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 1 第 1 章 鼓乐齐鸣,红霞映天。 人群如同大红喜绸,哗哗啦啦地铺满了庭院,笑闹着追着新娘新郎的脚步,向更里面涌去。 人群堆叠到了堂外便挤不动了,只有身量不丰的小孩子们,能在人堆儿里见缝插针,呼朋唤友地往里面挤去,大人们就只能外在外头边看着热闹边说着话。 “......新娘子长什么模样?你们瞧见了吗?可是个美娇娘?” 众人都被挤在后面自然瞧不清,却不耽误有人道。 “那必是美的。咱们的新郎官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家中三代大理寺官,祠堂里还供着先帝赐的尚方宝剑,虽则幼年过得坎坷了些,如今却是京中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这般才俊,必得美娇娘才能作配不是?” 众人皆笑,连连道是,都道自己若也能抱得美人归就好了。 有个老妇人却说了一句,“世人皆爱美娇娘,可世上哪来这许多美人?那些不明不白的,你们真敢迎进门?城西高员外家的事,都忘了?” 老妇人口中的城西高员外,是个曾醉心宅院的闲散富贵人,花了半生心血造了一座大宅。 宅子落成前,高员外放言要邀十万宾客前来,然而宅子建好却大门紧闭,墙内草都快没过院墙高了。 老妇人这么一提,众人立时来了兴致,顾不得看新娘子了,听老妇人说起来。 她说高员外对耗费心血置办的宅院爱如眼珠,只盼此宅十全十美,开园之前,还特特找人算了一卦,不想卦象显示,他这园子虽是十全,却缺了一美。 高员外自己丧妻多年,身边娇妻美妾皆空,他料缺的这一美,定在这上头。 有了这念头,便四下寻摸,还真遇上一位姿色出众的美娇娘。 高员外一眼看到美娇娘,只觉自家美宅缺的一美正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将她哄着留了下来,许以十里红妆,续弦了此女。 美人一到,他这宅院再无缺陷。 他立时请了几位好友先来小聚,不想众人到了院中,坐了不到两刻钟便都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匆忙离了去。 高员外大惊,连忙请了道士探看。 谁料道士告诉他,他这宅院已经成了妖宅。 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他娶得那妻,根本不是凡人,而是藏在人里的妖! 他的妖妻将宅院通了妖界,自家人还能长久住着,可外人却受不住这妖气,往后再不能请人前来了。 众人听到此,也都惊讶起来,连忙问,“道士何不捉妖?” 老妇人却道,高员外是自愿同美娇娘成了亲的,姻缘一牵,通晓六界,那妖成了这宅院的主人,照着妖法她连通妖界并无过错。 虽则婚前此妖有隐瞒,但这等欺瞒之事,妖法虽有责罚,可责罚有轻有重。 “她并非是冒用凡人身份这等大罪,只需要缴些妖界罚银,捉妖师也奈何不了她,这苦果,只能高员外自己咽下了。”老妇人悠悠道。 众人听到这话,一片哗然。 有人立刻声讨那妖不讲仁义,钻了凡人漏子,行这等坑蒙拐骗之事。 也有人道还不是高员外见色起意,将那女子连哄带骗,娶进门只为配他美宅,如今被占了宅院,也是活该。 还有人喃喃,“世间竟果真有妖,不知妖到底是何模样......” 几人议论纷纷,倒顾不得眼下大理寺钟少卿府上的喜事了。 直到堂内有人高声唱了一句。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成亲!” 这一声出,人群里杂音顿时消了去,落在外面的宾客,又都挤着拥着围上了前来,侧身挤着想看看新娘模样。 ...... 新房。 红烛高燃,喜影摇曳。 大红锦被层层叠叠铺盖的喜床上,洒满了枣子花生各式果子,新人装作床边,房里挤满了看礼的人。 新娘凤冠霞帔,手中持着鸳鸯团扇遮面,只见喜嬷嬷转身,突然拿出一柄剪子向床边走来。 团扇后的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警惕。 好在喜嬷嬷拿着那把剪刀,先走到新郎的身边。 男人神色未变,由着喜嬷嬷自他发根剪下一缕黑发来。 新娘悄然看着,便也仿着男人的样子未动分毫,由着嬷嬷也自她发根剪了一缕。 喜嬷嬷将这两缕头发都用红绳系了,交缠在了一起,笑口唱道。 “结发长生,恩爱不疑。” 这边唱完,又让丫鬟端了两杯酒。 新郎伸手端了,新娘便也立刻跟上,她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酒杯下系了红线,两杯连在一起。 嬷嬷又唱。 “合卺交杯,良缘结缔。” 这下唱完,房中挤挤挨挨的人都朝着新娘看了过来,于此同时落过来的,还有身旁的男人举杯投来的目光。 举杯饮酒,她手中团扇少不得偏了偏。 只这么稍稍一偏,方才喧闹的人群像是被定了身一般,两眼发直地瞧向新娘。 新郎官亦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众人发怔的功夫,新娘已饮过了酒,团扇如影随形般地又掩在了面前。 合卺酒饮过,喜嬷嬷又唱了几句吉利话,便吆喝着众人下去了。 人群里不禁传来相互的询问,“你们看见新娘子的样貌了吗?” “看见了!不过好像......也没太看清。但新娘子气质非比寻常,只那么轻轻一瞥,就见之忘俗。” 这人是个书生,他这两句用词精准,竟一下说到了众人心上。 “对对,虽没看清眉眼,但感觉甚是不俗!” “咱们钟少卿,可真是有福气啊......” 房中,除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丫鬟,便只剩下床边的新婚夫妇。 新郎面上并无过多喜色,他半面背光,嗓音亦听不出什么欢喜,甚至凉如初秋露水。 “我去前院敬酒。” 言罢,便大步离开了去。 新娘子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思索,但新郎一去,两个守门丫鬟便进了房来,她连忙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两个丫鬟甚是规矩,连忙退了出去,关上了新房的门。 门一关,新娘便闭起了眼睛。 新房安静如夜,但新房之外,两个丫鬟退下的脚步声,院门口几个小丫鬟拿着喜果子分着吃的吧唧声,宾客席桌前喧闹的笑闹声,还有今日的新郎客气却并无太多喜意地敬酒声...... 很好,除此之外,近处空无一人。 新娘子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下一瞬,她忽的将头一甩。 只见她繁复发上的花冠凤钗,两耳上的珍珠珠翠,身上的喜服云肩......林林总总,都似乘了一股仙风一般,瞬间飘了起来。 她脚下生风,站起身来一步迈出。 那些凡人的首饰衣裳霎时离了她身,又在半空中稳当向下落去,整整齐齐地叠放,没有一丝声响地落在了床上。 烛光轻微一晃,光亮洒落在了床前立着的人身上。 她着一身月白色并苍蓝镶边衣裙,袖口利落地束着。 她微微摇晃脖颈休歇。 接着,嘴巴微张,她自舌底吐出一颗光亮变幻不定的珍珠。 那珍珠出口的一瞬,她面上倏忽一变—— 柳叶弯眉渐浓而舒展开来,微微上挑,娇俏的鼻子越发笔挺,红唇退去艳丽艳丽,淡而合宜,脸颊微敛,通身娇柔女儿气一散,清丽脱俗的英气踏步更上一层。 “凡人的规矩,怎会如此多?” 九姬歪头嘀咕了一句。 自半夜天未亮就开始忙碌,这整整一日更是礼仪连着礼仪未曾停歇,饶是九姬一个并非肉体凡胎的妖,此刻身上都隐隐泛酸。 她在房中走动了几步解了乏,暗想人潮退去,天色渐晚,今晚,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吧...... 除了,跟新郎官共枕而眠? 但睡觉这种事,不就是两眼一闭就到了天亮? 实在算不上个事。 这么一琢磨,九姬一口浊气彻底吐出,浑身上下连带着思绪都松了一松。 总算熬完了这凡人复杂疲累的一天。 说起来,她会在此替身新娘,与大理寺少卿钟鹤青成婚,纯属是个意外。 一月之前,她还在妖界深山之中独自修行。 并非所有妖都志在修行进阶,好比她姐姐双姒这等身子羸弱的,修行的苦吃不得也扛不住,宁愿快活安稳地做一辈子小妖。 倒不是九姬有什么大志,只不过年幼就跟随师父在山上修行,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她娘亲一胎生了九只小狸猫,到如今活下来的约莫只剩下老八双姒和她这个老九。 母亲临走前吩咐她们姐妹相互照看,因而双姒时常上山给她送些吃喝玩意。 不想那日,双姒急匆匆跑来叫她下山,说狸族护族的结界,被外面发狂的无头血蜂冲破了。 各族聚居之地都有结界以保妖众日常安危,而通常结界当由一族之主的妖主来守,然而狸族自二十年前大战,妖主陨落之后,便再无妖主。 妖主不在,族中几位长老都上了年岁,联合众妖勉力堪堪堵住那破损处,可也只能暂时起效。 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用前代妖主留下的镇山岩堵住破洞。 可惜这镇山岩乃是上古遗石,非妖力和机缘同在不能移动。几位法力高深的长老都无法动其分毫。 这时,代理族中事务的妖丞大人突然点了九姬。 九姬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但当她催动灵力控住镇山岩,那岩石忽的一颤。 众人皆惊,九姬连忙使出浑身之力将其抬起。 然而,镇山岩只悬到了半空,就咣当坠落了下来。 修补之事,一时间无人能再继续。 丞相将她叫到了一旁,默然看了她一阵,忽然将一物交到了她手中。 九姬一看就皱了眉。 毛茸茸一团缠成个球,怎么像个她娘亲用来做衣的毛线团子? 丞相咳了一声,连忙令她不要小看此物。 此物名为须尺,凭借此物,或能找到一种狸族专用修炼的秘药,以此秘药修炼,能在短时间内妖力大增,修补结界之事也就可解了。 九姬想了想,应了。 只不过丞相却告诉她。 “须尺能寻到的那种秘药,十多年前已被列为妖界禁药,你需得万分小心,不能被捉到,否则降下罪罚,族里可保不了你。” 她看向九姬。 “这般风险,你可担得?” ...... 双姒本来是要跟她一起下山的,可惜临行前又病了,只得在九姬出门前,叫了几个去过凡间的妖众,加急给她补了一番课业。 九姬几乎算是自化形之后,就常年在山中修行,对妖界庶务都不甚了解,更不要说凡间。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为了让双姒放心,只能装作懂了,匆忙出了山。 须尺将她一路向京城引来,到了钟府附近就停下不肯走了。 很显然,九姬此番要找的秘药,应该就藏于钟府的某个缝隙之中。 可惜钟府是大理寺少卿的府邸,一旁既有公府又有王府,凡间的道士在此重重设界,她没有个正经身份,根本无法堂而皇之地进去查探。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发现那大理寺少卿钟鹤青,近日大婚。 九姬在钟府附近打听了一番,转头就找到了新娘送嫁的车队,趁着新娘家中忙乱一片,混成了不起眼的小丫头,准备跟着新娘陪送到钟府来。 只要有个身份能在钟府站住脚,她可以慢慢去找秘药的藏身地。 谁料,就在进京前一日,车队走到一处山间时,新娘车前的马突然扬蹄嘶鸣,随后受惊似地拉着新娘的马车飞奔起来。 等一行送嫁人马找到落在山涧的马车时,那新娘,竟然磕破了脑袋,没了气息了。 上前查看的嬷嬷惊倒在地。 不巧的是,他们方才刚刚路过一处驿站,那驿站中恰有几个捉妖道士在其间歇脚。 马匹受惊,新娘横死,而且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新娘,那几个道士必定前来查看。 九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想要浑水摸鱼而已,但道士可不会相信她无缘无故在此,届时将她捉拿,甚至直接定为罪魁祸首都不无可能。 情急之下,九姬只能收拢了新娘尸身,变化容貌替身新娘,在其他人来查看时,幽幽“转醒”过来。 ...... 房中无人,所有声音皆在三丈之外。 九姬往掌心吹了一气,一个线团子悄然现在了手间。 她默声念了一段咒语,只见那原本柔软团成球的毛团,瞬间炸开了来,兴奋地在半空颤动。 “果然在此地。” 九姬看向偌大的钟府,半晌,五指一握,收拢了须尺。 她缓缓沉下一口气,这许多日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 等这婚事过去,她就可以钟夫人的身份,慢慢探寻了。 九姬略作松快,盘腿在窗边小榻上打了会坐,暗暗盘算着之后探寻的事,没多久,听见一个婆子的脚步声到了门前。 九姬收了延伸的听觉,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 婆子的脚步在门前稍稍一停,低声叫了句“姑娘”,未及回应,就推了门走了进来。 她进了门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人,同被送进洞房时并无区别,大红喜服规整穿戴,满头珠翠整整齐齐。 九姬理了理袖口,微微笑。 “姑娘......哦,如今该叫娘子了。”婆子笑着走过来。 九姬对她颇为熟悉,这婆子姓柳,是新娘的奶娘,她变幻成新娘的这两日,这嬷嬷没少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这会柳嬷嬷也来叨叨,让她下床走几步歇一歇,“娘子别把身子坐僵了,不然夜里该吃不消了。” 柳嬷嬷说着,眼角夹出几根笑褶子。 九姬没明白。 这凡人的新婚夜里,还有旁的事? 嬷嬷却转身唤了两个小丫鬟进来,“服侍娘子换衣裳。” 九姬不明所以,只能暂由着两个丫鬟替她拆环梳洗,又拿出一身新衣裳给她穿了起来。 九姬看着那衣裳,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身上这衣衫是寻常亵衣的样式,可用料极其轻薄顺滑,细细贴在身上,将胸前鼓鼓而起的柔嫩皆勾勒而出,而面料薄如蝉翼,高灯之下,印出身前鸳鸯交颈小兜。 而服侍她的两个丫鬟,头越来越低,不敢再往九姬身上来看,耳朵脖颈却变得通红,不时穿好衣裳,就快步退了下去。 九姬:? 她自记事起就跟随师父在山中修行,此番下山前也没好生了解凡间俗事。 难道凡人这洞房花烛夜,除了一觉睡到天亮,真的还有旁的事? 她目露惑色,一旁的柳嬷嬷却扑哧笑出了声。 “娘子怕不是忘了今晚最紧要的事?” “什么事?” 柳嬷嬷的笑褶子都快挤到鬓角去了。 她贴着九姬的耳朵。 “就是那个......老奴不是教过娘子了吗?就是那......夫妻之间的合欢呀。” 2 第 2 章 合欢? 九姬愣在了原地。 柳嬷嬷只以为她羞了,又嬉笑着在她耳边教了她些帐中之事,无外乎,与她方才拜堂成亲的钟少卿之间要做的事。 但这嬷嬷说得半遮半掩,时而换词替代,时而眼神示意,九姬只听得云里雾里。 没过多久,柳嬷嬷看着时候不早了,就退了下去。 她这边一走,就有人缓步进到了庭院里。 夜深了,府内宾客喧闹声渐渐消了下去,寂寂人声中,男人的脚步声向房门前而来。 酒气从廊下浸到了门缝里,飘到了九姬的鼻尖下。 男人似在门口顿了一会,才缓缓推开了门,迈步走了进来。 九姬坐在床边,歪着头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新郎”。 他脚蹬黑色长靴,身穿暗红锦缎喜服,一条镶白玉束腰将他窄窄的腰身利落收束,越发显得他窄腰宽胸长臂,既有武人的英气,又不乏文人的儒风。 但他不知怎么,面色似乎不太好,双唇微抿,唇角被压得略略向下,挺拔如山脊的鼻梁之上,一双眼眸暗含沉色。 他向她淡淡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转身往另一边换衣。 他没说什么,九姬自然也不出声。 她只是看着他在凡人中,相当不错的身姿样貌,悄悄点了点头。 妖灵自然也有合欢这一事,九姬也听说过。 但她独自修行多年,于妖中尚算年少,既没有妖侣也没有情缘。 合欢这事,她可没亲尝过。 不过合欢也好,双修也罢,都是因情结伴的妖侣、至少也得是因缘际会时的情缘之间才有的事。 九姬跟这位少卿自然谈不上有情,但她此番误打误撞地进了钟府,同这位大理寺少卿钟鹤青拜了堂、成了亲,如今入了洞房也不能再临阵逃脱...... 这算不算与这人有了一段因缘际会? 若是如此,那么这个凡人的大理寺少卿,便是她妖生第一段情缘了? 原来她的第一段情缘,竟就这样来了,还是个凡人。 漫漫妖生数百年,总有诸多寂寥,没有哪个妖会抗拒上天赐的情缘。 方才柳嬷嬷传授技巧之时,九姬便一直在想此事。 这会儿,她不禁又好奇地往换衣的男人瞧了瞧。 他举手投足文雅又干练,并非是事事要人服侍的王公贵人做派,听闻他去岁就做了大理寺少卿,父祖生前皆是大理寺出身,可他又因故流落民间多年,后来因为断案立功,才被皇上钦点入大理寺,又得以认祖归宗...... 九姬见他解下腰带挂在一旁,褪了外袍,净手之后走到屏风边缘,往香炉中投了香。 吃过苦、立过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看来不是迂腐的愚人,有个好用的脑子。 好皮囊、好脑子。九姬心下对他越发满意,看向他的眼中染了些温色。 只是他方才不知道点起了什么香,香气不甚清灵,夹着些浓郁的甜腻惑人味道。 九姬不怎么喜欢,但凡人规矩甚多,她怕问出来反而暴露了自己,于是耐了下来。 男人终于换完了衣衫,从房间的另一边,盏盏烛火吹熄,于暗淡黄晕中抬脚走了过来。 待他走到床前,房中只剩下高高的龙凤喜烛燃烧。 他照着新婚夜的规矩留下了喜烛,转头向床上看来,目光在九姬薄如蝉翼的衣衫上落了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九姬分辨不清他的情绪,只是在心里回忆柳嬷嬷说得,接下来的帐中事,是谁先主动来着? 她见他到了床边,她就进到了帐里,他坐下脱靴,九姬就在心里琢磨,柳嬷嬷的话忘了,而她自己虽然没有经验,但她是修灵筑体的妖,他是肉体凡胎的人。 凡人么,总是柔弱的,要不......她先? 可九姬实在没有这方面经验,而她爹娘当年一胎便生了九只小狸猫之后,原本想买灵田换大房子的希望登时破灭了。 两人深觉合欢误事,再这样下去一家人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因而下决心不再合欢......因此九姬连听身边的妖众聊起此事都几乎没有。 所以,如果她主动,到底要怎么主动? 九姬陷入了思考之中。 纱帐被放下,遮挡住了龙凤喜烛的高光,帐中暗红如夕阳已落、红霞残天,影影绰绰之间,甜腻微醺的香气令人熏出了人身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九姬思索了几息,不想她还没动,男人突然转身,泛凉的指尖落在她的衣带上。 九姬呆住。 那微凉的手指将她衣衫拨弄凌乱又褪在了一旁,或是因为在复杂的衣衫见拨弄又或是因为香气令帐中闷热,男人发凉的指尖渐渐热了起来。 到了最后,他手掌握上她腰的瞬间,烫得九姬竟轻轻一颤。 被甜腻的香气反复熏染,又被他滚烫掌心热意渗透,九姬从头到脚汗珠越出越多。 她耐不住,干脆自顾自地脱掉了方才的薄衫。 只是在薄衫褪去的一瞬,男人呼吸似忽停了一息。 九姬抬眼向他看去,只见他不曾展开的眉头仿佛更向下沉了下去,眼眸慢慢闭了起来。 什么意思? 九姬没懂,但下一息,他俯身压了下来...... 沉重、滚烫。九姬刚得来的半许清凉,刹那被他驱散而去,而来自于他的滚烫与潮热,自下而上地缓缓抵达。 此起彼伏的呼吸交错在咫尺之间,湿热与甜腻交融混合,又于重重的力道之间,仿如灵药入口,遍体蔓延出无比敏锐的奇异感觉。 他或轻或重,或深或浅,交替往复。 九姬呆呆地睁着眼睛,呼吸随着他快了起来,体内不知何时有了湿热的浪涌,一浪又一浪地自内里涌出来。 她惊奇不已,原来合欢竟是如此? 约莫是察觉到她的惊奇,他一直落在旁处的目光,略略向九姬脸上看过一眼,只是在九姬向他望去时,又立时收了回去。 九姬不明他意。 他却逐渐加快了速度。 湿热昏暗的帐外喜烛摇曳,帐内湿热翻涌如潮。 九姬也说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阵热浪中停了下来。 九姬也从奇妙的感觉之中,微喘着恢复些许。 他背过了身披上了衣裳,九姬悄悄看着,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心里因这奇妙的体验对他的满意又上一层。 虽这情缘显然不能长久,但妖从不纠结去留。 她只是在心里想,等会他回来同她说话,她该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同他相处呢? 只不过,方才的事九姬属实是头一遭经历,眼下略一动,身上竟有些疼。 她连忙深吸气调息了一下,可仍是觉得身上有些发酸,九姬惊讶于他一个凡人有这样的本事,刚起身拾起衣裳胡乱穿了两件,就见他从净房走了出来。 九姬歪着脑袋朝他看去,等着听他会跟她说些什么。 对她是头一遭,对他来说也是如此,新婚之夜,他总得说点什么吧。 可她耐心等着,可见他脚步到了床边,却忽的掠过,然后大步向着旁处而去。 他只是在脚下路过她时,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停顿。 但他终是没停,更没开口说话,甚至没有抬眼认真看她一眼。 他大步走到房间另一边,利落穿好来时的锦袍,抬脚离开了新房。 龙凤喜烛发出噼啪一声细响,烛芯拖拽,光亮暗了下来。 九姬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怔着,默然立了半晌。 * 天未大亮,柳嬷嬷就快步进了房中。 她又是不招自来,不告而入,九姬坐在榻上瞧了她一眼。 柳嬷嬷并未明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小跑着走到榻边。 “娘子,郎君昨晚怎么半夜走了?!” 她压低声音问九姬,“没、没成事吗?” 九姬大致理解她说得“成事”是什么意思,她回,“成了。” 柳嬷嬷更惊讶了。 “那郎君怎么还走了?娘子难道一时没收住脾气,同他吵了架?” 九姬并非易怒之人,她心道若是吵架倒也罢了,可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 她道没有,翻起今早钟府管事娘子送来的诸多东西,撇开人事名簿,拿起府邸绘图看了起来。 她刚拿起,就被柳嬷嬷按了下去。 “哎呀,娘子怎么还有心思看这些?这钟鹤青是怎么回事?婚事是他自己答应的,您也是他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昨儿晚上又成了事,怎么能半夜撇了您走了......” 九姬默然。 倒是柳嬷嬷说着上下朝她看来,“娘子身上疼吧?浑身酸胀不轻吧?” 九姬昨夜是有些不适,但这会除了两腿有些发酸,倒也还好。 “不打紧。”她道。 可柳嬷嬷却一脸的怒气。 “怎么不打紧?女子在这事上又讨不到什么好,多半遭罪。他是头一回,您也是第一回,他凭什么这般待您?” 九姬确实是头一回,柳嬷嬷这话让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她莫名就想起了昨夜的场景—— 钟鹤青,从始至终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说,从净房回来走到床边,仿佛是眼角看到了她,脚步有了一息滞缓,可最终什么都没说,踩着脚下的寒气大步离去...... 九姬出了神,柳嬷嬷却像是越说越怒,把那张钟府的图都收了起来,一副要拉着九姬去同钟鹤青讨个公道的样子。 直到九姬回神,打断了柳她的话,只是指着那张钟府的图,“嬷嬷消消气,不若先四处转转。” 柳嬷嬷愕然。 九姬又唯恐她还要絮叨没完,便说自己转转就是,叫了小丫鬟送她下去歇着。 柳嬷嬷一走,九姬便不再多停留,叫了熟悉钟府的下人,陪同她在钟府转了起来。 旁的小事都没那么重要,她不会将太多小事放在心上。 而寻找秘药,才是她此行的正事。 * 须尺可寻到的狸族秘药,唤作鼬玉,是历劫失败的鼠族大妖死前留下的内丹,在人妖气息混杂之地,吸噬灵气历经百年形成的灵丹。 这鼬玉可自行炼化天地灵气,非寻常灵丹可比,旁的族类或许难以炼化此物,但于狸族而言却手到擒来,因而是狸族修炼的利器。 只不过此等狸族修炼利器,对于鼠族而言却是祖宗宝贝。 从前鼬玉是被狸族炼化,还是被鼠族供养,只看谁先得到此物。 可随着这几十年,鼠族在妖界地位不断攀升,竟撺掇妖法将鼬玉也写了进去。 妖法将鼬玉列为妖界禁药,任何妖不得偷炼,不然便是与妖界律法作对,一旦被抓,流放枯海三十年不得回。 这一禁令对于旁的族类或许无甚所谓,但是对于几千年来以此修炼的狸族来说,极品秘药便生生断送。 眼下世间已知的鼬玉都在鼠族手中,其中便数京城妖坊之中的鼬玉年岁最久,吸拢的灵气最盛。 其实九姬一直知道这枚大鼬玉在何处,正是在这京城妖坊里,一个名唤玉鼠洞宫的地方。 只不过玉鼠洞宫戒备森严,以妖法层层做界,内设机关无数,都只为保护其中鼬玉安然无恙,九姬想从正门进去窃取,根本没有可能。 然而玉鼠洞宫是由大大小小数百妖众宅邸拼凑而成,在妖界看去浑然一体,蔚为壮观,可在凡人之境,洞宫内的空间却分属凡间不同地界,并非一体。 鼬玉看似在层层设界的玉鼠洞宫之中,却也在这京城坊间的某一处宅院之内,只不过因为妖法屏蔽,无法被常人发现。 这是条难得的捷径。 九姬若是没有须尺,也难以知道鼬玉到底在凡间的哪一处地界。 可有了须尺就不一样了。 只是九姬仔仔细细地在钟府的内宅院落转了一圈,须尺却蔫头巴脑,一点大反应都没有。 九姬又把灶房、库房里里外外也转了一圈。 仆从都以为是娘子来了解府邸情形,无不恭敬迎接,这一来二去,须尺没动静不说,凡人仆从拜见主母的规矩,倒把九姬折腾的不轻。 待她好不容易脱了身,不想钟鹤青却回来了。 新婚第二日,柳嬷嬷说他晚上还会过来,还让她一定留他过夜。 如此,九姬只能偃旗息鼓。 3 第 3 章 新房里置了琳琅摆设,挂了珍奇字画。 九姬是深山的妖灵,识不得几个凡人的字,只能从旁处瞧一瞧这些摆设字画的意趣。 凡人除了修道之士外,寻常人不能借用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便以图画、纹样、吉言等对冥冥之中的力量进行引导,虽不能修炼,但多少能添份吉利顺遂。 她此时在这新房里便看到了龙凤呈祥、并蒂莲花、喜鹊登枝等好些图案,若是以灵视去看,隐隐可见有细若棉线的灵气,丝丝缕缕汇聚于此。 她坐在这里瞧着字画,也等着那位钟少卿回来。 可一直等到更鼓频响,夜入深静,钟鹤青也没回来。 还是院中的管事金娘子,神色怯怯地跟走到了门口的九姬开了口。 “娘子歇了吧,郎君似是歇在前院了,您、您别等了。” 金娘子说着,不安地看向主母。 昨儿半夜,郎君在新房只待了半宿就离开了去,今日更是早早就出了门,待下晌回了府,也没有再往正院来看过娘子一次。 倒是娘子从下晌他回来,就回正院等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 但前院灯都熄了,郎君显然今晚不会过来了。 金娘子开口说了实话,心里做好了被这位主子责罚的准备。 谁想这位刚加进来的主子,只“哦”了一声。 金娘子抬头看去,见她神色淡淡,脸上并没有什么愤色怨色,只是眼帘半垂着,似在思索些什么。 夜深人静,庭院里只有风吹海棠叶片窸窣的声音,沙沙泠泠地给庭院更添寂静之感。 金娘子瞧着眼前的人,既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传闻里的跋扈,也没从神色里看到所谓的盛气。 她穿着件月白色细布长衫,若有所思地站在廊下的灯影中,只有影子伴在她身侧。 金娘子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直到她再次开了口。 “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 说完,竟跟她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回了房中。 金娘子眨眼看着娘子离开的背影,愣了一会,才退了下去。 没多久,钟府灯火盏盏熄灭,人静宅定,如同整个东京城一般,陷入了黑夜的安眠之中。 ...... 翌日钟鹤青也一早就出了门,他一走,九姬就去到了他的前院。 仆从见她到来都吓了一跳,但九姬也不准备做什么旁的,无非是带着须尺走一走,但将前院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可惜须尺还是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看来,鼬玉藏身的空间也不在前院了。 除了前院后院,那便只剩下荒草萋萋的后院花园。 钟府后院偌大,九姬从仆从呈来的图纸上便能见一二。 据说钟鹤青认祖归宗并不久,这钟府在成亲前只来得及修缮前院和内院,后院花园刚刚动工,大片地带遍布荒草,并无人气。 九姬正准备寻个借口前往,但钟鹤青不到午间就回来了。 如此,九姬只能回了正院再等时机。 这一整日她都没能等到什么时机,到了晚间,以为钟鹤青又不会来的时候,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新婚头一日要洞房,他照着规矩来,九姬可以理解。大婚第二日,他与她无话可说,不来也可以理解。 但到了今日这大婚第三日,他又突然来是做什么? 柳嬷嬷不是说,所谓三朝回门,挪到了三月以后吗? 九姬心道他今天过来,可能是要说点什么了。 若是再不言语,又同街边的生人有什么区别?哪怕同睡一张榻上,也不互相识。 她不紧不慢地等着他,倒了杯凡人常饮的碧绿茶水小啄起来。 这次,他确实没再继续装哑巴。 他看着她在窗下,慢吞吞地饮着茶,终于开口道。 “你不必去前院暗示我,我应下的事情会记得。” 男人声音沉沉如没海底。 说完,便满脸被人欠了钱似得,压着眉往里间换衣。 九姬:? 首先,她去前院暗示这种事,他是怎么联想出来的? 其次,他应下过什么? 可惜九姬只是九姬,不是新娘唐亦娆,他和唐亦娆间有什么约定她不清楚。 她不便问,反正知道他不怎么待见他的新婚妻子也就是了。 可他不待见,这会又进了里间换好了衣裳,坐在床边隐有不耐地向她看来,是什么意思? 香炉里燃起了浓密的甜腻香气。 