搀扶他起身。 “花月夜那事,咱们就此撂过,不理前尘,你缺钱可以来找我,你家中老小,我会多加照顾,只有一事,日后你要是再让我晓得你背着大家伙去做那些丧良心的勾当,没人再保你第二次!” 赵孔南又准备下跪,贺韬韬不耐道:“别动不动就跪。” 三十多岁的汉子面露激动,磕巴道:“以后大当家指哪打哪,我老赵把命给你!” 贺韬韬无语:“我要你命做什么!” 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现在倒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做。” 赵孔南抱拳:“请大当家吩咐。” “你素日里对花月夜很熟吧,“庞门”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赵孔南脸色变了变,隔了片刻才说:“大当家想知道什么?” 贺韬韬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尉三。” 她从蔺止叙那里知道了花月夜被人算计的事,想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和当时隐隐约约觉得奇怪的地方,那个蛰伏在暗处的人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看来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前段日子从泉州带回来的那几个人失踪估计也和这个尉三有关系。 没来沧州前,只靠着狸娘的只言片语,让她错以为沧州之行不过是按部就班的简单事宜,来了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觉间被卷进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至于这张网想网住谁?贺韬韬,还是蔺止叙,亦或者二人一起?她暂时还不得知。 此刻的她心里已经有了隐隐感觉,对方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自己,而她却对那个对手一无所知。 赵孔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道了出来。 “尉三原本只是尉国公府上一个不受宠的病弱庶子,大概是三四年前,以前九爷...\" 赵孔南忐忑地偷瞄了一眼贺韬韬,换了称呼:“杨连九还在的时候,和一个花楼窑姐相好,那窑姐管着他手里的花楼产业,不知怎的有一天,楼里突然来了一群人,强迫杨连九把手里的契股全部转让,一开始自然是不肯的,后来又肯了,手底下的河间沧州的花楼一夜之间从姓杨变成了姓尉,属下当年是个跑腿的,替这些大人物善后,在花楼产业转让之后,有一次偶然被派去处理一些隐秘的事情,听到了一些秘密,原来杨连九同那窑姐有过一个儿子,养在城郊,我们要去处理的就是那窑姐母子的尸首。” 贺韬韬的脑子里立马蹦出“献祭”两个字,他从前只知道杨连九有很多相好,但一直没有子嗣,原来他不是没有,而是唯一的儿子和那个为他生儿子的人被他通过“献祭”的手段,向尉家投了诚。 “自那件事过后,杨连九就经常往返于沧州和京都,再然后沧州这边的地下生意就不怎么管了,这几年,我在沧州呆着,打交道的都是沧州河间的官绅,不瞒大当家,为这些人善后的事,这几年我没少做...” 他说着面露歉疚,不敢抬头。 贺韬韬叩了叩桌子,问他:“那尉三在当中到底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你和这人打过交道没?” “尉三,平日里很少以真面目示人,都是那个管事的和我联系,只一次,我去花月夜的时候远远碰见过一次,应该是常年得病的缘故,看模样是个弱不禁风的羸弱少年模样,实则按年龄算,应该有二十五六了。” 这正好与地下室碰到的那个少年形象不谋而合,他倒是真会装。 贺韬韬沉默半晌,朝赵孔南勾勾手指,赵孔南靠近。 “你想办法让花月夜的管事知道你在我这受罚,心生怨怼,替我传句话给那尉三。” 赵孔南有些诧异:“大当家不是说不准我再和这些人接触吗?” 贺韬韬朝他射出冷飕飕的两道目光,颇为不耐地说道:“做人呢,脑子要活泛一点。” 贺韬韬回归,当众惩罚赵孔南这事其实根本也瞒不住人,堂里多的是心怀叵测的人,远的不说,就那位雷万钧,此刻正在花月夜里喝闷酒,坐他对面的正是一脸麻子的麻脸。 麻脸一边给雷万钧斟酒,一边阴恻恻的笑着:“老雷,九爷生前当你是心腹知己,如今九爷被人害死,咱们做兄弟若是不能替他报仇,枉为人!” 雷万钧盯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嘁笑,麻脸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想拿自己做刀为棋,这种蠢事也只有麻脸这种蠢人才想的出来。 麻脸见雷万钧一直不表态,有些急了:“成不成你倒是给句话啊!难道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雷万钧啜了一口酒,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去冒风险拉那姓贺的丫头下来,可我又凭什么信你?” 雅间屋门被推开,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玩世不恭的轻松语调,道:“若是我来请雷先生,雷先生该信我了吧。” 尉三步履匆匆,一进屋脱了身上的狐裘大氅,一身华贵锦衣,戴金冠,手执一把通体翠绿的翡翠玉折扇,朝雷万钧拱了拱手。 “雷先生,你相信我吗?” ---------------- 三天后,赵孔南带回了一则尉三的口信。 明日酉时,花月夜备了薄酒席面,恭迎贺大当家亲临。 第106章 反套路鸿门宴 贺韬韬带上菜刀、谈翎二人去了花月夜。 傍晚时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花月夜门口。 贺韬韬一改常态,打扮得贵气,不像是个匪帮当家,看着比那些进出花月夜的豪门贵眷还要阔气几分。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打量起了这位在河间从未见过的女子。 尉三倚在二楼栏杆处,指尖握着杯盏饶有兴致的看着贺韬韬。 身后的管事多嘴问了句:“三爷,人到了,上菜吗?” 尉三扫他一眼:“我是真的请人吃饭喝酒吗?” 管事愣愣:“?” 尉三挥挥手:“下去吧,没我吩咐,别进来。” 贺韬韬推门进来,尉三懒散的坐在椅子上,倒春寒的天气里,他手里把玩着一把翡翠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另一只手掌心。 见到人,俊秀的面庞勾出一抹笑意,好像和贺韬韬十分熟络似的,自顾自的打起了招呼:“恩人,好久不见呐。” 贺韬韬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冷笑,解下斗篷,坐下来。 偌大的桌子,两人对桌而坐,气氛有些冷凝。 “有趣,堂堂国公府家三公子热衷于扮狗装可怜,着实有趣。” 尉三嘴角抽了抽,变了脸色。 “彼此彼此,贺大当家也喜欢扮妓女,咱们啊,旗鼓相当。”他嘿嘿的笑了两声,挑衅似得冲贺韬韬扬扬眉。 贺韬韬丝毫不在意,面露不屑:“今日你喊我来,我来了。若尉三爷只是为了逞嘴舌之快,那恕我没什么耐心,不稀罕奉陪。” 尉三站起来,提着酒壶给贺韬韬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别呀,我是久闻贺大当家的威名,这不是敬仰已久嘛,想和贺大当家开个玩笑拉近一点距离。” 黑韬韬斜睨了一眼他:“敬仰已久?倒是稀奇,都一回听说这种敬仰的,抓了我的人不说,还故意诓骗我,尉三爷,咱们之间本来就不熟,距离什么的还是保持一些为好。” 尉三是个厚脸皮,浑不在意贺韬韬的拒绝,在贺韬韬边上的位置坐下来:“话不能这么说,一回生二回熟嘛。” 他端起酒杯,朝贺韬韬敬了一杯:“这一杯当是我的赔罪,咱们一酒泯恩仇。” 说完,一口闷。 贺韬韬不为所动。 尉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第二杯嘛,就纯属个人私交了,尉某是真心想和贺大当家交个朋友。常言道,多条朋友多条路,常在河间行走,于你于我总没有坏处的,对吧!” 他举着杯,看着贺韬韬,等贺韬韬的动作。 贺韬韬仍是没动,尉三面上的表情在慢慢变冷。 好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说道:“看来贺大当家对我的成见颇深啊。” 说完这句,他语调突然转寒,目光露出阴狠:“我给你敬酒,你不吃,难道是想吃罚酒?” 贺韬韬脚下动作微动,抵住了尉三的脚,带着丝丝笑意的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人呢,天生反骨,睚眦必报,你想凭借一杯酒就轻轻松松化解你我之间的恩怨,尉三爷,这不能够吧?” 尉三的目光随着贺韬韬的动作而动,惊诧问道:“这可是在花月夜,河间府的地盘上,贺大当家这是要做什么?” 贺韬韬突然一笑,摊开手:“不做什么,闲聊而已。” 贺韬韬突然收了笑,郑重说道:“让我猜猜看,你今夜请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说想与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咱俩又不是生死仇敌,没什么恩仇可泯,唯有利益可图。” 尉三笑道:“没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贺韬韬说:“所以,你把咱们的关系想反了。你想与我共谋利益,是你在求我,我再斗胆猜一猜,你在尉家过得并不痛快吧?” 尉三冷笑道:“若是以后尉瀛川袭爵,我与他势必水火不容,终有一战,所以我想请贺大当家帮我一个忙。” “帮我杀了尉瀛川!” “你只要帮我杀了尉瀛川,凭你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一个人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我可以让你和你手底下的人在河间地区横着走,我甚至还能把我手里的生意全部交给你来打理。到时候...” 尉三朝贺韬韬靠近了一点,压着嗓音故作深沉道:“河间地区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贺韬韬似乎有点点心动,却有别的顾虑,纠结的问:“听说朝廷还派了御史下来巡查,尉瀛川要是死了,朝廷的不会起疑吗?” 尉三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就把那位巡按御史也杀了。” 贺韬韬忽然仰头大笑,说道:“尉三爷,这玩笑可不怎么好笑!” 尉三表情阴晴不定,发问:“你不愿意?还是你不相信我的承诺?” 贺韬韬喟叹一声:“外头都传你以前是个病秧子,突然有一天病好了,如我说句冒昧的话,你大约是身体好了,脑子又病了。” 贺韬韬实在是憋不住笑:“这么蠢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还妄图给我承诺?” 贺韬韬站起来,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手准备走人。 尉三在边上被这话刺激的不轻,正想发作,贺韬韬却不给他机会,突然出手揪住他的衣领。 尉三羸弱身形竟然被贺韬韬猛然提起,脚下失了重心,只能脚尖着地。 贺韬韬右手起势,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洁白的腕骨。 就是这只看着细弱的手臂,竟然可以将一个男子提起。 她眼中生寒,像一块冰,不带一丝温度的看着尉三。 “我上一次用这个姿势杀人,你知道杀的是谁吗?” 她说得悠悠缓缓,强大的气势莫名压迫着尉三,尉三怔怔的问:“是...是谁?” 贺韬韬不说话了,突然松了手,尉三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喉咙低咳起来。 贺韬韬在他身边蹲下来,盯着他说:“我说你蠢是因为你不敢和我搏命,你太过爱惜你自己这条命,也太过高估你自己的实力。” 尉三骇然,似乎被戳中了内心隐秘的一角,他沉默着没说话。 贺韬韬继续说:“你对我耍得那些阴诡伎俩没有意义,你若想和我谈合作,就得拿出诚意,而不是左右试探,你和尉家、和尉瀛川之间的问题,我一点都不关心,我今日来赴你的宴,就是过来告诉你,河间沧州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地方,你要让我觉得不痛快,我随时可以杀你,就像刚刚那样。你觉得你要是死了,会有多少人开心呢?” 尉三头一回感觉到挫败,他必须承认一件事情,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自己确实毫无招架之力,更何况面前这人洞悉了他的劣势,可以一举击之。 贺韬韬站起来,拍了拍裙角,居高临下的看着尉三:“还有你那个“庞门”的事情,搞得神神叨叨,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些被你们尉家威逼利诱的可怜人,真放明面上来,你敢吗?” 尉三不说话,恶狠狠盯着她看。 贺韬韬继续说道:“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是时候该表现一下你的诚意了,劫了我的人,记得乖乖给我送回来。” 贺韬韬将披风披在身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扣,朝瘫在地上的尉三微笑颔首:“回见。” 等人出了门,谈翎和菜刀才放了管事进去。 管事扶起地上的尉三,道:“没事吧三爷。” 尉三一把推开他,爬到椅子上坐下,目光怨恨:“让你别进来,你就真的不进来关心我的死活了吗?” 仔细听,竟然还有一丝丝委屈的哭腔。 管事叫苦道:“三爷,外面拦着的我进不来啊,再说...您不是说听您吩咐吗?” 尉三像个孩子一般发脾气,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摔得稀碎。 恨恨说道:“我就不信,这女人一点软肋都没有,杨连九当初那么难搞的人都叫我查出他有个儿子,一个女人我还不信没有制服她的办法!” 管家在边上善意提醒:“那啥,三爷,那杨连九就是被她搞死的。” 尉三不说话了,气鼓鼓的像只蛤蟆。 第107章 背后训狗 贺韬韬从花月夜出来,没有立刻赶回沧州。 谈翎驾着马车,朝车内的贺韬韬说:“后面有人跟踪咱们。” 贺韬韬问:“几个人?” 谈翎道:“五个人。” 贺韬韬兴冲冲地对菜刀和谈翎说道:“是不是好久没打架了?要不要活动活动?” 菜刀和谈翎相视一笑,将马车行至一处暗巷之后,身后的五条尾巴跟过来,刚过拐角,菜刀一记拳风,谈翎一声闷棍,三两下功夫,就将五个人撂翻在地,哀嚎连连。 两人拿了绳子出来,贺韬韬吩咐二人:“把他们衣服扒了,捆了扔在花月夜的门口。完事了你俩自己找个客栈歇一晚吧。” 谈翎下意识反问道:“大当家不和我们一起吗?” 菜刀拽了一下谈翎的手臂,帮忙打掩护:“韬韬自然是有要事处理,咱们先去客栈,回头联系。” 贺韬韬一个人从紫竹别苑的后门翻墙而入,北方的院墙不比京都,修的要高上几分,后门院墙里又种了大片的竹林。 贺韬韬今日穿的繁琐,跳下来的时候,衣裙被刮花了丝线,可把她心疼坏了。 一路走一路低头看衣裙被勾花的地方,冷不丁的撞到了人。 “走夜路还不专心,你不怕撞鬼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贺韬韬瞪他一眼,扯着自己衣裙被刮花的地方给蔺止叙看。 “都怪你这破院子,种什么竹子啊!我这新新的衣服第一次穿就被弄破了,你得赔我!” 蔺止叙无奈叹笑:“你不翻墙什么事都没有。” 贺韬韬哼了一声:“强词夺理,那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在这后门做什么?” 蔺止叙答得干脆:“等你。” 贺韬韬反应过来,抿嘴笑。 蔺止叙又叹:“没办法啊,谁家好人放着正门不走,总爱翻墙入室。” 贺韬韬去拉他的手,贼溜溜的问:“你该不会天天晚上在后门这等我吧?” 蔺止叙不回她,拉着她手走过婆娑的竹林,月亮在头顶投下清冷银辉,浪漫一寸寸生根发芽。 如此良辰美景,贺韬韬总觉得两人的关系应该再进一步的,但是吧这事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毕竟自己身为女子,多少还是得斯文一点的对吧。 可是...可是... 他偷偷瞅了一眼旁边的蔺止叙,这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感受到边上的目光,蔺止叙侧头问她:“吃过饭了吗?” 贺韬韬提起一口气,堵在胸口,说:“没呢。” 蔺止叙道:“正好,我也没吃,一起。” 贺韬韬泄了气,在想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屋子里的小方桌上架着一口锅,咕噜噜的冒着泡,羊肉汤的浓郁从鼻腔吸进肺腑,贺韬韬真饿了,面带喜悦的奔过去:“好香。” 这分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人入桌呢。 蔺止叙舀了一碗炖的奶白的羊肉汤,递给贺韬韬。 “河间往北走的燕然草原,那里养出来的羊肉质肥美,膻味不重,尝尝看。” 贺韬韬吸溜了一口,汤鲜味美,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好奇地问:“哪来的羊?总不能是你去猎的吧。” 蔺止叙平静道:“下面官员送的。” 贺韬韬:“不是说你们这种钦差不能受贿吗?不怕他们参你啊?” 蔺止叙也喝了一口:“参我收了一只羊,就留了些羊蝎子和骨头,肉全部都分给下面的人吃了?” 贺韬韬噗嗤笑出声:“是我我都不忍心,太可怜了,连口肉都没有。” 蔺止叙笑笑,顺便问:“你今天看得出来挺开心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说到这,贺韬韬得意的笑起来:“我把尉三教训了一顿!大快人心!” 蔺止叙皱眉:“尉三?你和他见面了?” 贺韬韬夹了一块羊蝎子慢慢嗦着骨肉:“嗯,他捎人带话给我,约我见面,这孙子忒不地道!求我办事,还试探我,我新仇旧恨教训了他一顿!”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道:“你还别说,这人中看不中用,整了个庞门出来,看着怪吓唬人,其实都是有虚无实,当着我面让我去杀了尉瀛川,说事后许诺我好处,我怎么可能信他?与虎谋皮的事我才不做!” 蔺止叙沉吟片刻说道:“他和尉瀛川不和,但也不会急切到这个节骨眼找人去杀了他,只怕喊你杀人这事也是试探。” 贺韬韬突然停住,手里的骨头也不香了。 “遭了,我想我可能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蔺止叙看着她,贺韬韬说道:“你说得对,他再蠢也不会蠢到你们还在河间的时候就买凶杀尉瀛川,他还说要连你一并杀了,我才...” 贺韬韬倏地站起来:“他在试探我!想找出我的软肋是什么!” 她当即准备离开,蔺止叙起身拉住她:“做什么去?” “杀了他,一劳永逸。” 蔺止叙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把她重新按在位置上坐下来。 “所以,你的软肋...是我?” 贺韬韬一愣,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担忧,让她忽略了这件事。 她以为在惊风十二堂覆灭以后,自己在这世上就没什么后顾之忧和顾虑了。她在看清并承认这段关系后,一直不敢面对自己有软肋这件事,但现在事实就摆在面前。 关乎到蔺止叙生死的问题,就是她的软肋。 贺韬韬声音有些闷:“你关注的重点错了,他们对你动了杀心,你得保护好自己。” 蔺止叙点点头:“不过可惜了,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他们得往后排。” 贺韬韬道:“尉三在试探我和你关系,你觉得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蔺止叙夹了一块热腾腾的肉放在贺韬韬碗里。 “首先,我们先明确每个人想得到什么,从他们的动机出发,一个一个的解决。” “眼下的局势是我代表了皇帝和朝廷,要查出尉家对陛下不忠的事迹,而尉家是希望我什么都查不出来,灰溜溜的滚回京都,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势必会对我百般阻挠,甚至痛下杀手,我一点也不意外。至于外界传言尉三和尉瀛川、尉家本家不和,我们与其担心尉三会对我们做什么,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能帮尉三做什么,比起我们,我想,尉三应该更不希望尉瀛川当家掌权。”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亘古不变的道理。” 贺韬韬手托腮,点点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一想到尉三那人吧,我就想打他,总觉得他很欠揍!” 蔺止叙无奈笑出声:“暂时先忍忍,你就当训条狗,打归打、揍归揍,偶尔也得卖他点好,这人身上狗味很重,我看好你,定能训好他。” 花月夜里的尉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模样娇美的小娘子贴心的去关了窗:“三爷,是不是着凉了?” 尉三正想说话,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他十分笃定地说:“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骂我!让我逮着了,非扒了他的皮!” 第108章 春宵夜暖 羊肉汤锅咕嘟咕嘟的冒着小泡,吃饭这件事,一边闲聊着就会越吃越多。 贺韬韬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骨头,喝完最后一口汤,她仰靠着,新新的衣裙腰带松了又松,最后干脆卸了腰带,肚儿浑圆的斜靠在软榻上。 “透露一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这江湖闲散人士看看能不能跟着小蔺大人身后捞点油水。” 贺韬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啧了一声:“要不回头我再单独请尉三一次,重新示个好?” 蔺止叙吃得有些热,脱了外衫,只穿了里衣,站起来倒了茶水去腻,贺韬韬见状,吆喝着:“给我也喝一口,这会儿总感觉燥得很。” 蔺止叙将就着手里的杯子递了过去,若无其事的说:“我打算去一趟仙居山,尉家在山里发现了铜矿,顺便查一下被灭门的陈家。” 贺韬韬一口饮完,恍然明白:“你说的是之前京都告御状的那对主仆?”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那里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我陪着你多少有个照应。” 蔺止叙看着她:“真打算跟随我左右护我周全?” 贺韬韬双手托着脸,眨巴眨巴大眼睛,道:“你不愿意?多少人想雇我,姑奶奶我还不乐意呢。” 蔺止叙笑道:“荣幸之至。” 随即脸上显露忧色:“可惜仙居山地形复杂,没有地图指路怕会迷路。” 贺韬韬被他这么一说,也发起了愁。 大约是吃多了些脑子混沌了点,贺韬韬突发奇想,道:“要不暗中我去把尉三绑了来,他是尉家人,应该熟悉路线,就算不熟悉路线,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把地图偷出来怎么样?” 蔺止叙瞪大了双眼,居然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好像...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 贺韬韬从榻上跳下来,走过去拍拍蔺止叙的肩,颇为忧虑的说道:“我现在才觉得你为啥这么累了,总是想一些迂回的计中计,要我说,直接杀进国公府,敢反抗我就一刀一个,要是爽快点投降,你就直接押人回京,然后偌大的河间府生意场百废待兴,就都是我贺韬韬一个人的了!” 贺韬韬说得眉飞色舞,脸颊飞上两团红云,看着娇俏可人。 蔺止叙愣愣的看着,嘴角噙着笑,漾出温柔的弧度,他伸手覆在贺韬韬的额上:“酒都没喝,就开始说胡话了。” 贺韬韬急了,音调拔高了些:“我说认真的。” 蔺止叙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鲜活肆意,让人忍不住一亲芳泽。 “是我醉了。” 唔... 都说暖饱思那啥,眼下酒足饭饱、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灯影绰绰..... 真的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贺韬韬早就有那心思了,却被这段时间的琐事绊住了脚步,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上一次亲吻是啥时候来着? 是在花月夜的那天晚上。 蔺止叙的亲吻点到即止,勾起了贺韬韬的丝丝暗欲,刚刚嘴唇相碰的瞬间,柔软的触感让人心生喜悦。 心中升起贪恋,大胆一把,当着面环住蔺止叙的腰身,垫脚去吻他的唇。 暧昧升温,缱绻荡漾。 蔺止叙顺手揽住贺韬韬,情到浓时的辗转反侧,鼻息相接。 好一会儿两人分开,都带了些急促的呼吸。 贺韬韬脸上烫烫的,低头咬上蔺止叙的肩:“蔺止叙,你是个坏人!” 牙齿在肌肤上轻轻摩挲,低语呢喃:“不停地引诱我犯罪...” 蔺止叙的手抚在贺韬韬的脸上,引着她去看他的眼睛,浓郁的黑色像是化不开的墨,藏着暗流涌动的爱意。 有风灌进来,烛火摇晃几下,灭了。 一切都似乎在成全二人。 贺韬韬终于忍不住问:“你这两天没吃药吧?” 蔺止叙闷笑一声,手从脸颊慢慢往下,没有腰带束着的衣裙一件一件被剥落。 用最原始直白的语言,说道:“想吻你,想要你。” 贺韬韬心知肚明,去吻他的喉间,他的眉眼,吻落在他眼角下方那颗浅痣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说:“那就来要我,我们在一起。” 十指紧扣,掌心蜿蜒的伤疤恰如其分的交叠在一处,浓稠的月色倾泻一地霜华,床帐里的二人一起沦陷纠缠。 夜沉了又沉。 沉沉浮浮,不断地从中摸索出极致的快乐,发丝缠绕在一块,生死不休。 这一夜的春水交融,两个人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和背负的责任,只有快乐的放纵在肆意疯长。 没有惊风十二堂的灭门之仇,也没有十岁生辰之后的噬骨之痛,黑夜里,他们相拥、亲吻,拉着彼此的手,相约着共赴渊沟。 天快亮了,霾蓝一片,屋里有了隐约轮廓。 贺韬韬最先苏醒过来,她枕着蔺止叙的手臂,稍稍动了一下,蔺止叙跟着动,将她搂得更紧。 抱了一会儿,蔺止叙才说:“仙居山你不要去,有追风和龙溪,我会顾好我自己。” 贺韬韬道:“好,那我让阿鹫跟着你们,它熟悉你身上的气味,有任何事,唤它来找我。” 蔺止叙啄了她一口:“好。” “这次河间的事情如果能顺利了结,我想带你去幽州、蔚州走一趟。” 贺韬韬扬起脸看他,带着疑问。 蔺止叙将她的头发归整在脑后,叹息一声:“韬韬,我时常觉得愧疚,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我又想把我力所能及的一切都给你。” 贺韬韬不解:“为什么这么说?我又不图你什么。” 蔺止叙望着她若有所思,好半天过后,说道:“那...咱们先起来?” 贺韬韬愣了一下,有所感觉似得低头看了一眼,怪笑一声,翻身把身下的人按着躺下去。 “礼尚往来,这次换我在上面。” ---------------------------- 回沧州四五天了,阿鹫没有消息,之前被尉三绑了的几个人也没有消息。 贺韬韬人偶尔在校场,要不就是穿梭于沧州街面市坊,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悄悄来了沧州。 自从花月夜尉三被贺韬韬收拾了一顿,他身边护他周全的侍从比之前多了一倍,看着个个精壮。 沧州办事堂,尉三穿得像个花孔雀似得,皮笑肉不笑的和贺韬韬打起了招呼。 “好久不见,贺大当家。” 贺韬韬笑话他:“吃一堑长一智,尉三爷派头不小。” 尉三嘿嘿一笑:“这是来见你的隆重礼仪,喜不喜欢?” 贺韬韬白他一眼,活动了手腕,有些犯痒,看着这人真的很难抑制住揍他的冲动。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忙得很。” 贺韬韬甚至懒得说客套话。 尉三朝身后几人使了眼色,只留了一个壮硕的汉子在身后,其余人听吩咐乖觉离开了屋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请帖递给贺韬韬:“这次是喜事,专程过来请贺大当家赏光,下个月初九,我家老爷子过寿,还请贺大当家赏个薄面走一趟。” 看着桌上这封大红请帖,贺韬韬发出一声嘁笑:“我一介江湖草莽,怎敢入国公府参加国公爷的寿宴,莫要折煞我了。” 尉三啧了一声:“江湖草莽怎么了?贺大当家名头响当当,多少人敬仰啊,我家那位老爷子极为惜才,手下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像贺大当家这种女中豪杰,多少人等着一睹芳容呢!” 贺韬韬沉默片刻,没有立即回话。 尉国公就是河间地带的土皇帝,他过寿怎么会想到请自己?总感觉这事有点蹊跷。 但她也不怕,甚至还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早就想去探一探国公府的虚实了,眼下借着寿宴这个机会,倒真算得上是天赐良机。 尉三看出来贺韬韬眼底的松动,嘴角勾出一抹怪笑。 屋外突然惊起一阵鸟叫,屋里几人还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况,霎时间,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 哐当一声,原本立着的烛台倒地,桌椅板凳开始不受控的左右摇晃起来。 尉三一拍桌子,一蹦三尺高,面露惊恐的说道:“地震?” 边说着人往桌子下面钻,摇晃持续了一会儿,贺韬韬跑出屋外,外面也是乱作一团,办事堂边上一座小茅寮已经塌了,街面上都是灰扑扑的。 这种级别的地震,在繁华的沧州城都已经这么严重了,那紧挨着的仙居山会是什么样? 地动山摇吗? 蔺止叙一行人等还在仙居山探查铜矿一事! 贺韬韬心慌了又慌,只觉得冷气从脚板心升腾起来,连带着后背都起了一层细密的小鸡皮! 尉三窜出门外,看到自己原先的侍从早已四散逃窜,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咒骂道:“人呢!都给老子滚出来!” 这声咒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人们只顾着逃命。 贺韬韬听到这声声音,想也没想,冲过去一把拽住他,解开缰绳将人拽上马。 尉三叽里呱啦乱叫着,手不停地挥动:“你你你干什么!地震呢!不能乱跑!” 贺韬韬顾不得许多,啪得一巴掌让尉三闭了嘴。 “现在!马上!我要你带我去仙居山,去你们尉家正在开采的那座铜矿!” 第109章 绑匪与狗(一) 仙居山位于河间府东北面,从沧州策马飞驰前往仙居山的路上,遇到几次山体滑坡和碎石飞溅,更有甚者,位于山脚下的一处村镇有半数房屋垮塌。 时值春寒,到了夜里温度骤降,起初马背上的尉三还骂骂咧咧叫嚣个不停,越往山中走,尉三稍稍老实了点,紧紧抓着贺韬韬的衣袖不撒手。 入了山中,已是后半夜,山路泥泞,马匹驮着两人不好前行,贺韬韬只得下马,把刀架在尉三颈侧,强迫他带路。 尉三本就身体虚弱,爬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无赖。 “走不了走不了,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走不了一步。” 他呼呼喘着粗气,因为虚,额上往外冒着虚汗。 贺韬韬抬目远眺,黑漆漆的山林,根本看不到前路,只有隐约的树影在烈风呼啸下发出沙沙声响。 尉三疑惑的看向她:“你总要说清楚,上山做什么吧!只喊着让我带你去找铜矿,先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铜矿的位置,就是知道也不能这个时间着急忙慌的往山上赶吧?” 贺韬韬一门心思放在上山的功夫上,压根没空管他。 尉三眼珠子贼溜溜的转动,见贺韬韬不搭理自己,准备伺机偷溜走,刚把屁股抬起来,颈侧的刀猛然贴近了两份,尉三感觉到皮肤骤然紧绷,忙吆喝道:“我不动我不动!有话好好说。” 贺韬韬一把抓起尉三的衣袖,让他走在自己前面:“你说你不知道铜矿的位置,那陈家老宅总知道在哪吧?带我去!” 尉三懵了:“你找陈家老宅做什么?那里早就没人了。” 一想到那座老宅里的人死绝了,又是深山老林,去一处发生过杀人灭门的老宅,尉三的后背本能的冒起了冷汗。 “我不去,那地方邪乎。” 贺韬韬冷笑:“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怕?这会子害怕那些丧命在你们手底下的人来索命?真是可笑!” 尉三辩解道:“和我没关系,我可没动过手!” 贺韬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目露寒光:“去不去!” 比起死尸,尉三还是更怕面前这个修罗恶鬼,这女人要是不高兴,是真的会杀了自己的。 说罢,磨磨蹭蹭的带起了路。 路上,尉三一直在思考,贺韬韬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发起了疯,要把自己抓来仙居山,神情紧张,结合一些端倪,尉三大胆猜测,小心翼翼求证。 “贺大当家,你这么紧张的要找陈家老宅,还有那山上的铜矿是想做什么?” 贺韬韬踹了他一脚,没说话。 尉三摸摸屁股继续发挥厚颜无耻的精神:“那山上是不是有你认识的熟人?” 贺韬韬瞪了他一眼,呵斥他:“闭嘴!你再说话我就把你舌头拔出来!” 尉三是个聪明人,脑子里灵光一闪,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细节被自己错过了。 贺韬韬这副紧张、担忧的样子明显是去救人,陈家老宅的人死光了,铜矿那里也全都是国公府的府兵,外人一般不可能擅闯。 若是要论什么人最有动机想去查一查那座铜矿,只有... 从京都奉命查案的巡按御史! 那些人本就是冲着国公府来的! 尉三回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贺韬韬:“你...你居然是朝廷的人?” 贺韬韬一惊,正准备反手用刀背给尉三一下,让他老实点,却突然眼前一黑! 尉三刚刚几次手脚并用在地上攀爬的时候,暗中揣了好些砂石,眼下他突然搞偷袭,将两手灰扑扑的砂石尽数掷向贺韬韬的面门,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贺韬韬一时不察,眼睛里落了灰,就这么一会儿档口,尉三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黑漆漆的树林里,很快就没影了! 贺韬韬恼极,一刀劈开面前挡路的树枝,大喊一声:“尉三!你死定了!” 身后女子的声音犹如恶鬼索命,尉三头一次发现在求生的本能下,自己能跑得如此之快! 夜里的仙居山鬼气森森,尉三慌不择路,凭借着头顶惨白孤圆的月亮照亮脚下一方之地,哪有路就往哪儿跑。 后方的贺韬韬紧追不放,婆娑树影间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身影。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惊起树上寒鸦四起。 是尉三的声音! 带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在这静谧的树林里显得阴森诡异。 贺韬韬停下脚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许这片山林里还藏着鲜为人知的陷阱。 “救命——!” “救救我——!” “贺大当家,救我!” 贺韬韬警惕的走到求救的地方,是一处矮坡,杂草丛生的地上放着捕兽夹,正咬住了尉三的腿! 尉三疼得脸色惨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看到贺韬韬来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倒戈之快。 “贺大当家,救命!救救我!我再也不跑了!” “再跑我就是王八羔子!” 贺韬韬环顾一圈四周,确认周遭只有自己二人,才蹲下身,面带讥诮的笑话他:“接着跑啊。” 尉三惨笑一声,面上显出颓色:“不跑了不跑了。” 他指着自己被捕兽夹咬住的右脚,疼得连连嘶声:“想跑也跑不了了,只能寄希望于贺大当家,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别在这个节骨眼抛下我...” 贺韬韬认真看了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俯身去看他右脚的伤,血淋淋的一片,可见骨肉。 她虽不是个善心泛滥的大好人,但尉三再怎么说也是自己抓上山了,说到底,讨厌归讨厌,但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贺韬韬抬头盯了他一眼,冷漠说道:“我尝试着发力,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把脚抬起来。” 尉三感激涕零,贺韬韬没有抛下自己,他对贺韬韬稍稍改观了一些,她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杀人如麻。 贺韬韬双手掰开捕兽夹,说道:“我数一二三开始发力,你立刻抬脚听到没?” 尉三惨白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点点头。 这人明明长着一张少年脸,年龄却足够大贺韬韬好几岁,此刻像个小孩一样拽了拽贺韬韬衣袖。 “我可全靠你了。” 贺韬韬冷漠的很:“放手,准备。” 一、二、三! 贺韬韬将刀插在捕兽夹中间,双手发力,只见她手背青筋暴露,朝尉三呵道:“你动啊!” 哐得一声! 尖锐的铁器发出咬合的声音,尉三和贺韬韬同时收力,二人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尉三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左右翻滚,惨叫道:“我的腿要断了!” 贺韬韬起身踢了他一脚:“不管你断没断,都给我起来,这里不安全,还是先去陈家老宅看看。” 尉三都快哭了:“我堂堂国公府三公子,沦落到这副田地,都是拜你所赐!” 贺韬韬无语,在地上捡了根粗壮的树杆指着他:“起来,自己蹦!” 尉三变脸之快,抓住树杆爬着站起来:“好嘞。” 贺韬韬朝天翻了个白眼。 尉三一瘸一拐杵着树杆跟在贺韬韬身后,这一次他不敢耍心眼了,老老实实的给贺韬韬指路,没一会功夫,就到了一块平地,有隐约连绵的屋舍飞檐冒出头来。 二人站在破败的黑漆屋门前,门匾都掉了一半,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这里荒废的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一样。 “到了。” 第110章 绑匪与狗(二) 贺韬韬推开大门,冷风呼啸而过,里面没有一丝活人痕迹,看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贺韬韬心里生疑,难道蔺止叙他们没到这里来吗? 尉三靠在门口,不敢进,忐忑不安的问道:“你真是来找人的?这里之前死了好多人,我...我就在门口等你。” 贺韬韬冷脸不悦:“这陈家就是你们尉家杀的,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吧。” 事到如今,尉三还得靠着贺韬韬活命,也没什么好瞒的,耐着性子解释道:“不管你信不信,陈家被灭门这事我没参与过,顶多算是知情。” 贺韬韬没工夫搭理他,从怀里掏了火折子出来,往院子里面走,想找看看有没有蔺止叙等人留下来的痕迹。 尉三见她往里面走了,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门口,心有惴惴,瘸着一条腿只好跟上:“诶,等我等我。” 败破的老宅阴森森的,地上好些暗红色的印记,二人心照不宣,这些都是当时灭门惨案发生的时候留下的血迹。 尉三一手拄拐一手去拉贺韬韬的衣袖,贺韬韬不耐烦嫌他碍事,更觉得疑惑。 这尉三明明是个坏事做绝的反派恶人,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怕鬼怕死人。 巡视了一圈,一点发现也没有。 看来蔺止叙几人没有先来陈家老宅,而是直接去了铜矿,那也是最坏的消息,毕竟矿洞里要是遇上白天地动山摇的阵仗,只怕是九死一生。 贺韬韬的心跟着沉了沉。 正想回头问尉三,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铜矿的位置,只感觉后背一凉,有一瞬的寒光闪现! 贺韬韬匆忙之间,一把扯开身后的尉三,横刀劈了过去,一把飞扔过来的匕首哐当一声,有火花星子碰撞。 匕首掉地,从黑暗里直直冲过来一人,拳风破空凌厉,朝着贺韬韬的面门袭来。 贺韬韬侧身避开,顺手一刀将身侧垮塌了半边的方桌推出,“嘭”得一声响,来人一拳洞穿方桌,登时木屑横飞,满天灰尘呛开,带着霉味的木屑悉数朝着贺韬韬面门而来。 贺韬韬横刀护住口鼻,倒退两步,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另一把刀,缩身摆腰,刀锋从腋下肋骨处闪现,以及其刁钻的角度朝着来人掠过来。 这一刀凶险至极,来人的身形已在跟前,根本收不回势,只好两只臂膀挡住要害。 刺啦一声血珠飞溅。 贺韬韬不给这人反击机会,伸手抓住一旁的廊柱,借力使出一击飞腿直踹那人胸口。 那人不敌,被踹倒在地,嘴角渗出丝丝血丝。 贺韬韬刀尖直指他胸口,这才看见了来人面目,三十上下,面目虬髯,是个没见过的人。 “暗箭伤人,你是何人?” 尉三如狗腿子一般蹦跳到贺韬韬身后,教唆怂恿道:“管他什么人,三更半夜出现在这死了人的凶宅里,能是什么好人?” 贺韬韬没动,面前的虬髯客表情有所变化,眯着眼盯了尉三片刻,惊诧问道:“你是尉国公三公子?” 贺韬韬愣住,侧头去瞟尉三:“你认识?” 尉三左盯右看了半天,摇着头:“没见过。” 虬髯客瞥了一眼指着自己的刀刃,向二人亮明身份。 “在下河北兵马道幽蓟大都督麾下右护军袁琦,四年前曾随都督来过国公府,见过三公子一面。” 尉三毫无印象,一旁的贺韬韬则是瞪大了双眼,问道:“你是河北兵马道彭大都督的人?” 这人自报家门说是河北兵马道的人,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认识蔺止叙? “你可认识...”贺韬韬警觉想起尉三还在边上,忙换了个人名:“追风?” 袁琦一愣:“姑娘你怎么?” 贺韬韬立刻收了刀,将袁琦扶起来往门外走。 尉三想跟过来,贺韬韬立马倒转刀尖指着他,冷冷说道:“不准过来。” 尉三刚刚见识到贺韬韬的身手,是真的害怕这女人将自己给一刀宰了,往后慢慢跳了几步表明态度。 贺韬韬和袁琦走到一处空旷地方,贺韬韬还没来得及问,袁琦率先开口:“姑娘怎么会认识追风?” 贺韬韬道:“先别问那些没用,我只问你,你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和我的目的一样,为了来救人?” 袁琦点头:“我来寻我家少将军,蔺...” 话还没说完,贺韬韬伸手打断他:“那就对了!闲话少说,这老宅子没有人,他们应该是在矿洞,你知不知道矿洞怎么走?” 袁琦点点头:“我去过,我带姑娘去。”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蔺止叙几人刚到河间的时候,袁琦和追风好久没见面还比试了一场。当时追风无意中透露了一句有关贺韬韬的事情,袁琦只知道蔺止叙身边有个身手厉害的江湖高手,没想到今天就见了面,还败在了她手上。 至于这女子和蔺止叙什么关系,袁琦不敢问也不敢猜,只瞧着这女子这么关心蔺止叙的安危,袁琦便愿意相信她,愿以性命相托。 “姑娘,那尉三怎么也在这里?” 贺韬韬道:“是我把他绑来此处的,本想着让他带我去找矿洞位置,但他说他不知道。” 袁琦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说道:“几天前,少将军准备来仙居山之前,曾与我见过一面,他们几人是偷偷上山,国公府的人并不知情,但眼下尉三在这里,我们的计划以及少将军探查矿洞的事情估计是瞒不下去了,不如我去把他....” 袁琦伸手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咚”得一声,屋子里传来响动。 尉三嘴上说着不听不看,却仍是管不住自己贱嗖嗖的性子,窝在墙角暗中偷听。 贺韬韬和袁琦说得话倒是断断续续没怎么听清,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袁琦灭口的手势,慌不择路准备逃跑却被残缺的腿脚绊住,等他艰难爬起来的时候,贺韬韬和袁琦已经站在他面前,二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已死之人。 这一刻,尉三才实实在在的感到害怕,双手双腿不受控的打起了颤。 说话也不利索了:“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我不想死!” “我不想再死一次,求你们了!” 贺韬韬动了动手,尉三害怕的举起双手挡在面前,不停地求饶。 好一会儿过后,断头铡刀没有如期落下来,尉三在恐惧中艰难等待着,这种滋味太煎熬。 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小心翼翼地去觑贺韬韬的神情,这女人居然在笑。 他看得分明,她在嘲笑她,连边上的大胡子也是一脸讥诮得望着他笑。 贺韬韬当着他的面收起了刀,在他面前蹲下来,说道:“放心吧,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我暂时不会杀你,但你也别想着耍花招。” 尉三经历了生死起伏,一时间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的喘着气。 贺韬韬面带微笑,又问了一遍:“我现在问你,知不知道矿洞的位置在哪里?怎么去?” 尉三像是失了魂儿似得,再也没心思折腾了,木讷的点点头,缓缓开口:“我知道。” “我还知道捷径怎么走。” 贺韬韬伸出手,尉三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贺韬韬帮他正了正衣领,又拍了拍肩上的灰。 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这么乖就对了。” 第111章 仙居山洞(一) 仙居山上这座铜矿被秘密开采出来一个洞口,只限同时两人身量进出矿洞。在洞口外围驻扎着尉国公的府兵,人数约有百人之众。 蔺止叙追风龙溪三人乔装打扮成民夫矿工,白日里跟着矿工一起下矿洞探查,里面攀爬用的井绳磨损的厉害,加上一路上所见所闻,足以见得这座矿洞开采有些年头了。 若是按照年前陈家老宅因为紧挨着铜矿而惨遭灭门的时间线来看,间隔时间并不久远,可实地考察一番才发现这矿洞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过开采痕迹。 那因为占地而导致陈家灭门这一动机就显得有些立不住脚,这也是一直以来蔺止叙觉得蹊跷的地方。 蔺止叙几人暗中观察了几天,终于逮着一日,跟着矿工一起被府兵驱赶着,把从矿洞里开采出来的矿石从洞中运出来,此前矿洞门口的矿山已经堆积了好几车,听闻正要统一运送到某个秘密去处。 这秘密的去处,除了固定运输的一队府兵知晓,再无其他人知道,蔺止叙向几个矿洞里矿工打听过,这种运送苦力活府兵们从不会让矿工们去,情愿自己辛苦。 蔺止叙暗中吩咐追风:“跟着他们,这么多的矿石肯定有大用处,总会有炼制的地方,探查清楚别打草惊蛇,先平安回来。” 追风腿脚麻溜擅长跟踪,点头应声:“那主子你一切小心。” 说完,暗中一路尾随府兵将带出来的矿石运往了仙居山深处。 这仙居山南麓紧邻河间府,而北麓则是间隔了一片草场,从这里再往北走百里,就是蓟州地界。 没走多远,便是一处险要峡谷,两侧山峰叠嶂,正当追风惊疑此处道路难走,更何况那伙府兵推着矿石更加不好走时,一个晃神的功夫,那队人则是不见了踪影。 追风忙跟上去,在一处树枝藤蔓遮盖的地方豁然出现一个洞口,顺着洞口进去,里面则是山石堆砌而成的一处密道,有人工刀砍斧凿的痕迹。 不过这洞口密道紧挨着好几个岔路口,追风愣在原地,地上湿滑根本分辨不出痕迹来判断府兵们到底走的是哪条道,追风只好随便选了一条。 没走几步,豁然开朗,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一处平缓坡地,顺着坡地往前行了数米,拨开山中遮天蔽日的树木和迷雾,追风怎么也没想到,目之所及居然是一片开阔的草场。 这峡谷中的洞穴密道竟然可以从中直达仙居山北麓的草场? 更让追风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片草场之上居然还建了一块规模庞大的校场! 身着甲胄驻扎在此地的列队,此刻正井然有序的操练着,看人数远比矿洞外的府兵多出数倍不止! 追风心惊震骇,一时间忘了言语。 他曾在军中历练过,知道这种规模的校场和兵士数量是什么概念,就是比起蔚州的北府军中等军营也不遑多让。 校场紧挨着矿洞,前山挖矿后山养兵! 他不敢过多停留,准备原路返回告知蔺止叙,刚一返回到洞中,只觉得脚下的土地震颤,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不对! 追风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千军万马,这是地动山摇的大地震动。 当即起身,朝着洞口狂奔,等奔至洞口,两侧山巅上的落石簌簌落下,视线跟着颤,四周树木摇摇晃晃,飞沙走石从山洞两侧滚落,人几欲站立不稳。 追风闪躲不及时,竟是连人带着沙石一起被这自然的神力冲入峡谷下方。 滚滚而下的泥沙石块砸落在追风身上,追风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是被石头砸,也好过被沙石活埋! 抱着这个念头,追风被下坠的力道裹挟着滚落的时候,手脚刨动,待落地有大半个身子被埋住,幸好脑袋露在外面,还能清晰感受到石块砸中自己后脑的疼痛。 意识混沌之际,迷迷糊糊地只有一个想法,这校场蓄养私兵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家主子呢... ------------------------------ “你确定是走这里吗?” 贺韬韬一开始本想钳住尉三的胳膊,但走着走着,根本不用她钳,尉三非常主动的攥着她的胳膊,紧紧不撒手,深怕贺韬韬扔下自己。 一行人是从陈家老宅背后的一处山洞进来的,一开始还有平整的路可以走,修的还有石阶,越往里走,路越坎坷,看得出来当时这个洞是被人蓄意修整过的。 尉三瘸着一只腿不好走,死赖着贺韬韬,拖慢了速度,大概因为伤腿太疼,尉三脸上蒙着一层灰白,勉强笑笑:“我命都在你手里了,还能瞒你吗?” “从这里出去,不用翻山越岭就能到矿洞,能省好些脚力。”尉三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贺韬韬明显感觉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不由自主在蜷紧,似乎是在恐惧着某种未知。 贺韬韬问他:“看起来你对这里不是一般的熟悉,以前没少来吧。” 尉三咽下一口唾沫,垂着眼皮回答:“没怎么来过,我不喜欢这里。” 袁琦回头,和贺韬韬对视一眼,二人都对这句话感到有些莫名的奇怪。 贺韬韬低头去看他:“你是不是伤腿疼得厉害?” 尉三闭眼摇头:“没事,出了这里就好了。” 袁琦性子有些急,记挂着蔺止叙,蹲下身子朝尉三露出后背,言语颇有不耐:“尉三公子,你这个走法咱们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快点上来,我背着你还快些!” 尉三本能的刚想拒绝,贺韬韬空着的手按在了刀柄处,冷飕飕的眼风扫过尉三,从齿缝吐出两个字:“上去。” 尉三还是够怕她,“不”字还没说出口,动作上就已经松开了贺韬韬的胳膊,上了袁琦的背。 他身量文弱,袁琦颠了颠,笑骂一句:“跟个娘们似得。” 尉三刚想还嘴骂回去,火把闪了闪,光源弱了些些,尉三不敢再动,闭着眼睛似乎在痛苦的煎熬。 这一切都落在了贺韬韬的眼里。 她和袁琦并肩而行,没了尉三这个累赘,两人腿脚极为利索的前行。 偶尔还能聊两句,如今他二人议事也不再避着尉三了,可此时的尉三根本没兴致关心这二人的谈话,紧绷着心神。 他有点后悔,后悔选择这条路,当时被贺韬韬一顿威逼,小命要紧便选了这山洞,进来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克服不了心里那道难关。 可是没办法,一边是要随时取自己性命的人,一边是恐惧至极的幽暗山洞,两边都是死,两条都是不归路。 一开始他是没想给贺韬韬指一条正确道路的,打算在路上拖延些时间,直到尉家的府兵发现自己,就能摆脱这群人。 可袁琦背着他,身形魁梧的汉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没多大功夫脚下的路再次平坦起来。 路况变好,就代表着距离出口不远,贺韬韬和袁琦再次加快了脚步。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面前的画面震惊住。 在一处坑洞里,七七八八躺了好些身穿甲胄的兵甲,旁边散落着滚落一地的矿石。 尉三认得这些人,他们是尉国公的府兵。 第112章 仙居山洞(二) 情况陡然生变,几人不敢妄动,贺韬韬上前去探了几人的鼻息,随即朝袁琦摇摇头,她突然想到什么,朝着这几人背后的坑洞跑过去,果然,前面的洞口被落石堵死了。 “应该是地震的时候石块掉落,洞口出不去了。” 尉三听闻,忽然咧嘴嘿嘿地笑起来:“哈!出不去了是不是?” 袁琦僵在原地,把尉三扔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领:“你耍我们?” 说罢抬拳要打,贺韬韬拦住。 她问尉三:“现在只有你来过这里,算我求你,给大家指一条活路,我们该怎么走?” 尉三邪性一笑:“跪下给爷磕头,爷心情好就给你们带路。” “啪”的一下,贺韬韬面无表情的甩了他一巴掌。 尉三满脸错愕,袁琦也呆了:刚刚不是还在求人吗? 尉三嘴唇抖动着:“你...又打我!” 贺韬韬扬起手,表情十分冷漠:“给你脸的时候你就接住,别蹬鼻子上脸。” “说!怎么走?” 尉三绷着嘴,恶狠狠地看着她,决心犟到底。 贺韬韬突然站起身,对袁琦说:“咱们走,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黑漆漆的山洞里。” 黑漆漆三个字格外加重了音。 尉三啊了一声,火光渐远,只好爬着来央求:“别扔下我,别...” 贺韬韬举着火把的一张脸突然出现在尉三面前,吓得尉三往后一缩,脸上写满了惊恐,贺韬韬露出得逞的微笑,那笑容好像在说:“我拿捏住你的秘密了。” 贺韬韬朝他挑了一下眉,尉三伸出手朝着山洞右侧指过去,声音带着满腹委屈:“那边,通往矿洞。” 贺韬韬用眼神示意袁琦去看看,没一会儿功夫,袁琦回来:“姑娘,真有出口,能爬出去。” 贺韬韬想了想,又问尉三:“还有出口吗?” 尉三又指了指左边。 贺韬韬:“通到哪里?” 尉三:“草场。” 韬韬瞟了一眼袁琦,袁琦又去看了:“确实是个出口。” 贺韬韬笑了笑,伸手将尉三扶起来:“那就继续有劳袁大哥再背他一程。” 尉三朝贺韬韬大喊:“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你什么时候放了我?” 贺韬韬对他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姑奶奶心情好就放你回家。” “那你什么时候心情好?” 什么时候? 能见到蔺止叙平安的时候,贺韬韬是这么想的。 但她不敢有太高期望,这里的洞穴都能掉落碎石把洞口封住,那人工开凿的矿洞呢? 会是什么样? 贺韬韬不敢去想,他只想快点找到蔺止叙,确认他平平安安,囫囵个的,最好是他根本就没进那矿洞,哪怕自己历经艰辛白来一趟都行。 多希望这是一场有惊无险。 然而事实却总是差强人意。 从右侧的洞口出来时,外面的天空一片霾蓝,深山里似乎连天都要苏醒的晚些。 洞外面是峡谷,贺韬韬三人在峡谷的半山腰处,前路有大片山体滑落,他们虽然出来了,却难以再往前面走。 袁琦目力极佳,顺着山体垮塌,碎石滑落的地方指着:“你们瞧,那里是不是埋着个人,半截身子还在外头呢!” 贺韬韬看见了!急匆匆的顺着滑落的砂石梭下去,幸好地势不高,峡谷下面是一处溪流,贺韬韬走近了才看清,朝着袁琦大喊:“是追风!是追风!” 追风被袁琦和贺韬韬从沙石堆里刨出来,手上的泥沙混合着血迹,贺韬韬摸了追风的脉搏,仔细看了他身上的伤,除了后脑勺被石块砸中,其余身上没有严重外伤:“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袁琦将人放在溪流边上的一处平地上,贺韬韬则是发了疯似的继续去刨那堆沙石。 追风在这埋着,是不是也意味着蔺止叙也在这里埋着? 她不敢想,麻木机械的去扒拉那块沙石堆。 她刨得用力,全身上下灰头土面,只剩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沙石堆,奋力刨着。 袁琦也加入进来,两人一起徒手去扒沙石堆。 尉三瘫坐在地上,冷眼看着两人像疯子一样在那刨沙石。 半晌,他冷冷开口:“没用的,人要是埋在里面,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憋死了。” 他瞟了一眼地上的追风,道:“这人还能活着想来是泥沙没有封住他的口鼻,至于其他人…” 他发出一声嗤笑:“埋了这么久,早死了。” 他说这话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害怕的记忆,声音都有些发抖,那是恐惧的颤抖。 贺韬韬愣了一下,转头朝他吼:“你再敢胡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尉三看见她双眼血红蓄着泪,带着浓浓的恨意,突然顿了一下。 他指着那堆沙石,道:“活埋你懂不懂!呼吸不了就得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被活埋在地下是什么滋味!你们这群傻子…” 贺韬韬顿了一下,黑黢黢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咬着牙说:“死了我也要把他刨出来!”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尉三听清。 峡谷里静悄悄,只有溪流的声音… 以及徒手刨沙石的声音。 可那沙石堆从山上滚落,仅仅凭借双手去刨无异于杯水车薪,沙石堆几乎没动。 贺韬韬刨得双手黢黑,满是血口,她像是没感受到痛,跪在这片沙石地上,终于忍耐不住,颤抖着声音喊道:“蔺止叙…” “你在哪?” 她朝地上捶了两拳,声音哽咽:“你说话呀…蔺止叙…” “我要怎么救你......你听没听倒....” 峡谷风大,将那些话语吹散在风中。 尉三看着面前的场景冷笑一声,心道:原来真是来找朝廷的那个钦差,居然还是那种关系。 袁琦也有些闷得难受,准备来扶贺韬韬下来。 有声音从峡谷另一侧传来:“韬韬…” “我听到了。” 贺韬韬瞬间惨白了一张脸,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过去。 天光逐渐亮堂,峡谷的另一端,有一人风尘仆仆涉水而来。 贺韬韬从沙石堆上连滚带爬的滑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那人奔了过去。 她顾不得边上还有没有别人,踩着浅溪和石块,跑得乱七八糟,一头扎进那人的怀抱。 溪水四溅,贺韬韬一遍遍的喊着那人的名字:“蔺止叙...蔺止叙...” “你吓死我了!你没死…真好…” 蔺止叙将她抱得紧紧,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后心,吻着她的发:“我没死,我在这呢。” 边上隐形的龙溪默默带着身后一群民夫朝袁琦这边过来,袁琦龇着一嘴白牙傻笑着,尉三则是被喂了一嘴难以名说的东西,嫌弃又郁闷。 追风躺在没有人注意他死活的角落。 第113章 威胁 峡谷溪流边上搭起营帐,架起篝火烘烤着衣服。 从上山到穿洞再到下峡谷,贺韬韬体力耗尽,抓住蔺止叙的胳膊围着篝火堆浅眠了一会儿。 短暂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做了好些梦。 梦里惊风十二堂的火好像怎么也烧不干净,一会儿是席地的火舌卷着她跑,一会儿是砂连山的雪下个不停。 冰火两重天的极致,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 贺韬韬一脚踩下去,雪没过了麂皮做的靴子,渗进鞋袜里,有刺骨的寒意。 她一抬头就看见前面走着三个人的背影,漫天飞雪里,三个黑色的人影格外显眼。 贺韬韬认定了那是爹爹贺岩、师父穆铁,另一个个子最高,走在最前面。 她朝他们大喊招手:“爹爹、师父...等等我!” 贺岩和穆铁没有回头,只有走在最前面个子最高的那个人停住脚步。 贺韬韬一深一浅的在雪地里狂奔,马上就要追上那三人,梦里好像没有发生惊风十二堂被灭门的那一幕,贺韬韬只记得重逢的喜悦,她马上就要追上他们了。 那个停住脚步的人,越来越近,贺韬韬追上他,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人的背影怎么这么熟悉,她差点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了。 三个人突然齐齐顿住,满身风雪风尘仆仆,同时回头,是三张灰白模糊的脸,没有五官,只有大概的轮廓。 贺韬韬的手还搭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她哆嗦了一下,手有些被冻住,放不下来。 漫天的白忽然变成醒目的红,脚下的潮湿感越来越浓重,贺韬韬低头去看,不再是白茫茫没过靴子的雪地,暗红腥臭的血液没过了她的脚背。 她倒退了两步,到处都是血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面前那人的面孔几经变化,有了具体的五官轮廓,一双绿眸冷漠的看着她。 她终于记起这双绿眸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向骁,突然咧开嘴笑了笑,从手里分别提出两个圆滚滚的东西,高高举起给贺韬韬看。 “韬韬,你把我忘了吗?” “我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视线聚焦,贺韬韬看清了被举起来的那两个圆滚滚的东西....... 是两颗圆滚滚的人头! 怒目圆睁,面目肿胀,死不瞑目! 她的双臂忽然被人钳住! 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两个面目模糊的人,突然没了头,正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被向骁提在手里的两个头颅面容扭曲,嘴巴一张一合在说话。 “头好痛啊...” “你怎么还没来?” “你怎么还不下来陪大家?” ....... 贺韬韬仓促的想拔腿就跑,可地上的血把她的脚步黏的紧紧,她挣脱不了束缚,喘不上气,越来越多亡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快要窒息。 “贺韬韬!” 双眼猛地睁开,贺韬韬陡然醒来,身上被冷汗浸湿透,胸口上下起伏。 蔺止叙把她往怀里搂紧了些,贴上她的脸,问:“做噩梦了?” 贺韬韬还没平静下来,有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么恐怖的梦魇了,心有余悸,咚咚直跳。 她把头靠在蔺止叙额头上,微弱地点点头。 二人没说话,峡谷里的风把火苗吹得颤了颤。 “你会梦魇吗?你的梦魇是什么?” 蔺止叙用指腹擦拭掉贺韬韬眼角的泪痕,说道:“都过去了。” “梦里的都是妄念,活着的才是真实。” 贺韬韬长舒一口气,她明白师父 和爹爹永远不可能像梦里那样拉她入无间地狱,是她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她坐直了身体,抓了蔺止叙的手握在手里:“你还没说,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蔺止叙出现的时候,不止他和龙溪二人,还有一群跟着逃出来的民夫矿工。 “难怪我冲过去抱你的时候,你身上湿淋淋的,原来是从矿洞下面的地下暗河游出来的,那暗河又连接着峡谷里的这条溪流,这么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蔺止叙摸了摸烤得差不多干的衣服:“一开始震得时候,出去的路都堵死了,所有人也没办法只能另寻生路,越往矿洞下面走,岩壁越潮湿,我才大胆猜测矿洞下面肯定有暗河。那矿洞被挖的远比我想象的要深。” 贺韬韬:“那你知不知道,这山里也有洞,而且四通八达。” 两人对视,很有默契的把目光看向尉三,尉三抱臂倚着一处矮坡正在睡觉,莫名打了个喷嚏,一睁眼就看见两道极为不友善的目光紧盯着自己,他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瞌睡也没了。 龙溪留在原地照顾受伤的追风和一众民夫,蔺止叙、贺韬韬、袁琦三人则是带着尉三爬上了崖坡,站在半山腰处的洞口跟前。 尉三求爷爷告奶奶:‘’姑奶奶!我已经如约带您进了山,您也找到了您想找的人,平平安安,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行不行?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找您的麻烦,我看到您我就躲得远远地,有多远滚多远行不行?” 贺韬韬不说话,看着他笑,这笑容看得尉三心里直发毛。 他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蔺止叙:“这位朝廷来的青天大老爷,您可是吃官家饭的,你还要和尉家长期相处,我…我可以给你提供便利,怎么样?再怎么说我也是尉家人,我可以在你们两方人马中间斡旋,我口才很厉害的!” 蔺止叙不为所动,贺韬韬发话了:“有劳袁大哥,帮我把他扔进洞里。” 尉三傻眼,还没反应过来,袁琦扛着他往洞里走。 尉三大口喘着气,再也顾不得许多,指着贺韬韬破口大骂,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贺韬韬丝毫不在意,直到袁琦把人弄进去,尉三拖着瘸腿努力往外爬,去够外面的天光,贺韬韬和袁琦开始封洞口,将最后一丝天光堵上。 里面传来尉三绝望的哭喊,以及问候祖宗的叫骂。 蔺止叙问:“你确定这样能行?” 贺韬韬看了一下日头,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又要黑了,拍拍胸脯小声说:“放心,他撑不到晚上,你等着看好了。” 叫骂声持续到夜里渐渐微弱,仔细听,仍有石块敲击石块的声音,一下一下,有气无力。 贺韬韬坐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拿着刚烤好的烤鱼从缝隙里往里面扇风。 好半天,洞里的尉三声音微弱许多,就在贺韬韬以为他叫累了,打算保存体力时,突然传来一声嘶哑尖叫。 袁琦和蔺止叙跑过来:“要不要看看?” 贺韬韬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三人一起将洞口的石块搬开,有光亮透了进去,照亮蜷缩在角落里的尉三,人看着快疯了。 看到了救命的光源和活人,尉三不顾伤腿爬到贺韬韬脚边,涕泗横流:“别埋我!我求你了,别埋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我全说!别埋我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地下了...” 贺韬韬让袁琦把尉三带出来,给了他水和吃食,被蔺止叙拉着走到一旁。 “你怎么发现尉三软肋的?” 贺韬韬回头看了尉三一眼:“连蒙带猜。” “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他,但他毕竟是尉家人,我不得不防,也许这种手段卑劣了些,但我不后悔。” 蔺止叙拉起她的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你做得很好。” 贺韬韬从进山到现在,心情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哪怕找到蔺止叙,确认他安全,也没有真正放松下来。 现在听蔺止叙这么说,难得笑了一下:“我们从那洞里出来,临近出口有好几处分岔路口,当时情况危急,我和袁琦还没有去探,这仙居山里藏着的尉家秘密我怕尉三待会儿会有所隐瞒,多留个心眼。” 突然想到了追风,两人看向追风,追风头上绑着布条,龙溪守在他身侧。 “也许追风查到了些什么,想办法过了今夜把他送出去,他的伤不能耽搁。” 蔺止叙拉着她往尉三面前走:“走吧,我还没好好会过这位传奇人物。” 尉三喝了些热水,精神恢复了些,看到贺韬韬,眼神里又怕又恨。 贺韬韬浑不在意,在他面前坐下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被捕兽夹夹住还是我救的你呢,一命换一命,扯平了!” 尉三气得胸口起伏:“还能这么算?不是你把我掳上山,我会被夹?” 贺韬韬摊手:“你一定要这么扯的话,那咱们恩怨可长了。” 尉三悻悻。 第114章 药引 贺韬韬递了一条烤鱼给尉三,单刀直入的问:“你们尉家开采这个矿到底是想做什么?那洞背后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尉三吃了一口鱼,慢慢咀嚼着,好久之后,认真看了一眼贺韬韬和蔺止叙才说:“你们都查到这来了,怎么也能猜个大概出来,问我无非就是确认,顺便把我和尉家分化对立,帮你们去打探尉家的一举一动对吧?” 贺韬韬靠近他:“所以,你想当尉家的家主吗?” 尉三眸光幽暗,一字一句:“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我一定要让尉家血债血偿。” “你们对尉国公了解多少?”尉三突然开口问。 贺韬韬和蔺止叙互相对视一眼,示意尉三继续说。 “你们都查到庞门了,查到那个庞门是通过献祭族中亲人的生命来入会,查到他是我名下花月夜的产业?我告诉你们,这只是最表面的东西,是尉家想让你们看到的东西。” “尉鸿承他不是人!” 尉鸿承就是尉国公,尉三和尉瀛川的爹。 “世人都知晓我从小体弱多病,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体弱多病吗?我是从小被那个老头子当药引,只因我出生那年,老头子还曾戍守边疆,打仗时受了伤差点死了,不知道从哪来了个癞头跣脚的方士,非要指着还是个胎儿的我说,我是老头子的药引,需用人血配以方士的方子才能治好老头子的病。所以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他的药引。” 尉三惨笑一下,面色灰白:“不过我对那段当药引的记忆并不怎么清晰,至于为什么…”他抬眸看了一眼贺韬韬,讥诮一笑:“我不告诉你。” 贺韬韬问:“那然后呢?这和庞门有什么关系?” 尉三:“老头子年龄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对那方士的药极度依赖,并妄想修道成仙,哈哈哈哈哈,多可笑,他拿他亲儿子的命当药引,来求自己的长生!甚至...