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猎图》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67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68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69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70章 来信挑衅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71章 阿青谋士 嵇勇这样一问,营帐中其他的人目光一下子齐聚在青城身上。 闻远此时心乱如麻,经嵇勇一提醒,这才想起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忙道:“阿青姑娘是殿下府中谋士,定然擅长兵法战策,姑娘如何看待此事?” 珩王当时只是随口给青城找了个身份,没想到两位将军会忽然发问,正想替她解围,她却开口了。 “岐城与灵城,城固而粮足,攻之则士卒伤亡,守之则延日持久。若我军顿兵坚城之下攻有备之师,绝非良策也。玥璃县主和裴帅还在城中,纵然我军能攻克灵城,拿伮只需率兵逃往岐城,两处合兵协力,而我军深入敌境,后方粮草不济,不出十日,必成疲困之师,届时敌寡我众,敌饱我饥,敌军严整,而我军溃乱,以整击乱,我军必败,此乃死局也。故此战只能智取,绝无强攻的可能。” 此话一出,三位将军静默不语,另外几人则心头一震。 珩王直直地看向青城,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当时她在鹿台围场中毒,一路上熟背兵法,他只当她是纸上谈兵,可如今看来,绝非如此。 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嵇勇此时又道:“那殿下为何如此回信?” 青城只当嵇勇在问珩王,不想一抬头,发现嵇勇正一脸不解地看向自己。 她正想推说不知,没想到珩王忽然道:“阿青一向深知本王心意,此事你问她,算是问对了。” 青城循声望了过去,珩王此时也正看着她,两道目光交汇,一道清冷沉静,另一道迷惑不解,青城微微抿唇,率先收回目光。 “殿下如此回信,是为了诱闾光出城。因为如果闾光一直闭城不出,坚壁清野,我们便无计可施,根本无法救出玥璃县主与裴帅。而闾光性格促狭,冲动急躁,看过回信后,定然被激得要来攻营,到那时,我们便有机可乘。” 嵇勇恍然大悟,看向珩王,目光中带着惊讶和亟待验证的意味。 珩王淡淡一笑:“正如阿青所说!” 嵇勇立即咧嘴一笑,“这下太好了,有仗打了!” 陆铣此时也反应过来:“闾光此次千里奔袭,却一直没有独自带兵出战,榷场是拿伮带人袭扰的,云中城的粮草是纳罕带兵抄掠的,与裴帅交战时闾光虽然在场,但拿伮和纳罕俱在,看来柔然大汗对这位大皇子并不放心。依闾光的性子,定然不甘心,即便殿下不与他对战,他也一定会伺机而动。” 尉琰赞同道:“不错,柔然大汗偏爱七皇子,闾光一向不受大汗重视,他太需要一个表现的机会了,而还有什么是比赢过王爷更能证明自己实力的呢,毕竟他的父汗和大将军纳罕都曾是王爷的手下败将,而这些年闾光连与王爷对阵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他都会来攻营。” 闻远此时彻底冷静下来,道:“闾光虽没跟珩王殿下对战过,可纳罕却驻守岐城多年,对王爷行事极为熟悉,只怕他会识破我们的计谋,阻拦闾光出城。” “不会!”尉琰笑道,“闾光刚愎自用,未必会听纳罕忠告,而纳罕与七皇子予修有师徒之谊,这势必会引来闾光的猜忌。闾光会采纳一些纳罕的建议,但又不会全然信任。而纳罕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但做事瞻前顾后,一味力求自保,他碍于闾光的身份,定不会全力劝诫,若不是如此,闾光那失礼之信就不会送来魏营了。” 几位将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尉琰将所有细节在脑中推演一番,越想越觉得可行,可心中还是有一丝顾虑,不得不提。 “纳罕不足为虑,有个人倒是不得不防,纥图。此人是魏人,出生于云中,他曾是我麾下的军前校尉,因战败投降柔然,被大汗奉为俟利大人,地位仅次于国相。纥图为人谨慎,熟读兵法,又熟悉我军作战习惯,极得柔然大汗器重。因其魏人出身,在汗廷一向保持中立,反倒被闾光所信任,若他全力劝阻,只怕闾光会犹豫不前。” 珩王语气淡然:“既然犹豫不前,那我们就推他一把。”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案几上的舆图,以手代笔,圈住图上某处。 几人移目望去,异口同声:“粮草!” 珩王道:“若是闾光知晓我军存放粮草之所,他当如何?” 尉琰眼底一亮,抚掌笑道:“那他定会力排众议,攻打魏营!” 陆铣也笑:“如今整个岐城皆知我军粮草不足,闾光若是知晓我军屯粮之处,只会想办法烧毁粮草,从而愈发坚定出城攻营的决心,即便纥图和纳罕再谨慎行事,也会有所动摇,毕竟,先不论是否能攻营成功,单就搅得我营中大乱,也足够让他们冒险一试了!” 闻远心中稍定,脸色缓和不少:“如此甚好,可如何将存粮之处的消息透露出去呢,这毕竟是军中机密,连寻常将领都不知道,如何让柔然的斥候知晓此事呢?” 珩王道:“我们都怀疑裴帅被困与卢氏父子通敌有关,可终究没有证据,为今之计,正好试探一番!闾光一旦动了攻营的念头,定会千方百计利用我军破绽,他很可能会再次与细作暗通消息,搜集我军情报。若此时细作将存粮之处透露给闾光,他定会深信不疑。而只要他们有所动作,就会被我们察觉。” 尉琰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这样一来,既能引得闾光出城,又能顺带揪出细作,一石二鸟,此计妙也!难怪王爷让卢定洲负责粮草!” 他话音一顿,又担忧道,“不过自从王爷到云中后,卢定洲做事极为谨慎,他若是担心暴露,龟缩不前,倒是不好办了。” 闻远思忖片刻,道:“卢定洲老奸巨猾,可卢颉却是冲动少思,只要想个办法把这父子俩分开,不让他们聚在一处商讨对策就好。” 第72章 珩王的回信 尉琰道:“此事不难,我们再演一出戏便是,不过,这次就别再让嵇将军演了。” 他话音刚落,几人同时大笑起来。 嵇勇刚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听得云里雾里,到最后也没听懂这仗究竟怎么打,此时见尉琰打趣他,顾不上其他,也跟着大笑起来。 要事谈毕,几位将军退出营帐。 嵇勇经过青城身边时,抱拳道:“阿青姑娘深谙兵法,不愧是王府的谋士,嵇某佩服!”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珩王对着封义几人轻轻挥手,几人会意,都退出营帐,青城正要随他们一同离开时,被珩王叫住。 “刚才郡主所说的战策是从何处习得?也是你阿兄?” “正是。”她喟然长叹,“没办法,殿下既说了臣女是谋士,那臣女总要有些谋士的样子吧,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是一下就露出马脚了。” 她微微蹙眉,面上带着无奈和委屈,还露出几许难得的娇憨。 珩王唇边浮起浅笑,但转瞬即逝。 “那郡主可知本王为何在此处扎营?” 青城跪坐在矮案前,认真想了想,道:“殿下一入云中城,便仓促下令让大军急行至白狼山下驻营建垒,有两个目的,一来敌军会误以为殿下要攻城,惊疑恐惧之下就不会将心思放在逃回城的俘虏身上,这样严掌使他们会更安全,二来军中若真有奸细,很可能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就目前来看,从裴帅被困到云中城被攻破,这一连串的事情极可能跟卢氏父子有关,但不能排除还有其他的细作。可云中七镇人数众多,若真的查探起来,费时费力,实属下策,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出其不意,搅动这一潭死水……” 她语速不紧不慢,话到此刻却顿了几息,浅浅一笑,“而恰逢此时,闾光的挑衅书信到了,让殿下在一筹莫展的乱局中想到了应对之法,实在是意外之喜。如今饵料已下,只等大鱼入彀。” 珩王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 青城迎着他灼灼的目光,语气淡然:“殿下不必这么看着臣女,这些事情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只是几位将军中,一个关心则乱,另一个本就少思莽撞,还有一个又思虑太多,剩下一个尉世子,因为对殿下太过信任,反倒没什么主见了。” 珩王眉目舒展,唇边笑意渐渐放大,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顷刻间一扫而空。 他说不清究竟为何发笑,只觉得她娓娓道来时,整个人光彩夺目,仿若清光四溢的皎月。 见他心情大好,青城趁机道:“殿下,臣女想回云中城去,卢氏父子见过臣女,万一被他们发现臣女在营中,只怕会另生枝节,破坏殿下的计划。” 这些日子青城进出都尽量避开卢氏父子,的确多有不便。 战事临近,珩王本就有让她退避云中城之意,听到她如此说,便答应下来:“本王让栾舟随你回云中城。” 青城轻轻抿唇,道:“不必了,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有殿下在此坐阵,现在云中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就让栾护卫留在营中吧,殿下派两个士卒送臣女回去就好。” 珩王执朱笔将地图上存放粮草的地方圈画起来,语气淡然,但不容置疑:“让栾舟送你回去,安排妥当后再返回。” 青城微微一笑,应声称好。 栾舟将青城送回云中城,接着返回营中,刚走不久,青城就借故离开,守城的将领只当两人有军务要办,并未在意。 青城一路出了云中城,马不停蹄赶往岐城外的树林。 邯平见她前来,吓了一跳:“郡主怎么来了?” 青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知道我的习惯,这么多年了,改不了。” 邯平自然明白青城所说的习惯是什么——每次大战前,青城必要亲自查看地形并观察敌营,以此制定战策。 他开怀一笑,但很快反应过来:“王爷应该不会同意郡主到此……莫非郡主是偷偷前来?这万一被王爷知道,那可如何是好?” 青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而面色凝重道:“不亲自来一趟,我始终不安心,邯平,我有些担心玥璃……” 给珩王的信发出后不久,闾光就冷静下来,心中隐隐担忧珩王一怒之下来攻城,急令手下诸将严守城门。 如此忧心半日,珩王回信送达,信中措辞恰当,笔锋遒劲有力,又透着几分飘逸洒脱,言语中对闾光先是吹捧一番,再提及纳罕和拿伮的骁猛善战,话锋一转又说起将领间的较量从来都是以战术兵法争城池定成败,这无疑比先前闾光提出的用玥璃县主做威胁来的体面许多。 闾光这样的性格最是受不得别人言语相激或是暗中嘲讽。 果然,闾光读罢信,面色铁青,他冷哼一声,对着纳罕道:“大将军镇守岐城多年,一直夸赞这位珩王用兵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如今看来,不过尔尔!三十日内攻破我岐、灵二城?真是痴人说梦!可我攻破他一个小小营地,却有何难?” 拿伮直觉此事蹊跷:“这珩王怎么言语中如玩笑一般,如今魏军本就粮草不足,难以持久与我军抗衡,若我军当真攻破魏军大营,莫不是他真要献出二城?听闻这珩王谋算极深,只怕有诈啊。亦或是到时他不认此事,又当如何?” “不会!”纥图摇头,“他是魏帝的侄子,身份贵重,一向受魏帝重视,又辖管云中七镇,他若失言,丢颜面的可不止他一人。” 说完,他有点嫌弃地瞥了拿伮一眼,不免腹诽,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纥图的话无形中给了诸位将领信心。 库莫兴奋莫名:“大皇子说得是!我骑兵万余,攻破几个营帐,还不是手到擒来。若我军能攻破魏营,不止珩王和云中骑,就连整个大魏都会颜面扫地。若是能一举活捉珩王,那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第73章 轻敌 副将葛都也道:“即使抓不到珩王,能抓个守城将领也是好的,不仅可以鼓舞士气,大汗也会对大皇子赞誉有加。” 此言一出,众人七嘴八舌附和起来,唯有纳罕,眉头紧锁,并无半点开怀之色。 看过珩王的信后,纳罕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如今又见众人一副自大轻敌的架势,便知不妙,连忙出言劝阻。 “大皇子,如今裴峥于大魏已是叛将,玥璃县主也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坚守岐、灵二城不出,珩王是断不敢冒然来攻城的,我们只需等待大魏提出交换条件即可。可如今我们却要强渡黑水河,翻越白狼山,进攻魏军大营,于兵法上,我军极易处于被动,还请大皇子三思。” 此时闾光脑中全是珩王夸赞自己的那几句话: “材武刚断,见识卓超。” “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只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 任何反对进攻的人,只会让他觉得别有用心。 果然,他嗤笑一声,不满道:“大将军此言何意,是说本王不懂兵法吗?” 纳罕大惊,连忙解释:“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觉得……” 库莫与纳罕一向不合,凡有机会,便会揶揄几句,此时也不例外。 “大皇子智计过人,英勇善战,不日便能攻破魏军大营,待取下武、玄二城,大汗定会对大皇子另眼相看,此等良机稍纵即逝,大将军如此阻拦,究竟是何道理?” 闻听此言,闾光眉头皱起,面色不悦,纥图见状,赶忙劝道:“大皇子息怒,大将军定不会有此意,不过是驻守边城多年,更谨慎些罢了。” 葛都却顺势道:“大皇子,属下之前在漠北,听珩王如何运筹千里,云中骑又是如何战无不胜,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可此次一役,我军大获全胜,不仅歼灭二千云中骑,活捉云中主帅,还一举攻破云中城,抄掠了城中粮草。云中骑如此废物,想来这珩王也不过尔尔,流传的其人其事不过是夸大讹传罢了。” “葛都说得不错!”库莫扬声道,“这珩王来势汹汹,又是建垒搭营,又是修建器械,却止步于白狼山下,这是做什么?还不是被大皇子的威势所摄,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说着,他瞟了纳罕一眼,语气不满道,“如今既有机会一较高下,末将等求之不得,大将军却畏惧退缩,知道的以为大将军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是担心大皇子旗开得胜,功劳旁落呢。” “你……”纳罕气结,“简直一派胡言!” 纳罕此时真是有口难辨,闾光从未与珩王交手过,冷不防大获全胜,便如此得意忘形。他难道忘了吗,此战能胜,一来有卢氏父子做内应,泄露了裴峥的路线,再则柔然可是出动了几倍于云中骑的兵力,否则怎么可能击杀二千云中骑,还擒住裴峥。 他驻守岐城多年,手下将士也算骁勇,可但凡听到珩王,没有不惧怕的。拿伮为人跋扈,恃宠而骄,打仗时勇猛无畏,也算是员悍将,可他在灵城驻守期间,却从不敢纵容部属在云中城周围烧杀抢掠,这是为什么,闾光难道就从未想过吗? 裴峥和玥璃县主相继被困,二千云中骑悉数战死,云中城破,粮草被劫,守将被杀,若换做一般主帅,早就冲冠一怒,下令攻城了,可珩王如今却稳稳驻扎在白狼山下,没有任何异动,这不是他惧怕谁的威势,而是他还没想好战策,又投鼠忌器罢了! 想到大皇子一干人等如此轻敌,纳罕心中愈发不安,犹要继续劝说,一抬眼,只见闾光半眯着眼,正直直地望着他。 闾光面容黑瘦,脸颊凹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射出冰冷似霜的目光,犹如两道利刃。 纳罕心口一滞,蓦地反应过来——闾光并不信任自己,在他心中,自己是七皇子的人!最可怕的是,闾光刚愎自用,又急于获取军功,如此,是绝不可能听自己规劝了! 眼见着闾光面色愈发阴沉,一副盛怒欲来的样子,纥图连忙上前几步,对着纳罕道:“要说了解珩王和云中骑,无人能比大将军,此次还要仰仗大将军全力襄助大皇子才是。” 纳罕喟叹一声,只觉得满腹衷肠无处可诉,但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只好抱拳道:“俟利大人言重了!” 他转而看向闾光,“末将愿听从调遣,全力协助大皇子攻克魏军大营!” 纳罕驻守岐城多年,与珩王大小交锋不下百次,故其余几位将领都极重视他的意见。起初纳罕反对主动出击,他们也觉得应保守为上,可现下见纳罕也无异议,军中又有两名人质,瞬间觉得此战赢面更大,于是纷纷请战,力作先锋,一时间,屋内将领欢欣鼓舞,皆沉浸在已攻破魏营的臆想中。 另一边的魏军大营,却是愁云密布。 自从得知珩王给闾光的回信,卢定洲一直愁眉不展,这日特来营中苦劝。 “殿下智计无双、用兵如神,定能攻破岐、灵二城,可……可三十日是不是太短了些,末将只恐仓促间准备不周啊。” 珩王垂头沉思,像是被他的话打动,由衷道:“确实仓促了些。” 卢定洲愣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敢情这珩王也觉得时间紧了些啊,那你着急回信干嘛呀,闾光有勇无谋,妥妥的就是个武夫,你理他作甚! 正想着,珩王又道,“本王临行前,陛下叮嘱,务必将玥璃县主救出,如今局势危急,此事还要卢副帅多多出力才好。” “那是自然,”卢定洲忙不迭地点头,“末将责无旁贷,定然全力以赴,只是这三十日实在不妥,不如……” “既如此,”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要委屈一下卢副帅了。” 他面色一肃,扬声道,“来人,卢定洲押送粮草不利,拖下去,打三十军棍,令军中将士一同观刑。” 第74章 一出好戏 卢定洲原本还沉浸在继续劝战的念头中,冷不丁听到珩王所言,一时怔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士卒拖着向帐外走去,直到他被结结实实按住时,才如梦初醒,正想问清缘故,不料刚一张嘴,一团烂布便塞到嘴中。 行刑之处在营中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尉琰亲自监刑,四周围满观刑的将士们,随着尉琰一声令下,军棍重重落下。 卢定洲久未征战,平日里都是他训练士卒,高高在上,何时受过如此皮肉之苦,加之两旁军士围观,惊疑羞愤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才捱过二十下,便昏了过去。 尉琰见状,挥挥手,示意停止行刑,又命士兵将卢定洲抬入大帐医治。 待一切处理妥当,尉琰对着围观的将士们高声道:“大战在即,辎重粮草乃是重中之重,众将士都知道,如今我军停滞不前的原因便是粮草不足,卢副帅明知粮草紧缺,还不妥善押送,以致粮草落入河中,自然要军法处置,还望大家引以为戒,切莫懈怠偷懒。” “是!”众人齐声道。 这时陆铣上前一步:“尉将军,为了确保粮草万无一失,末将又增派了一队士兵前去押送。” 尉琰点点头:“陆将军思虑周全,既如此,那便速速前往屯粮之处吧。” 陆铣应了一声,对着自己面前的队伍扬声道:“宋旌旗!” 他话音刚落,队伍中一个校尉打扮的人应声出列。 陆铣道:“带上你的人,即刻前往屯粮之所驻守。” 宋旌旗正要领命,尉琰忽然开口:“等等……你叫什么?” 宋旌旗一怔,连忙答道:“末将……宋旌旗。” 尉琰又问:“名字是哪两个字?” 宋旌旗答:“就是‘旌旗蔽日’中的两个字。” 尉琰闻言,微微皱眉。 “是个好名字,只是你恰巧姓宋,听起来总像是要把旌旗送出去,不好,不吉利……”接着他转向陆铣,“换个校尉去吧!” 陆铣怔住,犹豫道:“启禀尉将军,另一个校尉也姓宋,叫……宋连营……” 尉琰面色不豫:“宋连营?把连营都送出去啊,那还打什么仗!”说着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问,“这二人是兄弟?” “是!” 尉琰一噎,继续问:“他家还有其他人做校尉吗?” “那倒没有……” 尉琰刚舒了一口气,却听陆铣又道,“……不过他们的父亲……是末将营中护军……叫……宋城池。” 话音刚落,众将士再也忍不住,皆狂笑起来。 陆铣目光陡然一肃,大声喝道:“笑什么?” 众人惊惶,立即噤声。 尉琰脸色铁青,怒极反笑:“这从军之前能不能念一下名字啊,你们自己听听,宋旌旗,宋连营,还宋城池?这仗还怎么打啊……” 卢颉站在队伍最外围,冷眼旁观,目光时不时瞥向刚才卢定洲被抬进的营帐中。想到堂堂云中副帅被当众责打,他不禁又气恼又惊恐,虽说卢定洲只挨了二十军棍,但他上了年纪,想必伤势不轻,卢颉心乱如麻,这时旁边几个士卒的谈话声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尉将军反应过度了吧,不过名字而已,有那么要紧吗?” “你懂什么,尉将军可是侯府世子,从小就跟在高亭侯身边,打过不少胜仗,越是这种身经百战的将军,忌讳越是多,毕竟出征打仗不比别的,难免有个闪失,总是要图个好意头嘛!” “听说之前有位将军,每次打仗前都要沐浴焚香,求签祝祷,祈求战事顺利,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求雨呢。还有些个将领,要求手下士兵带上平安符出战,祈求旗开得胜。尉将军和他们比起来,倒算不得什么。” “是啊,何况马上就要开战了,兵精粮足,才能战无不胜嘛,粮草是重中之重,若出了差池,这场仗就不好打了,也难怪珩王殿下如此紧张。” “这次咱们云中七镇可是出动了不少将士,这么多张嘴,那可是要不少口粮的。但两片最大的庄稼被烧,云中城粮食被劫,一时间哪能筹措出那么多粮草来,尉将军不是说了嘛,咱们之所以一直在白狼山下候着,不正是因为粮草短缺,否则早就攻城了。” “不错,此事我也听说了,不过很快又会有粮草运到营中,到时候就好了。” “那这次粮草不会再出状况吧?” “呸,呸,呸!你胡诌什么!你没看到吗,此次加派了几路人马,定不会再出差错。” “是是是,此次押粮定会一切顺遂,一切顺遂!” “对了,我听说这屯粮之处都是珩王亲自择选的,目前只有卢副帅和押送粮草的兄弟们知道,像咱们这种寻常兵士,连在哪个方位都不得而知。” “粮草不都是放在大营中吗?