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蜜(重生)》
1 第一章
《刀尖蜜》草灯大人
第一章前世
姜萝极喜欢陆观潮那一双白皙如玉的手。
明明该高奉笔墨、沾满书香的硬朗指骨,却会在每个隆冬天里悉心裹住她的膝,怜悯而心疼地落下一个不沾情愫的吻。
痒痒的,如白雪那般纯净。
他说:“三公主吃了这么多苦,奴心疼您。”
每每这时候,姜萝便会羞赧一笑,哄他:“没事,都过去了。如今有阿潮陪着我,我很开心。”
其实,嘴上说过去了,心里的委屈又怎可能被轻飘飘一句话抚平?
姜萝记得膝骨受寒的那一日。
是隆冬,天寒地冻。
绒绒的雪絮覆上重檐歇山式屋顶,掩盖住明亮的琉璃瓦,宫闱中一片苍茫。
蓬松的雪地,宫人都在官宴里忙着伺候皇亲国戚与朝臣,压根儿来不及扫雪、撒粗盐消融冰霜。
乘舆停靠宫门外,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风雪淹没。
她由赵嬷嬷搀扶,深一脚浅一脚,踏雪归公主府。
赵嬷嬷望着三公主姜萝,心疼地道:“您的脾气可太倔了,陛下要您认罪,咱们顺水推舟道个歉,事儿也就过去了。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同皇上顶撞,害得陛下失了颜面,您也受了罚。”
今日是皇后诞辰,特设了千秋宴。帝后同席,还宴请了朝臣与各府官夫人赴宴。
一团和气的日子,偏生二公主姜敏要作弄姜萝这个乡野里带回来的孩子。
她故意碰倒了一杯酒,湿了新裁的金绣云霞翟鸟纹马面裙。
好好的衣裳脏了。
一声惊呼下,姜敏蓄起了眼泪。她指向姜萝:“三皇妹要是喜欢我的衣裙,和尚服局女官说一声便是,何必在官宴上给我难堪!”
姜敏哭得我见犹怜,埋首于皇后膝上,肩头耸颤。
所有目光都落于姜萝身上,有轻蔑,也有叹息。
三公主是乡野出生的孩子,宫闱里的贵气洗涤不了她的粗莽。
对于姜萝的无礼,众卿早有耳闻。
只是,她太没规矩了些,孩童的小心计也要搬上台面来丢人现眼。
面对那么多冰冷的目光,姜萝茫然抬头,眼底满是错愕。
她没有使坏,她是无辜的!
姜萝想要辩驳,却记起之前因她的错,害身边奴仆们受罚,而始作俑者姜敏则躲在大人身后,探头朝她挑衅一笑。
这一次,她不想连累旁人。
姜萝对上父皇不悦的眼眸,袖中的小手攥得死紧。
她别无选择,只能当众跪到雪地里,俯首称臣,认了输。
“阿萝,你可知错?若是知错,还不快同你皇姐道歉!”
姜萝虽跪,但不知错。
她没错,为何要认?
姜萝不开口说话,垂着脑袋,纤细削瘦的身子骨,于风雪中摇摇欲坠。
明明是认错,脊背却挺得板正,风骨料峭,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姜萝其实都明白的。
她是不受宠的孩子,连委屈都没有资格。
姜敏是自小长于宫中、得帝后宠爱的皇女;她不过是遗失民间、满身腌臜气的落难公主。
在皇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她和姜敏高下立判。
姜萝哑巴似的不吭声,又要惹君王不快。
皇帝重重拍了酒案:“知错不改,简直辱没皇家风仪……”
此等顽劣不驯的孩子,当众顶撞父君,教君主颜面扫地,便是皇女也要受教训。
姜萝难逃一难,她垂首,静候父君的雷霆之怒。
然而还没等皇帝发落,她忽然眼前一黑。
一抹宽大的阴影,一下子遮住了寒彻心扉的风雪,将姜萝团团护在其中。
姜萝讶然。
再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缀着一块孔雀方补子绯袍。
乌纱帽拦了蓬蓬雪絮,跪奏之人朗声道:“陛下息怒,请念在三公主年幼,饶她一回。况且,臣曾奉命指点三公主诗书礼制,皇女性情顽劣不驯,臣既为西席师长,教导无方,循制该同罪。”
少年郎的嗓音清寒、干净,如一痕熹光照耀的秋露。
姜萝认出,这是她的老师,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入了仕途的礼部右侍郎苏流风。
她竟然带累了先生,姜萝懊悔不已。
有苏流风庇护,皇帝冷静过后,重拿轻放,只小惩小戒。
皇后罚姜萝跪于无人知晓的掖庭官道,待足了半个时辰才能归公主府。
幸好,没牵连到外人,只是换了个地方跪。
姜萝膝骨酥麻,宦官搭了把手,擎着她的双臂,给她挪了个地儿。
长长的两道膝痕,蜿蜒至庭外,满地狼藉。
大雪皑皑,宫墙高矗,像无数口囚笼。
天儿太冷了,风凉飕飕,削皮刮骨,冻得姜萝脸皮发白。
眉心那一点天生的观音丹砂痣,也在苍苍的面色衬托下,愈发艳丽赛血。
姜萝太老实了,说跪就真跪。
她的裙摆吸饱了雪水,浸没膝骨,酸麻肿胀的感觉袭上心头,疼得她昏厥过去。
倒下时,她原以为会埋入雪里,偏偏地上不冷,还很软绵、温暖。
恍惚间,姜萝还嗅到了一股熟稔的山桃花冷香。
姜萝再度醒来,人躺在矮榻上,赵嬷嬷哄她喝完了一碗暖身的甜汤。
赵嬷嬷说,苏大人心善,见三公主昏迷不醒,特地送她入了抱厦,还悄声命赵嬷嬷给姜萝上了伤药,总归宴席久久不散,无人会在意姜萝的去向。
听完这话,姜萝觉得天气也不算太冷了。
至少吃人的宫廷里,还有她的老师会站在她这一边。
姜萝后来几年,过得也不大好。
姜敏处处同她作对,姜萝姜萝从老宫女口中得知,二公主的母妃,曾用巫蛊一事陷害姜萝的生母,被皇帝赐死。姜敏自小没了母亲,被皇后接去教养。到底不是皇后的亲生女,为讨好上位者,姜敏举步维艰,只得处处留心,小心过活。
她恨姜萝,事出有因,即便这个理由非常荒谬。
姜萝不想和姜敏斗,尔虞我诈太累人了。
但后来,她触及了姜萝的底线。
姜敏设计,杀了赵嬷嬷。
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姜萝抽了刀,直奔二公主姜敏的府邸。
她是个残暴不仁的小疯子,径直把刀捅进了姜敏的肚子里,鲜血淋漓。
是年,姜萝因弑伤手足,被关入皇庙里修身养性。
姜敏福大命大,没有死成。
可能这也是姜敏奸计里的一环,天家真正抛弃了姜萝这位皇女。
姜萝以为自己会孤寂一生,上苍却待她不薄。
山寺里,她结识了被贬为官奴的罪臣之子陆观潮。
他被刑部都官司配隶到皇家佛庙,监守藏书阁,本该是世家贵子,却被族中罪事带累,一生为奴隶,不得入仕。
幸好,陆观潮从不自苦,日复一日噙着那一抹温文的笑。
姜萝想,她和陆观潮顶般配。
她是不受宠的戴罪公主,他是遭天家摒弃的罪奴。
他们于这一座小小的山寺里相识相知,有独属自个儿的快乐。
夏日炎炎,姜萝会偷偷给陆观潮送上一盏宫里递来的紫笋茶;隆冬雪天,她也会悄悄备好一手炉的竹炭,供他翻阅书籍时烘手取暖。
姜萝没有家人,她把陆观潮视为家人。
有时,她甚至想,她可能开了情窍,她是偏爱他的。
幸好,这不是姜萝一厢情愿,陆观潮也会回应她的好。
他给她编织竹叶蚱蜢,给她念诵诗文,还给她烤芋果腹。
即便他的好,穷酸且朴素,但姜萝甘之如饴。
又过了两年,皇帝驾崩,为先皇祈福,天家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了罪孽深重的姜萝。
皇帝死前并未立下储君之位。
前朝有过女帝登基的先例,故而这一回,不止是皇兄们虎视眈眈君主之位,亦有皇女们意图角逐天下。
姜萝知道,若是姜敏夺得帝位,往后她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坐以待毙,姜萝被迫卷入了这一场天家的纷争。
陆观潮随姜萝归了公主府,贴身伺候,俨然如她膝下面首。
夜里,他为她暖少时受过伤寒的膝骨,小心献计:“公主不妨拉拢苏相入麾下,你与他幼时曾有师生缘分,保不准他会感念旧情,襄助你夺得社稷。”
苏流风如今已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兼衔相职,是皇裔们眼中香饽饽,谁人都想拉他入阵营,只可惜他对站位一事从未明确表过态。
确实,他已位极人臣,顶上君主更迭,于他的权势影响不大,何必平白去沾染一身腥?
姜萝许久不曾听到苏流风的消息了,一时之间,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苏流风教她看什么书、识什么字,她已记不大清楚。
唯独那挺立的少年郎脊骨,难以忘怀。
他是她的师长,他曾为她遮风挡雨啊。
“不妥。”
姜萝拒绝了陆观潮的建议。
“为何?如今能协助公主之人,除了苏相,再无旁的合适人选。”
“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女,意图拉拢苏相,必定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与好处,譬如登上大宝后的皇夫之位。”她捧着陆观潮的脸,嬉皮笑脸地道,“可是,我舍不下阿潮,唯独你,我不想辜负。”
这话是实话。
而她谨记苏先生的教诲,唯独不敢唐突他这一径入浊尘泥泞却不染世俗的金莲。
陆观潮眼底有一丝落寞,待仰首,他也只能赔笑:“我知公主心意了,您待奴,极好。”
然而,然而……
正是这位夸赞姜萝“情深义重”的郎君,在某一个稀松寻常的夏夜,将一柄匕首埋决然刺入了她的腹部。
切肤之痛,深入骨髓。
姜萝掌心里一抹抹红,灼得她眼眶潮红。
她不明白陆观潮为何叛变。
他们明明相依为命走到今日,明明那样情深意切。
都是假的吗?所有的好,都是一场谎言吗?
姜萝的气息消弭得很快,意识涣散间,她问:“你是姜敏的人?”
陆观潮微微一笑:“我本也可以……是三公主您的人。”
姜萝懂了。
他寻上她,无非是看中她的皇族身份。
但姜萝不如他所愿,那么陆观潮只能另攀高枝。
他负了她,投入姜敏的门下。
真可笑啊,姜萝最爱的人,拿她的命,和她的仇家邀功请赏。
“干得好。”姜萝嘴角溢血,夸赞他,“我这一生,被人欺、被人骗,最后,还死在了情人的手中。感谢你,阿潮,为我上了这样漂亮的一课。”
“三公主……”陆观潮瞳眸微怔,他像是想要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选择袖手旁观她的死状,没有多说一句话。
匕首上淬了毒,毒液途经四肢百骸,见血封喉。
姜萝死得很快,一下子咽了气。
……
姜萝死后,于幻相中,反反复复记起的人都是苏流风。
世上,待她好的人不多,幼年捡到她的祖父,照顾她宫廷生活的赵嬷嬷,以及为她遮风挡雨的苏先生。
她有太多太多积压于心的委屈,想哭到不行。
姜萝忽然想,她这种人,死后会有谁挂念吗?谁能给她烧一点黄纸呢?
姜萝忍饥挨饿,在世上飘零。
直到一天,她忽然吃饱饭了,也有了富丽堂皇的一间祠堂,可供她小睡。
原来,有人帮她收殓了尸骨,还为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与接连不断的香火。
她嗅到浓郁的檀香,除此之外,她还闻到了清冽的山桃花香。
是……先生的味道?
姜萝这只孤魂野鬼错愕非常,脑子一团浆糊。
她端坐于须弥莲花台上,再次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苏流风。
苏先生是濯清涟而不妖的夏荷。
如画的眉目,入鬓的黛眉,得天独厚的艳绝皮囊,便是身着这一袭槐花黄绿直缀,也难以压下这一副俊美骨相。
苏流风携来的寒冽的山桃花香,混淆入细腻的檀香之中,杂糅成了岑寂的冷香,教姜萝心安。
她为苏流风感到高兴。先生已经长成了值得依赖的大人了啊。
死后还能再见到先生,她好欢喜。
苏流风明明听不到姜萝的祈求,但却会如她所愿那般,常来看她。
有时给她带甜腻的桂花糕,有时给她带红泥包裹荷叶烘烤的叫花鸡。
他还时常在她的灵牌面前,为她念诗。
可惜,那是姜萝最不耐烦听的一篇,又臭又长,听得鬼都昏昏欲睡。
姜萝不知苏流风为何待她这般好,难道仅仅是因他们儿时那场师生情谊吗?
姜萝想不明白,也不想了,做鬼嘛,难得糊涂。
这一世,苏流风醉心于庙堂沉浮,他掌权夺势,狼心狗行。
郎君在外杀伐果决,入内却温润如玉,每每到奉养姜萝的祠堂里,他都会贴心换下那一袭沾了血的长衫。
姜萝知道,苏流风一生都没有嫁娶,也并无孩童绕膝。
他过得孤独,她也是。
春来秋去,霜凋夏绿。
苏流风风烛残年,将将一命归阴,他终于抱起了那一块姜萝的灵牌。
说来凑巧。
不知是不是快入黄土的老者,能够撼动天地阴阳界限。
他竟碰到姜萝了,也携起她的腰肢,揽她入怀。
姜萝感受不到人的体温,但这一刻,她的心尖子充盈脉脉温暖。
她眷眷地挨靠在先生怀里,听他渐渐归无的心跳声。
苏流风似乎待姜萝极为珍重,半入黄土时,才敢从心,拥一拥她。
死之前,她听到苏流风说:“阿萝,多谢你幼时赠我的饼。很……好吃。”
姜萝一愣。
原来,私下里,他唤她阿萝呀……
记忆涌上心头,姜萝终于记起了从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乡下的时候,曾接济过一个乞儿哥哥。
他匍匐于地,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腿骨都断了一截。
姜萝为他赶走了作恶多端的少年人,小小的身骨护住弱者。
怜悯之心渐起。
她搜罗祖父给的红绦粮兜子,从中摸出了一个馕饼,递到乞儿手里:“好吃的,给你。”
对方接过饼,深深看了姜萝一眼,一瘸一拐走远了。
嗯?那人是苏流风呀?
姜萝不曾知道,先生还有过这样狼狈的过往。
若她早早知情,她一定会给他……至少两个饼!
2 第二章
第二章
东洲,玉华镇。
时值秋天,木樨花开得正好,一团团橘色碎瓣儿簇拥于枝头,热闹喜人,芳香扑鼻。
新盖的青瓦卷棚顶屋舍里,周仵作收拾家伙什,蹑手蹑脚出门,生怕惊扰了床上睡得正熟的乖孙女。
怎料,小娃娃耳力敏锐,还是听到了响动,骨碌碌滚到床围子边上,翻起了身。
六岁大的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两个红绸束带缚的小揪揪被睡得歪歪扭扭,既滑稽又可爱。
姜萝一睁眼,茫然望着门口僵硬止步、不敢动弹的周仵作,漂亮的杏眼骤然弥漫起一层泪雾。
她认出,那是她的祖父。
祖父今天的精神头很好,脸色红润,臂骨扎实,和从前缠绵病榻的枯槁模样截然不同。
她低头,看了看圆润的手掌,还是小孩的模样。
姜萝似乎明白,她好像重生了。
她回到了过去?!一切有重来的机会吗?
“祖父!”姜萝奶声奶气地喊。
她有很多话想对周仵作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想告诉祖父,在他死后,她入了宫,吃了好多好多苦,没有人对她好,没有人喜欢她。
晚上姜萝都不敢哭,怕下人说闲话,怕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宫里,栽赃污蔑她对天家不满,又连累赵嬷嬷受罚。
她真的委屈得不行,鼻腔酸酸涨涨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乖孙女抽抽噎噎,哭得可怜,周仵作心疼坏了。
他赶紧跑回来,给小孩子拍背:“阿萝乖啊,祖父就是去验个尸,很快回来了。平日里带你上衙门没什么事,但今天出事的是隔壁村的陈叔,祖父怕你瞧见了难受。”
姜萝眉心天生一点朱砂痣,像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讨喜得很。哪家成亲没请姜萝去当小傧相花童沾一沾瑞气的?
这个陈叔前段日子还因为儿子娶了新妇,给姜萝包了一油纸袋的霜蜜北瓜糖,小孩子到家直夸陈叔好。倘若让她瞧见熟人的尸首,那冲击该多大?要是吓掉了魂,玉女早早被收到天上,周仵作可要悔死了。
他们这一行,犯的是开罪孤魂野鬼的活计,沾了阴煞,连媳妇都娶不着,好不容易养了一个孙女儿,便是捡来的,他也不想姜萝有闪失。
姜萝哭是因为想念家人了,才不是想跟着周仵作上衙门。
她破涕为笑:“我听祖父的话,我不去。”
“嗳!这就对了!”
周仵作是个宠娃娃无度的,昨天还怕姜萝有龋齿没收了她的桂花糖,今儿就因姜萝乖巧,要翻箱倒柜拿糖来安抚小孩子。
“不许吃多,一天顶多两块。”周仵作打开油纸包,把糖塞到孩子嘴里,“那祖父走了,你乖一点看家。要是闷得慌就去隔壁王婶那里玩,记得把门上锁。哦,灶房里还有几个馕饼,祖父连饼兜子都留了,出门挂身上,饿了要吃。”
“好,祖父路上小心。”
姜萝舌尖子翻起一层层的甜腻,止住了汹涌而出的泪意。她下地,乖巧送周仵作出了门。
支上了抵门棍后,姜萝环顾儿时的小院子,情不自禁伸了伸懒腰。暖洋洋的日光照到身上,隔着厚实的棉袄子烘入肌骨,驱散所有彻骨的寒意。
院子里摆着一张石桌和两个镂空牡丹石凳,是周仵作一次破案有功,从县太爷官宅里捞来的赏赐。这样一来,夏夜时分,姜萝就能和祖父并排坐在庭院里吹风赏月,吃甜津津的西瓜了。
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姜萝想到灶房里的馕饼,三两步跑去拿午食。
待看到灶台上放的那一个浆洗了多次有些泛素白的红绦粮兜子,姜萝猛然想起一件事。
她夺过装饼的袋子,发疯似的跑出家门。
姜萝记得苏流风的事,他说,她曾经赠他一个饼子。
这只装饼的粮袋子姜萝就用过一天,回家时不慎丢了。正因如此,她才把赠饼的事儿牢记于心。
先生有难,她要去救他。
西街的暗巷里,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骚动。
沉闷的哼声,入腹的踢踏声,甚至隐隐有骨裂的碎响。
姜萝识得这一群围堵乞儿的少年郎,他们是玉华镇衙役之子,平日里没事做,仗着亲爹是衙门做事的吏役,成天逗猫遛狗,横行霸道。
“住手!”姜萝上前,拦在伤痕累累的乞儿面前,“王勋,刘猛!你们当街伤人,小心我告诉祖父,让他禀报县太爷,治你们父亲的罪!”
小孩子稚气的嗓音在空荡荡的街巷里回荡,被喊名字的年轻人认出她是谁,一时被唬住了。
姜萝常常跟着周仵作进出县衙,很讨县太爷欢心,要是真被她告一状,不说惩戒,挨大人一顿打骂是肯定的。
他们到底忌惮武役出身的父亲扇来的巴掌,吐了一口唾沫:“我们走!”
刚迈腿,王勋又折回来,冷笑:“阿萝!你一个小丫头和戏班子的跑腿小子混在一块儿,也不嫌难看?你祖父要是知道,定削你一层皮。”
“少管我的事,快走!不然我现在就跑县衙里去!”
“行行,我斗不过你,小爷怕了成吧?咱们走。”街痞子们落荒而逃。
待人走远了,姜萝才踅身去看倒在地上的少年郎。
殷红血渍自他褴褛的粗布短衣渗出,衣摆满是脏污,就连乌油油的发也蓬乱,偏偏那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甲盖月牙儿粉润,指缝干净,似是日日取用泉水清洗过。
姜萝明白,这是苏流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能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体面。
“先生。”
她情不自禁喊出声,泪盈于睫。
姜萝想到前世的事。
她初见苏流风,也是这么一个桂花飘香的午后。
宫里花卉明艳,就连公主府也妆点得富丽堂皇。但那些花太贵重了,姜萝喊不出名字,她只能赏那一株桂花,只因祖父庭院里也有一棵。
被天家认回宫里后,姜萝瘦了不少。鲜妍宝气的华裳裹在伶仃的少女身上,仿佛一重重枷锁,困住了她的神魂。
姜萝盯着挤挤攘攘的桂花出神,直到另一股更为馥郁的花香的冲撞了她的心神。
姜萝踅身望去,海墁式岁寒三友苏画廊梁底下,伫立一名长身玉立的郎君。穿一袭艾绿常青松纹直缀,风涌袖囊,鼓起衣袍,霞姿月韵,亦携来一阵山桃花香。
郎君生得高,瞧着却有点清癯。等他走近了,姜萝辨出来人细致的眉眼——极俊雅端方的骨相,明明那样清寒的一个人,一双凤眸却妖冶非凡,平添不可唐突的神相。
年纪大不了姜萝几岁,却已很有文臣那起子八风不动的风骨。
姜萝听赵嬷嬷提起过,前两日因她在宫中用膳时闹出笑话,皇帝特地给她找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来府邸指点诗书。
这位就是她早有耳闻的礼部右侍郎苏流风吧?
姜萝还未及笄,有的是个头要长。她生得矮小,才至他腰腹高。
见到师长,姜萝规规矩矩行礼:“您是苏大人吗?阿萝给您问安。我该如何称呼您?唤一句‘先生’可好?”
她问题太多了,抛过来便一箩筐。
说完,姜萝先羞赧一笑,摸了摸鼻尖子:“我家乡那边,都喊才高八斗的塾学西席为‘先生’,我不知来了京城,是不是也要这样喊。”
她怕开罪人,坏规矩,说句话也畏首畏尾。
“请公主随意称呼,不必诸多顾虑。”
这是苏流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音色温润,清耳悦心,很动听。
姜萝接下他的善意,不免态度也亲近了许多:“苏先生是来教我礼制的吗?宫人常说我不懂规矩……”
唉,她就是太老实啦,居然会自曝其短!
哪知,苏流风闻言也没有讥讽与鄙薄。他依旧神色如常,柔声:“公主并非不识礼数,而是生性恣情,还未被俗常驯化。这般,极好。”
姜萝怔了一瞬。所有人都说她不成体统,唯有苏流风赞她生性浪漫,若春和景明。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那一刻,心里的酸涩翻腾,怎样都压不住了。
-
姜萝不再追忆往事。
她凝望眼前受了伤的苏流风,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馕饼,递了过去:“你吃这个。”
苏流风抬起一张容色未开的稚气的脸,一时讶然。
他的错愕不过瞬息,很快便寂灭于沉沉的眸光之中,了无痕迹。
苏流风没有接姜萝的饼,而是垂着首,无力地注视自己指尖。
他低头的时候,姜萝才有机会看清楚他颈后的皮骨。苏流风太瘦了,脊背骨珠嶙峋,衣襟往下的暗处,能窥见无数乌青的旧伤。
这些伤不是今日打出来的,看着像是陈年的鞭伤。
她不认为那几个小痞子还敢当街执鞭打人。
难道除了他们,苏流风还吃过其他什么苦?
姜萝强忍住难过,伸手撩开他残破的衣襟。
那样削瘦的脊背,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伤疤。他还不是入仕的文臣,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挨了人的打骂也不能还嘴,也无力反抗。
苏先生,他不该受此折磨!
姜萝还要再碰他,却被少年郎一下子扣住了软乎乎的手腕。
怕弄疼了姜萝,苏流风眼底戾气散去些许。他回过神,虎口微微放量,祈求原谅。
他只是不喜人这样亲近,便是年幼的孩子也不行。
特别是——“我……脏。”
苏流风低语,细小的声音融化风中,劝她远离他。
他是戏班头子丢出来讨钱的赖皮乞儿,女孩儿这样干净,他怕污了她。
然而,姜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刻,心底更是震颤。
她的眼睛发烫,霎时间糊满了一层泪雾。
姜萝多想告诉他,不是先生脏啊,是这个世道脏。
苏流风没有多逗留,即便腿骨折损,他也要起身走了。
姜萝这时才发现,苏流风吃不饱穿不暖,身子骨没怎么抽条,比起上一世矮小太多。
她对他的事知之甚少,全然不明白他后来是如何逃出生天,又如何迈入官场。
但姜萝看过他艰辛的一面,知道这一定是一条举步维艰的坎途。
姜萝倒是想带苏流风回家,但她知道,眼下他一定不会信赖她。
于是,姜萝又一次拉住了苏流风的袖口,声音稚嫩:“哥哥,明日你还来这里,好不好?”
苏流风不解。
他低头,看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她生得乖巧可爱,眉心那一点观音痣,灼灼其华。
漂亮的女孩儿,应当不缺家人与朋友疼爱,那么她不该执着于他这个陌生人,甚至是衣不蔽体的乞儿。
“为何?”
苏流风知,自己身上没什么好贪图的地方,和他多接触,一定是亏本买卖。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远房表哥!我很想他。”
这句话是实情,姜萝早早把他当成了故友亲人。
许是接受过姜萝的好意,苏流风没有再出言拒绝她。
“你一定要来,好吗?”
娇憨的小姑娘满眼冀望,遍体鳞伤的乞儿少年终是松了口,他迟缓地点了点头。
秋风把木樨花吹落,淹入小孩儿乌油油的发揪揪里,如同她一样娇俏可人。
在遇到姜萝之前,苏流风好似从未留心注意过……秋日里的桂花花蕾,原是黄澄澄的橘皮色。
-
西山残阳,薄暮冥冥。
苏流风没能讨到钱回来,吃醉了酒的戏班头见到他就是一扬鞭子。
“啪嗒”一声,长鞭敲地,尘土飞扬。
残破不堪的板凳受不起这一记敲打,发出垂暮的声响。
苏流风见怪不怪,他早已对疼痛麻木。
还没等他主动靠近梨园戏班头,练乾旦的师兄阿刘踢开裹脚的跷鞋,拦在苏流风面前:“可不兴打啊班头,小风一身的伤,再打就没命活了!”
闻言,吃醉酒的班头冷笑一声。
他上前,捏住阿刘染满白脂红粉的脸,道:“他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要是乖乖学唱曲儿,我何至于为难他?他既要我这戏班子养活,就得拿出点真学实才来,你说是不?讨不来台下老爷、夫人们的赏钱,出门要个饭还难为他了?阿刘为他想,怎的不为我想想?”
说完,一把搡开阿刘,抬腿就是一脚,把瘦骨嶙峋的苏流风踹倒在地。
苏流风腿上有伤,压根儿站不稳。
他伏跪于地,护住了头,任由班头踢踹,鞭子胡乱飞舞。
不过一会儿工夫,苏流风又皮开肉绽,脊背上多添了好几道狰狞的伤疤。
少时,苏流风家中人为一口粮食,把他卖到戏班子里,虽说没有签身契,但他知道,这条命算是交待在这儿了。
他不愿捏腔唱曲儿,班头爱惜他漂亮的眉眼,想要磋磨他的性子,自然百般花样都放出来。
打他一回是偶然,百回就打成了习惯。
谁让苏流风仿佛完全没有痛感,连哼都不哼一声。
他这般有骨气,自然任凭班头毒打。也是这样“不识好歹”的硬骨头性格,才养得施暴者不知轻重,下手愈发毒辣。
施暴者就想看苏流风求饶;
想折断他那条好汉脊骨;
想逼他如蝼蚁一样伏跪脚下,苟延残喘。
戏班头在外边给那些大爷当孙子,好在家宅里还养着一堆出气筒!
苏流风肺腑疼得想呕血,仓皇间,怀中滚出那么一截漆黑的草乌。
他凝了一会儿神,还是爬动手指,悄无声息将它收回怀里头了。
一场毒打到夜半才尽兴。
班头闹累了,又吃了一壶酒,醉醺醺回漏雨的屋里睡下。
小的孩子不敢开腔,大的孩子又不愿相帮。唯有阿刘师兄沥干巾帕,来给苏流风擦拭伤口。将他眉骨间濡的一点点血污抹去,苏流风清丽的眉眼毕露于人前。
阿刘叹息:“小风你这是何苦呢!”
苏流风不言语,他好似待谁都这般寡言少语。
阿刘也习惯苏流风的冷淡,但他知道,苏流风是念着他的好的,否则苏流风也不会每次讨到了多余的钱便匀出一份给他,供他攒下一些跑路的盘缠。
好比今日,苏流风把怀里藏的饼,撕开一半,分给阿刘师兄。
夜凉如水,窗纸破了口子,风涌进来,哗啦哗啦作响。两人兜头吹着风,挨在大通铺的里侧,辗转反侧。
阿刘嘟囔出一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流风难得开了口:“若班头死了,师兄有去处吗?”
阿刘骇然,吓得直挺挺坐起。
他借月光好生端详苏流风的眉眼,分辨他话里深意与虚实:“你要做什么?小风,你想做什么?”
苏流风闷声,又问一句:“有去处吗?”
阿刘哑了口,他期期艾艾好半晌,答了句:“有的……”
“嗯。”
苏流风没再开口,他侧了身,沉沉睡去。
仿佛先前问的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梦。
-
秋庭蟾月,金桂飘香。
周仵作担心姜萝怕黑,特地往舒展的枝桠与屋檐底下挂了灯。
他信鬼神,听说漂亮的孩子都容易被菩萨带走当玉童子,故而还往桂花树上扎了几块姜萝平日里穿的旧衣,当成替身挡灾。
周仵作每回晚归都会给孙女带点甜食赔罪,今日拎回家的是一油纸包的酥儿印与糖霜糯米油糍粑。
他敲了敲家门,姜萝应声:“暗号!”
这是周仵作吩咐下来的规矩,让姜萝待家里时别胡乱开门,要听一听响动——平时没孩子在家,盗窃就盗了,有孩子在,他不想姜萝出半点差池。
周仵作摸了摸下巴:“天王盖地虎。”
“小鸡炖蘑菇!”姜萝稚气地喊了声,随后欢喜拉开门,“祖父,你回来啦!”
周仵作把孩子抱起转了个圈,捏了捏小丫头的脸:“乖的哟!瞧瞧,这是什么。”
他献宝似的提起甜食给姜萝看。
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双手捂住了嘴,惊喜:“甜的糕糕!”
瞧瞧,周仵作嘴上说不想姜萝长龋齿,实则还是心疼孩子,每每给她带称心如意的甜点心。
周仵作在县衙的官宅里已经洗过身子了,回家怕味儿冲,又洗了一次。
待他换了一身长衫出来,看到姜萝小指头清点糖糕,小声数数,然后一个个往粮兜子里装。
“这么多拿去,吃得完吗?”周仵作失笑。
姜萝欢快地荡了荡小脚:“我给朋友带点儿。”
“行,阿萝开心就好。”
周仵作是个大方的长辈,待孙女儿慈爱极了,她就是要天上星星,他都会想法子捞一颗下来。
甜糕不过暂时垫一垫肚子,周仵作捋起袖子入灶房,给孙女儿显摆厨艺去了。
姜萝想到明日可以见到先生,嘿嘿两声傻笑。
若是前世,苏流风官高权重,定什么都吃过,她的东西显不出好来;今生,他落魄一阵,她能帮到他些许事,倒像是她也有了用处,能将先生从水深火热的地方解救出来。
姜萝忙好了粮兜兜,犹如一只囤好吃食的家耗子,餍足极了。
她蹦下石凳,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到周仵作身边帮忙煮饭。
姜萝一个小丫头,什么都帮不上,只能老老实实蹲灶膛前看火。
怕她闲得慌,周仵作还往缭烧柴薪的火堆里丢了个芋头,烤着给小丫头吃。
姜萝下意识又丢了一个,给苏流风的。
秋天果蔬想要保鲜就得丢到井里吊着冰镇,周仵作捞上来一大盆扁豆,掐头除老丝儿。
姜萝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今天王勋说起的话。他道苏流风是戏班的跑腿小子,什么样的戏班子,会让角儿在外抛头露面乞讨银钱?看苏流风的样子,也不像练过曲子的。
那戏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祖父,您听过玉华镇上有什么……呃,戏班子?”
“你这话打哪儿听到的?”周仵作知道姜萝打小就聪慧,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话是小孩子家家不能谈的。不过戏班子里的孩子大多是从牙人那里买来的,不知会如何坑蒙拐骗良家孩子呢,他私心不想姜萝多接触这些人。
于是,周仵作板着一张脸,吓唬她:“要是西街那个柳家野班子,你可别乱凑上去晃悠。听说那个柳班主门下的孩子各个都是不同地方口音,也不知怎么捞来的人呢!万一你教人迷晕了、掳走了,祖父都不知该怎么寻你!”