甚至...!” 说到激动处,他攥紧了拳头,眸中猩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盯着贺韬韬问道:“你早就发现我害怕黑灯瞎火的幽闭空间了对不对?” 贺韬韬点头:“我猜的。” 尉三低下头,陷入痛苦的回忆:“四年前,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地下,准确说是在一具薄皮棺材里,阴暗、逼仄、潮湿,我连翻身都困难...你们能想象一个大活人睁开眼睛的一瞬,面前什么都没有吗?被黑暗包围,与世隔绝,活生生的一点一点看着自己去死...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尉三闭上眼睛,额角有青筋暴露。 贺韬韬和蔺止叙皆是愣了一下,这和他们听过关于尉家的传言稍稍有些出入。 在世人流传的传闻里,约摸四年前,国公府的三公子缠绵病榻,药石无灵,棺材都备好了,突然又活了。 被赋予了神秘色彩的奇怪异事,却从当事人的嘴里讲出来是另一个恐怖,甚至是痛苦的真实往事。 没有人能明白当时尉三是怎样的恐惧和不安,现在他活生生的出现在贺韬韬面前,有种和现实巨大的反差割裂感。 贺韬韬嘴巴动了动,问道:“那…那你怎么出来的?” 尉三哼笑一声:“要不说我命不该绝呢,我自己都快绝望了,突然老天开了眼,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把埋我的棺材冲下山坡,我才爬出来捡回一条命。” 贺韬韬和蔺止叙咋舌,确实够离奇!够邪乎! 蔺止叙一直安静地听着,到这里,他突然问道:“外界传言说你是病得快死了,为什么你那么确定是被活埋?不是病死了才入土?” 尉三看了他一眼,面露不屑:“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等我回了尉家,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之前是病死了,起码把我入棺的时候我是没气了。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是被活生生放进去的!” 贺韬韬惊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做尉鸿承的药引吗?而且也是他儿子,怎么会...?” “所以我才说尉鸿承他不是人,整个尉家都不是人,他们是疯子!就因为那个方士说我的命格克尉鸿承,所以从小我就是他的药引,当药引还不够,尉鸿承这两年老得太快,那方士不知道从哪搞来的邪门方法,要让亲生子生祭,才能彻底治好尉鸿承的病,而那个需要被生祭的可怜人就是我。” “后来我没死成,那方士又换了另一种说法,说我经历了天劫,再动我意义不大,这才有了庞门,让河间府的旁人通过献祭生命,去供养那个老不死的怪物。” “这就是庞门!不是什么花月夜流于表面的皮肉生意,懂了吧!” 贺韬韬许久没说话,在消化这些惊天秘密。 蔺止叙冷静地看着尉三,尉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稍稍垂下头去。 贺韬韬察觉到异样,小声问:‘’怎么了?” 蔺止叙说道:“我查过河间府的卷宗档案,按照时间线,第一个生祭的人并不是你,早在你之前,河间府就发生过两起诡异命案,而那两起命案的背后都有你的身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什么庞门,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主意,你想逃脱被当做药引的命运,就引诱方士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去生祭,你才能够苟活至今。” 尉三慌张反驳:“我没有!那不是我...” 蔺止叙接着说:“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尉家、尉鸿承等人去死,只有他们死了,你才能真的安全。” 尉三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坚定地承认:“对!我本就不是个好人,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想他们去死,尉家就像悬在我脑袋顶上的一把剑,随时都会落下。” 他看向贺韬韬和蔺止叙,目光殷切:“合作吗?” 贺韬韬和蔺止叙对视一眼,贺韬韬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那…尉鸿承想要得道成仙,应该是找朱砂一类的矿石,而不是铜矿。” 尉三勾勾嘴角:“谁说这里只有铜矿呢?开矿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尉三准备爬起来,贺韬韬扶了他一把,他一瘸一拐往山洞方向走,朝两人勾勾手。 “我带你们去山洞 的另一条岔路,你们看了自然就会明白。” 山巅上的冷风吹过三人的面庞,暮霭沉沉的星夜里,是连绵起伏的草场,星星点点的火把和营帐此起彼伏。 贺韬韬僵在原地:“这是...” 尉三指着草场的东北角:“从那里一路向北,是紧挨着蓟州和营州,是大梁的版图没错,可你们还不知道吧,尉鸿承早就在那里的边境线铸起了一条兵械暗道,矿石开采铸私币,再用钱和北方的游牧民族换战马,养兵蓄锐,逐鹿中原。” “这就是整个尉家的目的。” 第115章 探营 后半夜等人都睡下了,蔺止叙坐在山巅,望着山脚下的草场,吹角连营,星火簇簇。 贺韬韬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走过来在他身侧坐下。 蔺止叙侧头,映着暮沉沉的星夜看贺韬韬。 “怎么不睡?” 贺韬韬去握他的手,他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帮他揉了揉指尖,揉散了春寒。 贺韬韬问:“你在想什么?” 蔺止叙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揉着臂膀:“没什么” 他用手指了指草场尽头的北方:“我以前就在那里待了好几年,有几次还路过这里,从来都不知道,这片草场还能藏着这么多秘密。” 贺韬韬直起身子,计上心头:“我有个想法...” 蔺止叙狐疑一愣,瞧她眼珠子滴溜溜转,很快明白过来,沉声道:“不行,太危险。” 贺韬韬掰着指头讲给他听:“你看啊,我们现在在暗,他们在明,多好的机会,又赶上天灾,他们怕也是乱成了一锅粥,我悄悄潜进去打探一番,神不知鬼不觉,再说都查到他们家门口来了,错过这次机会,我真的会不甘心。”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太冒险了。 蔺止叙沉着脸没说话。 贺韬韬双手环在蔺止叙的脖颈上,语气甜软:“你要相信我,我很厉害的,好不好?” 她歪着头凑在蔺止叙的面前,甚至还俏皮的眨了眨眼:“让我去探一探好不好?” 蔺止叙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还是故意板着脸:“你这是在对我用美人计?” 贺韬韬抿嘴一笑,趁势在他嘴上轻点了一点,轻轻嗯了声。 蔺止叙眸色有星光漾开,缓缓开口:“好。” “但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次轮到贺韬韬愣住:“?” “我来这里本就是来查尉家,来都来了,你说得对,错过这次机会真的会不甘心。” 贺韬韬扬扬眉,本来搂住蔺止叙的脖颈瞬时换成搂住他的肩,还郑重其事拍了拍:“好,韬姐罩你。” 蔺止叙抽抽嘴角,顺着她说:“那就辛苦韬姐了。” 天亮后,蔺止叙让袁琦龙溪等人带着救出来的民夫先出山,这群人的身份暂时还不能见光,毕竟蔺止叙等人是偷偷来了仙居山,还没有直接和尉家等人撕破脸面。 关于尉三,要不要放他走,说实话贺韬韬是有些顾忌的。 虽说了合作,但这人不稳定的因素太多,还是蔺止叙的话让贺韬韬彻底看开。 “尉三应该更怕我们反过来告诉尉家他的异心,光脚不怕穿鞋的。” 想想也是。 山洞里有尉家府兵的尸首,没有更好的办法,贺韬韬只得挑了符合她和蔺止叙身形的衣服,在山涧溪流里涮洗干净才穿在身上。 等天黑透了,两人一起沿着山巅小路去了草场驻扎的营地。 前几日的地震对营地的影响不小,山上滚落的碎石将紧挨山脚的几顶营帐砸毁,没死人,但也伤了好些。 贺韬韬和蔺止叙穿着尉家府兵的甲胄,行走在营地里,并不扎眼。 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摸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中军大营位于正中,营帐门口有士兵把守,二人不好靠近。 只好退而求其次,跟着巡逻士兵一起将这营地一圈的情形摸了个大概。 天快亮时,有马匹嘶鸣声传来,听声音似乎来得数量不少。 二人警觉,跟在巡逻营躲在暗处,瞧见一小队人马从草场的另一方策马而来,队伍后方还跟随着一架马车。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老熟人,尉小公爷尉瀛川,紧随身边的应该是他的随从,皆是身着甲胄。 与之一起并行的一人逆光而来,气场并不像是尉瀛川的属下,那人跨坐马上,身形高大,剑眉斜飞硬挺,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阴戾肃杀之感。 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些人穿着打扮是中原人装束,但蔺止叙在北方待了十年,从身形和策马姿势一眼看出,这几人并不是地道的中原人。 他敏锐觉察到身边的贺韬韬呼吸凝滞,有些不对劲,侧头去看。 贺韬韬像是失了神一般定定站在原地,清亮的眸子此刻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眸色深沉得可怕。 蔺止叙隐约猜到了什么,伸手去拉贺韬韬的手,她的手紧捏成一团,整个人僵直立在原地。 很快,那几人在尉瀛川的带领下往中军大营的方向走来,贺韬韬和蔺止叙就站在这必经之路上。 霾蓝透晓的天光里,贺韬韬和蔺止叙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周围还有其他士兵,蔺止叙猛然攥紧贺韬韬的手,低声道:“把头垂下去。” 眼看着那几人就要走至二人面前,千钧一发之际,两旁站着的士兵纷纷垂下头去,贺韬韬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得极低。 尉瀛川等人行过此处,营帐前的士兵撩开帘子,尉瀛川对身侧之人拱手相迎。 那人正要进入,忽然有所察觉似的身形一顿,回头望向刚刚两侧的士兵,看了一会发现并无什么异样,淡淡的绿眸有锐利锋光闪现,这人垂眼,很快恢复如常,跟着尉瀛川进了营帐。 离开草场,顺着山巅小路从山洞里往回走的时候,两人一路没说话。 出了山洞两人停在陈家老宅后门,蔺止叙突然转身看向贺韬韬,黢黑的眸子幽深如古井。 “那人是谁?”突然开口,惊得贺韬韬一愣。 从呆愣中恢复过来,贺韬韬情绪不高,声音淡的很:“没谁。” 蔺止叙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鲜少见过贺韬韬有过那样的神情,直觉让他觉得,在草场碰到的那人绝对不简单。 和贺韬韬之间肯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是她在惊风十二堂的故人吧? “和你的家仇有关?” 贺韬韬沉默,她现在不想说话,心里乱得很,怎么会在这里突然碰到向骁? 他来这里做什么? 刚刚的失态差点没忍住,哪怕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但心绪却仍是难平。 蔺止叙看在眼里,表情有些阴郁。 突然他迈步再次往山洞那头走。 贺韬韬一把拉住他:“做什么去?” 蔺止叙平静叙述:“你似乎很紧张那个人,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贺韬韬深吸一口气,尝试解释:“不是你不能知道,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蔺止叙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提起往事,惊风十二堂曾经生活的种种浮现在眼前,好的坏的,温馨的残酷的,不想还好,一回想起来,人的情绪像是泻了闸,记忆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 贺韬韬垂下头去,定定立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睛泛着红:“那个人曾经是我最亲的人之一,而现在,他是我的噩梦。”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梦魇是什么?过去将近一年的日子里,他折磨的我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我以为再见到他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一刀杀了他,可我刚才发现,我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心狠。” “我…犹豫了…” 她以为隔了这许久,经历了这么多,她会无坚不摧,可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她恍然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强大到不动声色的释然和放下。 蔺止叙伸手把贺韬韬揽入怀里,揉着后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分担你的苦痛。” 贺韬韬缓缓推开了他的怀抱,声音清冷:“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痛苦,我也不需要别人来分担,我和他之间的仇,是我自己的事情。” 蔺止叙明显一愣,拥着她胳膊的手缓缓放下,良久问了一句:“我也是别人吗?”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眼圈周围一圈红:“抱歉,我现在心里有些乱,你让我冷静一下。” 说着独自一人朝着山下走。 蔺止叙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冷然。 原以为两人交心后,再无芥蒂,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敞开心扉相拥,可他突然发现,在贺韬韬的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禁地,是她不能被外人道的心魔业障。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心里烦闷,冲着贺韬韬的背影喊:“倘若那个人死了,你会不会快活?” 贺韬韬脚步一停,没有回头。 “若是能解你心中梦魇,那我去杀了他。” 贺韬韬转身看向他,冷静开口:“这事和你没关系,我的仇我自己报。” 蔺止叙没再说话,孑然的身影看着贺韬韬远去。 第116章 王女 尉家私兵的中军营帐跟前,尉瀛川迎过铁弗骁,身后的马车里传来柔柔女声。 尉瀛川一愣,看向铁弗骁。 铁弗骁身侧的斛律挞答道:“这是我们王庭尊贵的王女,我等奉命从奚契接回王女。” 尉瀛川了然。 听闻六年前,奚契部落的老头领曾娶了一位乌丸王庭的王女。 就在去年年底,老头领病故,本来该由新任部落头领续娶这位王女的,但不知道为何,奚契王子从京都回去之后,奚契内部发生了一场宫廷政变,王女被囚禁,遣心腹向王庭求救,乌丸人知悉,专程派人从奚契迎回王女。 前往奚契迎接王女回王庭的正是铁弗骁,只是刚从奚契出来没多久,就接到铁弗部大叶护铁弗阕罗的密信,顺道让他们去一趟河间,尉国公寿辰在即,乌丸王庭和尉国公互有往来,前来祝寿,实则另有所图。 马车车帘被掀开,春寒的天气里,从里面伸出一只脚腕带着铃铛的玉足,稳稳踩在马车面前跪地的侍卫背上。 里面的女子离开王庭时还未满十五岁,如今归来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乌黑蓬松的头发披散开来,只在额间带了一串玛瑙绿松石镶嵌而成的额饰,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表情,然一双凤眼却透着妩媚与精明。 乌澜珠的目光扫到尉瀛川身上,露出勾人笑意,带着异域风情的魅惑,勾得尉瀛川眼睛一亮,竟是看呆了。 很快,乌澜珠的目光移开,定在铁弗骁身上,朝他伸出手,什么话也不说,就媚眼如丝望着他。 铁弗骁巍然不动,身后的斛律挞一阵着急,轻咳一声,铁弗骁目光冷然的回望过去。 尉瀛川嘿嘿讪笑一声,打破在场尴尬的气氛,走过去,恭恭敬敬的佝下身子,将手伸过去搭住了乌澜珠的手。 笑得谄媚:“尊贵的王女殿下,欢迎来到河间。” 乌澜珠笑起来,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快笑声,他顺势捏着尉瀛川的手,声音娇软如水:“都说中原男子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今日得见,我甚是欢喜。” 尉瀛川笑着附和:“是在下的荣幸。” 铁弗骁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开,懒得再看。 和尉瀛川议完正事后从帐子里出来,天暮低垂,有风吹过草场,形成一层层起伏的绿浪。 鹰隼在头顶盘旋,叫了两声后俯身冲下,歇在铁弗骁的臂膀处。 它嘎地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凄厉,铁弗骁这才看清,这只鹰隼的背部羽毛像是被什么猛禽撕咬过,秃了一小块露出皮肉。 铁弗骁去了乌丸后,熬了几只鹰,臂膀处停留的这只不管是从品种还是羽毛颜色,都像极了阿鹫,铁弗骁日日将它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他抬头眺望向山那边的河间府方向,一双幽幽绿眸不辨喜怒。 斛律挞走至他身后,右手捶胸,道:“特勤,乌澜珠别吉说要进城。” 铁弗骁面上表情淡淡:“就依她。” 鹰隼跳到铁弗骁肩部,一人一鹰朝着草场深处走。 斛律挞追上去,斟酌着开口:“还有一事,乌澜珠要见你。” 铁弗骁眉头一皱,神情不悦,斛律挞温声劝慰:“好歹是王女,铁弗部需要她。” 提到铁弗部,铁弗骁顿了一会儿,转身朝着乌澜珠的营帐去。 还没进去,只听得里面的笑声洋洋盈耳,十分快活。 铁弗骁不为所动,直接掀了帘子进去。 乌澜珠斜靠在榻上,衣衫半敞,手里端着酒,赤着的玉足正抵在脚边一个裸露上半身的侍卫胸口,两人有说有笑正在调情。 见到铁弗骁来了,乌澜珠笑容不减,从侍卫身上收回玉足,坐直了些,对铁弗骁说道:“我让斛律挞给你传话说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进城,你可有不高兴?” 斛律挞淡淡扫了一眼墙角站着的侍卫,视线在乌澜珠身上停留一瞬,十分冷漠的回话:“没有不高兴,住哪都一样。” 乌澜珠一听,敛起了笑意:“照你这么说,我让你住我这,你为什么不来?” 铁弗骁瞥了她一眼,便不想再看。 乌澜珠赤脚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你却一点都不亲近我,这让我很挫败。” 她凑近在他唇边,呵气如兰:“是我不够好看吗?” 铁弗骁侧开脸,乌澜珠表情一顿,很快,她轻轻一笑,上手搭在了铁弗骁的肩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铁弗骁的后颈,幽幽吐字:“我是王庭第一美女,你知道有多少男人爱慕我吗?但你不一样,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身上的气质,可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真的很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来哄我呢?” 边说着,手指顺着铁弗骁的后颈一路划到脸庞,把着他的脸,逼着他与她直视。 铁弗骁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的手生硬的从脸上拿开,面带嫌弃的盯着乌澜珠说:“别吉身边有这么多哄你的人,不差我一个,我也奉劝别吉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当。” 乌澜珠莞尔一笑,声音软糯:“可我就是喜欢挑战一些难度高的东西,你让我觉得有趣。” 她像是一条美女蛇,娇软的身子朝铁弗骁身上靠:“我以为你是不近女色不开窍,为此我还专门让人去打听了你,听说你以前在中原的时候喜欢你的侄女,原来你好这口啊?不是都说中原人知礼守节吗,你在中原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学会呢?” 铁弗骁抓住乌澜珠的手劲骤然收力,眯起了双眼,声音发寒:“那不是我的侄女,你再胡说一个字,我不管你是不是王女,都会杀了你。” 乌澜珠浑身一抖,眸子里燃起雀跃的光,更往铁弗骁身上贴近道:“就是这样,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杀了我,让我死在你怀里...” 铁弗骁一怔,松开手,将她往榻上一推:“神经!” 铁弗骁转身离去,倚在榻上的乌澜珠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侧头看向旁边站着的侍卫,伸脚,声音魅惑:“过来,知道怎么学了吗?” 铁弗骁出了营帐,斛律挞等在一侧正要开口,铁弗骁一脸烦闷问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疯婆子送走?” 斛律挞答道:“叶护的意思是,乌澜珠这一路上都得跟着咱们,这次把她成功送回王庭,王庭有意将王女嫁到咱们铁弗部,届时摩诃部和铁弗部强强联合,对大家都有好处。” 铁弗骁冷声道:“铁弗阕罗他怎么自己不娶?” 斛律挞:“大叶护已经娶了王女的姑母,可敦还在世,不好再娶。” 铁弗骁脸色阴沉。 斛律挞见状,将心中的猜疑说出来:“你该不会还在挂念你的那个小侄女吧?你和她之间...” 听到小侄女这三个字,铁弗骁彻底失控,怒从心起,一手扼住斛律挞脖颈:“是你在乌澜珠面前乱说话吗?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韬韬的事?” 铁弗骁手劲之大,斛律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扼住脖颈,顿时涨得面目通红,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是我...说的...” 斛律挞用力拍打着那只手,铁弗骁冷静下来,将手松开。 斛律挞捂着脖颈呛咳出声,缓了好半天才开口说话:“那个什么韬韬就是你的命门,我能不知道吗?一提到她你就发疯,你连我都动手,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 铁弗骁侧目看向他,淡淡的绿眸闪着刀锋般的寒光:“不想死,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她。” 说完就走,斛律挞气不过,冲着他的背影吼:“你自己心里有鬼,不让我提,那你这次非要来河间做什么?” 铁弗骁脚步明显一顿,接着快步离开。 贺韬韬在河间,他一直都知道。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越是不想去关注,可就越是不受控的去关注,从雍州到京都,再从京都到沧州,贺韬韬的行踪他都一直有派人暗中关注。 他不敢来见她,可又放不下她,直到听闻她出现在河间沧州一带,接乌澜珠回乌丸的路上听说了铁弗阕罗派人来河间,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自告奋勇接下了这桩差事。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来见贺韬韬,可他在想念与自责里折磨的快要发疯。 他知道他和贺韬韬之间横亘着惊风十二堂的灭门之仇,贺岩和穆铁的死,他自己都不能原谅他自己。 午夜梦回,他总是会被噩梦惊醒,那些真相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亲口说给贺韬韬听。 第117章 小气 贺韬韬正在办事堂后院的校场练习刀法,相比较以前的刀法,菜刀能明显看得出来,贺韬韬这几天状态不太对。 一招一式都带着十足十的狠厉杀意。 谈翎一杆长枪与贺韬韬你来我往了几个来回,贺韬韬双刀翻转,全力向下劈去,谈翎举枪抵挡,长枪竟是被从中一刀劈开。 谈翎诧然。 贺韬韬用刀尖指着谈翎,声音冷冷:“再来!” 菜刀冲上来,挡在谈翎身前,问道:“韬韬,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看到菜刀来了,高度紧绷的心情豁然松懈,贺韬韬缓缓垂下手中双刀,表情从冷漠慢慢转缓,淡淡说了句:“无事。” 转身怅然离开。 菜刀和谈翎对视一眼,皆是狐疑神色。 晚上,菜刀带了些酒菜,敲开了贺韬韬的屋门。 “韬韬,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菜刀把手放在贺韬韬的手背上。 贺韬韬端着酒杯转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菜刀,堂里出事的时候我人没在场,这么久了我一直不敢问,当日事发之时到底是怎么回事?爹爹和师父的死究竟是不是向骁做的?” 菜刀明显一愣,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到向骁? “韬韬你怎么突然问起了小...向骁?”她差点脱口而出小师叔三个字。 被陵王的人擒住后,或多或少也猜测了向骁非比寻常的身份,再叫小师叔就不合适了。 “其实事发时,我也没在场,你出去寻人之后,没过多久,师傅也让我带着人马去寻你,只是我还没走多远就碰上了朝廷的兵马,我不敌对方被俘,被关的日子里听那些人说过,当时屠戮堂里的人是乌丸铁弗部的铁骑,说是他们事先在堂里安插了细作,里应外合才...” 她边说便去看贺韬韬的神色,瞧她一张脸白得吓人,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燃着的灯芯,深邃的黑眸里有极力克制的滔天巨浪。 “铁弗部?细作?说的都是向骁吧.....” 菜刀嗯了一声:“我们也都是这么猜的。” 贺韬韬把头垂下去,调整着呼吸,眉头拧成一团,菜刀心揪住,坐近了些搂住她的肩:“怎么好端端的提向骁?” 贺韬韬抬起头,面上镇静一片:“我看到他了,他来河间了。” 菜刀悚然一惊,慢慢消化着这个消息。 窗外的树枝上,阿鹫栖息着正在小憩,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睁圆了双眼,朝着声音来源处振翅飞去。 距离沧州办事堂不远的一处僻静林子里,站着一人,浑身笼罩在黑色的阴影里。 他伸出手臂,阿鹫稳稳落在他的臂膀上。 铁弗骁顺着羽毛摸了摸,开口声音寂寥:“你还记得我。” 阿鹫小时候就是被铁弗骁捡到,送给了贺韬韬在养,后来贺韬韬下山回惊风十二堂,阿鹫也就跟着一起离开砂连山,但论起亲疏,在阿鹫眼里,铁弗骁和贺韬韬一样重要。 翌日,阿鹫回来,在贺韬韬头顶盘旋着,时不时的冲着南边的僻静林子叫几声。 贺韬韬心不在焉,写了信绑在阿鹫爪子处,低声说:“送去紫竹别院。” 从仙居山回来好些天了,自上次和蔺止叙有些不欢而散之后,再也没见过面。 等贺韬韬冷静了段时间后,心里又开始记挂起蔺止叙,说报仇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这话好像有些伤了他。 可这好几天了,那人一点消息也不传来,难道真的生气了? 怎么会有男人这么小心眼? 傍晚时分,阿鹫才回来,爪子上的信已经不在了,但没有回信,什么都没有。 贺韬韬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凳子:“小气鬼!” 第二日,倒是有信传来,只是这信是尉三传来的。 自上次仙居山确认合作后,尉三事后也没再作妖,回了花月夜安安心心的养着腿伤,关于草场私兵的事和尉国公过寿的事,还是尉三重新梳理了一些重要信息命人送过来。 贺韬韬看完,在纸上弹了个响,心情不错:“这人合作起来倒也不赖。” 提笔打算回信,刚起头写了两个字,心中生出别的想法,搁下笔取了披风套在身上,策马直奔河间府。 有些问题直接面对比较好,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隔夜气没意思,贺韬韬才不是扭捏的人。 这般想着,策马飞驰。 花月夜里尉三和蔺止叙大眼瞪小眼,尉三受伤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得拄拐,眼下将伤腿横在板凳上,冲蔺止叙没好气的说道:“不是你们两个真有意思,不会自己写信啊,非要通过我你来我往啊?烦不烦啊?” 蔺止叙端起茶盏轻轻吹着,不动声色地开口:“尉瀛川晚上要宴请我...” 话都没让他说完,尉三忙抢过话头:“行行行,我不说话了还不成吗?” 贺韬韬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幅略显诡异的画面。 尉三面上一喜,拄着拐蹦蹦跳跳过来:“姑奶奶总算来了,我还有事,您二人慢慢聊。” 人一走,屋里就剩贺韬韬和蔺止叙两人。 贺韬韬站了一会儿,自顾自解开了披风坐下来,单刀直入的问:“我给你写信了,为什么不回?” 蔺止叙瞥她一眼:“信上写得没一个字是我爱看的。” 贺韬韬皱眉,轻啧一声:“你这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小肚鸡肠,我那天说得话你要记恨多久?” 蔺止叙:“不敢,我没有资格。” 嘶,贺韬韬揪起了眉,还越说越来了是吧。 贺韬韬从不惯人,拿了披风准备离开,身后人影闪身而至,一双大手将她圈入怀里,有热息呼出,脖颈处一阵酥痒。 “我究竟算你什么人?什么叫做那是你自己的仇,与旁人无关?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你这句话,很伤心。” 贺韬韬呆愣在原地,心脏莫名缩了一下。 蔺止叙将人身子扳过来,面对着面。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眼底深处却有着执拗与不甘:“韬韬,我不要做你旁人,我要你把后背袒露给我,让我做你的依靠,我们互为彼此,不要有隔阂好不好?” 贺韬韬看着他的眼睛,心防一点点松动:“我...我没有要将你推开的意思。” “我那天是有点被冲昏了头脑。” 蔺止叙轻轻一笑,顺势将人揽在怀里,吻着鬓发。 隔阂被消除,两人抱了一会儿,贺韬韬突然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我等了一天…” 蔺止叙傻眼,呃...秋后算账这种事果然迟早会到。 “是我的错,我道歉。” 回紫竹别院的路上,两人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 暮春时节,连风都是甜的。 道路两旁的花开了一簇簇,生机盎然,贺韬韬突发了兴致,问:“你院子里的那些凌霄花应该也快开花了吧?” “还早,要天气再暖和点才会开花。” 贺韬韬有些悻悻:“那估计等我们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回京都都入秋了吧,花期怕是赶不上了。” “在哪看都是看,你要是喜欢,过几日我在紫竹别院种上一些,让你看到厌烦为止。” 贺韬韬笑起来:“你这是过犹不及,再说了,你住的那处宅子阴气森森的,种花能活吗?” 蔺止叙温和笑笑:“这个倒还真不好说,试试就知道了。” 日头西斜,落日由红。 街道两旁三三两两的摊贩收拾着东西准备归家,蔺止叙牵着贺韬韬的手穿过热闹街沿,他把手攥的紧紧,一起并肩走过世间繁华。 贺韬韬感受到他的心意,快步小跑了两步,带着轻快笑意:“能跑吗?” 蔺止叙二话没说,拉着人穿过人群、奔过小巷,肆意的风在身后追赶,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了。 本以为当年那场大火和中毒后,再也没有了年少的鲜活与肆意,如今就在眼下,拉着心爱之人的手,和自由相携左右,实实在在感受到人间真好。 人间真好。 活着真好。 有贺韬韬真好。 两人跑到紫竹别院的门口,都累出一身汗来,撑着门口的石狮子一边喘气一边傻笑。 紧紧牵着的手从未松开。 贺韬韬用衣袖扇扇风:“太幼稚了,我十二岁之后就没这么干过了。” 正在这时,一支箭如白虹贯日,自对面屋舍高处俯身直冲下来,贺韬韬晃眼似乎在街对面的屋顶看到了一抹熟悉人影,来势汹汹的箭意直抵着蔺止叙而去。 “小心!” 第118章 我可以杀他吗? 贺韬韬没做过多思考,急急伸手拉过蔺止叙,电光火石之间,剪尖飞身已至。 可两人现在身影重合在一处,那箭的角度鬼祟刁钻,仿佛认人一般,这要是中箭,两人都会受伤。 蔺止叙以身护住贺韬韬,背身侧了角度,嗖得一声,那支箭从蔺止叙的右手臂处划了过去,带起的弯钩划破血肉,溅起血珠。 箭矢扎在门柱上,箭尾还在铮铮发颤。 这一箭力道之大,是带着十足的杀意而来。 二人回头望向那支箭射过来的方向,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贺韬韬心底发寒,有着这般汹涌杀意的箭法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蔺止叙捂着伤口,贺韬韬紧张去看,好险,角度要是没掌握好,差一点就要射穿他的手臂。 然此刻的箭伤也不容小觑,很深的一条血口子,皮肉外翻,正往外淌血。 “怎么样?疼吗?” 贺韬韬看见伤口神色担忧。 蔺止叙微微摇头:“小伤…” 左手揽过贺韬韬,不让她再看。 抬头望着对街处脸色黑沉,阴云密布。 龙溪听到动静第一时间从屋里冲出来,蔺止叙侧目向他微微点头,龙溪领命冲着对街而去。 “我先扶你进屋,喊郎中来清创。” 蔺止叙稍稍虚弱点头,由着贺韬韬将他扶进紫竹别院。 屋内,郎中将伤口清创包扎好之后,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贺韬韬叹了口气,有些后怕道:“还好你没事。” 心里转瞬发愁,动手动到自己人跟前,他究竟想做什么? 看出贺韬韬心不在焉,蔺止叙握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真的。” 贺韬韬没说话,淡淡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蔺止叙:“这次,应该是我连累了你。” 蔺止叙轻掀眼皮,浅笑:“何出此言?” “那箭应该是冲我来的,我也没想到他现在做事这么极端。” “他?” 蔺止叙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明知故问:“谁?” 贺韬韬垂眸:“一个故人。” 蔺止叙眉头跳动,毫不忌讳的直言:“那箭是冲着我来的,你的那位故人也是冲着我来。不过…” 他弯弯唇角,伸手抚上贺韬韬的脸,让她看向他:“我已经受伤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贺韬韬没反应过来:“?” 蔺止叙的手移到贺韬韬的脑后,扣着脖颈压向自己亲了一口,黑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贺韬韬,声音暗哑。 “你的故人伤了我,所以,我能杀他了吗?” 贺韬韬短暂愣神,她没想到蔺止叙会突然这么问。 蔺止叙的指腹摩挲着贺韬韬的脸颊,温和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执拗。 他又问了一次:“韬韬,我可以杀他了吗?” 贺韬韬回过神来,蔺止叙还在计较着上次自己说过报仇是她一个人的私事这件事,而且隐隐约约还有另一种感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贺韬韬张了张口,回答的勉强:“他伤了你,你自然可以找他报仇。” 蔺止叙蹙眉。 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不要。 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漾着温柔,不肯退缩的态度却是在固执的索要一个肯定答复。 “回答我,我可以杀他吗?” 贺韬韬知道,蔺止叙执拗的非要从她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与其说是一直在问“我可以杀他吗?” 不如是在问,“我杀了他你会不会舍得?” 男人有时候的胜负欲真的很可笑,非要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 贺韬韬深深呼吸一口气,将蔺止叙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一字一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站在他那边,我与那个人早已是对立死仇,今生都再无情分可言。今日他敢拿箭指向你,我绝不和解,更不可以放过他。” 贺韬韬顿了一下,反手将蔺止叙的手紧握,十分认真的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就是我仅剩的牵挂。在任何你和他人的选择里,我永远只会选择你。” 二人四目相对,得了这句保障,蔺止叙忽然笑了,一把揽过贺韬韬的肩拥她入怀,像是要将人揉碎进肺腑。 “我说过的,你杀人我埋尸,谁让你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他摩挲着贺韬韬的颈窝,声音哑哑的:“韬韬,我就是怕,我怕你心软,怕你还念着过去的情分…怕…我不是你的唯一…” 贺韬韬轻轻摇着头,抚着他的后心,低语呢喃:“我不会...” 她垂着眸,看不清神情,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下狠心:“下次再遇到他,我会毫不留情杀了他,为了爹爹、师父…也为了你…” 蔺止叙闭眼阖目,长长呼吸,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掌心游走在腰际,摩挲升温,蔺止叙将人松开,低头去吻,不似以往的温柔,撬开唇舌的一瞬带着粗犷的索求,更霸道也更强硬。 贺韬韬感觉到他的异样,轻咬了一口他的舌尖,他丝毫不觉得痛,不管不顾自己的伤势,压着人躺在床上去解衣裙。 呼吸渐热,贺韬韬挣扎着推开他:“你还有伤...” 蔺止叙不闻,抵着贺韬韬的鼻尖呢喃:“皮外伤而已。” 男人果然都是本能的欲望动物。 贺韬韬这样想着,却情不自禁地双手环紧了他的腰。 这一夜,对二人来说是春光旖旎,动情缱绻的极致浪漫。 可对紫竹别院对面屋顶的那人来说,却是痛苦的煎熬。 当那间屋子里的烛火熄灭,贺韬韬始终没有出来,铁弗骁平静的面庞下,闭眸深深呼吸,良久,再睁开眼时,淡淡的绿眸不辨喜怒。 他转身,跃下高墙,一人一弓的身影消失在静谧黑夜里。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贺韬韬枕着蔺止叙的臂膀,搂着人的脖颈,缓了好久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夜里欢愉几场,人像是散了架。 蔺止叙紧紧贴着她,手里拿着贺韬韬的一缕发丝缠在手指上把玩。 对上贺韬韬有些懵然的眼,带着轻笑道:“醒了?” 两人不着寸缕,肌肤相贴,贺韬韬轻咳一声,下意识的推了推蔺止叙。 蔺止叙嘶了一声,贺韬韬紧张的去看他受伤的手臂:“伤口疼吗?” 蔺止叙低眸:“疼...” 贺韬韬直起身子去看,右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还真染出了丝丝血迹,也不知道是刚刚才有的,还是昨晚动作时裂开的。 贺韬韬:“那我帮你重新换一次药。” 接着又很正经的补充了句:“或者下次你动作轻点。” 话音刚落,蔺止叙搂着人伏在自己胸膛上,舔弄着她耳垂问:“你要我怎么轻点?你试给我看?” 温温柔柔的问询,却又带着挑弄。 贺韬韬面上羞红,却不认输,报复心起,坐了下去。 “试试就试试...” 于是乎,简简单单的起个床又磨蹭了大半个时辰。 等贺韬韬穿好衣服出去,追风和龙溪背靠着背坐在廊下。 追风伤势还没好利索,两人看到贺韬韬皆是面有讪色。 贺韬韬稍稍一愣,强装镇定,大步流星的往院子外面走,脚步却越走越快。 紧接着就看到自家主子从屋里出来,望着贺韬韬仓皇逃窜的背影,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 龙溪很不识趣的开口:“主子...” 蔺止叙翻脸比翻书快,垮着一张冷脸道:“说。” 二人闻言打了个激灵。 屋里,龙溪把查到的结果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来得人是乌丸特勤,这群人带着乌丸王女一行二三十人正下榻在尉家别院里,那个乌丸特勤早些年没有他的相关情报,据可靠的察子传回来的消息,这人是铁弗部大叶护的兄弟,去年惊风十二堂那件事之后,才回的乌丸王庭。” “那人和惊风十二堂是什么关系?” “过去他叫向骁,是惊风十二堂二堂主穆铁的师弟,从小生活在砂连山...”龙溪顿了一下,觑了一眼蔺止叙,小心翼翼继续说:“与贺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贺姑娘喊他...小师叔...” “小师叔?”蔺止叙玩味的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勾勾唇角:“确实亲近。” 龙溪道:“可他后来叛逃了惊风十二堂,现在是乌丸铁弗部的特勤,贺姑娘和他有着灭门之仇,这点主子可以放心。” 这话说得蔺止叙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龙溪一眼,随即吩咐道:“盯牢这群人,这节骨眼他们偷偷跑来河间只怕不是贺寿这么简单。” 追风龙溪应声。 正要出门去,蔺止叙叫住二人:“还有,仙居山里藏着一支从未登记造册的私兵,这么大的隐患不得不防,去通知袁琦,叫幽蓟二地的边防军随时做好防患准备,必要时可夤夜奔袭河间。另外去信舅父和彭公,密切关注浑河以北的乌丸人动向,至于奚契那边...?” 他垂眸沉吟片刻,这群乌丸人正是从奚契那边接回的王女,恰逢奚契最近内乱,总感觉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 一直防范奚契的辽东兵马道冯家又与尉家是姻亲,如果真到了紧要的危机时刻,可以信任他们吗? 莫名的焦从心起,他挥退二人。 第119章 陈皮姜糖丸 位于河间近郊的别院守卫森严。 铁弗骁入内,门口护卫右手捶胸恭恭敬敬喊道:“见过特勤。” 铁弗骁脸色黑沉不发一言,随手将手里的弓扔向护卫。 刚入内院,尉瀛川从里面出来,步伐有着虚浮,手上动作整理着束袖。 见到铁弗骁有一丝微愣,很快面色如常,寒暄道:“特勤这是出去了一宿?” 铁弗骁心情不佳,不想和尉瀛川打招呼,转瞬一想自己一行人住在尉家别院,好歹也得给尉瀛川一点薄面,微微点头,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尉瀛川也不恼,瞥了一眼离去的铁弗骁,嘴角勾出一抹玩味笑意,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扬长而去。 铁弗骁径直入屋内,多年习惯,让他进入独属于自己的地盘会立马洗净双手,这次刚一进屋,屋内弥漫着丝丝淫靡气味,他警觉起来,屋内还有其他人! 一连串轻微的铃铛声响起,铁弗骁走至床榻,王女乌澜珠一丝不挂的正躺在他的床上,双眼迷离,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语调含笑对铁弗骁说:“你回来了,可有想我?” 铁弗骁目光在乌澜珠身上短暂停留一瞬,便冷漠的撇开,质问道:“你躺在我床上做什么?” 乌澜珠伸手,手指轻轻点在铁弗骁的腰腹处,一点一点游走着,最后停在铁弗骁的腰带处,朝着自己面前轻轻一勾。 “骁,你好生无情啊,我现在就躺在你面前,你不想和我一起快活吗?” 铁弗骁面无表情的一巴掌拍开乌澜珠的手,“你要是喜欢在我这张床上和男人苟合,我搬出去,这里留给你。” 乌澜珠脸色一僵,目光转寒,直起身子面向铁弗骁:“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你有趣,征服一个不愿臣服于我的男人,这种乐趣让我着迷。” 铁弗骁垂眸看向她,将她从头到脚认真扫视了一遍,面露讥诮一笑,突然伸手触碰她的脸,乌澜珠大喜过望,仰着头想要他的爱抚。 铁弗骁的手滑到乌澜珠纤细的脖颈处,一把扼住,乌澜珠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眼睛倏地睁圆,一脸惊恐。 “你的身体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索然无味,让人恶心。” 语毕,毫不留情的将乌澜珠推开,乌澜珠摔在床上心中生恨,回头看向这个男人,气得捶床。 铁弗骁转身离开,这张床这间屋子他是住不下去了。 乌澜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铁弗骁,你会后悔这么对我的。” 铁弗骁步子没停,多待一秒都觉得难受。 屋里的乌澜珠气急败坏,将床上的枕头被褥全部扔在地上,仍觉得不解气,冲着外面高声大喊:“去把斛律挞喊过来!” 四月初九,尉国公生辰。 国公府要举办寿宴这件事,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张罗。 贺韬韬收到尉三亲自送来的请帖,这寿宴是非去不可了。 刚下过一场春雨,贺韬韬今日一身竹青束袖衣裙,结髻于顶,剩下的发丝用一根红绸系起垂在身后,将蔺止叙送她的那根菩提珠子木钗插在发间,额上还带了一根银叶额饰,颇为俏丽,是她以往鲜少尝试的打扮。 菜刀和谈翎一同跟随前往。 至于寿礼,贺韬韬颇费了番心思。 尉家高门大户,财大气粗,什么样的金玉珠宝、古玩字画没见过,送些金啊玉啊什么的没意思。 不送又没牌面,只想着随便送个遮手人情应付过去。 既然尉国公喜好修仙炼道求长生,贺韬韬决定投其所好,直奔蔺止叙的紫竹别院,打算从他日常带着的一堆瓶瓶罐罐里挑上两颗养生药丸。 贺韬韬一阵翻翻捡捡,拿着两颗硕大无比黑黢黢的药丸问蔺止叙:“这药治什么的?” 蔺止叙埋头文书,眼风瞟了一眼,惊讶一笑:“你从哪翻出来的?” 贺韬韬放在鼻尖嗅了嗅,怎么感觉...有股辛辣味? 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我能尝尝吗?” 蔺止叙放下笔走过来,揽过贺韬韬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将那颗硕大药丸轻巧掰开,自己吃了半颗,给贺韬韬嘴里喂了半颗。 扬眉笑笑:“好吃吗?” 贺韬韬脸扭成了麻花,撇着嘴:“又苦又辣...” 舌尖的余味窜满整个口腔,贺韬韬皱眉尝着:“是姜,我最不喜欢吃姜了,又辛又辣。” 瞧她一副吃瘪模样,蔺止叙抿着嘴笑:“这是陈皮姜糖丸,我舅父最喜欢吃的东西,常年驻扎塞外,累了就吃两颗,既能解乏又能暖胃。” 贺韬韬想吐出来,咂咂嘴:“这玩意应该多加点饴糖,不好吃。” 蔺止叙又拿了一颗:“以前是放糖的,是我自己不吃糖,后来下人做的时候我的那一份就单独不放糖了。” 贺韬韬稍稍一顿,瞬间明白。 蔺止叙的心脉受损,在吃得方面有所忌口,平日里和他相处时他总是吃很少,日常所食之物除了药物之外,吃得大多都是清淡至极的食物。 贺韬韬眉间浮现忧色:“你的病真的没办法了吗?这辈子就这样了?” 蔺止叙眸光有一瞬的黯淡,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笑容一如既往:“别担心,我只是体质稍弱了些,其他的和常人无异。” 他突然邪性一笑,贴在贺韬韬耳边低语:“我什么样?你是最清楚的。” 这话说得,贺韬韬想不懂都难。 她没好气的嗔了一眼蔺止叙。 越深入相处,越发现这人表里不一,外人面前端得一副规矩雅正的淡漠自持,实际上骚话连篇,狡猾如狐。 生了逗弄贺韬韬的心思便一发不可收拾… …… 尉国公寿辰这日。 国公府门口,绛红绒毯从府内正厅一直铺设到国公府府门外。 顶级的河间望族,整条街面上都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氛围。 贺韬韬三人策马而至,被这规模宏大的阵仗小小震惊了一番。 府门口尉瀛川携带尉家子侄正在迎宾,尉三也正经了一回,穿了一身宝石蓝直裰,躲在尉家众人身后,倚着门廊出神。 有宾客至,尉三就扯起假笑虚虚拱了拱手,就当是行礼了。 贺韬韬阔步抬首走至门口,谈翎递上请帖,菜刀捧着寿礼,在一声声恭迎宾者的高喊声中,三人被迎入府。 尉三和贺韬韬老熟人了,连手都不想抬,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了。 贺韬韬悄声对菜刀和谈翎二人说道:“你们先进去,我随后就到。” 随即贺韬韬靠近尉三,悄声道:“你家老头今天这阵仗不是一般的大啊,眼下这么出风头,不怕传到朝廷耳朵里?” 尉三打了个哈欠,双手抱胸懒散回话:“老头子就好这一口,场面越大牌面就越大,我是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我操办。” 此次尉国公六十大寿的寿宴是由小公爷尉瀛川一手操办,看府邸里披红挂彩,奢靡成风,丝毫不惧朝廷的耳目。 前来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河间大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了来。 正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由远至近而来,众人好奇,齐齐看向门口。 尉瀛川更是殷勤,双眼放光,直接上前亲自掀开了马车车帘。 下来的是一个女人。 第120章 寿宴风波 乌澜珠今日打扮得十分贵气,一身湖蓝色锦袍,领口和袖口镶了一圈白狐绒毛,乌黑的发披散着,额间带着玛瑙、银饰制成的华贵额饰,越发衬得她的那张鹅蛋小脸更加俏丽。 尉瀛川的面上显露出恭敬神色:“别吉大驾光临,尉某荣幸之至。” 别吉,北方草原王女的称呼。 府门外聚集的众人皆咋舌,这尉国公过寿,怎么连乌丸王女也来了? 瞧尉瀛川殷勤至极的狗腿子样,众人心里猜疑着、好奇着,但并无一人敢发声。 尉三轻啧一声:“倒是个美人。” 贺韬韬没说话,站定在人潮中,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这乌丸王女应该就是前段时间在仙居山草场见到的那群人之一。 那乌丸王女在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向骁也在此处? 贺韬韬的双手在袖中慢慢蜷紧,心脏有一瞬的紧缩。 今日她有要事要办。 乌澜珠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贺韬韬身上,直觉让她觉得,这个不发一言,目光毫不露怯的中原女子非比寻常。 女人直觉这东西还真是玄之又玄。 贺韬韬明显感受得到对方赤裸裸的打量目光不怀好意,她本就和乌丸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目光冷冷,不予做过多停留转身就走。 尉府前院,宾客齐聚一堂。 贺韬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菜刀和谈翎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前院后宅,几个角门都有人把守,看得出来都是军中好手。” 贺韬韬不疾不徐,拿了块糕点咬了一口:“不急,正常护卫而已,我们是来参加寿宴的,不是来惹事的,一切视情况而定。” 她把糕点咬在嘴里,又拿了两块分别递给谈翎和菜刀:“尝尝,国公府的厨子手艺不错,比外面买的还好吃。” 没过一会儿,丝竹声戛然而止。 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自廊庑处传来,人随声至。 “不过是个小生辰而已,劳烦诸位赏光前来,老夫不胜感激。” 贺韬韬看清了,声音的主人虽是花甲之龄可看着却是鹤发童颜,说话声音中气十足,面容与那尉瀛川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他看着更为老重沉稳。 不过让贺韬韬略感惊诧的是,这尉国公是坐着轮椅出来的,而推着他一同过来的人居然是蔺止叙! 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贺韬韬身边,小声嘀咕着:“没想到你男人还挺得老头看中。” 贺韬韬皱眉瞪了他一眼。 “坊间从没听说过你爹是个残废啊?” 尉三哼笑一声,面上有鄙夷神色,往贺韬韬耳边凑近了说:“瞎吃丹药吃的,老头身子早废了,前些日子还夜夜风流,在姬妾床上发现的时候,人身子都瘫了半边,这事外面还不知道,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在静养。” 贺韬韬颇为纳闷:“修仙也能近女色?” 尉三瘪嘴:“所以注定他修不成仙…” 贺韬韬嘴角抽抽:“还别说,你们老尉家一个个的都挺能折腾的。” 瞎聊一会儿,贺韬韬望向蔺止叙,二人目光交汇,不经意的眼风碰撞,两人微微颔首。 尉瀛川带着乌澜珠过来:“父亲大人,这位是乌丸王庭的乌澜珠别吉。” 乌澜珠模样出挑,派头也足,看得尉国公浑浊的眸子一亮:“乌丸别吉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辛苦?” 乌澜珠莞尔一笑,正欲说话,眸光看见推着尉国公的蔺止叙,话语卡住,有些失神的望着蔺止叙。 尉瀛川脸色陡然变沉,轻咳两声,指着蔺止叙为乌澜珠介绍:“这位是朝廷的巡按监察御史小蔺大人。” 乌澜珠唇瓣翕动,狭长的凤眼暗含轻笑,场上还有许多宾客,她竟是直言不讳道:“你们大梁还真是藏龙卧虎,连男子都生得如此貌美。” 尉国公和尉瀛川皆是一愣,尉三在边上听着,发出一声讥笑:“这外族女人都这么开放吗?当着众人调戏朝廷命官。” 贺韬韬懒得搭理他。 尉三继续犯贱,当着面揶揄贺韬韬:“你男人当众被其他女人调戏,你...” 贺韬韬面不改色,手则是下死劲在尉三的后腰狠狠掐了一把。 “哎哟!”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 贺韬韬后退一步,和尉三保持了些距离,一脸无辜。 尉瀛川皱眉冷声道:“老三,注意场合。” 尉三故作小心谨慎的回答:“茶有些烫,是我失礼了。” 尉国公丝毫不在意,只专心盯着乌澜珠看,浑浊的眸子蒙上丝丝贪欲。 蔺止叙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后退,说道:“止叙还有事,先行告退。” 很快,宴席开始,宾客们纷纷入座。 今日的国公府别开生面,热闹异常,又是个晴好的日头,前院里摆满了桌椅酒菜。 贺韬韬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人。 今天不可能只有乌丸王女一个人来,那天在草场上明明看到铁弗骁了,尉国公的寿宴,他不可能不来。 不知什么时候,蔺止叙已经走至贺韬韬身后,声音冷冷淡淡:“你在找谁?” 贺韬韬稍愣,笑了笑岔开了话题:“今日宾客云集,好多双眼睛盯着你,咱俩还是保持些距离,别让人看出你我之间的关系。” 蔺止叙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的丝丝不悦:“我从未打算一直瞒下去。” 贺韬韬轻咳一声:“待会儿说,你快回你座位上待着去。” 话音刚落,从门房那边传来急急脚步声,门房小厮高喊:“乌...乌丸特勤,来给公爷贺寿了...” 只见有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而来,为首之人穿一身墨蓝翻领对襟的窄袖胡服,身形高大,眉目深邃,身后跟着的人满面虬髯,同样也是一身胡服穿搭。 贺韬韬只觉得耳畔周遭忽然噤声了,人像是站在悬崖边,阴嗖嗖的冷风直直往脸上拍。 向骁,他来了。 尉瀛川上前,引铁弗骁去见尉国公,铁弗骁面无表情,犀利的目光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贺韬韬身上,短暂停留一瞬。 这是自惊风十二堂出事前二人动手之后的首次会晤,贺韬韬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慢慢感受胸腔里的滔天巨浪。 再见面时,曾经青梅竹马的小师叔,如今成了位高权重的异族特勤。 而这个异族与自己还有着血海深仇。 那场灼灼燃烧的灭门大火再一次排山倒海般袭来,被屠戮的同胞凄厉哀嚎声不绝于耳,贺韬韬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右手突然感到一阵清凉,有人握住了贺韬韬蜷紧的手。 贺韬韬睁开眼睛,身边站着蔺止叙,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她目光坚定的点头。 贺韬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冷静下来。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乌澜珠看在眼里,饶有趣味的勾起一抹嘴角。 铁弗骁、乌澜珠和蔺止叙都是府中贵客,与寿星公尉家父子两人同坐一桌,贺韬韬与他们间隔不远。 热菜上桌,贺韬韬旁边的位置突然坐下来一人,尉三提筷开吃。 贺韬韬疑惑问道:“怎么不和你父兄坐一桌?” 尉三懒懒一笑:“那一桌子神仙打架,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边说着,还热情的招呼贺韬韬动筷:“赶紧吃两口吧,谁知道等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贺韬韬捕捉到关键字眼,问:“你这是...知道些什么?” 尉三懒懒一笑:“直觉。” 尉三凑近,用筷子指了指主桌上的一个披头散发的老道,神秘兮兮的说:“那位,就是老头最信任的神棍,昨夜炼丹房里一夜没熄灯,这神棍在屋里振振有词的念了一晚上的咒,凭这货一肚子坏水,我猜啊,今日这寿宴怕是不太平。” 贺韬韬看向那一桌子的人,目光再次停留在向骁身上,要是此刻有一把弓箭,贺韬韬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射过去。 对,弓箭! 她看到有人捧了弓箭走向主桌,不止她发现了,前院所有宾客都看见了。 这是要...? 只听尉瀛川接过弓起身递给尉国公,给同桌宾客介绍道:“此弓正是家父年轻时赢得武举人,陛下钦赐之物,据说是太祖爷的遗物。” 话说到一半顿住,突然想起,这弓当年是太祖亲征时所用的弓,征伐对象就是乌丸。 铁弗骁还好,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看向乌澜珠,她突然笑起来:“这么说来,这弓倒是有点名堂,只是不知道比起我们乌丸的勇士,这弓衬不衬手?” “铁弗部是我乌丸最擅长骑射的部落,今日刚好铁弗特勤在此,不如由铁弗特勤为我们试一试这弓,我也是好久没有看过我乌丸男儿的风姿了,倒叫我想念的紧。”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贺韬韬的注意力则是放在了“铁弗”二字上。 之前偷袭蔺止叙的雀儿司刺客曾说过,灭门惊风十二堂的乌丸首领正是铁弗部的大叶护,铁弗阕罗。 今天那群人中,也有一个姓铁弗的。 贺韬韬看见向骁站起来接过弓。 原来...他姓铁弗,不姓向。 这一刻,心终于死了。 第121章 射箭 铁弗骁接过弓在手里把玩着,淡淡的绿眸深沉如幽潭。 他用拇指扣弦,缓缓拉开,然后开口:“确实是把好弓。” 尉瀛川说道:“特勤可以一试。” 话虽然是对铁弗骁说,目光却是瞥了一眼对面的方士。 方士接收到示意,侧头在尉国公耳边说了几句话,尉国公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地说:“听闻铁弗特勤箭术高超,不知道今日老夫可有眼福?” 铁弗骁了然,哈哈大笑道:“既然是国公爷想看,骁自当一试,只是一个人射箭难免无趣了些,不如我们来玩点有趣的东西,权当给国公爷的寿辰助兴如何?” 这个提议正合尉国公的意,当即拍案:“好!不知道铁弗特勤想怎么玩?” 一旁的乌澜珠接过话头:“我们乌丸的比试是骑射活物,但眼下场地狭小,又是国公爷的寿宴,不好施展,要不咱们就免了骑,只射,就射...活物如何?” 美人开口,岂有不依的道理。 “好!就比试射活物!” 招呼来小厮,准备把后厨里养得活鸡活鸭赶过来供人娱乐。 乌澜珠笑盈盈的又开口道:“国公爷有所不知,家禽在我们乌丸那里算是重要的物资,不好随意糟蹋,我们比试所射的活物是俘虏的奴隶。” 射活人? 众人咋舌。 尉国公微微皱眉,尉瀛川则是一口答应:“那有何难,府中丫鬟仆役这么多,随便找两个当靶子就行。” 说完看向尉国公:“今日是父亲大人的寿辰,能让父亲开怀娱乐,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尉国公今日本来是不想见血的,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生辰,但刚刚方士说了,今日有七杀将星登门,千载难逢之机,若是找到那个将星,用将星的命生祭,可有助于自己延年益寿,得享遐龄。 这对尉国公的诱惑太大了。 不管这个将星是谁,尉国公都要想办法把他揪出来,哪怕在自己的寿辰上见血也无所谓。 “如此,甚好。” 满堂哗然! 本来以为这尉家堂而皇之的邀请乌丸人入府已经够大胆了,没想到现在更是当着河间老小的面,要上演射活人的骇人行径! 但,无人敢言。 谁都知道,在河间,尉家就是天,就是掌管他们性命的主宰。 得罪了尉家只有死路一条。 尉三晃着脑袋,嘁笑道:“看吧,好戏要开场了。” 家主发了话,下面的人莫敢不从。 很快,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被管事拉了出来,那女孩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垂着头一脸茫然。 府中管事将女孩带到一处开阔平地,往她头上放了一杯酒,女孩这才后知后觉的怕起来,哆哆嗦嗦的发着细抖。 铁弗骁目光落在蔺止叙身上,突然开口说道:“国公大人,既然是比试,自然是要有对手,骁不才,想同这位大人讨教切磋一番。” 蔺止叙眼皮倏地一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尉国公看向蔺止叙,他从一开始就暗自猜测过,这个将星会不会就是蔺止叙? 他早年的事情在整个大梁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也曾听过一耳,当年蔺止叙在幽州还曾拜入过彭大都督麾下。 要知道那位幽蓟都督是从太祖爷的时候起就独当一面,上阵杀敌的神箭将军,百步穿杨的箭术放眼整个大梁无人可出其左右,不知道蔺止叙能得几分亲传? 这乌丸人善骑射他是知道的,可这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好平白叫乌丸人抢了风头去。 他试探一问:“止叙可有把握?” 所有人都在等着蔺止叙的回话,只听他了然一笑,起身道:“愿意一试。” 贺韬韬大惊,这人前几天右臂受得伤还没好呢,如何拉弓? 蔺止叙和铁弗骁相对而立,两人一个如芝兰玉树般挺拔,一个似寒冰侵肌般冷冽,火药味一触即发。 尉三砸吧砸吧嘴:“怎么感觉这两人像是冤家死敌?他们认识吗?” 贺韬韬紧张盯着二人。 铁弗骁把弓交给蔺止叙:“这位大人先请。” 蔺止叙眸光冷然,接弓在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今日这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蔺止叙虎口夹箭,拇指扣弦,瞄准远处浑身抖成筛糠的丫鬟。 平日里射箭都是用的右手,可如今这只右手拜身边这人所赐,箭伤未愈,感觉使不上劲。 那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 杯盏才多大,这一箭下去,若是这位大人射偏一分,自己就得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婢女实在是受不了这骇人的气氛,身子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箭矢飞射,嗖得一声一箭洞穿那巴掌大的杯盏,杯中的酒泼洒了一地。 院内惊呼叫好! 大梁先上一分,压力给到乌丸这边。 蔺止叙将弓扔给铁弗骁,冷声吐出两个字:“承让。” 铁弗骁微眯双眼,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 那婢女一想到还要再经历一次,两眼一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管事无奈,只得派人将她拖了下去。 见识了当活靶子的恐惧,下人们纷纷后退,深怕这要命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管事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尉瀛川,尉瀛川还未开口,只听一旁角落里的宾客席响起女声。 “我来。” 贺韬韬端着酒杯起身,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到刚刚婢女站过的地方站定,将手中杯盏放在头顶,朝持弓的铁弗骁挑衅一笑。 场上沸腾了!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胆子这么大! 蔺止叙本来都要坐下了,见到贺韬韬主动站出来,不由得起身往前迈了一步。 胡闹!她这是要做什么?! 场上最震惊的当属铁弗骁,他失神的望着贺韬韬,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两个字:“韬韬...” 贺韬韬稳稳站定,朗声说道:“我就站在这里,只管来射,铁—弗—特—勤。” 铁弗两个字重重咬音,铁弗骁只觉得心尖一颤,身子跟着晃了两晃,她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贺韬韬甚至向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冲他弯弯,铁弗骁举着手中的弓,搭弓在弦,将箭尖缓缓指向贺韬韬。 蔺止叙的心跟着悬起来。 在场诸人屏气凝神,等着铁弗骁一箭破空。 铁弗骁只感觉自己犹如站在山巅,劲风呼啸,耳朵嗡鸣,握弓的手开始不受控的颤抖。 良久,他缓缓收弓,自嘲笑笑,平静而又无力的吐出三个字。 “我认输。” 第122章 比武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位来自乌丸的特勤,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和朝廷来的钦差比试箭术,下一刻他就直接认输。 他甚至都还没有射出那一箭。 霎时间,场上寂静了一瞬,看向当做活靶子的贺韬韬神情惊诧。 很快,众人议论纷纷,诸多猜测。 立在一旁的蔺止叙长长呼出一口气,袖中的手慢慢松开刚才一直紧扣的袖箭机关。 他想好了,只要铁弗骁敢动手,就射穿他的脑袋。 哪怕有违理智和大局。 铁弗骁依然站着没有动,和贺韬韬隔着人潮对望。 突然,铁弗骁看见贺韬韬朝自己说了句什么,但他听不清,只能看见唇瓣翕动,他像是失了神,不管不顾朝着贺韬韬走了过去。 贺韬韬目光转冷,一步步看着铁弗骁走近,紧紧握住藏于袖中的匕首。 今日,该做个了断了。 入国公府赴宴,不准佩戴武器,她的双刀早在入府门的时候就被门房收走,但多年习惯让她保持随身带着一把一寸见长的匕首,贴身藏于身上。 从在仙居山草场碰见铁弗骁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们之间没有退路和缓和,今日来赴宴不假,杀人也不假。 蔺止叙和斛律挞都眼尖,一个时刻关注着贺韬韬,一个不放过铁弗骁动向,贺韬韬袖中匕首露出尖刃的一瞬,二人倒吸一口凉气。 然,铁弗骁置若罔闻。 斛律挞一把上前,绊住铁弗骁的脚步:“特勤!” 场上情况陡然生变。 尉国公和尉瀛川都注意到了情况有些微妙的变化,尉国公指着贺韬韬问:“这女子是...?”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宴请的宾客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尉瀛川回话:“父亲忘了,这位是现任沧州总堂大当家,姓贺。” 尉国公回忆起来:“她和那个杨连九...?” 尉瀛川点头:“正是她。” 尉国公的目光重新望过去,眼前这场景,摆明了这乌丸特勤与这位贺大当家有旧,越来越有意思了。 另一边,斛律挞拉住铁弗骁,事态紧急,压低声音道:“特勤,不要误了大事。” 一语点醒铁弗骁,他再次看着贺韬韬,眼中似有难以言明的懊悔。 本想借和铁弗骁比试的机会下手,眼见铁弗骁停住,贺韬韬不甘心错过这次机会,当即朝着尉国公拱手道:“久闻乌丸勇士各个身手一流,民女技痒,想向这位乌丸特勤讨教一二,看看是中原武功技高一筹还是乌丸武功高人一等,还望国公爷允可。” 尉国公有些狐疑神色,一旁的方士在接收到尉瀛川的示意,朝尉国公微微颔首。 是了,今日本就是想找出那位七杀将星之才,既然是比武,那自然是找出那人的最快方法。 尉国公兴致大起:“年轻人嘛,好比拼些拳脚,既然有此雅兴,老夫倒是无所谓,乐得看个热闹,只是不知道铁弗特勤可愿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铁弗骁。 只有蔺止叙定定看着贺韬韬,朝她微微摇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贺韬韬只看了他一眼便瞥开了目光,今日之事,机会绝佳,她真得不想错过。 场上所有人神态各异,尉瀛川和乌澜珠对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笑意。 乌澜珠淡淡扫了一眼斛律挞,斛律挞挺身挡在二人身前,高声道:“特勤此刻身体不适,我向姑娘讨教两招。” 说罢更是招呼身后的乌丸随从,准备将铁弗骁强硬带下去。 “特勤,那女子手里有刀,不要误了大事。” 他是万万不能让铁弗骁应战,他深谙铁弗骁的性子,和贺韬韬对打,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会影响今日大计! 况且,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护卫铁弗骁的安全,他绝对不能让铁弗骁在这里出事! 贺韬韬目光掠过面前的斛律挞,定在铁弗骁身上,道:“我只想和他打!” 斛律挞不管不顾,又往前进了一步,说了句:“多有得罪。” 话音刚落,丝毫不给贺韬韬反应的机会率先出手,一击破空拳风朝着贺韬韬面门袭来,使得贺韬韬后退两步。 “上次在姑娘手下吃了败仗,挞一直铭记于心,今日得了机会特来讨教。” 贺韬韬亮出匕首,横在面前,犀利目光像是淬了毒似得:“就凭你,能抵挡多久?让你多活了这么久,你也该为我惊风十二堂的冤魂偿命了!” 闻言出手,狠辣的杀意直直朝着斛律挞面门而来,斛律挞取出腰间弯刀挡住一击,刀刃碰撞,震得斛律挞虎口发麻。 这是真的在搏命! 斛律挞收起轻慢之心,使惯了的弯刀配合男人刚猛的力道,兵器不对等,几招下来,贺韬韬没有抢占到致胜先机。 铁弗骁看在眼里,内心痛苦煎熬。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上前,甘愿接受她的怒气,哪怕死于她之手。 可他终究还是退了,在大局面前,他又一次选择了妥协与退缩,选了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 场上的人在搏命,他知道斛律挞伤不了贺韬韬,不过是拖住她的脚步而已,他深深呼吸一瞬,缓缓闭上了眼,不再去看。 “韬韬,对不起。” 眼瞧着匕首对弯刀,贺韬韬被压制住,渐渐落于下风,菜刀和谈翎急得直跺脚。 蔺止叙目光发寒,朝龙溪飞去一个眼神,没一会儿,龙溪从尉家门房处取来贺韬韬的双刀,暗中交给菜刀。 “韬韬!接刀!” 贺韬韬后空翻身,稳稳接住双刀,衬手的兵器在手,贺韬韬扭转劣势,你来我往间又是叮叮哐哐过了好几招。 场面一度十分胶着,所有人看得闭气凝神,比起花拳绣腿的拳脚功夫,这种拳拳到肉,刀刀直逼要害的厮杀更吸引人眼球。 连尉国公和尉瀛川都看直了眼。 没想到这女子武力如此厉害,那斛律挞身形体壮如牛,这女子居然可以丝毫不落下风! 尉国公微微侧头,眼睛没离开场上的打斗,同那方士压低了声音道:“有没有可能会是这个丫头?” 方士故作深沉,摇头晃脑,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不好说,不好说。” 眼看着二人打得不分上下,一旁的乌澜珠脸色阴郁,再这么下去,会被这女子搅乱局面,于是乎发出一声轻咳,故作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酒杯,摔出一声清脆声响。 斛律挞像是隔空接收到讯号,猛然发力,身手愈发鬼祟起来,凭借着蛮力,刀刀直击贺韬韬的要害。 贺韬韬敏锐察觉到异样,同样还以颜色,二人兵器纠缠在一处刀锋相抵,斛律挞突然面色惊变,似有歉疚神色,小声说了句什么,贺韬韬被扰了心神,瞬时一愣。 就在这一瞬愣神的功夫,斛律挞眼锋转寒,刀柄转动,猛然收势,力道方向变化,贺韬韬不察,倾身向前的一瞬间,斛律挞倒转刀尖,在贺韬韬的手腕处划过。 清凉痛感袭来,贺韬韬的双刀阒然掉落,惊溅一串血珠。 顿时场内鸦雀无声。 蔺止叙和铁弗骁同时起身,菜刀和谈翎更是快步冲向贺韬韬。 几人看得分明,那伤口伤在腕脉处,是习武拿刀之人的命门要害所在,稍有差池,一身武学造诣怕是要顷数尽毁。 斛律挞面有歉疚之色,收刀抱拳:“是我失手,伤着姑娘了。” 说完看向乌澜珠,乌澜珠微微颔首。 铁弗骁看清,面上铁青,转头看向乌澜珠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第123章 暴毙 乌澜珠浑不在意,拨弄着耳朵上的玛瑙耳坠。 尉国公和尉瀛川将场上情形一一收入眼底,尉瀛川起身,招呼了身旁管事:“贺大当家受了伤,去喊郎中来,扶人到后院歇息。” 蔺止叙想跟过去,下意识的迈了一步顿住,菜刀和谈翎跟在她身边,应该不会有事,只得将心暂时放下,自己的战场只怕才刚刚开始。 菜刀扶着贺韬韬先坐下,拿了随身带着的帕子先将腕间的伤口缠住止血。 尉府管事领着郎中过来,态度十分恭敬:“姑娘伤得不轻,先去后院请郎中包扎一下。” 贺韬韬本能的想拒绝,却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只当是自己刚才一番搏斗厮杀费了好些力气,菜刀担心她伤势,扶着她起身:“先去包扎一下伤口,我让谈翎去驾车了。” 贺韬韬还想再说什么,菜刀打断她,态度难得强硬一回:“韬韬,我知道你今天想做什么,但眼下你自己的身子最重要,报仇这事从长计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天的贺韬韬就是来杀人的,只可惜,被斛律挞从中搅局。 贺韬韬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好,先去处理伤口,再从长计议。” 起身目光与蔺止叙短暂交汇,蔺止叙脸上满是担忧,贺韬韬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碍事。 目光离开蔺止叙,猛然撞上铁弗骁的目光,歉疚、隐忍、悔恨、担忧相互交织。 贺韬韬不为所动,冷冷瞥开。 很快,场上气氛恢复如常,尉瀛川笑道。 “刚刚贺大当家和乌丸的勇士给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比武,只是出了点小意外,不过不碍事,咱们继续耍乐,奏乐!” 拍了拍手,舞姬们鱼贯而入,场上歌舞继续,丝竹声绕梁,宾客们继续吃酒阔聊。 没过一会儿,尉国公身旁的方士起身,推着尉国公的轮椅离开。 尉瀛川向在场的蔺止叙几人解释道:“父亲大人该吃药了,前去更衣片刻,大家随意就好。”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尉三起身,暗中尾随尉国公和方士,瞧见两人进了平日炼制丹药的丹药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然而在他刚离开没多久,另一个身影直直去了丹药房。 寿宴从日入一直持续到黄昏,日头逐渐西斜。 许多赴宴的宾客酒足饭饱后,有了丝丝醉意,不复白日里的清明。 贺韬韬进后院包扎伤口有一会儿,还没有出来,难道已经离开了? 他心里隐约闪过一丝不安,可他对贺韬韬的能力十分信任,又有菜刀和谈翎在侧,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前去更衣吃药的尉国公离开已经很长时间了,不可能还没出来。 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安,起身欲走。 尉瀛川忙站起来:“小蔺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去?” 蔺止叙温和一笑:“人有三急,失陪一会儿。” 正说着,准备绕过众人往后院方向离去。 从后院方向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脚步绊着脚步,跑到跟前摔了一跤,磕磕巴巴的朝着尉瀛川说道。 “大大大大公子,出事了!” “公爷他他他他他出事了!” 平地惊起一阵惊雷! ...... 尉三最先发现事态有变,蹊跷的很。 刚踏入后院院门,迎面撞上一人 ,正是尉瀛川的小妾,和尉三厮混过的添玉。 此刻的添玉有别于以往,面上惊慌失措,频频回头。 看到了尉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尉三的胳膊:“三爷,出事了!” 尉三心中一惊,立马捂住添玉的嘴巴,带她进了一间偏房。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添玉满面惊恐:“我在后院看到了尉瀛川,本想打个招呼,可他就像没看到我似得,径直去了丹药房,你不是喊我密切关注他的动向吗,我悄悄跟过去,一开始里面还是正常的再交谈,然后突然就吵起来了,再然后....” 添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似乎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没过多久,尉瀛川出来,还有那个方士也出来了,我等人走了进去瞧,国公爷他...他已经瘫在轮椅上死了!” 尉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带着疑问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谁死了?” “国公爷!当胸一剑,面目青紫,肯定是尉瀛川!是尉瀛川把国公爷给杀了!” 添玉手足无措,只能通过不停地絮叨来缓解自己紧张害怕的情绪。 “三爷怎么办?尉瀛川怎么敢啊?他会不会发现我?会不会要把我灭口?” 尉三脑子一团乱麻,不耐的挥手打断她:“让我冷静想会儿...” 很快,他冷静下来,捏住添玉的双臂:“你马上躲起来,躲回你自己的屋子,国公府今夜怕是要乱,谁来都别开门,听到没有!” 添玉一听,吓得都快哭了:“要乱?怎么办?那三爷你呢?” 尉三冷静思考,眼下首先得找到贺韬韬和蔺止叙,尉瀛川今日敢弑父,乌丸人也在府中,只怕是图谋不小,得马上通知他二人一声。 他捏了一把添玉的脸,声音温和些许:“爷我得去办件大事,你乖乖等我回来,给我躲好咯!” 说完开门离开,添玉望着离开的背影,心中怅然默念:死冤家,一定要平安。 眼下贺韬韬自打进了尉家的后院便不知所踪了,连带着她的两个贴身属下也一并没了行踪。 尉三先去了门房处问了小厮,小厮懵然:“席间并未有人离开尉府。” 尉三大感不妙,直接去了前院宴席处,还未走拢,就听见从后院窜出来的小厮向众人禀明了尉鸿承出事的消息! 尉三脚步一顿。 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尉三心里清楚,今日这寿宴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从乌丸人踏入尉家,贺韬韬受伤、再到尉鸿承暴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今天要出事! 他看向尉瀛川,心知这人既然铁了心的要生事,自己和他积怨已久,等他掌了权,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跑! 本来还想事先通知蔺止叙和贺韬韬,但眼下先顾好自己最要紧!其他的人自求多福吧! 当即后退脚步,趁着席间众人没人在意,从角门处偷溜着离开。 第124章 惊变 尉家后院丹药房,房门大敞。 有暗红血迹顺着门沿流出。 尉瀛川快步奔过去,愣在门口没敢进,等身后的人都赶到,他这才悲痛交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大喊:“父亲!” 屋里的尉国公尉鸿承瘫在轮椅上,面前衣衫不整,露出贴身的里衣,胸口郑重插着一把匕首,双眼睁得老圆,死不瞑目。 那把匕首,有些眼熟。 蔺止叙一眼认出,那是贺韬韬刚刚和斛律挞比武之时使用的贴身匕首,此刻正插在尉国公的胸口。 匕首是贺韬韬的,然贺韬韬并不在其中。 蔺止叙站在门口扫视一圈屋内,只见一口炼丹瓮炉摆放正中,香案桌椅全部推翻在地,看样子是经历了一番打斗,地上还掉了一只半敞的木盒,以及木盒里装着的一颗丹药。 这是... 贺韬韬从蔺止叙那里拿给尉国公的寿礼,陈皮姜糖丸。 蔺止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贺韬韬她人呢?可还安全? 郎中上前探查,人早死透了,已经没有医治的必要了。 郎中仔细查看了尉鸿承的尸首,小心回话:“回禀小公爷,国公爷这是先中了毒,又遭歹人当胸一刀,已经...” 尉瀛川大怒:“中毒?哪来的毒?” 一边说着,他瞥向地上的木盒和丹药,尉府管事捡起来递给郎中,目光意味深长。 郎中接过,将一根崭新的银针探入那颗药丸,果然,银针立马变黑。 众人骇然! “是谁?胆大包天在我尉府行凶?” 尉瀛川指着盒子和药问管事:“今日府上所有寿礼都过了你手,这药是哪来的?” 管事跪下,慌张回话:“这...这好像是沧州贺大当家的贺礼,说是两颗上好的灵丹补药。” 两颗?现下只有一颗,说得通了。 管家又说:“这这这把匕首,好像是刚刚贺大当家比武时所用的匕首...” 蔺止叙眼皮微不可闻的跳了一下,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贺韬韬而来。 只是一个江湖女子,有什么道理值得国公府大费周章的搞这一出? 尉瀛川:“把那姓贺的女人给我带过来!” 话是对那管事说的,目光却是看向蔺止叙。 蔺止叙不为所动,等着他下文。 很快派出去的人回来小声禀报尉瀛川:“小公爷,那女子没在房中。” 尉瀛川勃然大怒,一把攥住下人衣领,刚起了个头,却又压低了声音吼:“怎么可能?不是把人扣在屋里了吗?” 声音虽小,一旁的蔺止叙却听得清,心里松了口气,不管尉国公这人是不是贺韬韬杀的,都不重要,他只关心贺韬韬是否安全。 此时见尉瀛川气急败坏的模样,想来贺韬韬应该成功逃出,暂时无大碍。 想到此处,他将心咽回肚子里,认认真真开始打起自己这一仗。 不难猜出,今日这一出,贺韬韬应该就是一个幌子,一个拉自己下水的幌子,只是不知道他与贺韬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被尉瀛川知晓的。 还有那位乌丸王女... 蔺止叙望向人群,早已没有乌丸人的踪迹。 溜得还真快。 尉瀛川突然高声喊道:“汪适!” 知府汪适出列:“下官在。” 尉瀛川咬牙切齿:“歹人害我父亲性命,我命你马上下令关闭城门,给我掘地三尺,找到害我父亲的妖女!” 汪适一愣,嗫喏道:“关...关闭城门?” “小公爷,这不好吧,还没到宵禁时间,骤然关闭城门怕是要引起城内百姓恐慌?” 汪适把目光看向蔺止叙,毕竟眼下最大的官就是蔺止叙了,十分有必要听一听看这位钦差大人怎么说。 蔺止叙道:“汪大人,国公府突发大案,按我大梁刑案律法,理应先将国公爷的尸身妥善安放在知府衙门,容我文疏上表,奏明朝廷,该查查,该抓抓。” 汪适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忙说:“对对对,本官差点忘了!应该马上修书上表朝廷。” 一个一等公爵皇亲死在自己的管辖之地,地方知府只要脑子没坏,都知道应该马上奏明朝廷才是紧要。 尉瀛川却急了! 急赤白脸道:“荒谬!家父突然遭贼人暗算刺杀,理应立刻捉拿贼人告慰我父在天之灵,岂有将他老人家的身后事安放在衙门的道理?” 蔺止叙蹙眉:“国公爷这事疑点重重,朝廷有朝廷的法纪,自当是先查案再拿人,小公爷岂会不懂?” 尉瀛川冷哼一声:“小蔺大人怕是有私心吧?你与那妖女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真当我尉家不知吗?” 以汪适为首的众人傻眼。 不是在说杀人凶手和命案吗? 怎么话里话外又把朝廷的钦差也给牵扯进去了? 蔺止叙却清楚得很,尉瀛川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事到如今,尉瀛川也不想再装下去了,直接撕破了脸皮,指着蔺止叙神色愤恨。 “谁人不知,这位小蔺大人奉命巡按河间,就是来查我尉家的,如今眼瞧着我尉家清清白白,什么也查不出来,便生了构陷之心,可怜我父今日寿辰,竟被你这佞臣遣贼人杀害!天理不公!” 蔺止叙丝毫不意外他能说出这种话,嘁笑一声:“我堂堂朝廷巡按监察御史,你说我构陷你尉家,可有证据?” 尉瀛川冷笑道:“证据?我父惨死,尸身死不瞑目,这就是证据!” “我父亲位列朝廷一等公卿,当朝国舅,就凭年前一桩莫须有的罪状就想定我尉家的罪,可笑至极!眼下我父亲惨死,谁人受益最多,还要我明说吗?你和那妖女沆瀣一气,指使她在今日寿宴上搅局混淆视听,从而潜入内院谋害我父性命,你还想狡辩?” 蔺止叙突然就笑了:“原来小公爷并无真凭实据,只是在诛心而已。” “你说我与那女子狼狈为奸,指使她杀人,却连点像样的证据都没有,只凭一把匕首,一颗丹药?未免过于草率!” 尉瀛川脸色铁青,有小厮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尉瀛川面色变喜,指着蔺止叙道:“差点都叫你糊弄过去了,居然妄想拖延时间!今日之事你必须给我尉家一个交代!要么乖乖把人交出来,你滚出河间,要么你去给我父亲陪葬!” 蔺止叙眼中寒光乍起:“公然威胁朝廷钦差,尉瀛川,你有几颗脑袋?” 尉瀛川邪性一笑:“不才,今日让你们活着进尉家,就没想着让你们活着离开。” 他振臂一挥:“弓箭手准备!” 只听尉瀛川一声令下,四面八方聚集来好些手执弓箭的尉家府兵,将蔺止叙以及院子里站着的的宾客团团围住。 汪适等一众官员明显慌了。 不过瞬息之间,怎么突然就刀兵相向了呢? 看这架势,尉瀛川明显有备而来,这怕是要杀人灭口! 自己这些普通官员的性命同样岌岌可危,弓箭手的箭指向的不仅是蔺止叙,还有院内一众宾客等人。 “小公爷!小公爷三思!这出动府兵可不是闹着玩的,国公爷的事情下官一直都是听您的啊,您说不放衙门咱就不放衙门,要捉拿犯人下官就去捉拿犯人,犯不着刀剑相向啊!” 尉瀛川身旁站着好几名护卫持刀将他护成一圈,蔺止叙身旁的龙溪则也是提刀虎视眈眈。 蔺止叙看向汪适:“汪大人你看清楚了!现在是尉小公爷公然与朝廷作对,欲诛杀我这个朝廷钦差,你还看不明白吗?尉家反了!” “反...反...反了?”汪适被吓得脸都绿了,怎么好端端的公然造起反了? “小公爷...这可使不得...尉家造反了,我们怎么办?河间府的百姓怎么办?” 尉瀛川都要造反了,哪里还顾得上河间府的百姓死活? “将这群人全部诛杀,不留活口!” 尉瀛川一声令下,下面的弓箭手搭弓在弦准备动手。 院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霎时,只听“嗖”的一声巨响升空,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砰”! 这一声照得暮夜亮如白昼! 龙溪大喜,指着天空道:“是追风的信号弹!” 尉瀛川僵在原地,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以免夜长梦多:“放箭!” 然,还没等到尉家府兵的箭矢射出,一只白羽箭自屋顶朝着尉瀛川破空射来,尉瀛川眼尖,侧头躲过,那支箭射穿他的耳朵定在了身后的护卫额心。 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急而来,另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手执利刃从后方包抄了尉家府兵,就连房顶上也站满了士兵,同样执箭对准了尉瀛川和尉家府兵。 房顶上的袁琦朗声道:“尉家谋反,河北兵马道右护军奉命平叛!” 尉瀛川脸色惊变,白绿相间,不可思议的看向蔺止叙:“你居然早有防备?!” 蔺止叙举起袖箭对准尉瀛川:“从在仙居山发现你尉家私兵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你尉家究竟想做什么?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敢和乌丸人谋事!乌丸人许了你什么好处,敢让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造反?” 尉瀛川一愣! 弑父他居然也知道! 汪适等人被接二连三的消息惊得说不出来话! 他图啥呀? 尉瀛川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向身边的护卫:“别吉他们人呢?不是说好一同行事吗?” 护卫一愣,恍惚答道:“他们刚刚就带着人马撤了。” 尉瀛川傻眼,乌澜珠明明答应自己了,只要想办法把蔺止叙射杀在尉宅,稳定控制住河间局势,她许诺自己跟她回了乌丸,便能受王庭重用。 但眼下,这群当初怂恿自己的乌丸人突然就临阵跑了,留下自己独自面对。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尉家公爵之身又是皇亲国戚怎么会造反? 归根到底,造反之心早已有之。 非一朝一夕。 自从朝廷盯上了尉家,派遣巡按御史巡按河间,尉家在大梁就没有以后了。 一旦仙居山私兵的事,以及和乌丸人私下来往之事被查出来,打压削爵不过是迟早。 或许削爵都是轻的,抄家砍头的灭门更有可能。 此刻不拼死搏上一番,那就只有等着被朝廷清算的下场。 这是没有退路的死局。 寿宴一事,是和乌丸人早就商量好的,提前动手,射杀朝廷钦差,也是给乌丸王庭的投名状。 只是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中间会出这么多纰漏。 在这场局里,尉国公必死,只有他的死才能拉蔺止叙入局,才能借机调动府兵。 更有甚之,国公不死,尉瀛川永远做不了主。 他永远忘不掉,他把匕首插入尉国公胸口时的样子。 “父亲,你老了,您有雄心想成就一番大事,却多年来痴迷修仙炼丹,您是不是忘了当年的志向?” 尉国公双眸猩红,一双手死死攥住尉瀛川的手,至亲之人没有犹豫半分,朝着胸口捅得更深了。 “父亲,你应该庆幸,你的死会成全一个更新的尉家。” “逆子…” …… 尉瀛川从回忆里慢慢清醒过来,心底情绪纷杂各异。低声咒骂了一句:“臭婆娘,算计老子!” 蔺止叙一脸鄙夷:“是你自己太贪心。” “败局已定,再挣扎也是徒劳,随我回京受审方为正途!” 尉瀛川突然大笑,笑声癫狂,夹杂着耳畔留下来的血迹,人与恶鬼无异:“何为正途?胜者方为正!没到绝境,我绝不束手就擒!蔺止叙,你既然提到了仙居山的私兵,那你猜,他们现在在哪?” 第125章 绝情 夜幕起,尘埃四起。 河间府外的官道上扬起阵阵灰尘,遮天蔽日。 铁弗骁和斛律挞一行人刚出河间府城门就见到了这幅场景。 铁弗骁认得这些兵,是仙居山的私兵,人数还不少,足有几千人众,尉瀛川果然动了。 “马车靠边,不要声张。” 铁弗骁当机立断,带着二十来人隐藏在官道边上的一处茶寮里。 乌澜珠掀起车帘打量起这一幕,嘴角漾开了弧度,她十分满意眼下的情形,尉瀛川还真是听话,成功让河间府生乱。 铁弗骁怕乌澜珠露出行迹,沉声道:“别看了。” 乌澜珠收回目光,脸色不大好看,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铁弗骁,以及… 铁弗骁怀里搂着的人。 “当着我的面,你不要做的太过分。” 铁弗骁理都不理她,专注看着怀里昏迷的贺韬韬。 此刻贺韬韬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手腕上缠了纱布,却仍是看得清有一条触目惊心的红。 他轻轻摸了摸贺韬韬的额头,又十分不安的探了探贺韬韬的鼻息,气息仍是紊乱。 一想到乌澜珠敢对贺韬韬用毒,铁弗骁脸色更沉了。他甚至懒得看乌澜珠,只斜着眼睛眺着她:“你给的那解药到底有没有用,怎么过了这许久人还未醒?” 乌澜珠双手抱胸,倚着马车车壁处,声音懒懒:“你若是不信大可带她进城找郎中,何必来求我?解药我已经给了,她醒不醒关我什么事? “啪”铁弗骁反手甩了她一巴掌。 声音透着十足的杀气:“这一巴掌是警告,没有事先与我通气就擅作主张,还动手伤我的人,没杀了你你该庆幸。 乌澜珠气得咬牙,胸口起伏不甘示弱:“铁弗骁你算是什么东西?敢一而再再而三欺辱我,是真觉得我非你们铁弗部不嫁吗?等回了王庭,我…” 铁弗骁冷笑着打断她:“你要怎样?不与铁弗部联姻?你敢吗?” 一句话把乌澜珠噎住,她目光恨恨,找不到反驳的话。 “我想你需要好好认清你自己的身份,王女身份是尊贵,可再尊贵也抵不过草原上勇猛的战士,王庭把你接回来,要你嫁于我铁弗部,不过是为了拉拢声望而已,你,只是一件商品。” 乌澜珠咬牙深深呼吸着,怨毒的目光要是能杀人,只怕现在的铁弗骁和贺韬韬二人都会被她射成筛子。 等外面的官道渐渐恢复安静,乌澜珠一把掀开帘子出去透气。 斛律挞进来,面上带着歉疚:“骁...” 这次他没叫特勤,而是直接称呼了铁弗骁的名字,以此来拉近即将破裂的关系。 “骁,这次伤了你的小侄女,我向你道歉...” 铁弗骁的目光瞥到贺韬韬手腕处那一抹红,当时她和斛律挞两人打的难解难分,斛律挞小声说了句什么话,趁着贺韬韬分神才伤了她,但他的那把刀早就淬了毒,虽不致命,但见血生效,此刻贺韬韬一直昏迷着,这让铁弗骁的怒意不消反增。 斛律挞见铁弗骁一直没说话,壮得像小山一样的汉子狠心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弯刀双手捧给铁弗骁:“若是让你砍上一刀能消气,你只管来砍,我绝无怨言!一命还一命,我说到做到!” 铁弗骁看向他,绿眸幽深,半晌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当时对她说了一句什么,才让她分了神?” 斛律挞一怔,没想到铁弗骁没动手不说,还问了他一个这种问题。 斛律挞不明就里,犹豫着回答:“我...我当时说,她堂里的那些人不是你杀得...” 这次轮到铁弗骁一愣。 只是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会让贺韬韬分神? 脑子里闪过无数迷惘的猜测,他俯身望着怀里昏睡的贺韬韬,轻轻抚上她的脸问:“韬韬,我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吗?” 假如贺韬韬知道了自己并不是杀害贺岩和穆铁的人,那是不是代表他二人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还有可能吗? 只要没有杀父之仇,两人还是能回到过去的对吧? 自欺欺人的想法占据了铁弗骁的大脑,面上神情变缓,逐渐有了笑意。 斛律挞看见这一幕,微微蹙眉,思考着自己那句话说得有什么问题吗? “骁...”他轻声唤道。 铁弗骁心情变好,扶起斛律挞:“这次的事我原谅你,但没有下次,你要是再背着我为乌澜珠办事,我绝不会轻饶你。” 斛律挞喜出望外:“那...那咱们还是好兄弟吗?” 铁弗骁点头。 “有你这句话,兄弟我甘愿为你赴汤蹈火!” 铁弗骁不再看他,一心一意盯着昏迷的贺韬韬:“启程吧,先找一处歇脚的驿站,韬韬还没有彻底解毒。” 入了夜,铁弗骁一行人等歇脚在一处边陲小镇,铁弗骁直接付了一锭金元宝,包了整座客栈。 他彻夜守在贺韬韬身边,时不时地查看她的脉象,已经稍微平缓了许多。 后半夜,乌澜珠过来了。 铁弗骁依旧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 乌澜珠也不恼,这个男人说得也没错,她确实就是一件部落联姻的工具而已,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工具的喜怒哀乐。 她只能为自己而搏。 乌澜珠抛给铁弗骁一封信,慢条斯理的开口:“接下来我们要去石方城,我来是告诉你,浑河以北有我们的人,眼下河间已经生乱,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就看你要不要把握了。” 铁弗骁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拆开了信,信是铁弗阕罗寄来的,信中阐述了铁弗阕罗和乌澜珠密谋挑起河间内乱的计划。 铁弗骁看向她,这是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打量乌澜珠。 这个女人平日里淫乱邪魅,矫揉造作,完全和信里出谋划策密谋挑起河间内乱的人两模两样,铁弗骁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抛开给贺韬韬下毒这件事不说,乌澜珠整件事确实办得不错。 “为什么要告诉我?” 乌澜珠往铁弗骁走近了两步,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你说我是一件用来联姻的商品,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嫁到奚契六年了,这六年里,王庭一次都没有派人来看望过我,一次都没有。” “我不想我的后半辈子老死、困死在奚契那么一个小部落里,我要回来,我要回到故乡,我要让当初送我去奚契的那群人后悔。” 铁弗骁:“所以你和铁弗阕罗密谋,唆使尉瀛川弑父投诚王庭,挑起尉家和朝廷的内乱,好让铁弗阕罗一举攻入,我小看你了,你确实有点能耐。” 乌澜珠莞尔一笑:“不一定要让铁弗阕罗出兵,石方城有咱们的人,等尉家和朝廷的人两败俱伤,你再出兵,功劳就是你的,这是我送给你的大礼,喜欢么?” 铁弗骁蹙眉,问她:“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给我说这些,为什么选我?” 乌澜珠直勾勾的望着他,伸手圈住了铁弗骁的脖颈,一颦一笑都媚骨天成:“因为我从在奚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迷上你了,既然要让我与铁弗部联姻,那我就选一个我喜欢的。” 边说着,她慢慢靠近,伏在铁弗骁耳畔,有一丝痒痒的热息呼出。 “铁弗阕罗他老了,身边还有我的姑母,我知道你的野心,有我帮你,你一定能成为下一任铁弗部的首领。” 毫无疑问,她的蛊惑和引诱是致命的,铁弗骁有一瞬的心动。 乌澜珠见铁弗骁头一次没有抗拒自己的贴近,心中喜悦。 朱唇轻轻碰了一下铁弗骁的耳垂,他依然没有拒绝。 慢慢的,朱唇从耳畔移至脸颊,再慢慢靠近唇瓣。 快要触碰的瞬间,铁弗骁稍稍侧开了脸。 这个动作让乌澜珠有一瞬的恼意。 但很快,这丝丝恼意烟消云散,因为铁弗骁的手掌抚上了乌澜珠的脸。 宽大的手掌在乌澜珠脸颊轻轻摩挲,绿眸幽深,这双眼睛让乌澜珠痴迷。 她快要醉倒在这饱含深情的绿眸里:“骁...” 铁弗骁问了她一个问题:“这六年里,你从未回过王庭,王庭也从未派人去见你吗?” 这个问题惹到了乌澜珠的伤心处,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轻嗯了一声。 铁弗骁嘴角勾勾,声音鬼祟:“那这么说,他们很久没见过你了...” 此刻的乌澜珠被面前这个男人的温声细语迷得失了神智,痴痴望着铁弗骁。 铁弗骁的手掌滑动,把着她的脸俯身,乌澜珠以为他要主动来吻自己,仰着头闭上了眼。 耳畔最先听到男人的暗沉低语:“那你真是太可怜了。” 乌澜珠:“?” 那只刚刚还在抚摸她脸颊的大手突然间移向乌澜珠纤细的脖颈,掌心骤然收紧,只听得喉骨咔咔作响。 乌澜珠瞪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声,乌澜珠的瞳孔骤然紧缩,她什么声音都还未发出,双手便无力的垂下去。 铁弗骁手一松,乌澜珠瘫软倒在地上,眼睛和嘴巴还长着,在做无声的呐喊。 铁弗骁冷眼睨着地上美丽的女尸,神情冷漠:“你说你要嫁我,我会让你如愿的。” 他转身,看着床上躺着昏迷的贺韬韬,表情变得温柔。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牵起贺韬韬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韬韬,我带你去草原,从今以后,你就做我的妻好不好?” 第126章 忏悔 牵起的手有丝丝微动,铁弗骁抬眸,对上了贺韬韬睁得分明的一双眼。 铁弗骁面上闪过一丝慌,他的唇还停留在贺韬韬的指尖。 “韬韬你...什么时候醒的?” 贺韬韬早醒了,在乌澜珠进来的时候就醒了,躺着一动不动听完他们所有的对话,也看到铁弗骁动手杀了乌澜珠。 她尝试坐起来,却没有力气,身体软的像是一团棉花,使不上来一点劲。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她喉间沙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铁弗骁扶着她起身,转身去倒茶水,背对着贺韬韬的间隙,贺韬韬拔下头上的木钗握紧成拳,这是她身上唯一能派得上用途的利器,虽是木制,胜在尾部被打磨的尖利,只要下狠劲应该可以捅进他的皮肉。 铁弗骁端着茶水揽过贺韬韬,一点点将水喂给她,喝完还用衣袖轻轻帮她擦拭唇周。 贺韬韬全程不发一言,像提线木偶由着铁弗骁动作。 铁弗骁探了探她的脉息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韬韬,你身上的毒应该解了,只是还没好完全,所以身子才显得有些虚。” 贺韬韬轻声一哼,微扯嘴角:“是吗?可我怎么感觉现在我更像是被人下了软筋散,内息都聚不起来。” 铁弗骁面上闪过一丝讪色,很快恢复如常:“我岂会害你?你中毒这事是我疏忽,但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 贺韬韬“认真”看了会儿他,忽然发出一声嘁笑:“我该怎么称呼你?是该叫你向骁?还是该尊称你为铁弗特勤?” 铁弗骁知道她的小心思,顺着她说:“你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听你叫我小师叔。” 贺韬韬翻了个白眼,话都不想多说。 屋内短暂安静了一会儿。 铁弗骁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绿眸微润:“韬韬,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的相处在一起了,这一年里,你过得可还好?” 贺韬韬平静中蕴藏着绵绵恨意,故作语气轻松:“托特勤的福,不好。” 铁弗骁顿了顿,摸摸鼻尖自找没趣:“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该恨我的,这是我欠你的。” 贺韬韬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仿佛是在说:知道你还说? 铁弗骁被那冰冷的目光一刺激,人昏了头,急急解释起来:“可是韬韬,我没有退路,我从未想过背叛和伤害大家,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那双绿眸饱含着复杂的情绪,贺韬韬真想透过这双眼睛将他这副心肠审视的清清楚楚,曾经和她一起长大、习武,互为天下第一好的小师叔,究竟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想杀他报仇的心是真的。 困惑不解犹豫煎熬也是真的。 贺韬韬想起斛律挞对她说的那句话,人就在面前,要确认吗? 可确认了之后呢? 犹豫不决之际,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那个在心中煎熬了许久的问题,答案是什么或许不重要了,她只想亲口听他说。 “爹爹和师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她几乎是哽咽着问出了这个问题,那个在无数个翻来覆去的夜晚里,困扰她夜不能寐、不敢面对的梦魇心魔。 马上就要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了。 残存不多的情感疯狂拉扯着她理智的情绪。 没用的,这个答案其实无关紧要了,不管铁弗骁有没有亲自动手,都不重要了。 惊风十二堂被乌丸人灭门,贺岩、师父,还有好多帮众弟兄都死在了那场阖族灭门的灾祸里,亲自动手和间接动手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区别。 可她就是想要执拗的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要把这么久以来憋梗的情绪发泄出来。 “说话!是不是你?” 贺韬韬朝他吼。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这一刻的对峙谁也跑不掉。 铁弗骁面上写满了痛苦,他紧紧拉着贺韬韬的手,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缓缓摇头:“我没有杀他们,韬韬...我真的没有...” 贺韬韬双眼泣血,任由眼泪无声息的留。 没有,又如何? 铁弗骁心防已垮,情不自禁的落下泪,一边忏悔一边求原谅。 “师兄和堂主,还有堂里的兄弟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可都是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韬韬你知道吗,无数次我在夜里醒来,睁着眼睛不敢睡,那些因我而死的冤魂拉我入无间地狱,我早就没退路了韬韬...” 贺韬韬由着铁弗骁握紧自己的手,她只是冷漠的睥睨着他,心一点点变硬。 说到动情处,铁弗骁痛苦至极,额头抵着贺韬韬的手,肩膀微微抽动着。 “韬韬,我从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更不敢来见你...” 贺韬韬终于忍不住朝他啐了一口,红红的眼圈带着冷冷的恨意:“你不配!” “你要求的从来都不是我的原谅,你要求的,是那些曾经陪你患难与共,死在你乌丸铁骑下的帮众弟兄们的原谅!” “你现在对我忏悔,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奢求我的原谅,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向骁,你还记得你曾经教过我什么吗?认清一个人不要听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你嘴上说着祈求我的原谅,可你明知我与你立场相对,你却要故意利用我来挑起两国纷争,你口口声声说爱慕于我,不会伤害我,却又纵容他人对我下毒,甚至还妄图囚禁我,这就是你对我的忏悔吗?” 她突然笑了一下,有绝望的泪划过脸颊:“下一步你还想做什么?” 她微微仰头,长长一叹:“对了,你刚还说,想让我做你的妻,想让我顶着那个乌丸女人的身份嫁给你?嗯?” 铁弗骁惊诧抬眸,面上浮现出被戳破心事无地自容的震惊。 撕开所有遮羞布,赤裸裸的袒露在两人面前。 “韬韬...你...” 全说出来了,心里这口气总算顺畅一点了:“别装了,我全听到了,你那些龌龊的见不得光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贺韬韬眼尾湮成一圈红,几乎是咬着牙低吼:“我与乌丸人有着阖族灭门之仇啊,你但凡还有一丁点良知和愧疚之心,你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铁弗骁越听越慌:“不是...韬韬你听我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 贺韬韬轻蔑的冷笑,笑着笑着泪湿了整张脸,心脏空洞地厉害,一抽一抽地疼,连呼吸都变得撕心裂肺:“我没有一刻不在恨你,我恨你引来了乌丸人毁了我家园,我更恨你...杀了那个...与我天下第一好的小师叔...” 她说出的话字字诛心,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利刃狠狠扎进了他的心,把他的血肉搅得稀巴烂。 “现在的你,自私、凉薄、怯懦、虚伪、两面三刀,或许...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吧...” 贺韬韬兀自一笑,那笑意带着十足十的嘲讽:“向骁…你连名字都是假的…” 铁弗骁急了,空住一只手用指腹拭去贺韬韬的眼泪,一个劲得道歉:“韬韬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要你想,我仍然是你的小师叔...” 他慌不择路的解释着,可惜太晚了... 连他自己都心知肚明,两人之间横亘的是深渊沟壑,从前有多好,以后就有多恨。 可他不甘心,心底压抑的痛苦在这一刻泛滥成灾。 他不管不顾的将人紧紧搂入怀,肆意发泄着胸腔里的苦。 “韬韬,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的命都给你,我欠你的...我拿命来还...” ...... 耳畔传来轻柔平静的声音。 “好,那你就拿命来还吧。” 一直被贺韬韬紧紧攥在手心的木钗,此刻对准铁弗骁的后心。 贺韬韬高举起手,孤注一掷,用力捅下去... 第127章 刺骁 只可惜她刚有所动作,铁弗骁立马警觉,处于敏锐的肌肉记忆,铁弗骁闪身避开,反手钳住了她高举的那只手,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寒光。 他哑着声音质问:“你居然真的想杀我?我们之间,何至于此?” 贺韬韬恢复到平日的杀气,虽然内息暂无,身手还在,醒来后又休息恢复了些体力:“是啊,何至于此啊,但你我今日,必须死一个!” 说着还要来刺,没了内息只能硬比拼拳脚,可惜现在贺韬韬怎么可能会是铁弗骁的对手,错失了刚刚的机会,现在再想杀他,难如登天。 全程铁弗骁并不还手,只是躲避,房间里地方狭小,东西砸碎了一地,可贺韬韬仍是难碰到铁弗骁的衣袂。 突然,她眼波微动,手腕调转方向,举着木钗朝自己喉间来刺! 铁弗骁大惊失色,他记得她刚刚说的话,两人之间必须死一个,她就这么不肯原谅自己,杀不了自己情愿去死? 铁弗骁伸手去抓贺韬韬的手,打算阻拦她的动作,却不料刚一触碰的瞬间,贺韬韬脸上露出一抹邪笑,反手朝着铁弗骁刺来。 面门大开,全部暴露在贺韬韬的攻击范围内,眼看着马上要刺中铁弗骁的胸口,铁弗骁站着没动,凭空伸出来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只木钗。 噗嗤一声混合着血肉的闷响,铁弗骁紧紧握住了贺韬韬刺过来的那只手,木钗洞穿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贺韬韬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作。 铁弗骁眼神空洞,默默咽下心头的哽咽,握着她的那只手竟有些颤动。 她这一刺没有半分情分可言,她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整个世界突然就静了。 血啪嗒一颗颗掉落在地,他沉痛闭眸,再又缓缓睁开眼帘。 两相对望,两两失望。 “韬韬...” 贺韬韬恢复理智,拔出木钗的一瞬,一记凌厉的掌刀劈向她的后颈,贺韬韬身子一歪,失去知觉。 铁弗骁将人搂在怀里,全然不顾左手洞穿的伤势,一遍遍的低语。 “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恨我吧...只要还有恨,起码也是一种挂念。” ...... 他将人放平在床上,屋内的打斗引来了斛律挞和侍卫。 “特勤发生了何事?” 铁弗骁打开门,只放了斛律挞进来。 斛律挞一进来就看到地上躺着的乌澜珠,以及铁弗骁手上的伤口。 “你俩动真格啊?” 铁弗骁懒得解释,撕扯下一片袍角,将受伤的左手缠住:“你想个办法,绕开外面护卫把乌澜珠的尸首处理了。” 斛律挞:“?” 他看向地上的乌澜珠,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活人和死人还是有区别的,面前的乌澜珠面色灰白,脖颈一圈乌紫,早已没了生机。 “你杀了她?她可是王庭王女,你疯了!” 铁弗骁自顾自的处理着伤口,语调稀松平常:“我说谁是王女,谁就是王女,只要你不泄密,就没人知道。” 斛律挞:“??” 好在他也不是个笨人,目光看向床上躺着的贺韬韬,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乌澜珠,最后把目光定在铁弗骁身上:“你想让她冒充乌澜珠?” 铁弗骁看向他,没说话,但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是真疯了!” 半晌,铁弗骁解释道:“这女人留着是个祸害,只要她活着我定然不会娶她,她迟早要与我反目成敌,还不如趁早杀了省事,不过她的身份倒是有用。” 他走到床边坐下,帮贺韬韬整理了一下额前碎发:“能帮韬韬以这个身份留在我身边,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斛律挞:“???” 地上的乌澜珠死不瞑目,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在盯着铁弗骁,死死地,一动不动的。 铁弗骁淡漠的扫了一眼地上的乌澜珠,挥退斛律挞:“顺便把她身边贴身服侍的婢女,连同她的尸首一起处置了,天不亮就启程,绕过幽蓟二地,直接去石方城。” 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斛律挞刨了坑,用一床薄被裹住乌澜珠,将她放在坑里,嘴里念念有词:“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那个疯子,这下好了,连自己命都搭进去了...” 把土盖上去之前,斛律挞最后看了一眼乌澜珠,半晌轻声说了句:“其实我也挺好的。” 黄土盖面,很快垒成了一个小土包,斛律挞找了个大点的石头,卸下自己的刀,在上面刻了一句乌丸文字:“美丽却又短命的公主。” 他把石头放在小土包跟前,拍了拍手上的泥污,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可又什么都没说。 ...... 尉家府邸。 袁琦带兵围住了尉家府兵,尉瀛川还在负隅顽抗,贴身守着他的几名护卫且战且退,包围着他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袁琦道:“追风带着幽蓟边防军已经赶到,眼下正在城门处阻挡尉家的私兵。” 蔺止叙持弓在手对准且战且退的尉瀛川,嗖得一箭,射中尉瀛川臂膀,护卫们拼死护送,最终还是让他们从角门处逃走。 “你马上去城门口,与追风汇合,那些私兵先想办法招降,负隅顽抗抵死不降者,就地正法!” 袁琦领命,欲走之际,蔺止叙一把拉住他的臂膀:“河间一定不能乱!” 袁琦抱拳:“少将军放心”,说完离开。 后院里经过刚刚的打斗,死伤了好些,汪适等一些官员直接躲在了屋内的桌子下面,免受波及。 尉府的局面渐渐稳定,这群人才相携着出来。 “小蔺大人...这...” 蔺止叙正色道:“汪大人,需要你的时候到了,马上修书一封上奏朝廷,你知道该怎么写吗?” 汪适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磕磕巴巴道:“下官明白,一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详实清楚,尉家狼子野心,下官早已愤懑不已...” 蔺止叙挥手打断汪适啰里吧嗦的表忠心,吩咐龙溪:“派一小队人,送所有宾客先去知府衙门。” 龙溪问:“那主子你呢?” 蔺止叙到处寻人,终于在死了一地的尸首堆里看到抱头躲藏的尉府管事,一把揪出他:“之前去后院包扎伤势的贺大当家在何处?” 管事被吓得不轻,说话都不利索:“她她她不是跑了吗?” 蔺止叙不信,抓着他衣领往跟前拽:“哪间屋子?” 管事指向身后:“从这里出去,右厢房第三间。” 蔺止叙立马朝着房间奔过去,到了地方,房门大开不说,里面根本没有贺韬韬的身影,只有躺在地上的菜刀。 蔺止叙探了探鼻息,还好,人只是昏过去了。 有人抢在他之前带走了贺韬韬。 第128章 别让我恨你 除了尉府,外面乱哄哄的。 举着火把的兵甲在大街上驰骋。 往日热闹的河间府此刻家家闭户。 “城门处,尉家私兵不肯投降,袁大哥劝降的时候还中了那副将的暗算受了伤,眼下还在僵持。” 蔺止叙面若寒霜,提弓翻身上马,道:“去城门处。” 城门口,以袁琦为首的一小股幽蓟边防军将尉家私兵拦在城门口,袁琦手臂被砍了一剑,看到蔺止叙来,面有愧色:“少将军,是袁琦没把事情办好。” 蔺止叙随他一起登上城楼,那副将耀武扬威,直接放言待会要杀入城中大开杀戒。 话都还没让那副将说完,蔺止叙拉弓就是一箭,直入那人的额心。 袁琦等人还没缓过劲来,这群私兵的人数远超目前城中的守军,要是这群人哗变生乱,河间府就真的要乱了。 那副将突然中箭惨死,身后的兵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射来,被高举着的尉家旗帜倒地。 “尉家谋反,主事者尉国公和尉瀛川已死,尔等不知情者放下手中武器可饶恕死罪,倘若还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全部杀无赦!” “你们自己想清楚,是做叛贼人人得而诛之,还是放下武器归顺朝廷?不知情者,本官答应你们,可以既往不咎!” 很快,最前面的兵甲扔掉了自己手里的兵器,一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本就是没被登记造册的私兵,行的就是谋反之事,但眼下发饷银的主将都没了,还拼个什么劲? 最后面的兵索性直接往回跑了,一派溃逃景象。 追风揪着一个人的衣领上了城墙,正是此前在寿宴上提前逃跑的尉三。 此刻的尉三刻意把脸抹黑了,换了衣服,混在人群里确实不容易被发现。 “主子,这尉三公子想溜出城去,但眼下外面这么乱,我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就把他拎回来了。” 尉三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谢谢你啊,差一点就出城了。” 蔺止叙皱眉:“你想溜?尉家谋反这事已成定局,你能溜到哪去?” 不提还好,一提尉三就来气:“这两父子真得是脑子有病啊!老子做他们家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说完,带着可怜样看向蔺止叙:“我真没参与,也不知情,能不能看在大家算是朋友的份上,把我当个屁放了?就当河间从没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你回头给皇帝说尉家人都死绝了,怎么样?” 蔺止叙像看傻子一样冷笑道:“你觉得呢?” 说完使眼色给追风:“先把他捆起来,丢到知府衙门里。” 他则是风风火火的下城门就要走。 尉三急了:“蔺止叙,朋友一场,别这么绝情啊!” 追风和龙溪上来,架着他的胳膊就要走,他冲着蔺止叙背影大喊:“我知道贺韬韬在哪!” 此话一出,蔺止叙驻足,奔回来问:“你见到她了?在哪?” 尉三挣脱开追风的束缚,咽了口唾沫才说:“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她人在哪,你想办法让我不受谋反牵连。” 蔺止叙二话没说,一口答应:“成交。她人在哪?” 尉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有些无语的嘀咕道:“我就知道...” “我从尉家逃出来没多久,就看见那群乌丸人也出来了,那个和你比箭的乌丸特勤抱着你媳妇儿出城了...” 大约是瞧见蔺止叙越来越黑的脸色,尉三声音越来越小声。 “追风,带一对人随我出城,袁琦和龙溪守在河间善后。” 目光冷冷扫过往边上悄悄退缩的尉三,道:“把他带上。” 前往石方城的路上,贺韬韬醒了两次。 意识是清醒的,但手脚是麻木的。 深深呼吸一口气,尝试调整内息,缓了好久手脚仍是无力。 贺韬韬清楚的知道,眼下自己就是瓮里的龟,困着的兽,别说逃出去了,就是自杀都难如登天。 可贺韬韬从不会想着去死。 没过一会儿,铁弗骁掀帘进来,左手缠着厚重的纱布,看到她的一瞬,眼睛里漾开笑意。 “醒了?饿吗?我让人拿点吃得进来。” 贺韬韬没拒绝,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 很快吃食被送进来,是胡饼和肉羹。 铁弗骁搂着贺韬韬坐起来些,贺韬韬冷冷开口:“帮个忙,你要是想囚禁我,麻烦点我穴道就好,别给我下药。” 铁弗骁丝毫不介意贺韬韬冷淡的态度,把人圈在怀里,舀了一勺肉羹慢慢吹着。 “韬韬自谦了,你武功那么厉害,只点你穴道怎么能困住你?放心,那药不会伤害你身子的。” 说罢,将汤勺喂到贺韬韬嘴边。 贺韬韬继续说:“可我想自己吃,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服侍我。” 铁弗骁笑笑,不为所动:“我服侍你,心甘情愿,来,张嘴吃一口。” 贺韬韬掀着眼帘认真去看铁弗骁,如果目光能杀人,铁弗骁身上只怕是被扎的千疮百孔。 很快,贺韬韬收回目光,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张嘴,一点点将肉羹喝完。 铁弗骁喂得很仔细,他似乎格外享受这种服侍,此刻的贺韬韬在他怀里乖得像只温顺的小猫,他甚至想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假模假样的和谐共处,他不介意一直给贺韬韬下药。 喂完了羹汤,铁弗骁轻柔地给贺韬韬擦拭唇周,隔着帕子,他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贺韬韬嘴唇的柔软。 他像是中了蛊似得,慢慢倾身... 贺韬韬大惊失色,慌张把头转向一边。 铁弗骁现在对她的垂涎是装也不装了。 “向骁,别让我恨你。” 这声向骁让铁弗骁短暂一愣。 “只要我恢复过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贺韬韬顿了一下:“除非你现在就狠心杀了我,一劳永逸解决掉我这个祸患。” “像杀了那个乌丸女人一样杀了我,不要折辱我。” 铁弗骁无声的笑了下,将贺韬韬放平在床榻上,帮她捋平了衣服上的褶皱:“韬韬,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贺韬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眼神来表达恨意。 末了,铁弗骁起身:“好好休息。” 外面的护卫端着药碗过来:“特勤,药好了。” 铁弗骁盯着药看了会儿,心里在做复杂的缠斗,好半晌后,他接过药开口说道。 “从明天开始这药加大剂量,去吧。” 第129章 石方城 出了河间,一路向北。 一行十来人的小队漏夜赶路,天快亮时,几人到了一处歇脚驿站稍作休整。 尉三猛灌了一壶茶水,喝完了才问:“你准备往哪走?我只看到他们出城,去了哪我可不知道。” 蔺止叙没搭理他,掏了从袁琦那里顺来的军用地图摊开来看,再往北走就是幽州和蓟州,那里驻扎着河北兵马道的驻军,他们几个乌丸人模样抢眼,少不得会被盘查。 蔺止叙低头想了会儿,如果自己是铁弗骁,趁乱带走贺韬韬是准备去哪?要干什么? 他的目光绕过地图上的幽蓟二地,在紧邻幽蓟二地,挨着系契部落有一块无主之地——石方城,那里多民族部落聚集,便于隐藏身份。 他手指指向石方城的位置,说道:“这里的城主还是之前的石家吗?” 追风想了一会儿:“老城主去年身子就不好了,如今主事的是二城主,据悉二城主多偏向于乌丸一方。” 蔺止叙指节叩动那里:“那就说得通了!稍作休息,直奔石方城。” 追风领命,准备下去时又问了句:“若是石方城真被乌丸人控制了,要不要去蓟州借点兵马...?” 蔺止叙盯着地图看了会儿,摇头道:“先不要动。” 此刻的石方城灯火如昼,有小兵从城门口奔向城主府邸禀报:“大人,城门外有乌丸人造访,说自己是乌丸特勤。” 正在饮酒的二城主石寿山一听,眉头紧皱:“可看清了,有多少人?” 小兵如实回答:“十来人,做寻常人打扮。” 石寿山起身,正了正衣冠,招呼小兵:“带路。” 石方城的城楼上,石寿山看清了下面的来人,确实只有十来人,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身形、穿着越看越眼熟。 斛律挞发现了石寿山,指着他鼻子大声嚷嚷:“石城主!是我!快放我们进去!” 石寿山不敢再耽搁,石方城背后的浑河还驻扎这他们乌丸的军队,他可不敢惹怒了这些煞神,急忙大手一挥:“赶紧赶紧开城门。” 石寿山亲自迎接铁弗骁斛律挞等人入城,径直去了城主府邸。 铁弗骁直到到了府邸门口才从马车里露面,抱着昏迷不醒的贺韬韬,站在石寿山面前。 石寿山呆愣住,看着铁弗骁怀里的女人忐忑问道:“这位是...怎么了?” 铁弗骁面不改色:“我们的王女路上有点水土不服,身体抱恙,有劳城主了。” 斛律挞别过脸去,心想铁弗骁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石寿山脸上立马堆起了笑:“王女大驾光临石方城,有失远迎,我这就命人把上好的客房收拾出来,让王女殿下好好休息。” 说着迎铁弗骁等人入府。 铁弗骁淡淡道:“有劳了。”边说着还把怀里的人往胸前搂的更紧了些。 安置好之后,斛律挞过来找了一次铁弗骁。 看着床上陷入昏迷的贺韬韬,在看着自己特勤一副情根深种不离不弃的样子,斛律挞只觉得无语。 “特勤,石寿山那老小子一直向我打听咱们接下来的安排,只要特勤一声命下,浑河以北的勇士马上跨河过来。” 铁弗骁动了动,问他:“这事一直都是乌澜珠和铁弗阙罗在暗中联系,你也知道?” 斛律挞不说话了。 屋里短暂的安静过后,铁弗骁问道:“铁弗阙罗来没有?” 斛律挞回话:“没有,大叶护事忙,派了可劼,此刻正率领一万铁骑候在浑河以北,随时准备一举攻入河间。” 铁弗骁发出一声低笑:“你们把宝都押在尉瀛川身上,真当他是什么人才,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河间吗?” 斛律挞被这话问得心神一紧:“我们出来的时候,尉瀛川不是急召他藏在仙居山的私兵进城了吗?想来这会儿,河间应该乱了吧…” 铁弗骁冰寒的目光在斛律挞身上扫过,不屑道:“想来?大概?应该?” “模棱两可的词语不要在我面前说,你不长个脑子好好想想,倘若河间成功被尉瀛川搅乱,此时中原朝廷应该察觉到风声,可我们在来石方城的路上,你可有看见幽蓟二地的军队出动?” 斛律挞经他这么一提醒,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那这么说来,尉瀛川失败了?” 铁弗骁继续看向贺韬韬,帮她把身上的被子提了提。 心里转瞬想到那个同他比试箭术的大梁官员,想到此人,感觉身上的血都凉了,自己当做珍宝,心心念念的滔滔,却被那人染指。 那间灭了灯的屋子,还有被贺韬韬挡开的箭... 他将拳头攥紧,目露凶光。 “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他冲斛律挞招招手,斛律挞靠近,铁弗骁在他耳边耳语两句。 “这事先不急着办,时机是关键,提前先部署下去,等着收网就行。” 斛律挞蹙眉,纠结了片刻,终是没忍住,直言问道。 “骁,你让我放弃大叶护指定的计划,转而去执行你的计划,我有疑问不得不问,你这么做真的是为了王庭和铁弗部着想,还是仅仅为了...” 他看向床上躺着的贺韬韬,欲言又止。 “骁,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你不该为了儿女私情冲昏头脑,影响王庭霸业。” 铁弗骁狐疑地看向他,气笑了,然后正色道:“只靠你们那些横冲直撞的莽撞打法,一辈子都休想打垮大梁,要知道摧毁敌人最快最狠的办法是让他们从内部土崩瓦解。” 见斛律挞还是一脸懵然,铁弗骁耐着性子道:“王庭的铁骑多年来一直跨不过浑河,是因为大梁有五路兵马道在边境线守着,素日里你们只晓得秣兵立马,烧杀抢掠,有没有想过如果用兵不血刃的方法,让大梁的五路兵马道分崩离析,那岂不是更有利于草原?你们只要熟读过中原的历史和兵书就不难发现,观历朝历代坐龙椅的皇帝都对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格外忌惮,我之前让你查过河间的那位巡按御史,他与这几位手握重兵的统帅关系可不一般,日后定会帮上我们大忙,吩咐你做的事情你只管去做,至于大叶护那边...” 铁弗骁冷脸看着斛律挞,目含深意。 斛律挞咽下一口唾沫,消化了刚刚的一番话,恭恭敬敬行了礼:“要不说特勤你在中原待了那么久,脑子灵光呢,果然对中原人了解透彻。你放心,大叶护那边该报的我如实禀告,不该报的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铁弗骁淡淡嗯了一声,挥退他。 斛律挞临走时,好言问询道:“那个...你小侄女的毒,要不让石寿山请个好郎中来瞧瞧,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好?” 铁弗骁瞥向他,语气十分不善:“和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分内事,还有,关于她的身份我不想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斛律挞:“哦。” 反正铁弗骁背对着,斛律挞用力瞪了他一眼才走。 斛律挞一走,铁弗骁猛然靠近贺韬韬,与她只有鼻息之距离。 只听他幽幽开口,声音如幽冥般鬼祟:“韬韬,我知道你醒了。” 贺韬韬闻言,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醒了有一阵了,刚刚他二人的谈话,全部听到了,听起来似乎是针对蔺止叙和朝廷的五路兵马道安排了什么阴诡的计划。 一边听一边暗中调整自己的内息,自己昏睡的太久,再加上药物控制,手脚早已麻木,只有趁着没被铁弗骁发现之际,暗中调息。 忽然有微热的呼吸洒在自己的面门,贺韬韬眉头微蹙。 “醒了却不睁眼,是在等我吻醒你吗?” 呼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热。 贺韬韬惊恐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铁弗骁的幽深绿眸。 他靠得越来越近了! 只可惜躺着的时间太久,侧头的动作都稍显吃力,这让贺韬韬着急又恼火! 然,铁弗骁却在临近她嘴唇的地方停住,饶有趣味的盯着她看,似乎非常享受贺韬韬生气动怒的样子。 他慢慢起身,修长的手指在贺韬韬额间一点,笑得肆无忌惮:“我的韬韬,还是这么可爱。” 贺韬韬怒从心起,绝望地冲着铁弗骁低吼:“离我远点。” 铁弗骁一点都不恼,将她抱着坐起来些,一边自言自语:“躺了许久很累了吧,我抱你坐一会儿。” “今天日头不错,要不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 回答他的是沉默。 铁弗骁帮她把头发顺了顺,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说:“和我说说话,韬韬,别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自言自语,随便和我说点什么都可以。” 他的目光带着一点祈求。 良久,贺韬韬嗓子低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境,缓缓开口:“可以...不要再给我喂药了吗?” 铁弗骁面不改色,答非所问:“饿不饿?石方城的胡饼羊肉汤不错,尝一口?” 贺韬韬盯着他,话语中慢慢带了哽咽哭腔:“你想让我一辈子像个废人一样瘫在床上吗?我的小师叔绝对不会这样对我...” 小师叔三个字像是带着魔法咒语一般,瞬间击中铁弗骁的心防,他表情有所松动,像是带着无限的悔恨,将人搂紧在胸怀,低声呢喃:“小师叔会永远保护韬韬的...别怕...小师叔在这呢...” 颈窝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一颗、两颗... “小师叔,韬韬不想变成废人...” 铁弗骁听到这句话,心都快碎了,用指腹温柔的将贺韬韬脸上的泪珠擦拭干净。 “不会的,韬韬不会变成废人的,就算你变成废人,在床上瘫一辈子,小师叔也不会离开你...” 贺韬韬的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流个不停,放下所有的自尊对着铁弗骁哀求:“小师叔,我不想在床上躺一辈子,吃喝拉撒什么都在床上,要不你废了我的武功吧,或者挑断我的手筋脚筋,这样我就跑不掉了...” 眼泪在任何时候对男人都有用,尤其是面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 贺韬韬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只能孤注一掷,赌铁弗骁对她还有一丝愧疚和恋爱之心。 武功没了可以再练,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能走能动,才能有逃跑的机会啊! 铁弗骁深陷在贺韬韬的柔顺乖巧里,抚着贺韬韬的脸,颤着声音轻轻地问:“韬韬,嫁给我好不好?” 贺韬韬丝毫没有犹豫,重重点头:“我嫁。” 第130章 大婚在即 婚礼定在三天后,就在石方城。 斛律挞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这…这么仓促?” 铁弗骁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兴致冲冲地准备婚礼所需的一切事宜。 “时间越久越怕节外生枝。”他从怀里掏出写好的信,递给斛律挞。 信是写给铁弗阙罗的,大致是说铁弗骁和王女二人情投意合,择日成婚,还盖了乌澜珠的私印。 反正王女回归乌丸迟早要与铁弗部联姻,出发前铁弗阙罗也暗示过铁弗骁,趁机拿下王女,眼下骤然成婚倒也正合了铁弗阙罗的心意。 “先成亲,王庭那边他自会帮忙解释。” 斛律挞看着信笺末尾盖着的那方王女私印,心底蓦得想到那个深埋于地下的女子,有些怅然:“你连她的私印也拿走了,是对她早就起了灭口之心吗?” 铁弗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拍拍他的肩:“乌澜珠非良人,等回了草原,一定为你寻一位优秀的女人。” 轮到斛律挞一愣,他居然知道?! “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可怜她…” 铁弗骁勾起一抹冷笑:“中原有句古话,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是我的好兄弟,一直都是。” 斛律挞低下头去,很快重重点头,将对死去的乌澜珠一点点仅剩的怜悯之心抛诸脑后,附和道:“对!咱们是过了命的好兄弟!我这就去寄信,过几日大婚,石方城人多眼杂,要不要让可颉带一小队人马过来?” 铁弗骁沉思片刻,点头:“你去办。” 回了房里,贺韬韬正独自撑着床榻准备起身,铁弗骁快步冲过去,扶着她坐直:“着什么急?摔了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拿过贺韬韬带伤的手腕查看,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留了一条结痂的丑陋疤痕。 无意中瞥见她掌心的一条疤痕,一年了,那条疤痕仍在。 贺韬韬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手,脸上挂着温柔笑意:“都快好了,已经不疼了。我就是躺着闷得慌,想换个姿势。” 一改之前的冷漠态度,贺韬韬变得温顺乖巧,倒让铁弗骁有些微愣。 但他俩可是从小知根知底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彼此都太了解,可铁弗骁并不想戳破,毕竟贺韬韬对他和蔼可亲,春风满面的样子他在梦里痴痴念了许久,如今人就这么活生生在自己跟前,哪怕明知有假,却仍是甘之若饴。 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婚礼在即,贺韬韬就算可以正常走路,但也不会立刻恢复到以前,根本就不怕她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只要成了婚,假以时日,自己日复一日的对她好,时间终会磨平一切,他们一定会回到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候。 铁弗骁端过药碗,一勺勺吹着:“凉了就更苦了,趁热喝了,我喂你。” 贺韬韬盯着药,面有迟疑。 铁弗骁了然一笑:“我答应你的定然不会食言,这碗只是补药,养身子的。” 贺韬韬犹豫了会,慢慢张开嘴。 药的味道和口感确实不再像之前的药,贺韬韬稍稍放下了心。 喝了药,贺韬韬看见铁弗骁缠着厚重纱布的手,轻轻问:“还疼吗?” 铁弗骁像是吃了糖的小孩,开心坏了,摇着头:“不疼了,韬韬你不生我气了?” 贺韬韬轻垂眼眸,再抬起时,眼底染着歉意:“我那天刺伤了你,事后想想,你也有你的难处。” 听到贺韬韬这么说,铁弗骁又惊又喜,抓住贺韬韬的手,满脸虔诚:“你原谅我了?” 贺韬韬淡淡一笑:“谈什么原不原谅,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家和家里的人已经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你...” 她望着铁弗骁:“在这世上,也就只剩下你和菜刀这两个亲人了。” “对了,菜刀呢?她没事吧?”贺韬韬试探性的问道。 铁弗骁:“她很好,带你走的时候只是打晕了她。” 贺韬韬长舒一口气。 铁弗骁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婚礼在即,喝了两天的药,贺韬韬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恢复,已经可以下床走路,只是内息仍然聚不起来。 屋子外面有看守的护卫,但并没有强制关押,贺韬韬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不管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一群人。 没关系,贺韬韬心中默念。 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尽快养好身体,麻痹铁弗骁,抓住时机逃出这里。 期间他趁着铁弗骁离开院子的时候,曾试图唤来阿鹫,但没有用,阿鹫没有来。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认认真真的晒着太阳,吸收春日阳光带给身体的补给,心中暗自盘算,明日就是大婚之期,一定要赶在大婚之前逃出石方城,逃出铁弗骁的控制。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河间怎么样了?蔺止叙怎么样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被铁弗骁绑来了石方城? 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哪... 贺韬韬叹气,她鲜少露出惆怅的情绪,可眼下确实是从未遇到过的绝境。 一个十分熟悉自己一举一动的对手、一副没有恢复的身体、以及陌生的地方和一群虎视眈眈的敌人。 欸...... 贺韬韬木然的望着府邸中穿梭而过的仆婢,尽职尽责的准备着明日的婚事。 婚事? 婚你奶奶个腿! 她把石桌上的杯盏捏在手里把玩,突然用力,杯盏在手心应声而碎。 贺韬韬悄然暗喜,不动声色地将一片碎瓷别入腰带。 要是让她再多养上几日,杀出一条血路倒也不是不可以。 入夜,城主府邸来了两名小丫鬟,捧着一身喜庆的嫁衣过来。 丫鬟在贺韬韬脚边跪下:“王女殿下,特勤命我二人过来服侍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贺韬韬生理不适,眼角瞥到门外颀长的身影,忍住按下心中不快,温声道:“放下吧,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应声退下。 贺韬韬看着面前的嫁衣,神情冷漠,却意外的发现这居然是一身中原女子的嫁衣。 铁弗骁推门进来,正好看见贺韬韬望着嫁衣冷漠的神情。 “怎么了,是不是这嫁衣不好看?你不喜欢?” 铁弗骁走到她面前蹲下,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 贺韬韬努力装出温柔神情,道:“没有,就是有点疑惑,我现在不是乌丸王女的身份吗?为什么还要穿汉人的嫁衣?” 铁弗骁笑了一下:“韬韬,这次婚礼仓促,是我太着急了,我想着先在石方城与你成婚,等回了王庭,我再用乌丸习俗为你举办一次隆重的礼仪。” 贺韬韬止住心中的呕意,努力挤出笑容:“你做主就好。” 铁弗骁拿过那嫁衣,放在贺韬韬身上比了比:“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自己从一个汉人变成乌丸人,我不想让你为难,明天咱们就穿这一身好不好?” 贺韬韬看着他的绿眸,那里面漾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温柔神色,一举一动都是在看贺韬韬脸色说话。 贺韬韬突然就烦了,把嫁衣从身上扒拉下来:“成两次亲多麻烦,要不你我再等上一段时间,我随你回草原,等什么都准备好了再成亲也不迟。” 明明铁弗骁脸上的表情没变,可眸子的温度却在一点点变冷。 他冷漠的摇头:“夜长梦多会生变数。” 大约是怕自己这个样子会吓到贺韬韬,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丝丝笑意:“韬韬,明天是我最重要的日子,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贺韬韬亦跟着温婉的笑,心里却是在骂娘:一点都不想知道... 铁弗骁的深情告白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在想明天该怎么逃出去。 要不要干脆趁铁弗骁不备,拿腰间的碎瓷割了他的咽喉? 很快,她否决了这个想法。 上次拿木钗趁其不备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只是捅穿了他的手掌,再尝试一次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 没必要让面前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土崩瓦解,还得从长计议。 “韬韬...” 铁弗骁抚着她的脸温声唤她。 “怎么了?” 铁弗骁认真看了一会儿贺韬韬,微微一笑,轻声道:“没什么,今晚早点睡,明天可有的忙了。” 贺韬韬敷衍的点点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那你也早点休息。” 起身走向床榻准备躺下。 铁弗骁看着她钻进被窝,动作一气呵成,自嘲一笑。 自己在那深情表白,她听进去了多少? 