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娇娆》 1 第 1 章 上元节,圆月悬挂天际,晕开皎皎月辉。热闹的烟火升空炸开,在夜幕上点缀着绚丽。 平时庄严肃穆的皇宫在今日也热闹起来,彩灯盏盏,照亮每一处角落。 每年的今日,宫里会举办团圆家宴,子夜起,直到次日凌晨。 安宜身为公主,每年都来庆华殿参加家宴,不过这次又有不同,如今她已出嫁。 “公主觉得如何?如果想去,我差人过去早早准备。” 这厢,安宜还未来得及入座,就被人给拉住说起了话,她朝人莞尔一笑,明媚婉约,端的就是公主良好的教养。 面上虽然不显,然心中略微思忖着,面前说话的姑娘到底是哪位皇叔家的女儿? 不是她不想认,是她真的很难记住谁是谁,光是她李家的公主、郡主就一大堆。偏偏,这些姑娘还都爱往她身边凑,着实是花了眼。 “你也去吗?”安宜记不起,便看向另一位姑娘。 那姑娘点头应是,言语中颇为讨好:“四舅舅那别院新开了两眼汤泉池子,对滋养肌肤很是有效用。” 安宜了然,原来和她说了半天话的姑娘是四皇叔家的小郡主,这位新说话的是长公主家的女儿。如此,脑中约约的对上了号。 “是不错。”她应着。 别院赏景什么的,她并无兴趣,那滋肌养颜的汤池子却是喜欢。 安宜身后跟着内侍宝庆,时刻等候她的吩咐。心道这投其所好,四王爷家的小女儿还真是做对了。他跟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几年,深知性情,人娇贵得厉害,尤其是对自身样貌,那叫一个在意。 说起来,这可全都是皇上和皇后一点点娇惯出来的,拿这女儿就跟眼珠子一样疼,生怕磕着碰着。 这人渐渐长大,更是出落得仙女儿一样,肌肤如瓷,娇靥如花。皇上曾几次夸耀,安宜就是大渝朝的明珠,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届时,公主也带上驸马罢?”小郡主见安宜有兴趣,紧接着跟了句。 热络好像在这一瞬冷寂下来,不止宝庆脸色一变,就连长公主家的姑娘庄如筠也是一惊,偷偷拿手去拽小郡主的袖子,生怕她再说出些不该说的。 “公主的披帛真好看,如雨如雾的。”庄如筠生硬别开话题,往安宜肩上看了看。 闻言,安宜略略垂首,看眼缠在臂上的轻柔之物:“你喜欢,我送你几条。” 她眼睑微垂,睫毛长而卷,说话间全然听不出情绪。明明是价值不菲之物,从她口中说出,好似只是寻常的素帕。 安宜有一副出色的相貌,无论站在那儿总会被人第一眼看到,更何况,她时刻都将自己每一处收拾的完美。 刚进殿来的两位公主亦是看向这边。与她的独自前来不一样,对方二人身边有驸马相随。 本来想走开的她,也就稍稍停驻原地。 来人是大公主和四公主,安宜排行五。双方做见面礼,她唤了两声皇姐,对方叫声五皇妹。 见了面自是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甭管私底下谁看谁不顺眼,谁恨不得抽谁两耳光,但是明面上当真一团和气,人人喜笑颜颜。 四驸马很是殷勤,不时帮着扫开素德公主长袖上的褶皱,问一声是否口干…… “人差不多都到了,咱们去坐下罢。”大公主道了声。 陆续有人落座,规矩坐于长几后,等待帝后的到来。 大殿正中最高处是天子的龙椅主座,两旁分别摆了两张长几,是太后跟皇后的位置。底下大堂的左右,便是其他人的座位。 人头攒动间,殿门处有一高挑身影迈槛而入,前头一弓腰领路的小太监。 安宜看过去,面上微一愣怔,对方也看到了她,相隔一段距离,她仍能感觉到张俊脸上的清疏。 “公主,是驸马来了。”宝庆忙道了声,好似是松了口气般,几分轻快。 别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自从年节之后,驸马韶慕便离开了公主府,说是恩师出了事去处理。未出正月独自出门,公主心里自是不悦,两人就这样毫无讯息的僵了近半个月。 也因着这个引子,外头起了些流言,说是安宜公主和驸马感情不睦,此类。 好在,时隔多日人是总算赶回来了,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 安宜收回视线,手里提下自己艳丽拖曳的裙子微一转身,一头的钗环亦是跟着划出一道流光。宝庆的话,她好似没听见。 这时,大殿外太监尖着嗓子唱声:“太后驾到。” 唱声一停,庆华殿殿门处被让了出来,白发苍苍的太后被女官和内侍搀扶着,进来殿中。 一群儿孙忙对着这位老祖宗问安,花枝招展的孙女儿们更是齐齐笑着围上去,一声声亲热叫着皇祖母。 安宜看过去时,殿门处已经没有韶慕的身影,她理了理肩边披帛,随后走向太后。 “安宜见过太后,上元安康。”她乖乖巧巧弯腰行礼,抬脸甜甜一笑。 太后道两声好,抬气一只手:“过来罢。” 安宜欢快答应,轻盈着身姿站去了太后身侧,柔柔扶上老人家那只手。 周围的公主、郡主也只是脸上笑着,因为每年的上元节,太后只会让安宜坐在自己身边,谁也抢不走。显得一众的孙女儿中,格外的偏爱。 看着安宜跟随太后走出去的背影,有些人想不通,她凭什么就能有这独一无二的宠爱? 安宜不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陪着坐在太后身边,然后静等帝后的驾临,像以前的每一年那样。 面前的长几上,宫人摆了一盆茶花状元红,正是盛放的时候,花瓣红而娇艳,叶色浓绿,被修剪得恰到好处。 太后看起来很高兴,宫墙内熬了几十年,熬了这一大群的儿孙,其中又以身边丫头最为可心:“安宜,既已嫁人,家宴该去和驸马坐一起。” 安宜视线从茶花上移开,往大殿中随意一扫。的确,这样的家宴,安排的都是夫妻同坐,包括自己那些姐妹也是跟驸马坐一起,驸马们都很仔细,给公主们挑点心,斟茶水。 唯独,角落处的长几后,独坐一个清隽的身影,腰背笔直,帷帐的遮挡,看不到他的脸。 还真是与这殿里的热闹祥和格格不入。 安宜想,若是没有去年琼林宴上她那肆意的一指,韶慕便不会成为他的驸马,依旧留在翰林学士院做编修。 大渝朝规定,驸马不能入朝为官,充其量会给一个闲职。 其实,他更想走仕途罢。 “我想陪在皇祖母身旁,”她收拢思绪,精致的脸上漾出明媚笑意,“还是您不想要安宜了?” 姑娘家说话轻柔,软软的撒娇,太后笑弯了一双眼:“哀家还能拉着你在身边坐一辈子?驸马才是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安宜跟着笑。 一辈子?自然,她与他不会有那样的长远。 外头的烟花越发热闹,年纪小的孩子们跑去了殿外观看,高兴起来又蹦又跳。 后面,皇帝与皇后过来,恰就是子时,上元家宴正式开始。 皇族庞大,要真把人全都认过来,几乎不可能,尤其对安宜来说。还好,四皇叔家小郡主过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她记得人家的脸。 不过,对方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改变。她一猜便知,是知道了她与韶慕的事,觉得尴尬罢。 她唇角轻轻一扯,捏着白玉盏抿干了清酒。 家宴一直要持续到清晨天亮,期间会不停有新菜肴送上。每上一道菜之前,先会端上一盆花草欣赏,而后上菜,菜肴与盆栽,不管是器皿还是色彩,全是相配呼应的。 赏心悦目。 殿中,歌舞不休,几个轻盈的舞娘身姿翩翩,手里水袖直直甩出…… 太后年纪大,熬不了整宿,寅时离开庆华殿,安宜微醺,跟着一起去了安寿宫。 一直到天大亮,安宜才从安寿宫出来。 将踏出大门,一阵冷风吹来,擦着屋檐带出呜呜声。 乍然冷清,使她细腻的腮颊瞬时收缩,浮出一层细密的疙瘩。 一直等在外面的宝庆赶紧送上袖炉,提醒:“这突然天就冷了,公主要不乘着轿子出宫罢,你的风寒才好,当心受凉。” 说着,看了眼后面两个怀抱礼盒的宫婢,心下了然,这是太后又给了公主赏赐,当真是十分宠爱。 安宜抬手挡在鬓边,怕被风凌乱了发髻,望眼宫门方向,蹙下眉:“不用,快些走就成。” 上元家宴,她的兄弟姐妹、王爷叔伯,都是步行出入宫门,她再怎么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娇气。 宝庆称声是,遂跟在安宜身后。 “庆华殿那边呢?”安宜抱着袖炉,手指肚描摹着上头的莲花纹路。 “都散了,现在估计开始洒扫收拾了。” 安宜脚下一慢,轻嗯了声,纤柔的身姿掩罩在斗篷之下,亦盖住了那件奢华艳丽的宫装。 凛凛凉风穿过皇宫甬道,摇晃着宫墙上的光秃枝丫。明明正月过半,深宫中却少见春意,仍旧寒冷。 地上留有些爆竹纸屑,预示着昨夜里的热闹。 穿过甬道就是宫门,宝庆接过那些礼盒,安宜则先一步走出宫门。 晨阳初露,没有温度的光线落在宫墙下,是她公主府的马车,同样显眼的还有车边站立的男子。 她脚步微顿,美目中几分复杂,随后缓步前行,柔软的裙裾随着步伐荡漾开。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子回过身来,着一套平常的石青长袍,通身无有多余的点缀,淡然站立,如一株挺拔的青竹。 郎君玉树风华,仪表翩翩,正是安宜的驸马,韶慕。 2 第 2 章 相隔三四步,安宜停下,看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脸。 先前他不声不响的离开,如今又不声不响的回来。时隔半月的相见,是在高大冰冷的宫墙下,相对无言。 谁能看出他们是成婚才半年的新婚夫妻? 地上,落着两人投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韶慕先走前两步,接近了,风扯着两人的衣袂,轻轻碰触相交。 安宜蹙眉,扬起脸看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那几缕朝曦,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公主,上车罢。”韶慕唇边动了动,几个字自齿间送出来,不温不冷的疏淡。 陡然,风大了些。 安宜系在脑后的发带在空中蜿蜒着,最后擦着她细巧的脖颈,轻飘飘搭落肩上。 她不禁蹙了下眉,这便是两人从昨晚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简单的,就似她与他之间,只是主与臣的关系。 韶慕抬起右臂,那只好看的手擎在两人间,修长手指根根分明。 安宜明白,他这是要扶她上车。以前曾对他如此要求过,后来她的每次上下车,他便会亲手相扶。当初,她也如别的女儿家那般,憧憬着与夫君亲昵美好…… 垂在长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她身形一侧,轻巧从男子罩下的阴影中走出,一整片华彩衣裳展露在晨光中。 她没有搭他的手,也没对他说一个字,兀自踩着马凳,由侍女扶着进了马车,车帘很快落下。 宫墙下,只剩下韶慕背对而站,擎着的手慢慢收紧,面上无有波澜。 一直暗暗观察的宝庆叹了一声,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本还想韶慕回来,与公主之间能缓和些,又不是多难办,无非就好好哄公主开心。外人都道公主骄纵,但其实她很好说话,心思也简单…… 再怎么说,也可以看看别的驸马如何做罢。 车厢内,安宜于正中坐下。隔绝了外面的清寒,人瞬间觉得暖和舒适。 车内空间宽敞,门帘窗帘盖得严实,角几上燃着熏香,自那镂空龙凤纹琉璃熏炉飘出缕缕烟丝。 侍女跪在一旁,帮安宜解了斗篷,动作轻巧取走那枚袖炉,而后把一张精巧小几搬过来摆正。做完这些,侍女垂首弓腰退出了车厢。 安宜往小几上瞅眼,是一些朝食前的小食,盛在各式精致黄金器具中,都是她喜爱的。 她端起金盏,打开盖来,里面是白色的牛乳,因为添加了玫瑰花露,立时闻到了花香气。 外头传来宝庆安排的声音,想来马车很快就会启动。 安宜喝了一口牛乳,暖暖的温热刚好,奶乳如同丝滑的绸缎,自喉间穿过,舒缓了先前酒液的刺激。 这时,门帘掀开,外面的风跟着窜进来。 安宜抬眼,见是韶慕上了车来。 很快,他放下车帘,重新隔绝掉外面的清冷,而后落座车厢左侧位置,动作利索。那身青袍落上红色绒毯,对比着实强烈。 两位主子已经上车,队伍开始出发,马蹄踢踏,车轮辘辘。 清晨安静,车内也安静。 安宜放下牛乳,在几上挑着点心:“驸马要回公主府吗?” 少女声音娓娓,轻柔中又带着几分倨傲。 韶慕坐得端正,抬眸看向少女,她明眸皓齿,玉骨冰肌,明艳的衣装与奢华的头饰,每一处都在助她张扬着美貌。 就连她面前的小几,也是金灿灿一片。 “还需出去几日。”他回了声,音调清润。 果然。 安宜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她的公主府,可能他从未当做是家罢:“白林镇?”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语调太过平静,韶慕眸中闪过什么,而后回道:“是的,恩师依旧昏睡未醒。” “恩师如父,应该的。”安宜嗯了声,嘴角淡淡带笑,“驸马在外多日,没想过捎一封信回来吗?” 她看向他,要不是他在宫宴上出现,她甚至都不知他已回京。 韶慕眼帘微垂,面无情绪道:“我以后会记得。” 以后? 安宜心内一叹,她已经收到太多他这样的“退让”,大事、小事。是真的退让吗?还是他面对她的不得不低头? 车内光线略暗,弱弱的给两人的身形镀上一层浅影。 安宜端起金盏,喝下了剩余的牛乳,已经凉了。 “我也不回府,顺道送驸马一程。”她笑笑,金盏放回几上,嗒的一声响。 胸口那块结团一宿的郁气,也在此时慢慢消淡。既已无话可说,还去追究什么?当真是酒喝多了。 韶慕也已察觉,马车走的并不是回公主府的路:“谢公主。” 他并没有开口问她要去哪儿,她一个天之娇女,平日里没有烦忧事,左右到处游玩儿罢了。 安宜坐正,释然的舒了口气,身子松缓下来,不再多余言语。 头越发晕沉,清酒有些后劲儿,加之一宿没睡,她干脆闭目养神,正好也不用看韶慕那张脸。 阖上眼睛就是一片黑暗,她嗅着暖香,思忖着当初为何指了这个驸马?嗯,大抵就是那副相貌罢,哪个女儿家会看不上呢? 如此,她觉得自己像话本中强抢民女的恶霸,见色起意,不过她抢的是一个探花郎。 哎,强扭的瓜,果然苦涩…… 韶慕同样想着自己的事情,昨夜回来参加了上元节家宴,今日还要赶回百里外的白林镇。老师病重,好容易熬到了年关,眼下也就剩下的两三日的样子。 师恩沉重,他自然要过去,一起的还有几个昔日同窗。 待他盘算好接下来的打算,回神间不由瞅去身旁的之人。一臂之隔,他奉旨迎娶的公主妻子安安静静坐着,双目微合,似乎是浅睡了过去。 视线一移,他又看到她面前那张小几,不说奢华的金银餐具,就说这些动都没动的早点,足够平常人家一段时日的开销用度。 要说他见过的最奢侈无度的人,定然就是他的这个妻子,安宜公主。 许多人羡慕他,说他讨到了大渝朝的明珠,荣华唾手得来。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就进了公主府…… 余光中,纤巧的身形似乎晃了晃,韶慕看过去,就见安宜脑袋歪着往一旁倒下去,眼看那颗金光闪闪的小脑袋就要碰上车壁。 他长臂一伸,手掌适时张开,正好托上她一边的腮颊,垂下的发钗珠轻扫在他的手腕,几丝清凉。 她并没有醒,枕在他的掌间微闭双目,呼吸浅浅,双颊赛雪,睡颜像个纯净的婴孩,眉间没有一丝骄纵气。 韶慕皱眉,薄唇动下,最后抿平。 不好叫醒她,又不能一直这样托着她。于是他单腿跪起,探身捞起软枕,随后靠上前去,把软枕摆在她身旁软毯上。垂眸间,她还安静的睡着,能轻嗅到一丝淡淡的奶香…… 他轻扶着她躺下,手从那截柔细脆弱的脖颈上抽离,指尖擦过她跳动的颈脉时,试到微微烫意,停顿了一瞬。 她发热了? 车厢内如此安静,好闻的熏香充斥满这处空间。 韶慕低头看去自己脚边,安宜的手正落在那儿,葱指微蜷。 若把脉的话很方便。 他的手伸到一半,攸尔收了回来,遂站起身,撩开门帘出了马车。 金贵的公主殿下,几十人伺候,何需他来操心? 独自躺在车中的安宜,脑袋陷在软枕中,身形蜷缩着。 等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 安宜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车厢,下一刻撑身起来,过去一把掀开了车帘。 冷风扑面而来,她眯了眼睛。 天空发暗,潺潺水声,不远处的大船。 “公主,你醒了?”宝庆一直守在车旁,又道,“已经在运河渡头了。” 安宜嗯了声,同时也看到了站在运河边的韶慕,他在看那艘船。 她抿了下唇,从车上下来。不知为何,小憩了一会儿,头反而晕得更厉害,遂拢了拢斗篷,朝河边走去。 “这是太子皇兄给我的船。”安宜对着韶慕的背影,声音轻柔。 韶慕回身,河风拂着他的衣袍:“公主要乘船出行?” “嗯,”安宜颔首,嘴角印着浅笑,“临行前,与驸马说一件事罢。” 她明眸半眯,深刻的印着眼前的身影。 韶慕不语,等着安宜接下来的话,听完后,他这边也好继续上路。 安宜别开眼睛,微扬着脸去看大船:“我与韶慕,自今日起夫妻缘尽,往后各行各路,再不相干。” 一句话,几个字,是她这些日子做的决定。上元节已过,新春将来,也让这段强要而来的错误姻缘,就此结束。 她和他终归太多不同,趁早放开,总好过绑在一起煎熬难受。 她自己总会过得更自在。 “什么?”韶慕眼睛眯了下,袖下双手不禁收紧。 安宜明眸清澈,声音平淡:“和离书在公主府,宝庆会交给你。至于父皇那边,我昨日已与他说明白。” 自然,少不了父皇的责怪。是啊,早在半年前她指下韶慕的时候,父皇就提醒过,这位探花郎胸中有抱负,并不好拿一个驸马之位拘住他。 可是她不信呐,迷了心窍一样撞上去…… 这厢也算说清,安宜迈步往船上走,擦着韶慕的身侧越过,往前几步便踩着了上船的木架桥。 “公主,说的当真?” 身后,韶慕问道,声线略低。 “是,”安宜脚步不停,手搭上木架桥的扶栏,“你走罢。” 她上了甲板,并未再回头看,径直往船舱走去,外头实在风大,刮得让人发恼。 宝庆跟着跑上船,追到安宜身后:“公主,不若改日再南下,你的风寒还没好……” “你回去罢,把东西交给他,”安宜走进船舱,明白宝庆不过是在劝她三思,“打理好公主府,我两三个月就回来。” 到那时,什么都过去了。 船要起航,一切就绪,扬起了鼓鼓的风帆。 宝庆耷拉着脑袋从船上下来,渡头上,已经不见韶慕的身影,想来已经骑马离去。 一船向南,一马向北。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次分别,半个月后传回来安宜公主坠江而亡的消息。 而韶慕回到公主府的时候,看到的是素白的灵堂。 3 第 3 章 屋中光线略暗,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秋雨。 韶慕站在窗前,单手背后,望着外面。深秋雨凉,分明已经有了些属于冬日的寒意。 离京已有半月,眼看着离他上任的抿州越来越近。离开京师的繁华,所经之处看到了许多,如今在的地方是立县。 身后的屋内,有细细簌簌声响,那是跟随他的老仆钟伯在整理行礼。 “大人要不要换件衣裳?”钟伯在箧笥内翻找着,想给韶慕找一件衣裳。 理了一通,发现多是些样式简单朴质的衣袍,着实不见华贵衣裳。好歹是大渝去年的探花郎,如今的从五品官员,去参加当地知县的宴请,不好穿的不如对方。 钟伯摇摇头,心道没有个女人帮忙打理衣着这些,当真不行。不过好衣裳应当也是有的,大概都留在公主府了。 说起来,他并没有见过安宜公主,只是韶慕出京上任,他从老家过来,照顾这位少主人。 好歹找出一件还算鲜亮的衣裳,钟伯给摆到了床上。回头去看的时候,韶慕还站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 “知道了。”韶慕回身,走回屋中,手里的书册合起搁到桌上。 钟伯在韶家做了一辈子,是看着这位少主人长大的,明明小时候挺可爱,长大后却少言寡语的,什么事儿都搁肚子里。 “适才我经过小后门,碰见一个牙婆正往这府里送人,瞧身形应当是个小姑娘,”钟伯帮着倒了盏茶,肩背略显佝偻,“眼看着离抿州还有一段,要不我去帮大人问问,也买一个丫头?” 韶慕握上茶盏,温热传递至指肚:“不用。” 他说话习惯言简意赅,不要便是不要。 钟伯应了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时候差不多,这府里的管事过来请人,说是知县大人已经备好宴席,请韶慕过去。 外头雨小了许多,毛毛细细的一层水雾,更显阴冷。 游廊上,管事在前面领路,韶慕落下对方两步。 走过一处拐角,迎面走来三个人,在管事的示意下,三人迅速退到一旁站好。 经过的时候,韶慕余光扫了眼,见是两个妇人架着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一层薄纱相隔,瞧不清面目。 似乎中间的女子挣扎了下,但是力气太小,被两个妇人轻而易举制住。女子大概吃了点儿暗屈,轻嘤了声。 他看去前方,迈步而过。 立县的知县姓顾,四十多岁,已经在正厅备好酒菜,见着韶慕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同在的还有另外几位县里的官员,一起围坐圆桌。看起来是个小地方,可一桌子菜肴毫不含糊,极为精致。 一顿酒宴下来,已是戌时过半。 知县似是极为尽兴,过后又陪着韶慕在院中散步醒酒。 “韶大人从京城来,又曾经贵为驸马,我们这小地方实在怠慢了。”顾知县道,嘴里喷洒着酒气。 韶慕道声客气,席间只是少饮几盏酒,依旧清明:“顾大人客气,立县虽小,位置却重要。” 顾知县点头:“那倒是,立县是进出京东两路的咽喉,要是前些年那叫一个繁华,只是这两年东西两路灾难不断,去年闹了大旱,至今还是一片萧条。父母官真是不好当呐。” “是听说过,”韶慕应着,语调清润,“当初朝廷的赈灾粮款,也是打立县经过的。” “的确,当日那些……咳咳!”顾知县咳了两声,拍拍胸口自嘲,“有些醉了,韶大人莫见怪。要说年景不好这是天意,不过这地界还是很养人的,就说我府中才进来的小奴婢,都有几分国色。” 他转开了旱灾的话题,却说去才刚得的奴婢,说的兴致上来,酒意中啧啧两声,能看出得意之情。 韶慕不语,想起游廊上幕篱下的纤瘦身影,大概就是顾知县所说的小奴婢。 本都是父母所养的,要不是这灾祸连年,谁又肯卖身为奴?怕也是个破落了人家的女儿罢。 “我要的那份文书,顾大人可找到了?”韶慕不想听什么美人国色,记着自己要做的正事儿。 顾知县也想着尽快去见他的小奴婢,便从身上取出一本书册:“在这儿。韶大人这还未到任上,就开始操心抿州的事,真是辛苦。” 韶慕瞧出对方心思,便也客套两句话别。 两人分开,韶慕就近走进水榭,那里灯光明亮,想看完这份文书再回房。 这份文书是去年关于运往抿州赈灾粮款,途径此处的记录,当初这上面出了岔子,导致钱粮迟迟不到,因此死了不少人。 上头的信息并不多,只是简单的数字记录,看下来无需多少时候。这样做就是怕这些粮款在自己地界出问题,记录下来已备将来作证据用。 夜里雨急,周遭全是沙沙的水声,有一份别样的安静。 韶慕合上册子,踱步出了水榭。 才出来,便见着两个人匆匆跑过,其中一个正是傍晚在游廊上见过的婆子,嘴里正着急嘟哝:“她能跑哪儿去……” 待人走过,他继续往自己房间走。 忽然,一旁的草木从中响起动静,下一瞬一个身影自里头跑出来,脚步踉跄着。 韶慕脚步顿住,就见那身影几步冲到自己面前,是个女子,她一双手攥上他的袖子,几乎撞到他身上。 “公子救救我!”女子颤抖着声音,雨水已将她湿透。 纤瘦的身形摇摇欲坠,几乎倒去地上,她撑着抬脸看他,散乱开的发此刻黏在双颊上,任雨水冲刷。 水榭里的光弱弱照到这边,约约映出女子面容,美丽精致。 韶慕呼吸一滞,袖下的手蓦的抬起,反握上女子细细的手腕,肩背微压,深眸凝注着她的脸:“你……” 昭昭手腕一疼,本要滑去地上的身子被面前男子扯住,虚脱的她受不住他的力道,顺着挂去了他的身前,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惊恐与退缩。 她挣着想抽手,奈何对方根本不放,只是盯着她的脸,深眸如同此时的雨夜。 不远处又传来寻人的声音,昭昭心中发急,咬着后牙放软声音:“救救我,我是被拐的。” 她没有跑开,因为根本跑不出这里,所以寄托就是眼前的人。傍晚的时候,她偷听到了,这位是顾知县招待的贵人,所以她躲在初见他时经过的地方。 雨水又冰又凉,带着初冬的寒意,几乎让身子冷透,止不住瑟瑟抖着。 “救你?” 良久,久得昭昭几乎撑不住的时候,韶慕从齿间挤出两个字。 她总觉得这两个字里包含了许多情绪,听着亦阴冷低沉,可如今没有功夫给她琢磨,站在这里只是等着被抓回去,她不想落到那顾知县手里。 声音已经越发的近,昭昭回头时,已经看见往这边移动的灯笼,心不由得往下沉。这位贵人,他不想救她,而是抓住了她想交出去…… “放开我!”她开始挣扎,仅余的力气去推他。 下一刻,她身形被猛的一拽,脚步不受控制的往前快跟两步,是男人突然转身,拉着她前行。突然的变故,他的力道又大,只觉得手腕差点儿给她折断。 韶慕耳边听着身后的动静,拉着她拐进一条小道,然后沿着墙根儿走。 