九姬并没因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快,只觉有些凡人真有些古怪的意趣。 她将手边的茶水饮尽,照着他的意思也到了床边,见他躺进了帐子里,她也褪了外衫进了帐中。 凡人的情绪复杂得,实在令深山修行的妖难辨。 九姬好奇地转头向他看去。 没有龙凤喜烛的高光,帐内更加黑暗,只凑着月亮溢散的光亮,细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有一节小小的驼峰,令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侧面,更添棱角之感。 九姬悄然打量着他。 可他却沉默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九姬讶然眨了眨眼,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已转身而来。 ...... 比之新婚那晚,今夜的钟少卿显然更加沉默。 一下深似一下,似乎寻求快速地解决,却偏不能迅速完成。 九姬浑身发热,发丝在他的冲撞下散落又相互缠绕,汗珠浸在发丝里,湿了个通透。 而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地和缓之意,九姬腰间发酸起来,上一次的奇妙感觉也在他的不耐下消失殆尽。 她不适地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但男人终于结束了这沉闷的时刻,在一声低哼声中,九姬抬头看去,他额头有汗珠滴答落下,而他撑臂而起,呼吸粗重地穿起了衣裳。 九姬腰间的酸胀到了极致,两腿则隐隐发疼。 她忍耐着,暗暗调息了一番,也缓缓坐起了身来。 她一动,不小心碰掉了被挤在床边的枕头。 枕头落下,恰落在了男人的脚边。 九姬伸手去捡,不想没有碰到枕头,却碰到了骨节明晰的滚烫手指。 月色下,他神色似乎微怔。 但下一息,好像是被什么令他嫌弃的物什碰到一般,瞬间收回了手。 九姬愕然。 可他却同新婚那晚一般,再没多言一句,也没多看她一眼,大步离了去。 步子带起细风,又在反手重重关上门的时候,骤然停止。 九姬看着咣当作响的门,缓缓皱了眉。 * 东京城,外城平角坊。 比起内城高门大户的阔气宅院,这里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小小的坊内住着四面八方前来东京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寻常百姓家中蜡烛灯油有限,入了夜便都纷纷熄了灯,一院之中也留不了一两盏照明。 人皆入睡早,亥时未过,就睡过了半个觉。 漆黑僻静的小院里,女子觉浅,隐隐听着外面有吵闹的声音,摸着黑出了房门。 院中没人,倒是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呼喊寻人的声音。 “爹?爹在吗?” “老头子,你在哪儿啊?” “先生?先生?!” 女子听那些呼声,像是在寻坊里教私塾的杜老先生。 这么深的夜了,难道老先生还没回家? 就在这时,院门外的巷子里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和微弱的喊声。 “救命......救......” 接着,咣当一声响起,人似是倒在了地上。 不会正是杜老先生吧?! 女子一惊,想要出门察看,可四下漆黑一片,她连忙回屋点了油灯,端着跑了出来。 她急匆匆下了门后的闩,端着油灯推门向外看去。 左手边的巷口空无一人。 巷子深处起了一阵夜风,那风打着旋扑在她脚下,风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 她浑身瞬间僵直,唯有脖颈缓缓向右转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巷中,一双眼睛猩红锃亮,直直朝她看来。 “啊!” 她忽的将手里油灯扔了出去,那油灯咕噜噜滚向巷中,灯火不知为何没灭,却照亮了巷子。 只见那黑暗里满是血污,血污里躺着鬓发花白的老先生。 而老先生的身上趴着一个“人”。 这时,春夜的巷子里,不知从何卷起一阵落叶,卷在老先生周身之上。 灯火忽的一明。 她乍看见了落叶之中,那趴在老先生身上的“人”,脸上竟然布满灰色长毛。 而灰毛之下长着不属于凡人的长吻。 她定怔怔看去,那“人”似察觉到什么,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它竟生着半寸长的惨白獠牙! “啊——啊——” 女子惊倒在地。 “有妖怪,有妖怪!妖怪杀人了!” * 凌晨,天色未明。 外院书房,钟鹤青被喧闹人声吵醒。 “出了什么事?” 他问向房外,回话的是长随观星。 “郎君,外城夜间出了命案,半个城都闹起来了,闹得官家被吵醒。开封府办不了此案,宫里宣荀大人和您进宫呢!” 钟鹤青闻言一惊。 官家上了年岁,近来身子连早朝都上不了。 官家子嗣缘薄,如今年岁才只有未及冠的显王一个儿子,饶是如此,朝堂事物也只能由显王代办。 什么样的命案,能闹到这等地步,让宫中天未亮,就宣了大理寺正卿和自己这个少卿进宫? 他不敢怠慢,回房穿了衣就匆匆前往。 * 大婚第二日钟鹤青没来,柳嬷嬷便有许多话想说,这日他来了,半夜再次离去,柳嬷嬷嘴里想说的话向炉上的开水,冒着泡要跳出来。 但九姬一句都不想听。 身上酸胀得厉害,她好生调息了一番才好了些。 如果在此一事上,毫无奇妙的愉悦感可言,那么还不如没有。 妖不像这些凡人一样复杂,又或者九姬涉世不深,没见过复杂的妖。 九姬参不透凡人的想法。 但她是妖,享有寻常生灵没有的妖力与几百年的漫长寿命,就算那位钟少卿目前看来对她着实不怎么样,但九姬想他毕竟是凡人,她多宽纵些没什么,好歹也是她妖生的第一段情缘。 她曾听八姐双姒说过,情缘这种东西对于妖来说不是坏事,不然漫漫妖生太过寂寥,除非,这情缘是孽缘,不能带来美妙的一切,反而遭遇厄运,受到伤害。 若是如此,便即刻断掉,不再回头。 她想,钟鹤青一个凡人应该伤不到她什么,她是愿意多宽纵的,除非他真的惹恼了她,让她失望了。 若是那般,她这第一段情缘就算到了头。 不过不管怎样,寻找鼬玉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她准备直奔钟府后院。 只是她此番没再用钟夫人的身份,而是告诉下人她要补一觉,无事不要打扰。 九姬说完就回了房中。 房内。 九姬转身抬手往帐子里挥了一挥,帐内青光微闪,一个身影平平躺在了纱帐之中。 分毫不差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身形,唯独她额头上有一块巨大的血痂。 九姬伸手一点,血痂消失不见了。 唐亦娆的尸身如同睡着了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 九姬打开窗户。 下一息,一只狸猫跃出窗棂。 黛瓦高墙之上,狸猫矫健的身影漫步其上,晨起的日光披在她肩背,照出她通体灰棕相间的狸花,灰色似银,棕色如金,在天光下隐隐发亮。 她步调轻盈无声地在墙上走了一段,又这么跃了几跃,甩着尾巴从正院的墙角没入了花坛里,朝着后院走去。 钟府所在的这一坊皆是皇亲贵胄,尤其东面临着王府,道士在这坊内层层设界,九姬现出原身则妖气明显,但只要不出入钟府触碰结界,只在府内走动倒也无碍。 她料想这钟府后院定能让须尺来了兴致,却没想到转了大半圈下来,须尺的反应实在平平。 九姬往着府邸最东边走了过去,那里是后院唯一修缮了的地方,院落换了砖瓦,道路剔除杂草,她仔细瞧着,在树丛里看到一座两层小楼。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是钟府的一处书斋。 她只这么多瞧了两眼,便察觉须尺不知何时溜了出来,在她耳朵尖边探头探脑。 九姬暗觉有戏,正要往那书斋去。 谁想远远听见一阵脚步声,她跳上树枝高处看去—— 刚修缮好的路上,当头走来的男人身着墨蓝色锦袍,走线利落的下颌在日光下越发明显,正是钟鹤青。 而他身后,跟着三四个身穿靛青直裰的人,那几人身上或佩剑或带拂尘,不巧皆是道士,看起来还都是些修炼之士。 钟鹤青,带了许多修炼道士回来做什么? 九姬不明情形,不能再往书斋而去,转身跃下了树梢。 4 第 4 章 钟鹤青带来了四个道士,一路奔着后院而来,九姬不免猜测,不会是自己被钟鹤青发现了什么,带了能捉妖的道士前来降她。 但钟鹤青与那四个道士,连同随后跟来的马车,都直奔后院的一个小院而去。 马车直接行到了那小院门口,马车上不知载着什么人,都进到了院中。 那院名叫芙蕖苑。方才九姬要去的书斋,与此园只隔一道溪水。 而书斋和芙蕖苑是目前为止,钟府后院唯二修缮妥当的地方。 九姬本想放开听觉听一听那芙蕖苑中事,不想听觉刚延展过去,便被挡了回来—— 道士竟然在钟府之内另行设界,以结界笼在芙蕖苑外。 九姬讶然,虽然见他们不似是朝着自己来的,但也谨慎地没有靠近探听,不时回了正院。 ...... 一连几日,芙蕖苑皆有道士来来往往,钟鹤青俨然忙碌了起来,九姬连着三日都没见他再来过正院。 他不来,柳嬷嬷又开始急了起来。 九姬避了她两天,还是被她纠缠住了。 “娘子如今怎么是这等无所谓的性子?那芙蕖苑不对劲啊,郎君不来正院,只天天在芙蕖苑,要么便留在芙蕖苑旁的书斋里。老奴听说那芙蕖苑里是个女人,娘子快去看看吧!” 九姬对芙蕖苑的兴趣实在不大,不过,这会听着柳嬷嬷道,“郎君今日好似不在,娘子不若就趁这个时候去”,九姬闻言略一琢磨,应了下来。 书斋与芙蕖苑只隔着一道小溪,暖春时节,夕照日头将溪水染成了火红颜色。 周遭静悄悄的,不似有人来往,柳嬷嬷一劲拉着女主往芙蕖苑去。 九姬应付着往芙蕖苑门口走了几步,但近了前却发现那院子门前有门房,路边还有家丁守着。 “娘子快看,这芙蕖苑被郎君守得跟铁桶似得,兴许真是在里金屋藏娇!” 九姬不免就想起了钟鹤青面对自己时,一副佃户上工的模样,他抿着唇不想跟她说话,更谈不上任何柔和脸色。 可能真就如柳嬷嬷所言,芙蕖苑里藏了他的娇。 九姬默然往芙蕖苑门口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既然这么多人守着,我们看了也没用,不若去书斋转转。” 柳嬷嬷虽然着急,却也知进不去,只能跟着九姬去了书斋。 书斋三面临水,地处幽静,刚刚修葺好的二层小楼飞檐灵秀,只这么从旁看着,便觉此间蕴含灵动之气。 果然,九姬今日穿着的宽袖长衫里,有个蔫头巴脑的毛球,此刻兴奋地缠上了她的手臂,跃跃欲试地想要从她袖子里钻出来。 这书斋里,应有连同玉树洞窟的空间。 九姬暗暗欣喜,见着书斋不似芙蕖苑那般由人前后把手,而是门前空空。 她正要抬脚过去,忽的察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了她身上。 男人穿着件墨蓝色素面锦袍,没有新婚那日的金玉配饰,发髻只用锦带束起,站在楼上飞檐下的木栏旁,眼瞳深邃凝着天光。 九姬看去,他唇角向下压了压。 他还是没有跟她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转头同长随观星说了什么,说完,背过身回了楼内。 九姬还没如何,柳嬷嬷却耐不住了。 “郎君这是什么态度?如今他是发达了,便就这样待娘子?!” 九姬没柳嬷嬷这么大气性,况她鲜少知道钟鹤青和唐亦娆之间的事,这会只见着观星快步从楼内出来。 “娘子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观星佝着腰小心问。 柳嬷嬷开口就要训斥观星,被九姬挡了去。 九姬道,“没什么事。” “娘子若是无事,就往旁处转转吧。”观星声音低了许多,显然有些不好开口,但还是道,“书斋是郎君理事的地方,娘子没事就不要进了。” 声音虽小,但驱逐的意味却很重。 柳嬷嬷登时一个瞪眼,直瞪得观星竟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柳嬷嬷要出手打人似得。 九姬不知观星怎么被柳嬷嬷吓成这样,但她连忙叫住了柳嬷嬷。 “那先回去吧。” 反正钟鹤青在书斋里,也不方便她让须尺到处查探。 不若等他哪日不在家中,她再来不迟。 她叫着柳嬷嬷离开了,眼角才见观星大松了口气回了楼里。 * 又两日,钟鹤青依旧没来正院,九姬越发不在意,倒是把柳嬷嬷急得不行。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对这宅院里的事一点都不上心,郎君不来也就罢了,还在后院养狐狸精,日日在旁守着,娘子就咽的下这口气?!” 狐狸精? 九姬狐疑,想到芙蕖苑日日来许多道士。 “你怎么知道的?那狐狸精......有几条尾巴?” 柳嬷嬷一哼,“老奴是趴在墙根听见的!那狐狸精骚的很呢,要那么多人伺候着,定是九条尾巴!” 九尾妖狐,在中原可是很少见的,竟然能在钟鹤青家里? 九姬越发惊疑了,又听柳嬷嬷道。 “那女子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只哄得郎君成日在书斋守着,可不就是个狐狸精托生的?娘子可不能坐以待毙!” 她这么一说,九姬登时明白过来。 九姬好笑,白白紧张了一回。 那位大理寺少卿养什么都跟她没关系,就算是有心上人又能怎样? 但九姬有一点不太明白。 凡人为什么明明不喜欢自己的新娘,还要将人娶进家门,一边与人欢好双修,一边又厌弃连连? 她坐在交椅上思量凡人为何会这样,但注定思量不出结果。 柳嬷嬷又在旁连番催促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娘子使些手段除掉那狐狸精,在钟府站稳脚跟,才是正经!” 九姬惊讶地瞧了这嬷嬷一眼。 她想倘若那芙蕖苑中人真是钟鹤青的心上人,她动了他的心上人,钟鹤青怕不得把全京城的捉妖道士都喊来,设下结界阵法,就地诛杀了她? 九姬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见这柳嬷嬷成日都是些滋事的心态,有心想要送她离开钟府,但问了两句,柳嬷嬷却不愿意。 柳嬷嬷到底是唐亦娆的奶娘,若是没由头就送走怕引来怀疑,只好让她不要操心许多事,消停消停才好。 又过了一日,芙蕖苑照样有道士来来往往,只不过到了下晌,道士们和钟鹤青都离开了府邸。 这次九姬不再犹豫,立刻去了那书斋。 她本想化成原身过去,但原身比人身妖气要重,怕引来道士注意。 柳嬷嬷眼下不知去往了何处,九姬暗道正好,便带了个小丫鬟,装作闲逛地去了后院。 她到书斋门口便看到了观星。 观星见她走来有些惊讶,“娘子有什么吩咐?” 九姬仍道没有,但这次她脚步不停地向里而去。 “闲来无事,想进书斋看看书。” “这......”观星紧张起来,“郎君总在书斋料理公事,不太、不太喜欢旁人相扰。” 这是郎君的意思,自上次郎君见娘子在书斋门口徘徊,便当即叫了他将人请走,并且示意娘子莫来相扰。 显然郎君不想让娘子到他的地方来。 但娘子就好像听不懂似得,笑着道了一句。 “他不是不在吗?我来看看书,扰不到他。” 观星竟被说得应答不上来,而眼见娘子已大步进了书房之中。 书斋一楼。 九姬在此粗略转了一转,就觉得这书斋灵气充沛,尤其小楼之中,书卷气息之下,满满都是散溢空中的灵气。 世间灵气聚集之地,多在山林水泊之中,妖因灵气化形,又依灵气存活于世,因而多聚居在这些山林水泊的隐秘之境。 只不过近些年,妖族聚集之地,灵气也没那么充沛了。 九姬以为这凡人的城邦之中,红尘气息甚中,灵气自然稀少,可她下山入凡这些日子,只觉凡间零散的灵气竟然也不少,还有似这钟府书斋这等充沛之地。 九姬忍不住深吸了几口。 袖中须尺原本耷拉的部分须子,也在她进到小楼之中后,纷纷支棱了起来,且多数的须子都支棱着,急不可耐地要往二楼的方向上去。 九姬暗觉有戏,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书斋小楼总共两层,二楼比一楼更加明亮,排排书架之间放着一张阔大的书案,九姬瞧了一眼,皆是钟鹤青手中的案子相干之事。 观星紧跟在她身边,生怕她乱动了什么似得。 九姬对那位少卿的公事不感兴趣,但她也不想让观星步步跟随。 她停住了脚步,“我看书也不喜旁人相扰,你下去吧,守在门口就是。” 观星愣住,见娘子疑问地看了他一眼,他没了办法,只能下了楼去。 不时观星离开,九姬放出听觉听到书斋内再无旁人,便将袖口一抖,抖出来一个线团子。 线团子掉在半空就蹭得蹿了起来,根根须子兴奋地好似闻到了耗子味道的狸猫,在书架之间窜来窜去。 九姬随着须尺在书架之间流连,走了没几步,须尺突然停了下来,毛茸茸的一团向两个书架之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 只是没能挤进去,像是碰到了什么被弹了出来,弹在了九姬胳膊。 九姬眼睛一亮,念起了一段咒语。 顷刻之间,房中的灵气顿时有了具形,白雾似得显现了出来,隐隐约约正是绕着这处缝隙流动。 须尺在缝隙前激动地跳跃,九姬又低声念了一段符咒,只见那缝隙之间散出淡黄色的光亮,似无数萤火之光聚集于此,又似晨起的日光薄薄一层散开。 须尺耐不住,急忙飞上前去,圆滚一团没进光里,可刚没入一半就又被弹了回来。 冒头的须子仿佛被撞折了一般,一时无法伸直,后面的须子则似在嘲笑,根根花枝乱颤。 九姬也跟着露了笑意。 “结界才刚显露,还没能打开,急什么?” 她盘腿坐了下来。 显露结界只是小计,破开结界,悄无声息地进去才是大事。 她盘腿闭眼念了几段咒术,绕身一周便出现一层银色如铠甲似半明半透的护体之气,须尺这次变聪明了,趁着九姬护体之气于周身闭合之前,钻了进来,乖巧地趴在她的手臂上。 护体之气一闭合,九姬又念起来另一段咒术,同时虚空画符,自指尖冒出一只青紫色的火苗来。 那火苗随着九姬缓缓站起,越来越盛,又随着九姬向前的脚步,慢慢往前。 就在紫火碰到结界散出的淡黄光亮之时,如火遇油,呼啦在半空中烧了起来。 泛着青紫光亮的火势越来越大,凭空拉开一道近人高的竖立火带。 九姬周身银气护体,抬脚踏入了那火带之中。 火带随之膨胀,又在她进入期间之后,倏然闭合,紫火消失无影。 书斋亦空无一人。 * 东京城,外城平角坊。 浅窄逼仄的小院里,一众妇人不住哭泣落泪,男子则各个眼眶泛红,额角青筋泛起。 院子不大,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哭泣的,愤懑的,还有临近受到惊吓的,都挤在一处,向着中间身姿修挺的男子看去。 钟鹤青被一众百姓围在了中间。 “杜先生是咱们坊里最好的私塾先生,世间少有的善人,少卿一定查明此案!” “是啊,自杜先生死后,只要日头一偏,街上就无人敢逗留。” “谁人敢随便上街?杜先生死状诡异,定然是妖杀人,若是少卿不能为我们做主,以后妖怪可就要在东京城随便杀人了!” 有人涕泗横流地跪了下来,正是杜先生的老妻。 钟鹤青连忙去扶,老妇人却跪地不起。 “少卿大人,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 那日,女子的尖叫高喊之声,将半夜寻人的众人引了过去。 众人一到就发现了老先生的尸首。 然而一看之下,纷纷惊倒在地。 只见老先生胸口满是撕咬痕迹,血流了一地,而他的尸身却在这黑夜之中,冰冷无比。 仲春季节,早已没有冬日严寒了,可老先生周身半丈之内,冷凝仿若数九寒天。 而他脸上,惨白的面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眉间墨色隐现,那黑墨连接他双眉又向下延展而去,直到整张脸印出一个诡异的圆形黑色符咒! “啊——” 在场众人皆尖叫起来。 有人想起了昏死在旁的女子,昏厥之前的高喊。 “有妖怪,有妖怪......妖怪杀人了!” ...... “少卿大人要为我们做主啊!” 众人纷纷跪地。 平角坊在此事发生后人心惶惶,半夜连小儿都不敢出声啼哭,他们这些外城的平民百姓不似达官贵人有懂法术的人护着,他们眼下能指望的,只有这位担下此案的年轻大理寺少卿了。 早就听说这位少卿善谋善断,祖父更是赫赫有名前大理寺卿,而他自幼流落民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深知百姓苦楚。 若是这般人物他们还指望不上,便再没有人为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了。 众人跪地不起。 钟鹤青立在人群中央,放眼看去尽是这些外城百姓惊怕垂头的模样。 “各位快快请起!” 他左右去扶众人,只见受到惊吓的百姓皆不肯起身。 钟鹤青略作沉吟,肃正了声音。 “此案甚是诡异,钟某深知各位皆受了惊吓,但我既然接了下来,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凶手是人也好,是妖鬼也罢,残害性命便要受到惩处,大理寺绝不会任其逍遥法外!” 掷地有声。 他话一出,众人纷纷抬头看来,有些禁不住落下来眼泪,众人更是连声感谢不已。 只是一连好几日过去,案子的进展实在称不上多,钟鹤青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让手下官员再对众人进行询问,事无巨细。 从前,大理寺根本不会受理这些涉及妖鬼之事的案件。 但凡地方上的官员办理不了这类事,便寻当地道人上报道录司,由道录司派专人办理,不过不会像衙门审案那般,会将最后结果通告于民众,而是寻个借口放在明面,以免惊到百姓。 可这几年,诡异案件越来越多,道录司不说明的作为反而让百姓心里没谱,心惊胆战。 因而这次私塾先生横死街头的事一出,当天晚上竟掀起轩然大波,将宫里都惊动了。 此事闹得这般大,宫里干脆让大理寺来班里此案,但寻常人哪敢接手这等案件,最后还是钟鹤青担了下来。 他既然担了,便要查个明白,正如方才在人群中承诺那般,不管凶手是人是妖,必得绳之以法。 几乎一上晌,大理寺的人都在询问关于私塾先生的生前琐事。 待到午间已过,询问才告一段落。 钟鹤青让人将这几日询问所得俱誊录在了簿子上,又让手下书记官单独给他抄录了几本。 他带着这些纸簿回了钟府,进了门就见到了着急冒汗的观星。 “有什么事?”钟鹤青问。 观星快步上前。 “郎君,娘子今日非要进书斋,这会还在后院的书斋里。” 5 第 5 章 书斋空无一人。 九姬已立在一片绿荫遮蔽之处,有清风自脚下向上吹来,九姬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山顶的高高楼台之上,遮天蔽日的苍翠巨木将整个宫殿楼台托起,枝上悬挂着大大小小许多盏灯笼,只是此时天光正亮,灯笼尚未亮起。 九姬站着未动,没发出半分声响。 风里倒是送来些许人声,九姬循声看去,透过枝叶,遥遥地看到低处的山腰之间,有一片房舍密如草叶的村镇,中间紧紧挨着的几条道路,车水马龙,而远离街巷,散步山林的宅院阔大闲散。 那应该就是京畿妖灵的聚集地,东京妖坊。 而九姬脚下所在这座气派的参天殿宇,非供有鼬玉的玉鼠洞宫莫属了! 九姬正想着,转角处传来话语之声,声音越来越近了,恰是朝着她这里走了过来。 她连忙向一旁退去,连退三步,藏身在了巨树茂盛的枝叶和垂挂其间的灯笼后面。 环绕殿宇一周的走廊上,走来两个穿着红棕色仆从衣衫的小妖。 二妖手里借提着水桶,手里拿着清扫的抹布、掸子,一边走一边说话。 “要把整个洞宫扫一遍,还说地缝里连一点灰尘都不能有,不然就要扣钱,宫司大人也太强妖所难了。” “那有什么办法?如今来东京的妖越来越多了,找份养活自己的活计要多难有多难,宫司就是知道我们这些人离不开这里,才可劲儿折腾,要把咱们这点气血都吸光呢!” “真烦,今日又不能如常下工了......” 两人絮叨着走了,没发现藏在树灯后面的人。 九姬暗啧一声,她们口中的宫司,便是这玉鼠洞宫掌事的妖,如无例外,自然是鼠妖了。 她听着周遭没了声音,试着自走廊往殿里走去。 袖中须尺早已急不可耐了,根根须子扯着她的胳膊,好像这鼬玉,就在走廊对面的这层宫殿里面。 九姬看着殿门恰被风吹开些许,快步抬脚过去。 可刚迈出两步,就凭空撞到了什么上面,被弹了回来。 这一撞,撞得九姬额头一痛,也瞬间清醒过来。 玉鼠洞宫是由许多联通妖界的空间拼合在一起的,若是她大大方方地自玉鼠洞宫位于妖界的大门进入,自然如同方才那两个仆从小妖一般,可以如常在其间走动。 可她却是破开结界进到此地的,那么只能在她所进入的这一方狭窄空间内走动。 很显然,钟府书斋里指向玉鼠洞宫的这一方空间,也就只有个茶房大小,根本走不到洞宫殿宇里面。 可惜。 不过鼠族将鼬玉看得如此珍贵,她一次就到手,本也是不可能的事。 九姬心态尚好,秘音传话须尺。 “稳重些。” 好歹也是几百年的老灵物了。 须尺们根根须子耷拉下来,往下一坠,躺在九姬袖子里挺尸。 不去管它,九姬趁着此间没人,正要将这洞宫殿宇方位结构仔细打量一番。 可忽然有脚步声忽然传到了耳边。 不是近处的宫殿,也不是远处的妖坊间,声音隔着水似的闷而飘渺。 是从身后她刚才破开的结界外传进来的。 有人进书斋了! 九姬心神一敛,只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咚咚的上楼声渐次响起,竟直上二楼而来。 须尺不敢再挺尸,连忙攀住了九姬的胳膊。 九姬念出咒语,紫火腾空而出,烧在结界之上,同时招来护体银气傍身环绕。 而那上楼的声音催命似得越来越响,隔着结界都仿若到了耳边。 须尺吓得隐隐发抖,缩在九姬的臂弯里。 九姬顾不得准备万全,一步踏出了结界。 周遭景色骤然一变,参天巨树、琉璃殿宇褪去,排排木质书架映入眼帘。 可九姬却在双脚落地之后,胸中猛地一痛。 她忽的合身向前一倾,若不是手下按在钟鹤青的书案上,便要倒在地上。 但一口鲜血吐到了地板。 登楼声停了下来,停在了门外。 九姬顾不得许多,抬手一抹,地上血迹瞬间消失无影。 门随即被推开了来。 九姬在木门的咣当声中,不露痕迹地擦掉了嘴角鲜血。 推开这扇门的自然不会是旁人,是钟鹤青。 九姬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冷脸,听见他问。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九姬当然不能告诉他,她强撑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拿在手中翻了几下,虽然识不得几个凡人字,但她微笑道。 “我来这看书。” 只是她这话刚落了话音,钟鹤青还没回应,就见有人快步上了楼来,是个家丁模样,附在钟鹤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九姬刚遭遇了灵力的反噬,无暇再放出听觉听他们说话。 只是那家丁说完,她只见某人的脸上,脸色更加冷若高山冰川。 他回头朝她看来,“你到底来做什么?” 九姬胸口痛的快立不住了,仍勉力握着手里的书。 “只是看书,不行吗?” 书斋就是让人看书的,难道这满楼的书,还不许人看吗? 她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心道自己这几日又没招惹他,他与唐亦娆之间的事,总不能反复发作在她身上? 她暗想着,却听男人极淡地嗤笑了一声。 “我不觉得,连书的正反都看不出的人,需要来书斋看书。” 他最后这句,落音极重。 九姬愣了一下,垂眸看着手中随便拿来翻开的书。 这些密密麻麻的凡人字,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在她眼前胡乱走动,让她眼花缭乱。 大多数的字她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看去,又怎么分清正反? 九姬干脆合上书,放回到了书架上。 窗外的天光被云层遮挡殆尽。 钟鹤青却又开了口。 “书斋不欢迎目不识丁、不学无术之人,请你离开,以后都不要再来。” 话音落地,九姬胸中的痛意蔓延开来,她抬眼看着眼前,曾与她亲密过的男人。 她确实是目不识丁,在他看来不学无术。 毕竟她一个在深山里修炼的妖,没有上过学,也没有人教过她,她拿什么去识得凡人的字? 所以不识字,就这么让他瞧不起? 她向他看去,但他却直接转头,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好像多看她一眼都会多添他的不快。 九姬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前些日,她还以为自己妖生的第一段情缘就要来了,打起精神想好好对待。 还想着她是妖他是凡,她该对他宽纵些才好。 如今看来,真没必要。 又或者,根本就是她弄错了。 所谓的她妖生的第一段情缘,其实根本没到。 钟鹤青对她来说,不过是路人。 既如此,便是连生气都没必要了。 九姬忍着胸口的痛意,低头勾了勾嘴角,释然笑了一笑。 反正此地不是鼬玉藏身的准确地点。 这书斋,如他所愿,她不会再来了。 “好。” 九姬应了,再没多言,撑着自己的身子快步下楼离去。 荒凉的后院,风吹得人浑身发凉,九姬没再回头,只加快脚步。 只不过,走到正院门口的时候,柳嬷嬷突然出现在她脸前。 柳嬷嬷被五花大绑,由两个家丁压了过来。 她见了九姬就高呼“娘子救我”,在两个家丁手下挣扎叫唤,“娘子在这,你们还不快放开我!” 但那两个家丁对她全然不理会,只跟九姬草草行了礼。 “这老妇人未经允许进了芙蕖苑,被发现后不肯出来,反而藏在院中,被我等抓获之后口出狂言,但此人是娘子的陪房,郎君让我等给娘子送还回来。” 两个家丁说完,扔下柳嬷嬷就走了。 九姬算是明白为何柳嬷嬷今日没有出现,也知道方才在书斋,突然进来的家丁在钟鹤青耳边说了什么。 她这会实在精神不济,只垂眸看了柳嬷嬷一眼。 “嬷嬷就非得滋生事端吗?” 柳嬷嬷一听,满脸地不可思议。 “娘子,不,姑娘这是怎么了?老奴可都是为了姑娘着想啊!姑娘定不知道,那芙蕖苑里藏着的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她如此得郎君的看中,哪还有娘子的好日子?不赶紧除掉怎么能行?我都是为了姑娘你,姑娘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了。 因为唐亦娆已死在了大婚的前一天。 九姬不欲再听柳嬷嬷多言,也顾不得许多,转身从正院叫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送她出城,自今日起,再不许进城!” 