也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不会知道,在他深情说着我爱你很久的话语时候,贺韬韬满脑子想得全都是如何杀了他逃出去。 ...... 外面的夜风有点凉,铁弗骁独自一人走着,一点点远离身后有人的光亮。 斛律挞在黑暗中现出身影:“这几天果然如特勤所言,城中混进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铁弗骁驻足,回头望向贺韬韬住的屋子,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如万年寒潭般冷冽的声音。 “可以安排可颉动身了,明日城中若是生乱,一个活口都不留!” 第131章 逃婚 斛律挞一怔:“要不要通知石寿山他们?” 铁弗骁冰冷的目光看向他,一个字都没说,却足以让斛律挞感受到恐惧,立马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办。” 石方城的一座客栈二楼,蔺止叙身穿布衣戴斗笠倚在窗前眺望,斜对面便是石方城城主的府邸。 一只鸽子落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嘀嘀咕咕。 蔺止叙抓住拆开鸽子爪子的信,扫了一眼。 尉三踮脚想来看,被蔺止叙塞过来一只鸽子。 “看看嘛,写了什么?” 蔺止叙没正面回他,指着城主府邸:“从昨日开始,这府邸里就陆陆续续的进出有人,张灯结彩。” 边说着,目光看向尉三,眼神似有所指。 尉三嘿嘿傻笑两声,装作不明所以,借口尿遁准备开溜,却被门口守着的追风一把提住了衣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自己还有求于他帮自己摆脱造反之名,想到这,尉三一下子就气蔫了。 追风把打探来的消息说给二人听:“今天城主府张灯结彩确实是有大事发生,我听城中说,说是喜事,成亲的大喜事...” 屋内几人的目光齐唰唰地看向了蔺止叙,尉三好死不死的来了句:“贺韬韬被那个乌丸特勤带到石方城,想来就住在城主府邸。” 蔺止叙脸上黑沉沉的,没说话。 尉三手里把玩着鸽子,眼神滴溜溜的转了转:“要我去探一探这城主府邸的虚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商言商,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许食言!” 蔺止叙看向他:“我答应你什么了?” 尉三急得一蹦三尺高:“不是,小蔺大人!这个时候就别玩我心态了,你们要救人带我一起来,那就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整些弯弯绕绕,我现在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然明白得和你们捆牢我才能在大梁有活路!” 他站起来,叹了口气:“事先说好,我负责探路和打听情况,但救人我不行。” 蔺止叙:“你想多了,我也没指望过你多少。” ----------- 成亲礼被安排在黄昏。 因着是在别人的府邸准备婚事,又事出仓促,一切都从简,连宾客都没多少,只请了石方城内几个偏乌丸的大族显贵。 多年来,石方城一直夹在三方势力中保持中立,随着石寿山上位城主,城中大大小小的势力慢慢向着乌丸一方靠近,更是公然允许乌丸的军队在城外三十里外扎营驻扎。 午饭的时候,铁弗骁还过来和贺韬韬吃了一顿饭。 他看贺韬韬看得极严,按道理说,成婚礼前新人是不可以见面的,但铁弗骁不管那么多,逮着空就要过来看一眼贺韬韬才放心。 被这么严防死守的盯着,再加上心里想着事,这顿饭贺韬韬吃得是食之无味。 铁弗骁盛了一碗汤给贺韬韬:“多吃点,后半天会很忙,到时候饿了可没什么吃的。” 贺韬韬愣了一下,看见铁弗骁挂在唇边的笑意才反应过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得生出一股恼意。 她喝了一口汤,装作不经意的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石方城?” 铁弗骁面无波澜:“不急,等你把伤养好。” 贺韬韬埋头吃饭不再言语,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在婚礼之前如何逃走。 成亲礼一过,就再也防不住铁弗骁了。 一切的一切都被铁弗骁看在眼里,他放下碗筷:“待会儿会有专人过来服侍你梳洗打扮,我就在前院,有什么事,差人来喊我。” 话音刚落,一众早就候在屋外的丫鬟婆子们捧着各式各样的妆奁进来,为首的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热情的拉过贺韬韬,将人按在梳妆台前,准备化妆。 铁弗骁人并未走,甚至还饶有兴趣的站在贺韬韬身后,目露深情的看着镜中的贺韬韬。 贺韬韬心急如焚,他怎么还不走? 再不走,自己怎么开展自救计划? 透过铜镜,贺韬韬看向铁弗骁:“你不是说你还要忙吗?还不快去?” 铁弗骁走到她身后,婢女仆妇们乖觉退后,留出空间给二人。 铁弗骁从背后扶住贺韬韬的双肩,二人一起看向镜中画面,铁弗骁在桌上摆放的钗环首饰中挑中一支镶着金丝玛瑙翡翠的纯金簪子,斜斜插在贺韬韬的鬓边。 他把头搁在贺韬韬的肩上,克制吸了一口鬓边浅香:“韬韬,这一刻曾在我梦中出现过,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贺韬韬双手握紧在袖中,看着镜中交颈在一处的二人,竟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两人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就在眼前一般。 她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闭上双眼,将过往的太平岁月碾碎隐藏,张开眼笑得明艳动人,甚至还带了点娇羞:“大家都看着呢,哪有新郎倌一直守着新娘子的,你先出去,这么久等了,还怕这几个时辰吗?” 铁弗骁动情,侧头在贺韬韬脸颊上轻轻一吻:“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起身的一瞬拔走了插在贺韬韬鬓边的金钗:“今日的金冠华美,这钗等你日后单独戴给我看。” 顺便还叫那妇人将桌上所有尖利的发簪钗环都换下。 贺韬韬心中冷笑,就算是铁弗骁动心动情,都不忘要提防贺韬韬。 等人一走,贺韬韬瞬间冷下一张脸。 妇人为贺韬韬梳头,期间贺韬韬一直透过铜镜暗中打量着服侍自己的这几个婢女仆妇,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个丫鬟身上。 那丫鬟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若是盖上喜帕,应该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身后的妇人躬身开口:“殿下,妆发已经梳妆妥当,请殿下起身更衣。” 贺韬韬起身,故意将桌上的首饰盒子碰倒在地,趁着几人弯腰去捡盒子的功夫,照着妇人和婢女的后颈一掌劈下,面前的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在地上。 还行,养精蓄锐了这么几天,人还没有完全残废! 屋里只剩了一个婢女,正是那个和贺韬韬身形差不多的女子。 眼前突发状况,那婢女惊呼大喊,反应过来就准备向门口的方向跑去,贺韬韬眼疾手快,从背后将婢女锁喉,摸出藏于腰间的碎瓷,抵在婢女喉间。 “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婢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浑身不敢动弹。 贺韬韬勒着她纤细的脖颈一步步走向嫁衣:“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嫁衣!” 等婢女穿上一身红色嫁衣,贺韬韬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称赞:“实在是太像了。” 话音刚落,贺韬韬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停在了屋门口,顿时警觉起来,一手捂住婢女的嘴巴,狠厉的目光在警告她:“你敢叫我就敢杀你。” 婢女泪光盈盈的摇摇头。 屋门被打开一条缝,贺韬韬快步闪身到门后,只见从门外蹑手蹑脚溜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贺韬韬眼疾手快,准备给这人的后颈来一下,那人似乎脑袋后面长了眼睛,立马蹲下身子避开了这一记掌刀,贺韬韬顺势一脚踹向这人,这人被踹了个人仰马翻,贺韬韬跳上那人的后背,勒过后颈,准备用碎瓷抹了这人的喉,只听一声熟悉的人声传来。 “姑奶奶,是我啊!” 大眼瞪小眼,两人双双愣住,戏剧性的一幕发生的如此突然。 贺韬韬收起碎瓷,对尉三的出现十分惊讶:“怎么是你?” 尉三从地上爬起来, 掸了掸身上的灰,没好气的说:“不然你以为是谁?” 尉三瞟了一眼屋子里晕倒的人,和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的婢女,道:“可以啊你,看来就算我不来,你也能想到办法脱困,你男人还担心的要命。” 贺韬韬一惊:“蔺止叙也来了?” 尉三摊手:“不然你以为我会这么好心来救你,要不是被你男人威逼利诱,我是决计不会趟这摊浑水的。” 贺韬韬脑筋快速转动,蔺止叙的到来在她意料之外,可是眼下他们在城中反而不利。 “乌丸人在石方城三十里外屯兵,意有所图,今日绝不仅仅是成亲这么简单,我太了解铁弗骁这个人,他背后肯定有后手。” 前几天假装昏迷的时候亲耳听到过铁弗骁和斛律挞的密谋,铁弗骁嘴上一再强调要与贺韬韬成亲是对她本人急不可耐,但贺韬韬非常清楚,这只是铁弗骁欲盖弥彰的手段而已。 尉三反应过来:“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蹊跷,今日这府邸守卫稀松平常,我只略施小计就进来了。” 他指着穿嫁衣的丫鬟问贺韬韬:“你就打算让这丫鬟代替你成亲?” 贺韬韬一时没说话。 尉三二话不说,拔出袖中匕首走向那丫鬟,在丫鬟惊惧目光下,一掌劈晕。 “搭把手,把她们几个捆了塞衣柜。” 贺韬韬了然,二人一起把床单被褥撕成一条一条,捆住几人手脚,再堵住她们的嘴。 做完这一切,尉三扒了丫鬟身上的嫁衣套在自己身上,他身量和寻常男子相比弱小,却和女子相当,嫁衣穿在他身上居然刚好。 “我本来答应蔺止叙只是进来探个路,不想卷入太深的,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尉三将金冠戴在自己头上,对着铜镜正了正:“你让这丫鬟代替你拜堂,只怕你还没跑出这府邸,她那边就露出了马脚,说不定还要连带着我被抓。” 贺韬韬愣在原地,半晌问出一句:“那你...不怕露出马脚吗?” 尉三转过头,他模样本就俊美,此刻一身红装娇俏柔美中带了点英气,他扬起嘴角得意一笑:“小爷我乔传打扮最是拿手,当初不是连你也骗过了吗?” 贺韬韬还有些犹豫,尉三推着她走到门口,正色道:“别感谢我,我是个赌徒,只是把宝押在你和蔺止叙身上而已,他已答应让我不受尉家谋反的连坐罪名,我要是还想在大梁河间混下去,只能和你们一条道走到黑,这次算我挟恩求报,若我能全身而退,你得答应我河间以后的生意全部都是我的!” 尉三伸出手,想要和贺韬韬握拳立誓,贺韬韬心中感慨,一把握住尉三的手:“一诺千金重!多谢!” 尉三把匕首塞到她手上,为她打开门:“蔺止叙他在城主府邸西北角门等你。” 屋门被关上,贺韬韬回头望了一眼屋门,头也不回地往西北方向的角门跑。 第132章 生死 夜慢慢黑沉下来,能偶尔听到前院丝竹悦耳之声,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圈,飞入城主府邸。 西北角门外的蔺止叙一行人穿着黑色夜行衣,与黑夜融为一体,他们看见了那只鹰,是从石方城北面方向飞入城。 “主子,线报上说,石方城三十里外有乌丸人的军队,眼下正朝着石方城而来,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蔺止叙盯着府邸的动静,一动不动:“再等一会儿。” 铁弗骁伸出手臂,苍鹰停在他的臂膀,院中站着以斛律挞为首的军士,有百十人众。 他对着这群人说:“城中混入了大梁细作,待会以婚宴开始为信号,将这群敌国细作全部拿下!” 斛律挞率先单膝跪地,右手捶胸,整齐划一的高喊:“谨遵特勤命令。” 良辰吉日到,铁弗骁一身喜庆的红色新郎吉服立于堂内,等着喜婆牵着新娘子进来与他拜堂成亲。 他的手心有微微潮意,一想到贺韬韬即将与自己共结连理,他的内心就控制不住的雀跃欣喜。 然,等了好一会儿,仍未见新娘被带来。 铁弗骁向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离开,没过一会儿,听见一声礼乐高喊:“吉时已到,新娘入门。” 两名喜婆牵着一位身着嫁衣,头戴喜帕的女子款款而来,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新娘,铁弗骁呼吸微滞。 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了。 喜婆将牵引着新娘的红绸交给铁弗骁,二人面对而立,明明是喜庆佳期,可铁弗骁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红烛高照,锣鼓喧天,照得新娘的那双手如玉修长,接过合卺酒对饮的时候,铁弗骁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那双手虽然不大且修长,却骨骼分明,细看与女子的手有明显出入。 铁弗骁太熟悉贺韬韬了,她长期使双刀的手在虎口处有稍显粗粝的茧,她爱啃大拇指的指甲,所以她的大拇指指甲并不圆润,还有她右手掌心让他疑惑了很久的疤痕,这些全都不在了! 铁弗骁一把扣住新娘的腕子,连那腕上的伤口也一并消失不见! “你不是韬韬?!” 门外慌里慌张跑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出事了,府里有刺客!” 新娘陡然掀开喜帕,露出尉三带着讥诮笑意的一张脸:“我的好夫君,小爷我这身新娘扮相你可喜欢?” 铁弗骁瞳孔变色,后退两步,抽出腰间软剑指向尉三:“贺韬韬人在哪里?!” 尉三望着那软剑,心里一咯噔,吞咽了口唾沫认怂,指着东南方向说:“她跑了...” 铁弗骁转身迈步,吩咐石寿山:“把这人捆了,待我回来处置。” 尉三长舒一口气,力所能及争取到这点时间,应该足够贺韬韬逃出府邸了。他突然很想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爱管闲事了? 他在心中默念: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祸害我是祸害... 贺韬韬逃出城主府邸,身后乌泱泱的追着一群人,她手上只有一把匕首,三两个不怕死的小兵上前,被贺韬韬近身搏杀在眼前。 失了内力的贺韬韬没有退路,来一个杀一个,很快腕上的伤口裂开,渗出血来。 密集的脚步声从四边八方赶过来,刀鞘声摩擦着铠甲,发出冰冷的索命之音。 斛律挞在她面前拔出刀:“别吉,随我回去。” 贺韬韬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冷笑着咒骂:“回你奶奶个腿!我叫贺韬韬,不是乌丸狗贼!” 人潮往前压着贺韬韬,将她渐渐逼退至角落。 忽然打街角马声长啸,蔺止叙策马横穿长街,对着斛律挞当胸就是一箭,气势如虹将团团包围贺韬韬的兵士冲开一条豁口。 他朝贺韬韬伸出手,双手交握的一瞬,贺韬韬利落的翻身上马,马鞍上还挂着贺韬韬的双刀,在周遭刀光剑影的追杀中,两人冲开一条血路。 疾风扑面,二人一路向南,朝着南城门疾驰。 斛律挞中箭倒地,身后的铁弗骁冲出人群,看着地上的好兄弟身受重伤,喜服都还未来得及脱,翻身上马指挥着手下的军士:“急调可颉入城,将这群敌国贼子全部诛杀!” 越来越临近南城门,石方城的城门守卫瞠目大惊,急急下令准备关闭城门,关到一半就被追风和身后的一小队人马悉数射杀。 他朝蔺止叙大喊:“乌丸大军入城了!” 铁弗骁急急调兵入城,城主石寿山开城迎乌丸人进城,以往虽是中立偏乌丸,可今夜过后的石方城再无立场,请神容易送神难,注定此夜过后这里会沦为人间炼狱。 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大军压阵前的那一抹红格外醒目。 贺韬韬当机立断,翻身下马,刀身冲着蔺止叙的马屁股用力一拍,马匹受惊,驮着人直直冲向那仅容一人宽的城门口。 蔺止叙大惊失色,冲着她沉声大喊:“韬韬!你做什么去!” 贺韬韬二话不说,提刀上了城墙,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砍断了铁门锁链,半开的木质大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将身后的乌丸军队全部挡在城门内,也将蔺止叙追风等一行人彻底关在门外。 她冲着城外大喊:“今夜之事就是诱杀你们的陷阱,石方城早已倒戈,乌丸人会立即剑指幽蓟二地,涂炭我中原生灵!不要耽搁!快去报信!” 自由近在眼前,贺韬韬怎么可能不想要? 可他就是太清楚铁弗骁这个人,才更明白他伪装皮囊下的狼子野心。 疾驰而来数以万计的乌丸士兵踏浪而至,城中尽是乌压压的一片,在这一刻,贺韬韬的脑中闪过无数过往记忆,最终留下的还是贺岩当年的谆谆教诲。 舍生取义在这一刻忽然得到了传承。 蔺止叙人在城外,他挥手让追风紧急奔赴幽蓟二地接应援军,勒马回缰看向城墙上的爱人。 城墙上的贺韬韬一身黑衣,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她亦看着他,想要努力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 “城门已经关闭,可以暂时拖住他们的脚步。” “蔺止叙,”她轻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有两个乌丸士兵冲上来,想要按动城门吊桥的开关,贺韬韬一刀一个,将人血肉劈开。 风太大,将她后半句话湮没在风中。 蔺止叙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崩溃呼喊:“韬韬!跳下来!我接着你!” 贺韬韬留给他最后一个笑,转身不再看他,死守着城门机关,一有人靠近便挥刀劈下,很快,城楼阶梯上躺满了尸体。 铁弗骁一身新郎的红色喜服,策马立于城楼下,和贺韬韬四目相对。 身后的弓箭手搭弓在弦瞄准城墙上孤决的身影,只待铁弗骁一声令下。 铁弗骁眸色深沉,冲着贺韬韬大喊:“韬韬,你真得要不顾往日的情分,与我为敌吗?” 贺韬韬体力渐渐不支,撑着刀站直了身体,朝地上啐了一口:“尔等胡虏,我与你有何情分可言?你背信弃义,叛堂投敌是为不忠,引外敌入侵,杀我家人是为不义!我与你之间只有血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铁弗骁眸中寒光乍显,似有不甘的又问了一句:“今日本是你我大喜的日子,难道这些天你对我的都是委曲求全,逢场作戏吗?” 贺韬韬俯瞰着他,声音如刀锋般绝情:“当然!” 铁弗骁僵在原地,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癫狂。 笑够了突然收声,盯着贺韬韬,声音如地狱恶鬼:“你既选定了断头路,那就今日做个了断,是生是死皆是天定!” 他大手一挥,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城楼,人群中让开一条道,几十人合力准备撞开城门。 他终于决定要将她毁灭。 得不到的,就化为尘烟,留住记忆也是好的。 密集的箭雨朝着城楼上方射去,贺韬韬出刀速度极快,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玩命厮杀,像是一个染了血的小兽,在崩溃边缘声嘶力竭。 心底深处却是一种畅快的发泄。 假如这个样子去地下见爹爹和师父,应该没给他们丢人吧..... 箭雨快要射中她身体的时候,一双大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按在低矮的墙垛背后,用身躯为她搭建出一个安全的三角区。 蔺止叙没走,不知道他借用了什么爬上了城墙,电光火石的一瞬将人揽过,在地上翻滚两圈躲过密集的箭雨。 抬手一箭直直射向那一抹红。 只听城楼里马匹凄厉惨叫,蔺止叙将贺韬韬背在背上,安心的声音传来:“搂紧我!” 沿着上墙之路,他驮着人破釜沉舟一跃,跳上等候已久的马背,猛地夹紧马腹,疾蹄飞奔。 那一箭没有射中铁弗骁,却射死了他的马匹。 铁弗骁带着人奔上城楼,城门洞开,乌丸人鱼贯而出,铁弗骁望着前面的两人,目光冷凝。 他向旁人伸出手,一柄弯弓递到他手上,拉弦瞄准,只要自己的手一松,就能将那两人射个对穿。 一声惊雷闷响,撕开远方黑垂的天幕,乌丸人本想向前追,却感受到大地的震颤,慢慢停下脚步。 城楼上有眼尖的人看清,指着前方:“是大梁的兵马,怎么会?” 铁弗骁没有动,拉弓的弦像是上了锁,始终没有射出那一箭。 他沉痛闭眼,胸腔里千涛万浪般起伏,这一刻他明白过来,他终于永远失去了那个人。 第133章 疗伤 马儿驮着二人,看清了不远处奔袭而来的援军。 贺韬韬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双手环紧蔺止叙劲瘦的腰身,脸颊紧贴着他的背脊:“你来了,真好。” 说完这句,贺韬韬彻底没了力气,沉沉睡去。 等人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睁开眼就是菜刀泪眼婆娑的一张脸,熊抱住她:“韬韬都是我不好,我差点弄丢了你!天杀的向骁,他居然敢暗算我!” 贺韬韬浑身酸疼,被勒得散了架:“能不能先赏口水喝,我都快渴死了。” 喝水的间隙,贺韬韬打量起身处的环境,这是一处毡帐,昏睡过去前曾看到援军,想来这应该就是河北兵马道的扎营点。 “蔺止叙呢?” 菜刀破涕为笑,轻拍了一下贺韬韬:“韬韬你还拿不拿我当姐妹,你什么时候和那个朝廷大官好上的,都不告诉我!” 贺韬韬讪讪:“啊?我没给你说吗?我怎么记得我一来沧州就告诉你了呢?” 她心虚的瞟了一眼菜刀,还好对方没有真的生气,这事确实是自己没做好,当时只想着隐瞒二人关系,方便暗中查尉家的底细,没想到中途发生了铁弗骁那件事。 说到铁弗骁,贺韬韬有一瞬失神,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二人彻底决裂,不知道尉三有没有逃出来? 若是落在铁弗骁手里,只怕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你去帮我把蔺止叙找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说。” 话音落下,毡帐帘子被人掀开,蔺止叙穿一身黑色窄袖布衣进来,平日他的衣着大多以浅色阔袖为主,鲜少见他穿的如此深沉修身,石方城城楼上没来得及认真看,现在这么一瞧,换了风格的他搭配他那张本就冷淡的脸,着实有些让人移不开眼。 蔺止叙十分自然的过来坐下,倒让菜刀不得不移开了些许。 他抓起她的手腕看:“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贺韬韬笑着瞥了一眼菜刀,菜刀眨了一下眼睛识趣离开。 蔺止叙这才将人一把揽进怀里:“还好,我没有弄丢你。” 贺韬韬将他搂住,给他回应:“九死一生,我自己都害怕了。” 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有一个疯魔的仇人,贺韬韬天不怕地不怕,可一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仍是心有余悸,若是没逃出来就要被带去草原,想再回来只怕会更难。 两人抱了一会儿,同时开口。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石方城现在什么情况?” 二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先说。” 蔺止叙帮她把额前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轻声开口:“援军来得及时,乌丸人没有妄动,眼下咱们距离石方城不过百里,具体要不要打?怎么打?得看彭大都督。” 贺韬韬轻哦了一声,兴致不高:“那这么说,乌丸人还在城中?” “嗯。”蔺止叙帮她揉着手腕上的筋脉:“你是在担心尉三?” 贺韬韬顿了一下:“那晚要是没有他,我根本逃不出来,是我欠他一命。” “我已经派了人潜入石方城查尉三的踪迹,他为人机敏,应该不会有事,放心好了,若是真被乌丸人抓住,我拼死也会将他救出来。” 贺韬韬点点头,故作轻松道:“他那么狡猾一个人,绝对不会出事的。” 两人都很默契的绝口不提最坏的那个可能,蔺止叙明白贺韬韬故作轻松的语气,其实充满了担忧和愧疚,摸摸她的脸想安慰她一下,可话到嘴边发现自己说再多其实都是徒劳,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言。 贺韬韬见他沉默,仰起头突然一笑,打破安静的气氛:“唉,久别重逢,你就不想亲我一下吗?” 蔺止叙哑然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明明是你自己想...” “快点快点...”贺韬韬闭眼撅起了嘴。 热息快要纠缠在一起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在门口响起。 蔺止叙率先侧过头去看,登时僵住。 贺韬韬察觉到不对,睁开眼睛顺着蔺止叙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毡帐帘子处站着一个女人。 准确说是一位略微上了年纪的女人,模样清秀,穿一身竹青布衣裙,身上还披了件蓑衣,面上已有风霜之意,可她的头发却垂在身后,并未梳成妇人发髻,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正盯着蔺止叙和贺韬韬二人露出一抹讥诮笑意。 “姨...姨母?” 贺韬韬听见蔺止叙如此称呼这女人,目露惊诧:“…你姨母?” 蔺止叙一脸恭敬,小声道:“嗯,亲的。” 说完起身走向女人,一改往日沉稳内敛的样子,嬉笑着解下女人身上的蓑衣,顺手将她身上挎着的药箱背在自己肩上,推着女人的双肩来到贺韬韬跟前。 “姨母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让龙溪去迎你。” 那女人冷笑一声,作势拍开他的手:“少来假惺惺的这一套,不是你派人天南海北的到处寻我吗?现在我来了,怎么,嫌我打搅了你的好事?” 说罢看向贺韬韬。 蔺止叙了然,这是等着自己介绍,示意贺韬韬不用起来,按着女人在贺韬韬的床边坐下。 “姨母,这是韬韬,她此前中了毒,一直没有调养好,你先帮她好好看看,别人我都信不过。” 贺韬韬内心忐忑,虽是坐在床上,仍是恭恭敬敬朝着女人行了一个江湖礼:“晚辈贺韬韬,见过前辈。” 女人很满意贺韬韬的爽朗,微笑着点头:“前辈听着别扭,叫我桉姑就好。” 贺韬韬笑意盈盈,甜甜的唤了一声:“桉姑。” 桉姑不动声色的弯弯嘴角,拿过贺韬韬的手开始号脉,蹙着眉号了半天,又解开她受伤的右手手腕仔细查看伤口。 斛律挞的那一刀并不深,只是当时刀刃上淬了毒,再加上中毒后没有好好治疗,现在伤口处呈青黑色。 “这毒并不难解,你是不是中毒后还用过什么别的药?” 贺韬韬看了一眼蔺止叙,才说:“就…就吃了一段时间让内力全无的药…” 桉姑秀眉一拧:“胡闹!你服用的怕不是简单的让人内力全无的药吧,那药你要是再多吃一段时间,别说恢复内力了,人也会变得痴傻!” 贺韬韬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蔺止叙脸色铁青,声音冰寒:“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你囚禁在他身边?” 贺韬韬轻轻摇摇头:“这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没事了。” 桉姑号完脉,在贺韬韬的身上施针,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药方:“按我这个方子好生调养,不出两月就能和以前无异,只是你的手当时伤到了筋脉,没有痊愈就又开始舞枪弄棍,呵!要是再不爱惜,你这只手怕是就废了!” 两人同时一愣,蔺止叙上前问:“韬韬是使双刀的,若是不能再用右手,这等于要了她半条命。” 桉姑瞪他一眼:“看把你急的,人姑娘都没说什么。” 桉姑起身,收拾着药箱:“既然我在这,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我每日过来为你施针,疏通经脉驱散余毒,按时吃药懂吗?” 贺韬韬乖觉听话:“是,我一定听桉姑的话。” 桉姑勾唇一笑:“你比这混小子听话。” 说完看向蔺止叙,语气严肃:“你跟我出来。” 蔺止叙看了一眼贺韬韬,轻声安慰:“那我去去就回来。” “去吧。” 毡帐外,雨后初晴。 蔺止叙帮桉姑背着药箱,两人在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桉姑突然抓住他的腕子,只两根手指轻轻一探便清楚了七八分。 “你的药还剩多少?” 蔺止叙收回手,淡淡一笑:“还有很多,而且最近我感觉好了很多,没以前那么难熬了。” 桉姑无奈叹息:“混小子!” “那姑娘也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桉姑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青绿,心中感慨:“这儿离王府不远,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人家去见见?你外祖母成日念叨你,你舅父也盼着你成家,这姑娘我见了,爽朗大方,他们应该也会喜欢。” 蔺止叙眯起了眼睛,似有笑意:“那是当然!我心仪的姑娘自然是顶尖的,更何况姨母你这么挑剔的人看了都说好,遑论旁人?” 桉姑照着他后背来了一下:“没大没小!” 蔺止叙装模作样的哎哟一声,朗声大笑起来,搂着桉姑往回走。 桉姑跟着笑,笑了会心头越发觉得酸得难受,若是没有当年那事,他会永远笑得这么开心吧。 想到那位早逝的妹妹,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眼眶微润,但又不想让蔺止叙看出来,借风迷了眼,抹了一把面,幽幽地叹:“姨母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办法的,你还这样年轻。” 蔺止叙当没听到,将她揽着,轻轻拍了拍肩。 第134章 手足相残 石方城内的地牢里,昏暗潮湿,靠着墙角蹲坐着一个人,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有人声脚步传来,不一会儿,牢门被打开,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架着他胳膊就往外拖。 尉三嚷嚷起来:“别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喊你们上官过来,我这人特别好说话,什么都招!” 狱卒根本不搭理他,拖着人到刑具室,像条死狗一般摔打在地上。 尉三不善拳脚,这么一摔,感觉五脏六腑都摔散了架,脸色青白用手挡着脸,声音颤颤巍巍的祈求:“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问什么我全都说,只是别对我动刑!各位大爷,祖宗,行行好!” 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面目五官暴露在尉三面前,一双阴鸷的绿眸透着沉沉杀气。 尉三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里叫苦连连,这是真遇到煞神了。 铁弗骁和他打起了招呼:“尉三公子,好久不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尉三假假笑了两声:“嘿嘿,铁弗特勤,家父寿宴上咱们见过,也算是旧相识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叙叙旧?” 铁弗骁目光阴沉:“我与你可算不上是什么旧相识,你搅了我的婚礼,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 尉三露出谄媚笑意:“我也是受人胁迫啊,铁弗特勤!不信...不信的话,你马上放了我,带你去找贺韬韬他们的藏身之地!” 铁弗骁冷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之前和你老子兄长接触得多,怎么就没发现尉家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偷梁换柱这一招,尉三,把我当傻子耍,愉快吗?” 尉三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手劲在不断收拢,阵痛袭来,仿佛都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饶命!饶我一命!”他丝毫不考虑什么自尊的问题,在活命面前,尊严值个屁,他就差没跪在地上抱着铁弗骁的腿求饶了。 “特勤饶命!我就是贱命一条,真的,你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您公然作对,我当时是被猪油蒙了心,听信贺韬韬给我许的好处,才敢来蒙骗你,那女人巧舌如簧,就是个骗子、土匪、女流氓!” 他反咬一口贺韬韬,把能想到的骂人词汇都说了个遍,更难听的还没说出口,铁弗骁一个巴掌冷不丁的甩过来,苍白的脸颊上瞬时浮现五个指印。 “你再敢说她一个字,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脑袋。” 尉三愣了,缓缓缩起了脖子。 有病吧这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铁弗骁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让别人说贺韬韬一个字。 很快,他脑筋一转,反应过来,这疯子怕是又爱又恨,已成魔障了。 他试探性的问道:“铁弗特勤一定很恨那群夺您所爱的大梁人吧,不瞒您说,我也恨!你看要不要这样,您高抬贵手留我一条小命,我在您身边当一条狗,一条只忠心于您的狗,为您所用...” 铁弗骁一把提起他,他身形高出尉三不少,使得尉三脚尖都够不着地。 “你们尉家人怎么一个二个都上赶着要当我的狗?”铁弗骁看到尉三瞳孔一缩,冷笑道:“可我的身边只能有一条狗,你说我该选哪条?” 尉三的牙齿不由自主的颤抖,密闭的囚室里有劲风袭来,尉三还没看清楚,一道身影已经奔至他面前,将他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撞力道之大,尉三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口钝痛,接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 他听出了那人的声音,饱含怒意,是尉瀛川,他居然还没死。 “狗杂种!你居然还活着!是你!是你背叛尉家!我要杀了你!” 尉瀛川少了一只耳朵,看着早已没了过去养尊处优的矜贵模样,只剩下狼狈。 当日他被蔺止叙带人包围,从尉府仓皇逃走,一路被追兵追赶,身后的护卫随从死了大半,半躲半藏才到了石方城,然而成了丧家之犬的尉瀛川,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石方城城门紧闭,不放他们一行人进来,他还是乔装打扮成百姓才得以入城投靠铁弗骁。 只是刚来没多久,就得知尉三也在城中,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今日若是不能弄死尉三,那他就彻底没有任何价值了。 尉三蜷缩成一团,拼命护住自己的头脸,但身上的剧痛让他难以招架,齿尖不断渗出血来。 人在死亡面前可以激发出无限潜能,尉三陡然起身一把抱住尉瀛川,张开血淋淋的一张嘴,照着尉瀛川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 尉瀛川大叫一声,不停去踹尉三,但尉三已经咬红了眼,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铁弗骁双手抱胸立在一侧,冷漠看着面前兄弟二人的血腥厮杀,这样见血的畅快,让他心中的杀戮欲望到达顶峰。 他也有想要这样残忍虐杀的对象,一想起那人,他的血渐渐开始沸腾起来。 尉三还在死命的撕咬尉瀛川,尉瀛川也在用手肘不停肘击尉三的头顶,他的腿被咬的血肉模糊,钻心蚀骨的疼让他难以再招架,倒退两步摔在地上。 尉三不管不顾,爬上去,满面血污的脸看着犹如地狱恶鬼。 “我去你妈的!老子被你打压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偿还了!”多年来的欺辱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尉三照着尉瀛川完好的那只耳朵咬下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耳朵被咬掉,尉瀛川两只耳朵都没了。 尉三将他压在身下,朝尉瀛川面上吐出咬得稀烂的一只耳,拿出藏在衣服里层的碎瓷,他把自己的匕首给了贺韬韬,却在将人送走后,捡起了贺韬韬不要的碎瓷。 本意是想在绝境之际救命用的,眼下,正是时机! 他伸手捂住尉瀛川不停惨叫的嘴,另一只手捏着碎瓷在尉瀛川青筋凸起的脖颈上用力一划。 “闭嘴吧你,吵死了!” 尉瀛川捂着脖子在地上扭动两下,彻底没了动静。 一切归于平静。 尉三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好一会儿之后,他爬起来,一步一步爬向铁弗骁,朝着他磕响一个头。 声音含糊夹杂着哽咽:“特勤,我可以做您的狗了吗?” “可以让我做您的狗了吗?” ....... 铁弗骁巍然不动,半晌转身离开。 牢门大敞,有光束照进来,尘埃在光的尽头飞扬。 尉三勉力站起来,顶着肿胀的满脸血污,一瘸一拐的朝着光的方向走去。 第135章 试探身手 贺韬韬在毡帐里养伤的这几日,有些无聊。 每日得喝三碗桉姑熬的药,还要扎针,才过了半个月贺韬韬就有些受不了了,倒不是说药苦,这些都是小问题,关键是不准摸兵器、不准舞枪弄棒,这对贺韬韬来说,实在是有些难以忍耐。 她迫切想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恢复了几成,但她也是个很乖的病人,虽是难捱,却也一直谨遵医嘱没有动武。 她把自己的双刀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菜刀领着谈翎、赵孔南一起进来。 她将泛着银光的刀收好,招呼起三人出了毡帐。 “韬韬,桉姑不是不让你舞枪弄棒吗?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贺韬韬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说:“我就去看看,没说不让我看你们比试。” 听到贺韬韬这么说,三人对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 校场上驻扎的是河北兵马道的右路厢军,袁琦正在领头操练,五十人一队正井然有序的操练着。 贺韬韬几人站得远些,观望了好久,袁琦也看到她了,吩咐手下的参将继续训练,他朝贺韬韬走过来。 “贺姑娘来了。” 贺韬韬一心观摩他们练兵,随意摆摆手:“不用招呼我,我就随便看看。” 袁琦以为贺韬韬是来找蔺止叙的,顺口说道:“姑娘是来找我家少将...小蔺大人的是吧?天还没亮,蓟州那边有点急事,大人带着追风龙溪过去了。” 贺韬韬摇头:“我不找他,非要说事的话,我是来找你的。” 袁琦一愣:“找我?” 贺韬韬点点头:“我听我手下的几位兄弟说,当时你们从河间府过来解石方城之困的时候,顺便带上了尉家藏在仙居山的那支私兵,能打听一下吗,那群人现在在哪?” 袁琦诧异:“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贺韬韬给身后的赵孔南使了眼色,大块头往前迈了一步,朝袁琦抱拳:“袁将军有所不知,在下与那尉家私兵的副将,姓田的有私仇,之前这些人仗着有尉家撑腰对我们这些人多有欺辱,今日特意过来,想同那姓田的有个了断,还望袁将军指路。” 袁琦有些为难:“这群人当时参与了尉家的谋反,若不是石方城告急人手欠缺,我们也不会把这群残兵溃将带来这里,眼下这群人都被卸了甲,现在找人切磋,确实有些不方便。” 赵孔南性子急,瞪圆了眼准备大声嚷嚷,贺韬韬抬手制止住他:“这群人打算怎么处置?可是要收编进将军麾下?” 袁琦不屑的轻哼一声:“末流货色还想入我们河北右厢军?一群杂鱼烂虾!” 贺韬韬心中生计,眼珠子一转:“那不就结了,无名无分的杂鱼烂虾,给我兄弟出出气总是可以的吧!” 她将袁琦稍稍拉向一旁,悄声说:“要是怕上官责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就说是我一意孤行要泄私愤。” 袁琦拗她不过,更重要的是知道贺韬韬在蔺止叙心中的分量,只好引着人去了校场的东北角落。 那里蹲着一群人,各个面上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看到袁琦来,下意识的抱住后颈埋下头。 河间内乱的时候这些人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人被带到这里,因为还顶着造反叛军的名头,被正规军狠狠打压,过得很是狼狈。 袁琦鄙夷的扫视一圈众人,高声唤道:“田赛!出列!” 人群的最后方,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男人慢悠悠起身,眼神懒散,嘴里还叼了根草:“叫我何事?” 贺韬韬站在赵孔南身侧,小声问了句:“是他吗?” 赵孔南点头:“错不了,这小子和我同村,从小一生蛮力,没当兵前和我有些交情。” 贺韬韬勾唇一笑:“那行,打赢他,姑奶奶重重有赏。” 赵孔南领命:“那您瞧好了。” 赵孔南向前迈了一步,指着田赛嚷:“王八田!还认识我吗?” 田赛瞳孔一缩,瞧了半晌道:“赵癞头!你怎么在这?” 袁琦疑惑皱眉,不是说这二人有私仇吗?看着不像仇人见面啊! 身后贺韬韬轻咳一声,赵孔南跳起来指着田赛骂:“狗娘养的!当年仗势欺人霸占我家两亩水田,今日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清楚!” 还没等田赛反应过来,赵孔南率先出拳,很快两人赤手空拳的斗起来。 袁琦担心贺韬韬伤势未好,拦着贺韬韬不让她靠得太近,贺韬韬则是盯着两人的打斗越看越起劲。 很快,田赛渐渐占据上风,赵孔南说这人空有蛮力,但贺韬韬看得清楚,这人很会使巧劲,几番你来我往的拳脚功夫,他都能够将赵孔南的拳风一一化解。 她和赵孔南交过手,赵孔南的拳脚功夫在沧州总堂排得上号,然这个叫田赛的似乎比起赵孔南还更甚一筹。 她抽空问了旁边的袁琦:“这人常用的兵器是什么?” 袁琦:“是一杆捣马枪。” 也是用枪? 贺韬韬转头看向谈翎:“这人若是持枪与你对打,可有胜算?” 谈翎寡言,说话简言意赅:“论拳脚功夫我不如他,若论枪法,我定胜他!” 贺韬韬眼底露出赞赏之意:“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要得就是这种自信!” 二人很快分出胜负,田赛从一开始的占据上风,到后面渐渐体力不支,被赵孔南压制。 场上几人心知肚明,这段时间田赛等人就没吃过饱饭,要是和别的士兵吃一样的饭食,养精蓄锐,今日赢的就不一定是赵孔南了。 戏看完了,贺韬韬心情大好,什么话也没说,大手一挥带着菜刀等人离开,留下袁琦愣在原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报私仇,倒像是专门来比武的? 晚些时候,贺韬韬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正在看书,蔺止叙掀帘而入,从背后将人搂住,磨蹭着鬓发,低声呢喃:“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贺韬韬把书摊开给他看:“无聊呗,去你帐子里拿了两本书。” 蔺止叙瞟了一眼书的封面:“《六韬》?”微微蹙眉不解:“怎么想起看兵书了?” 贺韬韬笑笑,指着《六韬》的“韬”字说:“因为这本书的名字有个“韬”字,和我有缘。再说了,你那里不是兵书就是卷宗档案,我总不好拿你官场上的卷宗档案看吧。” 蔺止叙看着她轻笑,贺韬韬故意问:“不会涉及到一些机密吧!” 蔺止叙坐下来将人揽入怀:“随便看,若是觉得没意思,明天我让追风去给你找两本话本来看。” 贺韬韬将书合上,扔在一旁:“没意思。” “听你这口吻,我是还要继续再待一段时间咯?”贺韬韬闲不住,没病都要闷出病。 蔺止叙瞧她有些不开心,双手捧着她的脸与自己四目相对:“韬韬,是我疏忽,我这段时间还有好些事情没忙完,今天去见了彭大都督,明日还得回河间处理善后,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确实是我考虑欠妥。但是,你的伤势还没好完全,姨母说你得静养两个月,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沧州,只能委屈你先留在这里把身体养好,行吗?” 贺韬韬嘟着嘴,脸被挤成白嫩嫩的小肉包,实在是可爱至极,蔺止叙没忍住,凑上去啄了一口:“这段时间是养胖了点,手感都比之前好些了!” 没有姑娘喜欢被说胖,她拍开蔺止叙的手,以退为进的说:“那你总得给我找点事做。” 蔺止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想问我要个人?” 贺韬韬眯着笑眼,像只小狐狸一样谄媚的笑。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第136章 衷肠 看蔺止叙没说话,她掰着指头说给他听:“你看啊,最近我熟读兵法,颇有心得,可就是苦于没有实操,我好闷呐你知不知道?还有还有,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我的双刀了,我知道我伤没养好,不能舞枪弄棒,可你总得给我找点别的事让我干啊!” 她眨眨眼,笑得纯良无害:“正好我听说那校场里养着一群不受待见的尉家溃兵,你说他们成天什么都不干,这不是浪费粮食嘛!得让他们动起来!要不这样,你让我来训练他们,就当检验一下我最近的学习成果,好不好?” 边说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攀上了蔺止叙的颈,一摇一晃。 蔺止叙半冷着脸:“说完了?白天的时候听说你还专门找人试了那田赛的身手,算盘珠子打得可真响!” 贺韬韬嘿嘿笑着:“那群人反正没被收编,算不上正规兵,你就丢给我玩几天让我解个闷吧!” 蔺止叙绷着脸没说话。 “好不好?求你了!小蔺大人...” “...蔺少将军...?” “...好哥哥?” 蔺止叙绷着的唇终于忍不住,漾开丝丝弧度,靠近再靠近,盯着贺韬韬的眼睛,视线慢慢移向红唇,沉着声音说:“再叫一遍。” 还没等贺韬韬叫出来,他压着人吻上去,轻含唇珠,气音呢喃着:“再叫一遍...” 一声好哥哥换一个吻,一边吻一边叫,到最后皆化作炙热的缠绵。 两人抵着额头,摩擦着鼻尖,眼里都是诉不完的欲望。 贺韬韬上手,指尖轻触上蔺止叙的眼睑,轻轻摩挲至他眼尾的那颗痣。 烛光幽暗,他的黑瞳跟随着她的指尖游走,点点光亮跟着闪动。 “你憔悴了很多,眼圈下面都是靑的。” 蔺止叙暗笑,声音有些倦:“你有求于我的时候还晓得讨好我,不过我这人向来能抵抗得了诱惑。” 贺韬韬不信邪,主动去吻:“哦?是吗?” 说着还要来解他腰带,蔺止叙眉头微微蹙了下,突然伸手捉住贺韬韬的手,不让她有所动作,忍了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 贺韬韬眉眼舒展笑起来:“你真好!”彼时,她正沉浸于小伎俩的得逞从而忽略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凉沁骨,这个天气,手不该这样没温度。 蔺止叙将就着拿起她温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你伤势还没好早点休息,我还有事,要去忙一会儿。” 说完匆匆离开了毡帐,人站在外面,一只手钳握住另一只麻痹的手,想要握紧成拳却使不上力。 不想让帐子里的人察觉出端倪,他匆匆离开。 后半夜里,桉姑将银针放在烛火上来回烤炙,再插入蔺止叙的后背,不多时,他的后背扎成了刺猬。 蔺止叙幽幽转醒,人还没回过神来。 桉姑声音不善:“你这种状况多久了?” 蔺止叙趴着,声音有气无力:“小问题,姨母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不算什么。” 桉姑气急了,举起手想给他后背来一巴掌,可看到背上扎的针和手臂上千疮百孔的割痕,终究没狠下心。 “倔驴一个!你们老谢家一个个都是犟种倔驴!” 蔺止叙垂眸轻笑:“我又不姓谢,姨母果然被我气糊涂了。” 桉姑安静得直视他一会儿,换了个话题:“听追风说,你把尉家那群匪兵给那姓贺的姑娘管了?这事可不是小事,牵扯到谋反,又是未经登记造册的私兵,传回宫里小心对你不利。” 蔺止叙把头转了个方向:“要疑心早疑心了,不会等到现在。” “况且我亦有我的打算,尉家那事一出,朝廷早就派了人来,已将尉鸿承的首级割了带回去复命,至于参与这件事的私兵,宫里的意思是全部坑杀一个不留。” 全杀了? 桉姑停下手中动作吸了一口凉气,她本是医者,救死扶伤把人命看得极重,猛然听到要将成千上万条人命屠尽,本能得觉得骇然。 果然,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心始终都要更狠些。 蔺止叙垂着眼继续说:“这事发生在河间府,紧挨着河北兵马道,这些人怎么处理,多双眼睛都盯着,朝廷里已经有风声,要追责彭大都督的失察之罪,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明面上看着是帮彭大都督说话,实则是故意引陛下猜忌五路兵马道手里拥兵自重的可能,陛下是必须要让这群人死的,也是给五路兵马道一个震慑。” 桉姑忧心忡忡:“那这么说,王府情况也不容乐观…” “嗯…此次河间这事,陛下十分震怒,老五来信给我,说是陵王提议派遣内侍宦官监军前往五路兵马道督察军务,想来过不了多久,人就该到了。” 桉姑忍无可忍,嗓门都提高了几个度:“这俩兄弟真是混账!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他们成日里疑心来疑心去,真让人寒心!” 蔺止叙看着动怒的姨母,上一辈里,要说能在皇帝面前直言不惧的,还真就只有姨母一人。 早年的桉姑也有着郡主头衔,可她不稀罕,独自一人远赴天南海北学医救人,着书立册,终成一代神医。 太祖皇帝在世时,她是子侄一辈里的长姐,威严最甚,包括如今的皇帝,当年也只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孩童,更别说他们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陵王了。 桉姑渐渐平复心境:“所以你才想着把那群人交给韬韬,也算是保全了这些人命?” 蔺止叙惨白的一张脸浮起一丝笑意:“您倒是挺高看我,也不全是这个理由,韬韬从石方城回来后虽未明说,可我感觉得出来,她心里装着事。” 桉姑笑着问道:“能装什么事?难道她还想亲自训练一支兵上战杀敌不成?” 蔺止叙神情变得温柔而专注:“她若是想,就一定能,她有这个能力。” 桉姑嘴角抽抽,摸了摸他的额头:“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从来没见你对哪个姑娘有过这么高的评价,你看上她什么了?我瞧着那姑娘并非美得不可方物,也就中上之姿吧,难道就因为她会武功?” 蔺止叙无言了一瞬:“姨母,你就从来没有对男子动过心?” 桉姑认真摇头。 “对女子也不曾?” 桉姑刚想摇头,反应过来,照着蔺止叙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越说越离谱了!” 蔺止叙笑着没躲,认真想了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本来以为我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再动心动情了,可我偏偏遇见了她,她漂亮自信,聪慧机敏,果敢纯真,敢爱敢恨,和她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又慢慢地变回了人。以前觉得人间没意思,为了那个虚无的执念挣扎着,后来她来了,才觉得来人间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 他的语气带着浓烈的遗憾:“和她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来越贪恋人世间。“ 他侧头看向桉姑:”姨母,我头一次生出想要和一个人长长久久的念头,我开始害怕死亡了。” 他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听得人心头酸楚。 桉姑捂住嘴,有些情难自控,起身想走,蔺止叙拉住她衣袖:“姨母,我求您一件事,若我以后...她要是遇到危险,请您务必救她一命。” 桉姑气急,挣脱开衣袖:“你说什么糊涂话!多大的人了一点都不嫌忌讳!” 蔺止叙粲然笑笑:“好,我不乱说话。” -------------- 自从贺韬韬接手了训练私兵的事后,每天忙前忙后,过得相当充实。 石方城一事后,她意识到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仅靠自己去杀铁弗骁和乌丸人几乎不可能。沧州总堂是有人不假,可那是江湖帮众,人数再多,武功再高,碰到训练有素的军队也都是以卵击石。 当年的惊风十二堂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士,一夜之间在乌丸铁骑的攻势下颓然惨败,以至阖族灭门。 要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私兵,这是她从石方城逃出来后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校场上,年轻的姑娘按照兵书上教的有模有样的尝试,大多数时候和田赛商量沟通,几日的训练下来,倒是一改之前颓靡不振的士气。 蔺止叙在不远处看着,桉姑黑着脸无奈叹气,做着医者的事,操着父母的心。 “这小姑娘怎么浑身是劲?我站一会儿都累,她精力怎么还这么旺盛!” “你不了解她,她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会拼尽所有全力去做。” 桉姑不解:“这也是让你动心的原因?” “是,也不是。” 桉姑一怔,翻了个白眼:“说人话。” “她从来都是翱翔九天的鹰,有自己的抱负,就和当年姨母您一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桉姑终于笑了:“还算你小子说人话…” 蔺止叙继续:“我欣赏这样的她,也庆幸能拥有这样的她。” 桉姑:“……” 扭头便走,谁要听你们年轻人的腻腻歪歪啊,这不是难为一个孤寡老人吗? 第137章 寻衅 时值七月底,暑热难耐。 前一日田赛操练手下到后半夜,天刚亮外面传来动静,说是手下的好几个兵与右厢军打起来了。 等人去了伙房,场面乱七八糟,两队人大动手脚,面上各有挂彩。 田赛黑着脸问:“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是他多年的跟班,顶着一双乌青眼圈,神色愤愤的抱屈:“以前给咱们吃得差就算了,现在是吃都不让咱们吃了!将军,他们这是在欺负人!” “呸!以前让你们吃是可怜你们!打发臭叫花子,现在老子们不乐意给你们吃了,怎的?不服?!” 你来我往的拱火,马上又要干起架来。 以前袁琦和蔺止叙在,加之对这群尉家私兵的收编计划一直没落实,这群老兵油子还不太敢发作。 但两位上官这几日去了河间,忙里忙外根本顾不上这头,这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河北兵马道的任何一支正规军都不会收编这支叛贼逆军,眼下被暂管在右厢军,这群人心里一直憋着火想找事。 吵嚷声吸引了来人,一白一绿的两人微微弯腰掀帘而入。 桉姑向来不管闲事,只因煎药罐子也在伙房里煨着药,不得不来。她的身份摆在那,上官的长辈,经常出入大帐的几人还是认得她的,吵嚷的声音瞬间小了些许。 可这群人并不买贺韬韬的账,此前大约也都听过些这绿衣姑娘和上官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但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不服管教的刺头,面对一个女子,心里更多的是轻蔑和不服。 贺韬韬没说话,眼神示意田赛将众人驱散,先平息了这场闹剧,几个小兵还骂骂咧咧的不依不饶,贺韬韬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 “你们几个是何人帐下?直属的上官何在?聚众寻衅按军纪该如何处置?” 场上安静了一瞬,贺韬韬扫了一群众人,从看热闹的人群后方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聚众寻衅按军纪杖责二十,罚一日禁食。” “那还不执行?”贺韬韬冷着一张脸。 众人目瞪口呆,嘴快的立马喊起来:“你个臭娘们算什么人?凭什么对我们发号施令?又凭什么只罚我们哥几个!要罚也是罚你们这群臭鱼烂虾!” 走到门口的贺韬韬又转回来,目光不善:“凭什么?就凭你们是正规军!明知军纪不可违而违之,罪加一等,一视同仁,今日田参将手下参与寻衅的一罪并罚。” 她把目光看向站出来的那个中年汉子,声音冷淡的询问:“将军在军中担任什么职位?” 汉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多谢姑娘提点。”转头面对自己手下那几个兵:“今日之事,是我没有约束管教我手里的人,理应同罚!” 贺韬韬:“你还不算太蠢。我是没有管教大家的资格,只是好意提醒诸位,你们的身份是军人,严明军纪是天职,和一群你们口中的臭鱼烂虾置气,你们又有多大的能耐?今日之事捅出去,丢的不仅仅是你们袁将军的脸面,也是你们河北兵马道的脸面!” 话语掷地有声,几人面有愧色,都去瞄那汉子的脸色。 汉子冷下一张脸,二话没说带着几人出列,前往校场领罚。 田赛手底下的那几个兵看到,面有喜色,都觉得是贺韬韬为自己人出了口恶气,只有田赛心里清楚,这姑娘手段硬着呢。 “走吧,哥几个,是我亲自动手还是找别人来?” 几人脸色由喜转悲,哭丧个脸:“真要打啊,明明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瞧不上我们是从尉家出来的...” 贺韬韬率先掀了帘出去,田赛挥手让下面的人把这几人捆了,赶紧追上贺韬韬。 贺韬韬寒着一张脸看几人行刑:“脸面是自己挣得,不是靠别人来施舍。他们右厢军说得一点都没错,你们就是一群臭鱼烂虾,人人弃如敝履的臭虫!” “人家凭什么要给你们饭吃?把你们收留在这里已经够意思了,你们还真好意思赖在这里继续当蛀虫吗?” 这话说得难听,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些兵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被一个年轻姑娘指着鼻子骂,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今日起,所有人禁食一日,诸位好好想想你们的出路在哪里!” 菜刀跟着贺韬韬回帐子,当初接手操练这群人确实是有所图谋,但真正操练起来才发现难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来。 眼下首要问题就是这群人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几个在人家营地里白吃白喝就已经很没脸面了,更何况这接近五千人的流兵! 不解决这五千人的口粮问题,永远无法真正养出一支独属于自己的私兵。 当初问蔺止叙要这群人的时候,这群人再怎么说都和造反一事有瓜葛,且一直没有被正式收编,朝廷和蓟州那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若是在放任这群人呆在这里,迟早会是一颗潜藏的雷,会害了袁琦他们。 贺韬韬不想牵连他们。 夜里,派出去打探情况的赵孔南回来了。 他是这片地方土生土长的人,口音和行为做派和当地人无异,为人胆大性格直爽,贺韬韬将他放出去打探石方城及其周围的情况。 忙了一天的贺韬韬正在吃饭,一块胡饼,一碗掺了羊奶的稀粥就是一顿饭。 上头拨给营地的粮草就只够右厢军他们自己的口粮,要多养五千多张嘴,还是蔺止叙让追风把河间尉家的物资拉过来才暂时解了急,这一切都还不能让朝廷知道。 赵孔南饮完一壶水,才说:“石方城仍有乌丸人驻扎在城内,只是沿河驻扎的大部队据悉已经离开石方城回了草原,属下在城外蹲了好几日,确认都走了。” 贺韬韬抿了一口奶粥:“那城里还有多少人?” 赵孔南伸出五根手指。 贺韬韬不可置信:“五千?” 赵孔南摇头:“是五百!” “怎么可能?”贺韬韬噌得一下站起来。 “乌丸人怎么可能全部把人撤走,就只留五百人驻扎在城内?他们不怕大梁的军队打过去吗?再说了,那石方城的城主已经明显投了乌丸,与大梁交恶,按常理正是需要乌丸保护他们的时候,怎么可能让乌丸人全部撤兵?” 赵孔南解释道:“真是五百,其中大部分都守在四方城门处,城中一切如常,偶有几支十来人的巡逻队伍时常出没于石方城粮仓附近。还有一事有点蹊跷,我探查了几日,发现了每隔几日,都会有一队乌丸人出城往返于浑河沿岸附近,属下一路跟随,果然查出了点东西出来。” 贺韬韬放下手中的汤匙,聚精会神地听。 赵孔南盯着贺韬韬面前的碗碟咽了口唾沫,贺韬韬反应过来,把胡饼拿给他:“我还没吃,你边吃边说。” 又让菜刀去端了一碗羊奶稀粥过来。 赵孔南边吃边说:“大当家可曾听闻过雪峪岭?就在浑河南麓一侧的深山里,那里常年盘踞着一股响马匪贼,领头的叫李达亮,我在那石方城外守了好几日,一直跟着乌丸人出城,正是去了那雪峪岭!” 贺韬韬默默念叨了一遍:“李达亮...雪峪岭...” “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叫韩巢的巨匪是不是就来自雪峪岭?” 赵孔南点头:“大当家你说的这人是他们上一任匪首,七八年前就死了,现任的李达亮是韩巢的义子。” 贺韬韬冷笑一声。 “韩巢,我爹当年的手下败将。” 赵孔南继续:“这群响马在当地名声不行,经常烧杀抢掠为祸一方,我小时候家里的大人们经常吓唬孩子们的一句话,就是再哭闹小心黑袍怪把你们捉了去吃肉!” 那群响马常穿一身黑,带黑头巾,附近的百姓给他们起了外号,就叫黑袍怪。 贺韬韬蹙眉沉思,乌丸人经常去雪峪岭做什么呢? 时间已经不等人了,贺韬韬也等不起。 她唤来阿鹫,写了字条绑在阿鹫脚边:“去把成旌找来。” 她把最后一口粥喝完:“老赵,还得辛苦你再跑一趟,石方城那边要一直盯着,不要只盯乌丸人,普通人也不能放过,重点去查城内的粮价,以及粮食来源,我知道你一个人很难面面俱到,我已经让成旌赶过来了,你二人一起,能办妥吗?” 赵孔南咧着一口大白牙,边笑边拍胸脯:“为大当家办事,您把心放稳咯!” 贺韬韬又记起了什么,继续说:“若是得空,帮我查一个人的行踪。” “谁?” “尉三。” 第138章 雪峪岭 夜半三更,静谧无声。 石方城内,一队十来人的小队,从城内东北方向的粮仓里出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正侧头跟旁边的一个头戴黑色兜帽的人悄声说话,那人身量纤细,乍看之下背影宛如女子。 斛律挞面色淡淡,随便嘱咐了两句:“真不打算再多带点人,路上出了岔子,可没人能保你。” 尉三心中不悦,却也不敢显露分毫:“暂时不用,我会小心行事。” 说完尉三打头阵,身后跟了十来人往城外雪峪岭的方向走。 躲在城外草甸子里的成旌拍了拍赵孔南:“醒醒!人动了!” 赵孔南伸着懒腰坐起来,两人悄摸着盯了半天,赵孔南皱眉咦了一声:“你觉不觉得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成旌顺着目光看了半天摇摇头:“正经的,咱们也该动身了,这次再不查出点什么来,不好给大当家交差!” 天蒙蒙亮时,李达亮正搂着抢来的第十六房小妾睡得正香,屋门被重重叩响。 李达亮性格粗犷脾气暴躁,不耐烦的吼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搅老子美梦,不想活了吗?” 门外的土匪回答:“大哥,又来了!石方城里又来人了!” 李达亮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面色阴沉,一脸的横肉尽是杀气。 怀里的小妾还没睡醒,搂着李达亮正想说话,被李达亮一把推开,骂骂咧咧的套了件短衫下床出门。 雪峪岭匪寨的正厅,尉三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把兜帽从头上取下来。 李达亮从内堂出来,见了来人也只是敷衍道:“敢情诸位是赖上我雪峪岭了!” 尉三起身拱手,以退为进:“上次和李大当家承诺的那些依然有效,不知道考虑的如何了?” 李达亮大喇喇的在主位坐下,端了茶壶直接歪嘴喝:“诸位但凡打听过,便知道这方圆百里,只有我李某人打劫别人的,还没有人来打劫我的!小小的石方城,三不管的孤城一座,凭什么让老子辛辛苦苦劫来的东西拱手让给你们?” 尉三克制住暴脾气,好言劝慰:“话不是这么说,石方城带着十足的诚意来和李大当家做生意,买卖嘛,你来我往互通有无的,有利大家一起图,而且日后李大当家有需要石方城的地方,别说是石城主了,就是往北面的邻居,咱们都好说,您说是吧?” 李达亮没说话,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 前两个月石方城的事他听了一耳,现如今这座城已经是乌丸人在代管,他看了看尉三身后站着的兵卒,明显是异域人样貌,想来消息不假,这人背后的靠山就是乌丸人。 和谁做生意对李达亮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在乎的是利益和势力,以往紧挨着河间,每年大半的孝敬都用来打点和州府的关系,这才让这个匪帮一直存活多年。 官匪勾结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如今河间出事了,风水轮流转,李达亮也想尝试做一把占山为王的土大王,不用再给谁孝敬打点。 至于幽蓟二地的边军,他怕吗?自然是怕的。 早些年韩巢当家做主的时候,被朝廷的边军追着剿,一路向西北逃窜又被西北的匪帮按在地上打,只能灰溜溜的回来,藏在这雪峪岭的深山里做着打家劫舍、拦路抢劫过往商队的勾当。 只是后来这些边军受命于朝廷,不能再随意出兵剿匪,这才让雪峪岭苟活了一二十年,慢慢壮大声势。 若说是为敌,早就和朝廷为敌了,现如今,以石方城为代表的乌丸势力向自己投来合作的意图,仔细想想,倒不失为一种蓄锐养威的办法。 李达亮想通了些,粗犷的脸上堆起了笑意。 “不急不急,来者便是客,既然贵使来了,且先留下,晚上宰牛烹羊,边喝边聊。”李达亮贼精,亏本的买卖谁都不想做,先答应下来再慢慢磋商。 酉时三刻,雪峪岭热闹起来,寨子门口燃起篝火,里面时不时的传来热闹喧嚣的划拳声。 成旌和赵孔南对视一眼,爬上高耸的土墙,趁着守寨门的匪贼不备,利落地拧了对方脖子,换上一身匪贼衣服潜入寨子院内。 正厅里,雪峪岭叫得上名字的几个匪首连同尉三几人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几坛酒下肚,人都轻狂起来。 “我尊称阁下一声先生,先生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李达亮酒喝多了些,人狂妄的本性也慢慢显露,收粮的事情大多谈妥,但李达亮酒意正酣,瞅着尉三吃席都没有摘兜帽,再一看他身形纤细窈窕,心中有些龌龊想法。 尉三低头不言。 李达亮朝右手边一个矮胖的冬瓜使了个眼色,那人端着酒碗走向尉三,边走边说:“去年我去过河间府的花月夜,那里面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可大哥你不知道,那里面除了漂亮的姑娘,还有一种玩意儿,那身段、那长相,玩起来比女人还带感!” 矮冬瓜把酒往尉三面前推:“我瞧着这位小兄弟......”他将尉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透着淫邪,“小兄弟不比那群小倌儿差...” 尉三收在袖中的拳头握紧,胸口有微微起伏。 李达亮冷眼旁观。 好一会儿。尉三抬头,声音听不清喜怒:“花月夜嘛,河间府最大的楼子,以前尉家的产业嘛,只可惜牵扯上谋反,早封了。” 矮冬瓜继续说:“他封他的,无所谓。里面那些玩意儿听说跑出来不少,小兄弟,你打哪来啊?” 趴在房顶的成旌和赵孔南两人鹦牙学舌,小声学着矮冬瓜的语气,看着男人被调戏,两人打心底觉得恶心又好笑,憋着笑继续探听。 头顶时不时的有鹰隼盘旋,成旌抬头去看,小声嘟囔:“奇怪,听着声有点像阿鹫。” 赵孔南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想多了吧你!” 正这时,屋顶正下方的酒桌上,李达亮右耳微动,神情立马警觉起来,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赵孔南和成旌双双一愣,捂住口鼻不敢再呼吸。 屋内沉默了一瞬,静谧山夜里只有虫鸣鸟叫。 矮冬瓜嚷道:“大哥!你听岔了吧!” 李达亮起身,抄起手边一根长矛朝着屋顶飞扔出去!电光火石间,赵孔南推了成旌一把,长矛从茅草盖顶的房顶破空而出,成旌被这一推,险些摔下去。 “操!” 屋内的人瞬间警觉,一声长长的哨音响彻天际,李达亮咆哮:“老子要活的!” 第139章 偷袭 很快寨子里的人动了起来,成旌和赵孔南仓皇逃向寨门,身后的匪兵抄起兵器鱼贯而出。 李达亮和矮冬瓜冲出门外,有手下过来禀报:“大当家,是两个蟊贼,朝着寨门外跑。” 李达亮不信:“就两个?” 他突然回头看向屋内,尉三已经不见踪影,他一把揪过矮冬瓜:“刚刚的人呢?耍老子的吗?” 刹那间,寨子的西北角燃起火光和浓烟,李达亮大怒,猛地向前跑了几步,矮冬瓜也跟着着急起来:“那可是咱们的粮仓,抢来的货都放在那里!” 李达亮朝着矮冬瓜踹了一脚:“去灭火!” 他自己则翻身上马,从手下手里接过兵器,是一把鎏银铁斧:“拨一队人与我下山杀敌,敢打老子的主意,让这些兔崽子有来无回!” 身后有稍微沉稳点的手下想劝说一二,谨防陷阱,但李达亮哪里肯听,抄起铁斧带了一群人冲出寨门。 救火的救火,下山的下山,黑暗的角落里,一抹黑色的人影默默注视着一切。 在李达亮带着人马冲出去的时候,天空上方一直跟着一只鹰隼。 赵孔南的武力更高,击退了几个匪兵,一边跑一边冲着成旌嚷:“都他娘的是你的错,害老子暴露!” 成旌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马匹嘶鸣声。 成旌喘着粗气:“兄弟,再帮我挡两个!”说着,他从胸口摸出信号烟,奔跑的间隙还得点燃信号烟,跑得越发吃力,好不容易点着对着天空方向,“嘭”得一声在夜空炸亮! 赵孔南朝他大吼:“你他妈的有这玩意不早点拿出来!” 李达亮也看到了信号烟,夜风一吹,酒意消散不少,人没刚刚那么冲动了。 今夜这事太蹊跷,按常理来说,石方城不可能这么戏耍自己,那今夜的两个蟊贼会是什么人? 夜漆黑,山路陡峭,李达亮抬手示意停步:“不好!调虎离山,马上调头!” 李达亮刚调头准备往回奔,只听轰隆隆的巨响袭来,雪峪岭两侧的崖壁滚落大块大块的巨石,最后方的匪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 李达亮身下的马匹乱了阵脚,不停地来回走动。 李达亮频频咒骂出声:“操!有埋伏,赶紧撤!” 