夜色和雨水的掩护下,根本让人无法发现行踪。 刚才还张牙舞爪想挣脱的女子,此时安静了下来,聪明的跟着,不出一点儿动静,看来是很清楚自己什么处境。 这样走着,韶慕身上沾满了水。他一语不发,薄唇紧抿,心中已是惊涛起伏。 一个名字反反复复在心头萦绕着,安宜,安宜公主。刚才看见的这张脸,分明就是他那骄纵的公主妻子,可她为何认不出他? 安宜?真是她吗? 他几次紧了紧自己的手,想确定和证实这事是不是真,亦或是喝了酒花眼?直到听到身后她吃疼的吸气声,他手里才稍松了些力道。 昭昭现在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跟着前面的人走。 终于甩开了那些人,她也被他带进了一间房内。 “嘭”,进屋后,韶慕转身便把屋门关紧。 才关上,外头便有人敲了两下门。 “大人,你回来了?”是钟伯,他还没睡,一直等着韶慕回来。 韶慕应了声,声音平静仿若无事:“钟伯,你回屋罢。” 外面的人站了一瞬,才慢悠悠的离开,脚步声消失在雨夜中。 昭昭这才敢吸一口气,低头看着被抓住的手腕,遂轻轻的扯了扯:“谢公子相救。” 韶慕转过身,再次看着面前这张脸,如今屋里灯火亮堂,可说是清清楚楚。她一身雨水,狼狈不堪,明亮的眼中是还未藏匿干净的提防。 他伸出手,去挑她贴在脸颊上的落发。 “你做什么?”昭昭一惊,猛地往后退步。 不想后背抵上了门板,撞出一声轻轻地吱呀。根本无处可退。 面前,男人已经罩上来,微凉的指尖落上她的脸颊,眉头蹙着,唇角抿成一条线。 他把她的发尽数扫开,看清了整张脸,和记忆中那娇纵的面容分毫不差。她在发抖,看他的眼神如此陌生。 “你是谁?”韶慕问,声音如雨水般发凉。 “我?”昭昭站在他的阴影中,湿润的眼睫颤了颤,“牡、牡丹。” 4 第 4 章 牡丹? 韶慕皱眉,眼中映着这张熟悉的脸。 而后,他收回了手,脑中不禁想起在公主府的日夜。 驸马之位从来不是他所想,那些精致奢华的生活,只会一点点磨灭掉人的意志。十几年寒窗苦读,他要的不是那麻木的安逸。 安宜公主却就是那样一个养尊处优,完全不知疾苦为何物的人。住着金灿灿的屋子,里外几十人伺候着,娇气得连一步路都走不动,唯一擅长的就是像一只孔雀般,倨傲的展示她的华丽…… “哪里人氏?”他又问。 明明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尽管只做了半年的夫妻,可他确定面前的就是安宜公主,天下绝不可能有这么相像的人。 昭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捻了捻,回道:“家没了,我是逃难的。” “家人呢?” “走散了。” 昭昭抬手搓搓眼睛,难掩一副伤心样子。 韶慕没有再问,往后退开一步,转身往屋内走去。两三句相问,他得出一个结果,安宜已认不得他,并不似作假,因为她眼中的陌生和提防很真实。 也就是说,她那次乘船南下,其实并没有死。可是明明尸首运回了京城,那么多的随行仆从作证,安宜公主坠江身亡。 而且,当初船是沿运河南下,在南面出的事情,她如今怎么会出现在京东两路分界的立县?这两处地方可是相隔千里。期间的这几个月,她发生了什么?怎么活下来的? 她除了吃喝玩乐,可没有一点儿别的长处。 门边,昭昭瞧着男人站在墙边的背影,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浑身湿冷着实难受,身上更是虚脱无力。 “安宜。” 于一片安静中,韶慕突然间开口唤了一声。 昭昭眨眨眼,以为这房里还有别人,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俩。 韶慕没有得到回应,回头看了眼。那抹纤瘦身影还站在门边,一点儿不曾挪动地方,以前的安宜不会这样。这样的房间,她恐怕早就开始抱怨,并吩咐人去准备更舒适的去处…… 这时,响起一声轻轻地喷嚏。 是昭昭,她抬起手来挡着口鼻,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散发着凉气。 从最初相遇的惊诧,韶慕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不管后面针对安宜该怎么做,之前她发生了什么,眼下总该让她先收拾好。 “你去里间收拾下罢。”他示意一眼卧房,自己落座桌边。 昭昭嗯了声,拿眼却去瞅桌边的人:“谢公子相救。” 她想,现在这种境地,应该给些实际的来答谢,只是她眼下真的一无所有。 想了想,她走去他面前,双手一叠福了一礼:“公子心肠慈善,高尚情操如朗风明月,牡丹如今遇到恩人,实属万幸。还不知恩人名讳,我当记下,以作日后的报答。” 即拿不出实际的答谢,嘴上总不能吝啬,好话谁都爱听不是? 韶慕抬了下眼皮,从身上取出那本公文册,幸好没有湿。 对于耳边柔软女声的奉承甜言,他面无表情。想她失忆,这嘴甜的功夫倒是还在。 在皇宫里,她靠着嘴甜,惯能哄得帝后和太后的欢喜,加之一张又乖又美的脸,几乎无往不利。就连太子和誉王,她那两个皇兄,也被她这一套吃得死死的。 “去罢。”韶慕低头,手里捏捏眉心。 耳边是一声乖巧的“嗯”,随之余光中的裙裾轻盈闪过,留下地砖上些许的湿润。接着是关门的轻响,料想她已进了里间卧房。 韶慕静坐下,桌上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燃成两团火苗。 谁能想,兜兜转转过后,这个麻烦再次回到他手中。 当真头疼。 里间卧房。 昭昭关上房门,先是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静听外间没有动静,这才稍松一口气。 房中点了火盆,她忙蹲去旁边,拿两只冰凉的手靠上去烘烤。 如今虽然从那色鬼知县手里跑出来,可也并不是高枕无忧,万一外头那人变卦,再把她交出去,亦或是他也是个歹人? 昭昭叹了一声,盯着炭火发愁。 谁会猜到,她扮做男儿,也能被人给瞧出来,拐了? 已经被拐了几日,想那之前带她同行的戏班,肯定早已离开,更何况现在连在哪儿都不知道,铁定是回不去了。 房中靠里的地方支了一架三叠屏风,后面摆了一只浴桶,里面盛满清水。 昭昭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 这自然是给外面那位贵人准备的,她当然不会冒昧的泡进桶中,只取来墙角的铜盆,从浴桶中舀出一些温水。如此简单给自己清理了下。 好在外面的衣裳湿了,里衣还算干爽,倒不至于无裹身之物。 收拾好,昭昭也不拖沓,打开门回到外间。 一眼看见还坐在桌前的男人,他正翻看着手中的书册,听见动静后抬头看她。 昭昭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清淡,并不像那姓顾的知县,盯着她一副看猎物的样子,让人不适。 “我收拾好了。” 韶慕嗯了声,从桌前站起来,攥着书册往里间走。 昭昭往旁边让开些,在他经过自己的时候,想着应该说着什么。正当要开口的时候,只听嘭的一声,里间的房门关上了。 她一愣,盯着两扇合拢的门扇,卷翘的眼睫颤了两下。 这怎么觉得,他好像怕吃了亏似的? 外面还在嘀嗒着下雨,没完没了的,像要下到天荒地老般。 昭昭轻着脚步坐去一旁的木榻上,浑身酸得要命。现在无人,就自己拿手揉着肩头,这幅身子骨真是不中用。 “我到底是谁?”她小声嘟哝着,低头看着自己娇细的双手,所有记忆只有这半年,再往前完全记不起。 戏班的武班主说,她大抵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因为这双手完全没有做过活儿,娇兰花一样白嫩。 那牙婆给她用的麻药还残留着效力,加之躲藏了一晚上,淋雨受冻的,昭昭开始困乏,便就缩着身子躺在榻上,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昭昭梦见自己困在黑暗中,怎么跑都跑不出。 再睁开眼的时候,昭昭听见了一声开门响。 晨光微起,她朦胧着半眯眼睛,看到早起的男人立在门下,素淡朴质的长袍,外头的晨雾让他看上去不甚真实。 恍惚,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还不等她坐起来,钟伯从外头提着水壶,迈步就跨进屋来。 昭昭吓了一惊,蹭的从榻上坐起,睡意瞬间全无。 同样受到惊吓的还有钟伯,屋内不甚亮堂,可他分明看见个女子在他家少主人的房里。 “大,大人,这位是……”钟伯去看韶慕,提着的水壶差点儿掉去地上。 韶慕回头,看眼榻上的身影,淡淡道了声:“牡丹。” 留下这两个字,他回去了里间。 正间,只剩下昭昭和钟伯,一老一少对着看了一会儿。 “你,”钟伯把水壶放去桌上,往榻边走近两步,“是昨日小后门的小姑娘?” 如此一说,昭昭也记起来了。 昨日傍晚时分,牙婆是带着她从小后门进的府。当时她浑身麻着,被交给这里的婆子,当时这位阿伯正好看见。 “是我。”她点头,从榻上下来站好。 钟伯往里间看了看,又回来看昭昭,一脸不解:“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被拐的,卖进这里,”昭昭抿下唇角,嗓音几分忧伤,“昨夜趁机跑出来,是恩人救了我。” 说起恩人,她至今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这老仆方才唤他大人,想来是个朝廷命官,品级该是比顾知县还要高。 她话音才落,就听钟伯恨恨的骂了声:“岂有此理,当真没有王法是罢?” 他是个有儿女的人,活了一把年纪,见多了人间阴暗,眼前的姑娘也就十六七岁,怎能不让他觉得可怜? 见昭昭穿得单薄,钟伯又问了几句,得知她没有被欺负,这才松口气。那顾知县已经四十多岁,竟还想造这种孽,果真是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 “放心,我家大人品行正派,会帮你的。” 昭昭点头,眼前的阿伯一脸和气,莫名让她觉得亲善,比屋里那个冷脸的恩人好说话多了。 “我还不知道恩人如何称呼。”她小声道,眼神往里间瞥了瞥。 钟伯笑:“他是我家少主人,韶慕。此番经过立县,就是去往抿州上任的。牡丹,你家在哪儿?” 听着牡丹这个名字,昭昭很是不自在。这是牙婆给她起的名字,她之前堤防韶慕,干脆就用了这个名字。 可说实话,她真不喜欢。 她把昨晚那套亲人走散的话又说了遍,果然钟伯又是长长一叹,道声可怜:“无处可去的话,要不你跟着我们走罢?” 昭昭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是要离开这儿,这座县城都不能待。现在有韶慕帮她一把,那后面呢?再被这些人抓起来…… 钟伯见她不说话,道:“你好好想想,我去给你找套衣裳来。” 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人走后,昭昭坐回榻上,思忖着刚才钟伯的话。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她目前记不起自己是谁,到处漂泊总是不行,不说真跟着他们去抿州,总之得先远离这个地方。 正想着,外面又有了动静。 昭昭看出去,正见门外有人过来,竟是昨日看管她的那个婆子。 对方同样一愣,抬手指着屋里的她:“好啊,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就撸着袖子想进屋去抓她,一副凶狠的模样。 而婆子后面跟着的,赫然就是顾知县。 昭昭哪能等着被他们抓,赶紧站起来就往里间跑。 才到门外,她还未来得及拍门,就见门扇被从里面拉开。是那位话少的韶大人,皱眉垂眸看她,脸色淡淡。 “我……” “去里面。”不等昭昭说话,韶慕一把攥上她的小臂,拉进里间去。 他自己理了下衣袖,腰背挺直,迈步到了外间。 昭昭往门后一藏,透过门缝正好能看见外间的情景。 此时,婆子已经跑进屋来,见到韶慕在,不敢放肆的退去一旁,后面的顾知县倒是脚步方正的走进来,先是环顾四周,显然是在找昭昭。 “顾大人。”韶慕立于正中,瞧着来人。 “韶大人,”顾知县笑笑,随后近了两步,“我的奴婢造次,是惊扰了大人?” 韶慕余光扫了眼里间,看到了投在地上的那团影子:“顾大人说的是牡丹姑娘?” “是她。”顾知县道。 里间,昭昭心惊肉跳,难道这位她喊了一晚上的恩人,现在要把她交出去? 只见韶慕神色不变,薄薄的唇起了个微微的弧度:“何谈惊扰?顾大人昨晚特意安排她来此。” 顿了顿,又道:“她人,自然是安分的。” 5 第 5 章 安排? 不止是顾知县,就连躲在里间的昭昭也愣住,完全没想到韶慕会如此说,说她是昨晚安排给他的女人。 她当然不是。 可这样一说,顾知县显然无言以对,也不好再把人强要回去。 世道风气如此,贵人来家中做客,主人会做全面妥帖的安排,包括夜里服侍客人的女子。更甚者,都有将自己妾侍送出去相陪的…… 顾知县思忖了半晌,才不自在的干笑两声:“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留在这儿。” 嘴上说着,眼神还是往里间瞟了眼,心中着实懊恨。那样一个娇美小娘子,夜里到了别人房中,人家怎么可能会客气? 可又没有办法,想着韶慕不过在立县逗留两三日,过后还是要走的。 韶慕却不在这件事上多逗留,问起那公文记录上的事儿,想问顾知县请教。 多年官场,顾知县倒也转得快,当即客气表示与韶慕一起去县衙,到档案典籍室看看。 如此客气两句,俱是没有再提关于奴婢牡丹的事儿。 昭昭没想到,韶慕只用一句话就退了顾知县,偏偏对方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 见到顾知县和婆子离开,她才从里间出来,提着的心慢慢落下。 “谢大人,”昭昭站去韶慕身后,对着谢了一礼,“大人朗朗清月,心若……” “行了。”韶慕打断,对她那些长串的溢美赞誉并无兴趣。 昭昭半张着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跟着点点头。不说就不说,省得她搜肠刮肚的想好话。 不过,心底里对韶慕的感念是真切的,到底是肯出手相助于她。 韶慕微微侧身,瞅上身旁女子的面庞。如今天色大亮,更是清楚的呈现出她的每一寸肌肤。 素白的里衣,柔顺披着的乌发,脸色略略苍白,看着实在瘦弱。想她以前高高在上,神情总是倨傲,锦衣华裳,满头珠翠,妆容精致,如今这样简单,倒是显得有几分陌生。 他想了一宿,该拿她怎么办? 理应是送回京城去,可他如何解释与她的重逢?这样的巧合,在别人眼中会怎么看? 更何况,她已失忆。 “大人有何吩咐?”见他一直瞅着自己,昭昭总觉得后颈发凉。 韶慕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从她身侧走过,进去里间。 昭昭心内些许诧异,回头看眼男人背影,隐隐的感觉到几丝排斥。 这时,钟伯走进来,手上托着一件衣裳:“牡丹,去收拾下罢。” 昭昭去了一墙之隔的耳房,算暂时安置之处。虽然狭小和阴冷,到底自在了些。朝食是钟伯和她一起用的,边吃边安慰她。 暖粥入腹,味道有些差,但是好歹让身体舒服了些。 终于,她算是熬过了一次难关,要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打算才是。对于没有记忆的她来说,每走一步都相当艰难。 。 昨日的一场雨,今天明显的冷许多。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身上裹上了厚衣。 茶肆中,韶慕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旧桌上摆了一只青色粗瓷盏。刚被斟上热茶,一层水汽飘摇而起,氤氲了他的眉眼。 “这两日查到什么?”他垂眸,细长手指捏上瓷盏。 桌对面坐着个灰衣男子,年纪二十多岁,一张略显硬朗的脸,身形健壮,此时正往嘴里灌着茶水,闻言摸了把嘴:“没多少有用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平头百姓根本接触不到赈灾粮款,不太好查。” 韶慕嗯了声,手里转着茶盏,抬眼看去对方:“自然,当初粮款迟迟不到,后面到了,真正分发下去的也很少。” 与他说话的是随从冯越,之前吩咐了事情暗中去查:“大人,这都是些去年的事,你才去抿州上任通判,就算到时候有些牵扯,也不能算是你的责任。” 当初赈灾粮款事情闹得很大,到了抿州已剩很少,负责押送的官员说是沿途遭到灾民哄抢。那时整个京东两路都是乱的,朝廷希望局面早些控制下来,有些事情实在无暇去管。 韶慕静默一瞬,看去窗外:“当初自然不算我的责任,可是如今抿州渐渐安定,这桩事提起来是迟早之事。” 左右是一路从京城而来,便就顺便查一查,到了抿州后,上手事情也方便些。 冯越跟了韶慕这些日子,知道他行事认真,乍去抿州肯定诸多困难,如今未雨绸缪也是对的:“那我下面该如何做?” “冯越你说,假使真有赈灾粮流出,会去哪里?”韶慕问。 话头一下就到了冯越最开始说的那句,平头百姓接触不到粮款。 “大人我知道了,”冯越蹭的站起,带着木凳差点儿倒去地上,“贩卖米粮的商贾,我这就去查。” 韶慕点下头,外头街上清冷,一场大灾让此处元气大伤,要彻底恢复却不是一日两日。 自然,天灾无法抗拒,可是后面的人祸呢? 他眉目清淡,十多年前,他的家乡同样发过一场天灾…… “还有,”韶慕抬头,“京东两路如今还未从去岁的旱灾中恢复,民间人口买卖的情况如何?就说这立县,人牙子手里人员电来路?” 冯越低头想了想,道:“年头不好,卖儿卖女的不少,明面上契书明白的,衙门中会有记载。自然,也会有些偷拐来的,大都是年轻女子。” 韶慕颔首,要说如今京东两路如此混乱,无非就是那场旱灾。大乱之后,整个地方萧条下来,一些官员权贵,趁此敛财买地,越发猖狂。 可能就是因此,安宜才被拐带略买到这里。毕竟拐了后,总要把人送远了卖。 也说明这底下有条略卖人口的暗路,当真伤天害理。 从茶肆里出来的时候,天空的云彩一层层压厚,也就清晨的时候有过短短的光亮,眼下又变得阴暗。 立县并不属于抿州府管辖,韶慕不会在此久留,得在冷下来之前赶到抿州。 。 知县府。 钟伯把耳房收拾了一遍,打开了门窗透气。 尽管如此打扫,昭昭还是觉得屋里一股霉味儿,漂浮的灰尘让她不停地打喷嚏,一会儿便红了鼻尖儿。 她低头看着身上衣裳,手拽了下肥大的腰身。 钟伯做什么都讲究实用,所以给找来的衣裳也是大而厚重,套在身上简直能够再装下一个她。怎么看,这衣裳都像昨日抓着她的婆子身上那件。 “你先将就住着,”钟伯收拾完,靠着门坐在凳子上休息,“晚上点个炭盆,也不会太冷。” 昭昭感激的点头,面前的阿伯是真的心善:“我其实叫昭昭。” 人家真心相待,她也不好再隐瞒,况且那个牡丹的名字,是真的不喜欢。 钟伯听了,笑笑道:“姑娘家在外,谨慎些是好的。昭昭,这个名字好听。” “钟伯,抿州是个什么地方?”昭昭问,拖了方小凳子坐去钟伯身旁。 “往东走,抿州府可是一处了不得的地方,人杰地灵。”钟伯道,这些也是他从韶慕那里听来的。 受灾前的抿州可算是相当富庶,京东两路的中心位置,东南西北四通八达。 昭昭认真听着,眼神清亮:“那样大的地方,应当会有了不得郎中名医罢?” “那是自然,”钟伯应着,“抿州的吴家,就是杏林世家。” 昭昭低头思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来回捻着。 既有名医,那是否就能帮她医治,找回以前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谁? “你不舒服?”钟伯又问,眼中打量几分,“可让大人帮你看看,把下脉。” 昭昭回神,浅浅一笑:“韶大人还会医术吗?” 闻言,钟伯哈哈笑了声声:“他会,韶家也是杏林世家,他自幼学过,虽然后面放下了,但治疗一些平常病症不在话下。” “既是杏林世家,他不该继承祖业医学么?怎的入仕了?”昭昭问,心中起了好奇。 钟伯笑意眼可见的淡了,叹了声:“这事啊,说来话长。” 冷风从檐下擦过,摇着院中那棵白果树,枝头晃着,落叶簌簌飘落,给地上铺了一层金黄。 恰在此时,韶慕从外面回来,步履不快不慢。他往耳房这边看了眼,随后从白果树下走过,鞋底踏过那层树叶薄毯。 昭昭站起来,从耳房里出来。 “韶大人。”她提着裙裾跑到韶慕跟前,离着三步远停下。 韶慕停步,立在树下。 跑来的女子一身不合体的衣裳,肥大而笨重,完全遮掩了玲珑身姿,看着活像个饱鼓鼓的粽子。 昭昭微喘着气,仰脸看他:“我想去抿州,大人能否带上我同行?” 她想好了,首先要找回自己的记忆,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去抿州,那里有名医,能帮她诊治。 “不行。”韶慕想也没想便拒绝。 他原就想着如何送她回去,这厢怎么会继续带着她?说起来,她不是给了他一纸和离书,明明白白两人之后不再纠缠交集,各行各路…… 昭昭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眉眼甚是冷淡。 眼见他转身就走,她只好抬步跟着:“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有需要我还能帮忙。” 韶慕唇角一抿,不置可否。她什么都不会,能帮上他什么? 他没有理会,迈步进了房间,手里书册一搁,便去墙角盆架处洗手。 水有些凉,他双手从盆中收起,才想抬手去取盆架上搭的手巾,却不想一双手比他更快,拿了手巾往他面前一送。 是昭昭,她就站在他旁边:“大人,擦擦手罢。” 韶慕皱眉,从她手里抽走手巾,指尖无意间勾了下她的手指,她嗖得一下缩回了手去。 他揉了两把手巾,没去看她。 “我不叫牡丹,”昭昭退开一步,眼帘微垂,语调略略伤感,“我叫昭昭。”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韶慕侧脸去看她:“昭昭?” 昭,李昭,安宜公主原本的名讳,她竟然记得吗? 昭昭摇下头:“也不确定,是我身上有块玉牌,上头刻着‘昭’字。” 她就用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玉牌呢?”韶慕问。 “被他们拿走了,”昭昭淡淡道,面上有着几分惆怅,“我失忆了,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室内一瞬的静寂。 “他们?”韶慕手不禁收紧,手巾攥皱成一团,细长手指上尤有湿润。 她这是终于肯对他说实话了? 6 第 6 章 屋内光线发暗,昭昭站在墙边,脸微微垂下,似在想着怎么说出口。 那套肥大的衣裳,包住纤瘦的她,总让人生出一种会将她压垮的感觉。 韶慕不知道这失踪的几个月,昭昭都经历了什么。两人最后的分别,是上元节次日,运河渡头上,她稀松平常的说出和离。 要他入公主府做驸马的是她,不如意了要和离的还是她。 半月后,噩耗传回京城,安宜公主的船遇到水匪。夜黑浪大,人跌入江中,两日后才把卷入江底的尸首捞出。 他赶回去的时候,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变得肃穆暗沉,正堂中一片素白。 宝庆送上的一封信,封皮无字。掏出信纸来展开,入目的便是首行三字,和离书。 原来,她真的写了和离书,他初以为她只是闹情绪,恼他一走十多天。可是字字清楚,她说不再要他这个驸马,从此各自安好…… “你最开始待得地方是哪儿?”韶慕开口,消散掉脑中那些纷杂过往。 如今,先弄清眼下的事,将她送回京城才是。 安静被打破,昭昭仰脸,唇角抿了抿。 “是一座庙观,我醒来就在那儿了,”屋内响起她清脆的声音,娓娓可听,“当时便什么都不记得,身边有几个人照顾我,说我病了,在那儿休养。” 韶慕眉间微蹙:“庙观?哪里的?” “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出去,”昭昭摇头,眨了两下眼睛继续回想着,“之所以知道是庙观,因为会听到晨钟暮鼓的声音。而且,他们面上虽然恭敬,可是总觉得生疏,根本不像是相熟的样子。” 期间,她也问过那些侍从自己的事,得到的回复便是,家里人很快回来接她。 处处桩桩的,就算她失去记忆,也能察觉到这种诡异,便也开始小心谨慎。 “你在哪儿呆了多久?”韶慕问,直觉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件事绝不简单。 安宜公主的船难或许不是巧合,而是预谋吗? 昭昭两根手指捻着,道:“三四个月,后来有一天,他们突然急匆匆带我离开,我趁机就跑了出来。后面,我遇到了个戏班,班主人好,允许我同行。” 谁知道,上回她出来帮武班主买酒,就被人给敲晕拐了。 “就这样?”韶慕问,他知道她并没有把所有事说出来,中间可能并没有这么简单。 昭昭点头:“大人,他们是不是想拿我献祭?所以给我洗去记忆,防止我逃走。” 韶慕不语。 献祭这种陋习一直存在,尤其碰上灾祸多发的年头,众人总觉得是神灵降罪,故而向神灵贡献祭品。普通的就是猪牛鸡鸭,再有可怖的便是活人献祭。 活人献祭,多选以妙龄女子,献祭当日便是她们命丧之时。 