“知道啦,阿萝很听话的。”
她卖了个乖,逗得周仵作哈哈大笑。
另一边,小丫头的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这个柳班主,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姜萝绞尽脑汁回想从前,终于记起一桩蹊跷事儿了。
前世,周仵作接过柳班主的案子。
他死得可惜,竟是喝了平素可用来祛风除湿与关节疼痛的草乌药酒,中毒而亡!
要知道,草乌虽能治风湿骨痛,却有毒性,需蒸煮过后方能入药。若一个不慎,直接塞草乌腌酒泡药,饮酒者滥喝药酒,便会招致肾脏衰竭,甚至暴毙。
酿酒时这般不小心,一点点纰漏就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了。
这事儿在当时流传很广,把镇上的人吓得不轻,就连药铺生意都凉了不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胡乱吃药材泡的高粱烧酒。
3 第三章
第三章
前世。
庭院内。
时值暮秋,霜寒露重。
粟米似的桂花被风吹落,黏于黑漆描金山水图矮案上的一团发里。
昨日苏流风给姜萝布置的功课太难,她不曾做完,早晨艰难爬起来看书,还沏了杯花茶醒脑,再添一碟桂花糕垫肚。只可惜,多完美的计划都兜不住她一观书就昏昏欲睡的秉性。
才看了一行,两眼一翻黑,压书就睡,发丝儿还沾上了桂花糕。
院外,苏流风来公主府授课,赵嬷嬷说三公主早起看书。
苏流风难得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倒是稀奇,他的学生竟这般勤勉。
要知道,上一回他解诗解一半,说得口干,正欲喝茶。
但一抬袖,姜萝便受了牵引,扑通一声倒在他膝上,睡得酣畅淋漓。
他哭笑不得,却不欲打搅她,只能任姜萝自个儿醒转。
见书就困的小姑娘,终有一日领悟到书墨香了吗?他扬唇,让赵嬷嬷不必通禀,免得她打扰公主“雅兴”,横竖他都要入内讲课。
待饶过几重橘桂与红枫花枝,他行至姜萝面前。
小姑娘还没睡饱,头压在书上。乌油油的鬓角与红润的樱唇相得益彰,腮颊雪白、略带丰腴,既有孩童的稚气,又有初初成人的少女娇艳,美不胜收。
苏流风错开眼,刚想回避,却见她的纤发沾上了桂花糕屑。
他想帮她拂去。
还没动手,身后便传来厉声的一句斥责:“公主怎这般不知体统?!苏大人来府邸授课了,竟还蒙头大睡?!发上都粘满了吃食!”
苏流风知道,这是宫里派来教习姜萝礼仪的女官姑姑。
她们几代都是指点皇女与皇子姿仪的女官,就连当今皇帝在潜龙储君时期也受过她们的训诫,故而她们的身份摆得很高,对皇裔下嘴责骂也毫不心慈手软。
遑论,一个还未及笄就被赐府宫外的失宠公主。
这都是先皇赠的龙威——严师才能出高徒。
但,苏流风不喜。
他莫名想起姜萝之前羞赧一笑,对他说:“宫人都说我不懂规矩。”
原来是这么个不懂规矩法吗?
苏流风失笑。
他不想她,如提线木偶那样生活。
姜萝要有鲜活的气儿,要有魂魄,她要比任何人都明艳。
“是本官要食的桂花糕。”他忽然睁眼说瞎话,袒护悠悠然醒转的姜萝,“公主敬重师长,唯恐桂花糕受凉,一直在旁守着。然而我姗姗来迟,害得公主久等一场。”
女官被堵住了口舌,进退两难:“啊……这。”
苏流风低语:“错不在公主,在我。”
女官原本是想讨好苏流风这位朝中新贵,怎料他护短得很,竟为学生帮腔。一时间,女官骑虎难下,气氛尴尬。既有老师在前教课,女官们不便久留,只得愤愤然先行告退。
才走出第一重月洞门,她们隐约听到苏流风的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你们冤枉公主了。”
柔情的风一样,一扫而过,像是个梦。
庭院里又只剩下了苏流风和姜萝。
姜萝睡醒,不必呷茶也醒了神魂。她明白苏流风递来的好意,一撼蝴蝶纹的宽袖,抖出满衣桂花香。她向苏流风叩首,虔诚行学子拜仪:“阿萝多谢苏先生解围。”
苏流风不语,若一座温润春山,知他春意茂然,触手却难及。
他是在生闷气吗?嫌她总给自己惹是生非?讨厌她这个累赘吗?姜萝脑中思绪万千。
然而,全不是。
姜萝低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伸来一截白皙如玉的指骨。修长、硬朗,裹着骨相锋芒的手。它的主人,是苏流风啊。
姜萝好奇先生的手指去向,她静静看着。
只见苏流风指尖蜷曲,递向姜萝拢在梨花木地板上的发梢,粉润的月牙指甲,轻轻一扫,掠去了小姑娘发上沾满的糖糕屑粉。
“脏了。”苏流风隐含笑音,“如今好了。”
姜萝一怔,心底涟漪震荡。
她懂了——先生啊,是在帮她清理脏污。他愿她无尘似雪,一如既往娇妍。
-
姜萝总会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醒来后,她要盯着幔帐发愣好一会儿才能回魂。幸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姜萝撩开床帘,一缕暖光映入褐色的瞳仁,照出一片金辉。
天光大亮,她赤足下地,脚掌冻得直跳起,慌忙又钻被窝里暖一暖,迷迷糊糊去摸加了兔毛内胆的小棉鞋。这是周仵作知她畏寒,特地给了隔壁王婶子工钱,帮姜萝提前做的矮冬靴。里头塞了乳兔褪下的细小绒毛,软和又漂亮,半点不扎脚。
姜萝想到苏流风那一身残破的衣以及开了线的薄鞋,如有机会,她想量一量他脚底板的尺寸,给先生也做一双新鞋。
今日和苏流风约好了见面,先生守诺,一定会来。
姜萝心头高兴,打算“盛装出席”。她捻着拇指与食指,兰花指微微翘起,在红木云纹妆奁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两条缀着甘露水珠翡翠的绿束带,绑住不算浓密的两团发揪揪。发绦是周仵作送给姜萝的生辰礼,漂亮,但价格也“喜人”,要一钱银子呢!
若不是为了见苏先生,她平素都舍不得带出门,生怕掉在外头,找不见影儿。
周仵作一大早就去衙门办差了,灶膛熄了明火,用猩红火星的柴炭煨着铁锅里的粥,供姜萝醒来吃。
姜萝懂事,不给祖父添乱。她自个儿洗脸擦牙,挑了一身芦苇绿袄裙穿好。再入灶房,搬来板凳,端出热水温的红豆粥,佐了点黑蔗糖,小口吃完。
接着,姜萝洗干净手,带上塞满了糖糕点心的粮兜,还偷拿了一点平时她摔伤后可抹的药膏,利落出屋锁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不过冤家路窄,她刚下台阶,人就被隔壁王婶子家的女孩儿王妙妙堵了。
她眼馋姜萝发间那两条,随风叮咚响的翡翠绸绦子,忍不住问:“阿萝,你绑头发的带子,要不少钱吧?这豆绿色的,我家没有呢……你能不能借我戴两天?我之后还你。”
王妙妙被家人惯着,性子骄纵得很,想要什么就伸手拿,满肚子都是小心眼。
姜萝带她回家玩,被她顺手牵羊偷走过一个木雕小兔。姜萝在她家认出来了,王妙妙非说是父亲买的,恰巧买到一模一样的了。
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学人精”,姜萝都十分讨厌,打那儿以后,她再没和王妙妙一块儿耍了。
如今的王妙妙,在姜萝眼里,就是一个满口胡言、谎话漏洞百出的小豆丁。
姜萝没那么大方,况且这是祖父送她的宝贝,她不乐意拱手让人。于是,她摇了摇头:“不好。我得走了,不和你多说了。”
“小气!”
“对,你才知道呀?以后别和我要糖糕吃,我这人小气。”
姜萝觉得重生一回,牙尖嘴利逗一逗小姑娘也挺好玩的。她故意装成凶神恶煞的模样,把王妙妙气得直拍胸口。
王家看重哥儿,慢待姐儿,平时煮的鸡蛋,买的糖饴,都是兄长先吃,她尝后头。虽说比起一般的小姑娘,她过得十足好了,但比起姜萝,又矮了一大截。
平时她在周家祖父面前卖乖能讨来几块甜糕吃,怎料姜萝三言两语把她吃糕的路子堵了!教她怎么不气呢?
“你……你!我喊哥哥来教训你!”
王妙妙知道周仵作家里只有阿萝一个孩子,不像她,还有兄长撑腰。虽然王勋平时只跟狐朋狗友在外厮混,压根儿不管家里小妹妹,但她一搬出兄长名头,附近就没孩子敢不听她话了。
然而,姜萝就是那个混不吝,半点不怵:“你要找王勋?好啊,正好我也把他干的坏事和王叔父说一说。到时候挨了大人的打骂,你看他怪不怪你。”
这话说得王妙妙目瞪口呆。
倘若王勋挨打骂,她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算你狠。”
王妙妙没辙了,只得悻悻然回了家。
“哈哈哈。”仰天大笑。
总算摆脱这个粘人精,姜萝赶紧跑向昨日约好的街巷,等苏流风来。
呃……昨天太匆忙了,都忘记约一个准确时辰,要是苏先生入夜才来,她一个女娃娃游荡街头,太危险了吧?
一通的胡思乱想,都在姜萝见到树下那个熟稔身影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苏流风来了,还特地来得这样早,一直等着她!
先生如前世一般体贴!
苏流风的脸比昨日干净不少,不知是今日不必乞讨,还是为了见姜萝。
擦了污泥,一双凤眸漂亮到令人失语。
特别那一双手,温润如无瑕玉石。
姜萝朝苏流风笑弯一双杏眸,她搜肠刮肚想要说点什么话,又句句都觉唐突。
最后,她决定以食服人,从粮兜袋子里摸出一块桂花糕,递给苏流风:“吃这个,甜。”
她逼他吃。
苏流风鬼使神差接过糕,在小姑娘那一双满带期盼的杏眼下,抿了一口。
是甜的。
沁入心腑的那种甜。
他垂下浓密的睫羽,良久不语。
苏流风已经……很久没吃过甜食了。
4 第四章
第四章
姜萝紧张兮兮地盯着苏流风的动作,看他秀气地咬甜糕:“合你口味吗?先……哥哥。”
“很好吃。”
嗓音寒冽如霜雪,音调却很轻柔悦耳。
苏流风终于说了今日第一句话,按下姜萝的心神。
姜萝松了一口气,喜人的圆脸又绽开笑,露了雪白的牙齿,很是大方可爱。
她拿出更多的甜糕,塞到苏流风掌心里。这样疼爱兄长的小辈,好似他的亲妹妹一般。
苏流风没有家人,也不知该如何回报姜萝的好。
第一次,他感到仓皇无措,是因一个外人待他太好了。
给完吃食,姜萝想起苏流风的伤。
见他还是一瘸一拐的,姜萝想也知道,没有人会给苏流风疗伤,全靠他一口气撑着熬着。
这样不行,得找个机会,寻大夫来瞧伤。
眼下,她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能从家里偷出吃食已经大不易了!只因祖父偏疼她这个孩子,愿意月俸全花在她身上。
姜萝扯了扯苏流风的衣袖,递上一盒用了一半的药膏:“哥哥疼,擦这个,”
说话不能太老气横秋吧,即使大家都知道她早慧。偶尔装一装嫩,感觉还、还挺不错。
姜萝不懂事,苏流风却很明事理。他知道这些食物和药都是来自一个小孩儿的偏爱,他不好辜负,却也不好尽数收下。
他不忍心麻烦她,也不想诓骗她。
“不必了。”苏流风说。
姜萝却不肯依,她没法子,只得当一回胡作非为的坏孩子了。
接着,她拉起苏流风的衣袖,一道狰狞的、猩红皮肉翻开的鞭伤,映入眼帘。血痂都还没凝结,是昨晚的新伤。
他又挨打了?姜萝出奇地愤怒,她希望苏流风不要再回去了,跟她回家吧,她会努力说服祖父收留先生的!
苏流风看姜萝双目圆瞪,以为她吓着了,忙夺回臂骨,后退半步。
姜萝执拗地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声音已经带了哽咽:“都是血,多疼啊……哥哥要上药的。”
苏流风一阵茫然。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就连阿刘师兄也只是为他擦拭血迹,默认他顶撞了柳班主,必定有此一劫,该受这一场伤。
谁会管他疼不疼呢?
姜萝用手背抹去眼泪,小心挖出药膏,覆在伤口旁边。怕药性太烈,蛰入皮骨,她还为他小心地吹一吹:“哥哥忍一忍。”
奶声奶气的话,听得人心头熨帖。苏流风惶恐小孩待他的好,又卑劣到忍不住接受一个小孩的好意。
直到,他一松懈,怀里的草乌滚落,被姜萝拾起。
他的歹心,毕露于青天白日之下,无处遁形。
即使眼前的孩子茫无所知,也不识得他被世俗压迫而渐起的杀心。
姜萝捡起草乌,大概猜到了上一世苏流风是如何死里逃生。
上一世,姜萝死后,偶尔能听到一些坊间传闻——总有人说,苏流风倚势挟权,只手遮天。
他甚至是狼心狗行,草菅人命,残害忠良。
但,无论好官歹官,在天家面前,都自称“忠良”,谁又能知道险恶人心,诸般真相呢?
这个口口相传的恶人是她的苏先生啊,阿萝本能包庇他。
姜萝什么也没说,装作懵懂无知,笑着把草乌还给了苏流风:“哥哥,你的东西掉了。”
明知道小孩不可能懂,但苏流风还是惶恐——他的恶意,被世上难得给他善意的孩子发现了。
幸好她不谙世事,感谢她什么都没问。
但其实,姜萝什么都知道。
她为苏流风感到难过。
不是厌弃他的邪心,而是痛恨这个逼迫先生的炎凉人间。
苏流风那样好的一个人,究竟遭遇了何等的恶事,才会想要沾上一手脏污?
如果可以,她想替他。
-
苏流风回戏班子租赁的屋舍时,已是深夜。
今日他还是没能带钱回来,好在他吃了果腹的甜糕,不必阿刘师兄特地匀一半馒头偷偷给他吃。
然而苏流风的运气也实在说不上好,一进屋就被柳班主堵住了。
柳班主取竹签子剔了剔牙,暧昧地笑道:“我就说,咱们的小风师父怎么开了窍!出门还知擦脸更衣了。就你这漂漂亮亮的脸蛋子,上台哼两声曲儿,夫人们大把的银钱给你打点,再弄几个官宅月洞门里的‘堂会’,嗓子都不必出力,身子骨出力,还愁没的赚?”
彼时,苏流风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全,却要被这些污言秽语给玷污心智。
他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骨咯吱咯吱作响。
苏流风倒是想捂住耳朵,却不愿与柳班主对着干。
还不是时候。冷静下来。
柳班主哼了一声,谅他没胆,还要再说:“我可都看见了!你倒是会挑,年纪轻轻就懂那些旁门左道,和周仵作的孙女儿勾搭上,还哄人给你吃糕是不是?行啊,知道人家就一个独孙女,宠爱得紧,上赶着给人做童养夫?不错不错,有前途。你要早告诉我能扯下脸来干这个,我还逼你去要饭作甚?”
明明是笑着说的话,柳班主的眉眼戾气却渐重。
小子都会给自家谋出路了,这是要跑!看他不打断苏流风的腿,坏了他这个单飞的念头!
柳班主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拉苏流风作陪!
还没等他动作,苏流风先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袍,寒声:“说我便罢了,不要辱没旁人。”
他一张脸绷得很紧,凤眸里戾气萦绕,怒意正重。
姜萝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柳班主怎敢造她的荤谣。恶心。
平日里被打得满地爬的少年人,今日竟有了骨气。
柳班主稀奇之余,又被他的冲撞给气笑了。
他抬腿就是一蹬,老大的力气,直将苏流风踢到自己平日里入睡的寝房内。
这一回,柳班主没有杀鸡儆猴的打算。
砰!砰!砰!
他下死手打苏流风,房内传来的都是隐忍的闷哼声,以及拳拳落肉的躁动。
戏班的孩子们没人敢拦,他们早早回了大通铺,抱作一团,捂住了耳朵。
“阿刘师兄,小风会不会死了啊?”
“一定会死吧,柳班主疯了。”
“我好怕……”
“别胡说!”阿刘眼角潮红,竟是落了泪,“他不会死的。”
但阿刘好懦弱,他不像苏流风一样骨头硬,敢一次次和柳班主叫板,扛上柳班主的拳头。
阿刘签了卖身契,便是柳班主要打死他,也无人会来为他做主。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不是他胆小,而是他和苏流风不一样啊……
这场毒打持续了很久,直到柳班主嫌恶地出了房门,喊阿刘去拉走打到半死的苏流风。
一个满身是血的东西留在柳班主房里,他哪里休息得了。
阿刘含泪领了命,他颤巍巍走入寝房,撼动地上的苏流风。
苏流风身上没一块好肉,都是鞭子与拳头凿出来的血污,唯独那一张脸毫发无损,漂亮到不像人的地步。
这样的画面,更让阿刘感到可悲。
柳班主不把苏流风当人,他把苏流风当摇钱树,一个可以随意摧折的物件!
他好想、好想杀了柳班主啊!
然而这时,苏流风强撑起一口气,把一张纸团递到阿刘掌心。
他开口也很艰难,一说话,胸腔起伏,震得疼。
但苏流风还是要说,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聒噪的时刻。
“你可以……找去处了。”
苏流风的这句凄怆的话,震得阿刘天灵盖都发麻。
他五雷轰顶,打开纸团一看——这是、这是他的卖身契!
柳班主逼他们签了指印,却故意压在手里不过官府,为的就是哪日戏班子不好做了,转手能把他们卖给达官贵人为奴为婢,让别的雇主自行去过官府质人的公印。
如此一来,转赠卖身契的流程方便省心,还不会抖露他拐卖孩子的阴司行当,方便他拿钱就跑。
因此,只要毁了这些卖身契,阿刘就能获得自由了。
他终于明白,一向逆来顺受的苏流风为何今日得了失心疯,非要顶撞柳班主。
他为的就是杀入柳班主的寝房,给大家伙儿谋个生路啊!
“小风……我、我对不起你。”
阿刘师兄泪如雨下。
冥冥之中,好似有月光指引,诱导他望向旁处——那是几节散落在地的草乌。阿刘听过古方子,知道草乌没经蒸煮时含有毒素。
他福至心灵,霎时咬紧牙关,捡起苏流风落在暗处的草乌。
小风是个好人,他不该背负那么多罪孽。
所以,阿刘打算勇敢一回,替他背负所有。
也算是为阿刘的软弱无能,赎罪。
……
几日后,柳班主死了,死于饮用没蒸食过的草乌药酒过量,毒发暴毙。
可这一次并不是苏流风下的手。
当他的伤好了一点,侧头看向桌上留的两钱银子时,他明白了全部。
阿刘师兄动手了。
即便官府以“误食药酒”结案,他也良心有亏,早早收拾包袱,不告而别。
阿刘师兄自由了,苏流风也再无桎梏了。
一缕暖洋洋的日光自破了洞的窗格照入,落在苏流风遍布霉味的屋舍。
他沐于这一重阳光里,终于敢安心休憩片刻。
半睡半醒间,苏流风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若有似无的桂花香飘来,唤醒了他。
气若游丝的少年郎惊醒,迟缓地睁开一双霜寒的凤眸,瞥向一侧。入目,是小姑娘红润的脸蛋。
“你……”他定是在做梦?
怎料,姜萝看到苏流风很高兴。
她小心帮他捋过眼睫上搭拢的纤细乌发,嗓音软糯,发问:“哥哥,你若是无家可归……要不要和我回家?”
5 第五章
第五章
姜萝白嫩嫩的五指攀上大通铺,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满怀期待,仰望苏流风。
她在等他的回答,她希望他跟着回家。
苏流风一阵恍惚,他不明白,姜萝为何对他这样执着。
这份热忱给他真的好吗?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他蒙蔽,才这样轻信他人。
横竖都是他的错。
然而姜萝并没有等到苏流风的回答。
少年郎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即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苏哥哥!”
姜萝半爬上炕床,仔细端详苏流风的眉眼。他凉薄的唇瓣太久未蘸水,略有开裂,肤色与唇色皆青白,明明是失血过多!
姜萝焦心不已,忍不住扯了扯周仵作的衣角:“祖父,苏哥哥救过我,请您帮帮他。”
这话是实情,只不过是上辈子的事。
周仵作平常总和姜萝说,不必她将来做个温婉贤淑大姑娘,但要做顶天立地的清白人。知恩图报这一点也是他教她的,再不喜苏流风这个满腹心眼的小子,他也不能自毁教诲。
于是,周仵作招呼一声衙役王通,让他帮忙搭把手,抬苏流风回周家。
等被褥一掀开,周仵作伸手搭上少年人的筋骨,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摸过那么多尸体,于凡人骨相一事娴熟。
苏流风四肢百骸就没一块好肉,臂骨也裂开寸许,这样的伤势,他竟忍着没哼一声吗?他到底是心志坚毅,还是感知不到痛楚?
震惊之余,周仵作又难免升起一点怜悯之心。这位柳班主死了活该,对孩子都能下此毒手,真是禽.兽不如。
苏流风还是被带回了周家。
姜萝特地收拾了自己的房间供苏流风躺靠,她怕他伤重,翻箱倒柜拿出一床兔毛塞的被子,小心盖在苏流风的身上。
先生不能死啊……她忧心忡忡祈祷。
周仵作给苏流风请了大夫,骨伤要养,肺腑淤积的腐血要散,几贴药取的都是贵重药材,服下去能不能从阎王爷面前拉回来一条命还得看他自身造化。
周仵作帮苏流风敷药,姜萝要看;周仵作喂苏流风喝药,姜萝也要看。
小孙女这样紧着一个孩子,让祖父颇为吃醋,他竟不是阿萝心里看重的第一人了!
周仵作叹了一口气,捏了捏姜萝软乎乎的小脸,道:“放心吧,他方才喝药时能有吞咽的动作,说明他还有意识,熬过这一阵就会好了。”
骨伤最怕的就是发热与神志不清,苏流风能喝下药,表明他的求生欲明显很强。这样的孩子,阎王爷怕是难收。
姜萝仍旧很担心,她催祖父去做饭,她还想在房间里看顾一会儿苏流风。
周仵作拿孩子没办法,只得先上灶房熬粥了。免得待会儿大孩子醒了,小孩子却饿倒下了。
屋子静下来,隐隐能听到凉风拂上窗扉传来的飒飒声。
夏蝉熬不过三伏天,秋天的夜晚多了鸟雀的鸣啭,已经不恼人了。
姜萝双手捧着脸,小臂支在床围子上,静静注视熟睡的苏流风。
苏流风的呼吸平稳,并不像之前那样孱弱无力。
看了一会儿,姜萝打起瞌睡。她到底是个孩子,再精力充沛,忙了一天也困顿了。
黑发上莲花纹红绸发带长长垂落肩头,和她眉心那一点观音痣交相辉映,艳如桃李。
姜萝听着他的心跳,莫名安心,渐渐的,小手一滑出脸颊,脑袋就垂下了。
她竟以这样不舒坦的姿势,陷入梦乡。
床上静养的少年纤薄眼皮底下微动,他费力睁开眼,浓密卷翘的睫羽之下,一双凤眸里酝酿隐秘的心绪。
苏流风看清了守着他的孩子——雪白的肌肤与樱红的小唇,熟睡时,长睫随呼吸微微发颤,腮帮子微微鼓囊,脸颊丰腴,很明艳可爱。特别是眉心那一点火炽的红,如同普度众生的南无观世音。
他一时发怔,痴痴地想:她是来普度众生的么?即便他再低微如草芥,他也属众生之一啊。
菩萨平等地救济每一个人。
苏流风眸光柔和了些许,视线稍稍下移,落在姜萝朝前伸出的那一截藕臂上。
或许怕姜萝受风着凉,他强忍住身上的伤痛,从软绵绵的被褥里探出修长的指骨。
他小心帮她捋下了袖管,遮住了白嫩嫩的臂骨。
再无旁的触碰,苏流风不敢唐突。
还是周仵作端粥入房间,见小孙女都要歪到床上了,哭笑不得抱走她,带回偏房的小帐榻里,任她熟睡。
玩了一天的孩子,精神头再好也该累了。
周仵作把余下的鳆鱼粥炖在锅里,等姜萝睡到自然醒。
夜风又起,姜萝在炕上睡得歪歪斜斜,快要滚到地面时,她自个儿惊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桃红色的薄被。发上的两只揪揪像青粽角儿似的一上一下歪着。
门吱吱呀呀一开,周仵作端粥来喂姜萝,迷迷糊糊的小娃娃才刚含上汤勺,杏眼立时瞪大了,好鲜,好好吃。她欢喜地眯眼,如同一只偷吃了鱼干的小猫崽子。
姜萝腮帮子鼓囊,一面咀嚼鱼肉,一面问:“祖父,苏哥哥呢?”
一睡醒就是找玩伴,周仵作轻轻拧了一下小孩儿的鼻尖,笑道:“你苏哥哥醒了,正吃粥呢。你也少去烦他,让病人好好静养。”
说罢,又喂了姜萝一口,他叹道:“也不知这个小子有没有亲人在世,总得把他送回家里。”
姜萝呆若木鸡,她记得苏流风少时似乎没有什么家人。若有,能把他送到冷酷无情的柳班主手上,这家不回也罢。
犹豫了一会儿,姜萝期期艾艾地问:“祖父,我们能把苏哥哥留下了吗?”
越说越小声,底气也不足。一个才六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一个玩伴就要往家里带吗?
况且,周仵作并不是十分信赖苏流风。一个混过泥泞人间且摸爬滚打出来的少年,谁知道他温顺皮囊之下,又藏有什么坏心呢?
偏偏姜萝向着他,被苏流风骗得五迷三道。
周仵作对于外人不客气,但又不忍心教姜萝失望。为了哄孙女吃粥,他没把话说死。
于是,周仵作说:“不急,等你苏哥哥伤好了,我们再看。”
不忙着往姜萝身上下功夫。苏流风若是个识趣的,稍加提点,他自个儿会走的。要是脸皮厚,赖着不离开,正验证了他的坏心,那周仵作更不会容忍他留下了。
姜萝吃完了粥就要去看苏流风,好在她还知道暮秋天寒地冻,老老实实穿了毛靴子,蹬蹬跑出门。
屋外的天已全黑,桂花树枝笼在夜雾里,飘来的馨香也成了神秘的暗香,香风拂拂,沁人心脾。
与先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姜萝心情大好。有种鸟雀归巢的安心感,在她的庇护下,苏流风将再无波折。
虽然凄苦少年郎能逃出生天,靠的全是先生的急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但姜萝内勤的扫尾工作做得利落大方,他合该夸赞她的!
洋洋得意一笑,小小的孩子推向门……嗯?推不动?
她踮脚,抵足,再用削瘦的肩头一顶。
钻钻钻,还是没能进去。
直到清清冷冷的稚音传来——“稍等,我在换衣。”
姜萝停下动作,酡红自脖颈爬到耳尖子,烟熏火燎,烧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
哇天爷!她竟冒犯了先生!
姜萝骨子里还有前世对师长的敬重,她霜打的茄子似,垂眉敛目,懊丧地呆立原地,擎等着苏流风放她入门。
不过一会儿工夫,门拉开了。
姜萝欢欢喜喜地入内,怕风吹进来,还老实关好了门扉。
苏流风刚刚擦洗完身子,自个儿换了伤药,还披上周仵作给他递来的茶褐旧衣窄袖袍衫。衣裳是浆洗过无数回的,虽缩了水,但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太宽敞了,袖管折了好几层,勉勉强强不挨上吃粥的汤勺。
洗净了手、脸、身子的苏流风于人间显出了韶秀的人形儿。常年忍饥挨饿,他自是瘦骨嶙峋的身体,但清隽的眉眼并无想象中的孱弱气质,而是蕴含了几分崇山雪岭的坚毅与清寒,教人不敢冒进,或是低看。
姜萝颇有点好奇,原来从前的苏先生是这般疏离,远人于千里之外么?
对于苏流风的印象,姜萝一直以为他温和可亲。
思忖间,姜萝搬来一个小杌凳坐下,乖巧坐在苏流风对面。
她磕磕巴巴地问:“苏哥哥,你身上好些了吗?”
苏流风颔首:“好多了,多谢你。”
药有镇痛的效果,已经不那么疼了。
姜萝言归正传,又小声劝苏流风:“哥哥,你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可以留在周家。”
她很想他留下吗?
可是……苏流风想到方才周仵作来送粥时的两句提点:“阿萝少不更事,知你性子好,非要留你。但我周家也是贫苦人,分不了外人的口粮,你若寻到亲眷的去向,便早日归家去吧。”
客套的一句话,实则在下逐客令。
苏流风并非不懂世情,周家帮这一回,已是仁至义尽。
况且,周仵作不信他有良好居心,他不该死皮赖脸留下,任人猜忌。
苏流风本能要开口拒绝,但对上姜萝那么一双雾濛濛的杏眼,话到唇边转了几道,又成了脱口而出的一句:“为什么?”
姜萝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可圈可点的缘由来。
她总不能说他俩有前世的冤亲债主,她重生就是为了报恩吧?
姜萝抓耳挠腮,终是寻到一个理由:“呃……隔壁王妙妙都有哥哥,我也很想有个疼人的哥哥。”
听到这话,苏流风错愕。
竟是这么一个孩子气的理由吗?
她很孤独,想要兄长的疼爱啊。
苏流风嘴角莫名弯了一弯,没应她的话,但也没有拒绝。
6 第六章
第六章
秋日,院子角落架起葡萄藤。五六月开的花,八九月结起了果。
紫珍珠似的珠串,一蓬蓬垂落,迎风飘荡。偶有野猫儿会跳上竹篱笆,伸爪子去勾那一串葡萄。不过家养的果蔬,总归没有集市上培的甘甜,大多都是酸口,吃得姜萝眉头紧锁。
苏流风望着葡萄若有所思,他拿剪子取了几串,每一团都洗干净了,又擦上白酒,腌入罐子里,淋上一些崖蜜。
待三五日后,葡萄成了蜜浆,取出来给姜萝拌牛乳碗子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周仵作待姜萝有多偏疼,莫说是滋补的鸡蛋、牛奶,便是八月蟹、羊羔油肉,只要姜萝想吃,他就会为她采买来。
尽管家里没有大人在,苏流风也很克己,绝不会糊弄周仵作,和姜萝争这一口吃食。
姜萝看着先生削瘦的腕骨,一心想让他多多进补。倘若她单独匀出半碗牛奶,苏流风断断不会喝的。她只能故意剩下见底儿的一点牛乳碗子,谎称喝饱了,倒了浪费,邀苏流风共享。
苏流风是吃过苦头的孩子,知道牛奶的贵重。他没有嫌姜萝用过这碗牛乳,毕竟在戏班子的时候,几个人分食一个饼子的事常有。能吃饱肚子都很好了,哪里还有嫌弃不嫌弃的说法。他只是不想占周家的便宜,也不愿让周仵作看轻。
苏流风收了碗:“夜里再热起来喝?”
姜萝忙摇头:“到晚上就变味儿了,苏哥哥喝吧……我、我一点点倒嘴里的,没沾上口水。”
她心虚极了,怕苏流风不喜。
话都说这份上了,苏流风怕小孩子多虑。
他只能饮下剩下的牛奶,一声不吭去灶房烧水,清洗碗筷。
周仵作白日办差,家里只留了一双孩子。苏流风比姜萝大,自然充当起了照顾妹妹的兄长角色。
姜萝端坐于石凳上,心情颇好。
她荡着短腿,吹着风,一口一口咬手里的糯米赤豆糕。她刚和苏流风说喝饱了牛奶,当着他面不敢吃东西,只得背地里慢慢地尝。
还没吃两口,门就被人敲响了。
姜萝蹦下凳子,拉开一道门缝,问:“谁呀?”
王妙妙半个身子挤进来:“阿萝,我闻到你家有赤豆沙的香味,今天是吃糕吗?”
原来是馋她家里的吃食,又恬不知耻寻姜萝来了。
姜萝翻了个白眼,作势要关门:“没有!我家没糕吃啦。”
她和先生待家里正安逸,才不想平白横插一个外人。况且,多余的糕糕,苏流风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便宜王妙妙呢?特别是她哥王勋还伤害过先生,姜萝护短极了。
姜萝霸道地压门,不让王妙妙进来。
小女孩觉得羞耻,她低声下气和姜萝讲话了,姜萝竟这样不领情,还赶她走,让她丢人!
王妙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气愤,口不择言地高喊:“我听我哥说了,你哥哥就是个戏子!卖唱的戏子也拉来当哥哥,你不嫌丢人吗?!”
前两天王妙妙听到姜萝也有了哥哥,还是那样好看的人,心里嫉妒极了。回头和王勋说起,一贯不理睬人的兄长发出一声嗤笑——“一个戏子也养在家里,周仵作真的昏了头,特别是阿萝那个臭丫头,竟这样护着那脏小子,也不知羞。”
王妙妙虽然不懂“戏子”的真正含义,但她常听人骂“戏子似的娼.妇”,应当不是什么好词吧?
