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夫人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之后的几天,谢云苔都寝食难安。她尽量克制着不然自己去想父亲投军的事情,但思绪还是常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下子占据她的全部脑海,牵动一切万千情绪,让她在好的心情都能低落到谷底。 是以苏衔读书时,常一抬眼就看到她在旁边双目失神,神情恹恹的,就像春末盛开的花在晌午时被烈日烤蔫了。 值得这样难过吗? 苏衔不太懂,心里自顾自着揶揄。一心二用地又读完一本奏折,他喝了口茶,抬头间注意到一封红色的纸笺夹在本册之中。 红色的多是请帖。苏衔信手抽出来读了两行,自言自语:「大司马设宴,这得去啊。」 说罢看向谢云苔:「同去?」 谢云苔浅怔,觉得自己近来总心神不宁,还是少见人的好,便问:「能不去么?」 「随便。」苏衔不多说,随手把请帖丢回案头,接着料理手头的事情。 往后几日都是这样,谢云苔发现京中近来的喜事似乎格外多。他每日都能挑出一两封请帖觉得要去,再顺口问她。 可她每每若说不去,他便也不去了。 几次下来,谢云苔不免担心:若都是原本该去的事情,总不去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毕竟放在从前,鲜少听他提及要去参什么宴,就连宫宴他都是不在意的。最近这些能入他眼的宴席,多半是有正事的吧。 是以当他再度提起,她思量了一下,就问:「若是不去,会对公子不好吗?」 苏衔转过头,理所当然:「会啊。」 「……」谢云苔薄唇抿住,不再拒绝,「那就去吧……」 苏衔:「嗯。」 于是临近傍晚,谢云苔便乖乖去更衣了。新的秋装尚未做出来,但她从前其实也不止是那几色的衣服,想挑一身适合参宴的也并不难。 苏衔倒不需特别换什么衣服,在她更衣时他就继续在书房里干他的事情。周穆在旁一阵阵的恍惚,觉得活见鬼了。 今晚是一大理寺丞为女儿及笄设的宴。大理寺丞位在从六品,放在朝野中不算小官,但与丞相比可就差得远了。朝中又无人不知丞相不喜应酬,逢婚丧嫁娶仍仍旧递帖,无非是下官对上官表达敬重不能不递罢了,无人会真指望他来。 这几天他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对一封封请帖都这么感兴趣? 是不是朝中又有谁惹到他了,他正想找地方骂人啊? 周穆心下犯着嘀咕,听得门声响动,举目一看,谢云苔梳妆妥当,推门进来了。 她换了一身橙色的衣裙,色泽明亮,装点在草木色泽偏于单调的夏末秋初里,教人眼前一亮。 苏衔不由自主地定住眼睛,谢云苔顿有些不太自在:「怎么啦……」 苏衔轻哂:「怪好看的。」 说着他起身,二人一并往外走,他禁不住地又侧首,这回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白玉簪上。 白玉簪是好看,但衣裙色泽鲜亮,莹白就显得不太压得住。苏衔撇了撇嘴:「谢云苔。」 「嗯?」 「你是不是缺首饰啊?」他碰碰她的玉簪,「没有橙色的簪子吗?」 「橙色的宝石不多见呀。」她抬手捂了下发簪,免得他把发髻碰散。苏衔收回手想想,好像是不多见。 玉是白或绿,宝石红蓝绿黄紫都常见,橙色似乎是少一些。 改日想法子寻些橙色的碧玺来给她打首饰好了。苏衔一壁想着,一壁与她一并上了马车。也是很巧,当下的京城划分为三十六坊,那大理寺丞的府邸与苏衔恰在同一坊中,离得不远,一刻工夫就到了。 马车停稳,原本门庭若市的府门口唰然一静。正要入内的宾客与来迎客的小厮面面相觑,下一瞬,即有反应快的小厮窜进去,将正在次进院门内与同僚寒暄的大理寺丞请了出来。 大理寺丞对丞相亲临倍感意外,一时还道是下人看错了。迎出府门,却见丞相已下马车,正回身伸手,扶同来的姑娘下车。 大理寺丞愣了愣,上前见礼:「大人。」 苏衔侧首看了眼,口道:「恭喜啊。」说着即有小厮将贺礼奉上,大理寺丞目光一扫,便看出连那描金漆盒都价值不菲,忙连声道谢。 顿了顿,又小心询问:「不知这位姑娘是……」他打量着谢云苔。 苏衔「哦」了声:「未婚妻。」 谢云苔:「……」 「哦……」大理寺丞一时心里纳闷:丞相何时定的亲?这么大的事朝中不知道? 面上又客客气气地作揖:「大人请。下官事先不知大人会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海涵。」 「好说。」苏衔浑不在意,带着谢云苔走进府门。很快便有仆妇上前,恭请谢云苔去后宅女眷们的席上,苏衔轻松道,「去吧,有事着人来前面找我。」 「……好。」谢云苔颔首福了福,就与那仆妇一并离开。苏衔目送她走远,左右看看,唉,没事干啊。 第2章 大理寺丞是从六品,来赴宴的官员不是与之相当就是官位更低,苏衔官位太高,平日和他们打不了什么交道,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 在侧首看看,大理寺丞一直诚惶诚恐地跟在身边,苏衔咂嘴:「我跟你说实话哈。」 大理寺丞恭肃拱手:「大人您吩咐。」 「我出来主要是因夫人近来心情不好,我带她出来走走。」他边说边拍拍他的肩头,一脸和善,「所以你着人照应好她便是了,不必管我,当我没来过。」 「这……」大理寺丞一时怔然,未言一字就觉面前风声一划,眼前的人已消失无踪。他赶忙去寻,目光也只看到一道人影在夜色中飞檐走壁而去,转瞬就已抓不到痕迹。 ……这叫什么事? 丞相大人跑到他这里哄姑娘来了? 大理寺丞一头雾水,想想好像倒也不足为奇。心情不好想换换心情,到一宴席上一同热闹热闹确是个办法。 只是丞相这么哄人,倒真有点奇怪。 后宅,仆妇领着谢云苔到了席上,恭请谢云苔到右首落座,就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坐于主位的是大理寺丞的夫人,忽见一面生的姑娘被请到客人中最尊的位子落座,不禁露了几分疑色。视线略一交换,那仆妇行至她身边,语不传六耳地禀话:「那位是丞相大人的未婚妻,丞相大人亲自带来参宴的。」 「啊?!」大理寺丞夫人面色一变,一时不知该诧异眼前坐着丞相的准夫人,还是该诧异丞相大人现下也在自己府中。 与此同时,随着专程进来传话的小厮的低声叮嘱,消息在下人间渐次传开: 「将那位橙色衣裳的姑娘照应好,那是当朝丞相的未婚妻。」 「丞相大人就在前头,千万别闹出什么岔子。」 「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咱今儿都得给摘下来,懂吗?」 消息在下人间传完,便也慢慢递进了主子们耳中。苏流霜原正纳闷谢云苔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听了传言瞬间释然,想了想,倒了两盅果酒走向谢云苔:「许久不见美人姐姐了,我陪姐姐坐?」 席间众人皆知苏流霜与苏衔同出苏家,她一上前与谢云苔搭话,未婚妻这事看起来就更真了。 谢云苔不好说什么,看看苏流霜的装束,只问:「你已成婚了?」 「嗯,早就完婚啦!」苏流霜抿笑,「衔哥哥还备了份厚礼给我呢。」 她说这话时双颊微红,颇有几分幸福之色,可见在夫家过得不错。说着径自抿了口酒:「姐姐和衔哥哥何时成婚?」 「……」谢云苔噎了噎,斟酌再三,压音与她说了实情,「不是那么回事,公子他最近突然……」 她想说苏衔想一出是一出,然话没说完,苏流霜眼眸一低,放低音问她:「姐姐不愿意?」 说罢径自摇了摇头:「那不多说这个了。大好的宴席,我们先用膳。」 之后一顿宴席便都是不疼不痒的话题,丞相身份太高,鲜有人敢上前与谢云苔搭话。倒是与她同坐的苏流霜,夫家虽是朝中新贵,但论品秩也不算太高,便常有贵女上前与之小酌一杯,瞧着关系融洽。 待得宴席用完,众人就散到了园中赏花,苏流霜仍与谢云苔同行,找了方凉亭落座。 赏花的氛围比宴席上更轻松不少,一些年纪相仿的贵女与官家夫人便敢于上前了。衔着笑与谢云苔寒暄几句,说几句客气友善的话,又或亲手折一枝开得正盛的花送来,借机闲说几句家常。 「难得今年桂花开得极早,夫君知我喜欢,便给我移了满园的桂花来,日日香气萦绕,衣衫上染得尽是。」 偶有女子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显而易见地稍提了几分,听来有些刻意。 谢云苔手里把玩着一朵木槿,闻声也没走心。倒是苏流霜瞧了瞧,轻笑压声:「嫁为人妾,偏还爱炫耀得很。」 谢云苔这才看过去,目光一定,发觉那竟是林诗蘅。林诗蘅从前往苏衔面前凑的事她还记得,后来更或多或少从府中听闻了她的婚事——听说她父亲为她选的是个秀才,虽然穷却颇有才学,但何来嫁为人妾一说? 「怎么为妾了?」她不由小声询问,苏流霜摇摇头:「她不满她父亲为她挑的婚事,那阵子没少费力气在京中结交权贵。这样的年纪,生得又不错,家世亦说得过去,衔哥哥看不上,旁人可不介意府里多一房美妾。她爹官位也不高,京里开口要人,她爹也就拦不住了。」 谢云苔咋舌:「好歹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她怎么舍得下……」 更多的话不便多说,因为林诗蘅往这边来了。 「呀,这不是谢姑娘。」她走进凉亭,目光落在谢云苔身上,声音变得更高了几分。 苏流霜立觉不对,立起身想阻她的话,林诗蘅却抢先了又说:「听闻如今是相爷的未婚妻了?咱们相爷可真是行事潇洒,一个通房入了眼,便也肯好好下聘迎娶了?放在旁人家里,谁肯做这样的事?」 第3章 苏流霜面色一变:「你住口!」 然林诗蘅所言以引得周遭众人都看过来,打量谢云苔的目光变得愈发复杂。谢云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林诗蘅,轻而易举地从她眼中寻到了敌意。 林诗蘅轻啧着摇头:「不过也罢,总归是相爷喜欢,愿意抬举,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羡慕姑娘好福气,攀上了咱们大恒数一数二的高枝。」 「表姐你疯了!」苏流霜咬牙低喝。她自知林诗蘅心里有气——一开始是险些嫁个穷秀才,如今又是低人一头成了妾室,过着要与旁人争风吃醋又要对正室唯唯诺诺的日子,心里自然憋屈。 可这与谢云苔有什么关系? 身在别人府中,又不好正面掀起争执。苏流霜忍着火气,心念转动,想寻个话题直接将林诗蘅请走,背后响起谢云苔的声音:「这高枝你们谁若愿意去攀,去就是了。」 林诗蘅一震,侧眸看去,谢云苔好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嘲讽她从前攀都攀不上么? 林诗蘅面色泛白:「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就是字面意思呀。」谢云苔垂眸颔首,声音微扬,但口吻沉静,「婚事总要门当户对才好,我也觉得自己与相爷不登对呢,却不知如何劝他。在座诸位若谁愿意嫁他做夫人,亦或寻位合适的姑娘给他,云苔在此谢过。」 她说着立身一福,沉肃恳切。林诗蘅直被谢云苔搞傻了,她原想挑得谢云苔面上无光与之争论,可没想到谢云苔剑走偏锋,摆出一副要给相爷寻亲的模样。 再说,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是她并无意嫁入丞相府为妻,却是相爷一味坚持,她心里还很无奈了?! 林诗蘅的神情变得古怪而难看。 不经意间,凉亭不远处清风一划,尚无人注意到人影在昏暗中落于树梢,便闻声音懒散响起:「谢云苔。」 谢云苔心弦骤紧,众人顿也满目愕色,举目一看,无不僵硬福身:「大人……」 苏衔不予理会,抱臂倚着树干遥遥看她:「你再说一遍?」 他没事可做,又疲于应酬,在府中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觉得不如来看她好。原是想安安静静地看她开心便罢,谁知他片刻不在她就敢给他说亲了?! 「……」谢云苔紧紧闭住嘴巴,不敢妄言一字。苏衔皱皱眉,纵身跃下,步入凉亭,一步步逼到她面前。 谢云苔撑不住这股压迫感,低着头向后退了半步。 苏衔又逼近半步:「我到底哪儿不好,你说啊?」 谢云苔:「我……」 在场众人无不惊悚:他他他…… 怎么回事?这么一看,还真像是郎有情妾无意?堂堂丞相诚心想娶府里的小通房为妻,小通房却看不上? 虽然他「到底哪儿不好」这一点,在场诸人无不能说上三天三夜(……),但丞相毕竟位极人臣又姿容卓绝,这场面多少还是让人羡慕。 「你……」谢云苔被他逼视得面色发白,强撑半晌,心虚一瞪,「怎么还偷听呢!」 语毕她转身就走,揣着一颗被抓包要快逃的心,落在旁人眼里却像对丞相使脾气。 苏衔不以为意,自顾自一笑,信步跟着她。凉亭外众人忙都退开让路,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不至于吓得她立刻转过脸应付他,她便直撑到无人之处才回过身:「怎么这样……」谢云苔低语呢喃,或多或少的,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怕。 偷眼看看他的神色,她解释说:「我是为了应付林家小姐的……」 「哦。」苏衔沉容点点头,「我懂。」 谢云苔松气。 「在你眼里我可好了,不可能把我推出去娶别人,对吧?」他一副甚感欣慰的样子,眉开眼笑地把她揽住。 谢云苔:「……」 也……也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越来越没羞没臊了呢! 谢云苔心下懊恼,又不知怎么发这通火,抬眸瞪他:「公子又胡闹,不怕传出去教人笑话!」 「不怕啊。」苏衔没脸没皮。 谢云苔说不出话了。 死皮赖脸地拥着她待了好一会儿,缓解掉她要把他「许」给旁人的不快,他就又飞檐走壁地走了。谢云苔心情难言,缓了缓,又回到方才的亭中。苏流霜还在,但林诗蘅已不见了踪影,谢云苔询问苏流霜,苏流霜吐舌:「自讨没趣,寻了个由头灰溜溜走了。」 说着二人一并落座,苏流霜在石案上托腮,神情有些复杂:「你当真不愿意嫁给衔哥哥么?」 谢云苔坦言:「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也不迟呀?」苏流霜眨眨眼,「你不觉得衔哥哥人还不错?」 谢云苔沉默以对。 第4章 她近来愈发怕想这个。这桩婚事,若论门当户对、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说不过去,唯独苏衔人好不好这一点,倘若作为评判,她心里总会禁不住地动摇。 诚然,坊间对他的评价差极了。可对她而言不是那样的呀,他已帮过她很多次了。 正值少女春心萌动时,这样的人,有几个人能撑住不心动?她强自按捺着心事,撑着理智劝自己不可动摇已很艰难,如何禁得起旁人这样去挑? 「我不想说这个了。」谢云苔终是颓然叹息。 怎么办好呢?苏流霜说得固然有理,她也知道自己心思已然松动,但爹爹所言更不无道理。 ——她欠苏衔那么多,又无娘家撑腰,如今他在兴头上自对她好,可来日热情散去,她怎么办呢? 宴席散时天色已然很晚,谢云苔走出府门,看到苏衔正立在马车前等。来往官员经过马车,无不驻足与他见礼,察觉到她出来,他回过身。 他笑了笑,门前檐下笼灯光火昏黄,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和暖。谢云苔抿一抿唇,走上前去:「回府么?」 「走啊。」他边说边伸手扶她上车,她坐进车中,他随之上车。进入车厢一定睛,便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好看,是吧?」苏衔气定神闲地坐下,谢云苔一噎,悻悻地别开目光。 又被他无耻到了。 「有什么事?说。」苏衔伸手揽她,谢云苔转回头,垂眸静静地想了想,开口:「公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苏衔眸光微凝,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她来。 谢云苔鼓着勇气,很罕见地与他直直对视起来。她其实是想问,在他对一个人从喜欢变成厌恶的时候又是什么样?比如在她之前的那些通房? 但见他思量半晌,勾起一笑:「我不知道啊。」 她怔神,他闲闲道:「我从前没喜欢过别人啊。」 美目流转,谢云苔没说话。 又瞎说。她先前不过有过一次婚约,都情真意切地喜欢过程颐。他在她之前有过八个通房,怎么可能没喜欢过别人? 她才不信。 苏衔打量着她的神色:「真的啊。」他打个哈欠,忖度道,「谢云苔,你怕我始乱终弃啊?」 「没有。」她不承认,但说完薄唇便紧紧抿住。他看得好笑,明明就是。 沉吟半晌,他说:「人心难测,没人能轻易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吧——要是有人张口就跟你说什么海枯石烂的鬼话,你千万别信哈。」 谢云苔:「……」 「但是心里另有旁人,和始乱终弃也是两回事吧。」苏衔轻轻啧声,「始乱终弃的男人还是去死好了,跟程颐一样阉掉就很合适。」 「……」谢云苔哑哑地说不出话,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暗说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说关乎他本人的事情? 马车渐渐驶得快了,他枕着手倚到车壁上:「倘若你不想让我纳妾、不许有侍妾、不许有外室,咱们都可以事先说好啊,没什么不能商量。」 按他自己的心思,他本也不愿同时应付那么多女人。后宅掐起来很烦人的,一时的欢愉不值得他添那么多堵。所以他身边就连通房都向来是走了一个才会来下一个,他无聊的时候也不是没好奇过如果两个被不同势力收买的人一起被安插到身边会发生什么,但想想还是没耐心尝试。 因此他对纳妾并无兴趣。可她若是在意,他觉得这个承诺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咂一咂嘴,苏衔的目光凌凌划到她面上:「你刚才开口就要把我送人,是因为担心这个?」 「……我什么时候要把公子送人了?!」谢云苔瞠目,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当众提过要给他说亲的话。 可……可那只是那么一说呀!再说,说亲罢了,堂堂正正的事情,怎么被他说得这么委屈。 想了一想,她又摇头:「倒也不是。」 苏衔嗤笑,一字一顿:「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真的不是。」她不太高兴了,秀眉紧皱起来。他不再多嘴,问她:「那是什么?」 谢云苔沉思了一下:「公子不觉得门当户对很要紧吗?」 「不觉得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云苔抬起头:「那倘若我们身份调换呢?」 他微怔,她缓缓道:「倘若我身份贵重,比如说是……宗室女一类的,且还手中握有实权。而公子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儿子,公子可还能说出不在意门当户对的话么?」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和她对视了会儿,忽而笑出声:「原来是为这个。」 又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也有道理哈。」 跟着又道:「但这算什么大事?至于让你想把我送人?」 第5章 ……怎么又提送人的事! 谢云苔心下懊恼,强作未闻,反问:「这还不是大事?」 苏衔摊手:「我辞官不干了就好了嘛。」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云苔目瞪口呆,下一瞬,恼意又冒上来:「又瞎胡闹!」 说罢她就不理他了,别过头倚着车壁看车窗外的夜景,心里气自己方才竟然动心——这个人根本就是没正经的,哪怕是终身大事也不会让他严肃,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她疯了才会去想或许嫁他也不是全然不行。 苏衔微微歪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动静,遂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谢云苔,生气啦?」 她不理人。 他拖长语调:「小苔——?」 突然转变叫法,她打了个寒噤。贝齿用力一咬嘴唇,还是没有理他。 他无奈而笑:「我认真的啊,我原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丞相,早点辞官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生什么气啊!」 「?」她心下暗惊,狐疑地转过头,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发觉他真有几许认真后,不禁更无措了,「别闹……」她声音都发了虚,「公子是丞相,哪能说走就走的……公子走了,朝廷怎么办?」 「你不懂。」