一向如此啊。” “所以说你就不是当将军的料,这叫出其不意,不懂了吧。粮仓的位置、押送粮食途经路线,甚至押送将领,这都是最要紧的军情,是军中机密。” 说这话的是个老兵,其他几个年轻士兵一听,不由低呼,做恍然状。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咱们此战必胜,很快就能把裴帅救出来。” “这还用说!你也不看看,咱们魏军是什么配备,珩王殿下亲自坐阵,又有几位驻城将军,云中骑全员出动,攻城器械一应俱全,等粮草一到,此战我军定能大获全胜!” “说起来,裴帅此次被困实在令人意外,大家伙私下都在议论此事呢。” “急什么!等把裴帅救出来,问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就全知道了。” “那倒是……” 几人又小声闲聊了一会,卢颉此时却已是六神无主,冷汗涔涔,北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容易等到尉琰训完话,众人散了,他赶忙跑到诊治卢定洲的帐前想要进去探望,却被大帐前的几名守卫拦了下来,说珩王有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第75章 愿者上钩 卢颉无法进帐,只能围着大帐走了一圈,隐约听见卢定洲痛苦的呻吟声,情急之下,他甚至想用银两贿赂守卫,奈何门口守卫完全不为所动,无奈之余,只好暂回卢定洲的营帐中等待消息。 卢颉心乱如麻,在帐中来回踱步,待走得累了,才在案前坐下。一抬眼,只见案上放着一堆文牍和奏章,一副舆图半卷着放在旁边。 他展开舆图,只见黑白相间的线条间,有一处地方竟用朱笔圈过,圆圈外面还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他定睛看了看,心中微震,这符号的用意父亲曾告诉过他,代表存粮之处。几日前,卢定洲就跟他提过,珩王非常古怪,将粮草屯在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想来便是此处了。 他看着那存粮之处,回想起刚才那几个兵士的对话,心念一动——若是没了粮草,这城也攻不成了吧。 他心中怦怦直跳,上下翻涌,一时沉到谷底,一时又被悠悠荡起直飞云端,来回思量煎熬了许久,他一脸阴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冷哼一声,一把将舆图揣入怀中。 此时夜幕四垂,营中各处燃起篝火,他起身走出大帐,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径直向营门口走去。 驻守营门的士兵曾得过卢定洲的好处,一见卢颉,忙不迭上前打招呼,卢颉低声叮嘱几句,那士兵连忙点头,消声放卢颉出了大营。 营帐中灯火通明,珩王对着面前的沙盘出神,身旁立着一众将军和近卫,无人说话,一室静谧无声。 忽然帐帘一动,封义走了进来,几人见状,视线齐齐聚在他身上。 封义抱拳行礼,道:“王爷,卢颉带着舆图出营了,暗中跟着他的弟兄回来报信说,亲眼见他进了库莫的大营。” 闻远面色冷峻,沉声道:“果然是他!” 陆铣则道:“王爷突然出手,卢定洲始料未及,来不及跟卢颉通气便被关了起来。这卢颉就凭咱们放在卢定洲营中的地图,便如此行事,想来不是第一回了。我起初只当他是听命行事,没料到他如此胆大妄为,真是小瞧了他!” 最后一句话陆铣说得恶狠狠的,若此时卢颉在他面前,怕是会被他一脚踹飞。 嵇勇愤恨道:“这父子俩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起来,这卢定洲今日真是打的少了。先不提通敌一说,光凭云中城破,粮草被劫,守将战亡,他也该落个失职之罪,一百军棍都是少的。” 尉琰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今日能让卢颉露出马脚,咱们这出戏总算没白演。如此一来,闾光很快就要准备攻营了吧。” 珩王手握舆图指向眼前的沙盘,沉声道,“假若你们现在是闾光,已获悉我军屯粮之所,让我看看,你们会如何攻我魏军大营。” 此言一出,几人正色上前。 尉琰率先开口:“既然知道了存放粮草之地,那当然是要么抄掠,要么烧毁,可此行是死战,没必要抄掠。我会派出一员大将做前锋,带人烧毁粮草。” “拟派出何人?” 陆铣略一沉思,道:“屯粮之处位于白狼山西南侧,沿线还有魏军防守,想要烧毁并非易事,故这前锋必是勇猛果敢之人,可孤军深入这样的事,风险极大,闾光不会让手下的副将做。那么这人选只会在纳罕和拿伮之间择定。” “大营中有我魏军层层把守,你如何堂而皇之前来?” 嵇勇道,“我们可以令士兵打上魏军旗号,穿着魏军装束,假扮魏军。” 说到魏军装束,几人马上就想起那战死的二千云中骑,不由同时噤声。 珩王眼眸一暗,握住舆图的手微微一颤,又问:“忽然多了一路魏军装束的人马,如何不引起我军巡哨怀疑?” 闻远道:“粮草存放之处极为隐蔽,守卫容易松懈,且这几日断断续续有粮车运送粮草,可以伪装成增派护卫粮草的将士,骗过巡哨之人。” “或者另有一法,”嵇勇补充道,“存粮之处位于白狼山西南,如果走山路绕行,虽耗时久些,但可以远离魏营直抵山下,行军上更隐蔽。” “烧毁粮草之后呢?” 闻远沉思片刻,道:“提前派大军在魏营附近集结,一旦粮草烧毁,魏军大乱,便可从北、东、西三面同时进攻魏营。” “如何排兵遣将?” 嵇勇不假思索道:“闾光应该是从中路进攻,两名副将应该分别自左右侧翼助攻。” “此战耗时?” 尉琰思忖片刻,道:“拂晓出发,夤夜可抵达魏营,及至第二日天亮前,魏营……可破……” 珩王放下手中的舆图,屈指轻叩沙盘边沿,沉声道:“众将听令!” 几人应声上前,肃然抱拳。 珩王用手在沙盘上比划道:“闻远和栾舟,分别在白狼山的山坳以及山下驻守,若遇前往屯粮之处的柔然士卒,不要阻拦,待其通过后立即围剿。尉琰坐阵大营,待闻远和栾舟事成后,制造营啸假象,迷惑闾光。嵇勇、陆铣带兵在黑水河南岸的密林中设伏,击敌于半渡。记住,不要恋战,一旦找出闾光或其他将领的位置,立即发出信号。” 接着他又将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推演了一遍,待结束时,天已大亮,这时有士卒来报,说是卢颉回营了。 珩王思忖片刻,忽然问:“卢定洲的伤如何了?” 封义答:“倒是不发热了,不过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珩王语气缓慢,意有所指:“卢定洲与卢颉父子情深,如今受了伤,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让他去看望一番吧。” 他一顿,对着陆铣道,“撤走守卫,不要打扰二人叙话。” 陆铣会意,即刻领命去办。 卢颉被带至帐中时,卢定洲才睡下,外伤都是夜晚难熬,白日里反倒好些,他天未亮时服了药,总算有些困意了,才眯了一会,听见有动静,一睁眼,见卢颉立在帐中,衣衫整齐,但一脸疲惫。 第76章 当局者迷 卢定洲还未开口,卢颉便上前一步道:“父亲醒了?可好些了?” 卢定洲只当卢颉是来看望自己,缓缓道:“你来了?” 卢颉点头:“父亲受苦了!”说着他警惕地望了眼帐外,压低声音道,“父亲放心,此战不会长久,我们很快就能回到云中城。” 卢定洲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为何?” 卢颉起身,掀开帐帷,环顾左右,见四下里无人,又回到帐中,伏在塌前,悄声道:“儿子已将标有屯粮之处的舆图给了库莫……” 卢定洲狠狠一震,沉声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舆图?” 卢颉事无巨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那屯粮之所父亲之前提过一次,我见上面用朱笔勾出,想来父亲必有深意,就自作主张给库莫送去了。” 卢定洲想起来,那日一早珩王到他帐中,告诉他要加强屯粮之处布防时,的确将一副用朱笔勾圈过的舆图递给他,阴差阳错,竟让卢颉误以为自己要暗通消息。 “你!”卢定洲悚然一惊,牵动伤口,不由疼得冷汗直冒,缓了片刻,他低声呵斥道,“珩王眼皮底下,你竟敢出营去找库莫,你……你不要命了?何况,我与闾光的交易仅此一次,谁让你擅自行事了?” 卢颉不以为然,只道:“父亲好歹也是云中副帅,当着那么多士卒的面挨打,儿子气不过。如今军中缺少粮草,只要将存粮之处透露给闾光,魏军无法与柔然长久对峙,迟早会撤军。只要能让裴峥回不来,父亲又何必在意这交易的次数是两次还是三次?” 卢定洲眉头拧作一团,思量片刻,忽然察觉出不对,他面色骤变,一把扯过卢颉的衣领,双眸含厉,“怎么会是三次……莫非玥璃县主营救裴峥,也是你透露的消息?” 卢颉不敢与卢定洲对视,只道:“父亲,裴峥是万万不能回营的,若是他被救出,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我们当初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种事情死无对证,即便是珩王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卢定洲闭上双眼,又惊又气,但事已至此,他按捺住情绪,迅速在心中盘算起来。玥璃县主与裴峥已在柔然手中,根本无需在意,如今卢颉回来也有半日了,营中一切平静,想来此行也未暴露行踪。 他缓缓点头:“你说的对,的确不能让裴峥回来。那库莫呢,他如何说?” “库莫让父亲好好养伤,说大皇子过几日便会来攻营。” 卢定洲长叹一口气:“我并不关心他们何时攻营,有珩王在,他们即便抄掠了粮草,此战也难胜,但只要能阻碍珩王救出裴峥,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卢颉皱眉:“依父亲所言,闾光即使知道存粮之处也赢不了珩王?” 卢定洲轻蔑一笑:“就他?赢不了!” 卢颉见卢定洲面色缓和,松了一口气:“既如此,父亲还担心什么,想来过不了几日,闾光就战败逃回牙帐城了,到那时,这云中城便在父亲手中了。” 卢定洲闻言,并无喜色:“但愿如此吧。” 营帐外,陆铣面色铁青,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又紧,良久,终于松开手,做了个手势,立即有士卒将营帐团团围住。 卢颉将标有粮草之处的舆图交给库莫之后,库莫立即进城将此事禀告闾光。 闾光看着舆图,拊髀狂笑。 “珩王的确狡猾,辎重粮草存放的位置竟这般隐蔽,若不是卢颉那个蠢货报信,本王是万万想不到此处的。珩王如此谨慎,看来很是担心有人抄掠啊。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如今我军已深谙他屯粮之地,我倒要看看,这一仗,他如何跟本王打!” 一旁的纥图笑道:“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到时我军包围魏军屯粮处,烧其粮草,待其军心大乱之时,忽而进攻,则魏营可破也。” 库莫闻言,立即对闾光抱拳道:“大皇子,末将愿为先锋,带人烧毁魏军粮草。” “末将也愿前往!”葛都道。 闾光并不应声,瞥了纳罕一眼,见他眉头紧锁,还在反复看着魏军的营地图,开口道:“大将军还有疑虑?” 纳罕道:“大皇子,末将想再等两日,待派出的斥候打探消息归来,再攻打魏营不迟。” “大将军这是何意?”还未等闾光说话,库莫先开口道,“此等良机岂可一再错失,大将军就不怕这几日魏军忽然来袭,到时我等只会疲于应战,再无主动出击的机会?” 闾光听闻,果然面色一沉,纳罕连忙解释。 “大皇子,并非是末将有意延误战机,只是珩王此人足智多谋,末将实在担心有诈。不如派出斥候确认一番,再出发不迟。” 纥图沉吟片刻,忙道:“大皇子,大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卢颉不是说卢定洲被珩王当众责打吗,不妨派斥候去打探一番再说。” 见纥图也有此意,闾光重视起来,可依旧心中不快。 “大将军谨慎些自然是好,但也太夸大珩王其人了。时不我待,大将军还是要把握住战机才好。既然你开口了,那便再等等,可无论如何,后日天亮前,我军必须要出城,将军可明白?” 纳罕怔住,明白此战已是无可避免,道了声是。他想了一会,又道:“敢问大皇子两日后打算令何人固守岐城?” 闾光瞥了他一眼,反问:“大将军的意思呢?” 纳罕双手微微握拳,他很想自请守城,但知道闾光不会同意。 “请大皇子暗中调派拿伮将军前来驻守岐城。” 闾光一脸不解:“为何要暗中?” “珩王诡计多端,很可能趁我大军开拔,城防空虚时伺机救人。我们要加强防守,布下陷阱,但表明上却要做出松懈的假象,迷惑魏军,甚至可以制造一些小规模的混乱,一旦他们试图救人,就将他们全部擒住,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胜算。” 第77章 事有古怪 纥图眼中闪过惊喜,忙道:“还是大将军思虑周全,如此我军便再无后顾之忧。” 闾光眉头紧皱,暗暗心惊,他是半分没想到这等请君入瓮之策,看来纳罕果然如父汗所说有勇有谋,可惜了,他不是自己的人。 闾光勉强扯出个赞许的表情:“就按大将军说的办吧。” 当天夜里,回来一路斥候,并未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第二日夜间,另一路斥候归来,带回两则消息,一则是两日前,卢定洲因为筹措粮草不利被当众军法处置;二是魏军近几日正在加紧赶制攻城器械。 纳罕细细思量一番。 要说谁最不想岐、灵二城被攻破,非卢氏父子莫属。若裴峥被成功救出,他二人才是死路一条。卢定洲因粮草一事挨打,卢颉冲动之下透露存粮之处的行为极为合理。如此,纳罕心中疑虑去之大半。 这日寅时刚过,他就主动找到闾光,表示愿意为前锋,带领两千人马,深入敌营烧毁粮草。 前锋一职,任重而险阻,事成还好,若事败,则凶险异常,唯有死战。他堂堂大将军,实在不必以身犯险,可纳罕心中明白,因七皇子予修的缘故,闾光对他颇有微词,并不全然信任。而闾光刚愎自用,急进多疑,自己也不屑与他为伍,与其到时让他开口,不如自己主动揽下此差。 闾光一身戎装,立在帐中,听闻纳罕要打头阵,微微点头,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 “大将军身先士卒,令本王钦佩,既如此,你便带两千人马为前锋,烧毁魏军粮草吧。” 纳罕领命,闾光又道,“大将军尽管安心前往,本王与库莫、葛都两位将军会在后方随时接应。只要火光一起,本王就会进攻魏营。此外,库莫将军献了一妙计,可保将军此行万无一失。” 他微微一顿,与库莫相视一笑,“到时本王会将玥璃县主绑在马背上,如若战事有变,便用郡主威胁魏军退兵。” 纳罕眉头微皱,瞥了一眼身旁的拿伮,欲言又止。 昨日夜里,闾光已按纳罕的意思将拿伮召来岐城,以保万无一失。 拿伮向来心直口快,闻听此言,直言不讳道:“这……会不会不妥?” 他此言倒不是担心玥璃,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是两军间的较量,关键时刻用个姑娘威胁对方,实在胜之不武。虽说上次与裴峥一役也不多光彩,但好歹痛痛快快打了一仗。可如今直接用县主威胁魏军,是不是有点不是男人啊。 闾光唇角噙着一丝阴毒,阴恻恻道:“有何不妥?不是都说珩王运筹帷幄吗,本王倒要看看,到时他腹背受敌,如何能扭转乾坤,哈哈哈。” 算了,有仗打就行,拿伮想到此,便不再多言。 库莫趁机恭维道:“大皇子思虑周全,此战定能大获全胜,大败魏军。” 其他几人也异口同声道:“大获全胜,大败魏军!” 闾光志得意满,放声大笑起来。 帐外正在操练的士卒们听到动静,也跟着喊起口号来。 城内誓师的声音响彻云霄,青城潜在城外西边的山坡上,一脸漠然。 昨日邯平告诉她,明日闾光大军极可能出城攻营,看来估计的不错。其实青城也瞧出些端倪,这两日城头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多了几成,昨日一整天城门口不停有斥候进出,夜里库莫更是将驻守在城外的半数士卒悉数带回。 青城打算偷偷跟着闾光大军,在他们攻营的时候,趁乱劫个将领,先将玥璃换回来再说。 天幕低垂,她倚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不停地在心中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忽然间,西边的城门大开,青城抬眼望去,见一队柔然骑兵驱赶着几匹马车出了城,向西而行。 青城在岐城附近已盘桓多日,基本摸清了城门进出的情况,平日里运送物品的大多是百姓和客商,进出的皆是南门,这次走的却是西门,还是骑兵护送,且足足有五辆马车。离得太远,她看不清车上拉的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是用席子卷着。 岐城东面是灵城,西面则是群山密林,开战在即,这是要做什么? 事有古怪,距大军出发还要一段时间,青城蒙上黑巾,趁着夜色悄悄跟上。 这队柔然骑兵行进的不快,走走停停,还有说有笑,似乎不是什么紧急军务。 青城略懂些柔然语,听出他们是要前往贺兰山。 贺兰山距离岐城很远,究竟是什么,要在大军开拔前夕送去贺兰山? 正奇怪着,猛然间马车一颠簸,从席子中赫然露出一只沾满血迹的脚来,还伴随着微弱的呻吟声,青城陡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被席子卷着的竟是些活人。 眼见着一行人已远离岐城,道路两旁俱是黝黑密林,青城不再犹豫,摸出柳叶刀,先将队伍后面的几个骑兵解决掉,又迅速控制住领头的骑兵。 这人只听到身后马匹嘶鸣,还没等回头,便觉后颈刺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从马背摔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青城迅速走到马车前,掀开席子,眼前的一切让她心头一沉。 这些人都是玥璃的近卫,所有人身上都有刀伤,大部分还被挑断手筋脚筋,伤势严重,其中两人身体凉透,已经断气,还有一个身中数刀,血肉模糊,已经昏死过去。 青城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些药丸,挨个给他们喂进去。 这些近卫虽不知这黑衣人的身份,但见他先是解决掉柔然骑兵,又挨个检查他们的伤势,再喂止血的伤药,虽动弹不得,但到了如今的境地,总不至担心还有人要加害他们,是以大家虽狐疑,但还算配合,都乖乖将药吞下。 其实也由不得他们,青城喂药时,都是扬起他们的下巴,轻抵咽部,不吞是不行的。他们时常舞刀弄剑,身上难免带伤,对伤药多少了解一些,凭着气味,知道这人给他们喂的是止血的金疮药,似乎并无恶意。 第78章 救下凌绍 其中一人艰难开口:“你……是何人?为何……救我们?” 青城顾不上回答,将昏迷的那人扶起,又从怀中取出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再点了几处穴位,见他似有转醒的迹象,这才低声叫道:“凌绍,醒醒。” 凌绍缓缓睁眼,只觉眼前昏暗一片,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听到青城的声音,似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郡……” 青城扯下黑巾:“是我,玥璃呢?” 凌绍见真的是青城,忽然激动起来,刚一用力,碰到伤口,惊痛不已,喘息了好一会,才道:“傍晚的时候……库莫把县主带走了,不知带去何处,快救……救县主。” 青城将凌绍扶着靠坐在马车一侧的车辕上,径直走向领头的骑兵,刚才留他一命,正是为了打听消息。 她用脚踢了踢他,见他不醒,从腰间摸出柳叶刀,在他腿上用力一扎,这骑兵疼得大叫一声,瞬间清醒过来,一抬眼,见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看不清脸,但眼神慑人,不由吓得乱吼起来。 青城将刀抵住他的咽喉,这人立时消声,她压低声音,用柔然语问:“库莫将玥璃县主带去何处了?” 骑兵瞥了一眼架在脖颈上的刀,那刀锋泛着寒光,想到刚才此人动作快到他不及反应,不再犹豫,结结巴巴道:“库莫将军……把县主带……带去攻营了……” 青城稍一用力,骑兵颈部就被刀划出一条浅痕,顿时有细细的血线洒落,她声音带着刺骨寒意:“什么?” 骑兵又痛又怕,吓得大叫,话反倒能说利索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大皇子惧怕珩王,就把玥璃县主带着去攻打魏营了!” 看样子不像是说谎,青城起身,后退一步,正想着怎么将消息尽快传给邯平,凌绍忽然声嘶力竭喊道:“他们都该死,不能留活口!” 凌绍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青城心口发紧,手起刀落,这骑兵立时毙命。 青城收起刀,将这些骑兵的尸体拖至路边的密林中,走回凌绍身边。 凌绍抬头问她:“他们……都死透了吧?” 青城嗯了一声,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时间紧迫,不是深究的时候。 凌绍咬牙想站起来,稍一动,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他浑身颤抖,声线都不稳了。 “我……可以……骑马……” 青城用两指按在他没有伤口的地方,稍稍用力:“别动!” 凌绍本就没剩多少气力,只能又躺回马车中。 青城跃上马背,驱赶着其他几匹马缓缓掉头,沿着来路东行。 她担心凌绍会睡过去,低声跟他说话。 “邯平带着云中骑在岐城外南边的树林中驻守,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你坚持一下,千万别睡。” 凌绍喘着粗气,应声称是。 “玥璃被闾光带着去攻营了,这反而说明闾光惧怕魏军,我会尽快把消息传回去,珩王定会救下玥璃,你不用忧心。” 凌绍没接话,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语气哀痛:“库莫极为好色,他会不会……” “不会!”青城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库莫没这个胆子,闾光也一样。” 除非,他们想让云中骑踏平牙帐城,让所有柔然部落永陷战火,令整个漠北再无宁日。 凌绍没再说话,青城也默然不语,良久,身后传来他努力克制的哽咽声,一下一下,在这幽寂夜色中更显悲凉。 他们伤势很重,青城不敢走得太快,如此过了许久,隐约能望见岐城城门的时候,青城将马车赶到路旁,只身找到一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之处,取出身后箭囊中的鸣镝,一连发了三枚。 