柳嬷嬷惊诧不已,可她开口要呼喊什么,嘴里却像是塞进了无形的棉花团,长着大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惊恐起来,几个婆子却毫不含糊,很快便架着柳嬷嬷扔进了出府的马车里。 ...... 房中。 九姬关了窗户,胸中痛意还未消散,她咳了一声,又一口血是咳了出来。 方才急于离开玉鼠洞宫的结界,结界中的力反噬到了她身上。 此番所受的伤,可真是不轻。 须尺不再闹腾,根根须子小心地趴在她手臂上,给她输送些不多的灵力。 九姬脑海中莫名闪过男人站在楼上,神色冷淡地转身掠过她目光的情形。 须尺都比有些凡人有良心...... 思绪一掠,她就摇了头,将这些多余的不相干的事清出了脑袋。 还是尽快找到鼬玉,离开此地的好。 但受了伤,往后几日,她就算想要继续探东宫找寻其他空间,也不成了。 她坐到榻上慢慢调息,心里仔细思量了一番,准备过两日去趟东华门大街。 此处僵持,不若进一进东京妖坊,兴许还有它路。 * 书斋。 书案应是被人猛推了一下,桌上纸张凌乱,笔落下架。 钟鹤青默然收拾起自己的书案,他那位娘子没有将他的卷宗、纸簿撕烂,或者胡乱篡改什么,他是不是该庆幸? 他不知道她到底来做什么? 彰显她的存在,还是来给谁下马威? 收拾好桌案,他坐在椅子上,沉默着被往昔层层包裹。 他十三岁那年,尚未认祖归宗,四处流浪时遇了险,是唐老爷将他救下来,收留在家中。 钟鹤青十分感激,因而唐老爷让他跟在唐亦娆身边,时刻护着唐亦娆,他没犹豫就应了下来。 唐亦娆着实是罕见的极阴命格,一月里总要碰上些说不清的灵异之事,唐老爷请了一位老道姑在她身边守着,她才堪堪好过了不少。 但那年唐亦娆生了场大病,身子发虚,便是有道姑守着,也架不住总有阴物找上门来,老道姑在一次意外中受了伤,腿脚不大灵便,不能时刻跟着他,便让这极阳命格之人贴身守在唐亦娆身边。 钟鹤青都不知自己是什么命格,但老道姑说他是,唐老爷也肯信,他便照办。 可唐亦娆却看他极不顺眼,彼时的奶娘柳嬷嬷更是直言他是街上的臭乞丐,到了唐家也是卑贱的奴隶,根本配不上自家姑娘。 他没想过自己要配唐家大小姐,但唐老爷原就有招赘之意,又见命格契合,对此事颇有些愿意。 越是如此,唐亦娆便越是厌烦他,呼来喝去不说,还时不时大发脾气,打碎了东西,让他一片片捡起,若是割了手,流了血,她脸色便瞬间和缓不少,抱着臂挑着眉,看他忍着痛继续捡那些锋利的碎片,嘴角翘着。 这样的事约莫发生了四五次,被唐老爷知道后,训了她一番,直将她训斥得哭了半夜。 但是第二日,她便没再想法捉弄他,反而接下来几日,待他态度陡转,甚至让柳嬷嬷拿了贵重的点心给他吃,算是赔礼道歉,让他不要计较。 彼时她比他尚且小一岁,钟鹤青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但当天下晌,她便要他陪着她去城外的寺庙上香。 钟鹤青没拒绝,可到了那寺庙才发现,竟然是座荒废了大半的破庙,庙宇不光残败,连供奉的神明泥神都有些残缺不全了。 这样的地方最易滋生阴异之事,钟鹤青立时劝她不要进去。 可唐亦娆却道,“来都来了,若是不进去拜神,神明岂不怪罪?” 她抬手往坍塌半边的破庙指了过去,“要不,你替我去拜?” 她这么说,柳嬷嬷也道,“哥儿是阳命,素来不怕那些东西,不若就替姑娘去吧。” 话都说到了这里,钟鹤青没有不应的道理。 可他进入大殿中,刚在草蒲团上跪下,谁想草蒲团忽的向下一陷,他连人带蒲团,竟都掉进了寺庙下面断裂的地道中。 彼时他伤势未愈,伤口处刚长合的血肉崩裂开来,蜷在地道中动弹不得。 可却听见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他看到唐亦娆笑得花枝乱颤,看见柳嬷嬷笑得满脸褶皱,还道,“姑娘,瞧这天阴着,说不定要下雨,咱们快些回去。老奴还想着去那赌坊转一圈呢!” “嬷嬷只惦记赌钱!”唐亦娆摇头无奈道好,“不过嬷嬷今日这计策真有趣,去赌坊就去赌坊吧。” 她最后看了钟鹤青一眼。 “你今晚就在这里好生听雨。” 言罢,这主仆二人就离了去。 那天夜里,果真下了大雨,霹雷喝闪地暴雨倾盆,破庙经不住暴雨,彻底坍塌了下来。 梁柱倾倒,神像崩裂。 而钟鹤青在破庙倒塌的前一息,拖着重伤的身子堪堪逃出生天...... 唐老爷对钟鹤青到底是救命之恩。此事之后,他留了件玉佩做信物就离了去,道救命之恩铭记于心,若是日后唐家中有事相求,只要开口,他有求必应。 钟鹤青离去后多年,便没再听闻唐家之事,可半月之前,唐亦娆却突然拿着玉佩慌慌张张找上门来。 她上来便问,“钟鹤青,你当年的话还作不作数?” 钟鹤青非食言之辈,自然点头。 谁料唐亦娆开口便道。 “我要你同我成亲!” 6 第 6 章 “我要你同我成亲!” 荒唐至极。 可唐亦娆却似受惊过度,浑身发颤地说,她身边那位老道姑,半月之前突然暴毙。 老道姑临死之前拉着唐亦娆,让她快想办法保命。 “你的极阴命格已被污秽之物盯上,唯有嫁给命格极阳之人可保得性命,如若不然............活不过三月!” 话音落地瞬间,老道姑七窍流血而死。 唐亦娆脸色煞白,惊恐到目眦尽裂。 她死死扯着钟鹤青的胳膊。 “我要和你成亲,半月之内就大婚!” 说着,又忽的落下泪来。 “我求你,求你,你不能拒绝......” 这世间妖鬼之物,自来生在凡人口中,于唇舌之间壮大,世人见过其形、闻过其气的,不过万之一二。 钟鹤青既没有见过也没闻过。 可这十年间,尤其近几年,身边妖鬼传闻层出不穷,连大理寺都接到许多诡异案件。 唐家对钟鹤青有救命之恩,唐老爷已经过世,如果唐亦娆真有生死危险,他不应下此事,岂非恩将仇报? 只不过,她不光要同他大婚,还要三月之内怀上两人血脉相连的子嗣。 阴阳调和孕育新生之日,她极阴之命所带来种种业障,皆可消解。 她要他保证,“你发誓一定尽力!” ...... 书斋。 入夜之后,静谧融在黑夜里,烛台上的高灯燃尽,只剩下微弱的火苗在风里明灭不定。 排排书架中的书案前,男人的背影陷在灯火找不到的黑暗之中,他支着手臂,一下一下深深捏着眉心。 他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他许出承诺会尽力去做。 可唐亦娆似乎没那么相信,哪怕是他应下了她的要求,婚前的半月,她还是让奶娘柳嬷嬷三天两头地到钟府里来“监工”,先开始柳嬷嬷要看钟府到底有没有准备迎亲,到了后面,这嬷嬷却连钟府里的人都吆喝着管了起来。 他近身的长随除了观星还有闻棋,一日闻棋不过是同柳嬷嬷顶了两句,便被柳嬷嬷使人摁住,狠狠地掌掴了两巴掌。 柳嬷嬷边打边告诉钟府所有仆从,“以后若是谁敢不服管教,不敬娘子,这便是下场!” 那日钟府的仆从皆被吓到,他下了衙回到府中,只见闻棋两脸红肿,口角流血。 他当即便使人去问唐亦娆,唐亦娆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嬷嬷是我的奶娘,若是嬷嬷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责罚她便是。我们的婚事,你不能因为这点小事食言吧?” 钟鹤青不会食言。 他只是坐在书案前,看着几近熄掉的那小小火苗。 夜风吹得火苗恍惚,他亦恍惚。 他与唐亦娆的这场“姻缘”到底要怎么继续下去? 她这样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 高灯燃尽被观星换了下来,新烛在书斋彻夜燃到天明。 钟鹤青一夜未睡,却在带回家中的录词簿子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录词里有三人都提到,杜老先生曾教过两个面目陌生的学生,但这两人行事隐蔽,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杜老先生是贫苦出身,某年因遭遇流寇作乱瘸了一条腿,无法再科举做官,便以极低的束脩开了间私塾,专教贫苦人家的孩子,劝他们读书上进,哪怕不是为了科举做官,只为了多识几个字,往后也能过些好日子。 他最是心善,若是学生家中当真贫穷揭不开锅了,他不光不要束脩,多半还拿出家用贴补一些,坊中人没有不爱戴他的。 因而杜老先生的学生,都是坊里相熟人家口口相传送进来的孩子,怎么会有两个没人认识的陌生面孔? 钟鹤青的目光定在了录词簿子的字眼上。 ...... 翌日一早天未亮,钟鹤青便快步去了大理寺查看了录言的原件,随后大理寺的官员陆续上衙,钟鹤青点了人手,再次前往外城平角坊。 大理寺的众人照着他们少卿的吩咐,来来回回将所有与杜老先生有关的人,仔细又询问了一遍。 “少卿大人,此事还真有些蹊跷!” 素来在钟鹤青手下办事的大理寺丞廖春道。 廖春翻出刚记录下来的录词给钟鹤青看。 “照您的意思,我等把见过陌生学生的人,重新细问一遍。还真是......您看这里有三个人,都曾在老先生身边见过面生的学生,有的只见过一个,有的却见过两人一起。但事发之后在老先生家出现的人中,根本没有这两个生面孔的踪迹,属下找人在东京外城内城都问了,未见下落。” 寺丞廖春把问来的关于两人的事,给钟鹤青禀报了一遍。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模样,尤其其中纤瘦矮个子的,面嫩的很,但另一个身材高挑细长,看起来很是结实有力。” “不过,”廖春疑虑了一下,“这两人并没有谁是妖的模样啊,或有什么妖异之处?” 钟鹤青闻言摇摇头。 “妖若在人间行走,会暴露出妖的模样吗?” “也是。”廖春连忙道,“可是大人,若是妖变幻模样而来,我们又如何去找?” 这倒也是个问题。 但随行在旁的道士孙元景却道。 “那也未必找不到。” 他说一般的妖化人形之后,模样虽有变化,但就如小孩子长大一般,大致是不会变的。 “若是要变化成旁人模样,需要以幻珠辅助,而此物并不常见,价格甚是昂贵,不下一番血本是买不到的。” 这话说得钟鹤青沉思,廖春则是满脸愕然。 “那就不如同我等寻常小官,在东京城里买不起宅子一样吗?原来寻常妖物,也穷困于经济。” “你以为呢?人要吃饭才能活着,妖还要修炼才能维持妖丹,维持妖丹就是维持性命,钱都花在这上头,哪还有闲余做旁的事?而且幻化成凡人的样貌,顶着凡人身份在凡间行事,这在妖界可是大罪,抓到了要受刑流放的。” 寺丞廖春眼界大开。 钟鹤青听着倒没说什么,只是问起孙元景,“假设这二人确实是妖,那么可能居住何处?” 依照杜老先生亲朋的说法,几个见过生面孔学生的人,所见的时间全不相同,可见这二人来找老先生并非是偶然之事,反而像是时常前来。 既如此,那么便住的不会太远。 孙道长想都没想。 “那自然是东京妖坊。” 他道,“一般人会说东京城内城、外城和城外,共有一十七厢一百三十四坊,但贫道实话告诉二位,东京有十七厢,却有一百三十五坊,这多出来的一坊,便是妖坊!” 廖春如听天书,惊得瞪大了眼。 钟鹤青倒是并未表现惊奇,只是皱着眉思索了一下。 “虽说是东京一坊,但京师重地,妖不能随意往来吧?” 孙元景连连点头。 “少卿说得是。凡是在东京城常住的妖,必然是在此地有宅邸,上报妖界衙门之后,他们才能将妖宅连通妖界或妖坊出入。至于外地来此的妖,并不能从这些妖宅进出,而是在东京外城和城外八里的纺雾山里,这两个妖城城门出入。” “当然,”他笑道,“寻常凡人是看不到妖城城门的。” 这一番话说完,廖春已惊得不知从何开口了。 钟鹤青却直接的很。 “就算看不到,凡人应该也有进去的法门吧?” 孙元景点头道是,“我们这些修炼的道士和专司捉妖的捉妖师,有时会进入妖坊做事或者交易。” 他说着,忽的看向钟鹤青。 “虽说我们这些人能进,但那到底是妖物的地盘,事非凡理,少卿你......” 孙元景话没说完,便听眼前的少卿开了口。 “麻烦道长,带钟某往这妖坊走上一走。” “啊!”廖春吓了一跳,“少卿三思,那可是妖坊啊!” 孙元景也连忙劝道,“是啊,妖坊妖气重,凡人未必能扛得住。少卿还是莫要去了!” 凡人怕妖,对妖多半避之不及,哪有几个愿意进妖坊走一走的? 可眼下,孙元景却看向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有风自四面巷深处涌了过来,撩动着人的衣摆袖口,吹得街口细木根底晃动,而他立如松鹤,眉宇之间自有清冽冷泠的坚毅之色。 旁人都不敢接的案子他接了,旁人避之不及的妖坊他要去。 此刻,孙元景听他开口,缓而慢地说了一句。 “无辜百姓尸骨未寒,食民禄米者莫敢怠慢。” 7 第 7 章 午间,东华门街边小摊。 钟鹤青坐在临街的方桌旁,小二上了饭菜,他刚要举筷吃饭,就见有人包着头巾坐到了他身边的条凳上。 来人落了座又左右瞧了好几眼,约莫见着没有来抓他的人,才坐直了身子,用手中折扇敲了敲钟鹤青的桌子。 “我说闻野,”他叫了钟鹤青的表字,“朝廷是不给你发俸禄还是怎么着?堂堂大理寺少卿,在街边小摊子吃水饭、酱瓜凑合,我请你去潘楼吃席行吗?至于这么寒酸吗?” 钟鹤青并不想理会他,夹了块酱瓜吃了。 瓜吃完了,才问了一句。 “今日怎么偷跑出来了?伯父不困着你?” 来人唤作卢高萧,京中皇商卢氏的独子。 他四处游学时同钟鹤青相遇相交,两人关系素来不错,只是自从平角坊出了那事,他爹便将他锁在了家里。 “怎么可能不困?我爹一听说是妖物都犯到东京城外了,恨不能聘来一院子的捉妖师护院。” 卢高萧说自己是借机才跑出来的。 “东方家的老太君办寿宴,连宫里都赏赐添彩,我爹自然带着我去了。只不过他们上了年岁的人说话,我插不上。” 他也捏了根酱瓜,嘴上嫌弃,吃得倒是香。 “你也知道,跟东方炜、薛三郎这些人从来都又玩不到一处去,就趁着这个机会出来了,这不还没出城就遇上你了!” 他说的东方炜是本朝世家东方家的嫡枝嫡子。 东方氏自前朝便是世家大族,盘踞一方,本朝虽再无这般大族,但东方氏百年根基不断,官家也要给三分脸面。 东方炜的父亲在朝中并无官职,但整个东方氏都在他手中,而东方氏在朝为官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因为东方府上办寿宴,半个东京的贵人都去了。 钟鹤青先前也接到了邀请,只是他身在命案之中不便前去,送了份贺礼作罢。 卢高萧一边替钟鹤青又要了二两肉酱、两盘干脯,一边问他。 “怎么样了?抓到妖了吗?妖为什么当街杀人,那个教书先生脸上的黑符是什么意思......” 他抛出一串问题,没抛完就被钟鹤青不耐地看了一眼。 “没抓到。” “啊?”卢高萧吃了一惊,“以你的本事,这好几日了,都没抓到?” 他眉毛一挑看向钟鹤青。 “啧啧,闻野你不会成了婚就只顾着你的新娘子,没用心办案吧?” 钟鹤青手里的筷子停了一停。 一旁的观星连忙替自家郎君解围。 “瞧您说的,其实我们郎君也有头绪了,正要进妖坊呢......” 谁料这话就像是火苗投进了热油里,卢高萧一下站了起来。 “妖坊?东京附近的妖坊?!我也要去!” 他这么一站一喊,引得周围其他几桌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钟鹤青瞥了观星一眼。 观星后悔地连忙把嘴捂了起来,可卢高萧已经摁不住了。 钟鹤青叫卢高萧,“小声些。” 卢高萧却反手扯了他。 “闻野你是知道的,我跟我爹不一样,他对妖灵这些东西避之不及,可我却深感有趣!那妖坊我听人说过,里面什么猫妖狗妖树妖虎妖都有,男男女女悉如常人,都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并不是说吃人害人那般。我真的想进去看看,人活一世,总得看点稀罕景不是......” 可任他说得天花乱坠,钟鹤青只有一句话。 “令尊不许,你就别想了。” 卢高萧的脸全垮了下来。 他抓耳挠腮,但一转眼,在路的对面看到了一个人。 钟鹤青也转头瞧了过去。 行人如织的街道另一边,大大小小的摊位前,她独自一人缓步走来。 她今日穿了件湖绿对襟窄袖短衣并水绿百迭裙,通身无有过多矫饰,亭亭静直地只是立在人群之中,歪着头看着路边的商铺门牌。 钟鹤青的目光只略定了一下,就收回了目光。 卢高萧却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闻野,原来你家的娘子长得这般好看,难怪你都不用心办案了。” 他说着,拍了钟鹤青的肩膀。 “你说,我今日给你家娘子把所有单都买了,她在这条街花的所有钱我都付了,你能不能带着我呀?” “卢高萧!” 钟鹤青急忙抬手去拦,只拦了个空。 卢高萧已快步朝着路对面飞奔而去。 * 九姬受了反噬,短时间内做不得法,与其各处试探着在钟府寻找空间,不若想个法子从妖界进入玉鼠洞宫。 那鼬玉层层设界,她必然无法取得,但却可以在鼬玉周遭让须尺留下标记,这样再从钟府寻标记而入,也免得因为误入而被发现。 玉鼠洞宫虽然是零散的空间拼凑而成,但空间的拼合也大致遵循东南西北的方位,有了标记定位,就好找多了。 只不过鼠族深知鼬玉最怕的是谁,凡是狸族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进入玉鼠洞宫的。 九姬琢磨着,想起了来之前丞相同她说过的话。 “若有必要,或可寻一位旧人帮忙。” 丞相所说的人,自然不是凡人,而是久居在东京妖坊里的一位旧友。 九姬自来东京之后,还没进过东京妖坊。 但妖坊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个进城的口令,好在九姬晓得一个能获取口令的地方。 她调息了一夜,恢复了些许,今日出了钟府的门,便直奔这东华门大街而来。 东华门大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瓜果肉干、金银首饰、绫罗锦缎,应有尽有,连宫里都派人常来采买。 九姬瞧着稀罕,心道只这一街的人和铺子,便比狸族还要多了。 她边走边瞧,在一众林立轩昂的高楼之间,发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铺面夹在其中,门匾没有装饰,只有个掉了漆的匾上写了三个字:奇货居。 九姬抬脚走了过去,然而脚下还没落定,忽然听见有人从后喊了过来。 “嫂嫂留步!” 叫谁? 直到身后又朝着她的方向叫了一声,她才回了头。 是个高瘦俊美的郎君,满脸地笑意,但是个生面孔。 可那人却快步到了她脸前。 “嫂嫂安好,高萧有礼了。” 九姬还没弄清他是什么人,便听他大手一挥,指着这东华大街上的店铺。 “今日在此偶遇嫂嫂甚是高兴,嫂嫂尽管买,不管买了什么一律由我付钱,嫂嫂只管开心就好。” 九姬眨了眨眼。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她笑了笑,提醒,“你没认错人吧?” 她眼眸发亮,眉眼尽是兴致。 对面路边小摊,九姬没留意的地方,钟鹤青一眼便看到了她兴致勃勃的神色。 他眉头压了下来,接着听见卢高萧连番点头道没错,立刻招了观星。 “去把卢大郎叫回来!” 观星战战兢兢,疾步跑了过去。 ...... 奇货居摆着山楂果枣的门前,九姬瞧着找上来想替她花钱的卢高萧,只觉此人面相慈和,甚是不错。 若她“嫁”的是这位小郎君就好了。 她笑问。 “你为何要替我付钱?莫不是要讨好......嗯,钟少卿?” 卢高萧不知她怎么直呼自己郎君,回道。 “高萧确实有求于闻野,只盼闻野能看在嫂嫂的金面,给高萧帮个小忙。” 九姬一听,只觉好笑。 她摆了手,“那你可找错人了。你今日若真在我这里花了钱,恐怕你的事就别想成了。” 她眉眼含着三分笑,说完,就摇着头转身离开。 卢高萧眨着眼睛愣在了旁边。 快步赶来的观星一看娘子自己拒绝了,郎君交代他的事不用办了,一时呆住。 路对面的钟鹤青,意外地顿了一下。 她这会.......倒是坦率。 路这边,卢高萧尴尬地回了神,他眼角飞快地看了钟鹤青一眼,登时明白了过来。 他们这婚成的奇怪,钟鹤青在大婚那日都未曾展露什么笑颜,可见两人之间必有芥蒂。 卢高萧对钟鹤青是怎样的为人再清楚不过,可他这会见这位钟鹤青的娘子,见她适然从容,不卑不亢,不像是刻薄跋扈、难以相与之人呀? 闻野和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卢高萧心下转了转,非但没退开,反而跟上了前去。 “嫂嫂真是说笑了,闻野怎会如此?”他见九姬只是但笑不语,低咳一声,“不过不管怎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今日尽管买,我都照付。同闻野无关,是我孝敬嫂嫂的。” 他这般说,九姬不由地高看他一眼。 啧,人和人差别可真大。 九姬只看着卢高萧,越看越是欣赏,她心道也算是个缘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卢高萧连声道好。 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观星,这下可发懵了,本来事情没成,可转了一圈娘子又答应了。 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转头偷偷去看自家郎君的神色。 只见郎君方才还有些诧异的脸上,此时“果然不出所料”地沉了下去。 他跟观星眼神示意,让观星把卢高萧立刻拉回来,不要再同不相干的人纠缠。 但观星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见娘子走到了奇货居门口,叫了小二。 “小二,给我包二斤山楂。” 她说着,强调了一下,“我是要太行山里的山楂。” 那小二一听,抬头瞧了她一眼,转眼笑道。 “客观放心,这绝对是太行山里的山楂。” 他说完迅速地包了一包,送到了九姬手里。 九姬转头,“卢郎君?” 卢高萧哪想到这满街琳琅货物,她上来竟买了二斤山楂,傻愣了一下,才连忙示意小厮拿钱。卢家小厮从钱袋子抓了一大把铜板。 九姬倒是想起了什么,多看了小二一眼。 他们是收铜板的吧?” 若是收妖界的钱币灵石,那她还是得自己掏钱,且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了。 但小二直接将卢家小厮手里的铜板接了过来。 观星在旁看得站不住了,娘子怎么还真让卢家大郎付钱?! 他正着急,又听见卢高萧问了起来。 “嫂嫂还要买些什么?这一条街都是京中时下最流行的玩意,要什么有什么的,嫂嫂尽管买,捡好的买。” 观星再听不下去,正急的抓耳挠腮,不想却见娘子笑着摇了头。 “不必了,二斤山楂足以。” 人潮川流的东华大街上,马车吱呀声,路人笑闹声,路边吆喝声不绝于耳。 九姬同卢高萧道谢,拎着二斤山楂转身离开了去。 街道两边店铺里的奇珍异宝都没让离开的人停下脚步,倒是两三卖着小玩意的摊位让她稍作驻足。 可也只瞧个稀罕,她什么都没买,只拎着那山楂渐渐没入了人群。 卢高萧和观星皆惊诧。 不买了?就这样走了? 两人呆着相互对了一眼,又回头向对面的食摊看了过去。 食摊里,钟鹤青目光怔怔地,定在了远去的人身上。 川下急流般的人潮里,女子水绿色的裙摆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巷口不时涌出的风吹得她裙摆飘飞,而她步行风中,秀背笔挺,手下提着那二斤山楂,步子不紧不慢,悠游适然。 有那么一瞬,钟鹤青无法将唐亦娆的眉眼面貌,同这个淡然闲游的背影融在一起。 直到卢高萧叫了他一声。 “闻野,你家娘子可真是个妙人,怎么、怎么只要二斤山楂......” 钟鹤青蓦然收回了目光。 男人面上神色难辨,卢高萧自觉搞乱了什么似得,尴尬地挠了头。 “咳,你们夫妻怎么比路人还不如,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说着,察觉观星在后急急扯了他的袖子,又岔了话题。 “那什么,我就是想去东京妖坊看看,我替观星,给你鞍前马后跑腿还不行吗?你总得带个干活的不是?求你了,带我同去吧......” 观星:“......” 被这人反复纠缠,钟鹤青闭了眼睛,默然点了头。 时间裹挟着人潮向前,潮水般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了那抹身影。 男人抿了抿唇。 最好不要再出现方才那种事了。 8 第 8 章 钟府。 这两日急于办案,又准备进妖坊的事情,钟鹤青干脆住到了大理寺中,今日才回了趟家。 不想一进门,便听见几个婆子小厮凑在旁边议论纷纷。 几人没留意郎君就在身后,说得正起劲。 “方才的热闹你们都瞧见了吧?” “瞧见了瞧见了,娘子这下是一点情面都不给那个柳婆子留了。” 钟鹤青听见柳嬷嬷,挑了挑眉。 又听仆从嘀咕道,“这个柳嬷嬷也真是个不能消停的,娘子将她送出了城,她竟然还赖着不走,使钱找人到娘子面前来说道,说什么不看功劳也看苦劳,到底是奶了娘子许多年......这下好了,娘子道她辛苦了,要把她的卖身契直接放了。这婆子在外赌钱欠了许多钱,钱庄正找她要债呢,没了主家护着,她可要完了!” 几人都道活该,“没少在咱们脸前耀武扬威!有她好日子了!” 但也有人问,“话说回来,娘子真不留那婆子在身边了?” 钟鹤青闻言看过去,听见有人道,“我看是真的。娘子专门告诫陪嫁仆从不要无事生非,几个好事的丫鬟也一并被调去做粗活了。” 几人惊叹不已。 钟鹤青悄然听着,沉默了一阵,不由想起了那日东华大街上,她拎着二斤山楂离开的身影。 半晌,钟鹤青才抬脚离去。 *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东京外城,咏絮河边。 沿河两岸开阔宽敞、桥架不断,此地码头林立,人流不断的同时,也是外城有名的集市所在地,吸引京师周遭的百姓纷纷来此买卖交易。 除了摆摊的集市,还有两岸的商铺和水中的游船,此地若是凭空出现或者消失几个人,根本不会有人留意。 酉正时分,日头西斜,弯月挂起清辉,沿岸两边的画舫商铺都挑起了高灯,映着晚霞,火红如云。 九姬夹在人群中,一边往里走,一边念着那句拗口的句子。 她前日特特买回来的二斤太行山楂,打开包裹定睛看去,只见纸包里层有金字闪过,长长一句,一连三行同样的三句,皆是“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金字在九姬面前来回闪烁了三遍,才如同细沙被风吹走一般,没了痕迹。 是进入东京妖坊的口令。 东京妖坊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更换口令,以防被太多人知悉妖坊的存在,东京城内虽没有妖坊的入口,但自东华门大街上的奇货居买些山货,只要特指是太行山中的,奇货居便会悄然告知近日口令是何。 得知了口令,在外城咏絮河边的集市上,一口气之内,准确无误地连贯念上三遍,就能进入妖坊之中。 但九姬已在此绕了半刻钟,还没进去。 每次距离成功,都差那么一点点。 九姬挠了头,这到底是什么人搞出这等拗口的词来为难妖? 可进坊也没有别的法子,九姬再次深吸一气。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有了! 声音一落,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风,自九姬脚下打着旋倏忽向上。 那风有些眯眼,但当她再次睁开眼向周遭看去,只见咏絮河边高灯商铺、水中画舫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喧嚣热闹的山间坊街,夕阳西照,青山环绕,道路上行人如织,此时灯火渐次亮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而道路之外,就在眼前伫立着的是仿若白玉雕成的三洞飞檐牌楼。 那白玉莹润洁白,通体透亮,牌楼上再没有任何灯笼照明,牌楼内外却亮如白昼。 繁复的飞檐下,正中赫然亮着四个金色大字—— 东京妖坊。 ...... “东、京、妖、坊......” 卢高萧仰头看着四个金色大字,眼睛都不会眨了。 “这字和这个白玉牌楼,一个灯火都没点,便能这般明亮,是、是妖法吧?!” 他越过钟鹤青,拉着孙元景,“道长,这是妖法吧?” 孙元景好笑不已,“要说是也算是吧,我听说,这牌楼是用一种祁连山中的雪玉莹石,整块雕刻而成,那雪石在山巅千万年饱吸月华,因而如满月莹亮,不光如此,城中主路,隔着两三丈远便也嵌着一块雪石在地,条条大街仿若置于银河之上......” 他见已说得卢高萧两眼大睁,笑道,“进了坊内,且有你睁大眼的时候。” 卢高萧急不可耐地往牌楼下挤去,“那赶紧呀,你们两个还等什么?!我可不是只为了耍玩啊,去找妖坊坊主的事我记着呢,我这是为正事着急!” 他这话大言不惭。 孙元景摇头不已。 钟鹤青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 * 此时此刻,妖坊之内,还有一人也在。 丞相让九姬找的人叫黎伞。 狸族在凡间行事多用黎作为姓氏,九姬在坊中打听了一下,三转两转去了几位狸族妖众居住的地方。 九姬此时恢复了自己的容貌,身姿高挑、英眉入鬓。几位同族听闻她是狸族主城山之阿来的,都对她十分欢迎,可惜众人听了“黎伞”这个名字,竟都露出一脸的茫然。 “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呀?” 九姬没料到,又说是个中年女性,同族们还是不知,“东京这边狸族来讨生活的不算少,这乍一问实在想不起来,我们替你打听着吧。” 如此,九姬只能连番道谢。 说话间,天色越发暗了下来,纵然有雪玉莹石照亮主干街道,但远离主街的小巷子却随着天光陷入黑暗之中。 在街头巷尾里上蹿下跳的小妖,便也凑到了明亮处耍玩,他们多半化了形,同凡人小孩并无太多区别,或保留着耳朵尾巴,娇俏可爱。 只是住在拥挤小巷子里的小妖们,穿的衣衫也就同东京外城乃至城外的凡人孩童一样,粗布水洗的发白,膝处皆有补丁。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们趴在地上玩着也瞧不清了。 九姬正想着他们约莫要散了,不想几人突然开始倒数起来。 “十、九、八......六、五......三、二、一!” 这数数完,九姬只觉周遭忽然一亮,她转头往亮处看去,只见高高山顶上,巨树托起的气派宫殿,那悬于树上的大大小小的灯笼,在这一瞬尽数亮了起来。 灯笼照亮琉璃飞檐、空中连廊、高阔殿宇、和巨树一片片绿叶,绿叶在灯火中亮如翡翠,同白日里再不相同。 至此,整座玉鼠洞宫如置天空之中、坐落神祇的洞天福地一般,在高树间灯笼中美轮美奂。 玉鼠洞宫一亮,整个妖坊也跟着明亮了三分。 小妖儿们每日都是见惯了的,但还是都眼巴巴地看去,这时有个长了毛茸茸兔耳朵的小姑娘,喃喃地道了一句。 “要是能住在里面就好了,不,不是住,能进去转一圈也好呀......那里真的好漂亮!” 可她这样畅望地说了,旁边走来一个大些的妖儿,忽的冷哼了一声。 “你们不会不知道,东京妖坊本来就安在那里吧?