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偌大的一个朝廷,若真离了谁就活不了,那这国家没治了。」 谢云苔:「……」 听来颇有几分道理呢。 怎的越说越认真了? 滞了一滞,她使劲摇了下头。想到他惯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连皇宫都敢放火烧一下,她真有点怕他明天就大大咧咧上道折子说「爷不干了」,只得先将话题绕开:「我只随口一说,没讲过公子不是丞相就愿意嫁的!公子别乱来!」 「嗯。」他笑应了声,手轻抚她的头发,循循善诱,「没事啊,你慢慢想。」 「慢慢想」,就搅得谢云苔几乎彻夜未眠。苏衔睡觉极轻,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翻腾了一整宿,仿佛抱了条鱼。 于是翌日清晨,她刚想随他一并起床就被他按了回去。他踱到柜子前拉开抽屉看了看,翻出一个药瓶又走回来:「暗营的安神药,不苦也不伤身,喝了睡个好觉?」 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毕竟只是一夜睡不踏实也没什么。他却不紧不慢地又是一句:「晚上还有宴席,你现在像小浣熊妖——不信的话我拿镜子给你看看?」 「……」小浣熊妖声音噎住,嘴角轻搐,把药接过来喝了。 一口灌下去,谢云苔就睡了个昏天黑地。下午醒来时神清气爽,眼下的乌青也已褪去,爬起床更衣梳妆,她走进书房想了想才记起来:「还有宴席?」 「嗯。」苏衔气定神闲,「皇长子刚得一子,百日宴,不去不行。」 「哦。」谢云苔点一点头,乖乖地随他出门。周穆一阵无语——好一个「不去不行」。 皇长子府。 殷临曜自晌午起就忙了起来,临近开席时终于偷得片刻闲,便走小道绕回了后宅,看看妻儿。皇长子妃宋氏恰也正回到寝殿小歇,夫妻二人就坐在一起喝了盏茶。乍闻下人进来禀话,皇长子喝着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好生过了半晌才回神:「……你说谁来了?」 「丞相大人来了。」那宦官躬着身重复,「大人已至席上,还……还带了位面生的姑娘,听说是未婚妻,由大姑姑请去后宅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宋氏禁不住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 殷临曜也这么想。 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子,孩子满月时他就亲自去请过苏衔,并不意外的被苏衔拒绝了。殷临曜倒也不甚在意,会出面去请是为让孩子的满月宴无憾,但苏衔的脾气他也知道。父皇着御前宫人去请他来宫宴他都敢甩脸不去,像样的理由都懒得找上一个,皇孙的满月宴他只会更不感兴趣。 怎么眼下百日宴倒说来就来了呢?还有,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怔忪之后,夫妻两个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外去。后宅的宴席就在不远处的园子里,宋氏径自过去,殷临曜陪她同行了一段,经过月门时,恰看到先一步刚被府中大姑姑请进去的人。 殷临曜脚下不由一定,侧首询问:「那是丞相的未婚妻?」 适才禀话的宦官躬身:「是。」 「……」殷临曜一头雾水。 这人他从前见过啊?先前他与苏衔一连几天在户部同办安西蝗灾的事,这位姑娘常去给苏衔送东西。 不是丞相府的通房丫头吗? 殷临曜想来想去摸不清情由,终是没说什么:「知道了。」 「臣妾会照应好她。」宋氏遥遥看了看,收回目光,向殷临曜颔首。 第6章 「嗯。」殷临曜点头。不再多言,提步往前宅去。 前宅的宴席上,众人因为丞相破天荒的亲临也小小地乱了一阵,接着便是各怀心思的敬酒,丞相今日似乎颇有耐心,始终挂着一张笑脸……看着反倒让人有点瘆得慌。 殷临曜走进殿中,不免要与几位老臣先寒暄几句。言罢便端着酒盅上了前,扬音:「苏相。」 苏衔回过头,像模像样的一揖:「殿下。」 「……」或许是因为他出现在宴席场合太让人不适应了,殷临曜也有点瘆得慌。 定一定神,殷临曜沉声:「借一步说话。」 「哦。」苏衔不多言,提步随他离开。行至殿外偏僻处,殷临曜回过身看看他:「怎么回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衔眼睛一转,口吻诚恳:「不是你说这好歹也是我侄子?」 殷临曜:「……」 拉倒吧,亲爹你都不认,侄子倒能我提一句你就愿意认? 「别跟我油嘴滑舌。」殷临曜挑着眉,又问,「未婚妻又是哪一出?」 「就是未婚妻啊。」苏衔道。 殷临曜:「那不是你通房吗?」 「是啊。」苏衔点点头,一副「这矛盾吗?」的神情,「我现在打算娶她,但还没办下聘没办婚礼,就是未婚妻了嘛。」 「……」 太有违礼数,太不合规矩,偏他说得理所当然,殷临曜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个点开始反驳。 转念一想,反驳也没用。他要是肯听这些,哪至于一年被御史大夫参一百多本? 倒不如趁机提一提父皇的心结。 「那恭喜啊。」殷临曜气定神闲地道起了贺,继而话锋一转,「就打算这么娶妻了?不想挣个皇子妃的名号给人家姑娘?」 苏衔:「不想啊。」 「你可想好。」殷临曜含着笑,「若父皇不准你这婚事呢?」 气氛安静了片刻,皇长子气定神闲地看着苏衔,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后,苏衔提步走了。 「?」殷临曜一怔,下一瞬,忽而恍悟! 苏衔哪里会在意父皇答不答应他的婚事。但凡他心里认准,就算全天下反对,他都能照样办婚礼。 自己那么问,简直自取其辱。 皇长子无奈而笑,忽而又闻苏衔的声音:「哎,小六?」 殷临曜回过头,看到殷临晨正站在院门处,笑笑:「六弟,怎么出来了?」 「我听闻丞相大人来了,找不到人,问了下人,他们说看到大人出来了。」殷临晨说着一哂,「还听说大人订了婚?」 「哎,小孩子不要乱打听。」苏衔不欲多说,闲闲地摇着头,提步进门,殷临晨语塞,不忿:「我都十五岁了。」 「哦,十五岁了,是大一些的小孩子了哈。」苏衔并不给面子,殷临晨气得脸色发白,不待再说话,苏衔已回到席间。 殷临曜立在门边无奈而笑,俄而也提步进了门。有那么一瞬,殷临晨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殷临曜便已进去了。 他记得大哥十五岁的时候就已定亲了,父皇千挑万选择定了如今的皇长子妃宋氏。三哥晚一些,十五岁时才开始挑选,但十六岁也定了下来。苏衔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苏衔还是天子侍中,但那年父皇也亲口提及了苏衔的婚事,要皇后与几位身份贵重的嫔妃一齐多加留意,只是苏衔自己一直没心情才耽搁到现在。 现下他也十五了,大半年过去,宫里无人提一个字,就好像他这个皇子并不存在。 秋意被一度又一度的清风染得浓烈,京城逐渐由浓绿转为金黄。不多时金黄又渐次退去,洁白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处处银装素裹。 腊月来时,边关捷报初传。喜讯踏着夜色传入宫中,又自宫里飘散开来,漫向京中各处。 彼时谢云苔正和苏婧「斗智斗勇」。这小丫头太听苏衔的话,几个月来一声声地管她叫娘,叫得愈发顺口。 可是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云苔抗议无果,只好变着法地拧着来。昨天跟她说「叫姑姑,姑姑陪你翻花绳」,今天是「叫姑姑,姑姑给你做点心吃」。虽然往往事情一结束苏婧就又会立刻改口叫娘,但谢云苔觉得总归还是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不叫姑姑不给吃。」她捏着块花生酥态度坚定,苏婧刚脆生生地叫了声「姑姑」,忽而眼睛一亮:「爹!」 然后就指着她告状:「娘又欺负我!」 谢云苔回头,苏衔正迈过门槛,外面飘着雪花,他举着把淡青绸伞遮挡。进了屋信手将伞往地上一搁,上前就揽她:「来小苔亲爷一口。」 第7章 「……阿婧在呢!」谢云苔不肯,苏衔挑眉,目光淡淡地睃过去,苏婧会意,提步就跑:「阿婧不在啦!」 小小的身影嬉笑着跑进侧旁的厢房,苏衔的视线挪回来:「嗯?」 谢云苔无奈,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啜了一下。 「你还能更敷衍吗?」苏衔不太满意,谢云苔挣一挣,从他怀里脱出去,绷着脸坐到一旁。 她多少感觉到了,他在温水煮青蛙! 对于婚事,他一副不急不催的态度,偶尔拿出来提一提也是开玩笑的口吻,各种举动却弄得她最近愈发的没脸没皮。许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要不就嫁给他算了。 现下又是这个样子,看她冷着脸落座,他还是悠哉哉的样子,微痞的笑容一成不变,蹲到她跟前:「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嘁。」谢云苔美眸一翻,「你说我就听呗。」 不说就算了。 她边想边拿花生酥来吃,苏衔悻悻啧嘴:「边关打胜仗了哎。」 「咳——」谢云苔猛地呛住。捂住嘴,她呛得满面通红,好半晌才缓过来,「真的?!」 却见苏衔站起身,清冷地睃她一眼,转身行至矮柜边自顾自沏茶,不跟她多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谢云苔深呼吸,蕴起笑,上前帮他沏茶:「真的打胜仗了吗?」她从容自若地问他。 苏衔不咸不淡:「嗯。」 她拎起铜壶倒着热水,羽睫轻眨:「那大军快回朝了么?」 「早着呢。」苏衔回身踱向床榻。 「……」谢云苔的神情有点苦了,又还是想多问一问,捧着茶盏凑到他跟前端给他,轻声询问,「我爹有消息吗……」 喝了口茶,刚才被晾了一道的苏衔顺了气,复又嬉皮笑脸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在她额上一吻:「没有。」 谢云苔:「……」 「但是决计没事,你放心。」他道,「没消息就说明没事,出了事车骑将军会告诉我的。」 他原不想告诉她那件事。在她眼里他已经位高权重得让人不安,这种私下里的打点不提也罢,可无奈她一直寝食难安,他也做不到天天找宴席带她换心情去,后来只好说给她听。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苏衔拥住她又亲一下,「不许瞎想了哈。过几日腊八宫宴,你跟我一起去。」 谢云苔盯着他,眨了眨眼,又低下眼眸。 她已然知道那阵子他带她去参宴都是为了哄她了。她还以为是她帮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苏衔看着她的神色笑:「这回真是你帮我。穆叔那天有事,我总不能身边不带个人。」 真的不是你成心把穆叔支走的? 谢云苔心底转着疑问,但没有问。反正她问了他也不会承认。 他就是在温水煮青蛙。近来大大小小十几次宴席下来,京中女眷们都已渐渐知道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了。最初时还需他着意介绍,不知不觉就成了她一到后宅的宴席上就会听到旁人低语:「那是苏相的未婚妻。」 是她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些宴席他必须去,便也不好在宴席上去纠正这样的事情。 现下消息传得这样广,等爹爹回来,她怎么跟爹爹解释呀…… 谢云苔一想这个就垂头丧气。直白些说,她就是被他算计了,可她偏又生不起气来——似是已被他的没脸没皮搞得失了脾气了。 于是腊月初八,谢云苔就这样认命地与他一道入了宫。 腊八不算是个大节,宫宴也是凭皇帝的心情可办可不办。今年办得分外隆重,是因边关刚巧传了捷报,朝中为此大贺,意在振奋士气。 千里之外的军营中亦有一场庆贺,除却大捷时惯有的杀羊宰牛,还有美酒与腊八粥。将士们罕见的一扫平日里的紧张沉闷,喝酒吃肉,更有年轻人索性载歌载舞起来,一片欢腾。 帐子里,谢长远端着碗冒热气的腊八粥,左看右看吃不下去。 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他来投军的目的就一个——立个战功赎阿苔出来,没想到几个月下来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 最初的几场小仗,上头好巧不巧地派他到附近的郡县送信去了;最近那场大仗,又让他去砍柴。 谢长远觉得自己倒了血霉——他又不是军中的伙夫,砍什么柴啊? 今日他听闻,军中要趁着腊八休整一番,但将军们派了一队人马乘胜追击。在人员的挑选上,因为所需人马原也不多的缘故,这回并无强求,只看将士们自愿——有些顾及家人不愿去拼的,就留下庆功;有些血气方刚想再立战功的,可自行请缨。 谢长远自然请命同往,将军们却没准。 第8章 他为此沉闷了大半日,直至听到同袍调侃说只有他一个请缨被拒,谢长远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 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谢长远揭开帐帘,走向大帐。大帐是主将的住处,也是将领们平日议事的地方,目下军营中正庆功,将军们应该也在大帐附近。 果然,行至不远处他就看见将军们围坐在一处篝火边,正饮酒笑谈。他继续上前,一侍从上前挡了他:「你什么事?」 借着三分酒气,谢长远的语气冲了起来:「我就想问问,凭什么不让我去杀敌?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他声如洪钟,饶是在一片喧闹中也很清晰。将军们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大将军皱起眉,车骑将军滞了滞,起身走向谢长远。 「你过来。」车骑将军闷着头,谢长远脚下不动,声音更高:「我要问个明白!」 「过来问!」车骑将军沉喝,继续前行,谢长远皱皱眉头,随他同去。 大帐后有一片无人踏足的安静空地,车骑将军停住脚:「要问什么?」 谢长远:「凭什么不让我去上阵杀敌?」 「?」车骑将军扭过头,一脸的费解:「你怎么回事?有人要保你的命,你还不领情?」 谢长远不耐:「谁这么多管闲事?」 ……装傻还是真傻? 车骑将军拧起眉头:「还有谁,你女婿啊?」 「我女婿?」谢长远微震。一股猜测在他心底溢起,但过于离奇,他没敢说。 车骑将军替他说了出来:「啊,当朝丞相苏衔啊。他怕你死在外头弄得他没法成亲,专门找的我。你别耍酒疯了,全须全尾的回去。」说着深沉地一拍他的肩,「你是岳丈你不怕,我总得给丞相大人留几分面子吧?」 「我呸!!!」谢长远暴跳如雷,「什么女婿,老子没女婿!!!」 这话一听就是苏衔胡说的,苏衔要不要脸!!! 他女儿被迫卖身,不论经历过什么都还是他的宝贝女儿,那混蛋想逼婚门都没有!!! 皇宫门前,红墙绿瓦,白雪皑皑。暖黄的灯火将纷飞雪片镀出金边儿,一辆辆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车厢外的锦缎也被灯火镀出浅淡光泽,一丝一缕勾勒盛世景象。 宫宴盛大,参宴朝臣宗亲众多,许多人都互不相识,各自下了车便也不多说话,偶有目光接触颔一颔首,便各自向宫门中走去。 直至一列淡银马车停住,宫门外广场上四面八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不乏有人略显三分讶色,更多的只是带着好奇或畏惧探头张望。 很快,车厢木门打开,当朝丞相行下马车,一袭红狐大氅直垂至脚边,若有与圣驾之人看到,便会认出那是陛下去年围猎时猎得的几匹红狐。 宫门口的宦官立即提着宫灯迎上去,躬身欲为丞相引路。丞相却定住脚,回身向车厢门口伸出手:「慢点。」 众目睽睽之下,便又见一少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肤如凝脂,美若远山,恰是十六七岁的姣好年纪。 面前的宦官多少听说过些宫中传言,目光一转,躬身退开半步,任由丞相亲手扶女子先下了车才又上前引路。 苏衔并不急,耐心地帮她拢了拢身上白貂制的斗篷,恰见一撮雪花落到她额前刘海上,又禁不住手贱,抬手一摸。 谢云苔偷眼瞪他,换得他一声浑没正经的嬉笑。 暗自撇撇嘴,她一语不发地随着他往宫中去,心下或多或少还是紧张——虽说皇宫这地方她来过,九五之尊她也见过,但宫宴上达官显贵那么多,比近来参过的哪次宴席都更要隆重,还是不一样的。 不多时已至含元殿前,二人并肩步入殿门,在灯火辉煌间恰如一对璧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不断,亦不乏妙龄贵女露出三分艳羡,转而想到苏衔的为人,艳羡中便又有几成化作怜悯,叹一声红颜总薄命。 圣驾尚未驾临,殿中氛围轻松。苏衔带着谢云苔去落座,自顾自地斟了杯温热的果酒递给她:「喏,暖暖身?」 谢云苔摇头不敢喝:「喝醉了怎么办……」 「没关系啊。」苏衔不在意,「宫宴上喝醉的可多了,不足为奇。」 ……还是算了。 她从不曾醉过,也不知自己喝多了是会乖乖睡觉还是会耍酒疯,不要冒险为好。 苏衔便作罢,径自端起酒盏,将盏中甜热的美酒一饮而尽,忽而侧过首,若有所思地问她:「你就不好奇这酒什么味?」 「?」谢云苔凝神,正觉不对,他已俯身吻来。薄唇上沾染的酒香瞬间溢开,谢云苔浅怔,转而怒意腾起,「唔——」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正往这边张望的贵女们刹那别过头,或紧盯地砖、或以团扇遮面,俱是满面羞赧。 第9章 「你是故意的!」她一把将他推开,他还是那副噙笑的样子,挪开几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云苔忿忿地盯着他,他兀自揪了颗葡萄吃,察觉到她的神色,无辜地偏头看看,又揪下一颗,耐心剥开,喂到她口边:「不生气哈。」 谢云苔牙关紧咬,别过脸去。 不吃,生气。 「小苔——」他又慢悠悠地把这个称呼叫出来,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一口将葡萄吃了。 这么管用吗? 苏衔悻悻咂嘴:这个称呼到底哪里不好了? 长秋宫,消息禀进殿的时候,皇后好生一怔。殷临曜无奈而笑:「儿臣早就说过丞相这回必定会来,母后偏不信。」 皇后犹是愣了会儿,挥手将宫人屏退。 略作沉吟,她启唇道:「那姑娘你弄清楚了?当真是丞相府的通房?」 「是。」殷临曜轻叹,「儿臣也想过劝一劝,可苏衔的性子您也知道,只要他自己喜欢,谁劝也没用。」 却见皇后黛眉一挑:「劝什么劝。」 殷临曜神情微滞,皇后睇着他,端庄温和的面容下沁出几许掩不住的刻薄:「他是谁别人不知道,你可清楚。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地宠着他纵着他,若再挑个身份贵重的妻子,还了得?」 当年的那件事,让皇后心里一堵就是二十几年。她也想过大闹一场,将这丑事闹得人尽皆知,让夫君丢了太子之位颜面扫地。 她最终忍了下来,不止是为了儿子,更因为母族也会不允许她的一意孤行。她必须忍着,将儿子扶上帝位,光耀门楣。 但再怎么忍,心头的那根刺总还是在的。她自己最清楚表面的夫妻和睦下掩藏着什么,也知道紫宸殿暗室中那块无字的牌位供奉的是谁。她可以做得贤惠,只要儿子的地位不被动摇,她就能假作一切都不存在,甚至可以与皇帝一同怀念顾宜兰,可她终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内心深处,她更想看到苏衔过得不好。 「他愿意娶个通房,就让他娶吧,风风光光大办婚礼才好。」皇后不咸不淡地说着,嘴角勾起的笑容轻蔑冷峻。 「……母后。」殷临曜锁眉,想了想,又摇头。 皇后却还是因为他的态度生出了不满:「怎的,你倒不高兴了?你可真是个好哥哥,连这等野种也要护着!」 「母后慎言。」殷临曜眼中冷下去,皇后一声讥笑:「慎言?本宫忍了二十几年,还要如何‘慎言’?」言毕噤声,皇后到底克制住了情绪,缓了两息,肃容告诫,「他的婚事你不要多嘴。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你清楚,不能让他再有个势力雄厚的妻族,你该明白。」 殷临曜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说到底,母亲是怕苏衔与他夺位。 可苏衔怕是根本不屑那个位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殷临曜无心多作争执,沉默一揖,转身离殿。皇后一时气结,面色铁青地目送他离开,终是也没再说什么。 宫宴在戌时正式开席,帝后亲临,百官朝贺。酒过三巡,殿中的歌舞声热闹起来,谢云苔偶然发现苏流霜也在,便寻机从苏衔身边逃了,坐到苏流霜身边去。 苏衔无语地托腮:这么嫌弃我吗? 不多时即有御前宦官上了前,朝他一揖:「大人,陛下召您说话。」 