她与邯平有约定,紧急情况下会连发鸣镝。 箭簇破空而出,急促尖锐的空鸣声划破宁静,在夜空中不断回响。 暗夜无星,山峦错落,衬出深浅不一的暗色。 骏马喷着响鼻,原地踯躅,青城向东眺望,面笼寒霜。 过了不知多久,前方响起马蹄踏响声,一人单骑,疾驰而来。 看到邯平,青城长舒了一口气,简要说明经过。 邯平听到玥璃被闾光带去攻打魏营,恍然道:“难怪严蒙传回消息说营中各处都找不到县主!” 青城拧眉:“要尽快将消息传回去,不过,还是要再次确认消息是否准确,以免有诈。” 邯平嗯了一声,与青城一道驱赶马车前行。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看快要经过一片密林了,青城勒马止步,隐在暗处。 邯平低声叮嘱她一切小心,青城无声点头,瞥了一眼马车,凌绍双眼紧闭,又昏死过去。 邯平向前又走了一小段路,停下马,打了几声呼哨,林中很快响起脚步声,一群人从林中闪出,将凌绍等人迅速转移进林中。 待四周又恢复宁静,青城轻扯缰绳,一路纵马急奔,待赶到岐城外西面的山坡时,城门大开,柔然大军队列齐整,旌旗猎猎,正准备开拔。 纳罕带着一众人马先行,闾光的队伍跟在后面。 临上马前,纳罕回头瞥了一眼。 城门下,玥璃端坐于马上,一身柔然骑兵的装扮,双手紧绑,混在闾光的队伍中。见纳罕正望向自己,她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轻蔑。 北风起,卷起地上的沙砾,拍打在腿上,沙沙作响。 纳罕收回目光,翻身上马,骏马嘶鸣踯躅,徘徊不前,纳罕皱眉,用力挥了一下马鞭,催马前行,不知为何,他心中惶惶,有些不安。 听说今日库莫从监牢中带玥璃离开时引发了骚乱,玥璃的近卫因拼死阻拦,被库莫下令砍杀,一众人或死或伤,都被送去贺兰山喂狼了。 战前染血,绝非吉兆。 一路疾驰,及至夤夜,纳罕一行人已抵达白狼山东侧,他们早已悉数换上魏军装束,打着魏军旗号,士卒衔枚、马匹勒口,每匹马背上都驮着少许柴草,自白狼山东侧绕行了一小段山路,很快下山,径直向南。 第79章 纳罕被俘 行进途中,纳罕遇到了两伙巡哨之人,依照早已想好的借口,一律回答——前几日卢副帅因押送粮草不利,惹怒珩王殿下,我等特奉殿下之命将收缴来的草料运至一处,并负责护卫看管粮草。 巡哨之人一听,只当是增派的押送粮草之人,皆深信不疑,准其通过。如此,一行人安然若素,顺利抵达粮仓。 所谓的粮仓就是用木栅栏将粮草围起来,外面再用兽皮和油布进行遮盖。 纳罕命人将驮运的柴草尽数卸下,厚厚地堆放在粮仓四周。 待一切就绪,正要将柴草引燃时,北风渐疾,掀起用于遮挡粮仓的油布一角。 纳罕不经意间一瞥,瞳仁剧缩,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开油布,只见偌大的粮仓内,堆满了枯荻干草,唯独不见一粒粮食。他脑中轰的一声,耳畔仿若有惊雷炸响,立时便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由自由的往后退,正要下令撤离,便听到四下里喊声震天,顷刻间火把齐亮,照得四周犹如白日。 纳罕一行人很快被魏军层层包围,最里层的士兵们一手执火把,一手执盾牌,后两层的士兵皆手执弓箭,蓄势待发。 闻远和栾舟一身重甲,越众而出。 闻远看向纳罕,微微一笑:“听闻纳罕将军深夜至此,是为我魏军运送草料,不过将军的消息似乎不甚准确,这并非我军屯粮之所。” 他迅速冷静下来,举目四望,终于看出端倪——眼前魏军的穿戴与他们截然不同! 魏军皆身穿两裆铠,还带上了臂鞲,可以明显地与自己所伪装的身穿藤甲的云中骑区分开来。 事到如今,纳罕终于可以确定,他中计了! 如今退无可退,他只好强装镇定,下令道:“迎敌!” 纳罕的副将一听,大喊道:“保护将军,兄弟们冲啊,砍下魏军将领首级……” 话音未落,只见一支箭矢破空而出,随着“噗”的一声闷响,那支铁箭直直地扎进没入此人胸口,他应声倒地,立时毙命。 栾舟收起弓箭,闻远即刻下令:“放箭!” 魏军的箭簇早已用火油浸过,被火把一点,蓦地燃起,随着一声令下,箭矢如一道道赤色流星,裹挟着熊熊烈火,向着柔然骑兵铺天盖地袭来,枯荻干草皆被点燃,火光冲天,烟雾缭绕。 这些骑兵置身于火海浓烟之中,不辨方向,乱作一团,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为防止纳罕等人殊死抵抗,闻远早就按照珩王叮嘱,在围堵中留下一处缺口,纳罕果然发现此通路,带着几名心腹逃离。可刚逃出包围圈,不过百步,栾舟便带人又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拉弓射杀几名心腹后,生擒纳罕。 二人未做耽搁,径直将纳罕押送至珩王营帐。 此时纳罕甲胄已除,衣衫凌乱,双手反绑于身后,满面烟尘,形容狼狈。 他环顾左右,见珩王端坐于帐中,目光停在案前的舆图上,压根没看他一眼,两旁站立的几位近卫和将军,表情闲适,带着一丝志在必得。 纳罕本就气恼挫败,见此情形不由瞋目怒视,大声叫嚷道:“本将军并无防备,这才中了你们的奸计,此战还未结束,胜败尚无定论,你们不要得意的太早!” 尉琰言语讥讽道:“纳罕将军说得是,我们一定会谨慎行事,再抓个柔然将领回来与你作伴。” 一句话,让纳罕偃旗息鼓,梗着脖颈,额上青筋暴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封义忽然一脸凝重地进到帐中,几步走到珩王身侧,耳语几句,珩王听罢,抬头瞥了纳罕一眼,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前将纳罕押送出帐。 珩王看向封义:“什么叫玥璃县主不见了?” 封义解释道:“刚才严蒙传回消息,说是今日傍晚,库莫忽然将玥璃县主带走了,至于去往何处,是何缘故,全然不知。他找遍了整个军营,未曾发现县主的踪迹。” 陆铣皱眉:“会不会被转移到灵城了?” “不会!”封义道,“据严蒙传回的消息,如今驻守岐城的是拿伮,灵城则由拿伮的副将驻守,按理说县主不会被转移到灵城去。” 尉琰也道:“他们之所以要将玥璃县主和裴帅分开关押,就是为了增加我们营救的难度,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救出一人,他们还可以牵制另一个。今夜他们倾巢而出,更不会将二人关在一处,而且他们定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设下陷阱,防备我们袭营救人。” 闻远一脸焦急:“那玥璃县主会被带往何处?” 珩王面色阴沉,只道:“再探!” 封义领命,正转身离开,邯平忽然闯了进来。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王爷,玥璃县主很有可能被闾光带着来攻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珩王瞥了邯平一眼,见他亲自回来传信,只当这消息是严蒙刚从城中探听来的,没再多问消息来源,目光转向舆图,拧眉细看起来。 闻远一脸不敢置信:“带上县主做什么?” 尉琰想了想,面色骤变:“不好!闾光应该是想在危急关头用玥璃县主威胁我军。” 嵇勇气得两手握拳,忿恨道:“这闾光简直无耻至极!” “纳罕虽已在我们手中,但刀剑无眼,到时两军交战,若伤了玥璃县主可如何是好?”陆铣忧心忡忡。 这时斥候来报,说在五里外发现柔然大军。 珩王静默片刻,起身道:“事情有变,要重新部署。” 帐中之人皆正色而立。 “撤回密林中所有伏兵,假意营啸,让闾光以为纳罕已经得手。待他们全部渡过黑水河,再将纳罕被擒的消息放出去。陆、嵇两位将军带人出营与闾光周旋,拖延时间,万不可交手。闻将军坚守大营,务必看押好纳罕。” 珩王的视线扫过尉琰和两位近卫:“带上所有武宁卫,即刻随我出发,趁乱救出县主。” 第80章 兵不厌诈 尉琰等人领命,即刻出营准备。 按珩王先前的计划,是让闾光以为粮仓成功被烧毁,引发魏军营啸,从而诱敌深入,当他们泅渡黑水河时,发动伏兵击敌于半渡,将柔然骑兵拦截成几段,令其首尾不能相顾,趁乱擒获柔然将领,待收兵后与闾光谈判交换人质。 可如今玥璃县主就在队伍中,为了她的安全,不能冒然出击,也不能让闾光觉察出端倪撤兵,反而要让他们全部顺利渡河,再想办法将玥璃救出。 见珩王要亲自前往,嵇勇率先反对道:“大敌当前,殿下万不可如此涉险,末将愿前往营救玥璃县主。只是……殿下要告诉末将如何行动。” 闻远道:“殿下,还是末将前往吧,闾光他们若是过了黑水河,离军营就太近了,一旦他觉察到殿下并未坐阵军中,很可能下令攻营,到时只怕军心不稳,另生枝节啊。” “是啊殿下,”陆铣也道,“末将们不惜代价,定能救出玥璃县主,请殿下三思,留在营中吧!” 珩王摇头:“三位将军不必再劝,依令行事吧!” 几人面面相觑,无奈从命。 隔着宽阔的河水,闾光如愿看到魏营方向火光冲天,浓烟直冲云霄。 派出去的斥候带来两则消息:一是岸边的草丛中未见魏军伏兵,二是魏军营啸。 闾光大喜,令骑兵下马,速速牵马泅水渡河。 待大军全部渡河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他们举着火把继续前行。经过一处黝黑密林时,闾光勒马,眼看魏营就在前方,却未见魏营乱作一团的情景,疑惑间,斥候带来了一则令众人震惊的消息——纳罕事败已被魏军活捉,全军覆没。 闾光闻言,大惊失色,气急败坏道:“被魏军抓获?这怎么可能!” 斥候探查消息有限,正支支吾吾之际,被闾光一脚踢翻在地。 纥图上前劝慰道:“大皇子息怒,纳罕将军兵败,想必魏军有了防备,唯今之计应是速速撤兵才好。至于纳罕将军,大皇子不必担心,玥璃县主与裴峥都在我们手中,想必珩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魏军营寨近在咫尺,自己一行人却要无功而返,闾光心有不甘,正犹豫之际,不想前方魏军营垒忽然大开,陆铣与嵇勇并驾齐驱,带着一众魏军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闾光惊惶不已,待看清领将中并无珩王,放下心来。 陆铣率先道:“大皇子深夜在我营前踯躅不前,左右彷徨,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闾光冷哼一声,脱口而出道:“明知故问!你们将纳罕如何了?” “哦……”陆铣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大皇子是把人丢了啊!” 嵇勇闻言,立即同身后的士兵们狂声大笑。 闾光听出陆铣是在暗讽自己丢人,顿时怒火中烧,张口便要骂,被一旁的纥图拦住。 “大皇子切勿动气,纳罕将军还在魏营中,不妨用玥璃县主同他们谈条件,若是能将纳罕将军换出,只要裴峥还在,我们此番也算有胜算。” 闾光深知此时不可意气用事,按捺住情绪。 “纳罕将军被你们所抓,玥璃县主也在我们手中,不若我们交换二人,如何?” 陆铣说:“我们也正有此意,既如此,那大皇子便将玥璃县主请出来吧。” 想到此行一无所获,还要同两个驻城守将讲条件,闾光心中不快,有意为难道:“玥璃县主还在岐城,有劳两位将军带上纳罕同本王走一趟,待到了岐城,我们再做交换。” “何必如此麻烦!”陆铣道,“大皇子不如就地休憩,令你副将库莫前往岐城接回玥璃县主,若快马加鞭,那明日午时前纳罕将军就能回到岐城了。” “你!”闾光忿然,冷哼了一声。 正在此时,队伍后方蓦地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尖锐刺耳声:“玥璃县主逃跑了,玥璃县主逃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怔住,皆举目四望,很快发现有一人纵马急奔,冲入密林,他身后则跟着几个柔然骑兵,一边挥鞭疾行,一边大喊:“玥璃县主被救走了,活捉县主!追!” 叫喊声此起彼伏,柔然军队顿时骚乱起来。 闾光眉头紧皱,看向库莫,后者心中大震,一脸不敢置信,忙不迭地提起缰绳,回转马头,匆忙向队伍中部奔去。 为了防止魏军发现玥璃县主,库莫专门将她安排在远离闾光的寻常骑兵队伍之中,且有专人看管,理应不会逃跑才是。 库莫匆匆赶到几匹备用马旁,定睛一看,见紧随马匹后的玥璃好端端地骑在马上,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不过片刻,他浑身一凛,惊觉上当,这才明白过来,刚才的喊叫声不过是为了诈出玥璃所在的位置。 他双目圆睁,用尽力气大呼一声“有诈!” 可为时已晚,顷刻间,路旁的密林中忽地闪出一众黑影。 这些人身穿黑衣,蒙黑巾,右手持剑,左手执弩,轻功极高,好似从天而降。随着他们出现,四下里机括声频响,紧接着箭矢如流星,直直射向玥璃周围的柔然士卒,惨叫声四起,库莫迅速躲在一名骑兵身后,以其为盾,避过流箭。 混乱中,一个银发男子凌空而出,径直跃上玥璃的坐骑,用剑柄猛击马臀,骏马长啸一声,前蹄跃起,向着密林中的小径绝尘而去。 库莫见状,猛踢马腹,追了出去,他麾下的一股骑兵挥舞马鞭,紧随其后。 事发突然,大部分士兵猝不及防,呆立在原处,闾光正想命骑兵追赶,被陆铣与嵇勇的大军拦下。 陆铣再开口时,语气已颇为不满。 “大皇子刚才说,玥璃县主还在岐城,既在岐城,那你麾下军士穷追不舍的又是何人?我军敬重大皇子阵前所诺,不想大皇子竟出尔反尔。何况大皇子既是为偷袭我军而来,为何带上玥璃县主,莫非是想用县主威胁我军?大皇子如此行事,岂非君子之为!” 第81章 榷场射杀 如今纳罕在魏军手中,玥璃却被人救走,闾光心急如焚,想要追击,可被陆、嵇二人截去退路,魏军更是将他带来的队伍堵得水泄不通,但若不去追击,则更难救出纳罕。 闾光目露凶光,一怒之下只想下令攻营,可他难得的有急智——两军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珩王却始终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另有谋划。 进退维谷之际,他彻底相信纳罕所言,珩王果然诡计多端!他气急败坏,脖颈上青筋暴起,望着玥璃逃走的方向,一脸阴鸷。 这些猝然闪现的黑衣人自然就是珩王一行人。 他们隐在密林中观察了好一阵,无奈夜色深重,柔然士兵人数众多,实在辨不出玥璃是否身在其中,珩王只好下令,混淆视听,让人换上柔然士兵的服饰,在队伍后方制造声势,假装玥璃已逃走。 若玥璃真的在队伍中,那闾光等人惊疑之下定会露出马脚,如此便能确认玥璃的位置。 柔然将士提早做好了夜间奔袭的准备,一路跋涉而来只当此战势在必得,却听闻先行部队已全军覆没,连纳罕也被生擒,士气顿时泄去大半。加之夜间的白狼山巍峨高大,周围又都是黑黝黝的密林,正惊惶无措之际,冷不防听到尖厉的喊叫声,又见有骑兵打扮的人策马急奔,忽地冲入密林,士卒们只当玥璃县主真的逃走了,有些胆大的骑兵来不及思索也跟着冲了出去,而有几个胆小的兵士以为是魏军突袭,惊吓之余连兵刃都掉了。 邯平一马当先,带着玥璃一路策马西行,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柔然骑兵,库莫一边狂追,一边大喊:“活捉玥璃县主,大皇子重重有赏!” 愈往西行,道路愈发狭窄,不久便入了榷场,两旁是曾经繁荣一时的街铺店肆,如今却是满地狼藉,一副荒凉衰败的景象。 邯平救下玥璃后,陆铣和嵇勇虽带人挡住大部分闾光人马,但越来越多的柔然骑兵反应过来,闻声赶往榷场。 珩王等人一路施展轻功,保护二人离开,进入榷场后,他们四散开来,一些人在屋檐上射杀柔然骑兵,另一些则在巷道中击杀拦截,榷场上很快响起柔然士兵的惨叫声。 可这些柔然骑兵明显对榷场布局极为熟悉,他们兵分几路,不断夹击围堵邯平,邯平几次绕路躲避,无奈柔然骑兵骑术极佳,始终不能完全摆脱掉。 邯平不敢停歇,趁着夜色策马狂奔,身后柔然骑兵的马蹄声密如鼓点。 库莫猛地抽出长弓,迅速搭上箭矢,伴随着一声尖锐厉响,利箭呼啸着射向邯平。 邯平听到声响,抱紧玥璃猛地侧身,利箭擦着他的衣衫飞过,“砰”的一声,深深地钉在路旁废弃商铺的门板上,箭尾嗡然作响。 库莫身后的骑兵纷纷放箭,混乱中,不知哪里射出的流箭,正中邯平肩头,邯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夹紧马肚,不断地挥动马鞭,继续在巷道中狂奔。 玥璃双手被缚,一直动弹不得,只能依偎在邯平怀中。 冷风刺骨,右肩处凉意更甚,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她心下一惊,连忙看向邯平,但邯平一身黑衣,看不出端倪,她视线下移,见自己浅棕色的衣服上,正不断有鲜血滴落,很快便将前襟染红。 她艰难开口:“邯平……你受伤了……” 邯平安慰她:“没事,小伤而已。” 他快速地瞥了玥璃一眼,发现她双手被绑,便挥剑斩断绳结,转眼见她额角上满是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忙道,“县主怎么了?” 玥璃道:“库莫给我服了迷药,我四肢无力,有些头晕……” 邯平气恼不已,暗骂库莫卑鄙,身后不断传来柔然士兵的叫喊声,他收敛心神,一路躲闪,试图甩开追兵。 珩王和尉琰施展轻功,一路跟在邯平身后,不断地引弓撘箭,射杀追击邯平的柔然士兵。 连珠利箭在黑暗中穿梭,寒芒闪过,几名柔然骑兵应声落马。 库莫面色狰狞地向屋檐瞥了一眼,对着身后的骑兵低语一句,队伍中半数骑兵顿时调转马头,他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张弓搭箭,一时间,箭雨如蝗,向着屋檐上的两人射去。 珩王和尉琰身形灵动,在屋檐间左避右闪,脚下的瓦片不断被利箭射中,裂开的碎片四下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库莫与身后的两名骑兵同时拉动弓弦,嗖嗖几声利响,一支支铁箭飞驰而出,几乎同时,珩王拉满弓弦,急速射出三支羽箭。箭矢带着凌厉的劲风,如流星赶月,将库莫三人的铁箭打落。 珩王再次弓弦满张,对准库莫三人,忽然间,前方黑暗的街口处蓦地冲出三个柔然骑兵,他们手执长刀,呼喊叫嚣着向着邯平冲来。 珩王反应奇快,瞬时调转弓弦,正在此时,三支长箭破空而出,呼啸着没入三个柔然骑兵的胸口,他们应声坠马,立时毙命。 珩王心中一惊,蓦地抬头,只见对面的屋檐上,有一个身姿轻盈的黑衣女子,鬼魅般跟在库莫等人身后,一边飞檐走壁,一边极速拉弓,轻功诡谲,箭法精准,每次放箭,必是三箭齐发,击中要害,但凡中箭之人,再无法爬起。 珩王来不及细想此人身份,因为邯平已经到了榷场的尽头。 一旦出了榷场,眼前便是广阔无垠的草地,再无任何遮挡隐蔽之物,而继续西行,则是一处悬崖,到那时,邯平和玥璃就会完全暴露于敌军的箭矢之下。 珩王心急如焚,更频繁地搭弓拉箭,如此不断有柔然骑兵应声倒地,他们身下的骏马反应不及,时常要向前狂奔一阵才渐渐停下。 这时那位黑衣女子从屋檐上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她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四蹄腾飞,一路追着库莫飞驰而去。 此人自然就是青城。 她一路跟随闾光大军,并未发现玥璃的身影,心中不免打鼓,有些担心那个柔然骑兵诓骗了她。 第82章 山崖脱险 到魏营附近时,青城很快发现珩王一行人藏在路旁的密林中,又目睹了邯平救下玥璃的经过,便一路跟随到了榷场。但她对榷场的环境布局极不熟悉,过了好一阵才发现邯平的踪迹。 残星几点,发出微弱的光,天际处已泛出青白色。 青城策马狂奔,不断地拉动弓弦,不多时库莫身后的骑兵皆被射杀殆尽,而青城的箭矢也已用尽。 此时珩王带人也赶了过来,见前方不远处便是悬崖,他从箭囊中摸出一支长箭急速射出,箭矢灌满力道,仿若流光,直穿库莫的右肩,库莫顿时惊痛难忍,跌落在地。 但在此之前,库莫已射出一箭,正中邯平身下的骏马。 骏马身形猛地一歪,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硕大的身躯踉跄几步,轰然倒地。 邯平和玥璃猝不及防,被蓦地甩下马背。 邯平背后中了两箭,血流不止,又被马匹压住腿,全然动弹不得,眼看着玥璃被抛落在地,翻滚着向崖边而去,他满脸惊恐,伸手去抓玥璃的手臂,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衫一角,终究未能抓住。 见玥璃向悬崖下急坠而去,邯平惊惶不已,嘶吼大叫:“县主!” 几乎同时,青城从马背上飞身掠起,纵身扑向玥璃,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握着柳叶刀的手向崖壁用力一挥,手臂震得发麻,刀刃刮擦在光滑的崖壁上,火光四溅,紧接着猛地一顿,嵌进一处山石的罅隙中。 两人长舒一口气。 但随着石壁崩裂声响起,她们的心又高悬起来。 这面崖壁长年受风雨侵蚀冲刷,并不牢固,加之被青城灌上内力的猛力一砸,罅隙四周如同蛛网般细小的纹路缓缓裂开,随着裂缝越来越大,不断有细碎的山石滚落。 柳叶刀的刀刃被砍得卷了边,堪堪挂在罅隙边缘,太阳被遮挡在云雾中,山风卷过,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玥璃整个人摇摇欲坠,掌心沁出薄汗,脚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这个时候,她反倒恢复了些力气,也很快冷静下来。 玥璃早就认出黑衣人是青城,她对着青城的背影微微一笑,接着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开始拨动青城卡在她腕间的手指。 青城霎时就明白了玥璃的意图,她死死扣住玥璃的手腕,目光在崖壁上不断巡睃,试图寻找下一个可以卡住柳叶刀的罅隙。 山间的雾淡了些,有朦胧的光晕透出云层。 刚才急速下落,青城的手腕摩擦在突起的石棱上,在崖壁上划出一道血痕,如今皮肉翻卷,伤口处不断有鲜血渗出来,滴落在玥璃的额角发间,她眼眸瞪大,急切道:“快松手,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阿钦,放手!” 最后一句,玥璃声音发颤,几近哽咽。 掌心一阵黏稠濡湿的触感传来,青城整个手臂发僵,近乎麻木,抓握柳叶刀的手似乎有了滑动的迹象,渐渐的,她已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尽全力握紧,只能屏气凝神,死死注视着手中的柳叶刀。 忽然间,一道晨曦刺破云雾而出,金芒万丈,刀刃折射的碎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随着几道清唳声响起,她们头顶上方,两只硕大矫健的苍鹰盘旋俯冲着掠过山崖,利爪所经之处,开始有大块的岩片剥落而下。 青城心头微颤,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她,绝路将至,莫再强求。 