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的鱼》 第一章 流火 八月依然流火。 高一新生陆平,头顶烈日,站在文平一中校门口,仰头眯眼望去,校门如弯弓一张,直扣下来,有些晕旋。小城人常以此为傲。设计者吹牛,声称这叫龙门。不过,这龙门也够高大的,小鲤鱼想跃过去确实需要抱枕做梦。文平一中是小城的重点中学,天字第一号。陆平刚踏进龙门,顿时就有一种被扔进渣滓洞的感觉。来时,父亲曾教导他,“学校好比是监狱,你来到这,先是恨这种生活,然后是适应这种生活,最后是离不开这种生活。”陆平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中,如今,却被自己踩在脚下,不由感慨万千。忽然,身边一袭白衣裙轻轻飘过,背影熟悉。陆平一震,情不自禁,叫道:“兰若馨——”女孩停住,回眸,显得有些吃惊:“陆平?!”   陆平一脸窘态,挠头道:“好巧啊!” 兰若馨盈盈一笑,似深夜幽兰一般,淡雅而难以捉摸,一丝一缕隐隐现现。   一对男女从后面远远追来。男的直奔陆平,一拍他的肩膀,力道十足,疼得陆平直咧嘴。“福奎?”陆平回头惊道,“你——怎么?”李福奎不作回答,指了指另外一名女生,笑说:“你看还有谁?”陆平望去,惊道:“唐莲香?” 李福奎笑道:“呵呵,我们四个现在又在一起了,真是缘分呐!” “陆平,你好厉害哦!”兰若馨夸赞道,右腮一颗小痣也帮忙,平添了几分调皮。美人痣长在美人脸上才美,陆平走神了。   李福奎也说:“就是嘛!想当初咱哥俩一起翘课的时候,做梦也没想能进一中,还是你小子厉害。” 兰若馨和李福奎都说陆平“厉害”,不知是指考试还是考试作弊。陆平把走了的神拉回来,如同偷吃禁果前的亚当,赤裸裸地,找不到合适的遮羞布,只得用拟声词“哦”裹住“生命之根”。他想,“厉害”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大人。陆父是城郊初级中学校长。该校规模小,仅三个年级,也就三个班,百来号人马,实行“一费制”,好比旧社会我下层贫农,全无油水可捞。他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弘扬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愚公移山精神,立志要将陆平“考”进一中“深造”。中考时,屈了尊驾花小钱行贿自己以前的学生——现在的监考老师,恳请他们眼下留情,让陆平的“弊”拼命的“舞”;再屈了尊驾连小钱都不花恳请现在的学生手下留情,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老师求学生,师道出了问题,学生一下子伟岸起来,一副普度的模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恩师放心!”考场上,陆平像在逛超市,东拣拣,西挑挑。监考老师视而不见,惹得其他几位不愿手下留情的考生眼红,暗骂自己的老爸为什么不是老师,还险些打起将来读师范的念头;有几位陆平的夙敌气得在羡慕之余顿生嫉妒要举报。两天半下来,陆平捡了一篮子,合计519分,以一分之差望一中兴叹。正当陆父打算继续弘扬愚公精神时,“帝感其诚,惧其挖山不止”,喜从天降:县招生办通知,切线降低一分。刚好,刚好。事后,陆父说“教书不错”,陆母说“祖宗有眼”,陆平说“子欲无言”。 “陆平,呆掉啦?”兰若馨笑道。 “哦?!”陆平只好承认呆掉。 “哎,莲香,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兰若馨牵着唐莲香的手,欲言又止。   唐莲香有些惶恐,忙说:“没有啊。”眼角的余光在陆平脸上一瞥而过,很快恢复常态。   兰若馨的确很美,像古人俗而又俗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像俗中带雅的“若轻云之蔽日,若流风之回雪”。2陆平也是俗人,自然不会有雅念,读初中时便早早地暗恋上了她。在她之前,从未对任何女孩动过心。   统招的统招,择校的择校,作弊的作弊,都各自交钱去了。 文平一中创办于北伐革命时期,已近百年。校内古迹颇多,古香古色,极具文化底蕴。学校依山而建,可谓校中有山,山中有校。听小城的一位老阴阳先生说,一中座北朝南,北依卧龙山,南望笔架峰,文武曲星相拱照,文江从远处环绕而过,似古代官员的袍甲玉腰带。按正宗的易学观点来看,一中风水极佳,“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牲畜兴旺”。校门的右前方有一株古榕树,据老一辈称,此树栽于清咸丰年间,种植者为太平军。至于缘由,老一辈又称,得问老老一辈。古榕经历了百年变故,依旧茂可遮天,盘根错枝,有成精之势。奈何世风日下,如今古榕更多地成为男女学生花前月下的场所,俨然一棵姻缘树。由校门而进,一条大道笔直平铺,道路两旁耸立着几幢教学楼,教学楼后是行政楼;过行政楼向右拐,一条小径通往一个自然湖,岸边岿然矗立一尊类似于寿星的石雕,看样子产于现代,瓷砖的基座,仔细辨别下居然会是孔子,不论不类。这湖沾了圣人的光,于是,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仁者湖,却常被学生谐音成“忍者湖”。每年雨季,山中的水流量猛涨,湖水达到了足以将人类溺毙的深度。校方唯恐有失,下达禁水令,加强湖边巡逻,偶尔也能救起几个因失恋烦恼或课业繁重而藐视禁水令下湖寻短见的,造了七级浮屠。湖的另一边是一个无名的人工游园,园子内草木茂盛,幽径花香,乃是夜晚男女学生探讨他们未知世界的地方,学生们将园子命名为“情侣园”,意为情侣缘,校方不知。离开教学区,拾阶而上,是学校的后山。山中风景宜人,却又风景大煞,散落着几方矮矮的古墓,透着神秘,还透着恐怖,一到夏夜,鬼火点点。山的一头是一片竹林,葱郁可人。竹林之中,隐现三两座古迹:试院,孔庙,雨轩亭,其中试院年代最为久远,与文州同庚;孔庙是弟弟,建于南宋。近年,小城政府打历史牌,文化搭台经贸唱戏,开辟旅游资源,对两座古董修缮了几次,结果越修越不像古董,游客观光之后大呼上当:只有古董脚下的地皮才有可能是古董。亭子是老三,出生在蓄长辫子的朝代,政府冷落了这位百岁老人,木柱斑驳已朽,牌匾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两旁的楹联却依稀可辨,是明末东林党的名句,后人刻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竹林中还蜿蜒着一条小路,路的尽头亦是一中的尽头,尽头处是学校文学社的所在地——“三元楼”。小城人多半不知“三元及第”,误以为人民币三元,可见文学的穷途与潦倒。 陆平的老家在农村,他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时,常和一群伙伴放牛捉鱼,躺在稻草垛里,仰头望天。远方的天际,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烟,划出一道奇妙的风景,引得孩子们声声尖叫和无限遐想。童年的记忆单纯而快乐,一头黄牛,一片蛙声,一条小溪,构成了所有关于曾经的回忆。李福奎是陆平的儿时玩伴,住陆平老家的隔壁,年长他一岁,友谊不浅。陆平十岁那年,陆父荣升城郊初级中学的校长,于是举家搬迁,离开了乡下,租住城郊的一栋三层楼房,还是初坯。陆平是独生子,无兄弟姐妹,远离了家乡伙伴,终日一人往来,渐渐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 陆平的原名叫陆剑平,相传陆母在生下他的时候,陆父情绪激动不能自制,喝了几口高粱酒,豪气大增,为新生儿取名“陆剑平”,其意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小剑平的智商发育极为迟缓,慢得像国足的夺冠旅程,长到了七八岁还分不清前后左右东南西北,显然没有拨剑的iq值。陆父陆母大为惊恐,疑心小剑平是弱智儿童。陆母连忙跑去小城的马祖庙求签,菩萨指示,“陆剑平”杀气过重,难保平安,改名可救。陆母学识有限,逼迫陆父给小剑平改名,陆父声称自己是无产阶级先锋分子加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分子的平方更应该反对封建迷信。陆母软硬兼施,逻辑推理说,反封建不反菩萨,菩萨是宗教;反对菩萨就是反对宗教,反对宗教就是反对人民。陆父不敢与人民作对,只好就范。陆父是那个年代小城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知识还算渊博,他翻开厚厚的《辞海》,在陆姓的人物栏中筛选,最后锁定了五个受害对象,包括陆机、陆云、陆羽、陆游、陆友,打算盗用他们的''字”。陆父又觉得有辱先贤,犹豫不定,忽然灵光一闪变得更算渊博了,索性砍掉“陆剑平”中的“剑”字,从中间剁成两截,就叫陆平,希望能一路平安。陆平还有一个小名,叫“陆木金生”,是陆母在背地里请算命先生取的,先生是个假瞎子,也说瞎话,他说陆平五行缺木缺金,要补齐五行,合乎生克。陆平年龄稍大时,补锌补钙,智力终于恢复正常,骂瞎先生缺德缺心眼,给自己命了一个土得掉渣代号。陆平在小学时代学习平平,样貌平平,慵慵无为地度过了六年。到了初中,情窦初开,爱好文学美术和摆酷,成绩依旧平平。陆平这人生性叛逆,憎恨应试教育,并立志推翻,曾试图从韩寒的《三重门》中寻找“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无奈林雨翔同志英雄气短,未出二重门就胎死腹中。陆平前赴后继,学习革命前辈把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方法,发展林雨翔主义,创立陆平思想,并付诸行动,口诛笔伐“应试专政”,气得陆父大骂其“不图大志,燕雀也!” 第二章 小城 文平是南国的一个小城,自唐始为州府所在地,风光了上千年。民国之后,被贬为县。小城人愤然之余,陡增失落,州府情结日深,每每对外吹嘘说,“我是文州人”,或“我是平州人”,或或“我是文平府人”。前些年,官方在小城人民强烈而迫切的要求下,爱民如子,将一个直辖镇更名为“文州镇”,以解其对“州府”欲的饥渴。“文平”一名始于唐末乱世,州府子民不堪苛税,张口向父母官讨要“说法”,不料父母官却反咬一口,于是,子民的脑袋被讨要了。邻州民众得知此事后伸出了援助之手,邻州的邻州,民众亦张开了援助之口。父母官镇压不力,惟恐乌纱不保,终以招安平定,故称“文平”,常被谐音成“文凭”。   “文凭”一中的入学仪式隆重而热烈,一阵类似驱魔迎神的炮仗过后,碎红乱飞。校领导们全笼罩在弥漫的硝烟中。顿时,旗台上咳嗽声大作,领导大难不死,纷纷露出灰头土脸。硝烟退去,校长致辞。 校长姓林,自诩是禁烟大使林则徐的后裔,真假叵测,姑且信了。沾名人的光,却不必履行名人的义务,这正是身为后裔的好处。林校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烟民,然而体态发福,虚胖,一脸的富贵相,全然区别于传统鸦片鬼的面黄肌瘦。