姜萝不给她吃糕,那她就口无遮拦欺负姜萝的哥哥,给自己出这一口恶气。
哪知道,姜萝听到这句话,把门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王妙妙没站稳,朝前一个趔趄。
姜萝冷着一张小脸,气呼呼地问了句:“你刚才说什么?”
小孩子盛怒也自带戾气,王妙妙莫名有点怕她。
但是输人不输阵,她不愿意露怯。她挺胸抬头壮门面,大声嚷嚷:“你哥就是个脏兮兮的戏子!”
“不许你这样说他!”
“啪嗒”一声脆响,姜萝的小巴掌就摔来了。
王妙妙脸上火辣辣一阵疼。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姜萝:“你竟敢打我?!”
王妙妙气得大喊一声,扑向姜萝,两个孩子扭打在一块儿,互相扯着头花。
女孩们在周家台阶上打架的事闹得很凶,周家仵作不在家,唯有苏流风作为长辈来拦。
王婶娘早早赶来了,她心疼地望着鼻青脸肿的女儿,左搂搂右抱抱。想着姜萝不过是六岁的孩子,趁周仵作不在,教训一下她的刁蛮行径也无伤大雅。
于是,王婶娘横眉怒目,死死盯着同样狼狈的小女孩:“阿萝下手可真黑,哪家小姑娘会教成你这个野性子?!婶娘平日里真真白疼你了!”
两个身量不相上下的孩子对打,姜萝哪里会占据上风,她自然也是脖颈子被抓花了好几条血痕,嘴角也挨了王妙妙一巴掌,正青肿呢!
姜萝小疯犬似的迎上王婶娘苛责的目光,道:“是王妙妙先骂我哥哥的!”
先撩者贱,同她何干?!她的家人就能平白受欺吗?只因为周仵作没在家里,没人给她撑腰?
姜萝鼻腔酸涩,但不敢落泪。一旦流眼泪,她的声音就会哽咽,落了下风,那么就不能为苏流风的清白辩护了。
她不能让任何人辱没苏流风,好比她上辈子也被先生保护于羽翼之下那样。
姜萝牙尖嘴利,王婶娘又要阴阳怪气说她没教养。
怎料,还没等她开口,苏流风已然小心抱起姜萝,缓慢离去。
他冷冷瞥了王婶娘一眼,惊为天人的漂亮脸蛋,满是肃然:“孩子们的打闹,您一个大人插手,很像话吗?既对周家家风如此不满,婶娘可等到周阿爷归家后,再慢慢出言提点。”
此言一出,王婶娘顿时蔫巴巴了。她不就是仗着周家大人不在,才敢欺负一下姜萝吗?若是周仵作在家,她就只能忍气吞声作罢,和邻里和气生财了。毕竟她丈夫是县衙里做事的衙役,平时也受周仵作差遣,算是下属呢!她哪里敢挑夫君上峰的刺?
王婶娘不欲在苏流风一个小辈人面前露怯,却又怕他们两个把今日的冲突告知周仵作。正要说几句话来圆场,苏流风却砰一声,利落关门上闩了。
“……”望着关得严丝合缝的房门,王婶娘撇撇嘴。
又不是血脉亲缘的亲生妹妹,还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护犊子。小子满腹的坏水,不过是为了讨周仵作的欢心!
而姜萝原本强撑着的凶相,在贴向苏流风温热的胸膛时,尽数瓦解。门一阖上,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委屈到不行。
一串串泪珠子滚落,咸涩的滋味钻入唇齿间,苦得她喉头都发干。
抽抽搭搭,呜呜咽咽。姜萝哭得鼻尖子、眼角都发红,可怜兮兮。
她倒是想不哭,但孩子的悲恸好难停下来。一哭就上气不接下气,要开口诉苦,泪意立马变得凶猛。
苏流风无奈极了。
他抱她落了座,任由姜萝靠着不放。
她受了苦,因他而起。
苏流风下意识紧了紧揽姜萝的臂弯,轻轻拍她的背:“别哭。”
他第一次软了嗓音,小声哄人,“是我来迟了。”
掌心碰到的细软肩臂还在微微战栗,她哭个不停,其实是在后怕吧?
怪苏流风洗碗太久,没听到前头的动静,姗姗来迟。
倒也奇怪,姜萝那样瘦小的身子,竟敢和人打架吗?一拳又一拳,不要命似的,和王妙妙齐齐滚入尘土里,为他争一口气。
姜萝雪白的脸蛋如今灰扑扑的,眼泪一下,淌出两道清晰的泪渠。
苏流风沥干热水泡过的巾帕,帮她擦脸、擦汗。
眼泪在热巾帕的烘烤下,慢慢止住了。
姜萝其实说不清楚自己在难过什么。
她以为她能保护好苏流风了,怎料还是人言可畏。
上一世,没有姜萝庇护的苏流风,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她想都不敢想。
可他依旧光风霁月,独自长成了温润而泽的谦谦君子。
姜萝心疼先生。
苏流风感同身受她的苦难,从前才冒大不韪,襄助她吗?
她欠先生好多,该如何偿还呢。
窗纸映入黄昏温煦的暖光,洒在地面上,一层碎金。每每傍晚,姜萝一觉睡醒,身上被褥子捂出来的汗湿便会给她带来一阵惶恐。
没有祖父陪伴,她感到人间一片荒芜,无助到大哭。
但今时今日,即便是寂静的午后,姜萝也不感到孤独。
苏流风在她身边啊,有人陪伴,心口的缺儿就不由自主填上了,唯有一片绵绵密密的暖融。
擦干净了脸,苏流风又小心帮姜萝上药。
他取了药,一点点为姜萝抹匀,不放过任何一处伤口,动作细致又温柔。
姜萝明明是想保护先生,结果事后她还是手忙脚乱,悉心接受苏流风的照顾。
姜萝低着头,心里五味杂陈。想起来就一阵脸红。
没等她说什么,先听到苏流风轻描淡写地开腔:“往后,不必为我的名声,连累自己受伤。”
“不行的。”姜萝反驳的话脱口而出,她眼见着又要哭,嘴角一瘪,“哥哥在我心里,是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请不要再自轻,请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苏流风敷药的动作一滞。
不过一瞬失神,他泰然自若,继续上药。
只是心里,已经悄然决定——阿萝的兄长,不能是个任人糟践的戏子。他想,保护她。
7 第七章
第七章
前世。
三四月的时节,雨水多,成日里雾濛濛的。
丁香枝头抽出了一点嫩绿,墙边的梅子也结果了,沉甸甸,压弯了枝桠,直直伸出黑瓦墙外。
姜萝被姜敏算计了,又在殿前失仪。
皇帝罚她禁足半月,连今夜在宣德门前与百姓共赏灯会的宫宴也不让她出席。
幸好,姜萝的公主府位于坊间,坐于院子一隅,也能瞧见几分热闹。
爆竹烟花声噼里啪啦响起,姜萝信手摘了一颗肉肥的梅子,擦了擦露水就往嘴里塞。
“好酸。”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声挠人耳廓,似曾相识。
姜萝意识到什么,喊赵嬷嬷搬梯子来。
她踏着木梯子攀上矮墙,脑袋往外一探,与院墙外的青衫郎君对上了眼。
是苏流风!
她惊喜唤了声“先生”,随后手足无措地问:“今晚不是有宫宴吗?您怎么来了?朝官缺席,会不会被罚呀?”
她既担忧自己连累到苏流风,面上的欢喜又如何都抑制不住,眼角眉梢俱是流出那股子愉悦来。
此言又惹得苏流风扬唇:“不必忧心,我请陛下赐了病假。今日,我是自由身。”
“您生病了吗?”
姜萝担心地蹙起眉头。
这时,她才觉察出苏流风的异常。
他难得没有束发,如墨的长发披散后脊,仅用一根竹篁绿的发带轻轻缚住。即便束发松垮,也全然不显得凌乱,配上柔软质地的青色衫袍,脸色微微苍白,没有精神气儿,带点孱弱,整个人呈现出极其温和的气质,很好亲近。
这样说未免太没规矩了,她竟觉得缠绵病榻的先生很可亲!
姜萝踌蹴一阵,蔫头耸脑地道:“先生,请恕我不能出门迎你之罪。我领了罚,被关禁闭了。”
“我知。”
苏流风转过身,往马车里搜罗了一阵。他吹燃了火折子,伸向蜡烛。
接着,他提出那一只点好了的小兔子花灯,递于姜萝面前,“今日公主没能赏到灯么,这个送你。”
小小的一盏花灯,做工全然及不上宫内精巧繁复。
可是,那么一丁点橘色的火光,竟有一重温暖人心的力量。
姜萝从来不知自个儿这么爱哭的,鼻尖子酸疼得厉害,眼泪唰的溢满了眼眶。她只能低下头来不看灯,怕眼泪滚落,被人看笑话。
小姑娘很局促,手指头忍不住找点事做,抠一抠黑瓦上残存的青苔。
心思单纯,真好猜。
明明是这样简单的小姑娘,竟要以身去扛宫闱里数不清的阴谋阳谋。
唉。苏流风是个体人意的长辈,他并未催促姜萝接灯。而是抬手执着提灯棍,同她一齐儿慢慢地等。
不知在等什么,总不是等月亮下山吧。
“咳咳咳。”冷风兜头吹过,苏流风如同乱颤的花枝,摇摇晃晃,猛烈咳嗽了一阵。
姜萝这才想起,先生那句“病假”并不是在闹着玩。
她慌慌张张地道:“请先生入院小坐。父皇罚我不出门,但没说不许请先生入内。我既为学生,重礼制,便没有慢待先生的道理。”
苏流风咳得眼角潮红,好不容易缓回了气儿,赵嬷嬷已然出门迎他了。
狼狈了一阵,苏流风没有推诿,缓慢地入了府邸,落座于温室。
姜萝怕炭烟熏到苏流风,没有了围炉烹茶的闲情雅致,命人在灶房沏好了茶再奉上。
苏流风喝了茶,脸色好看许多。
他叹了一口气:“倒教公主忙了一阵……”
“您可快别这么说!”姜萝递上一碟子茶点,见苏流风捻了一块糕,这才放心收回手,“您能来探望阿萝,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有一种难言的隐秘快乐。
她同君主敬爱的臣子在背地里吃茶谈天,故意不赴官宴。
仿佛姜萝终于忤逆了皇帝一回,冒犯了天威。
但她一人的过错,带累先生也做亏心事,真的很愧疚。
思忖间,她不免把吃食递得更勤了,直到苏流风低笑了下,道:“足够了。”
姜萝这才看到,苏流风指上捻的糕没停过,他用食不曾那么多。
先生快被她的投喂给噎死了!
姜萝讪讪放下茶点,和苏流风面对面静坐。
好在并不尴尬,一刻钟后,苏流风忽然问了句:“曾听闻公主少时寄养地方州县?”
姜萝抬眸:“是,我跟着祖父一块儿长大的。”
说完又觉得不妥,她是皇室公主,祖父乃太上皇,并非乡野庶民,这话教苏流风听到无甚,教宫闱的人听到,又是闹将一场。
正要说话辩解,苏流风却仿佛全不在意,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萝一怔。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家人接她回宫,自有掌事姑姑命她三缄其口,不能说从前的落魄事,给宗室蒙羞。
那些快乐的过往,在帝后眼里,竟成了羞于启齿的脏污。
恨不得全部抹去。
可是,苏流风全无顾虑,竟用这么闲话家常的口吻,和姜萝聊起旧事。
今夜,苏先生送温暖可送得实在太多了。
姜萝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祖父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和先生很像。”
-
今生。
庭院内,树影婆娑,风动不止。
落过雨的地面,一地泥泞。可少年郎背负柴薪,不管不顾跪在地上,冷冽的泥水冻着他还未伤愈的双膝。
他垂着头,浓密的眼睫氤氲了一层秋露,任凭面前站着的老者处置。
周仵作睥着跪在眼前的苏流风,心里不是滋味。
今日姜萝和王妙妙打斗的事,他全听说了。
虽说父母亲向着自家孩子没事,但他为了让王婶娘多多照看姜萝,平日里没少送米送肉的,哪知道人心不全是肉长的,也会有养不熟的人。
小孩子家家闹口角,有什么事不能等他下值归家再说,王婶娘非要趁他不在,劈头盖脸骂他的孩子?
周仵作心疼姜萝脸上的伤,也担心她独自在家会受欺负。看来日后得带姜萝一块儿上县衙了。
周仵作低头,再看一眼底下跪着的孩子。若没他相护,阿萝还会受欺。即便事情都是因苏流风而起,但王妙妙登门挑衅的做法就是不对。
王婶娘是看着阿萝长大的,倒不如一个半路捡来的郎君向着自家孩子。
姜萝紧张地盯着苏流风,正要说情,怎料少年郎先开了口:“没能护住阿萝妹妹,是晚辈的过错,请周阿爷责罚。”
他寄人篱下,最要紧的事便是看顾姜萝。若连这一桩小事都办不好,那他不配留下。
周仵作叹了一口气:“在我们家,便是做错事也不必受罚,至多挨一顿训斥。小风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往后阿萝也劳烦你多多照看了。”
这话其实是暗示,他允许苏流风长久住在周家照顾姜萝。
“苏哥哥!”姜萝大喜过望,连蹦带跳地扑向苏流风。
唯恐小姑娘受伤,苏流风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她:“当心足下。”
鲜活的小人儿在他怀里轻轻磨蹭,暖烘烘的一团,比冬日晒过阳光的厚被还要熨帖人心。秋风拂煦,连带着苏流风肃穆的神情也翻了篇章,凤眸里满是柔情。
见一对小孩儿关系颇好,周仵作放下心来,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小风快起来吧,刚浆洗好的衣,又得换了!”
周仵作笑骂了一句,打算出门买两斤肉,好生款待苏流风。
毕竟家里添了一口人,门庭兴旺是喜事,他既接纳了苏流风,那就不好厚此薄彼慢待苏流风的,两个都是他家的好孩子。
然而,趁着周仵作出门的当儿,苏流风松开歪在怀里的姜萝,小声对她说:“在周阿爷回来之前,我要出门一趟,做一件事。”
姜萝不免惴惴不安,问:“哥哥要去哪里?”
苏流风没有答话。
良久,他扬了扬唇,道:“自是……兄长该做的事。”
“那,哥哥早点回来,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不,是半个时辰!”
姜萝紧紧攥住苏流风的手,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里满是担忧。她看不清苏流风,仔细回想起来,先生呈现给她的一面都是亲和温驯的,背地里什么样,她全然不知。
重活一世,姜萝才明白,苏流风并不像他明面上表现出的那样简单,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但,姜萝不嫌也不怕。她的先生,不会害她。
苏流风如愿出了门,堵在王勋必经之路上。
今日倒凑巧,王勋落了单。
前几日被他打得奄奄一息的脏小子还敢露面,那时被阿萝一个稚童呵斥退下的羞耻事,一时涌上心头。王勋就地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小戏子,你还敢出来啊?怎么?领教小爷的拳头来了?”
他话音刚落,山桃花香迎风翻起,苏流风的一记袭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王勋颊侧。
不等王勋反应,苏流风面无表情地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轻飘飘托起。
王勋被打蒙了,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时,王勋才意识到,他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似乎并非看起来那样软弱好欺。当初能制服苏流风,是他们以多欺少,如今一对一,王勋恐怕要落于下风。
不甘心啊,竟被这样腌臜的人踩在脚底。
但没等王勋开口讲话,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他整个人被踢到了墙边,后脊撞上青石,四肢百骸都要裂开一般,疼得动弹不得。
王勋缓缓半跪至地,顷刻间,滂沱大雨落下,雨丝绵密,水珠嘈杂。
苏流风靠近,他的眉眼清冷,融入雨里的身影也那般得宜,仿佛幽微的鬼魅。
他居高临下,睥着王勋,淡然开口:“再喊一句戏子,我便打你一次。”
王妙妙口中的“戏子”,是从王勋那里听来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要帮着王家,紧一紧这根梁枋。
“你……”
王勋疼得倒抽气,怎么都没想到,刚刚受了重伤的小子,挥拳还能如此利落。苏流风伤都没好,动手打人不疼吗?简直不像个活人!
苏流风仍旧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冷冽如霜花雨露——
“王勋,你惜命,我不要命。如若不信的话,大可再喊一句‘戏子’,试试。”
他在公然挑衅年轻气盛的王勋。
他竟敢!
王勋怎可能忍下这口气。
眼见他唇舌翻滚,就要吐露污言秽语。但,在王勋对上苏流风那一双岑寂如寒山的凤眸时刻,所有恶念悉数溃散。
他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竟畏惧起了苏流风!
“很好。”
见状,苏流风终于满意了。
他松散下来,四肢百骸的骨伤一齐动作,疼得他如同淹没于刀山火海间。
但他仍很高兴,一步步往周家走。
从今往后,他有家了,宅院里有周阿爷,也有妹妹。
感谢阿萝,将他重新拉回了,温煦的人间。
8 第八章
第八章
周仵作给孩子们置办了一桌席面。
按照冷荤、硬菜汤品、饭后甜瓜蜜煎的顺序来摆餐布膳。
白瓷小碟一拿出来,先是码放了糖醋汁蒜蓉猪耳朵片儿,再是酸咸的紫苏蜜煎梅子干。姜萝的牙口嫩,太酸的东西吃了牙疼,她咬了一口,只得悻悻然放下,唉声叹气去啜饮她面前的核桃碎牛乳软酪。
苏流风忍俊不禁,他不知小孩也有诸多烦恼。下意识捏起帕子,为姜萝擦了一下嘴角沾上的奶渍。
苏流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习惯于照顾姜萝,娴熟得很。
周仵作放下心来。
他想过阿萝一个人居家会孤单,思索家宅里要养猫还是狗,但总归都没有一个适龄的孩子陪伴在孙女左右更为合适。
他愧疚自己前段时间待苏流风不大友善,即便面上没表达出来,但他的内心还是排斥苏流风留在周家的,他不该疑心一个孩子的善意。
思及至此,待上了鱼桐皮面的时候,周仵作特地先给苏流风舀了一碗面,递过去:“小风这般瘦,多吃点。往后就当周家是自己家,阿爷平日里就和阿萝两个人住,屋子也是空着,多一口人多一份生气儿,心里头高兴呢!”
“祖父祖父,我也要!”
“好好,我们阿萝也有。”
“嘿嘿。”
姜萝虽然对祖父接受先生入住一事很高兴,但祖父前段时间还对先生吹胡子瞪眼,眼下就扮演亲昵长辈……变脸太快,她替他感到脸红。
苏流风不是个习惯喜形于色的孩子,他浅浅抿出一丝笑,接过面,恭敬地道谢:“多谢您的照顾。”
他已经在心里决定好了,往后一有机会,他就会报答周家。
毕竟这条命,是周家救济的,他知恩图报。
吃完了晚膳,周仵作像是想到了什么,领两个小孩与一些脯蜡果品登门王家道歉。
开门的人是衙役王通,他一回家就听说小孩子的干仗,十分不耐烦王婶娘掐尖儿不放的行径。
王通:“只是小孩子们打闹也值得你上心?”
王婶娘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伤的是你家姐儿的脸呢!女孩儿破了相,往后可怎么嫁人?”
“阿萝脸上没伤?”
说起这个,王婶娘像是被蛇踩着了七寸,一下子哑了火。
她支支吾吾:“那、那倒也不是,小孩子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么!”
王通明白了,不止他闺女有伤,阿萝也磕着颜面了。
周仵作常带孙女儿来县衙里玩,小姑娘眉心一点红,乖乖巧巧犹如王母娘娘座下玉女,衙门里的吏人见着了没一个不稀罕的。如今破了面相,周仵作定然难受。
王通想着拿几块好茶砖去赔礼道歉,还没走,手臂就被王婶娘猛地拉住了:“不许去!你去道歉了,不就成咱们妙姐儿的错么?那我脸往哪里搁?”
“就咱们家的孩子是心头肉,别人家的就是路边草么?哪有这种道理!”王通不耐烦和婆娘争吵,还没讲两句话,屋外就响起了敲门的骚动。
他只得耐下心,先去应付访客。
一打开门,王通撞见周仵作那张笑得和气的脸,忙作揖,道:“周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周仵作在县衙里做事很久了,对于掌人阴阳,专接煞气的仵作,衙门里都喊一句“阿爷”,一个是敬老,另一个是抬一抬官架子为他挡灾。官署除了县太爷,就属周仵作是第二个爷了。
周仵作递上脯蜡:“今日小孩子们起了点口角,我怕伤了两家人和气,特地来送点东西。”
这是要化干戈为玉帛,王通哪里能不顺着杆子往下爬呢?
他转身,朝院子里吆喝一声:“妙妙,勋哥儿,快来给你们周阿爷见个礼儿!”
王妙妙被王婶娘不情不愿地推了出来,王勋刚被人捶了一顿,脸上挂彩,但迫于父亲淫.威,还是不耐烦地出门迎客。
王勋被小乞丐打了一顿的事太丢份儿,他谁都没说,不仅父母亲不知情,就连在外头厮混的弟兄们也不知道,免得他的颜面扫地,威风不在。
眼下,他一抬眸,和苏流风那一双清清冷冷的凤眸对上,吓得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你们……”怎么来了?在家里还想捶人么?!有没有王法了?
但苏流风装作没看到王勋似的,只是任姜萝搂住他的腿,一昧往自个儿身上靠。
苏流风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姜萝的发顶,小心安抚小姑娘的心神。
“莫怕。”
他的声音很柔和,如隆冬新雪,寒冽中带有一丝柔软。
一个受了惊吓就躲在哥哥怀里的小娘子,一个温声软语哄孩子不要害怕的温婉兄长。
谁是歹人暴徒,谁是无辜受害者,高下立判。
王通切齿,恼怒地瞪了一眼自家两个孩子。
院内,王家一对被打的兄妹吃了一大惊,内心暗骂:这算……贼喊捉贼?!
周仵作权当没看见这一幕,他笑着给王家人介绍:“这是我新认下的孩子苏流风,他喊我一句‘阿爷’,也是阿萝的大兄。往后就住周家了。孩子人生地不熟,若是平日里有哪处开罪王家的地方,烦请多多担待。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咱们相识多年,总不能因孩子家家的吵闹伤了情分,阿通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当然,当然!”王通赶忙递上茶砖,“也是我家内人不懂事,小孩间的吵闹还弄得乌眉灶眼,难看得紧。回头我说说孩子们,周爷也莫要把这事儿记挂心上。”
两个体面人彼此一切磋,都踏踏实实下了高台,事儿也就一挑而过了。
姜萝不傻,知道祖父这一招的用意。他为苏流风的清白身世正了名头,往后外人再提起他,也只会说“周家小子”,不会再冒着开罪官府吏人的风险,冒昧喊他“戏子”了。
周仵作,是打心眼儿里疼孩子的。
姜萝为先生感到高兴,晚上给他送周仵作递来的干净衣物时,还特地爬上床榻,同苏流风多说了几句话。
她在细数周家的几大好处。
周家每两天会炖茄子吃,加上黄豆腌的大酱,炒出锅味,风味十足。除了茄子,最近也是板栗成熟的时刻,她央了祖父买一袋板栗来,他们可以给板栗壳子画十字,放灶膛里烤着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
姜萝:“祖父说了,明日开始,牛奶我俩各一碗,哥哥不喝也得喝!”
她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彩毛锦鸡,一昧儿给苏流风讨要好处,“威逼利诱”他收下这些好处。
苏流风不由被逗得一笑,清浅的笑声,如三月春风拂面。
明艳少年郎噙笑的模样十分好看,阴柔,清隽,却不女相。雪峰也因苏流风那一点温笑而化雪,泊泊汇成春溪,流淌入姜萝的心。
时至今日,姜萝才在少年苏流风身上,看到那么一丁点长大后的先生的风采。
她把先生逗笑了,他是开心的,对吗?
姜萝希望他每日都能这样高兴!
“都依你。”
苏流风忍俊不禁,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发揪揪。他发自内心,疼爱这位妹妹。
房门外,周仵作催姜萝赶紧去睡觉。
她隔门一面应声,一面对苏流风道:“哥哥,明日我要和祖父一块儿上县衙,你也跟着来吧?”
闻言,苏流风整理衣裳的修长指骨微滞,凤眸深沉。
几个月前,柳班主还因害怕县衙的吏人盘查孩子们的出身,把他们藏入箱笼里,以一顿饭菜来要挟他们不要讲多余的话。
他一死,苏流风非但不必躲躲藏藏,还有了个清白的身份,能够毕露于日光之下。
苏流风不再是肮脏泥泞里的枯骨了。
他不必腐烂、下陷,掩埋于污雪之下……
苏流风其实以为自己会孤零零死去,每每隆冬天里,他看那一蓬蓬堆积于莲花纹黑瓦上的雪,就仿佛在看自己。终有一日,他会独自一人,死在某个无人惦记的、稀松寻常的日子里。
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出现了那么一团不合时宜的火。
光芒不算炽烈,却足以驱散包裹住他的阴霾。
他合该感谢她的。
原不想叨扰阿萝那么多。
他们的牵扯,应当在阿萝赠他一个饼时,戛然而止。
他在她见不到的暗处野蛮生长,待他能独当一面,他再出现,为这个善心的孩子遮风挡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苏流风被她强行拉扯出暗处,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庇护。
这算好事吗?
他这样的人,配吗?
“哥哥?”
姜萝担心先生,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苏流风回魂,目光落于小姑娘伸来的软乎乎的指头尖尖上。
他抿唇,小声答了一句“好”。
至少,苏流风,不再抗拒妹妹的好意。
9 第九章
第九章
晚上,姜萝躺在床围子里发怔。
她仍旧睡在自个儿的寝房,隔壁装旧物的厢房被周仵作清理出来,摆上了新买的床榻与衣橱立柜,给苏流风住。
姜萝伸出胖乎乎的五指,揪了揪垂落的婴戏图床帐,想到了开心事,又抱着柔软的棉被,笑着打滚。
怕吵到先生休息,脚上踢踏的声音放缓了,她像一条青虫似的钻入了被窝垛子里,闭目养神。
姜萝没有忘记前世被姜敏和陆观潮联手害死的事,但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回到吃人的皇宫里和那些人争来斗去,尔虞我诈。
如果可以,今生她想逃离皇宫,只做苏流风的家妹。
姜萝记得,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周仵作得了重病,行将就木,药石无灵。
祖父死后,她被宫人认出来,带回了宫里,开始她凄惨的一生。
姜萝希望今生她能救下祖父,如果实在治不好绝症,她想在祖父弥留之际,多陪陪他。
在周仵作辞世后,她会离开这里,不被宫人们找到,可能独自一人,也可能和先生待在一起。
距离那一日到来,还有七八年呢!
这是姜萝两世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要好好珍惜。
翌日早晨,绚烂的日光倾泻入步步锦窗棂格,照得长颈白瓷花瓶里两支蟹爪菊明艳动人。这是周仵作特地给姜萝带来的花,小孩子家家爱俏丽,他事无巨细给姜萝办妥帖。
今日要上县衙,姜萝特地挑了一件簇新的榴萼黄袄裙,搭配上两条溪河珍珠米栀子黄发带,脆生生的一片枫叶黄,很应秋景。
周仵作带两个小孩上衙门是存有私心的,一个是不放心阿萝独自居家,另一个是苏流风年纪不大不小略尴尬,他想带他上衙门里跟着官吏们多听听多看看,若是个好苗子,周仵作想供他读书。
周仵作知道,他老了,这一副身体坚持不了多少年。他要是走了,阿萝无人照顾,定会吃苦头。苏流风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子,他把孩子培养起来,往后还能看顾一下阿萝。这般,周仵作埋入黄土后才能放心。
他苦大仇深的眉眼,在见到漂漂亮亮小孙女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周仵作笑着搂住飞扑而来的姜萝,笑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姑娘,长得真俊俏。”
姜萝被祖父举高高,银铃似的笑声传出一串儿。
她一面咯咯笑,一面说:“周家的,周家的!”
姜萝坐上周仵作的肩头,一回头,瞧见苏流风。
先生今日穿的长衫是艾背绿。祖父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略显成熟端稳。好在苏流风什么样的衣物都能压得住,袖管折上几圈,勉勉强强合身。
先生还束了发,用上姜萝赠的茶褐色绦带,乌黑油亮的长发绑缚不紧,带点松散的闲适感。
姜萝算是明白,为何她两世和苏流风相处都那么自得了。先生身上总有种不紧不慢的悠闲气质,教她不知不觉间也安下心神。这样的人,要么是城府极深,运筹帷幄之中;要么便是生性疏淡,无欲无求。
姜萝想,先生这么善良的人,一定是后者吧。
她跳下了周仵作的肩臂,上前牵苏流风的手。
这一世,她视先生为兄长,并不觉得兄妹间亲昵一些有什么逾矩。
姜萝抬头,笑问:“哥哥,你害怕上县衙吗?”
苏流风摇摇头。
“你不必怕,许阿爷他们都很好的。”
姜萝细心给他说衙门里头的事,苏流风事先知情,有备无患。
玉华镇衙门的官吏不算多,一名知县,一名县丞,一名主簿。
县太爷许河和周仵作年纪相当,由于性子耿介,学不会以礼疏通人情,在地方任职几十年都不得升迁。但他待姜萝却是极好,私底下姜萝有时还会喊一句“许阿爷”。
县丞周瑾是个三年前上任地方的年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想做一番事业,但奈何地方百姓有自个儿的活法,他的“新政”总是无疾而终。许河御下温和,纵容周瑾一遍遍试错,一老一少搭档着办差,也还算和睦。
而主簿张巍是个老学究,见不得血气,每每遇上凶案就跑得很远,成日里窝在藏书阁里看书、整理税赋账目与详复文书。
姜萝顿了顿,对苏流风说:“哥哥可以和张主簿请教学问,他很厉害,能教你识字的。”
上辈子的苏流风是个学识渊博的文臣,姜萝希望他今生也能入仕,在朝堂里大放异彩。
苏流风凝视着牵妹妹的手,沉默寡言了一路,忽然问了句:“阿萝希望我念书?”
姜萝不假思索地点头:“嗯!哥哥比所有人都聪明,我想哥哥能上县学里念书,以后还要考科举!”
苏流风错愕,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条路。
听起来竟有点荒唐。
但小孩子很高兴,他不忍心令她失望。
于是,苏流风微笑:“好。”
如阿萝所愿。
上了县衙,官吏们待周仵作的一对孩子都很亲和,这让苏流风松了一口气。
张主簿受小孩子阿萝所托,特地领了苏流风入书阁帮忙整理文书。
他没有那么闲心教授苏流风习字,只囫囵讲了几句,随后便缮写自己的文书去了。
翻阅卷宗时,张主簿下意识念了点档案上的字眼,苏流风则立于一侧默默旁听。
待晚衙时分,张主簿要下值了。
他下意识说了句:“将白罗弑父案狱讼判决一卷递于我。”
刚说完,张主簿就后悔了。苏流风只是一个还没正式开蒙识字的孩子,哪里知道哪一卷是白罗弑父案的?他这话,不是教苏流风难堪,存心刁难他么?
张主簿正要解释一句,掌心却已经放上了他要寻的案卷。
他惊讶极了,反复确认这一卷是他所需之物,无误。
张主簿一抬头,迎上苏流风那一双清冷的凤眸,好奇地问:“你……识得字?”
苏流风抿唇:“张大人方才念过案卷上的文字。”
“念过,你便记得了?”
“嗯。”苏流风蹙眉,“有什么不对吗?”
张主簿大惊失色,他手都在抖。怕自己猜错,又怕自己错过。
今夜,他不急着下衙沽酒归府了。
他招来苏流风,落座蒲团。随后翻出一本《公羊传》,信手指了几个字,念给苏流风听,再教小郎君辨认字样。
接着,张主簿指点苏流风执兔毫笔,挥墨写字。
虽说苏流风没有学过如何写字,但遵循记忆照葫芦画瓢,也能把字原原本本写出来,并记得那些字句如何念、如何读。
张主簿又提了几个问题,苏流风对答如流。
“奇了,真奇了。”
张主簿活了五六十年,从来没遇到过目不忘的神童,一时哑口无言。
“天赋异禀……”他咽了口唾沫,“小风公子啊,本官观你骨骼惊奇,灵心慧性,有意收你为学生,指点你诗书,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苏流风眉心微皱,不忍扫张主簿的兴致。但张大人自以为“循循善诱”实则两眼冒光的模样,太像拐卖孩童的人牙子了。
苏流风犹豫了一瞬,还是行了拜师礼,给张主簿磕了三个响头:“学生苏流风,见过老师。”
“好好!”张主簿大喜过望,“明日起,你就来县衙跟着为师整理公文,待学成后,我举荐你去县学读书。”
张主簿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孩子了,可是从没有一个如苏流风这般记忆力惊人。他知道苏流风的聪慧意味着什么,若苏流风成为他的学生,往后他学有所成,那张主簿的一腔抱负就能实现了。
所谓名师出高徒,苏流风成了高徒,那他的好名望还远吗?
好苗子啊,真教张巍捞着宝了。
出门前,张主簿又语重心长对苏流风说了一句:“你看书过目不忘的事别让县太爷知晓。”
苏流风不解:“为何?”