玥璃不敢挣扎太过,担心反倒连累青城,只好劝道:“阿钦,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你的仇还没报……” 青城气息渐促,目光急切地在崖壁上搜寻,突然间,她眼前一亮。 “独孤珺!”青城打断玥璃的话,语速飞快,“我们下方不远处有几颗崖柏,等会我们掉下去的时候,你一定要抓紧树干……” 话音未落,青城握刀的右手终于脱力,几乎同时,她猛地一蹬崖壁,带着玥璃向崖柏的方向跃去。 耳边山风狂啸,眼前的景象急速变幻。 此时崖壁上方忽然传来几声爆响,青城很快感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拦住,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嗡然一片,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如坠梦魇。 她感觉身体时而沉重如铅,急速坠落,时而又如柳絮般悬浮在虚空中,起起伏伏间,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像是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喊,又像有人心急如焚指挥着什么,接着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如浪,一波漾过一波,在山谷间不断回响,她只觉得吵,想让他们停下,嘴唇翕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纷杂的声音终于消散,意识也逐渐陷入混沌。 梦境如缥缈云雾,时光回溯,来到她十九岁那年。 日影西斜,暖煦的余晖将邬桓皇宫的琉璃瓦映照得熠熠生辉。她如往常那般前往皇兄的崇光殿商议要事,还未踏入殿门,便听到皇兄极力克制却难掩愠怒的声音。 “这个拓跋宸,简直岂有此理!”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下脚步。 这时一道轻柔婉转的声音传来:“陛下息怒,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认出说话之人,是皇兄近日最为宠爱的一位贵人。 “前些日子,魏帝来信欲与邬桓联姻,朕也有此意。魏帝打算让阿钦嫁给其中一位皇子,但朕却属意珩王。此人英姿隽迈,且懿文经武,谋勇双全,与阿钦最为般配。但朕不知他对阿钦的心意,便让人暗中试探。” 邬桓帝叹了口气,“朕原以为,凭珩王的见识,定能欣赏阿钦的不凡之处,却不想他竟与世间寻常男子一般,如此见识短浅,世俗迂腐。他说阿钦是龙甲军的统帅,整日与行武之人打交道,看的都是些军法战策,定然没有执掌中馈、打理王府内务之能。还说他属意温婉娴静、擅长诗文的女子,又特别强调未来王妃定然要端丽秀美,有倾国之貌……” 第83章 喂药 邬桓帝的声音低沉中透着几分庆幸,“还好提前找人探明珩王的心意,否则若朕贸然开口,魏帝又降下旨意,岂非害了阿钦……” 这位贵人劝慰道:“陛下莫要为此事伤神,伊昭公主有勇有谋,统帅二十万龙甲军,是有雄才大略的女子,岂是那些深闺弱质之辈可比。那珩王见识短浅,辜负了陛下一番看重,他日定会追悔莫及。陛下万金之躯,可别因此等小事气坏了龙体。” 她在殿外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如水,嘴角甚至微微上扬。 她本就无意与魏国的那些皇子宗亲联姻,更不想远离皇兄,珩王如此回应,正好打消了皇兄的念头。 待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伊昭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殿门,这时一道耀眼的天光迎面刺来,她伸手去挡,蓦地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毡布顶篷,天光从帐布的罅隙中透进来,斑驳的光影恰好打在枕边,她半眯着眼,辨别之下,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中。 下意识动了动,只觉得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这时一道喑哑疲惫的声音传来。 “郡主醒了。” 她眼珠迟滞地转了半圈,这才发现床帏旁的方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目光幽深,眼底布满蛛网状的血丝,俊朗的脸上满是倦色。 青城望着他,脸上有片刻的怔忪,不多时,飘散的思绪渐渐回笼,她起身坐起,轻咳两声:“殿下……” 珩王应了一声,起身从矮案上端过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黑色汤药。 青城瞥了一眼汤药,面有难色,肩膀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殿下,玥璃怎么样了?” “玥璃被喂服了迷药,身上还有几处擦伤,但并无大碍,只等彻底清醒便好。” 青城稍稍安心,又想起一事:“那邯平呢?” “他后背中了两箭,其中一箭伤及肺叶,如今已喝过药,由南棠守着。” 栾舟前几日给她说过,珩王担心她旧疾未愈,命南棠也赶往云中,如今看来,抵达的正是时候。 珩王用汤匙舀了半勺药,递至她唇边,用眼神示意她喝药。 直觉让他喂药不妥,青城找借口道:“这药还热着,过一会再喝。” 珩王声音极低,近似哄劝:“温的,你喝一口试试。” 青城本想自己接过药碗,左手腕一抬才发现抖的厉害——当时她纵身拉住玥璃的时候,便感到整个左臂有撕裂之痛,想来是遽然牵拉之下伤了筋脉。 如今营中除了她和玥璃,并无其他女子,她想了想,道:“殿下还是让栾舟来给臣女喂药吧。” 珩王直直地望向她,将汤匙放回碗中,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眸光深沉:“栾舟……护卫郡主不利,眼下正在帐中反省,无法前来。” 青城轻咬下唇,思量着只怕栾舟是被她连累受了罚。 她道:“那日栾舟将臣女送回云中城后,臣女实在担心玥璃,待他走后,臣女就去了岐城西面的山坡,臣女觉得,那样能离玥璃近些……臣女未经通禀擅自离开云中城,请殿下恕罪,栾舟并不知晓此事,还望殿下不要怪罪他。” 珩王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不怪罪他,也并非难事……” 他没再说下去,身子微微前倾,用汤匙舀起汤药,再次递了过来。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她若喝下,他便不再怪罪栾舟。 青城无奈,望着眼前汤匙中黑苦的药汁,深吸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汁刚一入口,一股清苦酸涩的药味瞬间从齿间蔓延至喉咙,她双眼眯起,秀挺的鼻子立即皱起。 喂药的过程中,珩王的目光始终专注在青城的脸上,若她的表情缓和些,他便喂的快些,若眉头蹙起,便停顿一会,如此,一碗汤药很快喂完。 青城满口苦涩,脸皱成一团。 珩王起身,从桌案上拿过一碟圆润饱满的果子,道:“南棠说你不习惯喝过药后吃蜜饯,所以我寻了些棘果来。” 棘果是一种红色的野果,常生长在山间靠近溪流的地方,与杏核一般大小,甘甜多汁,只是在云中地界并不多见。 青城大为意外,抬起眼帘,对着他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她眉眼微弯,一双清眸中盈满笑意,珩王心尖一颤,眼睛却如一面幽寂的镜湖,毫无波澜。 这时帐外传来两声轻咳,继而响起封义的声音:“王爷,尉将军求见……” 珩王叮嘱青城几句,转身出了营帐。 尉琰站在帐外,一见珩王,迎了上来。 “王爷,严蒙他们趁着闾光回城,已安全撤出岐城,与留在岐城外树林间的云中骑会合。” 珩王点头,道:“三日后,若岐城无异动,让所有人回营。” 尉琰应声称是,又道:“此行有惊无险,未大动干戈,便救回了玥璃县主,纳罕是计划所得,库莫却是意外之喜,可谓初战告捷。” 珩王瞥了一眼远处正在操练兵士的三位将军,发现三人正同时向他看来,他收回目光,叮嘱道:“这几日加强防守,不可掉以轻心,此外,要将纳罕和库莫单独关押,不要让纳罕知晓库莫被擒获一事。” 尉琰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扫过青城的营帐,道:“青城郡主醒了?” 珩王嗯了一声,“刚喝过药。” 尉琰轻挑眉头,顿时反应过来,青城那样的伤,应该无法自己喝药,他道:“王爷对郡主,似乎极为不同……” “此话何意?” “王爷见郡主跳下山崖,脸色都变了,用绳索救人这样的事情本不必亲力亲为,可王爷还是去了,郡主晕过去后,王爷一路将她抱回军营,又一直守着她,如今还亲自给她喂药。王爷对郡主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珩王一直看着正在操练的兵士,见三位将军时不时瞟向他和尉琰,不答反问:“这是你的疑问,还是他们三个让你问的?” 第84章 无耻之徒 尉琰咧嘴一笑:“真是什么也瞒不住王爷!他们不知青城郡主的身份,见王爷如此紧张一位谋士,心中难免好奇你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他们知道末将自小与王爷一处长大,情分非同一般,便让末将来打探。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疑问,王爷与郡主不是结盟的关系吗,怎么郡主受伤,王爷如此失态?” 珩王避而不答,瞥了一眼青城的营帐,道:“派人去云中城寻两位妇人,照顾青城。” 话音刚落,栾舟匆忙来报,说玥璃已经清醒,但四下里疯狂找寻库莫,众人完全劝不住。 珩王即刻前往玥璃的大帐。 珩王进去时,玥璃立在案前,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脸色煞白,双眸中血丝虬结交错,她手执一把长剑,身旁则跪了一地苦劝无果的将士。 珩王开口:“这是怎么了?” 听到珩王的声音,玥璃呆滞无光的眼眸总算动了动,她缓缓走上前,哑声道:“裴峥身受重伤,生死不明,求娶柔然公主的说辞是反间计……” 这样的结果珩王早就设想过,但没想到裴峥伤重至此,正待进一步询问,玥璃忽然问:“青城和邯平呢……” “青城已经醒了,至于邯平……有南棠在,你不用担心。” 玥璃点点头,只是顷刻间,神色又不对了,她双眼发怔,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库莫……” 珩王只当她是因青城和邯平受伤,要找库莫报仇,便道:“库莫就在营中,如何处置,都听你的。” 玥璃置若罔闻,双目猩红,眸底恨意奔涌,像一团不断燃烧跳跃的火焰,她径直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弄死他……” “玥璃!”珩王终于察觉出不对,立即拦住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玥璃停下,呆立了好一阵,眼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缓缓道:“凌绍他们……曾跟随我出生入死,听我号令,护我周全,他们不是部下……是家人……可他们全部都死了。那日库莫忽然来到监牢,说是陛下同意将我许配给他,接着就要带我离开,凌绍他们抵死不从,被库莫下令砍伤,又被挑断手筋脚筋,送去贺兰山……” 她断断续续说着,泪水划过脸庞,声音哀痛,“听说那里漫山遍野皆是狼群秃鹫,他们跟随我一场,我却连尸身都无法替他们收敛……我……我要去贺兰山,我要把他们带回来……” 她心神俱伤,悲痛欲绝,才迈出半步,又昏厥过去。 尉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南棠闻讯匆匆赶来,一番安抚后,勉强让她服下半碗汤药,玥璃这才沉沉睡去。 珩王帐中,众人听闻此事,皆气愤不已,恨不能即刻剐杀库莫泄愤。 “这柔然欺人太甚,我大魏堂堂县主竟被一个副将如此欺辱,那日真应该跟他们大战一场!”嵇勇怒气冲天。 “玥璃县主武功高强,闾光有所忌惮,来攻我军营垒时便给县主喂下迷药,以牵制我军。而库莫,不过一小小副将,竟敢残杀我大魏将士!这些小人,个个无耻下作,实在该杀!”陆铣愤慨道。 “殿下,如今库莫就在营中,让末将先砍掉他一条腿再说!” 嵇勇说着便要向帐外而去。 “嵇将军息怒,”尉琰立即上前一步拦住他,“库莫行径可恶,人人得而诛之,但此事不急在一时,殿下自有主张。” “真是气煞我也!”嵇勇火冒三丈,但明白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殿下,万不可放过此等腌臜鼠辈啊!” 一直未开口的闻远忽然跪倒在地,一脸悲愤,声音发颤。 “殿下,末将自入军中以来,一直跟在玥璃县主身侧,县主受此大辱,末将犹如凌迟加身……” 他拳头紧握,努力调整了几下呼吸,又道,“末将斗胆,敢问殿下一句,若纳罕可以换回裴帅,这库莫可否交由末将处置?” 众人此时恨不得即刻将库莫斩杀,闻听此言,皆齐齐看向珩王。 珩王一脸阴郁,想了想,徐徐道:“此事稍后再议,至于现下……” 他一顿,目光投向三人,“就有劳三位将军即刻审问库莫,问清楚那些近卫的下落,人别弄死……” 嵇勇一听,不由有些泄气,正要发牢骚,又听珩王道,“……手段不计!” 三人眼底一亮,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立即领命。 珩王又转向栾舟,吩咐道:“问出结果后,派人去贺兰山,将尸骨带回,好生安葬。” 栾舟应是,出了营帐。 几人见到库莫,皆按捺住没动手,可问了半天,只问出押送凌绍等人的骑兵一共八人,领队是库莫的一位亲信,其他的一概不知,嵇勇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把库莫直接踢晕了,踢完之后嵇勇自己也懵了,这厮这么不经打? 无奈之下,珩王只好命栾舟带一队轻骑即刻出发,前往贺兰山寻找凌绍等人的下落。 可不过半日,栾舟就返回,带回了八具身着柔然骑兵服饰的尸首。 “王爷,属下在前往贺兰山的路上发现了这几人的尸首,他们是走到距离岐城约莫五里的地方被杀的,致命伤在颈部,皆是一刀毙命,其中一人正是库莫所说的亲信,现场有拖拽的痕迹,凶手似乎着急离开,只将他们拖到路旁的密林边缘。此外,随行的应该有至少五辆马车,根据路上留下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之后马车并未继续西行,而是按来路返回,在靠近岐城不远处的地方彻底没了踪迹。” 尉琰拧眉:“马车上拉的很可能就是凌绍他们,可为何马车又要折返呢?” 陆铣想了想,道:“莫非是闾光改了主意,派人将凌绍他们又送回岐城了……”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问题,“不对,定然不会是闾光的人,否则没必要对这些骑兵动手,难道是库莫,他与闾光一向不合,所以反其道为之?” 第85章 迟来的惊喜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封义来报,说闾光来信了。 此次闾光损兵折将,又少了一个重要人质,回到岐城后,怒不可遏,发了好大的火,不久便病倒了。纥图提醒他要主动联系珩王以尽快换回纳罕和库莫,他虽不情愿,但无可奈何,只得提笔,于是便有了这封来信。 珩王展信阅之,当看到闾光想用裴峥换回纳罕,用关押在灵城的所有大魏客商换回库莫时,他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回信。 信上说了两件事:一是询问裴峥伤势如何,能否经受车马颠簸;二则是询问玥璃在岐城的所有部下的下落,并说若想换回库莫,需将他们一并送回。 闾光的第二封信很快送到。 信上说裴峥短暂醒过一次,又昏了过去,但伤势并未继续恶化。至于珩王说的第二点,闾光则避而不谈。 闾光言辞闪烁,众人心中顿时凉了大半,只当凌绍等人凶多吉少。 这两日青城恢复的很快,除了右手腕还需按时换药外,已无大碍。她去探望玥璃,却被告知玥璃仍在昏睡,她心中不安,前往珩王的大营。 青城进帐时,珩王正在书写给魏帝的奏报,见她进来,放下笔,温声道:“郡主怎么来了?” 青城行礼,道明来意。 “南棠说,玥璃心思郁结难纾,还需服药,等到完全康复还不知要多久,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表情凝重,将凌绍的事说了一遍。 青城怔了几息,蓦地反应过来,看来邯平那日回来报信的时候并未来得及将凌绍获救的消息告诉珩王,之后他受伤昏迷,一直没有彻底清醒,而知情的武宁卫又未回营,以致于珩王对此事全然不知。 青城有些无语,心想不如让她去跟玥璃说一声凌绍还活着,比整日让她服药安睡管用多了。 可珩王听不到她的心声,仍兀自道:“我已派人去贺兰山寻找,可已经好几日了,一无所获,即便日后找回可能也只剩遗骸了吧,或许,连遗骸也没有了……” 青城:“……” 去贺兰山当然不会找到他们,他们压根就没去好吗,再说他们大部分人还活着,找什么遗骸! 见青城一言不发,珩王只当她难过,又改口安慰:“……山中虽有野兽出没,但也不是人迹罕至,总还有猎户,说不定,他们被好心人救下,正在某处养伤……” 青城嘴角抽了抽,的确在某处养伤,就在严蒙那啊!怎么你们自己人之间都不互通消息的吗? 正腹诽着,封义蓦地冲入帐中,一脸惊喜,气喘吁吁道:“王爷,凌绍他们回来了!” 听到凌绍的名字,青城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有人长嘴了,这下好了。 珩王起身,讶然道:“你说谁?” 封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凌绍他们还活着!严蒙把他们送回来了……” 正说着,严蒙进到帐中,其他人听闻凌绍等人被救了回来,纷纷赶了过来。 行礼后,严蒙将凌绍等人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攻营那日,库莫来到监牢,说了些轻薄之言,又忽然下令要将玥璃带走,凌绍他们自然不肯,拼死阻拦。库莫一怒之下,执刀乱砍,凌绍身中数刀,当时就昏死过去,库莫以为凌绍必然活不了,就没再管他,又令士卒将其他人的手筋脚筋挑断,送到贺兰山中喂狼。好在出城不久,行到隐秘处时,被邯平发现踪迹,这才将他们救下。 严蒙又道:“王爷,此次多亏了邯平!” 众人一听竟是邯平救下了凌绍等人,皆大为意外。 尉琰恍然大悟:“邯平当时匆忙赶回来报信,说玥璃很可能被闾光带着来攻营,我们只当是你打探到的消息,如此看来,应该是从柔然骑兵口中问出来的。” 严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由笑道:“这个邯平,救了人怎么也不说一声……” 尉琰道:“当时太过匆忙,得到消息后,我们一心想着怎么救出玥璃,根本顾不上细问,之后邯平中箭晕了过去,一直高热不醒,实在没机会提。” 严蒙心头一紧:“邯平受伤了?” 尉琰道:“你不必紧张,有南棠守着,他定会没事的。” 严蒙有些懊恼:“属下只当邯平已经说了,给王爷的信中便没再提及此事……” 珩王只说无妨,问起凌绍他们的伤势。 严蒙神情一黯:“当时兄弟们浑身是伤,实在不易挪动,属下便做主就地医治他们。我们虽尽了全力,但有几位兄弟伤势过重,无力回天,已经过世了,活下来的兄弟中,多半也会落下残疾……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恕罪。” 珩王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实属意外之喜!南棠医术精湛,定会全力救治他们。此次多亏了你们,本王感谢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严蒙连忙躬身抱拳,连说不敢。 此时有士兵来报,说闾光来信了。 珩王展信阅看。 几日前的来信珩王还没顾上理会,闾光终于坐不住了,毕竟珩王手中攥着他两员大将,纳罕还是可汗最器重之人,于是他再次写了封信,此次交换的筹码加上了被掳走的云中城百姓。 “闾光的书信上说,希望尽快交换人质,后日午后,在距岐城二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不过,他要求将库莫也一并换回……” 众人如今对库莫简直深恶痛绝,听闻此言,皆凝住笑意,神色愤然。 嵇勇讥讽道:“这闾光是不是脑子病坏了,凭什么裴帅一人换两人?” “殿下,”陆铣道,“闾光和他一干手下,阴险狠毒,裴帅明明重伤昏迷,却被说成是投降叛国,要迎娶柔然公主,且那两千云中骑,就是死在纳罕和库莫手上,纳罕可以用来换回裴帅,可库莫万万不能交出去啊!” 闻远道:“末将刚才去看过凌绍他们,他们伤得很重,库莫这个畜牲,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噤了声,眼眶微红。 第86章 艰难的离间 珩王静默片刻,缓缓道:“闾光说,裴峥换回纳罕,至于库莫,他会用关押在灵城的客商和百姓来换。” 此话一出,众人怔住,这才反应过来,灵城还关押着柔然骑兵从榷场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嵇勇道:“殿下,我们手中也有被俘虏的柔然骑兵,用他们换回不行吗?” 陆铣此时彻底冷静下来:“闾光应该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嵇勇一僵:“这……” 闻远眉头紧锁,有些泄气,声音透着无限悲凉。 “这么说,我们只能将库莫交出去吗?” 珩王没回答,他想起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烦忧之事,道:“将我们的人换回来是当务之急,但还有一事,也是重中之重!此次柔然撕毁合谈,将原本不得创筑的岐、灵二城重新布防,又在城池四周垦地种田,大有常驻之势。若任由他们如此,云中七镇又不得安宁,与其到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出击,让他们弃城,退回漠北。” 此言一出,尉琰立即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昨日三位将军还与末将说起,看闾光这样子,怕是要在岐城长久驻兵下去了,那我军在白狼山下的营垒一时半刻便无法撤掉。可榷场被毁,良田被焚,那么多将士阵亡,百姓惊惶不安,短期内实在不堪再战。