话音刚落,夜空里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袭来,等他反应过来,一杆长枪擦着李达亮的耳边而过,李达亮敏捷出手,一斧挡开,从马背上滚落,翻滚了几圈后站定,这才看清楚来人。 对面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衣,劲瘦有力,使一杆长枪如银龙飞舞,枪尖翻转,挑、刺、划、挡与李达亮的鎏银铁斧铿铿锵锵缠斗在一处,激闪出银光火花。 两人缠斗了半个时辰,山顶上成旌和赵孔南跑向贺韬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当家!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和兄弟说一声,我以为我今晚要交代在这里了!” 贺韬韬抬手,阿鹫停在她的臂膀上,“嘎”得叫了一声。 贺韬韬斜眼睨了他二人一眼:“我没说吗?阿鹫陪你们飞了一路,你们没发现?” 赵孔南悻悻,回想起成旌不止一次提到阿鹫,慢慢回过味来,朝二人抱拳:“是我老赵粗心,没发现!” 贺韬韬拍拍他肩:“今日诱敌这事干得漂亮,记你一功!还认得去雪峪岭寨子的路吗?分你俩五百人,给姑奶奶我抄了那寨子!” 赵孔南和成旌大喜,急忙领命,马不停蹄的带领人马又朝着寨子奔去。 山下谈翎和李达亮还在恶斗。 李达亮身形魁梧,要比谈翎壮上两圈,谈翎枪法出众但体力渐渐不支落于下风,菜刀有些着急,准备去相帮。 贺韬韬拉住她,厉声道:“各司其职,你忘了你的职责是什么吗?” 菜刀一愣,很快说道:“属下领命。” 转身带了一队人马朝着山谷后方的一处草甸行去,侧身之际,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还在恶斗的谈翎。 攻打雪峪岭贺韬韬做了周密的计划,菜刀听吩咐领着一群人在山谷向寨子的方向布满了铁藜,以此来阻挡从寨子里奔袭出来的匪兵。 李达亮瞥向身后的寨子,那里火光冲天滚滚浓烟,他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的翻身上马朝着寨子的方向狂奔。 菜刀布置的铁藜还没来得及阻挡匪兵,率先就将李达亮连人带马绊倒在地。 李达亮暴喝出声,抄起铁斧随手砍掉一人脑袋,那人的血溅了菜刀一脸,糊住她的眼,让她短暂分神,眼看着铁斧劈头落下,即将击碎菜刀的脑袋,贺韬韬和谈翎同时出手。 谈翎从背后将长枪飞扔向李达亮,刺穿他的胸膛,然铁斧落下的势头不减,谈翎没做他想,飞扑上前护住菜刀在地上翻滚两圈,铁斧落在他的后背,劈得他后背血肉外翻。 贺韬韬手执双刀,一刀削了李达亮执斧的手臂,另一刀从李达亮的喉间划过,李达亮双目圆睁,只觉得脖颈一阵冰凉,就连胸口洞穿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他嘴巴张了两下,什么声音都还未发出,人头便咕噜噜的滚落在地,只人的躯体还直立立的跪在地上,断掉的脖颈往外喷着血。 贺韬韬冲到菜刀和谈翎身侧,菜刀一脸的血和泪搂着谈翎不撒手:“谁要你救啊!逞什么英雄啊你!说话啊!” 贺韬韬伸手点了谈翎穴位帮他止血,又探了探脉息,呼出一口气:“还没死!赶紧的,救人要紧,抬去寨子!” 菜刀这才止了哭,抹了一把面,满脸血污有些狼狈。 谈翎被人抬去了寨子,菜刀要跟过去,被贺韬韬拉住袖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菜刀懵懵:“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贺韬韬稍稍一顿,摸摸她的脸:“跟着去照顾,后面的事有我,不会有事的。” 等贺韬韬率领其余人赶到山寨的时候,木门被毁,她率先去看了粮仓,只见粮仓两侧堆着两大堆干草,冒着滚滚浓烟。 成旌灰头土脸的过来回禀:“大当家,这寨子里外所有匪贼全部清剿干净,财物粮食谨遵大当家的命令,只燃浓烟没放大火,一切无恙!” 贺韬韬心情大好,开起了玩笑:“那寨门谁弄坏的?给我照价赔!” 赵孔南刚和手下的吩咐完,一回头就瞧见大伙看着自己:“我又咋了?” 成旌说:“你一脚踹烂了寨门,大当家让你赔呢!” 众人哄堂大笑,贺韬韬跟着笑起来:“好了,诸位兄弟们今夜都辛苦,打今日起,五千弟兄不再是任人驱赶的杂鱼烂虾,这就是咱们的营地,酒管够、肉管饱。” 众人欢呼,齐颂贺大当家的威名。 贺韬韬沉下脸冷声道:“只一点,你们要时刻记住你们是兵不是匪,这里也只是暂时的落脚点,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的勾当谁要是敢背着我做,谁就是和我为敌!” 贺韬韬在这一刻的声望达到了顶峰,打下了雪峪岭,从此五千私兵不再仰人鼻息。 第140章 黥面 夜里,雪峪岭开启了第二轮的狂欢,贺韬韬喝完一轮酒下来,人有些晕,去了外面吹山风。 田赛正领着士兵打扫尸体,在寨子外面挖了好大一个坑,自己人埋的近些,上面还立了木牌写了姓名,敌人的尸身成堆放着,准备在后山挖个大坑草草埋了。 贺韬韬提了坛酒递过去:“天气炎热,记得埋得时候远离水源。” 田赛点头。 搬运尸体的时候,有一具尸体的死状异常凄惨恐怖,整张脸像是被什么利器削了,就连手脚也剁了,且伤口边缘并不规整,似乎是砍剁了好几下才切断,整具尸身只留了圆圆胖胖的上半截。 贺韬韬有些反胃,指着尸身问:‘’不是说过了吗,不准虐杀,一刀下去抹了脖就好,何苦这么糟践? 田赛也有些好奇,又去翻看了其余几具尸体,都很正常,不像这一具这么残忍。 “可能是和这人有仇吧?” 贺韬韬想了会儿,忙招呼过来一个小兵:“原先这寨子里投降的人都关在哪?” 山寨关人的地方是粮仓背后的一处山坳里,准确说不能叫地牢,应该叫土牢。 将那片山坳挖成一个个坑洞,四周钉入木桩,顶上也封了木桩,土坑便成了天然的牢坑。 那里关着的除了原先投降的匪兵,还有很多从山下掳来的百姓,女人居多,男的饿上几天打上几顿,这些人便都认了命,加入山寨落草为寇,女人的命运则要悲惨的多,贺韬韬只肖看了一眼她们衣不蔽体的模样就猜到了大概。 她让人把寨子里能拿出来的衣服全都拿来,打开土牢让那些女人穿上,等人都出来,才看清土坑里还有好几个已经断了气的,这些女人脸上都是灰白麻木的神情,哪怕此刻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也没有太大波澜。 贺韬韬有些气闷,一刀劈了土牢的木门。 另外的一个坑里关得都是投降的匪兵,乌泱泱的挤满了人,贺韬韬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目标,冷着一张脸吩咐:“今明两天不准给这群人吃食和水喝,让他们也尝尝被关在里面不被当人的滋味。” 今日打了胜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也不想回去在喝酒,准备去看看受伤的谈翎和菜刀,刚走两步,有小兵跑来给田赛回禀:“后山抓到了几个乌丸人,其中有一个点名道姓想见贺头儿。” 声音不大,足以让贺韬韬听清,几人都看向贺韬韬,听候她的吩咐。 “带路。” 后山的一处密林里,想来是经过了一场恶斗,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看打扮都是乌丸士兵,剩下活着的还有两人,还在负隅顽抗。 男人头戴兜帽一身黑,坐在树下,仿佛恶斗与他无关。 贺韬韬稍稍一愣,快步走过去,那两个受伤的乌丸士兵还想动手,贺韬韬毫不眨眼的挥刀将人砍倒在地,面前就剩了黑袍男子一个。 田赛紧张呼喊:“小心有诈!” 贺韬韬没有理会,在黑袍男子面前蹲下,小声问询了一句:“尉...三...?” 兜帽被掀开,露出尉三熟悉的脸,只是那张脸的左额头被剃了半边头发,且烙上了巴掌大的一个“奴”字。 这是乌丸人对劫掠来的奴隶所使的一种刑罚,剃半边头,并在上面烙上印记和编号,意味自己的专属奴隶。 贺韬韬从小生活在西北,见过不少买卖交易这种印记的奴隶,因为这个印记,这些人永远逃不了被买卖、驱使的悲惨命运,反抗不从的,大多都偷偷逃了,没吃食没水喝挨不过西北的寒冬,那些冻死街头的乞儿有不少都是这种黥面人。 尉三从被掀开兜帽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的垂着头,比之从前整个人麻木了许多。 贺韬韬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良久,尉三抬眼看向她,目光复杂,有恨有责怪还有委屈。 慢慢他眼圈变红,使劲推了一把贺韬韬,彻底爆发的吼道:“你他妈的怎么才来!老子都被他们折磨的不像样了你才来!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说着竟是丝毫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起来:“我再也不想当烂好人了!一个个的都是黑心肠!这是什么破地方!呜呜呜...狗老天!妈的!” “我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这个破地方了...我想回家...” 别说贺韬韬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哭了,场上其他人也没见过。 田赛见过尉三,此刻也认出了尉三,上前轻声唤道:“三爷?我...我是田赛啊!” 尉三哭的眼泪哗哗流,不理会旁人,贺韬韬有些尴尬的上手拍了拍他的肩,不大会安慰人:“…这不是回来了嘛,已经到家了,你瞧,都是熟人,别难过了…” 贺韬韬平日里烦尉三是真的,但眼下对他心里有愧也不假,一个明知危险还来救你脱困的人,贺韬韬永远心生感激,她早就把尉三当自己人看了:“你受的那些苦我都记着了,是我欠你一条命,以后我好好补偿你...” 这话说到后面越说越怪,贺韬韬觉着自己好像一个负心汉正在安慰受委屈的小妾。 呸呸呸!什么跟什么啊! 尉三发泄了会儿,抬起脸,顶着哭花了的一张脸问:“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丑?” 贺韬韬犹豫了一瞬,勉强摇了摇头:“还…凑合…” “那我还能讨到媳妇儿吗?” 贺韬韬:“.......” 田赛:“......” 带尉三回寨子的路上,尉三宣泄过了,人也正常了些,将这两个多月石方城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包括铁弗骁退兵回乌丸王庭,以及只留了极少一部分人驻扎城内,还有石方城和雪峪岭匪帮合作粮草的事情。 “他们囤那么多粮草做什么?” 尉三白了她一眼:“现在已经快八月了,等入了秋又是一冬,他们之所以还把我留着没杀,就是想让我帮他们屯粮,从而扼断附近沿线的粮草运输通道,这些日子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想和李达亮合作,就是想要李达亮的人马伺机骚扰打劫这些边军的粮草运输,不过这些打仗的事我不大懂,我只知道要是截断了运输通道,那就相当于扼住了方圆百里的命脉!交通的重要性,懂吗?” 贺韬韬蹙眉,对尉三嘴里冒出的话语感觉有点奇怪,但她能听懂意思。 尉三见状打了个马虎眼,换话题说:“不得不说,那个铁弗骁很厉害,手段狠,心智也高,我差点就死在这人手里了。” “他离开得这么仓促,是有什么事吗?”贺韬韬直觉铁弗骁离开石方城不管是时机还是行为都透着一股子蹊跷。 尉三摇头:“他怎么可能跟我说?”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出其不意带人剿了雪峪岭!铁弗骁要是知道你又毁了他的计划,得气的跳脚吧!” 贺韬韬抬眼瞥了他一眼,尉三识趣的闭上了嘴。只要贺韬韬冷下一张脸,他还是有点怕她的。 贺韬韬嘱咐他:“这段时间你先住在这,暂时先别回河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决不食言,听说眼下朝廷派了人来,还在查你尉家造反的事情。” 尉三嗯了一声:“我知道,我现在身份敏感嘛。” 他朝身后的田赛投去一瞥,问贺韬韬:“说起来,这些兵的身份也很敏感,他们现在怎么都和你混了?蔺止叙他是朝廷的人,他知道吗?” 贺韬韬停下反问:“你觉得呢?” 尉三反应了一瞬,咋舌道:“这兄弟也是个人才,这支私兵人数可不少,就这么帮你瞒下了,啧啧啧。” 到了屋门口,贺韬韬挥挥手:“就这间,随便先住吧。” 刚要走,尉三叫住她,小声在她耳边说:“给你说件事,尉瀛川被我弄死了,暂时先别让你手下这群人知道,好歹他们吃尉家的饭吃了多年,人心这玩意,不可不防。” 贺韬韬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看:“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 尉三笑了,拍拍胸脯:“是你说的嘛,朋友一场,过命的交情,总得互相交换点真心。” 等人彻底忙完手头上这些事,贺韬韬躺在床上已是后半夜,人越是困反而越没睡意,辗转反侧间心里装着事,越想越精神。 五千人何去何从的问题一直萦绕心头,她出身匪帮山寨,总不能出来逛了一圈又回到山上当反贼吧?这不是她的志向。眼下唯有石方城才是唯一的归宿,她老早就有这个计划了,等把心中的事情都盘算了一遍,才想起了蔺止叙,自己打下雪峪岭这件事,这么多人齐齐出走营地,不可能不走漏消息,他会怎么想呢? 她盘算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事先和他商量过,她知道他的包容,可也担心过这份包容并不是一直没有底线。 说到底线,贺韬韬陷入了良久的沉思。蔺止叙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从他答应让自己训练尉家私兵的时候,她脑海里隐约浮现过一个想法。 -------------- 河间府的紫竹别院,追风收了密信进屋转交给蔺止叙。 “念来听。”他没抬手接,仰头靠坐在圈椅上,疲累的闭上双眼。 追风摊开纸,刚起了头停下没念。 “主子要不你自己看吧。” 蔺止叙伸手接过,很简短的几行字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写得正是贺韬韬带领那支私兵暗中打下雪峪岭的事情。 他看完没说话,把密信放在烛台上燃了,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危机已解,正常运粮。” “明日袁琦回营,让他顺便带回去。” 追风哦了一声,走向窗边挥退了候着的鹰隼,“隔壁那位陈监军这两日一直盯着咱们院子里养的鹰看,主子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这位陈监军早年是从御鹰苑出来的,以后传信这事小心谨慎些。” 追风应声,关门出了屋子。 第141章 谈翎 是夜,雪峪岭起了风。 山间清凉,夜风犹盛,菜刀去灶厨端了汤药一边走着一边吹,拐了弯差点撞到贺韬韬身上。 菜刀惊吓出声:“韬韬,你站在这怎么也不吱个声?” 贺韬韬盯着她勾勾唇角:“明明是自己心不在焉不看路,怪我?” 菜刀面色一红,绕过贺韬韬往屋子里去,谈翎还在等着喝药。 贺韬韬跟上去,若无其事的问:“谈翎这两日怎么样了?能下床了吗?” 菜刀摇头:“那么一板斧砍下去,后背血肉见骨,郎中说了得好生将养,动一动都悬,更别说下床了。” 屋里谈翎趴在床上,门吱呀一声推开,谈翎清俊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温柔笑意,可当看见菜刀身后还跟着贺韬韬时,他的笑意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窘迫。 贺韬韬淡定自若走过去,俯身仔细查看了谈翎的伤势,问:“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谈翎恢复以往锯嘴葫芦的模样,惜字如金的回答:“还好。” 贺韬韬不经意的扬扬眉,没说什么。 菜刀将手里的药吹得凉了些,紧挨着谈翎坐下,一勺一勺舀起来递到谈翎嘴边。 但谈翎没张嘴,人下意识的有些躲避。 菜刀纳闷:“快喝呀,我尝过了,一点都不烫,来张嘴。” 边说边往谈翎嘴跟前又凑近了些,谈翎眼神瞥了一眼贺韬韬,十分不自然的接过药碗,声如蚊呐:“给我吧,我...我自己可以喝。” 说着,从菜刀手里拿过药碗,仰头三两口饮完。 菜刀丝毫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今天你还挺爽快,之前喝个药磨磨唧唧的,我还以为你嫌苦呢。” 谈翎讪讪,低头不语。 贺韬韬看见这一幕,有些无奈苦笑,心想这个傻丫头,自己杵在这,是个正常人都会不自然,除非她没做多想。 贺韬韬今天是专门为了这两人来的。 菜刀从荷包里掏了糖丸出来,往谈翎跟前送:“之前的糖丸吃完了,这是我托成旌下山帮我带的。” 看到贺韬韬站在一旁,自然而然的伸手递了一颗过去:“韬韬,你也吃。” 贺韬韬礼貌笑笑:“你俩吃就好。” 大馋丫头菜刀浑不在意,旁若无人的问谈翎:“我感觉好像没上次买得好吃,你觉得呢?” 谈翎敷衍嗯了一声,极其不自然。 贺韬韬摇头叹气,拍拍菜刀的肩:“厨房里煨了汤,老吃药口苦,你去端点来给他喝。” 菜刀一喜:“什么汤?我能喝吗?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闻言菜刀捧着药碗,蹦蹦跳跳的出了门。 等人一走,贺韬韬单刀直入的问谈翎:“你和菜刀之间什么时候开始的?” 谈翎一听,怔愣着看向贺韬韬,脸瞬时红到了耳朵根子,这人本就寡言被这一问更羞窘了,甚至说话都打起了磕巴:“大...大当家,我...我没有...” 贺韬韬双手抱胸靠在桌前,面色有点冷。 “谈翎,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你对菜刀到底是什么意思?” 谈翎轻“啊”了一声,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贺韬韬直接开口:“我们几人是一起从惊风十二堂出来的,一起共过患难同过生死,菜刀对我而言意味什么,你是最清楚的,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就是我的姐妹,我唯一的至亲,此前你们经常处在一起,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但这次你奋不顾身为她挡下李达亮的铁斧时,是出于本能的在保护她,你喜欢她,对嘛?” 谈翎讷讷,没承认也没拒绝:“我...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贺韬韬疑惑皱眉:“所以呢?” 屋里短暂沉默了会儿。 谈翎慢吞吞的说:“菜刀她…她是个好姑娘,之前我们被抓去京都的一路上互相照顾,我一直拿她当兄弟姊妹看...” 贺韬韬还没听完瞬间变了脸色:“兄弟姊妹?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把她当兄弟?” 在感情这件事上,谈翎笨嘴拙舌,一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脸上显现出因为表达不当而有的急色:“不是这样的,起初我是拿她当兄弟看,因为她与你交好,我当时只想着她要是出了事,你肯定会难过,所以我才对她多有袒护,但后来相处中,我才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我亦想对她好!” 他将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连那些隐藏很久的晦暗心思也说了出来。 贺韬韬表情慢慢变冷,言语冷嗖嗖:“你受伤的是背,不是伤了脑子!你但凡是个男人,都说不出来刚刚那些话!” 她气愤谈翎刚刚的一番话,什么叫因为菜刀和她关系好,才对菜刀好?把菜刀当什么人! 短暂沉默片刻。 “谈翎!”贺韬韬正色道:“你伤好之后离开吧,不要出现在菜刀面前,我的姐妹不需要一个把她当做替身的男人。” 说完转身要走,谈翎急了,挣扎着要下床:“大当家留步,我...我没有把她当替身,我不想离开,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贺韬韬没停步继续走,马上要开门出去。 谈翎拖着病体在地上爬了两步,急切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菜刀...” 屋门被打开,菜刀端着热汤站在门口,恰好就听到了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菜刀忐忑问道。 贺韬韬看着二人,无奈叹了摇头。 第二天,菜刀来校场找了贺韬韬,还没等她开口,贺韬韬率先说道:“我知道你要来说什么。” 两人找了一处阴凉的树荫坐下。 菜刀一改往日随性,踟蹰着开口:“韬韬,真的要赶谈翎走吗?” 贺韬韬擦拭着额上细汗,淡淡开口:“你不问我原因吗?” 菜刀罕见沉默了一瞬,然后拉住贺韬韬的手,轻轻摇摇头:“我都知道。” 第142章 菜刀 这下轮到贺韬韬怔怔地看着她:“你知道?” “昨晚我就在门外...”菜刀定了定神,认真说道:“我一直都知道,咱们还在惊风十二堂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小师叔也好,谈翎也好,他们都喜欢你,当然了,谁不喜欢你呢,韬韬,连我也喜欢你,你一直都像明珠那般耀眼,而我自己黯淡的就像土里的尘埃...” 贺韬韬皱眉,疾言厉色呵斥她:“谁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菜刀握着贺韬韬的手劲大了些许:“听我说完,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 “咱们小时候一起学武,你总是很聪明一学就会,而我永远是最后学会的那个,堂主、师父、小师叔所有人都喜欢你,我嫉妒过也自责过,为什么我从来都不是最讨大家喜欢的那个,甚至连我自己也喜欢你,想要成为那样的你,韬韬,我有过这些想法是不是很卑劣?” 菜刀的眼圈慢慢泛红,闪着盈盈水光,贺韬韬静静听着,伸手想帮她抹了。 这个动作让菜刀突然情绪失控,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可你怎么就从来不嫌弃、不讨厌那样的我呢?别人欺负我你也要来帮我,你要是对我坏点,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要你,要别人了...” 贺韬韬被她说得难受,伸开双手抱住她,帮她顺着后背:“傻子,你是我的姐妹啊,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妹。” 菜刀没忍住,伏在肩上大声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说道:“还在堂里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发现谈翎会偷偷看你,只要你来,他的目光就紧紧跟随着你。” 她顿了一下,面色愁苦:“我为什么知道啊,因为…我也在偷偷看着他啊。他在校场练枪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偷看。”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菜刀轻轻笑了笑:“后来寨子没了,我们都被抓去了京都,被囚的那段日子很苦很难熬,我和他互相照顾陪伴,我甚至想过,要是这样被关一辈子也挺好,起码他陪在我身边,我们的关系开始突飞猛进,唯一难受的就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万幸的是,我们大家都能活着出来,再后来我们一起来了沧州,那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很快乐,甚至有种错觉,谈翎他也在慢慢喜欢我,可我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我要什么没什么,人又笨又傻,长得也不漂亮,他怎么可能不去喜欢你,反而来喜欢我呢?” 菜刀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的讲着她和谈翎的过往,贺韬韬牵着她的手坐下,默默倾听着。 “后来我想啊,要不我这辈子就和他做好兄弟吧,做好兄弟对大家都好,我们可以一直维持兄弟情谊到老,可是...可是那天他为我挡了那一斧的时候,我动摇了,我有了妄念,幻想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一点点喜欢呢?我本来都快放弃了,可他却那样来救我…” “昨晚在房里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韬韬你是为我好,我明白你是不想我被辜负,我也明白,这些念头注定只能是痴心妄想。所以,我决定了...” 少女眼神坚定,攥着贺韬韬的手不放:“如果非要在你和谈翎之间选一个,我一定选你,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姐妹,至于男人,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对吗?” 菜刀说到最后哽咽起来,带了哭腔。 贺韬韬正想安慰两句,见张弛和徐飞龙搀扶着谈翎急急奔来,人还未到跟前,谈翎涨红了脸大声说:“我不愿意!” 谈翎伤势还未好,几乎是被架着过来的,脚步都还带着踉跄,过来一把抓住菜刀的手:“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也不要和你做兄弟,我...我..” 关键时刻卡了壳,把张弛和徐飞龙急的直跳脚:“说啊!你倒是说啊!” 菜刀的手被紧紧攥住,眼神闪着泪光,似有期待。 “我...不要和你做兄弟,我要和你在一起!” 啪嗒一颗泪掉落,菜刀不相信似得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谈翎看到了她的眼泪,年轻人更慌了:“我说…我早就喜欢你了啊...” 耳边瞬间失了声,菜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谈翎将她搂在怀里,用只有她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的身体比我的心早一步发现我爱你。菜刀,我不要和你分开。” 身后的张弛徐飞龙一边傻笑一边发出怪叫。 贺韬韬脸上亦挂了笑,悄悄后退几步,留一对有情人在那里互诉衷肠。 旁边的树下站着尉三,头上戴了面巾,饶有兴趣的看着谈翎和菜刀二人,看到贺韬韬来,戏谑说道:“这小子原先喜欢你,现在喜欢你姐妹,你不尴尬吗?” 贺韬韬白他一眼:“喜欢我咋了,说明我优秀,再说了,喜欢我的人那么多,难不成我要挨个回应?” 尉三咋舌:“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像你这般比城墙还厚的。” 贺韬韬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多见几次习惯就好了。” 她看向此刻被甜蜜环绕的二人,心中感慨,菜刀可以幸福就够了,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晚些时候,二人一起来见了贺韬韬,一开始谈翎还有些不自然,贺韬韬则是毫无扭捏,当着她二人的面说:“你俩确定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旁人什么的都是虚的,包括我,我也是旁人。” 二人手牵着手,十指相扣情深义重。 谈翎转头对贺韬韬说:“属下还有件事,希望大当家做主。”说罢,两人互相对望一眼,眼角眉梢均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我想娶菜刀,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爱她疼她护她一生周全,请大当家为我们做个见证。” 他终于勇敢了一回,男人了一把,对自己心爱的姑娘亲口许下承诺。 贺韬韬看向菜刀:“你呢?怎么想?” 菜刀含羞带怯,看了一眼贺韬韬,又看了一眼谈翎,半晌红着脸点了头。 当夜,雪峪岭的寨子里热闹非凡。 谈翎和菜刀互通心意,确定了婚期,所有人都在为他们感到开心和祝福,就连寨子门口摇曳着的两盏灯笼都像是对有情人的衷心祝愿。 贺韬韬喝了两杯酒,看着菜刀和谈翎久久一直没有松开的手,心里欣慰又寥落。 她没有招呼众人,独自一人离开大堂,去了寨门口的高墙上坐着。 菜刀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归宿,她应该高兴的,她也的确很高兴。 可高兴之余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每个人都有幸福的归宿,可她的归宿又在哪呢? 阿鹫在她头顶盘旋了两圈,稳稳落在她肩头。 贺韬韬逗弄它:“怎么,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来安慰我?” 阿鹫不理她,专心注视着黑漆漆的山影。 贺韬韬觉得没意思,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把碎石子一颗一颗扔下,边扔边嘟囔:“阿鹫你说,他这么久都不给我来信,是忙着公务呢?还是根本就没空想我?” “要不你飞去河间帮我看看,他是不是在背着我夜会佳人?若是你看到他身边有别的姑娘,你就帮我把他眼珠子啄出来,让他长点记性!” 话音刚落,寂静的山风里传来人声。 “好狠心的小蟊贼!” 是熟悉的声音,贺韬韬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朝着高墙下方去看。 有人站在寨门口,背着手,一脸含笑的望着高墙上的贺韬韬,道:“我向来是不夜会佳人的,我口味相比寻常人独特了些,只会夜会女匪贼。” 第143章 请辞 贺韬韬从高墙上跃下来,人是又惊又喜:“你怎么会来?” “你的事忙完了?” 突然想到了自己拿私兵打雪峪岭这事没有和他商量过,稍稍有些心虚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雪峪岭?” 蔺止叙从袖笼里摸了一支秋海棠插在贺韬韬的发辫处。 帮她把一缕发丝挽到耳后,温声说道:“你的问题有点多,我先回答哪一个?” 贺韬韬瞄了一眼发辫上的花,微微皱眉嘟囔:“我好歹是管着那么多人的大当家,戴朵花没威严。” 蔺止叙拦住她要摘花的手,声音跟着风飘:“断肠始娇,恰如我心悠悠,好看就行,只给我看。” 贺韬韬便不再动作了,两人牵着手慢慢走着:“你还没说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言下之意就是,雪峪岭的事你也知道咯? “我手头上河间府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朝廷派了内宦监军,我跟着一起过来的。” 两人停在寨门口,里面热闹的人声时不时的传出来,二人心照不宣,“朝廷派来的监军是来查尉家谋反的事,那尉三和私兵的事,不好隐瞒吧?” 蔺止叙长吁一口气:“贺大当家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贺韬韬问:“会不会牵扯到袁琦和彭大都督他们?” “放心,那群人本来就没有被尉家登记造册,私养在外,于公于私都是开不了口的死人。” 他看了一眼贺韬韬,少女面上有忐忑不安,遂安慰她:“至于河北兵马道,上下一心都是彭大都督的人,朝廷派下来的监军虽有督军之名,但想查点什么口风出来却是不易。” 贺韬韬抬眼,定定看着她:“那你呢?” 你把所有利害都考虑到了,那你自己呢? 贺韬韬不是傻子,这事说白了就是窝藏谋逆叛党,不被查出来自然无事,可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被抖落,只需要一根线头,随便一扯便是滔天巨浪。 “和我在一起后,你好像有了越来越多的软肋,随便一条,以后都足够让你万劫不复的。” 蔺止叙怔愣了会,随即笑笑:“心疼我大可不必,我做这些事当然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你能接手,也算是间接帮了我大忙。” 贺韬韬听他这么说,才慢慢将心放下。 往寨子里走了两步,贺韬韬问他:“大家都在里面喝酒,你要不要进去和大家打个招呼?” 蔺止叙毫不在意,大剌剌的往正厅方向走,贺韬韬却有些慌了,拉住他袖子:“等会等会儿,容我再想想。” 她还是没有做好将蔺止叙堂堂正正介绍给她身边人认识的准备,虽然之前在营地的时候,几个心腹都心知肚明,但有些话还是挺难以启齿的。 怎么开口?女匪贼的压寨小娇夫?还是个当官的。 光想到这层身份,贺韬韬连连摇头。 蔺止叙却不依:“怎么?我见不得人?” 贺韬韬有些发愁。 蔺止叙故作轻松道:“今天大家都在这,给个名分行不行?” 啊这.... 贺韬韬犹豫了会儿:“过段时间吧。” 蔺止叙没再说什么,只是浅笑:“好,听你的。” 低垂眼眸的一瞬,有丝丝黯然。 一连几日,蔺止叙都住在这里。 贺韬韬白日里很忙,要去校场练兵,要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蔺止叙一身寻常人打扮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除了菜刀几个心腹知晓,旁人只以为大当家这是从哪里拐来了个俊秀书生当军师,就连田赛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人是营地里见过的朝廷大官。 晚些时候,贺韬韬叫来田赛、成旌,二人进来的时候,尉三和蔺止叙也在,田赛表情有微微变化。 贺韬韬指着凳子开口:“坐。” 几人各自肚肠,坐下听贺韬韬开口。 桌上摊开一张方圆数十里的布防地图,正中的位置正是石方城。 “我要做什么,各位心知肚明,咱们都不绕弯子了。” 贺韬韬手指着石方城的位置说:“三不管的孤城一座,从前这里姓石,前不久又投了乌丸,以后我想这里姓贺,懂吗?” 议事片刻,人都领了差事各自散了,唯田赛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房里蔺止叙还没走。 蔺止叙眼风不经意的一挑:“那我先离开,你这边还有事。” 贺韬韬拉住他:“一起听。”遂叫田赛进来。 田赛一直垂着头,面有难色,忍了片刻抱拳说道:“贺头对我有知遇之恩,救我等于水火,我自当尽忠,只是有些事自古不能两全,寨子里有赵兄弟和成兄弟,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田赛就在此向贺头儿请辞,过两日我就下山离去,雪峪岭的一切我决口不向外人提。” 贺韬韬皱眉,疑惑地看了一眼蔺止叙,问田赛:“好端端的为何要走?” 田赛沉默着没说话。 蔺止叙拨弄着桌上的烛火,漫不经心的开口:“原尉家私兵的副将是你何人?” 田赛抬眸,看向蔺止叙的眼神有复杂深意:“他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蔺止叙轻哦一声:“他死在我手上,所以你想报仇?” 田赛怔了会儿,对贺韬韬说:“当日的河间府,我等也是受小公爷的调令前来,并不知道是行谋反之事,这位大人与我等立场相对,射死我兄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那兄弟曾有恩于我,他的死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置之不理!被俘后我已抱着余生没有指望的念头苟活,想草草一生算了,但后来又得贺头看重,救我等于水火,忠义之间,我...我实在是...难以抉择,故而只能请辞!” 贺韬韬犯起了难,田赛是五千私兵的主心骨,眼下自己在军中并没有十足十的威望,真要让田赛走,先不说旁人看了是卸磨杀驴,那群人还会这么听自己的话吗? 她看向蔺止叙,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懂了几分。 贺韬韬扶起田赛:“你先回去,这事从长计议。” 田赛鼻孔里重重出气,离开了屋子。 等人走了,贺韬韬面色一冷,好半晌开口:“倘若我拿田赛在军中立威,这些人听我的胜算大些还是失算多些?” 蔺止叙摇头。 贺韬韬郁闷了,一屁股坐下:“那怎么办?这老小子摆明了是在威胁我!他就是算准了我不敢让他走!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离开了绝对不会把雪峪岭的一切说出去,可真放人走了,谁知道呢?” 蔺止叙拍拍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他和你玩阴的,你也可以和他这么玩。” 贺韬韬脑中灵光一闪,招呼来赵孔南:“你和田赛全是旧相识,他家中如今还有何人?” 赵孔南挠挠头:“他爹娘七八年前就死了,三十好几的人好像也没听他提到成家…” 说到此处,赵孔南疑惑的皱了皱眉,接着说:“这人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像其他人又嫖又赌,发了饷大多数都被他拿去给了他兄弟遗孀。诶对了,大当家,你知道他兄弟遗孀是谁吗?就是之前这伙兵的副将头儿,河间出事那晚死了的那个!” 这不就对上了! 第144章 用计 贺韬韬大喜,忙吩咐:“去查查那遗孀。” 蔺止叙在边上补充了一句:“重点查她这段日子都和谁有过来往,以及银钱进项。” 赵孔南看了一眼贺韬韬,贺韬韬点头:“按小蔺大人说得查。” 等赵孔南走了,贺韬韬问:“你觉得那遗孀有问题?” 蔺止叙拉着她坐下,倒了水喝:“直觉。今晚你们商议了要事,田赛立马就说要离开,给得理由乍看合情合理,实则一切早有预谋。” 他垂下眼眸,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贺韬韬有些丧气,外人面前她杀伐果断说一不二,可她自己知道,她还有很多不足。 执掌一支军队和过去在匪帮山寨管理一个分堂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仅人心算计都比以往复杂深沉得多,她知道,行差踏错半步,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罪。 不停连轴转的她也只有在亲近之人身侧才显露出疲态。 她趴在桌子上,人有些蔫:“我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总想证明点什么,可又怕适得其反…” 蔺止叙撑着脑袋看她:“韬韬,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这些,你只凭从兵书里学来的,和以往匪帮的经验就已经做出这么多成就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贺韬韬被夸,罕见的有些赧意:“谢谢啊,有被安慰到…” “我从不夸人,我只说实话。” “你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厉害的人之一。” 贺韬韬好胜心起,一骨碌坐直了些:“之一?还有别人啊?” 蔺止叙一愣,随即笑起来,伸出手一个个掰给她看:“你排首位,我姨母得算一个吧,女神医,世上罕有。” 贺韬韬认真点头:“这个必须有,太厉害了,我手上的伤和我体内余毒全清了,功夫也没受影响。” “还有呢?” 蔺止叙:“我的外祖母,你没有见过她,她是个很传奇的女子,外祖父去得早,是她一个人撑起了王府,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豫王府。” 贺韬韬听闻,不由自主的感叹:“那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会喜欢我这种江湖女子吗?” 蔺止叙不经意的扬眉,听出了她话外之音,她并不反感跟他去见他的家人。 “她会很喜欢你,真的。” 五根手指头还剩两根,蔺止叙没有继续往下说。 贺韬韬心知肚明,另外两个人是他的禁忌,他不提,她便也不问,终有一天他会带她去看她们的。 几日后,赵孔南带回了最新消息。 “那孀妇一个人住在河间近郊的镇子上,听周围街坊说,孀妇有两个娃,一男一女,只是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孀妇一家三口出门了,我趁着夜黑偷偷去瞧,那宅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天天抱着两块布在那抹眼泪呢!” 贺韬韬听完,大致猜到了什么,继续问:“还有什么?” 赵孔南:“大当家和我想的差不多,我在她家院墙守了好几日,终于让我瞧见有日后半夜,有个人鬼鬼祟祟在那孀妇宅子门口学乌鸦叫,孀妇开了门,那人就溜了,只留了一张字条,天太黑,我离得远,具体写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贺韬韬拍拍他的肩:“很好,最近辛苦你了。” 赵孔南赧笑,正准备要走,贺韬韬又叮嘱了一句:“田赛最近有些郁郁寡欢,怕他分心,你别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反常,大家都是弟兄,男人之间的事你应该懂。” 赵孔南拍拍胸脯:“大当家放心,老赵明白!” 翌日,田赛和往常一样,正在校场和士兵一起操练,追风和龙溪过来站在一旁看,等田赛练完,从二人身旁行过的时候,龙溪故意出手,拿剑柄击中田赛腰腹,田赛不备,猛地后退两步,怒斥二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龙溪冷哼一声,话语带着奚落口吻:“我家主子金尊玉贵不和你计较,不代表我们二人大度!你们本就是谋逆叛贼,我家主子杀了就杀了,你想为你兄弟报仇,得先问过我二人的刀剑同不同意!” 田赛最近本就憋着火,被人这么一刺激,脑子一热,当即和二人打起来! 一挑二,田赛也没落下风。 贺韬韬和蔺止叙站在望楼上看着,贺韬韬啧到:“追风果然还是要沉稳点,龙溪咋咋呼呼的,你瞧追风今天连刀都没配。” 蔺止叙苦笑一声:“差不多了,该你这个头儿出场了。” 贺韬韬弯弯嘴角,没有选择走下去,而是翻身直接纵身一跃,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得摆谱,立马胯下一张脸,背手来到看热闹的人群中沉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蔺止叙远远看着这一切,会心一笑。 议事厅里,田赛脸上挂了彩,跪在贺韬韬跟前。 贺韬韬黑着脸,面色如霜:“田赛,你可想好了?出了这扇门,你与我们就不再是一路人!” 田赛心里挣扎翻涌,好半天后,朝贺韬韬磕了一个头:“贺头知遇之恩,田赛无以为报。今日田赛犯了军纪,无颜再待下去,和众弟兄一起共事。” 他起身,门外站着好些兵,都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走过来的,见他执意要走,呼啦啦跪了一地:“还请贺头饶了田副将这一次,求贺头儿法外开恩!” 田赛动容,呵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是我犯了错,理应受罚!你们这是在逼我!” 众人还是不起。 贺韬韬冷着一张脸吩咐:“你们感念兄弟之情,我十分敬佩,我也不是那种寡恩薄义之辈,你们有想随田赛一同离开的,只管走就是。” 话音落,众人噤声。 他们原先吃着尉家的饷,差点当了逆贼,如今吃着贺韬韬的饷,离开这里这些人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去给人当打手看家护院了。 生存面前,人都是现实的,当然也有重情重义的人。 田赛原先手下有个铁猴,是田赛最忠心的跟班,自己的大哥要离开,铁猴也不甘示弱,摘了脖子上的铭牌往地上一扔:“田哥去哪我去哪,这破地方老子不待了!” 两人当天下午就离开了雪峪岭,绕过山坳,转瞬没了踪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贺韬韬故意放在演武堂的行军布防图。 第145章 胁迫 崔庄镇,距离河间府不到六十里。 日入时分,崔焕娘在镇口期期艾艾的盼,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看到了两匹疾驰而来的马匹。 田赛人还未走近,崔焕娘上前,就差跪倒在地,言语悲戚戚:“苹儿和宝骏快要活不成了,你救救他们,你快救救他们啊!” 田赛跳下马,一把揽住女子:“别哭,焕娘别哭,他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别慌,没事的,孩子们都会没事的!” 身后的铁猴看到这一幕人都傻了。 崔焕娘他是认识的。 原先军中丁副将的妻室,印象里丁副将不大喜欢崔焕娘,听闻他家中老母腿脚不便,娶了亲还不到三个月,便将寡母和已有身孕的妻子留在家中,当时他们已经听命于尉家,常年待在仙居山中,几个月也不得空回家一趟,偶有不当值的时候,丁副将也都是去了山脚下的娼寮快活,还是崔焕娘生产时才回了家一趟。 在看到生出来的是个姑娘后,丁副将扔下两百贯钱就彻底不回家了,家中无米下锅,崔焕娘时常来山脚下等他,才能求点钱回去。 军中弟兄都看不下去了,迫于自己的脸面和威信,丁副将才让田赛和铁猴每隔月余替他送些银钱回去。 以前铁猴和田赛经常来,记忆里二人并无什么不妥,丁副将死后,田赛关心他的一家老小无可厚非,可这回他看得出来,二人的亲近明显不一样了。 但眼下,铁猴只能将这些疑惑按回肚子里。 田赛一路上扶着崔焕娘回家,临近家门口,田赛就觉察出异样:屋里有人。 使了眼色给身后的铁猴,铁猴得令飞身上院墙,他身材干瘦,趴在房檐处无人看到。 果然,刚一推开门,两柄泛着银光的钢刀就架在了田赛和崔焕娘的脖颈上,女人胆子小,差点惊呼出声,田赛将人紧紧搂住,轻声安慰:“别怕别怕,有我在。” 院里站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看不太清容貌,身后站着的人身形高大,腋下各夹着一名孩童,手脚绑着,嘴里都塞了布团,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田赛求饶道:“好汉饶命!莫伤我妻儿性命。” 面前站着的那人嘎嘎嘎的笑起来,声音尖利,听着刺耳:“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田赛瞥了一眼脖颈处架着的刀,小心翼翼的说:“阁下有事好好商量,妇道人家和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伤害他们,有什么同我说,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那人嘿嘿一笑,朝田赛走过来,细细打量起田赛,田赛也借着昏黄的月光看清了这人,四十开外,面白无须,眼神阴鸷,身上的衣服料子看得出来也是上乘,若有若无透着淡淡熏香,田赛实在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的罪过这些显赫人家,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那人瞧了一会儿,问田赛:“你与尉家是什么关系?” 田赛一愣,就这愣神的功夫,这人给身后的壮汉抬手示意,壮汉高高举起了手边的婴童。 田赛和崔焕娘脸色惨白,田赛惊呼:“我说我说!我原先是尉家养在仙居山的私兵,任标兵营参将。” 男人很满意,继续问:“尉家谋反事败,你怎么还活着?其余人又何在?” 田赛慢慢反应过来,这群人大概是什么来头了。当初这群人不知道怎么查到崔焕娘头上,绑了她的一双儿女,又让崔焕娘传信田赛。 田赛只知道崔焕娘和两个孩子出事,却一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冲谁来的,此刻心里慢慢明白过来,对面这群人的意图就是来调查尉家那群私兵的。 那人见田赛没说话,使了眼色给崔焕娘身后的人,那人用了,崔焕娘的脖颈处立马见红,有血流了出来。 田赛不敢再动,一五一十将知道的所有招的干干净净,仔仔细细。 末了,那人心领神会的笑笑,说话阴阳怪气:“你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吗,他们也不用再受皮肉之苦。” 话音刚落,崔焕娘身后的打手,一脚踹翻崔焕娘,拿了绳子出来绑住田赛。 “待会随我去面见大人,将你那些话一五一十告知大人,听到没有!你要是敢有小动作,便和你妻儿黄泉下头相见去吧!” 听闻此话,田赛任由他们将自己牢牢捆住,祈求道:“稚儿无辜,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那人阴恻恻地笑起来:“好说好说。” 走出门的一瞬,那人给身后的壮汉使了眼色,院门关闭,只留壮汉和崔焕娘三人,只见他高高举起刀刃,崔焕娘尖叫出声,连滚带爬扑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屋顶上的铁猴也看见了,抄起两片瓦片飞扔过去,大喊出声:“臭不要脸的王八蛋,休伤我嫂嫂和侄儿性命!” 铁猴干瘦,轻功脚力不错,但功夫一般,壮汉一刀劈了瓦片,回首一刀刺中从屋顶跳下来的铁猴,将人捅了个对穿。 “快...跑啊...”铁猴口里涌出大团大团的血,崔焕娘吓傻了,抱着一双儿女,双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门外已经走了几步的田赛听到了孩子惊恐的哭声,回头去看,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瞪得血红:“你说过不伤我家人我才和你走的!” 那人浑不在意,冷笑道:“和我讲条件,你算什么东西!” 田赛浑身血气上涌,暴喝一声,绳子应声崩断,他抬脚一踹,将那人踹了个人仰马翻,拔腿就往院内狂奔。 院内,铁猴躺在血泊中挣扎抽搐,崔焕娘将一双儿女护在身后,看着来人的剑马上要刺中自己。 田赛操起院内的矮凳朝那人飞扔过去,那人收剑和田赛缠斗起来,很快外面两个持剑的人也赶了过来,三个对一个,田赛杀红了眼。 面白无须的那人气得跳脚,大声嚷嚷:“抓活的抓活的!别给我弄死了!” 有一人瞧见了角落里的崔焕娘,准备钳住她当人质,剑尖快要抵住她的一瞬,从屋顶飞射过来一把弯刀,那弯刀像是长了眼睛,直直冲着那人的咽喉要塞,一瞬的功夫,那人倒地,一抹绿盈从房顶飞身而下,捡起地上掉落的弯刀猛攻壮汉的下盘。 第146章 早慧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壮汉分神,田赛趁其不备,一记连环猛拳重击壮汉胸口,使得壮汉连连后退几步,吐出一口浓血。 趁他伤,要他命! 贺韬韬冲着崔焕娘的方向大喊出声:“闭眼!” 手起刀落,壮汉被枭首,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崔焕娘将一双儿女紧紧搂在胸怀,吓得瑟瑟发抖,叫苹儿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却仍是张圆了眼睛,盯着贺韬韬的方向一动不动。 门口的男人眼见局势发生惊天逆转,不敢再留,转身欲跑,被赶来的成旌和赵孔南擒住。 解决掉最后一个打手,田赛奔向血泊中的铁猴,想将他胸口的血洞堵住,却是徒劳。 铁猴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意识渐渐涣散,田赛将他的手紧紧抓住,泣不成声... “好...好疼啊...” “我...我...还没讨媳妇儿...”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血还在流,人再也没动了。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贺韬韬走过去,拍拍田赛的肩:“去看看孩子吧。” 田赛情绪失控,跪在贺韬韬脚边嚎啕大哭:“贺头儿,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贺韬韬看着地上的铁猴,心里百味杂陈,只说了句:“去吧。” 屋里,面白无须的男人被五花大绑捆了扔在地上,看向贺韬韬的眼神充满害怕和怨恨。 贺韬韬浑不在意。 身后走出来一人,地上那人虚着眼皮瞧了会儿,瞳仁倏地放大,惊呼道:“真是你!陈监军果然没猜错!” 蔺止叙慢慢走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哦?说说看,姓陈的阉贼都说我什么了?” “蔺止叙!你胆大包天,居然敢包藏祸心,隐瞒逆党!陈监军奉旨来督军,待奏疏呈报御案前,你勾结河北兵马道的罪证就落实了,就是你老子也救不了你!” 蔺止叙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还能出得了这扇门吗?” 屋门被“砰”得一声推开,田赛怒吼:“狗贼!” 贺韬韬夤夜前来,觉都没睡好,她打了个哈欠,对田赛说:“新仇旧恨,这人交给你了,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贺蔺二人离开,很快,屋内传来惨绝人寰的哀嚎。 “你不是说不会通过这些私兵查到你吗?但听这人说的,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蔺止叙脸色淡淡,一直在想事情。 “我出来已经八个月了,京都似乎有些不太平。” 贺韬韬问:“怎么说?” 蔺止叙面上显了愁绪,兴致不高:“我不过是其次,他们最想动的还是河北河东这两支边军。” 他停下脚步,握住贺韬韬的手:“过些时日,我得去一趟大同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贺韬韬脚步一顿。 大同府,豫王府就在那,这是要带她去见他的家人了吗? 见贺韬韬没有立刻答复,蔺止叙换了话题:“田赛的事告一段落,空了我陪你去一趟石方城吧。” 贺韬韬问:“你不急着先回大同府了吗?” 蔺止叙声音淡淡:“不着急。” 处置了那个阉宦,埋葬了铁猴,田赛领着崔焕娘和一双儿女准备向贺韬韬请辞,这次他是真的没有脸面再待下去。 黑壮壮的汉子跪在地上,将事情原原本本全部告知,贺韬韬默默听完起身:“这事也并不全是你的错,京都里来的阉宦早就怀疑到咱们,是想顺藤摸瓜把咱们和河北兵马道扯上谋逆的关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是你,他们也会找上别人的。” 田赛情绪低落:“可铁猴毕竟是因我而死,而且众兄弟也差点因为我...”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也说不出口。 他为了崔焕娘三人,差点都要跟这群人走,作为人证去揭发告密,老实说贺韬韬也很膈应这点。 她犹豫了,问过蔺止叙的建议。 蔺止叙只说:“田赛有才,但心性不坚定,崔焕娘三人是他的软肋,若是想惜才留下田赛,就得想办法拿捏崔焕娘三人。” 贺韬韬明白,但她没有主动开口。 想了会儿对田赛说:“那你既然自己拿了主意,随你吧,以后遇到事可以来找我,大家兄弟一场。” 于是乎,招呼着赵孔南和成旌几人准备离开,出了院子,有人急急跑来,拽住了贺韬韬的衣裙。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贺韬韬认得她,崔焕娘的大女儿,昨天她枭壮汉首级的时候,这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拉着贺韬韬的衣裙不撒手。 贺韬韬蹲下来摸摸她的发,问:“你叫什么?” “薛苹。”小姑娘声音小小,却不怯懦。 贺韬韬微微点头,她没有和她那个死鬼老爹姓丁,而是跟他娘姓薛。 薛苹回头看了一眼娘亲和弟弟,再转回头对着贺韬韬说:“姐姐,能带我走吗?” 这话一出,薛焕娘愣住,急切出声:“苹儿!” 院内有一瞬的噤声。 大家都看向了薛苹,只听她对她娘说:“娘对弟弟好,叔叔也对娘和弟弟好,我有时候觉得叔叔和娘、弟弟才是一家人,我很多余。以后,叔叔要是不当兵了就没有银子再拿给娘了,一家人要吃饭,总要有人干活,我想把自己卖给这个姐姐,我长大了,能自己养活自己,娘和弟弟你们要好好的。” 说完,薛苹朝着贺韬韬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抬起头时,眼睛里蓄了泪:“姐姐,你把我买了去吧,我很好养活的。” 崔焕娘哭哭啼啼过来准备拉走薛苹,薛苹躲在贺韬韬身后。 田赛垂着脑袋,眼圈泛红,好半晌后,走到贺韬韬跟前跪下:“贺头,我不走了,我跟您回去。活了一把年纪,居然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生二心,若是再有二心,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说完拉过薛苹搂在怀里道歉:“颦儿,是叔叔连累了你们。” 一行人离开崔庄镇往雪峪岭方向去,田赛带上了薛焕娘仨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戳破,都当默认了这回事。 贺韬韬带着薛苹共乘一骑,少女早慧,看着娘时时刻刻将两岁大的弟弟抱在怀里,眼神又羡慕又寥落。 贺韬韬看破不说破,拍拍她的肩:“话本子里提到过御剑乘风,姐姐今天带你御马乘风怎么样?抓稳缰绳!坐稳了!” 说罢,挥动马鞭,马儿急蹄飞驰,将身后一行人等甩得远远,风中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第147章 一石居 偶遇石家 八月底了,雪峪岭靠近草原,北麓的山坡上已经有了枯黄树叶。 再次踏入石方城,贺韬韬有一瞬的恍惚。 她把头上的斗笠掀了,伸着手,有人从她手里把斗笠接过去。 贺韬韬正了正嗓,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不似女儿家清亮的嗓音,沉着声说:“饿了么?” 身后跟着几人,都穿着青灰色的粗布麻衣,衬得贺韬韬一身男装像个地主家的阔少爷。 蔺止叙把手里的斗笠递给追风,道:“是有点饿了,贺老板准备去哪吃?” 贺韬韬摸了摸下巴上贴着的短胡渣,若有所思,也不说话大手一挥带着人进城。 城门前不久才修补过,贺韬韬走过的时候还特意瞟了两眼,回头和蔺止叙心照不宣的笑笑。 一行人站在石方城最大的酒楼一石居门口,揽客的小厮见这群人眼生,领头的又是个俊俏的公子,估摸着后面几人是他的随从,生了机灵劲儿,赶紧将人拥上了二楼,出屋门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径直走到柜台处,朝掌柜的耳语了两句。 没多久,一石居的后门就有人偷偷摸摸溜了出去,直直去了一街之隔的城主府衙。 城主府衙里,石寿山有些郁闷的在喝酒,前脚斛律挞才刚走,原本谄媚的一张脸瞬时垮了下来,幕僚罗海正给他面前斟满了酒,小心翼翼的问询:“大人这是在忧心征粮的事?” 石寿山叹了一声,骂道:“乌丸人自己在雪峪岭吃了闷亏,只晓得找我兴师问罪,关我石方城什么事?” 罗海正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本来和雪峪岭的匪首都快聊好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间一个百十人众的匪帮山寨说没就没了,石寿山自己也纳闷,当了这么多年的城主,好歹也有些自己的势力,他担心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投靠了乌丸,大梁那边动怒,河北兵马道的边军出动,趁机来敲打自己? 他遣了手下的人去探查过,不见河北兵马道的边军有动作,多方打听下来,有隐晦的消息流传在暗处,说是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搅局。 石寿山第一时间想到了三个多月前,在他这座府邸里举办过的一场婚事,后来婚事没成,还差点引发了动乱。 石寿山平时看着唯唯诺诺,实际上心眼子颇多,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城,大梁和乌丸两边他都不想得罪。 但现在很明显,就算投靠了乌丸人,乌丸人也没有很认真的给他一些庇护,铁弗骁离开了,带走了大部分的兵马,只给这里留了几百人。 几百人能成什么事?而且石寿山根本命令不动他们。 他问罗海正:“前几天让你给周围的几个部族带话,都带到了吗?” 罗海正面有迟疑:“话是带到了,但那几个老头领态度嘛,就...” 他犹犹豫豫的,迟迟不肯吐露实情:“听言谈,那几位都还记恨着当年的事,说是大人不主动下台归政,他们就不依咱们的条件。” 石寿山怒了,一把扔了杯盏:“都紧着我一个人欺负是不是?!” “平日里乌丸人不给我好脸子就算了,这群顽固不化的老不休一个个的也都骑到我头上来了!真当我石寿山是好欺负的吗?” 他气急了,下颌的胡须一颤一颤。 罗海正身为幕僚,只能好言相劝:“大人息怒,这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乌丸人要让我们拿三成的赋税不说,还逼着我们拿粮和马匹,眼下能帮咱们度过难关的只有那几位老头领了。要不大人设宴,咱们好好去请一请,实在不行,把大城主请出来,看在兄弟情分上,一起把石方城这个难关给过了吧。” 石寿山沉默了。 要把他兄长,石方城的大城主请出来,他有些不乐意。 几年前好不容易趁着他大哥生病,将石方城的管辖之权捏在自己手里,现在要让自己再把人重新请回来,说实话,拉不下脸不说,更重要的是他害怕,本就得位不正,心虚犹胜,自然是不敢的。 他叹了口气,朝罗海正说:“你亲自去,去见石屠头领,只要他愿意帮我度过这次难关,我可以答应他们族群一些条件。” 门外有人进来,在罗海正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罗海正的瞳孔变了变。 石寿山正烦着,不经意的问了句:“什么事?” 罗海正面色如常,平静地说:“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城门口的守卫来禀,看到石悦石谭两姐弟进城了。” 石寿山眉头一皱,面色狐疑:“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 一石居,贺韬韬几人正在雅间里吃饭,这里的饭食有些特色,融合了大梁边境周围的部落民族特色,肉切得大块不说,胡饼也和别的地方有些区别。但这里好歹也是石方城最能拿得出手的酒楼,精致的菜色也有不少。 贺韬韬在雪峪岭待了好些日子,早就嘴馋了,打从进了一石居,就让小二去做了精致的山楂蜜饯酥,打算等会儿带些回去给薛苹尝尝。 直到他们桌上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那碟山楂蜜饯酥也没端上来。 贺韬韬招呼小厮过来:“我们还有一盘糕点果子呢?” 小厮满脸堆着笑:“小的去给姑娘催一催。” 不多时,小厮过来,端了一盘干果,赔笑道:“客官实在是抱歉,本店的山楂蜜饯酥都卖完了,害客官久等,掌柜的特意喊小的给诸位送上一盘干果聊表歉意,实在是对不住了各位。” 贺韬韬有些不高兴,明明自己一来就点了,当时都还有呢,怎么现在突然就没了。 想到临走时还答应过小薛苹,回去会给她带好吃的,这不是逼着人言而无信吗? 蔺止叙看出贺韬韬兴致不高,问小厮:“山楂蜜饯酥又不是时鲜节令,一般酒楼客栈都会准备很多,眼下正是饭点,怎么这么快就卖没了?” 小厮嗐了一声,解释道:“不瞒客官,原本小店还有许多的,只是被人全部买走了。” “谁这么豪横,那东西又不是稀罕货,买那么多干什么?” 小厮走到窗前望了一眼,指着楼下一队人马:“喏,就是他们,生活在城外的石屠部落,每回来,都会在城里买上好多东西带回去。” 几人顺着目光望下去,十来人的小队,都穿胡服,正把手里的东西打结系紧绑在马背上。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姑娘,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额头上戴着弯月银饰,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挺好看的。 贺韬韬和蔺止叙对视一眼,来之前他们早就将石方城和周边几个石姓部落的关系摸的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一顿饭的功夫就碰到了人。 贺韬韬朝蔺止叙挑挑眉:“送上门了,要动吗?” 身后的追风、龙溪、成旌几人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跳下去将人绑了来。 蔺止叙没说话,往远处望了望,抬手示意几人稍停:“情况有变化,先观望。” 从街口奔来一队人马,直直行到那年轻女子面前。 罗海正从人群最后方走出来,朝女子和边上的少年拱手:“小石姑娘小石少爷,城主听闻二位来了,请两位去府邸坐坐呢。” 那女子叫石悦,看向罗海正的眼神有些嫌恶,冷漠摆摆手:“我们还赶着回家,不去了。” 说完牵着马匹准备绕开罗海正和他身后的人马,罗海正带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小石姑娘久不进城,城主大人特意备了席面,都是姑娘和少爷爱吃的,坐一会儿再走也不迟。” 石悦脸色陡然变沉,紧握马鞭指向罗海正:“怎么?我不想去,还想强行将我绑了去吗?” 罗海正恭敬的很:“不敢不敢。” 石悦瞪了他一眼,带着石潭准备掉头换另一条路走,他们并不想惹事。 罗海正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往石潭牵着的马屁股上扎了一针,马儿吃痛,瞬时发起狂,场面忽然就变得不可控起来。 石潭十六岁,血气方刚,率先和人动起手,罗海正后退两步,沉声吩咐手下:“请姑娘少爷去府衙坐坐。” 楼下打得不可开交,贺韬韬几人在楼上看热闹看得起劲,甚至还点评起了石家姐弟的身手。 但很快,楼下场面有变,打街角又来了一群府衙卫兵,前后包抄了石家姐弟的退路,但这群人并没下狠手,只是围困居多。 石潭奋起反抗,却在打斗过程中不小心伤了胳膊,这让场面有些失控,石家姐弟反抗的更激烈了。 贺韬韬摇着头,啧了一声:“再不出手,他们就要被石方城的人带走了,咱们坐山观虎斗的意义就不大了。” 收到这句话,成旌几人,从怀里扯了面巾出来戴在脸上,从二楼纵身一跃,截断了石家姐弟背后的追兵。 贺韬韬朝蔺止叙勾唇:“嘿嘿,我也去凑个热闹。” 说完,蒙上面巾跳出去,稳稳落在石悦身旁,一前一后踹翻两个兵,对着石悦弯弯眉眼,笑得人畜无害。 “姑娘小心哦。” 第148章 钻狗洞 文人傲骨 石悦惊诧了一瞬,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准备对她偷袭,贺韬韬伸手拉了她一把,一掌将那人打晕。 “都说了要小心的嘛。” 贺韬韬带着几人边战边退,身后已有生路。 罗海正眼见面前情况生变,却也不慌,原本躲在人群后方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面前的一个兵被贺韬韬一脚踹翻,罗海正为防止自己被撞的力道太严重,稍稍偏开了些身子,落在贺韬韬眼里,以为这人是要趁机偷袭,想也没想一记飞踢照着罗海正的脸颊踹了过来,人被踢翻在地,惨叫连连。 蔺止叙表情微变,贺韬韬牵着石悦的手,一声令下:“赶紧撤!” 还有人想去追,罗海正被人搀扶着站了起来,捂着右脸颓然地说:“啊哟哟,别追别追了。”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觉得嘴里有异物,吐在掌心,居然是颗牙! 他又气又怨地看向贺韬韬等人离去的方向,与回头的蔺止叙对视一眼,神色如常。 “走走走,先回府衙再说。”罗海正招呼着手下准备掉头离去,有一队人马朝着他们而来。 斛律挞策马走在最前面,见罗海正一脸狼狈,没有下马,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罗先生这是怎么了?” 罗海正摆摆手:“石家几个不听话的后生,斛律将军晓得的,粗鄙的很,只晓得打打杀杀。” 斛律挞半信半疑,望着前方早已空无人烟的街角暗自生疑。 一群人在石方城的巷道里七拐八弯,瞧见身后没人追才停下脚步。 石悦率先去看了弟弟的伤,还好,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她领着身后的人向贺韬韬几人抱拳致谢:“不知恩公名讳,又为何要相救我们?” 贺韬韬扯下面巾,露出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我们在二楼吃酒,亲眼看到那群自称城主府衙的人想对你们施压,路见不平嘛,江湖人有道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石悦面颊微红,轻轻一笑:“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各位恩公侠义心肠。只是眼下我们得想办法离开石方城,不知几位恩公...?” 贺韬韬豪爽的挥挥手:“没事,不用担心我们...” 话没说完,蔺止叙微微一叹,追风心领神会,道:“可我们只是路过这里,眼下得罪了城主府衙的人,只怕很难在这里待下去了。” 贺韬韬适当的展露一丝焦色:“哎呀我差点忘了这事,当时救人心切,没考虑那么多。” 身后的蔺止叙淡淡开口:“确实有些麻烦。” 石悦沉默片刻,少年心性的石潭快人快语:“怕什么!大不了你们和我们一起出城,只要出了城,那群人就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是吧阿姐?” 石悦顺着话说道:“阿弟说到有道理,诸位是因为救我们才惹上府衙的人,眼下将几位恩公拖入险境,我们有责任帮恩公脱困,诸位如果不嫌弃,可随我们一同出城,求得我阿爹庇护,不用担心那群人找你们的麻烦。” 贺韬韬的眉梢微不可闻的动了动,问向身后的蔺止叙:“兄长觉得可行?” 蔺止叙瞥了她一眼:“听你的。” 贺韬韬笑起来:“那就有劳姑娘了。” 石悦说她知道一条秘密出城的路,可以不用惊动城门守卫,等一行人跟着去瞧了登时僵愣在原地。 龙溪指着荒草覆盖的狗洞说道:“你确定从这能出城?” 石悦解下身上的佩刀将周围的杂草割了些,“当然能,我小时候经常钻,从这出去,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城外了。” 龙溪和追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了蔺止叙,他们实在是不能想象,要让自己主子跟着钻狗洞,这...这成何体统啊? 贺韬韬用胳膊肘碰了碰蔺止叙,小声揶揄他:“要不我带你飞跃高墙?” 蔺止叙斜眺着她:“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陪着他们演戏演到这个地步,不率先钻一个说不过去吧,贤弟。” 贺韬韬被这声贤弟呛到,瞪了他一眼:“我小时候可没少钻狗洞,这有什么!” 说完为了表示身先士卒,在石潭打头阵第一个过去后,贺韬韬紧随其后跟着钻了过去。 她在那头拍拍手上的灰尘:“赶紧钻吧,再不钻天都黑了。” 成旌几个本就无所谓,看见贺韬韬身先士卒,丝毫没有扭捏和端架子,十分麻利的跟着钻了过去。 最后只剩蔺止叙、龙溪和追风三人。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蔺止叙先开口:“钻吧钻吧。” 龙溪不情不愿的趴在地上,嘟嘟囔囔:“放着好好的城墙不走,非得钻狗洞,主子你就惯着贺姑娘吧!” 追风照着龙溪屁股踢了一脚:“让你钻你就钻,费那么多话!” 追风第二,蔺止叙垫底,三人匍匐着钻出了狗洞。 贺韬韬绷着嘴笑,甚至歪着脑袋想看蔺止叙吃瘪的模样,蔺止叙按着她的脑袋转了方向:“让你失望了,我小时候也天天爬狗洞来着。” 贺韬韬:“....” “走吧,小少爷,石家姑娘朝咱们这边看呢。” 蔺止叙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石悦则是一直盯着他看,这人举手投足和其余几个人有些不同,看似几人都听那个阔少爷的话,但私下里好像也很敬畏这人。 而那位阔少爷叫这人兄长,难不成真是兄弟? 可瞧着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石悦和石潭带着他们的人走在前面带路,偶尔交谈几句,石悦年长石潭几岁,说话比较克制,石潭则是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关于自己、石家的事情,言语之间还有几分优越。 这些贺韬韬和蔺止叙在来之前都打听过一遍了。 石方城的城主姓石,城外还有七个石姓族群。这群人原本是紧挨着辽东奚契的一支少数部族,百年前迁徙至这里,整个部族一起修了这座城,立了规矩,每二十年从石家人里选德才兼备者管理石方城,其余七家人则是在城外拱卫石方城安危。 