苏衔起身,下意识地要行上御阶,那宦官却又道:「陛下要去侧殿醒一醒酒,您这边请。」 二人就一道去了侧殿,步入殿门,饮着醒酒汤的皇帝抬眸:「来了?坐。」 那宦官阖上门告退,殿中就没了外人。苏衔懒得见礼,懒洋洋地踱过去落座。皇帝打量着他,开门见山:「未婚妻怎么回事?」 苏衔:「就那么回事啊。」 皇帝看着他,不言。 无奈一喟,他耐着性子,像模像样地介绍:「姓谢,过了年关该十七了。父亲从前是开镖局的,后来到了军中,现在正……」 「听说从前是你府中的通房?」皇帝终于不耐地道出了重点,苏衔眸光微眯,旋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如何?」 你说如何?于礼不合,毫无规矩! 皇帝硬将斥责忍下,耐着性子,只问:「你喜欢她什么地方?」 苏衔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喜欢我娘什么地方?」 皇帝噎住。 自他八岁初次入宫至今,顾宜兰便是二人间的一根刺。父子两个默契地避着,不提不说不想。 目下忽而提起,尴尬骤然在侧殿中涌起。愧悔在殷玄汲心中盘旋而上,他勉力定住神:「那件事与此不同……」 苏衔神情一成不变地看着着他,殷玄汲不由自主地闪避他的目光。 第10章 「……若能重新来过,朕不会再做那等糊涂事。」皇帝沉然道。 若没有那日的情难自禁,顾宜兰现在就还活着,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苏衔,儿时要在苏家苦苦挣扎八年。 「朕吃过冲动行事的苦果,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皇帝没再躲避,沉默地与他对视着,耐心地等他松动,在婚事上三思而后行。 苏衔却在某一瞬忽而沁出恶作剧得逞般的嘲笑:「谁说这个了?你心虚什么。」 皇帝滞住。 「是你先问我喜欢她什么啊,我说不上来,只想说你对我娘还不是一样?」苏衔摊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道理地陷进去,从来清醒的人变得糊涂,从来理智的人变得不讲道理。 真能清清楚楚地把好处列个七七八八的情情爱爱,反倒不会教人这么疯狂了。 「至于你心虚的事……」苏衔深吸气,咂了声嘴,「那我跟小苔跟你们着实不一样。」 他语中沁着几分讥讽。 他和谢云苔可没有通|奸,没有对不住谁的家人。从前他只把她当个小通房看,朝思暮想地想吃掉她,但打从认了真,这份心思也淡了。 只要婚事没定,他就不碰她。 「我不会跟你一样,让她背着污名离世,更不会弄出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孩子。」苏衔眼中的戏谑淡了下去,声音漠然,「我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管我叫爹。」 压抑数年的不忿难得地再度浓烈了一阵,苏衔抿唇,克制了几分。 站起身,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别为我的私事操心了,我跟你不一样。」 言毕他提步走到门边,信手推开殿门,回到宴上。 烦人,什么自己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也配来插手他的婚事? 在正殿门口站定脚,苏衔眯眼,视线梭巡着寻找谢云苔。 他委屈,他要抱抱,最好还能亲一口。 ……她人呢? 含元殿东侧的园子里,谢云苔正与苏流霜闲庭漫步。 苏流霜是与夫君一起来参的宴,然她夫君身为朝中新贵总有推不开的应酬,正好谢云苔寻过来,两个人倒聊得来。一齐小酌了几杯,觉得殿中有些闷了,苏流霜便道不妨出去走走。 谢云苔对宫宴的规矩一无所知,但细想也知苏流霜既然敢提,便说明出去走走也不妨事。二人便这样到了园中,园中果然不止她们两个,还有不少宾客都在小坐偷闲,宫中更早已备了冰雕放在这里供众人观赏,分毫不显冷清。 「姐姐真的不想当我嫂嫂吗?」坐到凉亭中,苏流霜笑着问她,「那日我回家小住,着人带阿婧过来玩,阿婧口中你可已经是娘了!」 「这我知道……」谢云苔苦笑,摇摇头,「但我有我的顾虑,公子也清楚的。」 她愿意信他是个好人,可这份信任不足以让她有勇气将一生托付。相比之下,倒是让她认阿婧当女儿来得容易得多——她很喜欢阿婧呀,阿婧又是小孩子,远没有苏衔位高权重让人那样需要瞻前顾后。 不远处有一道月门,原本安静无声。忽有一宦官从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赶来,招手招呼了几人,便隐隐有了几许嘈杂之声。 「有个随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参宴的谢姑娘,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快都去找找。」 「丞相见不着人,脸黑得可怕。找着赶紧让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说罢转身便走,赶去别的地方传话。园中当差的几人相视一望,都有点为难:这位谢氏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要找只能挨个问,怕是有些搅扰宾客吧。 却有一人垂眸:「我识得她,而且方才见着了。你们别管了,我去。」 言毕他转身回到园中,四下一看,直奔凉亭。 「唉,姐姐说有顾虑,我也明白。这样的事若落在我头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苏流霜凝神轻道,转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来了,我必要为你们备一份厚礼,还要贺阿婧又有了娘亲!」 「谢姑娘。」亭外忽而响起轻唤。声音略有些细,是宦官独有的声音。 二人一并侧首,谢云苔禁不住的气息滞住。 亭外静立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多少日子,他们日日为伴。他用心读书,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他偶尔回神,侧过头来与她视线一对便会禁不住地笑,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他结为夫妻。 但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终究都被击碎了,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气,谢云苔平复心绪,淡淡开口:「什么事?」 第11章 程颐低眉顺眼:「丞相大人见不着姑娘着急得很,想请姑娘快些回去。」 谢云苔颔首,苏流霜与她一并起身,程颐又道:「还有几句话,要私下同姑娘说。」 苏流霜顿显惑色,谢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会儿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当下这个光景程颐还要与她说什么。 反正是在宫里,程颐纵使有恨,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一刀。 苏流霜会意,点点头,随她自行去了。谢云苔跟着程颐走出月门,程颐状似并无甚特殊打算,心平气和地带着她,去的确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无人处,程颐忽而淡笑:「论起行事手段,相爷确实比我强上不少。」 谢云苔恍若未闻,他停住脚,侧过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了宦官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细,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层阴凉。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传言传得人尽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谢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颐的眼眸眯起来,寒涔涔的,犹如毒蛇:「你说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飞出去,飞得四处都是,说你为了攀丞相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说服父母诬告他忤逆,将他送入宫中成为阉官……京中会如何说你?」 一瞬的心惊。谢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这等传言与「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传出一样的阵仗会如何,恐惧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气,她睇着程颐轻笑:「你不怕告诉相爷?」 「呵。」程颐意味深长地摇头,「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说你并未答应嫁他是真,你就不会欠他人情。」 谢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颐说得对,她不想欠苏衔人情,从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够困扰。 静了一静,她问:「你想如何?」 程颐满意而笑:「五千两银子,我们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讹上我了?」谢云苔眸光凛然,程颐笑意更甚:「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上前半步,他想抓谢云苔的手,被她避开。 他无所谓地复又笑笑:「我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要些银钱,不过分吧?」 谢云苔不予置评:「可你既知我不会去求相爷,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这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程颐一脸淡漠,「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元月初八之前见不到这笔钱,京里的议论会很有趣。」 说着顿了顿,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们的门路,多得很。」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满心的恶心让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提步径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颐识趣地没再跟着,冷睇着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该是他科举的年份。如今一切变成这样,她休想这一切就这么算了。 谢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苏衔身边时,他正眉头紧锁着,手里拎着只白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酒,一副心情极差的样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边,他道:「总有讨厌的人喜欢指手画脚。」跟着就斜眼睃她,「去哪儿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谢云苔说着夹菜给他,「别光喝酒。」 她只随口一劝,并未指望他听。他倒很听话,放下酒壶,夹起那口青菜吃。 边嚼边说:「亲我一口。」 谢云苔:「……」她皱皱眉,「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 苏衔一脸烦躁:「亲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疯。」 「嘁。」谢云苔不满,瞪一瞪他,没骨气地凑过去,在他侧颊上叭地亲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脸色好了些,自顾自夹菜来吃。 谢云苔托腮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程颐方才的威胁,思忖半晌,开口唤他:「公子。」 苏衔:「嗯?」 「你在乎恶名么?」 「不在乎啊。」苏衔理所当然道,「怎么,你看我名声还不够差?」 谢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见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问:「听说什么了?什么恶名?」 「没有。」她摇着头,「我只想问,若有人造你的谣,你生气吗?」 「看心情。」他随口又道。 「哦。」谢云苔美目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说你眼光不好呢——说你喜欢唯利是图、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将诬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声轻响,苏衔放下筷子,转过脸来,眼底一片阴翳:「谁说的?」 「程颐呀。」谢云苔歪头,「我适才见到他了,他说他要将这话传得满京城都是,说宦官的路子多着呢。」 第12章 她神色恳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颐自以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她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但那不过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会动脑子寻求帮助。譬如眼下这事便可分两面说,程颐想毁的固然是她,可苏衔执拗地想要娶她、她却并不想嫁的风声先前早已传遍京城,程颐若把她说成那样的人,归根结底也毁了苏衔的名声。 那她可不算骗了苏衔,只是隐去了程颐勒索的一环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苏衔借钱,那一环原本与苏衔也没有关系。 至于他要出手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顺带」着解决了一些麻烦。 苏衔与她对视了会儿,哈地笑了声:「你在哪儿见得他?」 谢云苔气定神闲:「东边的那个园子,离得很近的那一个。」 「哦,松园。」苏衔啧了声嘴,嚼了个花生,掸掸手,起身走向九阶。 皇帝也刚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阶正中的龙椅之上。许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见丞相前来,纷纷退到一旁。 苏衔却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苏衔轻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他说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下奴这就去查……」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看着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哑了哑。 是不是牵涉有点大了呀…… 旁边刚回来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缩:「干什么!」 他双臂不管不顾地把她搂住,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云苔无奈,又不好躲,挣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脑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个受了委屈的大猫似的。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他懊恼地发问,她被问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气,忽而放开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搅得烦躁,并不真的想问她这些。 他不信她讨厌他。 他不能那么惨。 苏衔的低落情绪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缓解,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着张脸,沉闷得吓人。 怎么了嘛。 等他闭眼睡去,谢云苔望着他发愣。他总爱抱着她睡觉,两个人就脸对着脸,离得极尽。她的目光静静地划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最后化作怅然一叹。 她又在想他晚上说的那句话了。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 他问完没有等她的答案就回过头去,摇头说算了,可见烦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颐的事搅扰着,一时只乱糟糟的。 现在她才顾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她轻轻开口:「我不讨厌你呀。」 如果她讨厌他,心思哪里还有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讨厌,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时提醒自己要清醒,又禁不住地沉沦。 谢云苔越想越垂头丧气——她何尝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变得爱和他斗嘴,慢慢也爱和他说些奇闻趣事。更愿意看他高兴——是从心里希望他高兴的那种,与从前为了自己活命而盼着他心情好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还是斗不过他。 好烦人啊。 无声哀叹,谢云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眼也要睡了。 过不多时,背后又有了些动静。他从背后凑近了,把她环得紧紧的。 她忽而心惊,小心开口:「……你没睡着?」那是不是听到她的话了? 「睡着了啊。」他的声音懒到极致,听着真像是刚睡醒的,「梦里有小仙女说不讨厌我,我赶紧醒过来看看她还在不在嘛。」 「……」谢云苔愁眉苦脸。 果然是听见了,好丢人。 耳边继而响起低低的笑音,持续整晚的低落显已烟消云散,他在她颈间一吻:「小仙女永远不讨厌我好不好?」 好呀。她心里脱口而出,到嘴边止住,故意无情:「你管我呢?讨厌你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没什么分别呢!」 她有意气他,但觉背后的气息滞了滞,他的情绪好似真的低落了下去:「是啊,讨厌我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但喜欢我的人太少了,少你一个分别可大了……」 声音越来越轻,前面听着还像自嘲,说到最后,已轻得发虚。 第13章 谢云苔怔了怔,带着三分错愕翻回身。