韶慕读圣贤书,自然不信这些鬼神乱力之说。如此也能猜到,被关着的日子里,昭昭应该一直在想办法逃走。一个娇气无比的公主,日日担忧会被活祭,实在想不出她怎么逃出来的。 “我想恢复记忆,去抿州找神医。”昭昭补充道。 一听这话,韶慕当即猜到个□□,必是钟伯提起了吴家,于是她决定跟着过去。 只不过,她刚才说的那些,他总觉得有不少疑点。要说献祭,必是要未有婚嫁的少女,他和她曾经可是夫妻…… “期间,这些人有没有伤害你?”他看着的她,注视进她的眼中。 昭昭微一愣怔,随之摇摇头:“要说的话,他们做得还挺周到。” 好吃的,好穿的,什么都不用她做,买一堆话本子回来,让她闲时解闷儿。可就是这样,她才觉得有种养肥了宰杀的危机感。后来,果然就…… 一番对话下来,韶慕心中理了清楚。抛弃别的不说,她除了失忆,并未受过别的伤害。 他不说话,昭昭就等着,身子不舒服的动了动,偷偷低叹了口气。 “怎么了?”韶慕注意到她眉间的轻蹙,问声。 昭昭双手提了提腰上的衣裳,嘟哝了声:“这衣裳怎么这般重?沉的让人喘不上气。” 粗糙厚重的普通冬衣,自然比不得宫里名贵的狐裘锦缎。 韶慕心中道了声,娇气。还有别的事要做,他转身就往里间走,擦着昭昭的肩膀离开。 昭昭面上一诧,合着她说了这么多,他就只是听听,兼着不咸不淡说两个字:“大人,你去抿州,顺道带上我罢?” 眼下来看,和韶慕一道去抿州是最好的打算。他是去上任,而且如此做,也正好摆脱顾知县。 韶慕单腿已经跨进里间,闻言并未回头:“你无需去抿州。” 她该回京城。 昭昭从屋里出来,有些丧气。韶慕给她的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拒绝。 她拖着步子回到耳房,关了房门,把身上厚重的衣裳脱掉,肩膀上这才稍稍松快。又道一声自己这什么弱身子骨,能被一套衣服压倒。 翌日,果然天气更加冷清。 韶慕出去了整整一日,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昭昭替着钟伯去伙房取晚食,正是日落时分,晚霞惨淡的在天边晕染出一块,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没干净。 伙房并不难找,穿过两道院门即是。 正当她提着食盒跨过最后一道门的时候,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顾知县,脚步当即停顿,整个人立在垂花门下。 对方同样看见了她,遂挥退身旁的随从,一边朝昭昭走过去。 昭昭从阶上下来,宽大的裙裾落在地上,心中油然而生的厌恶,尤其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禁就想快些离开。 可是顾知县并不给她机会,皮笑肉不笑:“倒是会跑,专挑他房间里进。” 说着,不忘上下打量昭昭,尽管是厚重的粗布衣裙,可是少女的优美姿容根本掩藏不住。难怪像韶慕那种见惯美人的人,会把她当晚留下。 明明是自己买回来准备享用的,却被他人捷足先登,顾知县心中一阵发堵。如今事已如此,也不好把人再要回去。 昭昭往旁边一站,离着好几步远,余光在四下里看。虽然是知县府,不过这处地方有人来往,料想对方也不会明目做出什么,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留在韶慕房中。 “大人,我当时迷路了。”她直视对方,不说实话。 顾知县哪里肯信,眼神阴戾:“你以为自己跑的掉?他韶慕后日便离开,你还是会留在这儿,一个奴婢不知好歹。” 不过就是再等两日,人最后还是在他手里。 昭昭咬着后牙,面上倒是不显:“我本良民,不是奴婢,知县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知这是拐带略买?” 好像听见多好笑的事情,几声怪笑自顾知县喉咙中发出:“是不是略买,卖身契书上清清楚楚,牡丹姑娘。” 昭昭一默,想起那张所谓的契书,只是随意给她安了个名字,强行摁了她的手印,就这样便成了奴籍。左右人生地不熟,他们有权势,没有道理可讲,更无人能帮她。 她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那卖身契上的名字是谁,手印却真真切切是她的,终归是个麻烦。 “可是韶大人很喜欢我,提过带我一起去抿州。”她并不着急,出口的话轻轻柔柔,甚至带有几分羞涩。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姓顾的暗了下眼神。 昭昭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心里有个盘算。既然韶慕官阶高,即便不是一个州府管辖,姓顾的应该也会走人情,顺着把那张卖身契给韶慕。 毕竟官场仕途里丝丝绕绕的,今日人被发出京城到外上任,明日说不准皇上记起,又召回京城委以重任。 这在本朝很是常见,昨日乡野隐士,今日朝堂高官。尤其韶慕是去岁探花郎,皇上金殿钦点,才学横溢,说不准在抿州稍做出些政绩,就会召回京城。 翰林出身,一般仕途平顺,将来也大都会入内阁。 像顾知县这种地方小官,升迁很是艰难,自然对此中道更加有体会。 昭昭提着食盒轻巧离去,直到拐过拐角,这才长舒一口气。 到了晚上,风骤然急了,檐下的灯笼来回摇晃。 昭昭坐在床上,只着单薄的中衣,身上围着一条被子,眼皮闭上又睁开。直到近亥时,才听见隔壁房间有了动静。 是韶慕,他终于回来了。 昭昭赶紧下床来,捞起搭在床头的那套衣裳,急忙慌的穿上。 从耳房中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的利利索索,头发挽成简单的发辫,轻着步子到了屋门外。 屋门半开着,里面的灯火落了出来,能看见里面站在塌边的修长身影。 “进来罢。” 还不等昭昭抬手敲门,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先一步开了口。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大人,这么晚才回来?” 边说话,便想着怎么开口,让他答应带上她一起去抿州。傍晚时碰上顾知县,她知道自己要是走不了,下场绝对没有好。 是以,无论如何都要走。 韶慕回头来,面色清淡,烛火中映出出色的五官,儒雅中几分高冷。 “方才我去了顾知县那儿,他说了你的事儿。” “我?何事?”昭昭莞尔,柔软的唇角一翘,连带着一双眼睛弯下来。 她的笑,让韶慕攸尔起了微微恍惚。琼林宴上,她看向他的时候,也是这般笑的,后来就接到赐婚圣旨。 “嗯,”他单手背后,往前走了两步,面对她站下,“他说了你卖身契的事,问我要不要?” 昭昭心口一提,姓顾的老狐狸居然还来这套?但凡韶慕客套一句,定然是拒绝,而非接受。 “那大人你怎么说的?”她看着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7 第 7 章 昭昭眼中印着明显的紧张,静静等着回复。 韶慕视线一瞥,落去墙边的桌上。 顺着看过去,昭昭瞧见了桌面上那张薄薄的纸张。她回来看看韶慕,想在他脸上找到答案。 他一如既往惜字如金,紧闭薄唇。 “我去看看。”昭昭开口,下一刻迈步去了桌边,伸手捞起桌上纸张。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行三个字,卖身契,然后是鲜红的指印。 昭昭当初被强行摁的手印,自是没看见这份契书上的内容。如今粗略的看上几眼,心中气愤的小火苗儿蹭蹭冒着。那群缺德的东西,卖良为奴。 这厢看完,她把卖身契叠起来,收进自己袖中:“谢大人再次相助。” 要说这位韶大人人冷话少,但是人品果真正派。 韶慕没有回应她,而只是皱眉道了声:“立县也只是个小地方而已。” 顾知县到底身为地方父母官,却也敢做这种略买之事。为官者,怎么会看不出这卖身契的问题,系胡乱假造?随意编上一个名字,便由良民卖作家奴。还是,根本地方上这种事情很多? 昭昭没明白韶慕话的意思,不过对他更加深一份感激:“大人,你稍等啊。” 说完,她提着笨重的裙子走出屋去。 韶慕回神,看着身影消失在门边。即使是这样不合身的衣裙,即使她没了记忆,可是行走间还是过去的样子,不慌不忙,分花拂柳。 再看桌上,那卖身契已被她收走。 想着她的身份到底不一般,眼下必须给她藏住。那卖身契说起来不大不小的事儿,却也是个隐患,他本想着如何从顾知县那边要过来,却不想她自己先行动了。 所以,顾知县深有意味的说那句:韶大人如此中意她,便成人之美…… 正想着,屋门被轻推了下。 是昭昭重新回来,这次手里托着一个白瓷双耳长颈瓶,里头插着娇艳的花朵。 “大人恩情,昭昭感念,”她笑着,眼睛好看的弯着,“白日里在园中寻来几枝花儿,可摆于房中观赏。” 韶慕垂眸,看着少女手中花瓶,这是她对他的一种感谢。 瓶中花插得好看,典雅细致,层次分明,三四朵娇嫩的粉菊,颇有傲霜之姿,旁上又衬着一枝白果枝,叶黄如金,修剪得恰到好处。 现下已入初冬,草木萧条,她能找到这些花来,是要费些功夫。 昭昭不好直接送去他的里间,便就走到桌边,把颈瓶摆上去,娇细的手指又整理了下。 这时,她看见桌角上的紫铜祥云香炉,明眸中闪过疑惑。 寒冷或者潮湿的天气里,屋里点熏香很正常,一来驱散潮寒气,使人发暖;二来也会让人身心觉得舒缓。 她掀开熏炉的盖子,弯下腰去看着。 韶慕看着,并没说什么。硬要说安宜公主还有什么会的东西的话,无非就是插花与调香。 “这香有何不妥?”他见她蹙眉,问道。 昭昭直起身,端起那精致熏炉:“这香中艾草较多,有提神醒脑的效用,只是夜里用不合适,会影响入眠。” 闻言,韶慕瞅去那尊熏炉:“的确是。” 一些药草和香料的效用,他学过医,略知一二。不过立县这样的地方,懂香的人总归不多,大抵就是这府里仆人随意点的。 世上大多人忙得是生计,根本不会学到插花与调香。 对于他的认同,昭昭先是一愣,而后心内几分欢喜,指着那瓶插花:“菊花的花香可以助眠。” 说着,她帮着熄了炉内的香,残留的几丝烟缕,亦跟着淡去。 而此时,韶慕也大该明白,为何昭昭插瓶用的是菊花。她是这样细心的吗? 昭昭做完这些,惦记着去抿州的事,因为韶慕并没答应。 她心中想着该用什么措辞,下意识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来…… “嘶!”手指的刺疼,让她不禁吸了一气。 低头一看,才记起自己食指上扎了一根刺,只是来送花瓶,没来得及处理。谁知方才忘了这码,直接捏了手指,怕是刺又扎深了。 好疼。 “怎么了?”韶慕走上前去。 “扎了根刺。”她说,话语中染了鼻音。 说完,她好似听见头顶一声轻叹,等抬头的时候,韶慕正好从她面前走开,身形一闪就进了里间。 昭昭抬起手指,真是和她想的一样,那根刺如今又细又深,好不难受。她对着用口吹气,希望能缓解。 里间有轻微的动静。 须臾,韶慕重新出来外间,几步直接到了昭昭跟前。 乍然的接近,她下意识后退,后腰卡上了桌沿,再退不得。抬头时,人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就在此时,韶慕身形微探,捏上她的右手,随后执起。 昭昭眼睛蓦的瞪开,身子后仰,另只手从后摁上桌面。 “这里?”韶慕眼帘垂下,盯上女子发红的指尖,果见肉中扎着一根细刺。 她的手养得娇细,因着这刺,指肚显见的有些微肿。不及时把刺挑出来,搞不好整根手指都会肿起来。 他问着,随后指间用力对她的指肚一挤,那里瞬间挤得泛白,刺也就看得更加明白。 昭昭咬咬牙,没有哼出声,去看韶慕的另只手,指尖捏着一根银针,也就明白上来,他是想帮她挑刺。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扎上的。”她小声道了句。 相隔这样近,清楚得能看清男人的墨瞳,深邃且冷淡,毫无波动。 韶慕看她一眼,没再多说,再次垂下眼眸,拿着银针去对准小小的指肚。 冰凉的指尖触到皮肤上时,昭昭整个紧绷起来,小脑袋往旁边一别。实在是见不得自己的手指,被针尖挑破。 下一瞬,疼意传来,那银针直接挑进了她的指肚,她甚至没有得到一句提醒。似乎多少也能看出,韶慕此人的果决。 “好了。” 昭昭的耳边很快听到男人清润的声音,甚至已经做好更疼的准备。于是回过头来,一眼看见韶慕手里的银针,针尖上赫然粘着一丝微小的刺。 他松开了她的手,往后站开,一边收好了银针。 昭昭看着指肚,上头冒出一粒血珠,证明着刺已出来。虽然有些疼,但是比深刺在肉的不适感好太多:“谢大人,您果真是学过医的,下针果决。” 她笑着,好像一直在对他道谢,从他在雨夜里拉着她走开始。 那么,自己好生与他商量,他说不准就答应带上她,一起搭伙去抿州。 “大人,你后日启程去抿州,我可否同路跟着?”昭昭问,眼睛明亮。 韶慕正捏着黄铜针盒,想着自己上次下针是什么时候,有些模糊,有十多年了罢。闻听昭昭的话,去看向她。 她还在捏着那根手指,明眸中几分期待。他分明记得,昨日已经拒绝过她。 “昭昭,”第一次,他叫着她的名字,“你说的是官话,家应该在京城,不该去抿州。” 话出口,韶慕清楚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黯然。 “你的意思,我该去京城?”昭昭动了动唇角。 这话当初武班主也说过,她是官话口音,所以一开始她是想去京城的,跟着戏班一起。只是后来变故,才到了这里。 就算她是京城人,没有记忆,回去京城又能怎么办?抿州更近,还有名医,万一就治好失忆了呢? 其实像韶慕这样对她冷淡,她会觉得安定,若是有人对她过于热情,那反而叫人觉得担忧。 昭昭低头,视线中,指肚上的那粒血珠子已经染开:“不是纠缠大人,我会付报酬,只是同行。” 如今,她干脆亮了自己的底子给他,她并不是一无所有。世道艰险,再如何都要留点什么在自己手中,武班主教她的。 她这样的回答,倒让韶慕几分意外。不过他心中已经做了决定,就是送她回京城。无论如何,她是皇族血脉,天之娇女,怎可流落民间? “往西北走一日的路程,是另州,有一位魏公子,他年前会回京城,我送你过去,他会带你回京。”他看着她,平静道。 会国公家的世子魏玉堂,北上办事正在另州。魏家是皇后的母家,魏世子是安宜的表哥,将她交于他,合适也稳妥。 在这之前,未免多生事端,他决定不把她真实身份说出来。等到了另州,找个机会说出,或者干脆交由魏玉堂来说也好。 说到底,他和她之间矛盾且尴尬。她当日明白说着,与他断开,彼此再不相干。他又何必对她多有过问? 见她不语,韶慕又道:“明日就出发去另州,你回去准备罢。” 昭昭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喉咙中,刚才还显得欢快的脸,此时平静许多,只是轻轻嗯了声。 说起来韶慕帮了她很多,她心里清楚通透。虽然不带她去抿州,但也安排一条回京城的路。细想,他一个上任官员,身边跟着一个女子,是有不妥。 她是想去抿州,但也不会强人所难。对于他的相助,内里始终铭记。 “好。”昭昭点头,嘴角浅浅带笑。 她如此安静的答应,韶慕心内起了些许复杂:“我给你把下脉罢。” 昭昭应声,平抬起手,露出腕间的脉搏。 见此,韶慕亦是抬手,两根细长的手指落上她的腕间,指尖当即试到了那脉搏的跳动。 失忆症,祖父曾经与他提过,大都是人的脑袋受到撞击,内中的脑络受阻受损所制,这种可通过疏散脑中淤血,人会慢慢好起来;还有一种是脑络创伤严重,有可能永久恢复不了。 从面上来看,昭昭除了失忆,一切如常,应当属于第一种。宫中御医众多,相信会将她治好。 他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 昭昭一动不动,等了些时候,忽的看见韶慕眉间似乎皱了下,再想细看的时候,却发现根本眉间是平展的。 “如何?”她问的小声。 韶慕收回手,垂至自己身侧:“前日你淋雨,如今看着身体无碍。” 昭昭唇角微开,本以为他帮着探脉,会说些关于失忆的事儿。 “大人早些休息罢。”反应上来,她作了一福,随后出了房间。 屋里静下来,外面的冷风窜进来,带走了些许温度,摇着桌上烛心晃了几晃,带着韶慕的脸也忽明忽暗。 良久,他走去桌边,视线落在那瓶插花上,精致秀丽,鼻尖嗅到淡雅的菊香。 “怎么会?”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女子手腕的温热,“她的头并未受过创伤,缘何会失忆?” 8 第 8 章 次日,韶慕离开了立县,算是比预想中提前一日。 天冷了,他要尽快赶去抿州,如今这一日时间,刚好送昭昭去另州。 马车行进在荒凉的郊外,如此时候,田中无有劳作的农人,万物消寂,前日的雨让道路格外泥泞,走得并不算快。 昭昭和钟伯坐在车外的前板上,身上衣裳虽然厚重,但很是挡风,头上蒙了条布巾,根本不觉得寒冷。 钟伯手里攥着长鞭,偶尔挥舞两下。平日里跟着韶慕,路上甚少有什么话说,现下对着昭昭,可算不用再憋着,说了个畅快。 一路走来碰到哪些稀奇事儿,哪次夜里行路无有住处,最后甚至说到栾安府的韶家。 昭昭这才知道,原来韶家不是一般的杏林之家,是和抿州吴家一样的世家,甚至更高一筹,祖上出了不少杏林名家。按理说,这样的家族,身为少主的韶慕该继承祖业。 她长着一张乖巧的脸,如此安静的聆听,让钟伯很是喜欢,又有些许不舍和怜悯。只可惜他做不了主,要不然一定带上这姑娘。 车内,韶慕看着书,身旁的窗帘掀开一角,外面的光线透进来。 耳边是外面一老一少的说笑声,钟伯夸昭昭的话,也一字不落的钻进耳中,有些故意说给他听的意思。 他抬眸,看着前方晃动的门帘。 昭昭自然是不能带的,她是金枝玉叶,还是他和离的妻子,挑哪一头来说,他也不能和她再牵扯。钟伯毕竟才接触她两三日,不过被她乖巧的表现迷惑,实则内里骄纵又娇气。 晌午的时候,三人在一处茶肆暂停休憩。 天冷,里面人不多,钟伯找了个靠里的桌子,他知道韶慕喜欢安静。 三人坐下,简单点了些吃食,乡野地方,可想而知也并没什么好吃的。 昭昭靠着钟伯坐,手里握着一角杂粮饼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又干又硬,几乎能把牙硌下来,连喉咙都试着疼。 她慢慢嚼着,再没跟韶慕提跟去抿州的事。回京城便也行罢,她原也是如此打算的。 正想着,面前推过来一只瓷碗,里面是软糯的白粥。 抬头去看,是韶慕,他已经吃完,正站起身离开:“吃这个罢。” 昭昭目送他离开,回来看着眼前的粥,遂放下饼子,端起来喝。米粥软软的,终于让她喉咙舒服了些。 不好让别人等着,她匆匆吃完,就出了茶肆。 马车继续上路,才走出一段,天上飘下了细碎的雪,预示着,真正入冬了。 “天要冷咯。”钟伯道了声,晃了下长鞭,啪的一声响。 昭昭抬脸,一点冰凉落在腮颊上,纤长的睫颤了颤。 忽然,咔嚓一声响,马车随之往一旁倾斜倒下,连拉车的马亦受到惊吓,嘶鸣一声,马蹄不安的踢踏。 钟伯道声不妙,当即跳下车去查看。 事出突然,昭昭下意识双手去抓身后的车厢,这才堪堪稳住,没有跌落下去。 她刚想扶着下地,身边的布帘掀开,露出韶慕的一张脸。 “可有伤到?”他问,并打量着。 昭昭摇头:“没有。” 韶慕嗯了声,先一步从她身边越过,下了马车。甫一站稳,他抬起右手到她面前。 昭昭一怔,看去他,他这是要扶她下车?可是她脚一伸就会落地,并不麻烦。 “地上滑。”韶慕道了声,手落回垂至身侧,随后走向车后。 昭昭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的眼神莫名熟悉,还有他抬手扶她,有种熟练的自然。 “轮子脱下来了,”钟伯蹲在地上,手里检查着轮子,“好在轴没断,是车辖松了,找个铁匠修一修就行。” 少了一侧的车轮,车厢歪倒着,没办法再前行。 韶慕四下里张望,单手背后:“不能耽搁,这雪不知能不能下大,今日必须赶到另州。那边有个村子,当是有铁匠,钟伯你去找人修好马车,我去前面路探一探,是否好走。” 简单说完,他准备前行,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马车边,昭昭正探着身子去掀门帘,想确认里面东西是否安好。 “昭昭,”韶慕唤了声,“你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昭昭看向他,嗯了声,然后就见他转身前行,细细的碎雪在他身遭打旋儿。 钟伯也不耽搁,带上车辖就往远处的村子跑去。 马车这里只剩下昭昭,她拍拍马脖子,轻轻安抚着。马儿是有灵性的,喷了个响鼻儿,像是回应她。 旷野安静,她往韶慕走的方向看去,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这厢,她记起来去查看车厢中的物品,走过去掀了帘子。韶慕带的东西本就不多,一眼看进去时,就见物品全部滚聚在车厢一侧,不过箧笥没有散开,倒也没显得凌乱 刚想放下帘子,昭昭猛然记起什么,然后再次看进车厢内。 这回她看得仔细,也就发现韶慕随手提着的包袱不见了。这样一回想,她记起来,在茶肆时他从包袱中拿出信笺来看…… 包袱落在茶肆了。 昭昭站在原处想了想,最终沿着马车刚才来的路往回走。 车坏了需要功夫修,她记得离开茶肆也没有多久,走回去取回来就好。 路上是马车留下的两道车辙,于泥泞中相当明显。昭昭沿着路边沿走着,这里还算坚实,飘飞的细雪,让视线受阻,想要找一下那茶肆的幡旗都变的困难。 心中觉得很近,真正走起来可完全不是,路不好走,还得辨认方向,幸好有地上的车辙。 就这样走了些时候,昭昭看见了那间茶肆。 她直接走进去,找到他们三人当初的那张桌子,可是并没有韶慕的包袱。再看周围,只有靠门明亮的地方坐着几个人,身边带着什么一目了然。 “茶博士,”昭昭唤住正提壶经过的伙计,指着曾经放包袱的地方问,“我们适才落了包袱在此,你可有看见?” 伙计当即摇头表示没有,然后匆匆走开,去了别的桌上送水。 茶肆不大,扫一眼就能看遍,若是包袱在的话,肯定能看见。 昭昭走了一路折回来,想着再仔细看看,要是真被人前面给拿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她一转头,看见烧水间,隔着一条门帘,将里头挡的严实。她想了想,走过去伸手挑了帘子。 “喂,你这是要作甚?” 突然响起的喝声,茶肆里一静,众人巡视一番,最后循着伙计的目光,看去了正想往烧水间里进的昭昭。 昭昭被吓了一惊,才回头来,就见着伙计急冲冲过来,一闪身挡在了门边。 “可以洗洗手吗?”她眨眨眼睛,颇为乖巧的问了声。 伙计皱眉摆摆手:“没有水了。” 一旁有人笑了声,说一个小娘子洗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伙计这么大声把人吓坏了。 见此,伙计仍是不让:“我都说没见着你的包袱,你这娘子怎么就不信,还要硬搜。我家茶肆经营多年,谁不说一声好口碑?” 昭昭没想到,自己没开口,这伙计倒先倒打一耙,指责自己无理。 已经听到有人说,这伙计人实诚之类。 如此,伙计更是挺了胸脯,硬着口气:“且不说,你东西丢了半天才回来找,就说你确定丢在我这儿……” “确定。”昭昭不等他说完,直接道。 或者刚才还疑惑,如今伙计这阻拦的架势,分明就有问题。旁观人或许不明白,可她肯定。 “你,你这是平白污蔑人,大家伙儿评评理。”伙计不让,更是拉着茶肆的客人站在自己这边。 道理上,这种时候,人会偏向站主家这一边。 昭昭也不急,声音不高不低的正好清晰:“我丢了东西也是着急,想着确认一眼,若没有便去了心事,没办法的事儿。茶博士你体谅。” 她安静说话的样子,脸上带着无辜。 旁上有人道了声让她看看,没有就罢。有时丢了东西,即便明知找不到,还想再确认一眼,无非就是让自己死心。 到这里,伙计不好再拦着,身形往旁边一让,他自己掀了帘子:“看罢,看罢!” 除了昭昭,还有那些好奇的人也凑了过来看。 烧水间巴掌大的地方,一眼就能扫过来。烧水的两套炉灶,水壶栽在上面,水开了正咕嘟嘟冒着热气儿;老旧的木架上,摆着瓷碗瓷盏、茶叶罐;一堆木柴堆在墙角。 没有包袱。 伙计哼了声,瞅着昭昭:“你看,没有……”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人影一闪,那小娘子兔子一样窜进烧水间。 众人还未反应上来,昭昭已经到了柴堆旁,伸手就扒拉开那层引火用的干稻草。于是,一个灰色的包袱出现在视野中。 “找到了。”她一把抓起包袱,手里晃了晃。 这下所有目光看去伙计,有人啧啧讥讽。 “那,那是我娘给我送过来的,是我的。”伙计如今只能嘴硬,并大步过去伸手就抢。 昭昭是女子,体力上和对方比自是吃亏。她也不硬挣,轻轻就松了手。 这时,人群中有看不下去的道:“看人是个姑娘家,你故意欺负人罢?” “才没有,”伙计扯着嗓子,瞪眼睛看着昭昭,“你说是你的,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这个他记得清楚,包袱是拿在那个公子手里的,这姑娘碰都没碰。而且多年卖茶经营,会查人脸色,他确定这俩男女关系很淡,充其量就是路上同行。所以,她必不会知道包袱中有什么。 的确如伙计所料,昭昭不知道包袱中有什么,那些是韶慕的私物。 见她不说话,伙计哼了声,提着包袱从烧水间出来,直接放去近便的桌子上:“都是灰色的包袱,你看错了罢。” 