林校长模样憨态,大热天的还外着西服内套衬衫,脖子上吊着一根领带,臃肿如南极大企鹅。他四十有余,正是创业年龄,却不幸未老先秃,裸露了半个脑袋;对残余的几根头发更是精心呵护,喷上摩丝细细梳理,黝黑发亮,烈日照耀下油光闪烁。鼻梁上架着一副与他的大脸盘及不相称的小眼镜。校长双手自然下垂,成稍息姿势。皮鞋亮得刺眼,与他的脑瓜相映成辉。他历数百年来走出一中后的家珍:张三是文臣,李四是武将,王五是巨贾……要求新生以一中为荣,以便今后“我们以你为荣”。新生们士气大振,发誓要一中以自己为荣,仿佛头顶上的烈日就是自己的光环。 关于阔佬王五的底细,陆平曾从老爸那里得知一二。王五原是“文革”时的造反派头目,恢复高考后,几经补习,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气之下,砸锅卖铁前往少林寺购得袈裟一件,以修复大雄宝殿为名,化缘蒙得一笔钱财,落脚深圳,开了间皮包公司,自封董事长,黑了东北一家公司价值好几百万的山货,从中捐了几十万元给小城兴办教育,寻得了一把保护伞。深圳警方探得此公蛛丝马迹,追踪来到小城,小城警方撑开伞,称:查无此人。 林校长又指着对面行政楼上几个斗大的东西,说:“那是——我们的校训——”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如同黑海的波涛往后涌,放眼望去,八个大字收入眼帘:“厚德博学,慎思笃行。”学生不甚解其意。陆平暗笑,这是清华、复旦、中山几所大学的校训在开会。 陆平所在的高一(4)班带有明显的歧视性:班级“要死”,生员也全是挑剩的菜,和其它班级相比,等级一览无遗,丑态裸露在光天化日下。李福奎属择校生也在劫难逃,进了“死”班。 班主任也姓陆,和陆平是本家;名跃华,投胎轮回在大跃进年代,从芳名看得出来,应该是个早产儿,连十月怀胎都等不急,急急从娘肚子里大跃进,只争朝夕为人民服务,故性子急、脾气怪是有原因的;至于辈分,陆氏不像“曾、孔”两姓,凡是有人的地方辈分都“一刀切”以免乱伦,可见“曾孔”氏爱姓胜于爱国。陆平与陆跃华辈分谁大谁小,已无可考的族谱。陆跃华四五十岁,不惑知命,承上启下。一身八十年代妇女干部的着装,愈显沧桑。如此打扮之人,除了在一中还能寻觅一二外,世面上已相当少见,稀罕得如中国官员中的瘦子。传说她貌似温文尔雅,实则内含杀机,不动则已,动则骇人,能杀人于无形。孔子曰“上士杀人于笔端,中士杀人于语言,下士杀人于石盘”。陆跃华介于中士下与下士之间。大凡进她办公室接受批评教育的学生,日后几天无不噩梦连连如中邪一般。常有人说,宁愿跑去阿富汗给美军当炮靶,也不愿进陆跃华的办公室。通常,陆跃华会先沏好一杯清茶,挑个舒服的座位,半躺着,抬头仰视。对方则一动不动站着,面朝大地低头默哀。陆跃华呷一口清茶润喉,咳嗽一声,从古至今一通教训,声音亦由抑扬顿挫转为慷慨激昂继而义愤填膺,声势浩大,足以让对方自觉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满堂儿孙。一连数小时滔滔不绝,毫不放松。学生头昏眼花,站得两腿发麻,苦不堪言。结束了思想教育,随之体罚,其手段被学生加以妖魔化,譬如“坐老虎凳、骑驴拉磨、灌辣椒水”,渣滓洞的小把戏。在她的教育下,班上学生一个个被锻炼得莫名其妙多了好几块肌肉。学生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李莫愁”。陆平不知,一度以为是“你莫愁”。陆跃华按照中考成绩高低排列座位,心理健康状况值得怀疑,有精神虐待的倾向。她在文革时期住过牛棚,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套用她当年“在贫农中找富农”的口号,很不幸,陆平和李福奎都是富农,而且富得厉害,结果被分配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没几天,由于学生抗议声过大,惊动了校方,陆跃华不得不放宽条件,奈何这年头抗议跟放屁同属一个性质,及表不及里。陆跃华同意有生理缺陷的可以特殊考虑,譬如,重度近视者,摘掉眼镜后爹妈不分的,以及身高不随年龄增长如武大郎者。陆平和李福奎的成绩在全班是数一数二的——倒数的,二人视力极佳,李福奎曾吹牛说,他能看清一公里外的女孩脸上是否长了痘痘。陆平不以为然,称,我能数清那人脸上的痘痘共长了几颗。 陆平的同桌是个粉面的奶油小生,唇红齿白,发卷眉细款款如女子。小生施礼道:“你好,你叫陆平是吧?我是朱英凯,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快乐地度过三年高中时光。”说完,伸出纤手要握,一脸媚笑。 陆平感觉胃有些泛酸,强颜欢笑:“哦,祝英台啊!久仰久仰!” “是朱,我姓朱,朱英凯哦!”小生纠正道。 “是猪啊!”陆平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公的。” 朱英凯莫名其妙。 “那个,陆平,你中考考了多少分?”朱英凯忽然问道。 陆平不悦,恨恨道:“少着呢!” 朱英凯并不介意,还一副很光荣的样子,直说道:“我比统招线少了50分,只好缴费择校。你信不信?”他追忆似水年华,“考最后一科英语的时候,发高烧,没去,结果三年就这么白费了。”两眼掩不住悲哀,在酝酿泪水。 “真是白废了!”陆平的原意是公猪去势,听来却像由惊而惜,之后又暗喜,这厮竟是藏龙卧虎,非等闲之辈,日后考试抄袭有望了。 朱英凯误以陆平为知音,诉苦不断,感叹命途多舛岁月蹉跎。陆平想同是天涯沦落猪,碍于情面,只得三言两语搭讪着听。 新生见面,尤为热闹。班上嘻哈一片,大凡略有姿色的女生皆如国宝一般,男生们无不趋之若骛,众星捧月地围着。陆平表面上虽道貌岸然,一脸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样子,眼角余光却也在不停打量,暴露出人性中最原始的一面。陆平发现一个名叫林珊的国宝,身材婀娜面容姣好,鹤立于鸦群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平听见身后有两个女生在低声议论——两个相貌平平的女生。 “哎,你知道吗?听说那个林珊是校长的亲侄女,根本就不用考,直接招。”一个说。 另一个愤愤不平:“真的?岂有此理嘛!太过分了,这什么世道呀?” 女孩越说越起劲。 “听说呀!这几年一中的所有建筑工程,都是林珊他爸包的,啧啧,一家亲呐!”女孩暴露内幕。 “怪不得,学校原来是他们家开的呀!” …… 陆平仔细听着。女人之间的彼此嫉妒果然可怕,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有先见之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不假。 陆平忽然觉得,林珊的脸虽白皙却不自然,认真辨别下,竟是涂了脂粉。陆平大为失望,对林珊也顿失好感。一个经过伪装的虚荣女孩,陆平暗想。 朱英凯在耳旁喋喋不休。陆平不胜其烦,故意岔开道:“哎,朱,朱英凯,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没有。”朱英凯紧张道,仿佛这三个字会令他的耳朵失去贞洁。 “哪,你有没有喜欢过女孩,譬如暗恋啦!”陆平笑说。 朱英凯红着脸,严肃道:“我爸妈说,我们中学生的任务是搞好学习,考大学,这个,恋,恋爱,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能想。” 陆平断定朱英凯是千年罕见的“色盲”,力图挽救,指了指林珊,问:“小朱朱,我问你,你觉得林珊漂亮吗?” 朱英凯支吾道:“不,不知道,漂——亮吧。”说罢,低头看书,不再言语。 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不为情所困,一种是不谙女色;另一种是深谙女色。朱英凯是第一种。 陆跃华兼授高一(4)班的政治课。她体形矮小略显臃肿,一脸严肃而不苟言笑,岁月的沧桑毫无保留地镌刻在她额上,斑白的两鬓任凭时光荏苒。陆跃华快步登上讲台,气运丹田,深吸一口气,双手撑桌,目视前方。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们素闻陆跃华大名,不敢放肆。 陆跃华自我介绍一番后,转而介绍她的“衣食父母”:“众所周知,我们学校是一所重点中学,每年的升学率都是极高的,考上清华北大的也有不少,他们走出中国,冲出亚洲,迈向世界。我们,你们的校友张部长、李首长、王董事长……所以,你们更要珍惜机会,不要以为进了一中,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校门,不是的!绝对不是!”陆跃华右手一挥,表示假设存在的可能性,精神陡然亢奋,恨不能学生们为她欢呼,“另外,我也不希望有违反校规的事件发生在我们班上,一经查处,通报批评。你们来这也不容易,更要自我约束,不可以随意的放纵自己,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言行举止要像一个有素质的中学生。” 陆跃华的言语引起公愤,台下学生交头接耳,如同一群被打出原形的妖怪,私底下纷纷表示抗议,暗暗直骂“李莫愁鬼见愁”。李福奎维护集体的荣誉,两眼冒火,大声问:“老师,您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怎么就没素质啦!” 陆跃华一惊,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李福奎!”李福奎铿锵道,一副引颈就义的样子,惹来女生们含情脉脉的目光。 李福奎普通话夹生,陆跃华又耳力不佳,未听清,翻花名册,找到“李福奎”三个字,不识“奎”的发音,默读了半天,才不甚确定地说:“很好,李福——‘鬼’同学,请你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李福奎于是被剥夺了做人的资格。 他原计划是与陆跃华争锋相对大辩三百回合,然后振臂高呼“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豪迈就义。岂料陆跃华淡淡一句,判处流放。李福奎不由叫苦。理想中,英雄的死总是光荣而惨烈的,试想,如果刘胡兰不是牺牲于铡刀之下,而是被老鬼阎锡山用饭团给噎死,又何谓英雌? “李鬼?!”台下有人在低声嬉笑,继而哄堂大笑。陆跃华闻之大怒:“刚才谁说的?站起来!”未见果,又威慑道:“给我站起来!”学生们表情漠然,故意东张西望,以示自己的清白。陆跃华无奈,虚晃一枪,瞎扯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站出来,大丈夫敢做敢担。”台下的“大丈夫”们依旧一声不吭。 “大丈夫能屈能伸。”陆平自言自语。 “陆平,你是叫陆平吗?就你,对!站起来!”陆跃华跟抓了扒手似的,亢奋道。 