可从石寿山的父亲一辈开始,城主之位从公共选举变成了血脉继承,石寿山的父亲去世后,原本应该从八家石姓人里选出下一任城主,石寿山的长兄石泰能力出众,按道理不管是八姓一起选,亦或是子承父业,石泰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其余七家石姓人便没有阻止石泰当城主。 可也正是这样,为后来埋下了祸根,让石泰这一支的人理所当然的认为石方城的城主就应该是他们家的。 石泰晚年病重,石寿山趁机夺权,把石泰一家请出了石方城,其余七姓人家一怒之下和石方城断了联系,几个部族头领商议不再动用部族势力来拱卫石方城。 石悦石潭两姐弟正是出自城外七姓人家的石屠一族,家族是七姓人家里势力最大的一支。 越往北走,路越是难行。 在一处相对水草丰密,有一方湖泊的地带,十几间屋舍林立其中,似乎是个小小的村子,准确说更像是大一点的庄园。 石潭指着前方:“瞧,那就是我家。” 石悦带着贺韬韬和蔺止叙,问:“对了,我还不知道恩公们如何称呼?” 贺韬韬回答:“在下贺韬。” 又指了指蔺止叙:“他...” 怎么介绍比较合适呢? 蔺止叙接过话头:“我姓蔺,单名一个闻字。” 石悦讶异:“你们不是兄弟呀?” 贺韬韬讪讪笑着:“结拜的结拜的,是吧?” 蔺止叙笑得不露声色:“对,结拜兄弟。” 正说着,石潭从屋里领了人出来,一个中年汉子,身形魁梧,身后还跟着几个岁数差不多大的汉子。 “阿爹,要不是这几位恩公搭救,我和阿姐今天就回不来了。” 石屠面容威严,朝贺韬韬和蔺止叙二人抱拳:“多谢侠士相助,里面请。” 屋子里面陈设简单,贺韬韬在城主府邸待过,一眼就能瞧出来,同姓石,那石寿山住的地方堆金砌玉,奢靡至极,而这里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难怪石寿山霸占着城主位置不放,这群人会和石寿山交恶。 之前贺韬韬想过,一不做二不休,带领手底下的五千人马直接打下石方城就是,可蔺止叙却并不建议这么做,武力夺城不是上上之策,会造成伤亡不说,还会对城中黎民百姓的生活造成影响。 最关键的是大动干戈一场,会直接把自己当成活靶子暴露在大梁和乌丸人的视线范围之内,和平过渡,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让石方城归自己所有,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贺韬韬认为可行,这才有了这趟石方城之行。 如果没有恰巧遇到石悦两姐弟,如何打入城外七姓人家内部,还真得从长计议。 只能说,时机和气运,真的是缺一不可。 第149章 赶秋会 各怀心思 石屠隆重招待了贺韬韬等人一番,天渐渐黑了,石屠热情说道:“贵客,今天是咱们得赶秋日,晚上有篝火、载歌载舞,一起热闹热闹吧!” 贺韬韬一听眼睛都亮了,忙点头。 石屠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招呼石潭过来,拿了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过来,递给贺韬韬看。 “我看贵客是耍刀的,想来武艺不俗,贵客瞧这把匕首如何?” 贺韬韬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宝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她将匕首拔出,闪着锋利的银光:“是把好刀!” 石屠哈哈大笑:“不瞒贵客,今日是我们部族一年一度的赶秋日,也叫女儿会,部族里所有成年男子都可以展示自己的绝技,来博得我们这里姑娘的欢心,贵客要是还未成亲,也可以跟着一起热闹热闹嘛。” 贺韬韬笑意僵在了脸上,她朝石屠身侧站着的石悦望过去,石悦也是一脸惊讶。 石潭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石悦蹙眉瞪了他一眼,俩姐弟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贺韬韬。 贺韬韬干笑两声,抿了口酒,身子往后靠了靠对蔺止叙小声说:“怎么办!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外面的篝火已经搭好,有热闹的人声传来。 贺韬韬心一横,想着我只要不去展示什么绝技,谁还能逼我不成? 于是乎,几人欢欢喜喜的融入了大部队,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留给明天再想吧,今天嘛,自然是歌舞趁年华。 这是贺韬韬第一次参加赶秋日,部族里的人都聚在火堆跟前围成圈,贺韬韬几人救了石悦他们,让这群本就热情好客的人更看重他们了,隔三差五会有人投递酒水茶果。 贺韬韬一身男装,模样本就出挑,吸引了好几个年轻姑娘的注意,一直往她这边看。 贺韬韬嘴巴都快笑烂了,时不时的会伸手把下颌的假胡子贴牢些,不然露馅可就不好收场了。 “瞧见没,我要是个男子,很有姑娘缘。”贺韬韬有些得意。 石潭端着茶点盘子过来:“这是我们这特有的奶糕,恩公尝尝看。” 看着小小巧巧一块,洁白如玉,贺韬韬伸手拿了一块尝了一口,口感黏糯,酸酸甜甜的,在中原确实没吃到过,以前在西北虽然也挨着草原,但也没吃过这玩意,贺韬韬很喜欢这个味道,一手拿了一块:“好吃。” 石潭听了很受用,端茶盘的手又往蔺止叙几人面前递。 蔺止叙只是拿了两块意思意思,石潭觉得这人不像贺韬韬那么好说话,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 这边刚吃完,人群另一端已经跳起来了,围成一圈一圈,手拉着手,嘴里唱得是些听不懂的小调,听旋律还挺好听。 中途有几个姑娘跳到贺韬韬面前,含笑准备来牵她的手,准备带着她一起,贺韬韬婉拒了好几次。 “再这么下去,我得赶紧换回女儿装了。” 蔺止叙笑着看她:“我瞧你玩得很开心啊,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贺韬韬摆摆手:“装装样子,唬人的。” 她把嘴里最后一口奶糕咽下,下意识的望向已经走远了的石潭,还挺想追上去再拿几块奶糕的。 蔺止叙瞧见她嘴角还沾了一丝糕屑,顺手帮她抹了,两人动作自然熟稔。 “就是奇怪,按理说你长相更出众,那群女孩怎么只黏我不黏你啊。” 蔺止叙把刚刚拿的那两块奶糕递过来:“这还有,要喝点水吗?” 贺韬韬愣愣接过:“你不吃啊?” “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这些?” 石悦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人,一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两人神情有些严肃,尤其是那个男人,看到贺韬韬这几个外乡人的时候,表情格外阴沉。 石屠头领站出来说话,到了部族男子展示各自绝技的时候,男子们上场表演一波,姑娘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将贴身的匕首放到男子面前,最后看谁收到的匕首多,谁就可以从这几把匕首里反向选择姑娘,一样多的话就还得再单挑比试一次。 很快,有男人们已经开始表现自己了,有摔跤的、赛马的、刀剑比试的,这个部族人不多,适龄的单身男子就更不多了,不一会儿就比的差不多了,之前跟在石悦身后的男人也上去展示了一把绝技,是骑射,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和阳刚魅力斩获了不少匕首,但那人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石悦身上,石悦腰间的匕首还没有送出。 石潭噔噔噔的小跑到贺韬韬身旁,悄声说:“恩公,我阿爹说你刀法耍得好,想让你上去给大家伙露一手呢。” 贺韬韬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不不,我那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还是算了吧。” 她把求助目光投向成旌他们几个:“你们都还没娶亲,不去试试吗?” 几人都摇头,谁也不想在这招一身的桃花回去,万一赢了又不娶,是要命的。 石悦看见了她们几人的为难,走过来,温声道:“恩公不必有负担,随意热闹一下就好。” 贺韬韬指了指她腰间的匕首问:“可你的匕首还没送出去,老实说,你阿爹和你弟弟该不会是想撮合咱们俩吧?” 石悦笑容有些苦涩,抬眼望向之前那个男人,这一幕让贺韬韬有些懵。 蔺止叙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说道:“主家盛情邀请,倒也不好拒绝,就当放松放松。” 石悦赞赏笑道:“辛苦蔺恩公了。” 石屠见贺韬韬没起身,起身的是这位,脸色黑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贵客想展示什么绝技?” 蔺止叙身子挺拔如松,气度悠闲:“我没什么特别出众的能力,射箭勉强算是拿手。” 如此,石屠拍掌:“无妨,贵客随意就好。” 石潭立马递上一张弓,突然有人开口道:“且慢,那把弓没我手里这把好,贵客不如用这把。” 石潭脸色微变,看向石屠,石屠揪着眉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蔺止叙接过那把弓,心里瞬间了然,这弓确实是把好弓,比一般的弓要重些,弦更是不易拉开,蔺止叙拨弄了弦,弓的主人冷笑一声,目露鄙夷。 想来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蔺止叙身子骨没有那人壮硕,估计连弓弦都拉不开吧。 然下一步,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蔺止叙抬手扣弦,弓被拉满,动作看起来相当轻松。 那人又开口:“既然是展示绝技,射箭可算不上什么绝技,我看不如把眼睛蒙上,要是真能射中靶心,倒不失为一种绝技。” 石潭似乎不喜欢这人,大声嚷嚷:“石锵!你别太过分!” 石锵怒从心起,刚准备反驳两句,石悦阻止道:“我觉得这法子可行,之前石锵展示的绝技是骑射,在运动中命中靶心,蔺恩公要是蒙眼射箭的话,应该更有挑战性。” 蔺止叙从怀里扯出之前准备的黑面巾:“石姑娘的办法可行。” 说完自己蒙上,再次拉满弓弦对准靶心,只听嗖的一声长箭划破夜空,可是,这箭却没有射中靶心,甚至没有射中靶,顺着靶的边缘擦过去,钉在了一棵树上。 石悦顿时松了一口气,面上有了笑意。 蔺止叙扯下面巾,淡定自若道:“让诸位见笑了。” 石潭石屠脸上都有些不高兴,石锵则是轻蔑一笑,拿过自己的弓。 眼下绝技都展示的差不多了,匕首也都送得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个姑娘还没送,石悦就是其中一个。 蔺止叙没做停留,直接回到贺韬韬身边坐下,端了水来喝,贺韬韬凑近问他:“你故意射偏的吧。” 蔺止叙笑笑没说话。 石悦看向石锵,脸上有忐忑有期待,她解下自己的佩刀,不理会石屠的目光,坚定地将佩刀放在了石锵面前。 石锵成了场上获得佩刀最多的男人。 贺韬韬一边笑一边拍手:“又是一对痴男怨女,幸好我没做那个拆散佳偶的恶人。” 蔺止叙放下碗盏:“石屠估计就是看重你身手不错,想让你上去赢了那个石锵,至于要不要让石悦嫁你另说,总之他们不想让石悦石锵在一起。” 贺韬韬:“你啥时候看出来的?” “比你早一会儿功夫。” 刚说完这话,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姑娘,那姑娘圆圆面庞,大大亮亮的眼睛正痴痴盯着蔺止叙看,她将匕首紧紧握在胸前,鼓足了勇气问道:“这位公子,你能接受我的佩刀吗?” 贺韬韬和蔺止叙都愣了。 明明连靶心都没射中啊。 贺韬韬眨了眨眼睛,指着石锵给姑娘说:“那位壮士才是今日最佳,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姑娘脸有些红,一直盯着蔺止叙:“我...我只想挑我中意的,这位公子很合我眼缘。” 她把刀递给蔺止叙,蔺止叙没接。 牵起贺韬韬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明晃晃的举起给姑娘看。 “抱歉,我有意中人了。” 第150章 结同盟 略通拳脚 拿着匕首的姑娘脸色由红转白又一僵,说话都结巴了:“你们两个...男的...?” 贺韬韬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出来。 石悦石锵几个人都开始往这边看,贺韬韬压低了声音说:“好不容易换个身份,你这样我后边怎么谈?” 蔺止叙面不改色:“正常谈。” 那姑娘脸色越发难看了,这两人丝毫不在意自己还在跟前,旁若无人说着悄悄话。 石悦走过来,挽住了那姑娘胳膊轻轻拍了拍,小声说了两句,那姑娘脸色稍稍好转一点,只是走的时候难免瞪了他二人一眼。 石悦在他们身边坐下来,笑了下:“你们果然是这种关系。” 贺韬韬讪讪:“并非有意隐瞒姑娘,我是真怕你的头领老爹乱点鸳鸯谱,搞得大家都很尴尬就不好收场了。” 石悦微笑点点头:“我懂。” 随即附在贺韬韬耳边悄悄问:“只是你到底是男还是女啊?” 贺韬韬这次终于把手挣脱出来,轻轻牵起石悦的手:“你觉得呢?” 石悦感受到她的手细腻光滑,手指纤细匀长,了然一笑。 翌日。 贺韬韬和蔺止叙几人在这里小歇一日,午后有不速之客造访石屠部族。 罗海正带着人和礼品来了。 因着昨天发生的事,这里所有人都不欢迎待见他们,石屠更是没说两句话,就让人将他们轰了出去。 贺韬韬和蔺止叙出来的时候恰好就瞧见了这一幕。 石潭少年人心性,将罗海正带来的东西也一股脑儿的扔了出来,“滚,我们这不欢迎城里的人,你回去告诉石寿山,要么他下台,要么就好好当乌丸人的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罗海正肿着一张哭脸,唉声叹气,抬头就看见蔺止叙和贺韬韬,脸颊不自觉的抽痛了一瞬。 石悦走过来,请贺韬韬和蔺止叙去屋子里坐,石屠石悦和石潭都在,就连石锵也在门口站着。 石屠脸色有点沉,估计还在生刚刚罗海正的气,看到蔺贺二人,也是没好气,直接开口:“二位贵客是故意接近我们的吧,说吧,所为何事?” 贺韬韬快人快语,也不装了,团起一张笑脸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来为头领解决石方城的难题的。” 石屠请他们入座:“怎么说?” “几位头领和石方城的恩怨由来已久,刚刚被你们撵出去的那人正式奉了石方城城主石寿山的令,来和头领讲条件的吧,鄙人不才,有些人手和能耐,可以帮头领的部族达成所愿。” 石屠和石悦对视一眼,石悦朝石屠点点头,石屠语气缓和了些:“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贺韬韬谦虚一笑:“在下姓贺,这个不曾隐瞒大家,而这位公子,乃是朝廷巡按监察御史蔺大人。” 朝廷的人?大梁的人? 场上几个姓石的都愣了愣。 “我们从不和朝廷的人打交道,大梁也好、乌丸也罢,念在你们对阿悦阿潭有救命的情份上,你们自行离开吧!” 贺韬韬巍然不动:“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难道石头领还没认清楚眼下的局势吗?” “石方城孤城一座,只因过去靠着你们七姓部族拱卫城池才能在这边塞苟活,石寿山无能,投靠乌丸不说,还与其余七姓人家交恶,如今乌丸只是向他们征粮和赋税,就已经让他难以招架,他活不下去才来求助于你们,假以时日一旦填不饱乌丸人的胃口,石方城迟早会变成乌丸人的地盘,我想这不会是石屠头领愿意看到的局面。” 她往前迈了一步:“而我,可以帮你们解决这个局面。” 石屠沉默着没说话。 倒是一直在门口站着的石锵开了口,语气生硬,冷冰冰的:“你?你能怎么解决?” “不瞒大家,我可以率兵打下石方城。” 此言一出,场上寂了寂,石锵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倒是石悦,镇定问话:“雪峪岭的那群响马该不会就是恩公解决的吧?” 贺韬韬轻轻一笑,昂首挺胸,略带傲气的回答:“是我。”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各异,石锵更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贺韬韬不理会,继续说:“我有打下石方城的能力,可我没有这么做,石屠头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需要一个安安稳稳的石方城,而不是一个被摧残破坏的石方城,要破眼下之局,唯一解决办法就是请石寿山下台,赶乌丸人出城,我可以提供武装力量,来帮石屠首领及其他部族拿回本就属于你们大家的城池。” 石屠眯起了眼睛,哼笑一声:“这世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拿这些来诓我,你当我会信你这个娃娃?” 贺韬韬气度悠闲的走到圈椅处坐下:“自然没有白捡的好事,城主之位以后还是会出自你们石家,但石方城得是我贺韬韬的,而且我承诺,我们两方结盟成功,我会倾其所有保护石方城和城中百姓安危。” 语毕,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石锵冷笑:“好大的口气,这是想让石方城和你姓?” 贺韬韬眨眨眼睛:“一半一半吧。” 石锵怒道:“大言不惭!倘若我不同意呢?” 贺韬韬双手一摊:“那就打咯,我没什么好怕的。” 石锵还想再说,石悦制止住他:“石锵!” 她走过来,对贺韬韬和蔺止叙说:“这事容我们从长计议,问题嘛,一步步磋商了来,两位恩公先行离开,我晚点再来找你们。” 贺韬韬对石悦观感很好,点点头:“好。” 出了屋子,贺韬韬长舒一口气,对蔺止叙说:“你发现没,那石悦似乎很有威信,他爹有时候都要听她的。” 蔺止叙点头:“遇事冷静,沉稳干练,只是那个石锵有些棘手。” 贺韬韬附和道:“就是啊,像个刺头一样,不知道石悦看上他什么了?” 正说着,二人已经进了屋子,贺韬韬脚步一顿,罗海正孤身一人坐在屋里,看到他二人,起身行了一礼。 贺韬韬看着这人肿胀的右脸颊,此刻面目表情平和,就是看向贺韬韬的时候眼底神情有一丝丝畏缩,她反应过来,指着人问蔺止叙:“你的人啊?” 第151章 议正事 石家密辛 蔺止叙不置可否,伸手扶起罗海正:“辛苦罗先生了。” 罗海正讪讪一笑,只是扯动嘴角连带着脸疼,轻轻嘶了一声:“哪里话?属下有段时间没见过公子了。” 贺韬韬有些愧疚的盯着罗海正看,带着歉意开口:“抱歉啊,罗先生,我下脚重了些。” 罗海正摆摆手:“姑娘武功高强,是老夫太弱了。” 三人在屋里说话,罗海正给蔺贺两人带来了城主府邸的最新近况,贺韬韬默默听完,摸着下巴慢悠悠道:“看来那石寿山是真的急了,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前脚想强迫石悦石潭进府坐坐,后脚又带着礼物上门求人,如此反复无常,这人是怎么做了这么多年的城主的?” 蔺止叙幽幽道:“野心配不上手段的典型,他大哥当年要是不生病,他怎么可能当的上城主?” 贺韬韬大胆猜想,小心求证:“或许他大哥生病这事还真和他有关系。” 罗海正看向贺韬韬,目露赞赏之意。 贺韬韬一喜:“真是这样?” 罗海正垂着眼,若有所思:“我也只是猜测,石寿山他兄长石泰还是比他强不少,只是病症来的蹊跷,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虽然人还活着,但已经和废人无异,石寿山趁机就把城中事务接手过来,后来更是以养病为由,把石泰一家送出城。” 贺韬韬:“那石泰有没有子女,这么大的事,没人怀疑石寿山吗?” 罗海正摇摇头:“石泰有五女一子,发病的时候,女儿们都已长大成人外嫁,只有幺子在身边,当时不过也才十来岁,自然不是石寿山的对手。” “噢,那石泰是被送来了这里养病,他一家老小也都在这里,昨天这里赶秋日,所有人都在,估计你们应该见过了。” 贺韬韬和蔺止叙对视一眼,皆有狐疑:“会是谁?” 石屠屋子里,石悦石潭石锵都在,石锵性格急躁,直言道:“那两个人就是骗子,头领你别听他们的,要我说咱们自己偷偷潜入石方城,我直接割了石寿山的人头,石方城不就是咱们的了嘛,哪里需要那些外姓人!” 石潭白他一眼:“你想得简单,不说现在,就说以前,以前城里没有乌丸人,怎么没见你潜入城中割石寿山的脑袋?” 石锵被呛,面有怒气,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道:“我这就进城,割了石寿山的脑袋,给我阿爹报仇!” 石悦冷声呵斥:“你回来!” “石锵,你能不能别这么意气用事?只杀石寿山一个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城中还有乌丸人在虎视眈眈,石寿山一死,只怕石方城会立马落入乌丸人的手里,我们再想把城拿回来就更难了。” 石悦看向石屠:“阿爹,我认为那两人的提议可行,他们出兵,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回石方城,乍看之下她说的有很多不合理之处,但其实对我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等同于我们外雇了一支军队帮我们做事,事后他们还成功融入我们,我们并没有任何损失。” 石屠思考着,半晌没说话。 石潭接了一句嘴:“可他们说以后石方城是他们的!这我们怎么能忍?!” 石悦微微叹气:“忍不了,可我们必须忍,现在各方势力都想要石方城,石寿山已经投靠过乌丸一次,可乌丸人是怎么做的,他们根本不管石方城的死活,只是一味地索取银钱和粮食,如果我们自己不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必将会成为别人盘里的菜,这话不好听,可这就是现实,与其以后为人鱼肉,不如我们先选一个强大的盟友,那位姓贺的恩公,以及她身边那位大梁官员,人都不坏,女儿觉得,可以结盟。” 石锵皱起了眉,面色不悦:“可石方城毕竟是我们石家人的城,就这么放外姓人进来,万一他们和我们抢城主之位怎么办?” 石潭白了他一眼:“人家说了,城主之位还是我们石家人的,你怎么老这么在乎这个问题?” 他对着石锵嘲讽笑笑:“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重新坐起来当城主吗?” 石锵火气噌得一下冒到头顶:“石潭你放尊重些!” 石屠脸色铁青,重重拍响桌子:“吵什么吵!” 出了屋子,石锵气鼓鼓的走在前面,石悦小跑上前拉住他的手:“阿锵!你别生阿潭的气,他还小,爱逞口舌之快...” 石锵猛然回头,声音拔高:“他还小?我还没他大的时候就已经家破人亡了!他居然敢拿我阿爹开玩笑!你让我怎么忍?” 石悦:“阿锵...” 看着石悦温柔的面庞,石锵极力克制着暴躁情绪:“悦儿,我一直都知道你弟弟和你阿爹都不喜欢我,他们不想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我在想我们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石悦温声安抚着:“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昨夜你那么出众,大家有目共睹,阿爹他们没有再反对我们的理由了。” 说着她将男人的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胸口:“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我会倾尽所有帮你的,所以眼下我们能牢牢抓住的就是那两个人,有他们帮忙,你离实现你的目标就更近了。” 石锵被着一番话打动,激动将人搂紧怀里,许下承诺:“悦儿你放心,等以后拿回石方城,我就风风光光娶你为妻,做城主夫人。” 石悦贴着男人的胸膛,声音轻轻:“那些我不稀罕,我稀罕的只是你这个人。” 石锵没说话,眸光晦暗不明。 罗海正悄悄离开,继续回石方城石寿山那里当暗桩。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一直都在各种忙碌,现下得了片刻闲,两人终于能安静坐下吃饭。 贺韬韬仰头喝完一碗肉羹,腹中才有了些踏实之感,她随意擦擦嘴巴,问:“你说石屠他们愿意和咱们结盟吗?” 蔺止叙面色淡淡,就着面前的清粥小菜简单吃了两口:“论长远利益,结盟是最好的选择,就看他们自己怎么选了。” 贺韬韬突然转了话题:“若是没能谈成,你说就凭咱们几个人还能活着离开不?” 蔺止叙停筷,看了她一眼:“你操心这个?” 贺韬韬手撑着脑袋,模样懒散:“当然得考虑啊,敌众我寡又是在别人地盘上,万一呢,万一这群人出其不意,直接将我们几人绑了交给石方城的乌丸人,毕竟比起我们,他们都是边塞部落,论起关系还是和乌丸亲近。” 蔺止叙又给她碗里添满肉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那些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你贺老板什么时候会打无准备的仗呢?” 这句恭维的话听的贺韬韬极为舒坦。 是了,才离开石方城的时候她已经秘密通知了田赛,率领了千余人从雪峪岭下山,就隐藏在石方城不远处,一旦出现突发状况,不论是石方城还是这几个边塞部族都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贺韬韬有这个信心,只要出动的不是大梁的边军,亦或是乌丸的精锐铁骑,其余的她都没在怕的。 晚些时候,石悦亲自过来找了他们,跟在她身后的是黑沉着脸的石锵。 虽然脸色依旧臭,但看到蔺贺二人,还是象征性的抬手抱了抱拳,姿态敷衍的很。 贺韬韬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像是谁求了他似得。 她抬眼看了一眼热情大方的石悦,又啧又叹:“好好一姑娘,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第152章 长生天 百病消散 还是熟悉的屋子,还是熟悉的人,只是这次多了几个生面孔,看年纪,贺韬韬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些人和石屠一样,应该都是石家七姓的头领。 让人意外的是,石锵和这些人一样,坐在位置上,虽然是在最边上,不多不少,刚好八人。 相反石悦和石潭站在石屠背后。 石屠和几个老头领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贺老板。”石屠没有再叫贵客,而是礼貌客气的称呼她为贺老板。 “如今我石姓八大家都在这里了,结盟之事攸关我石姓一族生死,故而慎重起见,还请贺老板担待一二。” 贺韬韬轻挑眉眼:“好说的很。” 这算是开了一个好头,起码石家八姓人家可以客客气气的坐下来谈,只要有得谈,一切都好说。 整个过程磋磨到傍晚,贺韬韬和蔺止叙才从屋子里离开。 出了门,贺韬韬大口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叹又气:“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要不是你按着我,好几次我都想掀桌子了。” 蔺止叙牵起她的手,迎着暮蓝渐暗的夜色慢慢散着步。 “谈判是这个样子,唇枪舌剑不是白叫的。” 贺韬韬想到了另外的事,发起愁:“话说回来,这段时间幸好是你在旁边陪着我,帮我出谋划策,可你终归有你的事要忙,等你一走,我身边还真没有一个可以替代你帮我出谋划策的人。”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好看的英眉耷拉着,满脸都写着郁郁寡欢:“愁死了。” 蔺止叙侧头认真看了她一眼,搂着人肩揉了揉。 “韬韬,你有没有认真看过现在的自己?” 贺韬韬不明所以,抬头:“哈?” 蔺止叙望着起伏的远山,声音清朗:“一年多以前,你还是个只会打家劫舍,喊打喊杀的女蟊贼,而现在的你学会了蛰伏与隐忍,手握兵马,和一群深根固柢、老谋深算的人唇枪舌剑。“ 他低头,视线从远山移向她眉眼,带着缱绻的光:“你赢了别人的忌惮与畏惧,他们敬畏你,也害怕你。” 贺韬韬脚步顿住,唇角慢慢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顺着面颊升到耳后,微微烫意在燃烧,磨蹭了会儿才小声回了句:“你在夸我吗?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说我凶?” 蔺止叙站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脸,目光深邃眷恋,草原上的傍晚起了风,吹得人眼微眯,他喉结轻轻翻滚了一下,声音又低又哑:“是挺凶的。” 贺韬韬错愕一惊,刚想瞪过去,蔺止叙抚着她的脸低头轻啄了一下少女的唇,轻轻一点,伏在贺韬韬耳边道:“我被你所折服。” 脸上红云像火烧,贺韬韬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反应回来将了他一军:“有种晚上别跑。” 说完就溜,丝毫不理会身后男人瞪大惊恐的眼。 “吃饭去喽!” “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总得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 贺韬韬跑出不远,回过身朝他招招手:“小蔺大人,你行不行啊,跑快一点啊。” 蔺止叙气笑了,土匪流氓气息在贺韬韬身上演绎的淋漓尽致,他无奈笑笑,大步流星踏过去,牵住贺韬韬伸过来的手,报复性得紧紧扣在一起,贺韬韬还想挣脱,被男人无情拒绝。 “从现在起,都得牵着,我倒要看看谁有种晚上别跑!” 绵延草浪起伏,一浪浪过一浪。 晚些时候,石屠和其余几个头领一起歃血为盟,每人都咬破自己的手指头滴了一滴血在酒里,焚香祝祷,贺韬韬悄声问石悦:“我们要跟着做吗?” 石悦神情严肃,摇头:“这是八姓人家流传下来的结盟仪式,你们是外姓人不需要,但可以跟着祈福。” 祈福好说,手执黄香,虔诚祝祷,贺韬韬跟着做。 整个过程庄严的不像话,贺韬韬半虚着眼睛悄悄瞄了一眼,所有石家人闭眼阖目,嘴里念念有词。 她偷偷看向蔺止叙,这人也正一丝不苟的燃着黄香,心中默念,氤氲缭绕间,她忽起了念,对着石家人祭拜的长生天许了一个愿。 “长生天前求长生,我求一人病消散,身长健,岁岁常相见。” 她默念完,心中如释重负,感觉边上有一道目光,看过去,恰好那人黑曜曜的眼眸也定定看着她。 * 入了夜的石方城万籁俱静。 乌丸人接管了这里之后,设了宵禁,原先夜间的耍事全都不准再经营,就连勾栏瓦肆的灯火到了点也暗上几分。 贺韬韬一身黑衣蒙面,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远远跟在石悦石潭两姐弟身后。 两姐弟带着自家几个随从,牵着马匹等在城楼一侧,守城门的是石寿山的人,但管事的却换成了乌丸人,正打算仔细盘问之际,罗海正从城里小跑过来。 他提着衣摆跑得气喘吁吁:“将军莫急,这是我家大人的远亲,都是一家人。” 领头盘问的乌丸守将面带不耐烦,他直接听令于斛律挞,压根不正眼瞧石寿山手底下的人,哪怕罗海正这种城主幕僚。 “都宵禁了,天大的事也得等到明天!听不懂老子的话?” 石潭少年气性,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还想掰扯两句,石悦拉住弟弟胳膊微微摇头。 罗海正一直扯着面皮赔笑,从怀里掏出一包银两私下塞到人手里:“将军将军,通融一二,这两人也都是城内熟客了,实在是城主大人的事耽搁不得,不然我也不会这个时间来打扰将军。” 守将不动声色的将银两揣入腰中,嘲讽一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罗海正去牵石悦的马匹,笑道:“一定一定。” 城门洞开,看着石悦两姐弟成功入城,贺韬韬带领着黑衣人准备绕道行过,走出城的狗洞潜入城内,却听身后有马蹄声传来。 贺韬韬几人连忙趴下,静观其变。 来人是斛律挞,他策马从城外回来,身后跟了十来人的乌丸士兵,行到城门口处,守将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恭敬谄媚道:“将军回来了。” 斛律挞没下马,冷着一张脸问:“刚才是什么人进城了?” 第153章 趁夜色 行动开始 守将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道:“是城外的石家人...罗先生亲自接进去的。” 斛律挞望向早已没了人影的街角,脸色阴沉沉的。 守将知道自己犯了军纪,大气不敢出,当即跪下请罪:“属下这就派人去拦。” 斛律挞心底闪过一丝疑惑,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贺韬韬感觉自己身后有一道阴寒的戾气,回头见蒙面的石锵搭弓在弦对准了斛律挞,即将射出这一箭! 贺韬韬大惊,慌忙抬手,趁着箭矢正准备脱弓的一瞬,抓住了箭尖。 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 石锵也是没想到贺韬韬敢阻拦,脸色陡然便沉:“你做什么?这乌丸人已经发现了悦儿他们,不如现在趁此良机杀了他,为悦儿他们争夺一些时机。” 贺韬韬气急:“现在杀了他乌丸人必然要乱,就凭你我十来个人拿什么去抵挡乌丸的铁骑?犯蠢别拉上大家为你垫背!” 石锵被呛声,刚想反驳,有人赶忙比嘘噤声。 所有人立刻鸦雀无声,贺韬韬看见斛律挞朝自己藏身的地方看过来了! 月黑风高,城外一片寂静,斛律挞狐疑扫视了一圈周围,心底深处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久久挥之不去。 此时恰如其分的响起两声夜枭叫声,斛律挞回过神,对跪在地上的守将说道:“不用拦了,守好城门。” 说完策马进城。 等城门重重关闭,贺韬韬才将提起的心放下,一把扔掉手里的箭矢,对独自生闷气的石锵说道:“看在石悦的面子上,刚刚的事我不计较,再有下次不听指挥,你自己滚吧。” 石锵毫不示弱地嚷嚷:“你算什么东西敢让我滚?石方城是我家的,一个外姓人还想对我指手画脚?” 贺韬韬起身,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准备再浪费时间和口舌,他吩咐赵孔南:“老赵你留下断后,等我信号,接应田赛等人一起入城。” 赵孔南应声:“交给我,大当家你把心放肚子里,老赵我绝不会像有些人拖大当家的后腿。” 被内涵的石锵正想发作,赵孔南亮出佩刀,石锵怔了怔,背上箭囊掉头就走。 贺韬韬拍拍赵孔南的肩:“交给你了。” 城主府衙内,石寿山穿着寝衣,随意披了件外衣就来迎人。 白天的时候,罗海正告诉他部族那边点头了,派了人过来交涉,石寿山高兴坏了,只要能来人,总归还是念着一点旧情有希望的。 看到来人是石悦石潭两姐弟打头阵,石寿山左望右望,问:“你爹呢?没来啊?” 石悦简单行礼,落落大方道:“阿爹没来,让我和阿潭过来看看,寿山叔有什么话可以先和我说,我再决定要不要和我阿爹说。” 石寿山脸色垮了一半,但不好表现太过,尴尬地笑了声:“也行,大侄女这两年越发出众了,我可是听说了,你爹格外看重你!” 罗海正过来说:“大人,宴厅备了酒席,入座边吃边聊吧。” 石寿山点头,邀请石悦石潭入内:“对对对,你们过来还没吃晚饭吧,正好一起。” 石悦看了石潭一眼,姐弟二人跟着入了宴厅。 贺韬韬带着几人从狗洞入城,等人都爬过去了,贺韬韬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随行的说:“石锵没进来。” 贺韬韬气不打一处来:“又发什么神经?” 墙的另一端没有人回话,有个小个子往回爬出去看了,又爬回来:“外面没人了。” 贺韬韬忍着怒气,寒声道:“不等他了,我们按计划行事。” 被乌丸人接管的石方城到了夜间,街上安静极了,家家关门闭户,除了偶尔巡逻的府兵,再无别人。 对贺韬韬几人来说,相当于畅通无阻。 城主府守卫森严,但罗海正早早安排好了一切,府门后侧留有一扇未上锁的小门,贺韬韬几人从后门潜入。 时移世易,几个月前她和铁弗骁的那场婚礼就是在这里举办,那日好像也是从这扇门冲出去逃出生天的。 今日故地重游,生出一丝恍惚之感。 她并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太久,因为前院有了异动。 石寿山正和石悦石潭用饭,饭桌上聊到了乌丸人征粮的事,石寿山面对着两个小辈大倒苦水,石悦神色淡淡,石潭边吃菜边发出不屑的嘁声。 石寿山老脸一讪,面子什么的只好先放在一边,叹道:“大侄女、大侄子,咱们好歹都是石家人,只要你们肯帮我度过这次难关,部族有什么要求咱们都好磋商。” 石悦放下手中的筷子:“寿山叔,上次我爹托人带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您当年的举动确实是伤了很大一部分族人的感情,您也别怪大家对您有所怨怼。” 石寿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个劲儿的说:“是是是...” 石悦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眼瞧着时机到了,她话锋一转:“当然了您说的也没错,大家都是祖上一条血脉出来的亲人,断然没有看着寿山叔你为难的道理,我这次前来正是带着阿爹的意思,来给寿山叔指一条明路的。” 石寿山一听,脸上显了喜色:“快讲快讲,你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 石悦抿唇,一旁候着的罗海正识趣的准备离开关上房门。 “只要寿山叔陪我们姐弟两演一场戏...” 话还没说完,刚关上门的罗海正着急忙慌的推开门,力道之大,打断了屋内二人的谈话。 石寿山正欲发作,但瞧罗海正脸色苍白拼命摇头的样子,二人纷纷看向门口。 斛律挞手扶腰间佩刀,一身寒冰盔甲大步流星的从门外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人的乌丸士兵,各个面容严肃。 石悦和石潭当即变了脸色,石寿山也吓得不轻,面容土灰,慌乱起身甚至还带翻了酒壶,磕磕巴巴地问道:“斛律将军这、这么晚...还没休息啊?” 斛律挞冷笑一声,视线从酒桌慢慢移向石悦的脸上,慢慢悠悠地说:“听说城主大人在府中招待贵客,我不请自来,没有打扰到大人的雅兴吧?” 第154章 临场变 事出突然 石寿山是个怂人,看到乌丸人下意识的就想卑躬屈膝的讨好,脸都快笑出褶子了:“没有没有,怎么会?斛律将军大驾光临,快、快请上座。” 斛律挞也不将就,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就着主位坐了下来,目光盯着石悦石潭,问:“这二位是?” 石寿山急忙介绍道:“这、这是我以前给将军提过的,城外的石家,都是一家人。” 石悦知道现在因为斛律挞的突然介入已经没办法再和石寿山谈接下来的事情了,起身拱手道:“既然大人有贵客来,我们姐弟就不叨扰了,我代阿爹和其他部族族长向大人问好。” 她的称呼也从寿山叔变成了大人,一切公事公办的样子。 石寿山不好叫斛律挞知道自己背着他们和城外的人商议筹粮的事情,只得赶紧打发走两姐弟。 只是石悦石潭刚走没两步,就在门口被乌丸人拦了下来。 石潭回头怒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斛律挞看向石寿山,顺着这话问了一句:“是啊,这是什么意思?” 石寿山脑门上都快冒汗了。 斛律挞依旧不依不饶:“老石,怎么我来了,你这两位亲戚就要走啊,既然都是一家人,何不一起坐下来吃吃酒?正巧,我对城外的石姓人家很感兴趣,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你为我引荐引荐?” 除开石寿山之外的石家人对乌丸人本就没有什么好感,让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谈事,对石悦石潭来说,无异于折磨。 但石悦两姐弟是带着任务来的,怎么可能当众翻脸,况且外面都是乌丸人,闹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石悦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不知道此刻贺韬韬她们有没有成功溜进来。 而另一头,刚从角门潜入进来的贺韬韬听到了前院的动静,她一时有些为难,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准备趁夜潜入城主府邸,将石寿山绑了,软的不行就来强硬的,但现在斛律挞的突然闯入,让计划生了些许变数。 从前些日子赵孔南打探的情报里知晓,乌丸人只有五百兵士在城中,这还并未算上原先石方城的府兵,再不济,这里也是一座城池,就算石寿山手下的人战力不及乌丸人,但这么多人真打起来也是个难题。 唯有先绑了石寿山,切断石寿山和乌丸人的本就不多的信任联系,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石方城。 贺韬韬给身后的人打了手势,让他们先按兵不动,她则是借着夜色往前院走,还没走两步,看见罗海正被斛律挞手下的人请离了宴厅,此刻宴厅大门紧闭,贺韬韬转动眼珠子,当即心生一计。 罗海正被撵到一旁,贺韬韬瞧人走了学着猫叫了两声,罗海正东瞅西望,循声来到一处花丛假山背后。 贺韬韬一把扣住罗海正肩膀,眨巴眨巴眼睛:“罗先生,是我。” 罗海正吓了一跳,见是贺韬韬,又怂又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诶哟姑娘,黑灯瞎火的老朽可不经吓。” 贺韬韬没和他寒暄,直接开口发问:“里面什么情况?” 罗海正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清楚楚,至于他自己和门外服侍的人都被乌丸人遣退了,乌丸人在门口守卫森严。 贺韬韬挠挠鼻尖,仔细回想着斛律挞这人的性格和手段,首先论能力他肯定不及铁弗骁,他问罗海正:“你家大人最好的酒放在哪的?去给我拿一坛来?” 罗海正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身体还是照做了,领着贺韬韬去了石寿山的起居室,从收藏柜里搬下来两坛酒,问贺韬韬:“姑娘要做什么?” 贺韬韬嘿嘿一笑,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了两颗药丸出来碾碎了倒进去,瓶口擦拭干净:“自然是请他好好喝上一壶。” 罗海正瞧她熟门熟路的样子,欲言又止:“可姑娘,我家大人还在里面呢,要是、要是我家大人也喝了怎么办?” 贺韬韬斜睨了一眼他:“你不是蔺止叙的人吗?怎么对石寿山这么情深义重?” 罗海正一时语塞,细小的微表情被贺韬韬看在眼里。 贺韬韬没说什么,把放了药的酒坛子塞到他怀里:“那就麻烦罗先生再走一遭了。” 罗海正踌躇着,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姑娘陪老朽一起吧,老朽胆小,实在是怕得很...” 贺韬韬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把人看得心里毛毛的,就在罗海正受不了的时候,贺韬韬眉梢一动,拿过酒坛:“省得说我欺负孤寡老人。” 换上罗海正为她找来的婢女衣服,贺韬韬捧着食盒,由罗海正带领着,站在宴厅门口,把头垂的低低的。 守门的乌丸人拦住二人,罗海正讪笑两声,对着屋里大声说道:“大人,您要的酒送来了。” 屋里石寿山没开口,反而是斛律挞说话:“进来。” 罗海正推开门,贺韬韬迈着小巧的步子跟在罗海正身后进来。 一进门,屋里四人正襟危坐,气氛着实有些尴尬,石寿山耷拉着眉眼,见到酒来,竟然主动起身接过,准备给斛律挞斟满。 没有人注意到罗海正身后跟着的贺韬韬。 石寿山将就着茶盘斟满,一边说:“斛律将军是铁弗特勤的左膀右臂,我怎么敢背着您做事,还指望着您在铁弗特勤面前多为石某说上两句好话呢。” 陡然听到铁弗二字,贺韬韬蓦地睁大了双眼,幸好头垂的很低,外人看不着。 斛律挞神色有所缓和,“老石,咱们也相处了许久,也不整弯弯绕绕那些了,多少人惦记着你的石方城,不用我多说了,若不是有我们乌丸的保护,你这座城早就被蚕食干净了,现在只是问你们征粮,你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两日特勤来了,若是让他乃至王庭知晓你们这么不配合,我可帮不了你分毫。” 石寿山汗流浃背,一个劲的回:“是是是...” 铁弗骁要来? 贺韬韬立即紧张起来,若是铁弗骁来了,那绝对不能按照现在的计划执行了。 变化只在一瞬之间,石寿山拿过茶盘上的酒坛,石悦和石潭一言不发,罗海正准备退下离开,贺韬韬眯起眼睛看着斛律挞仰头一口饮完杯中酒,露出脖颈的间隙,她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向斛律挞的后腰! 第155章 姜糖丸 你我暗语 捅进去的一瞬,另一只手勒住扬起的脖颈,防止他发出声响。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只在一瞬之间,目睹了这一场面的石寿山和罗海正吓得正想尖叫,石悦石潭两姐弟,一个擒住住石寿山,一个捂住罗海正的嘴,就连差点摔落在地的酒坛也被贺韬韬用脚尖勾住。 被死死勒住的斛律挞还在挣扎,一张脸涨成青紫色,目眦欲裂。 贺韬韬狠心拔出匕首又在相同位置连捅了两下才让他渐渐停了动作,软趴趴地瘫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贺韬韬拔出匕首,紧张地吐出一口气,心跳如战鼓擂。 石潭想依样画葫芦扭断罗海正的脖子,他们姐弟两自然是不知道罗海正是自己人,只想着不能让消息走漏出去,贺韬韬见状赶忙制止了他。 “他两不能杀,留着还有大用。” 石悦一掌劈晕了石寿山,忍不住问:“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好按计划先绑人吗?” 贺韬韬探了探斛律挞的鼻息,还有气,简言意赅地说:“来不及多解释,情况有变,按咱们原先的计划怕是等不及了。” 罗海正瑟缩成一团躲在屏风后面,半大老头脸上满是惊恐神色。 贺韬韬将染血的匕首在斛律挞的衣角处擦拭干净,扯下他随身带着的腰牌,走向罗海正,半蹲在他身前。 “罗先生,事出紧急,麻烦拿着斛律挞的腰牌先让门外的乌丸人离开,然后你去西城门帮我办件事。” 她靠近罗海正的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没让石悦石潭听见,顺手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 罗海正腿有点软站不起来,被贺韬韬搀扶着才勉力站起来,他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斛律挞,赶忙别开眼,又看向石寿山,磕巴着问:“他、他不会有事吧?” 贺韬韬:“死不了,一切拜托罗先生了。” 罗海正努力深呼吸几口气,慢慢平稳了心神,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口走,石悦石潭则是拖着斛律挞的身子移向屏风后面。 罗海正猛地打开屋门,和平常一样规规矩矩的关好门,故作轻松地挥退门口守卫:“嘘,小点声,斛律将军让大家先散了。” 有人质疑:“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不是还进去了个丫鬟吗?” 罗海正晃了晃手上的腰牌,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家大人调教好专门献给将军的人,各位军爷可别在这个兴头上搅了将军的好事,先散了吧。” 见到斛律挞的贴身腰牌,这些人也就没有疑虑了,跟着罗海正离开这里。 从府邸出来,步履匆匆走到临近西城门的巷口,他听从贺韬韬的吩咐,叩响一间屋门,里面正是等候多时的追风几人。 罗海正把城主府邸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追风很快领悟过来:“我知道了罗先生,计划提前。” 几人黑巾蒙面,借着乌漆嘛黑的夜色从西城门的一角溜过去,石方城的四方城门早已被贺韬韬几人踩过点了,只有这里守卫最松懈,城楼上两人,城下两人。 追风等人摸黑翻上城楼,趁人不注意,一刀了结二人,一点多余的声响都还没来得发出。 几人迅速扒下守城楼护卫的衣服,将尸体用稻草草草掩埋,对着不远处的罗海正吹响口哨:“罗先生,可以出来了。” 罗海正顺利出城,沿着城外山坡跑出二里地才从怀里掏出贺韬韬给他的东西,是一包药丸? 罗海正疑惑了半晌,记起来这药丸不就是贺韬韬下在酒里药丸吗?给他这玩意做什么? 虽有不少疑惑,可他也知道贺韬韬能在万难之中选他定然有她的深意,做不过就是传信,自己不明白的总会有人明白。 城外石姓人家的寨子里,罗海正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先猛灌了几碗冷茶,边喝边从怀里掏出贺韬韬塞给他的东西,交给蔺止叙。 茶还没咽下去,蔺止叙问:“乌丸的那位铁弗特勤要来了是吗?” 罗海正一愣,看了看那包药丸又看了看蔺止叙:“我还什么都没说,公子你怎么...?” 蔺止叙短暂忽略他的话,转身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装信入封,交给罗海正:“还得再麻烦罗先生跑一趟蓟州的中军大营,将信交给彭大都督。” 罗海正咽了口唾沫,面色愁苦:“老朽屁股都还没坐热,你们是一点都不体恤老人家啊。” 蔺止叙笑:“事态紧急,罗先生大义,辛苦辛苦。” 罗海正叹气,不过这次不是让他两条腿跑了,遣了个青年二人各乘一骑往蓟州赶。 出发前,罗海正还是忍不住问:“公子,那贺姑娘给你那药丸到底啥意思啊?到底是不是毒药啊?” 他始终惦记着那药会不会毒死石寿山,虽然他于十多年前就潜伏在石寿山身边当暗桩,但多年的主仆情意并不是全是虚假,石寿山虽庸碌刻薄,但对他确实是当心腹在信任。 蔺止叙看破不说破,只说:“罗先生这次回了蓟州之后,暂时就先别露面了,石方城的事情不必过分焦心,上天自有定数。” 罗海正沉下眼眸嗯了一声,拱手告别。 目送罗海正远去的背影,蔺止叙在指尖把玩着药丸,兀自送了一颗在嘴里,牙齿咬碎,辛辣的气味窜满口腔,是他最熟悉的陈皮姜糖丸。 还在河间的时候,去赴尉国公寿宴,贺韬韬就从他这里拿了很多这玩意,还假借送礼的名义准备送两颗给尉国公,没想到铁弗骁带着乌丸王女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事情节奏,后来发生的种种都和那一日的寿宴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贺韬韬古灵精怪惯了,定了一个只有他俩彼此才懂的暗语,如遇铁弗骁或者乌丸紧急事态,来不及传信或是找阿鹫,就凭陈皮姜糖丸留下潜藏信息。 也不知道石方城内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后半夜,城主府静谧无声。 贺韬韬重新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对石悦和石潭重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突然,必须得改变原定计划,如果我们不能在天亮之前拿下石方城,等乌丸的大部队赶到,什么都晚了。” 石悦指着地上的斛律挞和石寿山问:“那他们怎么处理?” 贺韬韬:“你把石寿山押着跟我一起走,他的城主身份可以震慑外面的府兵,可惜乌丸人不一定会听他的。”她看向重伤晕厥的斛律挞,对石潭说:“你先守着他,尽量先吊着他一口气,要是死了的话...” 她顿了一下,才说:“就把脑袋割下来,提上城楼。” 第156章 盼晓夜 再起风波 后半夜的石方城静极了,贺韬韬一身黑衣立在城楼上,向远方远远眺望。 斛律挞说了,铁弗骁就在附近,随时会来石方城。 具体什么时候来,无人知晓,但贺韬韬不得不防。 因为她知道,铁弗骁的到来绝不会是简单的一个人前来,他若有动作,必定会是千军万马。 以目前石方城内的兵力,她没有丝毫胜算,所以她才让罗海正离开这里去给蔺止叙以及冀州报信。 也不知道以他那位老人家的腿脚,把信送到了没? 蔺止叙会明白她的意思吗? 破晓达旦的夜渐渐苏醒,远方天幕呈现出暮蓝色。 贺韬韬长舒一口气,今夜无事,铁弗骁没有来。 身边的木桩上捆着斛律挞,他醒了有一会了,只是身体重伤,有气无力。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费力地看向贺韬韬,带着血沫的口涎拉的老长。 “你…在害怕?” 他都气若游丝了,仍然不忘嘲笑贺韬韬。 “等…特勤一来,你…你们所有人的死期都到了…哈…哈哈” 斛律挞声音干哑,笑出声相当费力。 贺韬韬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嘲讽,看了一眼斛律挞腰腹部的伤,说:“你觉得你能活到你家特勤来?” “别做梦了,你的血快流干了,等你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我就把你吊在城楼上,白天的日头烤着你,夜里的风沙吹着你。你们在西北待了那么久,不会不知道人干是怎么做的吧?” 斛律挞瞳孔颜色变了变:“你…太恶毒了…特勤不会喜欢上你这种恶毒的女人的。” 贺韬韬刚刚没有动怒,听到这里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反手甩了斛律挞一巴掌。 “谁稀罕他的喜欢,我恨不得把他、把你们千刀万剐!” 石悦走过来喊停道:“韬韬,城主府的乌丸士兵全都关押起来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安排?” 贺韬韬平息情绪,问:“一共多少人?” “三百多人。” 才三百多人,可看守这些乌丸士兵她同样需要人手,石方城的府兵没什么战斗力,是指望不了一点。 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她想把那群乌丸士兵全部坑杀,不留一个活口。 但那些人已经降了,没有杀降兵的道理,眼下石悦石寿山都在这里,自己这么多肯定会招来他们的非议。 天空有鹰隼长鸣,贺韬韬认出是她的阿鹫,她伸出手臂,阿鹫盘旋两圈之后稳稳落在她的臂弯。 爪子上有信。 贺韬韬看完,喜笑颜开:“太好了,田赛马上来了!” 田赛带着自己雪峪岭的私兵一来,将会是最强支援,剩下的,只肖等冀州那边来人就可以了。 贺韬韬扫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斛律挞,道:“你就在这看着,看我如何手刃铁弗骁。” “走。” 贺韬韬带着石悦离开城楼,往城主府邸的方向走。 路上,石悦问起了石锵:“阿锵做什么去了?我一晚上都没看到他。” 贺韬韬皱眉,想了会儿还是将石锵在城门外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了石悦,石悦越听脸越黑。 “石悦,恕我冒昧,有些话不得不和你说清楚,石锵这个人并非良配,不论是从个人能力上还是人品上来说,他都配不上你。” 贺韬韬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对,是比不上你。不管你信不信,这人心思深沉,好勇斗狠,你要小心才是。” 石悦脸色发沉,石锵的那些问题她不是不知道,但更多时候她选择隐忍。 从小到大的情分,又彼此心悦对方,在很多部族的大问题上,石悦都愿意迁就着他。 可也正是这份迁就,让石锵更加的目中无人,自视甚高。 她沉默好一会才缓慢开口:“阿锵只是性子急了些,本性并不坏。” 贺韬韬:“。” 算了,这又干她何事,说多了也惹人嫌。 正这时,有手下小跑过来禀告:“出大事了,城主石寿山死了!” 贺韬韬和石悦皆感震惊,“怎么会?!他不是晕过去了吗?” 手下:“小的也不清楚…” 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极为鬼祟。 贺韬韬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问:“还有什么事?” 手下的声音小了下去,不敢看石悦。 “阿潭少爷受了重伤,现在人晕过去了…” 石悦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幸好贺韬韬将人扶住。 石悦惨白着一张脸,道:“快带我去看看阿潭。” 城主府邸的后院。 石寿山躺在床上脸色灰白,石悦只看了一眼忙问:“阿潭呢?” 手下带石悦去了隔壁房间,石潭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上半身没有穿衣服,用棉布条包扎着,能看的出来,胸口还有血迹。 石悦质问道:“怎么回事?阿潭为何会受伤?” 正在给石潭诊治的大夫道:“这位小公子是被人从身后一刀捅入肺腑,眼下情况十分危急,老朽已经为他清理了创口包扎,这位小公子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被人从身后捅刀子? 这显然是偷袭! 只是这城主府邸都是石家人,谁会想来害石潭? 还有石寿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贺韬韬还在石寿山跟前检查他的尸体。 他睡得很板正,像是睡着了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 自昨夜一起喝了酒,石悦给了石寿山后颈一下,就把人送回了房间,短短几个时辰,这人就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家床上。 她去了隔壁,石潭的模样也不容乐观。 贺韬韬一边安慰石悦,一边问郎中。 “城主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没了,大夫,你有检查出城主的死因吗?” 郎中摇摇头:“老朽不是仵作,不知道死因。但是吧,老朽刚刚有闻到城主口中有酒气,可能是酒后心悸,诸位若是想要一个答案,不妨去请个仵作好好来看看吧。” 贺韬韬和石悦对视一眼,觉得有必要找仵作来看看。 只是还没行动,有人声至:“大可不必!我知道石寿山是怎么死的。” 是石锵。 第157章 蹊跷生 城主迷雾 石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贺韬韬和石悦皆感诧异,石悦正难过弟弟石潭深受重伤,见到石锵,也提不起什么情绪,淡淡问道:“昨晚你去哪了?” 石锵眼风扫了一眼床上重伤躺着的石潭,目光从贺韬韬身上掠过,拉起石悦的手说道:“悦儿,阿潭我听说了,你别太伤心了。” 贺韬韬狐疑盯着石锵看,问道:“石锵,你说你知道石寿山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 石锵倨傲地看他一眼,说道:“石寿山他是醉死的。” 醉死? 石悦惊疑:“他昨晚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死?” 石锵沉声道:“涉及家事,我本不欲多言,但为了让悦儿心安,也没什么提不得的。” 他看向石悦:“悦儿,石寿山按理来说,是我的亲叔父,你们有所不知,我阿爹和他都患有类似的病症,当年我爹病危也正是因饮酒而起,如今石寿山猝死,想来也是饮酒的缘故,你们只肖检查他的手是否呈蜷缩状,便能知晓我所言非虚。” 贺韬韬二话没说,去了隔壁查看石寿山的双手,果然如石锵所言。 尽管如此,她仍是有些疑虑,石寿山死的也太突然、太蹊跷了。 石悦见贺韬韬检查归来,问:“是这样吗?” 贺韬韬点头。 石悦问出心中疑虑,“咱们都是石姓人家,我从未听我爹提过,咱们石家人有这种病症。” 石锵摸摸鼻道:“石家八姓人家祖上有亲缘,但传到现在早就分化了很多代,我也是从我阿爹处得知的,兴许就我阿爹这一脉有这个病症吧。” 石悦垂下眼睫,帮床上躺着的石潭擦了擦脸,“可阿潭莫名受伤,这事绝非偶然,加害我阿弟的人兴许就在这城主府邸。” 石锵轻轻抚着石悦的背:“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阿潭这里我帮你守着。” 他转头看向贺韬韬,仍是冷漠防备的,语气也是硬巴巴的:“劳烦贺姑娘,带悦儿休息一下吧,这儿有我呢。” 贺韬韬双手抱臂,狐疑的目光在石锵身上扫了个来回,末了,她说:“都别操心了,有大夫在这,我们几个都会碍手碍脚。” 石锵一噎。 石悦点点头,对石锵说:“韬韬说的也是,我们守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眼下石寿山一死,石方城群龙无首,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了。阿锵,你陪我一起吧。” 石锵顿了一下,说:“好。” 等人都走了,贺韬韬并未离开,守在石潭的一侧,看老大夫给石潭施针,他忍不住问:“大夫,这世上真的会有喝酒猝死的人吗?” 老大夫淡定自若,完全不受影响,慢吞吞地回:“刚刚那年轻后生说得不假,世间确有如此病症,只是...” 贺韬韬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了,站直了身子,忙问:“只是什么?” “老朽在石方城行医半生,并未曾听说过城主不擅饮酒啊,据说那一石居菜香酒醇,每隔月旬,都会有人瞧见城主在那一石居宴请宾客,当众豪饮。” “不过嘛,任何病症都不是一蹴而成的,都是长期蛰伏在体内,兴许这次便是城主的大限之期到了吧。” 贺韬韬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心下有了判断。 “那行,你老人家就好生为这小子治病,不打扰了。” 说完离开了屋子,她招呼过来赵孔南,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赵孔南拍拍胸脯:“一切包在属下身上。” 日入时分,有人入城。 田赛率领贺韬韬的私兵,风尘仆仆的赶来石方城,在城门口迎面撞上了石家人,他们是从部族那边过来的,为首的石家人架着一辆宽大马车,准备抢在田赛前头入城。 田赛没有和他们争,让他们先进城,在城门口安置好带来的私兵后,田赛、菜刀、谈翎带着小薛苹去城主府邸。 在府邸门口又遇上了进城时见过的那辆宽大马车。 贺韬韬出门来迎,小薛苹见到眼睛绽放光彩,张开双臂扑了上去:“韬韬姐姐!” 贺韬韬也高兴,搂着小薛苹原地转了个圈。 田赛讷讷地傻笑:“这孩子,听闻我要来见头儿,非要跟着过来,他娘管不了她,整个寨子里,她最听您的话。” 贺韬韬浑不在意地笑:“她喜欢来就让她来,女儿家就是得有这份胆量。” 月余没见,小薛苹更开朗了些,脸上时常挂着笑。 她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小刀,说:“姐姐,我有很乖地听叔叔和阿娘的话,谈叔叔送了我一把小刀防身,菜刀姐姐还教我功夫,夸我聪明进步的很快。” “我也要像韬韬姐姐一样,成为威震一方的江湖女侠。” 童言无忌,惹得人开怀,有人笑自然有人郁闷,谈翎拉下一张苦瓜脸,问:“你把菜刀叫姐姐,为什么要把我叫叔叔,你不知道她快成我媳妇了吗?” 菜刀羞赧地瞪了他一眼,双颊浮起红云。 贺韬韬歪着脑袋含笑看她,现在可真好。 田赛用眼神示意有要事给贺韬韬禀告,菜刀和谈翎会意,摸摸小薛苹的脑袋,说:“走,咱们先去把行李放下。” 眼下只田赛和贺韬韬二人,田赛先把雪峪岭最近的事情汇报了一遍,才说起刚刚在城门口被石家人抢道入城的事情。 “那辆马车现在还停在城主府门外。” 贺韬韬沉吟片刻,说:“城主石寿山一死,稍晚些我们会和石家人在议事堂商议,接下来石方城的管理问题,一切按兵不动,且看对方先出什么招。” 田赛点头:“一切全听大当家吩咐。” “另外城中对外防守不可松懈,这几日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给我紧盯城外动向,乌丸人还在暗中蠢蠢欲动,我们马虎不得。” 田赛问:“大当家,倘若真有乌丸人来犯,小蔺大人那边会派兵支援吗?” 贺韬韬长叹口气,眉头越蹙越深,缓缓摇着头:“这一仗事关我们自己的生死存亡,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心里也没底,情绪有点低落:“况且他那边也并不好过,朝廷派了监军一直在盯着他,不好轻举妄动。” 田赛点头,下去了。 入夜用过晚饭后,石悦遣人来请贺韬韬前往议事堂。 等贺韬韬带着田赛到的时候,石悦、石锵以及从石家部落里赶来的石家长老已经坐在这了。 贺韬韬一身绿衣,走路带风,自然而然地将腰间佩戴的双刀卸下放在桌上,哟了一声:“大家来得够早。” 石悦温和笑笑:“我也才刚到。” 石锵看她的眼神依旧不善,其余在座的人见贺韬韬身后跟着个穿半袖披膊的魁梧汉子,皆讪笑一声,半起身拱手道:“贺老板。” 贺韬韬挑眉笑笑,只是点了一下头,再无动作。 其中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率先开口说话,贺韬韬对这人有印象,结盟祭天的时候,这老头负责对天祷告。 估摸在族内地位不低。 “贺老板,上次咱们结盟仪式上已经通启过长生天,关于这石方城城主的归属问题,今天想在这和贺老板聊一聊。” 贺韬韬似笑非笑:“有什么好聊的,之前咱们结盟的时候都聊过了,城主位置你们随意,但石方城得是我的。” 老者尴尬地笑笑:“话是这么说没错...” 贺韬韬丝毫不惯着他们:“既然没错,执行就是了。各位,你们想让谁当这个城主?” 老者和其余几个石家人对视一眼,缓缓道:“按理说,石寿山一死,理应有石家八姓公平公开选出下一任城主人选,但眼下乃多事之秋,我们的建议当从石家人里选出德才兼备、且有能力服众的人来当选城主之位。” 贺韬韬点点头,“说得有道理,继续。” “但可惜了,如今的石家八姓人家中,唯有首领石屠可以堪当大任,只是他志不在此,不想入石方城。” 几人再次对视,开口道:“我们几个年长的一致认为石悦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让她来当石方城的城主再合适不过。” 贺韬韬赞许笑道:“还算你们有眼光。” 话还没说完,席中有人高声道:“且慢!我有话要说。” 石锵站起来,眼风轻扫一眼石悦,马上收回目光。 “诸位前辈长老,你们都知道石寿山的城主之位得位不正,是从我父亲手里抢过来的,如今石寿山因果报应不爽,长生天降下惩罚,那我们就应该遵从长生天的指示,将当年得位不正的城主之位还给它应得之人。” 场上氛围有一瞬的安静。 长老道:“你说得还给它应得之人,谁啊?你父亲吗?可他不是卧床多年,早就瘫...” 大约是“瘫”这个字眼不太好听,老者后半句话没说出来,石锵怒目圆睁地辩驳道:“正是!城主之位本就是我父亲的,是石寿山从我父亲手上抢夺走得。” 别人不会当着石锵的面说他父亲是个半残,贺韬韬又不认识他父亲,不需要打交道,十分直白地说道:“听闻你爹瘫痪多年,他怎么当这个城主?你这不是瞎胡闹嘛。” 石锵怒斥:“一派胡言!我父亲正当盛年,神智清明,你休得侮辱家父。” 话音刚落,从屋外传来人声:“锵儿。” 听声音浑厚苍劲,所有人齐齐看向门口,一名老仆推着一辆轮椅,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而来,那样貌竟和石寿山有几分相似。 石锵冲过去,恭敬喊道:“父亲,您来了。” 第158章 心太软 感情用事 石锵的父亲来了? 场内在座的人齐刷刷地看过去,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 田赛小声附在贺韬韬耳边低语:“面色苍白,皮肉松弛,不像是长久之相。” 贺韬韬嚯了声:“你还会看相?” 田赛讷笑道:“皮毛而已。” 石锵从老仆手里推过轮椅到自己的座位跟前神情恭敬,石家的几个老者将人好生一通打量,惊诧问道:“咱们好些年没见了,没想到你身子骨还挺硬朗。” 石泰默然一笑,看了一眼石锵,缓慢开口:“多亏了锵儿,为我寻遍天下名医医治,病好了大半。” 说着把手伸向石锵,石锵将他小心扶着,在他的搀扶下,石泰颤颤巍巍地起身,轮椅的扶手处藏着一把拐杖,石泰就这样在石锵和拐杖的助力下,颤巍着站了起来。 众人再一惊! 这老家伙不是瘫了吗?怎么突然就能站起来了? 贺韬韬向前倾身,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她想去问石锵,给你爹治病的是哪位神医?这么厉害! 石泰给石锵使了眼色,石锵扶着石泰往主位走,他走地很吃力,浑身上下各使各的劲,看着有种微妙的不协调。 贺韬韬抿唇,看来也就那样。 石泰在主位上坐下,长叹一声,说道:“积年旧疾,劳各位挂心了。” 从他的视线看出去,正是城主府邸的院落天井,过去执掌石方城作为一方城主的时候,风光无限,如今嘛... 他微微敛眉,道:“十年间,时移世易,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竟然把好好的石方城作践成如今这番田地,说起来,也是我的罪过。” “要不是当年我没生那场病,想必现在的石方城早已是富庶一方了,何须再看乌丸人、以及山匪的眼色讨生活?” 他说到山匪二字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目光钉在贺韬韬身上,嘲讽意味十足。 贺韬韬浑不在意,扬扬眉,坐姿更懒散了些。 石悦起身向石泰行礼鞠躬,喊道:“泰叔,贺姑娘是我们的结盟伙伴,没有她,石方城还被乌丸人控制着。” 石锵轻扯石悦的衣袖,微微摇头。 石泰目光看向石悦,眼神将人扫了一遍,颇为倨傲地说道:“你是石屠家的那丫头?” 石悦再次抱拳:“正是。” 石泰轻哼一声:“模样倒是周正,就是性子不够柔顺,他日嫁了吾儿,定要事事以夫君为重,相夫教子,辅佐前程。” 石悦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石锵小声喊了一声“父亲...” 噗嗤一声,贺韬韬没忍住笑出了声。 石泰石锵不善的目光看过去。 “啊抱歉,我这人天生爱笑,尤其是在听到一些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上憋不住。”贺韬韬从荷包里倒出一捧花生慢条斯理地剥着。 石锵本就不喜贺韬韬,当面出言不逊:“我石家族老在这里商议正事,请你过来旁听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不然这里哪有你的位置?” 石悦呵斥一声:“石锵!韬韬是我们的盟友,不可以这般和她说话。” 石泰用拐杖在地上杵了两声,警告意味十足:“丫头!你已经是第二次当众顶撞锵儿说话了!” 贺韬韬从剥好的花生粒中挑出一颗圆润饱满的,双指轻轻一弹,正正射入石泰的嘴里,石泰不备,猛然巨咳起来,苍白的脸瞬间挣得通红。 “父亲!父亲!” 石锵慌张给石泰顺背,转头怒视贺韬韬:“贺韬韬!你敢对我爹动手!” 贺韬韬又剥了一颗花生,扔进自己嘴里:“怎么了,我请老爷子吃花生你眼馋呐?要来一颗吗?” 说罢再次向石锵弹射一颗,石锵身负武功,提手挡开,气势汹汹地朝着贺韬韬冲过来。 田赛怒哼一声,挡在贺韬韬面前,壮如小山的身躯硬生生逼停石锵的攻势。 石悦拉住石锵,劝住他:“不可莽撞!” 石锵挣脱石悦的束缚,冷漠晲她一眼,重新回到石泰身边,嘲讽道:“我忘了你这种山野匪类,毫无教养可言!” 贺韬韬冷笑一声,直接仰坐双手抱胸十分轻蔑地说道:“我本是匪贼,专门打家劫舍,你确定要和我谈教养?那好,我就来告诉你,我的教养是什么?” 话音落,田赛一声令下,门口迅速围满了里外三层披甲执刃的兵士,刀尖直直指向屋内众人。 众人惊骇,石泰也不咳嗽了,下意识地拉住石锵的衣袖,不再发一言。 贺韬韬还在剥花生。 几位老者心有余悸,拿求救的目光看向石悦,石悦只得再次开口:“韬韬,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动刀动枪,当初结盟时我阿爹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反悔,我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 贺韬韬拍拍手掌沾着的花生皮,悠然开口:“说实话,你们要选谁当城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干涉,但眼下有人想将我从石方城除名,这是让我不高兴的地方。” 她抬眸,直视石悦:“我现在就问你,刚刚你们部族的长老可都是联名举荐你为新一任的城主,你呢,你怎么想?” 石悦沉默了。 石锵上前握住石悦的手,轻声道:“悦儿,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说只要咱们在一起一天,你就会助我得偿所愿,如今我父亲平安归来,归还城主之位给他不是咱们之前就说好的吗?” “悦儿...” 贺韬韬朝天翻了个白眼。 良久过后,石悦反握住石锵的手,“我答应过你的事绝对不会反悔,泰叔能安然回来,这城主之位应该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石锵激动地搂住了她。 