这倒是有可能,因为包袱千篇一律,不就是块粗布吗? “里面有一个黄铜针盒,这样大小。”昭昭紧跟着走出来,同样站到桌旁,手里比划着大小,“里面是一套针,行医针灸的那种。” 别的不知道,这套针她可记得。也是今日路上,她从钟伯口中得知,这套针是韶慕小时候,他祖父送给他的。 “还有,你说是你的,你会医吗?”昭昭问,“你又不识字,包袱中的东西你要了何用?” 不过就是贪心罢了。 伙计支吾着还想反驳,被一个急性子的汉子一把抢过包袱,三两下打开来,里面的东西彻底坦露出来。 书籍,信笺,还有边上躺着的黄铜针盒。 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属于一个大字不识的茶肆伙计,众人心知肚明。 伙计无话可说,在一片讥讽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昭昭系好包袱,急着赶回去,也不说多余的。 当她抱着包袱从人群中出来时,正好对上一双眼睛,深邃中染着清淡。 是韶慕,他就站在人群外,玉树芝兰,也不知站了多久? 9 第 9 章 身后人群乱糟糟的,有人说茶肆伙计窃夺他人财物,有人取笑不认字却偷书…… 人圈外,昭昭看着韶慕,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回了茶肆,又在这里看了多久。 “找回来了。”她双手捧着包袱示意,嘴角笑意明媚。 相隔三两步,韶慕瞅眼包袱,又看去少女的脸,眸中闪过什么,只淡淡嗯了声,随后转身走出了茶肆。 昭昭微愣,低头看着包袱。怎么她帮他拿回来,他不高兴么? 她手垂了下去,单手拎着包袱。走了一路,刚才又好一顿与伙计纠缠,如今只觉双腿发沉,身上衣裳压得双肩泛酸。 走出茶肆的时候,韶慕正走进雪中,双手一举撑开油纸伞。 “走罢。” 他回身,手臂一伸,伞面送到檐下来,正好遮在昭昭头顶上。 伞面发旧泛黄,能听见雪粒子砸在上面的沙沙轻响。年轻郎君如玉树,半边肩膀露在伞外,被细雪轻扫。 昭昭往前一步,完全到了伞下:“我没想到路这样远,想拿了包袱就赶回去。” 看来她的脚程还真不行,韶慕他去前方探路,后面又来到茶肆,可比她快。 韶慕看去她的脸,手里接过包袱,隔着粗布试到了针盒。她穿着粗糙的裙裾,已经沾了泥水,露出的绣鞋也不干净。 以前她可不这样,从不多走一步路,哪怕身上衣裳勾起线丝,她都不会再穿。没人敢惹这位天之娇女,身边永远是奉承和巴结的人。头顶总是插满金银珠翠,也不知那截细细的脖颈是怎么擎住的。 可她刚才冒雪回来取包袱,还与那伙计据理力争,一步不让…… “这边终究乱,别乱跑。”韶慕道,“回去罢。” 昭昭应了声,随后跟上韶慕的步伐:“如今天还亮,而且茶肆中人多,仔细应付不会吃亏,左右不能让他昧了东西。” 韶慕微侧脸,跟随的少女正小心踩过地上的泥坑。 看来经过许多事,她也学得谨慎了。 两人回到马车那里的时候,钟伯已经找人修好轮子,那车辖被铁匠重新打了几把,装套回去,比原先牢固许多。 只是如此,便耽误了些行程,剩下的路必须得快赶。好在虽然已是过晌,但是雪停了,这也少了阻碍。 等到了另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找到一件客栈,三人安顿下。 店家准备好晚食,昭昭去叫韶慕到堂中用膳。走到门外,刚想抬手敲门,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正提到她的名字。 是钟伯,他在对韶慕说,能不能带上她去抿州。说她失忆,就算回了京城,也难找到家人。 而韶慕只是简单道了声,不必再说。 昭昭收回了敲门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轻着脚步离开。 。 翌日,韶慕早早出了客栈,前去找会国公世子魏玉堂。 此次魏玉堂来另州是处理族里的一桩事情,处理好便会回京。 韶慕打听到,魏玉堂现在不在城内,在北城郊的一处私宅,已经有两日。 到了北城郊的时候,已近晌午,他等在正堂内。 没一会儿功夫,魏玉堂便来到正堂。两人之前在京城虽说不算熟,也见过几次面。 “韶大人去抿州上任,缘何来另州了?”魏玉堂客气几句,请韶慕坐下。 韶慕颔首,落座。 下人送了茶水点心上来,而后尽数退出正厅,留着两人说话。 “不瞒世子,是有件事要与你商议。”韶慕端坐,手一搭落于桌沿上,指尖碰到细瓷茶盏。 魏玉堂比韶慕长了两岁,大家世族,身上难掩矜贵之气。 闻言也是笑笑:“何事?” 韶慕心中辗转一番,面上不变,只眸色一深:“关于安宜公主。” 是,她是皇族,自该回京。 “公主?”魏玉堂端茶的手一顿,脸上略有不解。 人早已过世几个月,且死法儿着实不好,活活溺死。如今提起这个名字,总觉得唏嘘。 韶慕薄唇抿平,脑海中映现出少女的身影,厚重不合体的粗布衣裙,没有妆容的素淡脸庞,清脆的声音喊他大人…… “她其实并没……” 正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女子哭声传来,紧接着踉跄的身影跑进正厅来:“世子,求你别不要月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韶慕的话被打断,眼看那跑进来的女人直接跪去魏玉堂面前,头发散乱,哭着抱上他的腿。 只见魏玉堂皱了眉,眼神瞬间冰凉:“已许你活着,还有何不满?” 叫月娘的女人仰起一张泪脸,一声声祈求:“世子,念在伺候你多年的份儿上,别把我发卖。” “拖下去!”魏玉堂不耐烦,脚一抬踹开了月娘。 几个家仆冲上来,七手八脚的拖着月娘往外走,更有人直接拿布团塞住她的嘴。她剩下的只能是瞪大眼睛,无力的呜呜着。 很快,堂中就恢复了安静,如果不是魏玉堂正理着自己被抓皱的袍角,会让人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韶大人见笑,”魏玉堂歉意一笑,重新坐好,“她是我的一个妾侍,犯了错。” 人家的私事,韶慕自是不会过问,颔下首:“世子几时回京?” “快了,剩下一点儿小事儿解决,就回去。”魏玉堂道声,手里转着茶盏,“也不知往回走会不会平顺些?” 韶慕明白其中些许的意思,魏玉堂回京,定然是会带上不少东西,难免会引来贼匪之类:“回去路上,世子可派人提前探路,想必贼匪对魏家有所忌惮。” “忌惮?”魏玉堂哼了声,望去空荡的厅门,“贼寇凶狠,一群亡命。你以为我为何要处置那妾侍?因她被贼匪掳掠了去。” 韶慕抬眸,眉间一蹙并不言语。 魏玉堂抿了口茶,继续道:“她就不该回来,失踪几日,污了名声,魏家怎么可能留她?” 厅内一静,仿佛女子的哭喊还在耳边。 “查清楚,或许她并未出什么事。”韶慕道。 “查?谁会信?不说只是一个侍妾,就是魏家的小姐,也留不得。”魏玉堂说得残酷,一脸无所谓,“若是韶大人,会信吗?” 韶慕眼帘微垂,想起了昭昭。月娘才失踪几日,便被魏玉堂放弃,昭昭失踪了几个月之久,期间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魏家对一个妾侍尚且如此,那皇家对昭昭呢? 天下人都知道安宜公主已死,如今突然复活,如何解释那几个月?况且她失忆了,贸然回去,到时候如何面对一切? 是否,到时她也会像月娘这般,纵然百般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一个公主,始终代表着皇家颜面。 “韶大人,你适才说公主的事,是什么?”主座上,魏玉堂问。 韶慕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视线上移,对上对方:“离京前,公主府已封,我有几套书籍遗忘在书房。别人无法进去,不知世子能否帮我去找找?” 魏玉堂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口答应下。 从宅子里出来,韶慕抬头看眼阴霾的天空。 是他急于送她走,忽略了不少东西。 等回到城中,已是过晌。 才进城门,就见一个健壮汉子倚在墙根,瞧着墙上贴的缉凶文书。 是冯越,他已经在等着,见韶慕走来,连忙起身站直:“大人。” “怎么才来?”韶慕站下,同样往墙上看了眼,缉凶文书上的画像着实粗糙,风雨淋过更是模糊成一团。 冯越近了一步:“大人恕罪,本该昨夜过来,只是立县发生了一件怪事儿。” 韶慕盯着墙面,嗯了声,示意继续说。 “上回大人说的略卖人口,我去查过,”冯越仔细说着,“可就在昨日头晌,牙婆被人杀死在家中,还有不少参与其中的拐子。” “死了?”韶慕身形微侧。 冯越点头:“身上不少伤,看来是受了折磨。而且,此举并不是救被拐的女子,因为她们还被关在地窖中。” 韶慕让冯越查的就是买昭昭的那个牙婆,想着能牵出些什么:“官府没查到,是罢。” 他看似是问,实则心中有了答案。这件事牵扯到顾知县,对方肯定将一切线索切干净,而牙婆也不敢说出顾知县,所以惨死。 冯越称是:“真的是什么都没留下,我自己亲自去查过。” 韶慕心中有一个猜测,有人在寻找昭昭。 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客栈。 经过昭昭房间,见房门开着,钟伯站在里面,手中拿着两张薄纸:“怎么了?” 钟伯回过身,见是韶慕,赶紧道:“大人,昭昭她走了。” 韶慕迈步进了房间,果然里面没有昭昭的身影。钟伯递上的是她留下的信,纸上一手娟秀的小楷。 他展开来看,清晰字迹映入眼中:承蒙大人相助,昭昭得以摆脱泥潭,心中一直感念。大人肩负重责,现下不好再打搅,昭昭自行前去寻魏世子…… 留下的也就短短几行字,一眼便能看完。 韶慕抽出信下的那张纸,赫然是一张银票,上面清楚的数额。 他快速转身出了房间,几步到了自己房外,一把推开。 一眼看去桌面的时候,果然那封信已经不见。 是他原本写给魏玉堂的,里头解释了一些事。所以他昨晚和钟伯的话,她听到了,所以自己带着信去找魏玉堂。 韶慕呼吸一滞,手里的信和银票被攥皱。 他跑出房间,身形穿过走道,一直出了客栈。 外面开始下黑,最后的霞光落在石板路上,残存着冷淡的橘色。 韶慕看去街道两头,寻找着那抹纤瘦的身影,自来冷淡的眸中有了焦急。 现在的她,绝对不能回京城。 10 第 10 章 昭昭几经打听,到了城中的一座宅院外。抬头就看见大门上方悬挂的门匾,上头描刻着大大的两个字:魏宅。 这里是魏家在另州的旁支,韶慕提过的魏玉堂就住在里面。 许是见她穿得寒酸,守门家仆并不准她进门,只说魏世子两日未归,让她在外面等。 昭昭不强求,走去避风的墙下,细巧的身形完全掩藏在昏暗中,也便看着天色越来越黑。 她低头,瞅见捏在手里的信。封皮上写着魏玉堂收,字迹刚劲有力。 这样试着,里头的信纸略厚,猜想韶慕大概写了不少。 昭昭再看去魏宅大门的时候,那边已经点了灯,黑暗中映照出气派的大门。 其实回京城也好,去官府中查一查,说不准就能找到家人。从立县到另州,韶慕帮了她许多,不好再拖着人家的行程,她自己找过来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空荡的街上响起踢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昭昭离开墙边,往前走了两步,见是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顶下挂着两盏羊角灯,前后跟着仆从。 很快,马车停在了大门外,守门的管事利索跑出来,帮着摆好下车踩的马凳。 车帘掀开,一位锦衣公子自车内出来,最后站在地上,一扫衣袖就准备往宅中进去。 管事两步追上去,半弯着腰跟那公子说了什么,并抬手指着昭昭所站的地方。 夜风卷的寒意吹来,昭昭听到了些细碎的话语,那锦衣公子应当就是韶慕所说的魏玉堂。 那边,魏玉堂停顿脚步,转身看去那处院墙下,果见站着一个小身影,朦胧在黑暗里不太真切。 “你是谁,找我何事?”魏玉堂开口,语调中带着倨傲。 昭昭不太喜欢这人的腔调,又往前走了走:“是韶慕大人让我来找魏公子你。”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那封信。 隔着三丈远,魏玉堂原本有些不耐烦。白日里,韶慕才找过他,让他帮着去公主府找什么书籍,这厢怎么又让人来?说起来,两人可不算相熟。 但是听到那把清脆嗓音时,视线落去那抹身影上。 是个女子,一身粗糙衣裳,头上裹了条挡风的长巾,并看不到样貌。 “你过来说话。”魏玉堂拢了拢披风,道声。 闻言,昭昭朝他走过去,粗布裙裾扫着青石板,脚底无声轻盈。 三丈距离本也不远,眼看着快到人面前,她双手抬高送上那封信。 魏玉堂扫眼她手中的信,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这是什么?” 昭昭下颌微扬,包裹着下半张脸的长巾落了下,眼看就要露出鼻尖:“是韶大人……” “等等!” 黑夜中,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风一样急。 魏玉堂微抬手臂,手指几乎碰上了信封的边缘,闻言动作一顿,继而转头看去。 昭昭亦是听见,当即回身,见着来路上,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黑暗中走来,步伐略急,很快明显了轮廓。 还不待她开口说什么,那人三两步上来挡在她身前。 是韶慕,他就这样直接站去了魏玉堂面前,将昭昭隔在身后。 “叨扰世子了。”韶慕平稳住呼吸,抱拳做了一礼,断的还是原来的沉稳。 魏玉堂垂下手,视线被韶慕挡住,也就再看不见后面那女子:“韶大人这又是为何?” 韶慕微微一笑,面上不变:“白日同世子分开,我去了城中游赏,回去晚了,表妹大概担心,来了这边寻我。” “这样啊。”魏玉堂笑笑,脸上没有多少在意。 韶慕歉意颔首,随之转过身来,垂眸就看见昭昭手里捏着那封信。 “这信不是给世子的。”说着,他手指一夹,便从她的手中抽走了信封,“你先去墙边等我。” 昭昭仰脸,心中生出疑惑:“我……” “去罢。”韶慕打断她的话,手落上她的肩头,扶着她回身。 昭昭还想说什么,只觉的他推了她后肩一把,用了些力气,脚步不禁往前小迈两三步。如此,她只能又站回到原先的墙下。 眼看她走开了距离,韶慕心弦并未完全松开。方才魏玉堂和昭昭只隔着两三步,也不知道魏玉堂有没有认出来。 “韶大人的表妹?”魏玉堂往那墙下模糊的女子看了眼,笑问。 韶慕道声是:“她也要去抿州,便带上了。” 简单找了个理由,他不想过多说关于昭昭的事,便转去回京的话题,提醒魏玉堂路上小心,并拿了立县牙婆那些人被杀做例。 如此果然奏效,魏玉堂跟着叹气,道声这些贼子猖狂。 不便在此久留,两人站着说了几句,韶慕便提出告辞,与对方道了别。 等从那大门的光亮处走出,到了墙下,韶慕一把攥上昭昭手腕,带着就走。 “嗯……”昭昭小声惊呼,身形被拉了一个趔趄。 没反映上来就被拉着走,她下意识跟着小跑,差点儿踩上裙裾。好容易稳住,她抬头去看韶慕,只瞧着他挺直的后脊,步伐不停,甚至越发的快。 “你慢些。”她被这样拖着走很不舒服,手也试着往回抽。 可是韶慕好似没听见,兀自大步往前,手里那点儿想挣开的力气,实在不足为道。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她还是她,身子娇气得哪有什么力气? 直到拐过一个街口,他明显感觉到昭昭已经跟不上,拖着步子慢慢沉重。 “我走不动了,你别拉我。”她话里带着鼻音,细细的手腕还是想抽走。 不知为何,韶慕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几丝害怕,随后脚步顿住。 可是他停下的太过突然,后面的昭昭脚下没来得及收,直接撞上他的身侧,小巧的鼻尖撞疼,眼中迅速浮出一层水雾。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仰起脸:“大人要做什么?” 真是奇怪,有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大力的扯着走,把她当小鸡仔一样拎着吗? 黑暗中,无法看清韶慕脸上神情,他也不说话,只是就这么盯着她。 昭昭还想说什么,话到了舌尖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察觉面前的韶大人生气了。 “说的话你总是听不进去,是罢?”韶慕薄唇轻启,请冷冷的送出几个字。 稍一思忖,昭昭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她该在客栈等着,可现在她拿着信来找魏玉堂。 “其实,我自己过来也一样。”她声音轻轻,左右都是要走,有何不一样。 韶慕一噎,的确是他说送她走,她留下的信也说得明白,说不想再麻烦他。可这并不是麻烦的问题,是她的身份。 “先跟我回去。”他手上力道一松,那截细柔的手腕便立即抽走离去。 昭昭站着不动:“那京城呢?” 她的疑问,韶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之前他急于送她回京,忽略了一些问题。 从平常人来说,久别回家是一件喜事,可问题是她死而复生,失忆失踪数月。她回去,会面对什么样的处境?皇帝会否认她。 她从小娇生惯养,受尽宠爱,顶着一个大渝明珠的桂冠。所以,这颗明珠绝不可能有瑕疵,她该永远明亮,哪怕是死去。 就像之前她与他提了和离,明明白白一张和离书,可是皇帝并没有提及,后来她传来死讯,这件事更是像没发生过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丧妻。 因为事关皇家的颜面。 想到此,韶慕轻了口气:“回京的路,年底不安定。” “嗯?”昭昭揉着自己的手腕,眸中带着疑惑。 一番快走,她蒙盖在头上的长巾已然脱落,松松缠落在肩上,彻底露出那张精巧细致的脸蛋儿。 韶慕单手背去身后:“魏公子一行会带不少东西,恐招贼人。若是乱起来,没人会顾上你。” 他这也算找了个借口。 如若她此时回京,大抵是两个结局。一个是被永远藏着,不再露面,和幽禁无异;另一个便是赐死…… 因为现在,他无法知道皇帝的心思。只能看以后有没有可能,找机会试探。 寂静空旷的街道上,是一高一矮两条身影,相对着站立。 “大人,”昭昭抬起脸去看韶慕,声音中仍旧带着狐疑,“你为何对那魏世子说,我是你的表妹。” “咳,随口说的。”一声冷风,韶慕差点被呛到,抬手挡在唇边轻咳一声。 她是公主,不能说她是他的丫鬟;两人曾是夫妻,称小妹也不合适。只能用表妹。 昭昭嗯了声,没再多问。 两人一起往回走,韶慕走在前面,不时拿余光去看身边的女子。她轻柔的发丝被风吹起,他不觉缓慢了步伐。 轻微脚步声被风带着吹出老远。不知不觉,已经看到了客栈。 钟伯正等在门外,一盏灯火亮在他身后,老远也瞅见了他俩,迈步朝着走来。 “昭昭。”韶慕脚步顿下,侧过身来对着昭昭,风扯着他的袍角。 “跟着一起去抿州罢。” 11 第 11 章 听到会带她一起去抿州时,昭昭双眸发亮:“真的?” “真的。” “嗯。”昭昭深深点了下头,唇角笑开,所有的寒冷在此刻消散。 韶慕心中也轻松了些,困扰多日,如今也算做了决定。至于她的身份,还是瞒住罢,立县牙婆被杀总有古怪,而且她知道了自己身份,恐怕会更麻烦。 “走罢。”他转身,迈步踩着石板路前行。 昭昭笑笑,跳着步子追上他,蹦哒哒的像一只小兔子。 钟伯迎了上来,见着两人一起回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自然免不了数落昭昭两声,说她瞎跑,然后就急忙慌的往回走,说去准备晚食。 昭昭和韶慕一起上楼,各自走到自己房门前。两人房间相对,同时推了门扇,又同时迈进门槛。 “大人,”昭昭回身,见着韶慕正要关门,唤了他一声,“是明天上路吗?” 韶慕门关了一半,透过缝隙看见少女明媚的脸:“是。” 这天夜里,昭昭睡得很安心。迷茫了很久,现在似乎找到了要走的方向,有些东西也明朗起来。 先治好自己的失忆,只要记起以前的事,一切就迎刃而解。 她在床上翻了身,外面冷风呼啸,窝在暖被里着实舒服,呢喃一声:“肯定能好起来。” 一宿的冷风肆虐,次日阳光明朗,盘踞在空中的阴霾重云被吹散干净。 昭昭才从床上起来,房门便被敲响,走过去打开,是钟伯站在外面。 “昭昭,来换套衣裳,”钟伯手里捧着两件新衣裙,往前一送,“先前那套别要了。” 昭昭手里接过,柔软的衣料落在掌心上,只一试便知和先前那件好出太多。颜色新鲜了些。 “真好看,谢谢钟伯。”她冲人甜甜一笑,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儿。 钟伯摆手:“我哪里懂?是大人让掌柜娘子准备的。你这丫头,既然穿着不舒服,怎么不说?” 昭昭往旁边一让,想请人进屋:“你们对我已经很好,衣裳只是不合身,别的也无碍。” 要是在立县没碰到韶慕和钟伯,她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 她说话乖巧,哄得钟伯开心,于是感叹一声:“跑了一趟另州,可最后还是要带你去抿州,有些事儿我看就是注定的。” “只要别耽误大人行程就好。”昭昭道。 钟伯摇摇头:“你这丫头就是懂事儿。” 对面房间在这时打开,韶慕一眼看见门外说话的一老一少,钟伯的那句懂事儿,他听了个清楚。遂往昭昭看了眼,她正靠在门框边,嘴角浅浅带笑。 懂事儿? 他不禁回想以前,要说安宜公主是娇气的厉害,不过心地其实不坏。 “大人,你起了?”昭昭打着招呼,脸庞明媚。 韶慕嗯了声,走出房来,随手关了房门:“准备下,咱们上路。” 说完,他自己先行走开,于昏暗的过道走到尽头,身影转过了拐角。 这厢,昭昭回屋去换衣裳,钟伯则去了韶慕房间,收拾着东西。各自在房中吃了些朝食,最后去了客栈的后院,马车就停在那里。 马儿休憩了一天两夜,吃足草料,如今精神十足。 韶慕站在院门旁,抬头看着天空,心中盘算着路上需要的时日。已经不能再耽搁,必须赶快去抿州。 年底了,加之以前沉积下来的,到时候接到手的定然是做不完的公务。 钟伯正牵着马往院门外出,手里熟练掌控着马套,回头时正好看见昭昭从后门出来,不由道:“瞧瞧,咱们昭昭跟仙女儿一样。” 韶慕下意识也看过去,正见少女迈步走下阶梯,袅袅娉婷,步履若莲。 “钟伯莫要笑我。”昭昭被夸得有些羞赧,小声道了句。 这衣裳的确比之前的轻盈许多,尤其里衣,是顺滑的绸料,不再会磨得她皮肤发疼。 天气好,适合赶路。 韶慕进到车里的时候,昭昭和钟伯还在那儿说话。 正式上路,马车径直出了东城门,沿着官道往抿州的方向走。 昭昭坐在车前板上,和钟伯说话,气氛远比来的时候轻快很多。荒凉的野外,让人看着也顺眼。 韶慕则坐在车里看书,一段时候,已经看了大半本书。 “哒哒”,耳边传来两声敲击木板的轻响。 接着是女子轻柔的声音:“大人?” 韶慕抬眸,车门帘轻晃着,隐约映出一方身影:“进来罢。” 下一瞬,门帘掀开,少女轻巧的身形进了车厢来,随之利索坐下。 外头明亮,乍一进来,只觉得里头很暗,眼睛需得适应一下。昭昭看去坐在中间的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安静,一张脸上写满冷淡,让人觉得不好靠近。 “我做了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一物,随后往韶慕面前一送。 韶慕握着书册的手落去膝上,摊开着书页,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什么?” 女子娇细的掌心中,躺着一个圆鼓鼓的小布袋。勉强说是小布袋,其实就是一块布头,里面装了什么,然后用线系紧。 “香包啊。”昭昭认真回道。 闻言,韶慕再次看去确认,这才嗅到淡淡的清香,可这怎么看都不是香包:“你做的?” 昭昭点头,手里特意还抬高一些:“是在立县的时候,花坛里不少菊花已经干了,我顺手摘回来做了香包。有两个,我留了一个,这个给大人。” 于是,韶慕想起那晚她做了一瓶插花,给他作答谢。也是那晚,他说送她回京城。 等了一会儿,昭昭看见他从她手里取走了香包,软唇勾着好看的弧度:“放在枕边可以助眠。” “你睡眠不好?”韶慕低头看着香包,实在是不能再简陋。 昭昭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身子往后了后,背若有若无靠着车壁:“有时会。”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总觉得不踏实。 “你之前跟过戏班,那些人怎么样?”韶慕问,香包连着书册一起放下,搁在自己身边。 昭昭想了想:“大人是觉得他们将我略买?不会,他们很照顾我,尤其武班主。” 这话韶慕并不全信,见她不想多说,又问:“那银票哪来的?” 她留下的那张,虽说数额不多,可他深知,她没有挣银子的本事。 昭昭脸色变淡,微微垂下脸:“我逃出来那日,那些人给我打扮,像是要去见什么人。跑出来之后,我把那些首饰给当了。” 车内一瞬的静寂。 说起银票,昭昭心里算了算:“大人,那些银子够还卖身契的罢?” “够,”韶慕颔首,面色淡淡,“还有的剩。” “还有剩?”