陆平一脸无辜,申诉道:“老师,我,这,不是我,没说,与我无关呐!” “还狡辩,我都听见了,你放学后和那个李福什么的,一起来我办公室。真是岂有此理!”陆跃华红脸,正色道。 “我,这,我是说了,可我没说。”陆平欲哭无泪,怨比窦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威——武——”陆跃华心中窃想,“来人呐,狗头铡伺候!~” “李福什么的”庆幸,想,黄泉路上有伴了。自己却一下子成了冒牌的冒牌鬼,怨比陆平。 众学生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地伸长脖子,仿佛老鲁笔下的一群鸭,被一股无形的力提着。 下午。 林珊被任命为纪律委员兼英语科代表。 陆平和李福奎各交了份所谓的检讨。后来,由于李福奎爱好体育,陆跃华不记前嫌,封他为体育委员。李福奎也不记前嫌,欣然受封。 傍晚,落日时分。小山城的一天中,盛夏的炎热已逐渐散去。陆平徜徉在城郊田间小路上,两旁的稻秧迎风轻轻舞动,生机勃发,犹如新生的婴儿,嫩绿惹人喜爱。轻风拂面,空气中的清香一丝一缕沁入心脾。陆平贪婪地深吸一口,顿觉心旷神怡。田埂的不远处是一个篱笆园,旁边是条清浅的小溪,小溪的对岸是兰若馨的家,一座三层小楼,庭院的常青藤顺墙爬上。周围农舍三两间,鸡鸣桑树,炊烟袅袅。一方石桥横跨溪水,潺潺涓流中群鸭嬉戏。总角少儿放学归来,一路笑语。 陆平隔着溪水怔怔远眺,口中不由佳句袭来:“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涯识归舟。”一袭白衣闪出常青藤。“若馨?!”他心中惊喜。佳人提着篮子,过石桥,朝陆平走来,笑道:“陆平,你怎么会在这?好巧哦!” “嗯,这条路比较静,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所以,常从这里去学校。”陆平实话假说。 “我有同感,想不到你也蛮特别的嘛!”兰若馨进入菜园。 “特别?”陆平跟进去,在他的记忆中,“特别”的意思等同于“斯文”相对于“呆滞”。 兰若馨拨青菜,想了想,道:“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我同学也有好些年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挺,挺冷漠的,怎么说呢,就是不爱搭理人,酷酷的样子,跟那南极大冰山似的。别生气啊,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兰若馨吐了吐舌头,表示道歉。 陆平大为惊讶,“冷漠”二字仿佛是他脸上的一粒鼻屎,自己并不能察觉,而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没关系,我很想听听你对我的评价,说吧?”陆平蹲下,拨了棵青菜,费了不少劲,死死拽出来,溅了一脸的泥。 兰若馨大笑,继续说:“嗯,认识你以来,感觉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虽然冷漠却有才华,不像现在的一些人,只知道死读书,空读了这么多年,问他李煜是谁,他还说是我表姐夫呢。” “奉承我吧?” “不是啦!” “谢谢。” “不客气。”兰若馨歪了歪头。 “你很喜欢李煜——的词吗?”陆平问道,心里暗暗嫉妒这位短命的后主。 “嗯。”兰若馨肯定地点头,说,“不过,我还是比较欣赏李煜在亡国之后的那段时间所写的词,譬如《虞美人》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有意境;又如‘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写得真真切切。” 陆平又吃一惊。通常而言,上帝并不是公平的,女子有才则无貌,有貌则无才,才貌俱无者便有德。历史上除李清照林徽因外,大凡女子,倘若才高八斗者,其貌必定是走火入魔的丑。君不见,网络女写手其丑无比,中文系美女寥若辰星。 陆平自惭形秽:“姑娘好才华,小生自愧不如。” “见笑了。”兰若馨调皮地笑,“哎,陆平,进了一中,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陆平目光短浅,对他而言,“将来”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想了想,说:“我嘛,如果有机会,一定去敦煌看一看,就这么简单,我是井底的蛤蟆,没什么精忠报国的宏图大志,我爸就常骂我不思进取。” 兰若馨惊道:“敦煌?你怎么也会想去那?莫高窟吗?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嗯,这是我的一个愿望。”陆平淡淡说,“你呢?” 兰若馨略显激动,扬了扬手中的菜,又溅了陆平一脸的泥,说道:“我会去考大学,清华北大虽然太难了,但我也要去争取,如果不去争取,什么都不会属于我。然后嘛,找一份好的工作,有一个好的前途,这样的话,我父母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嗯,就这些,很普通的,其实我也只是井底的一只蛤蟆哦!” 无疑,兰若馨的父母是幸福的。谁能追到她,谁也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陆平吐掉嘴里的沙子,笑道:“衷心的祝福你,好人好梦。” 兰若馨笑笑:“你也一样哦!要很努力很努力的——” “拼命赚钱。”陆平打岔。 “是读书啦!”兰若馨嗔笑。 落日的景象很美,天际红彤彤的一片,晚霞似火,远处的青山白云仿佛也燃烧起来。 兰若馨朝西指了指,高兴地说:“看!落日,好美啊!” 陆平大煞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呐,落日象征死亡,美得无奈而惨烈。” 陆平注定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是绝不会在女孩面前大谈生老病死的,除非他是医生或哲学家;而通常女人又是一种喜欢浪漫的动物,她们宁愿相信人死后会进入一个美丽的天堂,却拒绝承认人的最终结果只是一具爬满蝼蚁的尸骨,她们并不厌恨死人这一事实,可她们会诅咒这种既不浪漫又爱说恶心话的活人。陆平应该受到诅咒。 “别这么伤感嘛!年纪轻轻的,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虽然道路坎坷,但要我们相信未来是光明的。”兰若馨指引。 于是,陆平相信了世界的美好和未来的光明。 于是,夕阳下有两个人在对着那一轮类似烧饼的东西怔怔发呆。 于是,…… 落日真的很美,陆平窥了一眼身旁的兰若馨,心想。这一天,记忆中的一切清新而透明,仿佛若馨的脸,让陆平的心几许颤动,一股热烈的感情在心头难以平息,那是一种“怜取眼前人”的淡淡惆怅与深深渴望。陆平彻底而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第三章 美救英雄 文平一中组织新生军训。天气闷热,开训仪式上,校长拉了拉领结,咳嗽一声,铿锵道:“同学们,大家辛苦啦!这周是军训,你们一定要认真对待,要发扬我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校长险些口误“不怕牺牲”,他接着说,“……的精神,我们的校友李将军,当年跟随毛主席分土豪——啊,不,打土豪分田地,反围剿过长征,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彪炳史册。军训是苦点累点,但是,苦不苦,问问长征二万五,累不累,问问革命老一辈!啊,军训不仅仅是锻炼你们的身体,更是培养你们的集体荣誉感,是吧,而且要把军训的吃苦耐劳作风带到学习中来!”校长顿了顿,继续高谈,“我国啊,目前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战争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所以,更要加强军事训练,培养军事人才,为保卫祖国统一而奋战,而流血,而牺牲!”   台下已经有学生两股颤颤,在瑟瑟发抖,林校长猛然又上升了一个高度:“我们要早日解放台湾,台湾是我们神圣而不可分割的领土,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人阻碍两岸的统一,陈水扁搞‘台独’,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台下的“我们”一脸无奈,答应也没用。林校长愈发激昂,唾沫横飞,举起右手,陆平觉得那像盖世太保的军礼。 “青少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未来的希望,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栋梁,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们的!”林校长停在半空的手狠力往下劈,陆平松了口气,承认世界是自己的财产。林校长凭借其三寸不烂之舌,把一次军训调动成了一场国防保卫战,口才令苏秦张仪也自叹弗如。 台下蛙声一片,吵杂无比。校长扶了扶因劈手而险些掉下的眼镜,又挥挥手,恨不能大呼:“给我来点掌声好不好?” “解散!”校长突然命令。 台下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军训开始。 天空中万里无云,大地。一丝不挂地任凭骄阳烤炙。学校操场尘埃滚滚,高一年段所有新生成一大型方队,目光呆滞地傻傻站在烈日下,一动不动,大汗淋漓,仿佛后羿的祭天仪式。数十个教官犹如监工一般,两眼耽耽。陆平汗流浃背,面颊晒得发烫,两腿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他前面的一个小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妈的,这么大的太阳,会长痘子的,操——”小子还没来得及“操”出口,教官大步流星,一脚踹过去,小子“哎呦”一声,屁股受伤,回过头,两眼冒火。教官斥道:“看什么看,给我站好。你们也是,抬头,挺胸,收腹,病怏怏的像什么?三年没吃饭呐!”陆平心惊肉跳,不敢造次。 唐莲香在陆平的身旁,大汗淋漓,两眼惺忪。陆平暗暗着急。忽然,唐莲香身子一晃,无声地栽倒陆平怀里,陆平一时大惊,不知所措。后排的男生羡慕得不顾教官的飞脚,低声道:“我靠,这小子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教官见状,命令陆平:“那个同学,你把她扶去医务室,那有医生,其他人继续站好。” 陆平搀扶着唐莲香,靠得很近,香汗的味道在拨弄,陆平不由面红耳赤起来。 唐莲香一开先例,之后好比是黑死病爆发,倒下的学生源源不断,多半耍诈。