我们其实是被赶到这边来的!” “我们的家原本在那儿?那、那我们不能回去吗?” 大些的妖儿十岁上下的模样,长着犬鼻犬耳,他方才并不在此处,只是刚从这里经过。 他仰着头看着玉鼠洞宫的方向。 “我娘和哥哥说,我们本是住在那的,但鼠族的鼬玉占了我们的家,妖城不为我们做主,只能把翡翠琼木和周围的好一片地方让给了鼠族。除非有一天玉鼠洞宫的灯笼亮不起来了,我们才能回去。” 此话一出,妖儿们脸上都目露希冀与惊奇。 “原来真有机会回去......” 但犬妖童却道,“可从没有哪一日,玉鼠洞宫的灯晃过一晃,更不要说灭了。” 他道,“娘说,那鼬玉会让洞宫一直亮,若有一天鼬玉飞走了,洞宫不亮了,那说明翡翠琼木周遭的灵气都被它吸光食净,琼木会枯会死,大地会干会裂,那样,就算我们回去从前的家,也没用了。” 话音落地,众妖儿都吓了一跳。 他们不敢想象,连那么苍翠茂盛如同仙树的翡翠琼木,会被吸噬到枯萎而死。 而没有灵气的地方,妖住进去是会没命的! 小妖儿们被吓得白了脸色,他们仰头呆呆地看着远处山顶的翡翠琼木和玉鼠洞宫,直到小巷两边的拥挤宅院里,有喊着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妖儿们都快速散了,犬妖童也没再停留,板着小脸转身进了更深的巷子里。 此间静了下来,只有街道上的喧闹声如光亮一般源源不断地溢散开来。 九姬倚着转角的墙抱着臂,听着他们说完话,在巷口多立了一会。 玉鼠洞宫的绚烂光亮耀眼迷人,她挑着眉,深深地看了几眼,才转头走开。 9 第 9 章 妖坊衙门。 凡间座椅三倍宽的粗腿木椅上,男人虎背熊腰,穿着一身黑色锦缎,脚蹬皮质黑靴,这通身威猛气派之上,一张脸在听到大理寺少卿的名号之后,仿若变脸一般,眉眼挤着面目变得小意讨好起来。 “哎呀,竟、竟然是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亲自来了,熊某真是失礼了,大人勿怪!” 他急匆匆起身给钟鹤青行礼,埋在蓬发中的两只熊耳柔软地晃了晃。 孙元景及时在钟鹤青耳边补充了一下。 “这位妖坊的坊主,是熊族的妖,咳......是个黑熊精。” 卢高萧只看那他双手果如熊掌一般厚实阔达,他们三人站在他面前也全然不显身量,卢高萧不由地咽了口吐沫。 钟鹤青自也察觉得到熊妖身上的压迫,偏对方又是这般古怪的讨好姿态,两厢交叠之下,十足诡异。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依着礼节虚扶了熊妖起身,当下也不绕太多弯子,直接问了此妖。 “东京外城平角坊,私塾先生当街横死的案件,坊主可否有所耳闻?” “啊......原来少卿是为此案而来,听闻那位老先生死状诡异,似为妖物所为,我等听说之后便在坊内留意,可惜未见有这等嗜血丧智的妖物入内。” 他摊着手一派可惜,话里话外的意思,寻妖寻到他这处,是错了方向的。 若不是钟鹤青令人查到两个面生的学生,大约确定就住在此间,说不定真要被这熊妖说迷惑了。 他心下微转,并未继续提面生学生之事,只是让卢高萧自袖中拿出一张图来,正是画师描绘的尸身场景。 卢高萧将图一展,那熊妖连忙捂了眼睛。 “呀呀,死状竟如此凄惨,真是罪过......” 他一副看不下去的受惊模样。 钟鹤青不欲理会,只问他,“坊主可否能从撕咬痕迹看出,是何妖兽所为?还有脸上图案,又有什么意涵?” 熊坊主得了钟鹤青的意思,自然要好生看上一番,但他看来看去,只是摇头。 “这撕咬必然是长了獠牙的凶兽族类,但这般兽妖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我们坊里妖众近万人,有獠牙的凶兽族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不算平日进出的外面的妖。” 言下之意,就算钟鹤青想在坊里一一查探,那是不可能的。 不等钟鹤青开口,他又瞧了死者面上图案。 “啧啧,这图咱们也没见过。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妖杀人,也没听说谁要故意留个图给人认吧?” 他没提供上半点消息,可态度又好的令人无可指摘。 这时正好有小妖役过来请示,熊妖连道抱歉暂时退了出去。 他一走,卢高萧忍不住道,“我还以为妖都是直来直去、快意恩仇的做派,没想到同咱们这些肉体凡胎的人没两样,该油滑的也油滑的很。但瞧着,他似乎很怕闻野这大理寺少卿的名头。” 钟鹤青也如此以为,看向孙元景。 孙元景低声解释,“东京毕竟是凡间地盘,更是天子脚下,妖物在东京建坊修炼也好、交易也罢,那是宫里点了头的。换句话说,是凡间的皇帝给了妖界妖君的面子,才让妖众在此平安过日子。那妖坊坊主怎么敢得罪朝廷命官?他们这妖坊不想留在东京了?” “原来如此啊。”卢高萧感叹,但又问,“可他方才的样子,也不像是真心给我们帮忙啊。” 这次不必孙元景回答,钟鹤青也明白。 “他毕竟是妖不是人,自然要当先护着同为妖的族类,更不必说,兴许还有利益牵扯其间。” 但钟鹤青轻轻一哼。 “他越是这般讨好又糊弄的姿态,越说明我们要找的凶手,他心里有数了,很可能就在这东京妖坊之内。” 话音落地,卢高萧陡然正了脸色。 “对呀!” 孙元景也连道有理,“到底是少卿反应快,可是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钟鹤青还未回答,厅外的庭院里传来熊妖不耐烦的声音。 “......妖坊众妖的名录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查的?让这妖赶紧走,本坊主没空跟她闹着玩!” 熊妖说完就又快步回了厅里。 他连连赔礼,“少卿、道长勿怪,实在是有些小妖不知天高地厚,要来查妖坊的名录,让我直接撵走了......不知几位,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一番话指桑骂槐意味明显,三人如何听不懂。 孙元景沉了脸色,卢高萧也挑了眉头,只有钟鹤青温和平静的神色波澜不惊。 他客气笑了笑,“没什么了,此番多有叨扰,坊主莫要见怪。” 说完起身往外而去。 他一走,熊妖连忙弓腰相送,两只耳朵软趴趴地恭顺得不得了,又说了许多冠名堂皇的废话自不必提。 钟鹤青一行被他送到门口。 他还殷勤问,“坊内人妖杂乱,我派衙役一路送少卿回去吧?” “不必了。” 钟鹤青道谢拒绝,转眼却看到衙门口不远处,狐尾妖役正同一女子说道。 “......我们坊主说了,名录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翻看的?你别想了,赶紧走吧。” 衙门门前雪玉莹石的石狮子,将周遭十丈之内都渡上一层明亮的月华。 女子没什么熊耳狐尾,一眼看去同凡人女子并无异处,但身量高挑,眉目在月华中不甚清晰,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清逸洒脱。 此刻,她听见妖役的话,不满地抱了臂,一言不发地盯着妖役。 “哎呀你盯我干嘛?坊主不让,你就是说破天也查不了。你要找人还是自己想办法去吧。” 她还是不说话,通身上下散发着不悦。 钟鹤青莫名地多看了她两眼。 他没见过此人......或者此妖,但不知怎么,就觉得举手投足的气度,说不出的熟悉。 许是他目光定的太久,她忽得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钟鹤青被人看来,顿觉失礼,朝她轻轻点头致意,立刻收回目光,叫了卢、刘二人。 “走吧。” 衙门另一边,九姬愣了一愣,一时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钟鹤青点头致意之后,便叫着卢刘二人快步离开了。 九姬直到他们三人身影没入街角转弯处,才回过了神来。 她这会又没用幻珠扮成唐亦娆的样子,这番模样只是她自己化成人形的模样。 钟鹤青只认识唐亦娆,认识的从来也不是她,日后她离开,就算再偶遇也相见不相识。 九姬觉得这可真是上苍的安排,再好不过了。 但他来此地做什么?查私塾先生当街横死的案子? 那案子确实诡异,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不过看起来和她此番盗取鼬玉并无关系。 九姬收回目光。 她找不到叫“黎伞”的人,这妖坊的衙门又不让她查名录。 九姬抱着臂又瞧了那狐役。 狐役无奈,大狐狸尾巴同他的双手一道摊着。 “我说姑奶奶,你就别再盯我了。要是你有方才那凡人什么少卿的身份,我们坊主把名册送你手上都成,可你有什么名头啊?” ......咳,假少卿夫人? 九姬暗暗翻白眼,若是她真说出来,她可能就要被抓进这衙门里去了。 至于钟鹤青,自然不会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救她,估计还要让妖界将她流放枯海...... 既然没得查,九姬也无可奈何,只能准备离开妖坊。 然而九姬刚走到半路,忽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竟又看到了那个她并不想看见的男人。 九姬挑眉。 怎么又遇见了? 10 第 10 章 妖界不同于凡间。妖坊白日里没什么人,妖众们都在各自修行,只有酉时日头西斜,到子时午夜的时候,此间才彻底热闹起来。 街上充斥着大尾巴、毛耳朵、羽毛翎,就如同凡人的衣裳穿着区别旁人一样,妖们保留着这些自身的特征,做区别也好、风尚也罢使用。 还有些妖,觉得自己通身没什么好看的,便在铺子里特特买一对娇俏的猫耳犬耳戴在头上,有妖法加持,瞧着跟真的差别不大。 卢高萧羡慕不已,眼见着还有买鹰翅的,掏出银子上前就要买。 但掌柜的敲了一旁挂着的字样:本店只收灵石。 卢高萧一袋子金银全没了用武之地。 “这可怎么办啊?” 孙元景跟他解释,“有些店确实只收灵石,在进坊牌楼前有几家换钱的铺子,方才急着找坊主查案,忘了换了。” 但这里离牌楼颇有些距离,一来一回是来不及了。 卢高萧就想跟孙元景换钱,可惜孙元景是个穷道士,翻了钱袋子给他看。 “大郎别为难贫道,贫道这几颗灵石,还不够你买几根羽毛的。” 卢高萧泄了气。 钟鹤青指了一旁的茶摊,“好了,坐下喝口茶吧。” 三人要了三碗灵茶,拢共花不到一颗最小的灵珠。 店家收了钱,就见着咕噜噜坐在泥炉上的茶壶,飞起了一只,绕了一圈飞到三人桌前,恭敬客气地同三人点头像在行礼。 卢高萧惊奇不已,壶则飞到了桌上的茶碗旁,凤凰三点头地斟满了三碗茶飞回泥炉上了。 那灵茶冒着飘渺山雾似得白气,小小抿上一口,甘甜沁脾。 卢高萧激动地问孙元景,“道长,我喝了这灵茶是不是也成了修行中人?” 孙元景听了哈哈笑,连钟鹤青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瞧了眼没出息的好友。 “若是这般容易,那天下皆是修行中人了。” 孙元景也道,“是这个道理。但饮用灵茶,于寻常凡人而言,强身健体的功效总还是有的。” 卢高萧闻言不免失望,钟鹤青和孙元景却说起了正事。 他们眼下只能从尸身上推测出是妖物作祟,可没有明确的目标,根本无从在这近万人的妖坊里抓住凶手。 且那妖坊坊主虽然敬着凡间朝廷,可到底也是妖,难免私下里相互维护。 卢高萧连连地点头地插进话来。 “依我看,那黑熊精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做派,说不准护着的,正是妖怪里的大妖。” 若是大妖,反而不会做吃人血肉这等异遭反噬的事情,孙元景道,“不一定是大妖,但可能是某个有实力的妖群或者妖族罩着的。” 他说着,转头往山上气派万千的殿宇琼树看去。 卢高萧这才刚瞧见山顶那景象,“呀”了一声。 倒是钟鹤青早前就留意到了,“那是何地?” “玉鼠洞宫。” 孙元景说是鼠妖一族建造的宫殿,“殿内供奉一神物唤作鼬玉的,能聚拢周遭天地灵气以供妖凡修行,但寻常人可进不去,只有贵人、贵客才可受邀入内。” 他说这样的贵人、贵客,“都是妖界的王权势力、一呼百应的贵族,是踩在普通妖众头顶上的妖。” 话音落下,茶桌上半晌没人说话。 在凡人看来,妖拥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已是仰望忌惮的存在,可在妖界,这样的妖也只是妖中贵族脚下的蝼蚁而已。 三人遥看这那玉鼠洞宫默了默。 半晌,钟鹤青缓缓放下手中茶碗。 “不管怎样,要想在妖坊抓捕,必得有更多证据证词才是,不然皆是枉然。” “少卿所言极是。”不过这话令孙元景忽的想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我今晨见了廖老道长的徒弟,道是解离魂之症的法子有眉目了。” 当夜,亲眼见到杜老先生事发的只有巷中居住的一个女子,此女名唤李泠,但此人当时不知被什么吓昏过去,之后虽然醒来,可神志却并未清醒,钟鹤青暂时将她安顿自己家中。 郎中看不了她的病,钟鹤青寻了有法术的道士来看,都道是因为惊吓得了离魂之症,除非离魂症有了解法,不然此女无法清醒对话。 钟鹤青一直在寻人为这位人证解症,但没人能解。 可巧道录司里几位法术高深的道长为太后做忌,都不在东京城内。 还是孙元景亲自去京郊的深山里,请了一位廖道长来。 这位廖道长也不能立时解症,“此女离魂症颇为厉害,非得是一宗掌门或者避世高人才能解除,再不然,也得是一方大妖才有立时解去的本领。” 钟鹤青短时间内找不到一宗掌门或彼时高人了,至于妖界的大妖,他又从哪里认识?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破案在即,廖老道长只能说寻几位道友商量一番,看能否得到破解之法。 孙元景道,“我问了几句,廖老道长也知京中人心惶惶,约莫这两日便去府上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让人开口说话。” 雪玉莹石的光亮映衬着,钟鹤青闻言,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若能让芙蕖苑里的人证清醒过来,那就太好了。 时候不早了,虽妖坊热闹依旧,但凡间已近入眠之时。 有人流连忘返不舍回去,一步三回头地磨磨蹭蹭。 钟鹤青无语地叫了他一声,“你要是再不回,下次便莫要来了。” 话音未落,卢高萧就正了身子不再磨叽。 “闻野别不带我,我不磨蹭了还不成吗?” 他求告地说着,一副可怜模样,不想却钟鹤青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身后看去。 “怎么了?”卢高萧问。 男人没回应,目光从灯火通明的街道铺面,扫到连着主路的昏暗巷子里,视线被昏暗的黑夜阻隔,他低声问了一句。 “好像有什么在盯我们。” 卢高萧立刻不闹了,干咽了口吐沫。 孙元景握紧了手里的浮尘。 但两人四下看了好一阵,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什么都没有啊,闻野是不是你太紧张了?”卢高萧道。 钟鹤青也确实没看到什么,慢慢收回了目光。 “也许吧。”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在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从身后跑来一群小妖儿。 这些小妖儿瞧着如凡人十岁上下的年纪,呼啦啦跑过一大群,所到之处弄得乱七八糟,行人、摊主都气得跺脚骂。 可这个年岁正是烦人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连带着钟鹤青三人,也被妖儿们冲散。 孙元景被冲到了路中间,卢高萧跌在了路边摊的条凳上,钟鹤青则被挤向了路边的小巷口。 小巷中没有莹石照亮,黑黢黢的如同一滩黑泥沼泽。 钟鹤青不欲停留,抬脚正要离去。 谁料脚踝之上,忽被什么缠住,倏然一紧。 说时迟那时快,钟鹤青立时摸向腰间佩剑,可却有什么先他一步,缠住佩剑的剑柄,将剑一把甩入了巷子深处。 没了傍身利器,钟鹤青一介凡人,顿时落入了下风。 此时耳边传来了孙元景和卢高萧的呼声,他正欲回应,脖颈竟也突然被什么缠了上来。 是藤蔓! 藤蔓不断收紧,脚下将他向深巷拉去,脖颈也令他难以出声。 钟鹤青暗道不好,极目去寻落在地上的佩剑,可黑黢黢地根本看不清。 就在此时,巷子漆黑的深处忽有金光大亮! 那金光射在满地藤蔓之上,缠绕在钟鹤青四肢脖颈的枝蔓,如同被滚水烫到一样,颤抖着火速收了回去。 不消几息的工夫,游若腾蛇的藤蔓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钟鹤青站稳了脚跟,朝着巷深处看去。 方才那巷深处骤亮的金光渐渐收拢起来,由金变棕凝成一片光圈,又从那棕金光亮里,缓步走出一人。 是她...... 她拾起被藤蔓甩开的佩剑,向钟鹤青扔了回来。 钟鹤青抬手接住,目光定在她身上。 是方才他在妖坊衙门前遇到的那姑娘。 她同方才一样,神色看起来不太和悦,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裙,身材修长高挑,通身并无矫饰,却有种让钟鹤青说不出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莫名地男人微怔了一怔,待回了神又立刻拱手道谢。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她看起来完全不想同他多言,只极淡地颔了首。 有了动静,孙元景和卢高萧都闻声跑了过来,二人见到钟鹤青身上略显狼狈吓了一跳。 “少卿,出了什么事?!” “闻野你还好吧?” 钟鹤青道无碍,“只是方才,被来历不明的藤蔓缠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两人吓得不轻。 藤蔓怎么会突然缠住人,除非是妖...... 两人下意识,都朝着巷子里唯一的外人看去。 他们这般,钟鹤青立刻解释。 “是这位姑娘及时出手,藤蔓才退去。” 他说着,又向她看了过去。 她身上并未带任何刀剑兵器,方才的金光亦不知从何而来。 她秀挺的鼻梁连着一双英眉,姣好的面容上眉下清眸神情淡淡,只看向前方,隐有几分不耐地说了一句。 “方才似是树妖藤精作怪,虽并无害人之意,可这本也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这话说完,才看了钟鹤青一眼。 可也只轻轻在他身上一掠就过去了,反而在卢高萧身上略微一定。 语气好似和缓了几分,钟鹤青听到她又同卢高萧开了口。 “这里到底是妖坊,对凡人来说,还是很危险的,不要离开主路哦。” 卢高萧呆着眨了眨眼,不知自己怎么得了特别的叮嘱。 “嗯嗯,姑娘提醒的极是。” 她方才淡若清风的神色上,好似春回大地,隐约间露出些微的暖意,跟卢高萧点了点头。 只是她再没有旁的言语了,直接转了身,抬脚就要走出巷口。 不知怎地,钟鹤青忽地跟上一步。 “姑娘......” 她脚步一顿,意外地自转头看了过来。 “还有事?” 这一问,才把钟鹤青问回了神。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叫住了她,或许是因为明明只是陌路之人,却让他莫名有种他和她有过什么不能抹去的关系似的。 钟鹤青说不上来,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失礼叫住了她。 而她,好像只愿意跟高萧说话,完全不想跟他多言...... 他在她冷清又隐隐不耐的神色下,收了神思。 “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钟某不知如何报答,敢问姑娘贵姓?” 他向她细细看去,却见她只自眼角多瞧了他一眼。 钟鹤青莫名在心里提前知道了她的回应。 “不必了。” 果然。 她只回了这三个字就转了身,抬脚迈出了步子,瞬间没入人群里消失了身影。 空荡的巷口,卢高萧倒吸一气,“天爷,她好像凭空消失了!” 孙元景也叹道,“这位姑娘颇有些道行。” 只有钟鹤青并未被她的道行惊到,他只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她好像,很不喜他。 只是,她到底是谁? 男人沉默,直到卢刘两人连番问他。 “闻野,你方才没事吧?” “少卿可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摇头。 他既没受伤亦没不适,也正如她方才所说,精怪虽然缠了他的四肢脖颈,但并没有害人之意,不然他区区凡人之躯,眼下定然不在了。 既然不是害他,那是做什么呢? 他想起方才隐隐察觉的被盯之感...... 是想要吓唬他吗? 钟鹤青默了默,看着这人潮如织、错综复杂的妖间坊街,低声道。 “先回去吧。” 11 第 11 章 戌正一过,整个钟府便静了下来,只留悬于主道上的气死风灯照亮石板路。 小丫鬟金栗提着饭盒在房外犹豫。 “娘子从下晌日头没落便说睡下了,到了这会都还没醒,这晚饭......” 她问旁边的管事娘子,管事娘子正是丫鬟金栗的娘,九姬在柳嬷嬷走后提拔上来的,母女一向尽心尽力,这会还惦记着娘子没吃晚饭。 金娘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又思量了一阵,说算了。 “我方才听见院外有人吵闹,一时听岔了,还以为是娘子醒了叫人,就进了房里。不想娘子并没醒来,睡得极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金娘子想了想,低声说给了女儿,“我瞧着床上的娘子脸色青白,虽没锁眉,也没睁眼,可神态却与平日不甚相同,是有些......有些......” 她不便说娘子躺在床上一脸的刻薄凶相,乍一看还以为是另一个人。 她只道,“反正,像是心绪不佳的样子,既然没有吩咐,我们娘俩还是别去打扰了。” 金娘子这样说,金栗连忙点了头,娘俩不时离开了房门口。 九姬自窗子边缘纵身一跃跳了进去,她双脚稳稳落地,已变回了女子模样。 她瞧着床上唐亦娆的尸身,额头的伤被她用障眼法临时遮住,但面上的神态遮挡不下。 九姬若不是今日前去妖坊,平日里只将她尸身收在乾坤袋里,用冰絮散暂保尸体不坏,待她离开此地时,再将尸首拿出来,届时唐亦娆自然会被安葬。 此时站在床前,她多看了唐亦娆两眼。 这位唐姑娘是在她眼前惊马冲下山被撞身亡,但她这些天来听到的,却还有唐亦娆因身边老道姑横死,而受到惊吓找上钟鹤青成婚的事。 她怕自己也会像老道姑一样横死,可事实,确实死了。 这么巧? 九姬抱臂看了她一会,直到隐隐地捕捉到外院有了某人回府的声音,她才收了神思。 不过说来有趣,凡人的大理寺少卿如今也办起来妖物的案子了,今晚还去了妖坊。 若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莫名身死,不知如何联想。 反正人不是九姬杀的,待到走的时候,将一切弄得稳妥,不让他起疑才好。这般也算彻底同他了却这段尘缘,就此别过,此生无须再见。 她暗暗盘算着,收了唐亦娆的尸身。 他今日也没来相扰,九姬调息一番睡下了。 ...... 寻人无果,九姬翌日又在钟府后院溜达了起来。 须尺蔫头巴脑,没有一根须子提得起兴致,倒是后院来了人,它饶有兴致地支棱了一下。 九姬避在林间,看到是钟鹤青又带着几个道士去了芙蕖苑。 钟府常有道士前来,但九姬并没有被谁发现过,不过她也不至于上赶着露面,便没有理会,又在后院闲逛。 约莫闲逛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她在一片梅林间,发现了一口枯井。 这枯井不算小,里面仅有隐约的天光能看出井下颇深。 偌大的钟府,说不定就有地道什么连同其他空间,她目前还没有发现地道入口,以眼下和钟鹤青的关系,他也不会告诉她。 但说不准这深井便可通往钟府地下的地方。 九姬站在井口,抱臂探身向下看去。 她这般瞧得金栗紧张不已,“娘子还是别站在井口了,奴婢真怕娘子掉下去!” 小姑娘说话随意,若是放在旁的主子身上,说不定要被训斥了,可九姬只是笑。 “没事,只要没人撞我,我掉不下去。” 谁料这话话音未落,忽然一个身影从梅林里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就像是林中受惊的野鹿,那人尖叫乱跑。 九姬被这尖叫震得耳中轰轰。 而那人却突然转道,向她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九姬连忙向旁避闪开来。 她身姿矫捷,闪得极快,可尖叫的来人没了阻挡,径直朝着那枯井栽去。 “喂!” 那井极深,凡人掉下去必然要摔个头破血流。 九姬不禁伸手去拉。 可那人已然双脚悬空向下落去,九姬没能拉住人,反而脚下打滑,被她的冲力一同拽了下去。 金栗惊叫起来。 钟鹤青和几位道士飞奔而至。 他们都是廖老道长带来的道友和徒弟,原本几人结阵,想要解了证人李泠的离魂之症,可中间陡现意外,李泠尖叫乱跑起来。 钟鹤青直觉不好,快步追来,却见那李泠坠下枯井。 李泠是冲过去的,他看到站在井边的那人明明躲开了,却又伸了手,是想去救人。 她,救人吗? 然而她脚下打滑,被李泠一道扯了下去。 枯井里传出重重的砸落声。 钟鹤青心头一跳。 ...... 幽暗潮湿的井底,李泠昏死了过去。 九姬扶着腰坐起来,心道若不是自己在降落前一息唤出尾巴缓冲,此刻此女就不是昏死,而是直接摔死了。 她伸手往那女子身上探了探,本想试着给她灌输些灵气将她弄醒,不想这一探,九姬挑了眉。 “离魂之症?” 是之前就有,还是从井口掉下时吓出来的?又或者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狸猫尾巴? 井外有喧闹声奔向此处,其中既有钟鹤青的脚步,也有道士们慌乱的声音。 妖同道人一向处不来,她那“夫君”不会将她当什么好人,更不要说此女在他眼里分量可比她这个“妻子”重多了。 九姬只觉自己眼下的情况,恐怕比这个女子还糟糕,她可不想无辜背个罪名。 但两人都落了井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至于这女子的离魂之症.......九姬直接密音须尺。 “别在那看热闹了,出来帮忙。” 原本在袖口探头探脑地须尺,被九姬一喊只好溜了出来。 九姬先把人拖到另一边,然后盘腿坐在了李泠身后。 她闭起眼睛,双手结印默念了一番咒语,等再次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李泠仿若重影似得,两个身影并列在前。 其中一个自然是李泠肉身,而错开半个身位的蓝绿色虚影显然就是她离了体的魂魄了。 这姑娘的离魂症还真有些厉害,九姬只看那蓝绿色虚影晃荡如同风中烛火,便晓得她若是再不能回魂,性命怕不能久已。 井口上已有了喊声。 九姬顾不了许多了,一番咒语下来,自她十指尖上覆盖了一层油亮的黄光,黄光附在她的指尖如同一层光膜,她伸手探向蓝绿色的魂魄,仿若触及了实物一般。 她用双手稳住魂魄,向着□□之中拉去。 一旁的须尺众须子上,也闪起点点如萤黄晕光亮,跟九姬一道推着那魂魄往肉身里去。 须尺使出了吃奶的紧,根根须子轻颤,九姬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汗珠从额头鼻尖滚滚落了下来。 一人一球气喘吁吁。 而井口上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就在井上的人等不住,准备放绳索下来时,九姬只觉手下一松,那魂魄成功入了□□,冥冥之中,好似发出了一声铮鸣。 九姬吐了口气,须尺直接累的瘫倒在了地上。 九姬好笑不已,低声道了句“辛苦你了”,将瘫成饼的球,轻轻拾进了袖子里。 她佯装苏醒地回了声。 “这位姑娘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井下狭窄不必来人,放绳索下来就好。” 井口。 钟鹤青听见她的声音传上来蓦然一松,又听她说不必下人,不由问了一句。 “你......没受伤吗?” 那么深的井,李泠都昏过去,她又不是练过武的人,怎么可能没受伤? 他问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井下再次传来的声音略显冷清了许多。 “我没事。莫要耽搁,放绳子吧。” 孙元景和廖老道长的徒弟们,连忙将绳索放了下去。 这般放绳子,先拉上来的只可能是李泠了。 而她势必要等李泠上来后,还要在井下独自停留一会。 她不怕吗? 众人都在场,心里冒出的诸多问题,钟鹤青都没能问出来,反而是见着她在井下,来回将李泠稳稳绑好,示意道长们将人拉了上去。 待再放绳子给她时,钟鹤青亲自接了过来。 幽暗的井下,唯独头顶的天光将她的乌发照的油亮如丝。 她既不着急也不怕,捡起绳索在腰间缠了一圈。 “再缠两圈吧。”钟鹤青开口提醒。 她抬头看了过来,似乎这才发现井口拉绳索的换了人,一双明眸深感稀奇地眨了一下。 稀奇。 钟鹤青神色不自在了一时,但握着绳索的手更紧了。 他再次提醒,声音暗下些许。 “再系两圈......” “哦。” 九姬按他所言缠好绳子,“可以了。” 除了廖老道长在一旁查看李泠的情况外,其他人都在钟鹤青身边帮忙。 九姬很快被拉上了井口。 她刚到井口边缘,目光便同人撞到了一处。 男人微微抿唇,向她伸了手。 啧。 更稀奇了。 不过九姬不需要,自己翻身爬了上来。 井下溢出一阵潮湿的冷气,男人的手在原处顿了顿。 井下湿泥把她身上竹青色的崭新百迭裙污了大块,浑身脏兮兮。 九姬左右拍了拍,刚一抬头,突然觉得有人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他抬头看去,又是他。 九姬迷惑了。他今日是怎么了,之前对她避之不及,今天却紧盯着她。 莫不是认出了什么? 她谨慎未言,可男人的目光始终紧落在她脸上。 她不由抬手摸去脸庞,男人微汗的指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碰,”他指尖的汗热渗进她皮肤中,“你……脸受伤了。” 12 第 12 章 左侧脸颊擦伤了一片,血珠从伤口溢了出来,一眼看去血色模糊。 “你......脸受伤了。” 钟鹤青一开口,九姬才察觉脸边是有些疼。 孙元景也瞧见了,“娘子脸上竟伤了这么一大片。” 痛感有,但不多,九姬回了一句,“小伤,”察觉到握着她手腕的力道还没松下,不由瞧了一眼过去。 男人微怔,立刻松了手。 “我给你请郎中。”他半垂了眼,示意观星去请人过府。 