石泰长长呼出一口气。 其余长老唉声长叹一声。 贺韬韬白眼翻得眼皮都酸了,哀其不争地将花生壳扫了一地。 她哐地一声起身,撂下一句“没意思”转身走人,顺便撤走门口守着的兵将。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指着石泰说道:“差点忘了正事。” “既然你们已经选出了城主,那么我会履行盟约,派遣专业的士兵贴身保护城主安危,毕竟上一任城主突然暴毙,现任城主的身子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 “另外,烦劳请尽快清理好城中银钱账册,送到我房里来。” 说完这些,贺韬韬微笑看向众人,极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离开。 刚出外院,石悦追上贺韬韬,欲言又止:“韬韬,我……” 贺韬韬出声制止:“打住,不用对我解释,我说过,城主之位你们随意,对我而言,石方城才是最紧要的,谁当城主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石悦垂眸,似有内疚:“我是怕你觉得我优柔寡断,不堪合谋。” 贺韬韬挑起一边眉尾,肯定回复:“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的感觉没错。” 石悦:“……” 贺韬韬认真开口:“谁当城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非要说唯一的区别是,我的这个搭档合不合拍?听不听话?如果是你,我会多欣赏你几分,咱们在石方城的问题上可以一致对外,和谐共处,我会省掉许多麻烦。如果是别人的话,不见得会有多听我的话,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处理起来会麻烦许多,这就是区别。” 石悦一愣,问:“倘若我俩也有不和的时候呢?” 贺韬韬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同上。你永远记住一句话,石方城能否存在,我说了算。” 石悦后退两步,脸色有一瞬的苍白。 贺韬韬把手放在她肩上,语气柔了些:“但倘若你是城主,我们一定可以让石方城越来越好。” 随即眼神黯下来,口吻带着遗憾:“可惜了,你太感情用事。” 她拍了两下她的肩,似有珍重的意味。 石悦在身后叫住她:“我可以辅助他,成就他,他说过不会让我输的。” 贺韬韬脚步一顿,苦笑着摇头:“那祝你好运。” 第159章 焚尸火 争执不下 且说那石泰当了石方城的城主后,其子石锵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加之二人本身就与贺韬韬颇有龃龉,相处起来不甚愉快,但石家父子俩人也是明白眼下时局的,行为做事不敢太过分了去。 前任城主石寿山的身后事理应由现任城主石泰和石锵负责妥善处理,但石泰说白了就是个傀儡,真正行使城中大小事务管理职权却是石锵。 这日,贺韬韬忙着修葺石方城西郊一座废弃的练武场。 这场地荒废许久,石寿山上任城主后纵情享乐,压根就没有好好养过兵,倒是前段时间的乌丸人来了之后,将这里用了起来。 只可惜乌丸人草原莽汉出身,只喜欢跑马,练武场在他们手里就是一块废地。 贺韬韬重新拿回石方城,才正式准备有计划有节奏的重新完善修葺这里。 九月的秋老虎热得人心里毛躁,贺韬韬从繁重的军务跟前抬起头,田赛正好来了,如今他管着城中巡防,得时时刻刻提防西北的乌丸突然来袭。 “当家的,城里出了点事。” 贺韬韬往帐子里走没有问,进去用帕子擦洗了脸才问:“现在说吧。” “石寿山的尸首还停在杂院房,这天气都发了臭,石家的想要把人直接扔在城外的尸坑一起埋了,石家姑娘却是不让,眼下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贺韬韬嫌恶地皱眉,“这都多少天了,还停着呢?不是早让石寿山的家眷把尸首领回去埋了吗?他们家人呢?” 田赛不语,只一味地沉默。 贺韬韬琢磨出来,试探问道:“石锵干的?” 田赛点头:“石家父子拿回城中大权后,对外说是让石寿山的亲眷领回石寿山的尸体,前往石家八姓的部落祖坟里安葬,但据下面人的消息,石寿山一家老小当夜就被赶出石方城了。” 贺韬韬明白,这是石锵在报当年石寿山把他一家老小赶离石方城的旧仇。 这男人,果然是睚眦必报。 “石悦又念着大家都姓石,去劝了是不是?” 田赛点头,“我们几个本来都以为石家姑娘姑娘的面子够大,老赵他们几个还开了赌注,这下估计得赔得底掉。” 贺韬韬哼笑一声,脱了外面的轻盔,准备换里面的衫子,正解着纽扣,想起田赛还在这,斜眼盯着他:“说完了吗?” 田赛懵声啊了一声,随即回神,黑壮壮的脸上霎时红了,忙退出去:“说完了说完了。” 田赛没离开,规规矩矩地守在帐子外面,“当家的,那石寿山的事情咱们要管吗?要不要帮石家姑娘一把?” 贺韬韬的衣衫已经换好,一把掀开帘子,白了他一眼:“帮个屁,我还嫌火不够大呢!”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朝田赛勾勾手指,小声耳语了几句,田赛听得直皱眉,说完,贺韬韬又嘱咐了两句:“最近天气炎热,做事的时候记得捂住鼻子,完事了多洗几次手。” 田赛一一点头,又从怀里掏出阿鹫送来的字条给贺韬韬。 字条上写了:尉三收药归来,罗海正也一同前来。 看到熟悉的字迹,贺韬韬心生欢喜,真好,又来了两个帮手。 傍晚的时候,两头骡子拉着一辆板车晃晃悠悠的来到石方城城门口 赵孔南听贺韬韬的安排,老早就等候在这里,等见了来人,喜滋滋的打开城门来迎。 罗海正情绪低落,双眼微肿,想来是来的路上哭过了。 石方城之于他就是第二个家,能再回来人是感怀万分。 板车上拖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一身蓝衣打扮的少年人模样,嘴里叼着一根草,悠悠闲闲地揭开脸上的斗笠,瞅了一眼赵孔南,问:“贺韬韬呢?怎么不亲自出门来迎我?” 赵孔南一愣,对着面前的人,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尉三爷,当家的在府衙忙呢,我带你过去。” 尉三被这一句爷叫得极为舒坦。 这是河间尉府家破人亡后,鲜少再有人叫自己爷了,他挑着眉,在板车上翻了个身,嗯了一声。 只是还没舒坦多久,一颗石子击中拉板车的骡子屁股上,骡子吃痛,嚎了一声,尉三本能一惊,从板车上滚落下来。 他正想破口大骂,马蹄悠闲地踱步到自己跟前,他抬头,对上贺韬韬手执马鞭微微俯身的一张脸,他的话卡在喉咙里,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到我跟前来装起大爷了,尉三爷威风不减呐。”贺韬韬笑盈盈地看着他。 尉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嘟嘟囔囔:“哪敢在姑奶奶你面前充大爷啊。” 贺韬韬挺开心的,她和尉三这样斗嘴已经成习惯了,此刻居高临下看着尉三之前被剃掉的半边发已经慢慢长出,心里宽慰了一截。 尉三不好意思地将幞头往下扯了扯,笑容相比以前少了些自信。 贺韬韬下马,当着他的面瞧,眨啊眨的大眼睛,肯定地说道:“你别说,现在还挺人模狗样的,幞头一带,还有几分风流文人的模样。” 尉三暗笑:“谢谢你啊,还挺会夸人的。” 一旁的罗海正十分着急地插话道:“贺姑娘,我家老爷他...现在?”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知晓石寿山去世的消息了,虽是阵营有别,但主仆一场,数十年的交情在那里 罗海正求到蔺止叙跟前,想回来再好好相送一把这位老朋友,蔺止叙自然是答应的。 正好他也有别的打算,如今自己忙于和朝廷派遣到幽州的监军周旋,分身乏术,没办法陪在贺韬韬身边,帮她出谋划策,罗海正可以补了这个缺。 过去他就是石寿山身边最得力的幕僚,且又对石方城及周围势力十分熟悉,有罗海正在贺韬韬身边襄助一二,蔺止叙可以放心不少。 贺韬韬面露难色,道:“罗先生回来的不赶巧,石城主已经入土为安了。” 罗海正闻言身子晃了晃,尉三在边上扶了他一把。 “带我去看看,数十年的情谊,我该为他上一炷香的。”说着眼角已有了泪花。 贺韬韬带路,几人一同去了城主府衙,只是还未走近,就听得内堂传来阵阵争吵声。 贺韬韬止步,看了一眼赵孔南,问:“怎么回事?” 赵孔南立马赶过去,内堂争吵声越来越大声,还伴随着茶盏破碎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赵孔南出来回话。 “城主趁石家姑娘午间没在,下令将先城主的尸首扔去城外的尸坑一把火给烧了,石家姑娘刚刚回来,眼下正在和城主父子理论。” 理论? 大家都有耳朵,这么大的动静怕不是理论这么简单的吧? 比石悦更加激动的是罗海正,他怒目圆睁,不敢置信的一般问道:“烧啦?”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罗海正拂开众人搀扶,大步流星踏入内堂。 贺韬韬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不着急,一直在看戏的尉三忽然凑近贺韬韬,贱嗖嗖地开口道:“不会是你派人干的吧?” 贺韬韬冷不丁地踩了他一脚,回头朝他微微笑:“聪明人晓得适当闭嘴。” 尉三疼得直跳脚,想骂又不敢骂:“你这女人!我就是随口一问。” 贺韬韬径直离开,尉三颠颠地跟上。 一起来到内堂,只见黑檀木的大桌子前站着互不相让的石悦石锵两人,最里面坐在轮椅上的石泰龟缩成一团不发一言,活像是只缩头老龟。 “寿山叔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叔叔,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他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石锵此时一双眼血红,额角青筋暴露:“我放过他?谁放过我?!当年我们一家生活幸福美满,要不是他,我父亲怎会生出恶疾?我全家又怎会被他残忍赶到城外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城外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正是石家八姓人家世代居住的寨子,是石悦从小生活长大的家,现在被人说是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石悦不相信这些话是从石锵嘴里说出来的,这还是那个爱她护她,非她不娶的石锵吗? 两行清泪从石悦眼角滑落。 见有人来,石锵稍稍平缓了心情,对着石悦说话的语气和缓了不少,“悦儿,你要体谅我,明白我的苦衷,而不是一味地和外人站在一起来指责我。” 贺韬韬就站在他们面前,冷眼瞧着一切。 石悦想起选城主那日,贺韬韬对她失望的神情,心中不免生出难以言说的悔意。 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站着的石锵,她一时有些惶然,不知当初的退让究竟应不应该了。 贺韬韬早就将一切看破。 石锵此人不堪信任,石悦心悦于他,只有让石悦彻底看破这人伪装下的虚伪和阴险,才能让她顿悟,更何况真正要让两人割裂的事情,只凭这一把火,明显还不够。 第160章 悔当初 另有安排 罗海正和石寿山有着多年情谊,前两天骤然得知老友身亡的噩耗,以为赶回来能送老友最后一程,没想到还是没能赶上。 此刻罗海正指着石锵的手指颤抖,瞪着眼呐喊:“我家老爷死得不明不白,你就这么一把火把人烧了!你们...你们这是心里有鬼!” 石锵和石泰两父子闻言一惊,石泰坐在轮椅上摆着手:“你可不要乱说,他的死与我们何干?” 石锵慢了一拍没有说话,贺韬韬抱臂倚在一旁,眯起了眼睛。 罗海正突然语出惊人,像是一池潭水激起千层浪,石锵的反应有点耐人寻味。 石锵上前一步,正色道:“休得胡言乱语!他是自己喝酒喝死的,更何况那酒又不是我们给他灌的!” 那晚喝酒在场的只有石寿山和石潭石悦两姐弟、斛律挞、还有...送酒的贺韬韬。 罗海正往贺韬韬的方向看过去。 贺韬韬无辜地扬扬眉,对着罗海正说:“罗叔,你看我做什么?那酒是在石寿山屋里拿的,还是你带我拿的。” 罗海正神色复杂:“贺姑娘,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贺韬韬点点头:“我知道罗叔不是这个意思,可耐不住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 她站直了身子,对众人说:“石寿山死得蹊跷,现在一把火把人尸首也烧没了,仅存的一点线索都没了。” “当然了,这是你们石家的内政,我不好干预,只是我说过,石方城有我一份,你们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商量一声?” 她环顾众人,眸中暗含愠色。 石悦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渐渐滋生出犹豫和悔意,听到贺韬韬这么说,默默把头垂下去。 罗海正瞪着石锵父子,心中几番挣扎后,咬牙说出:“既然你们已经把我家老爷烧成了灰,再争下去也没定论,带我过去,我要为他收敛尸骨。” 石锵疑惑皱眉,心中有疑问? 他和石泰对视一眼,许是石泰心底深处还念着一点兄弟情义,叹道:“罢了罢了,人都死了,还记什么仇,这事我不管了。” 说完就要让老仆将他推走,石锵受心中多年的恨意驱使,语气又臭又硬:“城外的尸坑,你自己慢慢去找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海正怒火攻心,扶着胸口追着他背影道:“你、你、你!” 贺韬韬和石悦带着罗海正去了城外的尸坑,期间田赛过来,隐晦地朝贺韬韬点了点头,跟在人群最后方随大家一起去城外。 城外的尸坑荒野破败,这几个月来石方城老死人,荒山上已经没地方埋了,只能把尸首统一堆放在远离水源的一处荒野。 簇簇火苗还在燃烧着,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好些人没忍住,当即弯腰呕了起来。 贺韬韬取出面巾遮住口鼻,又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一旁沉默的石悦。 石悦木然接过,很小声地说了句:“我还以为你不再和我说话了。” 贺韬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皆无言,齐齐看向最前面的罗海正。 他准备了祭碗和香,尸体早烧的不成样子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罗海正只能在坑边遥祭一番,情到浓时,捶胸顿足哭得不能自已。 贺韬韬看得直皱眉,她知道罗海正和石寿山有多年知己情分,但没想到感情居然深成这样。 真心里又掺杂了算计,一时让人有些迷惘。 一边的石悦心中感慨良多,她对石寿山谈不上有多深的同宗同源感情,她只是觉得心寒和后怕。 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报仇可以隐忍蛰伏这么久。 人死如灯灭,在她看来,再大的仇随着人死了,就能放下了,用死后焚尸这种极端手段来发泄仇恨,无异于情感扭曲。 她从心底深处感到一丝胆寒和犹豫,这个男人,真的值得自己放弃所有去跟随吗? 她的犹豫全部落在贺韬韬眼里。 感觉到身边的目光在看着自己,石悦尴尬笑笑:“你一定打心底里在嘲笑我的优柔寡断吧?” 贺韬韬摇摇头:“我是局外人,真正能让你幡然醒悟的只有自己的眼睛和最真实的感受。” 石悦有些不解,透着深深的迷惘:“我以为你会劝我离开石锵......” 贺韬韬扬扬眉,冷笑道:“我从不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石悦:“……” 贺韬韬拍拍石悦的肩膀:“走吧回去吧,我让人从中原带了好些药材过来,看看能不能治好你阿弟的伤。” 提到石潭,石悦振作不少。 最近事情太多了,石寿山这边既然已经这样了,只能把重心放在石潭身上。 几人一起回到城主府邸。 石潭的伤依旧没什么起色,换了好几个郎中,下了最猛的药,人是半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等人都散了,石悦留在屋子里陪石潭,贺韬韬只身一人回屋。 尉三悄悄跟来,从怀里掏出蔺止叙给她的信,神情颇为幽怨:“我怎么就变成你俩的信使了呢?又得收粮、还得运药,最可恶的是还得给你们俩尺素传情!” 他双手环胸,气鼓鼓的。 贺韬韬懒得搭理他,快速将信拆开,看得十分认真。 前半段内容都是公事公办的叙述着身边的公务,只有后面小半段才是真情流露,贺韬韬看到最后,皱着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嘴角有抑制不住的弧度。 她将信重新折好,揣进自己胸口,回头看见尉三还在屋子里,诧异道:“你怎么还没走?” 尉三一噎:“合着我连信使都不如,送信上门连口水都没有?” 贺韬韬指了指面前茶壶:“要喝自己倒。” 尉三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边喝眼睛还贼溜溜地转,终是没忍住,说道:“我觉得你把事情搞复杂了。” 贺韬韬不明就里地看向他:“?” 尉三直视她:“火是你让人放的,想挑起那群姓石的内乱是不是?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要是看不惯那对石姓父子,一刀一个把人解决了,再将那女的扶上位当城主,简单又便捷,何必搞那么多弯弯绕绕?” “你现在做的这些,我一眼就看穿了其中关窍,你说那罗老头看不出来?石家人看不出来?贺韬韬,我发现你最近变了,以前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人,怎么最近老学些蔺止叙迂回的做事方法呢?” 贺韬韬被他这一说,来了兴致,坐在他对面:“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一刀一个把人解决了,谁来给我做事?谁来给我管理这一方城池?” 尉三放下茶杯,两眼放起了精光:“我怎么样?” “你让我来当城主怎么样?我保证只管城中内务,其余军务我碰都不碰,给你绝对的自由!咱两老盟友了,放着现成的人手不用,用石家人,你能保证他们不生二心?” 贺韬韬认真看了一会儿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你?” 尉三有点忐忑:“我咋了?小爷我公侯府邸出生,经营了河间府那么多的生意,就这一间小小破破的石方城我会管不了?” 贺韬韬直接一盆冷水泼下:“城主这个位置我从没考虑过你。” 尉三眼里瞬间没了光。 贺韬韬又给了他两颗枣:“你在我这另有安排,比城主这个位置可重要得多。” 果然,听贺韬韬这么一说,尉三眼中又亮起了光:“什么安排?” 贺韬韬朝他勾勾手指,尉三靠近:“我要你打通石方城、奚契、乌丸、河间四地的通商道路。” 尉三愣了愣,好半晌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你是说,你要让我......” 迎着贺韬韬肯定的点头,尉三罕见地垂眸。 他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更明白贺韬韬选择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做是对他有多大的信任。 贺韬韬转身去边上的书架取了地图过来,摊开指给尉三看:“你瞧,石方城正好位于乌丸和奚契东西走向的中间地带,又紧挨着大梁的河间沧州,这儿仙居山你最熟了,以矿养商,你又有厉害的脑子,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尉三抬头,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要是以石方城为中心地带打通三地,完全有能叫板朝廷的实力,贺韬韬,你别告诉我,你这是要造反?” 贺韬韬嘿嘿一笑:“造反?我本就是反贼,被朝廷通缉多年,何来造反一说?”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只不过是在重建自己被毁的家园罢了。 昔年惊风十二堂坐镇西北,叱咤江湖,终究还是在朝廷和外族的联手下沦为人间炼狱里的一柸黄土。 她只是想家罢了。 贺韬韬往尉三的茶杯里斟满,朝他碰响,豪气云干地说:“怎么样?你就说要不要入伙吧!” 尉三没做丝毫犹豫,端起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 “眼下城中我能信赖的人不多,接下来的事,我需要你的帮忙。” 贺韬韬在尉三耳边低语两句,尉三心有疑惑,却也还是点了头。 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是盟友,是伙伴,总得有些奋不顾身的勇气,对贺韬韬的安排,他大多都是服气的,谁叫他打不过这女人呢。 第161章 暗生计 螳螂捕蝉 城中安静了几日,一切按部就班。 石泰上台,颁布了几项法令,这些还好说,毕竟他如今是一方城主,基础的人事豁免权还是有的。 期间贺韬韬没有发出一点异议,这让下面的人有些摸不准风向。 赵孔南、成旌几人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在田赛面前抱怨了几回:“老田,你老实和我们交个底,当家的到底怎么想的?石锵那夯货如今在城中大张旗鼓的组建禁卫军,他这是要做什么?他什么身份?城中军务说好了归咱们管,他充哪门子的老大?” “就是,兄弟几个实在坐不住了,当家的到底什么想法?只要她一声令下,老子我立马去办了他!”赵孔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也是最沉不住气的。 田赛摇头:“当家的没说,但你们别急啊,这事你们干着急也没用,当家的心里都有数。” 楼下,一石居的小倌儿拥着尉三上了二楼,尉三见着几人,吹了声口哨,快步上前:“几位哥哥喝酒也不说叫上我。” 他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拿了个空酒杯斟满,赵孔南和田赛原先一个是尉家的打手一个是私兵,对尉三还挺客气。 “三爷这是哪里话?你平时忙,我们也没机会和你喝酒啊。”赵孔南说道。 尉三一杯酒灌下,辣到了嗓子咳了两声:“什么爷不爷的,如今咱们都是兄弟,论年龄,你们几个都比我大,以后啊咱们兄弟相称。” 三人对看一眼,皆感诧异。 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田赛和赵孔南早习惯了原先飞扬跋扈的尉三,冷不丁地听到如今的尉三要和自己称兄道弟,只觉得蹊跷的很。 倒是成旌最先反应过来:“尉兄弟如今和当家的关系铁,以后有什么记得多给咱们露点风声。” 尉三哼笑一声,骄矜的姿态摆出来:“都是兄弟,好说。” 他端着酒杯,歪歪斜斜地坐着,慢慢靠近三人,压低了声音说:“我刚听你们言谈之中提到了那姓石的,你们是有什么打算?” 赵孔南单线条,直言道:“能有什么打算?那个夯货组建了禁卫军不说,昨夜里还领着人来我西城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要来换防,我换他奶奶个腿!他算哪根葱?也想染指城中军务?” 尉三一脸惊讶:“他自己带着人去的?” 成旌嗯了一声,“调令都没有,自己带着几十人马就想来接收城门守卫,老赵不服,呛了两句,要不是我去的及时,两人怕是要打起来的。” 赵孔南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气急,猛锤响桌子:“狗娘养的,老子迟早废了他!” 尉三不关心那些,追着问:“他手里哪来的人?原先石寿山手里那些人可都是一些乌合之众。” 三人皆不语,眼中似有深意。 尉三恍然道:“乌丸人?” 田赛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 当初夜袭石方城的时候,斛律挞手下有几百乌丸兵,斛律挞被贺韬韬放倒之后,这群原先在石方城耀武扬威的乌丸兵也被关押监禁起来。 只是没想到石锵胆子这样大,居然敢贸然启用这些乌丸人。 “贺韬韬不知道?” 田赛回道:“应该听到了些风声,但事情是昨晚才捅出来的,当家的怎么想我们还摸不准。” 尉三长叹一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上报,在这猜她的心思,你们可真是...” 赵孔南一把拉住尉三,询问道:“那尉兄弟给俺几个指条明路,今晚要是那孙子还来,我是动还是不动?动了我怕我下手没个轻重,给那孙子整残废了,回头当家的罚我。这前几天才立了军规的,我不好犯在节骨眼上啊。” 尉三沉吟片刻,勾勾手指,几人头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几句。 田赛沉着脸不语,赵孔南瞪着眼不解其意,成旌看看田赛再看看赵孔南,犹豫着开口:“当真可行?不用提前禀报当家的。” 尉三抿了一口茶,幽幽说道:“当家的和姓石的迟早会有一战,不是这次就是下次,既然姓石的狗急上墙按耐不住,那咱们就先静观其变,等他露出马,一旦出了纰漏,哥哥几个一起上,就算是在城外把人杀了,姓石的那你们怎么办?” “石锵石泰固然和当家的有嫌隙,可毕竟这父子二人是过了明面的城主,真起了冲突其余石家人那里如何交代?”田赛问道。 尉三朝天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你们真是......” “这事贺韬韬就不能明着来做晓得吧,她不能出这个面张这个嘴!总之听我一句话,我包管兄弟几个能泄私愤不说,还能给你们当家的解燃眉之急。” 田赛和成旌明白过来。 赵孔南瞪圆了眼,一会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好半天过后,他问:“那我今晚是继续忍呢还是动手呢?” 三人齐齐翻了白眼。 入夜,万籁俱寂。 石泰作为新城主上任,率先发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宵禁。 戌时刚过,城中的街道便没了行人,酒肆店铺也都纷纷关门。 尉三提着从一石居打好的酒,拖沓着脚步晃晃悠悠地回家。 贺韬韬给他在西城门处的一处胡同里安置了宅子,刚转过小巷口,因为多饮了两杯酒脚上无力,险些栽倒,他索性撑着矮墙,撩开衣摆准备方便。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他的口鼻,尉三酒意清醒了大半,当即准备用手里的酒瓶去砸那人的头。 黑暗中响起人声,贺韬韬挡住他手上动作,手指轻巧一勾,勾住酒瓶上的绳子,压低了声音说:“是我。” 尉三无语到:“祖宗,这种时候吓唬人,你可得对我后半辈子负责。” 贺韬韬低头瞟了一眼他松开的裤腰,当即瞪他一眼:“要点脸吧你。” 然后双手环胸背过身去。 尉三憋不住了,索性直接方便起来。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贺韬韬掩住口鼻走远了两步。 片刻过后,尉三抖了两抖,裤腰带还没系好,只觉得身子忽然失重,整个人悬空起来。 贺韬韬抓着他的后脖颈提起,借力在墙壁上用力一蹬,二人飞身上了房顶。 尉三叽哇乱叫:“裤子还没提好呢!滴我裤子上了!” 贺韬韬带着他趴在房顶,飞去一个眼刀:“悄声些,人来了!” 尉三这才看清,不远处一列人马哒哒哒哒哒的朝着西城门而来。 今夜当值的依然是赵孔南,此刻赵孔南提着一把大刀,在城门口来回走着,马蹄声渐近,终于看清了来人。 是石锵,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二十来人的队伍晃悠到城门口停下。 赵孔南记起白天尉三等人说的话,咽了一口唾沫,冲着石锵语气恶劣的说道:“你又来作甚?” 石锵冷笑一声,依旧是眼高于顶的神情。 之间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扔到赵孔南面前,语气不善道:“昨夜你说我没有调令,我不与你这等莽夫一般计较,现在睁大你的眼看清楚,这是城主亲写所写的调令,此后石方城城门禁防皆有我石锵负责!听清楚了吗?” 赵孔南身后的心腹捡起信笺撕开递给赵孔南,“赵大哥,你看。” 赵孔南怒视着石锵,嘴上却小声冲着心腹说:“你不知道老子不识字吗?念!” 心腹瞟了一眼石锵,才开口。 信念完,心腹附在赵孔南耳边低语:“赵大哥,还盖了城主私印。” 赵孔南犯起了难,白天说的计划是要让他视情况而定,如石锵所愿,把城门防守的差事让给他,但尉三还说了,不能很爽快的就答应,否则容易让人起疑。 赵孔南大老粗一个,按照自己的脾气是打死不会让的,甚至还想修理一番石锵,但为了当家的,自己必须依计划而行,可怎么演才能不让人起疑,这可就让人为难了。 房顶上的两人看得干着急,尉三一拍大腿:“这老赵明显前后表里不一啊,合着我白天给他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石锵皱眉,也不等赵孔南答不答应了,给身后的人使眼色。 很快身后的人动起来,跑向原先守城门的士兵面前相对而站。 赵孔南的火气噌蹭蹭地上来,用砍刀指着石锵鼻子道:“姓石的,你这是做什么!老子我还没答应,你敢动?” 石锵抽出身后的弓挡开赵孔南的刀,眼中寒光尽显:“怎么!城主的命令你敢不听?” 赵孔南往地上啐了一口:“听个锤子听!他算个什么东西,这城是我们当家的打下来的,要发布调令也该是我们当家的发布,轮得到你来?” 听到赵孔南左一句当家右一句当家,石锵火冒三丈,想到自己还肩负着重要任务,焦从心起,搭弓在弦对准赵孔南。 “我说了!这里是石方城,这是我们石家人的城池!我爹是城主,他的命令你敢不听?”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要是不听,就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第162章 依敌计 草蛇灰线 尉三有点紧张,心想老赵这戏可千万别演过了。 赵孔南被激起火气,哪里还管得了三七二十,后撤两步,横刀在手,爆喝一声:“狗娘养的,有种下来单挑,要是你能赢了爷爷手里这把刀,今夜就让你当回看门狗!” 石锵目光阴狠,杀气浮现:“找死。” 话音刚落,石锵翻身下马,抽出佩于马鞍上的长刀,和赵孔南叮叮哐哐缠斗在一处,一时间难以决出胜负。 石锵随身带着二十人小队里,有一人行迹鬼祟,打斗时,他尽量躲开众人。 尉三和贺韬韬注意到这人,只见那人往城门处移动,虽然伪装的极好,但还是能看的出来,这人腿脚不便,走得很是艰辛。 尉三看得直皱眉,悄摸着问贺韬韬:“你觉不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贺韬韬觑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那条疤痕,尉三登时记起来:“这、这不是那个谁?伤你的那个乌丸人吗?我来的路上就听说你把他给杀了,怎么人还在这?” 贺韬韬摇摇头:“我没杀他,本来是想把他当诱饵钓乌丸人的,钓了几天发现没什么用就没管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还和石锵搭上线了,倒是有趣。” 尉三反应过来,眸光暗了一瞬:“所以你一早就知道石锵想借城门换防把这人送出去?你真正的目的不是石家人?你想引来乌丸人?!” 贺韬韬没说话,沉默代表着认可。 屋顶上的风吹得人脑瓜仁疼,尉三按了按两鬓摇摇头:“你也太大胆了吧,现在城中多少兵力,你把人放出去,引得乌丸人来袭,你能有多少胜算?” 贺韬韬猛然回头:“谁说我要把他放走?我把他当钓饵引诱没人上钩,那我就亲自下海捉鳖,不用等乌丸人来攻城,我只要找到他们人在哪就行。” 黑夜里,贺韬韬的眼睛亮的吓人,尉三在她眼里看到了执拗。 她想亲手杀了那个人的想法一点都没变。 关于贺韬韬和乌丸人的恩怨情仇,尉三大概了解一些,铁弗骁就是她的噩梦,一日不除了他,贺韬韬的梦魇就不会好。 楼下的打斗还在持续,尉三垂下头,小声嘀咕了句:“早知道你的本意是这样,我不会帮你的。” 贺韬韬没说话,只盯着二人的打斗看。 关键时刻,只见她手上轻微一个小动作,一颗石子弹射在赵孔南的左膝,赵孔南不备,顺势跪下去,石锵的刀嗤啦一声划破赵孔南的左肩。 赵孔南翻身躲过要害一击,忿忿说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石锵得意起来,将长刀收齐,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他指着赵孔南道:“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之前他和石家人的那些约定作废,石方城是我爹的,要怎么管是我和我爹说了算!外人无权干涉。” 打赢了贺韬韬手下一员虎将,这让石锵的自信心极度膨胀,大言不惭地就开始撂下话来。 赵孔南心有不甘,却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招呼过来手下的人,转身离开。 待人走远,石锵牵着马走到斛律挞跟前,不管是和谁说话,这人的态度都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硬:“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日后我需要贵国襄助的事情,还请特使不要忘了才是。” 斛律挞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费力爬上马背才有气无力道:“石公子放心,我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我们王庭一直以来对石方城释放的都是善意,日后必定襄助石公子成就霸业。” 石锵冷哼一声:“但愿。” 随即城门大开,斛律挞伏在马背上离开,至于城中那些乌丸士兵他没有一起带走,待到日后乌丸一举攻入石方城,城中有乌丸人和石泰石锵做内应,何愁歼灭不了贺韬韬等人。 提到贺韬韬,斛律挞只觉得身上的伤口钻心蚀骨的疼,好狠毒的女人,迟早有一天要让她血债血偿。 他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道像影子一样的东西尾随着他。 看完好戏,贺韬韬和尉三两人分道扬镳,贺韬韬去而复返,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尉三跟前,阴恻恻地说道:“斛律挞的事情你不准给蔺止叙说。” 尉三哂笑两声:“想什么呢,我和他又不熟。”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表情有些不自然。 贺韬韬心里牵挂着事,倒也没在意,再次离开。 确认等人走了,尉三才松了一口气,将袖中的一块竹片塞入身后有些松动的墙砖里,叹了口气才离开。 天不亮时,有挑货郎经过,取出墙砖里的竹片,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停在尉三新宅子的后门卖货。 天光渐亮,人越来越多,从尉三宅子后门里出来一个后厨模样的人,在货郎那里挑了些东西买,付铜钱的时候,顺手给了那人一张字条。 当天夜里,字条出现在河北兵马道的幽州总署办事堂的一间别院里。 蔺止叙拆开来看,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写清楚了贺韬韬最近的动向。 看完后,蔺止叙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眉眼深沉看不出情绪。 他只确认了一件事,贺韬韬始终不能放下对铁弗骁的恨意。 报仇固然是她的夙愿,可这种不计后果与安全的谋划还是让蔺止叙放心不下,得找个机会去石方城见她一面。 外面有人敲门,龙溪领着一人进来,那人当着蔺止叙的面单膝下跪:“大人,都督和几位将军同陈建军在议事,都督请您也过去一叙。” 蔺止叙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龙溪取下披风,细心给蔺止叙披上,悄声道:“主子,世子来了。” 蔺止叙无波无澜的眼眸有了一丝波动,声音轻快不少:“兄长来了?” 豫王世子是蔺止叙的亲舅父豫王的长子,如今统帅河东兵马道的十万精锐。 入了署衙议事堂,堂里已然坐了人,坐在正中首位的正是河北兵马道的统帅都督彭福,样貌伟岸矍铄,见到蔺止叙来,神情巍然不动。 左下首坐着的人一身绯红官服,头戴官帽,四五十岁的年纪的圆盘脸,面白无须,正端着一盅茶慢慢饮着。 在瞧见蔺止叙进来,尖利的嗓音响起:“小蔺大人来了,可叫咱家好等。” 蔺止叙轻笑一声,脱了披风交给身旁的龙溪,走到右边中间的椅子坐下,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公务耽搁了,监军大人见谅。” 陈监军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陛下命咱家来前线督查,前些日子尉国公一案已尘埃落定,咱家不日即将归京禀圣,叨扰了这许久,很是过意不去啊。” 彭都督道:“谈不上叨扰,都是为朝廷办事,自当配合。” 陈监军看向众人,清了清嗓子,道:“既如此,那咱家也不废话了,临走前陛下留有口谕一封,命咱家事情办妥再告知都督和诸位将军,既如此,就请各位将军和大人听旨吧。” 众人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跪下听旨。 口谕很简短,陈监军在转述完皇帝的话之后,扶起彭都督,道:“陛下的意思都督可明白,要知道幽蓟一带乃重要军防之地,陛下看重,此次派我前来,查尉国公一事是其次,更重要是为了转述陛下的这道口谕,都督要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才是。” 彭都督点头:“彭某自然明白,有劳监军费心。” 送走了陈监军,屋内顿时炸开了锅,几名副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都督,陛下这是何意?是信不过我们河北兵马道?” “那姓陈的只说是口谕,一道明旨都没有,谁说得准他到底有没有假传口谕。” 说话的彭都督最小的儿子彭昀。 彭都督目光阴沉的扫过去:“这种混账话不可胡说。” 他看向蔺止叙:“止叙,你怎么看?” 从听到口谕的一瞬到现在,蔺止叙都未发一言,他起身走到彭都督身侧,说道:“年前冀辽侯归京述职,留下幼子的时候我隐约就感到了一丝蹊跷,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陛下真正的意图,如今看来,陛下让陈华前来督军,并在走之前留下这么一封口谕,想来都督和我心中所想差不多,陛下有意裁并军需。” 彭昀急了:“裁并军需?这些年来拨到我们河北兵马道手里的军需本就少了一截,去年的军粮军饷都还拖欠了一半没发,现在还想裁并,这皇帝究竟是想干什么?” 彭昀的五哥说道:“那陈华最后一句话还说了,今年年底五路兵马道都得携家眷回京述职,意思在明显不过,今天的口谕是先给咱们知会一声,要是有不遵从的,那冀辽侯冯家的例子就在那摆着,诸位还没看明白吗?” 彭都督一直黑着脸没说话。 门外有小兵进来通传:“豫王世子来了。” 没过一会儿,豫王世子谢禹忱一袭黑色轻盔甲风尘仆仆入了屋内,在进门的一瞬看到蔺止叙,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才对彭都督行礼:“都督康健,想来朝廷的口谕都督已经知晓了。” 第163章 远客至 思念袭来 彭都督请谢禹忱上座,忙道:“何时来的?王爷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谢禹忱嗯了一声:“三天前,父王收到陛下的御笔,信中详说了此事,父王便联想到陈华在都督这里,定也是带着陛下的旨意来的,特命我前来打探一二。” 彭都督长叹一口气:“看来陛下是铁了心了。” “那王爷那边是什么意思?” 谢禹忱看了一眼蔺止叙,收回目光,神态清明道:“父王有意让晏儿随我一起去京都,清亦的外祖一家都在京都,他们母子两正好在京都也有照应。” “不可!” 蔺止叙倏地站起来,神情严肃地对这个安排提出异议:“晏儿还不满三岁,清亦嫂嫂又与兄长鹣鲽情深,京都水深,不可将她母子二人留在京都。” 谢禹忱笑了笑,走到蔺止叙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另起话头:“止叙,我也有三年没见到你了,身子骨好些了吗?” 蔺止叙知道谢禹忱是故意避开他的话头,不想继续谈论那件事,但蔺止叙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声音稍显着急:“晏儿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舅父的第一个孙辈,他还那么小,怎么放心把他和嫂嫂留在京都?现在还有时间,我和你回大同,我亲自和舅父说。” 谢禹忱:“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父王有他的安排。” 蔺止叙还想再说,彭都督抬手示意,朝他微微摇头:“止叙。” 蔺止叙便没再继续了。 后面谢禹忱和彭都督等人的谈话,蔺止叙一句也没听进去,沉默坐在角落里。 少顷,人都散了,屋子里只剩下谢禹忱、彭都督和蔺止叙三人,气氛从刚刚的严肃缓和了些许。 谢禹忱掏出怀里的信递给蔺止叙:“祖母给你的信,听说我要来幽州,对我千叮咛万嘱咐,非要我亲手交到你手上不可。” 蔺止叙接过来,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指腹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两下,心底深处的柔软顷刻间涌来,他好想念外祖母。 信的内容很简单,絮絮叨叨的满纸全是思念。 蔺止叙看完轻声问:“她身体还好吗?” 谢禹忱道:“还不错,老太太最近嗜甜,吃什么都得加饴糖,父王和母妃怕她吃坏了仅剩不多的牙齿,忙天南地北地寻了姑母回来,你小子!” 说到最后,谢禹忱用手指着蔺止叙,带着戏谑地笑:“要不是姑母,我们都还不晓得你小子在外面都有喜欢的姑娘了!” 蔺止叙的脸上难得出现赧意,垂下眼睫,嘴角却莫名弯起。 谢禹忱问:“什么样的姑娘?胖的瘦的?高的矮的?” 他转头看向彭都督:“都督可曾见过?” 彭都督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摸了一把胡须:“老夫可没什么眼福,这小子藏着掖着,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都不说先把人领到我跟前来让我瞧瞧。” 话音落,有人掀帘而入,是都督夫人张氏,携着提食盒的丫鬟一并过来。 张氏花甲之龄,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都当祖母的人了,看着却不显老态。 “你瞧个什么劲儿?老三老四家的两个到现在都还没成亲,也不见你这个当人祖父的着急!” 彭都督讪讪地摸鼻:“夫人……” 谢禹忱和蔺止叙同时对张氏见礼:“郡夫人安?” 张氏性子随和,抬手请起:“说了那么久,饿了吧?我熬了汤,快尝尝。” 几人依言规规矩矩地端碗喝汤。 张氏问谢禹忱:“你祖母可好?” 谢禹忱回到:“挺好,身子骨硬朗着的,郡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张氏瘪嘴摇摇头:“我都六十好久,老胳膊老腿了。” “唉,好多年没和你祖母见上一面了,是得抽个时间去见见,这面是见一面少一面,就怕我哪天…” 蔺止叙皱眉打断道:“这话可别乱说,您和外祖母都会长命百岁的。” 张氏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呀你呀,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带那姑娘来给我这老婆子瞧瞧?” 她顿了一下:“或者她不方便的话,你带我去瞧瞧她?能被止叙你相中的姑娘肯定不会差,她身边可还有适龄的姑娘?老三老四面前各有一个臭小子,都二十了还未成亲…” 彭都督轻咳一声,无可奈何地笑。 张氏的出现缓和了现场气氛,几人皆笑。 蔺止叙无奈垂眸浅笑:“她身边都是些舞枪弄棒的汉子,姑娘真没几个。 至于见嘛…她的身份不好公于人前,你们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 他看向谢禹忱:“姑母见过的,你们只怕是早就将人打听的一清二楚了。” 谢禹忱压着笑意道:“姑母见过是她见过,老太太听完姑母说后,那叫一个上心,听到我要来见你,还想跟我一起来,要不是母妃拉着,老太太这会儿怕是已经站在这了。” 张氏忙说:“说不定我比你祖母先见着那姑娘。” 语气之中有炫耀之意。 谢禹忱正色到:“止叙,我这次来,除了和都督互相通气,另外一件事,就是想让你抽空带着那姑娘和我回一趟大同,依老太太的意思,你俩这事,可以尽早定下来。” 蔺止叙敛住笑意,道:“可能不行,她...她挺忙的。” 一想到贺韬韬最近在石方城的举动,乌丸人随时可能突袭石方城,而她又对向铁弗骁报仇这件事十分执着,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答应和自己去大同见外祖母和舅父他们。 谢禹忱想了会儿,开口说:“止叙,那姑娘的身份有些敏感,这我们都是知道的,祖母也是想让你们早点把事情定下来,给那姑娘一个正式身份,以后不用再东躲西藏,受朝廷的追捕,再怎么说,有豫王府这层背景在那姑娘的身后,以后谁想动她都得先掂量一下,这是祖母的意思,也是父王的意思。” 蔺止叙没有说话,垂着眸看不清神情。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不急,这事以后再说吧。” 他何尝不懂,这是家人给他和贺韬韬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可是有些事情他决定不了,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给贺韬韬的陪伴有多少? 就这么贸然将她与自己绑在一起,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石方城的贺韬韬接二连三的打喷嚏。 “定是哪个龟孙在骂我?” 她揉了揉鼻子,声音瓮声瓮气。 一旁的石悦揶揄道:“也许是被人记挂,说不定那人正在想你。” 正埋头捣药的菜刀下意识地附和:“就是的,之前我天天念着谈翎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儿的打喷嚏。” “哦哟。” 石悦:“……” 贺韬韬:“……” 谈翎和菜刀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半个月后,确定了心意的两人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仅有没在一起的时候,猜到也是三句话不离谈翎。 “行了行了,知道你要成亲了。” 他们这段时间一直给石潭在试药,人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每次大夫把脉的时候都说,石潭恢复的不错,胸口背后的伤口也在慢慢长肉,持续用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醒。 这个消息让石悦十分有动心,每天晚上都会遵医嘱给石潭准备第二天要用的各种敷药和汤药。 至于石锵那边,她不怎么在理会了,眼下治好石潭是她唯一的心愿。 有人过来敲了敲门扉,贺韬韬起身,那人附在贺韬韬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是关于放走斛律挞派人跟踪他的事。 贺韬韬原先是想自己亲自跟的,刚出石方城没多远她就停下了脚步。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以前恣意妄为的自己,眼下石方城的安全才是最紧要的。 人总要有所取舍,想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贺韬韬重新安排了张弛去跟踪斛律挞。 张弛轻功绝佳,为人机敏,跟踪这事交给他贺韬韬心里有谱。 “我给他下了药,他每跑一两个时辰就会体力难支,你跟紧他,找到他和乌丸人碰面接头的地方,如果可以再摸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其余什么都别做,马上回来告诉大家。” 张弛得意地扬眉,拍拍胸脯,“当家的你放下,就没有我张弛追不到的人!” 刚刚正是张弛安排的人来传话,斛律挞因为伤势问题,跑得不快,眼下正歇在怀北镇。 贺韬韬听完皱起了眉,怎么会在怀北镇? 去乌丸不应该是向西走吗?怀北镇是在石方城的东北方向,并不是通往乌丸的必经之地啊。 为什么斛律挞会往那个方向走? 怀北镇的东北方向是......? 难道他是要往奚契的方向走?铁弗骁在奚契? 脑海里不经意闪过的念头让贺韬韬稍感震惊。 石方城在二地中间,若是乌丸和奚契联合,共同偷袭石方城,自己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石悦见她愣出神,过来轻轻拍拍她:“怎么了?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贺韬韬回神笑笑:”没事,有点累。“ “那你和菜刀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 第164章 暗中鬼 杀机四伏 贺韬韬点点头,石潭这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石悦会照顾好他的。 她得回去好好想想铁弗骁在奚契的可能性。 还没有出多远,石悦的一个手下匆匆跑来:“贺大当家留步,小少爷他醒了,姑娘喊你过去呢!” 贺韬韬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小少爷是石潭,忙喜道:“醒了?!” 说罢抬脚就走,她对石潭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只是当初他受伤太蹊跷,他一醒就能问出伤害他的人是谁,以及石寿山的真正死因。 贺韬韬一直都有一个怀疑对象,但苦于没证据,眼下石潭醒了,事情就有眉目了。 等人到了屋子,留在府中的郎中还在给石潭扎针,石悦握着他的手一直在小声的说话。 边上还站着几个石悦的手下。 贺韬韬走过去看,石潭胸前的衣服摊开,郎中在他的几处要害位置施针,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双眼紧闭,额上冷汗涔涔,像是陷入梦魇里苦苦挣扎。 这个情况怕是问不了什么。 她看向石悦:“真的醒了吗?” 石悦一脸焦色,说道:“我真看见他醒了!他的手指在动,虽然眼睛没睁开,嘴里却念念有词,韬韬,阿潭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贺韬韬认可这个说法,等大夫施针结束,贺韬韬俯身上前,在石潭耳边小声说道:“石潭,石寿山死了,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谁伤了你,你看到他了吗?” 石悦惊住,道:“韬韬,阿潭他还没完全醒过来,让他……“ 贺韬韬没让她说完,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说出一句:“石锵要伤害你阿姐。” 话音刚落,原本还闭眼躺着的石潭,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石悦不可置信地看向两人,贺韬韬意味深长地对她对视。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按住石潭,使得石潭手脚不能动弹,只能拼命地摇头,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阿潭,阿潭...”石悦悄声呼唤着他。 贺韬韬一鼓作气,继续刺激石潭:“石锵说,只要你死了,就不会有人再阻碍他们了,石潭你快点醒过来,你阿姐还等着你保护。” 石悦并不认可贺韬韬的这种做法,叫停她:“韬韬,不要在刺激阿潭了,还有那只是你的怀疑,阿锵与我们一同长大,平时与阿潭虽然有龃龉,但他绝对不会对阿潭下死手的。” 贺韬韬讥诮一笑:“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石悦再次沉默。 贺韬韬起身,在石潭身上轻点两处穴位,很快,石潭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匀畅。 屋里的人都是石悦和贺韬韬的亲信,眼下涉及到石锵,众人知道不该再听,纷纷往门外走,此时却从外面冲进来一人。 是石锵,他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显然是步履匆匆而来,所有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向他。 他稍有些喘,看向床上的躺着的石潭,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才在石悦面前蹲下来。 “阿悦,阿潭怎么样了,我听说他醒了,想着你终于能松口气了。” 石悦竟不知觉地看向贺韬韬,二人目光相触,有些不予言说的默契在暗中滋生。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长叹一声,对石锵喜悦说道:“嗯是真的,阿潭刚刚醒了,只是他伤势过重,人还混沌的很,也没力气张嘴说话,郎中说了,这是好兆头,再吃上几碗药,兴许睡一天就能彻底醒过来。” “阿锵,阿潭他终于好了,我真高兴。” 石锵的嘴角扯了扯,握住石悦的手揉搓着,笑道:“我也高兴,你最近太累了,既然阿潭没什么事了,你也该好好保养自己,别他好了,你又生病了。” 石悦垂下眼睫,任由石锵将自己揽入怀抱。 她将头无力地垂在石锵肩膀上,泪意上涌,却只能拼命克制住自己。 她知道,做抉择的时候到了。 贺韬韬站在门外双手抱胸站着,背光的阴影里,她看见石悦趴在石锵的肩头,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敲更的梆子响过了两声,小童手里捏着蒲扇,倚在门廊上打瞌睡。 面前的火炉上还煨着药,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于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 前半夜还守着的人都有些熬不住了,丑时一过都回房睡觉了,就连石悦也被人连拖带拽的离开了。 小童的脑袋一啄一啄,掩嘴打了个哈欠,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给炉子里的碳添点新的。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石子击中他脖颈,他脑袋一歪就昏睡过去了。 屋内安静极了,仔细听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一道黑影悄然进入屋内,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每一步都小心至极,等距离床榻的方向还有一尺来远的时候,一道寒光闪现,冰寒的刀锋映射出一双眼,来人没做多少犹豫,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冲着床榻之上隆起的人形狠心刺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床上的人猛然跳起,将身上的被子扑向石锵。 石锵不备,手中利刃翻转,猛地刺入被子。 被子下的人腾空跃起,两人隔着一床薄被开展殊死较量。 石锵明显感觉到不对,这人不是石潭! 他中计了! 对面之人的功夫明显强过他许多,且他并不擅长以匕首杀人,只需几招功夫下来,他便已落入下风。 他不打算再恋战,且战且退,退至窗口,准备破窗而来。 身后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吃我一记飞刀!” 石锵分神之际,对手的武器划破他的胳膊,一记连环飞腿将他一脚踹出窗外。 石锵咳出一口血,正准备爬地而起,面前忽然出现一双脚,视线上移,熟悉的人站在面前。 石悦冷冷地晲着他,石锵瞳孔震惊,身后贺韬韬破窗而出,她和石悦一前一后挡住了石锵的退路。 石锵踉跄两步,眼神警惕地寻找生路。 贺韬韬双刀在手,刀尖直直指向石锵,带着三分了然于心的散漫口吻,说道:“让我们来猜猜看,面巾之下的人会是谁呢?” 贺韬韬步步紧逼,石锵一边后退一遍小心探寻石悦的神情。 石悦从腰间缓慢抽出长剑,对准了石锵,“我来。” 贺韬韬挑了一下眉,收起双刀往后退了一大步。 把场地留给二人。 有些恩怨总要解决,逃避不是办法。 石锵本来还抱有侥幸,石悦向来迁就他,他想这一次石悦还是会心软的吧。 当凌厉的剑意袭来,石锵最后一丝希冀落空。 几番较量,石锵败下阵来,石悦挽的一手漂亮的剑花,指着地上受伤的石锵,心一横,用剑尖挑了他的面巾。 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真相就这样赤裸裸、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石悦竟觉得有些眩晕。 “悦儿,我没想到你居然舍得下手伤我。” 贺韬韬皱眉,想扇他两个大嘴巴。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从没想过我们两有一天会这样刀剑相向。” 石悦的回答很冷漠:“我也从来没想过,你居然会对我的亲弟弟下如此死手。”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贺韬韬掏了掏耳朵,不想听二人情天恨海诉衷肠,去屋里取来绳子。 “先绑了吧,我怕你待会儿心又软了。” 石锵闻言恶狠狠地盯着贺韬韬:“都是你这个臭婆娘,坏我好事!还怂恿悦儿,挑拨我俩的关系。” 贺韬韬可不惯着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看似动作轻飘飘,却故意用了内力,扇得石锵一个趔趄向后仰去。 “不是所有人都像石悦一样惯着你,我想杀你,想很久了。” 石悦被她说得低下头去,复又抬起头来,眼神明显坚定了很多:“我不会了,来人!” 一声令下,石悦的心腹聚过来,等候差遣。 “将石锵帮了压下去,他屠害部族人的性命,触犯了族规,明日午时召开族会,以证效尤!” 石悦的几个心腹本就觉得石锵这人不行,全靠着石悦才在部族里耀武扬威,他爹当上城主之后,父子俩更是不拿正眼看部族里的其它人。 更何况,石锵居然敢对石潭下死手,简直是犯了众怒。 眼下见石悦想通了,众人由衷地开心。 回答的声音都要高几个度。 贺韬韬走过去,帮她把剑收起来,拍拍她说:“早该这样了,这种男人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石悦正视着她,一字一句:“韬韬,我想好了,我要当城主,我一定可以比石寿山、石泰更适合当这个城主。” 贺韬韬赞许地点点头,围着她转了一圈,伸出手,两只手碰在一起击掌。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第165章 月色浓 屋顶夜话 回屋的路上,贺韬韬心情不错,哼着曲儿一蹦一跳的走。 刚刚和石悦击掌的时候,石悦看到她掌心有一条疤痕,还很好奇的问。 贺韬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那条疤痕依然在,另一只手摩挲了一会儿,心底深处想起了那个人,也不知道最近他在忙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月亮,临近十五,月亮格外的圆,他那边是否也在仰望同样一轮明月呢? 贺韬韬驻足,歪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丝毫没察觉出身旁黑暗的墙角倚的有人。 “谁在那?”贺韬韬反应回神,凌厉的眼神扫过去,习惯性的想拔刀。 石锵一事让她意识到石方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安全,暗处有敌人随时在潜伏。 那人忙开口:“别别别,是我。” 是尉三。 尉三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清俊的脸上挂着嬉笑。 贺韬韬放下警惕,问:“鬼鬼祟祟躲在那干嘛?” 尉三哎呀一声:“冤死了,我正常走路,老远看见你,本来还想着同你打个招呼的,没想到你压根就没看见我,一会儿盯着手看,一会儿又盯着月亮傻笑。” 他边说还一边学着贺韬韬的动作和神态,极尽戏谑口吻。 贺韬韬秀眉簇在一起,抬手就准备揍人:“你找死!” 尉三条件反射般的弯腰伸手抵挡,嘴里还叫嚣着:“别打脸别打脸,我还得靠脸吃饭。” 贺韬韬的拳头停在半空中,尉三见拳头迟迟没落下,小心翼翼地来偷瞄,刚露出一双眼,额头上就被贺韬韬快准狠地弹了一记脑瓜崩。 “哎哟!疼!” 尉三捂着额头气呼呼地瞪着贺韬韬:“你这女人怎么老是这么暴力,一点都不温柔!” 贺韬韬双手环胸,嘁了一声:“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对你温柔?” 尉三理不直气也不壮的回答:“好歹也算是朋友,你就不能拿出一点对蔺止叙的温柔可人的模样,分一点点来对我?” 贺韬韬歪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自行体会。 “不能。” 尉三噎住。 小声嘀嘀咕咕:“也不知道那位怎么就看上你这夜叉了,太凶。” 贺韬韬凑近问:“你说什么?当着我的面大点声。” 尉三后撤一步,做出随时打算跑路的姿态:“我说,要是蔺止叙不娶你,依你这性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说完跑的比兔子还快。 贺韬韬血气上涌,拔腿就追:“尉三!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 倒没有真的撕了尉三的嘴,不过抓到之后,贺韬韬还是把尉三一顿好打。 打完了,气也就消了。 尉三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打不过贺韬韬,鼻子被揍出了血,贺韬韬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擦擦。 随即纵身一跃,飞身上了房顶。 尉三站在地上捂着鼻子跳脚:“喂,我怎么办?我不会轻功啊。” 贺韬韬不耐地啧了声,又飞身下来,提着他的后脖颈用力蹬了一脚廊柱,上了屋顶。 十月的夜里已是深秋,凉风一刮,冷到人心底。 尉三仰着脑袋不让鼻血流下来,用衣袖简单擦擦,贺韬韬给的帕子就没怎么派上用场。 尉三闻了闻,皱眉:“怎么一点脂粉味儿都没有?” 他习惯了烟花柳巷之地的脂粉气息,那里的姑娘随身带着的帕子都是芳香扑鼻,很少有这种朴素的只有皂角残留的清香素帕。 贺韬韬双手枕着头看月亮,看愣了神,冷不丁地听到尉三这么说,侧头觑他一眼:“你好猥琐。” 尉三:“......” 他的鼻血已经没有再留了,止住了血就用不着帕子,他把帕子丢回给贺韬韬,自己从胸口摸了一方胭脂红的丝帕。 很香。 贺韬韬颇为嫌恶地皱眉:“你从哪里调戏了姑娘骗来的?” 尉三神态温柔些许,轻嗅了一把丝帕,缓缓开口:“我想添玉了。” 贺韬韬疑惑皱眉:“谁?” “她以前是尉瀛川的女人,不过在她成为尉瀛川的女人之前,我就认识她了。”尉三盯着帕子自顾自地说着,神情专注,顿了会儿,才很小声的接了句:“他是我来这里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贺韬韬没太听懂。 也不太想懂。 什么想不想的,她觉得不关她事。 她就静静地看着月亮,想了很多事、很多人,想到最后发现还是放空最舒服。 最近连轴转太累了,好像从惊风十二堂覆灭之后,她很久没有放松下来过。 未报的仇和还没杀的仇人,总像是无形的影子追赶着她,让她放松都不得自由。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去想,就想吹着秋风,看着月亮。 这里的月亮很大很圆,像极了故乡的沙地。 尉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末了她发现贺韬韬根本就没再听,相当于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说了半天。 尉三气结,支起半边身子怒视着贺韬韬。 贺韬韬不明就里,问:“咋了?” 尉三不想再流鼻血了,后仰一点离贺韬韬远了点,才闷声道:“算了,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和你在这畅聊人生,没意思。” 他起身准备想跳下去,贺韬韬慢悠悠地开口:“你那么想你的添玉,我让人把她从河间府接过来了。” 尉三一听,大喜:“真的?” 尉家出事后,朝廷来了人,尉家家眷都被朝廷的人收押起来,添玉有尉三这层关系在,早早就被蔺止叙派人带去了幽州。 要用尉三,必然要找一个人牵制住他,添玉正好就派上了用场。 贺韬韬也是前段时间打下雪峪岭之后才知道这件事,而眼下贺韬韬选择把添玉接过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怀孕了。 换而言之,尉三大概率不是当爹就是要当叔。 而这些,尉三并不知道。 早在尉家出事的那天,添玉和他分别,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件事,就发生了意外。 河间尉府一夜之间就没了。 “话说回来,你见到你的添玉,你想对她说什么?”贺韬韬问他。 尉三一愣,随即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不正经地说道:“让爷瞧瞧长胖了没?想爷了没?爷不在的这段时间没有见异思迁吧?” 贺韬韬沉默:“......” 也不知道等他见到大了肚子的添玉会是什么表情?还会是像现在这样不正经吗? 乱七八糟的臆想过后,尉三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开口:“倒是有好些时间没见到这丫头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如果见面只能说一句的话...”他抬头看着皎洁硕大的月亮,“想说...今晚的月色很美。” “很美很美。” 贺韬韬疑惑看向他,没太明白他怎么突然正经起来。 “嗐,你们啊,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贺韬韬:“?” “说人话。” 尉三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大有一副倾囊相授的既视感。 “这可是一句着名的表白用语,好比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而地上的有情人无论距离多远,只要仰头看向月亮,看得都是同一个月亮。” 贺韬韬无语:“你好像在说废话。” “换而言之,今晚的月色很美,就是想见你,喜欢你的意思。” 贺韬韬懵了:“什么跟什么呀?月亮就是月亮,怎么就成想见你,喜欢你的意思?” 尉三:“?” “隐晦含蓄到极致的浪漫懂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这很难理解吗?” 贺韬韬对这些拐弯抹角的话语感到难以理解,以她横冲直撞的性子,很难把月色和爱意挂钩。 尉三无语了:“借赋比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这不难理解吧。” 贺韬韬点点头:“这我知道,但你说的那句又是谁说的,我好歹也是读书识字过的,书本里从来没有诗词提到这句。” 尉三:“一个叫夏目漱石的岛民。” 第166章 乱中生 堂前质问 “岛民?”贺韬韬疑惑不解,“他住岛上?” “怎么起了个这么个怪名?” “他爹姓夏?他娘姓木?还是哪个穆?” 贺韬韬想了会儿,对自己的常识第一次感到怀疑:“没有夏木这个复姓吧?” 尉三呃了半天,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起,顺势又重新躺在房顶上,望着月色,声音有些寂寥:“就当是吧,反正没什么瓜葛了。” 从他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原先世界里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连同以前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眼前的月亮,是同一轮明月吗? 尉三罕见的沉默,贺韬韬觉得他很奇怪,侧头盯了他一眼,问:“在想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尉三的声音有些闷:“想家。” 贺韬韬:“。” 贺韬韬心想,尉三以前在尉家过的日子挺糟心的,那种家也值得怀念? 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血脉亲情哪能轻易斩断。 没关系,他的心上人快来了,等那个什么添玉来了,给他生个孩子,他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踏踏实实给她做事,比什么都重要。 贺韬韬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喝血扒皮的老财主了,紧着一个人薅,没办法,谁让她现在严重缺人手呢。 她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拍拍尉三的肩:“等添玉来了,重新组个家庭,什么就都有了。” 尉三乐了,他知道贺韬韬不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她明白贺韬韬的好意,这女子泼辣厉害,自己虽然在她手上讨不到好,但也清楚,这人当朋友处会很舒服。 时间越久,他越发能明显觉察出,贺韬韬应该是他所处剧情中的绝对主角,而自己不过是为她、甚至是为整个剧情服务的配角人物。 俗称炮灰。 他曾经一度很难接受这个设定。 天崩开局,身体病弱、原生家庭破碎,让他以为自己手握标准的男主逆袭剧本,一朝变故,走出自己的剧情副本后,各种被吊打、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兜兜转转一大圈,才慢慢接受了这个设定。 可不管怎么样,在人生这场剧本里,自己是自己的主角,他不要当炮灰,他要坚定不移的选边站队主角团,就算苟也要苟到最后。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再现嬉皮笑脸的表情:“你都这么说了,那不得包个大的?” 贺韬韬:“?” “你要成亲啊?” 尉三嗯了一声:“男人嘛,成家才能立业,添玉跟了我好些年,我也亏待了她许多,现在尉家人都死绝了,没人会对我和她指指点点,我总得给她个名分!” 贺韬韬拍起了巴掌:“了不起了不起,没想到你还挺有担当的,冲你这份担当,我铁定给你包个大的,只是...” 想到他还不知道添玉怀孕的事,贺韬韬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 算了,来了再说吧。 翌日午时。 昨夜石锵的事便已经传遍整个城主府衙,不到点,石家那边就来了人,好些部族的耆老先是急冲冲地去了石泰那里质问,石泰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到石锵的事,当即瘫软在轮椅上晕死过去。 耆老们又去找了石悦。 此时的石悦和贺韬韬正在商议要事,人进来的时候,石悦还没来得及让耆老们开口,自己便先开了口。 “各位叔伯长辈,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而来,先请坐。” 石悦自然而然地走到上首最中心的位置坐下,拿出了之前没有过的威严与气势。 几个耆老明显嗅到非比寻常的气氛,有人率先说道:“小悦,你这是要做什么?” 石悦和贺韬韬对视一眼,石悦说道:“今天我要说三件事。” 