教官不知是诈,又不敢加以阻拦,万一是真,收起尸来就困难了。 医务室里,陆平推门喊救命,紧张道:“医生,她晕倒了,她没事吧?快救她呀!” 医生好笑又好气,说:“叫什么?她不过是晕倒,又没死,这么紧张干嘛!来,扶过来。” 陆平愣着,半搂着唐莲香。 “快点,要不然她可真死了啊!”医生愠怒道,过了会又说,“她是你什么人?是不是……”医生笑了笑。 陆平连忙撒手,摇头表示“不是”。 医生略做检查,悠悠说:“她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陆平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外面的太阳让他感到害怕。 医生暗笑:“还说不是。” 唐莲香躺着,陆平坐在她身旁,关切道:“好点了吗?” 唐莲香点头。 陆平矛头直指教官,恨恨的说:“那些教官简直心理变态,虐待狂嘛!极度的——难以形容”。 唐莲香喘了口气,笑说:“想不到,你还挺会骂人的,还不吐脏字呢?” 陆平挠头,尴尬地笑。 “以前,我以为你很冷漠,不理人。” “哦?!” 昨天,兰若馨也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啊!”唐莲香注意到陆平表情的突然变化,连忙道歉。 陆平恍过神,笑笑,说:“没关系。” 唐莲香默默无语,陆平也扭头看门外风景,两人沉默。夏蝉在聒噪地叫着,一声一声,声撕力竭。 突然,门外进来一人,是李福奎,身后还半拖着一个病号,是朱英凯。 李福奎朝陆平呵呵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抱歉,抱歉。”然后指了指朱英凯,“这小白脸真的不行,扛不住,吐了一地,我又在他旁边,不能见死不救吧!郁闷,还是你小子……不说了,我还得回去呢!” “回去?!这么大的太阳,回去找晒啊!”陆平不解。 “这点太阳算个屁,哥哥我是干嘛的?体育大大的棒。唐莲香你好好休息,陆平会照顾你的。”李福奎露出肱二头,不屑道。 李福奎说罢,扔下朱英凯,朝屁下奔去。 陆平回头看了一眼唐莲香,憔悴的样子令他心里蓦地一痛。莲香,“怜香惜玉”,陆平忽然想到,不由问:“唐莲香,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父亲吗?我倒想起一首诗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茎植。’”说完后,脸突然一阵发热,挠头想:“予独爱莲”,岂不就是“我惟独爱莲香”? 说者无意,听者亦无心,唐莲香眼中闪过一丝哀愁,甚至是痛苦。 “我不想有这个名字。”唐莲香淡淡地说。 “为什么?”陆平确认她没听出来,嘘了口气,故作不解。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好吗?”唐莲香埋下了头。 陆平一脸迷茫。 朱英凯在一旁咿咿呀呀,表情痛苦,挣扎着要回操场,一副“轻伤不下火线”的样子。 医生按住,怒道:“都吐成这样了,回什么回,再回去我就得给你收尸了。”由此可见,医生是另一种屠夫。 “我没事的,教官还在那呢!我得回去呀!”朱英凯顽强道。 陆平不由地佩服。 “住嘴,躺着别动!”医生命令。 朱英凯喃喃道:“教官会告诉老师的,说我不参加军训。” 陆平大跌眼镜,收起刚才的佩服。 “闭嘴!”医生又怒。 朱英凯依旧不理,见了陆平,问:“你怎么不回去啊?教官会抓的。” 陆平没好气地说:“就说我虚脱了,正在苟延残喘中。” 唐莲香噗嗤一笑。 陆平突然发现,唐莲香其实很美,一种雨后桃花幽人自往来的美,脱俗而姝静。 几天下来,陆平累得腰酸背痛,晒成了人肉干;称了称体重,发现瘦了好几斤,不由心疼自己。 一天傍晚,陆平和李福奎去泡澡。小城的天然温泉闻名遐迩,乃是城子的又一大骄傲,相传有养颜美容滋阴壮阳之奇特功效,引得游人纷纷慕名而来,带动了小城第三产业的蓬勃发展,小到澡堂外卖皮蛋的;大到澡堂内卖皮肉的,近年来,更有繁荣娼盛之势。领导深入虎穴,查处了几次,均不奏效。后来,领导们一致通过决议,大禹治水用疏不用堵,在电视台发表演讲,提倡大力发展服务性产业,比如桑拿按摩之类的。后来的后来,服务性产业又变成性服务产业。澡堂一带治安极乱,地痞流氓神出鬼没,敲诈勒索劫财劫色事件常有发生,一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防鼠防狼。 陆平和李福奎经过一条小巷,石板铺地。理想中,陆平期望“遇见一个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幽怨的姑娘”。1却不料,几个小混混从周围聚过来,挡住了去路,虎视眈眈。李福奎预感有难,握紧拳头。其中一个混混染了顶红发,似乎是他们中间的扛把子。这混混相貌丑陋,眼小鼻塌嘴咧,纯粹是造物主的恶作剧;一头红毛显得不伦不类,极似狒狒猿人。扛把子上前一步,客气道:“喂,哥们,带钱没有,借点,哥几个手头紧。” 李福奎藐视这帮打劫的没技术含量,掏出半包烟,镇定地说:“抽烟,有话好说,我们身上真没带钱,下次,下次一定给。” “操——还有钱买烟?”一个混混叫嚣,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矮李福奎半个头,伸手把烟夺了,战利品塞进自己口袋。 李福奎按捺怒火,点了点对方人数,一共四个,心里发虚。倘若真的动用武力,以二敌四实无胜算,况且陆平天生孱弱,可以忽略不计。李福奎暗暗叫苦,望了望身后,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不幸,混混们看穿了他的意图,团团围住,断了他们逃跑的后路。 陆平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掏了掏口袋,浑身上下才摸出两块硬币,递过去,战兢道:“就这点了。” 红毛挥舞着拳头恐吓:“妈的,耍我们是不是,找死啊?”吐了口痰,继而威胁李福奎,“操——钱掏出来,说你呢,大狗熊,要钱还是要命?” 李福奎被诅咒成狗熊,沦落为动物,火一窜,凛然道:“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要打架,陪你练练,有种单挑。” 红毛一惊,自知不敌,心想碰到个棘手货,手一挥改群殴:“你小子欠揍,还敢顶嘴,扁他们。” 陆平大骇。记忆中,小时侯和李福奎打架,小陆平无计可施,打到山穷水尽时,为求胜利,不顾君子风范,冷不妨露出雪白的牙齿,就近一咬,啃得李福奎杀猪似的嗷嗷大叫,直骂陆平“下流”;小陆平不知何为下流,一日遭家法,于是冲陆父说下流,结果挨了一顿痛打。 陆平活动咬肌,再一次露出白牙。两腿却在发抖。 李福奎突然朝前面大叫:“猩猩,快过来,有人找岔。” 陆平以为又来了一只类似于红毛的非人类物种。说时迟,那时快。一名男生直冲过来,拦在两帮中间,对红毛说:“红毛,他们俩是我兄弟,看我的面子,算了吧!” 红毛轻蔑一笑,猩猩的面子好比是弱国的抗议,不值一钱。 “猩猩,这事你最好别管,不关你的事,少插手!”红毛又冲李福奎说,“你小子敢瞧不起我,给你点颜色看看,老子废了你!” 李福奎搬来援兵,军威大震,挑战:“妈的,有种就试试,谁怕谁?” 猩猩见软的不行,欲强硬迫使红毛屈服,大骂:“老子管定了,讹我兄弟,操——” 兵法有云,两国交兵,气势第一。红毛略输一筹,恼羞成怒,提起拳头砸过去。混混们一拥而上。 “陆平,你闪开!”李福奎推开陆平往前冲,飞起一脚,直踹红毛腹部。不料,用力过猛,红毛急忙一闪,李福奎起脚踹空,反被绊倒在地。两个混混见状,趁机围攻。李福奎挨了几拳。猩猩力大无穷,扑过去,左右开弓,牢牢抓住两个混混脖颈后的一衣领,紧接着把他们的脑袋往一起“咯”地一碰,混混头晕目眩,被撂倒在地。抢烟的小子见状不妙,抱头鼠窜,逃了。李福奎翻身追杀。陆平躲在一旁目瞪口呆,他原以为所谓打架不过如泼妇骂街,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想不到竟是这般厮斗。红毛越战越弱,斗志大减,突然发现陆平正在观战,感觉自己成了园中的猴子,不由大怒,朝陆平直指奔去。陆平呆了,吓得忘记逃跑,捂着脑袋也挨了几拳,跌倒在墙角。陆平气急败坏,化痛为怒,鼓起勇气狠下心肠,猛地跳起来,破釜沉舟,拼命冲了去。红毛过分轻敌,他把自己当成项羽,却没料到陆平会有刘邦的狡诈。陆平趁其不备,一记重拳往红毛脸上最突出的部位狠狠一砸,拳打镇关西。红毛猝不及防,一声惨叫,捂着半张脸,塌鼻成了趵突泉,顿时血流如柱,从指缝中渗出。小弟们亦在猩猩的拳头下鬼哭狼嚎,全被打得鼻青脸肿。 “你们等着,有种别走!”红毛不忘长自己的威风,咬牙切齿,仓皇北逃。 混混们跌跌撞撞跑了。 李福奎手里攥着半包烟,嘴里骂娘,一脸得意凯旋归来。 三人拍拍身上的尘土,相视笑笑。 李福奎介绍:“这是我铁哥们,雷啸天,文武学校的,散打一流的棒。” 名如其人,雷啸天身材健美彪悍如牛——没注过水的牛。陆平吓得不敢自报大号,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你是不是叫陆平?”雷啸天问。 陆平不由惊叹自己的大名远播。 “若馨常跟我讲起你,”雷啸天解释说,眼里充满了甜蜜,似乎在憧憬,“若馨对我说,你挺有才华的。”雷啸天一口一个若馨,对陆平的才华反而不屑。 情敌的眼睛是雪亮的。按陆平的理论来说,如果一个女孩在另一个男孩面前经常提起她的追求者,那就证明,这些追求者只配用于相处,而不是相爱。陆平醋意大发,绝望得犹如被判死刑,揉揉隐隐作痛的拳头,极不情愿的问:“你是她——男朋友?” 雷啸天大笑,笑得陆平毛骨悚然。 “男朋友?我是若馨的男朋友?陆平,你可真幽默。” “怎么?难道不是?”陆平心中狂喜。 “兰若馨是我邻居,从小一块长大的,虽然是青梅竹马,不过,我可一直当她是我妹妹,要是谁欺负她,哼!我把谁家的房顶都掀了!”雷啸天说罢,目光睥睨陆平,似乎是在警告。 陆平无语。李福奎也忽然沉默起来。 天色已晚,三人洗完澡,换了身衣服。空腹在呼叫。雷啸天大度地说:“走,我买单。” 陆平和李福奎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必要,欣然答应。 三人来到临江的“排骨炖罐快餐店”门口,陆平抬头一看,摸摸因打人而受伤的拳头和因被人打而受伤的颧骨,头皮发麻,隔壁竟是一家骨外专科门诊,心想,店开的真不是地方,不知两家店会不会产销一条龙。 语言上的大度未必也能体现在行动上。“老板,骨头,快餐,快点。”雷啸天招呼道,又转身对陆李二人说,“哥哥身上钱没带够,随便吃点吧!” 二人只好随便,笑说没关系,都愿意啃老板的骨头。三人边啃骨头边聊天。雷啸天问:“陆平,听说你有了女朋友,有没有这回事啊?” “有吗?在那呢?听谁说的?”陆平三问。 “你紧张什么?”雷啸天笑说,“有就有吗?何必要掩饰呢?男人嘛!敢作敢当。” “真没有,猩猩,你别无中生有毁我一世清白。”陆平狡辩。 “还说没有,你们军训那天我都看见了,你搂着个女孩。”雷啸天举例论证。 “就是……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李福奎说唱。 陆平争辩:“那,不是,这个怎么说呢?” 