九姬对这样的小伤没太所谓,也没再理会那位少卿稀奇的作为,倒是往昏迷的女子身上多看了两眼,“这位姑娘......没什么事吧?” 九姬在问廖老道长。 老道长此前为了替此女解离魂之症,日思夜想好些天,总算得一个稳妥的解法,没想到今日还是出了意外。 他本以为不能成事了,可眼下,他老人家紧紧攥着自己的花白胡须,不可思议。 “......怎么解了?竟就解了?” 他这两句喃喃,正听得九姬心下暗跳,他又忽的转头问了过来。 “敢问娘子,方才在井下可有发生什么事?” 九姬谨慎摇头。 “没有。” 说完,见老道长越发皱了眉。 “那就奇了......” 九姬心里不免后悔。 原来这些道人是被钟鹤青请来给那姑娘解离魂症的,可巧自己担心惹事上身,反而给她解了。 她这会暗觉不好办,倒是那钟少卿适时问了一句。 “老道长,李姑娘的离魂症是解了吗?” 可廖老道长闻言连连点头。 “确实解了。老朽方才去探她魂魄,她那魂魄已完全归体!” 廖老道长惊奇,几位道友、徒弟也都不可思议。 他们还以为结阵失败引发此女尖叫狂奔,没想到竟然解了病症。 孙元景也跟着探了探,“呀!竟真的好了,只待清醒过来即可!” 他倒没想许多,还同另外几位道长说,“诸位方才都尽了全力,总算没白费功夫!”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觉也是。方才结阵施法,没少耗费功力。 众人又一道恭维廖老道长,廖老道长倒不觉得自己费了多大心里,不过却道,“应是上天助力。福生无量天尊。” 他唱念神尊之名,众人也都恭敬地敬谢神明,此事俨然成了神明的垂怜。 没人怀疑九姬,九姬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脸上伤处血色模糊,神色倒算得放松。 钟鹤青悄然看了她一眼。 她没察觉,只同众人客气点头告别,并没同他说任何话,转身回内院去了。 九姬脚下生风,沾了污泥的裙摆随着脚步旋飞而起,没留意有一人的目光,紧追着她的脚步,多看了几息。 * 一点小伤,搞的满院子大惊小怪是九姬没想到的。 金娘子见她好端端的脸上擦出了血,又听女儿金栗说起方才的惊魂时刻,吓得忍不住念佛。 九姬心下好笑。 若不是被凡人看见了她的伤,她只需睡上一觉明日就好了。 念及此,九姬真有些困倦,刚要闭眼打个盹,忽的听见有熟悉的脚步声到了她门口。 她侧脸看去,目露讶然疑问之色。 少卿大人怎么得闲亲自来了? 九姬的想法没说出口,可男人却从她眼神中读了出来。 他略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才开口。 “郎中到了。” 九姬下意识就摆了手。 “不用郎中。” “还是看看吧。”他声音有些闷地,又重复了一遍。 九姬只觉他这会,就如同方才在井下,他执意让她在腰间多缠两圈,若是她不依,他便会一直说下去似得。 她对他的脾性实在是摸不透,也懒得摸,从善如流。 “那看吧。” 九姬这伤确实不重,只是伤在脸上,弄不好容易留疤。 郎中细细看了,也道并不严重,然后将后面几日要如何仔细打理的办法,一一跟金娘子母女讲了一遍,又开了一瓶祛疤的药膏,并一道吩咐灶上不要做重口重色的饭菜云云。 半晌,郎中收拾东西离了去,道过两日再来。 九姬对凡人治病的复杂过程目瞪口呆,眼下见着钟鹤青送郎中出门去了,同金娘子母女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她又不是什么金贵人。 金娘子却道,“娘子伤在了脸上,连郎君都不敢怠慢。” 这话说得九姬明白过来,凡人对脸面极其看重,哪怕是不想和她实在不喜欢的钟少卿,也不得不替她请了郎中。 九姬的脸是没什么事,但在井下施法解了那姑娘的离魂之症,莫说须尺瘫倒,她自己也有明显的消耗过度之感。 金娘子母女忙完下去了,九姬正要到榻上打坐调息,却又听到脚步声渐近。 九姬撑着为数不多的精神朝门口看去,见那位大理寺少卿又回来了。 九姬惊奇,难道,“又请了郎中?” 在凡人眼中,脸面原来这么重要? 她这般,反而见着门口的男人愣了一愣,脚步停在门槛前,“你是觉得哪里不适了?那我去太医院请位太医上门......” 他说话间就要转身去叫人。 九姬急忙喊住了他。 “没有不适,我不是要请太医的意思!” “那是?” 九姬直言。 “是我弄错了。你回来还有什么事吗?” 她把话问得清楚,长眉皱着,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什么怨怼之色,只有满眼的不解。 但这些不解之色就如同吹在钟鹤青身上的凉风,吹得他心下微凉。 他这些日子,待她太不好了...... 许是多年前破庙暴雨一事,让他记忆太深,他印象里的唐大小姐只会飞扬跋扈、恃强凌弱,与奶娘柳嬷嬷沆瀣一气。 以至于她要求他履约娶她,他会娶,也会照着她对子嗣的要求,尽力而为,可心里却从没有真正地看过她一眼,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可嫁进来之后她的作为,尤其是近日,都和他原本想的不那么一样。 飞扬跋扈的唐大小姐,会在东华大街上,在卢高萧的慷慨提议下,只买二斤山楂吗? 会在柳嬷嬷胡作非为之后,强行将柳嬷嬷撵出府邸吗? 还有今日,她分明是躲开了,却因为想要拉一把冲到井边的李泠,而被连累坠落井下。 这是下意识救人,不是伪善,且她脸上擦伤了一大片,及不哭也不急,反而不怎么在意...... 钟鹤青看着窗下榻上的人。 她只穿了件淡黄色的布衫,衣衫颜色暗淡,她的唇色亦淡无血色,而她脸上那片擦伤却异常扎眼。这会她蹙眉不解的看着他,不知到他停在这做什么。 她好像是唐大小姐唐亦娆。 又好像...... 不是。 这古怪的念头,自钟鹤青脑中一闪而过。 只一闪,就被钟鹤青压了下去。 不管她是与不是,她都是他钟鹤青娶回家中的妻子。 不该有人似他这般,冷待自己的妻子。 况他和她,已有夫妻之实了...... 男人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嗓音微低。 “伤处......还疼吗?” 九姬:? 嘘寒问暖? 也是凡人脸受伤后的必要反应? “还好。” 她谨慎地瞧着他,眼神自不解转向隐隐的警惕。 钟鹤青在这警惕的目光中,却忽然想到了大红喜烛通夜燃烧的新婚晚上。 那晚他在帐中之事结束之后,全然没有停留之意,迅速地抽身离开。 彼时,她站在帐子前歪着脑袋立着,明显在等他,可他却一句话都没说,甚至目光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就径直离开而去。 第二日,他没来。第三日,再次如履约一般,完事后就立刻抽身。 彼时他心中并无畅快,同她之间,自然谈不上任何欢愉...... 但如今回想前些日的行径,再看眼下她露出的警惕目光。 钟鹤青心下泛苦。 顶着她的目光,他没再离去,反而缓步走上了前来,在她惊讶又迷惑的眼神里,隔着榻上小几,轻轻坐在了她身边。 13 第 13 章 九姬先是被反噬受了内伤,今日又为李泠解症过度消耗了灵力,此刻纯粹是强撑着等他把脸伤后的流程走完。 眼下,她见他不走,反而走上前坐了下来。 庭院树影婆娑投在男人墨绿锦袍之上,细风吹动他衣摆,他恍如置身幽篁之中,幽幽寂寂,让人看不通透。 九姬:“......”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耐着性子等着,不想他半垂着头,先是半晌不说话,直到九姬耐不住了,才慢慢开了口。 “你把柳嬷嬷送走了?” 九姬:? 等了半天,他就说这个? “嗯。”九姬怕他又要沉默半天才说一句,主动补充了一下。 “柳嬷嬷确实跋扈,我也着实管束不利,她年纪大了,回乡养老也好。” 她开口时神色平和坦荡,眉宇之间毫无戾气,反而透着些一脸的无所谓。 钟鹤青微顿。 果然和他原本以为的唐大小姐不太一样...... 正这会,后罩房隐隐飘来些许饭香,时至午间,几位请来的道长都是修行中人,一日只吃一顿饭食,见李泠情况安稳方才就离开了。 钟鹤青闻着饭香,忽的开口。 “我让灶上,做些可口的饭菜吧?” 谁料他说完这话,她瞪大眼睛看了过来, “你还要留下来陪我吃饭?” 钟鹤青在她的惊讶下越发尴尬,但他点了头。 “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只是他说完,她瞪着眼睛愣着不说话了。 下一息,她突然站起了身来,钟鹤青亦跟着站了起来,却听见她道。 “我这会不饿,只想睡一会,你要不还是去旁处吃吧。” 男人怔住,但却被她一路亲自送到了门口,送了出来。 “我先歇会,有事回头再说。” 话音落地,房门吱呀关了起来。 树影婆娑地斑驳了一地,钟鹤青被关在了门外。 他愣住了。 直到观星连忙跑过来,一边说几位道长都走了,只等着芙蕖苑的姑娘醒来再说,一边上下打量他。 “郎君您......被娘子赶出来了?” 赶......这么明显吗? 男人眸色似西落的日头,沿着紧闭的门缝落下几分。 他不说话了。 观星只想把自己方才的蠢话收回来。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曾经做下的错事,并不能像晨露之于草叶,轻而易举地抹除掉。 观星见着自家郎君沉默着立在娘子廊下。 门扉紧闭未动,半晌,他才低着头离开了门前。 观星连忙从后跟着,一面恨自己嘴贱,一面又忍不住找补。 “郎君莫要听小的浑说,娘子生气本就是情有可原,毕竟是您之前那做派,虽是夫妻却跟仇人似得,换谁谁不生气......” 话没说完,观星就见自家郎君的脚步一滞,整张脸都落进了墙下的阴影中。 “哎呀不是!” 观星照着自己的嘴头使劲打了一下,“小人的意思是,娘子消气总要有个过程,怎么能一下就气消?不过、不过也不会太久!” 他这般说,见郎君低沉的神色缓了些许,不免松了口气,又道。 “兴许过个三五年,娘子就消气了......” 观星没说完就捂了自己的嘴, 救命,他在说是什么?! “郎君千万别听奴才胡说,奴才没说是您活该,也没说娘子已经厌了您.....哎呀,奴才只是......” 这次不必他自己打断了。 钟鹤青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前。 他声音低如浸泡在山涧的秋水之中。 “我都知道了。” 他低低说了这五个字,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 观星的话止在了书房外。 整个书房像一个从里面自闭起来的箱笼,观星在门口抓耳挠腮,试着问了几句送茶送饭的话,里面都毫无回应。 整整一个下晌,书房的门都没开出一条缝打开。 眼见着日薄西山,庭院昏昏入夜,书房里挑起了蜡烛,观星实在忍不住。 “郎君忙了一下晌累了吧?” “这会风正好,您要不要出来走走吧?” “奴才让灶上做了您爱吃的清淡小菜粥水,您多少用点吧?” ...... 可他问了半晌,书房只传来三个字。 “不用了。” * 深夜漆黑不见五指的巷中,仿佛有什么藏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挑起油灯向黑巷里照去。 突然,黑暗中亮出一双赤目猩红的双眼! 惊叫声下,油灯砸落地上,咕噜噜滚了出去。 灯火未灭,照亮暗巷—— 血泊里躺着浑身血肉横飞的老人,而老人身上趴着一个健硕的“人”。 平地忽的起了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从巷中盘旋卷起。 那“人”忽的转头看来,猩红的眼睛下长毛遍布,突出的吻下,獠牙煞白尖利。 ...... 九姬一下醒了过来。 她这是做了什么梦? 九姬坐了起来,撩开了床帐。 本想着从午间睡到傍晚,应该能恢复不少了,这会往外看去,却见外面天似蒙蒙亮。 难道她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 晨起的空气仿若被井水镇过一般,九姬下床给自己倒了些茶水,刚有些动静,金娘子便从外面问了进来。 “是娘子醒了吗?” 九姬应了一声,忽的听见金娘子同另外的人说起了话来。 “郎君,娘子刚醒过来。” 话音落地,金娘子推开了房门。 九姬转头向房外看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男人还穿着昨日的墨蓝色锦袍,整个人也如这间锦袍一般,仿若无星无月的夜空,只有暗淡的些许光亮。 “你从昨日下晌,一直睡到眼下?” “......嗯。”九姬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也没想到她睡这么久,这位钟少卿不会起疑吧? 九姬想着要不要改口说中间醒了一阵,却听见他转头叫了金娘子。 “去把郎中再请过来。” 又请郎中? 凡人一点小伤,这么兴师动众? 九姬忍不住问,“我这点小伤也没什么吧?真需要反复折腾郎中吗?” 她问了这么一句,就见男人神色微僵,风丝缠绕着梁柱停下来,空气微滞。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尴尬,还是金娘子适时地插进了话来。 她同九姬道,“方才郎君就过来了,问您醒了没有,听闻您睡得太久了,这才说要请郎中的。” 可这就让九姬更惊奇了。 他不是宿在前院吗?天没亮就跑到她门口来,是大理寺今日不用破案,休沐了? 她眨着眼睛,多瞧了他两眼。 她的眼神几乎将她心里的嘀咕,都讲了出来。 钟鹤青在她的神色里,唇下微抿。 “真不打紧吗?”他问。 她摆手,“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忙你的事去吧。” 并无挽留,甚至不太想见。 钟鹤青这次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忽的想到了昨日观星的话: “奴才没说是您活该,也没说娘子已经厌了您.....哎呀,奴才只是......”。 只是说了实话。 钟鹤青最后又看了房中的人一眼,见她自顾自地饮茶,面色平稳不似生病,他便只好点了头。 她如果不想被他打扰,那他会退远一些的,或者再远一些。 可他脚下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等一下”。 男人迈出的脚步立时收了回来。 “怎么了?” 他转头向她看去。 日头从东面的山间跃了出来,穿过云层,自窗外照在她散着的乌发间。 乌发熠熠发光,她微微歪了脑袋。 “我有件事,能问你一下么?” ...... 九姬并不怎么做梦,又或者做过但她完全不记得。 但方才的梦却好像她亲眼所见似得,无比清晰又历历在目。 而梦中景象并非她亲眼所见,又或者好像和她没什么大的关系,不过九姬却一下想到了昨日把她扑到井下的那位姑娘。 她把梦境的内容告诉了钟鹤青。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这是芙蕖苑那位姑娘的所见吧?” 晨起的日光漫到了脚下,自青石板上泛起盈盈光亮。 钟鹤青被光亮晃了一下眼睛。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让证人苏醒,以便明确知道彼时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得知。 钟鹤青还没那么确定,讶然看向了九姬。 九姬自然不能解释,是她在井下为证人施展离魂之症的解法时,因为接触了魂魄而使九姬梦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只能借用唐亦娆的招阴体质。 “......许是命格奇特,不小心沾上了。” 梦这一事对狸猫来说,颇有些冥冥之中的含义。 八姐双姒最善解梦,她就曾说过,若是梦到了别人的梦,便意味着其实自己身在那梦的事情之中。 也许盗取鼬玉的关键,就在这件事上! 九姬把这些都用唐亦娆的体质说事。 “......我身边的老道长说我体格奇异,梦到了就不能不管,不然会一直纠缠。” 她说完,端起金娘子送来的茶水,浅喝了一口,自茶碗盖的边缘,偷偷看着身边男人的反应。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九姬放下心来,收回了目光继续饮茶。 只是在她视线收回之后,男人不着痕迹地悄然看了她一眼。 14 第 14 章 唐亦娆的极阴之体确实容易引来诸多是非,关于妖鬼一类的事,自幼没少接触,不然也不放个道姑在身边了。 九姬的说辞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可巧九姬这话刚说完,芙蕖苑就传来了消息,道是那证人李泠清醒了。 * 李泠清醒了过来,对于自己为何在此全然不知,但钟鹤青问起她杜老先生的事情,她的脸色刹那白了下来,牙齿磕碰着把彼时见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她所言同九姬所言,一模一样。 彼时,杜老先生浑身是血地栽倒,身上趴着的是个“非人”之物,照两人的描述,此物生者长吻獠牙。 虽是半人半兽的形态,但孙元景一听便道,“这是狼妖或者犬妖!” 也就是说,那妖物多半是居住在东京妖坊里的狼妖或者犬妖。 孙元景又补充。 “东京妖坊里狼犬妖类甚是不少,尤其狼族在妖界地位不低,那熊精坊主一副小人模样,可见正是包庇了狼族犯事的妖。如今有了证词,我们这就去妖坊拿妖!” 因着通梦的缘故,九姬也跟在了一旁。 她眼下听见这孙道长所言,心道,这孙道长对于妖界的高低贵贱倒是懂行的很。 狼族同鹿族、鹤族、虎族等一样,是在妖界掌有实权的贵族。 不过,若真是狼族所为,这妖恐怕不怎么好抓。 她这么一想,就听见钟鹤青也问了出来。 “若是那熊精坊主知道我们的来意,提前通风报信,行事包庇,我等要如何?” 这话一下就把孙元景问住了。 但九姬却想到了什么。 “嗯,或许有个法子能试一试。” 她不确定要不要讲,毕竟这位钟少卿严格的很,之前嫌弃她不识字,不让她去他的书斋。 但她这样试着说了,却见他转头看了过来,眸色温和耐心,嗓音亦罕见的轻缓柔和。 “你说。” 九姬:“......” 不嫌弃她不识字了? 不过九姬也不是记仇的人,且眼下的事情对她来说,恰有用处。 她道,“衙门都有名录,那妖坊应该也有吧?以我之见,不若先从那妖坊坊主处,把坊众的名录要过来。有了名录在手再去抓人,就不怕那坊主临时包庇了。” 名录,名录。 九姬说完,眨着眼问向钟鹤青。 “这般可以么?” 她说着她的办法时,眼角微翘,眸中星星点点的光亮凝在一起,灵动闪烁。 钟鹤青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 她很聪慧,一下就抓到了关键。 尤其眼下,大理寺看起来毫无进展,也正是令外人放松的时候,先扣下名录,不怕那坊主之后作怪。 “确实是良计。”他温声道。 孙元景也道这法子好,这会就叫了钟鹤青,“午间阳气盛,妖坊里妖气要轻许多,少卿不若这会便去妖坊吧,同那黑熊精来个出其不意。” * 山间一颗葱郁的龙槐里,有小雀扑棱着翅膀要落在老槐树上。 然而它双脚还没站上去,槐树枝竟晃动了起来,像是不耐烦的手臂,挥着枝条把雀儿赶了出去。 雀儿叽喳了几声,无奈地只能飞去了旁的树里。 老龙槐下,再无任何鸟虫,只有两个“人”站在树下。 其中一个刚跑过来,裙摆尚未落定,呼吸微喘,神色紧张。 她急急忙忙将等她的人推到龙槐粗壮的枝干后面,龙槐顺势弯下树枝,将两人的声音遮挡起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儿人虽不多,可也总有经过的!”姑娘急得不行。 对面的少年却笑着牵了她的手。 “在家闷了好些天了。午间梦见了你,算着你今日要来槐林里取槐花做饮食,就来找你了。” 他说没事,“没人留意我。”说着,还上下打量姑娘,“你这两日可好?” 姑娘却根本没心思同他说这些,左右瞧了几眼,老槐树把掩住两人的枝叶织得更密了,姑娘压低声音。 “午间的时候,坊主给我透了消息,道那凡人的大理寺少卿,又到了妖坊里面来了。这次要坊内名录。可见他们是盯紧了妖坊,你这个时候乱跑,被发现怎么得了?” 少年郎听见此事非但不慌,反而笑起来。 “那什么少卿若有证据指向我,早就抓到我家门前来了,何至于两次三番来趟妖坊,我却好好的?熊叔也给我捎信了,说那些凡人没什么进展,让我莫要太紧张。” “话是这么说,可那天晚上到底被人看见了,若是那人转醒,如何不能指认?” 少年郎听着哼了一声。 “那女子当时就被吓得昏厥过去,我看难以清醒。就算她醒了,也只能说是个狼妖犬妖的模样,东京妖坊里狼妖犬妖一百多,那大理寺少卿再厉害,还能把我从百来号妖里揪出来?” 他言之凿凿,说得姑娘都有些怀疑了。 “真不会出事吗?” 他捏着她的手,“你放心,没事的。” * 日头渐渐落入山间,室内昏暗起来,反倒衬得薄如蝉翼的纸张上字迹明晰发亮。 莫说钟鹤青一介凡人,便是孙元景这般捉妖修道之士,也没见过这般稀奇的物什。 他盯着如萤火般变幻的字迹看了半晌,同钟鹤青道。 “不亏是妖界的名录,这妖在不在坊中,有没有回来,都瞧得一清二楚。” 他说话的时候,便有几个名字从黑字变成了灰字,或从灰字变成黑字,而后面的许多页却有名字凭空地,以黑色描边的白字出现在名录上,又有些很快消失在纸页里。 凡是名录上的妖,都是居住妖坊半年以上的常住妖。 黑字代表着东京妖坊在籍的妖在妖坊之内,灰了便意味着暂时出了妖坊,而那些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妖名,便是不属于妖坊籍册上的外面来的妖。他们进到妖坊,名字会出现在妖坊名录上,离开就会消失。 孙元景惊诧,猜测是入坊牌楼的妙用。 钟鹤青亦未见过这样的名录,但凡凡间也有这般名录,又有多少混沌无解的案件,可以沉冤昭雪。 钟鹤青看着厚厚的名录怔了一会。 观星来通传,“郎君,娘子来了。” 钟鹤青转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庭院里的人。 她歪着头瞧过来,轻声问了一句。 “妖坊的名录拿到了?” 她穿着件淡黄色的衣裙,浅淡的颜色衬得脸上的伤处有些明显,她倒是并不太在意,见他点头,还道。 “最好把名册多留几日,有名册在手也算是对那坊主的震慑。” 她说着,目光不由地往那名册上看去。 钟鹤青干脆将那稀奇变幻的妖坊名册拿在了手里,眼神示意她进到书房里来。 “是同凡间衙门里完全不同的名簿。” 九姬得了机会,立刻走了进来。 她一眼看见那厚厚的一整册名录,心里便忍不住一呵。 那日她去找人,黑熊精不肯给她,让她吃了个闭门羹。 不想这转了一圈,名册还是到了她手上来。 这妖坊名录虽然稀罕,但跟狸族山之阿的也差不多,九姬不至于太过惊奇,反倒是找名字这事将她的吸引力都聚了过去。 她识不得几个字,但来之前,丞相亲自写给她“黎伞”二字。 只要认识这两个字,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怕找不到。 只要找到黎伞,窃取鼬玉的事情多半不远了。 窃了鼬玉,她便能离开此地,返回狸族妖山。 九姬来了兴致。 钟鹤青见她有如此兴致,干脆把名册放到了桌案上由着她看。 她一页页看得认真。 倒是孙元景又问了来。 “少卿得了名录,后面准备如何捉妖?听说有几人见过杜老先生身边生面孔的学生,凭这几人,能找出此妖吗?” 他道这册子上的狼妖、犬妖有百来位,“从一百多个妖里指认,贫道觉得颇有些难。” 况且那几个见过生面孔学生的,都只是一两面之缘而已。 孙元景问了个紧要的问题。 钟鹤青倒不因此焦虑,反而道,“等那熊坊主把所有狼妖、犬妖都唤回坊里,我们再瞧瞧。” 他这么说,孙元景还是觉得很难,惆怅地说着。 “凡人里似少卿这般胆识的人不多,寻常人见到妖估计都要被吓坏了,别说在一百多个妖里认面孔,到时候能不能正常开口都不好说......” 孙元景捏着眉心,“这又是一难处,贫道真是犯愁,少卿有什么妙计?呃,少卿......?” 他说了好一串却没得来回应,抬头瞧去,却见钟少卿的目光,悄悄落在书案边翻看着名录的女子身上,不知多久了。 没听见孙道长的言语,男人只看到名簿莹莹发亮的字映在她脸上,她瞧得专注,鬓发落下一缕也没有留意。 恰巧夕阳亦从窗边斜斜照射进来,在她侧脸镀上一层绯红金色。 不知是不是这层金光,令她看起来与平日的面目隐约不甚相同,眉目更添洒脱的温和,鼻梁也似更加秀挺笔直。 夕照绯红染上脸颊,人如入画。 “少卿?少卿?” 钟鹤青终于回了神,收回了目光。 “道长说什么?” 孙元景:“......” 贫道是不是不该在屋里,而该在屋顶? 15 第 15 章 “少卿?少卿?”孙元景连唤了好几声。 “道长说什么?” 孙元景:“......也没什么,就是去妖坊捉妖的事,恐不太好办。” 他叹气说着,却听见这位刚出了半天神的少卿道了一句。 “不必担心,我已有办法了。” * 翌日,午时,东京妖坊。 高居头顶的烈阳,晒得众妖们睁不开眼睛,或以手遮掩,或低头躲避。 众妖们被阳气烤得蔫蔫的,熊坊主在旁语意暗含地警告,让他们老实听从大理寺和道录院各位凡人官差的安排。 “让几位大人早早查完,你们就能早早回家去了!” 他说完这些冠冕堂皇地话之后便不再管了,自顾自地避到了一旁的树荫里,由着那大理寺卿带来的凡人摆弄。 狐役也跟了过来,双手奉来一罐果脯。 “坊主真让这些凡人来妖坊里折腾?” 妖坊每月十五有大集市,每每大集到来,坊间便人满为患,于是衙门专门在北侧留了一块地,专供大集使用,平日里则只是空着。 眼下,集市空地上,妖役们将钟鹤青点名要的桌椅都布置了过来,排成行列摆好,之间留上空隙,摆满了大半片空地。 日头正盛,狼犬妖众们被晒得头晕眼花,脾气也拱了上来,各个呲牙咧嘴地要发表意见。 熊坊主可不管,只在旁边看热闹。 但还没等他们闹腾起来,就见那身着绯红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开了口。 “诸位请就坐。” 竟态度温和地请他们落座。 妖众们见了,一时间不免熄了火,纷纷坐了下来。 坊主熊友在旁撇了撇嘴。 他们落座,钟鹤青便吩咐了一众官员,将纸笔分发到了众妖手中。 妖和人不同,若想安稳度日,要化大把时间修炼以维持妖丹,就如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一辈子都没摸过纸笔。 这会纸笔发到他们手中,他们瞧来瞧去,不知怎么拿才好。 空地里又乱了起来。孙元景不由地多看了钟鹤青两眼,但想到他那日说已有办法了,便没出声。 日头越发高升,迫近午时三刻,不少妖在烈日下面都快坐不住了。倒是钟鹤青不紧不慢,这才开口。 “诸位辛苦了,今日大理寺请众位前来只有一件事,”他客气地同众人微笑,“想请各位写几行字。” 话音落地,众妖间一片哗然。 “写字?这......字长什么样我们的都不知道,要怎么写?” “别说不会写了,连笔怎么握,俺都不晓得!” 众妖哗然间又都调笑起来,还有妖道,“兀那少卿大人,这不是为难妖吗?” 他们一闹,树荫下吃蜜饯果脯的熊坊主,就连忙伸着熊脑袋朝这边看来。 “这是弄什么笑话?” 狐役也笑得不行,“许是那大理寺少卿,想让妖们自写证词?可有几个能拿笔的?” 熊友虽不觉得那少卿会让妖们自写证词,但妖绝大多数都不识字,这些纸笔发给他们,确实没用。 他看笑话,听闻此事聚在边上的坊众们,也都嘀咕着看热闹。 只是钟鹤青好似没看到妖们的讽笑一把,先示意随行道士散到桌椅行列之间,然后同大理寺丞廖春点了点头。 廖春领命,壮了胆子走上前来。 “肃静!考试即将开始。” 考试?! 此言一出,众妖目瞪口呆。 廖春却没理会,直接打开手中卷轴。 “本次考试为一个时辰,期间不可交头接耳,互通答案,每人,咳,每妖只可在自己桌前作答。本场一共分为三题,全部作答完毕,便可起身来往树荫处休歇,否则不可离开,直到考试结束。” 廖春一口气把题目也念了出来。 题目很是简单: 默《百家姓》第一到五句;《三字经》第五到十句;《千字文》第十到二十句。 这样的题目,随便一个私塾小儿都能作答。但空地上的妖怪们却闹成了一锅粥。 “这谁会呀?!” 然而钟鹤青却没有给他们吵闹的机会,转头同孙元景示意了眼神。 孙元景领命与众道士一步上前,忽的念起了结阵咒语。 瞬间,集市空地之上,金刚法阵现于眼前。 众妖连同桌椅,被一个一个的小结界分割开来,各自的空间之内自成一体,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来,外面的声音也进不去。 空地上烈日明晃,刹那静默如夜。 这阵仗一出,方才好调笑轻视的人,都不敢出声。 连熊坊主都放下了手中的蜜饯罐子,愣了一会。 考试俨然开始了。 妖们没了方才的气焰,攥着笔挠头,有些半晌过去墨还没磨明白,有些倒能在第一题《百家姓》下,勉强答了几个字,但到了第二题《三字经》就为难了,掰着手指去算第五句从哪开始。 前两个题就已经拦住大多数人的脚步。 有那粗野的妖一气之下折了笔。 老子不写了。 众妖如何,站在高处的大理寺少卿,皆尽收眼底。 三刻钟在暴晒下悄然滑过。 场中在纸面上写了字的本就不多,又在第二题之后,更难以为继。 但也有些妖并不那么狂躁或犯愁,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三道题都答了上来。 这会,开始有两三个上了年岁的妖,陆续起身交了卷,道士看过便引着他们去了树荫下休歇吃茶。 其他众妖眼见有人离开了,更是抓耳挠腮。 有些干脆想白卷上交走人,可不答完不能离开。 又陆续有几位答完了题交上了卷。 考场的一处结界里,坐着个高瘦的灰衣少年,他手里慢腾腾写着答案,眼下早就写好了前两道题,悄悄看着考场里的妖,这会见答上了题离开的有四五个了,还有两人也起了身。 明晃晃的太阳实在烤得妖难受,他左右一思量,干脆把所有题都答了,也起了身。 很快有道士瞧了他的答卷,将他从结界放出来,引他往一旁的树荫里去。 他一边走一边往人群里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发梢上别着两串槐花的姑娘,和旁边的母亲与弟弟。 他点头示意他们不要担心,跟着道士去了树荫下。 那树荫也布了结界,但答完题的人都休歇吃茶,没谁当作一回事。 时间一点一滴地往后捱去,答不出题的妖众被考的呜呼哀哉,却困于结界发不出一丝声响。 待一个时辰即将结束,他们越发烦躁起来,有妖在结界里无声质问,也有些想要冲破结界出来。 难道写不出答案,就成了嫌犯? 这算什么破案的法子? 与他们相反,树荫下的答出了题目的妖要淡定的多,有些已经在商量晚间做什么去了。 高香燃到了尽头,考试结束。 众妖皆看向空地中央。 大多数妖都没答上题目,难道这些妖都要被凡人抓走了? 连熊坊主也站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场中的结界突然全都落了下来。 众妖都向前看去,看到那位折腾了他们一个时辰的大理寺少卿,面露歉意的开了口。 “诸位辛苦了,此案与各位无关,请离去吧。” 话音落地,整个空地都静了一静。 而就在此时,方才供给答上了题目的妖休歇乘凉的树荫地,骤然亮起一道黄光,于结界之外,又生一层结界。 熊友眼皮一跳,手中蜜饯罐子咣当掉了下去。 “这......少卿大人,他们都是答上了题的妖,缘何要困了他们?” 众妖连同树荫下的几个答上题的妖都困惑不已,纷纷向那大理寺少卿看去。 钟鹤青不紧不慢走上了前来。 “各位应该有所耳闻,东京外城意外死去的是一位私塾老先生。有人看到他身边曾出现陌生面孔的学生,但这学生神出鬼没,没人知道是谁,老先生身死到如今,都未曾露过面。” 他缓声说着,目光落在了树荫下的结界里,尤其在掠过众人之后,落在那高瘦的灰色衣裳的少年身上。 少年脸色额头汗珠渗了出来,唇色渐渐发白。 钟鹤青定定看着他。 “如果凶手正是这面生学生,那么跟随杜老先生学习一年有余的学子,在老先生的谆谆教导之下,无论如何,都能答得上这三道最简单的题目吧?” 钟鹤青的问声落了下来,空地上围着的妖群,在一瞬的静默之后,骤然爆发出轰烈的惊叹声来。 “对呀!我们这些妖哪里识得几个字,反而若是真跟那私塾先生读过书,怎么可能写不出来?” “还以为要把写不出来的妖抓起来,没想到完全是反过来的!” 还有那方才气得折了笔的粗野狼妖,这会不可思议地看着绯红长袍的凡人少卿。 “好家伙......这凡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有点好使啊!” 众妖惊叹不已。 熊坊主连着咽了三口吐沫。 方才狼犬妖众还有百余之多,眼下筛选完毕,只剩下不到十个了。 莫说还有见过面生学子的凡人,便是没有,只这么拷问一圈下来,也该确定了吧? 熊友看着那位被他小觑了的少卿,熊掌踩着地晃了晃。 狐役赶紧扶了他,“坊主,这可怎么办?” 他狐狸尾巴都打成了结,也没想到事情变化的这么快,“那少卿手段也太厉害了,比我们狐族那些老不死的长老都狡猾!” 熊坊主却顾不上谁更狡猾了,他只是看着凡人的道士拿出了捆妖绳,将树荫下的九个妖全都缚了起来。 看热闹的妖众里爆出些混乱的声音,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绯红官服在日光下鲜艳无比。 钟鹤青看着道士将妖缚走,他转头,不想,人群外的一个身影突然落在了他眼里—— 女子抱臂瞧着喧闹的人群,长眉微挑,眼中露出些兴致来。 原来她也在。 这位救过他的姑娘道行高深,在妖坊出入,显然不是凡人。 可他对她那莫名熟悉的感觉,也并非偶然。 男人微锁了眉头。 只是他思绪未落,路边行来一群人挤挤攘攘地通过,隔断了视线。 ...... 九姬刚到了东京妖坊,就看到了这最后一幕。 眼下妖众之中反反复复说着这场“考试”。 “那少卿竟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凡人的脑子都这么好使吗?” 九姬眨眨眼。 他这脑子,是有些好使,但别使到她身上来就好。 九姬这么一思量,只觉更得加快速度了。 她今晨化了原型,偷偷翻进他书房查阅了半晌,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黎伞,早在好些年前就改了名,眼下叫安三娘了。 这会九姬进到人群里,用“安三娘”再次打听,刚一问,就有人直接抬手指了过去。 “你找安三娘啊,可不就在那吗?” 她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紧拉着一个姑娘,三人脸色皆煞白,朝着道士绑走的嫌疑妖的方向紧紧看去。 九姬眼皮跳了一下,听见身边的路人道。 “呀,安三娘的大儿子,怎么也被那凡人的大理寺少卿叫人绑走了?” 16 第 16 章 安三娘的儿子也被绑走了?九姬心上登时掠过不妙的预感。 她远远瞧着安三娘,刚要走过去,忽的被人吆喝着推开了来。 被推开的不止九姬一人,集市空地前是一条大路,因着众人都聚在此地,难免占了些道,此时,恰从另一边来了顶阔大的红顶轿子。 那轿子不同于凡人的小轿的摇摇晃晃,行得十分平稳顺滑,一丝颠簸都没有。 九姬抬眼看去,才看到那抬轿子的上半身同人没两样,但下半身却拖着长长的蛇尾。 是蛇人。 蛇人是西南郁林里的灵种,但只有极少数可以似妖一般完全化成人形,大多蛇人因着颇有四肢健壮但脑力欠缺,千百年来一直是妖界的奴隶。 当然,似九姬这等平民百姓是用不起奴隶的,只有贵族才养得起。 且就眼下看来,只这一顶轿子就要养上四条。 那么坐在轿子里的,不会是寻常的妖了。 当下,为轿子开路的又继续吆喝起来,“让开让开!再堵着路,被咬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快走开!” 他说着,四条蛇人都吐出了紫色的信子,朝着两边路人探去。 可巧旁边恰有个长了兔耳朵的小姑娘,她没来得及让开,蛇人的信子几乎撩到了她耳朵上。 小姑娘大惊失色,趔趄着向后倒来。 九姬就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 开路的人仍旧吆喝,“听不见是吧?惊扰了宫司大人的大驾,赔了你们全家都不够!快让开......” 在他如驱鼠虫的喊话下,人们脸色愤愤却只能避让开来。 蛇轿终于通过了人群,转了弯,一路朝着东面山上巍峨的玉鼠洞宫去了。 九姬在蛇轿没入转角后,淡淡收回了目光。 原来里面坐的,是玉鼠洞宫的宫司大人。 只是当九姬再回过头来,却发现安三娘几人也都不见了。 被她救下的兔耳小姑娘心有余悸地跟她道谢。 九姬见她如凡人六七岁的模样,一双雪白的绒绒兔耳惊怕地抱着脑袋,九姬看她有些眼熟,想起好像在街边见过她和其他小妖儿一起耍玩,摸了摸她的头。 “别怕,那蛇轿走远了。”她问小姑娘,“是兔族的吗?你知道安三娘家住在何处吗?” “回姐姐,我是兔族的,我叫涂绒,姐姐是要找开生药铺子的安三娘吗?他们家就住在我家旁边!” 九姬点头道正是,立时让小涂绒带她去往安三娘家。 安家也同大多数坊众一样,住在主路延伸出的如细枝般的狭窄小巷里。 不同于凡人的巷子,最少也由浅窄的小院拼凑而成,这妖坊的巷两边人家则住的更加拥挤,层层叠叠地向上加盖出四五层,歪歪扭扭地靠着一种妖界黏土糊住才没倒下来。 日头渐落,不远处翡翠琼木上,巍峨轩昂的玉鼠洞宫,日光在琉璃瓦边镀上金光。 但宫殿也掩住夕阳的光芒,只将大片的阴影斜斜投下来,拢住浅窄逼仄的妖坊小巷。 涂绒说安三娘家就住在这拥挤的院落里。 然而两人到了院门口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安三娘回家。 小涂绒两条长耳朵打成了结,她不好意思地跟九姬说。 “我没骗姐姐,他们家就住在这。只是怎么没人呢?是不是因为权琅哥哥被抓走了呀?” 她说权琅便是安三娘的大儿子。 涂绒说完这话,就见几个妖众路过。 他们约莫刚从审案的空地回来,正说着案子的事。 “那大理寺让凡人来指认,竟然把权琅指认了出来,这下权琅被凡人抓走了,天爷,三娘家可怎么办呀......” 九姬一听,直道不好。 难怪她那晚跟李泠通了梦,通梦意味着她与此事牵连,原来真应在了这里。 看来她一时半会都等不到安三娘了,哪怕等到了,安三娘也没得心情与她说事。 九姬又看了看安三娘家那歪扭拥挤的房子。 杀了私塾先生的凶手,只是出自这样的人家吗? * 东京城,大理寺。 单独腾出来的牢房被层层结界笼罩,每层都仿若一只金刚罩,将罪犯困于其中。 先前,钟鹤青让三个在杜先生身边见过面生学子的人辨认,三人全都指向了高挑瘦削的少年。 少年叫权琅,家住东京妖坊石三巷,母亲虽然是狸族狸妖,但他却继承了过世的父亲的族类,是位犬妖。 名录里显示他年岁为四十八岁,在妖界也就相当于十六岁的少年,因而仍与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一起生活,一家三口以经营灵药铺子为生。 他家的灵药铺子开在人流稀少的路上,门面不起眼,在妖坊数不上号,但因着有一味旁的药铺没有的药草,而得以支撑多年。 除此之外,权琅家中便同坊里大多数坊众一样,既没有财富傍身,也没有根基依托。 钟鹤青穿过漆黑狭长的地道,在一处只点了一盏小灯的牢房里,看到了被捕入狱的犬妖。 他刚一走进,少年便亮出了獠牙。 那獠牙惨白,与九姬和李泠所言一模一样。 “你们这些凡人到底想怎么样?!” 结界将少年的怒意挡在牢房之内,钟鹤青神色未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为何杀人?而且是杀了你的先生?” 他开口问去,寺丞廖春立刻在旁记录。 然而少年却怒目瞪了过来。 “我没有杀人!更不可能杀了先生! 他咬着牙,“你们不能因为有人看见了什么,就抓了我当杀人犯!” 他吼着,挣得手上的镣铐锵锵作响,立刻有守狱的道士警告了他。 “老实点!你不想让我再念伏妖咒吧?” 少年眼睛红了起来,寺丞廖春出了些冷汗,但还是大着胆子道。 “我们大理寺见过的犯人多了,他们都是你这样给自己开脱的。你最好想清楚,好生交代。” 钟鹤青负手默然。 少年听闻这话,怒极反笑。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你们不会信妖......既然不相信,又来问我做什么?!我只有一句话,我没杀人,更不可能杀先生!” 廖春一边记录,一边摇头。 守狱道士见状,行礼问向钟鹤青。 “此妖桀骜不驯,是否要对其施加咒术?” 话音未落,仿若困兽的少年就红着眼睛低吼了起来。 “你们大理寺破案,都是这样屈打成招的吗?!” 他此话一出,道士不等命令便已以手结印,要念出伏妖咒语。 但钟鹤青突然抬手止了他。 道士意外,牢中的少年也愣了一下。 他看到火光暗淡的牢门前,那位大理寺少卿拿起油灯,亲自又点起了两盏。 灯火点亮,牢中通明了不少,火光照在他脸上,凡人少卿眸色深邃难辨。 “杜老先生的死状你应该很清楚吧。老先生一片慈心教书育人,最后却半身被兽齿撕烂丧生街头,死后半月有余,凶手仍逍遥法外。” 他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少年本来因着愤怒而通红的双眼,此刻溢出了水光。 钟鹤青直接问了过去,“那你知道,是谁杀了老先生吗?” 话音落地,少年的眼泪咣当砸了下来。 可他却痛苦地摇了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杀了先生!那天晚上,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到一道黑影从黑夜里窜走......” 他说,他年岁渐长以后,想要识些凡人的字,好经营家里药铺,但妖坊中的私塾束脩很贵,他交不起,听说平角坊里有一位凡人老先生,收学生不怎么看束脩,哪怕是拿一袋子陈米过去,只要是学生肯学的,他都会收下。 权琅听说之后,便扛了两大袋草药去了杜先生的私塾。 他装作是凡人的少年郎,想让先生教着认几个字,只是家住何处,父母何人只能随便扯来。但他想要读书的心不是假的,杜先生只多看了他几眼就收了下来。 他来历不明,只敢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杜家的书屋,老先生从未问过什么。 但书读了一年,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倒不是没钱读书,而是越发没了时间。为了补贴家用,他在坊主熊友处谋了个庶务,要时常跑去山野间做事,他来跟杜老先生辞行,说以后无暇来读书了。 谁知杜老先生却不肯放他走,上来便问了一个问题。 “权琅是妖吧?” 权琅当时大吃一惊,下意识就想遁走,可先生却笑着安慰了他。 “莫怕莫怕,我早就知道了。人也好,妖也罢,读书都是为了一个上进,没有只可凡人读书,妖不能读的道理。” 他道,“你虽然识了许多字,但识字和读书知理是两回事,如今好不容易字识全了,正该知理的时候,就此辍学岂不可惜?莫要放弃,哪怕是半月一月来一回也成,我也不收你束脩了,你只要肯来就好。” 权琅听着,一时心下颤动说不出话来。 杜老先生笑得温和,他向天上作揖,“夫子在上,学生没有旁的本事,能以学问多渡几人便不负所学了。” ...... 幽暗地牢内的明灭烛光,将少年眼中的水光照亮。 他说,那天先生告诉他,“学问不是识几个字背几篇问,是学于心间,是问遍人生。” 彼时他挠着头,说自己不是人,“学生只是个妖。” 老先生却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出了声来。 “妖也一样。慢慢地,会过得好起来的。” 17 第 17 章 摊开身份之后,权琅曾给先生送过一枚骨哨,此物是联通妖界,在凡间吹响,妖界可立时听闻。 牢狱火光恍惚,幽暗明亮之间,权琅目露苦涩。 “因着去岁妖界也好,凡间也罢,总有流民流寇,先生要去老家祭祖,我本意是怕让先生遇上歹人,若遇歹人吹响此哨,我只要听到哨声就会立刻前来。” 他说着,唇边颤抖,“先生彼时还笑说世间哪有那么多歹人,因而从没吹过。直到那天夜里,我突然听见哨声......” 少年说他听到了哨声就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以犬鼻寻味而去,血腥味越来越重。 更不要说,彼时杜老先生呼喊“救命”的声音也随同血腥一起涌来。 他寻到老先生的时候,只见一个黑影从老先生身侧掠过,他下意识察觉到了凶煞之气,顿时化成了原身,可那黑影却消失了无影。 他顾不得许多,急着去查看老先生的情况,只见先生倒在地上,躺在了血泊里,他上前查看,却被巷子里半夜起身的女子瞧了个正着。 在凡人的地界,出了这样的情况,他只怕自己说不清楚,又听见杜老先生的亲眷赶到了附近,就立刻回了妖坊藏了起来...... 权琅如是说,廖春在旁快速记了下来。 但权琅只说自己不是凶手,却说不出凶手到底是谁。 离开重重设界的牢狱,廖春快步跟上眼前的少卿。 “大人觉得,那犬妖所言是真是假?” 钟鹤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起了权琅家中的情况。 廖春早已打听完毕,“他家中情形与他所言基本一致,他父亲是犬妖,母亲是狸妖。” 可怜寺丞廖春对妖界刚有所听闻就办案其中,问了熟识的道士和捉妖师许多,才大致理清楚妖界的关系。 他按照凡人的姓氏宗族来理解妖族,“他虽然是犬妖,但因为没有生活在族内,和犬族、狸族都没太多交集。他自幼就住在东京妖坊,在坊中人缘倒是不错,坊主熊友也对他颇为照顾,如他所言,替他寻了个庶务补贴家用。” 这些事情,权琅并未隐瞒或者欺骗,廖春一时也分不清他说的话有多少是真言。 倒是钟鹤青又问了一句。 “他在衙门谋的是什么庶务?” 此事廖春亲自问过妖坊衙门里的妖。 “说是做探守。好似是去寻找未化形的妖灵保护起来,因而多半在山间奔波。” 他怕少卿不明白,还要把自己刚了解来的说于少卿。 妖分两种,一种是妖灵父母所生,生下就是妖,待到约莫凡人五六岁的年纪,便会化成人形,之后多半以人形生活; 另一种则是聚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原妖,因凝练天地间的灵气在体内生成妖丹而成妖。 不过原妖多半还要经过数十年的修炼才能幻化成人形,在此之前只是半妖之体,妖界会派人登基此类半妖,对于缺乏自保手段的半妖,会留意保护。 而那权琅谋的差事,便是探寻守护这些半妖妖灵,顺便在山间还能为家中的药铺采药。 只不过廖春还未出口解释,便见少卿已了然点了头。 “这些我知道了。” 权琅做这探守,每找到一个半妖妖灵,便能从衙门处领一笔钱。一来是保护半妖,二来也是看住这些原妖,防止他们不遵守妖界的律法,对凡人造成危害。 因而许多凡间的道士和捉妖师,倒也都同妖探守们很是熟络,有些不乏成了好友。 钟鹤青沉吟了一会,又吩咐了廖春带着人再去杜家问一些事。 他刚同廖春说完,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来。 “此番总算有了进展,你们着实出了不少力。” 廖春连忙转身,钟鹤青也看到了来人。 两人行礼,“荀大人。” 大理寺卿荀岳,早在钟鹤青进入大理寺之前就发现了他,又慧眼识金地将他带到京城,举他进了大理寺。 这次是大理寺第一次办理妖鬼相关的案子,虽然钟鹤青不过是及冠年岁,他倒是十分放心。 眼下有了进展,他看向青年的目光更加慈和。 “东京的妖坊我只是听说过没进过,大理寺能从上万妖众里把疑犯抓出来,听说闻野用了巧法,真是不错。” 钟鹤青连道没什么,“只是用了妖的疏忽罢了。” 荀岳却让他不要谦虚,“你破案的本事我还是晓得的。眼下这般情形,对宫里也算有了说法,我看你不必太着急。” 荀岳低笑一声,“你新婚还不足一月,就把你叫来办这样的案子,我倒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新娘子了。今日早些下衙回家陪娘子去吧!早早抱上孩子,咱们大理寺又后继有人了!” 钟家三代大理寺官,钟鹤青祖父在世时,先帝亲自赠他尚方宝剑留于身边。 且亲自为钟家题了十五个字—— 以清明为名,以青白为心,以倾力为民。 世人无不皆知。 后来钟鹤青走失民间的年月,钟家一直后继无人,先帝和如今的官家都曾多次感慨。 这会荀岳说了这话,寺丞廖春也道,“少卿是该回家了,明日便是晚些来也没什么,属下会把事都做好的!” 荀岳听得哈哈大笑,指了廖春同钟鹤青道,“你该向他学学,家中两儿三女,膝下好不热闹。”他还同廖春道,“你这年岁,还能再接再厉。” 说到了自己身上,廖春苦了一张脸。 “大人莫要笑话了,下官为了买房子养孩子都砸锅卖铁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东京居,多不易啊。” 他说,“您还是让少卿大人回家努努力吧,少卿的宅子尽够住了!” “也是,今夜还是十五圆夜,我该给闻野多放半日的假,明日上晌不来也罢!” 两人越说越笑起来,只笑得钟鹤青脖颈连到脸颊暗暗发烫。 只是听见十五圆夜,他又突然想到了自己曾应过的那件事。 * “怎么还不回来?” 九姬来回往院门外张望了好几回,不免嘀咕。 她如今可是很等着钟少卿的消息呢。 果然梦的预兆不会出错,私塾先生的案子和她要找的安三娘有关。 而安三娘,她方才仔细打听了一下,他们家的生药铺子有一味别家都没有的灵药,唤作清风藤,是能迅速止血疗伤的稀有灵药。 这清风藤好巧不巧,就栽种在玉鼠洞宫的后院里。 素来戒备森严的玉鼠洞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允许安三娘一家三口人进出采拾。 案子、安三娘、玉鼠洞宫...... 眼看着暮色四合,九姬忍不住叫了小丫鬟金栗子,“你去问问,郎君回来了没有?” 只是金栗子打了个来回,跟她摇头,“回娘子,郎君还没回来呢。” 天上皎月圆如玉盘。 每月十五的夜晚,可是妖界最热闹的日子,月华清盛灵动,哪怕是平日里再辛苦的妖,这日也会松闲下来歇息。 她仰头看着月亮,不由地嘀咕了一句,“十五圆夜还不回家么?” * 钟鹤青本该是早下衙能早一会回家,不想半路遇见了杜老先生的儿子杜秀才。 杜秀才从寺丞廖春处,听闻大理寺抓了个妖怪,激动地不知怎么才好,半路遇上了钟鹤青便拉着他的手说什么都要请他吃饭。 案子还没破,大理寺也没有这样的规矩,但钟鹤青实在拗不过杜秀才的好意,只好被他拉走了。 杜秀才本想找个像样的饭馆请他,钟鹤青连连推却,两人最后去路边吃了酱瓜水饭。 难得有个这样的机会,钟鹤青适时地多问了杜秀才些问题。 可惜杜秀才对杜老先生有妖学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说老先生总在坊间教穷苦百姓的孩子读书识字,这些孩子们多半识得几个字便不学了,所以老先生教书几十年,出仕的学生反而一个都没有,也曾有几个好苗子,都考到半路没了下文。 连自己的儿子也只是个秀才,杜秀才羞愧又替父亲可惜,但杜老先生却不以为意。 他说多读书知理便是好的,中不中第、出不出仕皆是天意。 “读书、做人,宁安于天意,莫伤天害理。” ...... 一席话说了许久,杜秀才潸然泪下多饮了几杯,钟鹤青趁机给了饭钱,又从路边叫了小童送他回家。 待他自己回到了府邸,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他回前院换衣,刚到院中,观星就跑了过来。 “郎君可回来了,娘子可念叨您呢?” 这话说得男人怔了一下。 观星见状抿嘴笑着补充道。 “方才小的听金栗子那小丫头说,娘子在庭院里嘀咕,说什么十五圆夜郎君怎么还不回家。您快过去吧。” 钟鹤青一听,先前脸颊上消减下去的热气,不知不觉地又漫了上来。 他略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只是没有风尘仆仆地直接过去,而是让观星打了水,先洗漱了一下,又换了一身干净合宜的衣裳,才快步前往。 清亮月色照得男人耳根微微发红。 18 第 18 章 正院的门开着,气死风灯在风中打晃,灯中火光安然,光亮洒满了庭院,流光回转。 钟鹤青看到庭院里的人果然在等他。 只是不似旁人家中的妻子,要么坐在石桌前饮茶,要么在廊底剪花,又或者在灯下刺绣,她却倚在抄手游廊边缘的石榴树下,抱着臂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连金栗通禀他回来了都没发现。 反倒是一阵风吹了过来,她才半掩了口鼻打了个哈欠。 “让你久等了。困了吧?” 男人的声音忽然近到耳畔,九姬这才发现他回来了。 “你回来了?” “嗯。回来晚了,是我的不是。” 夜风从石榴树的枝叶里漫过来,柔和地卷在人耳边的碎发上,痒痒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和他眼下莫名柔和的话语一般。 只是九姬抬头向他看去,却见他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反而眼帘垂了垂,清了一下嗓子。 “既然天色不早了,院里也起夜风了,那就回房洗漱吧。” 九姬心想洗漱就洗漱,他垂着眼睛做什么?难道太困了,睁不开眼了?若是这样,她今晚还方不方便问一问他案子的事呢? 但她从善如流,同他回了房中,由着金娘子打水给她洗漱了一番,在心里思量要不要问,怎么问才稳妥。 之前介入还能说是纯阴之体通梦的原因,眼下问得太多,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九姬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问,但待她洗漱完毕,金娘子已经替他们吹熄了些烛火,只留下郎君手边的一盏,然后眉眼含笑地退了下去。 男人端起那盏仅剩的小灯走到了帐边。 时候确实不早了,外面更鼓又响,九姬干脆进了帐中,他亦跟了进来,将手里的小灯压了压,放在了帐外。 九姬还在思量到底怎么问才不着痕迹,却在那小灯悠悠晃晃的昏黄光亮下,见他悄然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九姬微怔。 脱下的衣衫被他叠好放去了一旁,男人的臂膀与胸膛,在灯下有种特殊的油亮起伏的紧致之感。 九姬被吸去了一瞬的目光,只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衣衫上的系带已被他轻轻拉开了来。 唉?不是? 愣神的工夫,他已将她身上落下的衣衫也叠好,帮她放到了她枕边。 帐中飘进了久违的黏热香气,香气令帐中湿热渐起,尤其在他渐渐靠近的时候 等会! 可他俯身,渐烫的掌心握在了九姬的手臂上,九姬不知自己怎么躺了下去,而油亮起伏的胸膛压了过来,粗重的呼吸抵至耳畔。 他这...... 火中热碳落到了湿滑瓶口,交错的呼吸在一瞬间全都沉重了起来。 九姬大吸了一气,细汗自发间凝聚向发梢滑去。 她等他回来不是这个事啊! 但是......呃,好、好吧。 ...... 上一次这般,已经是大半月之前的事了,那还是大婚刚过之后。 不过那次让九姬很是不适,他只如同交差一样在黏腻的香气中,不耐地完成了任务。 之后两人多有罅隙,便没再有过接触了。 九姬当然无所谓,不想他今日又来了。 只是今日,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帐中热气随着他的动作节节攀升,黏腻的香气今晚好似并不浓郁,又或者是早被湿热的呼吸稀释殆尽,没有了黏腻之感,只剩下些微旖旎流淌鼻尖。 他今晚明显耐心了许多,动作也轻缓了不少,如流淌在石板上的月光,慢吞吞地回转着。 更鼓不知何时又响起了一回,九姬的思绪被他磨得好似流光了的沙漏,只剩下少量不甚清明的念头了。 眼下困了的人不是他,是她了。 本来要问他的事,这会也实在没法再问,直到结束,九姬干脆倒头就睡了过去。 ...... 直到身边有了窸窣的动静,九姬睁开眼来才发现天快亮了。 她坐起身,看到男人昨晚没走,眼下似乎刚起身,正在穿衣。 不太熟悉的场景,令九姬愣坐在床边多看了两眼。 他见她醒了略有些意外,一边问她“要不要喝水”,一边拿了件衣裳向她走了过来。 九姬不用喝水,他却把衣裳披在了她肩头。 九姬惊讶地看了过去。 难道他芯子里也换了人? 她心里如何作响,都映在她看过来的稀奇古怪的目光里。 钟鹤青微微低头。 “清晨还是有些凉的。”他把衣衫又往她肩上拢了拢。 九姬在这些亲昵的动作里有点不太自在,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只是她忽的又想起了,昨日想问没问的事情。 这问话怎么开口才能不至突兀,昨日九姬没想出来,今日倒有了个话头。 她瞧着男人将床边纱帐收了起来,道。 “我这两日总做关于妖鬼的梦,亏得是昨日你来了,倒睡得安稳不少。” 她试着先夸了他一句。 钟鹤青收纱帐的手一顿,闻言低头向她看去,见她眨了眨眼睛,眼睛弯了弯。 清晨的鸟雀啾鸣声仿若含着清润的露珠,啾啾悦耳地从窗外漫进来。 床帐里面还残留着昨夜的潮热与湿香。 男人耳根在这句话里微有些发烫。 他没开口回应,九姬却看到了他轻轻勾起的一丝唇角。 凡人的情绪真的细微到稍微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好在九姬捕捉到了。 她心下稍定,立刻抛出了琢磨了一晚上的问题。 “你是不是已经把犯案的妖怪抓了?” 他嗯了一声,“眼下只是抓了个涉案的妖,并未定罪。” 九姬一听直觉有戏。 如果安三娘的儿子确实是杀了私塾先生的凶手,那么以钟鹤青多日的筹谋,昨日应该有定论了,但他却说没定罪。 九姬心里对她要找的同族多少有些偏向,但妖偏向妖是正常,凡人却难以偏向妖了。 九姬不禁同眼前的大理寺少卿道。 “既然没定罪,那他也有可能不是真凶,是不是?其实,我听说大多数妖也同寻常百姓一样,勒紧腰带过日子已是不易,怎会随意杀人?” 她的思路和其他人全不想同。 大理寺的人也好,杜老先生的亲眷也罢,听到他从妖坊里抓来了一个嫌犯,都下意识认为水落石出,真凶到案了。 但她却没有这样的下意识的认为。 钟鹤青坐到了床边的交椅上。 “娘子觉得案犯不是妖?” 是不是妖九姬说不好,但她觉得未必就是安三娘的儿子。 她说不知,倒没忘了替自己遮掩。 “我只是听从前身边的道士师父说起过妖的事,妖也和人一样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有来由怎么会伤人,还是杜老先生那样的好人。” 她反过来问了他,“郎君以为呢?” 钟鹤青点了点头。 “娘子所言在理。只不过眼下这位嫌犯身上疑点重重,如果他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大理寺也没找到其他妖,或者人,犯案的证据,那么他想要脱罪很难。” 他这半说,九姬抱臂思量了起来。 晨曦的微光自窗棂细缝里挤了进来,将暗淡的室内照亮了些许,她抱着臂坐在那。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动作,思量的时候,看笑的时候,发呆的时候,不悦的时候...... 电光火石在脑海中乍亮,钟鹤青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晚,他第一次去东京妖坊的衙门,出来的时候遇到了那位救了他的姑娘。 彼时,在雪玉莹石的光亮映衬下,狐役说了让她不悦的话,她也抱起了臂来...... 思绪如闪电掠过,钟鹤青怔了一瞬。 可是这两个身影,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相似之处了。 19 第 19 章 东京妖坊,石三巷。 九姬早间自钟鹤青口中打听过之后,下晌再次来到安三娘家门口。 但来回敲了三遍门,还是没见到安三娘,她只好找了邻居问询。 邻居都为安家的事叹气。 “唉,出了这么大的事,三娘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好似是去玉鼠洞宫,求那位鼠族的宫司大人去了。” 九姬闻言不由地往东山上看了过去。 白日里的翡翠琼木不必悬于其上的灯笼照亮,在日光之下依旧明丽夺目。 安三娘去求了玉鼠洞宫的宫司? 她道谢告辞,一路向东。 坐落在翡翠琼木上的玉鼠洞宫,距离妖坊坊间并不算远,但却被溪水林木隔断开来,仿佛被隔出另一片天地似得,孤芳自赏地独立山间。 九姬刚从林中绕出,就听见了安三娘的乞求之声。 “......宫司能不能救救我儿子?只要能救出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玉鼠洞宫的院门外,七八只鼠卫持刀把手着大门,将苦苦哀求的安三娘抵在门外不得入内。 只有一阵轻蔑的笑声却自上而下的顺风飘来。 九姬循声抬头看去,看到了悬于琼木上的宫殿栏杆前,立着一个身量不高的精瘦中年男子。 他穿着如凡人一样的朱红锦袍,束腰以金线刺绣,腰间悬着两块莹亮的翡翠玉牌,居高临下地低头笑看着匍匐在门外的安三娘。 “让你做什么都行?那你能做什么?” 安三娘闻言顿了一瞬,但她还是攥紧了手,把自己能做的说了出来。 “洞宫里的那片清风藤,我不要了,我可以亲手把它们铲了,给玉鼠洞宫腾地。宫司觉得行吗?” 她把手攥得发白,话说到末尾嗓音哽咽起来。 那是她的生药铺唯一赖以为生的灵药了,还是丈夫生前亲手植下的药草。 谁料,站在高高的雕梁画栋里的男人,却笑出了声来。 “就这样?你不会真以为本宫司,会在意一片快枯死的草地吧?” 这轻蔑的话语传来,安三娘陡然一愣。 “你、你怎么知道清风藤快枯死了?” 她问出口,忽地站起了身来,直楞楞地看向宫司蜀禄。 “是你、是你给清风藤下了毒!