可如今盟约已废,又添新仇,除非两军对阵,打出个高下,否则闾光绝不会轻易弃城而去!” 嵇勇双拳紧握,扬声道:“打就打,打仗我嵇勇就没怕过谁!” 陆铣劝道:“嵇将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动辄两军交战,遭殃的只有百姓啊。” 嵇勇道:“如若不然,焉能令其自退?” 闻远急于惩治库莫,不光为国事,还为私情,可珩王所言句句在理,他好歹是镇守云中七镇的将领,又世代簪缨,自然懂得如今珩王所提一事才最为要紧。 他道:“此次闾光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定会筹谋再战,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除非,他们有不得不退的理由。可这样的理由,只怕不易寻得。” 珩王抬眸,视线扫过几人,缓缓道:“如若这个理由是,岐城内有我们的内应呢?” “这……”几人大为意外,顿时怔住。 尉琰沉思片刻,道:“殿下的意思是,让闾光以为岐城内有我们的内应…… 珩王点头:“闾光与予修一向不睦,连带着纳罕与库莫也是水火不容,此次柔然阵前失利,损兵折将,柔然大汗必定追责,到时他们回去,定会极力将失利的责任推给对方。若我们离间纳罕和库莫,令其都以为对方是奸细,那他们只会不遗余力地攻击彼此,只要他们说辞不一,令闾光生疑,难以决断,那便好办了!” “不错,”尉琰笑道,“闾光能对我们用离间计,我们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闾光其人,多疑少谋,刚愎自用,届时为了稳妥,他定会带兵退出岐城。” 陆铣也笑道:“兵不厌诈,让他们内乱,祸起萧墙,他们无暇自顾,便不会再侵扰北境。此计妙哉!” 闻远皱眉:“如此一来,库莫还是要被放回去,一想到他小人得志的模样,末将心有不甘。” “是啊!”陆铣也是一脸憋屈。 嵇勇闻言,心中愤慨不已,要照他的意思,别管那么多,先把库莫打个半死再说,但他知道这只是意气用事,于大计不利,于是索性闭口,但满脸憋的通红,整个人气鼓鼓的。 尉琰思忖片刻,想到一事:“对了,斥候来报,说是予修已经到了岐城,想必是为此次闾光大败一事而来,只要纳罕回去禀报,说库莫就是奸细,泄露了岐城城防部署,那闾光一定不会轻饶,库莫必死。届时既能令闾光退兵,又能除去库莫,一举两得!” 此时一直未开口的严蒙点出关键:“话虽如此,可库莫是闾光的亲信,要让闾光相信库莫是我军奸细,这怎么可能?退一步说,即便闾光相信,可纳罕却是个极为谨慎之人,让他以为库莫背叛柔然,背叛闾光,这难度太大了吧!” 珩王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沉声道:“的确不易,不过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他有意一顿,忽然看向青城,“阿青有何想法?”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对了,还有阿青这个谋士呢。 嵇勇听闻正是阿青及时拉住玥璃县主,才不至于让县主坠崖,还听闻此女箭术奇高,射杀了不少柔然骑兵,对她既敬佩又好奇,此时听到珩王发问,他率先附和道:“阿青姑娘谋略过人,想来必有妙计。” 自从得知玥璃被库莫为难,又被一路绑着来攻营,青城心中再难平静。她此时满心的念头就是让库莫付出代价,越快越好!刚才听了众人的对话,她心中对如何离间二人已有成算。 她道:“我愿尽力一试,不过还需各位将军配合。” 见青城未推辞,珩王欣然一笑,温声道:“我会派栾舟近身保护你,若有任何需要,你随时开口。” “多谢珩王。”青城道。 接着珩王转向众人,表情肃然。 “诸将听令,从此刻起,阿青所言皆是本王的意思,营中所有人皆由她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怔住,但很快领命,对着青城齐声道:“末将但凭阿青姑娘调遣。” 话音刚落,帐外有士卒来报,说是纳罕已绝食两日,今日连水也不喝了,军医已去瞧过,除了虚弱些,暂无大碍。 陆铣面露讥讽,冷笑道:“这个纳罕,刚被我们抓到的时候,整日寻死,昨日开始终于不折腾了,又改绝食了,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嵇勇道:“是啊,那么粗的拴马桩,直头愣脑就往上撞啊,果真是不要命的硬茬儿!” 闻远冷哼一声,道:“比起纳罕,库莫可是没气节多了,整日里不是装病,就是昏睡,三顿饭倒是一顿都没落下!” 第87章 威胁纳罕 青城又问:“那纳罕和库莫是否察觉出卢氏父子已暴露?” 珩王想了想,道:“纳罕知道自己中计,凭他的敏锐,很可能有所察觉。但库莫应该不知,在他看来,纳罕被擒不过是作战失利。这二人的状态如今全然不同,纳罕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库莫似乎笃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一点也看不出担忧之色,他应该是觉得闾光定会想办法救他。” 青城心中已有成算,道:“属下愿尽力一试,不过还需各位将军相助。” 见青城未推辞,珩王欣然一笑,接着转向众人,表情肃然。 “诸将听令,从此刻起,阿青所言皆为本王之意,营中所有人皆由她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怔住,但很快领命,对着青城齐声道:“末将但凭阿青姑娘调遣。” 话音刚落,帐外有士卒来报,说是纳罕已绝食两日,今日连水也不喝了,军医已去瞧过,除了虚弱些,暂无大碍。 陆铣面露讥讽,冷笑道:“这个纳罕,刚被我们抓到的时候,整日寻死,昨日开始终于不折腾了,又改绝食了,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嵇勇道:“是啊,那么粗的拴马桩,直头愣脑就往上撞啊,果真是不要命的硬茬儿!” 闻远冷哼一声,道:“比起纳罕,库莫可是没气节多了,整日里不是装病,就是昏睡,三顿饭倒是一顿都没落下!” 柔然的这两位将军,风格迥异,众人又气恼又无奈,纷纷摇头。 后日就要交出这二人,事不宜迟,青城告退,出了营帐,栾舟奉命保护她,跟着她来到关押纳罕之处。 青城让栾舟守在外面,只身进到帐中。 为了以防纳罕求死自伤,闻远早下令将他双手反捆。 纳罕本是倚靠在榻旁的柱子上,见青城进帐,他几次想站起身来,但遭逢被擒,又几日水米未进,明显体力不支,如此尝试几次,待勉强支撑起身体时,已是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青城并不看他,径直坐在几案前,瞥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对侍立在外的士卒吩咐道:“有些凉了,撤下去吧。”士卒领命,将饭菜一一撤下。 纳罕眼神警觉,问道:“你是什么人?”见青城不睬他,又道,“不必如此麻烦,即便是换了温热的饭食来,本将军也是不会吃的。” 青城这才瞥了他一眼,徐徐道:“看来纳罕将军是要绝食,自裁于此?” 纳罕冷哼一声,讥讽道:“我知道珩王的诡计,他不过是想用我来牵制大皇子,以期换回裴峥。你回去告诉珩王,一具尸身,是万万换不回裴峥的!我虽不知你是何人,但见你是女子,就不对你恶语相向了,只奉劝你不必白费力气,快快出帐去吧!” 青城将手臂倚在几案上,语气淡然。 “纳罕将军误会了,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劝将军。相反……”她微微停顿,一字一句道,“听说将军一心求死,我来送将军上路……” 短暂怔愣后,纳罕一阵低笑,声嘶力竭大喊道:“好啊,来呀,来取我性命啊,我纳罕少年时便征战沙场,何时畏过生死,如今我身陷囹圄,无法全身而退,那舍生取义,也不堕威名,柔然大汗知我忠义,定会善待我家人,我纳罕死而无憾,有何惧哉!” 青城微微颔首,悠悠道:“如此,我便让将军如愿!” 她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会让人废了你的手脚,将你扔到贺兰山中,听说那里人迹罕至,野兽遍布,土狼和秃鹫会啃食你的身体,将你变成一堆白骨。接着我会散布消息,说纳罕将军早已弃暗投明,此次烧毁粮草故意失利,不过是想趁机投靠魏军,如今正协助珩王殿下日夜练兵,准备大举进攻岐城。待岐城城破之时,你便是背叛柔然的罪人,柔然大汗会诛杀你满门,所有的部落百姓会对你鄙夷唾骂,你和你的家族会因此蒙羞,受到诅咒,永无宁日……” “够了!”纳罕气结,目眦欲裂,眼底猩红,牙咬切齿道,“珩王设毒计引我入局,没想到,你一个女子,竟也如此歹毒!” “歹毒?”青城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若论歹毒,大魏怎比得过柔然,裴峥重伤昏迷,却被你们污蔑成他一心求娶柔然公主,叛魏归降;你率众攻破云中城,杀害守将,却到处散播谣言,说这一切皆是因裴峥泄露布防所致,使得魏帝一怒之下,下令诛杀襄国公满门;闾光为了牵制魏军,给玥璃县主服下迷药,带着她一起来攻营,县主的一干部下为了保护她,被库莫砍杀,又被挑断手筋脚筋,送至贺兰山喂狼,怎么,同样的事情,你们做了,就是理所当然,别人做了,却成了无耻歹毒?” 纳罕被噎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他半生戎马,难免权衡算计,他只当是为将为臣,身不由己,从未心中不安。裴峥和玥璃一事,虽说是闾光和库莫一手安排,可那些手段着实下作,他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见纳罕眼神呆滞,面上隐隐有羞愧之色,青城知晓时机已到,她缓缓起身:“从现在开始,除非你自己开口,否则不会再有人来给你送饭,你若还要自寻死路,也不会再有人拦你。” 她转身向外走去,待行至帐门时,又停下脚步,“哦”了一声,轻声道:“对了,纳罕将军恐怕还不知,玥璃县主已被救了回来,而库莫也被我军俘获,关押在营帐中,他可是终日饱食,将养的不错。闾光对这位得力的副将可是极为重视,一连来了三封书信要将他换回去。你说,若你一味自寻死路,成了一堆枯骨,珩王殿下能不能换回裴帅呢?” 她嘴角闪过讥诮,说完转身出了营帐。 青城一番轻言细语,但在纳罕听来,却只觉得字字如寒刀,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他的心口,他只觉得彻骨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冷颤。 第88章 假意放走库莫 他此番行事不利,身陷敌营,无法接应闾光,虽出师不利,但按照出发前的约定,闾光撤回岐城即可,只要裴峥和玥璃还在柔然手中,此战他们依旧有胜算。可纳罕没想到,玥璃获救,库莫竟被擒住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心中生疑,本能的怀疑青城的话,可蓦地反应过来,刚刚她说将他送去贺兰山喂狼——这不正是库莫对玥璃亲卫的那些手段吗?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玥璃县主应该是获救了,那库莫呢?若库莫也被俘获,那魏军手中就有两个人质,如此一来,此战柔然已败!他又惊又气,恨不能舍生取义,但一想到青城的威胁之言,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他只觉得进退维谷,膝下一软,颓然倒地。 青城离开后,一路向关押库莫的营帐走去,刚到帐外,就看到士卒端着饭食前来。她叫住此人,从帐布的缝隙向里望,只见库莫躺在一堆稻草上,枕着手臂,翘着脚,姿态闲适自得,全然没有身陷囹圄的窘迫。 她思忖片刻,找到闻远,让他寻一个能说会道的心腹来,闻远领命,很快找来一个白净机灵的士卒。 这士卒叫杜魁,青城对着他叮嘱一番,杜魁连连点头,端着库莫的饭食,进到大帐中。 他将饭食放在地上的稻草堆旁,对着库莫一脸鬼祟道:“库莫将军,小人是卢颉公子的手下,他让我来偷偷放您离开,就在今晚。” 库莫原本躺着假寐,一听卢颉,不由得坐起身来,但明显对士卒的说辞存疑,又掩饰道:“什么公子,与我有什么相干,老子要睡觉,快滚!” 杜魁二话不说,上前几步,低声道:“大皇子和珩王已经商量好要用纳罕将军换回裴帅。大皇子本想将您一并救出,但珩王殿下说将军杀了玥璃县主的部下,不同意将您换回。大皇子便让卢公子想办法,暗中放了您。” 库莫一听,顿时信了几分,自己身陷敌营,闾光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给卢颉施压,放自己离开,这很合理。 但他不敢轻信:“魏营关卡重重,本将军又一直被看守着,如何逃的出去?” “今晚众人会在营中庆祝,卢公子到时会拖住珩王等人,小人趁机助将军出营……” 库莫警惕道:“庆祝什么?” “庆祝救回玥璃县主啊,还有就是,庆祝抓到将军你……将军,今晚是唯一逃跑的机会了,若是错过,只怕将军就有危险了!” 库莫心中顿时慌乱不已,他残杀了玥璃的部下,如今又落在魏军手中,几日前嵇勇将他踢晕之事还历历在目,再留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他不再犹豫,只道:“你等会就去找卢颉,让他准备好给我易容的长髯,你今晚过来的时候带给我,对了,再带一顶毡帽来。” 杜魁不明所以,愣了一下,库莫没好气道:“我要伪装一下,免得被人识破……” 杜魁恍然大悟,直夸库莫想的周到,说完借口离开,径直前往珩王的大营报信。 青城听后,不由道:“库莫果然心思缜密,担心被发现,还想到要易容。” 杜魁道:“阿青姑娘有所不知,这库莫生的脸方口阔,左边侧脸处靠近耳垂的地方还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极为显眼,若是不遮盖上,的确容易被人察觉。” 青城这才明白过来,直到现在,她还没见过库莫的相貌,刚才隔着帐帘,库莫躺在稻草上,她并未看清他的脸。 珩王让闻远按照库莫的要求去准备,闻远领命,带着那士卒退下。 不多时,帐帘一动,栾舟进来禀报,说是玥璃醒了。 青城眼底瞬间亮起来,唇角笑意绽放,她转向珩王,还未开口,珩王便道:“去吧。” 青城匆匆行礼,出了营帐。 珩王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看看她伤口恢复的如何,算了,等晚上再问。 入夜,军营空地上燃起篝火,将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或三两成群地交谈着,或大口饮酒,笑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军营。 库莫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焦急不安地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这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听声音很像是那个白日里来的白面士卒,他似乎在跟帐外的守卫闲聊。 不多时,帐外没了动静,库莫正要上前查看,帐帘一动,杜魁走了进来。 他告诉库莫,守卫被他骗走了,接着从怀中将东西递给库莫,又帮库莫装扮好。 二人出了营帐,一路上避人左右向辕门走去。 库莫心跳如擂,低着头紧跟在杜魁身后,不时地左右窥望,见远处的空地上,营中将士们果然聚在一处饮酒交谈,一派喜庆喧闹的场景。 两人很快到了辕门,杜魁与辕门守卫似乎很熟,上前低语几句,那守卫看都没看库莫,就放二人出了军营。待走出去一段路了,库莫还有些恍惚,总觉得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时杜魁从草丛中牵出一匹马,叮嘱道:“对了,卢公子有句话让我带到,他说此次柔然事败,并非他情报有误,而是纳罕故作失利被魏军俘获,至于原因,公子还未探明。卢公子深知此事重大,还请库莫将军提醒大皇子多加小心才是!” 纳罕事败,库莫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卢颉的消息深信不疑,毕竟有裴峥和玥璃之事在前,他没有怀疑卢颉的必要。如今听闻此言,他几乎瞬间便认定纳罕居心叵测,要么是纳罕与魏军早已暗通款曲,要么则是故意失利,不想让大皇子立功。想到若不是纳罕事败在先,自己也不会被魏军抓获,库莫不由得心火怒烧,恨不能马上回到岐城,将此事禀告给闾光。 念及此,他不再久留,匆忙感谢一番,与杜魁告辞。 库莫骑着马,一路狂奔,起先心中惴惴,惊惶不安,生怕从某处黝黑的角落里冒出魏军来,可直到过了白狼山,也没见到一人,不由放下心来。 第89章 惊天发现 两人很快到了辕门,杜魁与辕门守卫似乎很熟,上前低语几句,那守卫看都没看库莫,就放二人出了军营。 待走出去好长一段路了,库莫还有些恍惚,总觉得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时杜魁从路旁的密林中牵出一匹马,叮嘱道:“对了,卢公子有句话让小人带到,他说此次柔然事败,并非他情报有误,而是纳罕故作失利被魏军俘获,屯粮之处压根连火光都没起。卢公子深知此事重大,还请库莫将军提醒大皇子多加小心才是!” 纳罕事败,库莫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卢颉的消息深信不疑,毕竟有裴峥和玥璃之事在前,他没有怀疑卢颉的必要。如今听闻此言,他几乎瞬间便认定纳罕居心叵测,要么是纳罕与魏军早已暗通款曲,要么则是故意失利,不想让大皇子立功。想到若不是纳罕事败在先,自己也不会被魏军抓获,库莫不由得心火怒烧,恨不能马上回到岐城,将此事禀告给闾光。 念及此,他不再久留,匆忙感谢一番,与杜魁告辞。 库莫骑着马,一路狂奔,起先心中惴惴,惊惶不安,生怕从某处黝黑的角落里冒出魏军来,可直到过了白狼山,也没见到一人。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彻底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对着魏营方向,轻蔑一哼:“说什么珩王算无遗策,真是徒有虚名!”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有动静,他悚然心惊,急忙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立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蒙着黑纱,突兀地站在黑黝黝的土坡上,远远望去,像是暗夜中游荡的鬼魅。 白狼山附近,分布着许多这样规模不一的土坡,原是柔然与大魏作战时两国士兵修筑的土堙,历经数年,早已风化损毁。 “你平时惯用哪只手?”暗夜中,有人开口,声音空远飘渺,带着一丝喑哑。 库莫浑身一凛,首先想到的便是事情败露,魏军来抓捕他,但环顾四周,静默如斯,不像是有伏兵的样子,又见对方仅有一人,放下心来,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来人自然是青城,她飞起一脚,踢起一团土块,土块高高扬起,向着库莫急速而去,飞至半空时土块碎裂,一时间,沙土飞扬,扑面而来,库莫慌忙间用右手遮挡。虽勉强挡住,却惊了马匹,骏马嘶鸣,库莫反应不及,被甩下马背。 “原来是右手!”那幽森惊悚的声音再次响起,散在呜咽的风中,让人听起来不寒而栗。 青城展臂跃起,飞掠至库莫身前。 不知为何,库莫猛地有些心惊,比起魏军,眼前这人似乎更令人脊背发凉,仓促间,他来不及起身,半撑起身体,强装镇定道:“你究竟是何人?我乃柔然大皇子副将,你胆敢……” 青城眼中闪过狠厉,不等他说完,径直从腰间拔出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间犹如流光,接着她一刺一挑,轻提剑柄,长刃向下,在库莫的脖颈处猛地顿住。 库莫先前只觉得眼前剑影飞舞闪烁,如同迅电,待定睛看清时,泛着寒芒的锋利剑刃已近在眼前,他吓得心口狂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城眼眸低垂,冷眼看着库莫。 库莫瑟瑟发抖,微微偏过头,避开剑芒。 从青城的角度看下去,库莫的毡帽正好挡住他的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方脸薄唇,右边嘴角一颗黑痣,两侧长髯浓密。 她双眼半眯,心念一动,蓦地想到她曾画过的一个人——那个在雁门县的驿馆中与卢定洲见面并声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 一时间,青城心思百转,之前盘桓在心头的诸多疑惑顷刻间有了答案。 她不露声色,执剑的手微微向下,将长剑在他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便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库莫见对方收了兵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惊觉后背已经汗湿,额角上也俱是冷汗,他正要抬手擦拭,忽然觉出异样——右腕处冷冰冰地,还有些发麻发胀。 他低头一看,只见右手腕处皮肉翻绽,血流不止,忽然间,剧痛袭来,有若断筋削骨一般,他吓得惊声大叫,赶忙用左手捂住手腕,在地上来回翻滚呻吟,不久就昏死过去。 青城面无表情地将库莫扔到马背上,牵着马,信步向魏营走去。 黯月无星,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漫过整座白狼山。山风偶尔掠过,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但周遭很快又归于岑寂。月光透过层层枝叶的缝隙,碎银般洒落在铺满落叶的密林间。 珩王倚靠在树干上,凝望着青城远去的背影,眸光剧震,他握住剑柄的手渐渐用力,指节攥到发白。 他听了三位将军的话,并不担心库莫逃走,青城做事稳妥,定有万全之策,但嵇勇所言提醒了他,他担心青城手腕的伤,便潜在此处,以备不时之需,万万没想到,竟会看到这一幕。 刚才青城挥剑不过一招半式,可珩王一眼便认出那就是金城十二卫的九霄剑法,除去十二卫,这世间就只有伊昭公主会此剑法。 他心神俱震,怎么都不敢相信青城竟然是伊昭公主赫连钦! 他曾与赫连钦共同作战,抵御柔然,那分明是相貌迥异的两张脸,这怎么可能? 珩王满腹心事地回到营地,才走过辕门,尉琰就迎上来,禀告了几件事。 