雷啸天循循善诱:“别不是,兄弟,我告诉你,你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把握机会,不要让感情轻易地从你身边溜走,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吗?卤莽可能使你后悔一阵子,而懦弱却能让你一辈子后悔。追女孩就要像红军长征,要有毅力,等女孩子变成女人就都可恶了,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万万不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懂吗你?” 陆平表示懂。 “对了,若馨常夸你有才华,问你件事,这个,李煜,是谁啊?”雷啸天问。 陆平暗笑,兰若馨说的原来是他。故意说:“李煜啊,好象是……若馨的表姐夫吧?” “哦,我说也是。”雷啸天彻悟。 李福奎一脸茫然。 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在依稀的月光中隐现诡秘。陆平觉得今晚更像是一场梦,一场放肆的梦,一场惬意的梦。正想着,忽然发现一个人,急忙埋下头,用肘碰碰李福奎,指了指右边。李福奎扭头看了一眼,不由一惊,竟是红毛那帮人,暗骂冤家路窄;丢了个眼色给雷啸天,雷啸天会意,瞟了瞟,亦装作不知,径自喝酒。 红毛的鼻孔里塞着一团面巾纸——陆平的杰作。一个混混附到跟前,耳语几句,红毛略惊,眼角的余光朝陆平等人匆匆一扫,嘴角动了动在咒骂,也不理会。 僵持了一段。红毛见一漂亮女孩独自坐着,顿时忘了不共戴天之仇,对左右说:“哥几个,那小妞挺靓的,看我的。” 红毛上前搭讪:“小妹妹,一个人啊?” 女孩白了他一眼,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小妹妹,我能不能坐这呀?”红毛涎着脸。 “不行!”女孩正色道,又补充一句,“我男朋友待会儿会来的。” “呦呦呦,小妹妹,你才几岁呀?还是未成年人吧?啧啧,还男朋友呢,这世道真是不行了!”红毛大笑并感慨。 “讨厌——” “讨人喜欢,百看不厌,是不是?”红毛表情得意,我是流氓我怕谁? 陆平仔细听着,捞起一块猪头骨,舔了舔,作势要砸过去,暗骂:“妈的!调戏良家妇女。” 李福奎低声说:“事不关己,别管,弄不好又得打一架。” 陆平转头瞄了一眼,觉得那女孩有些眼熟,认真一看,竟然会是林珊——校长的亲侄女。赶忙对李福奎说:“喂!是林珊呐!救不救?” “呀!真是啊!怎么办?”李福奎回头。 陆平摇头。 雷啸天低头,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嘴角,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空酒瓶,豁然起身,英雄救美去了。陆平和李福奎紧随其后,替英雄助威,该出手时就出手。骨店里杀气腾腾。 红毛狂妄地笑:“小妹妹,难不成,他就是你男朋友?啊,哈哈……” 林珊有了后备力量,嗔怒:“是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死无赖。” “滚开!”雷啸天不动声色,淡淡说,酷似杀手。林珊柔情蜜意地看着,在陶醉。 红毛切齿道:“猩猩,你他妈到底想干嘛?啊?干嘛老插手我的事?告诉你,别以为我红毛怕你,你要是再管闲事,明天我叫一帮人,拆你骨头炖汤!操——” “滚开!我不想再说第三遍!”雷啸天毫不畏惧自己会下锅,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陆平和李福奎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俨然保镖。 “你,别乱来啊!”红毛有些害怕。 店老板乃一流氓,高高瘦瘦架着一副排骨,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远远走来,嚷嚷:“干嘛!干嘛!想在我这打架是不是?活腻啦!红毛,我可警告你,你小子少在我这里生事;还有你,你,学生是吧,学什么古惑仔。” 林珊抬头说:“王叔叔,是我。” 流氓老板低头,惊道:“林珊,怎么会是你?” “他欺负我,死无赖!”林珊指着红毛说,表情哀怨。 “红毛!你小子找死啊!嫌命长啦!林珊你也敢欺负,当心你家房子别给人拆了。”流氓老板斥道。 红毛一头雾水,唯唯诺诺。恶狠狠瞪了雷啸天一眼:“猩猩,老子跟你没完!走着瞧,就不信敲不死你!” 林珊美救英雄,袒护道:“你要敢动他,就别在文平混,臭流氓!” 流氓老板也威胁同志:“听到没有?还呆这干嘛?滚远点!别让林珊看了心烦。” 红毛流年不利,戴着“死无赖、臭流氓”的帽子悻悻离去。回过头,确定了安全距离后,冲着骨头店张牙舞爪。 “散了,都散了吧!”流氓老板挥手,转声对林珊说,“林珊呐,来这怎么也不跟叔叔说一声?都没好好招呼你。” “王叔叔,您去忙吧!他们是我同学,这没事了。”林珊笑说。 陆平等人各自散去,心里暗暗庆幸。 “哎——那个人,等等。”林珊叫道。 三人同时回头。林珊走近雷啸天。陆平和李福奎纯粹只为了衬托雷啸天,在她嘴里没还成为人。 “刚才,谢谢你啊!你不是一中的吧?叫什么名字?能聊聊吗?”林珊期盼地问。 雷啸天体现出极大的不恋女色,说:“我兄弟还在这,好不容易聚一聚,恐怕……” 林珊愈加迷恋,邀请道:“陆平,李福奎,一起坐坐吧!我也得谢谢你们呢!” 于是乎,陆李二人充当了百瓦灯泡,出奇的亮。 夜色已深。十点,陆平溜回家中,颧骨上挨的一拳,留下了青紫的淤伤。陆平窘迫,对陆父谎称走夜路给摔的。第二天,被陆母察觉,挨了一顿痛骂。陆母在一家单位当会计,精于算计。 第四章 似水年华 九月十日,教师节。高一教学步入正轨。陆平在一中上的第一堂课是地理,地理老师大名邱沨,是陆父的好友,一起参加过文革后的第一场高考,亦是当年小城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邱沨名震一中,据说曾在一次教研会上耍气功“捉鬼”,从此被视为异端。邱沨浓眉密发,一副标准的艺术家形象,而且不拘小节,衣着邋遢,拖鞋穿反是常有的事。   邱沨站在台上,没有教案,只有一杯茶和一根烟。自我介绍说:“大家辛苦了,这么热的天都来听我上课,真是感动。我叫邱沨,邱是‘孔丘’的‘丘’。”邱沨多长了孔丘的一只耳朵,也沾孔老二的光,顿觉身后圣光万丈。 “沨是——”邱沨找不出带有‘沨’的词组,于是从地上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龙飞‘沨’舞写了一个‘沨’字,“从今天起教你们的地理,你们不愿意听的可以睡觉,我没意见,好,现在——上课”。 几个熟识邱沨的学生起哄:“祝邱老师happyteacher’sday!” 邱沨来自“不读abc照样干革命”的年代,不识英文,摆手说:“别讲这些鸟语,听不懂。” 学生们只好说人话:“祝老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教师节快乐!” 邱沨呵呵直笑,故意作揖,说:“谢谢,谢谢,真希望年年都能多发奖金”。 朱英凯不满,低声道:“这老师怎么这样,好象有点不大正常,教案也没有,上什么课嘛!” 陆平见到同类,为其辩护,说:“人家吃的饭,啊不,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急什么?” 晚自习,陆平有些无所适从,教室里相当的闷热,臭汗一阵扑鼻而来。陆平盯着书上的铅字,数着时间,只觉眼前的文字逐渐模糊,凌乱没有任何意义。林珊是英语课代表,催陆平交英语作业,陆平不懂,抄朱英凯的了事。为了答谢,陆平拿出一篇经自己改编的文字递给朱英凯,与其分享,那是一首仿刘禹锡而作的《课室铭》——分不在高,本三就行;学不在深,花钱则灵,斯是教室,唯吾闲情。小说传得快,cd听得勤,寻思上网吧,琢磨下迪厅。可以打瞌睡,写情书,无书声之乱耳,无复习之劳形。是非跳舞场,堪比游乐厅,心里云:狗屁文凭。 另附原汁原味的心灵鸡汤——仿鲁迅的:寂寞呵,寂寞呵,不在寂寞中恋爱,就在寂寞中变态。 仿舒婷的:与其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不如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仿李敖的:结婚前一对笨蛋,结婚后一对混蛋,离婚时一对王八蛋。 朱英凯读罢校园亚文化,或亚亚文化,如吃了摇头丸,严肃道:“这些人,全无上进心,书不好好读,专门写七写八的,真是的,唉,这世道——”朱英凯体内摇头丸的药力转移到手上,抖了抖文字,还给陆平,忍不住又问:“谁是舒婷李敖,怎么没听说过,我只知道鲁迅啊!” 陆平不理,心里忿忿地想,“对牛弹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科学证明,牛听了琴声还能够提高产奶量,朱英凯应该是一头聋牛。 晚自习漫漫三个小时,陆平感觉时间走得极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定格住了,而且困得厉害,眼皮直打架,头一倒,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里一片混沌,远处似乎飘来了渺茫的歌声,逐渐睡入佳境,越来越沉,睡意浓得像清晨的大雾,吝啬得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英凯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平,陆平惊醒,以为老师,睁开惺忪睡眼,浑身出汗后背粘湿了一大片。陆平抬头四顾才发现早已经放学,教室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台上还有一个人也睡着了,是邱沨。 陆平推着自行车,夜风吹来,凉爽惬意。偌大的学校,没剩几个活物,只有高三的几间教室烛影憧憧。可见放学铃声比防空警报更具威力。陆平独自一人推车,灯光昏黄,偶有三两个学生犹如鬼魅一般匆匆而过。校园空前的谧静,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远处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陆平无奈地踟躇在街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平的心猛然一震,睡意全消。 “陆平,你怎么也这么晚回家,好勤奋哦!”兰若馨嫣然一笑,“一起走吧!” 陆平受宠若惊。肚子里在酝酿甜言蜜语,有人说,男人说甜言蜜语的时候,所要担心的并不是女人的耳朵,而应该是自己的胃,必须保证自己不会为此感到恶心或者不适。其实不对,男人所担心的应该是女人的胃。 陆平指了指自己那辆老爷车,说:“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我很重的哦!”