昭昭眼睛一亮,果然这位韶大人心地仁善,帮她付了赎银,“剩的不必给我,算是一路来,我的吃住费用。” 他帮了她许多,她又跟着他吃住,就算剩下些银两,也不该往回要。只是这样一来,她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韶慕手指捏捏眉心:“剩的不多,买那两套衣裳都不够。” 等等,不够? 昭昭脑袋微微一侧,素净的发辫上别着一朵绢花,眼睛眨了两下。听这意思,她还欠了他的?她瞅眼自己的衣袖,轻柔舒适,看着的确很贵。 “我以后会还,等到了抿州我就找地方挣银子。”她开口。 “你?”韶慕忍不住抬眸,眼底全然的不信,“如何做?” 她以前如何奢靡,用着金银器皿,穿的绫罗绸缎,整日里流水般的开销。她一个挥金如土的人,会懂得挣银子? 昭昭当然不知道,这不是说句话出来安他的心吗?反正她是一定不会欠他的。 见她答不出,韶慕又道:“还有看诊的银子,吴家的话可不低。” 昭昭只觉得肩头重了些,怎么之前就没看出这位韶大人如此嘴毒? “总该想想的嘛,我现在又不知道抿州什么情况。”她道了声,带着些不示弱,“那大人你,知道上任后都会接手什么公务吗?” 对于上任后的各种公务,韶慕虽然不知道,却也能猜到的七八。通判,与知州同判一州政务,包括版账税务,司法刑狱,农田水利等,而且还兼有监察本州所有官员的职责,可直接上书京城御前。 看上去手中权限不小,实则并不好做,尤其乍去任上,少不了各种麻烦。 “是,我也不知道。”他道声。 昭昭笑了:“大人,你今天说了好多话,之前真是惜字如金。” 韶慕一默,说得多吗? 。 一路往东行进,路上倒也顺利。 遥遥的,已经能够看见远处的抿州城墙,这也是一座经久沉淀的名城,出过不少风流人物。 昭昭一行人停在山坡上休憩,她牵了马走去一处池塘边,给马饮水。 才到水边,便听见一串马蹄声,回头看,就见到一人一马朝着这边而来。马上的汉子勒马停住,矫健利落的跳下马来,隔着三四丈远,随意往她这边看了眼。 谁知一看,人当即站在那儿,整个像冻住了般。 “冯越。”立于路旁的韶慕唤了声。 听到这个名字,昭昭记起来了,钟伯前面说过,随韶慕同来抿州的还有一个武艺了得的随从,被派去做别的事,就是冯越。 也没多想,自己蹲去水边,洗搓着双手。 这边,冯越大步到了韶慕身旁,脸上难掩震惊:“大人,她是……” 韶慕抬手制止冯越的话,自己往池塘便看去:“是安宜公主。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只需记得,她的身份绝对不能露出去。” “真是公主?”冯越同样看去池边,方才以为是眼花看错。 和钟伯不一样,他在京城的时候就跟着韶慕,所以认得安宜,也知晓这两人间并不和谐的关系。不过既是韶慕的吩咐,他一个随从也不好多过问,只是觉得不该带上安宜。 韶慕交代着冯越,视线不由就瞟去池塘边。 那里,昭昭蹲在池水边,身遭一些杂乱的枯黄灌木,几乎将她遮掩起来,已经蹲了有一会儿了。 “昭昭?”韶慕唤了声。 “嗯。”昭昭应声,只是还不见站起来。 韶慕迈步从冯越身旁经过,径直朝池塘走去。 等走进才发现,她为何蹲在这儿一动不动,原是她的头发被一旁的矮荆棘缠住,怎么都扯不开。 “头发缠住了,解不开。”昭昭察觉韶慕在身后,很是难为情,想干脆一把使力扯下来。 “我来罢。”韶慕手一伸,挡住昭昭那只试探的小手。 随之,他撩袍在她身边蹲下,细长手指捋上她的发丝。 12 第 12 章 池水清澈,无风的水面镜面一般,映照着蹲在岸边的一双人。 马儿垂颈饮水,触上水面,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也模糊了人影。 昭昭缩着身子,勾成一团,头发缠得紧,稍一动就扯得头皮疼:“不知道怎么就缠住了。” 她给了个不是解释的解释,眼光往下看,是韶慕垂在地上的灰青色袍角,压着露出一角的鞋履。他在帮她解头发,能试到他的手指落在发间,轻轻一扫而过。 两人如此之近,她几乎都靠上在他前胸。尤其是这样低着头,后颈上能清晰感受到他落下的呼吸。 昭昭不自在的抿抿唇,别开视线看去水中。可好,水中正好能清楚看到两人的倒影,甚至他那只好看的手,一点点解着缠绕静寂上的发丝。 “大人,干脆剪断好了。”她道。 韶慕一只手捏住带刺的荆棘,另只手抽着柔细的发丝:“也好。” 要是以前的安宜公主,每根头发丝儿都会仔细养护,哪可能随意剪掉? “那个,”听他痛快应下,昭昭小声问,“会不会剪很多?” “会,耳后这儿都会剪掉。”韶慕如是说道。 昭昭眨巴下眼睛,耳后的全剪掉,那不是秃了? “找剪子也需要来回,还是劳烦大人解开罢。”她才不要变秃,剪断一点儿头发,要长起来可很慢。 韶慕不语,瞧她勾成一团的样子,软软的,有点儿像她之前养的那只白色狮子猫。 这边,昭昭也不再多问,安静的配合。 当他的手落上的后颈时,她身形一僵,随着他的力道往下更低了头,头皮亦跟着有轻轻地扯动,但是并不疼痛。 “好了。”头顶上方,男子清润的嗓音道。 昭昭长舒一口气,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谢大人。” “下次直接剪断罢。”韶慕随后起身,往后撤了一步。 昭昭当即摇头,嘴角莞尔:“不会有下次,吃一堑长一智嘛。” “该出发了,让钟伯把马车套上。”韶慕转身离开,才迈步,发现袖口被扯了下,他下意识一收手。 “等等,”昭昭道了声,凑过去攥上韶慕的袖角,“你袖子破了。” 是方才,他帮她解头发,没注意袖口刮在荆棘刺上,这一扯竟撕开一道口子。 韶慕扫了眼,淡淡道:“无碍,回去修补一下就成。” 说着,从昭昭手里抽回袖子,转身朝官道走去。 昭昭站在原地,手揉了揉后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男子指肚拿捏的触感。她去看他的袖子,一条豁口,并不影响这位大人的风姿倜傥。 想着认识这些时日,她见他穿得总是些简单朴质的衣裳,就连身上配饰都少见,如今一件破了的衣裳都不舍得仍。他可是一个从五品官员,瞧着都没那个立县姓顾的穿得好,更不提那位魏世子。 不是说他出身杏林世家吗?世家,便是贵族,可有别于普通的杏林之家。 “大人。”昭昭冲着韶慕的背影喊了声,见他身形一顿,于是牵着马赶上去。 韶慕身形微侧,就见着少女牵马而来,轻盈着步子到了身旁。她笑着,一张又乖又美的脸,只是发丝微微乱着,却也更添了分活泼。 “何事?”他问。 “那个,”昭昭手里摇着缰绳,试探往韶慕脸上看,“大人,你是不是挺拮据的?” 果然,对方没有回她,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随后背手而去。 昭昭看他离开,抬手拍拍身边马儿的脖颈:“我这样问是不是不太好?” 可他也不说话,她觉得,自己后面赶紧找个活计挣银子。要还他的一些,还有自己去看诊,也要花销。 再次上路的时候,已经变成四个人。 就这样,在太阳落山前,他们进入了抿州府。 抓住最后的空档,韶慕去了府衙。初来任上,总要先与当地的知府见面。 而昭昭他们则直接回了住处,一座位置还算不错的宅院,离着府衙并不远。三进三出,是朝廷安排给上任官员的府邸,并着,还有城外的些良田,产出也归官员个人所有。 韶慕送回信儿来,说会晚归。这厢,钟伯开始里外收拾打扫屋子。 正屋,自然是归韶慕,剩下的三个人全部安置去后院儿。钟伯偏心昭昭,把最大的一间给了她。 她很是不好意思,又推脱不过:“等我找事情做,马上挣银子?” “想的可真简单啊。”正好抱着行礼经过的冯越,道了声。 一句简单的话,昭昭可清楚听出了不对劲儿,遂看去那个壮实的男人:“我知道,难道不简单就不去做了?” 和冯越相处不到半日,她总觉得他对她并不喜,明明看他的脸,是个挺好相处的人,至少比韶慕强…… 听她这样说,冯越将行礼往房门边一扔,撸着袖子:“真不明白,大人留下你做什么?” 太多的话他也不敢说,知晓这位的身份了不得。但是心中就是不平,她仗着皇族身份,纳少主人为驸马,生生断了韶慕的仕途,一个胸有抱负的郎君,就此和那些酒囊饭袋的驸马划在一起。 冯越最是欣赏有能力的人,尤其看不惯那群好吃懒做,只会讨公主们欢心的驸马。然而韶慕不同,他年纪轻轻高中三甲,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怎么能养金丝雀一样,困他于公主府? “放心,我不会白吃白住。”昭昭清脆嗓音道了声。 她也知道讨生活挣银子不容易,之前跟着戏班的时候就知道了。 院子中的少女亭亭而立,看起来纤瘦脆弱,但是下颌微扬,天然带着几分倨傲。 争执声使得钟伯跑出屋来,冲着冯越道声:“你冲昭昭吼什么?带上她是大人的决定,她又没做错什么,一路上帮了我不少。你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吵闹,不用收拾屋子?” “钟伯,她……”冯越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她什么她,我就觉得昭昭说得对。”钟伯也不管之前的话听没听清,明显就向着昭昭,“昭昭,跟我来。” 昭昭嗯了声,乖巧的跑去钟伯身旁。 她现在算是看出来了,虽说韶慕是少主人,但是平时一应事务都是钟伯做主。这人高马大的冯越,都不敢造次。 晚食,是昭昭和钟伯两个人一起用的。冯越见府中这边无事,就出了门,韶慕在外面,应当是去看看有什么吩咐。 饭桌上,钟伯又安慰了昭昭两句,说冯越就是个粗人,别和他计较之类。 昭昭笑笑说好:“我原本也没往心里去。” “昭昭是真懂事儿。”钟伯笑着夸了声,接着又道,“咱们初来,大人肯定诸多事务要忙,等他得空,会带你去吴家的。” 昭昭称是,一路走来,也发现韶慕是个认真的人,真正上任后,定然是个清明的官员,不会是顾知县那般的瞎货。虽然,这位韶大人有点儿穷。 “都是杏林世家,大人和吴家很熟吗?”她问,想着要是去看诊,自己现下可真没有银子。 钟伯喝口茶水,点头:“两家是相熟,当年吴家的长子还曾在韶家学过医。” 见昭昭一直问着吴家的时,钟伯能猜出她的紧张,笑着让她放心。接着又为宅邸的事发起愁来,要添置什么家什,招什么仆从。 “明日去东市看看罢。”昭昭道。 钟伯也说是,总归一两日的根本收拾不完,得慢慢来。 用完膳食,收拾好,昭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后,一盏灯火照亮满屋,墙上映着暖暖的光线。许是久无人住,少了些人气儿,让她觉得有些阴凉,炭盆里烧着两块炭,正冒着火星子。 她洗了干净,上床盖上被子,半湿的头发从后背披散而下,落去了枕上。 将灯烛调弱,昭昭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屋中瞬间暗了许多。 疲乏袭来,她躺进被子里,小小的脑袋留在外面。漂泊了好久,现在终于有个地方让她停下安顿,这算是好的开始罢。 看着微弱的烛火,她眼睛开始迷蒙,很快睡了过去。不多久,烛火也熄了,屋中彻底只剩下黑暗。 翌日大早。 闲不住的钟伯就起来忙活,总觉得事事要处理。院中还有打拳的声音,那铿锵有力的嗓音,必然是冯越无疑。 昭昭从屋里出来,腰间挎着个铜盆,准备去井边打水洗漱。 她往冯越看了眼,对方立马收了拳脚,回去他自己的屋中。 昭昭纳闷儿,她是欠韶慕的银子,怎么现在觉得倒像是欠了冯越的? 待走到井边,她把水桶扔进井里,只装了一点儿水就拉着绳子往上托。水再多的话,她拉不动。 这时,她瞧见韶慕从大门走进来,还是昨日的那套衣裳,连袖子上的豁口都在。 “早啊大人,你这是一宿未归?”昭昭拽着绳子,撑在井边,打了声招呼。 韶慕手中拿着几册书,闻言瞅过去,就见着井边的少女。清新的衣衫,利索的发辫,手里拽着绳子打水,那把细细的腰身,真像随时能被拽到井里去。 13 第 13 章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薄纱一样朦胧着。 韶慕看她费力拉桶的样子,微不可见的摇下头,随之往井边走去。 就在他刚走过去,想要伸手的时候,却见昭昭弯着腰,已经抓上了水桶提手,随后咬牙使力,把那桶提出来放到了地上。 “哎哟,太沉了。”她长舒一口气,搓着被绳子勒过的手。 韶慕差点儿送出去的手,不着痕迹落回身侧,垂眸往水桶看了眼:“这些事,你让……” 剩下的话,他卡在喉咙里没再说出,因为桶里的水才将盖过桶底。就这点儿水,他远看着还以为她提了满桶。 昭昭笑笑,小声道:“我力气小,只能提这么些。” 这时候,钟伯走过来,从韶慕手里接过书,说是早膳已经准备好,并说了想去东市买些添置的家什,以及招些家仆。 “我正好经过,捎着你们过去。”韶慕往正屋走,又道,“至于家仆,无需太多。” 钟伯称是,然后将一张清单给了韶慕,上头是要采买的东西,让他过目。 主仆俩进了正屋,昭昭这边把水倒进盆里,随后端着回了自己房间。 整座府邸,一共就他们四个人,所以饭食都在一张桌上用。 用完膳,四人同时出了门,若大的府邸上了一把锁。 东市,顾名思义,就是位于城中的东面。不同于主街的繁华,这里更加杂乱,东西次好都有,可以买到牛马等牲畜,当然也能买到或是雇到人。 钟伯和冯越在外面驾着马车,昭昭和韶慕坐在车厢内。 外面开始有了嘈杂的叫卖声,昭昭便猜想是东市到了,遂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人头攒动。 她放下帘子回来坐好,看去韶慕,他还在看书,就这么看了一路,好像除此之外对别的事再不感兴趣。 “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她问。 如今他换了一套衣袍,虽然也是简单朴质,但是在他身上就是让人觉得好看。果然,世家的气质底蕴,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虽然他挺穷的。 “不必了。”韶慕道声,视线离开书页,往昭昭看了眼,“以后,对外就说是我表妹。” 昭昭圆溜溜着眼睛,尽管疑惑,还是嗯了声:“大人,总觉得我占便宜了。” 她笑,并不过多去追问。 韶慕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只当为她解释般的说道:“这样做,会少不少麻烦。” “明白。”昭昭点头。 韶慕跟着嗯了声,当是定下这件事。 她如今无处可去,他这边还得找机会试探宫里。让她留下来,总得给她个身份,还是表妹罢。 马车停下,东市到了。 “大人,我下去了。”昭昭站起来,扫开裙上的褶皱,弯着腰准备出去。 她手一挑掀了帘子,外面的凉气扑面而来,吹着额前的发丝。 同样,光亮也映在了她脸上,回头来莞尔一笑:“等我好起来,找到我夫君,我们会一起报答大人的。” 昭昭记得,那卖她的牙婆说过,她之前定是嫁过人。 轻而软的少女声音回荡在车厢内,韶慕抬眸看她,眉间若有如无蹙了下,不知是不是被冲进来的冷风呛到,轻咳了两声。 从车上下来,昭昭便跟着钟伯一起进了东市。 一个时辰下来,也定下了些东西。 钟伯怕昭昭跟着无聊,就让她到外面看看,他这边和掌柜商议定做家具的问题。 昭昭说好,想着正可以看看有什么正银钱的法子。 现在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推车的、赶马的,当然也有头插稻草卖身的。 溜达了一圈,昭昭发现适合女子的活计几乎没有。想想也知道,世道如此,女子大都不会抛头露面。 倒也有少数女子可做的活计,比如绣娘,这个昭昭做不了,她不会使针;比如浆洗娘子,这个她也不行,手里没力气,根本搓不动衣裳;再有一个还不错,便是女先生,可教那些富家女儿识字、学规矩,这个更不用想,根本不会有人招她…… 她走累了,站在一处人少的巷子口,想缓一缓再回去钟伯那边。 刚想走,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一声低弱的女子呼声。 昭昭往里看了看,窄巷幽长,光线略暗,一个姑娘急匆匆往巷口这边走。 “你,你别跟着我,我喊人了。”那姑娘声音中带着焦急与不安。 “哟,不是你说我偷了你银子?明明你冤枉我在先。”后面紧跟着个男人,一把抓上女子。 女子柔弱,被一扯就拽了回去,身形撞在墙壁上,痛呼一声:“休要无理。” 她越是不敢反抗出声,那男人越得寸进尺,一只手伸着就往她脸上摸去。 “住手!”昭昭当即大喊一声。 她的声音清脆,在长巷中带着回音,格外响亮。 男人一惊,手赶紧收回去,有些心虚的往巷口看。待看见过来的是个女子,立时放松了心弦。 “瞧我今天这运气,尽碰上小美人。”他嘿嘿一笑,眼神放肆的打量,“我劝你别多管闲事,给老子滚开!” 他一个无赖泼皮,混迹市井间,自然看得出谁更好欺负,显然是他已经抓在手里的。 昭昭并没有离开,她明白自己一走,那个姑娘必定遭殃。她先前被人拐过,知道那种无助。 “我可没管闲事,我来找自家妹妹,”她不退反近,眼睛故意看去女子,“小妹,过来。” 女子本已吓得要命,闻言颤抖着嗯了声,身后贴着墙壁就想移出来。 见此,男人也没敢再伸手抓人,毕竟要有一个跑出去喊了人来,他还不被打个半死?于是骂了声,转身想走。 “站住!”昭昭喝了声,不过可能太用力,喉咙微微发疼,“把银子还回来。” 她刚才可听的明白,是这泼皮偷了人家女子的银两。大概是女子找他想要,不想反被纠缠上,当真可恶。 女子踉跄跑到昭昭身后,眼中尤带惊惧,轻轻拽下昭昭的袖子,小声道:“算了。” “那不行。”昭昭道,她现在可明白银子的重要,凭什么让那无赖得便宜? 这下男人不干了,无耻一笑:“要不你上来搜,看看有没有银子?” “好啊。”昭昭嘴角一勾,轻哼一声,说着就走上前去。 男人没想到一个小娘子敢主动上前来,不由心中开始思忖,因为她的穿着来看,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方才他不过就是看一开始的女子老实,想着占把子便宜,既然这是两姐妹,附近说不定跟着家仆。 “别胡说,我可没拿她银子。”他咬紧嘴不承认。 离着三四步,昭昭停下盯着他:“银子在你的左腰间,交出来罢。你不给,我可真喊了。” 正好,有两三个人走进巷子,恰就是男人的后路方向。 他摸摸左腰,一脸不敢置信,因为他偷来的荷包正好塞在那里。再看对面的小娘子,明明十六七岁,但是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她正张望着他身后,眼看就会喊出声来。 “算老子晦气。”男人一把扯出荷包,往地上狠狠一扔,然后转身跑开。 吧嗒,粉色的荷包正掉在昭昭脚边,她弯下腰,捡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身时,那受惊的女子还站在墙下,好似还未回神。瞧着一身打扮,应当是个富家姑娘。 “你没事儿罢?”昭昭走过去,关切问道。 谁知不问还好,这一问,对方反而哭了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抹着脸儿。 昭昭哭笑不得,忙把荷包给人塞回手里:“快拿着,以后别走这种偏僻巷子。” 她之前就是贪近走暗巷,结果就被拐了。 “我,我,”姑娘抽嗒着,努力稳了稳情绪,“想去我家铺子,这条道儿近。” 昭昭掏出帕子给了女子:“近的话,我送你过去罢? 瞧她一个人,如今又吓成这样,怪叫人不放心的。 “谢谢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女子问道,边拿帕子擦拭着眼角。 “昭昭。” “我姓费,你叫我应慈就好。”费应慈道,好歹把脸擦干净,瞪着一双红眼睛。 互道了姓名,两人便一起往前走。昭昭不认识路,只跟着费应慈走。 此时费应慈情绪稳了下来,小声问:“昭昭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那贼子把荷包塞在左腰间的?” “这个啊,”昭昭笑笑,一双眼睛闪耀着清澈,“你身上有香味儿,荷包肯定是沾染上了。那贼子浑身臭烘烘的,却混着一线儿的香味,左腰间那边鼓囊着,定然是放在那儿了。” 闻言,费应慈一笑:“你可说对了,我家铺子就是做香脂的。” “难怪这样香。” 两人说着话,很快出了巷子,却是一条宽敞的街道,已经离开嘈杂的东市。 “那里就是,昭昭跟我进去喝盏茶罢。”费应慈长得清丽可人,说话总是小小的声音。 昭昭看去那间敞亮的门头铺子,门上方挂了个招牌:香脂铺。 刚好口渴,她便点了头,跟着费应慈进了铺子。 甫迈进铺子,费应慈脚步顿在门边,笑容凝在脸上,对着里面怯怯叫了声:“大哥。” 昭昭跟在后面,刚好也看进里面,堂中坐着一个青年郎君,正翻看账本。 14 第 14 章 见此,昭昭暂时没往铺面里进,站在外面石阶上。 就看见费应慈也站在原处不动,两只手捏在一起,看着里面的男子:“大哥怎么来了?” 她问到第二声,里面的男子才稍稍抬起眼皮,手里账本往柜面上一扔,清扫了两下手:“应慈,这账目怎的乱七八糟?” 说着,捞起一盏茶,闲适的抿了口,目光扫眼门边的费应慈。 费应慈偷偷看眼账本:“回头我会细细整理的。” “不是整理就能成的,”费致远开口,手里茶盖刮着碗中漂浮茶沫,“你自己也明知,这铺子一直在赔本儿。” 没有因为一声声的大哥喊着,他就对这个妹妹说话客气。 听了这话,费应慈有些着急,忙道:“是因为灾情买卖不好做,眼看年节快到了,铺子肯定会好起来的,大哥你放心。” 她一字字的解释,可站在柜台边的青年毫无波动,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行,”费致远放下茶盏,双手往后一背,“年前两个月而已,你且再做做看罢。” “嗯。”费应慈忙不迭的点头,一张脸崩得紧紧地。 费致远也不多留,径直出了铺子,走到门外,瞧了眼站在一旁的昭昭。记得,这是和他堂妹一起来的。 他稍稍一顿脚步,对她微笑颔首,表现的客气。 昭昭在这儿,对刚才里面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知道眼前这位是费应慈的兄长,遂也顺着福了一礼。 费致远在打量了昭昭后,笑着开口:“你是……” “昭昭,”费应慈适时跑出来,拉上昭昭的手,“是我的朋友。” 说着,就把昭昭直接拉进去铺子内,生怕自己兄长再多问什么。 门外,费致远回头看了看。俩姑娘家说话,他也不好掺和,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人走了,费应慈才小小的松口气,整个人颓靡下来,一脸愁相。 昭昭可以帮费应慈赶跑泼皮,但是不好过问人家的家事,心内奇怪对方看起来很是怕那位兄长。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从二层上下来:“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尤妈,”费应慈回神,掏出先前的荷包,“我带了银子来,先贴补上铺子的一些用项。” 尤妈走过来,皱眉接过:“你又把月例银子拿来,你平日也要用啊。” 费应慈一笑:“我平日用不太上。尤妈,你泡些茶来,我和昭昭去楼上说话。” “好,我这就去。”尤妈笑着应下,往昭昭看看,点下头算是招呼。 昭昭跟着上了楼,发现这处铺面实在不小,一进来就是各种混在一起的香气,难怪费应慈的衣裳上都沾染了。 一层的货架上摆了胭脂水粉,香脂香料,二层则空荡荡的,单独的在最里头隔出一方房间来。 两个女子一起进了房间,费应慈走去窗边,推开窗扇透气。 “昭昭你坐罢。”费应慈招呼着。 昭昭说好,提了下裙裾坐于圆凳上,双手叠着落于腿上:“打搅你了,应慈。” 她在心里想了好几遍,才记着费应慈这个名字。关于名字,还是像她这样简单易记的方便。 很快,尤妈端着茶水送进来,看得出很高兴,并说这是费应慈第一次带朋友过来,让昭昭以后常来。 昭昭笑着说好,她本就长着张乖巧脸庞,尤其是长辈,她说两句讨巧的话,基本都会喜爱上她。 等尤妈出去,这里只剩下两个姑娘,就变得安静许多。 费应慈是个话少的,坐在那儿只会一直劝昭昭喝茶,明明是她的铺子,反而比昭昭更加显得拘束。 喝了两盏茶,昭昭准备离开。怕再回去晚了,钟伯等急。 两人一起从楼上下来,和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一层还是没有客人,明明街上的行人不少。 这时,从外面进来个姑娘,眼睛往货架上看。进来这里必定就是买胭脂水粉,连想都不用想。 可尤妈现在不在这儿,没人招呼,费应慈四下看看也没找着人,只好自己走上去接待。 不过她也只是走上去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姑娘瞅她一眼,直接越过走去货架前。 再看费应慈,一张脸窘得微微发红,着实是个脸皮薄、性子弱的。 “这个香脂是刚来的罢?”昭昭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小瓷盒,对着费应慈问道。 费应慈点头,说话小声:“是才来几日。” 昭昭笑,声音清凌:“我在京城就用这个,尤其冬日干燥,抹上后脸可别说有多滑。” 说着,她拧开盒盖,凑近鼻尖去嗅了嗅,道声好香。 进来那姑娘走过去,往昭昭手里看:“京城姑娘家都用这个?” 昭昭想也不想就点头,把香脂往姑娘面前一送:“既好用,也好闻。” 