一是纳罕不再一心寻死,要求进食,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二是在南棠的全力救治下,凌绍等人已无大碍;三则是玥璃将库莫的手腕砍伤了,南棠给他用过药,保证在明日午时之前都醒不过来。 听到库莫的消息时,珩王心中冷笑,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是青城动手,只怕真要信了。但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尉琰见状,忍不住道:“王爷,明日就要交换人质了,青城郡主的反间计究竟何时实施啊?属下们又好奇又焦急,实在心中没底,要不王爷召郡主来问问?” 第90章 事关秋猎图 青城微微点头:“起初臣女一直想不明白,卢定洲究竟为何要破坏两国结盟,此事风险太大,一旦事败,便是祸及满门的大罪,但若是为了秋猎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一直觊觎四猎图,当初为了春猎图,他不惜铤而走险,让卢焜去盗取陛下的寿礼。那为了秋猎图,他让卢宝音收买周勇劫杀拿伮,也就不奇怪了。”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又道,“当时在鸿儒馆中,臣女偷听到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他们反复提到那客商开的价码过高,卢颉还说,整个大魏,没几个人能买得起秋猎图,当时臣女还奇怪,卢氏父子并非家底深厚之人,凭什么能跟客商谈价钱,如今想来,他们指的是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毕竟,破坏两国结盟,劫杀拿伮,并非有钱就能办到。” 珩王快速回想了一遍近来发生之事,道:“如果我们推断的没错,那此次卢定洲透露裴峥的行军路线,就并非是为了云中城主帅的位置,因为卢定洲资历尚浅,即便没有裴峥,陛下也绝不会让他担任主帅,所以,他此次暗通柔然与当初破坏结盟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秋猎图。卢定洲泄露裴峥的行军路线,导致裴峥被俘,这意味着卢定洲与闾光已完成交易,那秋猎图如今很可能在卢定洲手中!” 青城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此时反应过来:“殿下所言极是!” 珩王立即叫来两名近卫。 “你们速回云中城,搜查卢定洲的住处,寻找秋猎图,若是找不到,拿着那枚鹿角扳指,冒充卢宝音的人,假意救卢颉离开,趁机问出秋猎图的下落。” 两人领命,即刻离开。 这时尉琰行色匆匆进到大帐,看到青城也在,明显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青城见状,只当他有要事禀报,抱拳离开。 尉琰禀告了几件事。 一是纳罕不再一心寻死,而是要求进食,且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二是在南棠的全力救治下,凌绍等人已无大碍;三则是玥璃将库莫的手腕砍伤了,南棠给他用过药,保证在明日午时之前都醒不过来。 听到库莫的消息时,珩王心中冷笑,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是青城动手,只怕真要信了。但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尉琰见珩王神色从容,忍不住道:“王爷,明日就要交换人质了,青城郡主的反间计到底何时实施啊?属下们又好奇又焦急,实在心中没底,要不王爷召郡主来问问?” 珩王眸色微闪,意有所指:“青城……定不会让大家失望,告诉他们,稍安勿躁,一切听郡主吩咐行事。” 尉琰嘴唇翕合几下,最终应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边城冷月,猎猎西风。 几日水米未尽,冷不丁饱食一顿,纳罕有些不适。 他原本已经睡下,但觉得脘腹胀痛,心口烧灼难耐,便又起身,在帐中踱起步来,可才走了几步,就干呕起来,如此动静,彻底惊动了帐外看守的士卒。 士卒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南棠。 诊治之下,南棠得出结论——纳罕过于饱食,以致食积停滞,气机受阻。简言之,就是吃多了。 南棠建议,为了行气破滞,最好能让纳罕四处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 碍于纳罕身份特殊,两位士卒不敢自作主张,便去请示陆铣。 陆铣斟酌再三,还是不放心让纳罕出帐,于是便让南棠行针,缓解纳罕的疼痛。 几针下去,纳罕只觉得困顿不已,很快昏睡过去。及至下半夜,纳罕浑身发冷,猛然清醒过来。他低头一瞧,只见自己上身赤裸,从胸部到腹部的几处穴道上皆扎了银针。虽然他腹部以下盖着厚厚的棉被,榻旁还放置了两个火盆,但白狼山下夜晚极其寒冷,他还是被冻醒了。 纳罕长舒了一口气,盯着帐顶发怔,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只觉得恍如隔梦。到如今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卢颉的消息有误。纳罕很难相信卢颉故意为之,毕竟卢氏父子是最不希望裴峥被顺利救出的,可那日的情景,分明是陷阱无疑。恍惚间,他又想起昨夜那女子说的话,他现在无法出帐,不能去探查库莫是否真的在营中,不由焦急万分。 远处不时传来魏军喝酒谈笑的声音,空气中隐约还有烤羊和烧酒的味道,这让纳罕更加烦躁不安,这时帐外两名守卫的谈话声传了进来。 “这烤羊可真香,酒也香,要不,咱俩也去凑凑热闹吧!” “咱们要看守大帐,还是别了吧,小心陆将军知道了怪罪。” “玥璃县主被救回来,珩王殿下和几位将军欢喜的不得了,这才让全营欢庆,咱俩这运气也太背了,偏生今晚轮值。” “说起来我更是倒霉,今晚本不该我当值,可王三那小子说他肚子疼,要跟我换值,否则我这会也在喝酒吃肉呢。” “说不准那小子是为了去喝酒故意诓你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看看了,要是那小子真在,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二人又埋怨了几句,先前开口那人又道:“咱们就去看一眼吧,远远地,不让陆将军发现,我实在忍不住了。” “可咱们都走了,无人看管大帐,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又不走远,就在前面,一转头就能看到大帐。明日就要用纳罕换回裴帅了,陆将军担心出岔子,这才让大夫施针,放心吧,不到天明他是醒不过来的。何况夜间有嵇将军巡逻,你想久待,我还不敢呢,咱们就远远地望一眼,很快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另一人似乎被说动:“你等等,我先进去看看。” 很快帐帘一动,那士卒走了进来,纳罕赶紧闭上双眼假寐。 这士卒走到近前,推了推纳罕的肩膀,见纳罕气息匀长,毫无反应,确实是熟睡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大步走了出去,对着同伴笑道:“摇都摇不醒,走吧。” 第91章 眼见为实 听见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纳罕猛地睁开眼睛,将身上的银针一一拔掉,迅速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帐门处,他探出头环顾左右,周围果然不再有士卒把守。 望着远处黝黑的天幕,纳罕心跳如擂,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趁机逃出魏营,此战也不算输得难看,念头起,他心下一横,闪身出了营帐。 此时更深露重,除了一两处营帐中还亮着烛火外,其他各处皆一片黑暗,看来大部分将士都去喝酒庆祝了。 纳罕躲在一处营帐的阴影里,只见不远处有两个士卒,他们脚下踩着个酒瓮,正朝着北面的喧闹处不住张望,其中一人还偶尔回头看向纳罕的营帐。纳罕反应过来,这二人应当就是刚才守卫营帐的士卒。 他步履小心地绕过两人身后的大帐,一路向西,愈走愈快。 前几日他被陆铣和栾舟带入营地时,依稀记得营中造饭之处便在西边,若是能放上一把火,营中将士定会大乱,到那时他便混在人群中逃出魏营。他越想越觉得此法稳妥可行,正打算加快步伐时,冷不防,从正前方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意识到是巡逻的士卒,纳罕急忙停住,闪身绕到一排营帐的北面。 这一溜营帐搭建的极为紧凑,帐篷明显要宽敞许多,帐篷间的间隙却极窄,应该是普通士卒的住所。 纳罕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待这队巡逻兵走远,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为了避免再遇到巡逻的将士,纳罕便沿着当前的一条窄路继续西行。如此走了大约半刻钟,眼看着很快就到魏营西侧时,嵇勇带着几个士卒忽然走了过来,纳罕一惊,连忙躲在一处营帐的暗影里。 嵇勇几人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根本没发现他,纳罕心跳如擂,一时间不敢再动,索性蹲了下去。 缓了一会,正当纳罕打算离开时,不远处的一个大帐中忽然传来几人的谈笑声,其中一人说话时声音浑厚高昂,笑的时候反倒有些低沉,纳罕一怔,这声音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他心中狐疑,不禁停下脚步。 “此次多亏了库莫将军,若非将军以身入局,想要救出玥璃县主,想必还要费一番功夫,虽说闾光好应付,可这纳罕却非寻常之辈,此人极为谨慎,又勇猛善战,很不好对付。” “任他是何人,库莫将军都能应对自如!库莫将军先是用假存粮之地诱纳罕上钩,又提议让玥璃县主随军攻营,后来再故意放走郡主,接着假装被擒,这一番谋算简直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啊。” “不光如此,咱们能活着回来,也多亏了库莫将军谋划得当,先是用苦肉计骗过众人,再让亲信送咱们出城……” “是啊,闾光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库莫将军是故意为之。” “库莫将军居功至伟,来来,我等皆举杯,敬库莫将军一杯!” “来,敬库莫将军!” “库莫将军?将军!” “我都提醒过你们了,要慢点喝,你们还不停地敬他酒,这下好了,将军彻底醉了。” “说好了不醉不归,这也醉的太快了吧,哈哈哈哈!” “如此醉酒,只怕误了明日之事,那珩王殿下可要怪罪了。” “明日库莫将军只是回岐城,这能误什么事?尽管放心好了。” “是啊,你也太谨慎了些,再说库莫将军思虑周全,为了避免此次战事失利被罚,他无奈用了苦肉计,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还叮嘱我们,定然不能让纳罕身上有伤口,这样一来,库莫将军就不会被怀疑了。” “说的不错,如今我们已有岐城的布防图,待库莫将军明日回到岐城,按约定行事即可。” “不错,有库莫将军做内应,我军踏平岐、灵二城指日可待,到时我们还要畅饮!” “说得对!还要畅饮,哈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少喝些,珩王殿下叮嘱了,千万不能让柔然的斥候发现我们,否则就露馅了。来人啊,还不抬库莫将军回帐中歇息。” 话音落,立即有两名守卫进到大帐。 此时的库莫一身酒气,耷拉着脑袋,路都走不了,只能让人搀扶着出帐。乘着掀帘的机会,躲在暗处的纳罕急忙望过去,可就是这匆忙一瞥,却令他心中大惊——帐中坐着的,皆是玥璃县主的心腹,就是当日同她一起潜入岐城,后来又被库莫下令送去贺兰山中喂狼的那些人。 如今他们围桌夜话,推杯换盏,竟是毫无一丝受过伤的模样!而刚才纳罕觉得声音熟悉的那人正是玥璃县主的亲卫凌绍! 无意间触目所及竟如此令人心惊,纳罕想起昨夜那个女子的话,待攻破岐城之日…… 岐城城高池深,城内俱是骑兵精锐,想要攻占总要费一番功夫,可那女子说得轻巧异常,像是笃定不日便会攻破一般。他起先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库莫并非被擒,而是早已暗中投靠魏军,是以他表面上为难玥璃的亲卫,实则将他们偷偷放走,接着他又提议在攻魏营时带上玥璃县主,目的竟是配合魏军将她救出。而如今他又要做内应,配合魏军攻取岐城。 桩桩件件,纳罕实在难以相信,他想不明白库莫为何背叛柔然,可眼前的一切又容不得他不信。 喧阗笑语声不绝于耳,纳罕却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他满腹心思,纷乱难平,缓了良久,终于改变计划,原路返回。 那两名守卫直到后半夜才回到营帐,见纳罕和衣而卧,用于针灸的银针散落在地,他们也不甚在意,只当是纳罕中途醒来,自己拔掉的,总之人在就好,其余的就无所谓了。 翌日正午,黑水河畔。 珩王和闾光都未到场,柔然派来主事的是拿伮,大魏这边则是尉琰。 拿伮面上倨傲,心中却憋闷不已。 第92章 争锋相对 此次原本的计划是烧粮草,攻魏营。珩王抓不住,至少能俘虏个将领吧,结果玥璃县主被救,纳罕和库莫反倒落在魏军手中,如此一来,局势一下逆转。攻营作战的时候没他的份,如今交换人质了反倒让他来,这让拿伮越想越气。 尉琰倒是心情不错,但见裴峥重伤不醒,心中难免忧虑,面上也严肃起来。 于是两军相见时,连客套都免了,迅速交换完人质,没多说一个字,双方就带着人各自离开。 拿伮带着纳罕和库莫迅速回到岐城。 甫一入城,纳罕便听闻七皇子予修奉大汗之命来岐城督战,一直心事重重的他顿觉有了倚仗,他立即下令,命人将库莫捆住手脚、封住口,径直带至二位皇子面前,接着将在魏营听到的消息公之于众。 众人听闻,皆惊骇不已,闾光面色骤变,过了半晌,才反驳道:“若库莫暗中投降魏军,那早在卢定洲透露裴峥的行军路线时,库莫就可以通知魏军,又何必让我军得手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此言一出,闾光的几位手下立即附和,纷纷对纳罕之言提出质疑。 纥图趁机道:“大皇子,此事非同小可,总不能只听信纳罕将军一面之辞,不如听听库莫将军有何话说?” 闾光抬手,立即有士卒上前给库莫松绑。 库莫一入城便被牢牢捆住,听到纳罕之言,只觉得荒唐无比,如今身上的束缚被除,他惊魂未定,缓了片刻,随即大声呵斥起来。 “纳罕你个匹夫,竟敢诬陷于我,此次战事若不是你失利在前,我军怎会狼狈至此?不想你却恶人先告状,如此颠倒黑白,胡乱栽赃,简直无耻!” 纳罕不理睬库莫所言,兀自解释道:“请两位皇子细想,当初攻打魏营,最妥善的办法便是将玥璃县主留在城中,这样一来,除非魏军攻破城池,否则根本无法救走人质,可库莫非要提议带上玥璃县主。再则,两军对阵,玥璃县主被迷药所控制,又藏匿于一众骑兵中,位置何等隐密,可又是库莫,将玥璃县主的位置暴露给了魏军,这才让魏军有了可乘之机。” 说着,他看向库莫,沉声道,“如若不是你通敌,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库莫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只道:“你这等胡言乱语,无非是推卸责任罢了!” 纳罕冷笑质问道:“我且问你,将玥璃县主的近卫送去贺兰山的那些骑兵呢?如今何在?” 库莫只当纳罕疯了,怒喝道:“还能在哪,他们送完人,不就回营了吗?” 拿伮面色微沉,忽然开口:“他们根本没回营,我曾派人去寻过几次,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怎会这样,莫不是被魏军抓去了?就没派人继续找吗?”库莫蹙眉嚷道。 纳罕想起昨晚那些近卫的对话,依旧心惊。 他对着库莫怒目而视:“整件事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当初那些本应死在贺兰山的近卫,竟会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魏营中,还与你库莫推杯换盏,喝得大醉,你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纳罕说完,也不等库莫反应,径直转向予修,“七皇子,那些人口口声声提到岐城布防,事关重大,末将实在不敢有所欺瞒啊!” “你!”库莫如何知道那些人已被青城暗中救下,只当是纳罕为了推卸战事失利而诬陷自己,便对着闾光解释道,“大皇子明鉴,攻魏营那日属下之所以提议带上玥璃县主,只因纳罕不断危言耸听,说什么珩王谋略无双,精通战策,为了稳妥,末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珩王耍诈,我军也能全身而退。而玥璃县主藏匿位置之所以暴露,完全就是意外。” 他虽怒不可遏,但头脑清晰,当即向予修解释道,“七皇子明鉴,当时大皇子正带着我等攻营,忽然传来纳罕被魏军抓获的消息,为了纳罕的安全,大皇子打算跟魏军谈判,正在此时,从旁边的密林中猛地冒出来一群黑衣人,他们声东击西,末将一时不察被骗,他们便将玥璃县主救走了,之后末将紧追不舍,最终寡不敌众,这才被魏军所擒。照纳罕所言,末将若是有意暴露玥璃县主的位置,那事成后何必全力追赶,落得身陷敌营的下场。至于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当日确实是被挑断经脉,送去贺兰山的,此事很多将士都亲眼所见,末将实在做不得假啊!” 库莫说完猛然想到一事,便将昨夜那个救他的白面魏兵所言悉数说了一遍,又出言讥讽道:“难怪纳罕要如此诬陷于我,原来竟是贼喊捉贼!” 听闻库莫所言,纳罕惊怒交加,额头青筋爆起,大声分辨道:“一派胡言!那处所谓的粮草辎重之地,堆放的尽是些枯荻杂草,且魏军早就埋伏于此,为了区别敌友,就连装束也悉数改了,如此精心布置,分明是设下圈套,引我等入局,你和那个卢颉,首当其冲应该被怀疑。说不准,这一切都是你二人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救走玥璃县主!你以为我不知,你一直垂涎玥璃县主的美貌!” “放屁!”库莫把胸脯拍的啪啪直响,“我库莫追随大皇子多年,忠心耿耿,立下无数战功,大皇子爱护部下,提拔我在军中担任要职,我何需再向魏军摇尾乞怜,何况我家中早已美眷如云,用得着为着一个敌国县主,通敌叛国?” 此话一出,众将领纷纷点头。 库莫受到鼓励,又道:“何况,此前若不是卢颉暗中透露消息,我军如何能顺利围堵裴峥和云中骑,纳罕将军戍边多年,这不也是唯一一次大败裴峥吗?怎么,纳罕将军用完人便翻脸不认了吗?你可别忘了,卢颉可是整个魏军中最不希望裴峥和玥璃被救回之人!关于这一点,大皇子目光如炬,刚刚就质疑过了,纳罕你避重就轻,胡言乱语,为了推卸战事失利的责任,不惜想出暗通魏军的歹毒的法子栽赃于我,简直厚颜无耻!” 第93章 闾光遁走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轻蔑之色,“依我看,此次战事失利,并非是你能力不济,而是你担心大皇子抢走你的功劳,于是与魏军暗通款曲,如今回城,莫不是准备与魏军来个里应外合!我看,勾结魏军,意图献城的分明是你吧!” 二人据理力争,一时吵得不可开交,见纳罕明显处于下风,予修及时打断二人。 “库莫将军,照你所说,你既已成功出逃,为何不是快马加鞭赶回岐城,而是又返回了魏营?关于这点,本王倒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库莫怒气未平,听到此言,更是愤懑不已,他也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冒出一个人,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就被刺了一剑昏了过去,说出来不要面子的嘛!但对方毕竟是皇子,他按捺住情绪,面容恭敬。 “启禀七皇子,昨天夜里,末将才逃出魏营不久,便被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被他挑断手筋昏迷了过去,再清醒时已是今日正午!中间发生过什么,末将真的不知。末将受此重伤,如何与人饮酒?纳罕如此构陷末将,还请七皇子明断!” “简直一派胡言!”纳罕忍不住反驳道。 “我一派胡言?”库莫道,“你说我与那些死人一同饮酒,还喝得大醉?如此匪夷所思之言,究竟是谁在混淆视听,一派胡言?” 纳罕气急攻心,但论争辩,他本就不擅长,于是憋得满脸通红,过了好一会,才想到关键,向予修奏请道:“七皇子,有一法子,很快便可验证末将所言非虚,那便是派出斥候去魏营查看,如若探查到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果真还活着,那库莫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库莫此刻百口莫辩,又觉得这一切荒谬离奇,冷冷一哼:“那些人是我亲自下令扔到山中,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就是因为我对这些人下了狠手,才会招来魏军的报复,否则我腕上的伤如何解释?纳罕,你我皆被魏军所俘,我满身是伤,你却毫发无损,你怎好舔着脸说我是细作?” 库莫不提手腕上的伤还好,一提此事,反倒提醒了纳罕。 纳罕单膝跪地,对着予修道:“七皇子,库莫手腕上的伤并无大碍,那是他的苦肉计,七皇子万万不要被他迷惑。” 库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纳罕,也不多说,一把扯下缚在手腕上的白布,露出伤口。 众人一看,同时怔住,紧接着面色微变,齐齐看向库莫。 库莫疑惑不已,低头一瞥,只见手腕上有一处伤口,皮肉翻卷,呈朱红色,看起来狰狞可怖,可伤处极浅,伤口也不大,仅半寸有余,这样的剑伤不足以挑断手筋。 库莫内心阴暗,总觉得别人也如他一般残忍狠辣,加之昨晚拦住他的黑衣人张口便提惯用哪只手,紧接着又划伤他的手腕,他自然以为对方是为玥璃县主报仇而来,何况他当时的确是疼晕过去了啊! 库莫望着手腕上的伤口,不敢置信地轻轻转动腕部,发现竟活动自如,这才反应过来那个黑衣人并未伤及自己的经脉。 他松了一口气,但猛然意识到不对,腿一软,跪倒在地,对着闾光急忙解释道:“大皇子,昨夜那个黑衣人划伤属下后,属下便昏了过去,醒来后见手腕上包裹严实,疼痛难忍,只当是遭到魏军报复。