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心里还是有点乱:「你……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 「哈哈哈,逗你的。」他无所谓起来,翻身平躺,复又闭上眼睛,「睡了。」 她安安静静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踌躇了一下,自己躺到了他臂弯里去。 她觉得他刚才的可怜兮兮听上去不像逗她呢。 宫中,姜九才带着人一环环查下去,没费太多工夫就摸到了程颐,只差不知程颐究竟如何开罪了丞相,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手下将程颐押进姜九才的屋子,姜九才手中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话:「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慢慢问?」 程颐早已慌了阵脚,但在宫中这些时日,他到底还是磨炼出了一些。强自静下神,他道:「下奴不曾开罪过丞相大人……只是与丞相大人近来中意的谢姑娘是旧识,今晚偶然见了一面,叙了叙旧,没想到会惹得相爷不快。」 他在赌谢云苔不曾向苏衔开过口,赌姜九才既不知具体情由也不好去丞相府探问。若赌对了,就是一条命。 姜九才的眼睛眯起来,寒涔涔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你与谢姑娘是旧识?」他一声冷笑,仿佛不屑于这种说辞,程颐稳住阵脚:「是。」 他这般从容,果然让姜九才一时摸不清虚实了。四下里便安静下来,程颐略松了口气,又仍警醒着,静候姜九才的反应。 宫中宦官最会左右逢源,他想丞相虽位高权重,但谢云苔若真会成为丞相夫人,宦官们必也是不肯得罪的。 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打发去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暂且告诉丞相他死了,来日若谢云苔风光大嫁,宦官们再想个办法委婉地告诉她实情便是。 到时谢云苔也未必还有闲心与他计较,他这条命不就保住了? 这般苟且偷生的法子,程颐已在宫中见过数次。 长久的沉寂过后,姜九才将手中茶盏一搁:「既如此,把他交给暗营吧。」 程颐惊然抬头。 视线相触一瞬,姜九才就不再看他,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押走。 他才没心情去探程颐话中虚实,既然有可能得罪人,把事情推出去便是。 暗营督主是丞相的师父,他把事情推给暗营就是推回了丞相手里。来日就算谢姑娘记仇真要算账,那也是和丞相算。 「公公公……公公?!」短暂的错愕,程颐终于嘶喊起来,「公公饶命!公公——」刚喊出一句,他已被拖出门槛。声音在恐惧中愈发撕心裂肺,但自是无人理会。 翌日天明时,苏衔没如常早起,谢云苔倒醒得早了,犹豫再三,推了推他:「该上朝啦!」 「今天不去。」他皱着眉头,一把将她拥住。沉了沉,多解释了句,「近来无甚急事,有事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哦……」她便点点头,「那我先起了,答应要带阿婧看日出呢。」 「……」难得能睡懒觉的苏衔无语地睁眼,看了她半晌,「你故意的。」故意不让他抱着睡。 「?」谢云苔摇头,认真解释,「不是,真的是说好了的。」 是阿婧在书中读到日出,好奇想看。正好近来天亮得又晚些,稍稍早起一点就能看到了。 苏衔只好悻悻地放开她:「唉……有了女儿的媳妇泼出去的水啊。」 「又胡说八道!」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便起了身,更衣盥洗找阿婧去了。 「唉……」苏衔慵懒地瘫在床上,瘫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只好也起身,勉为其难地一起看日出去了。 于是谢云苔带着阿婧刚爬梯子登上房顶坐好,便见一道身影轻轻松松地落在一旁。天边彤云正出岫,从道镀了金边的微红开始,渐渐染出一片绯色。阿婧目不转睛地大睁着眼睛看,谢云苔也乐得专注欣赏。苏衔无所事事地杵在旁边,对日出没什么兴趣。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啊?太阳每天都升起,没劲。 他边想边也坐下身,侧首看谢云苔。 还是自家美人好看,常看常新,而且看得见也摸得着,嬉笑怒骂都很好,比太阳强多了。 谢云苔感受到他的目光,暗自鼓鼓嘴,不予理睬——他一定是故意的,盯着她看不让她好好看日出,她一理他就让他的阴谋得了逞,她才不着他的道咧! 不多时,已是旭日高照。苏婧长松口气,欢快地扬起手:「太阳公公成功地出来啦!」 谢云苔:「嗯,回去啦,进屋暖一暖。」 言毕二人就手拉手站起身,苏衔撇撇嘴,觉得爬梯子麻烦,径自站到中间,一手一个抱住,纵身跃下。 落地间,另一道影子刚巧在几步外也落下。看清三人一道落地的样子,沈小飞挠挠头:「我搅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吗?」 第14章 苏婧扬音打招呼:「沈叔叔!」谢云苔慌忙从苏衔怀中退开,下一瞬,他们一齐注意到被沈小飞丢在不远处的人。 苏衔皱了眉:「大清早的你往我府里扔蛆啊?」 「……」沈小飞无语,「还怪我了啊?」 三更半夜他睡得正香被手下敲门叫了起来,说姜九才给暗营送了个人。他寻思姜九才是不是有病?细一问,哦,得罪了师兄的人,不得不爬起来亲自过问一番,谁知吃力不讨好。 两丈远的地方,程颐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吓得神经兮兮。 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月黑风高被押进暗营,他只道自己下一步要见识的就是暗营里成百上千的酷刑。结果却是见到这么个十六七的少年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问了几句缘故,就一脸烦躁地将他拎到了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无门,非得飞檐走壁才能进去。四周围都是大铁笼,有几个关着人,被饿急了的猛兽死咬,惨叫惨烈。还有几个里没有猛兽,只有人被孤零零地关着,但那几人应是都被用了什么药,极尽痛苦,喊得比被野兽撕咬的那几个还惨。 当中更有一个,程颐刚落到院中时他尚还正常,只颈间有一道小口。之后的几个时辰,他却眼看着此人遍身逐步溃烂,到了破晓之时,已只剩一滩血水。 程颐曾读过不少书,但书中最可怖的景象也不敌昨夜分毫。 沈小飞悠悠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啊?人唬得差不多了,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吧。」 「我没什么要问的。」苏衔面无表情,看向谢云苔,「你怎么说?」 数步外,程颐忽而回神,连滚带爬地上前来:「阿……阿苔!」他眼里满是惊恐,扑向眼前唯一可能救他的人,「阿苔阿苔你救救我……我以前对你不错啊!昨日……昨日是我失心疯了,我不是东西!你饶我一条命,我再不敢扰你了,一个子儿我也不要,我我我……我不再说半句对你不好的话……」 他只求不像昨夜所见的那人一样眼看着自己遍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汪血水! 谢云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淡地落在他的手上。这双手曾在天冷时为她加过衣,在晨起时为她梳过头。现下却紧攥着她的裙摆,剧烈地颤抖。 苏衔也睇着他,若有所思:「他还讹你了是吗?」 他其实是不在意什么恶名的,昨日跟姜九才放话是因为觉得那样的传言流出去对她一个姑娘家不好。但他原也没想计较太多,姜九才能治住这人不让他乱说话就行了,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 可他竟然还想讹诈?心思太狠胆子太大,还是杀了好。 苏衔说着看向谢云苔,只消她一句话,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人断气。 但她若是舍不得…… 苏衔暗自啧了啧嘴,视线挪开两分,心里酸溜溜地想:饶了也不是不行哈。 「阿苔……阿苔你不能这么狠!」程颐的求饶还在继续,「我……我原是想好好娶你的,我有我的苦衷啊……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我要为我的前程……」 「颐哥哥。」她轻声开口打断他的话,旧日的称呼令他眸光一亮。苏衔额上青筋一跳,一言不发地看向天边初升的太阳。 他不生气,小苔就是心软罢了,不是旧情难却! 谢云苔对上程颐的目光,看了良久,轻轻开口:「有句话你说得对。」 「……什么?」程颐一时怔然。 她一字字道:「你不是东西。」 刚放下的恐惧顿时再度袭来,程颐瞳孔骤缩,苏衔转回头,神清气爽。 转瞬间,程颐身体腾空!一股疾风凭空袭来,将他牢牢控制在半空里,他失声尖叫,只看到疾风那边苏衔冷然而笑,几分邪意将他衬得形容鬼魅。 「阿苔!」程颐还想去抓谢云苔,谢云苔静下心,蹲身环过有些受惊的苏婧:「走,我们回房喝个热牛乳,好不好?」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有点轻颤,但苏婧乖巧地点点头,她便还是定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带她回房去了,没再多看程颐一眼。 往事不堪回首,尽快了结才是最好的。 谁若觉得她残忍也不要紧,她自己清楚在她与程颐之间最先做恶人的并不是她。 没过太久,外面的声音淡去,归于安寂。苏衔从容地进了屋来,张口就问:「热牛乳还有吗?我也要喝!」 「有的。」谢云苔起身,拎起小炉上的盛着热牛乳的小铜壶给他倒了一碗,他侧首,就看到她的手在颤。 谢云苔强自平心静气,忽而被人从背后一揽,不由打颤,牛乳险些倾出来,但被背后的罪魁祸首及时扶住。 「难过吗?」他拢着她,俯首吻着她的额头轻问。 她想想,摇头:「没什么可难过的。」 第15章 为了那么个人,她只觉得难过都不值得。 「难过可以说哦。」他低笑着引诱她,「哭也可以的。」 「真的没事。」她反倒笑了,在他怀里回过身,手中的碗一举,「喏,快喝。」 苏衔挑眉,将碗接过去,抿了口。牛乳里加了少许的糖,鲜香之余渗了甜味,丝丝缕缕缠绕舌上。 他一壁品着甜味一壁打量她的神情,不太拿得准她的心情,又道:「你要是难过,我会好好哄你的啊。」 谢云苔毫不留情地翻了下眼睛:「我才不像你呢!」 言毕她就踱向了苏婧,伸手:「来,抱抱!」 「……」苏衔受挫,神情阴郁。 什么叫「才不像他」?他为了她好,她还笑话上他了! 再看看阿婧,心里更气——为什么抱她不抱他?他没阿婧可爱么? ……的确是没阿婧可爱。 怅然一叹,苏衔认命地坐到旁边去,眼巴巴地看着她将苏婧抱在膝头又搂又亲。 谢云苔在他的注视下佯作冷静——真是的,这人又来了。堂堂丞相跟个小孩子争风吃醋,也不觉得羞! 她曾暗自揶揄他幼稚,阿婧四岁他三岁。如今阿婧五岁了,他还三岁! 不多时,年关翻过。天气冷到极处又渐渐转暖,柳梢抽出嫩芽,花枝绽出新苞。京中有到了做新衣的时候,谢云苔的衣裙照例有绣娘来给她量,她趁机同绣娘讨了两匹布,自己也动手做了起来。 布料颜色深沉,显然是男装所用。苏衔下朝进屋一眼看到,目光停了一瞬:「给我做的吗?」说完就径自反应过来,「哦,给咱爹。」 他记得的,入冬的时候她就亲自给谢长远做过冬衣,盼着父亲回来,只是没能等到,现在这身自然也是给谢长远做的。 塞外的战事已近尾声,想来不过多时大军就能班师回朝,这新衣能送到谢长远手里了。 「唉……」苏衔在罗汉床上仰面躺下去,酸溜溜道,「有人念着真好啊——」 谢云苔翻翻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声讨:「你能不能别总这样拈酸吃醋?」 「我不能!」他耍赖地翻身抱过软枕,手长腿长,给了她一个巨大个的委屈。谢云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绷了一会儿,哧地笑出来。 「好啦……」她小声,「你的我都裁好了。等给爹爹的也裁好,我先缝你的还不行?」 「嗯?」苏衔翻身坐起来,眯起的双眼变得狭长,带着一种深沉的不信任,「你唬我的吧?」 ……说得好像她总欺负他一样! 谢云苔一瞪,转身接着裁衣服去了。 苏衔僵坐了会儿,喜悦在心头漫开。这种喜悦上次出现是他从重伤中醒来,看见旁边有个傻子哭唧唧地怕他死。 有人念着真好。 咂一咂嘴,他罕见地大度:「先给咱爹做。」 谢云苔眼帘抬了抬,又低下:「谁是你爹了,不许瞎叫!」 「早晚的事。」他没脸没皮得行云流水,「等大军回朝我就提亲……」说着又有几分紧张,「谢云苔你会答应吧?」 谢云苔抿一抿唇,只问:「倘若我爹不答应呢?」 苏衔眉心微跳:「你先说你愿不愿意。」 她缄默不言。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之前的几个月,她仿佛在自暴自弃醉生梦死,但现下大军回朝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她心里愈发地乱,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 理智来说,她仍觉得自己嫁他不妥,因为他一旦变心她毫无退路。他这样的身份,就是纳个妾怕是都要比她出身更高,给他当正妻哪有那么容易? 可是心动起来,理智什么都不是。 闷了半晌,谢云苔呢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能让我爹点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是你说的啊!」苏衔长松口气。 她认真点头:「嗯,我说的。」 二月初二,龙抬头。 关外的又一场厮杀进入尾声,血腥味延绵数里,喊杀声渐渐淡去,伤兵的惨叫与呻|吟却久久不散。 几位将军在营帐间踱了一圈,紧锁地眉头久违地舒展开来——他们原都以为还要再打上几仗,朝中却突然传来了消息,敌军降书已送至京中,大军即可班师回朝。 消息一经播散,敌军迅速溃败。只还有两股骑兵不肯投降,负隅顽抗,但汗王已不肯多管,任凭大恒派兵绞杀。 等派出去的三千人再回来,就可以拔营了。 大将军回到帐中,重重舒气:「今晚给将士们杀牛。」 话刚说完,嘈杂声已遥遥响起。几人眸光一凝,侧耳倾听,不多时又有侍卫入帐:「将军。」来者满面喜色,「回来了!有位百户好生骁勇,单枪匹马杀入敌营,直接挑了敌将首级下来!」 第16章 几位将军皆是神情一震,大将军笑问:「死伤如何?」 禀话之人笑容敛去些许:「约莫二百余人阵亡……还有那百户也身负重伤,抬了回来,但属下去瞧了眼,怕是难撑过去了。」 大将军叹了口气,摆手:「问清叫什么名字,我上疏为他请功。」 请功,却不提如何医治,在沙场上顺理成章。 沙场就是这样,死伤难免,人人都已习惯。除却紧要将领,没什么人值得多下功夫去医治,立下大功的论功行赏,保其一家荣耀便是。 便见那侍卫抱拳:「叫谢长远。」 车骑将军顾谋霍然起身,颜色骤变:「你说谁?!」 众人都惊了一跳,下一瞬,那侍卫被他抓住衣领:「他怎么跟着去了?谁准他去的!」 侍卫被吓住,大将军低喝:「顾谋!」 「顾谋,放开他!」又喝了一声,顾谋才缓缓松手。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鸣不止。 众人都费解地看着他,不知他抽什么风。安寂半晌,大将军见他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再度开口:「怎么回事?」 「将军……」顾谋神情僵硬,「这人……这人是……」 长而慢地缓了两息,卡在嗓子里的声音被他慢慢地发出来:「丞……丞相的岳父……」 是夜,京中。 雪白的信鸽落在窗边,嗓中咕了两声,将人从梦中扰醒。 苏衔不耐地皱眉,定睛看看窗沿,不耐地起身踱去。 哪来的鸽子,半夜来扰人。 鸽子又咕了两声,熟睡的少女也有所察觉,不太安稳地翻了个身。 「闭嘴,」他手指在鸽子脑袋上一敲,压音威胁,「把她吵醒我烤了你啊!」 言毕伸手一探,将鸽子爪边挂着的铜管摘了下来。 这不是他习惯的传信方式,暗营高手的脚力远比鸽子更快,犯不着用这样的办法。 不是暗营,那是谁大半夜给他添乱? 纸条从铜管中抽出,苏衔散漫地扫了眼,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霎,身影疾速跃出府中,直奔皇城。 夜色深沉,皇城中已归于安寂。苏衔驰入皇城东侧的院落,纵身落进最内进的院子,见四下都黑着,转而又走。 皇宫之中,紫宸殿果然灯火通明。皇帝近来常召韦不问议事,一议便议到后半夜。 「师父!」苏衔不顾宫人阻拦,径直进殿,「乙字令给我。」 君臣二人均回过头。 整个暗营以天干地支划分,天干为十局,每局再下设六司,以地支为名,每司、每局具有令牌。后八局的令牌普通一些,乙字令则掌在直接掌在督主手中,凭这一块令牌就能调动九局人马。比乙字令再高的,便只剩天子亲掌的甲字令了。 圣驾在前,韦不问虽能直接对乙字令做主,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要乙字令做什么?」 苏衔:「救个人。」 韦不问锁眉:「救谁?」 苏衔:「别问。」 「胡闹!」韦不问锁眉,「乙字令是什么分量?你不说清,我岂能给你。」 「哦,那行。」苏衔轻啧一声:「我救我爹。」 一语既出,氛围顿时变了一变。 韦不问大抵能猜到他口中的「爹」是谁——准不是皇帝,更不会是苏家的那个爹,只能是谢氏的父亲了。 于是偏过头,便见皇帝面色铁青。 「苏衔!」韦不问意有所指,「别太过分。」 「不是师父非要问吗?」苏衔摊手,也睇一眼皇帝的神色,转身就走,「罢了,我自己去一趟边关。」 皇帝气结。 「给他!」揉着太阳穴,他朝韦不问摆手,「给他给他。」 乙字令出,成百上千道黑影踏着夜色飞离京城,一路向西奔去。 苏衔有条不紊地将人员安排妥当,回府时正旭日初升,谢云苔刚醒过来,见他衣冠齐整地进屋,皱了皱眉:「已下朝了?」 「嗯。」他随意一应,暂未与她多提。反正她不可能也赶到前线去,何必跟着提心吊胆?等谢长远回到京中再告诉她也不迟。 宫中,人人都觉出了皇帝今日情绪不佳。下朝回到紫宸殿,他就运着气一圈圈地在殿里踱着,姜九才早已将手下都摒了出去,待得韦不问进来,他自己便也告了退。 「认别人当爹倒认得痛快!」皇帝低声喝骂,「朕对他还不够好吗?」 韦不问不好接话,悄无声息地在旁边立着,由着皇帝自言自语地骂。 也是赶巧了,苏衔半夜里刚来借了乙字令,朝中早朝时就接到了边关递来的请封奏章。奏章中提及数名立下战功的将士,苏衔口中的那个「爹」赫然在列。 第17章 皇帝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这个名字更是阴了脸,为了不动摇士气才没直接拂袖离殿。 「还想请封,做梦去吧!」皇帝冷笑涔涔,「朕绝不给这谢长远封位,也绝不准这婚事。苏衔就是来求朕也晚了!」 「……」韦不问无语,没说话。 谢长远的封位不是瞎请的,取敌将首级,按本朝惯例就得封侯。 至于说苏衔来求皇帝,韦不问暗忖陛下您才在做梦。 好在皇帝还是明君,生了半晌的气,自己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还是得论功行赏。 「封侯,封侯……」御案前落座,皇帝咬牙切齿地提笔,「朕给他想个好封号,戾侯如何?」 韦不问无奈:「陛下……」 封号上做文章是朝中惯见的手法。譬如有些藩王谋反,皇帝为了贤名,撤藩封侯但留其一命,将其软禁京中,就多会选一个意味不佳的封号,什么戾字、困字都很常见。 但谢长远可是个功臣。 皇帝铁青着脸色悬笔半晌,终于摇着头落笔:「征勇侯。」 韦不问默然拱手:「陛下圣明。」 皇帝揣着满腔的火气落笔,将旨意写下。韦不问有些唏嘘,一时觉得和今上比起来自己都没那么惨了。 他早年迫于生计成了阉官,劝着妻子改嫁、儿子改跟旁人姓。后来妻子的新夫又死来投奔他,虽然阖家团圆,但他已是阉人,不能再享敦伦之乐,只觉委屈了发妻,更时时担心儿子有他这么个当了宦官的爹会抬不起头,心中愧疚不断。 可再怎么说,他们一家三口的心是在一起的。 再看陛下,心头朱砂顾宜兰早已殒命,留下一子死活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爹。从前是待师父、待管家都比待他亲近,如今有了心上人,又是宁可先管心上人的父亲叫爹都不肯认他,韦不问设身处地地想,这感觉真是太苦。 但转念想想,他也并不想多劝苏衔。 他儿子沈小飞早年的日子虽说也并不平坦,但继父宽和,对他并不差。如今沈小飞也还记得继父的好,到了忌日连韦不问都会去上一炷香。苏衔儿时却一日日都是苦熬过来的,他最初收苏衔为徒时,甚至发现苏衔身上有暗伤,疼却看不见,是深宅大院里惯见的磋磨人的法子。 