她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足以证明是京城来的。当然,最重要是她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细滑嫩白,牛乳一般娇柔。 那姑娘接过香脂,却在看昭昭的脸。 昭昭眨巴两下眼睛,对着人笑:“姑娘你生得真好看,冬日里可要仔细护着自己的脸。” 夸赞的话谁都爱听,尤其这话说得不过分夸张,而恰到好处的舒心。 那姑娘笑笑,已经没了刚进来时的冷淡,便和昭昭攀谈起来,指着别的香粉问。昭昭也是一一作答,说话时,连她自己也纳闷,为何这些东西张口就能说出来。 女子都爱惜容颜,没有例外。最后,那姑娘竟是买下了几盒。 一旁站着的费应慈好不惊讶,眼见姑娘要付银钱,方才反应上来,忙过去接下。 正好尤妈回来,也见到这一幕,立时眼中对昭昭起了欣赏。 等送走了客人,昭昭揉揉自己的腮帮子,说了好些话,竟有些发酸。眼看时候不早,她出了铺子。 “昭昭,”费应慈追出来,“谢谢你。” 昭昭笑:“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小事儿,再者我说的也是真的。我就是京城人,冬日肌肤确实容易干燥。” “我的嘴巴太笨了,就算说了人家也不会听。”费应慈低下头,轻轻叹了声。 瞧着费应慈一副苦恼样子,昭昭想起自己的苦恼,不由感慨一声:“要是我有间铺面就好了,定然好好经营。” 至少可以做些营生挣银钱,去堵冯越的嘴,毕竟昨日还气势满满的说自己不会白吃白住。 一旁跟过来的尤妈心思活络,笑着接话:“昭昭姑娘和我家姑娘是朋友,觉得经营买卖有趣,那就常来铺里玩耍,大不了让姑娘付你银钱。” 昭昭一愣,不禁回头看眼香脂铺。等回过神来,她转头看着费应慈正盯着她一瞬不瞬:“怎么了?” “虽然觉得很无理,可是我想问昭昭,”费应慈顿了顿,话语几分谨慎,“你愿意来吗?我付工钱给你。” 家里借口买卖不行,把伙计抽调走,只留下尤妈忙里忙外。而她,方才见昭昭应付客人那般自如,也想着学学。 再不想办法,这手里的铺子明春就会被家里收回去…… “你叫我来香脂铺吗?”昭昭确认的问,心中突然开朗起来。 就说好心有好报,看罢,想什么就有什么。虽然这铺子看起来经营惨淡,不过这总算好的开始。 “嗯,”费应慈认真点头,“你从京城来,肯定知道那边时兴什么样的香脂,我要是客人也会信你。” 昭昭笑,虽然失忆了,好歹一口官话标准:“好。” 她答应了,与费应慈商定好隔日再来,她便匆匆赶回了东市。 过去的时候,正碰上钟伯和掌柜谈妥,木匠工明日便会去府上,除了家什,有些破旧的门窗也要换。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钟伯皱着眉:“只能明日过来雇人了,咱们不是本地的,到底是麻烦些。” 府中肯定是要添家仆的,伙房、门房、平日洒扫都需要人。 “要不明日钟伯跟我去个地方?”昭昭开口,便说了自己和费应慈相识的事。 要说雇人,可以去问问尤妈,她是抿州本地人,会帮上忙。 钟伯说好,不由夸奖几声:“昭昭你就是能干,这么短短功夫就找到了活计。” 嘴上说着明日一起去,当然也有担心昭昭的意思,想去那香脂铺看看底细。 夜里,用完膳。 昭昭泡了茶水,去敲了正屋的门。 挂在檐下的灯笼被风吹着,晃了两下,带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没多久,屋里传来淡淡的一声:“进来。” 她推了门进去,在屋里环顾一瞬,看见东间书房的灯火更加明亮,于是朝那里走去。 果然,到了珠帘外,就看见里面端坐在书桌后的韶慕。 “大人,茶来了。”昭昭嘴角弯弯,挑了珠帘走进去。 韶慕手中握着公文,抬眸看着走来的女子。她笑得好看,眉宇间平缓舒展着轻松,能晓得她心情愉悦:“你先去外间等着,一会儿跟你说件事。” “好。”昭昭把茶盏往桌角上一搁,遂转身去了外间。 韶慕很快处理完手头的公务,起身往外间走。他走到门边,就看见外面的女子坐在灯前。 大概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迅速将手里东西往生后藏,眼中闪过慌张。 15 第 15 章 韶慕皱眉,因为他分明看见,昭昭往身后藏着是什么。 是他清晨换下来的衣袍。 昭昭的手指轻挠了下脸颊,从凳上站起,隔着一道珠帘,似乎都能感到韶慕的不悦。 “我左右是等着,正好看见大人的衣裳,”她眼见藏不住,小声解释着,“袖子上那道豁口看着着实难受,又是为给我解头发才撕破的,我就想给缝起来。” 最后的“缝起来”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 然后,昭昭别在身后的胳膊一点点送到身前来,手里还攥着那间男式灰青色长袍。 韶慕只觉额角发疼,不禁抬手捏了下眉心,微微一叹。 他挑了珠帘,从书房里出来,到了昭昭面前,伸手想拿回自己的衣裳。结果她并不松手,还使力想拽回去。 两只手在空中僵持。 “这是我的衣裳。”他开口。 昭昭咽口口水,偷偷清了下喉咙:“今日钟伯忙,还没来得及浆洗,我给你送去衣篮里罢。” 韶慕不语,一用力就抽回了衣袍,随后低头看着。 “那个,我拿着针老打滑,”昭昭右手两根手指来回捏着,声音格外乖巧,“就缝错了。” 早在她抓着衣裳不松手的时候,韶慕就预感到不对劲儿。 他看她一眼,随后找出袖口破损的那处位置,果然,上面错落着丑陋的针脚。接着,他试着想展平开,结果发现上下两片袖子,被缝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针脚难看,而是把袖口给缝死了。 昭昭眼见韶慕眉间蹙起,于是小声道:“我后面会赔你的。” 她也是高兴过头了,居然会拿针来补衣裳,本来这位韶大人的衣服就没几件。 韶慕将衣衫往椅背上一扔,不想在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计较,说完正事他还有公务要处理。 他不说话,昭昭反倒更过意不去:“是真的会赔你,我找到活计了。” “什么?”韶慕淡淡问了声。 昭昭清了清嗓子,认真道:“钟伯也知道,是东市旁边的长街,一家香脂铺。” 她能这么快找到活计,倒是出乎韶慕意料:“莫要胡闹,你当外头讨生活做工容易?” “不容易啊,”昭昭回答,她跟着戏班的时候,就知道生存不易,“那我需要银子嘛,看诊需要,吃穿需要,以后恢复记忆回家还需要。” 她掰着手指给韶慕算着,眼见就是打定主意去香脂铺。 韶慕没再多说,只觉得她较以前变了些。还是高贵公主时,她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整日吃喝玩乐,完全是个美丽的花瓶。 “说正事儿,”他转回话题,面色清淡,“后日,带你去吴家。” 昭昭闭了嘴巴,瞬间安静下来,两只手捏在一起,心中起了微微紧张。 “好。”良久,她只说了一个字。 郎中自是早就看过,对于她的失忆症根本束手无策,甚至还有说治不好的。所以,吴家这样的医者,若也看不出结果,是不是就真的好不了了? 此时的昭昭沉寂下来,原先进屋时的欢喜也褪了干净。 很快,她又抬起头来,冲着韶慕莞尔一笑:“谢大人,你早些休息,我出去了。” 昭昭走了之后,整个正房安静下来,瞬时就少了一份热闹。 韶慕看眼搭在椅背上的袍子,正好露着袖口的缝补处:“缝的真丑。” 。 半日过去,香脂铺几乎没进来什么客人。 昭昭站在柜台边和尤妈说话,说着帮府里招人的事儿。昨日钟伯跟着来过,见着这里是正经买卖店铺,尤妈人也好,就放了心,同时托尤妈寻几个去府里的家丁婆子。 “我倒没想,昭昭姑娘竟是咱新任通判大人的表妹,”尤妈笑着,一边算着手里的账目,“放心,现在人已经到了韶府府。” 尤妈做事情是个利索的,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就找了人。想也是年景不好,等活计的人不少,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种,年关前找着工来做,那也是好事儿。 说起表妹这桩事,昭昭仍觉得别扭,便就笑笑:“是大人心善收留。” “哎,可不就是这些年多灾多难。”尤妈叹了声,也想起一年前的旱灾,不少人家破人亡。 怕多说使得昭昭伤感,她从柜下拿出几枚锦囊来。 “这是做什么的?”昭昭接过来,在手心里翻着看。 针脚细密匀称,比她缝的可好不知多少倍。也就想起昨晚,她把韶慕衣袍的袖子缝坏,如今自己都觉得好笑。 闻言,尤妈手中账本暂时一搁:“是姑娘缝的,想在里头装上些香料,回头拿回家里去,送给家人。左右,咱铺子里的香料也没什么用处。” 昭昭往墙角处的货架上看去,一排排小抽屉里装的就是各种香料:“应慈和家人关系真好。” 不由心中生出羡慕,像她就不知道家人是谁。 “她呀,”尤妈不禁叹了声,眸中几分怜悯,“恐怕只有慈姑娘自己知道,过得有多难,真叫人心疼。今日没过来,怕又是让家里管起来了。” 昭昭捏着一沓锦囊:“费家对应慈不好吗?” 尤妈摇摇头说不是,没有心思再算账,因为是看着费应慈长大的,最是知道其中的事儿。心里经久的积压,如此提了个头儿,便像捅开一处破口,源源的想要倾诉出来。 如此,在尤妈的诉说中,昭昭知道了费应慈电眼下处境。 双亲亡故,费家二房只剩下费应慈,她本来身子就弱,如此悲伤之下直接病倒,整整在房中养了两年。 好歹养起来,可就在两月前,原本有婚约的丁家退了亲。 “老话说人走茶凉,丁家是真是让我见识到了。”尤妈气得厉害,捞起桌上水碗咕咚灌了两口,“大爷和大夫人去说理,丁家无耻的说,要娶慈姑娘也行,要费家一半的产业做嫁妆。” 昭昭也听呆了,顺着反应上来,前日那郎君是费应慈的堂兄。 尤妈叹气:“姑娘性子软,可心里怎能不气?就想着出来做这间香脂铺,也是当初二爷准备给她的嫁妆。” 正说着,一位妇人走进铺子,后头跟这个丫头。 “张夫人来了?”尤妈收起脸上的气恨,笑着脸迎上去。 昭昭拿着锦囊去到香料货架前,一个个打开抽屉,从里面取了香料放在托盘上。尤妈招呼客人的空档,她在这边想把香包做好。 她捏起香料凑近鼻尖,嗅到或淡雅、或浓郁、或清新的香气,材质更是丰富,花木石骨等。 并没有单独挑一种往香囊中放,昭昭试着混合起来,然后双手紧扣起来,那些香料就密裹在两手之间。过了一会儿松开,经过少女体温的微烘,香料香气融合在一起,变得柔和轻暖,散开于周遭。 “什么香,这么好闻?”张夫人正好走过,停驻脚步。 昭昭刚好包起一个香囊,笑着往前一送:“梦锦棠,香气浓郁持久,隔几步都能闻到。夫人喜欢,可以配带身上,也可挂在橱中。” “香包还有名字,怪好听的。”张夫人伸手接过,到近来,更觉得香气好闻。 “夫人总是照顾我们的买卖,前面慈姑娘说来着,这香包一定要送你一个。”昭昭莞尔一笑,脸儿乖巧甜美。 张夫人一听便笑了,攥着香包不松手,看得出很喜欢。 昭昭往前一站,又道:“等过两日夫人再来,我做新的送你。” 说的是送,自然是不收银钱的,张夫人家境富庶,虽然不在意这点儿银钱,但是这话听得舒服不是? “新来的?嘴巴倒真甜。”张夫人笑,又盯上昭昭的脸,“你用的什么香脂,脸儿看起来真滑。” 昭昭的肌肤是真没的说,过分的柔滑细腻,当真就如初开的花儿般娇细。尤其在光线足的地方,面皮就如通透的雪玉,无有一点儿瑕疵。 可以说,她只是单单往哪儿一站,就是香脂铺最好的招牌。 张夫人买了不少胭脂水粉,但最爱的还是那枚香包,连出门时都不忘嗅上一嗅。 昭昭不忘给那丫鬟塞了个香包,后者一愣,随之笑着以示感谢。 这些都被尤妈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这韶通判的表妹,心丝如此活络。想必那丫鬟得了好处,定是回府里宣扬香脂铺。 左右那些香料卖不动,免得到最后浪费掉,这样送出去招揽更多客人,可谓真真的好主意。 日头即将西落,昭昭收拾着香料架子,一边想后面去吴家的事儿。 有脚步声进来,想是又有客人,她关了抽屉,笑着回身。 “准备回家,正好经过来看看。”来人走近,身姿修长,一张脸好看,眉间趟着一股柔和。 是费致远,费应慈的大房堂兄。 昭昭莞尔一笑,道声是。 “应慈提过你,”费致远几步外停下,往货架上瞅着,“这么高,要我帮你吗?” “已经好了。”昭昭摆手表示不用,然后抓起一个香包,“费公子回去,把这个给应慈罢。” 费致远低头,看见女子细嫩掌心中躺着一枚香包,便抬手接过:“你做的?” “昭昭。” 这时,一道清淡的声音传来。 昭昭循声看去,铺门处,一道颀长身形站在那儿,简单青色长袍,正是韶慕。 16 第 16 章 前日晚上两人已经定下,今日去吴家。 韶慕白日里忙公务,手里头一堆事要处理,等下职才到这边接昭昭。 适才他一进门,就看见个男子站在她面前,一起说着话。不是说来这香脂铺上工,怎么还有男人? 昭昭侧过身来,习惯的就想开口喊韶慕大人,到了嘴边忙改了声:“表哥。” 这声称呼出来,她总有种不自在的别扭。而且,他怎么亲自过来了? “嗯,”韶慕应了声,缓步朝两人站的货架走去,“走罢。” 昭昭道声好,快步从费致远身旁走开,刚想再和韶慕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淡淡扫一眼,转身就离开了铺子。 她一愣,视线从他背影上收回,走去楼梯口冲着上面唤了声。 上头的尤妈听见,动作麻利的下了楼来。白日里,昭昭提过要早些时候走,一看背对站在门外的年轻郎君,便就猜到是新上任的抿州通判。 昭昭简单交代两句,就跑出了铺子。 眼看少女身影轻盈离去,最后一片裙角消失,日头落下,铺中光线更显昏暗。 费致低头看手里的香囊,鼻间钻进清雅的香气:“她是小妹的朋友?” “公子说昭昭啊,”尤妈走下楼来来,闻言一笑,“她是咱们抿州通判大人的表妹。” 她也不多说,知道费家都担心费应慈,挑明昭昭身份使人放心。 果然,费致远听了就没再问。 这厢,昭昭追上韶慕,侧着脸看他:“大人,去了要怎么做?” “少说话。”韶慕齿间送出三个字。 昭昭不解,不和人家医者说自身情况,只闭着嘴能行?她见他走得快,提着裙子小跑追上。 见此,韶慕慢了步履,垂眸去看她:“世道乱,别什么人都信。” 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昭昭心中思忖一番,想着刚才在香脂铺,那么说的一定是费致远咯。 “嗯,你说得对。”她也不反驳,虽然并不觉得费致远是坏人。 有时候看人外表,也能察觉些许。 如此想着,昭昭往韶慕脸上看去。同样相貌出众,这位韶大人虽然少言寡语,但是作风有一说一的正派。 “你看什么?”韶慕脸一侧,抓住她偷看的目光,“是不是还同以前那般,跟你说了别去做,你私底下根本不听?” 才去香脂铺几日,就往别人手里塞香包? 昭昭低下头,仔细想想也才两次。一次是帮他回茶肆拿包袱,一次是觉得不好再耽搁他,她自己去找了魏公子。 “怎么不说话?”韶慕问。 “知道了。”昭昭应下,觉得今日的韶慕话格外多,也不知是不是手里公务办得不顺当,有些生气。 韶慕薄唇动了动,本还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其实,她要交往什么人,他又凭什么去管? 剩下的路,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冬天天短,没一会儿功夫就下了黑,周遭昏暗起来。 韶慕发现一直跟着他的人慢在后面,回头看,她正望去路边,那里是一间酥饼铺子。一想她应是饿了,毕竟在铺子里做了一天活计。 “在这儿等着。” “嗯?”昭昭回神,见韶慕大步走去街边饼摊儿前。 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个油纸包,很快就到了面前。 “拿着。”韶慕把油纸包放去昭昭手里,“不急着让你还银子,不用这样累。” 昭昭手里瞬时感受到暖热,鼻尖也是酥饼的香气。她低头去看,纸中躺着两枚圆乎乎的饼。再抬头时,韶慕已经往前走去。 “大人,”她追上去,捏起一枚酥饼送去他面前,“给你一个。” 韶慕看去前路,淡淡道:“走路时,我不吃东西。” 昭昭眨眨眼,手缩了回来。好像的确如此,他是一个端方自持的人,真没见过随便时候吃东西,连喝盏茶都极具优雅。 虽然,他穷了点儿。 吴家离得并不远,走过三条街就到了。 因为提前知会过,吴家的管事一直等在大门外,见韶慕来了,赶紧请进大门。而吴家家主吴高义也是迎出正堂来。 “大人事忙,才来到抿州就马不停蹄做事,当真劳碌,”吴高义头发花白,慈眉和颜,“想想竟也许多年未见了。” 韶慕抱拳朝对方行礼:“世伯安好,你叫我大郎便好。” 吴高义很是高兴,将两人请进正厅。坐下来说的话,也是有关当年的叙旧。 昭昭站在韶慕身旁,听着两人对话,眼睛四下看着。杏林世家,有一种独特的清贵底蕴,处处是内敛,毫不张扬,着实有悬壶济世的那种神圣。 简单寒暄之后,就是正事。 吴高义让昭昭坐下,他则坐在她的对面,隔着一张高脚方几,仔细问了她一些问题。 韶慕走到桌前,在昭昭脸上看到紧张,转而又对吴高义道:“世伯见多识广,帮忙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行。”吴高义点头,手指落在昭昭的腕上。 昭昭安静坐着,屏息不语,注视着腕上那只苍老的手。 整间厅堂异常安静,灯火摇曳间,三人脸上神情俱是严肃。 良久,吴高义收了手,眉间紧紧蹙着,问:“姑娘平时可有感觉不适?头晕,头疼,抑或身体的某处不对?” 昭昭认真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她除了体力差些,平常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 “贤侄,你之前探的并没错,这位姑娘脑络并未受过创伤。”吴高义看着韶慕道,“她失忆,想是别的缘故。” 韶慕面色微凝,问道:“那是不是毒?” “适才我也怀疑,但是并探不出,”吴高义捋着胡子摇头,又道,“或者是慢毒,日月累积的那种。祖上曾有一段记载,说一种慢毒平常根本查不出,但是渐渐地会使人虚弱,记性变差。” 这些话,坐在一旁的昭昭全部听了清楚,才知道之前韶慕帮她探脉,是诊探她的脑络。 “昭昭,你去外面等等,我和世伯说会儿话。”韶慕见她脸色苍白,把她从椅上拉起。 昭昭点头,精致的脸上少了许多生气,变得沉静。 她从桌旁退开,转身,朝厅门走去。走到门边时,察觉身后跟近的脚步声。 “昭昭,”是韶慕,他走到门边来,站到昭昭面前,“别乱走,等着我。” “好。”昭昭回应,声音轻得缥缈。 她低下头,从他身边擦着经过,走去了外面,一步步下了台阶。 前方一处游廊,灯火初上。 昭昭坐去游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去正厅那儿,厅门敞着,有着柔和的灯火。 明明是初冬的夜晚,可她莫名竟没觉得寒冷,双手捏在一起安静坐着。只是外边越平静,内心便越纷杂。 她明白,自己的失忆症很麻烦。吴高义不是一般的医者,是名医,可如今连他都觉得为难。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地面上落下一方影子,有一些沾上了她的裙边。影子静固了一会儿,随后落坐在旁边的美人靠上。 “昭昭,”韶慕开口,看去身边安静的少女,“有一个可能,是你中了那种慢毒。” 要说民间,人中毒无非是被毒虫咬、误食毒草毒果。可她出身皇宫,那个地方什么都有,谁又知道没人想对她下毒手?慢毒查不出,用久了人变得虚弱健忘,更会性情大变。 昭昭轻轻嗯了声,没有说话。 韶慕坐正,放轻了音调:“有个办法,可以查验你是否中了那种慢毒。” 闻言,昭昭慢慢抬头:“如果确定是中毒,能治吗?” “能,凡事只要找到根源,就定然有解决的办法。”韶慕肯定的点头。 就在短短时候之前,他和她走在街上,她还活泼着。等一进来吴家大门,她就变得沉静。 他知道,她在紧张。 “好,我可以。”昭昭应下。 见她如此,韶慕沉默一瞬,落在膝上的手收紧一些,袍布在指缝中皱起:“可能会吃些苦头。” “怎么做?”昭昭问,声音异常平静。 “一只泡满药材的特制浴桶,人浸在里面,”韶慕顿了顿,声音压低一些,“药液浸入肌理,若是慢毒,便会被逼出,届时呈现在指甲上,会是淡淡的灰色。” 昭昭听着,借着头顶灯笼微弱的光,看清韶慕脸上的严肃:“大人还没说完,是罢?” 不由,韶慕吸了口气:“对,过程中药材发效会产生不适的灼热,刺痛皮肤。” 说到这里,好似能看到一副画面,装满药材的浴桶,浓烈的药味儿,桶中满是灼热的水汽…… 又是静默。 良久,昭昭嗯了声:“吴先生应该有把握的。” “你想泡药浴桶?”韶慕立即问道,并从美人靠上站起,“要不,想别的办法罢。” 始终这个方法,是吴家祖上做太医时,偷着记下来的,真实效用谁也不知道。关键是,他知道她人有多娇气,根本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水温,更何况还有各种刺激的药物。 “什么?”昭昭没听清,问了声。 韶慕在他面前蹲下,袍角落去地上:“不要用这个方法。” 17 第 17 章 昭昭看去廊外,落在腿上的双手相互绞着:“可这个就是目前的办法。再者,生病用药是正常,像大人你所说,找到根源不就会治好吗?” 来到抿州便是为了吴家,让他们帮着医治失忆。 见她如此,韶慕心中能够猜出几分,她是准备用吴高义的这种逼毒方法。他不语,但心知她说的不错,只要她的失忆好了,便能回想起当日船难之事,一旦这些清楚了,解开后面的谜团,说不准她就会恢复身份…… “你想试?”他问,声音在初冬夜里格外清淡。 昭昭点头:“是。” 一步之遥,韶慕低头看着坐于美人靠上的少女,她面色略苍白,一双眼睛清澈中带着坚定:“好。” 他应下,站了一瞬,而后折身回了吴家的前厅。 既然是她已经决定,他这边也不好再说什么。 昭昭坐在原处,知道韶慕是去跟吴高义商议下面的治疗。原也不知道怎么做,如果不尝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这件事就此定下,因为要提前准备各种药材,以及精确地用量,所以吴高义让昭昭先回去等,估计的有几日。 两人从吴家出来,整个街道一片漆黑,天上的半月蒙着一层冷晖,四周格外寂静。 “走大道罢,”走到拐角处,韶慕道,“年底不安定。” 昭昭嗯了声,离开吴家后,心中的杂乱少了许多。既然做了决定,那就等着吴高义给消息。 见她安静的跟着,韶慕余光瞅眼,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又道:“香脂铺下工便早些回去,不要在外面逗留。如今的抿州并未恢复,还是乱的。” 这一点,昭昭也有听尤妈说过,一些个贼子会趁乱劫掠,大都是夜里。也有白日躲在暗巷中的,就比如那日费应慈就碰到了。 而且,韶慕这段日子忙碌,多也是各种案件多发。 “大人,京城什么样?”昭昭问,嘴角习惯的弯着,很柔很软。 韶慕拐进短巷,单手背后:“很大,繁华,世上最富庶伟大的地方。不过,也是平民百姓居多,每日为生计劳作。” 昭昭点头,顺了说了句:“大人才华,一定可以重返京城。” 她是真觉得他有这个能力,不说已经有个探花郎的头衔,还有他难得的认真。有才华和能力,升迁是迟早。 韶慕看着前方,没再说话。 很快到了主街,这里光线亮些,还有偶尔巡逻的衙差,是以相对那些暗路安定许多。 走出一段儿,忽然见着前方天上炸开一朵烟花,砰的一声。接着前面跑过几名衙差,匆匆朝一条窄巷进去。 韶慕停步,盯着夜空,那里短暂的烟花已经消逝,但是位置很明确,离着他们的位置并不远。 他抬步朝那条窄巷走去,比平日速度快了不少。 “大人?”昭昭追上去。 听见她的唤声,韶慕在巷口站下,回头看:“可能是出案子了,我去看看。” 他看她,又看去空荡荡的长街。离家还有一段路,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跟着我,别乱跑。”他道声。 刚才那朵烟花是讯号,因为城中最近这些日子,一直闹飞盗,已经不少人家遭殃,有一次还差点儿祸害个女子,幸亏人及时赶到。 这种祸害必须除掉,所以韶慕同衙门同僚商议,每晚安排衙差埋伏,就等贼子落网。他想着过去看看,届时找个人送昭昭回去。 昭昭也不多话,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窄巷,最后到了一片荒废的屋宅区域。 几支火把的映照下,衙差们将一个男人给摁在地上,嘴中呵斥着。那男人也不示弱,大声喊着冤枉,衙差随意抓人。 动静不小,引来些晚归的百姓围观。 昭昭站在韶慕身旁,翘着脚去看那抓到的贼人,见着一个高大衙差一把将人从地上揪起来,这才瞧见那贼子身材瘦小。 她见韶慕走过去,站去了贼子面前。衙差认出来人是本州通判,俱是恭谨弯腰作礼,称声大人。 贼子一听,滴溜转着眼珠子,大声叫嚷:“大人明察,无凭无据的,你们乱抓人,没有天理啊。” 韶慕面色淡淡,脸往旁边一侧:“怎么回事?” 当差都头赶紧凑上来,覆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那贼子见状更加嚣张,冲着围观的人喊得脸红脖子粗:“诬陷良民,我不是盗贼,你们拿证据啊!” 要说这拿人拿脏,的确需要证据,而眼下衙差们手里并无贼人盗取的脏物。没有证据,就算你一路追上来把人摁倒也不行,黑灯瞎火的就不会抓错人? 