兰若馨笑说。 “没关系,试试看,我的车是骆驼牌的,很结实的。”陆平踢了一脚骆驼,保证说。 兰若馨拉着陆平的衣角,坐稳。 陆平脑海里浮现出电影《花样年华》中的一幕。 骑了一段,兰若馨笑道:“会不会很重啊?车轮好象都没气了。” “我以前载过一袋大米,你可要比那袋米重多了。”陆平比喻。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骂我呀?”兰若馨轻轻捶了下陆平的后背,以示警告。 “不敢,不敢,姑娘天生丽质,婀娜多姿,区区大米怎堪比皓月之光。”陆平说罢,自己也感到吃惊。 “陆平,你越来越会贫嘴了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特长。”兰若馨惊讶道。 “我也觉得。”陆平笑说。 一段上坡路,二人步行。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路旁的街灯明亮而柔和,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露水的清新味道,此起彼伏的蛙声从田间传来。兰若馨甜美的脸庞融入夜色中,愈显自然清纯。陆平被这种朦胧的美深深震撼,脸颊发烫,站在她身旁,有了牵手的欲望,是欲望。男人的性欲和女人的食欲同样令人可怕,而身体的冲动往往更能诚实地反映出他对一个人的喜爱。陆平手心里攥出了汗,犹豫不定,一方面不甘放弃,另一方面又不敢把握,内心在挣扎。轻轻叹了口气,手松开,暗骂自己懦弱。陆平侧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兰若馨,她一捋耳际的秀发,抿嘴微微带笑。陆平深呼吸,下定决心,伸出左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砰然心跳。陆平紧张得冒汗,手在颤抖。那一刹,两个人的指尖轻轻碰触,天地仿佛全在这一刹之间。不料,兰若馨忽然说话,打破了第一次亲密接触:“陆平,嗯,你最近的学习怎么样了?还行吧?” 陆平的心大起大落,千年道行一朝丧,搓着手,恨这问题大煞风景,满脸苦意,报复道:“很差!什么都听不懂,成文盲了。” “很差?怎么会这样?跟不上了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的。”兰若馨助人为乐,说。 陆平一阵感动:“谢谢,其实,也不是很差啦!马马虎虎吧!” 兰若馨会意一笑:“谢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嘛!有困难呢,就互相帮助,嗯,努力点,相信自己。” 有成为好朋友的前提,才有成为女朋友的可能。 夜,阒静。陆平沉默了一会,抬头,鼓起勇气问:“嗯,问你个问题,只是问题啊,不过,听了之后可别生气。” “说吧。” “你,有没有那个?” “哪个呀?”兰若馨在这方面悟性不高。 陆平将绯红的脸藏在夜色中,躲在外文里兴风作浪:“嗯,就是——boyfriend1”。说罢,陆平屏住呼吸全心祈祷。 兰若馨玩笑而过,说:“有——” 陆平忍不住一声轻叫,被宣布死刑,停住脚步。 兰若馨噗嗤一笑,巧妙的回避了问题,补充说:“是不——可能的”。 死刑改判死缓。陆平大悲大喜,大喜大悲,傻笑着。 “陆平,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来?”兰若馨有意问。 陆平顿时大窘,痛苦的掩饰:“真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你说好不生气的。” “我没生气呀!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兰若馨笑笑。 陆平依旧不甘心,琢磨后,又问:“那你觉得,理想中,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 “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不过既然是聊天,说说也没关系。我嘛,我希望他……”兰若馨有些紧张,“嗯,应该要有内涵、素养,我不喜欢那种肤浅的只会说海誓山盟的人,他们明知道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却总爱说什么海枯石烂,感觉太做作。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一个不给我任何誓言,但却能铭记我一生的人,那样更真实。”兰若馨笑了笑,“不过,我现在最想的是,考一个好大学,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是留给以后吧,毕竟,现在太年轻,拥有美好的幻想就够了,虽然,我也想,不让我的青春留下遗憾,算了,还是多读点书,不谈这个了。” 陆平默默地听着,一肚说的话原本要呼之欲出,听完兰若馨的一番话,平静了许多,说:“看来,你更向往一种柏拉图的‘精神恋爱’。” “或许吧!”兰若馨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些可笑啊?” “是可爱。”陆平解释。 兰若馨欣然默认,笑笑。 “好了,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byebye——”不知不觉中,兰若馨止步。 “哦,那,再见!”陆平怔怔地。 兰若馨转身离去,陆平目送她渐去的背影。兰若馨回头,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陆平站在原地,轻轻吟道,有些痴。辛弃疾在土里面打了个喷嚏,陆平浑身一抖,回家。 回到家,陆平心事重重。他不想扰乱兰若馨平静的生活,想保持一种单纯而唯美的情感,不受世俗眼光的玷污和非议,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心里那股如潮水般的思念。陆平心绪很乱,插上唱片,播放的是水木年华的专辑。水木年华的歌怀旧而自然,仿佛初恋,既忧伤又不失明媚;其中《在他乡》和《一生有你》是陆平的最爱。清馨的旋律,优美的歌喉,倾诉如烟的往事,如梦的女孩。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的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谁知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当所以一切都已看平淡是否有一种坚持还留在心间1陆平轻轻的哼唱。——许多年之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茫茫人海,曾经的梦中女孩,能否重逢 第五章 夏娃的遮羞叶 陆平的房门口挂有一块小木牌,上面一共三个字——“请敲门”,表示令行禁止。那木牌仿佛是光绪皇帝的旨意,全无作用,第一个挡不住的就是陆父。   陆平正在偷看《挪威森林》2——一部性典名著,想入非非之时,陆父抱着一堆书,破门而入。陆平见状,连忙把小说藏匿在枕头下。 陆父撂下厚厚的一堆书,指着对陆平说:“陆平呐!这些资料书可都是我花了大价钱,让同事从厦门带来的,内容面向高考,你可得给我好好读,不许浪费,听到没有?” 陆平厌倦地瞟了眼,吓了一跳,全是诸如此类的东西:《高考秘笈》、《解题宝典》、《理科兵法》。中国的教育残酷得可以。 “爸,这么多书,让怎么看呀?”陆平愁眉苦脸道。 “慢慢看呐!学场如战场,靠课内的书本是不够的,要多做点课外习题,巩固巩固,不然,进了一中也是白搭。”陆父教育道。 “shit3!真是命苦。”陆平嘟喃,心里在唱“小白菜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陆父承接说:“现在苦点累点没关系,读好了书,找份好工作,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爸妈是会老的,不可能养你一辈子的,还得靠你自己,将来才不至于潦倒挨饿,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我也知道。”陆平无奈。 陆父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奉行经世致用科举仕途,分析世道,说:“你也别抱怨,现实就是这样,有钱有权才是老大,放个屁都会有人说香,所以嘛,好好读书,先别说为祖国为人民,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得努力,再怎么苦也就这三年,三年一过,上了大学就轻松了。上大学只是个过程,拿文凭才是结局,从现象到本质的升华迅速完成,是不是?” 陆父点燃一根烟,又说:“现在都高中了,课外书少看一点,你如今的首要任务是学好课内的知识,考个好大学,至于小说之类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打个比方,这街上拉二胡的流浪汉有不少吧,拉得也还不错,可他们就只能在大街上拉拉;但是,如果他们一旦进了音乐学院,读个三两天,出来之后就成‘家’——音乐家了。所以说,读书很重要,只要有了文凭,谁管你的文化水平,好好想想吧!” 文凭,一张小小的纸片,却如同的亚当夏娃的遮羞树叶,掩盖住人的无知和愚昧。 陆平缄口不语,低头受训。 楼下的电视传来李宗盛的歌声:“我们来来往往,匆匆忙忙,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忙,忙,忙,忙的是自己的理想,还是不让人失望……”旋律低沉,苍凉。陆父皱皱眉,转问道:“对了,你们的地理老师是不是叫邱沨?” 陆平答是。 陆父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那就好,我会让他多关照你的,或是让你当个班干什么的。” 陆平讨饶:“我对这种无聊的事实在是没兴趣,班干还是让别人去争吧!我才懒得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 “就你清高,你懂什么?当班干可以增强你的组织能力,对学习也大有帮助,就这么说定了。”陆父愠怒。 陆平求饶无效,听天由命。 陆父抽完烟,打了个大面积的哈欠,去睡了。陆平关上门,反拴,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挪威森林》,细细品读。 晚上,陆平春梦不断。 第二天的地理课上,陆平厄运降临——担任地理科代表。邱沨不经陆跃华同意当场越权封官,陆跃华后来得知,大为恼怒。周围的人眼红不已,嫉妒之情溢然于表。陆平一听,表情定格,一肚子的苦水,又看了看四周,顿感厌恶,起身推辞道:“我何德何能?科代表一职恐无法胜任,还望老师另请高明。”文绉绉的。语音落地,众人惊诧,误以为陆平乃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由心生钦佩。