这笔账剪不断理还乱,早已算不清楚,没有哪个外人配在其中多嘴。 「去吧。」写就旨意,皇帝叹息着将明黄的卷轴递给他,「让姜九才送去户部。」 「诺。」韦不问上前接过,长揖告退。 长秋宫门外,六皇子已等了许久。眼下春寒料峭,穿着棉衣会觉得热,但穿得少些在外站久了又不免会冷。他不觉间已打了好几次寒噤,终于见到掌事宫女从殿中出来,忙上前拱手:「大姑姑。」 「六殿下。」掌事宫女福一福身,「娘娘说了,知道您为什么来。」 殷临晨心下一喜:「那母后……」 「娘娘还说,孝心若只是拿来利用,那没有也罢。」言毕再度福身,「殿下请回吧。」 一句话便将殷临晨刚升起希望的心投回了井底,他哑了哑,想解释:「我不是……」但掌事宫女置若罔闻,径自转身回了殿去。 殷临晨僵在原地,僵了良久才提步离开。 他原是来为生母请封的。今年是他生母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依着宫中惯例,逢五、逢十的年份都可有追封,赐以死后的哀荣。可父皇早已忘了他母亲,五年、十年时便都无人提及。 现在他长大了,自要来为母亲提一提。不敢去求父皇,他就来了长秋宫。追封并不是难事,只要皇后点个头,六尚局自然就去办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只得了那样两句话。 皇后是嫌他来走动得少了,平日不来问安,有事时才来上门拜见。 可他……他曾经也很勤勉,日日都来。只是兄弟们都不太理他,连宫人也态度轻慢,皇后更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他渐渐觉得自己惹人厌烦,这才索性避开。 如今却又成了他的不是了。 殷临晨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心跳得很乱,眼眶一阵阵地发热,哭又哭不出来。临近一道宫门,他忽而听到笑音,慌忙顿了下脚,不多时,那边的人先走了过来。 「哎,六哥?」七皇子止住说笑看向他,他颔了颔首:「七弟。」 两个人年龄相近,但七皇子是贵妃所出,总比他要风光不少。加之七皇子原也是个性格明朗的人,待人接物眉眼间总笑着,更衬得他这样的人阴暗如角落里的泥土。 皇长子迟了七皇子一步进来,定睛看见他,想了想:「六弟来见母后?」 「……没有。」殷临晨莫名地否认了,「随处走走,路过罢了。」 「哦。」皇长子打量着他,「那进去坐坐?我带了好茶来,你若……」 第18章 「不了。」六皇子口吻生硬,「我还有功课,先回去了。」 说罢他提步便走,约是走得太急,引来七皇子小声嘀咕:「哎六哥好奇怪?」 殷临晨不禁冷笑出喉。 是,他奇怪。他在谁眼中都是个怪人。 母后说他不够孝顺,兄弟们嫌他性子阴沉,父皇眼里索性看不到他这个儿子。 他方才察觉到了大哥语中几分刻意的关照,落在耳中,刺耳无比。 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数步外,皇长子静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回过头拍七弟额头:「不许那么说你六哥。」 「……就是奇怪啊。」七皇子不满,「好好说着话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若这样,我母妃早就……」 「早就揍我了」——这几个字没说出来,他就见大哥眸光一凛。七皇子顿时恍悟六哥的母妃没了,悻悻地闭了口:「我不说了……」 皇长子摇摇头:「罢了。」 他是当大哥的人,自小被父皇教导要维护兄弟和睦,他也一直在这样尽力,却年纪越长越发觉有些事大概注定只是一厢情愿。 譬如六弟这个性子,兄弟们都不喜欢,他总不能按着他们的脑袋逼他们和六弟兄友弟恭;再譬如那位其实并未夭折的「二弟」…… 根本就没有办法。 封赏将士的旨意下至户部,京中很快热闹起来。本朝爵位虽非世袭罔替,传给子孙就要降等,但新得封的几人也仍是朝中新贵,心思活络之人自想及时走动,结个善缘。 于是户部每一步的操办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各位新贵的府邸在哪儿、家里几口人,无不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反倒是谢云苔一直被蒙在鼓里,直至谢长远被暗营快马加鞭地接回,入京当日,苏衔才堆着笑去找她:「小苔——」 谢云苔早已将他和父亲的衣服都做完,手里正给自己绣着香囊,听到这两个字打了个寒噤,再一抬头看见他的假笑,又打了个寒噤:「干什么……」她美眸瞪一瞪他,柔荑往他胸口推,「忙着呢,不要烦我。」 苏衔没脸没皮地在她旁边坐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谢云苔头也不抬:「好的。」 苏衔:「咱爹取了敌将首级,大功一件,封征勇侯,你现在是侯门千金了。」 「真的?!」她抬起眼,亮晶晶地望了他一下,跟着又问,「那坏的呢?」 「……」苏衔噎声。 他打了八百遍腹稿才决定这样同她说,自以为有个好消息在前坏消息便不会显得那么坏了。可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原来有个好消息也不太顶用。 是以又酝酿了半天,他才慢吞吞道:「你爹他嗯……」他仿佛嗓子里卡了个果核,「回来了,但受了重伤,还没醒。」 气氛一凝,有那么一刹他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接着便是人影一晃,她已提着裙子往外跑去。 唉…… 苏衔轻喟,提步不急不缓地跟了几步,运息窜去,将她一把抄起,抱在怀里跃出府外。 「放开我!别闹!」谢云苔顿时恼怒,苏衔脚下不停,「我带你去比较快。」 怀里疯狂挣扎的小美人瞬间安静下来,苏衔勾唇,在她额上一吻:「别怕。」 不过片刻就到了地方,苏衔在院中落定脚,谢云苔正想说这不是她家,定睛却看见正在房门口与太医说话的母亲。 「娘!」她直奔向母亲,苗氏定睛看清,忙带她进屋。 院中赶来探望的一众官员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苏衔,但会这样迫切地来与新贵走动的大多官位不高,见了丞相除却见礼就不敢贸然再多搭话。 「看什么看?」苏衔感觉到他们眼中的好奇,「女婿见岳丈,没见过啊?」 下人进进出出,太医忙忙碌碌。半个时辰转瞬即逝,谢云苔没出来;一个时辰过去,还是不见人影。 苏衔坐在廊下无所事事地品茶,原本只是来一表关切的官员们因为他在此镇着倒不好走了,在院子里立成三排,大气都不敢出地候着。 不觉间已过两个时辰,苏衔望着房门,心中郁郁:果然爹回来就不要他了啊! 站起身,他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府中小厮是户部打理宅子时帮忙置办的,当中不乏有几个颇有眼力,见他要走,即刻躬身上前引路:「大人这边请,大人慢走。」 苏衔脚下顿了顿,不太甘心,到底多说了句:「跟你家小姐说,我先回去了。」 「哎。」小厮堆着笑躬身,苏衔颔颔首,一脸无所谓地信步离开。 她会不会不回来了啊…… 他心下说不出地有点慌,还有些后悔,怎么没趁她爹出征的时候强娶了她? 第19章 征勇侯府中,谢云苔坐在父亲床边一直怔着,脑中一阵阵发着懵,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直至太医们离去,外面前来探望的官员们也都散了。忙了大半日的苗氏松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阿苔。」 「嗯?」谢云苔勉强回过两分劲,看向母亲,苗氏目不转睛地也看着她,眼中多有担忧:「别乱想了,太医说你爹回来得还算及时,又有暗营那里讨得的药,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这话实则说明就算有暗营的好药,太医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将他救活。是以苗氏说罢便拍了拍谢云苔的手,不再让她深想:「还有相爷方才留了话,说他先回去了。」 「……啊!」谢云苔轻轻地讶然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冲进屋来就再没理他了。 父亲在眼前昏迷者,她脑子太乱,就把他给忘了。 苗氏打量着她,抿一抿唇:「你跟相爷……」 「娘,先别问了。」谢云苔摇一摇头,「若是爹爹醒了,暂时也莫要同他多讲。待得他伤势痊愈,我再慢慢同他细说这事。」 她只怕父亲刚醒来就听说她竟然肯嫁,会气得伤势更重。 苗氏略作斟酌,姑且点头答应了,劝她先一道去用了膳,满桌珍馐美味摆上来,谢云苔忽而心情复杂。 家里就这样飞黄腾达了?比昔年一朝间没落来得更快,更让人猝不及防。 她只但愿这飞黄腾达不必用爹爹的命去换。 满心的祈祷之中,又有一缕情愫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牵动着她去想,现在是不是或多或少算和苏衔门当户对一些了? 爹爹会不会答应她呢?若她好好和他解释,苏衔真的待他很好,他会不会点头? 整整一顿饭,谢云苔食不知味。 用过晚膳,她便又回到了父亲病榻边。亲人病重就是这样,饶是有阖府下人尽心侍奉也总教人难以放心,谢云苔便与母亲商量好了,母亲白日里会在这边盯着,晚上由她来,母亲不似她年轻,晚上该好好睡上一觉。 一整夜,谢长远并无什么动静,谢云苔在房中的窄榻上却没法睡,心弦一直提着,听着父亲的动静。 如此捱到天明时分自然疲惫得紧,苗氏从厢房过来,进屋一看见她就禁不住心疼:「白日有我呢,你放心睡,睡足了再过来。如有意外我必定叫你,你别提心吊胆的。」 「好。」谢云苔揉着眼睛出去,苗氏身边的婢女上前,安静地请她去住处。 她的闺房也是由户部一手打理的,事情出得急,连苗氏都顾不上多看一看。但谢云苔原也不是挑剔住处的人,现下又困得厉害,只消房里有床有被褥,她就能好好睡上一大觉。 迈过门槛,她回身向那婢女道谢,又说:「你快去我娘那边吧,我不打紧的。」 婢女躬身:「奴婢唤个人来守着小姐?」 谢云苔摇头:「我睡觉时不喜欢屋里有人。」有个人戳在旁边,她总觉得睡不踏实。 那婢女便也做了罢,恭谨地福了福,就告了退。谢云苔反手阖门,木门关合的瞬间,背后风声微动。 她猝然回头,看清眼前,滞了一滞。 苏衔提着只食盒立在桌边,几步外半开的窗道明了他的来处。他噙着笑,闲闲地招呼她:「来啊一起吃饭,我自己吃饭没劲。」 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 谢云苔怔怔地望着他,坐过去,无意间瞥到他肩头沾染露水的痕迹,不由皱眉:「去哪儿了?」 「刚下朝回来啊。」苏衔睇一眼食盒里端出来的早膳,「路过嘉合居买的。」 他边说边盛粥给她,看到她眼下的乌青,心里发酸。 昨天他才发觉,他已不习惯睡觉时怀里没她了。辗转到半夜还睡不着,索性起身飞来谢府。 谢长远屋外有株大树,他歪在上面屏息静听,很快分辨出她的气息,知她也在辗转反侧。 不过啊,她的辗转反侧十之八|九是为她爹,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苏衔于是坐在树上生了半晌的闷气,不快于她的没心没肺。 后来天色渐渐亮起来,他心有戚戚地咂咂嘴,悄无声息地离了府,买了些早膳回来。 反正她得吃点东西再补觉,不如陪他一起吃啊? 谢云苔品着咸鲜的肉粥,不知不觉已打量了他好几回。 「我这么好看吗?」他终于一记眼风睃过来,她蓦然低头。踟蹰了会儿,她轻轻询问:「我先在家住下,行么?」 眉宇微挑,苏衔啧了声嘴:「怎么想起来问我了?」 「……」谢云苔抿唇,想说:怕你担心呀。 话到嘴边,滑出来时一变:「毕竟是卖身给你的……」 第20章 「呵。」他清冷而笑,「随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果然是有了爹就不要他了。 苏衔心情阴郁,抬手执箸,夹了个豆沙包给她:「别光吃粥。」口吻生硬起来。 「……哦。」谢云苔轻轻应声,偷眼看他。 怎么又不高兴啦…… 暗自扁一扁嘴,她夹起一片切好的咸鸭蛋塞到他碗里,心下斟酌一番,又作解释:「我要快些让爹爹养好伤嘛。不然……不然你怎么提亲?」 呼吸微凝,苏衔心情顿时畅快。 转而又压住情绪。 呵,少拿好听的话哄他,他才无所谓。 他自己又不是活不下去! 「别生气啦。」谢云苔声音轻柔地哄他。 「谁跟你生气。」苏衔淡淡,风卷残云地将碗里的粥吃净,又拿了个包子,跃窗走了。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月,他每隔三两日会来一回,有时是在谢云苔刚回房时与她一同用早膳,有时是在晌午把她拎起来吃午膳。膳食准备得细致,都是她爱吃的,但她感觉得到:他的情绪一直好别扭哦! 不觉间到了二月末,谢长远偶尔已能转醒,太医来的次数愈渐少了。待得过了上巳,太医终于发了话:「征勇侯伤已初愈,只消再慢慢将养身子便可。」 谢云苔听到这个消息,一重欢喜一重忧。 父亲已无性命之虞自然是好,但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呢?她已想过各种说辞,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亦猜测过暗营插手其中多半与苏衔有关,想以此让父亲对苏衔态度改观,但保险起见她先问了问苏衔,结果苏衔说:「那跟我没关系啊,应该是陛下派的人吧。」 思来想去,她觉得他不必在这事上瞒她,只好作罢。心下继续对婚事愁苦了几日,直至身边的婢女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小姐,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谢云苔看过去,春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忙倒杯茶递过去,春樱一口气饮了大半杯才又说出话:「侯爷……侯爷一大早差了人去相府还钱,还另外加了一笔给您赎身……」 谢云苔眉心微皱:「相爷不肯让我赎身?」 「……那没有,相爷当时就将您的卖身契还回来了。」春樱又缓了两口气,「但……但就方才,相爷亲自来了府里,说要提亲。侯爷不肯,他就不走,两个人在厅里吵起来了。」 「啊?!」谢云苔略作计较,自怕父亲为了这事再伤势复发,披了件薄衫匆匆往正厅赶去。 还没看见正厅的大门,就先听到了父亲的骂声:「苏衔你做梦!老子管你丞相不丞相!想再碰阿苔门都没有!」 谢云苔加快脚步,迈过院门,就见苏衔抱臂而立,单是背影看着都吊儿郎当:「爹您有话好说哈,别嚷嚷,让人听着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 「你敢说你没欺负她?!」谢长远暴跳如雷。 他是真的不信这种恶名远播的人能对自己闺女好。坊间都说他前面的八个通房死的死伤的伤,阿苔能活下来都是阿苔命大! 苏衔撇撇嘴:「不嫁我她嫁不了别人好吧?」 「那老子养她一辈子!!!」谢长远声如洪钟。 「哎,爹——」苏衔懒洋洋地刚要再辨,倩影忽而闪至身前,反手将他一推:「别气我爹!」谢云苔眉目含怒。 爹爹的伤刚好,他干什么呀! 苏衔垂眸睇着她,咂一咂嘴,不再说话。 谢长远还在骂:「滚!带着你的聘礼滚出去!老子不稀罕!」 「你先回去吧。」谢云苔声音放得极轻,美眸流转,意思是她自会劝说。 然而下一刹,她忽而被捏住下颌,苏衔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俯首吻来。 「混账——」谢长远瞠目大喝,信手抄起架上利刃,挥刀砍去。 「嘻。」一声低笑,苏衔将她拦腰一揽,夺门而出。 谢长远奋起急追,然他所学多年皆是外功,不敌苏衔内功深厚可飞檐走壁,一转眼的工夫苏衔便已没了踪影。 「放开我!」谢云苔在他怀里猛挣,「会把爹爹气坏的!」 苏衔笑而不言,亦不松手,她的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又因户部知晓两家关系的缘故,两座府邸本也相距不远,不过多时,谢云苔就落了地。 「咦?」苏婧正在秋千上玩着,遥遥见到二人,立时飞奔过去,「娘!!!」 谢云苔正瞪苏衔,乍闻喊声,循声看去,不自觉地有了几分笑:「阿婧!」 「娘,外公还好吗?」苏婧扑到她身上,「爹说外公受伤了。」 「……」谢云苔无奈。小姑娘叫娘叫习惯了就算了,如今叫外公叫得也很顺口。 第21章 她也只得顺着苏婧道:「外公还好,阿婧别担心。我还有些事要同你爹说,你先去玩。」 「好!」阿婧一贯乖巧,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就又跑回去找嬷嬷陪她玩秋千去了。谢云苔直起身子看向苏衔,苏衔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视线一触,他眼底微不可寻地溢开两分轻颤:「要说什么?」 「你怎么能直接这样抢我回来呢……」谢云苔拧眉,「爹爹要气坏的。」 说着她便提步向府门的方向走去,被一把拉住。下一瞬,她撞上他的胸膛,轻吸了口凉气,她听到他的心跳有些乱。 安静了半晌,苏衔轻声问:「你生气了?」 谢云苔怔怔分辨自己的情绪,又听他问:「还要回去?」 「……爹的身子才刚好呀。」她道,「我怎能这样说走就走?总要爹爹点头才行的。」 苏衔皱起眉头,延续数日的不安在心底蔓延。感觉她又在怀里挣扎,他终是问了出来:「小苔。」 「嗯?」 「你跟我说实话好了。」他声音发沉,「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谢云苔愣住,想抬头看他,但被他紧紧搂着,不太动弹得了。只闻他喉中沁出一缕笑音:「爹娘都在,比我好得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丧与执拗。 这份不安是在某一日突然滋生出来的,犹如雨后快速生长的藤蔓,迅速爬满胸膛。 近几个月京中都在议论她配不配在他身边担一个正妻的名分,唯他自己最清楚,实是他缠着她不肯放。他也惊异自己会对一个女人生出这样的眷恋,这些天她不在,他觉得吃饭睡觉都少点什么。 在强烈的不适里,他愈发着魔地在想,她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回来了。家里有她的父母,那才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他不过是因机缘巧合买了她回来,还欺负了她那么久,她或许并不讨厌他,但父母回到眼前,他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一边劝自己不会是那样,另一边却又觉她心那么好,或许不想回来了却不知如何同他直言,所以这样日复一日地拖着。 如是那样,便由他来问好了。 是以沉默了一会儿,苏衔问得更明白了一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云苔呼吸屏住,心底被他牵出一股浓烈的酸涩。 「瞎说什么呢……」她又挣了挣,就被他放开了。她抬眸看看他的垂头丧气,踌躇了一会儿踮起脚尖,薄唇在他唇上一触。 「我说会嫁给你就是会嫁给你。」她定定道,「可你也要让爹爹点头,不能硬抢我过来呀!你是堂堂丞相要娶妻,又不是山大王抢压寨夫人。」 「当山大王也不是不行。」苏衔小声嘀咕。 谢云苔没听清:「什么?」 「没有。」苏衔矢口否认,又问,「还要回去?」 「要回去的。」谢云苔说着,便见他神情一黯。 「……会回来的。」她想了想,反手抱了他一下,「你听我的好不好,不要胡闹啦。我也在想如何说服爹爹,你这样会让我更不知如何是好。」 苏衔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感觉她在哄他?而他还真的心情好了些。 烦人。 兀自撇了撇嘴,苏衔一语不发地被她「哄」回了书房。片刻后谢长远大刀阔斧地杀来抢女儿,他闷在书房中不打算出去。 「那我回去啦?」谢云苔打量着他的神情,他不吭声,她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她又好似忽而被什么纠缠住心事,唉声一叹,转身走回他身边。 「干什么?」他眼皮也不抬,谢云苔安静回身,自顾自地坐到他膝上,又主动亲了他一下:「衔哥哥要好好娶我!」 苏衔眼底猛地颤抖:「你……」 「我走啦。」谢云苔羽睫含笑低垂,起身离开。出门便见父亲拎着把大刀已在门外,正与周穆横眉冷对,要不是穆叔气场也算沉稳,怕是已要被他挥刀砍死了。 「爹。」谢云苔一唤,二人一并看向她。她略作思忖,先向周穆福了福:「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周穆只是满面的无奈,谢长远冷声一哼,拉了她便走:「走,咱们回家。日后爹好好守着你,给你寻个好夫家,再不进这道门了!」 谢云苔一时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离开。