“小小年纪,得学会谦逊些。”
其实他主要是怕许河和他抢人才。
苏流风了然颔首:“学生明白了。”
“你去吧。”
张主簿认苏流风为学生一事很快传到了周仵作耳朵里,周仵作以为张巍要教苏流风念书,是看在他这个多年老同僚的面子上。夜里,他特地请县衙里的官吏们一块儿回家宅里,吃一桌羊肉炙锅,聊表谢意。
唯有姜萝知道,先生能入张主簿的法眼,定是他有过人之处。
对于苏流风的才能,姜萝从未疑心过。
今生,他也一定会如前世那般,在仕途如鱼得水,青云直上。
晚上吃热锅子,围拢了不少人。
石桌上摆了一碟碟烫菜,有竹笋、豆腐片、羊肉、猪肝,还放了几坛九月吃的雪香酒以及栀曲酒。
长辈们喝酒,小辈则涮肉吃。
姜萝挨着苏流风坐。
兄长生怕幼小的妹妹夹不到肉,自己一口没进,筷子在烟雾缭绕的铜锅里来来往往,全是往小孩子的碗里添菜。
兄友妹恭的画面看得在场人心头暖融,许县令笑眯眯端来一碟盐水花生,递给姜萝:“阿萝吃吃看这个,粗盐腌的花生仁,香得很。”
“谢谢许阿爷!”
“嗳,乖哟。”
花生是几十年前胡族传入大月国的,产量极高,价格也低廉。主要是盐算俏货,一般人家白水煮花生也就罢了,鲜少舍得放盐来煮。
她想到上辈子,苏流风曾随身携带过花生。她料想先生爱吃,往他面前挪了挪:“哥哥你先吃。”
苏流风看了一眼花生,记起柳班主最爱吃酒时捻几粒花生入口。
一想起那人,他腹中作呕,面色苍白。
苏流风小声拒绝:“不必了,阿萝吃吧,哥哥不爱吃这个。”
是吗?
此话一出,姜萝微微一愣。
若苏流风不食花生,那他上一世究竟为何随身带零嘴呢?难不成,他的确有不良的居心?
10 第十章
第十章
前世。
秋风飒飒,枫树一夜之间被吹红了,崇山峻岭失去了青黛,沾染五光十色的盛彩,正合适围猎。
月朝皇帝组织了一场巡狩,特地在伏虎峰进行秋猎。
大月尚武,本就是马背打下来的天下,皇帝多次诫勉宗室皇裔不可忘本,要娴习骑术,因此皇家子弟鲜少有不懂骑射的,除了民间养大的三公主姜萝。
二公主姜敏着一袭绯红如霞的箭袖骑装,从厌翟车一跃而下,织金衣摆随风扬起,掠过一抹红弧。
像是要炫技,故意在皇帝面前露一手。她忽然纵身一跳,英姿飒爽地蹬鞍上马,神采飞扬。
“好!”
“二公主骑术了得啊!”
姜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非常,惹得随行的朝臣们高喝了一声彩,也让皇帝抿出一丝笑,夸赞她不愧是皇女,身上流有姜家血脉。
她瞥了一眼姜萝的翟羽车,扬了扬眉,居心不良地道:“父皇别总是夸我,也看看三皇妹的马术吧!听姑姑说,三皇妹为了今日的秋猎,狠下了一番功夫,擎等着父君的夸赞呢。”
“哦?是吗?阿萝近日倒是乖巧不少。”
皇帝饶有兴致地望向姜萝那处,迫于压力,姜萝还是被赵嬷嬷搀着下了车。
姜萝确实有跟着姑姑学骑马射箭,虽然拉弓射物的准头不好,但至少骑着马在山林间漫步还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她今日穿了一身窄袖骑装,金莲花橙织金的箭袖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姜萝给诸位大臣与皇帝行了礼,抬眸时,怯懦的目光同人群中的苏流风对上。师长见到她了,朝她弯唇一笑。
姜萝心里的仓皇无措在那一抹笑间消散不少,她静下心来,回忆掌事姑姑说过的话——先抚摸白马的鬃毛,再扯住马鞍,踩蹬上马,一气呵成。
虽说动作没有姜敏那般英姿焕发,但好歹中规中矩没有出错。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阿萝近日确实有长进。”
姜萝心头的不宁在父君这一句夸赞里烟消云散,她的努力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就像是跋山涉水穿过雪峰,即便遍体鳞伤还是得到了一颗糖一般。虽然奖励微乎其微,但她知道,努力是有成效的。
姜敏没看成姜萝的笑话,不满地撇了撇嘴,很快,她脸上又扬起灿烈的笑容。
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秋猎正式开始了。
皇帝给了好彩头,无论皇族或朝臣,只要带猎物来御前谢恩,擅猎者统统有赏。
臣子们不止是贪图皇家的赏赐,而是珍视这一回能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一声鸟枪响起,渡鸟扑腾出荒野山林,数不清的骏马驰骋入峰峦。
姜萝也不紧不慢地朝前策马,只是这一次,没有姑姑陪伴,她走得十分缓慢。
姜萝不擅猎物,估计这一次入围秋狩铁定是垫底了。她蔫头耸脑骑着马,想着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捡漏……一只小山兔也好啊,总之不要让她空手而归。
哪知,没等她穿过眼前这一重幽暗的密林,身下的马儿忽然扑哧扑哧喷着鼻息,止不住躁动。
姜萝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俯下身来,紧紧攥住马儿长长的鬃毛,避免被掀下马背,死于马蹄踩踏。
她小声劝:“马兄,你把我抖下了,自己就能落得好处吗?马被五马分尸,你见过没有?为了自己的性命想想,好生冷静一下。”
最终,姜萝确定,这是一匹不通人言的笨马。
她没法子,只能大胆一撼缰绳,煎迫发狂的白马朝前狂奔。
姜萝在心中祈祷,希望这马能在奔跑的过程中舒缓一点戾气,慢慢冷静下来。
快入夜了,风冷得像刀刮,割人面颊,疼得眼睛都睁不开。
姜萝死死抱住马脖,以免一个后仰跌下马来。
她庆幸今日穿的是窄袖骑装,不至于被风鼓了袖囊,挂在张牙舞爪的枯林里,被带下马背,摔个四分五裂。
但这么跑下去,附近又没有行围的军士路过,姜萝恐怕真要死于非命。
就在姜萝认命的当儿,一记长鞭忽然横飞而来,死死勾缠住了姜萝的腰身。
“攥紧,别放。”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人就被带离了马鞍,稳稳当当落在另一匹马上。
姜萝的心脏狂跳不止,震耳发聩。好半晌,她才寻回意识,忍不住拍了拍胸口:“没死成啊。”
“公主这话,是心有遗憾?”
清寒的嗓音,带一点微乎其微的怒意、无奈,以及……忍俊不禁。
姜萝抬头,对上苏流风那一双妖冶的凤眸,这时才知,是先生救了她。
她忍不住唇角上翘:“没有!我想的是,活着真好。”
苏流风松开了她腰上的细鞭,待马站稳后,他搀她下来。
“你的坐骑误食了马醉草。”
姜萝不解地问:“马醉草?”
“这种草药可使得马儿受惊、神志不清,寻常都用来麻痹牲畜。喂养御马的马奴警惕得紧,草料都要细致挑拣过,方能喂食御马,像你这样的状况不多见。”苏流风叹息,提点了句,“公主今日一难,倒似有人蓄意为之。”
姜萝懂了,她垂下眼睫,道:“今早,二皇姐的牵马姑姑曾来过马厩。若我猜,这一切是二皇姐所为,先生会认为我在构陷姐妹吗?先生会厌弃我吗?”
姜萝珍视苏流风,他是她凄怆的宫闱生活里,难得寻见的一抹清丽月色。
如果连先生都不信她……
“不会。”苏流风淡淡道了句,“我知,公主是个好孩子。”
险些跌下马时,姜萝没哭;
疑心姐妹相残时,姜萝没哭;
可先生的一句“好孩子”,却让她忍不住泪盈于睫。
原来,姜萝想要的,只是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赖。
然而,所有姜萝欢喜的事,姜敏都要毁去。
二公主久闻礼部右侍郎苏流风学识渊博,他既为三公主姜萝授课,便也能为二公主姜敏讲诗。
皇帝偏疼姜敏,也命苏流风出入姜敏宅邸,为其讲解书文。
听到这个消息,姜萝直觉天都塌了。
苏流风不再是她一人的先生,姜敏也共享了她的一切。
姜萝知道,先生是个温润而泽的君子,他宽厚待人,与谁都和善。
姜敏擅长伪装,她同先生无冤无仇,明面上应当也会相处得很好。
苏流风已经三日没有来姜萝府上讲课了。
姜萝有些无聊,她命赵嬷嬷拿出香案与蒲团,学苏流风先生的模样,用青铜香炉里焚衙香。
是山桃花味,一如先生袖缘里散出的气息。
姜萝闻着有点犯困,忽然靠在黑漆案上睡着了。
隐约间,是府邸上来了访客的声响。
姜萝半睡半醒,听到苏流风与赵嬷嬷谈天——
赵嬷嬷:“先生,您今日怎么来了?若老奴没记错,今日您该上二公主府上讲课?”
苏流风:“二公主误食花生仁,起了癣症,又引发了哮疾,瞧着不大好,恐怕得居府休养一段时日。既如此,下官倒不如将三公主的课业补上,也不算耽误皇旨上教授皇裔学识之职。”
这个姜萝知道,姜敏从前吃过一回花生仁,浑身起了红疹,还带有喘症。为她的事,帝后还重罚过一回尚食局不察之罪。
“那敢情好!您不知道,这几日您没来家府,公主一心念着您呢!”
“是吗?”苏流风言语里带隐隐的笑音,“是下官慢待公主了。”
姜萝本想顺势醒来,可糗事被赵嬷嬷捅出来,颜面无光。她羞赧极了,只得继续装睡。
好在那一场对话戛然而止,赵嬷嬷懂得分寸,没说更深。
苏流风入了书房,见姜萝倚在东窗的案上睡得正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唯恐风吹得姜萝偏头痛,小心阖上了窗。
炉中香烟还在袅袅升腾,苏流风又撩起袖袍,取了茶盏,熄了燃香。
一应事做完,姜萝原以为苏流风会走,但他却没有立时退出书房。
姜萝能感受到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令她手足无措,眼睛又不敢在眼皮底下滚动——难道是她装睡被发现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间,直到凉薄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的耳廓,一缕发被指尖勾到耳后。
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触碰,苏流风立马蜷回了手,惶惶然地踱出了书房。
姜萝知道,是她犯困时,不小心衔了一撮乌发入口,而先生不过是帮她拨去头发。
等苏流风出了府,姜萝施施然爬起来。
她烦闷地抓了抓头发,小心挑动香炉里的烟灰。
也是这时,姜萝在炉底发现了两颗烧焦了的花生仁……嗯?府邸不曾吃花生,难道是先生方才灭烟时不慎抖落的吗?
苏先生,随身携带花生入姜敏府邸了啊。
姜萝唇角微微弯起。
她似乎明白了,苏流风一如既往,是她这条贼船上的人。
她敬爱先生。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年后。
过了深秋,便是冬日了。
黄澄澄的夕阳落山,余下的一点金辉覆于檐上雪,亮盈盈一片。
腊月里第八十七场雪时,姜萝掉了一颗门牙。
她张着漏风的嘴,只觉得寒冬的风不是呼呼往她喉咙里刮,而是往她心口上剜。拔凉拔凉,还生疼。
先生在家,姜萝娇气得紧,嘴巴子一憋,杏眼耸拉,作势要哭。
后来想想,眼前没人,哭也哭得不够地道。姜萝憋住舌头根儿那股子苦涩,兔毛小靴啪嗒啪嗒踏雪一挪,改到苏流风寝房门口掉眼泪。
然而房门紧闭,姜萝浑身解数无处施展,只得抿住嘴,蹲坐石阶上。
她也不喊人,负气地受冻,等苏流风良心发现,给他这个可亲可爱的幼妹开门。
然而,苏流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如何,等了一刻钟都没开门。
姜萝也懒得敲门,只得踢了踢雪,顺手把牙丢到房檐上,和牙仙儿祈祷,她的牙一定要周正、齐全,长得平整。否则她怀恨在心,一定会在外大肆炫耀牙仙儿无能无用,是个骗人的幌子。无香火与人心供奉,神灵必死无疑。
这几日张主簿吹了风不在县衙,但他一直想拿捏住苏流风的课业,在苏流风学完不少字以后,硬是拔苗助长,教他看起了四书五经。这举措惊得县衙里的官吏皆冷汗,许河从前和张巍是同窗,见状不免讥讽:“你当年四五岁开蒙,过了三四年才开始看《春秋》吧?敢情小风不是你的孩子,就把人往死里逼啊?”
自打许河知道苏流风天生聪慧以后,猜也知这位衙门二把手张主簿暗下摆了自个儿一道,平日里看着不哼不哈的一个温和人,心思竟如此歹毒!撬不翻他县太爷的位置,便要培养一个后起之秀往后压自个儿头上。
既如此,许河也开始采用了笼络人心的政策,以“贤德”安抚苏流风,挑唆他背弃师门,弃暗投明,奔向县衙一把手的怀抱。
一时间兄长成了香饽饽,你争我抢,阿萝左争不过,右争不过,赌气冷淡了好几日苏流风。
上衙门做事,姜萝也不喊苏流风了。
苏流风想牵她的手一并走去官署,姜萝谎称膝骨酸疼,非要祖父背着,不肯下地走路。
时间久了,苏流风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妹妹和他疏远了……
这日,苏流风书背得好,得了张主簿的奖赏,端了一碗杏仁浆汤混米粉、崖蜜熬成的杏酪出书阁。
苏流风自己不吃,转头往县衙后罩房跑去。周仵作一般在那一排房屋里验尸,阿萝没事做也会在旁边作陪。
他想把吃食送给姜萝。
周仵作远远瞥见苏流风来,他朝郎君招招手:“小风来找阿萝啊?”
苏流风颔首:“周阿爷,阿萝妹妹人呢?”
周仵作笑道:“在南房玩呢,县太爷说停尸房太冷了,省得冻了娃娃,就在南房里燃了一盆炭,催阿萝去待一会儿。”
说完,他看了一眼顶风冒雪而来的苏流风,目光落在小郎君冻得通红的指尖:“小风也受了寒气吧?怪冷的,快去南房里烤烤火。我这边还有几具‘大人’要查验,别沾染上我的秽气,对你们读书人不好。”
官署里头,既要伸冤理枉,又要除邪惩恶。戾气重的很,阴的阳的都要敬重,故而喊尸体都尊称一句“大人”,免得作祟。
今年夏时,停尸房里还浮现过几团荧荧鬼火。周仵作有经验,知道这是死人骨头里飘出来的冷翠烛,过一夜就没了,不足为惧。
但许河心里慌,特地请了几尊开过光的佛祖像,镇在南房的山鸡褐核桃木壁龛里头。
他哄姜萝上楼里待着,也有自己这个慈爱长辈的用意。神佛护住孩子的魂,不至于教孤魂野鬼勾去。
倒座房里没点烛灯,木楼梯处,满墙佛陀。
一口龛穴一座佛,成千上万的慈悲佛眼无声低垂,不像是怜悯众生来超度的,倒像是青天白日来吓人的。
苏流风知此处堆满佛像,他心有忌惮,鲜少来南房。
今日为了寻姜萝,破例踏入一步。
原以为闷头上楼,他就无惊无惧,可真入了屋子,一对上神佛,他又感到呼吸短促,窒闷到头昏脑涨。
苏流风微微蹙眉,平静的凤眸底下,氤氲难言的情愫,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姜萝早早听到楼下的动静,她以为是周仵作来接人,小心蹬下台阶。
一露头,和先生瞧了个正着。
姜萝刚要流露欢喜的笑,又想起前两日受苏流风的冷落,小脸板正,摆出怒容,又钻回楼上。
她等兄长来追,只要苏流风上楼哄一哄她,她就不计前嫌原谅他啦!怎料,姜萝左等右等都没来人,她不免好奇又爬下楼。
苏流风还是维持着直立的姿势,竟寸许都没挪动。
姜萝好奇地打量苏流风,见他原本就白皙如玉的面容更添了一份惨淡,她觉察出不对劲来——
姜萝发现……先生好像畏惧佛像?
“哥哥?”
姜萝小声唤他。
苏流风回魂,强牵起一丝笑:“阿萝,这碗杏酪给你。”
足下没动,他不敢上前。
“好。”
虽然好奇苏流风害怕神佛的缘由,但姜萝体人意地没有追问。
她乖巧穿好了毛靴,戴上兔毛兜帽,下楼牵苏流风的衣袖。
姜萝打了个哈欠:“哥哥,南房好闷啊,我们去张主簿的书阁里吃点心吧。”
苏流风平素都会轻声训斥姜萝书阁吃喝很无礼,今日倒一反常态,任由姜萝牵他去寻了张主簿。
张巍历来不喜阿萝在书阁里吃甜糕,但嘴上念叨,手上又没赶她的动作。他一贯刀子嘴豆腐心,膝下没孙孙,纵容阿萝在膝前作怪。
嘴上骂小姑娘家家不懂规矩,足下一进一出,张主簿又跑许河的官舍里拿了一碟子芝麻屑雪花糕供阿萝佐杏酪吃。小孩子吃好喝好,那大孩子就要受罚了。张主簿故意给苏流风多添了几篇文章,要他熟读,下衙时分默背给老师。
幸好,对于记忆力超群的苏流风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姜萝这几日对于苏流风莫名的怨气,在少年郎清润悦耳的念书声里逐渐散去。甜食下肚,五脏六腑都暖烘烘的。
姜萝下巴微点,一下子埋入苏流风的膝上。熟稔的山桃花香裹住姜萝,前世无数个日夜,她都是嗅着这股子清香入眠。
被女孩儿挨靠,苏流风身子骨一僵,但看妹妹脸色红润,睡得欢实,他没有阻拦,修长指骨继续捻着一卷书,细细翻阅、熟读,音色朗朗,温润胜月。
姜萝梦到了前世的事。
大月朝信奉神佛,皇帝为表天家父子天伦和睦,给各位皇子、皇女皆求了一小尊开过光的佛像。佛像用上乘无瑕美玉雕刻而成,佛容秀丽,握在手中,温暖如春。
姜萝因父亲赠物的公允,十分喜爱此物,成日里把玩,爱不释手。
偶然一日,她在跟苏流风读书时,不小心砸碎了玉佛。
姜萝伤心极了,却不敢在人前表露,只能小心收拾碎玉,装作无事发生。
三日后,苏流风送了姜萝一块代替品。也是一尊玉制的佛像,但这尊宝相庄严的佛生有四手,捏锤、剑、刀、斧,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妖性。
姜萝从没有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邪佛。
她错愕地望向先生,但苏流风只是微微扬唇,柔善地答她:“这是为师故乡的神祇,公主供奉于家府,可镇宅避煞。”
……
这一觉睡了好久,姜萝醒时,他们已经回了周家。
周仵作在灶房里忙着做饭,姜萝不欲打扰,打算跑到苏流风的房中寻他讲话。
今日门是虚掩的。
姜萝想,苏流风一定是得了上回让她吃闭门羹的教训,故意拉开一道缝,容她随时随地入内。
咳咳,她在先生心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嘛!
姜萝轻轻敲了门,礼数做足,接着踏入房中。
屋内白雾缭绕,湿气弥漫。
屏风没拉严实,豁开一道口子。
姜萝一抬眸,只见苏流风恰巧从浴桶中站起。
郎君过了十岁就开始抽条长个子了,苏流风隐隐有大人的风范。养了一年的郎君身体已经不是骨瘦如柴,脊背肌理线条流畅,肩臂健硕。背上虽然满满嶙峋的陈年旧伤,少年郎的骨相漂亮姣好,让人挪不开眼。
而苏流风的身后,位于后颈下侧,还有一团奇怪的、灼目的刺墨——那是一尊邪佛的样貌,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捏锤、剑、刀、斧,杀气腾腾。
除了容貌不对,旁的姿势,和姜萝前世收到的那一块玉佛,几乎一模一样。
雾霭消弭,仅仅一瞬,刺墨便不见踪迹,苏流风已然迅速拉上了衣襟,拨开了湿漉漉的乌发。
他转身,惊愕地望向房中的不速之客:“阿萝?你醒了?”
“嗯!我来找哥哥玩。”姜萝眨了眨眼,没说旁的话。
心里却在想:前世,先生给她雕的那一尊佛是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他不希望她寻求旁的神明庇佑,而是诱她、对她说——“奉我”?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姜萝原本想问那一团刺墨的由来,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就暴露她偷看到先生胴.体一事了吗?多么没分寸,多么不检点呢!
姜萝还是个皮薄面嫩的小姑娘,她不好意思拆穿自个儿险恶居心的。就让这事儿,变成一个无人提及的美丽误会好了。
“哥哥,阿萝来得不久,什么都没看到。”
她负着手,腼腆地碾着鞋尖子,两只水汪汪的杏眼做贼心虚地盯着地皮。
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苏流风叹了一口气。
但他并不想和小孩子谈论太僭越的话题,于是两厢缄默,今夜的切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去了。
苏流风从匣子里摸出一包核桃,拿重物敲开,任姜萝在他房里挑拣核桃肉吃。
他则抽来干燥的帕子,小心绞干乌发。
从前没有擦头发的习惯,是周仵作和阿萝见着了,非逼着他烘干,免得年长以后犯头风症。
而姜萝体恤先生惯了,一见他哪处疏忽就想上前搭把手。苏流风无奈,只得用核桃肉换下小孩手里捧着的干帕子,小心拧干泼墨似的顺滑黑发。
屋内燃了一盆炭,这是灶房里的周仵作匀出来的一堆烧没了的草木灰与柴薪,又丢了一些无烟的竹炭进去,煨住那一团余温。
阿萝和苏流风的房里各摆一盆,怕人窒在里头,窗户拆了一扇,封了一块牡丹鸳鸯厚毡毯上去遮风。
庭院里,米粒大的雪絮簌簌,落地沙沙,听起来不吵闹,反而心头蒸腾一蓬蓬的热。
姜萝抖着小短腿,一面吃零嘴,一面看苏流风坐在桌对面烘头发,身上心上都暖烘烘的,极为惬意。
没一会儿,周仵作在屋外喊饭:“阿萝,小风,来吃饭咯!今晚宰了条鱼炖豆腐汤,香得很!”
“这就来。”苏流风松松垮垮缚了发,伸手去牵姜萝。
姜萝指头缝里全是核桃粉屑,刚想抹粉袄子下摆,苏流风就递来帕子,小心翼翼帮她清理干净了。
白玉指节扣住姜萝胖乎乎的五指,沿着虎口,一路抹到指缝间。
每一细枝末节处,苏流风都悉心关照到。特别是擦拭手掌的力度也把控精准,不至于搓疼姜萝。
苏流风为了迁就小孩子,撩起新换的衣袍,单膝跪地,矮下身段。
姜萝不必踮脚或仰首,也能看到兄长那纤长卷翘的眼睫——漆黑发亮,如鸟雀的黑尾翎,很招人。
比她一个女孩儿还好看。
“哥哥这么俊俏,往后能找到比您还要漂亮的嫂嫂么?”
姜萝心里想什么,忽然脱口而出。这话可不像一个七岁多的小姑娘该讲的话,她还是好好想今晚要吃蜜橘还是干枣吧!
哪知,苏流风全然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轻轻笑了下,说:“我不娶嫂嫂,一辈子在家里陪着阿萝,好吗?”
“可以吗?”虽然姜萝知道,这只是少年郎哄孩子的权益之策,全无实现的可能。
“自然,所有事都能如阿萝妹妹所愿。”苏流风一如既往温柔,“好了,走吧,饭菜都要凉了。”
姜萝欢欢喜喜地踏出门槛。
她心想:年轻人还嫩得很呀!往后见到了喜欢的姑娘,巴不得赶紧求娶进门呢!
从前吃饭都是摆在庭院里,近日风雪太大,改设在灶房里。灶膛火不熄,在这里吃饭,既亮堂又暖和。
周仵作不仅仅炖了一锅酸菜豆腐鱼汤,还买了河虾、冬笋,泡软了的腐皮,炒了香喷喷的三鲜菜。
都是姜萝喜欢吃的菜,她鱼汤拌饭,吃了一大碗,肚子鼓囊。再要吃,苏流风小心拦下宠孙无度的周仵作,委婉地劝:“上一回阿萝就是吃多了才不好克化,一整夜嚷肚子疼,周阿爷要是真疼她,这回别惯着她了。”
周仵作讪讪放下碗筷:“你苏哥哥说的是,别任性!乖乖听话。”
闻言,姜萝呶呶嘴,不想顺从,又不敢和苏流风作对。她只能死守住自尊心,提了个条件:“哥哥给我讲故事哄睡好么?”
苏流风拿她全没办法,只得应允。
临睡时,苏流风真的捧了一卷书来给姜萝说奇闻异事。
不得不说,先生两世讲解故事都那么枯燥冗长,不消一刻钟,姜萝便昏昏欲睡了。
不过,这一世到底和上一世有所不同。
从前,她想苏流风哄哄她,他可是百般推诿,哪里如今时今日,先生不但会给她念睡前故事,还晓得隔着软被拍背哄小姑娘入睡!
这就是当家妹的好处呀!美滋滋!
是夜,姜萝迷迷糊糊,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那一日是及笄,姜萝在皇宫殿庭行完大礼。归府后,她喝了好多酒。
姜萝第一次摆尊长的谱子,用公主的特权。她遣散了庭院所有人,唯有十几壶酒同她作伴。其中有南浔酒、郫筒酒、兰陵酒,每一壶,姜萝都能说出一点点名堂来,如数家珍。
赵嬷嬷知姜萝脾胃差,一时劝不住,怕她有个闪失,只得拦了苏流风来宽慰三公主。
姜萝吃得半醉半醒,有了醉意也不恼,怔怔地凝望星河低垂的夜幕出神。月牙纤纤的,犹如一弯银钩,姜萝越看越迷糊,瞧不真切了,又拆下发间的簪子,伸手潦草地搅了搅乌发。
她全无皇家人的体面,想到今日皇帝该和她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儿讲讲话……只可惜御书房内,父君还不曾开口,姜敏的病讯便传来了——他最疼爱的二女儿烧得神志不清,梦魇里一直在喊“爹爹”,奴仆看得实在心酸,求陛下入殿探病。
不必姜萝说,她都知道,皇帝一定心如刀绞。在她没居于宫中的十多年,姜敏是皇帝最为疼爱的皇女。
这一份父爱,任凭她使尽浑身解数也夺不走。
姜敏偏偏要今日生病吗?她分明是和姜萝耀武扬威来的。
谁稀罕和父亲讲话?少说两句又不会死!姜萝悻悻然躺在廊庑底下,当一具死透了的尸体。
直到她眼睛一闭一睁,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影孤清的男人。入了小姑娘鸦青色的瞳仁,姜萝才瞧见他眉清目秀的面容。
先生来了。
姜萝屏了半天呼吸,直到松霜绿的长袖落下,轻轻搭拢至身上,她才知道喘气儿。
随后,姜萝身体稍稍悬空,是苏流风将她搀了起来。
他扶姜萝靠在一侧屋柱上,劝她饮酒适量,也不要在屋外吃,以免受了寒。
姜萝脑仁生涩,但也回过神来。
“是赵嬷嬷自作主张叨扰先生,劝您来的?”接着,她一叹:“也就只有先生还念着我。”
苏流风一怔,嗓音一如既往春风似的温柔:“关心公主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人。”
姜萝呶呶嘴:“先生,您长成大郎君那日,父母亲有同你说什么吗?”
“我……没有家人。”
苏流风并未因姜萝的冒犯而着恼。他低声喃喃了一句,如清风拂过,再无后话。
“抱歉。”姜萝规规矩矩向苏流风致歉,太难堪了,她竟揭了师长的伤疤。
没忍住,姜萝又摸索酒壶,啜饮了一口:“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苏流风勾唇,“公主是个好孩子啊。”
他又夸她。
“先生,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渴望父爱,我应当就不会这样伤神了。可是,想要长者关注与关爱,不是人之常情么?”姜萝捧酒,说完看了苏流风一眼,“先生,今日凑巧,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当初您也要当姜敏的老师,我心里还有点不高兴。”
“哦?为何?”
苏流风捻酒盏的修长指节一撼,他垂下浓密眼睫,掩饰那一点波澜。
姜萝挠挠头:“说不大上来,仿佛先生要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她想独占他。
姜萝其实酒量不大好,两壶酒下去,脑子已经昏沉了。
她忽然发起痴,手脚并用,踉踉跄跄爬向落座于蒲团之上的苏流风。
姜萝倏忽靠近他,冒冒失失抬起下颌,细细分辨苏流风眉眼。怪她喝得太多,眼睛看人都有了重影儿,得凑得很近方能看清。
先生长得实在好看,长眉入乌鬓,薄唇如霜刃。那一双凤眸狭长,眼尾微勾,撩人到极致。明明是冷心寡情的凉薄相貌,待她却温良柔善。
苏流风,真是个好人。
哇——她喝太多了,莫名想吐。
左手一捂嘴,右手便脱了力气。
姜萝一下子栽倒在苏流风身上,好在没呕出来,脏了苏流风的衣。
太丢人了,她面上讪讪,打算装死。但酒壮怂人胆,她埋入苏流风怀抱里时,觉得先生亲切,衣料也舒适,他身上传来的脉脉桃花香很好闻。
令她不能自拔么?说起来真荒唐。
姜萝糊涂了,鼻腔发酸,她忽然很想讨要长辈的哄劝。
一时脑轴,姜萝神志不清地开口:“您能抱抱我吗?”
她多希望祖父没有死,能容她在怀里哭一哭,有人能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苏流风听到那句昏昏的胡话,身上一阵凉又一阵热,仿佛有火在烧,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
他任她唐突。
良久,他才低声,用很能迷惑人的嗓音,问:“公主如今……是清醒的么?”
“是吧。”
姜萝也说不清楚,反正她吃了酒,头疼得要命。
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略带叹息。
她贴着苏流风的衣襟,听他胸腔里震人耳廓的嗡鸣——“既如此,我不敢冒犯公主。”
姜萝不懂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姜萝侧首,偷窥了一会子春庭月,朦胧的月光照不见他们的身影。
男人与少女,仿佛被神佛摒弃于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无人能寻到。
姜萝痴痴地追问:“若我不清醒呢?”
如果她是神志不清的状况,苏流风便会允她的要求,哄哄她吗?
她渴望先生的拥抱……
随即,姜萝感受到底下的身躯一僵,没由来的。
她甚至有种,先生被她的话吓到无措的感觉。
但苏流风没推开她,意思是,她莽撞的行径并不遭先生嫌吗?