属下今日午后才醒,根本不清楚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属下都不可能在魏军营帐与人饮酒,更不会与魏军合谋攻城,这分明是纳罕为了掩盖他战事失利所用的离间之计!属下句句属实,不敢有一丝欺瞒,还请大皇子明鉴!” 闾光一向猜忌多疑,可对着库莫这个心腹,还是信任有加的,可见他如今无法自证清白,不由心中气恼。从予修带来的书信中,闾光已获悉大汗对此次战事极为不满,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更让他心乱如麻。 予修眉头紧锁,两位将军如此争锋相对,他一时难以决断,过了好一会,才对着闾光说:“大哥,为今之计,我军唯有先弃岐、灵二城,返回牙帐城,再做打算。” 听闻此话,闾光心头一凛,如若现在返回,便是做实纳罕所言,认定库莫通敌了。一旦退出这两城,那柔然筹谋许久的计划便彻底失败,这就意味着,他将再一次失去大汗的信任。 不,这样的代价太大! 思及此处,闾光冷静下来,反对道:“还是等斥候探回消息再议吧。我等先不要自乱了阵脚。” 说着,他瞥了库莫和纳罕一眼,吩咐道,“先将他们分别关押,找人严加看守!” 此言一出,立即有士兵上前将二人带下,他们深知此时多说无益,只好安静地出了营帐。 当日岐城与灵城同时戒严,进入备战状态。如此到了夜间,派出的斥候回来报告,说探到魏军并未拔营,而是全营整夜都在操练兵士。第二日夜里,又传来新的消息——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确实还活着,不仅活着,还能骑马射箭。 闾光听后,怒不可遏,愤然之下,连申辩的机会都没给库莫,就冲进关押他的营帐,对着他连砍几刀,又命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将浑身是伤的库莫连夜送到贺兰山中喂狼。 在解决了库莫之后,闾光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弃城。 当夜,岐、灵二城的柔然驻军分批撤退,趁着夜色返回牙帐城。 消息传回魏营,诸位将领欢欣雀跃,齐聚在珩王的营帐中。 陆铣满脸喜色,抱拳道:“阿青姑娘,你究竟是如何让纳罕怀疑库莫的?” 青城道:“纳罕不会想到凌绍他们被及时救回,也不会想到,所谓的推杯换盏,是南棠用了猛药,将凌绍他们腕部的伤口妥善处理,不被人轻易察觉罢了。所以当纳罕亲眼见到凌绍等人与库莫同处一帐时,必会对库莫生疑。” 第94章 找到秋猎图 她停顿片刻,又道,“而纳罕更不知道的是,他的饭中被下了难以克化的药物,那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只有他无法安睡,才能看到大家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好戏。” 玥璃接过话头:“纳罕离开大帐后,他走的每条路都是被推算过的,青城早就安排好了几队巡逻兵,这些人会将纳罕引到凌绍他们所在的大营附近。” 嵇勇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其实末将当时看到纳罕了,但阿青姑娘提前嘱咐过,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视而不见,末将实在忍得难受,走得飞快,只怕再多待一会,就会朝着纳罕的方向看上一眼。” 陆铣看向玥璃,道:“那库莫手腕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末将等都以为县主真的挑断了他的手筋。” 玥璃扶了扶腰间的长剑,道:“我并未挑断他的手筋,只是剑上涂了南棠秘制的草药,一旦沾染伤口,伤处便会溃烂红肿,让人疼痛难忍,直至昏迷,如此一来,可以装成醉酒。而当库莫醒来时,药效未过,浑身无力,伤处又被包扎严实,正好让他误以为被我寻仇,挑断了手筋。” 闻远面露不解:“县主,末将不明白,为何只是让他误会,他坏事做尽,即便真的被挑断手筋,也是咎由自取。” 玥璃解释道:“阿青说,要让库莫误会自己受伤,同时却让纳罕听到库莫受伤不过是苦肉计,如此一来,他们各执一词,必会发生争执,激愤之下,定然会当场验看伤口,而一旦柔然人发现库莫并未受重伤,自然会质疑库莫所言。” 闻远微微蹙眉:“可库莫是闾光的亲信,单凭此事,不足以让闾光怀疑他吧?” 青城道:“单就如此虚张声势,当然不够,所以要让闾光派来打探消息的斥候亲眼见到凌绍他们依旧健在,那库莫便百口莫辩。此外,杜魁假借卢颉之口传话给库莫,让库莫误以为战事失利是因纳罕不想让闾光夺取功劳,甚至疑心纳罕与魏军暗中有勾连。纳罕和库莫未必相信对方真的会通敌,但他们立场不同,嫌隙已久,如今为了推卸责任,只会愈发的猜忌构陷对方。而只要他们争执不断,闾光就会愈发会怀疑库莫。” 陆铣听后频频点头,但还有一事心中不解,他道:“那阿青姑娘如何确定闾光一定会杀库莫呢?库莫是闾光的亲信,在柔然军中极有威望,又巧舌如簧,虽说纳罕亲眼看到凌绍他们,可他们本就对立,库莫若是抓住这一点据理力争,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闾光将一场稳操胜券的战事硬生生地打到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柔然大汗定不会善罢甘休。闾光为了自保,必然要找一个人出来顶罪,原本纳罕是最好的人选,但如今库莫的嫌疑更大。闾光一向狠辣寡义,事已至此,对这个无法自证清白的心腹便不会手下留情,如此一来,库莫必死无疑。” 闻远又道:“可如何保证闾光定会弃城逃走呢?” 青城看向闻远,问:“闻将军可知,七皇子予修前几日到了岐城?” “自然知道。” “闾光多疑少谋,此次又被魏军的威势所摄,生怕我军真的会攻城,何况,予修本就与闾光不合,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逼着闾光离开,因为只有闾光狼狈离开,才更能显出这位大皇子的无能,如此重压之下,闾光自然会弃城逃走。” 尉琰和嵇勇全程没有问任何问题,前者是因为相信珩王的眼光,相信他不会用错人;后者则是全然放心青城的能力。嵇勇想的很明白,人擅长的各有不同,论计谋,他不如阿青,但论作战勇猛,他定然当之无愧,何况如今敌军都跑得没影了,还讨论这些谋略做什么?主要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他也听不明白。 青城回答问题的时候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极有分量,随着所有疑惑全部解开,帐内陷入短暂的静谧,几位将领脸上皆露出敬服的神情。 陆铣和闻远异口同声道:“阿青姑娘算无遗策,末将心服口服。”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此事交给阿青姑娘,定然万无一失,阿青姑娘都能知道殿下的心思,对付闾光之流岂非轻而易举。” 嵇勇虽是无心之言,但落在几位将领耳中,却别有深意。 陆铣和闻远相视一看,笑而不语。 尉琰不由得瞥了珩王一眼,见他正盯着青城看,眼中是遮掩不住的赞赏之色。 青城虽做男装打扮,对外一律以谋士自称,平日里也尽量减少外出,但时日一长,还是被人发现其为女子,军营中便有不少人暗中议论,甚至有人猜测她的身份是珩王的侍妾。 想到此,尉琰忍不住上前几步,阻断珩王的视线。 “王爷,如今闾光遁走,裴帅也被救了回来,今晚不如好好庆贺一番?” 珩王收回目光,道:“是该庆贺,此事便交由几位将军来办。” 尉琰等人抱拳称是,赶忙去筹备。 青城也准备离开,被珩王叫住,玥璃见状,先行告退。 珩王从矮案下方取出一个画匣,将里面的画作展开,道:“郡主看看,此画可是秋猎图?” 青城一愣,快步上前,跪坐在案前,目光凝定在画作上。 这是一副秋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秋猎为狝。 青城细细看过题跋和印章,眼中闪过惊喜,“的确是秋猎图无疑……这是在卢定洲的住所找到的?” 珩王见她眉眼带笑,忍不住也笑道:“是在卢颉住所发现的,卢定洲原本打算让卢颉带着秋猎图先行回京,但我们忽然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青城反应过来,他们刚一抵达云中,珩王便下令,云中七镇全面戒严,除非军队调动集结,否则不许任何人出入,即便持公验也不可,没想到,秋猎图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第95章 试探邯平 珩王道:“交换人质那日,栾舟便找到了秋猎图,之后飞鸽传书禀明此事,因他们还要办理一些军务,所以今日才将秋猎图带回。” 他将秋猎图装进画匣递给青城,“这秋猎图便由郡主代为保管。” 青城也不推拒,一口应下。 这时封义来报,说是邯平醒了,珩王和青城俱是一喜,一同赶往邯平的营帐。 两人进帐时,邯平正坐在塌边擦拭长剑,他穿一条白袴,肩头披了一件竹青色长衫,上身赤裸,只一条白布自右肩至左肋缠绕紧缚,遮住大片肌肤。 听到动静,邯平起身行礼,笑道:“王爷、郡主,属下已经无碍了。” 珩王让他坐下,道:“你伤在肩头,又是贯穿伤,恢复的会慢些,你别心急,再安心休养几日。” 封义也道:“王爷说得是,如今青城郡主和玥璃县主都已无碍,凌绍他们也在营中休养,裴帅回营,闾光遁走漠北,你安心养伤便是。” 邯平点头,目光不经意划过青城包裹着纱布的右手,眼眸闪了一下。 珩王捕捉到邯平的眼神,又瞥了一眼他刚擦亮的长剑,脑中猝然闪过一个念头,玥璃为了遮掩青城剑法娴熟一事,声称是自己划伤了库莫的手腕,那么刺杀柔然骑兵、救下凌绍一行人的当真就是邯平吗? 那些柔然骑兵的尸首被运回营中后,尉琰曾去验看过,他对兵器极为熟悉,当时他就提出,那些骑兵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奇怪,虽与剑伤极为相似,但略有差别,很像是用薄刃短刀造成的割痕,而且对方剑术娴熟,虽用的是刀,但手法是剑法。 念及此,珩王冷不防开口:“凌绍说,是你救了他们,这究竟怎么回事?” 邯平没想到珩王忽然问及此事,不由一怔,道:“属下当时去岐城外探查敌情,无意中看到柔然骑兵赶着几辆马车出城,便跟上去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了凌绍他们。” “当时有多少柔然骑兵?” “天太黑,属下没看清,应该有十来个吧。” 珩王略略点头,又道:“那些柔然骑兵的尸体呢,你如何处置的?” 此话一出,青城和邯平心里同时一咯噔,糟了,把这事忘了! 那日时间紧急,青城只来得及将这些骑兵的尸体拖至密林边缘,不至于横陈大路,惹人注意罢了,之后见到邯平也没顾得上说此事。 邯平有些心虚,尽量含混其词:“当时时间紧迫,属下没有多做处理,只将那些尸体拖到偏僻处……” 珩王的目光在青城和邯平之间巡睃一番,见他们都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不由心中发笑。 邯平对救人的过程语焉不详,言辞闪烁,连如何处理那些柔然骑兵的尸体也答错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事发附近就是一处密林。看来不出他所料,救下凌绍等人的并非邯平,而是青城。 珩王没再久留,叮嘱邯平好生休养,回到营帐。 他枯坐了一阵,提笔写信,叫来封义,叮嘱道:“传信给钟亭,让他去平凉王府暗查几件事,需要查的事我已在信中写明。” 封义领命,即刻去办。 他又叫来栾舟,道:“你即刻前往白城,查一件要紧事。” 栾舟见珩王一脸凝重,心中一凛,不由上前几步,附耳过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珩王与几位将军忙着改建榷场和增设边防之事,尉琰负责安抚百姓,重建良田,玥璃暂代云中城副帅一职,凌绍等人因救治及时,伤情日渐好转。 一切有条不紊,唯一令人担忧的就是裴峥的伤势。 他刚被救回大营时,昏迷不醒,两颊深陷,异常消瘦,身上大小伤口有几十余处之多,最严重的一处是颈部的刀伤,若是再深上半分,只怕是无力回天。医治了几日,裴峥曾短暂的清醒过一次,但无法开口说话,很快又昏过去。 南棠妙手,众人都以为裴峥会很快好起来。 然而,并没有。 起初裴峥只是病势沉重,南棠全力救治,总算有了些起色,可随着身上的伤口日渐好转,裴峥的情况反倒愈发严重起来。他大部分时间只能昏睡,偶尔醒来时,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大喊大叫,胡言乱语,状若疯癫,任何人皆无法近身。 众人大为不解,南棠说裴峥失血过多,情志不舒,肝气郁滞,只好反复调整药方,又过了些时日,总算稍有起色。 裴峥病情稳定下来后,为了方便后续治疗,珩王下令,返回云中城。 回云中城后,珩王愈发忙碌,他先是下令,从榷场至白狼山之间,修筑沟壕营垒,营中驻兵,用以观察敌情,又令云中七镇的将士们轮流至白狼山下操练驻守,将领们则要时常演练排兵布阵之法。 青城手腕上的伤好了之后,珩王便让她处理一些军中事务,甚至有时连邸报都让代笔,一众人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个多月一晃而过。 这天夜里,珩王从营垒归来,一入城,便径直去看望裴峥。 南棠说,裴峥这两日病情稳定,清醒的时候愈发多起来,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失态。 珩王踏进房间时,裴峥正倚在床头,望着床幔发呆,听到动静,他微微偏头,一见是珩王,踉跄起身,跪倒在地,才叫了一声“王爷。”眼眶便红了起来。 珩王几步上前,想扶他起身,可裴峥长跪不起,仿若身下生了根,一动不动跪伏在地。 见裴峥执意如此,珩王不再勉强,温声安慰道:“裴峥,你不必多想,回来便好!” “殿下,”裴峥低声呜咽,断断续续道,“云中骑……两千云中骑都死了,都死了……末将该死,没有护好他们……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为什么我这个主帅还要活着,我该跟他们一起去的,我该陪他们一起上路的……” 珩王缓缓叹了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 “裴峥,此事与你无关,你已尽力,不必如此自责。” 第96章 将军百战死 裴峥捶地恸泣,哭声悲戚凄楚,令人闻之不忍,直到他哭至力竭,才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明。 “那日一早,气温骤降,风沙四起,派出日常巡查的一支斥候迟迟未归,属下正要派人去寻时,士兵来报,说是柔然忽然起兵,掠杀边境居民,而大举进兵榷场,杀害守军,掳掠大魏商贩和百姓……” 裴峥大惊,立即下令全城戒严,进入备战状态,又派人立即奏报朝廷,之后召集部下,制定了一个救回百姓的计划。按照计划,裴峥一行人会先至白狼山,再强渡黑水河,继而一路抵达西北方向的千机谷。此条路线跋山涉水,并非魏军进攻柔然的常规路线,但兵行险招,却是深入敌军腹地的一条最快捷的路线。 云中骑一路疾行,当日午后便行至千机谷,可才到不久,未待片刻喘息,便遭到纳罕率领的骑兵的伏击,之后苦战两日,直到箭尽矢竭,白刃翻卷,到了最后,只能靠投掷空弮击杀敌军,其间云中骑既无援军,又无补给,柔然士兵却越聚越多,从最初的两千人激增到最后的六千人,纳罕像是有意将他们逼至某处,故而三面皆布下重兵围堵,裴峥只好带着云中骑一路向北撤退,到最后才发现,退路通往的是一片无边的沼泽。至此,裴峥与云中骑抱着必死的决心,愈发奋起抵抗。 裴峥一脸悲戚,欲哭无泪。 “就在那时,纳罕遣人捎信给属下,声称并无意为难云中骑,只要属下愿投降柔然,他们便放了剩下的云中骑。那时云中骑只剩下不足百人,伤势沉重,饥困交加。那些人大多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有刚成亲不久的,有妻子刚分娩的,还有的,则是家中独子,他们十几岁就跟着属下,征战沙场,驻守边城,属下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实在于心不忍……” “还有,纳罕他们明显是在千机谷埋伏好了,就等着我们前去,这实在太蹊跷了,属下担心军中出了细作,透露了行军路线,若所有人都战死,那发生在千机谷的一切就没有人知道。为了能让人传回消息,无奈之下,属下决定先假意答应纳罕的提议,待云中骑离开后再舍生取义,于是便令剩下的云中骑放下武器,可谁承想……” 裴峥泪流满面,哽咽到无法说话,过了好一阵,才强忍悲痛道明结果。 当时,不足百人的云中骑已经快要出谷,没想到,闾光忽然发难,命令埋伏在两座山上的柔然士兵,或发射箭矢,或投掷巨石,顷刻间便将手无寸铁的云中骑灭杀殆尽。裴峥此时惊觉上当,惊怒之下,随手抓来一个兵卒,夺过他的兵刃,拔刀自刎,幸得纳罕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裴峥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只是颈部那一刀,伤在要害,太过凶险,虽全力救治,但裴峥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纳罕与珩王对峙多年,一向敬重他手下诸将,尤其是裴峥,他原本的打算是逼迫裴峥投降,为柔然所用,可万万没料到,闾光竟暗中下令,反悔协定,将一众云中骑灭杀殆尽,事已至此,唯有将裴峥带回岐城医治。为了让裴峥彻底被大魏所弃,再无退路,死心塌地留在柔然,闾光便散布谣言,说裴峥已投降柔然,欲娶柔然公主为妻,这才有了其后诸事。 说完这些,裴峥双膝跪地,悲从中来:“都是我的错,若非我轻信纳罕,让兄弟们放下武器出谷,他们也不会死的那么惨……是我,该死的是我,他们都不在了,我这个主帅竟还活着,我此生都无法心安了……” 珩王轻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此事本王定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让闾光付出代价,你不必自责……” 珩王话还未说完,裴彻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道:“那条千机谷的路线是王爷回京前属下才发现的,柔然起兵后,末将只将路线告诉过卢定洲,可云中骑随后便遭到了围杀。王爷,要速速审问卢定洲,他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扶住裴峥的肩膀:“卢氏父子已被抓获,不久就会将他们押回京中受审。” 旧事重提,裴峥已是心力交瘁,听闻珩王如是说,他点了点头,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话未说完,他又昏了过去,南棠赶忙上前查看,一番忙碌过后,已至夤夜。 众人总算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想到血战沙场的二千云中骑,对卢氏父子愈发深恶痛绝,只盼着这二人早日受到惩治。 珩王心绪不佳,回到军营给魏帝写邸报,写至一半,封义进来禀报,才说了几句,栾舟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珩王见到栾舟,容色稍松。 封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来,珩王微微叹气,让他拆开念。 封义展开钟亭的信笺,快速浏览一遍,禀告道:“王爷,钟亭查明,青城郡主擅长下棋和作画,但不会弹奏琵琶,会骑射,但并不会三箭齐发。郡主喜食酸涩之物,尤爱青梅。钟亭还说,这些都是从青城郡主的两位乳娘和齐嬷嬷口中探听到的。” 珩王眸色晦暗不明,又看向栾舟。 栾舟喉咙滚了一下,才道:“王爷,高亭侯帮忙找了一些当年白城幸存下来的百姓,据几位长者说,邬桓皇室有一种易容秘术,可以隐去真容,极难被人察觉,但这种秘术操作过程极为复杂,无法独自完成。” “啪”的一声清响,珩王手中的狼毫端端落在那一纸邸报上,墨点四散,很快将书好的奏报洇湿。 珩王脑中轰的一声,耳畔嗡鸣声不断,周遭的声音愈来愈远,很快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渐渐的,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缓慢沉重,但不多时,心脏擂动如鼓,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气息大乱,眼中闪过惊痛。 第97章 竟是故人来 两名护卫被眼前的变故震惊,封义慌乱间大喊一声“殿下!” 如此动静,立即引来众人,顷刻间,议事厅中站满了人,南棠也被叫了过来。 珩王握拳扪胸,过了好一会儿,方能喘息自如,南棠要上前诊脉,被他摇头推开。 这时有士卒来报,说玥璃县主有要事求见,话还没说完,珩王便打断道:“她能有什么要事?她目中无人惯了,何时将本王放在眼中?擅自行动,胆大妄为,简直混账!” 厅中之人,皆追随珩王多年,深知珩王的脾气秉性。虽驻城多年,又是身经百战的主帅,但他出身皇家,身份贵重,说话谦和有度,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连大声说话都极少见,更遑论今日激愤至此。 尉琰几人大为意外,齐齐看向封义和栾舟,两人三缄其口,只一味摇头。 众人不明所以,惊疑间,珩王蓦地起身,面色阴郁,径直出了议事厅。 尉琰三人最先反应过来,慌不择路的向着帐外追去,剩下闻远几人面面相觑,呆在原处。 珩王走向马厩,牵出一匹马,骑马疾行,上到白狼山。 白狼山陡峭崎岖,山路狭长,但好在山势不高,珩王纵马疾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山上松柏遍布,苍劲葱郁,夜风起,枝叶翻涌浮动,层层如浪。 珩王只是想冷静冷静,不想山顶是真冷,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心思翻涌如潮,那些过往像碎片般不断在眼前回闪,曾经所有的疑问顷刻间都有了答案。 雅艺坊中,封义和严蒙都认定刺客用的是陌刀,其实是她为了掩盖九霄剑法的痕迹,将伤口伪装成刀伤的假象。 雁门县的屋檐上,她轻而易举地破了困龙阵,只因此阵本就是她的近卫所创。 玥璃被困,她无论如何也要赶赴云中城,因为她们是生死可托的挚友。 轻功诡谲,骑射精湛,剑法绝伦,深谙兵法战策,运筹帷幄,谋算人心。 这样的女子,他恰巧认识一位,她就是执掌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伊昭公主赫连钦! 