她顿了一下,冷静而有压迫性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从容开口。 “第一件事,想必石锵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说了,他谋害族人,犯了族规,我已将他绑起来看管在地牢,诸位叔伯长辈应该比我更清楚,犯了族规的人会受到什么惩罚。” “第二件事...” 他话还没说完,有一个平日里和石锵关系走得比较亲近的长辈起身开口道:“小悦,阿锵那事会不会是个误会?他人平时是急躁了点,但说他谋害族人这么大的罪名,还是过了点吧,你俩都是要谈婚论嫁的人,切莫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争吵就闹得沸沸扬扬,给他扣这么大的罪名。” 石悦和贺韬韬同时看向他,贺韬韬倒抽一口气,觉得这老小子也太不会说话了,准备怼回去。 石悦制止住她,丝毫不慌地说道:“是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抓,前些日子前城主石寿山是被他亲手杀害,而我的亲弟弟石潭撞见了他的行凶过程,被他伤成重伤,昨日石锵听闻石潭苏醒,特意潜入房内,准备杀石潭灭口,被我和贺当家联手抓住,人赃并获,石七叔,您听的可还明白?” 语毕,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那石老七还想说:“这...这是石锵亲口承认的?” 石悦冷晲了他一眼:“承不承认是早晚的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抓还能有假?” 石老七小声嘟囔了句:“那可说不准。” 石悦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继续说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现任城主石泰,大家都看到了,石泰体弱多病,且生活不能自理,当上城主之后,城中大小管理事务皆由石锵在代为管理,如今石锵犯了族规,不可姑息,那么石泰的城主之位显然不能再继续胜任。”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各位叔伯长辈可代行使族中权利,废掉石泰的城主之位。” 场上又乱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嗡地叫。 那个石老七再次站出来:“这石锵是石锵,城主是城主,哪有儿子犯了事,连累老子下台的?这也太有违纲常了。” 这次还没轮到石悦开口,贺韬韬率先张嘴:“那国家还有法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呢,凭什么儿子犯事,不能连累老子的?你这思想有问题,得改!” 石老七急了:“你!” 贺韬韬笑着摊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第167章 口舌战 城主之位 石老七反应过来,这女子不好惹。 算了,他还是挑软柿子捏吧。 “反正这事得从长计议,石锵出了事,立马就动石泰这事不光彩,我不同意。” 石悦按住心中不快,深深呼吸一口气:“刚刚我说了前面两件事,接下来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可以解决刚刚我说的前两个问题。” 众人安静下来,等着石悦说话。 “以后城中大小事务皆由我石悦本人管理,代行城主管理之责。今天本来也是想请大家来说这件事的,现在大家都在,索性就与大家说开了。” 石老七噌地一下站起来:“你来当?可你是个女娃儿啊!” 石悦十分冷静地开口喊了一声:“石七叔。” 她冷冷的目光望过去,声音威严中带着三分薄愠。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驳我了。” “我每说一件事,您就站起来反驳我,看来您对我的意见很大?” 石老七原先以为自己能用长辈的身份来拿捏石悦,但现在面前的这个石悦明显不一样了,冷着一张脸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但他转念一想:怕个锤子。 “自古以来石方城就没有女人当城主的先例,这万一惹恼了长生天,降下天罚来,我们谁担得起责任?” 他扯出长生天来说事。 石悦并不慌,“长生天是护佑我们的神,自然是希望看到我们越来越好,至于城主人选是男是女,长生天根本不会介意。更何况石七叔…” 石悦顿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长生天的真身是一位女神吗?如同中原地区信奉的造物主是女娲娘娘。” 石老七撇着嘴嘀嘀咕咕:“强词夺理。” 他好不容易和石锵石泰搭上关系,以后就能成为城主的核心班底成员,哪愿意就这么放弃一切。 他料想别的耆老应该也不同意,准备把别人和自己绑在一起。 “不是我说啊,这女人当政闻所未闻,不止我一个反对啊,你问问他们,古往今来谁在女人手底下做过事啊?” 稍稍沉默了一瞬,没有人接话。 石悦的手心在微微冒汗,她今天强硬的姿态是逼了一把自己,有人反对在她的预料之内,可万一所有人都反对,她还是会有点慌,独自面对挑战是需要勇气的。 突然感觉手上传来温度,贺韬韬在桌子下面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过去,贺韬韬朝她肯定地点点头。 心底深处涌出更多对抗世界的勇气。 正准备开口,有老者开口说话了。 “早先石泰上位之前,我和其余几个老家伙都统一了意见,老七,那个时候你没来参加,还不知道吧?”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模样苍老,看着应该是这几个族老的头,说话相当有分量。 他开了口,石老七悻悻闭嘴,闷声坐在位置上听。 “我们几个一致认为石悦是我们石姓人家中,无论是从能力、还是品行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更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我们石姓人家也从来没有不许女人管理部族的规矩,我们只认能力,石悦要当城主,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没有意见的。” 石悦悬着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石老七瞪大了双眼,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你、你们...” 他一个人被架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女人当城主,还是个黄毛丫头,几位老大哥,这可不是儿戏,石姓部族的未来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交给一个女娃儿来管?” 老者看向他,浑浊的眸子看向石老七的眼神却是犀利。 “老七,石寿山当城主的时候,咱们石姓部族和石方城的关系差点就断了,要不是石屠养了个好女儿,将城外部族的老老少少凝聚在一块,石家早就散了,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现在越活越倒回去了?” “石泰石锵两父子起先担任城主的时候,我们都是不怎么看好的,咱们城主之位又不是世袭,能者居上,倘若你觉得悦丫头不配,你大可和她比试一番,让部族其它人心服口服,自然就听你的了。” 石老七有些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知自己没什么能力,也比不过,我就是...” 他说到后面,越发觉得自己多说多错,前后矛盾。 气得胡子一颤一颤。 贺韬韬见状,站起来说:“各位容我说两句。当初城主之位空缺之时,几位长老提议让石悦当城主,这一点我可以作证,确实说过这个话。” “只是那时候石悦害羞腼腆,惦记着和石锵这个欺世盗名之徒的情分,对城主之位多有推让,但眼下石泰石锵父子管理着石方城,城中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有目共睹,还不如石寿山在位期间呢!” “至于有些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有理由怀疑,这怕是收了石锵父子什么好处,否则我一个外人都想不明白,能让石方城越来越好的办法,为什么会有人千方百计的来阻挠呢?” 石老七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贺韬韬鼻子斥责:“一派胡言!” 贺韬韬重新坐回位置,仰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自得地模样:“我往人群中丢了一块石头,各位猜怎么着?只有被砸中的狗,才叫的最欢。” “是不是呀?”贺韬韬歪着脑袋含笑看向石老七。 石老七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怒视半天,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拂袖离去。 没了石老七在场,也就没了阻力。 石悦起身朝在座各位族老鞠了一躬。 “晚辈石悦不才,这石方城日后在我手里,我一定让它越来越好。” 由心腹从石泰那里取回城主印章,交给族老中年纪最大、德高望重者,也就是刚刚开口认可石悦的那个老头。 再由他亲自,将城主印章交到石悦手上。 至此,城主之位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重新回到石悦的手里。 处理好城主的事情,剩下的事就是如何处理石锵父子。 按照族规,谋害族人性命是重罪,由石家八姓里德高望重的长老,组成的司法会将会根据石锵犯的事来定罪。 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下面的人准备去提审石锵过来,没多大功夫,人回来禀报。 石锵跑了。 从石方城天牢里将石锵提出来,一时不备,让石锵抢了看守的兵器,将人当做人质从西城门处跑了。 贺韬韬和石悦大惊失色。 “那么多人看守他一个人,怎么还能让人给跑了?” 很快田赛带回最新消息,城中有乌丸人接应,石锵抢了武器和这伙人边打边逃,他们甚至还把石泰从城主府带了出去。 赵孔南带着人在西城门设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可以将人抓住,石锵嫌石泰碍事,在城墙处就将人扔下,自己跟着乌丸人跑了。 第168章 叛逃追 将计就计 石锵把石泰给扔下了? 贺韬韬和石悦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石悦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明白曾经孝顺杰出的五好青年,怎么忽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越是看清一个人,就越是对当年傻傻付出的自己感到可笑。 贺韬韬拉起她的手就走。 “别想东想西了,他不是现在突然变成这样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爹也好,你也好,只要危及他的利益,他都会毫不留情的把你们丢掉。” 她回头严肃地看向石悦:“这一点他比你强,你该向他学学怎么变得无情和狠心。” 石悦垂眸片刻,好一会儿后,她叫来心腹。 “把石泰押入地牢,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 开窍了。 贺韬韬投来赞许的一瞥。 石悦能想到用石泰来抄断石锵的后路,证明她也在一点点的变得更强。 政治不需要讲感情,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话语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石悦有能力,可就是容易心软,为情所难,你看石锵他就足够无情冷血,这种人如果不是盟友就要尽早的除掉他,以防后患。 这些话,贺韬韬无需多言,石悦会懂,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没关系,贺韬韬愿意花时间等她。 话分两头,石悦留在城中善后,贺韬韬带着人马直奔西城门。 到那的时候赵孔南已经带人追踪石锵等人去了。 “鸟飞的比人快,让阿鹫出发给张弛带信,在中途拦住赵孔南,穷寇莫追,摸清楚石锵和乌丸人的动向,火速赶回城内,张弛也回来。” 张弛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保险起见,还是先将所有人都撤回来。 尉三也来了西城门处,见贺韬韬调兵遣将式的安排,直截了当地说了一件事:“石锵把城内布防图拿走了。” 贺韬韬猛然抬眸,一股无名火气慢慢聚集。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好心!”她有些气恼自己,明明人都抓住了,为什么还让他逃了不说,还拿走了城内布防图。 尉三安慰了两句:“他们早有安排,是人就会有纰漏,兵来将挡就是了。” 贺韬韬慢慢平复心境,安排下去:“城中戒严,每个城门处增派两倍的兵力,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往回走的路上,贺韬韬一直在复盘汇总今日所有信息。 石锵一直被关在城中地牢,一出来就能反客为主,挟持人质往西城门处逃离,同一时间,城中潜伏的乌丸人带着石泰与石锵在西城门处汇合。 那里前几天刚被石锵换防,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件事,贺韬韬的身边,或者说城主府邸有通风报信的奸细。 那个人不像是石锵的人,更像是乌丸那边的人。 同样,石锵的举动也很耐人寻味。 他把乌丸人辛苦带来的石泰扔掉这一举动,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她对石锵这个人观感不行,但这厮能够隐忍蛰伏十年向石寿山报仇,迎他爹回来当城主,不至于是个忤逆不顾生父安危的人吧。 她细细回想着一些细节,忽然灵光一闪。 立马去找石悦,一同去了天牢。 石泰前两天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城之主,一夜之间就沦为丧家之犬,瘸了一双腿,在地牢里苟且偷生。 石泰趴在地上,蓬头垢面,看清来人后倒没有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反而支撑着双手靠墙坐好,语气平静地同石悦打招呼。 “大侄女,你来了。” 石悦道:“泰叔,你知道石锵去哪儿了吗?” 贺韬韬隐藏身形在黑暗阴影里,不打算让石泰看到自己。 石泰哼笑一声,拨开了面前蓬乱的头发:“那个逆子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投靠的乌丸人?”石悦换了个问题问。 石泰看向她,“不知道。我这个城主别人不知道,大侄女你还不清楚吗?我就是那逆子的傀儡,他什么时候和乌丸人有的联系,我是一点都不清楚。“ 还真是一问三不知什么都问不出来。 黑暗阴影里的贺韬韬给石悦用嘴型传话。 石悦收到信号,朝石泰走近两步,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 “泰叔,把你关在这里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我得给族中长老一个交代,石锵叛逃,整个石家八姓都不会放过他,至于你,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受牵连。“ 石悦做出为难的样子:“只能先委屈你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过两天我送你出城,回寨子里安享晚年好不好?” 石泰一怔,又忙道:“那就辛苦悦儿了。” 连称呼都变了,贺韬韬听到瘪瘪嘴。 石泰叹气:“哎,那逆子没能娶到你,真是天不长眼,多好的媳妇...” 石悦不想听这些,打断他:“那您先休息两天,想吃什么给狱卒直接说。” 说完利落转身离开。 出了幽暗逼仄的天牢,石悦才吐出一口气,怅道:“这样真能钓出石锵?” 贺韬韬说:“只是一个猜想,当时在现场的人反映了一个情况,石锵在西城门那里,看到乌丸人带着石泰过来,明显愣住,赵孔南还砍伤了他,后来打斗过程中,石锵又突然将石泰推倒在地,做出嫌他是累赘的举动,种种行为都透着古怪,所以我猜,石泰被乌丸人带走准备一起逃离是在石锵的计划之外。“ 她看向石悦又说:“他这种精明过头的人,就算投靠乌丸人也不会真心实意,同样的,乌丸人为了拿捏他,带走石泰看似是救人,实则是要挟。” “比起石泰落在乌丸人手里,让石锵处处受挟制,不如让石泰留在石方城,有你在,他爹的安全自然无虞。” 石悦沉默片刻,小声道:“他连我都算进去了。” 贺韬韬拍拍她的肩:“那就不要让他如愿。” 第169章 盼相逢 好久不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石方城都无大事发生。 贺韬韬和石悦他们整装待戈等着石锵带乌丸人反攻石方城,但什么也没发生。 城内平静极了。 在紧张等待中,有人来了。 一列马车缓缓驶入,守城的赵孔南在城墙上望了又望,一时也拿捏不准来的是何人,准备让人先去禀报田赛和贺韬韬。 尉三正巧在附近,听到消息直奔城楼,自从听到贺韬韬说添玉快来了,他每天都要来城门口打望一遍,深怕错过了。 “让我瞧瞧。” 他从随身带着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单筒望远镜,这玩意还是他前些年,和边境榷场通商时从商队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的究竟是什么时代,居然会有望远镜的存在。 不过精准度和他在现代的时候见过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把重金买来的放现代连儿童望远镜的水准都达不到。 可放现在,那可是无价之宝,贺韬韬好几次问他借,他都没舍得给,因为他知道这玩意借出去可就要不回来了。 透过望远镜,他清楚地看清这队人马有三驾马车,后面还跟着二三十人,阵仗着实不小。 领头那辆赶车的人脸模糊得很,倒是身形有点眼熟,好像... 他继续找,没看到有女子的身影。 那群人越走越近,停在城楼下,尉三没了兴致,把望远镜收回口袋,有些意兴阑珊。 下了城楼,也不打算在逗留,城门开了,马车放行,他随意瞟了一眼,马车上的人也下来了,倒是有女子,着一身粉色裙衫,梳的妇人发髻,只是那背影看着有些臃肿,一点也不苗条。 尉三嘁了一声,拖着脚步溜达着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高亢嘹亮的声音。 “尉瀛柬!” “尉瀛柬!” 周围忽然静住了,尉三愣在原地。 这是他最讨厌的原名,他咬牙切齿地慢慢转身,怒气挂在脸上,一字一句:“谁让你叫这个名字的!”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尉三站在原地,瞪大了双眼。 一抹粉色的人影在一个中年婆子的搀扶下快步朝他走过来,快走到跟前的时候,那人猛跑两步,一把将他抱住! “死鬼臭鬼!王八犊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粉色裙衫的女子正是添玉,她将尉三一把抱住,不停地用手捶他的肩。 尉三动也不敢动,他明显感受到将她熊抱住的女人有一个大大的肚子,正顶在他的腹部。 添玉将人松开,又哭又笑道:“天老爷保佑,你还活着,我终于见到你了。” 尉三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盯着添玉丰腴的脸庞,慢慢视线下移,看着添玉圆滚滚的肚子,满脸的惊讶。 “你...这...” 添玉破涕为笑,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声音轻柔柔的:“摸摸看。” 手隔着衣衫触摸到添玉的肚皮,他竟然本能地颤了一下。 添玉肚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隔着娘亲的肚皮触碰自己,很给面子地动了一下。 尉三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添玉:“肚皮动了!它动了!” 添玉喜道:“这是咱们的孩子在给他爹打招呼!” 尉三还是没反应过来,问起了胡话:“谁谁谁谁谁的?” 添玉柳眉倒竖,捶了一下他胸口:“负心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尉三忙解释:“不不不不不,我是我是....” “等等等等,你让我缓会儿。” 他缓的那一会儿,贺韬韬等人也过来了,站在他身后,都笑着看他。 尉三回神,再次缓缓伸手,将手放在添玉肚皮上,眼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尉府出事那天,你是不是想对我说的事就是这件事?” 添玉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答案,尉三整个人沉浸在无以言表的喜悦中,一会儿摸摸添玉的肚皮,一会儿摸摸添玉的脸,一直念叨着:“我要当爹了...” “你要当娘了...” “我居然要当爹了?” 身边的人也都为他高兴,阔别大半年,终于久别重逢,这份喜悦传递到所有人身上,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贺韬韬溜达到尉三身边,将他好一顿打量,故意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问道:“怎么感谢我啊,尉、瀛、柬?” 尉三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别别别,这么多人在,给点面子,别叫这个名儿。” 众人早都听到了,哄堂大笑。 贺韬韬说道:“我以前还问过你本名叫什么,你一直不说,害羞啊?大男人有什么害羞的?” 尉三搂着添玉,遮住脸:“哎呀呀,以后还是叫我尉三,千万别叫我本名,咱俩谁跟谁,多生分呐。” “好的,尉瀛柬。” 尉三今天高兴,也不在乎那么多,要笑就让别人笑去吧,扶着添玉准备离开。 添玉让他稍等一会儿。 只见添玉朝贺韬韬侧身行了一礼:“还没谢过贺姑娘对我家三爷的救命之恩。” 贺韬韬扶着她,笑笑:“小事一桩,你这都七个月了,小心身子。” 添玉圆润的面庞闪过一丝羞赧之意,回道:“在河间府,小蔺大人很照顾我,专门找了郎中天天把脉,稳婆也提前找好了。” 听到蔺止叙的名字,贺韬韬哦了一声,嘀咕了句:“他倒是一天闲工夫怪多。” 添玉以为在和自己说话,没听清,忙问:“什么?” 贺韬韬摆摆手:“没事,赶了这么久的路,赶紧让尉三带你回去休息吧。” 添玉眼神看向城门楼子下停靠的马车,笑道:“姑娘怎么不问问小蔺大人有没有话托我捎给您?” 贺韬韬傲娇歪头:“谁稀罕。” 添玉掩嘴轻笑:“小蔺大人托我给姑娘带了东西,在马车上呢,姑娘去看看吧。” 马车上有蔺止叙带来的东西? 贺韬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视线朝那边看过去。 嘀嘀咕咕道:“什么东西搞得神神秘秘的?” 难道是知道自己最近粮草钱财不够了,给自己送钱来了? 他走到马车跟前,伸手准备撩开车帘,一只大手稳稳抓住她手腕,清俊的眉眼含着笑意。 那人眼下的那颗痣极淡极细,声音舒朗。 “好久不见。” 第170章 喜盈门 好事将近 石方城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自从石悦当了城主后,日日宿在城主府衙,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头一件重中之重的要事,便是解除城中的宵禁,鼓励城中居民城内城外互相通商,总而言之一句话,能挣钱的买卖在不违法的前提下,大胆去尝试。 只是这样的话,城中治安是个问题。 好在贺韬韬手底下能人好手不少,就连小薛苹,都在腰间挎了小佩刀,跟在菜刀谈翎身后日常巡逻。 巡逻到一石居门口,小薛苹不走了,拉住菜刀的胳膊:“姐姐,有点饿了。” 看着小薛苹可怜兮兮的模样,菜刀不忍心道:“好吧,奢侈一把,走。” 跑堂的小二认出几人,熟门熟路的将人领到二楼包厢,殷勤地问:“还是老三样?” 小薛苹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我师父说了,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就外带一只八宝鸭好了。” 小二一听,喜笑颜开,姑奶奶些终于贴心了一回,忙准备去后厨吩咐。 只听小薛苹道了一句话,险些没让小二一趔趄。 “老规矩,记账上,回头月底去府衙结账。” 小二一脸的哭笑不得,东家知道又该骂骂咧咧好半天。 话说,这城中最大的酒楼一石居前段时间换了东家,石锵叛逃一事发生后几天里,一石居原先的东家突发疾病暴毙而亡,没过两天,便来了一位新东家接手了一石居的生意。 这位新东家此前脾气不大好,做事雷厉风行,谁没把事情做好,便要骂骂咧咧的数落好半天,可自从前几天,东家领着自家的娘子来了一趟,是脾气也变好了,人也瞧着顺眼了。 就连小二失手打碎了茶盏,东家看在娘子圆润的面庞和圆滚滚的肚皮面子上,大手一挥,都没骂人! 一石居的伙计们天天烧高香,希望东家娘子天天都来店里。 正想着,东家的声音从隔壁雅间传来。 “记个屁!你师父喊我接管这店是让小爷我挣钱的,不是给你们当食堂的!” 尉三身穿一身石青色直裰,一脸桀骜地从雅间走出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薛苹和菜刀几人。 他向小二伸出手,要来账本,不看还好,一看倒抽一口气。 “还吃?赶紧把账结了!” 正说着,后厨提着八宝鸭的食盒过来了,小薛苹赶忙接过护在胸口,说道:“这可是师父要吃的。” 尉三嘁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账本:“她一个人能吃多少,我还不信这一账本都是她吃的?” 他是拿贺韬韬没辙,可没说那这群人也没辙,都紧着他尉三一个人薅,真当他这么多年横行霸道河间府是吃干饭的? 菜刀出来打了圆场:“反正一石居的收入也是进了公账,走哪来还不是回哪去,不用太较真。” 尉三傲娇地哼了一声,收起了账本。 几人在一张桌子面前坐了下来,菜刀见他一人,问道:“添玉呢?今天没来?” 尉三耳根子刚清净一会儿,比了个嘘的手势:“才吃了东西,这会儿刚睡下。” 他用手支着脑袋,有些郁闷地问道:“诶你们说,这人即将临盆之际是不是会变得特别暴躁啊?吃得多,脾气也大,我每天都被念叨成千上万遍,关键是我还不敢也不能还嘴,不然她又得抹眼泪了。” 菜刀被问得一愣,转头和谈翎四目相对,耳朵慢慢的红了。 “我不知道,我又没生过。” 尉三心不在焉道:“也对,你俩还没结呢。” 突然想起来什么,忙道:“诶你俩不是说年底成亲吗?要不再等等,等添玉生了,咱们俩家一起办?你们成亲,我们办满月,就在我这一石居办,酒水我可以给你们打折。” 菜刀噎了一下,又去看谈翎。 尉三拍拍桌子:“你老看他做什么,你看他是个管事的吗?” 谈翎被说的脸都红了。 菜刀毕竟是个女儿家,当着未婚夫的面,被另一个男人提到婚事,总觉得有些羞窘,只好打岔道:“我、我也做不了主,我得问韬韬。” 尉三急了:“你问她做什么呀?你和谈翎成亲,又不是和贺韬韬成亲,她管天管地还管你拉屎放屁?” 小薛苹捂着耳朵皱起了眉:“粗俗。” “小孩坐一边,吃你的鸭子去。” 他又朝菜刀和谈翎凑近了些:“考虑考虑呗,就在我这一石居办,我给你们打这个数。”尉三比了个手势。 说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来人。 贺韬韬一身紫衣,腰佩双刀,悄无声息地站在尉三身后。 冷不丁地开口:“想借他俩的成亲酒,顺便也把你娃儿的满月酒也办了?尉三,算盘珠子都蹦我脸上了。” 尉三身子一僵,慢慢地回头,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吃了吗?没吃就在我这简单吃点?” 身后站着一身紫衣的贺韬韬,和一身白衣的蔺止叙,两人都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表情充满了玩味。 “你俩不是出去了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俩人坐下来,并不急着回话,而是先倒了杯茶水喝。 前些日子,添玉来到石方城,蔺止叙也顺道过来,贺韬韬还以为,他是专门过来看望自己的,没想到这人只在石方城简单停留了半日,就带着人马出发去了辽东兵马道冀辽侯那里。 直到前几日,阿鹫传信,贺韬韬才又奔赴东北方向,在距离石方城六十里外的小镇与蔺止叙碰面,两人待了两日,才赶回石方城。 算了算日子,眼下距离年关,不到月余,今年大家都在一起,可以在石方城过一个好年。 贺韬韬藏下心中的事,对菜刀说:“其实尉三的建议还不错,你俩反正也是计划年底成亲,趁着大家都在一起,不如喜上加喜,过年、成亲、生子,咱们都在一起办了如何?” 这下轮到尉三愣了,不过他愣的是另一件事,这么多喜事一起办,一石居坐得下多少人? 菜刀和谈翎无所谓,他二人无父无母,只有贺韬韬这一个亲人,和从惊风十二堂一起活下来的兄弟,贺韬韬说什么时候办,那就什么时候办! “听韬韬的。” 贺韬韬侧头看向蔺止叙,握住他的手:“你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 蔺止叙反握住她的手,颔首道:“我也听你的。” 第171章 落雪夜 蓄谋已久 石方城的冬来得太快,雪落了几日,将四四方方的石方城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苍茫之下。 屋子里生了暖炉,熏得屋子暖洋洋。 贺韬韬伸了个懒腰,起身将窗扉推开一条缝。 冷风灌进来,蔺止叙咳嗽了两声。 贺韬韬又将窗子关严实了,过来去摸他执笔的手,皱眉道:“怎么这么凉?” “我再去加点碳。” 蔺止叙拉住她:“再加,你怕是要去雪地里撒野了,就这样,我习惯了。” 贺韬韬看着他白到几乎毫无血色的脸,再看他从白天到黑夜都没起身休息过,一直在看各种公文折子,批批改改,心道他这病三分是旧疾,七分是操劳。 贺韬韬起身,将他面前的公文折子全部合上,又取了一件狐裘大氅给他裹上,拉着他起身:“走走走,运动一下,动能生火气。” 蔺止叙笑着看她将自己面前的公文扫到一旁:“外面天都黑了,雪也没化,确定要出门?” “要,当然要,必须要。” 蔺止叙顺从的被贺韬韬拉着出门,刚一打开屋门,凛冽的寒风将人吹了个透心凉,贺韬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脚踩进没过脚背的积雪,脚下咯吱咯吱作响。 今晚是腊月十三,月亮的银辉和地上皑皑的白雪交相辉映,竟比平时都要亮上几分。 本来是贺韬韬拉着蔺止叙的,走着走着,竟变成蔺止叙反手握住贺韬韬,她太跳脱了,玩心大起,竟然在雪地里单腿跳。 “你瞧,我这样走,地上就只有一排一摸一样的脚印,月黑风高杀人夜,我要是这样潜入谁家,保准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还让人查不出证据。” 她为这些得逞的小伎俩沾沾自喜,蔺止叙只是好奇,诗情画意的场景,她怎么脑子一歪就是杀人? 犄角旮旯里的雪堆得更甚,淹没至小腿,她笑着指着自己已经被雪浸湿的脚:“也很好埋尸的,等雪化了被人发现,早就冻成冰糖葫芦了。” 你杀人,我埋尸。 蔺止叙的脑中忽然就想起了这么一句,出神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一个不留神,一团雪在面前散开,他本能地挥手挡开,炸成漫天的雪雾。 “哈哈哈哈哈哈!”贺韬韬站在不远处笑得弯了腰,“你怎么不躲啊?” 蔺止叙掸了掸身上的雪,气笑了,他没想到贺韬韬说的运动竟然是这种运动方式。 贺韬韬玩心大起,又团起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后退两步,准备朝他身上扔过来。 “你确定要玩这个?” 贺韬韬得意地扬扬眉:“你忘了咱俩之间还有一场架没打完,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她说得是他俩的初遇。 无济寺的厢房,孤星对煞神,针尖对麦芒,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谁也想不到,不久后的未来,会有这么深厚的羁绊。 贺韬韬举着高高的手臂,叫着:“来咯来咯,我这一球下来,你不死也得残废。” 随着贺韬韬振臂一挥,蔺止叙闪身躲过,抄起一捧雪就朝贺韬韬面上撒去。 贺韬韬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吃了满口的雪,人马上急眼了。 好哇,你和我来真的! 贺韬韬彻底不毁形象,蹲在地上狗刨似的,将面前大团大团的雪朝蔺止叙的方向刨过去。 漫天都是挥洒的雪,完全看不到敌人的身影在哪,只留下凌乱的脚步,和哼哧哼哧刨雪的声音。 贺韬韬一路刨一路退,直到来到树下,起身四顾,面前哪还有蔺止叙半个身影:“人呢?” 刚刚太忘我的刨雪,别看重复着一个机械性的动作,可终究是累的,贺韬韬微微喘息着四处张望,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唰唰的声音响起,竟是整棵树都震颤起来,树枝上堆积的积雪漫天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暴风雪,迷得贺韬韬睁不开眼。 “蔺止叙你个王八犊子,又偷袭我!”她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闭眼大喊。 发髻上、脸上、脖颈里都有雪片落下的片刻清凉,只一瞬便被什么团团裹住,她被人搂进怀里,脸颊贴着胸膛,头顶被大氅罩着,雪再也没有沾身。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静静听,只有雪落的声音。 “还玩吗?” 雪停了,贺韬韬扬起一张脸,又冷又热交替,额前湿哒哒的碎发贴在脸颊,微微呼出的气息转瞬化为白气,彼此贴着彼此,是这样的亲近。 贺韬韬抿了一下唇,自然而然的环上蔺止叙的腰,摇摇头:“不玩了。” 眼神湿漉漉又直勾勾的:“我们进屋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蔺止叙歪了一下头,没懂:“说什么?” 贺韬韬再次抿唇,提起一口气欲言又止,临近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她倏尔想起尉三说过的那句话。 垫脚轻轻触碰了一下他冰凉的唇,眸子里的光亮晶晶的。 “今晚的月色真美。” 身上的每个毛孔好像都张开了,原本凉意侵肌的感官忽然有了烫意,他追着她离开的唇吻了过去。 数月不见的相思在此刻化作浓烈缱绻的爱意,掰开揉碎,一寸寸一厘厘地尝,都是我爱你的证据。 短暂分开了会儿,呼吸还在纠缠。 睫毛上挂着的霜花微微颤动,欲说还休,只有两颗心咚咚跳个不停。 “不冷啊?”贺韬韬找补道。 “冷。” “那...回屋?” 贺韬韬先行走了两步,又被人一把拽了回来,打横抱起,惊得贺韬韬低呼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蔺止叙睨了一眼她,视线移向她的鞋袜,说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轮到贺韬韬疑惑了:“什么话?” 蔺止叙用身上的大氅将人裹紧了些,边走边说:“我出生前,我外祖父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只有王府的后院挂了一幅他的画像,外祖母常常一个人在那间小屋子一待就是一宿。” “后来我问过外祖母,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让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他?” 蔺止叙顿了一下,贺韬韬好奇了,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外祖母怎么说?” “她说,我倒是长得有几分像他,不过性子却天差地别,舅舅也不像他,独独母亲是最像他,年少时的混不吝的脾气和外祖父如出一辙,他们父女俩也是最投缘的。” 蔺止叙居然用了“混不吝”三个字去形容他的外祖父,一个手握重兵戍守国境线十几年的实权王爷。 见贺韬韬面露狐疑神色,他笑得狡黠:“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外祖父曾干过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 贺韬韬成功被吊足了胃口:“哈?什么事?” “他娶了他嫂嫂。” 贺韬韬:“?” 蔺止叙:“!” 贺韬韬瞠目结舌:“你、你外祖母?” 蔺止叙点头,“外祖母说,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俩叔嫂身份有别,外祖父不畏人言,背着湿了鞋袜的外祖母在雪地里走,当时她还不知道外祖父对她的小心思,直到多年后才知道那个雪夜,那是外祖父对她蓄谋已久的接近。” 贺韬韬慢慢咂摸出味道,看向蔺止叙:“我说呢,好端端的抱我走什么,我和你又没有叔嫂之别。” 她挣扎了两下,嘟囔道:“我要下来自己走。” 蔺止叙不放人,搂得更紧了些。 “我话还没说完...” 他停在廊下,灼灼的目光盯牢了她。 “贺韬韬,你也是我蓄谋已久的接近。” 第172章 叙夜话 机要秘闻 第172章 叙夜话 机要秘闻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没在一起的时候见不着就算了,见了面并肩而枕反而睡不着了。 贺韬韬的呼吸声很轻,枕着蔺止叙的手臂,他也不动,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房梁一言不发。 “还在想辽东的事情?”贺韬韬冷不丁地开口。 蔺止叙:“怎么醒了?” 贺韬韬往他怀里拱了拱:“一直就没睡。” 伸手去摸他的眼睛,试着给他闭上,絮絮叨叨:“有什么事天亮了再想,觉睡不好,人老的快,快睡快睡。” 边说,手顺着眉眼滑动到鼻尖唇峰,向下停在了凸起的喉结处。 蔺止叙笑了一下,抓住她乱玩的手。 “睡觉都不老实。” 他握着她的手,回味着贺韬韬刚刚说的话,思绪有些飘。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老了以后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听贺韬韬说,他才认真地想了一下老了以后的样子,会是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吗? 他皱了皱眉,悲观地想,这些应该是不会实现的。 贺韬韬察觉出他的异样,支起身子去看他的脸。 “你不对劲,你有心事。”贺韬韬很笃定地说。 “你去辽东到底是去做什么事?从辽东回来后,你就明显不对劲。” 黑暗里,蔺止叙看了她会儿,半天没有说话,贺韬韬见状二话不说,掀被子起身准备下床走人。 这招屡试不爽。 果然,蔺止叙拉住她问:“大晚上不睡觉去哪儿?” “身边躺了个闷葫芦,我憋得慌。” 蔺止叙无奈,拉着她不放,叹了口气才道:“最近是出了点事,陛下想要削藩,辽东起了反心。” 贺韬韬重新坐回到床上,震惊道:“辽东?冯家?怎么会这么突然?” 蔺止叙说:“这不是陛下脑袋一热就做的决定,他几年前就有这些打算,只是最近才开始动手,陛下先扣了冯退忧在京城,又拿河间的尉国公开刀,前不久派了宫里的太监来监军,顺道给五路兵马道传了口谕要裁并军需,接下来就是削藩了。” 这些机要听得贺韬韬一愣一愣的。 “幽州和辽东挨得近,我自请去辽东营州探了一把冯家的口风,他们虽然捂得严实,但还是有消息走露出来,私下里冯黎见了奚契和乌丸的使者,种种迹象都表明如今事态并不乐观。” 贺韬韬听得心惊,其实这些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大可听过就撂过。 但这两年的成长还是让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她凭借本能的判断道:“朝廷的五路兵马道本是抵御外族的防线,可若是这道防线松了,首当其冲威胁的就是石方城的安危对不对?” 蔺止叙看着她,这正是他没说完的后半段话。 “我尽量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贺韬韬在黑暗里冷笑一声:“你的力量能有多大?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你那个皇帝舅父的想法?还是说服大家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蔺止叙听出了贺韬韬话里话外的嘲讽,试着拉了拉她的手。 “韬韬...” 贺韬韬站起来,长呼出一口气,问他:“辽东冯家、河北彭家、河东谢家、关内褚家,还有陇右的陈家,就属你们河东谢家势力最甚,皇帝拿冯家开刀,其实最想动的还是你亲舅舅家吧?” 蔺止叙点头:“舅父这个豫王是大梁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世袭的铁帽子王,手握重兵,他与陛下是堂兄弟,却同样也被也被陛下忌惮了多年。” “亲兄弟尚且阋墙,遑论堂兄弟? 贺韬韬脑中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丝毫不避讳地说出来:“都姓谢,难道你舅父从来就没想过入主皇城,问鼎皇位?” “你想过没,要是你亲舅父取而代之当了皇帝,冯家也好,彭家也罢,都不会生出反叛之心,你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蔺止叙笑了一下,摇头解释道:“韬韬,你想得太简单了,那个位置不论是谁坐在那里,都会走到这一步的。” “老牌功勋世家在动荡年代是帮助皇权建功立业的矛,可这些矛终归是利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论是谁都会想着,这些矛不能太尖锐,更不能不听指挥。“ “大梁建国五十多年了,龙椅上的那位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这些矛究竟还听不听自己的话。” 贺韬韬摊手道:“那照你这么说,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屋里短暂寂静了一瞬。 蔺止叙道:“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先想想倘若辽东生乱,石方城如何才能不受波及。” 贺韬韬有点烦,挠着头想了一会儿。 片刻她灵机一动:“有了!” 她激动地握住蔺止叙的手:“我记得你说过,希契那个小部落总是喜欢反复横跳,去年他们王子去过京都向朝廷纳贡示好,同时他们还和乌丸王庭结过姻亲,那我也同样可以和他们合作呀,眼下各方势力中,石方城虽然是最不起眼的,实力最薄弱的,但若是彼此之间绑定利益,还是有可以搏一把的机会。” 蔺止叙定定地看着贺韬韬,半晌点头认可道:“不失为一条生路。” 贺韬韬对整体局势的分析把握还稍微差了点,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乌丸和朝廷身上,倒是让她忽略了奚契这个边塞部落。 她念念有词道:“奚契...这个小部落好像是这几十年里突然冒出来的。” 蔺止叙拉着她重新躺下搂着,缓缓开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西羌的小国? “西羌?”贺韬韬一怔,顿了一下才说:“我以前听我爹讲过,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砂连山往东北方向百里,靠近神木堡的一片绿洲之地曾建立过一个国家,几十年前还和乌丸、前朝同时期存在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没了,绿洲变沙漠,那个国家也灭亡了。” 想来蔺止叙不会随便提到一个小国,贺韬韬大胆猜想:“难不成现在的奚契就是曾经的西羌?” 第173章 长公主 陈年旧闻 第173章 长公主 陈年旧闻 蔺止叙点头道:“也不完全是。” 贺韬韬示意让他继续说。 “大概是五十多年前,当年的西羌和大梁在边境开通榷场,互通商贸,和平共处了十多年,先帝去时,西羌的摄政长公主还遣使者来京都吊唁过,只是后来这位青史留名的长公主随着年龄增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被她的外甥夺走掌政大权,没过两年这位长公主就病逝在神木堡行宫里。那位新上位的西羌王,一上台立刻废除了长公主在位期间的多项国政,甚至关停了边境的通商榷场,在乌丸的怂恿下,多次挑衅大梁的边境村镇,那个时候陛下刚刚亲政不久,血气方刚,派兵直接将西羌灭国,生擒了西羌王,仅存的一小部分西羌人向东逃窜,一直逃到如今的土城河附近定居下来,改头换面,以奚契人自居。” 贺韬韬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是层关系,西羌、奚契…” 她用带着西北口音的土话默念了两遍,惊喜道:“还真像。我从小居住在砂连山,从小就喜欢听师父和爹讲英雄好汉的故事,那位西羌长公主的故事在我们当地确实有所流传,只是没你说得这么详细。” 她听到这位公主后来的遭遇,有些叹息,啧了一声:“就是有点可惜,那么厉害的一个女子,却落得那么悲凉的结局。” “要我说啊,这位长公主应该早点废了他外甥,自己登基做女王。” 蔺止叙侧目道:“她摄政期间确实是西羌如假包换的女王,能力手段完全不输男儿。先帝在时,大梁与西羌互通有无,一直都是敦睦邦交,据说现在的奚契能够在土城河崛起壮大,靠的正是她当年摄政时积累的国家宝藏。” 不知觉间,两人就着这位传说中的西羌长公主聊了起来。 贺韬韬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一些关于这位长公主的野史艳闻,皱着眉头说:“我小时候听到这位长公主的事迹,很少说她的政绩,反而是说她的一些野史艳闻。” “有说她跋扈专权的,也有说她广开后宫荒淫无度,才被她外甥夺权,更离谱的是,民间还有编排她与朝廷的先帝,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艳闻。” “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人名留青史留下的都是建功立业的丰功伟绩,而名留青史的女子大多都是以这些香艳取胜的艳闻呢,你瞧,连那位公主也没放过。” 蔺止叙失笑一声,道:“野史艳闻大多都是些酸秀才所写,做不得真。不过...” 贺韬韬顺口问:“不过什么?” 他看向贺韬韬,说道:“那位公主和先帝确实有过一段过往...” 轮到贺韬韬惊讶了,眼睛倏而睁圆:“野史是真的?” 她想到蔺止叙的身份,算是半个谢家人,对皇室秘闻肯定知道的比普通寻常人多得多,继而她又想到蔺止叙外祖父、外祖母和先帝三人的关系,再联想到先帝和西羌长公主的秘闻,脑子疯狂运转。 不会吧? 这四个人...? 她又惊又疑地看向蔺止叙,明明什么都没问,但好像又什么都问了。 半晌,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乱、太乱了。” 她转头看向蔺止叙,揪起了眉问:“你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你在认识我之前不会也和谁有过一段过往吧?” 蔺止叙一噎,无辜地问:“你问的是哪种?” 贺韬韬立马坐直,怒视着他:“青梅竹马、红袖添香、通房侍妾、红粉知己…这些都算!”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异性关系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蔺止叙回答:“通通没有。” “当真?” 蔺止叙坦诚的很:“在你之前,我从没正眼瞧过任何女子。” 贺韬韬嘟嘟囔囔:“真的假的?”实则心底暗喜。 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姑且相信你,要是让我知道你背着我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过往、或者瞒了我什么事,我真的会一刀杀了你。” 蔺止叙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大笑出声:“你好狠的心。” 贺韬韬心底闪过一丝异样,但又没琢磨出来是什么,顺着他的话说:“我这个人你又不是第一天了解我,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蔺止叙,你以后不准瞒我欺我,要是让我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蔺止叙的眉尾不经意地挑了下,夜里看不太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好啊,如果有一天我欺瞒了你,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就让我...”他顿了一下,眼眸透过黑暗,不知道看向了哪里,“让我生不如死。” 贺韬韬瞧他发了这样重的誓,心底那点隐约的疑惑渐渐消散。 情之一事,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这个男人说不要就不要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慧能小和尚她已经忘了长什么样子,背叛过她的宋琛坟头草也有两丈高了,至于向骁嘛,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向他讨回来的。 思及此,好像也就没什么舍不舍得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守好石方城,年关将至,得趁着这个年,把菜刀谈翎的喜事办了,尉三孩子的事情也得安排一下,得等添玉生了,再安排尉三去一趟奚契。 以利相诱这种事,没人比尉三更合适了。 还有斯琴她们,好久没回京都了,也不知道如闻楼怎么样了。 哎,事情真是一件堆着一件,忙不过来。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蔺止叙感觉到贺韬韬的呼吸趋于平缓,手在她后背有节奏的轻拍了几下,人彻底沉沉睡去。 他将胳膊抽出来,起身坐直,望着黑漆漆的床幔发了会儿呆,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遥远的枭叫,他走到书案前,从那堆文书里取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随手扔向窗外。 第174章 小年至 城中有喜 第174章 小年至 城中有喜 腊月二十三,小年至。 不知道石方城的年是怎么过的,反正在贺韬韬的老家,小年的年味丝毫不输于除夕,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就正式意味着年的到来,家家户户宰牛烹羊,迎接着团聚的那一天。 石方城这天很热闹,有两件喜事,菜刀和谈翎的婚期就定在今天。 从头天夜里,城主府衙就热闹起来,城中最好的布庄火急火燎送来了嫁衣,终于赶在婚期这一天没有误了事。 贺韬韬忙前忙后布置着,到了后半夜,终于回了自己的房间,无意中瞥到床榻之上放了一套新衣。 贺韬韬打开来看,是一件短袄裙衫,整体是素净的白色,只在裙边、领口、袖口镶了红色云纹的毛领,看着喜气又不出挑。 看做工,似乎比城中最好的布庄手艺还好。 贺韬韬稍一思索便猜出这是出自谁手,转身打开屋门,追风嘿嘿一笑:“姑娘可喜欢?” 贺韬韬嗯了一声,环顾四周:“你主子人呢?” “被田赛他们几个叫走了,说主子的字写得最好,非要让主子给新人提一对字。” 贺韬韬收回目光,准备关门,追风又递了一个红封过来:“主子提前给姑娘的,祝姑娘新年大吉呢。” 贺韬韬稍感惊讶:“这么早,今天才小年。” 不过人却是开心的,伸手接过,红封封面上是熟悉的四个大字:新年快乐,笔锋遒劲有力,打开来看是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贺韬韬嘿嘿地笑,金银之物可是她的最爱,送什么都不如送银子实在。 她喜笑颜开地扬了扬手里的红封,对追风说:“帮我捎个话,这个新年礼物我很喜欢。” 才送走追风,瞧见石悦又来了。 她一直在菜刀身边忙着新娘子的打扮,现在这个时候过来,怕不是有什么事吧。 “怎么啦?” 石悦无奈笑笑,冲躲在拐角的菜刀招招手。 菜刀探出个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地笑:“韬韬...我怕...” 贺韬韬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你怕什么?” 菜刀扭捏着走到贺韬韬跟前,垂着头:“我、我也不知道...” 石悦比她二人大两岁,像个大姐姐一样宽慰道:“我娘说,大姑娘嫁人头一回,在成亲的头一天晚上都会紧张的睡不着觉,以前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菜刀解释着:“我也不知道,本来我是很想和谈翎成亲的,可一想到天一亮我就真的要成亲了,我又有点胆怯,韬韬你说,我是不是不够那么喜欢他啊,不然我为什么会害怕...” 贺韬韬认真思考了会儿:“我没成过亲,我也不知道。” “不过你要是实在睡不着,那咱们三个一起,说说悄悄话也行。” 菜刀一听,眼睛立马亮了,三个姑娘一起进屋,闲话家常聊到天快亮了的时候,菜刀终于困了,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天亮,谈翎等人就要过来迎人了,这小子在石方城花光了所有积蓄,置办了一座宅子,和府衙就前后门挨着,说是方便菜刀出入府衙,和贺韬韬相聚。 一大早,添玉也过来了,她梳的一手好头,新娘子的妆造就全靠她了。 她挺着个大肚子,尉三像条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忙没有帮到,尽添乱了。 “你出去你出去,都是女儿家,你待在这里像怎么回事?” 尉三郁闷,一石居暂时关门几天,本来想着孩子的满月酒和菜刀的喜事一起办,但是添玉已经足月,却丝毫没有发作的迹象,婚期不等人,尉三想和菜刀谈翎一起办喜事的愿望落了空,索性将一石居关门,直接遣了厨子去菜刀的新宅子摆宴。 未入黄昏,整座石方城都挂上了花灯,绵延长街好几里。 小薛苹和石悦携了石家老老少少堵在府衙门口,拦住赵孔南、张弛进门,非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拿出自己的看家功夫耍一遍,才肯放人。 张弛上蹿下跳,一把揽过新郎倌:“吉时已到,求求姐姐们快放新娘子出门,误了这对新人的时辰,小心菜刀回头和你们急!” 菜刀和谈翎都无父无母,一路出生入死走过来的兄弟姊妹,是娘家人也是婆家人。 今日喜庆,城内街道到处都热闹的像是过年,礼炮和花灯齐绽,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贺韬韬双手环胸倚在里门处,看着这群人热闹,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 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揶揄她:“哟,这是怎么了?也想嫁了?” 贺韬韬白他一眼:“今儿日子好,别逼我揍你。” 尉三嘿嘿一笑,扔了颗花生米到嘴里,“成亲这事吧,是挺传染人的,看别人成双成对,被这么多人祝福,别说,我也有点羡慕。” “你别急,等添玉生了,你把满月酒和成亲酒一起办。” 尉三没顺着往下说,问了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我前两天听蔺止叙说,年后你打算让我去一趟奚契?” 贺韬韬侧目,嗯了一声:“是有这个打算,但添玉现在身边离不开人,这事先搁着吧。” 尉三摇摇头:“她一时半会还生不了,郎中说了起码还得半个月,奚契那事再往后拖,怕是给石方城留的准备机会都没有,过年之前不把这事解决了,你能安心?” 贺韬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可是...” 尉三打断她的话:“我也有私心,好不容易在这里能安稳下来,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你们这群相处的还算不错的朋友,我可不想被别人搅了这生活。” 他正色道:“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门路,你忘了辽东冯家还有我一个名义上的姐姐吗?” 贺韬韬想起来,冀辽侯世子妃是尉家女来着,她问尉三:“那你们姐弟俩感情怎么样?” 毕竟尉三当初和尉嬴川喊打喊杀,别说兄弟情了,互相都盼着对方死。 用脚趾头猜,这尉家姐弟的感情也好不到哪去。 只听尉三说:“不好不坏。当年她出嫁的时候正是我病的最厉害的时候。” “碰碰运气吧,尉家人现在都死绝了,说不定她见到我这个唯一的弟弟,会给点薄面呢。” 贺韬韬觉得尉三说的在理,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 第175章 花灯俏 等会有约 第175章 花灯俏 等会有约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非要嘚瑟,接亲的马车绕着城里的大路一圈又一圈,赵孔南和张弛几个骑着马跟在结亲队伍最后面,吆喝着:“今日大喜,城主和督统嫁妹,大家有空都来府衙后门和谈宅门口讨杯喜酒喝啊,管够!” 喜气谁都想沾,城中百姓被这一声声热情的吆喝带动起来,跟着婚车走。 石悦和贺韬韬站在府衙门口,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石悦先开口:“那这银子是走贺都督的私房钱还是走公账啊?” 贺韬韬两手一摊:“这可是石方城今年头一遭的大喜事,石城主不得表示表示?” 你一口个城主,她一口个都督,两个女人在这件事情上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尉三扶着大肚子的添玉过来:“走吧两位,先去吃席,我家娘子还惦记要看花灯,去晚了可是要影响休息的。” 添玉笑嗔着拍了一把尉三的胳膊:“不是我要看,是肚子里的这位要看。” 尉三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小薛苹今天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色夹袄,扎着花苞头,垂着好看的流苏过来挽着石悦和贺韬韬的胳膊:“那师父,我们也走吧。” 贺韬韬回头看了一眼,石悦秒懂,拉上小薛苹:“走吧,我们先去,你师父在等人。” 小薛苹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好好好,那我们先去,师父,你后面慢慢来。” 贺韬韬点点头,回头四处看了下,还是没看到人,奇怪,今天一天都没见到蔺止叙他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她绕着府衙逛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追风和龙溪也没看到,算了他有他的事要忙。 走了两步又停下,想想还是回屋换了昨晚刚送过来的那身新衣服,今晚城中有灯会,暂时可以抛开繁忙的公务不用想,换一身喜庆点的衣服先去吃菜刀和谈翎的喜酒,再和石悦他们一起看灯会。 思及此,脚步莫名轻快起来。 谈宅里,热闹的不像话,谈翎和菜刀二人的父母都不在世,拜高堂这一步两人对着已故的贺岩和穆铁灵位鞠了一躬,本来还想让贺韬韬坐在那里。 贺韬韬是他们的头,又是已故堂主和师父的女儿和爱徒,然她说什么也不干,年纪轻轻没成家怎么就当起新人的长辈了。 她忙拒绝三连。 无法,各退一步,只能坐在右手边的第一把椅子上。 成亲礼一结束,新人就被这群好热闹的兵油子拥着进了洞房,贺韬韬咳了一声,板着脸定了一条规矩:“不准过分胡来,气氛到了就撤。” 几人嘻嘻哈哈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贺韬韬无奈笑笑,起身准备和石悦一起去院内招呼宾客。 一转身就看到蔺止叙来了。 “你今天一天都没在,我以为你有什么事?” 蔺止叙面上有疲累之色,缓了缓脸色:“年底了,事情都堆着。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贺韬韬心中闪过一丝狐疑:“倘若你很忙的话,不用在乎我,去忙你自己的吧。” 蔺止叙没接他的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新衣,眉峰一挑,赞道:“一直见你穿绿色居多,没想到你穿红色也这么好看。” 贺韬韬不禁夸,得意地扬起了下巴:“那是自然。” 蔺止叙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去:“你现在是日理万机的一城都督,平日里忙得不像话,不知道今夜能否有幸邀你一起共游灯会?” 贺韬韬心情大好,傲娇起来:“可以是可以,不过得先预约。” 她还装起来了。 蔺止叙:“......” 蔺止叙想也没想,一闪身扛起贺韬韬小跑了两步,惊得贺韬韬睁圆了眼:“快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也就只小跑了两步,躲到连廊背后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将人放下来。 贺韬韬气笑了:“长本事了,对我玩用强的?” 蔺止叙逼近她,一张冷脸凑得近在咫尺:“我是在求你。” “求你...把我放在你心上的第一位,可不可以?” 贺韬韬看着近在咫尺的帅脸,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傲娇,声音却小了些些:“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 蔺止叙懂她的小伎俩,视线定在她粉嫩的唇上,啄了一口。 “求求你。” “...还不够...” 又啄了一下,比刚刚长一会儿,蔺止叙声音低低的:“求到你点头未知。” 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相接。 身边有脚步声传来,贺韬韬立即推开他,嘘声道:“来人了。” 等脚步声渐远,贺韬韬才松了口气。 她现在是一城都督,手下管这么多人,要是让人知道自己躲在角落里和人亲热,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要有威严! 她反手握住蔺止叙的手,“走吧,今晚本都督的时间就赏给你了。” 蔺止叙眸子里漾出星光,边走边说:“那今天咱们就把所有事都抛开,就只有我们俩个,像一对寻常恋人一般,好好游一次灯会好不好?” 贺韬韬反问道:“难道我们以前都是坏坏地游?” 蔺止叙一噎,无奈苦笑一声。 直到走在了大街上,贺韬韬才回过味来:“嗷!我想起来了,雍州城的那一次,咱俩也是在灯会上碰见的!” 蔺止叙:“你可算想起来了。” 贺韬韬啧了一声:“当时只顾着逃命,哪有闲情逸致逛灯会?再说了…” 她定住脚步,怒视着他:“你当时还故意给我使绊子,险些让我折在雍州城!” 蔺止叙无语极了:“天地良心,是你拿刀尖抵着我,扬言我不带你出去就要捅死我。” 贺韬韬记忆错乱了,疑道:“有吗?” 嘻嘻,不打不相识嘛。 贺韬韬刚想笑着打个岔,之前在府衙门口摆摊卖豆腐的大娘路过打招呼:“诶?贺姑娘,怎么没去菜刀姑娘那里吃喜酒?” 贺韬韬忙正经地回了个招呼:“吃了吃了,慢走…” 别过大娘,两人没走多远,话还没说两句,又有大爷边摆摊边打招呼:“贺姑娘出来逛灯会啊?” 贺韬韬背着个手,讪笑点头:“闲逛闲逛,生意兴隆。” 说完她拉着蔺止叙快步走到一处铺子面前停下,叹道:“这灯会是逛不了一点,没办法,太受欢迎了。” 一转头,头上被罩了个帷帽,垂下飘逸的轻纱。 “正正好,不担心被人认出来了。” 贺韬韬整理了一下头发,稍稍心虚四顾,周围有人带面具的,有人带面巾的,见怪不怪。 带着惋惜口吻道:“可惜我今天梳的发髻了,美貌被彻底封印了。” 听得摊贩稍稍侧目,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能说出这般大言不惭地话。 人模样倒是没见着,就见边上站着个谪仙模样的俊朗公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见笑了。”俊朗公子放下些碎银子,牵过姑娘的手,穿梭于如织人群中。 第176章 生变故 风波再起 第176章 生变故 风波再起 石方城宵禁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天迎来属于它的热闹。 戴上帷帽的贺韬韬不再是高高在上统帅兵将的都统,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她突然对国泰民安这四个字有了具象化的认识,哪怕以前灯火万家,可只有在这里她才再一次切身感受到家的美好。 有兄弟、有知己、有事业…还有爱人。 她把手中的糖葫芦递过去,蔺止叙自然而然地咬住,贺韬韬突然喊停。 “哎呀遭了!我忘了你有病在身,不能吃甜。” 蔺止叙愣了一瞬,口中的糖葫芦咬了个空,留贺韬韬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 人潮拥挤,很快挤没了身影,蔺止叙刚想追上去,听见一声遥远的枭叫,他停下脚步。 走在人前的贺韬韬见蔺止叙许久没有跟上,回头张望,身边都是熙攘人群,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刚回头,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还好敏锐的肌肉动作让她后退一步,让面前身量高挑的、面上戴了一张傩戏面具的男子,有意想搀扶她的手顿在半空。 贺韬韬警惕地看了来人一眼,冷漠而疏离地说了一句:“多谢。” 面具男子没出声,贺韬韬身后隐约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相公!” 男子脚步没再停留,匆匆从贺韬韬身边走过,朝着女子声音的地方大步迈过去。 贺韬韬心中有丝狐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年轻女子正冲着她身后的方向招手,贺韬韬松了一口气,承认是自己想多。 遂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 那面具男子在走到女子面前几步的距离停下,从边上小摊里走出来一个面相朴实的年轻男子,拿着刚买好的珠钗走到女子面前,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从面具男子身边走过。 面具男子回头望着贺韬韬走远的方向,人海茫茫,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定定望了一会儿,有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魁梧汉子过来,两人走到角落,魁梧汉子说道:“特勤,已经准备就位,我们该走了。” 铁弗骁默不作声地走向黑暗里,纵身一跃上了城墙,很快一行人便消失在石方城层叠相连的夜色里。 贺韬韬倚在凉亭的一处拱桥处,意兴阑珊地数着河道里放着的花灯,一盏两盏七八盏。 数到第二十二盏的时候,蔺止叙出现在她身后。 贺韬韬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头也不回地问:“回吗?也没什么看头了。” 蔺止叙情绪不大高,垂着眼睫,半晌才开口:“韬韬,我得走了。” 贺韬韬悚然一惊:“现在?怎么这么突然?” “我的外祖母突然前往幽州,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们歇在距离石方城西北方向百里的易城,易城突发时疫,外祖母也病倒了,我得马上赶过去。” 贺韬韬知道蔺止叙的外祖母对他很重要,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存的几个至亲,忙道:“不要急,救人要紧。” 蔺止叙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要陪你久一点的,是我食言了。” 贺韬韬:“来日方长,眼下最紧要的是你外祖母的身体。别耽搁,赶紧去吧。” 蔺止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贺韬韬:“这次疫症有点蹊跷,前不久我去冀辽侯那里的时候,隐约听到说奚契和营州接壤的几个部落染了疫症,当时并未在意,没想到短短数日,几个边境村镇也听闻有疫病上报。” 贺韬韬很快明白过来:“你是怀疑这次易城的时疫是乌丸和奚契故意投毒?” 蔺止叙:“这张方子是以前军中防疫时留下的,一般疫症都可解,你要小心为上,按照这方子上面备齐药材,谨防万一。 贺韬韬接过方子大概扫了一眼,揣好放入胸口,顺势主动一把抱住蔺止叙,“你外祖母会没事,易城的百姓也会没事,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也会守好这里。” 蔺止叙将她紧紧搂了一会儿,感受贺韬韬给她的安心。 他爱她身上这份坚毅、勇敢和无畏,他时常觉得亏欠,贺韬韬永远能量满满,只有和她在一起,自己才像个人。 等贺韬韬送走了蔺止叙,她怕打扰到菜刀和谈翎的洞房花烛夜,没有叫这二人,把还清醒的几人叫在一块,快速通了气。 石悦听出事态紧急的严重性,马上准备关闭城门,清点药材,两个时辰后,摸清楚了石方城眼下的药材库存,有两味药严重稀缺。 尉三闷头坐在一旁不发一言,贺韬韬看向他,他很爽快的起身。 贺韬韬喊住他:“尉三!” 尉三回头打了个哈欠,懒散说道:“赶紧的吧,需要我做什么?” 按照原先本就要去辽东和冯家、奚契打交道的计划,只是这次有了更明显的目的。 “要提防奚契人从中作梗,故意高价卡住这几位药材。” 尉三:“这我也不能打包票,我可以先去碰碰运气。” “当年大姐嫁过去的时候,他娘怕她受委屈,把好些娘家嫁妆都补贴给她了,我记得营州地界光药材铺子就有好几家,还能怎么办,只是腆着老脸去求求我这位大姐了。” 贺韬韬想起蔺止叙探了冯家的虚实,担心这事不好办,嘱咐尉三道:“稍稍避着点冯家人。” 尉三点点头:“我有分寸。” 临走前,尉三欲言又止,贺韬韬反应过来,说:“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会把添玉接到府衙来,郎中、稳婆随时待命,一有动静马上准备。” 尉三摸摸鼻,古代生孩子纯纯硬生,说不担心是假的。 他嘟囔着:“你答应我了哈,可得照顾好她们。” 贺韬韬点头。 尉三走了两步又回头嘀咕道:“再怎么说我这次也是闯龙潭虎穴,我要是出了意外什么的,事先说明,我逃命求生要紧,别太指望我,我会有压力的。” 贺韬韬再次点头。 尉三扬扬手:“那行吧,给爷备好人手、马匹、钱财,该爷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话虽是这么说,其实尉三心里也没底。 他混惯了,向来不把这些事当事,可最近也许是人有了软肋和牵挂,做事容易畏首畏尾,心中对这次的行程充满了忐忑。 尉三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霾蓝一片。 贺韬韬、成旌等人等在城门一侧,牵过马来,正想开口,尉三抬手制止住:“行了别说了,我有分寸。” 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石方城,心一横调转马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