谢长远虽然气,但为着女儿还是细致安排了的,自己骑着马杀过来,却让人另外备了马车给她。迈出府门时马车已停在外头,春樱自马车上跳下来搀扶她上车,谢云苔在车中坐稳,情不自禁地又张望了眼府门,心中几许怅然。 他方才很难过的样子,她也好难过。 她想了一路如何同父亲开口,回到家里,又见母亲也满面担忧地迎过来。三人一并进了厅中,谢云苔看看爹又看看娘,忽而觉得倒不如直说? 第22章 「爹……」她有点紧张,嗓音变得有点哑,「其实……其实相爷待我真的挺好的。如今既又愿意娶我为妻,不如就让我嫁他?」 话没说完,父母的满目错愕已投过来。 两个人分坐八仙桌两侧,谢云苔立在他们跟前,三个都僵着不开口,犹如屋中的三尊雕像。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度春秋,苗氏才终于发出点声:「阿……阿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对我挺好的。」谢云苔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谢长远挑眉:「他让你这么说的?」跟着又追问,「如何威胁你的?阿苔你别怕,跟爹娘说清楚,管他是什么丞相,爹娘拼出命去也要护住你!」 「没有的事……」谢云苔无奈叹息,摇一摇头,「我不知道坊间那些传言是如何来的,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长远啪地一声拍了桌子:「不是那样的人能如此行事?」 见面瞎叫爹、抢了人就走?这看着能是好人干的事? 「……行事确是不着边际了些。」谢云苔也只好承认,「但他待我是好的。爹,你女儿不是会随意被人威胁住的人,更不能在这种事上扯谎话骗您。我进丞相府一年多,他其实……其实……」细细回想,谢云苔自己都有点惊诧,「重话都没跟我说过几句。」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约是她说得足够诚恳,他们多少信了些,苗氏先有了几分动摇:「若是这样,那……」 「不行。」谢长远断声拒绝,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你如何知道他对你好不是因为你现在年轻貌美?」 谢云苔一怔,还真被问住了。 谢长远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阿苔,你要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即便爹现在已有侯位,你若嫁进丞相府爹也是不好为你说话。」 自家闺女生成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有数。如今是十七岁,等到二十七、三十七、四十七五十七了怎么办?到时丞相嫌她人老珠黄,身边要添几房美妾,他这个当岳父的拦得住吗? 是以谢长远的想法很简单,为了女儿一辈子的顺心着想,女婿不说挑个自己压得住的,也还是得挑个身份相当的,不能造次造得太过。 谢云苔心下苦恼,思忖着另辟蹊径:「可我给他当过通房呀。爹不让我嫁给他,旁人怕也不想娶我的。」 「你只当爹说养你一辈子是说说的吗?!」谢长远气得瞪眼。 谢云苔泄气,她把这茬忘了。 谢长远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复杂起来:女儿这是让那混账迷住了?不让嫁还不高兴了? 心下斟酌一番,他也另辟蹊径,话语放缓:「唉,阿苔,你若真喜欢他,爹也不逼你另嫁旁人。」 谢云苔眼睛一亮。 谢长远话锋又转:「但爹只觉你还年轻,见过的人还少。不如你听爹的,先多见几位公子,万一真见到更情投意合的呢?你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若当真见不到合意的,你就认准了苏衔,那爹也不拦你嘛。」他说得十分大方。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见识过的人和事少,才容易鬼迷心窍。他那时也曾看邻居家的姑娘事事都好啊,家中从隔壁县城给他说了苗氏这门亲他还不高兴,还不是见了面才发觉还是长辈们眼光更好? 他想阿苔也是一样。她前十五年过得平平顺顺,被他们夫妻护着,连男人都没见过几个。一招入了京城乍然见到苏衔,神魂颠倒也不奇怪——毕竟单凭苏衔那张脸看,谢长远也能理解女儿动心。 可苏衔到底恶名在外。若她有机会多见几家品行良好风度翩翩的公子,自然就清醒了。 「好呀,那便见见。」谢长远盘算着心事,听闻女儿答应了,心下畅快。 谢云苔也盘算着心事。 ——爹爹要她见,她就姑且先见着。苏衔能在这般年纪当上丞相自有他的道理,她倒要瞧瞧,有谁真能强过他去! 咦? 想着想着,她忽而一怔。 怎的心里就这样向着他了呢。 这不好的。 三月末,天气和暖。长秋宫中安安静静,四下侍立的宫人都尽量不出声响,妥帖地维持静谧。 临近晌午,林嬷嬷端着汤药入了寝殿,皇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从床上挪到了罗汉床边去坐。夕阳余晖通过半开的窗映照在她的侧颊上,倒将人映得更显疲色。 「娘娘。」林嬷嬷将药端到她面前,「药好了,娘娘趁热用。」 「先放着吧。」皇后轻声叹息,林嬷嬷又说:「六殿下在外候着。」 「又来了?」皇后浅怔,「昨儿不是告诉他了?莲姬追封的事让尚宫局去办。」 「是。」林嬷嬷恭肃地欠着身,「殿下只说想看看您。」 第23章 皇后哑了哑,心中情绪一时复杂。她是皇子们的嫡母,对庶子们说不上多亲热,但一直管教有方。六皇子月余前来为生母请封,她想着宫里的评说,觉得他平日里来长秋宫走动得少、与兄弟们关系也不近,便让宫人去提点了两句。 后来六皇子无甚反应,亦不再来长秋宫,她也没有多管。说到底不是她的亲儿子,与宫里就算并不融洽,她提点过了就已仁至义尽,并不想多费心神。 结果十余日前她忽然生病,六皇子却忽然又肯来了。时常在病榻前侍奉,倒比旁的皇子还勤勉些。 她最初只道他是还是为生母的事来的,可他一直不提。直至昨天她主动开了口,追封莲姬为贵姬,他也只是平平静静地道了谢。 今天又还是照常来了? 皇后想了想:「请他进来吧。」 林嬷嬷应了声诺,折出去请人。殷临晨不多时便进了殿,向皇后跪行大礼:「母后……」 「快起来。」皇后虚扶了他一把,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你母妃追封的事本宫已告诉尚宫局了。」 「儿臣知道,多谢母后。」殷临晨颔首,跟着便注意到那碗药,伸手端起,「药不宜久放,母后趁热用。」一副并不太在意生母追封之事的样子。 皇后抿唇笑笑,将碗接过,一饮而尽。身边自有宫女即刻端上香茶侍奉她漱口,待得宫女告退,她复又看向六皇子:「昨晚你大哥进宫问安,提起你也快十六岁了,到了该定门亲事的时候。本宫与贵妃会为你留意着,你自己也多上一上心,若中意哪一家的姑娘,及时来说与本宫。」 殷临晨面上露出三分喜色,拱手一应:「诺。」 之后又几句闲说,皇后显出乏意,就让殷临晨告了退。林嬷嬷在他退出殿外后上了前,眉心微微蹙着:「娘娘待殿下倒好,奴婢却觉得殿下虽是面上不显,可这突然殷勤……还是有所图的。」 「有所图就让他有所图去。」皇后神情淡淡的。 宫里的孩子,有个皇子该有的样子便是。他做出孝顺嫡母的模样,她这个嫡母就会给他该有的态度,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至于他那份恭顺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她无心在意。 林嬷嬷一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皇宫这地方,事事都求个真心是最没意思的。娘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陛下心里揣着个顾宜兰,念了那么多年,娘娘不也熬过来了? 走出长秋宫,殷临晨望着西斜的夕阳,长声舒气。 宫墙的阴影斜映下来将他拢住,却拢不住他心底的畅快——许多事,他好像慢慢知道该怎么办了。 先前因为心中对苏衔忿忿不平的缘故,他从青楼中寻了个许婉眉送到苏衔身边。后来苏衔察觉不对,将许婉眉赶出了府,他原想杀人灭口,倒没想到许婉眉与江湖上颇有渊源,愿意拿些稀世奇药换一命。 那时他又恰好发觉了玫妃对大哥的万般情愫,就以此相要,逼着玫妃出人手将那些药接进了宫里,以免弄得他一身腥。 后来玫妃与许婉眉先后不明不白地没了,当真是意外还是别有旁因他不清楚,但总之药是留在了他自己手中,也安安稳稳地没有惹祸上身。 去年初春,他奉旨与丞相、大哥、三哥一同办差,最终却还是不被看重的一个。心中低落懊恼,久酿成恨,他便在盛夏寻机向父皇奉茶时在茶盏边抹了那么一丁点药,无色无味,遇水即化,莫说宫中太医,就是神通广大的暗营都查不出个所以然。 父皇因此大病了一场。病中的父皇变得和善许多,喜欢儿子们守在床边,闲来无事就与他们说一说话,殷临晨心中的郁气渐渐消散。 但直到此番药倒了皇后,他才发觉原来利用这药还能办成一些他原本办不成的事。这样一比,他从前为了泄愤将苏衔的容貌与行踪透给想杀他的江湖刺客实是幼稚之举,胡乱用给父皇也并不理智。 他明明可以办成更多大事。 殷临晨一言不发地走着,心思千回百转。从未有过的雄心蠢蠢欲动,一声声地问他:他凭什么不能肖想那些事情? 丞相府中,苏衔伏案疾书,忙忙碌碌一个上午。 这样下午就可以休息了。 他料理政务常是这样,事情不太多时就慢慢做完,事情多到一定程度反倒更愿攒上一攒,再一气呵成。皇帝常说这样不行,说这样劳心伤神,遇到棘手的事情更易出差错。 他就不懂——就这点事,有什么可劳心伤神的,又有什么可出差错的? 他为相四年被御使大夫弹劾五百多回,哪回也不是因为办事出了纰漏啊。 事情忙完,苏衔心情不错,用午膳时饶有兴味地逗苏婧,苏婧要夹什么菜他就夹什么菜,几次三番之后苏婧翻着眼睛叹气:「爹你好无聊喔……」 第24章 而后苏婧便把那个他有意要抢的肉丸送到了他碗里,小手还拍拍他的肩:「爹没事干就去找娘嘛,不要欺负我。」 「……」苏衔撇嘴,苏婧闷头吃饭,不理他了。 其实她还是很喜欢黏着爹的,但是爹最近真的太爱欺负人啦!时间久了,她就慢慢觉得一定是因为娘不在,所以爹闲的发慌了。 而且她也真的希望爹赶紧把娘找回来,她也想娘了。从前娘日日都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但现在娘不在了,她总觉得好奇怪哦。 是以扒了两口饭,苏婧又抬眼瞧瞧苏衔,拽拽他的袖子:「爹……」 苏衔:「嗯?」 「爹一会儿会去找娘吗?」苏婧眼巴巴地问他,「去的话告诉娘,阿婧想她啦!」 「好啊。」苏衔欣然应允。近来朝中事多,他确有三五日没去找过谢云苔了。今天事情忙完了,而且可是阿婧催他去的。 用晚膳小睡一会儿,苏衔便准备出府。周穆心知他要去哪儿,思量再三,终于开口:「公子啊……」 「嗯?」苏衔转过头,周穆眉头紧锁:「今日莫要去了。」 苏衔眉心微跳:「怎么?」 周穆道:「征勇侯前两日和卫家走动了几回,今日卫家公子登门拜会谢家姑娘。」 「……什么?」苏衔讶然。 周穆正要细说,面前会儿风声一动,面前的人已然没了。 「唉……」周穆长声叹息,摇摇头,回屋去。 卫家自求多福吧。 谢府,谢云苔在午后认真梳妆,打起精神去了正厅,见卫家公子。 她原本以为为她说亲最终会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她当过苏衔的通房,苏衔要娶她为妻之事又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京里绝不会有人肯娶她。 事实证明,还是她历过的事太少。 经此一道她才知道,京中高不成低不就的豪门世家很多,他们大多已没了什么再往上走的机会,亲事上也难攀高枝,像谢家这般初露头角的新贵于他们而言便颇为惹眼。 如此这般,什么与丞相的亲事就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婚事原也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前京中传得再厉害,都不过是丞相的一面之词,如今她父亲矢口否认说并无此事,远比那些传言让人信服得多。 谢云苔一时心思复杂难辨,迈过正厅门槛,便看见了卫家公子。 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也生得玉树临风,看见她时双眸微凉,立身一揖:「谢姑娘。」 「卫公子。」谢云苔福了福,行至他对面落座。 谢长远坐于八仙桌边的主位,四平八稳地说了几句寒暄之语就不再多言,谢云苔斟字酌句地也与对方说了几句,无非聊聊平日有什么喜好、近来过得好不好。几番转折之后,终于慢慢言及了正题,委婉地谈到了婚嫁之事上。 谢长远赞卫家公子品行上佳,才学也可。卫家公子客套说自己才疏学浅,品行一事倒是家中规矩严格,不敢逾矩半分。 顿一顿声,他看向谢云苔,眼中含笑,颇有大度与包容:「侯爷说得是,婚事上,品行才是要紧的,旁的皆不重要。姑娘从前的遭遇在下略知一二,心知姑娘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为成全孝道不顾自身,在下只有佩服,不在意其他,姑娘也不必多虑。」 谢云苔眸光一凌,抬头看看他,站起身来:「往事从不令我心忧。卫公子倘若真也不在意,便也不会初见就要拿出来说。」 卫家公子一滞,谢长远也一怔。 「不论公子承认与否,此事对公子都已成心结。我若嫁给你,就已是貌合神离为始。我愿信公子品行端和,不会欺凌发妻,但这样面和心不和的日子我不愿过,想来公子也不会喜欢。我们皆不必强求。」言毕她便侧身向谢长远一福,「女儿先回去了。」 「阿苔!」谢长远喊她,谢云苔充耳不闻,径自离开。 一时间,谢长远脸上不免尴尬,卫成心下也觉尴尬——谢云苔所言是否有理姑且不提,让对方心觉不适起身离开,便是他分寸有失。 是以二人先后一声轻咳,各自都赔不是。卫成暂且告辞,留了话道改日再说。 谢长远着人将他送至府门口,卫成就径自走了。马车停在巷子口,随行仆人也被他留在了车边,独行了一段,卫成忽闻背后隐有声响,蓦然转身,便见自己刚走过的地方忽而多了个人,正揖着墙壁打哈欠。 卫成不曾见过苏衔,但见他衣着华贵,便姑且顶住了神,拱手一揖:「这位公子是……」 苏衔抱臂,并不看他,淡漠地盯着地面:「敢碰我未婚妻?」 「……」卫成一滞,旋即了然,「丞相大人。」 苏衔神情不动,卫成定住神,复又开口:「在下不过见了见谢姑娘,什么都不曾定下。」 第25章 苏衔颜色稍霁,卫成续说:「倒是丞相大人,若当真有意,该当尽早与谢姑娘定下亲事才是。如此拖着,只会平白耽搁了她。」 这话卫成说得坦坦荡荡。 本来嘛,要娶就娶,不娶就让旁人娶,哪有这样暧昧不明没个结果的道理?堂堂丞相满朝之中无人敢得罪,可姑娘家的大好年华岂能这样耽搁? 苏衔挑眉看一看他,一声嗤笑:「你当我想?」摇一摇头,他一壁自言自语一壁踱开,「你们谁有本事从我手里把她抢走啊?反正我也没碰过她。你们这帮儒生再迂腐,也没必要连个通房的虚名都介意吧?累不累啊?」 「……什么?」卫成愕然,只道自己听错了。想做追问,走开几步的丞相却已纵身跃起,他怔神的工夫,身形就已远了。 飞檐走壁,苏衔几息工夫就已落在了谢云苔屋外的树上。眼下树木已枝繁叶茂,他隐入其中难有人察觉。寻了个粗壮的树枝,苏衔闲闲地躺下,偏过头,正好能看见窗边安坐的人。 她身边的婢女正劝她:「小姐也太武断了。兴许那卫家公子不过随口一言,心中当真不在意呢?」 「那又如何?」谢云苔淡淡,「反正那话我不爱听,又是头次见面毫无情分,凭什么便要忍着?」 「指不准是门好亲事呢?」春樱只觉得惋惜。 「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倒觉得是门好亲事了?」谢云苔乜她,「若急着嫁人,我也给你寻门好亲事呀!」 「……奴婢哪有那个意思!」春樱锁起眉头,闷了一闷,福身,「奴婢不说了便是。」 她不再说,谢云苔便也懒得再想了。自顾自地沏了杯春时的新茶,茶香漫开,树上的人不自禁地深吸气。 好久没喝过她沏的茶了。 苏衔怅然叹息,正想跳下去吓她一跳,忽闻她也一叹:「衔哥哥是不是好几日没来找我了?」 春樱顿时面色发白:「您还真盼着他来?这若让侯爷知道了……」 眼眸微眯,苏衔收住了脚。 原来她真的会想他啊? 凝神想想,他心底反倒升起了一股没道理的赌气意味——既然她也想他,就让她也想想好了。 反正她也不会主动来找他,凭什么他就偏要来哄,让她也尝尝相思之苦! 怀着这份心思,苏衔这日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的走,伺候一连数日也都是如此。 然后他就眼看着谢云苔前前后后见了七八位官家公子。 虽则也的的确确看到了她的「相思」,但他终还是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她刚见完人回来,春樱回身阖好院门再一转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差点尖叫。 唰音轻响,苏衔毫不留情地点了春樱的穴。春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谢云苔无奈:「干什么,你解开她!」 「敢出一声,拧断脖子。」苏衔睇着春樱,口吻慵懒。旋即又出手一点,春樱身子一松。 她被这样威胁已不是头一回了,当然不敢发声,乖乖地躲到了厢房去。苏衔转而有了笑意,走向谢云苔:「小苔!」 谢云苔抬眼瞧一瞧他,一声冷哼,转身进屋。 哎? 苏衔怔忪一瞬,提步跟上:「怎么,生什么气?今天那个欺负你了?」 「嘁。」谢云苔不想理人,转念想想,自己若不明说他恐怕真不知她气从何来,指不准就要怪罪到今天那位公子头上,那就结了不相干的仇。 她便清清冷冷地给他沏了茶,茶盏咣地一放,她没好气地坐下:「你最近没干好事。」 苏衔怡然自得地喝茶:「我怎么没干好事?豆#豆#网。」 谢云苔心知他想到了,只是在装傻,美眸一转,嗫嚅着也斟茶来喝:「明知故问。」 京中近来有传言迭起,说征勇侯家的千金虽曾在丞相府一年有余,但丞相从不曾碰过她分毫,所以征勇侯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她选亲。 可「碰没碰过」这样的私事旁人哪里会知道?再加上先前京中对她是丞相未婚妻那事的议论,她一想便知这话就算不是他亲口去传的,也是他授意旁人去传的。 当今世道,女子的「贞洁」总是被人看重。她父亲刚立功封侯,先前提亲之事并不热烈,或多或少与此有关。随着这个消息传开,谢云苔明显察觉到提亲之人愈发多了。 苏衔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真不高兴了?」 她瞪了他一眼。 「谢云苔你今天脾气好差哦,是不是太想我?」苏衔托腮。 她又瞪他,美眸清澈凶巴巴。苏衔咂一咂嘴,起身绕到她身后,弯腰把她拥住:「不生气哈。大家心里没有芥蒂,你好好和他们见过却依旧想嫁我,才是真的想嫁我。」 第26章 谢云苔拧眉低声:「净挑好听的说。」 「真的啊。」苏衔抿笑。 他其实并不怀疑她现下当真想嫁他,只是日子拖得越久他想得越多,时时担忧谢长远若真不点头该如何是好。 那日卫成说得不错,这样拖下去,平白被耽搁的是她。 于是他那天就在想,若当真另有旁人待她好,她就真不会动心么?其实也未可知。 按他的性子,入了他眼的东西他就不会拱手让人,此番却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他边是拼命想把她抢回来,边是又跟自己说若另外有人待她好便也不错。 所以她说他近来没干好事是真的,他最近干得坏事可多呢。一边没碰过她的消息是他有意散开的,另一边,出面威胁那些上门提亲的公子的事他也没少干。 大家都是与朝中有些渊源的人,近来弹劾他的人又多了。 但这些都无所谓,真让他烦躁的只是他心里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两样举动相互矛盾,又还是在控制不住的将两件事都继续下去。 谢云苔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看他,呢喃又说:「你就是瞎胡闹。」 苏衔一声低笑。 「画蛇添足就是你这样的吧!」谢云苔暗自撇嘴,「你又不怕我不要你了?」 「怕啊。」他又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说着怕听来都成了并不怕。 可他心里怕死了啊。 谢云苔安静了会儿,想站起身,他就松开了她。她转向他,伸臂环住他的脖子。 苏衔垂眸看着她,僵了僵:「干什么?」 谢云苔挣扎良久,脸上泛红两度,才把话说出来:「我想你了。」 她原以为自己也没有那么在意他的。最初那阵子父亲在养伤,他隔三差五溜来一趟,她都没什么感觉。近来他一连十几天不曾露脸,她才发觉原来她也已不适应见不到他。 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她锁着眉头,心里挣扎了许久。 她觉得这样实在不好,一切都还没定下,她怎么能这个样子?可是心事并不同她讲道理。 