抑或是,先生太宠她了,才会毫无底线纵容她犯上作乱。
苏流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姜萝清醒时不敢想的问题,吃醉了酒又想不明白。
世上真的没有两全法呢。
一刻钟后,苏流风好似终于回魂,他小心扶她起身,撩开两人纠缠在一块儿的乌黑长发,与交叠不休的衣袍,泾渭分明。
接着,苏流风一如既往克己复礼,疏离道:“……公主醉了。”
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苏流风这般得体,顾及女孩儿的颜面,把今夜一场旖旎醉事,说成姜萝酒后的无心之失。
先生不追究,姜萝酒醒了,被礼制束缚住手脚,有了分寸,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
绮梦一般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再没了结局。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又过了三年,姜萝十岁了。
时值三四月,紫藤花开,暗香浮动。
在苏流风的建议下,庭院里的葡萄藤早早改为紫藤花,一入夏便花开累累,很有诗意。
姜萝折了一团花串,奉于兄长的案前,她想到苏流风如今上县学,每三日才归家一趟,与其摆蔫儿的花,倒不如过几日给他择新鲜的。
苏流风入了县学,很是争气,在按察司提学副使主持的院试里得了一等,合格晋升为“科举生员”。
来年恰巧遇上三年一次的秋闱,又顺利过试,成了举人。
要知道,一个州县十多年都出不了一个举人,苏流风不仅一口气过了院试,隔年还过了乡试,实乃香饽饽。
有心的人家算了一下苏流风的年纪,才十三四岁呢,可不是前途无量?又听说他在周家寄人篱下生活,若提前给他资助,拉拢入乡绅大家宅,往后他发达了,不就能帮衬族中人一把了吗?最好是早早定下婚事,免得往后教人抢走金龟婿。
也就是地方人欺负苏流风寒门子弟,不懂规矩。若苏流风在京城里头,凭举人公的身份,还不知多少官吏会“雪中送炭”,特地襄助他呢,哪里轮得到这些小门小户的员外老爷了。
一时间,周家的门槛都被人踏烂了,媒人蜂拥而至,想给苏流风说一份好亲事。年龄小不打紧,眼下专心读书,待日后再成亲便是了。
就连王婶娘知道苏流风出息了,还为王妙妙旁敲侧击了一下周家的态度。
奈何姜萝记仇,油盐不进,眼下叉着腰道:“不成,我这样的小姑子可不好相与,婶娘莫要问了,免得日后有旁的牵扯,妙妙与我再在家宅里扯起头花来。”
王婶娘被姜萝一呛,面上讪讪,也不大好意思再提了。
幸而苏流风归家后,得知媒人登门的事,使了点话术与手段,全部推拒了。家里又迎来了久违的宁静,姜萝很是安逸。
转眼到了年关时分,官学里再无可教苏流风的东西。
教谕亲自派人送苏流风归家,还赠了他一箱子书。
苏流风长个子了,长身玉立的郎君,仅仅着一袭莲子白四君子纹样的衫袍,也俊雅倜傥。
马车行至书坊门前,苏流风让车夫先回家宅里放书箱,自个儿下车等姜萝。
他和姜萝约好了,今日在药铺门前碰面,她给周仵作取几包药后,还想买点女儿家的东西,府上没有婢女陪同,跟着兄长外出比较安全。
然而,苏流风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姜萝来。
直到一刻钟后,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
苏流风拆开信,一瞬间凤眸微缩,唇抿得铁青。
姜萝被人劫持了。
对方要苏流风独自一人来寻妹妹。
……
从去年起,周仵作的身体就大不如前。
今生,姜萝早早请来郎中为祖父调养身体,但他的沉疴已久,只是一直瞒着小孙女,不愿让她挂心。
周仵作说,他祖上世代都有这个病,没人能活过六十五岁。他熬到今日,全是为了照看姜萝长大,姜萝知道祖父的病回天乏术,只能多多留在家宅里陪伴他。
也是那一刻,姜萝才明白,原来重活一世,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改变。
今日出门为周仵作拿药,才出巷口,一只裹了药的帕子便捂住了她的口鼻。
不过一瞬息,姜萝陷入昏睡。
她被一阵粉尘呛醒,睁开眼,只见自己手脚被绳索束缚,蜷曲在破庙一隅。
近日雨水丰沛,城隍庙里檐瓦漏洞,泥水不住往下流淌,湿了姜萝的绣鞋与裙摆,寒浸浸的。
傻子都猜得到,她是被人劫持了。
姜萝叹了一口气。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偏头、闭眼,打算装睡。
怎料,一柄纤薄的刀刃抵在她的下颚,逼迫她抬起头来:“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姜萝还是不睁眼,她闭目,朗声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容貌,你放我回家去,今日的事,我不再追究。否则……我兄长是举人,他报上官去,你定然死无全尸。”
十岁的少女,站起来还没成年男子腰腹高,遇险了还口齿这样伶俐,一句句清晰的话,直戳要害。
歹人冷笑一声:“老子找的就是你哥哥。”
姜萝脸色煞白,眼睫忍不住微微战栗,但她不敢露怯。
“我兄长与你无冤无仇……你是想谋财吗?”
她不敢说劫色,以免提醒到歹人。
“无冤无仇?别把老子说得好像一个坏人。”歹人眯起眼睛,“我弟弟被苏流风用一碗酒药死了,犯下滔天大罪的小子却平步青云,还考上举人老爷。你说这仇,我报还是不报?”
姜萝懂了。
来者不善,他是柳班主的亲戚。
姜萝知道,若是苏流风独自一人下的手,这事儿他会烂在肚子里,绝无第三人知晓。眼前的男人查明了真相,代表有内鬼,把苏流风抖出去了。
她不免为先生揪心,小声打听:“谁和你说的这事儿?天大的冤枉,我兄长心善,连鸡鸭都不敢杀,又怎敢拿药酒毒人呢?你可别被人诓骗了,滥杀无辜。”
“自然是他的阿刘师兄抖露的。那小子骨头真硬,打到半死才肯说出同伙。”歹人想起旧事,低声笑起来,“只可惜,他即使招出苏流风,我也没有放过他。我这个人,重情,爱护弟弟,所有伤过我亲人的孩子,都会死在我手上。”
所以,在知道苏流风的事以后,他给了阿刘师兄一个痛快。
多有趣呢!
若阿刘死咬着秘密不放,他或许能多留人几天。
可阿刘怕疼痛,说漏了嘴,那他就只能送大孩子上西天。
这一番话,说得姜萝冷汗涔涔,她明白了,眼前的人未必是来寻仇的,他分明是杀人取乐的。
他是背着人命债的亡命之徒!
男人乐不可支:“不过呢,老子是个善心人。在你死之前,我好歹会让你们这对假兄妹先见上一面。到时候我让苏流风跪着给我舔靴,哈哈,举人老爷舔一口,我就少剁你一根指头。”
“……”麻了,整个脊背骨都麻了。骨头缝里透着冷,姜萝浑身都泄了气,一时瘫软在地。
她不能让苏流风来,先生只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他来救她,必死无疑。
怎么办呢?
姜萝哆哆嗦嗦地道:“我哥哥不一定会来……我说我们兄妹关系并不好,你信吗?”
“你看我像傻子吗?”
“不大像……”但也不是不可以。
“少啰嗦。”歹人亮出刀,银白的一道锋芒蹿过,姜萝立马老实了。
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吧。
夜里,歹人燃了一堆火,他一面吃肉,一面喝酒,看得姜萝饥肠辘辘。
许是觉得旁边有听客,歹人忽然咧嘴一笑,对姜萝道:“你应该猜不到吧?苏流风是卖到我手上,我再丢给我弟弟的。他家里人骂他是个病秧子,没力气下地干活,卖给大户人家又被嫌五官不周正。我就只花了那么一捧白米,他的命便是我的了。我想着年纪轻的孩子,丢给弟弟的戏班子栽培,就是没天分成不了唱曲儿的,好歹也能跑腿的,帮着讨个口彩。”
男人眯起眼睛,“哪里知道,他还有这样的造化。”
姜萝觉得这人满嘴胡话,她兄长明明长得漂亮极了,打小儿样貌就拔尖,才不是歪瓜裂枣呢。
但她不敢嚷,只得呶呶嘴,垂眉敛目不语。
夜里实在冷得慌,姜萝不住瑟缩。
抖归抖,心里又踏实,幸好歹人不劫色,不然她可完了。
她被风吹得难受,火又烤不着,烦闷之际,人已昏沉。
直到一声“砰”的响动,庙门被人踹开。
来人是苏流风。
歹人顿时精神了,他提刀架在姜萝的脖颈上。刀刃没拿稳,割出一痕细小的血线,疼得姜萝微微皱眉。
庙门洞开,薄暮冥冥,雾霭裹住密林,枝叶被风吹得狂舞不休。
苏流风没归府换衣,仍是穿那一袭莲子白长衫,宽袖鼓风,起了褶皱,亦压了腰身。可见苏流风的筋骨不再似从前那样孱弱,反而是健硕有力的骨相。
稚气褪去,他已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年郎,风华正茂。
那样漂亮的眉眼,歹人微微一滞,眼眸里透过一丝精明与玩味。
他扬了扬唇,忽然道:“有点意思。原来是个冒名顶替苏流风的赝品啊。”
歹人不傻,他见过幼时苏流风的眉眼,知那孩子小眼塌鼻厚唇,分明是个丑模样。怎可能几年间就长成面容姣好的美男子?别的不说,就是那挺拔的鼻梁也不像他见过的孩子吧?
唯有一种可能,眼前的后生,并不是苏流风!他是冒用人身份,他是假扮的!
闻言,苏流风依旧不慌不忙,面色如常:“我不喜话多的人,也不喜人伤害妹妹。这两条底线,你都犯了。”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苏流风对姜萝温柔地道:“阿萝乖,闭上眼。”
“好。”姜萝愣愣地听从先生安排,紧闭双目。
下一刻,苏流风指尖微捻,一枚圆润的佛珠便扫了出去,直直射入歹人的口齿,破皮断骨。
霎时,鲜血喷涌,淋漓不止。
原来是苏流风割了他的舌头,亦封了他的口。
姜萝心里不免讪讪,呃,她方才说连鸡鸭都不敢杀的兄长。眼下似乎用了不太正大光明的手段,堵了人的嘴呢。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月霜覆地,血在银光下,显现的颜色是暗黑。
泥水未干的青石地砖,一颗麒麟戏珠纹佛珠染血,骨碌碌滚至姜萝脚边。
颈上的利刃刚松开,一只白润如玉的手探来,顷刻间扣住姜萝的腕骨,揽她入怀。
一缕寒冽的山桃花香撞上鼻尖子,继而拂面的是冰冷的素布袖袍。
姜萝知道,是苏流风救了她。
“哥哥!”
她劫后余生,全顾不上男女大防。
况且,她视苏流风为家人,全心全意依赖先生,这份情谊远远高于视逾矩为洪水猛兽的险恶世情。
“阿萝别怕,衙役已在赶来的路上,你安全了。”
说这话时,苏流风眼底闪过几许冷意,知歹人血气灌入嗓子眼里,如骨鲠刺喉,再也开不了口后,他便不再理会对方。
便是能识字书文又如何?一个劫匪,等他的唯有死路一条。
残局留给纷纷拥拥挤入城隍庙的衙役们收拾,他和姜萝先一步下了山。
苏流风准备周到,雇了一辆青布小车来接姜萝。
看到马车的一瞬间,姜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苏流风准备这样充分,是因为他早知自己能一招致命。
可是,先生何时习武了?
这些年,苏流风不是一门心思在读书吗?他压根儿就没空跟衙役们拜师切磋,否则张主簿定会把县衙的屋檐都闹翻。
张主簿一心要苏流风出人头地,给他这位明师争光,可没想好苗子半道长歪了,教人害了去。
姜萝也是这时才醒悟,先生身上有好多秘密,是她活过一辈子都不曾知晓的事。
借着月色,她不免细细打量苏流风。
先生这一世有哪里不同吗?
从前他就深藏不露吗?
明明还是那样冷冽的青眉、狭长的丹凤眼,唇薄却嫣红,赤色与浓黑杂糅,相得益彰,美得不可方物。
确实,这样一具得天独厚的漂亮皮囊,乃老天爷的馈赠,如何生花妙笔都描绘不出其间一二,说句带有鄙薄意味的话,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的骨相。
清贵骄矜如高门公子。
“阿萝在看什么?”
苏流风已经是初长成的大郎君了,音色刚褪稚嫩,渐渐有了长者的沉稳。
闻言,姜萝一凛,规规矩矩坐好。
她和苏流风一直感情很好,几乎无话不说。
说害怕……倒也不是很害怕。
姜萝眨眨眼,问:“哥哥武艺高强吗?能凌步掠过林梢下山吗?”
苏流风心里盘算她会问的所有问题,没料到,小孩子玩心重,第一句开口的话竟带了隐隐的荒谬。
他抿唇,言语里带几分若有似无的无可奈何:“能。”
苏流风默认第一个问题,也言简意赅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
姜萝的杏眼霎时间亮起来,她握住苏流风的手,惊喜地道:“那往后哥哥要是出门,不就能帮我买到李嫂子家的羊肉烧饼了吗?!她家的烧饼可俏式了,每次我赶去都晚上一步,足足排了一个时辰的队!”
“……”苏流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身份可疑,手段残忍,来历不明,姜萝统统不在意。
她关注的点,竟是那一个稀松寻常的烧饼。
很难说,苏流风是欢喜妹妹的全身心信赖,还是懊恼她的漠不关心。
他的薄唇抿得更紧了,被少女柔软指骨捏住的那只手,皮下青筋也微微紧绷、颤动。
“阿萝,没有别的事……想问?”男人嗓音艰涩、困惑。
苏流风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但他不愿瞒着姜萝太多。
每每见到姜萝额心那一颗明艳的朱砂痣,他总会想到那一日,姜萝递上的饼。
她是他在这个人世间感受到的……唯一温暖。
至少,他不能,招她厌弃。
“没有。”姜萝摇了摇头,“我不在意哥哥的来历,也不在意你的出身。”
她只知道,他是她的先生,前世护她的那个师长。
叫不叫这个名字都好,便是一个代号,她也心甘情愿受他的骗。
姜萝怕说服不了苏流风,又补了一句:“一个会给我炖鲜美鱼汤、会给我腌油纸糊的酱菜坛子的兄长,我不觉得是什么坏人。如果哥哥不喜欢‘苏流风’这个名字,那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好吗?”
苏流风一怔。
脑海里,他仿佛见到了一个年长的女子。
她簪富贵垂珠金钗、披金丝红绦罗裙。
衣纹全是佛偈禅语,佛法无边。
她一面喊苏流风的小字,一面和蔼地笑,袅袅婷婷朝他走来。
她抱起年幼的孩子,坠入的……却是无边地狱,一片血腥。
……
苏流风皱起眉峰,封尘已久的记忆带给他的唯有苦难。
他不动声色,薄唇微启:“阿萝照旧唤我‘苏哥哥’便是。”
“好呀。”小姑娘杏眼弯弯,春山如笑。
姜萝想要宽慰兄长,也说了一个自己早早知晓的秘密:“哥哥不必担忧,我早知你身上有很多不同俗常的地方。毕竟,不是邪魔的话,谁会怕佛像呢?”
苏流风错愕:“你都知道。”却没有问。
他侧眸:“为什么?”
“嗯……我想,哥哥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苏流风所有不宁的心神,在这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他不想姜萝引火烧身,却又要安她的心。
于是,苏流风说一半,藏一半。
他道:“一些不该孩子知晓的事,我不便说出口。不过,我如何借用这具躯壳一事,可以告知阿萝一二。”
“嗯?”
“我于七岁时,从灾厄中逃生。流浪了许久,正巧遇上寻死的苏流风。彼时,他刚到柳班主的班子,吃不消鞭子打骂,逃出了门。他忍饥挨饿,央求我把白面烘饼给他吃……”
年幼的先生本就没什么求生欲,少一顿吃食,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是面前年龄相仿的那个孩子却一面吃,一面痛哭流涕。
他说,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白面饼子。
他说,他的家人为了一捧白米,把他卖到了人牙子手里。
他说,他刚刚来到戏班子,看到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很害怕,所以宁愿挨了戏班主一鞭子,也要逃跑。
他说,他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他的一辈子好像永远这么苦,不可能有翻身之日。
先生什么话都没说,他听着这个孩子竹筒倒豆,噼里啪啦把话倒给他听。
即便先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对方也完全不在意。
第二天,那个名叫“苏流风”的孩子死了。他好像害怕灰暗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将来,在吞下白面饼子以后,又吞石死了。
他其实,只是害怕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馒头吃。
先生没有地方去,他记得母亲的那句“活下来”。
于是,他沉默换上了苏流风的衣衫,又故意用尖锐的枝叶划伤了自己的脸,扮作蓬头垢面的脏孩子。
他走向玉华镇,半道被熟悉苏流风衣衫的柳班主认出来。
先生成了苏流风,也挨了凄苦人世里的一顿打骂。
看啊,何其可悲。那个孩子只是芸芸众生里的苦主之一,即便被人冒名顶替了,也没人认出他。
难怪他一心寻死。
众生皆苦,才是人间常态。
听完这个故事,姜萝久久不曾言语。
她虽然对先生的人生一知半解,但她隐约猜到,他一定过得很艰辛。
姜萝握住了兄长的手,一点点揉散那一层寒意,也止住了师长凤眸里那一寸稍纵即逝的茫然。
她问:“哥哥从前便会武艺吗?”
“嗯。”苏流风默认。
“那么,王勋还有柳班主打你的时候,你是故意不反抗的?”
“这是苏流风的命,我既承了这具皮囊,便要代他受过。况且,我并没有生欲。”打死了也没事,这是命数。
他仿佛在说什么吃饭喝水这样寻常的事,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
姜萝懂了,前世的先生,之所以那样八面玲珑,不是他城府极深,而是他无欲无求。
那么,他时常对她笑,那时的苏流风,是欢喜的吗?
姜萝浓密的眼睫,如蝴蝶那般轻颤。纤虫振翅,可揽飓风。
半晌,她又问:“那么,您后来……为何又反抗了?”
苏流风瞟了一眼昏暗夜色裹挟的明丽少女,骤雪寒霜的眉眼,霎时融化。
姜萝明明才是十多岁的孩子,身上却有不可唐突的蓬勃朝气,是他这种死气沉沉的人不敢肖想的存在。
眉心红,妖冶动人。
亦如观音,亦如佛陀。
苏流风挟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笑:“阿萝赠的那个饼……令我有了生欲。”
姜萝懂了。这是苏流风的因果呐。
她给予了他善意,即便分厘毫丝不足挂齿,却也能救济一个人。
是姜萝,救赎了先生。
而她,也曾被苏流风柔善的光,照亮过人生。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前世。
姜萝常来后宫访客,她见的不是尊贵的皇后,而是一个离掖庭冷宫一步之遥的沈美人。
沈美人是民间秀女入选进宫的,她笨拙、怯弱,但胜在年轻,容貌清丽,得过几回皇帝的眷顾,也被宠爱过一阵。不过,中宫的制衡之道是,可蒙承皇恩,却不可椒房专宠。
很快,皇后略施小计,便有另外几名差不离的小家碧玉美人顶上沈美人的缺儿。
沈美人不懂宫里头的门道,也不知讨好皇后,谋求庇护,于是天家的宠爱褪去,门庭也变得冷落。
姜萝和皇后一块儿吃宴时,见到过抢阳斗胜落于下风的沈美人。
她险些伤了怀有身孕的虞嫔,被罚跪于雪地里。
孤清的背影和姜萝好像,让人起了怜悯之心。
撤了宴,姜萝取了几盒皇家赠的玉清霜,亲自送去沈美人所在的僻静小院。
人受了慢待与冷落,连宫阙也搬得离皇帝最远。
沈美人知道公主大驾光临,忙喊宫女搀扶她,揽她见礼。沈美人一双膝盖都跪肿了,屋外又下雪,出奇得冷。
屋里受尚寝局的女官慢待,连御寒的无烟竹炭都不肯多添,还要熬两日才有新炭能烧。
这样寒酸的屋舍,她不好意思拿来招待姜萝。
好在姜萝并不在意,她和沈美人相谈甚欢,两个人都是民间长大,有不少在别人眼里是“下九流”的事能说到一块儿去。
姜萝和沈美人因膝伤一事,渐渐走得近了。
她难得结交到了一个朋友,隆冬天里给沈美人带竹青色暗花纱冰梅纹狐毛大氅,又时不时提了紫檀漆金食盒来院子里,送沈美人新蒸好的软香糕吃。
姜萝真心实意待沈美人好,就连沈美人跟前的宫女都说:“三公主心善,常来看您。”
沈美人却眼神飘忽,指尖不住抚摸白狐毛出锋的大氅,喃喃:“你看,再不受宠的公主,因皇女这一重身份,吃穿用度还是最好的。哪里像我……她和我分明不是同病相怜。”
沈美人知道的,她和姜萝不一样。
命是天定的。
姜萝说,她和沈美人一样孤独。
这话落在沈美人的耳朵里,其实像一句讽刺。令她心生乏味与厌烦的讥讽。
但,沈美人也多亏了姜萝送的那一支冰梅玉簪而复宠,是姜萝借给她的运。
后宫妃嫔为了在皇帝眼里占据一席之地,每每宫宴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唯有沈美人不受宠,没几样首饰,拿得出手的也是姜萝送的清雅首饰。
就是这一副凛凛如冰雪的淡雅之姿,入了皇帝的眼。
那一夜,皇帝召沈美人侍寝。
两个月后,沈美人时来运转,怀上了身孕。
姜萝知道这个消息,很为沈美人高兴。
不过随着沈美人因孕晋位,她送的礼物再也不够出彩啦。
她以前送吃的用的,是起雪中送炭之效用;如今再送,则成了寒酸的嘲讽,无不提醒沈美人曾经落魄过,还受过失宠公主的接济。
再后来,沈美人总说孕期困倦,要好好休养,开始委婉拒绝姜萝的探望。
沈美人知道皇帝不喜欢姜萝这位民间养大的公主,她在刻意避开姜萝,划清界限。
她和这位三公主不一样的,她需要很多皇帝的爱,才能过上好日子,姜萝不该拉她一起沉沦。
在姜萝又一次送小孩兜肚与金锁被拒之门外后,赵嬷嬷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公主,咱们不受这个气了,啊?这才爬多高啊,就开始翘脚了,往后有的是她苦头吃。咱们回府上去,近日厨子蒸的橙丁百果糕不错,您多用点。”
姜萝不愿把沈美人想得太坏,只扬了扬唇:“好呀。不过婉儿可能只是太困了,您知道的,怀孕的女子都很辛苦。”
婉儿是沈美人的闺名,她们曾经好到无话不说,以民间小名儿互相称呼。
九个月后,沈美人生了孩子。
是个小皇子,长得唇红齿白,冰雪聪明,见人就笑。
姜萝也登门见过一回,小孩子能分辨善恶,软乎乎的手捏住姜萝的手指,咯咯直笑。
姜萝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回了府邸,翻遍箱笼,找出所有贵重的赠礼,庆贺小孩子出生。
然而,就在她送完礼的第二天,小皇子死了,死于她所赠的金珠入喉,被堵住了喉管,活生生憋死了。
而沈美人的贴身宫女作证,这一切是姜萝所为。
就在姜萝见过小皇子的一刻钟后,小皇子被金珠梗住喉咙,哭喊都发不出,死得凄惨可怜。
可是,那一枚金珠,她摆在木椟里,放得很远,没有给小孩捏在掌心把玩。
有人想害她。
虽是风雪天,可殿内地龙烧得热,姜萝不应该感到冷的。
然而她还是起了一阵阵鸡皮栗子,骨头缝不住往外冒寒气。
姜敏端坐于皇后身边,朗声指责她:“果然是民间长大的,学了一身市井的痞气,心术也不正!无非是害怕新的皇弟能分去你的宠爱,这才痛下杀手。”
皇后也叹息:“阿萝不该犯下这等狼心狗行之事!你让你父皇多寒心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姜萝身上的不堪,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过错,她不该肖想任何温暖。
天真冷啊。
姜萝战栗,张了张嘴:“我没有,我是冤枉的。”
姜敏冷哼:“你的意思是……沈美人宫阙里的宫人栽赃皇女?她主子富贵了,她自个儿也能得到好处,为何要动小皇子?还是说,你觉得这名宫人是受人指使,诬陷你?后宫妃嫔们争宠也就罢了,你有什么仇家,值得她构陷?哦,你是疑心母后吗?”
这话一出,皇后脸上也腾起薄怒:“够了!来人,传本宫懿旨,将三公主姜萝下达掖庭狱,听候发落。”
还没等内侍合力把姜萝拉下去,半道上便传来了天家威严的嗓音——“何事这般喧哗。”
皇帝来了,姜萝又被抛掷在地。
但好险,她还有机会能洗刷冤屈。
皇帝落座上位,周遭喧哗的絮语戛然而止。
皇后把宫中发生的恶事说给天子听,皇帝脸上果真浮起一重肃穆。
他冷声:“阿萝,朕原以为你不过是年幼顽劣,可你竟歹毒至此地步,对于一个刚出世的幼弟,也能狠下如此毒手!”
皇帝的一番话,击碎了姜萝仅有的生欲。
她咬紧牙关,忍住眼眶里的眼泪。
她说:“父皇,宫殿之中戒备森严,既我有坏心,又怎可能不被人瞧见?父皇觉得我蠢笨如斯,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皇弟动手吗?这般明目张胆行恶,我不是傻子……”
然而,所有人都不信她。
他们的冰冷眼神代表了,他们早料到姜萝会用这一番话来自证清白。
足够愚蠢。
姜萝刚说完这番话,憔悴的沈美人忽然冲了过来,死死抓住她的衣:“阿萝!别人不知你的歹毒用心,你当我也不知吗?!你我相逢于微末,能做苦难中的莫逆之交。但你绝不肯见我爬起,你怕我再也不亲你、近你,也会如旁人那样打压你。三公主,我只问你一句,我可有哪处……对不住你?”
沈美人这番话,完全把姜萝打入低谷。
她没有忘记两人在院中一块儿观星、赏雪、吃烤芋的日子。
她发自内心,由衷期盼,沈美人能够独得父亲青睐,往后能过上好日子。
她的好,如今成了全然的恶,所有旧事都成了居心不良的佐证。
姜萝浑身血脉翻涌,冷得直打摆子。
“连你也不信我……”
“你让我怎么信你?!”沈美人知道的,她对姜萝冷淡过,姜萝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恨!所以她害沈美人的孩子,事出有因。
真该死啊!沈美人摘下发簪,想刺入姜萝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内侍拉住了丧子的沈美人,阻止她和姜萝“同归于尽”。
姜萝忽然笑了,她明白了,即便这是一场阴谋,也没人会信她的。
因为她孤立无援,因为她不得人心。
如果一头撞死在这里能证明她的清白,姜萝会毫不犹豫这样做。
但那样只是白白牺牲,吃力不讨好。
姜萝仰起头,忽然不屑去争辩了。
眼泪悄无声息滑落。
她虽哭,但并不难受。
她的心已经够硬了、够麻木了,她没有必要为不可得的温暖与父爱再哭泣。
姜萝抿唇,望向皇帝:“我以为,您会听我辩一辩的。但是我想,我说什么都是错。既然死路一条,我就再也不奢望了。”
“我从来都不想入宫,我也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狗屁公主!”
“是您逼我回来的!”
“所谓富贵天家,也不过如此蛇鼠一窝的恶人!宫里头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没有人情味。”
“您明明是我的父亲,你明明是我的继母,你明明是我的皇姐……可你们待我,还不如和我没有半点血脉亲缘的祖父好!”
“这天家,我不待了。若我死了,下辈子,我也绝不投胎天家!”
身体发肤,骨肉血脉,她统统都能还给他们。
她再也不要留恋这一捧凉如秋露的暖意,再也不去奢望命数里所有不可得。
姜萝想,她要有骨气地活过这一回。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坤宁宫。
黑漆彩百鸟朝凤图八扇围屏后,一径清莲香烟袅袅升起。
姜敏伏于皇后膝上,既做柔顺姿态,又不敢完全沾上凤衣,唯恐妆粉落上缎面,惹了母后的嫌。
她笑道:“母后,如今那个幺子除去了,大皇兄的地位便更稳固了。”
皇后笑着摸了摸乖女乌黑的鬓发:“多亏了我们阿敏的锦囊妙计。”
虽说姜敏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但懵懂知事的年纪就养在她膝下。
多年来,她殚思竭虑,为皇后笼络住不少圣恩,又一心为她的兄长着想,皇后待她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姜敏羞赧一笑:“多谢母后夸赞,我是母后养大的孩子嘛,聪慧这一点,自然是随了母后的。”
“你呀!小小鬼灵精。”皇后嗔怪,抬指点了一下姜敏鼻尖子。
“母后给我喂葡萄,我想吃母后亲手喂的。”
“好好好,小馋猫。”
皇后招招手,屏风外,即刻有宫人端吃食入内。
姜敏咬住了皇后递来的甘甜葡萄,内心却对这样的日子感到乏味。
她看似受宠,却不得不奴颜婢膝讨好每一个上位者。
姜萝是孤女,她何尝不算皇宫里的孤女呢?
她本可以有母亲的,但因姜萝生母的过错,令她母亲被君主赐死。
即便是她母亲先害的人,但姜敏也不会饶恕姜萝。
姜敏又想到那个眼圈发红的小姑娘,那样果敢、坚毅,挑战皇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一番“抛弃父母”的话,震耳发聩。
一个愚蠢的孩子。
姜萝这种人,在宫里一定活不下去的。她害死了姜萝,也是在帮姜萝解脱,她该感谢皇姐的。
而姜敏的解脱……又在哪里呢?
她一点都不羡慕那一个蠢蛋。
-
姜萝没有被丢入后宫掖庭私狱,而是被丢入了大理寺诏狱。
本来是一桩家事,可保皇裔的命不死,然而姜萝非要硬气冲撞皇帝,挑衅皇权。
眼下她的错处就成了国事,恐怕难逃一死了。
姜萝不害怕,在押入牢房前,她已经抹干了眼泪。
就是干涸的泪痕咸咸的,风紧着她的面皮,有一点细细的疼。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身着孔雀方补子绯色官服的苏流风,提一只梨花木竹梅食盒入牢狱。
姜萝鲜少见先生穿公服,今日一看,原来他换上官吏的衣饰这样得体、清贵,衣袍每一处都整洁,不沾染尘埃,光风霁月。
那一双凤眸也潋滟动人,如含春山。
苏流风朝她微微一笑,随后摘下了乌纱帽。
他撩袍坐下,全不顾姜萝开口的那句:“先生,地上脏。”
苏流风从食盒里摆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样接着一样,摆在姜萝面前:“臣不知公主爱吃什么,时兴的菜都准备了一样。这是酱萝卜炒山鸡肉丁,这是油灼肉……实在不想入口,好歹饮用一碗胡桃奶酪甜碗。”
“先生,您唤我‘阿萝’吧,我不想听人喊我公主。”
“好。”
苏流风心里咂摸了一下小名,嘴上却不敢唐突。
菜肴都是色香味俱全的漂亮颜色,但姜萝没有胃口,只端了一碗甜饮来吃。
待她咽下好几口,苏流风才道:“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自打入仕后,鲜少进灶房了。”
姜萝听得瞠目结舌,她难以置信地问:“这些菜,都是先生亲自下厨的?”
他挟笑:“是。”
“先生待我真好啊。”
她莫名又有了泪意,却忍住了没哭。
姜萝鼻腔发酸,心头也被蜜蜂蛰了一下,生涩的疼。她嘀咕一句:“先生,您不该来看我的。您待我这样好,我再也不能如先前那样从容赴死了。”
她当时有了死志,觉得人间再没有她渴望的温暖。
但是苏流风的几道家常小炒,把她拉回了人间。姜萝忽然又有了生欲,又有了活着的想法。这样不好的,她会害怕的。
她不能……想活啊。
但是,但是。
姜萝的眼泪啪嗒啪嗒掉手背上,落入碗里。
苏流风从袖囊里抽出一条满是山桃花香的手帕,递过去。
他陪着她,任她哭,任她抹泪,他什么都不说。
姜萝问:“先生,您为何要待我这么好?和我这样失宠的公主走得近,全无半点好处吧?”
苏流风:“就当我和常人不同?”
“好吧,先生确实很与众不同。”姜萝忽然奢望先生的疼爱,她惶恐不安,问:“先生,我说我没有杀皇弟,你信吗?”
“我信。”
笃定的,不带一丝犹豫的话,瞬间照亮了姜萝的心。
姜萝瘪嘴,长长呼气,压制住鼻腔里的泪意:“先生,我虽然在宫闱斗争中输了。但我同时也赢了。”
她灿然一笑:“我赢回了……自己的尊严。”
“真是好孩子。”
苏流风会心一笑,发自内心夸奖她,赞美她,这是阿萝应得的。
“先生。”姜萝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我如果被赐死没什么,请您帮我关照一下赵嬷嬷,我希望她能平安。”
“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这句话的真假,有待商榷,但安下了姜萝的心。
-
苏府地牢。
一面黑漆洒螺钿百宝嵌石榴纹插屏前,摆着一张满是刀痕的桌案。
苏流风负手入内,冷漠地瞥了一眼底下中毒失明的宫女。
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微微振动的地面,撼得宫女膝骨发酸。
她的眼睛好疼,漆黑一片,只能在地面上摩挲,朝眼前的人爬去:“求您、求您饶我一命。我不过是个宫里的小婢子,从我这里什么都图不到的。”
苏流风没有应这一声,他只是从荷包里翻出一缕发,以及一串拆开的翡翠手链,递到宫女怀中。
他慢条斯理地道:“这是你弟弟,托我带给你的。”
宫女听到弟弟的消息,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她摸了摸手珠串子,知道这是她前两年出宫省亲,特地给弟弟编的。
还有一缕发……带着血腥味的发。
什么人能从弟弟身上绞下一缕发?还混着这样的血气。
宫女脸色煞白:“您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苏流风抚了抚墙上挂着的刑具,小声道:“你弟弟如何,取决于你。”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公主锒铛入狱的事,你该知道?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宫女忙给对方磕头:“我、我不能说。要是说了,我们全家都会丧命的。”
“哦。那死在我手里,应当也没什么?”
宫女知道,这个男人和后党的人都不是善茬。
她要保住家人,保住她的弟弟。
于是,宫女下定了一个决心,低声道:“您只是想救三公主是吗?若我不说出幕后之人,也能助您救出三公主,您能不能大发慈悲,放我弟弟一马?”
苏流风嗤笑一声:“如何不能呢?我自小受佛法洗礼,很懂慈悲为怀。那么,佛说,如你所愿。”
宫女把头垂了下去,只觉得男人口中的佛陀一点都不善心,听着让人浑身都发冷……
-
不过,不管怎么说,姜萝都成功逃出生天了。
沈美人近身服侍的宫女看到皇女受苦,起了恻隐之心,终于愿意认下罪孽,洗刷姜萝的冤屈。
她同沈美人少时有过交情,怎料入了宫,身份天差地别,一个为主一个为奴。
宫女承认,她是自己嫉妒同为民女出身的沈美人独得皇眷,一生大富大贵。
她看不过眼,便想毁了沈美人一辈子。她用金珠谋害皇裔,还蓄意嫁祸三公主。
留下自悔的血书后,宫女投井自尽。
姜萝又被放出了牢狱。
补偿她的赏赐之物源源不断抬入公主府,皇帝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错,露面,和姜萝道歉。
姜萝知道,这是天家的颜面,这些礼物是皇帝的遮羞布。
她已经对于宫闱彻底失望,所有恩赐于她而言都不痛不痒。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姜萝直觉,是苏先生为她瞻前顾后奔波。
于水火间,先生又救了她一回啊。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今生,姜萝不再想从前的糟心事。
她正欢欢喜喜帮周仵作剪吉祥画窗纸,准备吃食过年关呢。
今年周仵作的病出了点变数,比上一世来得急切些。
在姜萝十一岁的那年,周仵作便不大能从榻上起身了。他不再做衙门的事,张主簿和许阿爷也懂了周家人的苦难,时不时给周家送去名贵的药材,还让家眷以及儿媳置办些小姑娘的新衣与首饰,帮着照看姜萝。
张主簿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他膝下没什么孙辈,平日里虽总骂阿萝不懂规矩,但他也是打心眼里把小孩儿当成自家孙女疼爱。
要是周仵作撒手人寰,这样一个小姑娘往后该如何过活呢?