女生们窃窃私语,大意是说“这少年好生了得”。陆平舍弃一虚名,却换来美名,物有所值。 邱沨独具慧眼,看穿了陆平不屑一顾的心思,试探道:“那,你想担任个什么样的职位?班长还是团支书?” 陆平一脸狂傲,语气里仿佛总统他也当过,嗤之以鼻:“我什么也不稀罕,没什么了不起的,小班干而已。” 陆平狂出了惯性,对班上的“小干部”加以戮杀,犯了众怒。小班干们横眉冷对,恨不能用眼神来杀死陆平。 邱沨大嘉赞许,引以为同志:“既然如此,那你就帮我推荐一个地理科代表吧?” 陆平没几个认识的,随便说:“我推荐我的同桌,朱英凯同学。” 朱英凯激动得语言错乱:“这个,怎么行,我?不行,怎么?” 陆平越发觉得这堂课的无聊和愚蠢,索性坐下,径自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小说,摊开在桌上看。 班上几个女生评论道:“那个人是叫陆平吧?挺有个性的嘛!” “嗯,看起来还蛮帅的样子,好可爱哦!” “喏,沉默了,有点像花泽类哦!” 感觉她们是在夸奖一头小猪或者小狗。 同一天。 雷啸天吻了林珊,继任她的第n任男友。 美国发射了一颗卫星,偏离了轨道。 陆平的老家淹死了一头牛。 第七章 性欲 陆平愈发散漫起来,常常无故旷课,全然不把校规放在眼里。陆平痛恨现行的教育体制,不过,仅仅是“恨”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就好比杂文报刊上那些骂官的文章,骂骂而已,只求心理平衡。陆平偶尔也写几篇反对应试教育的文章,寄去报社,却往往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反对无效。陆平只得暗自忿恨,忿恨之余,大嚼古文,无论秦文汉赋唐诗宋词,或是奇门遁甲麻衣神相鬼谷神算,无一不读。课堂上也抱着本《战国策》不放,口中念念有词:“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还有什么“隔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众生皆以为奇,纷纷称他才子。陆平赢得才子美名,愈加狂妄,以天才自居,自恃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在课堂上大发牢骚,攻击老师教学水平低劣。语文老师乃是一夫子,儒雅之人,对陆平尤为不满,批评道:“竖子无知,不可雕,朽也!”,陆平不甘示弱,反抗道:“夫子无能,不可教,老也!”气得夫子险些吐血。久而久之,人们称“才子”为“疯子”。   一日下午,陆平跑去邱沨房间喝茶。邱沨正在练气功,见了陆平,不顾漏气,连声欢迎。陆谢二人性格上有雷同之处,都自以为愤世嫉俗,抱有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志向,仅仅是志向,犹如竞选时许下的诺言,很难实践并绝无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他们的思想等同于千年前陶渊明,所厌恨的“世俗”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无奈无为而产生的嫉恨,心理学上讲,是纯粹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相比之下,陶渊明则略胜一筹,明明已经吃到了葡萄,他还说葡萄酸。陆平和邱沨犹如是一包过期的奶粉,在他们的眼中,“世俗”是一杯开水,他们并非不想被溶化,而是根本无法被溶化,日久之后,奶粉就会逐渐厌恨这杯开水,觉得一切都是水的错。 陆平向邱沨诉苦,对陆跃华加以妖魔化的渲染。邱沨和陆跃华素来有隙,两个同时代的人,都成长与那个红旗飘飘的年代。按当年陆跃华的话来说,邱沨是“走在资本主义道路”的“腐朽阶级”,公然在学校内批评邱沨,认为他“不学无术,误人子弟,圆滑世故”。邱沨表面上不以为然,暗地散布谣言说,世界上有一种人脾气是最凶的——更年期的老处女,缺乏爱与宽容。结果,邱沨被一致公认为一中建校以来,最缺德的恶毒之徒。原因是陆跃华并不是老处女,他的丈夫死于一次交通事故,是为了救一个小孩,据说那年他们刚结婚,从此陆跃华不再改嫁,一个人过日子。邱沨得知,也颇为后悔,登门道歉了几次,对方不见。近两年有传闻说,邱沨在追求陆跃华,想要给她“爱与宽容”。陆平不知个中缘由,一昧地口诛陆跃华。邱沨忍不住为其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嘛!心地还是善良的,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邱沨似乎在梦呓。陆平大感惊讶。 邱沨梦呓之后,又说:“陆平呐!人活着要活得有意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是最快乐的,读书也不要强迫自己,如果实在读不下,也可以出去转一转的嘛!别老闷在学校里,其实真正的知识是在社会,它教你如何处世做人。总不见得买两斤白菜还得用三角函数之类的东西吧!那个谁——不是说过一句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是但丁。”陆平小声说。 “是鸭子。”邱沨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举例说明,“拿我来说吧!活了大半辈子,虽然没结婚,但盐吃多了,长了见识呀!所以说,人嘛!有失就会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最重要是活得洒脱。至于我,过个两年打算游览全国,也体验一把。” 陆平受益匪浅,心驰神往。 陆平忽然想起,问:“邱老——师啊!问你个问题,你支持高中生早恋吗?” 邱沨哈哈大笑:“高中生了那算什么早恋啊!搁古代,都该结婚生子了,‘早’什么呀!再不体验一下,老了的时候会遗憾的。回头想想,我高中那时好喜欢一个女孩,觉得没她,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只要一见到她,就比吃什么都开心,现在想想,真是甜蜜呐!” 邱沨在无尽的追忆。 “后来呢?”陆平急问。 邱沨叹口气:“这种事情是没有后来的,也不希望有后来,我最终去上大学,她没考上,在家里呆了几年,就嫁人了,唉,三十多年了,现在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 “所以,这些年来你都没结婚?”陆平好奇问。 邱沨笑笑:“年轻人就是太相信浪漫了,以为世上会有什么不变的爱情,结婚过个几年你们就知道了,再深的爱也会随着两鬓的斑白而褪色,随着油盐的烦恼和生活琐事而枯萎,浪漫只存在于年轻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别太天真,这才是我不结婚的原因。” “邱老师,看来你挺唯美的嘛!”陆平笑说。 “呵呵——所以嘛!早恋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人类的进化始然,只有那些不正常的人才会搞得跟扫黄打非似的。” 邱沨所指的“不正常的人”没有姓名,杀伤力极大。 邱沨忽然有所悟,忙问:“陆平,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某个女孩了吧?跟我说说,是谁啊?”陆平狡辩说没有。 邱沨不信,怂恿道:“说说,没关系的,早恋是早熟的标志,早熟又是早慧的成因,好事嘛!没什么好掩饰的,我也想听听,回忆一下我的少年时代。” 陆平否认。 邱沨只差把陆平拖进集中营里严刑逼供,两手一摊表示算了,不再追问,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你父亲打电话来问你的学习,我会多关照你的,怎么样?还跟得上吧?” “除了上你的课,其他的无聊透了。”陆平实话实说。 邱沨被马屁拍中,得意不已:“是吗?” 陆平将老师和学生们一并诛杀:“上的不知道是什么课,死板像干尸,沉闷得像棺材,什么样的课就有什么样的人听,都跟牛一样。” 邱沨批评他刻薄:“陆平呐!你要记住,以后不能因为别人长得像什么,就说他是什么。” 陆平大笑。 雷啸天和林珊二人发展神速,成天形影不离,黏糊得旁人看了都眼红,几乎达到了“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儿汝”的境界。林珊的父亲在小城势力庞大,乃是一太保,黑白两道都有往来,雷啸天不敢欺负林珊,对她百依百顺。林珊不止一次地依偎在他怀里,问:“天哥,你会永远爱我吗?” “只要我活着。”雷啸天也不止一次的违心回答。 “你会永远活着吗?” “只要你爱我,珊儿。” “你发誓。” 雷啸天于是发誓。 所谓誓言,就是一方随意说出口,另一方却铭记在心的话。罗密欧说:“朱丽叶,我爱你,我对你的心月亮可鉴。”朱丽叶说:“噢!亲爱的,请别向月亮起誓,它阴晴不定,变化莫测。”1朱丽叶是个聪明的女人。 许多天后,雷啸天对陆平说,林珊令他感到厌倦,他不喜欢一个虚荣而肤浅的女孩,尽管有时候看起来很美很可爱。林珊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不是对陆平,而是另一个男孩。 许多天后,他们仍然会依偎在一起,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海誓山盟,并且和以前一样的甜蜜。 陆平忽然想起邱沨说过的一句话,“早恋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只是生理上的现象,也就是说,当性欲胜过理智的时候,现象是可以变得很诱人的。 又有一天,雷啸天对陆平说,他和林珊发生了那种关系,他彻底被套上了。陆平非常惊讶,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人在变化,在长大,和他第一次梦遗时一样。 雷啸天也曾被一群流氓揍过一顿,肋骨受伤,据说那天他和林珊闹了很大的矛盾,林珊哭着跑出去。结果,雷啸天在半路上遭围殴。林珊的父亲是小城的太保。 雷啸天在医院里躺了几天,林珊红着眼陪了他好几夜,求他原谅。 几天后,他们又在一起。 这就是关于雷啸天的爱情故事。 第八章 上帝已死 没有初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陆平希望他的人生是完整的。毕竟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尤其是在他年少的时候。我们因为年轻而无所谓,也正因为年轻而无所为。青春,有时候我们太欠考虑,而有时候,我们又考虑得太多;等待的人,也会从你身边悄悄地擦肩而过。当你恍然回首时,人已远去,空留喟叹,仿佛一个逝去的梦,看不清,抓不牢。