难怪清风藤这几年一岁不如一岁,产出越来越少!是你......是你!” 蜀禄勾着嘴角笑了笑,既不肯定,也未否定,反而向安三娘问了过来。 “所以你安三娘除了那片烂地,还有什么能做的?” 他说着,狭小的眼眸里挤出鄙夷的神色,目光自安三娘身上上下打量。 “拿到敢舍命奉上你的妖丹?还是说,要用你这年老色衰的身子做抵?” 话音落地,门口的鼠卫全都哄笑了起来。 “老妇好不知羞!” 疾风的哄笑与下流的言语自那些门前鼠卫口中,如臭粪般喷了出来。 安三娘的脸色骤然煞白。 她浑身的凛冽之气乍然出现。 下一息,她忽的纵身暴起,现出了本体。 她本体瞬间膨胀数十倍开来。 巨型褐色山狸低吼着从空地之上跃了起来。 她低吼着直冲门前那七八只鼠卫而去,前爪一扑,一把摁倒了其中两只。 狸猫对于鼠类的天然压制,令这些鼠卫半身僵硬地动弹不得,吱吱地只能发出尖细的叫声来。 其他鼠卫都吓坏了,一边后退,一边紧握着手中的刀向她刺去。 而安三娘对于这些低微鼠卫根本不放在眼里,她腾的向前一跃,越过鼠卫,直奔玉鼠洞宫大门 然而就在她纵身扑到门边之时,一道暗红光亮倏然从天而降,直击安三娘本体之上。 宫司蜀禄凝力于掌,暗红色的光亮自他掌心猛然射出,直接将安三娘击出十丈远,重重创在了地上。 膨胀的身体极速缩回,山狸一口血喷了出来,回了人身。 状况在陡然变化后又转了会来。 方才被安三娘镇住的鼠卫们都回了神,他们立刻尖声朝着宫司呼喊。 “大人,方才这贱狸要置我等鼠辈于死地!若不是大人出手,我等已经被这狸猫咬死吞去妖丹!” “时至如今,卑贱的狸族还敢欺凌我鼠族。大人要给他们教训,让他们记住,如今妖界早已是鼠族的天下!” “就算不置死,也要狠狠折磨这贱妇,免得这些卑贱狸妖,还敢以下犯上!” 众鼠卫呼喊不住,而高高的雕梁画栏前,精瘦的中年男子眯起了眼睛。 从前鼠怕猫,在他们面前伏低做小,如今天下可不是从前那般了,一个小小狸妖竟还敢如此猖狂。 他双眼紧密,忽地伸开手掌,只见暗红光亮自他掌心亮成一团光球,倏然向半空飞去。 那光球飞到半空定住,光亮包裹之中,好似有什么东奔西突地不断躁动。 下一息,那躁动光球忽的一散,凝聚的光亮散成漫天的血红珠子向下落来。 受伤倒地的安三娘抬头向上看去。 她只见那些落下的哪里是什么血珠? 那分明是千百只没有皮毛的血老鼠,如雨一样地,吱吱叫着,张着白牙血口从半空往安三娘头皮脸上、领口脖颈纷纷掉来! 这是鼠啮之法! 中术者如被千百只老鼠同时咬啮啃食,短短几息便会生不如死,若持续一刻以上则体内妖丹终生受损! 这一瞬,安三娘毛骨悚裂,遍身冰凉。 然而她刚刚被击倒在地,一口浊血吐出,浑身疼痛蜷曲,想要避开都来不及了。 她目眦尽裂地看着千百只血鼠在她眼中不断放大。 她干脆闭起了眼睛。 然而下一息,痛苦没有降临。 她颤抖着睁开双眼,视线里金光乍亮,自她上方凭空出现了一道棕金色的屏障。 那屏障固若金汤,直将那数百上千只血鼠,尽数挡了下来! 门前的鼠卫全吓了一跳,方才血鼠几乎要落到安三娘身上来,却生生被拦下来。 而安三娘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救下,转头向金光发出的地方看来。 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自林草边缘,手中单手持住金光,缓步走了出来。 高居宫殿之上的宫司蜀禄,目光直直射到来人身上来。 她秀眉细长入鬓,双眸墨中泛金,秀挺的鼻梁之下,红唇微抿。西斜的日头照出她乌发间夹杂的棕金发丝,发丝在日光下炯炯发亮。 何人? 他向她直直看来,九姬却只自眼角淡淡一瞥。 她手下控着那金色屏障,屏障上的光芒越发凸显锃亮,在日光之下仿若一块滚烫的金板。 那些落在其上的血鼠纷纷痛苦地尖叫起来,只是尖叫声不到一息,成千上百的血鼠齐齐崩裂开来,散成了细碎的血珠,又在眨眼之间,散碎蒸发,消失不见了。 门前鼠卫看到这一幕皆睁大了眼睛。 九姬却掌心一攥,屏障亦消失无影。 鼠啮之法是何等的法术,宫司蜀禄又是何等的法力,竟就这样被人化了? 鼠卫们惊诧地纷纷向门后退去,一边幻出兵刃,一边不住往栏杆上的宫司看去。 宫司精瘦的脸上,鼠眼狭细地眯了起来,紧盯住了陌生的来人。 九姬仍没理会,只是上前两步,伸手将恢复了人身的安三娘拉了起来。 “没事吧?”她问。 安三娘摇头。 虽然宫司显然没有用出全力,但能瞬间化解鼠啮之法,显然不是一般的修为。 安三娘不认识眼前的年轻女子,有心想问一句为何出手救自己,却见她抬头向着玉鼠洞宫巍峨的宫殿上开了口。 “以鼠啮之法伤人,不知到九洲城中审判,该当何罪?” 她这般问过去,那些鼠卫便辩驳出声。 “是那贱妇先动手的!她先出手伤了我们!” 九姬冷笑了一声。 “她是先出了手,但你们宫司亦出手将她击退。既已击退,为何又施鼠啮之法?” 鼠卫吱吱喳喳地答不上占理的话来,他们亦不知她是何来历,都不敢多言。 倒是那蜀禄不紧不慢地搓着手上的扳指。 “就算如此,你能怎样?” 他这般无所谓的姿态,引得身后的安三娘呼吸急促起来。 但九姬却不着急,哼笑了一声。 “不怎样。” 不怎样?鼠卫们相互对着眼神,还以为她是什么有来头的大妖。 原来也只是寻常的卑微妖众而已。 鼠卫们纷纷露出鄙夷神色,然而却被她默然扫来的目光,莫名压住了口中的讥讽。 九姬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到了高高殿宇上的宫司脸上。 “只是我记下了,你们也莫要忘了而已。” 林中吹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声。 宫司蜀禄掌权玉鼠洞宫十数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洞宫门口大放厥词。 他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起来。 “有几分法力就如此嚣张,本宫司倒要看看,你记下了能怎样。” 九姬哼笑未回。 蜀禄看了她几眼,最后扫去了安三娘身上,慢吞吞道。 “你那烂草地本宫司可不稀罕。不若留好了,给你儿子安葬。” 话音落地,他甩袖转身,消失在了栏杆前。 蜀禄一走,那些鼠卫惧怕九姬也不敢再停留,纷纷回了门内,紧紧关上了玉鼠洞宫的院门。 密林中的风声带走了门前的吵杂。 安三娘连着咳了三声,又咳出一口血来。 “姑娘,多谢你!” 九姬摇摇头。 “同族帮衬,本也是我该做的事。” 她这般说,安三娘惊讶地抬头向她看去。 “你是狸族山之阿来的?” 九姬点头。 安三娘看着她叹了一声,“没想到山之阿如今,竟还能出能人后辈。” 九姬对此没说什么,但却讲来意直接挑明了。 “此番,是丞相让我来找你的。” 她提及丞相,安三娘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丞相让九姬有必要去找的人,九姬也没什么好隐瞒地,当下密音她耳中,把山之阿结界破损,需要有人炼化鼬玉修补结界的事情说了。 安三娘听完愣了一会,垂了眼睛。 “方才你也看到了,那宫司蜀禄术法高深,而玉鼠洞宫设层层结界保护鼬玉,若是随便就能偷来,我早就去了。” 她说着,低哼一声,“我比谁都都想那宫殿倒塌,鼬玉炼化......可这种事如何做得到?” 九姬不急着回应,倒是抖了抖袖口。 她这么一抖,只见那袖口鼓出了一个圆包来,接着,根根须子探头探脑地冒了半颗脑袋。 安三娘讶然。 “这是......须尺?!” 须尺是狸族的族宝,见过的狸妖都不多,不要说用了。 况且须尺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得动的。 见到了须尺,安三娘脸上忽的露出了惊诧的笑意。 “难怪丞相让你前来,老天有眼,这玉鼠洞宫的猖狂终于要到头了!” 她问九姬要如何窃取,九姬没什么可瞒她的,直道。 “须尺虽能从凡间确定大致位置,但却没法精准,极易无功而返,甚至被发现。” 她道,“我想,若是走正门进到玉鼠洞宫里面,找到鼬玉的准确位置,让须尺在附近做上标记,然后再从凡间找到对应空间进入,窃取鼬玉则无声无息。” 那样一来,鼠族丢了鼬玉恐怕都不会立刻知道,更不要提捉拿窃贼了。 安三娘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此法甚好!我能每月进出玉鼠洞宫采拾清风藤,或可以想法子送你进去,只是我从未进过宫殿里面,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不过,犬子倒是偷偷溜进去过,知道里面的路......” 只是她说到这里,神色瞬间落了下来。 “但犬子因涉杀人案,被凡人的大理寺抓走了。” 20 第 20 章 安三娘说,她离开狸族的妖郡山之阿后,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定居才定居在了东京妖坊。 那会儿凡间王朝初建,定都东京,东京妖坊里的妖还不是很多,她和犬族的丈夫拿出大部分的积蓄在妖坊里买了房置了地。 安三娘说她最初的家就在琼木下面。 “那会整个东京妖坊都在翡翠琼木之下,那里是此间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坊众都把家安在那,大家不必太过担心日常吸取的灵气,维持不了妖丹,也不必拿出大把灵石炼化补充,可以把在妖坊里赚来的灵石攒起来,买好看的衣裳,去凡间吃吃喝喝,带着妖儿们时不时游山玩水。”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流出轻松的笑意来,遥遥向玉鼠洞宫的方向看了过去,仿佛日子还在美好的昨日一般。 而远处山坡上,飞檐画璧的宫殿,被巨大的翡翠树托举在半空之中。 不知是否载了太多的重量,挺拔苍翠的翡翠琼木,竟隐隐有些弯了。 安三娘眸中的暖意也散了散。 “但这样好的风水宝地俨然就是一块肥肉,随着来到东京妖坊的妖越来越多,谁会看不见这块无主的肥肉呢?所以鼠族驱策着鼬玉,把翡翠琼木下的地方全都占了。” 可是鼠族一直宣称,是鼬玉自己跑到此地来的。 自这鼬玉被列为妖界禁药之后,鼠族就大大方方地将其奉为族宝,谁若是胆敢伤了鼬玉,鼠族自有一百个法子,将人判罪。 他们宣称是鼬玉自己跑到了东京妖坊的翡翠琼木安家,因无法左右其意志,只能放任自由,但是此间是妖众的居所,来来往往这么多妖,谁知道谁会碰坏了他们的宝贝。 鼠族在妖廷上下活动,说为了族宝的安全和妖众的安危,准备从妖众手中买下此地专奉鼬玉。 东京妖坊的妖众们自然不愿意把自己家园拱手让人,鼠族却要强买强卖,他们告到了九洲城的妖廷,然而妖君闭关多年不出,妖廷中尽被鼠族买通。 妖廷偏向了鼠族,让东京妖坊的妖众将翡翠琼木下的地出让给鼠族,只让鼠族补偿后,另在西侧开辟一片土地给坊众建新妖坊。 虽然鼠族象征性地给了一笔灵石,也辟了地,可要盖新房子,要建新家园,处处都用钱。 更紧要的是,此地远不如翡翠琼木下灵气丰沛,众妖挤在一起,日常维持妖丹都十分吃力。 妖众这下彻底吃了个大亏,他们将鼠族再次告上妖廷,然而妖廷却以鼠族已经做过补偿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 最多最多,道若是鼬玉哪日离开,翡翠琼木下的地界就重新属于他们。 等鼬玉离开,此地的灵气都被吸噬干净了,还要一片残破的土地还有什么用?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多数妖都认了命,但也有不认命的人反复状告争取。 安三娘家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家四口原本安安稳稳,可惜丈夫在二十年前的妖界大战中受了重伤,没过几年就离世了。但他生前曾在翡翠琼木下,栽种过极其难活的清风藤。 清风藤乃是妖界稀有的、可在短时间内愈合血肉的灵药,整个妖界成活的清风藤也不过四五片地。 鼠族占了翡翠琼木下的土地,将安家的清风藤地也占了去。 安三娘来回状告多次,妖廷才看在清风藤难得的份上,允许这片地方与鼠族的玉鼠洞宫同在。 因此那宫司蜀禄,才不得不让安家人每月进出洞宫采拾清风藤。 只是清风藤田扰乱了整个玉鼠洞宫的绝美布局,蜀禄早视其为眼中砂石。 安三娘怎么不知他想平了这片地? 她本以为,她可以用此来让蜀禄,替她被抓去的儿子说句话,把人捞出来。 万万没想到,那宫司蜀禄却根本不屑一顾...... 安三娘握住了九姬的手。 “如果能窃走鼬玉,我愿尽我全力。只是宫殿里的情形,只有犬子才知道。” 权琅的事情,熊坊主能帮的都帮了,再多也帮不了了,除了宫司蜀禄外,安三娘认识的人里,再没谁还能说得上话。 “......小琅没有杀人,我的孩子没有杀人,谁能救救他啊?” 安三娘掩面哭了起来,夕阳将她的身影孤孤单单地无限拉长。 九姬从旁看着,轻轻叹了一气。 “这件事情,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安三娘惊诧地看了过来,九姬轻轻一笑。 谁让她,正好顶了假大理寺少卿夫人的身份呢? ...... 把受了伤的安三娘送回了家,到门口时,见到了安三娘的小儿子权瑞。 男孩十岁上下的模样,长着一对犬耳,九姬第一次来妖坊的时候,见到有犬妖童说玉鼠洞宫的事,便是他了。 不过他身边还站了个纤瘦秀气的姑娘,凡人及笄的年岁,衣衫水洗得发白,发上簪了两串槐花,腰间挂着一块写了字的玉牌。 九姬听见权瑞叫她“姐姐”,但女孩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眼见着安三娘好似受了伤,连忙上前询问。 好在安三娘伤势不算太重,且眼下天色不早了。 九姬不便多留,同安家人道别离开了妖坊。 她返回了东京城内的钟氏府邸,彻底连结了这案子,九姬便不能同之前一样旁观了。 她得好生想想,要做点什么,才能让那位钟少卿多给她透露些。 她思量着,向大理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他今晚几时回来? * 东京城,大理寺。 大理寺抓进来妖怪的事情,不知怎么一日之内传遍朝野。 今日一整日,不断有人前来问询,其中既有文武百官,也有王公贵族,有些关心民间舆情,有些则纯粹是好奇。 钟鹤青并不想一一接待,不过这会,又有了人前来。 大理寺卿荀大人差人将他叫了过去。 钟鹤青到了厅中,便听荀大人同他道。 “长公主听闻妖案有所破获亲自来了,闻野把案子的事同公主说一说吧。” 奉玉长公主是先皇唯一在世的女儿,皇上的幼妹,几乎是跟着皇后娘娘长大,嫁的还是世家大族的东方氏。 钟鹤青这才看到屏风后面坐着人,但隔着屏风,只能看到身影,不过长公主下首一站一坐的两人,钟鹤青倒都识得。 两人都同他见了礼。 坐着的自然是奉玉长公主的独子、东方氏的嫡枝嫡孙东方炜,后面立着的是东方家的幕僚、与东方炜交好的薛繁薛三郎。 众人见了礼,长公主并没绕弯子,说皇后娘娘有些被妖案的事吓到了。 “......娘娘这两晚都睡得不好,招了我进宫说话,便问起大理寺的妖案审的怎么样了?娘娘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催促大理寺,但我们做臣下的总得为宫里分忧不是?” 她道,“听说抓住了那妖犯,不知大理寺准备哪日结案?我也好进宫同娘娘说了,让娘娘安心。” 奉玉长公主直接这么问了。 荀大人略尴尬地顿了顿,没有亲自回答,只朝着钟鹤青看来。 钟鹤青抿了抿唇。 “回长公主,此番大理寺抓来的妖,眼下还没审完,尚不能定罪,所以暂时无法结案。” 他这话出口,厅中就便静了下来,气氛暗暗紧绷。 奉玉长公主在屏风后没说话,长长地沉吟了一声,又慢慢端起了茶碗。 大理寺卿荀岳连忙同钟鹤青使了个眼神,但钟鹤青默然未动。 倒是一旁坐着的东方炜低笑了一声。 “少卿未免太谦虚谨慎了,既然少卿都把妖抓回来了,那他可不就是凶手么?” 东方炜这话说完,他身后站着的薛三郎就附和道。 “正是,不是那妖,哪里还有旁人?” 两人说完,奉玉长公主的茶也饮完了,她倒没同钟鹤青说什么,只跟荀岳道。 “我总觉得大理寺如今荀大人主事,办案比原先快了不少,不想还是得如此谨慎,叫人好等。” 这话奉玉长公主是笑着说得,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荀岳上任大理寺卿之前,前两位大理寺卿皆姓钟,不巧正是钟鹤青故去的祖父和父亲。 长公主说了这话,连荀岳都有些不知如何接了。 钟鹤青沉默。 东方炜却这时插了一句进来。 “是母亲心急了,总怕皇后娘娘上了年岁,原本便歇不好,此番更睡不下,心里记挂。但大理寺么,总要将案子办的无可挑剔,却不论这些的。” 他说完,薛繁也跟着又道。 “大理寺可真是沉得住气。” 三人这几句话说得,荀岳汗都冒了出来。 再说下去,岂不成了大理寺藐视皇家了? 他连忙道,“大理寺已经在加急办案了,必然尽快给宫里交差。” 他唯恐奉玉长公主再问下去,又道,“这两日一有消息,便会告知长公主,也请殿下劝慰娘娘,莫要因此忧心。” 他又说了些场面话,把人送出了大理寺。 回到厅里,擦了一把鼻尖的汗,见钟鹤青还立在原处,连忙叮嘱他若是再来人询问,一律糊弄过去,莫要同他们多说。 但他道,“咱们得加紧了结此案了。” 钟鹤青默然,只是目光在厅里方才来人坐过的地方,又定了半晌,才离开了此地。 ...... 晚间,二更鼓响,庭院里的草叶都垂了瞌睡的脑袋。 但某人还没回来。 九姬挑眉。 21 第 21 章 钟鹤青还留在大理寺中。 他没忘了将观星叫过来传话。 “你回家同娘子说一下,就说大理寺事务繁忙,我今晚恐怕无法回府了。” 钟鹤青说着,想到了什么,又同观星叮嘱了一句。 “若是娘子因此不悦,你再回来告诉我。” “小的记下了。” 观星说着,眨眼多看了自家郎君几眼。 “怎么了?”男人问,“有话就说便是。” 观星挠挠头,嘻嘻道。 “郎君这要求真是古怪。那若是娘子不悦,您就能忙完回去了吗?若是回不去,您还管娘子高不高兴呢?反正您先前让娘子不快的地方多了,娘子早就烦了您,也不差这点......” 话没说完,观星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的嘴怎么又开始胡乱说话了?! 他说完,果见郎君眉眼好似都垂了下来,唇角压成一条平直的线,静默地看着窗外,不出声了。 观星:“......” 我该死! 他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扭头就跑回了家。 * 钟府。 九姬久等他不来,怀疑不是妖被他抓了,是他一介凡人,回家路上被妖抓了吧? 不过观星适时地出现,到了她脸前,就把郎君要留宿大理寺的事说了。 九姬惊讶。 这么忙?是查出了什么?还是没查出什么? 她皱了皱眉,但也并没多说。 ...... 娘子皱了眉的事,经观星的口很快传到了钟鹤青耳中。 只是观星的嘴自有它的主张。 “......娘子嘴上没说什么,可眉头皱得紧,一言不发地就让小的走了。” 时近三更,庭院里的树叶都闭合了起来,大理寺内外几乎都没了声响。 钟鹤青没睡,默默往窗外看了半晌。 后半夜,打了两个盹的观星来瞧了瞧自家郎君。 “郎君这事,一直都没睡?” 蜡烛的灯芯拖出了长长的尾,男人闻言才从案牍间抬头问了一句时辰。 观星连忙上前把灯芯剪掉,“天快亮了,郎君睡会吧?” 郎君却摇了摇头,嗓音微有些哑。 “晚间回家再歇息吧。” 说着,又低声道了一句,“今晚回家。” 观星登时后悔昨日嘴巴添油加醋把话说重了。 可他总不能说娘子没有不高兴,反而欢天喜地吧? 观星也不敢再睡了。 不时天亮,大理寺的官员陆陆续续上衙,整个衙门再次忙碌了起来,观星从旁瞧着,自家郎君非但没觉可睡,连饭都吃不上了,随便吃了一块炊饼便打发了。 他赶紧找了人传话回府,让府里给郎君做顿像样的午饭送过来。 谁想到了午饭时间,来的不是跑腿的小厮,竟是个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钟鹤青从地牢里上来,刚步入庭院,也看到了那个人。 她柳黄色的衣裙在冷肃的大理寺中,仿若新绿的枝叶一般引住了人的目光。 男人还以为自己一宿没睡,眼前出现了幻影。 直到她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红唇轻起。 “你饿晕了?” 她提着木质提盒走上了前来。 ...... 大理寺有供官员专门吃饭的厅堂,眼下时候略早,厅堂里还没有人。 观星将提盒里的饭菜都摆在了桌上,见提盒里只有一副碗筷,还火速寻了一副来。 钟鹤青多看了前来送饭的人几眼。 “娘子怎么来了?” 大理寺罡气十足,若不是昨日久等他不回家,九姬才不会来。 他饭菜都摆好了,这位少卿还不开吃,干脆学着金娘子伺候她的样子,给这位少卿夹了两筷子菜。 “观星不是传话说你饿晕了吗?我总得来瞧瞧吧?” 钟鹤青一顿,看向了观星,只见那胡言乱语的小厮缩了脑袋。 男人无言,又听见自家娘子道了一句。 “大理寺怎么这么忙了?不让官员睡觉,也不给官员饭吃了?” 她说话时神色松快,还有几分调侃之意,哪里似观星昨晚说得眉头紧皱的生气? 钟鹤青不禁又朝那小厮瞥去。 观星的脑袋都快缩到肚子里去了。 男人无奈低斥,“还不快下去?” 话音落地,观星连忙一溜烟跑没了影。 钟鹤青暗暗摇头,这观星的嘴越发胡言乱语了,只是观星的胡言乱语,倒是将意想不到的人引了来。 他给她盛了一碗汤。 “娘子也吃些。” 九姬虽不想吃,但琢磨了一下还是顺了他的意思。 她当然不是为了送饭而送饭,昨日久等他不回,今日观星可巧给了她一个上门的机会。 她端起了碗来。 刚一低头,一缕碎发可巧落了下来,落到了碗边。 九姬正端着碗拿着勺,一时不得闲去计较那碎发,正欲放任算了,不想有人忽然伸手,替她撩了起来。 但那修长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她的脸颊。 九姬怔着抬眼看去。 钟鹤青亦没想到方才那一瞬,自己竟伸出了手,柔细的肌肤亦贴着他的指腹传来触感,他也愣了愣。 只是手都伸了,他错开了她奇异的目光,将那缕碎发,替她轻轻挽在了耳后。 “小心沾上汤水。” 无人的饭厅里,饭香夹着说不清的某种气息,丝丝缕缕地将两人绕在了其间。 九姬还有些呆,男人却收回手,又夹起一块鱼肉,剃了刺放到她碗中。 九姬更呆了,眨着眼,半晌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呃......郎君这么忙,是因为杜先生的案子吗?” “是,此案得尽快破案了。”男人点了头。 九姬听出了些门道来,把方才混乱的心思敛去了一旁,打起精神来。 “朝廷催促大理寺了?” 她问起,钟鹤青没否认。 “今晨,有监察御史到大理寺来了。” 监察御史显然是来督促破案的。 九姬一听就暗道不好。 大多数凡人同妖没有交集,但他们对妖的印象多半与诡异可怖相连,如今大理寺抓了个妖回来,百姓也好,朝廷也罢,都以为这就是案犯了。 更不要说,或许还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想要大理寺快快将此妖定为凶犯,正法了事。 这样一来,权琅的境地就十分不妙。 但她此前探钟鹤青的意思,发现钟鹤青同那些人以为的并不一样,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昨晚一直忙于案子,没能回家。 这会,九姬小声问了他一句。 “有其他可用的线索了吗?” 她这样问过来,显然是猜到他在另寻真凶。钟鹤青目光落在她脸上,在她清亮如山泉的眼眸里停了一停。 他刚要说什么,廖春突然寻了过来。 “少卿,大理寺门口来了一个人,他说他也看到那晚的情形了!” 突然出现了第二个目击证人? 钟鹤青放下了碗筷。 ...... 九姬只觉自己今天来大理寺来对了,真要感谢观星给她寻得这个好由头。 眼下她人坐在饭厅里,听力却跟着钟鹤青一路出了门去。 第二个证人还在大理寺门口,他说自己见到了杜老先生身死之时的情形,他一出现,就引了门前不少人围过来。 钟鹤青见状,先让廖春将此人接进来大理寺中。 人刚进衙门,今晨刚到的监察御史就走上前来。 “又来了新人证,大理寺应该能快快破案了。” 钟鹤青默然不语,安排人手记录,对此人询问了起来。 这人说自己看到了那夜的情形,所言与李泠基本一致,只是他却比李泠言之凿凿多了。 “......我看到那犬妖呲着獠牙,撕咬那老先生的前胸,咬到到处都是血肉。一被人发现,他就迅速逃窜了!” 廖春快速将他所言记了下来。 “你说的话可都属实?” 那人点头,“属实,属实!” 廖春拿来印泥让他按下手印,他也照做了。 在场的一种官员不由低声嘀咕起来,“这下那犬妖可喊不得冤了,有人可全都看见了。” 众人都这般言语,只有钟鹤青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问了一句。 “大理寺调查此案半月有余,你之前为何不来报案?” 他一问,那人眼睛飞快眨了一下。 “我、我是个小偷,那晚在人家院里偷东西,官差来问,我怎么敢说实话?” 他这理由不无道理。 钟鹤青“嗯”了一声,又问那小偷,“那今日缘何会来大理寺?” 这个问题让那小偷支吾了一下,想了一下才道,“那妖孽伤人,伤的还是教书先生,我不说话良心挨不过去!” 他说完,紧盯着钟鹤青的反应,倒是新来的监察御史开了口。 “少卿问了许多问题,在下看来已经证据确凿,大理寺可以定案了。” 此话一出,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大理寺官员纷纷看了过去,庭院里起了一阵风,扫荡着草丛窸窸窣窣。 那监察御史被众人看得浑身发紧,但他并没改口,反而叫了年轻的少卿。 “少卿以为呢?总不能证据确凿还不定案吧?” 那阵风扫在钟鹤青绯红官袍的下摆之上,他没有低头看去,反而目光向上看到了廊下的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监察御史见他负手默了一息,在自己的催促中摇了头。 “此案勘破时间尚短,仍有疑点尚在,疑犯拒绝认罪,大理寺并不能立刻定案。” 竟拒绝了? 只是这话说完,大理寺一众官员都跟着点了头。 新来的监察御史脸皮抽搐了几下。 九姬悄悄站在墙角转弯处,静静看着庭院里那个直接拒绝了御史的少卿。 她也有些意外。 他平日里看起来,还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尤其近来,至少待她柔和了许多,就比如方才...... 但在有些事情上,却又表现地不那么好说话,就像先前执着请大夫给她看脸伤,还有今次直接拒绝了这位御史一样。 他好似认定了什么,哪怕旁人阻拦,也会默然坚持下去。 啧,真是个古怪的脾气。 22 第 22 章 九姬反正是拿不准这位少卿的脾气的。 不过被他撅了面子的不是九姬,而是那监察御史。 这会,监察御史脸上青白变幻了好几息,终于开了口。 “你们大理寺办案,可真是沉得住气。” 他语含阴阳,钟鹤青神色不动,大理寺其他官员亦不理会。 那御史见没人搭理他脸色更不好看,不想他这时看了小偷一眼,突然道。 “那不若就让这人与那妖当面对质好了,有了新人证,那妖也许......就肯认罪了。” * 地牢,幽暗好似无形的妖兽,亮起的一盏小灯,微弱的火苗在妖兽跟前瑟缩颤抖。 权琅被关押在此不见天光,已经不知何日何时了。 突然,有人挑着好几盏高灯到来,权琅连忙抬手遮挡眼睛。 有人被推到了他跟前来,是个瘦小的男人,他从来都没见过。 但那瘦小男人却抖着手向他指来。 “是他!就是他!是他趴在老先生身上,咬死了老先生!” “你胡说!”权琅立刻向前,却被上了咒法的锁链紧紧扣住了脚腕,“我根本没有咬先生!我只是在察看先生伤情!” 他说着,又同钟鹤青道。 “我没杀人!先生不是我杀的!这人在撒谎!” 小偷瑟缩了一下,但在昏暗的地牢里,他的表情没有几个人看到。 两人对峙,但却没人让步。 廖春把这些都记录在册,同那监察御史道。 “王御史,犬妖并不认罪,而这小偷毕竟是小偷,他一人之言不能当做完全的证据。” 至少李泠只看到权琅趴在老先生身上,却没看到权琅撕咬。 御史王岫默了默。 小偷却忽然又开了口,这次他伸手向着权琅指去。 “不管怎么说,我看见你撕咬先生了,而且我不光看见你咬人,还看到你逃走的时候,是、是被几根突然冒出来的长藤卷走的!” 小偷话音落地,权琅神色蓦然一僵。 而小偷嘴下不停。 “就是你杀了杜老先生。如果不是你,那就是别人,或者根本就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做的!” 钟鹤青将小偷和权琅的神色尽收眼底。当下只见权琅僵硬的脸痛苦地抽了抽。 监察御史王岫在这时开了口。 “杀人偿命,莫要牵连旁人,早日认罪,早日伏法,不然便是妖物,也要受尽酷刑折磨。” 昏暗吞噬着灯火明灭不定地打在权琅脸上。 钟鹤青皱眉向前走了一步,他刚要安抚权琅一句,让他只要实话实说即可。 却不想在少年脸上,看到了似笑似哭的表情。 少年干裂的唇颤了颤,他慢慢地抬头,开了口。 “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认罪吗?我......我认罪,你们杀了我吧。” * 地牢里有专门结界,隔着结界,九姬纵然放出听力也听不到里面的情形。 她正可惜,不想钟鹤青等人竟然从结界里出来了。 九姬听到那监察御史问了一句。 “钟少卿,那犬妖自己认了罪,这下大理寺可以定案了吧?” 这话一出,九姬吃了一惊。 她细细去听钟鹤青的回应,但男人没有回答,还是廖春从旁说了一句。 “不劳御史费心,大理寺自会尽快处理此案。” 那御史低哼一声走开了。 他一走,就只剩下了钟鹤青和廖春两人。 九姬凝住心神,正要听权琅认罪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听见男人在这时出了声。 “方才那小偷在权琅面前,提及彼时有长藤出现、卷走权琅的事情,你都记下了吗?” 廖春连忙道记下了,他说着,疑问起来。 “那小偷突然上前提及有长藤,言下之意,仿佛那藤也是精怪,亦涉此案。此前权琅可对此没有提及一句,小偷一说,权琅就变了态度,认了罪了。” 廖春忍不住道。 “大人,这里面显然还有隐情!只是那权琅不肯再多说了。” 妖在凡人眼里总是那般可怖的形象,更不要说如今,还有人压在他头上,迫他认下罪名。 钟鹤青沉默着闭了眼睛。 饭厅里,九姬遥遥听见这几句话立时起了身,同观星说了一声离开了大理寺。 * 东京妖坊。 白日里阳气过重,坊众多半不愿意出门,街上也只有那些门脸阔绰的酒楼,门前才总有人来人往。 九姬一路往安家所在的石三巷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到眼前傍着一潭池水而建的大酒楼门前,有个头上簪着槐花的姑娘,正双手给那酒楼里的妖小二堤上食盒。 妖小二打开食盒瞧了瞧,很快给她付了一笔灵石。 