贼子的叫嚷,韶慕好似没听见,只是盯着他在思忖什么。而后跟身边的都头说了什么,后者抱拳领命,遂带着几人沿追赶的路去找寻脏物。 这边,昭昭站在人群中等着,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突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径直从边上绕了过去。 “冯越。”昭昭站在高大男人的前面,莞尔一笑。 冯越身为韶慕的私人随从,如今衙门缺人手,也参与进抓捕飞盗中,他也乐意做这种为民除害的事。 不过见到昭昭时,面色一沉:“怎么哪儿都有你?” 韶慕这时走过来:“冯越,你送昭昭回去罢。” 对于少主人的吩咐,冯越向来遵从,只是这次他犹豫的一瞬:“大人,我想留下来帮忙。” “这里人手够用。”韶慕说完,转身离去。 冯越叹了声,一掌拍着腰间佩刀,发出一声响,可见他心中想法。 昭昭倒不在意冯越的态度,他本来就一条直肠子:“好像正好顺路啊。” 她看去衙差们去寻找的路,正好和回韶府是一个方向。 冯越看过去,粗声粗气:“这里荒废难走,你能走这条路?” 他可清楚安宜公主的德性,出入乘坐轿辇,恐怕一年到头鞋底都沾不到几次地。这处地方因为受灾,早无人居住,他可不信她会走。 “走罢。”昭昭先迈步往前走,“这条路上衙差多,安全。” 等她走出一段,冯越才迈步跟上,不自在的咳了两声。 说回来,这条路的确不好走,坑洼不平,更有些杂物随时会拌到脚。 昭昭看眼身旁的人,见他老往前看那群衙差,心知他是惦记着找脏物:“贼子跑的时候拿着脏物?” “当然。”冯越不耐烦道,“要不然抓他做什么?瘦的跟猴一样,偏就贼能跑。” 昭昭嗯了声:“那他定然是把脏物在途中扔在了什么地方,而且让你们找不到。” 这些冯越当然知道,于是就没说话,却见昭昭停下来不再往前:“又怎么了?” “这样的地方呢?会不会藏。”昭昭指着一条狭窄的墙缝。 冯越手持火把过去,往那缝隙照了照,并照不到什么,况且前面搜寻的人肯定也照过。他又拿手比了比那墙缝,也就比他拳头宽一点儿,那贼子是蠢,把脏物扔进去拿不出? 昭昭往冯越身前一探脑袋,看着黑漆漆的墙缝:“我进去看看。” 还不等冯越反应上来,就看见昭昭身子一侧,贴着墙缝间移了进去。他目瞪口呆时,少女纤瘦的身子已经进去了好一段,隐约听见脚踩着瓦砾碎片的轻响。 “你快出来。”他伸手去墙缝中,想把人拉回来。 昭昭继续往里走着,狭窄的缝隙仅能侧身通过,就连双臂也只能垂着。边走,她边脚底下踩试着。 这片地方都是些废弃房子,真要找脏物,着实需要些功夫。 所幸墙缝不长,她很快走到头,并没有什么发现,于是又这样侧着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冯越见她出来,终于松口气:“你……” “那边也有条,我进去看看。”昭昭从冯越身边擦过,跑着到了另一条墙缝前。 冯越大步上去拦住,手臂往昭昭面前一挡:“这些地方明日自然会查。” 昭昭知道,夜里光线不好,这样的墙缝差役们进不去,又不能推到墙,否则更难找:“一晚上的功夫,万一他有同伙取走脏物呢?” 她的话,冯越无法反驳,也知道尽早找到脏物最好。 “我能进去,你刚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出来。”昭昭笑笑。 冯越为难,这件案子韶慕准备了多日,如今要是定下那飞盗的罪,一众兄弟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小心,有事儿你就喊我。”冯越粗着嗓门子。 昭昭点头,身子一侧,便就进了另条墙缝。和先前一样,脚底下试探着,看能否踩到脏物。她想既然韶慕确定脏物就在这片区域,那就一定在。 她往前移了一段,发现缝隙变窄,而且很深,侧脸看是一片漆黑,幽深的像能把人吸进去,让人觉得发寒。 走到这里,腿已经连弯都不能打,只能直直的移动,可还是没到头。 这时,昭昭隐隐听见外面有说话声,她脚下一顿。 “昭昭,你给我出来!”一道清冷声音传进来,在悠长的墙缝间回荡。 是韶慕。 18 第 18 章 突如其来的呼唤,使得昭昭一惊,下意识就往去墙缝的入口处看。因此,鼻尖差点儿擦到粗糙的墙面。 她没想到韶慕会过来,原以为他抓到了飞盗,会先带着回衙门。 现在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入口,甚至没有一丝的光亮。细窄的空间将她卡住,后背前胸均贴着墙面。只有小心抬眼,才能看见头顶上的一线夜空。 “等下我就出去。”昭昭对着外面喊了声。 声音就这样传到了外面,夜里的女子声音格外清亮。 韶慕站在墙缝外,骨节分明的手落去旧砖上。他拿着火把照进墙缝,可是什么都看不见,视线只能看到几步外,破旧斑驳的旧墙和地上杂乱的瓦砾。 这样窄的地方,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钻进里面去? 而一旁的冯越此时一声不吭,强壮的身躯杵在墙下。他现在也明白上来,里面那位到底是大渝公主,这里房屋破旧,万不该让她进去冒险。 “哎哟。” 里面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虽然压低了声音,还韶慕还是听见了。 “昭昭,现在出来。”他又对着墙缝内唤了声。 须臾,昭昭在里面回了声:“不碍,踩翻快碎砖而已。” 听她这意思,是她自己不出来,别人什么办法也没有。 而此时的里面,昭昭脚下踩了结实,这才继续往前移动。很奇怪,本来静静的没有声音,她心内还有些害怕,如今听到韶慕的声音,反而安定下来,因为外面有人等着她。 她的双掌向后贴着墙壁,脑袋也尽量往后,生怕被眼前的墙壁划伤脸。尤妈可说过,她是香脂铺的活招牌。 这里的味道不好闻,经年累月的沉积,除了破砖碎瓦,还有枯草烂叶,更不说会不会有老鼠。 想到这儿,昭昭浑身汗毛竖立,脑中却蓦地一闪,有一团雪白的绒球,像一只狮子猫…… 不过也只是一闪,脑中就再寻不到痕迹。 她深吸口气,继续往前移动。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发出金属相碰摩擦的轻响。如今她蹲不下,无法用手去抓起,于是靠里的左脚脱下鞋子,拿自己的脚尖去试探。 果然,用脚趾来试便清楚得知,踩上的是一个包袱。 昭昭心中一阵惊喜,又仔细踩了踩,分明就是些银两以及别的财物:“找到了!” 她冲着外面喊了声,声音中难掩兴奋之情。 “真的?”一个粗嗓门喊道,一猜便知是冯越。 昭昭嗯了声,转头往外面看,没听到韶慕的声音。她艰难回过头,想着怎么把包袱捡起来,已经维持这个笔直卡住的姿势良久,现在很是麻木。 “昭昭出来,剩下的让别人做。”外面,是韶慕的声音,就好像知道她目前的困境般。 可是昭昭并不想放弃,不说那些衙差没有一个能钻进来的,就说她都到了这步,想自己做成。 她没有回应韶慕,而是右脚直接褪了罗袜,大冬天里露出自己小巧的玉足。 没了罗袜束缚,脚趾更加灵活。她右腿一侧,膝盖往外,脚趾夹上包袱往内侧抬起。可是里面到底装着些沉重的财物,她那点儿小力气实在吃力,更何况还卡在墙间没法动弹。 如此,她只能再次尝试,左腿用力,跟着身子也往□□斜,手臂去够那包袱。 终于,后背冒出一层汗时,她拿到了包袱。只是现在没办法套穿罗袜,只能光脚踩着鞋子,然后一点点的往墙缝外移动。 一通下来,昭昭着实疲累,她真的是多动弹一点儿,就会浑身无力。 通过那截最窄的地方,再到往外一点儿,就好通过许多,隐隐的,也就看见了外面的火光。 等最终到了缝隙入口的处,光照映亮了昭昭的脸,她冲着外面的人弯唇软笑,第一眼就看见了面色清淡的韶慕。 夜色中,他笔直而战,斗篷遮住身姿,让人觉得不太好靠近。 “大人,我拿到了。”昭昭挪出最后一步,整个人从墙缝中出来。 她笑得灿烂,想提起包袱对众人展示,奈何手臂无力,便换成双手托起。 韶慕看着包袱,眸中闪过复杂。 见他不说话,昭昭也不意外,这位韶大人就是话少的出奇。紧接着她鼻尖嗅了嗅,总觉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随后她皱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袱。 再一次,她鼻尖凑近了些,一股腐肉一样的味道猝不及防钻进鼻子:“呃,呕……” 昭昭立时干呕一声,将那包袱重重扔去地上,哪还有刚才找到赃物时的得意。 韶慕上前一步,抬手去帮她顺背轻拍:“怎么了?” “好臭。”昭昭带着鼻音,两只手往前伸着,生怕再闻到那味道。 冯越大步过去,捡起包袱也闻了闻,当即猛咳几声。不说那位娇滴滴的失忆公主,就是他这个大男人,也着实受不了这味道。 “大人,赃物。”他双手托着,往韶慕面前一送。 闻言,昭昭眨眨眼睛看去韶慕,以及送到他面前的包袱。 她的小举动,落在韶慕眼中,他面上不变,对冯越道:“将证据赃物收好,连同盗贼一起带回州衙。” “是。”冯越应声,随后看向昭昭,“那昭昭姑娘呢?” 第一次,冯越这样客气的称呼昭昭,她不可思议的去看他,又见他不自在的别开眼。 “我送她回去。”韶慕道声,随后吩咐了一旁的都头几句。 短短几日,新上任的通判办事雷利,州衙上下都很是佩服,如今只要他吩咐,都会听他命令行事。 众人领命各自离去,墙缝这边只剩下昭昭和韶慕。 韶慕手里提了盏灯笼,刚才人多,他不好对昭昭多说什么。如今只剩他俩,接着灯笼更加看清她现在有多狼狈,不禁想起与她相逢的那个雨夜。 不过又不同,当初的她慌张无助,现在的她活泼,甚至有些机灵。 昭昭不知韶慕在想什么,蹲下去提起一角裙裾,手里提上绣鞋,抬头时就见韶慕一直盯着她看。 “袜子丢在里面了,刚才用脚趾捡起的包袱。”她解释着,不禁皱了眉,脚岂不是也沾上那包袱上的臭味儿了。 本以为韶慕还会像前两次那般,说她乱跑听不进话。她蹲着,等着他开口。 却不想,竟见他嘴角微微笑开一些。 昭昭以为看花眼,从地上站起来,想近些来看:“大人,你笑什么?” “我没笑。”韶慕矢口否认,却又看了看她那张脏兮兮的脸。 他再次看去那方狭窄的位置,只有孩童或是最纤瘦的女子才能通过。以前在京城,谁又不知道安宜公主有着一把最细的腰身,盈盈一握,为了保持那份曼妙的玲珑,可是花尽心思。 现在的她头发乱了,衣裳皱了,罗袜丢了,还弄了一身说不出的怪味儿。反而有种别样的生气感。 昭昭觉得韶慕在说谎,虽然光线暗了,可她看得清楚,他绝对是笑了。 “你怎么猜到赃物会在里面?”韶慕便问边往前走,他可不觉得她是凭运气找到。 昭昭跟上,两只手别在身后:“我觉得,但凡见不得人的东西,总是会往阴暗处塞。既然是飞盗,肯定爬墙上梁不再话下,也是那包袱沉,他背着吃力,会想找个地方藏下。墙缝细宅,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韶慕点头,她虽然失忆,但是宫里长大,到底有些东西早刻进骨中。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昭昭看着前面,说着自己的疑惑,“虽然那飞贼体型偏瘦,但是毕竟男人骨架,是否能真正进入墙缝中?还是急于想脱身,随手扔的?” 她走起来都很费劲儿,因为那里又窄又长。 韶慕嗯声:“东西不是从他手里拿到的,相信他还是会要死不承认。” “这倒是。”昭昭赞同,再笨的人也不会轻易认罪。 沿着长街走了一段,已经看见韶府大门两旁的灯笼。 “要说这贼子也真脏,装赃物的包袱都这样臭。”昭昭抱怨一声,哪怕是走了这些功夫,手上的味道也没散去,真让她觉得无比不舒服。 韶慕脚步一停:“你说什么?” “包袱啊,就不知道洗洗?”昭昭疑惑,他不是知道那包袱有味道才故意不接吗? “原来如此。”韶慕轻轻道出四个字,嘴角勾了个浅浅的弧度。 昭昭越发疑惑,不过这次她可明确的看见他在笑,一向清淡的脸庞变得柔和:“什么?” 这回,韶慕倒是不掩饰他的笑:“你说得对,就是包袱。走罢,回去早早休息,明天带上你,你就知道了。” 昭昭眼见他往大门走去,手里平稳的提着那盏灯笼,些许灯火照着前路:“大人,你不回衙门吗?” 才抓了那飞贼盗,依他的性情不得赶紧审问? 韶慕慢了脚步,站在一丈的距离前等着她:“不用过去了。” 如此,昭昭抱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府邸,也终于把自己洗了干净,躺下一直睡到天亮。 第二日清晨,曦光微露。 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传来韶慕清润的嗓音:“昭昭,起来了。 19 第 19 章 昭昭洗漱收拾好,从房间里出来,径直去前厅用朝食。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微出的晨光落在屋顶,几只家雀儿活跃的叽叽喳喳。 她刚绕到前院儿来,就见着冯越从厅中跑出来,还是昨日的衣装。行走间独有一种练武之人才有的铿锵,有力的手把住腰间佩刀的把柄。 他是韶慕的个人随从,但现在也跟着帮衙门做事。 同样,冯越一出来就看见昭昭。少女立于院中,没有了以往那身金光璀璨,却多了份清新脱俗。 “早。”他粗着嗓门儿打了声招呼。 之前冯越并不会主动同昭昭说话,更别说招呼。昭昭觉得,以前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直说,她是个多余。 不过今早倒是不同,她走上去也想同他说句话。 “我还有事做,先走了。”冯越说完,迈开大步朝着大门出去。 昭昭这才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人就走了:“这人怎这样别扭?” “进来用膳。”前厅内传出一道声音。 昭昭听出来是韶慕,随后轻快着脚步走了进去。 新来的厨娘手艺很好,做的吃食很合昭昭胃口,是钟伯挑人时特别留意的,因为察觉她在吃的上面有些挑嘴儿。 昭昭吃着美味的虾仁汤包,就着一碗银耳粥,满足的眯起眼睛。 再看旁边的韶慕,他吃得安静。 昭昭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韶慕不但在穿衣上面节俭,在吃食上也没有什么要求。她咽不下的面饼,他无所谓,甚至更难吃的东西都能下咽,就和现在吃汤包优雅一模一样。 让她都怀疑他没有味觉。 蓦的,韶慕侧过脸来,对上了她偷偷打量的目光。 昭昭下意识躲避低头,拿瓷勺搅着小碗儿。后知后觉,她又没做什么,看一眼而已,干嘛会做出一副心虚的样子? 用完朝食,两人一起出门。 昭昭跟着,瞧着这路熟悉,分明就是昨晚回家的那条。果然,走到后面还是回到那片废弃屋宅区域。 和昨夜的黑暗不清相比,现在日光明亮,对这里可谓是看得清楚。残垣断壁,远比想象中更加破旧。 那条找到赃物的墙缝边,吕知州已经等在那儿,正往里面疑惑的探望,见到韶慕来,两人互相见礼。 昭昭站在一旁,就听见身后有喊冤叫嚷声,回头看,可不就是昨日逮到的那个飞贼。他衣裳完整,看着并未受刑,一张嘴吵吵着,往边上看热闹的人诉说自己的冤屈。 这时,冯越走过来,掩不住脸上的厌恶:“还不想认?” 贼人肯定不认,坚决否认,还吵着是官府冤枉好人。 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儿,衙差们不能真的动手,明明是亲手抓到的,这厮偏就咬死不认,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 “那么,”一声清润嗓音响起,绯色官服的年轻官员往前几步,“它应该是你的罢?” 韶慕手一抬,旁上的周都头将一根牵绳送去他手上,另头拴着条小黑狗。 他问贼人,十分耐心的等着答案。 贼人脸色变了,停止了嚷嚷。 韶慕见此,转而看向人群:“是否有街坊知道,这狗是不是他所养?” 立时就有人站出来说是,并说与贼人几年的邻居,绝不会有错。 “我不是飞盗,冤枉。”贼人喊着。 见此,韶慕也不多言,只蹲下去,手里解开了狗脖子上的绳套,随之清雅起身。 黑狗没了束缚,跑到贼人脚边摇了两下尾巴,随后掉头跑开,径直钻进那条墙缝。 贼人大惊,反应上来就想打唿哨唤狗回来。一旁的冯越比他更快,一个巴掌扇上去,差点儿把贼人的脸打歪。 所有人俱是看向那条墙缝,包括昭昭和一头雾水的吕知州。 没一会儿,里面就有了动静,那黑狗嘴里衔着一个包袱,从墙缝中拖了出来,正是昨晚的赃物。 吕知州亲自上去打开,里面立时显出真相来,财物在阳光下明明白白。 无需多说,这些足以证明被抓贼人就是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飞盗。立时就有人想冲上来打,尤其是那差点儿被害的女子家人,亏着有衙差阻拦。 不过,飞掷而来的石块,还是给贼人脑袋砸了个窟窿,血汩汩的往外冒。 吕知州五十多岁,眼看案子破了,可以向一州百姓交代,心情愉悦:“韶通判果真年轻有为,是咱抿州百姓之福。” “是衙门上下一起的结果。”韶慕道声,并不以功自居。 见他如此,吕知州心中更加欣赏。 案子已经明朗,后面便是走一些程序。贼人连并着他的狗,一起带回了衙门。 昭昭这才明白,韶慕让她过来,是为了看这案子告破。 她走去他的旁边,瞧着那条墙缝:“我说他往里面扔,原是训练的一条狗。可大人你怎么知道有狗的?” “是你说的。”韶慕嘴角一勾。 “我?”昭昭没记得自己提过什么狗。 韶慕瞅见她脸上疑惑,解释着:“你忘了包袱上的味道?” 昭昭眨下眼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贼子故意把包袱留上气味儿,是为了让狗寻找辨认,难怪和臭肉一样。” “是,”韶慕颔首肯定,“估计他偷了财物之后,就会扔进隐秘处,事后平静了再来取出。” “大人当真神机妙算。”昭昭奉承一声,“那,我也算为案子出力,可否有奖赏?” 她笑着,一双眼睛弯弯的可爱,里面染着清澈的光芒。 “容我想想。”韶慕皱看去前方,轻道了声,“时候不早了,不去上工?” 昭昭一看天色,道声糟糕,遂匆匆与韶慕道别,赶往香脂铺。 看她急忙慌的脚步离去,韶慕轻摇了下头。 。 这日,费应慈来了铺子,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来就去了二层的单间,那里点了炭盆。 也是挑着天好,费家才让她过来,毕竟身子骨弱,一点儿的病痛就得躺上段时日。 昭昭坐在桌边,正分着香料,房中热气熏得她昏昏欲睡,遂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她看费应慈在认真的研究着账本,不由联想到自己。她以前也觉得自己身子弱,可是并没有一见风就病倒,仔细想想好像就是单纯的体力不行。 “果然盈利多了,”费应慈笑,脸上几许虚弱,“昭昭你来之后,效果真明显。” 听到夸奖,昭昭来了精神,不知为何总是对这种好听的话很是受用,没失忆之前就这样吗? “你付我工钱,应该的嘛。”她笑。 费应慈合上账本,双臂往桌上一搁,整个身子前倾:“不止,尤妈说不少人想要来买你做的香囊。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昭昭也没想到,本就是随意送出来,想招个回头客,没想到香囊反而喧宾夺主起来。 “我就随意做的。”她没说自己失忆,韶慕叮嘱过她,这件事不能说出去,“不过若有客人想买,那咱们也没有有银子不挣的道理。” 不过对香料香气,她还真是喜欢,哪怕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她都能把材料说的一个不差。 费应慈一脸羡慕,道:“那我们也做香囊罢,昭昭你出手艺,我给你加工钱。” 昭昭看过去,看费应慈一脸单纯的样子,明白上来费致远为何对这个堂妹如此不放心。这还没开始计划,人就把银子先往外扔。 “你不用回去和家里商量?”她问。 “不用,”费应慈摇头,“这里就是我说的算。” 见此,昭昭点头称行,想着回头费致远过来,她与他说说。 见她答应,费应慈眉开眼笑,双手捧上瓷盏:“昭昭,听说现在来铺子里的还有年轻郎君?” 这个不消说,定然是冲着铺中的这位美人儿来的,毕竟用香脂的男子能有几个?每逢这样,尤妈就把昭昭推上二楼,自己是招待,护着人紧紧地。 待到晌午过后,费家的人来接费应慈回去。 一日过去,昭昭从香脂铺离开,准备回去。 才走到街口便看见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抱臂站在路边,一张刚毅的脸。 “冯越?”昭昭走过去,往人前一站。 天朦胧发暗,冯越低头看着娇瘦的女子:“刚办完差事,准备回府。” 说完,他看昭昭一眼,大有顺道捎带着她的意思。 昭昭不在意,笑着跟上,说着白日里铺子中的事儿。 起先冯越一副若无其事,渐渐地就会往身旁人看,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等走到韶府时,大门处刚好点了灯,恰巧韶慕同时回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 “昭昭你过来。”韶慕朝昭昭看过来。 昭昭会意,小跑着过去,站到他身旁:“表哥,今日下值这么早?” “咳咳……”韶慕不由咳了两声,神情自若的抬手往唇边一搁,“嗯。” 好似自他给她安排了身份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称呼他表哥,莫名的,还有些别样的不自在。 他看着她,一张绝美的笑靥漾开,恰似牡丹园中最盛放的那一朵。 “有件事跟你说。”韶慕道。 20 第 20 章 昭昭点头,往站在对面的男人看去。 三十多岁的样子,灰色儒袍,一张端正的圆方脸,看上去忠厚实诚。 “药浴的材料准备好了,定在三日后。”韶慕开口。 昭昭这厢明白过来,面前男人应该是吴家派过来的,告知药浴之事:“好。” 她应下,嘴边浅浅带着弧度。 韶慕看了她一瞬,随后转身看去对面男人:“兄长,还有什么药交代她的没有?” 这人正是吴家的长子吴暨,闻言笑笑:“没什么可交代的,就是姑娘这两日别太劳累,泡那药浴是需要些忍耐力的。” “我记下了。”昭昭乖巧应着。 消息送了过来,韶慕和吴暨又话了些过往,瞧着应该是认识许久。 昭昭以为韶慕这人性情淡,对谁都少言寡语的,可面对吴暨,他倒是难得笑开,言语中也充满对对方的敬重。 “兄长去家中坐坐罢。”韶慕再次客气邀请。 吴暨笑着摆手:“还有些事要忙,待改日罢。” 说完,便抱拳作礼告辞。 目送吴暨离去,韶慕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身往大门进去:“昭昭,你现在回来越发晚了。” 本在想着药浴之事的昭昭,闻言回身,就见韶慕已经跨进大门,于是追上去:“大人,是冬日里白天变短了。” 明明刚和吴暨说的好好地,这厢对着她就开始挑刺了,之前她可帮着破了飞盗案呢,她都没问他兑现当日所说的奖励。 韶慕余光一落,地上只女子翻摆的裙裾。 她倒是变得快。外人在时称一声表哥,没人时立即换回大人。 不过细想也对,的确是天短。明明酉时不到,已经漆黑一片。 “大人,”昭昭一直跟着,眼看就跟到韶慕的正房,“你的书多,我想借几本看看。” 韶慕在屋门外停住,侧过身来看她:“要书?” 昭昭点头,很是认真:“有没有关于香料之类的书籍?” “没有,”韶慕回道,眼见她面上就闪过遗憾,“不过有关于药材的,其中应该能找到记载。” 有些做香的材料本身就是药材,所以医书上的介绍当然比香料书籍记得更为详细,比如对身体的益处,针对什么样的体质。 “我想看。”昭昭道,眼中带着期待。 韶慕能猜到她看这些是要做什么,钟伯跟他提过昭昭做香囊的事儿,其中好是一顿夸奖。 “用完晚膳过来拿罢。”他道声,随后手推开屋门走进去。 医书,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再碰过。 。 翌日。 刚用完早膳,每个人准备去做自己的事情。 照例,韶慕还是会去衙门,飞盗的事情解决了,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大的、小的,他一贯的认真。 门房的小厮进到前厅,站在门旁:“昭昭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才从饭桌旁站起来的昭昭,看向来人:“是谁?” “是位公子,他说姓费。”小厮如是回道。 昭昭道声知道,马上出去,遂拿起桌上的书册,正是她昨晚从韶慕那里借来的医书。 一旁正收拾桌子的钟伯见她着急,叮嘱着慢点儿跑。 昭昭嗯了声,脚下却不减速,跳跑着过了门槛,还回头冲着钟伯一笑。 下一瞬,她就撞上一堵肉墙,细细的身形一歪。接着一只手过来,稳稳扶住她。 昭昭摸摸额头,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俊脸,以及他习惯的蹙眉。再看他胸前,绯色官服上可不给她撞上了褶皱。 “大人,你还没走啊?” “急什么?如此冒失。”韶慕看去她的额头,只是这么一碰,居然泛起了红。 亏着是撞在他胸前,要是墙上,估计这张花容月貌可有的好看了。 昭昭头还有些晕,往后站开两步,离开他的身前:“有人等我。” 韶慕低头,看见她手里拿着医书,的确有翻看过的痕迹:“关于药浴的事,我还想与你说一下。