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当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老天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大话西游》里猴子善且如此,何况于人。每个夜里,兰若馨都会出现在陆平的梦中,一觉醒来,梦境似有若无,细细回想,才觉怅然若失,区分现实与梦幻无疑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夜半时分,陆平辗转反复,抱影无眠,对兰若馨的思念与日俱增,一股表白的冲动澎湃胸间。蓦地爬起来,摊开纸,诗意大发,提笔写——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一生奔波跋涉永不停歇只为心中的梦梦中的她坎坷的步履追求远方远方又在何方何方是我寻找的故乡带着希冀迈向远方没有翅膀不会飞翔落款写上——辛已年陆平草于思春阁作罢,陆平恨不能鸿雁传情。 情诗的最高境界是诗意若有若无,仿佛透过大雾看一件东西,朦胧的感觉。陆平纵观全篇,居然能够读懂,大叫不好,现代诗应该是那种不读三遍不知道讲什么,读了三遍才知道什么都没讲的,很显然,陆平写的不是现代诗。陆平对着墙壁深情并茂的朗诵,含情脉脉,那墙壁羞得险些坍塌。陆平放弃了写情诗的打算,觉得情书更能直舒胸臆,撕下几页信纸,连夜烹字,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为笔尖流淌的字符。窗位黑魆魆一片,一盏孤灯,伴随这漫漫长夜。 若馨: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写这封信,只是心中有些话,藏得太久,让我不能释怀。茫茫人海,遇见你是一种缘份,认识你更是我一生的际遇,我想珍惜,想拥有一份美好的关于青春的憧憬,因为我不能说服自己不去想你,不去思念你。真的很在乎你。我知道,现在说爱还太早,也太奢侈。但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这些话或许不应该说,可我不想欺骗自己,说我不在乎你。三年之后,我们会各奔前程,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不会相遇,但我会记住你的容颜还有你微笑的样子,这些会告诉我,我曾经痴痴的期待过。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拥有——那怕是一丝的纯真,都让我向往,向往我梦中的女孩。 默默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是一种孤独的体验,我不愿一直孤独下去。 如果这封信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那么请你原谅。 陆平这一夜,陆平心情亢奋,半夜里,快乐得醒过来。拧开台灯,从枕头下抽出信,仔细拆开,又读了数遍,心安地阖上,仔细折好,将梦接着往下做。 东方露出鱼肚白。 第二天,陆平一觉醒来,挣扎几下,翻身起床。摸出情书,昨夜的勇气今日已荡然无存,一阵的心虚。突然,闹铃骤响,陆平灵魂一震,粗暴地抓起闹钟往一旁甩去,收好情书,迅速逮件衣服套在身上。 清晨,几只小鸟在枝头啁喋。天气带有微微的凉意,预示秋天即将来临。路两边的草地上挂着昨夜的露珠,仿佛美女的唇,湿润有光泽。街上,三两个学生赶去上早自习。两旁高楼门窗紧闭,小城还处于睡眠中。 兰若馨洗漱完毕,扎起秀发,朝学校走去。 “陆平。”兰若馨轻轻叫道。 陆平一听,心跳在加快,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情书,手在流汗。 “陆平,难得见你这么早来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兰若馨笑道。 陆平脸色微窘:“是啊!你也挺早的,今天天气不错,我——来学校散散步。” 兰若馨没有证明天气不好的证据,笑说:“天才,你是来学校散步的啊!” “嗯,呵呵……”陆平傻笑,心里矛盾。 “怎么了?怪怪的,昨晚没睡好吗?看你眼睛都还红红的。”兰若馨问。 “是没睡好,昨晚我家那条狗去追耗子了,结果没追着,半夜敲门向我要点心吃,我说狗狗没有啊,它就在门口叫着,吵死了,搞得我都想把它炖了吃。”陆平胡编。 兰若馨睁大眼睛,嗔怒道:“陆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呀!都说你越来越会贫了。” 陆平忙说:“开个玩笑啦!我绝对没有怀疑你智商的意思。” “不对!你心里一定是有事,还不想告诉我。”兰若馨一针见血。 陆平被看穿,犹如白骨精,再度狡辩。 “你不想说就算了。”兰若馨作无奈状。 陆平原计划奉上情书后撒腿就跑,身后事留给兰若馨去裁决。但转念一想,手上握的毕竟只是一封信,而不是手雷,仍了可以一逃了之,不用担心自己会被炸死。相反,倘若表白失败,那封信无疑就成了陆平的罪证。陆平内心焦虑,想,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况且,要是被熊拍了几掌,则前功尽弃。陆平说服自己:冷静。陆平忽然想起,若馨喜欢有内涵有素养的“四有”男生,对比自己,似乎相差甚远,一阵失望。 兰若馨感觉气氛有些尴尬,缓和道:“嗯,陆平,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哦!” 陆平狂道:“尽管问。” “是这样的,昨天语文小测有道课外题,问的是《春秋三传》指的是哪三传,我不记得了,能不能告诉我?都说你精通古文嘛!请赐教。”兰若馨笑笑。 “你考我啊!《春秋三传》,嗯,我想想。”陆平学识有限,苦苦追忆,脑子里空空荡荡,丝毫没有“三传”的影子。他暗叫不妙,寻思该如何搪塞。突然,灵光一闪,不等证实,急急说:“哦,我想起来了,好象是《左传》、《谷粱传》,嗯,还有——《公狼传》吧!” 兰若馨受到点拨,悟道:“哦,不过,似乎是《公羊传》吧?不是狼哦。” 陆平讹传,掩饰道:“吾老矣!sorrysorry。”之后如高手杀人不留痕迹,附上一声笑。 兰若馨为他挽回面子,笑说:“没关系嘛!一字之差而已。” “色狼和狼也是一字之差。”陆平自我解嘲,发现她的蝴蝶发夹,“咦!若馨,你今天换了个发型呀!好漂亮啊!” “那有,很土的,只是嫌梳头麻烦,才扎起来的,很难看的。”兰若馨挽了挽头发。 女孩子总喜欢说反话,别人夸她漂亮,她会说自己不够可爱;别人夸她可爱,她又会认为对方撒谎。天性使然。 李福奎在晨跑,见了陆平和兰若馨,一句招呼也不打,低头跑过,装作没看见。陆平叫了几声,他才勉强停下来,表情有些奇怪,生硬地问:“干嘛?” “你晨练呐?”陆平明知故问。 “废话!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罢,转身跑开。 “这小子吃错药了吧!这么奇怪!”陆平不解。 兰若馨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陆平看了眼兰若馨,暗暗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奇怪?” 李福奎这些天来都在操场上,拼命的奔跑,拼命的投球,似乎在发泄某种郁闷的情绪。陆平见了他几次,他总是冷冷的样子,仿佛陆平上辈子欠他的钱没还。李福奎在一次冲刺跑中摔倒,伤得不轻,进了医院。陆平前去探望。兰若馨也去了,还带了一束百合。 雷啸天所在的文武学校在一中的隔壁,男生们个个武艺高强,常常翻墙而入,进一中与女友幽会。 运动场的一边是一片不大的小树林,松树居多。树林里常常有人干一些与正规运动无关的事,譬如谈情说爱。每到清晨或者黄昏,林子里,情侣成双成对地出现。陆平有事找雷啸天,奈何这小子神出鬼没,见首不见尾,陆平在围墙边找寻了几天也没见他的影子。后来听说雷啸天和林珊去了运动场的树林,硬着头皮找去。松林里,情侣们漫步其中,陆平插足在这群人中间显得不伦不类,顿时心生一种鬼魅瞧着人间的阳光却不能分享的痛苦。 雷啸天此时正和林珊在运动场晨跑。与其说是在晨跑,不如说是在漫步。雷啸天前些天向陆平学了几句文的,现炒现卖,称赞林珊“落花无语,人淡如菊”;又感叹“时光似水,岁月如歌”。林珊听得一脸灿烂。二人情话不断,拖沓如鼻涕,又粘又湿。雷啸天拉着林珊的手,跑进了林子。在一僻静处,雷啸天见四周无人,含情脉脉凝视林珊,欲下嘴。林珊起仰头,微笑闭眼,待吻。一阵风吹来,陆平大煞风景地从树后面出现,见此佳景,回避不及。雷啸天欲吻还休,尴尬地站着,顺势把林珊拥在怀里,侧过身,背对陆平,嘴唇在林珊额上轻轻一碰,仿佛在亲吻圣经。陆平暗笑,知趣地离开。走了一段,听见雷啸天老远的就在叫自己,陆平回头。雷啸天撇下林珊,跑向陆平,笑问:“有什么事吗?这么急。” 陆平掏出那封情书,顿了顿,小声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兰若馨,你不是和她很熟吗?” 雷啸天瞪着眼发呆了一会,明白过来,惊道:“你?写给她的?” 陆平答是。 雷啸天没有发扬雷锋精神,作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陆平,这种事应该靠你自己,如果你连送一封情书的勇气都没有,似乎就没有必要谈别的吧?不过,话说回来,若馨可是我妹妹,你小子要是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陆平摇头说不会。 “嗯,另外,我希望,你们别搞得像我和林珊一样,一来这种感情很假,二来也是为了若馨好,她是一个好女孩,从小……”雷啸天忽然意识到什么,没往下说。 “天哥,你在干嘛呢?生孩子呀!磨磨蹭蹭的,快点!”林珊在千里传音。雷啸天苦笑,说:“那,我先走了,不然又得挨她骂,这事你自己加油吧!记住,千万别把什么狗屁爱情想象得太美好了,其实纯真一点反而会更好。” 林珊又开始叫了。 尼采那老鬼说,上帝已经死了,因此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期中考试结束。“情侣园”里百草没径。兰若馨和一男生漫步其中。 “若馨,这次考试还行吧?有前十名吗?”男生问道。 兰若馨笑了笑:“嗯,不过,也没发挥好,一些会做的题目都做错了。” 男生缄默了一会,问:“若馨,你准备考哪一所大学?高三可是会很快来临的。” 兰若馨有些惆怅:“听说北大的未名湖很美,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将来,似乎很遥远,到时候再说了,我会努力的。” 男生忧郁道:“真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在未名湖畔重逢。” “嗯。”兰若馨低下头。 “我明年就得参加高考了,你也要加油啊!我会很想你的。” 男生走了,兰若馨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