他和县太爷打了场眉眼官司,终是下定决心,为姜萝的事,用去这来之不易的多年师生情分。
张主簿差人去请苏流风入家府,他有话想对少年郎说。
苏流风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大郎君了,着一身远山青江崖海水纹袍衫,竹玉簪束发,英英玉立,再不比从前落魄样。
张主簿活了这么多年,懂看人,他知道苏流风这样神清骨秀的读书人,往后自有腾云梯可踏,他已经没有东西能教苏流风了。
张主簿怅然地叹了一口气,笑道:“小风,来坐。”
苏流风规规矩矩地行了见师礼,问:“老师差人寻学生登门,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若是稀松寻常的事,张主簿大可拜访周仵作的时候顺道同他说了,何至于特地邀他登门。
“我也不打马虎眼、藏心思了。小风该知道,你周阿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说起这个,张主簿便觉一阵悲哀。他略通医理,给周仵作把过脉的,分明是难以为继的衰势,偏生周仵作要装得身体康健,甚至前些日子还强撑起一口气下地,喜得姜萝一见他们便喊“祖父大安啦”!
明明是回光返照,明明是强求一口生欲,一心想要多照看孩子。
苏流风迟缓地颔首:“是,我知。”
他一直都知道,却什么都没和阿萝说。
苏流风盼妹妹欢喜,盼妹妹无忧无虑,为了守住那一日日灿烂的笑颜,大家不约而同欺瞒起阿萝。
张主簿拍了拍苏流风的手:“为师只求小风一事,若有朝一日,你周阿爷死了,你要好好照看阿萝。便是你往后飞黄腾达,抑或娶了新妇,也不能容不下这位无血缘的小妹……倘若你真改了心性儿,也不要磋磨阿萝。你送她回来玉华镇,送到县太爷的家宅或是我们张家,自有人安顿她。阿萝命苦,你不要难为这个孩子。”
即便知道苏流风本性不坏,是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张主簿还是要事先提醒那么一句。
多年后,就算他和许河死了,他们也会留下话给后人,一定好生安置孤女阿萝。
毕竟,人随着岁月荏苒,是会变的。
苏流风被人质疑品行,并不恼怒。大家心善,都是一门心思为阿萝打算,他只觉得一颗心灼得似火,很温暖。
稳重的少年郎柔声道:“老师放心,这一生我不娶妻,只守着阿萝。”
苏流风待阿萝,满心满眼都是长者的疼爱。他从未想过这一生还要带累他人入泥泞,若有资格护住家妹过活,已是奢望。
然而这话落得张主簿耳朵里,倒曲解出另一重缱绻深意来。
哪有郎君不娶妻的?难道苏流风待阿萝有旁的情谊?
张主簿顿时喜上眉梢,连连说好:“青梅竹马么,又不是一个家谱里的,如何不能成?为师看啊,世上比小风挺秀的郎君是再难寻得了,阿萝能有你陪伴,你周阿爷必也放心。”
他捏了一把苏流风的肩臂,满是揶揄神色,作势要登一回周仵作的门,好好同老友说道此事。
苏流风不懂师长为何前一刻还阴郁,后一刻立马性情大变,只得抿了抿薄唇,任其玩笑,回了周家。
-
庭院里,姜萝燃起火炉,为周仵作煎药。还没等她捏帕子握炉柄,便有一只莹润似雪的手递了过来,指尖还沾着浅淡的香墨,姜萝一看便知是苏流风。
她抬眸,眼角眉梢俱是流溢欢喜:“苏哥哥!”
苏流风怕她被药汤烫了手,帮着把药碗端给了周仵作。
阖上老者的房门,苏流风朝围在红泥小炉前的姜萝轻弯唇角,问:“周阿爷今日身体如何?”
姜萝想到晨时郎中来了一趟,把了脉,开了几服药,便去寻县太爷谈话了。
她懂,这是知道姜萝一个小孩子做不了大人身后事的主,得寻长者商量险峻病情了。
姜萝垂下眼睫,懊丧地答:“瞧着不大好。”
本该明媚的小姑娘,因这一桩沉甸甸的心事蔫头耸脑,让人很不忍。
苏流风抬手,覆上姜萝的乌发,缓缓揉了下:“莫怕,周阿爷吉人自有天相。”
“嗯!”姜萝不说丧气话了,她拉过苏流风往寝房里去,“哥哥,你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阿萝长大了,苏流风身为兄长,实不该再如儿时那般堂而皇之入女子闺阁,即便她是他的家妹。
他立住身子,正要婉拒。一低头,却迎上姜萝那一双狐黠的乌黑眸子。
姜萝拉不动先生,回头,与苏流风无措地对望:“哥哥?”
小姑娘的神色茫然,教人疑心再僵持下去,她可能瘪嘴就哭。
再坚毅的心神,对上姜萝也要败下阵来。
苏流风长叹一口气:“走吧。”
“好!嘿嘿嘿。”
姜萝拉住先生的衣袖,摇头晃脑朝屋里走去。
苏流风刚进门,满室馥郁的香气便席卷上他的衣袖。姜萝似乎偏爱桃花纹样的事物,覆盆子红的罗帐上,满绣桃花绿枝。
她爬上床围子,从被褥里头摸出藏了许久的一对兔毛沉香色缎枫叶纹护膝罩子。
“哥哥,这个给你。”
苏流风接过那一对软绵绵的护膝,胸腔骤然腾起一股子暖意。眉宇间惯来的凌冽,全融化于这一对暖和的护冬用具里。
姜萝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我的女红实在差劲,针脚也缝得不密,哥哥别嫌弃。”
“怎会嫌弃,我很喜欢。”苏流风望着眼前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凤眸隐隐带笑,“怎想着送为兄这个?”
姜萝眨眨眼:“快要过年关了嘛!每回都是哥哥送我礼物,我也得礼尚往来呀。”
最要紧的是,入冬后,姜萝上苏流风的房中陪他看书,先生怕她受冻,总把熏炉往她的脚边挪,自个儿端坐于漏风的窗前受冻。
她体恤先生,自然要投桃报李。
周仵作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还能起身陪姜萝用一日三餐,渐渐的,连吃饭都要劳烦外人搭手来喂。
周仵作不舍得姜萝受累,可姜萝却每次都要捧一碗肉糜粥,可怜巴巴求祖父让她在旁陪同。
最后,还是苏流风来孝敬长者用膳,而姜萝趴在被褥旁,同祖父有一搭没一搭讲话。
她和周仵作讲许阿爷家里制了鹿筋丸子,拿木棍捶打散了才好肉揉团。用鸡汤和秋油炖煮的丸子很香,但她总觉得有一股子腥味,不大爱吃。张主簿佐酒吃肉,大呼过瘾,还为丸子书了一片诗赋,虽然最后被苏流风挑出了一丁点对仗工整的毛病,张主簿谎称是酒喝多了没留神。
她又说,隔壁王勋外出开铺子去了,听说娶了大自己两三岁的新妇。也不知是不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了,对苏流风这个举人公客气不少,逢年过节还送了礼来。她看在衙役王叔的面子上,没和王家人计较,收下了礼。
不论姜萝说什么,周仵作都含笑听着,日子过得飞快,嗖的一下,便到了年尾。
周仵作今日的脸色实在难看,姜萝请了郎中来看,然而这一回,大夫药都不开了,只摆摆手,道:“周小姐,若是周仵作哪处不适,你记得请县太爷来家府主持。”
旁的,他不敢多说了。
闻言,姜萝如丧考妣,良久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早早猜到了周仵作的病情,可真等到这一天来临,她又很难接受。
她的家人,要一个个离她而去了吗?
夜里,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天色冥冥,风声呼啸。
周仵作喊苏流风入内室,他要和小郎君单独讲几句话。
待苏流风撩帘出门,他见到身姿伶仃的姜萝正立于卷雪的屋檐之下。她在阑珊灯火之下伸手,像是想掬住一把雪,又好似想捞住几许黄澄澄的灯光。
他忽然不想惊扰这个孤苦的孩子,只静静地望着。
直到姜萝察觉兄长清冷的目光,蓦然回首,她朝他灿然一笑:“哥哥?”
明艳的笑颜一瞬息压入人的心腔,苏流风不适地挪开目光,他淡然道:“阿萝,周阿爷有话想和你说。”
“是。”姜萝的笑一寸寸落下去。
人间悲欢离合,避不得,拦不得。
她已经多贪了好些年的天伦之乐,该放手了。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冬天原本是姜萝最喜欢的季节,今日后,她要改口了。
阴冷、潮湿、不近人情的隆冬,将是她的梦魇,是她最厌弃的日子。
姜萝望着床上盖着厚被的周仵作,凝望他脸上每一寸皱纹以及骨相容貌,心里难掩悲怆。
她忍不住握住了祖父的手,可是老者的指骨那样冷。仿佛他身上盖的并不是柔软保暖的厚被,而是一蓬蓬厚雪,抑或是寒冷的黄土。
姜萝脸上都是水渍,她小心抹了一把,又拿烧火棍挑屋内燃的炭盆。
“我给祖父烫个汤婆子去。”她慌慌张张地说,“这屋里太冷了,您的手都冻僵了。”
周仵作何尝不知,是他的命数到了。他之所以冷,是身子骨里的热气儿一溜溜跑出去了。
回天乏术,他要抛下孙女儿了。
周仵作拉住姜萝,强撑起眼皮,笑得和蔼慈爱:“阿萝别忙了,祖父不冷。”
没有用的,那是没有用的事。
临死之前,他只想多看看阿萝。
多乖巧的孩子啊,被他拉扯到这么大了。
姜萝抹去眼泪,再度跪到周仵作的床边。她双手搭在床围子上,胖乎乎的五指褪去了丰腴,如今成了纤纤细骨。
小孩子,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周仵作何其欣慰。
周仵作摸了摸姜萝乌黑的发髻,摸出一枚玉佩,递到姜萝的手中。
他笑说:“这是阿萝的,好好留着。若有一日,别人家来寻阿萝,你可以归家里去。但最好,先不要相认,仔细留心对方的声口儿。这么多年没来找你,待你大了又要拉你回去,恐怕就是要嫁人作配的恶人家了,倒不如阿萝自个儿和小风过活,更轻省些。”
“祖父睡着后,阿萝记得去庭院凿开那一棵桂花树,里头有一个木匣子,是祖父给你攒的嫁妆。不要想着带夫家去,要是没可心的郎君公子,那你就留着自个儿花销。我们阿萝过得好才是真的,旁的都不打紧。”
“原先那样小的一个孩子,上桌都够不着米糕,还要祖父抱。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周仵作一边笑,眼角一边流淌泪花,“祖父还没看够呢,祖父还没陪够阿萝呢……”
姜萝泣不成声,她拿帕子帮祖父擦眼泪。
她捧住周仵作的手,按在脸侧,企图用脸颊上的温热煨烫他。
姜萝忍住抽噎,满是泪雾的杏眼一直看着周仵作。心脏仿佛被人刺了一刀,破开皮肉,鲜血淋漓,还有人故意往里头掺了一把盐与醋,疼得她不住瑟缩。
姜萝不知道要怎么记住周仵作的容貌才算是珍惜岁月。
她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自己做得不够多。
她给祖父留下快乐的回忆了吗?
她今生做得比前世好吗?
汹涌的哀伤忽然淹没她、暗潮把她打入了谷底深渊。
姜萝吸了吸鼻子:“祖父,我要和您说一些荒谬的事,很可能您会觉得奇怪,会以为我疯了。”
周仵作摇摇头:“阿萝说什么都是好的。”
看,这就是她的祖父,永远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姜萝要陪祖父最后一程了,她前世的所有委屈,今日都能寻到一个宣泄口,“祖父,我活过一辈子了。上一世,我回到了皇宫里。说苦,其实也不苦。每日过的都是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日子,夏天睡的是真丝玉枕,冬天吃的是羊汤燕窝。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巍峨的殿宇与皇城,也是第一次看到达官贵人对我俯首称臣。”
“您不知道吧?苏哥哥在上一世成了内阁首辅,他是我的老师,待我极好。”
周仵作含笑:“怪道你要救他。”
“是,我想报先生的恩情。”
姜萝找了个蜜黄色的软垫坐着,同周仵作闲话家常,屋外沙沙作响,雪还在落。
姜萝笑说:“被您一打岔,我都要忘记说什么了。说到哪儿了?哦,皇宫里的事。您应该想不到吧?皇帝是我的父亲,我有一大把兄弟姐妹。我本想着亲人多了,往后就不寂寞了。可是宫闱里的人情和旁处真的不同,他们好像没有心的怪物,皇兄漠视我,纵容皇姐杀我,父君嫌我没规矩,视我为天家的耻辱。明明我有那么多家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除了赵嬷嬷和先生……我和他们没有血脉亲缘,可就是他们陪着我、护着我,我才好好长大成人。”
“祖父,您说,人心为何这样复杂?”
周仵作叹息:“阿萝受苦了。”
一句话,让姜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明明眼睛发酸,她的心脏却是甜的。
“祖父,我不苦。”姜萝埋头于周仵作的被褥之上,任老迈、沧桑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通过祖父的动作,姜萝从中推断,她爱的人还在身边。
直到风雪渐大,她头上的手忽然不动了。
姜萝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她咬紧牙关,小声问:“祖父?您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回应。
“祖父?”
很快,她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姜萝肩头颤抖,一阵紧接着一阵。她低声呜咽,侧耳聆听祖父的心跳,感受他的脉搏。
可是,在这个彻骨严寒的冬天,祖父还是离开了她。
姜萝好像改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她的重生是一场错误吗?只为了迎接一次又一次的道别?
她在室内痴坐,直到苏流风的声音在屋外回荡——“阿萝?”
“哥哥。”
她应了他,除了这一声,其余话,什么都没说。
苏流风推门入内,温暖的室温一下子驱散了他肩臂覆雪的寒。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床前的姜萝,她今日穿的槐花黄绿袄裙,浅浅的绿,像一节不住攀升的竹,代表希望。
然而,希望小竹竿,却蔫头耸脑,抱住膝骨,待在一隅,像是迷失于深山老林里无措的幼兽。
苏流风摸了摸姜萝的头,又上前一步,试探周仵作。
周家祖父离世了,尸骨冰凉。
苏流风轻轻拉起被子,遮住了周仵作的脸,盼他安息。
随后,他蹲下身子,靠近这一只孤立无援的小兽。
怕唐突、怕惊扰。
苏流风温柔地问:“阿萝有什么想要哥哥帮忙的地方吗?”
郎君温润的嗓音入耳,一点一点解开姜萝拧巴的心结。
姜萝小声问:“哥哥,我能抱抱您吗?”
这句话,和上一世重合。
——她只是,想要先生的安慰。
相较于上一世的疏离,今生还是改变了许多。
这一次,苏流风没有拒绝她。
他弯了弯唇,答:“好。”
很难说,苏流风的回答代表什么。像在姜萝的心间埋下一颗种子,啪嗒,花开了。
姜萝心腔满涨,她小心搂住了苏流风的腰身,埋首于先生温暖的怀抱。
眼泪顷刻间落下,一点点濡进了衣襟间。
她哭得很狼狈,但心里不苦。
她得到了祖父的安慰,也得到了先生的安慰。
这一生,她明明过得很好。
苏流风下意识轻轻拍姜萝的脊背。
一下又一下轻柔的哄劝,止住了小姑娘无休止的哽咽。
姜萝赧然,问苏流风:“哥哥,您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害怕?”
苏流风垂眉敛目,真的仔细回忆过往。
他对于姜萝的话,从来没有过敷衍。
提起这个,苏流风真的想到了一桩旧事——
他被抛入对于幼童来说深不见底的坑中,四面都是化难化灾的箴言经幡。
漆金佛像,德隆望尊,宝相庄严,将他团团围困。
玄明神官奉天命而来,护国主气运——神罚世人。
苏流风本来不畏神佛的,直到它们的身上燃起熊熊烈火,炙热的火,如红莲,如业障。
滚烫的热浪一波紧接着一波袭来,险些要把孩子灼伤。
苏流风无措地呆立原地,听着满耳洗涤罪孽的梵唱——
“结跏趺坐,宣说神咒。”
出自《大佛顶首楞严经》,苏流风耳熟能详。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降魔消厄。
修罗子天地不容。
可他,活着。
……
苏流风再度睁开眼,思及旧事,他眼底无喜无悲。
良久,他又想到眉心观音痣的小姑娘,举着饼朝他踱步而来。
明明是同样的红,却不伤他。
神爱世人,普度众生。
于是,苏流风微微一笑,道:“如今,不怕了。”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周仵作去世了,许县令和张主簿本想避开姜萝。
可她执意要帮祖父办身后事,小小年纪的姑娘家,为了让长辈信服她削瘦的肩膀也能挑起家宅里繁重的山,即便看到周仵作遗容,她也忍住没哭。
姜萝抿唇,伸出颤抖的手捻来拿钱换的珍贵珠玉,塞入祖父的口中。一般穷困人家是给逝者含饭,她不想祖父委屈,她要风光大办,因此换成了宝珠。
本来还要请得道高僧念佛经为周仵作阴间开道,但苏流风接过了这个任务。
他是半入仕的官身,由他念经镇煞,很妥帖,不过一般官人都嫌弃晦气,怕污了亨通官运,不愿意沾手。
苏流风难得有一番孝心。
张主簿叹息:“老周考虑得当,没让小风入周家的家谱,否则为至亲守丧,他又得错过一回春闱。”
许河掖了掖眼角:“都是一把老骨头,谁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只盼着孩子们能好好长大,他归了天上也能庇护他们一程。”
虚掩的门缝中,哥儿与姐儿伶仃的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幸而还能彼此依偎,阿萝不是形单影只。
苏流风郎朗的诵经声从屋内传出,是《弥陀经》与《往生咒》。他的音调慈悲而宽宥,洗涤罪孽,净化人心。
姜萝原本不宁的心绪在苏流风的佛音里渐渐归于平静,她抬眸,看了一眼苏流风。
先生应当是很有佛缘的一个人吧,他坐于木凳上,兜头迎了屋外照入的金辉夕光,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明洞彻的神衣圣光。
姜萝掌了一盏引魂灯,置在周仵作的身边。长明不熄的烛光会指引他往生,劝他奔赴轮回,不必留恋。
都说人死后会化成虫蝶引路,这样寒的天,姜萝竟真的看到了一只白翅蝴蝶蹁跹飞舞,落她肩上。
一瞬间,姜萝的眼泪又汹涌。
她止住哭,指尖轻轻动了动蝶翼:“我很好的,您去吧。不要挂心我了,这么多年,您照顾阿萝够多了。往后的路,阿萝会一个人走下去的。”
不知是慰藉,还是蝴蝶真通了灵性。
蝶翼微颤,盘旋了片刻,带着她的思念与圆满,终是飞远了,融入苍茫的雪色中。
姜萝累了一日,精神不济,打起瞌睡。
原本姜萝是支着脑袋,陪苏流风诵经,但白皙如藕段的小臂一滑,人就栽下去,磕入苏流风的怀中。
苏流风知她已一夜没合眼了,才十来岁的孩子,要遭受此等劫难,为何呢?
她救济了他啊,可是小姑娘的一生却很苦很苦。
苏流风不知的是,姜萝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她枕在先生膝骨,鼻腔间全是馥郁清雅的山桃花香,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梦里,四面都是漆黑的木壁,姜萝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神龛之中。
再低头,眼前的供品换了一茬又一茬。有阿萝喜欢的牛乳蛋羹、玄酒白片鸡、甚至是虾圆。这些是热菜,偶尔也会栗子糕、百果糕、青团。就是很少有酒,可能先生觉得她是个孩子,又或者从前被她酒后发疯吓着了,打那儿以后,苏流风便不愿意再给她吃酒了,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
姜萝吃不了食物,只能嗅一嗅气味,咀嚼一点香火。
但苏流风不嫌,他依旧一日日换下吃食,不让供品有霉星子。
一如既往好好照顾姜萝,即便她已经死了。
先生总会来祠堂和她一起过年节,屋外放炮仗,热闹非凡,他却完全不想去看。
姜萝熬不了大夜,成日里打瞌睡。
她一面休憩,一面絮絮叨叨听先生自言自语:“你应当很爱看焰火吧?只是每回都不凑巧,国宴前就受罚,关在家府中。小小的孩子,蹲守于屋舍一隅,等着一角天地绽开的烟花,也是足够辛苦了。”
苏流风轻轻一声笑,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唔……要真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淋水太过容易起肺病灶,泡水太少又难免遭了一通罪还生龙活虎。撒谎也是有门道的,但幸好不亏。那日的小兔灯,你很喜欢啊。”
他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可亲。
姜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苏流风欺瞒君主,请赐病假,全是为了照顾她吗?先生真的好温柔。
屋外熹光渐盛,苏流风离开前,留了一个利是封红包,压在长明灯盏下。
姜萝摸了摸,知道里头的东西,是几个金锞子,给小孩放枕边压祟用的。
她气得腮帮子鼓鼓:“按照岁寿来说,我都二十多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奈何先生完全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萝惊奇发现,祠堂洞开的那一扇暗花纱布窗外,植了许多的花树与盆栽。春日有寒冽桃花,夏日有清雅茉莉,秋日有甜馨金桂,冬日有醇浓腊梅。
一年到头,她都能看到花色,不再孤单。
然后她还觉察到苏先生的口味真的很特殊,竟把古朴的祠堂也重新装潢了一番。屋内设了兰草花卉雕饰花罩,还摆了许多昂贵的黄花梨云纹瓷心家具。明明一个祭奠故人的祠堂,倒被苏流风妆点得好似女子香闺。
不过还挺好玩的。
姜萝时不时盯着案上的胭脂水粉打量,虽脱离俗世,但也不算完全忘记了眼下都城时兴的女子妆容。
就是来更换供品的几个婢女太胆小的,每每你推我搡半天才敢入祠堂,匆匆换了用物,又匆匆离去。
唉,她还是最喜欢和先生相处。
就在姜萝猜测这些美貌的婢女哪个能晋升为先生的正房夫人或侍妾时,先生给她送了一份大礼。
是一块沾了血的玉佩。
苏流风鲜少带血气入祠堂,姜萝知道的,他这些年可能心境变了,也没干什么好事,因此迈入祠堂前,都会在旁边的耳室沐浴更衣,清清爽爽入内。
今日倒很稀奇啊。
姜萝蹲坐于供桌之上,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看清了那一块玉佩的纹路——咦?这好像是她送给狗男人陆观潮的定情信物吧?
先生干得漂亮,竟帮她抢回来了!
不过,仔细一想,姜萝好像明白了什么……
先生,是不是为她犯下杀业了?
那一双只执笔墨、满带书香气的手,原来也会轻易折断人颈骨,戾气横生吗?
他帮她,杀了陆观潮啊。
对不住先生。
……
姜萝蓦然惊醒,再一睁眼,对上苏流风那一双清冷的凤眸。
她想起从前的事,内心五味杂陈。
姜萝莫名又伸出手,皱眉、瘪嘴,踮脚勾上少年郎的脖颈,抱住了苏流风。
小姑娘一睡醒便投怀送抱,倒教苏流风有几分无措与不适。
可是如今,只剩下他和她相依为命了啊。
因此,苏流风包容她,也拼尽全力爱护她。
“阿萝别哭,还有哥哥在。”
苏流风拿她全没办法,第一次软下心性与颈子,任姜萝抱得更紧,纵容她小小一只,依偎在他怀中。
为她撑腰,护她风雨。
苏流风能随意姜萝触碰,却不敢辜负她的依恋,亦不能肆意伸手环住她,越界太多。
她若是想他一生为兄长,他便如她所愿。
2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上一世,姜萝在周仵作去世后便回了宫。
那时的苏流风少年英才,于读书一事天赋异禀。他早早入仕,是京中出了名的朝臣新贵,也是世家与寒门争相抢夺的香饽饽。
可是今生一切都变了,姜萝守着祖父,直到及笄了也无人来玉华镇找遗失民间的珍珠,更无人登门接她回去。而本该成为朝臣的苏流风,不放心姜萝独自在村镇里守孝,他陪她一块儿留下,错过了春闱,只能再等两年。
姜萝不想耽误先生的青云路,她曾劝过他上京赶考,但苏流风温声婉拒了:“阿萝乖,别担心。为兄不上京赶考是有自己的考虑。书读得还不够多,便是去考了,也只是落榜。”
她想说,先生你一定不会落榜的,非但不会,你还能蟾宫折桂,名扬京城。
然后呢?苏流风会问她如何知晓这一切。姜萝该怎么回答?梦到的?又或者前世所知?
姜萝想到前世的苏流风如何用草乌突破第一重地狱,又如何为她手沾鲜血杀害陆观潮……她希望他永生永世都如眼下这样干净、纯粹,似隆冬天里覆上柿子树的那一捧雪。
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想,染黑了先生。
姜萝什么都不说,默许这一切沧海桑田的变化。
或许她私心也想先生能陪在身边,伴她更久。
姜萝及笄礼是由许河和张主簿来办的,两位长者一个为笄者,一个为赞礼,还差一人为正宾。
一般来说,正宾都是由女孩家的女西席或者琴棋书画方面的女先生担任,但姜萝一心把苏流风奉为师长,她故意请他来当正宾。
有点不合礼数,但自家人热闹,不必旁人置喙。
正宾要帮及笄的小姑娘梳发、加笄。
灯火煌煌的屋里,苏流风一手轻柔地捧起姜萝散落一地的乌发,一手执着鸟雀牡丹纹桃梳篦,细细插-入发中,小心顺发。
烛光打落油亮的发间,倒映出鎏金碎箔。
姜萝一直有用桂花的沐发膏子保养,发梢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淡花香。
苏流风垂下细密的眼睫,一时茫然。他觉得自己掌心抱着的这一捧发很沉,重若千钧。
“哥哥。”
姜萝忽然唤他,把苏流风惊醒。
“嗯?”苏流风轻应了一声。
姜萝转头,眼里仿佛蕴含了一整条璀璨星河:“我要成为大人了。”
苏流风唇角上翘:“我知道。”
“你高兴吗?”
“高兴。”苏流风顿了顿,又觉得他现在为兄又为父母,很多话都要和姜萝说清楚。他迟疑一会儿,还是开口了,“阿萝长大了,若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便是……相中了哪家儿郎,也可以由为兄前去试探品行与底细。”
他不会让姜萝盲婚哑嫁,也愿意帮她探路,寻心仪的夫君。
毕竟苏流风只有这个妹妹。
姜萝扯了扯兄长的衣袖,撒娇:“我一辈子都不嫁人,陪着哥哥,好吗?”
苏流风无奈摇摇头,只当她一团孩子气,在开玩笑。
他揉了揉姜萝的头:“好。”
“哥哥,刚梳好的,你又弄乱了!”
姜萝大呼小叫嗔怪,逗得苏流风失笑。
看着先生笑了,姜萝心情就好,不枉费她这一番凑趣儿卖乖。
今生的及笄礼是苏流风加的笄,姜萝心里空缺的一块被先生填补上了。她不像前世那样奢望父亲饱含爱意的叮咛,而是听许河、张主簿,以及苏流风的处世之道。
大家都很爱护她,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归为一句——照顾好自己,无论何事都没有你重要。
这才是家人啊。
又过了两月,姜萝收拾起箱笼,打算和苏流风一块儿上京城贡院赶考,若苏流风能过试春闱,杏榜提名,留任京中,那姜萝应当也不会再回来玉华镇了。
她对苏流风很有信心,知道他一定会中的。要知道上一世,皇帝之所以重用苏流风,也是因他的才情过人,乃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这样厉害的年轻人,竟没有被人榜下捉婿。
姜萝想了想,兄长的趋利避害能力也很强悍呢。
上京前,姜萝想给苏流风求一枚平安符,她听说玉华镇的红螺寺很灵验。
一想到苏流风害怕佛像,姜萝便不要他陪着同往了。
怎料苏流风放心不下妹妹,执意同去。
马车上,姜萝从荷包里献宝似的抽出一条红色绸带,道:“哥哥,你要是执意想入庙,待会儿我帮你缚上双眼,牵你入内,可好?”
苏流风没想到姜萝能这般贴心,他微微勾唇:“好。”
马车的木轮骨碌碌停在佛寺的青石阶下,姜萝喊了苏流风一声:“哥哥,低头。”
苏流风顺从地垂首,任她绕到他的身后,小心遮蔽住他的双眼。
姜萝要系上遮眼的绸带,指腹难以避免会轻擦上苏流风的颊侧。小姑娘的指尖细细的,轻刺在肉上,不疼,但很痒。
暗香拂拂,满袖都盈着细腻的花香,独属于女儿家的情调与意趣。
苏流风原本搭在膝上的指骨,霎时无措起来,他不由微蜷指节。一瞬又松开,怕姜萝瞧出来。
姜萝的手法不够利落,原想着多简单一件事,可真上了手又愁肠百结。怕绑结实了,会勒疼兄长,伤了他的眼;又怕不够结实,待会儿寺庙里落下,又教他惶恐不宁。
一件简单的事,被她理出这么多弯弯绕来,姜萝丧气极了。
还是苏流风叹了一口气,循着太阳穴口的绸带一路往后摩挲,接替她的手:“我来吧。”
“好。”
姜萝坐回原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细小的叹息,教五感敏锐的苏流风听了个正着——同他亲密触碰,会让阿萝很紧张吗?
苏流风抿了下唇,怔忪地想:也是,他是她的兄长。没有家妹对哥哥是不敬不畏的。
红螺寺早年也是一座远近闻名的皇寺,相传百年前的前朝就有皇亲在此处礼佛,故而修葺得雄伟壮丽。
山墙墀头满是花卉浮雕,墙面遍布八仙过海彩描壁画,大雄宝殿里漆金佛像肃穆庄严,低眉俯瞰世人,怜悯众生。
姜萝牵着苏流风的手,领他踏入寺庙门槛。
浓郁的香火味一下子席卷了苏流风满身,他微微蹙眉,脊骨僵直,却没有那般惊惧。
他知道,姜萝在身边,她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四面传来烛火哔啵的焚烧声以及熙熙攘攘的人声,他们对神佛有祈求,贪婪抑或虔诚地许愿。
苏流风凝神,刻意去听姜萝跪在蒲团后,薄唇微动发出的絮语。
然而,她刚开了个头,又闭口不言了。
苏流风:“阿萝方才许愿了?”
姜萝摇摇头,想起苏流风看不见,又说:“本来想许,后来又算了。”
“嗯?”
姜萝微笑:“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我不明白……”少年郎难得有一瞬茫然,不必去看他的眼睛,姜萝也知道苏流风木然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先生很稚气,很青涩,也很有趣。
姜萝笑说:“我希望哥哥陪在我身边,你看,我的愿望不就实现了吗?”
若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这话真的很像撩拨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偏生是从家妹姜萝口中说出的,那苏流风只能相信她是真心实意。
苏流风的心脏一点点变得柔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这样需要。
“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接过姜萝为他求的护身符,兄妹俩一块儿回了家。
时隔多年,姜萝再一次回到了京城。
她如今变乖巧了,也聪明了,知道出门在外不能暴露身份,故意装扮成小郎君的模样。她穿上苏流风给的男式明绿底色衫袍,把长发统统拢入白玉簪里,高高束起。
若非必要,她绝对不会离开苏流风身边,直到他们的马车被侍卫拦下,前方的街坊被兵卒强行开道,用以迎接皇女回宫的仪仗队出入。
姜萝撩起马车的帘布一角,好奇地观望。
摆脱了前世的桎梏,姜萝已经能心平气和用百姓的目光去看待所有宫闱热闹了。
铜凤百花重檐舆轿行来,用以遮蔽天家人容貌的红罗销金掌扇撤开,露出一张令姜萝感到困惑不已的脸——那张花容月貌的美人脸同她有几分相似,额心一枚丹砂痣如芙蓉,如桃花,灼灼其华。
茫然间,又听兵丁高声开道:“闲杂人等统统退开,勿扰三公主凤架!”
三公主?