「你有那个时间四处乱说话,怎么……怎么不多来看看我呢!」她终是懊恼道。 苏衔眸光眯起,带着三分新奇眼也不眨地打量起她来。原本打算告诉她他其实日日都来,忽而就不敢说了。 她怕是真的要生气。 怀着几分心虚,他将她紧紧抱住,俯首吻在她额上:「以后我天天来,好吧?」 谢云苔:「嗯。」 「哦对,阿婧说想你了。」他说着轻喟一声,半开玩笑般的又说,「不然我还是把你抢走吧?反正你爹身子也养好了,生气也不怕。」 「……」谢云苔心弦轻颤。 她有点动摇了。这么久过去了,她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人,一个都没看中,爹爹还是分毫不肯松口。她不免懊恼地想让苏衔把她抢走算了,不然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苏衔便听到她小声说:「倒也不是不行……」 「?」这回便换他慌了。扶住她的肩头,他倾身认真看看她,咂嘴,「谢云苔你想嫁我想疯了是不是?」 她杏目圆睁,双颊通红:「我没有。」 「还没有?」他拍她额头,「这种混蛋事只能我想哈,你不能乱来。」 他真要抢人也就抢了,反正他的恶名那么多,这件都排不上号,随便旁人骂去就好。但她若也动了这种心思,说出去可真不好听,别人要说她忤逆爹娘大逆不道。 但看来她是真有些心急了哎…… 他也急啊。 苏衔心思百转,手上不老实地开始捏她的脸玩,一只手捏不够,又两只手一起。谢云苔并不抗拒,随他手贱,从容自若地帮他整理腰带,直到他忽而停手:「唉……」 他无奈叹息,她抬眸,他也恰好抬手,在她鼻尖上刮过:「罢了,我去求人,你别管了。」 谢云苔一愣:「求谁?」 「说了别管。」苏衔顿时一脸烦躁,摆一摆手,「我先走了,你等着就好。」 说罢便不多留,推门出屋,纵身离开。 谢云苔心下不安,可又没办法去追他。皱皱眉头,只好作罢。 另一边,苏衔回到府中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懊恼地挠挠头,他有点后悔。 真是中了谢云苔的蛊——他并不想去求那个人啊! 「唉。」长叹一声,苏衔抱臂坐到案前,脚瞪着桌边,蹬得椅子一摇一晃。 情情爱爱果然麻烦。 闷闷啧嘴,他心里烦不胜烦。 如此一坐就是良久,关着门,也不会有人进来搅扰。不觉间到了晌午,周穆在外问了声是否用膳,见他没有反应,就心领神会地不再多言。转而又一下午过去,到了傍晚,周穆的声音再度响起:「公子?还不用膳?」 第27章 依旧没有回应,房间里的灯也一直黑着。周穆一时觉得他是不是又悄无声息地出门了,略作斟酌,探手推门。 推开门瞧见案前的身影,他不又皱眉:「公子怎么了?」 黑暗中响起懒洋洋的叹息。 周穆想了想,行至矮柜边寻了火折子,将几盏灯依次燃明。苏衔一语不发,他点好灯行至桌前,又问:「怎么了?」 苏衔幽幽道:「穆叔你当初买谢云苔回来干什么?」 周穆:「……」无可奈何地看看苏衔,周穆知他是在为婚事心烦,正想如何劝上一劝,又听苏衔道,「征勇侯不点头,我着急,她也急,又都无计可施。」 语中一顿,他眼睛抬起两分,慢悠悠地问周穆:「穆叔,我想去求殷玄汲赐婚,你看如何?」 周穆一愣:「陛下不是不答应?」 「是啊。」苏衔眼底的烦躁溢出来,「所以我才问你啊!」 周穆心下愕然,这才发觉他问他重点该是落在那个「求」字上。他要去求皇帝点头,再求皇帝给他赐婚。 知晓他身世的人不多,周穆是其中之一。故而他也知道,苏衔素来不爱求人,当中若有一个他最不想求的,那就是皇帝。 「……公子。」周穆心底掀起一股说不清的心疼来,温声道,「要不再等等,没准儿征勇侯就松口了呢?」 转念又觉这个劝法不对,自顾自一滞,改口:「不过……不过公子去求陛下,也不是丢人的事。」 臣子求皇帝、儿子求父亲,哪个都不丢人。 「呵。」苏衔轻笑一声,默然自语,「是啊,不丢人……」 只是打心里抗拒。 这道心结若是靠一句「不丢人」就能轻易解开,还算什么心结? 「啊烦死了!」苏衔趴到桌上,扯着嗓子嚷嚷,「爷凭什么为她低头,花钱买八百个通房回来,总有一个能比她好!」 周穆坦然:「行,那我这就拿去找牙婆去。」 「……」苏衔沉容,「不要。」 他还在回味她那句「你怎么不多来看看我」,甜甜软软的声音漫进他心底,像是魔咒。 初入夜时,紫宸殿中灯火通明。这个时辰宫门已落,不再有外臣觐见,唯皇长子还在殿中,向皇帝禀奏:「母后身子见好,父皇不必担忧。」 「嗯。」皇帝颔首,「朕白日里去长秋宫看过,太医也说她见好。」顿了顿,又道,「你要多进宫看她。」 「儿臣明白。」殷临曜长揖,背后忽闻声响:「陛下……丞相大人求见。」 「?」父子两个相视一望,殷临曜不解:「这个时辰都落宫门了,他来求见?」 这话落入宫人耳中,只是「这么晚了还来?」,父子两个都在好奇的实是:他怎么知道乖乖走门了? 飞檐走壁地直接到紫宸殿来,有人能拦得住他? 凝一凝神,皇帝摆手:「让他进来。」 殷临曜揣着好奇,便也没有告退,安然到一旁落座,静等苏衔到来。 不一刻工夫,苏衔入了殿。皇帝照例屏退宫人,问他:「何事?」 苏衔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启唇开口:「求陛下为臣赐婚。」 殷临曜一怔,皇帝面露愠色:「和谁?谢氏?」 「是。」 「不行。」皇帝断然,「娶通房为妻成何体统?」 苏衔:「她已是征勇侯的女儿。」 「那她也曾是你的通房。」皇帝锁眉,「京中谁要娶她为妻都可以,唯你不行。」 殿中气氛发沉。 皇帝勉强缓和,续说:「你又何必非要娶她?既然喜欢,你纳她为妾便是,朕不管你。」 征勇侯虽是刚立战功,但与满朝权贵比起来也不算身份多么贵重。他的女儿给丞相为妾,也不算于礼不合——起码比纳通房为妻要合乎礼数得多了。 苏衔却道:「不行。」 抬起头,他禁不住地不太客气:「陛下所爱之人一直没有名分,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不能这样。」 「你……」皇帝一时气结,咬住牙关忍回去,只说,「妾室也是名分。」 苏衔:「她必须是正妻。」 皇帝只觉得头疼。这些年苏衔有违礼数的事他忍得多了,这件事但凡有一点余地他都会觉得忍了也无妨,可此事着实太过分了啊! 本朝抬妾为妻都不许,何况娶通房为妻?他又是堂堂丞相,真干了这事,朝臣的唾沫都能淹死人。 ……而他还打算让他赐婚? 皇帝揉着太阳穴看他,长久的寂静过后,一声长叹:「你私下里娶她,朕也不管你。」 苏衔:「求陛下赐婚。」 第28章 「……苏相。」殷临曜也皱了眉头,「何苦这样让父皇为难?」 苏衔低了低头:「陛下不下旨,我娶不到她,征勇侯不肯。」 「……」皇帝忽而怒火中烧。 苏衔早就在他面前称征勇侯为「爹」过,原来征勇侯都不曾点头过这门亲事? 殷临曜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眼见父皇面色愈发阴沉,心念一转,意有所指:「你其实知道如何让父皇点头的。」 苏衔眉心锁起,侧首看他。 殷临曜颔了颔首:「二弟。」 苏衔如鲠在喉。 天色渐明,谢长远如旧早起,在院子里练拳。 他这般凭战功封侯的人除非日后还打算打拼官场,否则不必上朝,安心过日子便是。他早起练武不过是多年来的习惯,除却伤病得不得起床时,从未断过。 时间慢慢推移,旭日渐渐东升。晨雾被驱散,四周围逐渐和暖。谢长远不觉间已练出一身细汗,收了架势吁了口气正要进屋,一小厮遥遥奔来,隔得老远就喊:「侯爷!」 谢长远定住脚,举目望去,那小厮趔趄着奔到近前,绊了个跟头索性跪下,脸色发白:「皇皇皇……皇长子殿下要见您!」 「啊?」谢长远一讶,赶忙亲自往外迎去。迈出院门,便见一年轻男子淡然立于马车前,马车四周宫人林立,一看便不是等闲贵族。 听到声响,殷临曜回过身,微微颔首:「谢侯。」 「……殿下。」谢长远强定住心抱拳,旁边那小厮机灵,上前就要恭请皇长子入府,皇长子摇头:「不必,就一句话。」 谢长远茫然,抬眸看他,殷临曜神情有些复杂:「丞相苏衔为求娶令爱,已在紫宸殿中跪了一夜。陛下盛怒,谢侯最好速带令爱进宫,莫等陛下下旨问话。」 说罢他并不等谢长远反应,径自上了马车。马车旋即驶起,折回皇城。 这事,唉。 殷临曜心下长叹,后悔自己昨夜多嘴。他知晓父皇心中遗憾,又知苏衔的脾气,便想借这机会劝苏衔开口。 谁知苏衔为了娶妻愿意长跪,却还是不肯开口认亲。 如此可见他娶妻心诚,亦可见他心中之怨。父皇自是恼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殷临曜看到父皇从苏衔面前拂袖离去。 「要跪就让他跪!他跪死在外头,朕赐谢氏给他殉葬!」恼怒之余,父皇说出了这种狠话。 两个人在为这事硬碰硬,亦是在借故为多年的积怨硬碰硬。 殷临曜思量再三,唯恐父皇盛怒之下真对谢家如何,闹得愈发覆水难收。这才赶到谢府,暗示谢长远前往。 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凡谢长远自己肯点头嫁女儿,不必非要父皇赐婚,这事也就过去了。 征勇侯府门口,谢长远被皇长子惊出一身冷汗。常言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长子的话放在这里,他纵不肯女儿再见苏衔一面此时也不得不先依言行事。 谢长远于是匆匆着人去请谢云苔出来,父女二人一并上了马车,他才顾上与谢云苔细说究竟。 谢云苔听得面色发白:「跪了一夜?」她心惊肉跳。 苏衔说要去求人,她多少也猜到许是要去求皇帝,毕竟能让丞相开口说求字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了。 可她没想到他是要这样求呀! 谢长远看着女儿的神色,心下直是苦叹。 ——苏衔可真是行事毫无章法。他先前只道自己死撑着不点头便是,谁知苏衔竟能为这等事闹到圣驾面前去? 倒苦了女儿刚被他劝得肯见见旁人了,又被这厮闹得担惊受怕! 马车在宫门前停稳,父女二人入得宫中,直奔紫宸殿。紫宸殿前的宫人知道个中官司,态度战战兢兢:「陛下正在宣政殿议事,侯爷您……入殿稍候?」 说话间,谢云苔的目光已落入殿里。熟悉的背影跪在内殿之中,笔直挺拔,看得她眼眶发酸。 是以谢长远刚点头说「好,有劳公公」,便觉身边一空——适才明明乖乖待在身边的女儿已提裙奔入殿中。 「衔哥哥!」圣驾不在,谢云苔便索性顾不得那么多了,跑过去哭唧唧地把他扑住,「你干什么……你又乱来!」 谢长远僵在门口,眼看着女儿抱住那个恶棍。 「哭什么啊?」苏衔咂着嘴把她环到怀里,不疼不痒的口吻,「我不想办法不行,想办法也不行,唉谢云苔你真难伺候啊?」 「衔哥哥」这个称呼谢云苔迄今也就叫过三次。头一次是他情绪低落,她拿这个哄他;第二次便是昨天,因为二人已数日不见,她想他了。 这两次都是柔情蜜意,含着万般情愫。唯独当下这次不同。 当下这次,谢云苔是叫给父亲听的,怀着三分刻意两分怨气。于是她一边开口一边愧疚,觉得这样不好。她心下清楚父亲的百般阻挠都不过是为她着想,可这些日子的僵持下来,她心中终归有气。 第29章 父亲不肯听她说,才会逼得苏衔这样来求陛下。 是以谢云苔并不多看谢长远,自顾自将苏衔往后一推,推得他坐到地上。 苏衔顿时拧眉,吸着凉气,腿顺到身前便僵住,一动不敢多动。 谢云苔也紧锁起眉,长声哀叹:「你何苦呢……」她边说边伸手帮他揉腿,又小声呢喃,「男儿膝下有黄金呢。」 殿中宫人都安静无声,谢长远虽觉不妥,然身在紫宸殿中也不敢做什么。只得铁青着脸,依宫人指引坐到一旁。二人便都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谢云苔给他揉着腿,他身子后倾,手肘支在身后,一语不发地看她。 她真好看。苏衔不知第多少次这样想。 ……看什么看。谢云苔偷偷地睨他。 她早上出来得急,顾不上上妆,连发髻也挽得勉强。遍身的饰物只有一支玉钗,连耳坠也来不及戴上一对。 「黄金哪比得了你啊。」看了会儿,苏衔抬手忽而笑起来,抬手抚她的脸。谢长远郁结于心:「苏……」话到嘴边想起什么地方,又沉沉改口,「丞相大人。」 苏衔置若罔闻,谢云苔也当没听见。揉了会儿,伸手扶他的胳膊:「起得来么?」 她觉得总这样坐在地上终归不好,万一陛下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起得来啊。」他咂一声嘴,手一撑,起得干脆利索。本欲好好搀扶的谢云苔一愣,旋即明了:「你又骗我!」 「哈哈哈哈哈。」苏衔没脸没皮地将她拥住,「我想你了啊,从昨天看不着你到现在,想了一整夜了。」 「一整——」谢长远面色骤变——这话什么意思?他们背着他私会过?! 他自幼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今为了这厮有事瞒他了?! 苏衔的目光从谢长远面上一划而过,旋即又垂下来,整个人懒洋洋地搭在谢云苔肩上:「不许生气哈。」 谢云苔翻翻眼睛:「我才不气,不然迟早会被气死的!」 他太会气人了。再说,他腿没事当然最好啦!她只庆幸他有这份功夫护体。 想了一想,她轻叹:「我们去跟陛下谢罪吧。」 苏衔挑眉:「谢什么罪?」 「这种事怎么好惊扰陛下呢!」她攥着他的手,语中含着担忧的恳求,话又偏不客气,「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我去我去。」苏衔无可奈何,「再让我抱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去,行吧?」 「……好吧。」谢云苔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谢长远在旁看着,早已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却实在不能发作。压抑半晌,气恼里又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竟然觉得若只这么看着二人,好似也挺般配的。 「谢姑娘给丞相大人揉了腿,又道不该为这种事惊扰陛下,劝丞相大人来向陛下谢罪。丞相大人似不太肯,她便说若大人不来她就自己来,大人便答应了。」 「征勇侯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未说什么。」 宣政殿中,宦官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禀奏上去,皇帝一语不发地摆手,宦官便告了退。空荡的殿中安静下来,皇帝俄而一声冷笑:「一个谢氏都比他懂事!」 皇长子坐在下首的位子上,忖度询问:「父皇当真不准这亲事?」 「朕能许他自行成亲已是容让,他想让朕赐婚,不行。」皇帝烦乱地摇头。 「可征勇侯不点头……」皇长子喟叹,「二弟的性子父皇清楚,这事不顺了他的意,总是不能了结的。」 皇帝沉默不语。 这么多年来,但凡他能承着的事他都能纵着苏衔。可此事实在太有违礼数,他默许他们成婚都要准备着看群臣弹劾,真下旨赐婚更要满朝哗然。 「朕再想想。」皇帝沉声。 紫宸殿里,苏衔与谢云苔又温存了会儿便分开了。苏衔道自己会去谢罪,让她先回家去,谢云苔摇头:「我等你。」若陛下怪罪,她不想他一个人担着。 「别乱想。」苏衔看穿她的想法,咂了一声,朝谢长远一揖,「爹,我去了哈!」 「……」谢长远阴着张脸,没有回应。 苏衔无所谓地笑笑,就径自离了殿。谢云苔看看父亲,心知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怕是都能气到他,忽而心虚,低眉顺眼地回到他身边去。 谢长远抬眸看她,她没底气回视,目光垂在地上。 谢长远打量了她不知多久:「你是真喜欢他?」 在他眼里,他的阿苔还是个小姑娘,她从前说肯嫁给苏衔,他也觉得她思虑欠妥。但方才二人的相处间他看得出她满心的爱意,看得出她对苏衔的心疼。 谢云苔仍低着头,微微点了点:「他待我当真很好。」 谢长远目不转睛:「倘若他日后变心呢?」 第30章 「谁又敢贸然许诺自己一辈子不会变心呢?」谢云苔静静地回思着苏衔曾与她说的话,「心思是不好控制的,可我信他纵使心里另有旁人,也断不会薄待我,爹不必怕我过得不好。」 谢长远锁眉沉吟:「你该知道外面都如何说他,还肯信他不会薄待你?」 「总是眼见为实,外面的传言再多也终是虚的。」谢云苔说着苦叹,「街头坊间不曾有几个人当真见过他,朝中百官虽与他日日相见也不曾和他一个屋檐下生活过,我却曾日日与他相伴。爹为何宁可听他们说也不肯听我说?」 「我……」谢长远忽而被问住了,继而摇头,「爹岂是不肯听你说?爹是怕你受委屈。」 「爹一会儿要我另嫁旁人,一会儿又说索性养我一辈子,我才是真的委屈。」 「阿苔……」谢长远哑口无言,再想想苏衔语中透出的他们曾背着他私会的意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大概真是有些怨他了。 谢云苔轻声又道:「我知道爹为我挑选的那些公子也都极好,可他们……他们也未必就不会变心啊。爹爹如今觉得在身份上压得住他们,可万一他们日后飞黄腾达了呢?这又哪里防得住?」 「变心之事远在将来,遥不可测。眼下我却知道,爹爹看中的那几位公子,谁也不会为了娶我在御前跪上一夜了。」 纵使苏衔内力深厚跪一夜也伤不到他又如何?这一夜总归是难熬的。 谢长远默然,谢云苔所言他自然明白,她说的眼见为实也不无道理,可坊间那么多传言总也不是凭空来的吧?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恨不能为她将一切危险都挡开才好,哪怕苏衔当真是个好人、嫁给他遇上不幸只是「万一」,他也不愿去赌这「万一」。 谢云苔望着父亲,看出父亲这是动摇了。 咬一咬牙,她屈膝跪地:「爹。」 「你干什么!」谢长远赶忙拉她,她一挣,不起:「事情已然闹到紫宸殿了,成与不成,求爹给个准信。爹若点头,我就嫁给他;爹还是不肯,我就出家去!」 谢长远一惊,低喝:「胡闹!瞎说什么!」 「不是胡闹。」谢云苔抬头回望,美眸明亮,坚定无比,「我知道爹爹为我用心良苦,来见我的公子们都是好人,亦知爹爹真有心养我一辈子。可不能嫁给他我不开心呀!若要这样勉勉强强地过活,还不如出家去,遁入空门了却凡尘纷扰,我再不想他,也就没了那么多执念磨人。 谢长远怔然,惊吸凉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是认真的。 谢云苔垂眸,她确是认真的。近来她日日都在忧心这门婚事,已然茶饭不思,只想嫁给他。若爹不点头,她就只得继续这样茶饭不思下去,那可当真不如出家了算了。 这是她当下里的真实想法。 再往后……日后再说日后的事。若出家后她后了悔觉得还是凡尘里好,那就再还俗呗。 苏衔是那样一个潇洒恣意的人,她与他过得久了,便不由自主地觉得许多事都不必忧心太过,顺着心思来就好了。 「阿苔你……」谢长远哑音说不出话。靠在椅背上怔忪良久,他苦声一笑,「长大了,不由爹管了。」 「早就长大了。」谢云苔薄唇轻抿,「爹不必再将我当小孩子护着。」 宣政殿,苏衔叩首问安,继而立起身子告罪,态度尚可。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你非娶她不可?」 「不娶也可。」苏衔低眼,「那就一辈子不娶。」 「……二弟。」皇长子都气笑了,揉着太阳穴摇头不语,目光投向父亲,皇帝亦是满面无奈。 「但朕不能下旨赐婚。」皇帝无声长叹,「你执意如此,朕也只能劝征勇侯松口。」 苏衔心弦一松,再度叩首:「谢陛下。」 还是「陛下」,不肯叫爹。 皇帝面色发沉,一些疑问呼之欲出,涌至嘴边,终被他生生忍下。 复又一叹,他扬音:「来人。」 姜九才即刻入殿,皇帝又道:「去请征勇侯来。」言毕,皇帝又看看眼前的两个儿子,摆手,「你们先出去。」 「儿臣告退。」「臣告退。」二人齐齐一揖,退出殿外。 谢云苔原道要与父亲一同面圣,未成想皇帝只召见父亲。她自然紧张,随父亲一同前往紫宸殿,在殿外又见到苏衔,她快走了几步先一步上前:「公子,陛下……」 「没事啊,别害怕。」苏衔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管不顾地上前将她一抱。 皇长子眉头轻挑,别开视线。谢云苔推一推苏衔:「在外面呢……」 「哦。」他乖乖放开她,谢长远已然进了殿。皇长子想了想:「丞相借一步说话。」 第31章 谢云苔退开半步,低眉顺眼地福身,恭送他们离开。殷临曜正要出宫,便索性往宫门口行去,却半晌都没说话。 「什么事啊?」苏衔不耐烦地问他,殷临曜脚下顿住:「谢氏可知道你是谁?」 「苏衔啊。」 「我说身份。」 「大恒丞相啊?」 殷临曜锁眉,侧首看他良久:「你是真一点都不打算认父皇?」 「你管我呢?」苏衔无所谓地啧嘴,皇长子脸色阴着:「父皇对你够尽心了。」 这么多年,苏衔做得许多事都是他们一众皇子不敢做的。就拿昨晚的事来说,他们谁若跪在紫宸殿中都是谢罪,唯他敢以此威胁父皇。 而父皇还真的做了退让。 「又不是我求他尽心的。」苏衔不疼不痒地耸肩,「他大可不管我。」 殷临曜不快:「他不管你,你迟早死在苏家。」 「无所谓啊。」苏衔撇嘴,「早晚不都要死吗?」 先前的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想的。迟早都要死,在苏家勉为其难地活着和在自己府里凑凑合合地活着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玉盘珍羞他喜欢,粗茶淡饭他也不忌,无聊时他也同样都是四处恶作剧给自己找乐子。 