他曾经无限地接近过真相,但那迥然不同的相貌误导了他。 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先前所见并非她本来面貌。 原来如此! …… 尉琰三人一路跟着珩王上了白狼山,见他端坐马上,目视前方,似在看月色。 三人不敢打扰,在距离不远处停下。 尉琰的目光在封义和栾舟之间来回巡睃,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两人似有所察,尽量避免与尉琰的目光接触。 尉琰眉头微挑,道:“我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你们两人定然知道内情,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和栾舟虽不知来龙去脉,但知此事定与青城有关,珩王对青城的心意,他们早就窥出一二,事关重大,珩王没有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多嘴。 封义无奈,试图混淆视听,他长叹一口气,道:“玥璃县主此次确实是草率了些,不管怎样,救裴帅之前应该先让人传信给王爷啊,如此擅自行动,看把王爷气的!” 说完,他对着栾舟使了个眼色。 栾舟顿悟,道:“王爷激愤,也并非真的气恼玥璃县主,只是闾光等人无耻阴险,王爷关心则乱罢了。” 尉琰理了理甲胄,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王爷激愤至此并不是为玥璃相救裴帅一事!” 他兀自琢磨了一阵,坚定地点了点头:“嗯,肯定不是!” 封义掌心冒汗,道:“那所为何事啊?” 尉琰故作深沉地望了珩王一眼,对着两人招手,二人会意,凑上前去。 三颗圆滚滚的脑袋顿时聚拢在一处,尉琰低声道:“王爷一向什么事都不瞒我,今日之事我迟早知晓,倒是你们两个,胆子越来越大,连本世子都敢糊弄!” 封义:“……” 栾舟:“……” 山间薄雾渐起,天幕上寒星闪烁。 珩王轻扯缰绳,拨转马头,回身时已恢复往日平静模样。 尉琰等人连忙上前,珩王开口:“玥璃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几人愣住,尉琰道:“刚才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要不我先回去问问?” 珩王摇头:“不必了。” 一行人下了白狼山,快马加鞭赶回云中城,此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刚进了城,严蒙和邯平就迎了上来,两人俱是气喘吁吁。 严蒙焦急道:“王爷,青城郡主不见了……” 珩王拧眉:“什么叫不见了?” 严蒙解释道:“城中各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青城郡主的踪影,不知郡主去了何处?” 尉琰忙道:“好端端的,怎会找不到人?最后见到青城郡主的是何人?” 邯平气息急促:“王爷,据玥璃县主说,昨日她和青城郡主都在裴帅的屋外,眼见裴帅晕了过去,县主就去叫南棠,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郡主已经不在了,之后哪里都遍寻不到……” 听着珩王和几人的对话,闻远三人这才惊觉,原来阿青竟然就是平凉王的女儿青城郡主! 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昨夜就发现不见,为何此时才报?” “昨夜就禀报过,只是……” 严蒙嘴唇翕合,没再说下去。 珩王反应过来,当时有士卒来报,但被他打断了,之后他又一路去了白狼山。 邯平肩伤还未痊愈,但已全然不顾,他一脸急色,惊惶不安:“王爷,会不会是闾光的人将郡主劫走了……” 话音未落,珩王面色骤变,沉声道:“立即派出斥候,打探消息,召集武宁卫,继续在城中搜寻,其他所有人,随本王出城……” 众人齐声应喝,纷纷上马。 尉琰大惊,连忙上前阻拦:“王爷稍安,这些日子,从榷场到白狼山下,每隔一段距离都建有营垒,若是柔然人出现,必会有所发现,何况,郡主武功不凡,怎么可能有人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将郡主带走?” 第98章 回京 这时城门吏来报:“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找到了,就在东侧的箭楼上。” 珩王不让人跟随,径直跃下马背,步履匆匆上到城楼。 云中城的城门外修筑了两道方形的瓮城,瓮城两侧则建着箭楼。 他沿着瓮城上的窄道一路来到东边的箭楼,刚一踏入,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此时红日一跃而出,晨光自一扇扇狭小的箭窗洒入,打下一束束淡金色的光影,青城蜷缩在光亮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身形单薄,表情呆滞,怔怔地望向窗外,身旁则散落着几个空酒壶。 珩王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攫住,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地,伸手扶住青城的肩膀,轻轻捧起她的脸。 她眼角挂着泪痕,眼眸中往日的灵动鲜活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与悲怆,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泛着令人心悸的哀恸。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眼泪,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到她:“青城,究竟怎么了?” 青城不说话,眼神迷离又恍惚。 珩王忽然想起来,当时在南园,他吓唬她要砍杀平凉王府的侍卫时,她也是这般失魂哀恸的表情。 联想到青城是听到裴峥讲述云中骑被屠戮的经历后才孤身来到此处饮酒,他蓦地反应过来,三年前,她定是目睹了龙甲军被残杀的场面,触景生情,才会如此。 他心头微颤,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眼底满是疼惜,而心中的疑惑几乎要按捺不住。 赫连钦,三年前,邬桓皇宫沦陷那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珩王的怀抱结实温暖,青城冰凉的额头贴在他的胸膛上,一片朦胧的醉意中,那股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住,良久,青城眼睫轻颤,思绪一丝一丝回笼,发现自己竟倚在珩王怀中,她微微一动,哑声道:“殿下?” 珩王缓缓放开手,道:“为何一个人跑来此处?” 他声音温和,但眼眸幽深,漆黑的瞳孔里,眸光深不见底。 青城不禁有些心惊,但不露声色,转眼瞥见脚边的几个酒壶,避重就轻道:“臣女喝醉了,请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将她扶起来,道:“以后若是想喝酒,可以来找我。” 青城讶然地望了珩王一眼,没有接话。 珩王让士卒将空酒瓶收走,带着青城一路向城楼下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走下台阶时,他忽然站定,转过身来:“青城,以后私底下,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也不必自称臣女,我们之间以你我相称便可。” 这下青城更疑惑了,呆呆地望着珩王,此时天光大亮,她这才发现他眼底两抹青痕,竟像是一夜没睡,但眼眸黑亮澄澈,精神尚可。 她道:“这样只怕不妥。” 青城愣神的时候总是一副娇憨之态,珩王见状,不由笑道:“并无不妥,这样更自在些。” 青城本来还想说别的,眼波一转,瞥见城楼下方,一众将领正齐齐看向她,要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解释道:“你一晚上不在,玥璃吓坏了,邯平以为你被闾光的手下掳走了……” 青城顿时有些自责,匆匆走下台阶,不等她开口,珩王便随便寻了个借口,众人虽疑惑,但无人敢多问。 这时有士卒来报,说怀王来了。 此话一说,众人的表情便有些微妙。 这位最受魏帝宠爱的怀王殿下在危急关头弃城逃走,珩王带着将士们与闾光对峙时,他也未曾亲赴白狼山督战,如今诸事皆定,他反倒来了。 一行人见完礼,怀王很快道明来意:“我刚收到父皇的来信,父皇让我与珩王兄尽快回京。” 早在一个月前,珩王就收到魏帝让他回京的信函,那时裴峥的病情还不稳定,加之要增设防御工事,他便以此为由推拒了。三日前,魏帝又催促珩王返回,并提到从神策营、虎啸营和西北锐健营中临时抽调了几位将军前来处理云中军务,不日便会抵达,他还没来得及回信,给怀王的信便送到了。 魏帝已安排妥当,珩王不好再耽搁,三日后,在几位将军悉数抵达云中城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这日,冬阳杲杲,天朗气清,魏帝一早得了消息,带领文武百官在宫门口迎接。此行不过月余,珩王不仅救出玥璃县主和裴峥,还兵不血刃,让闾光与予修弃岐、灵二城,遁走牙帐城,这极大的鼓舞了魏军的士气,一扫之前云中城被破、裴峥和玥璃被困柔然的阴霾。 京城一片欢腾,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热闹程度竟堪比盛大节日。魏帝神采焕然,诸臣也是一派欢怡之色。 珩王一见魏帝,立刻翻身下马,跪倒行礼,魏帝下了车辇,亲自将珩王扶起,笑道:“此行多亏有你,辛苦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觉得辛苦。”珩王恭敬道。 短短月余,珩王清减不少,魏帝心疼不已,拉起珩王的手,轻拍两下,目光中全是赞许之色,转眼看到怀王,魏帝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接下来,魏帝不再乘车辇,而是携着珩王,一路进到皇宫。 入了立政殿,裴峥立即跪下请罪:“陛下,微臣愚钝失察,致两千云中骑战死,微臣罪该万死!” 玥璃则道:“微臣未得圣命,擅自潜入岐城救援,失利被困,请陛下责罚。” 裴峥赶忙伏身道:“此事皆因微臣而起,请陛下责罚微臣,不要怪罪玥璃县主!” “陛下,”珩王开口道,“此次柔然突袭榷场,劫掠粮草,不论是兵力,还是部署,都是计划良久,有备而来。榷场遭袭后,裴峥立即部署防御,又带着两千云中骑追击拿伮等人,不料行踪路线被卢定洲泄露给闾光,云中骑随即遭到截杀。” 第99章 赏罚 “柔然出动数倍兵力,云中骑虽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又孤兵深入,伤亡惨重,裴帅为保全云中骑,无奈接受纳罕的提议,假意投降,打算待云中骑平安离去后便舍身取义,不料闾光临时毁诺,残杀手无寸铁的云中骑,裴帅自刎不成,重伤昏迷。为了让裴帅彻底失信于陛下,为柔然所用,闾光随即编造散布了裴帅叛国归顺、迎娶柔然公主,以及泄露云中城城防部署的谣言。这些谣言引得云中城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军心,戳穿闾光的阴谋,玥璃县主带人实施营救,因卢氏父子泄密,这才身陷敌营。” 说着,他撩袍直直跪下,“陛下,裴帅和玥璃县主为了北境安定,果敢忠义,虽不慎被俘,但未堕国威,还望陛下明鉴!” 珩王这么一跪,身后的武将悉数跪下,文官也跪倒了一大片。 尉琰抱拳道:“陛下,二千云中骑全军覆没,皆是因卢定洲与柔然里应外合,沆瀣一气,绝非裴帅指挥不当。柔然撕毁盟约在前,设计构陷在后,目的就是扰乱我北境安定,令君臣离心、民心动荡啊。” “陛下,”楼云旗道,“微臣已看过此次军报,当时形势虽紧迫,但玥璃县主的计划周详可行,若非卢氏父子泄密,完全有可能救出裴帅!” 中书令虞秉章上前一步,道:“裴帅高洁忠亮,爱惜兵士,九死而不改其志,玥璃县主虽擅自行动,但赤诚忠义以昭日月,还望陛下从轻发落,宽宥玥璃县主与裴帅!” “望陛下从轻发落!”众臣悉数下跪,纷纷附和道。 见满朝文武皆跪于殿中,魏帝心中宽慰,一脸和煦,笑道:“朕本就无意降罪,众爱卿平身吧!” “陛下圣明!”诸臣齐声说完,陆续起身 魏帝这才仔细瞧了一眼裴峥,见他眼窝深陷,脸颊明显消瘦,想到这些时日的遭遇,心中难免不忍。 “裴峥,你伤势如何了?” “回禀陛下,微臣已无大碍。” 魏帝道:“此次朕也是受奸人蒙蔽,险些酿成大祸,让襄国公也受委屈了。” 魏帝迁怒襄国公府一事,裴峥早已知晓,现在猛地提起,他后怕不已,忙道:“微臣惶恐!” 魏帝眼中笑意浅浅:“说起来,此次肃王为着你的事,不惜在朝堂上顶撞于朕。现下看来,他有句话倒是对的。他说,襄国公府世代忠义,纯正不曲,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 在收到珩王自云中送回的关于卢氏父子通敌的奏折后不久,魏帝便下旨,封拓跋叡为肃王,并赏赐府邸。 魏帝话音刚落,裴峥心中酸涩难当,眼眶微红,一下子跪倒在地:“陛下圣明烛照,微臣愧不敢当。” 魏帝瞥了一眼詹吉,詹吉会意,立即上前扶起裴峥,魏帝又道:“这些年,你一直戍边,没有时间回府看看,如今既回来了,便在家中多住一段时日,陪陪家人吧。至于云中主帅嘛,自然还是由你担任朕才放心。” “多谢陛下,微臣定不辱命!” 魏帝挥挥手,又道:“既如此,便即刻赦免肃王吧,詹吉,待下朝,你亲自去,将肃王送回肃王府。” “老奴遵旨!”詹吉应道。 此言一出,诸臣马上捕捉到关键,那便是裴峥一事,虽然最终证明他是被奸人构陷,但魏帝也不会恢复拓跋睿的太子之位了。虽说拓跋叡已不必再禁足景宁阁,但这一进一出,身份变化之大,难免令人唏嘘。拓跋睿虽言语失当,可他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还仗义执言,维护劳苦功高的老臣,为此甚至不惜顶撞陛下,细细想来,在此事上,他功大于过啊!如此一来,在一些朝臣心中,多少为拓跋睿鸣不平。 夏阳候冷眼旁观,心中不快,裴峥被救,卢氏父子被抓,怀王弃城而逃,颜面威严尽失,这一系列事情实在令他始料未及,好在拓跋叡已不是太子,这也算是一大幸事。 夏阳侯正暗自庆幸着,不料魏帝忽然将一沓奏章扔向怀王,怒不可遏道:“怀王,你可知罪?” 这些奏章都是珩王和云中七镇的将领所写,详细说明了怀王如何弃城逃跑,以及云中城被攻破的经过。 怀王心惊不已,连忙跪倒在地,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父皇明鉴,儿臣当时本想领兵出战,但卢定洲说纳罕的骑兵骁勇无比,裴帅驻守边城多年,尚不能克敌制胜,一旦儿臣失利落入敌军之手,纳罕必定会用儿臣威胁父皇,为今之计只能先退出云中城,固守武川……儿臣被卢定洲蒙蔽,轻信了他的话,以致云中城失守,周副帅战死,儿臣罪该万死,还请父皇责罚。” 夏阳侯连忙替怀王开脱:“陛下,怀王殿下初到云中不久,还不熟悉城防部署,加之殿下那时并不知卢定洲早已通敌叛国,难免受其蒙蔽误导啊。” 夏阳侯说完,对着身后的御史中丞杨云集使了个眼色。 杨元集会意,出列道:“陛下,怀王殿下没有守城的经验,更不懂如何带兵作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属常理,还望殿下宽宥怀王,从轻发落。” 魏正礼也附和道:“陛下,卢定洲通敌叛国,不愿与柔然发生冲突,自然会危言耸听,极力劝说怀王殿下离开云中城,怀王于军务上所知不多,危急之下听信卢定洲这个副帅之言实属情理之中,还望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半数多的朝臣皆纷纷附和,请求魏帝宽恕怀王。 魏帝本来对怀王颇有不满,但见他如此自责醒悟,顿觉宽慰,又听群臣相劝,怒气顿时消减大半。 夏阳侯趁机转移话题道:“陛下,卢氏父子诬陷忠良,残害将士,如此逆天违理,简直罪不容诛!” 杨云集附和道:“卢定洲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颠倒黑白,欺罔视听,连陛下都敢蒙蔽,简直罪大恶极。” 第100章 青梅竹马 刑部尚书魏正礼也是怀王一党之人,此时他上前道:“陛下,如今卢氏父子已押入天牢,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魏帝冷哼一声,忿然道:“此案便交由刑部审理,你务必要将案情查办清楚,不可姑息放过任何涉案之人。” 魏正礼连忙躬身称是。 魏帝又转向怀王,有些怒其不争道:“怀王身为皇子,不能担以表率,失察畏战,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他稍稍一顿,见怀王额头上满是汗珠,面露惊恐之色,语气不由软了些,“日后行事,定要更加稳重才是!” 怀王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忙道:“是!儿臣遵命!” 夏阳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魏帝扫视群臣,又道:“朕一向赏罚分明,祸首已被俘获,如今也该犒赏犒赏有功之臣。” 夏阳侯察言观色,见魏帝的目光落定在珩王身上,连忙道:“陛下所言极是,此行珩王殿下兵不血刃力挽危局,让闾光损兵折将,遁走漠北,真是厥功甚茂啊!” 魏帝哈哈大笑:“不错,珩王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珩王道:“陛下,此次微臣能顺利退敌,少不得诸位将领相助,但青城郡主当居首功。” 此言一出,殿内的朝臣们大为讶然,目光搜寻之后,这才发现青城郡主一身劲装,正站几位武将身旁。 青城今日原打算等大军入城后再悄悄回府,不料珩王告诉她,一早便将她随军之事禀明魏帝,又让她随同他一并入宫,她只是没想到,珩王会在文武百官面前挑明此事。 魏帝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在写给朕的奏报中已禀明此事,最早察觉卢定洲通敌的便是青城郡主。” 玥璃道:“陛下,青城郡主聪慧过人,智计无双,若非她用离间计让纳罕和库莫反目,闾光根本不会那么轻易退出岐、灵二城。” 尉琰也帮腔道:“玥璃县主所言极是,不仅如此,青城郡主还整理了大量积压的文书,郡主耐心细致,将士们都对郡主赞不绝口。” 魏帝闻之大悦:“都说虎父无犬子,此言果然不虚,既如此,那便赐青城郡主黄金千两,丝绸锦缎百匹,金胡瓶一对。对了,朕听闻你擅长作画,那便准你前往文犀斋,挑几幅名家字画。” 青城出列,行礼谢恩。 魏帝挥挥手,示意无妨,他看向珩王,眉眼舒展:“待你想好要什么,随时跟朕提便是。另外,此战有功之人都需嘉奖,你拟份名单,交由兵部,论功行赏便是。” 珩王恭敬道:“是!” 这时礼部尚书刘彧出列道:“陛下,齐邕的武陵王已在驿馆多日,等待商讨两国互市一事,陛下可要召见?” 早在月余前,魏帝便下令,由玥璃负责两国互市一事,但北境骤然生变,玥璃被困敌营,魏帝无暇他顾,此事便暂时搁置了。珩王抵达云中后不久,捷报频传,魏帝这才重提此事,齐邕帝便谴使臣入魏,商讨细则。 魏帝连连点头,呵呵笑道:“你不说朕倒是差点忘了,是该见一见了。” 一听齐邕派来的使臣竟是武陵王,青城和玥璃同时一怔,两人对望一眼,面色皆有些凝重。 下朝后,玥璃被魏帝单独留下,魏帝说了几句有关互市的安排,顺便安抚她一番,又赐了些恩赏。 玥璃领旨谢恩,出了立政殿,一路走出皇宫,刚行至宫门口,就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红顶双辕马车,车架旁站着严蒙,他一身便装,并未着官服,一见她,立即恭敬行礼。 “玥璃县主,公子有请。” 玥璃什么也没说,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笃笃南行,来到锦堂春。 玥璃进到锦堂春雅间时,荀湛正坐着听曲,见她来了,挥手让唱曲的伶人退下。 玥璃忙道:“哎,你怎么让那姑娘出去了,赶紧叫进来再唱一段。听严蒙说你请这姑娘花了大价钱,我只不信,刚才在楼下听了两句,着实不错,你从何处请来的……” 她唠叨个没完,荀湛一言不发起身,握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拽,将她紧紧按在怀中。 玥璃终于闭嘴,任由荀湛抱了一会,她道:“松开。” 荀湛一动不动,玥璃耐心被耗尽,手指一根一根攥紧,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声音冷下来:“荀穆之……” 荀湛立马松开她,摆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叫我全名做什么?你每次这样都让我想起我娘!” 玥璃翻了个白眼,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瞥了他一眼,道:“奇怪,明明是我身陷敌营,怎么你看上去反倒清减了。” 荀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良心,你我青梅竹马,多年的情分,你身陷敌营,我寝食难安,自然就清减了,问这话你不觉得多余?” 玥璃不以为然,执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道:“将我救出来之后,严蒙不就传信给你了嘛。说起多年的情分……” 她一顿,歪头看他,“我去云中之前,嘱咐过你什么?” 荀湛顿时有些心虚:“让我暗中保护青城郡主……” 他话还没说完,玥璃便道:“那珩王要试探她,你还不拦着?她被珩王吓得都吐血了!” 玥璃获救后不久,便将她离京后发生之事一一打探清楚。 荀湛知她说的是发生在南园之事,一时语塞,低头给她斟茶:“是我不好,不应该试探青城,可我事先也不知道珩王要试探的人就是她啊,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他放下茶壶,又道:“你从白城回京后,停留不过数日,我当时在青州,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否则你将我引荐给她,就没这桩事了……不管怎么说,此事是我不对,没把你表妹保护好,你说吧,怎么能让你消气?” 玥璃转过身来,道:“我想让你帮我试探一下珩王对青城的心意。” 荀湛手中把玩着折扇,听她所言,蓦地顿住,微挑眉峰:“你怀疑珩王爱慕青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