姜萝如坠冰窟,几乎是一时间,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宫里的人之所以不来寻她,是因为有人冒名顶替她的皇女身份。这个赝品公主,代替姜萝,入了宫。
21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姜萝有一瞬茫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能逃出牢笼固然很好,但一想到有人会替她受罚,又心生愧怍。
那她岂不是见不到赵嬷嬷了?不过换了个懂事的主子,赵嬷嬷应该也不会遭那么多罪。
今生的改变真的好多,究竟哪里出了差池?姜萝百思不得其解,冥冥之中又有点害怕,担心这一切都是阴谋,又或者今生的姜敏聪明许多,与其寻回真正的公主,倒不如拟定个假公主顶上,不但能被她收为己用,还能剥夺姜萝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姜萝明白,这一切很可能是自欺欺人——因为假公主和她好像啊。能偷梁换柱的幕后黑手,一定见过她的容貌。
姜萝面色冷峻,搭扣在窗壁上的五指骤然紧攥。
她在想,要不要逃跑。
留下的话,会害了先生吗?
“咔哒”指甲险些断裂,是苏流风伸来的白皙指骨,小心哄下了姜萝近乎自残的行为。
“哥哥。”
姜萝一怔,对上他那双清寒的凤眸时,她莫名落下两行眼泪。
苏流风小心掖去姜萝的泪花:“别怕,有哥哥在。”
“嗯!”
有时,姜萝总会想,苏流风对她究竟抱有多大的信赖呢?她这样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他竟也什么都不问。
苏流风是备考的举子,他和姜萝订了两间客栈的房,用以小住。其实不少同州府的举子在这时候已经开始接受一些京城世家的钱帛接济了,为了他们高中时,能够倾尽全力报答主家,抑或是结个姻亲。
很多人打听到苏流风的才情,也对他伸来的枝藤,然而苏流风“清高”,一个都没接。
姜萝想,不必这些人特别关照,她自己就能照顾好先生。
开春了,要吃春盘。前世姜萝在公主府里吃的,赵嬷嬷特地挑了萝卜、芹菜、白菜、冬笋等等色泽艳丽的蔬菜拼盘,她知姜萝只吃肉,难得的机会,骗两口菜入嘴。
姜萝想起苏流风喜素菜的口味,抿了抿唇,先生读书都要瘦成皮包骨了,她得哄劝他吃两口肉食。
于是,姜萝买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麻油鸭子,让厨子帮忙剔骨削肉,佐着那些菜丝儿包进春饼皮里,再蘸上崖蜜酸酱吃。
夜里,姜萝好一顿催促,苏流风才肯放下手里的书卷,入摆吃食的小室内。
他洗净修长指骨上沾的墨迹,又换了一件窄袖苔绿直缀,散下的如云乌发用纤细发带梳起。这般利落,才好帮姜萝剥虾蟹壳子或夹菜喂食,袖口不至于沾上油花。
苏流风扫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抿出一丝笑:“阿萝忙了一整日吧?实在有心了。”
姜萝嘿嘿两声笑:“过两日哥哥就要上贡院参加会试了,考前当然得多多进补。看书是多费脑的事呢,我听着都困倦。”
她作势打了个哈欠,又给苏流风加了炖得软烂的羊肉块儿:“哥哥多吃些。”
“好。”苏流风没有推拒阿萝的好意,他也给她盛了一碗汤。
吃到一半,苏流风忽然想起一事。
他起身回屋里,很快又折回来,递给姜萝一样用姜黄油纸包住的茉莉茶砖:“前些日子,我一个新结识的学子赠的茶,我记得阿萝爱吃茉莉花茶,你尝尝。”
姜萝上辈子实在是不懂风雅,唯一和风月花事沾边的两桩事,一个是品桂花与山桃花香;另一个便是吃花茶了。
闻言,她杏眼亮晶晶,迫不及待拆开了纸包。这是混了清苦黄连片与茉莉花干的茶包,虽下火清热,但苦的很,姜萝的脸霎时间皱出了包子褶儿。
这个茶方子其实很少人吃,生怕黄连冲淡了茉莉的花香,满带药气儿。她第一次听到,还是从陆观潮那里。
什么?
霎时间,姜萝脊骨酥麻,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刚直的弓弦儿。春寒料峭,也不至于冻成这副模样。
姜萝的异常,很快引得苏流风侧目:“阿萝?”
她如临大敌,战战兢兢问:“哥哥,你认识的那位学子……是不是姓陆?”
苏流风难得挑了一下眉峰:“阿萝怎么知道?他名唤陆观潮。”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姜萝吓得脸上血色全无。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陆观潮应该还是皇寺里的罪奴,怎么连他的人生都改变了?
她煞白一张脸,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姜萝忍不住发抖,手里的汤勺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苏流风意识到不对劲,赶忙上前扶住姜萝。小小的姑娘家抱住兄长紧实的腰身,埋首于他胸前。
姜萝打着摆子,发着颤,对苏流风道:“哥哥,不要靠近这个陆观潮,不要同他交好,行吗?”
虽然姜萝知道,如果这一世,她和陆观潮没有交际,也不是皇女,她大抵不会死于非命。
但是,她本能厌恶这个人,惧怕这个人,连带着也想保护好苏流风。
万事以妹妹为先的苏流风即便搞不清楚状况,也愿意安小姑娘的心。他温柔地抚了抚姜萝的头,小声哄她:“好,阿萝别怕,我听你的。”
夜里,姜萝梦到陆观潮了。
她曾说过他的手很漂亮,柔若无骨,女孩家似的白皙,天生用来捧书卷的。
她曾赞叹过,也曾碰过他的指节,就仿佛陆观潮温柔待她一般。
仔细想想,前世的陆观潮大多在蓄意勾引她,然而姜萝还以为是姻缘天注定,傻乎乎掉入陷阱。
陆观潮模样一点点回归她的记忆。
他的确是个美男子,样貌比苏流风硬一些。
姜萝想,陆观潮像山,而苏流风则像花。
她不敢唐突先生,所以择偶方面,才会挑拣一个截然不同的陆观潮吧。
不然把先生当成替身的情人,讲出去怪难堪的。
姜萝给他沏过茉莉花茶,陆观潮笑着添了几片黄连。
姜萝嫌弃:“呀,我加了崖蜜,你再添黄连,滋味不就苦了么?”
陆观潮眼底仿佛蕴含着海,难得不摆出奴颜婢膝的乖顺模样,淡淡同姜萝道:“苦一点才好,免得日子太安逸,会忘记许多重要的事。”
姜萝没有多问,她不是一个刨根究底的人,她允许陆观潮有秘密。
如今想来,那时的姜萝未免太蠢了。
她没发现,眼下心志坚毅的容颜,才是陆观潮这只虎狼的真实心性儿。
他在利用她,也想伤她。
姜萝遇人不淑,所托非人。
22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会试今年改了制,只考两场,三日一场,差不离六日。
苏流风得六天都待在贡院的号舍里,吃喝还得自己带。
姜萝心疼兄长,给他准备了不少能够放好几日的吃食,譬如火炉烘出的梅菜饼以及蒸熟的松子栗糕。
春光明媚,桃花枝子探入黑瓦高墙,艳色无边。
姜萝已经不是那个只到苏流风腰身过的小豆丁了,她穿一身应景的淡绛红春衫,沐于灿烂的日光下,明艳动人。
她不过抬眸回望了一眼,颊边的梨涡泛起,甜美可人。
苏流风心尖一颤,他似乎意识到,阿萝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许是四目相接太过唐突,少年郎错开了眼,低喃一句:“我走了,阿萝这几日不要外出,等为兄考完回来。”
“是。”姜萝规规矩矩地应话,等苏流风迈步,她又徒然伸手一牵,“哥哥,无论考得怎样都不打紧。考不上,我们可以再考,又或者咱们能回玉华镇买一块地,过一过田园生活嘛!有许阿爷和张主簿罩着,日子必定红红火火。”
这话里藏了姜萝的私心,但她知道,她不该拦着苏流风。
当年身着绯色官服意气风发的兄长,也很好看啊。
“好。”苏流风弯唇一笑,“都依阿萝所愿。”
姜萝一怔,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不过劝了苏流风一句“希望他读书”,他便真刻苦研习诗书。
兄长应当是真心爱读书吧?并不是为了她……
姜萝摇摇头,心道:当然是了!不然上一世,苏流风又怎会迈入官场呢?
她握住兄长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希望哥哥所愿与所盼都能实现,阿萝想你过得好。”
“我也是。”
苏流风不再耽搁了,他同姜萝道别,与其他会馆里的举子一块儿登上马车,前往贡院。
不知为何,他一上车,指尖便被车壁突起的毛刺扎了一下,涩疼、惊了一下苏流风的神魂,他下意识朝姜萝往了一眼。
小姑娘还没走,仍攀附门板盯着他的车,望眼欲穿。
苏流风心里一片柔软,抹去了那一点无伤大雅的血珠子。
他会早些归来的,毕竟家里有人掌灯等他。
苏流风前脚刚走,姜萝后脚便收到了陆家的请柬。送信件的人,是个面生的小厮,他恭恭敬敬请姜萝:“周小姐,小人府上公子与您兄长乃是熟人,这些吃食,是我家公子赠给苏公子的,还望您帮着收下。”
姜萝听他自报家门,得知是陆观潮送的东西,不欲同他过多接触。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朗声拒绝:“我兄长同你家公子根本不熟,这吃食我不能收。”
小厮闻言,倒也不着恼。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抽出另外一封请柬递上:“我家大公子还有吩咐,若周小姐拒绝了,那小人就把这封信递给您看。大公子说了,您看完,一定会登府的,小人已在会馆外备好了马车,擎等着您了。”
姜萝脸色难看,她想要拒绝这封信,但她又害怕万一错过什么紧要的事,会害得身边人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思忖许久,姜萝还是伸出手,接过信件,缓缓展开。
信上,写了:“许久不见,三公主,今生,陆某能成为您的人,盼您给个面谈的机会。不然陆某亲来寻您,被苏首辅瞧见,怕是不大妥帖?”
顷刻间,姜萝浑身的血液都被人抽干了,她仿佛一具毫无人气儿的傀儡,木着脸,眼神都发起了滞。
隆冬天早过了,如今刮来的风也不是倒春寒里的,压根儿不冷。
她还是打着摆子,腿根都发软发麻。
竟不止她一人重生,怪道能蒙混个和她相似的赝品公主入宫!
陆观潮究竟在想什么?他所图是什么?
姜萝不明白,上一世,他想借她皇女身份为家族平反……今生呢?她没有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了啊!
为什么还来打扰她,为什么还缠着她不放?
姜萝忽然想到了那一枚血气淋漓的玉,若陆观潮是重生的,他一定记得杀死自己的人乃苏流风。
先生有危险!今生的先生也受她带累了……
姜萝别无选择,她只能登车去见一见陆观潮。
她便是死无全尸也无所谓,唯独不能伤害她的家人。
姜萝撩裙,即便害怕陆观潮,但她也壮着胆子坐上了马车。
“带我去见你家大公子。”
“是,周小姐坐稳了,小人这就启程。”
车夫扬鞭,抽在马臀上,车轱辘哒哒朝前滚动。
车内并不简陋,反倒装潢得华丽金贵。车板垫了兔毛席褥,角落一隅摆了紫檀灵芝纹矮案。像是怕姜萝途中饿肚子,还给她准备了一羊皮囊袋的水以及枣泥酥。
姜萝记得,从前她受困于皇寺时,时常有人给她送枣泥酥。
她待陆观潮好,总把吃食拿去分他。
那时两人同坐檐下,一口佐茶,一口吃糕,极为惬意。
想起这些温馨旧事,姜萝心中无波无澜。
她不傻,她没有忘记那一柄刺入她胸腔的利刃。
“陆观潮,你知道破皮挖骨的滋味,究竟有多痛吗?”
她想,陆观潮一定不知道。
她待他不薄,但他眼睁睁看着她气绝,然后用她的尸首来讨好姜敏。
今生待姜萝再小心谨慎也没有用的,她不会再受陆观潮这只恶狼的骗了!
姜萝垂下眼睫,眼眶微微发烫,她又想苏流风了。
指尖微微蜷曲,收拢于膝前。
姜萝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她被囚于皇寺里,逢年过节收到的吃食与衣物,不是宫中亲人惦念,而是苏流风给她带来的。
她咬了一口枣泥酥,眼泪掉得更凶了——味道不对,这不是她吃过的枣泥酥。
姜萝在皇寺里吃过的枣泥酥,唯有苏家供品摆上的那一碟,滋味才相符。
那么多的用物,原来都是先生所赠。
姜萝不明白,先生为何总要偷偷待她好。
那样细微,那样小心。他一直守着她,盼她快乐、盼她安好,就连死后,苏流风也护她不再受风雨招摇。
所以今生,轮到她来保护先生了。
23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姜萝拆下乌发间的月兔抱桃纹银簪,紧紧握在手中。这是苏流风送给她的,姜萝无比珍惜。捏着先生的赠物,她有了主心骨,胆怯消散不少。
马车里的熏香很浓,姜萝不敢拉帘,被兜头染了一身香。
车轮辗转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停在府门口了。
踩着脚蹬落地,姜萝一抬头,瞥见陆府张灯结彩,好似刚办过一场喜事。
姜萝不敢肆意猜测这是为她准备的,她垂下眼睫,无波无澜跨过门槛,由丫鬟领她绕过流水潺潺的曲廊,直奔陆观潮的寝院。
庭院里,黄蕊杏花开得正好,暗香馥郁。
一叶花瓣落下,搭在枣泥酥上,被男人玉色长指轻巧捻去了。
丫鬟朝姜萝行了个万福礼:“小姐,大公子在前边等您,奴婢先行告退。”
她乖巧地垂头走远,留下姜萝一人在空寂的院子里静候。
姜萝把簪子藏得更深,直到熟稔的男人嗓音唤她回魂——“三公主,别来无恙。”
姜萝抬眸,迎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明明该是妖相的容貌,偏偏长在陆观潮身上,夹杂那一股寒气,显得更为邪性。
郎君身着一袭霁青色大袖澜衫,头佩湖鱼玉冠,风姿绰约。许是这一世陆观潮没有受什么磋磨,威慑力比从前更强,等闲因他的靠近都会不自觉矮上一头。
觉察到危险,姜萝下意识后退半步。
陆观潮没有追,他勾唇,推了推兰草雕纹圆桌上的枣泥脂油糕,道:“三公主舟车劳顿,应当饿了,坐下吃点吗?奴记得,这是你喜欢的。哦,还有方才那个丫鬟名唤赵蓉,你不是说你有个亲近的奴仆姓‘赵’么?她性子倒乖顺,能为你所用,往后你居府上慢慢调教便是。”
他竟还敢拿前世的事打感情牌,姜萝脸色难看。
她道:“你不必假惺惺,我早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陆观潮挑眉:“三公主误会了,奴待你,并非全是恶意。”
“没有恶意都能杀了我,有恶意还得了?”
“那是过去的事,今生我想要将功补过,还望阿萝给我一个机会。”
“做梦!”
“阿萝性子比前世急躁很多。”陆观潮敲了敲桌面,“你我坐下谈?”
姜萝不敢和他多待,她知道如今的自己无权无势,一时扳不倒陆观潮。于是,她放软了嗓音:“陆观潮,前世你害我的事,一笔勾销。今生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不要再见,好吗?”
陆观潮那一双桃花眼骤然结霜,他冷笑:“好啊。”
姜萝松一口气。
“那苏流风杀我一事,又怎么算呢?”
闻言,姜萝的杏眸骤然瞪大——她被陆观潮杀了,便重生了;陆观潮也被先生杀害,所以重回一世。
今生,竟是让大家都讨债来了么?
记仇如陆观潮,他又怎会放过先生?
“都是因我之故,先生才会杀你……”姜萝胸口的气顿时泄了,“我替他赎罪。”
“看在阿萝的面子上,我可以网开一面。”眨眼间,一只长指抚上姜萝丰腴的颊侧,是陆观潮附耳在说,“让我开心一点,同你讨个见面礼吧,阿萝吻我一下如何?”
香风吹来,吹落红的、白的花瓣。
陆观潮竟以这么温柔的口吻,和她讨要一个来之不易的亲吻。
为什么呢?前世有多少次怡人风景与曼妙良辰,姜萝闭上双眼,却迟迟得不到他的亲昵。
姜萝被蛊惑了,她感受他渐近的呼吸,雪睫下意识轻颤,阖上了双眼。
周身遍布男人清冽的草木香,他逐渐靠近她,企图拥有她。
然而。
姜萝猛然睁开眼,掌中握着的发簪狠狠刺入陆观潮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他伸手,扣住了姜萝纤细的腕骨,卡着她的骨缝,逼姜萝跌落行刺之物。
姜萝落了下风,眼眶潮红,呼吸渐重。
她没能杀了陆观潮,只是划开他的皮肉,血液泊泊流下,染上雪白衣领。
陆观潮也动了怒,他铁青着脸,抿唇:“你竟要杀我……”
姜萝甜甜一笑:“陆观潮,给我一个,我不想杀你的理由。”
陆观潮哑口无言。
他只能冷脸拍下姜萝的利器,道:“三公主,府上已经给你备下了住处,居室也按照你所说的偏好布置。你会住得开心的,相信我。”
少女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开口:“陆观潮,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并不爱吃枣泥酥?”
“你想说什么?”
“因为皇寺里只有先生送来的枣泥酥,所以我才日日吃几块,后来与你分食的时候,我发现你也爱吃。我一直在迁就你,陆观潮。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啊……”
姜萝的这番话,并不是为陆观潮找补什么。她只是想告诉陆观潮,她和他之间,不是所谓的因缘际会遗憾错过,她和他生来就非一路人。
她早就看清了。
“你我会是一路人的。”陆观潮笃定地道。
“你想怎样呢?”姜萝半点不怵,又轻轻笑起,“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感情,你是否能眼睁睁看着我赴死?陆观潮,只要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就会自尽,用簪子、桌子、椅子,除非你用链条成天锁着我。哦,还要封住我的口,不然我还能咬舌。我死过一次了,陆观潮,我没有再怕的东西了。”
陆观潮眯起眼眸,道:“苏流风。”
姜萝脸色惨白,咬住了唇。
“我如今是礼部侍郎,正三品大员。苏流风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只蝼蚁。”陆观潮捏住姜萝的下颚,“想看看我怎么踩死今生的苏流风吗?我能用鞋履碾得他尸骨无存。”
姜萝明白了,她的软肋被陆观潮拿捏住了。
小姑娘的后脊沁出一重重冷汗,如坠冰窟。
姜萝想,人与人之间果然不同。
先生被淹没于骤雪寒霜间,还能长成福泽旁人的庇荫大树,惠及了她;而陆观潮受苦难折膝骨一世,重来一生,竟想恣意将她也拽入地狱。
上一世,她爱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陆观潮,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但我总要回去和先生道个别。”
陆观潮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家,眼中满是警惕。明明是十几岁小姑娘的娇弱身量,却拥有坚韧不拔的魂魄,怪道他对她念念不忘。
“十天。”陆观潮凉凉地道,“别做出格的事,否则,难保我迁怒于苏流风。”
“好。”
姜萝浑身筋骨都被捶打了一通,酸软得厉害。
离开陆府时,她想,好险还有命回来。
姜萝坐车回到了客栈,深一脚浅一脚往地上踩,摇摇晃晃,仿佛踏入泥里。
这几日,苏流风还在考试,她不希望先生因自己的事而分心。
姜萝仔细想了一下,陆观潮只是想得到她,暂时不会碰苏流风,兄长是安全的。
但她不能受制于人,难保哪一天陆观潮玩腻了她,又惦念起兄长前世杀他之仇。
眼下,姜萝已经顾不上自己究竟会遭受怎样非人的待遇,她顾不上自救,只想让苏流风避开这一场风波。先生武艺高强,等闲动不了他。但是以一敌十已是赤手空拳的武师极限,陆观潮能差遣的卒役那么多,苏流风又怎是他对手?再说了,陆观潮心狠手辣,还能在官场上给先生小鞋穿。
她必须稳住陆观潮,拖延时间,直到苏流风能独当一面,抑或等到她……重回宫闱。
姜萝知道,皇宫于她而言,是龙潭虎穴。
可是,没办法了啊。
唯有她再次成为皇女,才能教陆观潮心生忌惮。
一时间,姜萝如梦初醒。明明穿了厚厚的兔毛袄子,却觉得如坠冰窟,冷得牙关打颤——难怪陆观潮找了赝品公主入掖庭,他分明是、分明是想斩断她最后一条退路!
他要她,一心当他的掌中之物。
杀了他,姜萝既气又惧。
她一定要,杀了他。
24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距离苏流风从贡院回来还有五天的时间,姜萝先去了一趟从前的公主府。
若她没记错的话,三公主一回宫,皇帝就在凤阳坊设下官府,不日便命皇女出阁迁府入住。赵嬷嬷是官宅里的管事女官,她会先一步在府邸待命。
为了防止有人跟踪她,姜萝特地入了公主府外街的茶楼,包了茶寮厢房,拉帘饮茶,营造出客满的假象,再撩帘从后院角门钻出去,逃往贵人府邸。
她穿的,比起宫婢来说称得上寒酸,前世连一个眼风都不敢瞟她的门房,今生趾高气昂拿扫帚轰人——“哪来的小丫头?快走,当心脏了贵人们踏的御道。”
姜萝给门房塞了点钱,小声道:“府上赵清莲嬷嬷是我乡里姑姑,你只拿四方镇亲眷的话去问她便是。”
门房见她说得一脸肃然,忙端正了态度,小跑入屋。
没多时,赵嬷嬷请她入内一叙。
谈话的地方设在倒座房的一个小茶间,这是下人们放四季用具的厢房。
打青帘入内,茶香漫来,是赵嬷嬷给她沏了一盏茶。
看到姜萝的第一眼,赵嬷嬷眼皮一跳,竟是个生面孔。
她沉了脸:“你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来诈公主府女官!”
姜萝与久违的赵嬷嬷打了照面,原本以为能忍住思念,怎料她迎上赵嬷嬷的第一眼,眼眶里就蓄满了眼泪。面前的赵嬷嬷虽年长,鬓边却不尽是白发,眼底也没有青色倦意。
不像上一世,她每每晨起还要用墨色发漆染发,说是精神头好一些,出去也不丢公主的脸面。她事事为姜萝着想,周全地护着她的体面。
原来服侍她是一件这么累的事吗?从前赵嬷嬷和今天的她一般岁数,却老了许多。
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赵嬷嬷一声呵骂弄哭了,她瞧姜萝面善,也不想吓唬人。
赵嬷嬷当即没了主意,捻帕子帮她抹泪:“嗳,你说你一个小孩家家,哭什么?算了算了,今日的事,我只当不知道,你快点离开吧!”
说完,又给姜萝包了几块甜糕,留给她路上吃。
姜萝既然来了,又怎肯善罢甘休,她有事要做。
于是,姜萝道:“赵嬷嬷,我知道你的事。你家中原本是想塞双生妹妹入宫为婢,但您心疼她和表哥日久生情,不忍心拆散一对苦命鸳鸯,这才冒名顶替她来宫里头办事。你的本名并非赵清莲,而是赵芙。”
闻言,赵嬷嬷大惊失色,她忙上前捂了姜萝的嘴:“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想了想,这样的辛秘,家中人和她成日里提心吊胆,又怎可能外泄。
隔一会儿,赵嬷嬷沉着脸,问:“你想做什么?拿这事儿来要挟我?”
“我在恳求您帮我办一些事,但如果您不愿意配合,我也能是……威胁您。”姜萝目露哀伤,但又不得不说这些话。
姜萝给赵嬷嬷留了往后接应的信物与信号,逼她为自己办事。
其实赵嬷嬷想要脱身的法子很多,譬如灭了姜萝的口。但她是个好人,姜萝也正是利用了她的善良。
姜萝难过地想,这辈子,原来从这一步开始,她就变坏了。
-
余下的时间,姜萝没有再筹备什么事。一个是不想引起陆观潮眼线的怀疑,一个是她决心要离开苏流风,最后在一起的几天,她想好好过。
姜萝难得拿出了一部分祖父留的钱,上街买了很多之前舍不得买的吃食。那时不舍得,是想着往后和苏流风一起住,在京中落脚,有太多需要花销打点的地方。她是女儿家,能成为兄长游走官宦后宅的女眷帮手,她帮他应酬便是了。一起经营一个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多好呢。
但眼下,她大手大脚地花销,没吃过的、没见过的,她都买了。明明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回客栈应当高兴的,但姜萝莫名鼻腔发酸,吸了冷气儿,喉管子都刺疼。
姜萝很想哭。
因为她知道,她是在挥霍她与先生的未来。
她和他,没有日后了。
几天后,苏流风归家了。
他考试时奋笔疾书,一心努力应试,做书文时需讲水患、讲农赋,他没有如抱负不展的后生那样愤慨批判民生。苏流风取了中庸为官之道,姿容老成,笔锋亲和圆融,引经据典,由古道今。
他取了巧,不一定要考到最好,但文采斐然的经文与诏诰表足够他金榜题名。
苏流风有了负累与牵挂,出手便没有孑然一身的郎君那般意气风发。
可是这没什么不好的,他反倒心里熨帖。
家中还有小妹在等,他能为她而活了。
客栈后院,满屋飘香。
姜萝和小伙计借了灶台,她蹲在灶膛前,满脸都是黑灰,正灰头土脸朝苏流风笑,杏眼好似有星星:“哥哥,你回来了?你去屋里等着,桌上摆了红柿子和乳梨,可甜了,专供你吃的。我和厨娘学了几道菜,正巧煮给你尝尝!”
苏流风瞥见小小的姑娘家铆足了劲儿翻炒菜肴,不由无奈摇头。
他想替她的手,刚伸出玉色指骨,又意识到身上全是腌臜的气味。号舍里挤挤攘攘一众学子,实在汗臭。
他熄了帮忙的心思:“我去换一身衣再来。”
“好!”
姜萝听到苏流风清冽的声音入耳,满心烦躁都被他抚下了。
有兄长在身边,真好啊。
待苏流风清洗身子、更完衣回来,姜萝炖的豆腐酸菜鲫鱼汤也上桌了。
姜萝掬水洗了把脸,又变回那个干净的清水脸子小姑娘。
她舌灿莲花,和兄长介绍:“您看,这是虾肉包子、笋泼肉臊面、还有凉拌梅子醋鸡丝儿,有几样小菜不是我做的了,专门和酒肆买的。哥哥尝尝,合不合口味?”
姜萝双手托腮,一截莲花袖缘衣布滑下,露出白腻春光。
苏流风不着痕迹地避开眼去,抬手帮她拉上了衣袖:“阿萝备下的饭菜,自然是好的。不过,有点太多了?”
他们就两个人,吃不完吧。
姜萝笑嘻嘻地道:“哥哥考了好几天,吃了大苦头呢!我当然要犒劳一下您呀!”
“好。”苏流风拿碗,帮姜萝盛饭,夹菜,“阿萝多吃些。”
“这话该是我对哥哥说的!您要多吃些。”说完这句,小姑娘的肩头忽然压低了点,闷闷又道了句,“虽然乡下都吃一日二餐,但那样对脾胃太不好了,祖父生前常常会胃疼。您不能学他这个脾气,又不是吃不起白面了,我们有钱的。哥哥饿了就吃,不要总等着人催……”
往后要是没人催您了,又该怎么办呢?
这话姜萝没说。
而苏流风还沉浸于难言的温馨家事里,有人掌灯候他归,有人日夜陪他同进食,真好。
他不是喜笑的人,今日却也微微弯了唇角,眼角眉梢溢出一丝欢愉。
-
春闱刚考完,又是一段等十日后放榜的闲暇日子。
京城里,举子们难得其乐融融,围坐一团。有的吃醉了酒,登上满是歌伎的画舫;有的酒楼宴请同窗,招来红袖乐女助兴,霏霏之音入耳,令人心浮气躁。
苏流风淡淡瞥了一眼花红柳绿、绮罗绸缎混成一团的远处,抬指,闭住了姜萝的眼:“阿萝别看。”
姜萝其实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见苏流风指骨发颤,很紧张的样貌,又觉得好笑。
她有意逗弄兄长:“发生什么了?”
“一些……”少年郎呼吸一窒,难得窘迫一阵,“脏东西。”
说得很轻,气流缭上姜萝的耳,她莫名觉得发痒。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脏东西呢!给我看看!”
姜萝作势要扒拉兄长的手。
“不行。”兄长难得霸道,冷硬拒绝。
苏流风眼见不远处逐渐靠近的两张人脸,抬袖掩住姜萝蠢蠢欲动的面颊,牵引她离开。
“不远处有放灯,你不是说想许愿么?”
“那好吧!”
许是头一次听到一贯稳重的兄长竟有慌乱无措的时刻,姜萝心情大好,饶恕了苏流风。
她不再逞强要看那些孩童不宜的画面,乖顺地跟着兄长朝前走。
苏流风月白色的长袖落在脸上,月夜的微风兜头卷来,撞上她挺翘的鼻尖与眼睫,吹拂她的乌黑鬓发,闹着玩似的,痒痒的。本该是冷冽的寒风,却不知为何被她滚烫的耳廓熏热了,幸好,半点都不恼人。
姜萝跟着苏流风朝前走。郎君抬起的臂弯形成一个天井,为她遮风挡雨。
她的心情莫名很好,仰头望天。墨蓝色的天穹里飘过几盏艳红的孔明灯,竹编的灯架里,黄澄澄的火光悦动,像一豆一豆的繁星,汇聚成星河。
这是她和先生一同观的景。
姜萝唇角微微上翘,心里原本寒冷的火,一下子徐徐往体外飘,好似带着她的魂魄一起。
姜萝忽然想到前世,先生在院子里放过孔明灯,也点过扑哧扑哧冒着银花乱撞的地老鼠。
但他都会打开祠堂的窗……邀她一起观赏。
一般祠堂里怕风雨吹折了烛光,鲜少开窗。但苏流风不但凿了窗,还不止洞开了一个。
夜里月光照进来,祠堂便不冷清了。夏日还在窗棂上卷起竹帘子,任风轻轻吹入屋里,很凉爽;冬日则盖上厚厚毡毯,遮风挡雨,生怕屋里的牌位受寒。
想起来十分滑稽可笑的事,苏流风却一板一眼做得郑重。
难怪那些婢女那么怕苏流风,她们定以为他疯了。
姜萝又难掩哀伤。
苏流风自己呢?他其实听不到她、看不到她、碰不到她吧?那他日以继夜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什么?他又如何捱过那样长、那样孤寂的夜。
先生于她,仅仅只是对学生的怜悯与爱护吗?
姜萝闷着头,倏忽小声问苏流风:“哥哥,你如果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她死了,你日夜对着她的灵位念书、讲话,可能是因为什么?”
苏流风步履微顿,不明白小妹为何问出这样伤感的问题。
他抿唇,道:“应当是想念故人。”
“……”姜萝一滞。
原来,先生一直很思念她啊。
一时间,泪水溢满姜萝的眼眶。
先生一定很孤独吧,可她享受了苏流风的温情陪伴,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今生,他不该受她的牵连,吃这么多的苦。
她一定要救他。
姜萝蔫头耸脑,小声说:“哥哥,我其实最近想同你道别的。我有了喜欢的人,过几日,我就要去他身边了。”
苏流风臂骨僵硬,他缓缓放下手,清冷的声音里带了若有似无的颤抖:“他对你若有意,大可三媒六聘来求娶……”
“哥哥,他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我知道这样的许诺于他而言太难了。哥哥,我即便做他身边一个小小侍妾也想留在他身边,求您成全。”姜萝说着这些违心的话,话再假,底气再不足,也要说得掷地有声,她必须和苏流风一刀两断。
“阿萝……”
“我不想过这样的苦日子了,哥哥。”姜萝猛然抬头,切齿说出这句话,“他会对我好的,求你成全。”
她重重伤了苏流风,折断他坚毅不屈的脊骨。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坏?竟用这种言辞来讥讽兄长。
姜萝愧怍难安,甚至不敢看苏流风的眼睛。
她潸然泪下,只能期期艾艾抬袖,遮住了眼眸,任眼泪全洇入衣里。
“怎么会有人,一边说诛心的话,一边哭呢?分明是言不由衷。”苏流风挣开姜萝的手,帮她小心擦拭眼泪,动作温柔,指腹触碰的地方,散着温热。他没有生她的气啊,他竟还在哄她。
姜萝不明白,明明是足智多谋的权臣,偏偏对上家妹,这样愚钝不堪。
她狠话都说尽了,再无话可说了啊!
苏流风轻轻劝她:“阿萝,再给哥哥一点时间,好吗?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姜萝望着眼前清俊的兄长,月华润上他雪一样柔软的睫羽,听他无波无澜开口,纵容小妹的任性妄为。
她突然很自惭形秽。
姜萝的泪意更重了。
她垂头,眼泪大颗大颗打落至手背,灼热的,生疼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
她不甘地问:“都说了不必,您为什么总是在拖累我……”
姜萝这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没用,总是给身边人添一次次麻烦。
她为什么重生?还不如……去死啊。
25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低下头要看不见了。”
苏流风清冷的声音回响于姜萝头顶上方。
她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止住哭,嗓子眼还没脱离稚气,如孩子般抽抽噎噎。
姜萝没忍住好奇心,问:“看不见什么?”