姑娘将那为数不多的灵石装进了口袋里,低着头离开酒楼。 九姬跟了上去,见她走了没多远,被突然跑出来的妖童叫住了。 叫住她的不巧正是权琅的弟弟权瑞。 “姐姐,我娘让我叫你去我家吃饭。” 她摇摇头,“我不去了,我回家了。” 但权瑞却拉住了她,“姐姐莫要这样,饭总是要吃得!娘让我叫你,走吧走吧!” 权瑞拉着她一路往安家去,安家就在不远处的巷里。 九姬也跟了上去,见安三娘招呼着姑娘,盛了满满一碗饭塞进了她手里。 安家不富裕,吃不起灵食,便同寻常凡间百姓家中吃的一样。 她给姑娘塞了饭,又拉着她坐下吃菜,姑娘却只低着头不肯吃。 安三娘正要劝她,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九姬。 “是有权琅的消息了吗?!” 她开口,一家三人全都看了过来。 九姬点头,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 “有人说亲眼看到了权琅杀人,而且还看到权琅逃走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长藤卷走。”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簪了槐花的姑娘脸上。 “权琅听见这话,就认罪了。” “啊!”小权瑞叫了一声,安三娘亦倒吸一口气。 而那簪了槐花的姑娘,手里的碗咣当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 她忽的转身往门外跑去。 “怎么能认罪?!阿琅不能认罪,要抓也该抓我,都是我害了他,和他没有关系!” 她眼泪咣当砸落下来,人已冲出了门外。 安三娘连忙急着去拉她却没拉住,倒是九姬身形一幻,一把将她从门前拦了下来。 “他认罪你也认罪,说不定凡人的朝廷把你们两个妖都判了,谁也跑不了。”九姬出言。 安三娘也在此时奔了过来,紧紧拉住了她。 “怀琳,小琅不是你害得,和你没关系!” 只是安三娘这样说,怀琳眼中的泪珠就仿佛断了线似得,啪啪哒哒地全砸到了地上。 “可是婶婶......是我叫着他一起去凡间识字的,是我逼着他去上私塾的,是我说若是他不读书就不再理他了的......如果不是我,他怎么会出事......” ...... 怀琳是槐精,爹娘从前都是东京妖坊的妖众,家中从前比安家富裕些,在妖坊里有几处买卖,可自鼬玉出现,怀家的日子一落千丈。 怀家这样的树精,不似飞禽走兽可随便移动,他们树木本体移动起来极其耗费灵力。怀家同其他树精一起商量,让玉鼠洞宫把他们的本体仍旧留在翡翠琼木下面,大不了少拿些拆补的银子。 他们这一提议,玉鼠洞宫就应了,两方各自合宜。 一众树精还以为总算得了个安稳,便是日子过得不如从前也都忍了。 却不想几年过去,众人身子渐渐不好起来,他们不免怀疑是不是翡翠琼木下的本体出了问题。 但玉鼠洞宫不许人随意进出,一众树精来回寻了许久,才得以进去了一次。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们原本枝繁叶茂的本体,似自此地划归玉鼠洞宫之后,便得不到灵气的滋养,整片林木颗颗高树都有枯叶残枝,再不复昔日繁茂。 树精们大吃一惊,立刻集结起来玉鼠洞宫讨个说法,却被宫司蜀禄直接赶出了门去。 显然是玉鼠洞宫放任鼬玉吸食了他们的灵气,可鼠族势大,他们如何能跟鼠族抗衡? 百般无奈,却只能急急忙忙将本体从翡翠琼木下迁出来。 只是原本就受了损的本体,急忙迁出极其出现差错。 怀琳的父亲为了护着妻子和女儿的周全,没能顾得上自身,迁出本体时大伤经脉,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怀琳的母亲本就身子不好,丈夫死后更是悲痛不已,怀琳几乎拿出了全部积蓄给母亲治病,可她母亲也只苦苦支撑了五年,亦去了。 怀家没落下来,只剩下空荡的院落和无以为生的小姑娘。安三娘见小姑娘孤身一人着实可怜,时常让权琅去接济。 直到怀琳渐渐长大,自己学着做灵食灵饮售卖给大酒楼,日子才好过一些。 可他们越长大,需要维持妖丹的灵气就越多。 妖坊的灵气有限,而这世间凡是灵气充沛的地方,无不被早早占据,普通的妖只能去赚更多的灵石,炼化灵石以补充需要的灵气。 可他们这些没有太多本领的妖,怎么才能赚更多的灵石? 那天,坊外的小山坡上有清风掠过,刮走了山间的雾气,留下如繁星一般的坊中灯火。 有人从灯火阑珊处呼哧呼哧地跑了上来,一口气跑到老龙槐下面,仰头看着龙槐交错的虬枝间坐着的姑娘。 “阿琳,我不想叫大郎二郎这样的名字了,你不是喜欢听凡人的书吗?你给我取一个像你一样的名字!” 他那么一说,姑娘就想到了一个。 “跟我类似的,好像是有一个,也是很好的寓意。” 树下的少年一听,跳上了树来,同她一起挤在树杈里面。 “是什么?快说给我!” 他催促,姑娘却偏偏摇了头。 “若是你自己肯读书,自然就知道了。” 少年皱眉,“你又叫我读书?凡人的字好难学的,不是谁都跟阿琳你一样有耐心。” 姑娘一听,让龙槐把他撅了下去。 “识了字读了书便能知道许多道理,也许我们眼下的困苦日子也能过得好起来。你若不愿意读,仍旧叫你的权大郎去吧。” 她说完,扭头再不搭理他了。 权大郎急了起来。 “读读读,我答应你读就是了,你别不理我!我这就去找个愿意教我们的先生去!” 他说到就做到,没过多久,就找了位肯收草药当束脩的老先生。 怀琳欣喜不已,拉着他一道去老先生处读书。 书读了半年,他就给自己改了名,叫了权琅。走在坊里街上,他见了人便说自己读了书,改了名了,让所有人都来叫他的新名字。 “琳琅,琳琅。”少年故意侧目瞧她,“我这书读得,阿琳可还满意?” 少女红了脸颊,少年却将她一把抱到了老龙槐的枝杈上,他仰头向她看来。 “阿琳,等我再读两年书,懂了道理,有了本事,能赚钱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就成亲吧?” 他一双眼眸含着星月,“你不是说咱们的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吗?等咱们成亲,生了小崽子,若是个狗崽子,就送到先生家里去给先生看家护院,若是颗小槐树,就种去先生家院子里,耳濡目染的,说不准没化形就能背书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着,细细地看向少女,湿热的呼吸间相距越来越近,老龙槐落下枝叶将来两人环绕在无人之境里。 星月仿若他们学来的凡人字,密密麻麻地照亮着彼此的模样。 他的吻滚烫炽热,落在她唇边。 “阿琳,谢谢你,谢谢你催我读书,我会上进的。” ...... 可是读书、读书,就读出了这样的结果吗? 少女双眼红着,神色怔怔。 “我该老老实实的,我该安安分分的,我根本不该读书,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敢妄想啊......” 23 第 23 章 “我该老老实实的,我该安安分分的,我根本不该读书,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妄想啊......” 怀琳双眼红着,神色怔怔。 可是,读书有什么错呢? 九姬忽的开了口。 “读书没有错,老先生没错,你没错,权琅更没错,错的是将权琅置于死地的人。” 怀琳抬头向她看去,看到她眸色深沉如渊,嗓音凉如深涧幽泉。 “如果有谁该死,也不该是你和权琅,而是那个真正的凶手。” ...... 九姬让怀琳把彼时的情形,又仔细回忆了一遍。 她说先生从没有在意过他们来路不明,待他们同凡人学子没有两样,甚至因为她是女子而对她多有照顾。 她曾制过一只骨哨留给先生,她道若是身处险境,先生只要吹起哨子,她立时就会赶到。 那天,哨子突然就响了起来。 彼时她刚给酒店送完灵饮,因着到了后半夜的缘故,权琅怕酒楼里有醉鬼乱来,也跟在她身边。 骨哨一响,两人皆吃了一惊,但是循声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说,确实是她用藤蔓卷走了被人看见的权琅,“我当时没有现身,是因为那骨哨和先生并没有在一处,而是落在了另外的地方。先生浑身是血,哨子上却没有血。” 怀琳把自己心里的疑惑和相关的情形都说了。 九姬沉吟了一阵。 “这些事情,最好同大理寺说来。” 毕竟他们知道的,都不如大理寺全面。 她想了想道,“那大理寺的钟少卿,我以为,还是清明、可信的。” 只是安三娘却摇了头。 “那钟少卿看着是个明白人,但是大理寺到底是朝廷的衙门,若是怀琳进了大理寺,凡人的朝廷认为两人都是凶犯,不由分说地要把他们都......” 安三娘说得这种可能,显然是存在的,今晨进入大理寺的监察御史可不是钟鹤青的做派。 安三娘道,“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我两个孩子都陷入险境。” 她问九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阿琳同那钟少卿私下里说?” 私下里。 九姬目光遥遥向远处了一眼,抱了臂。 “我试试吧。” “不过......”她说着,挑了挑眉,“有些事你们可得替我保密。” * 傍晚,钟鹤青下衙回了家。 观星提前回来了一个时辰。这会钟鹤青见他探头探脑地,一副有怪话要讲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男人道。 观星连忙小声说来。 “郎君今晚还是留在家中吧。” “何意?” “小人的意思是,”他越发神秘又鬼祟,“您若是不在家,娘子要是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娘子不回来? 钟鹤青微讶,他无暇同这小厮猜谜。 “娘子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板了脸,观星才连忙把话说了。 “郎君不知,下晌门外来了个道士,说是娘子先前身边那位老道姑的师兄弟,娘子唤作师叔的人。 “此人来寻娘子,身边还带了个年轻的小郎君。小的在门缝里瞧了,那道士一直给娘子介绍那小郎君,然后过了不久,娘子便道要出门一趟,同那小郎君和道士离开了。眼下还没回来。” 唐亦娆身边从前常年跟着老道姑,那老道姑颇有些道法,是正经道门出身,钟鹤青是知道的。 但那师叔道士带来的小郎君是什么人? 他暗暗想着,又听观星道。 “那小郎君相貌甚是俊俏,全然跟戏里的玉面小郎一样,小的说实话,可比郎君您秀气多了,娘子好似很喜欢这等秀气的模样,没少同那小郎说话。郎君您就......” 这话说得男人沉下几分眸色,他嗓音也压了下来。 “娘子到底去哪了?” 观星摇摇头,“小的不知道哦。” 男人彻底皱了眉,刚要差人去询问九姬身边的金娘子母女,却见有跑腿的小童往府里跑来。 “您家娘子请您家少卿大人往冷月楼吃酒,眼下就去,快通报去吧!” 小童报了信,自门房处领了铜板就跑了。 钟鹤青倒是不用问金娘子了。 他转身出了门,直向冷月楼而去。 ...... 眼下日头将落未落,街道上人潮川流。 观星整日胡言乱语惯了,有些事上,钟鹤青并不能全信他。 只是他这会走到冷月楼下的大街上,一抬头,不巧就从窗边看到了自己娘子的身影。 她就坐在冷月楼二楼雅间的窗边桌前,而桌子另一边,确实坐了个看起来年轻的郎君。 而那男子此刻,正起身给她倒了水。 她倒是不同那人客气,自然地端起茶盅喝了起来。 刚被压下的观星的胡言乱语,这会掀开盖板又冒出了不少。 男人抿着唇大步上了楼去。 * 冷月楼上。 九姬算着时辰,估摸着他应该下衙回家了,听到她的传信,应该也在来的路上了。 她下晌可是故意在观星面前演了出戏,她想以观星的口才,约莫不能让她失望。 她正算着时辰,门外就有了令她耳边一动的脚步声。 小二通禀了一声开了门,九姬一眼便看到了她那“凡人夫君”。 他似乎才刚下衙,连衣裳都没换,这会大步走到了桌边。 九姬连忙示意他坐,谁想他只站着不动,平直的唇线些微下弯,一脸让九姬看不太明白的情绪。 她只能也站了起来,见他不说不动只看着她,她不由地轻轻在下面拉了拉他的袖口。 “坐呀。”她小声。 谁料话音未落,忽然被男人微凉的掌心攥住了指尖。 宽大的绯红官服大袖之下,两只手触感相交、肌肤相贴的一瞬,九姬怔了一下。 男人似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下意识的反应,就好像那日替她挽起碎发一样,亦有瞬间的怔忪。 但他手下未松,甚至握得更紧了几分。 凉与温、冷与热都顺着两手紧贴的地方细细交换开来。 他这才向一旁的年轻男子看去,只见那小郎确实秀气俊俏,样貌不凡。 他握着身边人的手更紧了。 “这位是?” 身边还在方才的愣神中没恢复过来,反倒是他问的那人,躬身行礼开了口。 “民女怀琳,见过大人。” 这一开口,钟鹤青才恍然看到此人虽着男子装扮,但秀气的面目细看,俨然是个姑娘。 可惜他来之前就被观星误导,只以为是个俊俏的玉面小郎。 钟鹤青略略尴尬。 九姬回了神,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她一动,他就转头看了过来,却还是没松开。 九姬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只得先不理会,清嗓同他道了一句。 “怀姑娘是一位道士师叔介绍来的,并非是来找我,而是想通过我同你说些事。” 所谓师叔,只是安三娘假扮而已,她低声,“是同杜先生案相关的事。” 她说着,打量着钟鹤青的脸色,见他神色没有太多异常,又声音更小地补了一句。 “师叔有急事走了,但师叔告诉我,这怀姑娘是从那妖坊里面来的,是妖......” 话音未落,她忽的察觉男人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竟将她向他身后扯了过去。 九姬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两人目光定在了一处,几乎在同时异口同声开了口。 “你别怕......” “别怕。” 两人还都以为对方怕了。 异口同声的古怪瞬间令气氛莫名地胶着了起来。 钟鹤青低头看着眼前人,听见她尴尬的补了一句。 “怀姑娘没有恶意,师叔告诉我,她只是想同你说些事而已。” 九姬把话说完,方才那一瞬的古怪气氛,才缓解了下来。 男人轻轻点了头,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松开了她的手,一边同怀琳示意,一边坐了下来。 见面终于进入了正题。 九姬松了口气。 怀琳心里却没有方才那两人的心绪,她开口便告诉了钟鹤青,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她和权琅一同经历的。 她把先后的情形都说了出来,与权琅所言几乎无差。 眼下,她把骨哨拿了出来,就放在了桌面上。 “......哨子上没有血,我后来让阿琅闻过上面的气息,上面有不属于先生的气味留存,但是什么人的,我们也不知道。” 这证明,彼时是有杜先生以外的人吹响了哨子,引来了权琅和怀琳。 男人看着骨哨,修长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九姬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没有继续问起此事,反而问起了怀琳。 “事发之前,你们有多久没见过杜先生了?” 怀琳说她有半月没去杜先生处进学。 “先生说近来有科举舞弊的事情闹出来,衙门不定何时就来询问,他亦因此忙碌,让我暂时先莫要过来,等此事过后再恢复先前课业不迟。” 各省近来在查科举舞弊的案子,钟鹤青有所耳闻,他这会又听怀琳道。 “我有半月没去寻先生,不过阿琅因为有差事在身,算起来有一月没去了。” “是探守的差事?” 怀琳点头,“是探守,这差事只有当探守的妖,找到了新的半妖,然后到妖坊帮忙登记,才能在衙门领一笔钱。” 她道权琅半年前发现了一只半妖灵兔的痕迹,但是迟迟没有找到灵兔的具体位置,直到上个月,他觉得灵兔的状况恐怕有些异常,因而在先生处告了假,连着一月几乎都在山野里找灵兔。 “这一月,连我都没见过他几面。” 24 第 24 章 怀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突然站起身来同钟鹤青躬身行礼。 她道钟鹤青第一次入妖坊,彼时藤蔓缠身是她同族的堂弟所为。他们都害怕以凡人对妖的误会,会把权琅直接抓走杀掉,所以想借机吓走凡人的少卿。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他们先前想象的那般。 姑娘低了头。 “没想到,少卿大人会愿意给妖一个清白。多谢......多谢!” ...... 怀琳走后,冷月楼雅间里就只剩下钟鹤青和九姬两人。 月华自精巧设计的屋顶倾泄而下,大堂内聚集了赏此景色的人,整座酒楼都热闹了不少。 但雅间中静静的,九姬看着她那凡人夫君,自方才便一直默然沉思,直到这会,他似是被外面的闹声所扰,抬了抬头。 九姬忙问了一句。 “如何抓真凶,你有思绪了吗?” 她想他听了这么多事,思量了这么久,应该有点想法了。 但她问了,却见他摇了摇头。 “没有。” 九姬:“......”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吧。 谁料她念头未落,他又开了口。 “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我们不去寻,让真凶自己现身。” 九姬一愣。 “你有办法?” 他眉目间染上些微的温意,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办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九姬:“......” 凡人交流都是全靠猜的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愿意为妖探寻一个清白,倒还挺不同于其他人的。 九姬不由地想了一下。 万一她被他发现了真是身份,他会不会放她一马? 她不禁瞧了一眼身边这位少卿,觉得与其出现这种不利的情形,在等他放她一马,那还不如自己更谨慎点的好。 冒用凡人身份是大罪,更不要说冒的是大理寺少卿妻子了,还同人家入了洞房了...... 她还不想被京城的捉妖师们摁住脑袋。 九姬这么想着,便琢磨若是权琅能顺利出来,她得尽快行事了...... 九姬抱臂暗暗思量。 雅间里安静下来,尤其被外面越发热闹的歌舞声一衬,雅间里仿若被单独隔开的世外之境。 钟鹤青的目光悄悄落在了抱臂思量的人身上。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眉间微蹙,思索认真。 钟鹤青没有一眼就看穿别人所有心思的本领,但他却不禁想到了今晚的事。 按照观星和她的说法,是她一位师叔将怀琳领了来,是怀琳主动来找的她。 照着观星和她的说法,这是说得过去的。 可钟鹤青却莫名地出现了另一种念头—— 未必是怀琳通过人找她,而是,她把怀琳找了过来。 这想法蓦然出现,钟鹤青心下倏忽微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为什么呢? 门外忽有酒楼小厮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客官,我们冷月楼今晚最惊艳的天仙舞来了,快出来看看吧!” 钟鹤青问去身边的人。 “去看看吗?” 九姬来凡间这几月都在忙碌,还真没见过什么凡人的歌舞。 她说好,钟鹤青起身给她开了门,他们雅间的位置刚好,站在二楼的栏杆上,便能把大堂里的歌舞尽收眼底。 冷月楼上月华倾斜与高灯光亮融合一起,繁花点缀的台上几个衣着异域的女子,身柔若蛇地交身起舞。 九姬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忽然听见身边的男人低声问了一句。 “今日怀琳来找你,不怕吗?” 怀琳是妖,九姬也是妖,当然不会害怕。可唐亦娆却不是。 九姬就知道他多少会有些怀疑,只好又把极阴命格的事情拿出来说事。 “是有些怕,但自幼见多了,总比旁人多一圈胆子不是?不然早就吓破胆了。” 她笑说了一句,不想纠缠在此,胡乱扯开了话题。 “我虽然不是大理寺的官,但这案子不是让你很棘手吗?怀琳找来兴许就带着破案的关键,我帮自己的夫君办案,也是应该的吧?” 虽说她是扯谎骗他,但破案这事不是假的,若真案子破了,功劳还不是记在他钟少卿头上。 九姬心里嘀咕,希望这凡人不要再问了。 可这凡人又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出口,九姬愣了一下。 他嗓音在高亮的歌舞声和喝彩声中,莫名地低缓而轻柔。 “......你方才说,是在帮自己的夫君?” 九姬眨了一下眼睛。 这、这是什么问题?难道她说帮唐亦娆的夫君? 九姬搞不清凡人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复杂的事了。 她直道。 “是啊,是帮自己的夫君呀。” 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男人不知怎么在她的回答中,眸色越发柔和下来,他看着她,精巧设计的重檐下仿佛有月光流淌进了他眼里,在平静的眼眸中泛起了轻柔的涟漪。 九姬眨了眨眼,男人已轻轻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他没再多说,只是在护她从拥挤喧闹的走廊下楼的时候,转身向她伸了手。 “楼板上有水,小心湿滑。” 九姬会小心的。 可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想来想去,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放了上去。 钟鹤青的掌心早就回了温,反倒是被他握在手心的那一只微凉。 他将她往掌心深处紧了紧。 不论如何,她都是他娶回家中的妻子。 姻缘结缔,六界通晓,不是么? * 时过四月,日头宣泄下的阳气,给人车繁多的街道平添三分躁气。 消息不知从何而起,但半日的工夫,大大小小的街巷上都流传了开来。 “听说了吗?杜老先生的案子又有状况了。” “不是说大理寺抓了个妖吗?” “哎呀,那是前几日的事了,眼下的风声,说不是那妖杀人,大理寺要把妖放出来呢!” 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消息像是暑热迫近的风,呼啦一下吹满了大街小巷。 “这消息准不准呀?真不是妖杀人?可信吗?大理寺不会被妖蛊惑了吧?” “胡说什么?大理寺是朝廷的衙门,又在天子脚下,有罡气罩着呢,怎么能被蛊惑?” “那是谁杀了杜先生?另有其人?” “不知道,今日到处都在传。无风不起浪,兴许大理寺真有了旁的证据,说不定放了这妖,就要去抓真凶了!” ...... 小巧精致的坊间别院里,有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撞翻了陪酒歌姬手里的酒盅。 歌姬“呀”了一声,跪在了一旁。 花鸟刺绣的屏风后面,有人不悦地问了过来。 “做什么慌慌张张?有失方寸!” 屏风后的人说着,似察觉来人神色确实不太对劲,抬手把一众陪酒歌姬都撵了下去,人一走,不等他问,来人便道。 “听说大理寺要把那犬妖放了!街上有传言,说是大理寺有了新证据,证明那犬妖不是凶手,凶手还另有......另有其人!” 屏风里的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当真?” 来人并不是十分确定,“街上都是这么传的,大理寺那边......好像还没消息。” 他这般说,里面的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没个准信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慌乱成这般!” 他说着,又坐了回去,兀自饮了半杯酒。 “那犬妖都认了罪了,钟鹤青再大的本事,还能一夜之间翻案?你先回去等着,等我让人探清情形再说。” 他这般,来人纵然再怕,也只能抹掉汗珠应了下来。 * 一连两日,大街小巷里的传闻越来越盛,开始不断有人到大理寺里问询。 大理寺对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此案仍然在加紧审理之中。 这日到了晚间,大理寺门外又来了问询的人,只不过这一次,来的是杜老先生的儿子杜秀才。 杜秀才本来只把犬妖当做了杀父的凶手,眼下听到大理寺要释放,心急火燎到不行。 廖春拦着没让他直接进来,自己来寻了钟鹤青。 “少卿,那杜秀才焦急的很,这会非要见您问个清楚,如何是好?” 钟鹤青放下手中案卷,往外看了一眼。 他摇了头。 “只道我不在,旁的也都不要同他讲,不过要派人跟着他,莫要因为心急出了什么事。” 廖春叹气,“下官知道了。” 廖春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杜秀才送走,来探问的人又多又杂,钟鹤青干脆早早下了衙。 他这两日都宿在家中,甚至就宿在正房里。 她虽然在床上烙饼似得,略有些翻来覆去地不适应,但也没说要同他分床的话。 今日钟鹤青提前下衙,自然直接一路回家。 他不方便让人认出来,便换了寻常衣裳混在人群中一路往家中走去。 夕阳在大街上洒下金光,沿路两边的小摊主在日落前行人最多的时候,卖力地吆喝。 钟鹤青也被吆喝声吸去了目光,只是刚一看去,目光就定在了摊位前的人身上。 那是个卖观赏小鱼的摊位,她穿了一件他未曾见过的浅黄色的裙裳,夕阳斜照下如水中金鱼似得灵动秀美。 此时,她正弯着腰看着那些金鱼,一缸一缸地,瞧得仔细极了。 钟鹤青一眼看去,便想起了她在家中也喜欢看养在池中的小鱼。 只是鱼儿好似都怕了她,见她走去,便呼呼啦啦地扭头全都游开,便是她呼唤着洒下鱼食,鱼儿也不肯多靠近她一点。 娘子,今日怎么有闲心上街来了? 钟鹤青抬脚就走了过去。 只是他刚迈出步子,就见弯着腰的女子直起了身来。 男人的脚步倏忽顿住,看清了女子的身形—— 摊位前的女子身量明显更加高挑,乌发黑亮中隐隐夹着棕金色的发丝,夕阳在她侧脸上描出金线。 她单手托着下巴问了摊主,“你这鱼儿倒是漂亮,不知道能养几日?” 摊主说长着呢,“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她似不太信地抱了臂,“你这不是王婆卖瓜吗?” 摊主又说了什么,话落在钟鹤青耳中,他却什么都没听见了。 他只看着摊位前的人,哪里是他的娘子? 但眼前的人他亦见过,正是妖坊那位恩人。 那几次他在妖坊里见到她的时候,总有种抓不住的莫名熟悉的感觉,可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为何会莫名熟悉。 而今天,他突然知道了这莫名熟悉的缘故。 钟鹤青心下咚地快跳了一拍。 他收回了脚步没再上前,怔着立在了路边。 她在摊位前来回瞧了几眼,瞧着鱼儿都向远离她的一边游去,无奈地笑摇了头,便没有买,转了身离开了摊位。 不过她离开的方向,正向着钟鹤青回家的方向。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像是觅食的鱼群呼啦涌在一起。 钟鹤青被人群挤得一错眼的工夫,她消失在了街道上。 ...... 钟府,男人回到家门前时,见门房正在关门。 “方才怎么开门了?有人来了?” 门房见郎君回来,连忙又把门打开。 一面行礼,一面回道。 “回郎君,娘子下晌出去了一趟,就在方才刚从外面回来呢,小的是给娘子开了门。” 钟鹤青闻言,缓慢地深吸了一气。 25 第 25 章【三章合一】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25 第 25 章【三章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6 第 26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26 第 2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7 第 27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27 第 2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8 第 28 章【两章合一】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28 第 28 章【两章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9 第 29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29 第 2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0 第 30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30 第 3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1 第 31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31 第 3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2 第 32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32 第 3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3 第 33 章 《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33 第 3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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