你身体弱,恐……” “嗯,”昭昭站稳,下意识往大门处看了看,“晚上回来行不行?” “你很急?”韶慕淡淡问,循着她的目光往大门处看。 昭昭点头。她刚才不是说了吗,外面有人等她。药浴的事还有两日,晚上回来说并不迟。 再者,费致远算是她的东家,这么早过来定然是有事,万一和费应慈有关呢? 韶慕本来的说辞咽回了肚中,转身踱步下阶梯:“你去罢。” 才踩到第二级,就试到身边一阵风过,少女的身影擦肩而过,翩翩跑过庭院,径直出了大门。 急成这样吗? 他站着一顿,随后跟着也出了大门。 去州衙的路并不远,平时韶慕都是步行上值,不因为自己的官阶而故意营造架势。 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而刚急急跑出来的昭昭就站在马车旁,笑容明媚,她对面站着一个年轻郎君,同样笑意和煦。 是费家的独子费致远,他正客气的帮着掀开车门帘,示意昭昭先上车。 韶慕站在大门旁,官袍几乎与朱色门板融为一体。接着,他看到昭昭轻盈的上了马车,裙角一闪进了车内,手里拿着他给的医书。 “大人。”身旁的小厮唤了声,手中托着官帽。 韶慕回神,接过官帽,等再往马车那儿看得时候,就见到费致远也上了马车。 这厢。 昭昭坐上费致远的马车,靠着一侧车壁,双手落于膝上,正垫着那本医书。 “有些冒昧,昭昭姑娘见谅。”费致远坐去对面,笑着歉意一声,“小慈说你是韶通判的表妹,是我小人之心了。” 听这话,昭昭大概明白为何费致远会过来,应当是怕自己拿假身份诓费应慈。 不过这位费公子也是磊落,自己这儿什么都没问,他自己先告罪抱歉。看来是真的关心堂妹。 “慈姑娘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福气。”她笑着。 费致远脸上仍觉抱歉,又道两声歉意:“所以小心,是因为之前她被骗过。” “这样吗?”昭昭恍然,难怪费家人对费应慈如此看管。 “既姑娘与小妹是好友,这些事也不是不能说,”费致远说话和气,脸上总挂着温和笑意,“她非要打理香脂铺,是想证明自己。可她没出过几次门,怎么能打理好?两个月前便被骗了一些银两去。” 昭昭听着,想起费致远只给费应慈年前两个月时间,原来还以为这个兄长严厉,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想护着妹妹。 费致远话音一顿,不觉往对面一看,女子的脸庞乖巧娇美,根本让人无法联想到奸诈的算计。 “费家好歹有些底子,倒不在乎这些银钱,只是担心小妹身体,为此母亲日日念叨,让我看好她。” 费家本就子嗣单薄,到了他这一辈,也就和费应慈兄妹两个人。 昭昭认真点头:“应该的。” “还有件事,”费致远解释完,接着又抱起双拳,“昨日小妹才承认,那日昭昭姑娘从歹人手里帮了她。今日仓促,待改日我一定登门致谢。” 昭昭忙道顺手的事,不值一提。也觉得费致远健谈且有礼,人品不错。 她也借机说了做香囊的事,费致远点头应下,觉得可行。 “昭昭姑娘做事果然认真。”费致远看着昭昭手下那本医书,话语中几分赞赏,“那不如去铺子看看,有没有需要购置的香囊材料。” 。 夜色下来,韶府各处掌了灯。 韶慕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而后坐下翻看起来。书册有些旧,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 “大人,茶来了。”钟伯轻步进来,将一盏清茶搁在桌角处,遂也看到了书的封皮,“这本是韶家的医集,大人怎么想起来看了?” 自从十多年前,韶慕弃医从文,钟伯看在眼中。当时甚觉可惜,毕竟这位少主人天资奇高,于医术上肯定会大有成就…… 只是终究过去了,人有时候改变自己原先的路,也是无奈罢? “想起来便看看,”韶慕道声,正看到书上一处,手指点上作计,“昭昭还没回来?” 钟伯嗯了声:“冯越在等着,昭昭不会有事儿。” 韶慕垂眸,捞过一旁茶盏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泡得久了,茶水入口涩大于甘。 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隐约一个粗犷嗓门,还有一道很是清脆的女子声音。 “瞧,刚说呢,昭昭就回来了。”钟伯笑,转身就想出去,他还给昭昭留着晚饭。 只是刚到外间,就见韶慕一步越过他,先行迈步出了屋门。 韶慕立于檐下,看着院中轻盈的少女身影,微弱光中,她笑得灿烂:。 “昭昭,你过来。” 院中,正和冯越说笑的昭昭停下脚步,看去正屋那儿,遂乖巧唤了声:“表哥。” 一旁的冯越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声,随后赶紧清清嗓子作掩饰,转身大步离开。 韶慕面色一沉,踱步阶子下到院中:“回来这么晚,忘记我的话了?” 昭昭脑中一转,豁然想起两人早上的约定。暗道一声坏了,她的确是忘了。 21 第 21 章 昭昭的突然安静,韶慕心中便已猜到一二。 她果然忘了。 “昭昭,我给你留着饭呢。”钟伯适时出现,抬手指着前厅方向。 意思嘛,不言而喻,有什么事儿也先吃完饭再说。 昭昭看看韶慕,小声道:“大人,我马上过去找你。” 说完,就顺势跟着钟伯走开,一起去了前厅。 正房门前安静下来,剩下韶慕独自站在院中。身旁一株玉兰树,光秃着枝丫,隐隐的花苞正伏在枝干上,蓄势待发。 他往前厅方向看了眼,若有所思。 昭昭净了手,坐到饭桌前,将抱在怀里的小包袱搁下,开始慢慢用饭。 钟伯这个老人家,最爱看孩子们吃他准备的饭食,并想着眼前这瘦小的丫头得养胖一些:“这是什么,这么香?” “香料。”昭昭回道,“晚上得空,看能不能配出好闻的香。” 她脸上笑意甜美,用起饭来一副优雅模样。 钟伯对药材知道一二,对香料却一窍不通,不过知道男女都爱佩戴,除了芳香自身,也有驱虫辟邪的效用:“这锦绣三宝羹可是专门给你做的,瞧着你就喜欢这些偏软的饭食。” “我喜欢,”昭昭端着瓷碗,里头是软糯的汤羹,“总觉得配上镶金白玉碗,会更好看。” “你这话可吓人,谁家用那东西盛饭?”钟伯笑,随后慢慢淡了脸色,“不过说起来,是有人这样吃东西的,金盘玉碗象牙筷。” 昭昭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镶金白玉碗,莫名觉得这五彩的羹汤盛在里面好看:“谁啊?” “安宜公主,”钟伯回了声,好似轻叹了声,“咱家大人过世的妻子。” 昭昭不太去打听韶慕的私事,只是知道些许,他中过探花、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不过后来,公主香消玉殒。 用过晚膳,昭昭径直去了正房。 韶慕一如既往坐在书房中处理白日的公务,闻听脚步声,抬头便见着已经站在珠帘外的少女。 “大人。”昭昭唤了声。 这样站着,让她想起上次来正房,她给他把衣裳的袖口给缝了起来。 韶慕嗯了声,遂抓起原本放在桌上的东西,站起来走到外间来:“还有两日去吴家,你该好好在家休养。” “家里没人说话,再说我也不累。”昭昭往旁边一让,就见他从书房内挑帘而出。 韶慕看她一眼,示意墙边的软塌:“去坐下。” 昭昭不明所以,可也照做,轻盈几步过去,坐去榻上,双脚并着落于脚踏,裙裾下露出淡粉色的鞋尖。 这时,有人敲门,韶慕走过去,从外面婆子手里接过一只瓷碗,随之关了门扇,转身朝昭昭走过来。 灯火微漾,为他的面庞镀上柔色,几步到了这边,亦是踩上脚踏落座榻上。 两人之间隔着半个身位,昭昭低头看男人的手,他端着的是一碗汤药。药汁黑黢黢的,散发出清苦味道。 “喝了罢。”韶慕把碗往前一送,看进昭昭眼中。 昭昭下意识双手接过,眸中些许不解:“我没生病。” 韶慕手指收回的时候,指尖试着碗壁的温度,并不算烫:“是强体的。喝了,我给你下针。” 说着,他另只手从袖下露出,正握着黄铜针盒。 昭昭才知道,刚才韶慕放在桌上的是针盒:“还要下针?” 她往他脸上看,看到的是清淡和严肃。忽的,心中也能明了几分,是因为后面去吴家的药浴罢。 “不是什么大事儿,”韶慕瞧出了她的紧张,声音轻了些,“只是最近天冷,让你预防避免风寒,泡药浴不能带病。” 他简单的解释,让昭昭原本绷起的心弦稍松,于是低头看看药碗,随后捧到嘴边,张嘴抿上。 苦药入喉,当真是说不出的苦涩,她只觉整个人都变得不好受,恨不得把碗直接摔出去。偏偏边上一双眼睛盯着,她是只能想想,而并不敢做。 “咳咳。”好容易喝完,昭昭眼泪都被苦了出来,舌头更是已经麻木,一张脸儿皱巴着,楚楚可怜。 韶慕接过碗放去一旁桌上,顺着捏起小碟中的一枚果脯,给她送去手里。 昭昭忙不迭咬上果脯,淡淡的黄桃果香在口腔中蔓延,消除了些许苦涩,终于觉得好受了些:“没病还要吃药,真苦。” 她牢骚了一句,眼角还挂着两抹湿润。 “吃完了就躺好。”韶慕低头,手里打开针盒的盖子,从里面抽出针套。 药浴就在两日后,他看过那些配料药材,有不少是刺激性的甚至是微微毒性。若是逼毒,定然是将深藏骨中的积毒逼至表面,可想而知人不会好过。过程中需要体力,更需要意志。 这两方面,可惜昭昭一样都没有。 半年的姻缘,韶慕知道真实的昭昭身子骨有多娇贵,锦衣玉食的滋养,根本顶不住霸道而来的药浴。 如今只能给她提前用些药,下几针,增强一些,希望到了那日能撑过去。 昭昭并不知韶慕心中所想,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因为这位韶大人虽然话少又不会笑,但是不会说谎。 吃了果脯,便轻轻躺平在榻上。这样正好看见他的后背,带着一股清傲。 “疼吗?”她问。 韶慕侧过身来,手里捏着一根银针,闪出一道银光。 他对上她的目光,轻道了声:“不疼。” 听到答复,昭昭冲他笑笑,随后闭上眼睛,双手叠着搭在腹间,做好了准备。 韶慕把烛火挑亮,随后往昭昭靠近了些:“针只下一次,药要每日喝两幅。” 他说着,声音就在昭昭的头顶上方,额头上感觉到他落下的轻微气息。这样近,她的手紧了些,带着身子也有些发僵。 闭着眼睛,似乎听力和身体感觉会更加清晰。她试到男人微凉的手指落在发顶,随之指尖探入发间,指肚摁揉两下。 他在寻找穴位,力度之下,头皮有着微微的麻意。她不禁轻抖了下。 “不舒服?”韶慕问,指尖停在那儿没再动。 “没有,你继续。”昭昭小着声音道。 后面,她试着他的动作轻了些,而后便是针尖下进去的微疼,转瞬即逝,不故意去想甚是觉不出疼。 接着是手臂和小腿,韶慕全都利索完成。 他从榻上站起,卷起针套:“你躺一会儿。” 昭昭嗯了声,眼睛眯开一条缝,笑着露出几颗洁白的贝齿:“真的不疼。” 见此,韶慕笑了下。 夜安静下来,韶慕回去书房,继续翻看着医集,不时透过珠帘看去外间榻上。那里,少女安静的躺着,不再是往日那样的活泼。 等时候到了,他走出来想收针。几步走到榻边,撩袍坐下。 “可以了。”韶慕道声,手伸过去想取下昭昭头顶的针。 才将要碰上,却发现没得到她的回应。垂眸去看,见她面容恬静,呼吸清浅,细腻的脸颊犹如上好白瓷。 “昭昭?”他唤了声。 仍旧没有回应,她居然睡着了。 收针不能等,韶慕只能轻着动作一根根取下。 取下最后一支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轻疼,昭昭嘴角动了动,模糊一声呓语。 韶慕正微探身子,靠着她的脸庞略近,也就听了清楚。 她皱皱眉:“大胆,掌嘴……” 这分明是以前安宜公主才会说的话,韶慕真起身坐端正,薄唇抿平。这张精致的脸蛋儿,他再熟悉不过,鼻尖嗅到丝丝香气,是她身上沾染的香料味道。 若是药浴有效的话,那就会找到根源。可能她就会恢复记忆,包括记起她的公主身份。 事情清楚了,便可寻机与皇上提及。若那下毒人在宫里,自是不可能任其活着,必当揪出。 只是,若真是中毒,配置解药的话…… 他帮她搭了条被子。 。 昭昭睡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日头高挂。 她从榻上跳下来,发现自己是在正房,并不清明的脑袋想起了昨晚的事情。韶慕给她下针,她居然在他房里睡着了。 原本搭在身上的被子掉落下去,一半堪堪刮在榻沿儿上。 仔细瞅瞅房内,韶慕已经不在,像是去了州衙上值。 昭昭还要去香脂铺,急忙慌的打开门,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眼睛下意识一眯。 然后,视线适应过来,她看到了院中的冯越,他脸上带着震惊。 “呃,”昭昭扯扯嘴角干笑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冯越回神,别开视线,大步迈开就走。 昭昭一愣,下意识就去追冯越:“你等等。” 冯越脚步稍顿,抱臂站在墙下。也就是震惊了一瞬而已,细说起来这俩本不就是夫妻吗?一间房完全没有不妥。 “我下针,不小心睡过去了,你可别瞎想。”昭昭气喘吁吁,解释着。 “说完了?那我去忙了,公……”突然到了嘴边的称呼,冯越及时止住,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 他的举动被昭昭看到,往前凑了凑:“公什么?” 冯越嘴巴动了几动,粗声粗气:“公务要紧,我要赶紧去。” 眼看如此,昭昭也没再过多描摹,左右她说的是实话,她和韶大人光明正大。 这时,一名衙差快步的跑进府来,还未站稳,就冲着墙边的两人大喊:“韶大人,他,他出……” 昭昭眼见人这样着急,立即迎上去:“大人出什么事了?” 22 第 22 章 那衙差大概跑得太急,气还没缓上来:“他,他要要,要去……” “到底什么?”昭昭比他还急。 冯越两步上来,啪得一个大手掌呼过去,落在衙差的后背:“想利索了再说。” 衙差被拍了个趔趄,咳了两声总算缓上来:“去,去河下县办、办差,大人要去两日,让我来拿、拿件换洗衣裳。” 好容易从他嘴里听出完整的信息,昭昭听得也跟着憋气。 钟伯过来听到了,便对人招招手,说跟他去取。 等衙差走开后,昭昭才舒了口气,刚才被衙差一顿咋呼,还以为韶慕出了什么事:“通判还要负责下管县里的事务吗?” 应该都是当地知县处理事务,后面交到州衙里来,韶慕再进行处理和批复。 冯越是知道这件事的,等衙差的空档便道:“因为当地知县管不了,只能大人过去。有人买了片地,擅自修改了灌溉水道,全部通进自己的田地。” “这似乎不行,若是官家修的水道,不但各级衙门中有记录,就连朝中工部也会记载。”昭昭道,她不种田,但这些是知道的。 修水道利农田,可费不少功夫,真有人敢擅自改水道? 冯越冷笑一声:“这人京中有靠山。那水道一改,后面的农田无法得到灌溉,农人们前去说理,据说都出了人命。” “那这人真是胆大包天,仗势欺人。”昭昭道,难怪要韶慕亲自过去,应该是闹得不轻。 话音刚落,就见冯越看着她,面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昭昭下意识以为自己脸脏,抬手搓了下。 冯越抬步走开,留下一旁宽大的背影:“仗势欺人,不就是有权人惯会做的吗?” 昭昭站在原地,眼看冯越走出大门,心中琢磨着,总觉得这“有权人”三个字,是说给她听的。 去河下县公办,韶慕很快就动身出发,说可能会去两三天。 钟伯大概是受了韶慕的指示,早晚都会给昭昭熬一碗又黑又涩的汤药。 如此,很快便到了第三日。 傍晚的时候,昭昭告别尤妈,从香脂铺离开。 今日是与吴家订好的泡药浴逼毒的日子。她一个人走在街上,风吹过,拂着她鬓边的发丝。 一点冰凉被吹到脸上,抬头看,竟是下雪了。 昭昭停下站住,抬起手掌接着细细的雪片,想起上一次下雪是去另州的路上,她回去茶肆给韶慕寻包袱。 那时候的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昭昭。”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好听,染带着一丝清淡。 她当即回身,嘴角勾出轻柔的笑:“大人,你回来了?” 昭昭没想到能在半道儿碰上韶慕,按理他该在河下县处理水道的事务。 韶慕踱步而来,如他往常一般稳当,身上是板正的绯色官服。平日身上都是素淡朴质,这样的官袍映衬下,平添多了些威严感。 “事情处理完了?”昭昭问,小跑去他面前。 “暂时稳住了,”韶慕看看她,默了一瞬,“真的要去?” 昭昭知他问的是逼毒一事,莞尔一笑:“去。” “那走罢。”韶慕单手往后一背,朝吴家走去。 两人进了吴家,吴高义早让人准备好,行事也不拖沓,与昭昭说清一些事宜,便让一名婆子带着她进去专门的客房。 昭昭走到房门前,面前的门扇被婆子推开,立时扑面而来的药草味道,浓重而刺鼻。她往屋中看了眼,正是黄昏时候,里面光线弱,隐约见着正中摆了只大大的浴桶。 她抬脚迈进门槛。 “昭昭。”站在院中的韶慕唤了声。 昭昭回头,正见着他往前了两步,而后停在那儿,那些下坠的雪絮,萦绕在他周身。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韶慕同样在看她,眸色深沉:“若有什么不适赶紧说。” “我很好。”昭昭弯了眼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 韶慕还想说什么,突然冯越焦急的跑进来,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眼可见的,他俊眉拧成一蹙。 “大人快去忙罢,这边有吴先生的。”昭昭道声,然后转身进了客房。 在关门的时候,她回头看眼,韶慕正带着冯越匆匆离去。看起来,河下县水道的案子很棘手罢。 这厢,屋里点上灯,那只偌大的浴桶也就看了清楚。 里面泡了些药材,婆子说这是从昨日便开始熬制的药浴,并说泡到何时再往里添加别的药材。 这些昭昭是知道的,她是女子,吴高义不好直接来房中帮她,只在隔壁坐着,有什么事儿让婆子传达,包括什么时辰添什么药材。 屋中氤氲开水汽,弥漫着重重的药味儿,过了一会儿子功夫,人才适应过来。 昭昭褪去衣裳,深吸口气,迈步进了桶中。乍然的热水,刺激得她脚不禁往回一缩。 桌上灯火晃了晃,映照出少女美玉一样的身子,优美精致。随后就见她慢慢坐进桶中,忍受着四面而来的热感。 婆子过来,拿一方布巾给昭昭裹好头发,整个人浸在药浴中,如今独留一个在外的小脑袋。 “姑娘,先生说药浴会刺激肌肤,继而深入肌理,最终浸入骨中,并不似一般药浴,你需得忍着。”婆子一字一句的解释着,瞧着昭昭一张小脸,心中难免泛起可怜。 昭昭嗯了声,这些之前韶慕也说过。 渐渐地,她皮肤感受到刺痛,好似有针尖儿细密的扎着,又痒又疼,料想这便是药浴开始作用了。 婆子学过些医理,认真观察着昭昭,以便好给吴高义禀告。 外面已经全黑下来,枯树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狰狞的摇晃,像是妖怪的爪子。 在最开始细密的刺疼过后,昭昭试着身体开始发麻,似乎皮肉也跟着肿胀开似的。她咬咬牙,喉间溢出一声轻吟。 麻木还在蔓延,她试着攥手,只能到一半便再不能。 “难受是不是?”婆子不忍心,小声问道。 昭昭摇下头,嘴角想扯出一个笑,明明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坚持过去就好。 这边,游廊下。 韶慕双手背后,视线透过翻飞的雪,看去远处那间客房,只能见着那两盏关于檐下的灯笼。 “大人,河下县这件事太复杂,他们已经派人快马往京城里送信儿,”冯越站在一旁,话语中显得焦急,“你要不要回州衙,也往京城送一封信?快马赶的话,应该可以到他们前面。” 他知道,韶慕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光明正大交锋没什么,就怕些小人暗中放冷箭。 这水道之事复杂,搞不好对方京城那位人物就先发制人,到时候总是被动。 韶慕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身后的手不由攥紧:“再等等,我有分寸。” “大人?”冯越着急,可也没有办法。 下一刻,他看着韶慕走出游廊,迈步进雪中,朝那间客房走去,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干净。 雪大了,韶慕步履略快,踩着阶子站去屋门外。 隔着门板,他看不到里面,只是女子细碎的轻哼还是自门缝里钻出来,接着很快断掉,屋中再次安静。 他的手指动了动,最后抬起轻敲了两下门板:“昭昭。” 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不由放轻柔。 “嗯……”须臾,里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回应。 屋内,昭昭浑身难受,药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使得水温变热。不但皮肤肌理,现在连筋脉也一阵阵抽搐发疼,她很想从桶里跳出去,逃离这份磋磨。 所以,当听到那一声轻唤时,她稍稍清醒了些,歪着脑袋去看门扇。纸上映出外面人的粗略轮廓,他没有离开,等在外面。 昭昭咬紧牙,忍受着药物更深的浸入,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划下两道泪痕。 “嗯……”她嘴角溢出一声疼哼,没想到自己这样怕疼。 “我找到两册关于香料的书,回头给你。”门外,清润的声音说着,“钟伯说给你做了好吃的。” 昭昭阖上双眼,秀眉拧成一蹙,嗯了声给他回应。脑中却是越来越模糊,整个人彻底坍塌,堪堪刮在桶沿上。 恍惚,婆子往浴桶中又填了药。门板外的声音也在说着什么,她听不太清,只是双手死死抓着桶沿,不让自己滑进水中。 神智渐渐模糊,她的眼前出现了些奇怪的光,映着各色飘渺的影像,金光闪闪的房间,热闹的人群。 一位华贵的老妇人,拉着她坐在身旁,笑的慈爱:“好听的都叫你说了,还是哀家的安……” 叮当! 一声清脆的铃铛响,所有的画面消失。昭昭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松开桶沿,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整个没入了水里。 这声铃铛便是提示时辰够了。婆子才摇完铃铛,回头就看见那少女整个淹进水中,慌忙过去想扶。 门在这是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雪冲进屋来,几步到了浴桶边。 韶慕想也没想,探身弯下,双臂伸进水里,官服袍袖染上药液,最终捞起已经晕过去的少女。 “昭昭?”他唤着她的名字,把她从桶里抱出来揽在身前,掌心中试到不正常的热度。 他抱着她快步去到床边,拉起一床被子给她搭上,低头就见她微阖双目,无力的轻咳,身子跟着微微颤着。 “没事了,”他说着,抬手帮她理着沾黏在脸上的发丝,“我们回家。” 昭昭已经耗尽了力气,只听见有人在说话,她极力的想睁开眼皮。 韶慕眉间仍旧深皱,揽着她没有松开。一只手去握上她的手,轻着动作抬起,那截细嫩的手臂便从被下露了出来,他看去她的指甲…… “驸马……”一线若不可闻的声音,昭昭的嘴角终是动了下。 23 第 23 章 《惹娇娆》23 第 2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4 第 24 章 《惹娇娆》24 第 2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5 第 25 章 《惹娇娆》25 第 2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6 第 26 章 《惹娇娆》26 第 2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7 第 27 章 《惹娇娆》27 第 2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8 第 28 章 《惹娇娆》28 第 2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29 第 29 章 《惹娇娆》29 第 2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0 第 30 章 《惹娇娆》30 第 3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1 第 31 章 《惹娇娆》31 第 3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惹娇娆》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2 第 32 章 《惹娇娆》32 第 3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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