苏流风指了指天上,引导姜萝去看。
一抬头,漫天红罩子孔明灯映入眼帘,原来是湖边的百姓一齐儿放灯了。漆黑天幕缀了无数灯火,能与繁星争辉,袅袅升腾的灯盏寄托了所有人对未来的期盼,那是万家的希望。
姜萝失神的瞬间,兰花香的帕子便递至她的眼前。苏流风很会见缝插针,他小心帮小妹掖去了眼泪。
姜萝对于兄长的关照,有时很泄气。他仿佛是一团怎么打都不会扁的棉花被褥,只要姜萝愿意,她随时能拿他出气。怎么会有这样好脾气的人?令她感到无助,令她感到懊丧。
如果苏流风也会发火气就好了……
姜萝的坏人形象险些要破功了,她只能强压住欢喜的神色,气鼓鼓地道:“总之,您不是我的亲兄长,您不该管我的事。”
“我知道了。”苏流风淡淡地应了声,接着,他从袖囊里拿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香粉,塞到姜萝手中,“若有事,高门大院里不能随意走动,你便将香粉洒在墙沿上,自有鸟禽会为你送信。每三日,给我报个平安,能做到吗?”
姜萝有一种预感,若她说不能,苏流风定不会放她离开。
“能……”小姑娘犹犹豫豫答话。
“嗯。”
苏流风害怕姜萝走散,衣袖下冰冷的指骨,小心勾住姜萝的手,牵自家小妹往熙熙攘攘的河畔灯会行去。
本来碍于礼制松松垮垮的两只手,在人潮的冲撞之下,逐渐握紧了。
没有放开。
一瞬间,姜萝心生起难言的酸楚——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苏流风好似什么都知道。他们心照不宣,默契惊人。
墨色的湖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苏流风解开鞋袜,捧着孔明灯缓缓涉水。
“哥哥。”姜萝忽然喊了他,指尖揪着衣袖,“你放灯的时候,小心些。”
“好。”
苏流风回眸,朝她微微一笑。郎君清俊的侧脸被灯火照亮,浮现一重暖色。
然后,他松了手,任灯飞向天域。
姜萝怕苏流风踩滑,即便鞋尖湿了也要入水相迎。
苏流风搭着妹妹的手上岸,瞥了一眼她湿了的裙摆,问:“冷吗?”
“不冷。”
“回客栈的时候烤烤火吧。”
“好,到时候火盆里再塞几个窖藏的紫芋还有红薯。”
“嗯。”
苏流风换了鞋,洗干净了手,在姜萝转身的一瞬间,从袖囊里摸出一支簪子,别上了她的发。
“哥哥?”
姜萝感知发髻一阵冰凉,探指一摸,竟是一支八瓣重莲白玉银簪。
“之前送你的那支,你掉了么?归家的路上看到了这个,觉得衬妹妹,特地给你带了。”
从前的那根簪子,姜萝在行刺陆观潮时,落他院子里了。
苏流风轻描淡写说着琐事,姜萝恍惚间明白了,兄长慧眼如炬,可能已经觉察到不少端倪。
几日后,姜萝登车走了。
来接她上车的小厮身上那件衣裳,苏流风见过,纹样罕见,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陆观潮身边的书童,也有这样的衣料。
姜萝曾说陆观潮其人可怖,她害怕得紧。
眼下,却又同他走得这样近么?
苏流风垂下眼睫,唇齿微动,竟念的是静心的佛经。
佛说,不可造业,不可杀生。
-
陆府,迎春花从暗绿色的枝桠抽出,六片裂瓣儿开得齐整,随风微颤,幽香浮荡。
藤萝院忙里忙外,又是搬红木云纹长桌,又是摆紫檀嵌玉清莲芙蕖图插屏,各式各样好物件流水似的涌入这一间小院,被分配到院子里的下人们见状,面上也沾光。
这些宝贝木具,就是陆老太太也仅有一件,足以见得大公子对这位娇客的用心。
因本姓是“赵”的丫鬟蓉儿独得青睐,被抬为藤萝院里的一等丫鬟,她不免要问管事:“这位周小姐是什么来头?得大公子这般器重?我可是知道,此前老夫人要往大公子院子里塞人,没两个时辰连包袱带人都丢出去了……”
那时他们还私底下议论,大公子保不准有龙阳之好,不然怎么会过了弱冠连女子都不碰呢?
管事剜了她一眼,本不想回答小丫鬟的话,又怕她服侍这位女主子,日后高升。他还是耐下性子,道:“谁知道大公子是怎么想的?主子的事,是你我能够揣度的?去去,赶紧把屋里头的桌椅擦了去。别怪老哥哥没提醒你,这位周小姐在大公子心上有位置,那就是来头不小,收起你的浅眼皮底子,好生伺候,有你发财那日。”
“谢管事哥哥提点,我这就讨个好口彩去。”
蓉儿美滋滋入了屋,甫一入内,她就被屋子里头那点艳色晃了眼睛——姜萝身着粉缎绣簇串樱桃兔毛袄,下搭一件宝蓝丝绒冰马面褶裙。月貌花容,倾城国色,怪道清贵如大公子也被她迷了眼。
丫鬟凑到姜萝身边行了个礼:“小姐,奴婢名唤蓉儿,往后您有事尽管差遣奴婢便是。”
“蓉儿……”姜萝喃喃,和善地笑,“倒是个好名字。”
她在府上立足,需要心腹,能拉拢一个便是一个。
姜萝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锞子,打赏了蓉儿,又差遣丫鬟去伙房一趟,给她端点雪花糕来,她想吃。
蓉儿喜不自胜退下了,徒留姜萝一人苦笑,这个陆观潮倒真有意思,府上用物都筹备精细,连打赏下人这样细枝末节的琐事都为她想到了。
他前世,何时有对她这样上心过?
刚想到陆观潮,后脚门帘珠子便撞响了,是他来了。
“屋舍内的布置,阿萝可喜欢?”
陆观潮今日换了竹青色新衣,没有浆洗的痕迹,布料也簇新。郎君的心思好猜,无非是想以全新面貌和姜萝重新开始。
奈何小姑娘未必领他的情。
风姿绰约的男人负手而来,抬袖,一手拎着囚蓝靛颏鸟的华贵鸟笼子,一手提镂花贴竹簧嵌玉食盒子。
鸟笼罩子微微掀开,小雀儿啾啾作响;再打开食盒,糕点甜汤琳琅满目。
姜萝噗嗤一声笑:“你是想我一边遛鸟,一边吃食吗?”
陆观潮被姜萝灿若春花的笑晃了眼睛,眉眼也情不自禁柔和下来:“若阿萝想,这样也并无不可。”
姜萝乖顺地捻来勺子,舀了舀汤水,才吃一口,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不合口味么?”陆观潮忧心问。
“太甜了点。”她把白瓷碗儿推了推,“我还是喜欢清淡些的。”
陆观潮若有所思地道:“从前你总嫌茶苦,我还以为你爱吃甜口。”
这人又聊起过去的事。有时姜萝想,他是过于自大还是过于自负。那样的苦难,他还能抠出一点甜头来回味。
姜萝垂下眼睫,道:“陆观潮,我不喜欢听以前的事。”
陆观潮一怔,指尖微蜷,莫名难堪。
他想哄姜萝,抬臂要抱她,却被姜萝侧身避开。
小姑娘望着他的眉眼里有无尽的指责与惶恐,姜萝道:“陆观潮,我害怕。”
没有央求怜惜,只是平直地诉说这句话。
她眼底的畏惧都不知压一压,看得人焦心与灼热,整个人就地痉挛起来,像是犯了羊癫疯。
姜萝作势要抚胸干呕,吓了陆观潮一跳。他见着小姑娘险些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不敢再亲近。
“阿萝,我去给你请大夫。”
“心病难医。”
“一定会好的。”
姜萝嗤笑一声:“那么,我要同大夫如何说呢?说我这沉疴隐疾只对你犯,因你曾经杀过我?”
“阿萝……”郎君难堪地后退半步。
姜萝眼眶里满是泪花,道:“陆观潮,每每入夜,我都会梦到你刺入我腰腹的那一柄匕首。我觉得好疼,我一直在看着你,希望你拔出刀,希望你抱抱我。但是陆观潮,你没有……我很害怕,这种畏惧感延续至今。”
这些话是实话,姜萝那时把陆观潮视为相伴一生的爱人。她愿意为他舍弃皇女身份,愿意同他在乡野里隐居。
可是陆观潮仅仅在虚与委蛇,他并不爱她。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爱,但也被家仇蒙蔽住双眼。
姜萝和必报的仇恨并排累在秤上,姜萝高高翘起,她是被舍弃的那一方。
姜萝缓过一口气,她叹息一声:“陆观潮,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陆观潮的指节紧了又松,他第一次感到,他明明和姜萝这样近,却又隔了万重山。
他和她道歉:“对不起。”
姜萝呆若木鸡。
这一句话,她等了有多久?
但太迟了啊。
在陆观潮的人生顺风顺水后,得来的一句歉意,太迟了啊。
什么都如他所愿了,而姜萝的人生,被他亲手毁于一旦了啊。
姜萝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观潮一眼,温柔地道:“上一世的事罢了,我会慢慢养好身子。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闻言,陆观潮怔忪,随后,他陷入莫大的狂喜之中。这一刻,他变得愚钝,甚至不愿意去辩驳姜萝话里的虚情假意。
可以重头来过吗?他一定好好珍惜。
“阿萝,我会让你幸福的。”
“嗯。”
陆观潮朝姜萝伸手,但小姑娘没接过他的手掌。她仅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姜萝又一次端起那碗甜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
现在不算太甜了。
原来苦过之后喝汤,滋味正正好。
在陆观潮走后,那两只囚在华贵牢笼里的鸟雀也被姜萝“失手”放生了。
26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陆家,绮华院。
紫檀雕鸡翅木嵌寿桃仙人玉雕插屏后,燃着几径乳白色的香火。
陆老太太佛性禅心,一面捻着念珠,一面诵经宽心。
闺女陆观月今日刚刚收到祝家大姑娘送来的印四季花卉纹织金锦绸,是青记布坊上等的料子,一年才那么三两匹。有了这块布,年关时分赴宫宴时,不难艳冠群芳。
她知道祝家大姑娘的心思,无非是看她长兄青年才俊,想要往后沾亲带故,当她大嫂。
陆观月和人投缘,母亲也喜欢祝家大姑娘八面玲珑的性子,有意攀亲。
只话音儿还没递过去,陆观潮先给母女俩来了当头棒喝。他竟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接入了后宅,还端金捧银悉心奉养,好似被狐狸精迷了眼。
这让陆观月如何忍?那她给祝家大姑娘的许诺不就成了笑话么?
思及至此,陆观月开腔:“母亲,您想想,哪家正经姑娘不是三书六礼抬进门子的?有大哥这样猴急的么?若不是那姑娘来历不干净,我是真想不到有什么缘故!”
陆老太太睁开一双满布褶皱的老眼,她长叹一口气:“你兄长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他定有自己的缘故,听他辨一辨吧。”
言谈间,陆观潮已至小院。
珠帘打落,探入芝兰玉树的郎君。他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大员,攀升得快,人又玉树临风,没有哪家小娘子不将他视为金龟婿。
陆观月欢喜地喊:“大哥!”
陆观潮见到妹妹和母亲,眉眼柔和,他揉了一下陆观月的发:“今日倒不在外撒野,知道陪母亲吃茶。”
陆观月噘嘴:“大哥,我哪有撒野呀!我可听话了。对了,母亲有话和你说,我就不多留了,还想把昨日刚淘来的白玉打个绦子,到时候给大哥佩身上。”
“好。去吧。”
陆观潮这一世能见妹妹和母亲活着,他已心满意足。
上一世,他们陆家遭政敌打压,蒙受贩卖私盐有损盐商税赋的冤屈。父亲为保全一家老小以死谢罪,家族子弟全部沦为官奴,母亲与妹妹则成了官伎。他原想着借姜萝爬起,怎料母亲和妹妹不堪受辱,自缢身亡,他没能来得及救下他们的命。
今生,虽说父亲还是蒙屈而死,但好歹他急智,为父亲平反。皇帝为了安抚陆家,宽待他与家眷,陆观潮得以用父亲的血,铺就了这一程青云路。
也是如今,陆观潮才知。
不过是陆家多年勋臣,根基太稳,帝王要掌控朝中局势,这才放任臣子们打压陆家。
好在陆观潮聪慧,如今一心只效命皇家,只成君主的掌中刃,这般才能死里逃生,苟延残喘。
他是恨天家的,甚至恨过姜萝。
毕竟她是仇家之女。
可眼下,他为她洗刷去那一层不干净的血脉,姜萝不会是皇女了。陆观潮终于能说服自己,拥她入怀。
他的人生圆满了,他再无所求了。
然而,陆老太太全不知儿子这些心酸往事,她只觉得姜萝是个庶民,配不上自家才华横溢的大郎君。
陆老太太放下掌心里的佛珠,道:“观潮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静下心,娶一房新妇为你掌一掌后宅了。不然乌烟瘴气的,什么人都抬进来,成什么样子?”
陆观潮不蠢,是个聪明人。只消一句提点,他便回过味来,母亲说的是姜萝。
他道:“对于新妇,儿子心中已有人选。”
陆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响,但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还要和陆观潮打马虎眼:“哦?是哪家贵女,能得咱们潮哥儿青睐有加,你说说看,母亲为你做这个媒。”
“儿子已将她领回府中。”
此言一出,陆老太太眉眼瞬间一沉:“你在混说什么?!你要是喜欢那个丫头,抬为良妾也无不可。”
“阿萝不会为妾。”她也不愿。
陆老太太鲜少对大儿子发这样重的火气,她气得倒仰:“你!你失心疯了吗?竟是想抬她为平妻?”
“儿子只有一妻。”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陆老太太急得掉泪,想捶打眼前的孩子,又十分不舍。
她知道陆观潮这一路行来有多么难,那样小的孩子,面对父亲的死,第一时间没有落泪,反倒是咬牙拿着血书四下奔波,寻父亲旧友搭把手平反。他心里不痛吗?痛的。但他必须抓紧时间,他不能退缩啊。
陆老太太何尝不想纵儿子的心意,可是陆家起复太艰难了,她不忍心儿子再吃这样多的苦头,她想给他寻一方能够助力的妻子,至少陆观潮往后的仕途有妻族帮衬,能松快些。
怎知,陆观潮已撩袍跪下。
他给陆老太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儿子什么事都能允母亲,唯独这事儿不成。”
陆老太太蓄泪:“儿啊,咱们陆家起复不容易,我实在是不想你再吃苦头。咱们换个人,不成吗?”
“不成。”陆观潮艰难地再磕了一头,咬紧牙关,“儿子心意已决,还望母亲成全。”
三个响头下去,郎君不惜坏了面相,也要以血明志。
他决意如此。
隔天,陆观潮衙门有事,要晚归。
他十分挂念姜萝,还特地请小厮奔回府上告知她,俨然如一名听妻子话的温柔丈夫。
院子里的奴仆都在为大公子的贴心欢喜,偷偷笑着打趣,姜萝为了彰显自己合群,也轻轻一笑。
接着,她的目光凝聚在石桌上沸腾的炙锅上,天气凉,她想吃点热乎的东西,于是喊蓉儿帮她跑腿,端来春韭以及鸭血、羊肉薄皮。除了火锅炉子,姜萝还七七八八点了很多旁的菜,有山药烧鹅、豆芽炒猪皮,基本都是荤食。
姜萝胃口好是好事,但这些味儿重,她不怕陆观潮有意见么?
蓉儿悄悄提点自家主子:“蒜味儿大,待会儿便是您喝花茶也难压下去。”
姜萝眨眨眼,不懂了:“为何要压下去?”
“大公子不喜欢葱蒜。”
“但我喜欢呀。”姜萝单手支下颚,“只要我喜欢,你家公子就不会有意见的。”
她这话说得实在实诚,蓉儿劝不了,只得作罢。
也是,这位阿萝小姐乃大公子心尖宠,压根儿不会在意她吃酸还是吃辣。
一蓬蓬烟火气腾起,庭院里冥冥的暮色都被这一团菜食的香味点亮。
然而,一名不速之客扰乱了姜萝难得可贵的清静。
先是穿金戴银的丫鬟婆子鱼贯入内,继而是由陆观月搀着的陆老太太行至姜萝面前。来人一身粉紫色金玉满堂纹提花缎如意镶边袄裙,头戴红宝石珍珠抹额,两侧的奴仆仔细鼻尖眼前,揣着宝贝似的,众星捧月揽上老太太,生怕她磕碰或跌跤。
这么大的阵仗,想也知道她乃陆观潮的母亲,后宅里当家做主的上位者。
吃不了了……
姜萝哀怨地望着汤锅子里那一片猩红色的猪肝,再烫一烫要老了呀!
但她好歹识时务者为俊杰,长叹一口气,捏帕子起身,娇滴滴地朝陆老太太行礼:“阿萝见过老夫人。”
陆老太太一探头,老奴便懂事儿地提灯上前,助她打量姜萝。女孩儿雪肤樱唇,明明是穿一袭素净的藕荷色袍裙,却仍难掩秀气。
陆老太太眸光锐利:“你就是大公子招回家里的那个孩子?”
“嗯……正是。”声音娇娇软软,犹如出谷黄莺。
怪道她儿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你可知,就你这等出身,配我儿乃是高攀?”陆老太太看不起姜萝,出言轻慢,想教她知难而退。
然而,姜萝也不是什么怕事的主顾。
闻言,她只淡然地道:“老太太这话可冤枉我了。哪里是我一心要高攀大公子呢?分明是大公子待我有意,您看看,这屋里哪样物件不是大公子给我添置的?我倒是想推拒,可是大公子不乐意呀!所有事,我没争没抢,都是外人心甘情愿,老太太又何苦来管教我呢?”
这个刺儿头,说话呛人得很。
“你这个妖女!”陆老太太被姜萝气得一口气窒闷于心口,她切齿,抬手就是一巴掌,砸向姜萝的脸,火辣辣一阵疼。
姜萝被她打得侧翻,一下子扑倒在地。掌心被砂砾搓伤了,刺刺密密,疼得很。
姜萝的乌黑发髻都被这一下掌风打散了,两鬓蓬松,狼狈地伏跪在地。
倏忽,小姑娘心生一计,摸过地上掉落的那一枚发簪,于暗地里,猛然划过脸侧。
一道血痕赫然出现在脖颈与下巴相接处,雪肌细腻,蔓上触目惊心的红线,鲜血淋漓。
姜萝再抬头,眼眶里已是包了泪,要掉不掉:“您便是再不喜我,也不该这样伤我。”
院子里的人瞧见姜萝的脸毁了,吓了一跳,都以为是陆老太太指端戴的那一枚金戒指挠出的嶙峋血痕。
“快请大夫!”
“快喊人来!”
“快去啊!”
后院一场动静弄得人仰马翻,不知何时,又传来一声令人提心吊胆的嘹亮喊声——“大、大公子归府了!”
闻言,就是陆老太太心头也一跳。
唯有姜萝置若罔闻。
她擦去簪柄上的血痕,插回浓密的发间,不慌不忙地收拾残局。
待高大的人影渐近,姜萝漂亮的杏眸微微眯起,嘴角微扬:真好呀,给她撑腰的人来了。
27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少女脸上,白皙皮肤蔓延几道血藤。
她的那双杏眼既明亮又清澈,不谙世事。望向陆观潮时,眼尾微微上翘,魑魅一般勾人。
血泊里的姜萝喊他,纤纤的,细细的一声:“陆观潮,我好疼……”
陆观潮轻抿薄唇,面对陆老太太盛怒的容颜,还是先走向了母亲。他搀起长者,又回头嘱咐身边下人:“还不快去给小姐上药!若她有闪失,唯尔等是问!”
姜萝任蓉儿搀扶入屋,她示弱微蹙起的黛眉,在入屋的一瞬间归于寂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大夫匆匆忙忙赶来为她疗伤,上药。这一道伤太深了,再往上一寸都要破了相,即便管事的再三递利是封红包,大夫也不敢夸下海口承诺不会留疤。
满屋子的人都像是吞了苍蝇似的,哑巴了。
管事不免悄声怪罪蓉儿:“你个蠢东西!巴掌落下来也不会去接!”
蓉儿不敢应声,呆头鹅似的缩了脑袋。她心知肚明,那样的境况,谁蠢到抬脸去迎巴掌?这不是讨老太太的嫌么!万一被盯上了,连夜喊人牙来发卖都可能。
姜萝哪里会不懂一窝子人心里的小九九,她不欲理会,只拧开梅花膏盒,小心往颊侧涂抹冰凉的乳膏。
没多时,房门叩响,奴仆们瞟了一眼,顿时屏住呼吸,继而他们鱼贯而出。
想也知道是谁来了,姜萝垂首,小心把玩拆下的珍珠头面,默不作声。
陆观潮修长的指尖轻触上她的下颚,挪动姑娘家丰腴的脸蛋,迫使她抬头——“我瞧瞧。”
姜萝浑身战栗,眼泪收放自如,作势又要哭:“很疼。”
“不知道躲么?”
愠怒的语气,又带点心疼,陆观潮的脸色铁青。
“老太太的掌风犀利,教我如何躲?”
“她是年迈的老者,若你有心要逃,又怎会避不开。”
此言一出,姜萝蹙起眉头:“陆观潮,你在怪我吗?你母亲要寻我的麻烦,同我何干?你在疑心我故意挑衅老太太?也是好笑,我人困在你的院子里,伤在我脸上。我以色侍人,就这张脸金贵,能为自己争地位,比命都要紧。我会不保它?”
姜萝绷直了脊骨,四肢裹在华袍里,柔美又伶仃。她脸上止了血,伤却触目惊心,大有同归于尽的魄力。
不得不说,陆观潮极爱姜萝这种脆弱又高傲的脾性。
前世也是,他望着满身是血的姜萝,她眼神里流露出的茫然、无措、不解与坚毅,令他心碎,也令他着迷。
陆观潮很难说自己对于姜萝的迷恋究竟是什么……许是渴求,也可能是征服欲。
他记得,皇寺曾下过一场大雨。
他和姜萝在廊庑里看书,雨水来势汹汹,淋湿了衣裳。
他劝她入屋避雨,姜萝却疯了似的撩裙跑入雨里。
她踩踏污水,欢喜地笑着,一面对他喊:“陆观潮,既然雨淋了我,那我就和它同归于尽呀。”
姜萝那样畅快地做尽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任何人的束缚,无拘无束。
也让陆观潮很羡慕。
一只伤痕累累的、野性难驯的小兽。
想驯化她。
陆观潮叹气:“阿萝,你不要和我置气。”
姜萝掉下眼泪:“陆观潮,你知道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我都同你说过的。父君不信我,皇兄姐不信我,到头来,你也疑我吗?陆观潮,你还不如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的。”陆观潮心尖生疼,这话说得好没底气,毕竟他曾经对她动过手啊,他没资格说这话。
姜萝牙关发颤,痴痴地道:“陆观潮,你前世不正是为了亲人而舍下我吗?这种事,你做得驾轻就熟,再做一次又何妨?”
她莽撞地撕开了那一层遮羞布,把前世的矛盾毫不掩饰地袒露在面前。
她在逼陆观潮看。
本以为会激怒陆观潮的,但他却莫名笑了一声。
比起姜萝的忤逆,陆观潮更欢喜的是,她待他坦诚。
唯有早早面对苦难,才能揭过苦难,迎接新篇章。
“阿萝,你在怪我。”
“不敢。”
“你可以敢的。是我对不起你,今生我同你赔罪。”
“那好。”姜萝眼角潮红,“那你放我出府去住吧?我不想住在这里。你给我寻一处隐僻的院子,要你的家人无从寻我的那种。”
“好。”陆观潮软下心肠,“放心,总有一日,你会再次归府,以‘陆夫人’的身份。”
“嗯。”姜萝轻轻应了声,她温顺地低下头,于红烛斑驳碎影间,她垂下浓密的眼睫,心满意足地接话,“不要再骗我了。”
-
陆观潮给姜萝新找的这座园子极僻静幽静。
园中造景华丽,翠楼高堂,红墙碧瓦。花式竹节漏砖墙洞内,凿了一池湖,养着几尾灵动的红鲤鱼,处处都是生气儿。
不知这个园子买来多久,姜萝前一日提了要搬屋子,后一日便住进去了。
陆观潮待姜萝的偏疼,奴仆们皆看在眼里,伺候主子家更为尽心。
这一回,姜萝提出要吃葱蒜炙锅子,无人敢提不乐意了,就是蓉儿夜半也要懊恼到扇自己几记耳光,让她多嘴多舌,敢在姜萝面前聒噪。
姜萝住在漂亮的院子里,自己也生出了几分闲来弄花的意趣。
她抱了只为非作歹的橘色猫儿作伴,又时常让蓉儿端来一把花梨藤心扶手椅。就着廊庑檐底下伸出的布棚,设宴小酌。
炉子烤一烤赤豆沙馅儿的糖馒头,锅子里炖一炖腌酸菜鱼汤,枣糕和蜂蜜牛乳糕也没落下,吃得脸颊子滚圆。
倒是稀罕,野雀抓入牢笼里,一般都不食生米,饿上几顿,以死明志才能表露对自由的向往。姜萝怪的出奇,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转眼就能把笼子当家,过得风生水起。
陆观潮自然喜欢她圆融度日的小模样,夜里回院子里,正撞上姜萝心情好,还能喝上一口她煮的薏米甜汤。
主人家的感情甜蜜恩爱,好到骇人。
陆观潮心尖意动,想同姜萝更进一步,却发现小娘子不过强忍战栗,勉力接受他的温情怀抱。
“陆观潮,对不起。”姜萝又一次瑟缩,垂下头来。
“唤我什么?”
“郎君。”
陆观潮不再冒进,他松开姜萝的手,宽慰她:“别担心,阿萝,我们来日方长,你的心病会慢慢好的。”
“嗯。”姜萝颔首。
接着,她第一次探手,主动握住了陆观潮那一双白皙漂亮的手。
她细细抚着,爱不释手。
如前世那一般。
夜里,陆观潮回府了,他不能留宿府外,一个是上朝会耽搁时辰,另一个是陆老太太被儿子的叛逆闹得焦头烂额,若是他再任性妄为,姜萝定有危险。
他要保护她。
白日里,姜萝心血来潮,放起了纸鸢。
竹枝儿是她喊下人劈的,纸面上的画,是她亲自绘的。拿毛笔蘸颜料,用了芝兰紫画葡萄,荷叶绿画藤。
葡萄风筝就这么起飞了,她顺风高高扯线,一边欢快地跑,一边欢快地笑。
可惜天公不作美,纸鸢还是被挂到了墙檐上,檐角一勾,拴着的线断了,正好卡在瓦片里。
姜萝着急:“快拿梯子来,我去取纸鸢。”
蓉儿大惊失色:“阿萝夫人,您摔着可怎么办呢?”
喊姜萝“夫人”是陆观潮的授意,他有意抬举这个外室。
“快去!”姜萝不容她置喙。
待梯子搬来,姜萝捏了捏袖囊里的香粉荷包,小心爬墙。
就在她探手去取纸鸢的一瞬间,一道黑影窜出,卷过那一只纸鸢。
姜萝被吓了一跳,回头,已有带刀的侍卫伏跪于地:“夫人小心,这等小事,您喊属下来办便是。”
姜萝凝视地上跪着的乌发少年,眼眸发冷。
她没有合适的机会洒香粉通知苏流风了,原来这个院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松散,分明是伪装成乐土的牢笼。
戒备森严。
姜萝弯唇一笑,天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冷冷答话:“折月。”
“好名字。”姜萝疑惑地问,“那么折月,你是陆观潮派来监视我的吗?”
折月挺直的脊骨一僵,好半晌,他道:“是。”
“很好。”姜萝下了梯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一条好狗。”
姜萝心里对陆观潮又生起了一股子寒意,她明白,无论她多温柔体贴,陆观潮都对她留了一手。
思及至此,她顿感索然无味。
又想吃东西了,唯有咀嚼食物时,姜萝才能暂时忘却烦恼。
小厨房的厨娘变着法儿烹食,毕竟想要姜萝在这一亩三分田的院子过得舒心,吃喝玩乐上的花样必不能少。
逗得姜萝开怀,大公子还有赏赐。
姜萝捏了一块蜜汁猪肉脯来咬,见折月要走,喊住他:“既然监视,就在我面前盯着,别藏着掖着了,没劲儿。”
折月抿唇:“是。”
“你几岁了?家里几口人?习武多久?跟了陆郎君多久?”
折月抬眸,呼吸一窒,良久不语。
姜萝心想,这小暗卫还挺警觉,不免挑了挑柳眉。
她坏心四起,故意逗他:“不说话吗?那我服毒自尽,让你不好交差。”
“十八,孤儿,十五年,七年。”声音既冷又脆生,利落得很。
姜萝呆若木鸡,半天才懂,这是回答她的问题。
她啜了口牛乳:“那你的生辰呢?”
“今日。”折月无关痛痒地开口。
“什么?”
“……”少年又不讲话了。
姜萝心想,天底下还真是各有各的玄妙,竟让她撞见小孩子诞辰生日了。
在陆观潮的院子里,姜萝也不装了,她历经一世,心境又不是十多岁的孩子,都几十岁了,自然看折月也带点长辈的关照心情,一个耍硬气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因她的事,一起被锁在这个院子里。
秉公办事的傀儡,无趣极了。
“算了,你等我一下。”姜萝拍拍手,起身。
“阿萝夫人要去哪里?”折月警惕。
姜萝玩味一笑:“你想跟来就跟来呀。”
那甜美的笑满满都是不怀好意,折月犹豫一瞬,还是跟上了。
姜萝去的是灶房,她轰走厨娘们,亲自烧水,下细细的长寿面,还煎了一个荷包蛋。
她挑了农家老酒,用笊篱捞面,放上蛋,撒上葱花,端到折月面前:“吃吧。”
折月一怔,指尖微颤。
“你家主子真不会做人,连下属生日都不知打点一番。”见折月不动,姜萝冷笑,“放心吧,一碗面而已,我不至于拿这个贿赂你。不吃的话就倒了吧。”
折月犹豫一瞬,还是低下头,取筷子大口朵颐,连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28 第二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28 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9 第二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29 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0 第三十章
《刀尖蜜(重生)》30 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1 第三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31 第三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2 第三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32 第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3 第三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33 第三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4 第三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34 第三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5 第三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35 第三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6 第三十六章
《刀尖蜜(重生)》36 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7 第三十七章
《刀尖蜜(重生)》37 第三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8 第三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38 第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9 第三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39 第三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0 第四十章
《刀尖蜜(重生)》40 第四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1 第四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41 第四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2 第四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42 第四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3 第四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43 第四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4 第四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44 第四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5 第四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45 第四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6 第四十六章
《刀尖蜜(重生)》46 第四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7 第四十七章
《刀尖蜜(重生)》47 第四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8 第四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48 第四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49 第四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49 第四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0 第五十章
《刀尖蜜(重生)》50 第五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1 第五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51 第五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2 第五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52 第五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3 第五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53 第五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4 第五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54 第五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5 第五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55 第五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6 第五十六章
《刀尖蜜(重生)》56 第五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7 第五十七章
《刀尖蜜(重生)》57 第五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8 第五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58 第五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59 第五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59 第五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0 第六十章
《刀尖蜜(重生)》60 第六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1 第六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61 第六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2 第六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62 第六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3 第六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63 第六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4 第六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64 第六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5 第六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65 第六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6 第六十六章
《刀尖蜜(重生)》66 第六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7 第六十七章
《刀尖蜜(重生)》67 第六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8 第六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68 第六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69 第六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69 第六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0 第七十章
《刀尖蜜(重生)》70 第七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1 第七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71 第七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2 第七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72 第七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3 第七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73 第七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4 第七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74 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5 第七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75 第七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6 第七十六章
《刀尖蜜(重生)》76 第七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7 第七十七章
《刀尖蜜(重生)》77 第七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8 第七十八章
《刀尖蜜(重生)》78 第七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79 第七十九章
《刀尖蜜(重生)》79 第七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0 第八十章
《刀尖蜜(重生)》80 第八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1 第八十一章
《刀尖蜜(重生)》81 第八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2 第八十二章
《刀尖蜜(重生)》82 第八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3 第八十三章
《刀尖蜜(重生)》83 第八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4 第八十四章
《刀尖蜜(重生)》84 第八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5 第八十五章
《刀尖蜜(重生)》85 第八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6 番外
《刀尖蜜(重生)》86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7 番外
《刀尖蜜(重生)》87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8 番外
《刀尖蜜(重生)》88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89 番外
《刀尖蜜(重生)》89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0 番外
《刀尖蜜(重生)》90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1 番外
《刀尖蜜(重生)》91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2 番外
《刀尖蜜(重生)》92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3 番外
《刀尖蜜(重生)》93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4 番外
《刀尖蜜(重生)》94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5 番外
《刀尖蜜(重生)》95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6 96
《刀尖蜜(重生)》96 9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6 番外
《刀尖蜜(重生)》96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7 番外
《刀尖蜜(重生)》97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8 番外
《刀尖蜜(重生)》98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99 番外
《刀尖蜜(重生)》99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100 番外
《刀尖蜜(重生)》100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101 番外
《刀尖蜜(重生)》101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102 忽烈与姜福
《刀尖蜜(重生)》102 忽烈与姜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刀尖蜜(重生)》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