后来他觉得生活多了些意趣是因为谢云苔。她会在他中剑的时候哭哭啼啼,在他想事只吃白饭的时候给他塞菜,他惹她她也会生气,又隐忍地给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她其实做的都是小事,包括去苏家给阿婧撑腰都没有多难,却每一件都像一个小槌轻敲在他心上。 这些好处让他觉得情情爱爱也没那么讨厌,成家或许也别有一番风景。但这些都是谢云苔带给他的,和殷玄汲可没有关系。 「好赖不分。」殷临曜冷声,摇摇头,蓦然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苏衔察觉异样侧首看他。 他摆手:「没事。」 但苏衔看到他额上隐有一层细汗,现下不过春末,尚不到热出汗的时候,况且伴着那一阵寒噤,这看着更像是冷汗。 「病了啊?」他打量他,殷临曜不太在意:「近来为母后的病常要进宫,许是有些累了。」 说罢他就自顾自地继续前行,扬音:「不必送了。」苏衔立在原地嗤笑,原也没想送。 他于是折回了紫宸殿,没脸没皮地在殿外拥着谢云苔待着。不多时谢长远出来,乖乖被他抱了半晌的谢云苔这才猛力挣扎,苏衔就放开了她。 谢长远犹是沉着张脸,不看苏衔也不看谢云苔,闷了良久才说:「成婚之后你若敢欺负阿苔半分。」口吻止不住地发狠,「老子管你是不是丞相,打断你的腿。」 「您哪儿打得过我啊——」苏衔拖长音,被谢云苔一瞪,赶忙收敛。 在谢长远寒涔涔地注视下,他还算端正地一揖:「知道了爹,小婿不敢。」 「哼。」谢长远仍没什么好脸色,负着手径自离开。谢云苔心下暗喜不已,含着笑和苏衔交换了一番喜悦,才提步去追父亲:「爹!」 谢长远不理她。 「爹,我先陪相爷回去,行吗?」她好声好气地跟他打商量,「他刚跪了一夜,自己回去怕要出事呢。」 ……我呸! 谢长远胸闷气短。 苏衔能出什么事?一看就身子骨好得很,走路比他都利索! 但谢云苔就那么抿着笑看他,眼底两分撒娇三分恳求,他心底将不许的话念了几遍,冷声开口:「天黑前回来。」 「哎!」谢云苔明快一声,便折回去,跑向苏衔。她的心情已许久没有这样轻盈过,连带着步子也轻快,谢长远扭头默然看她,心里又酸又苦。 他曾也自问是个看得开的父亲。故交郑凡的女儿比阿苔年长几岁,定亲之时郑凡一连喝了几天闷酒,他那时还笑话郑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嫁的有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当爹的有什么看不开的? 但现下阿苔所嫁也是心上人,他这个当爹的还是只想打断苏衔的腿!!! 于是老父亲揣着满心的愁云惨雾独自回府,迟了几步,谢云苔欢欢喜喜地与苏衔一道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她往他肩头一靠:「我想阿婧啦!」 「不想我啊?」他挑眉侧眸。 谢云苔抱住他:「也想的!」 「哦,捎带着的。」他往靠背上一倚,「白在紫宸殿跪了一夜。」 明显是在讨赏。 谢云苔眨着眼望他,在他侧颊上一吻,他就笑了:「这还差不多。」 回到府中,恰是用午膳的时辰。苏婧因为谢云苔的到来欢天喜地,兢兢业业地不停为谢云苔夹菜。待得用完午膳,她还想拉谢云苔一起出去消食,心下想最好还能一同荡一会儿秋千,无奈爹将娘霸道地一抱:「不去,我们不去!」 第32章 「……」苏婧瞪他。 他不管不顾地在谢云苔侧颊上一亲:「娘要和爹午睡,你自己去玩。」 苏婧歪头:「那我也要午睡!」说罢她就先爬上了床,往床上一摊,躺成一个「大」。 「这个床上睡不下三个人。」苏衔懒洋洋地轰人,话没说完,就被谢云苔瞪住。 「……?」他浅怔,心说瞪我干什么? 「阿婧。」谢云苔笑吟吟地走到床边坐下,「我只能在府里待半日,你爹也想我啦。所以我可以陪你午觉,但下午要陪你爹待着,你不可以搅扰我们;又或我先陪你去玩,然后与你爹一同午睡,你回房自己乖乖睡,你选一个?」 哪有这么麻烦? 苏衔不快:「谢云苔,你是不是找茬不陪我啊?」 结果她一转头,又瞪他。 苏衔:「……」 苏婧认真斟酌,给出答案:「那娘先陪我玩,下午我就好好读书去啦!」 「好啊。」谢云苔欣然应允,苏婧想一想,又说:「但是娘回去的时候要告诉我,我去送娘!」 「行。」谢云苔点头。说罢就带着苏婧一道出了屋,一时没给苏衔什么解释。 唉…… 苏衔悻悻然,独自躺到床上,谈妥婚事带来的狂喜因此淡了点,他有点生气。 ——为什么瞪他啊? ——他们近来见面那么艰难,难得有这样半日,他只是想同她待着,她为何要和阿婧走啊? ——不是说急着嫁给他吗?女人好善变啊。 他懊恼得睡不着,一躺就是半个时辰,直至谢云苔回来。 「我回来啦!」她心情很好的模样,他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不冷不热地斜眼。 「丞相大人又生气了吗?」她坐到床边,明眸清亮带笑。 呵。 苏衔不开口。 「别生气嘛。」扁一扁嘴,她伏到他胸口,「我从前不敢与阿婧太亲近,是因我不知自己能否嫁给你,怕她日后伤心。但现下事情定下,我必要加倍待她好的。」 苏衔冷声:「当好嫡母比当好我夫人要紧呗?」 「才不是。」她并不被他的调侃搅扰,神色肃然,「是小孩子更易难过。」 这话是母亲提醒她的。前些日子父亲一味地不许她嫁给苏衔,母亲倒没有那么抗拒,只叹息说不愿她给旁人当后娘。她自会同母亲解释阿婧乖巧可爱,母亲却告诉她:「可继母总是不好做的。」 「这孩子乖巧,可心里总归知道你不是生母。你有一点做得不如她意的地方,她总不免要想你是否不喜欢她。」 「来日你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呢?小婴孩总需要多些照顾,焉知落在她眼里不会变成你偏心?」 「不是娘要将孩子想坏,娘也知道小孩子大多心思简单。可有些想法,偏就是心思简单才会有的,心思简单才不像大人能思虑周全,眼睛里非黑即白,你又如何同她解释?」 这些话说进谢云苔心里。若只是寻常交谈便也罢了,可她那么想嫁给他,怎么能不多去想? 苏衔仍清清淡淡地睇着她,她缓然又道:「我不知你与家人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你儿时过得必定不好。那你将阿婧接过来,总不希望她也过得不好,对不对?」 她知道苏衔是有一颗主持正义的心的。只是他儿时若过得不好,他未必知晓该如何关照孩子。 苏衔眼都不眨地又盯了她一会儿,闷闷地吐了一个字:「哦。」 虽然看起来很是不快,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她于是嬉笑一声,蹬了绣鞋也爬上床,自顾自往他怀里一卧:「我堂堂丞相夫人,才不会挨孩子的骂呢!若是日后真有了庶子庶女,我也必是个好嫡母!」 他忽而眉心很跳:「谢云苔。」 「嗯?」她定睛看他,他一脸的嫌弃:「你该不会是那种会主动给夫君纳妾的嫡妻吧?是的话我现在退婚来得及吗?」 「……」她噎声,「我……不是啊……」 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纳妾自然最好啊? 「不是就好。」他大大咧咧地将她一抱,「爷没工夫应付那么多女人,你别添乱哈。」 「哦……」她讷讷点头。拧着眉想了想,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你觉得没工夫应付?」若有后宅斗争,觉得头疼的似乎也该是她?男人妻妾成群会觉得烦心么? 「就是没工夫啊。」苏衔皱着眉闭上眼。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的事。他想若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哪怕与母亲有情在先,便也不会闹出这么多恩怨了。 都是三心二意在作怪,还是不要的好,烦。 第33章 皇帝没有下旨赐婚,事情不能交给礼部,吉日就由苏衔自己找人择定了,最后定在了四月末。婚礼仪程繁冗,府中的嬷嬷对此熟悉一些,在谢云苔再到丞相府时,她就讲给了谢云苔听。 二人盼这婚事盼了这么多时日,当众又经历这么多波折,愈发显得婚礼来之不易,谢云苔自然觉得每一步都好,只随口叹息:「起得好早啊,怕是要困的。」 嬷嬷笑说:「您是新娘,妆容更繁复些,不早些起忙不完呢。」 谢云苔心下只怕自己起不来要耽误及时,到了婚礼的前一晚才知,原来她根本就睡不着。 她缠着母亲一起睡,本是想再与母亲说一说话,结果说完又这样翻来覆去了许久,弄得母亲直调侃她:「这就心都待不住了?还有几个时辰罢了,相爷又跑不了。」 最后她终于在临近天明时睡了一会儿,也就是刚睡沉便被叫了起来。起身坐到妆台边,进来为她梳妆的却不是府中熟悉的侍婢,几人都是宫人模样。 「这位女官?」谢云苔从镜中迟疑地打量她,来者恭肃欠身:「奴婢是尚仪局的。」微微顿声,又轻声解释,「陛下不好直接差人来,奴婢是受了皇长子妃的请托。」 谢云苔无话,点了点头,心下隐有那么几分疑惑,又不好说亦不便问,只任由她们为她梳妆了。 梳妆妥当,又有人进来禀话,道新郎已至谢府迎亲,正在拜见岳父岳母。谢云苔立起身,满头的珠钗沉甸甸地,她抬眸瞧瞧,深呼吸,向外走去。 待她进了正厅,苏衔已向岳父母见完礼,她亦上前下拜,礼罢起身,他上前拉她的手:「嘻,小苔——」 「咳。」谢长远板着脸一咳,苏衔挑眉,敛去笑容,不咸不淡地又像岳丈一揖:「小婿先行一步。」 谢云苔翻着眼睛悄悄瞪他,不许他再故意气人。 步入谢府,苏衔扶她上马车。依照本朝婚俗,迎亲时新娘乘马车前往夫家,新郎要在车旁骑马相护。她于是转身落座便见他也探头进来,不由一怔:「干什么?」 又往前凑凑,他在她侧颊上一吻,不耐地叹息:「还要忙很久才算完!」忙完之前,他甚至不太能有工夫和她说几句话。 说罢他就一脸懊丧地下了车,谢云苔抬手悄悄碰了碰脸上刚被他吻过的地方,热热的。 丞相府里已是一片欢庆。娶通房为妻有违礼数,但丞相的面子还是要给。于是文武百官大多仍是前来道贺参宴,至于不合规矩该当弹劾之处……明天早朝再说便是! 迎亲的队伍回来,府门爆竹声响得震天。 苏衔揭开车帘扶她下车,又趁机钻进来亲她。谢云苔瞪他,他也不理,转而恢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扶她下车。 「恭喜恭喜。」 「恭喜丞相大人。」 「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啊!」 二人在一片道贺声中步入厅中,按部就班地行同牢合卺之礼。礼成便是婚宴,本朝民风还算开放,新娘子不必闷在新房里独自等候新郎,大可与新郎一起与来宾宴饮。于是苏衔先一步去了席上,谢云苔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裙也去找他,刚在席上现身,一道红艳艳的小身影就先从席间飞扑过来:「娘!」 是苏婧。 她蹲身迎她,周遭适时地响起几句颇有眼力见的赞誉。苏婧却顾不上这些,只皱着小眉头跟她抱怨:「爹爹讨厌,一早就跟我说娘今日会很好看,又不带我去看!」 说罢定睛看看谢云苔当下的妆容,又诚恳评价:「娘刚才和爹拜堂的时候更好看呀,为什么换掉啦?」 「婚服厚重,穿久了太累啦!」谢云苔边说边张望,「你爹呢?」 「那边!」苏婧指给她看,谢云苔循着望去,原是在向韦不问敬酒。 苏衔与苏家关系当真极差,筹办婚事时他都不想请父亲与继母来,道拜高堂可以拜韦不问。谢云苔听闻皇帝为此怒斥了他一顿,他又提出那拜岳父岳母好了,又被骂了一顿。 最后婚礼上便没了拜高堂这一步,他宁可谁都不拜也不肯拜苏家的父母。 眼下亦是这般,谢云苔看到他毕恭毕敬地向韦不问敬着酒,苏家众人却都被冷落在旁。连苏婧都有所察觉,给她指过之后就趴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太爷爷太奶奶、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好像都不太高兴哩!」 「没有,阿婧不要瞎担心。」谢云苔抱一抱她,「阿婧去玩吧,娘去找你爹。」 说罢她便走向他,他不愿多理苏家,她便也没有在苏家席前多停半步。她是想料理好家中关系的,但也没道理与他拧着来。 「师父。」谢云苔上前朝韦不问福身,苏衔闻声转头,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将她抱住。 「……」谢云苔挣了挣,他不管不顾地拢在她身上:「好烦啊,为什么婚礼这么麻烦,我和新娘说的话还没和宾客说得多,我娶的是谁啊——」 韦不问与沈小飞对视一眼,都一脸无语。谢云苔低斥:「放开我!别胡闹!」 第34章 「新娘子还凶我!!!」苏衔开始耍赖,颔首叭地在她侧颊上吻过,还得寸进尺,「你也亲我一口。」 周遭宾客:「……」 谢云苔气恼:「我不,你放开!」 「你不亲我不放。」他胡搅蛮缠。 她无可奈还,只好偏一偏头,薄唇十分敷衍地在他侧颊上一碰。他这才满意,「信守承诺」地将她放开,淡看周围闷头吃饭的一众宾朋,眼中几许莫名其妙的炫耀。 活该为相四年被弹劾五百多次——谢云苔偷眼白他,轻轻一哼,转身走了。 她还是独自去敬宾朋吧,一直跟他在一起,他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胡闹! 「咦小苔——」苏衔还偏要叫她,好在被沈小飞打断:「师兄。」 沈小飞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你等会儿再缠着嫂嫂,我跟你说点事。」 苏衔收回目光,咂一咂嘴:「快说。」 席上,谢云苔四处应酬着宾朋,没事干的苏婧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苏婧本就生得可爱,这样乖乖跟着刚过门的继母引得众人都笑。 喜欢孩子的妇人都不免把她招呼到近前逗一逗,苏婧并无惧色,谢云苔便也不管,只嘱咐她走路要当心,众人敬酒不免人来人往不要被撞到。 直至听到有人笑问:「哎,你娘若以后生了弟弟妹妹,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呀?」 谢云苔黛眉一蹙,转头望去。 她不喜欢这样的话,不仅因为母亲的提点,更因为她小时候也被人这样问过。有些做长辈的便是这样奇怪,心知小孩子天真纯善,就偏要问些让他们恐惧的问题,然后看着他们的局促不安捧腹大笑。 如此发问的初衷或许并不恶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对小孩子而言却是讨厌得很。 谢云苔上前将笑容僵住的苏婧一揽,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面前的妇人:「这位夫人说什么呢?」 她含着笑,声音却冷,那妇人滞了滞,起身颔首:「妾身与她说笑……」 谢云苔的视线从席上一划。这桌席偏,可见席上之人既不会身份贵重亦不可能与苏衔亲近,那就没什么可非要留面子的。 「这位夫人,你夫君若日后另有新欢,休妻另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她笑吟吟地问道。 面前妇人的面色愈发尴尬:「夫人,您这话就……」 「如出一辙的玩笑话罢了。夫人这般年纪历经世事仍不爱听,我家阿婧凭什么就要乖乖听着?」说罢她便不再看那妇人,紧紧一搂阿婧,柔声哄道,「不要听外人胡说哦!爹娘都不会不要阿婧的,阿婧这辈子都是咱们相府的长女呢!」 ……谁不知道相爷的长女是从苏家过继来的! 那妇人当众难堪心下忿忿,直想拿这话反击。牙关紧紧咬着,终是忍下了。 她得罪不起丞相,眼前这位丞相夫人看着也不好招惹。 「娘抱我好不好……」苏婧在她怀里声音小小的问,说完自己就摇了头,「不要了不要了,娘会累。」 谢云苔听得出她多少还是被激出了不安,嗯了一声,便将她抱起:「走,娘带你用膳去。」 与苏婧一道回房用了膳,谢云苔就没再回到席上,苏婧不多时便打了哈欠,由嬷嬷带回去睡觉。谢云苔在洞房中等着,入夜时分,苏衔终于进了屋来。 他多少喝了些酒,饶是功夫上乘也显了醉意。美酒将他上挑的眼角染出些许红晕,谢云苔歪着头看他,久违地又觉得他像个狐妖了。 一袭大红衣袍的狐妖,还挺好看! 她这般想着,「狐妖」嬉笑着将她拥住,一点矜持都没有,手就不老实地摸向了她的衣带。 她忽而僵了,一动不动。他的吻落在她颈间,手认认真真地又摸索了一会儿,将她腰带解开。 接着,他终于意识到她僵住了。 「谢云苔。」苏衔不满地皱起眉声讨,「你怎么不理我。」 「嗯?哦!」她猝然回神,打起精神,也摸向他的腰带。 婚服好复杂哦! 她手上颤着,好半晌才将他的腰带解下去,大红婚袍随之一松,她又兢兢业业地寻他衣上的其他系带。 但他好似突然失了耐性,打横将她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 把她放到床上,他反手一扯,床帐垂下来。谢云苔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除却大红就是他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之前她第一次躺到他床上的时候,心里忽而好那次一样慌了。 「苏苏苏……苏衔!」她的朱唇在他眼前轻轻战栗,撩得他心弦怦然而动,颔首猛然吻下。 苏衔,我害怕! ——将要出口的喊声好巧不巧地被他噎住,成了一声呜咽。 第35章 就算位在丞相官位重要,成婚次日也不必上朝。苏衔放纵地睡了个懒觉,梦中继续了睡前的欢愉,仔细钻研小苔的百八十种吃法。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手往旁边一摸,苏衔皱眉。 ——起得挺早? 坐起身看看,房间中别无人影,也不知她了哪里。他打着哈欠先去盥洗,又拿起床边提前备好的衣衫打算去屏风后换,绕过屏风,却见她坐在屏风后的绣墩上,双手捂着脸。 「咦?」他立在旁边看看她,「怎么了?」 「没事。」谢云苔瓮声。苏衔想想:「不舒服吗?我喊大夫来?」 「……没有。」她支支吾吾地摇头,「你不必管我。」 「怎么了?」他不免担忧,在她面前蹲下身,关切地望着她。 隔着双手,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愈发局促,声音更轻:「没关系的。我就是觉得……我不太……我不太好……」 「?」苏衔更加不解,「什么不太好?」 身体不适?昨天累着了? 他忖度半晌,再度道:「我去喊大夫来。」言毕起身,但被她一把拉住:「没事的!」 他转头,她正双颊通红:「不……不要喊大夫。」 苏衔抱臂:「怎么了啊?」 谢云苔脸上更热了:「别问。」 「我能不问吗?」他皱眉,重新蹲在她面前,信手在她脸上戳一戳,「快说啊,又没有外人,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啊?」 「我……」谢云苔满心窘迫,闷了半晌,才又说出话,「我竟觉得……我竟觉得那种事是舒服的……」 声音低若蚊蝇地说完,她哭出声。 苏衔一慌,赶忙将她拥住。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细作追问。 谢云苔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他才恍悟她指的是什么。 ——她那句话的意思是,她竟觉得床笫之欢是舒服的。 这种事对姑娘家而言难以启齿,虽然为了生儿育女必须为之,但同时又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民间儒生更对此横加批判,谁若说这样的事是好的,那就必是个荡|妇,只有荡|妇才会以此为乐。 是以在谢云苔朦朦胧胧的印象里,一直觉得这事必是可怕的。但昨晚过去,她却只觉兴奋舒适,晨起睁眼看到他的脸,她亦不由自主地回味起昨夜。 ……她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是故意那么想的!」谢云苔埋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羞愧包裹全身。苏衔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挠头,心里哭笑不得。 「什么啊……」他摒着笑把她从绣墩上拉起来,用力拥住,「没事啊,没事。这种事当然舒服啊,你喜欢就对了。」 她若觉得苦不堪言,那是他不行! 她现在念着,他心里美滋滋。 他撇撇嘴:「别信那些腐儒瞎说,说这种话的人肯定又短又小。」 谢云苔脱口而出:「什么又短又小?」 说完猛地恍惚,她再度用力地往他怀里拱去:「不许说了不许说了呜呜呜呜——」 「好啦好啦。」苏衔含着笑哄着,俯首吻她,「没事哈,真的不丢人,你喜欢就告诉我便是,又不跟外人说,是吧?」 「……嗯。」她应得闷闷。抽泣两声,反手把他抱住,「那你不许笑话我,也不……也不嫌弃我吧?」 苏衔笑出两声:「瞎说什么。」说着一弯腰,直接把她横抱起来,「走啊吃饭,我饿了。」 走了几步便至桌边,他将她放下,自己又折回屏风后更了衣,便唤人传膳。这是新婚后的头一个清晨,按规矩该去向公婆敬茶才是,谢云苔心里装着这事,边吃豆沙包边看他,最后直言问:「你是不是没打算让我去敬茶?」 「不去。」苏衔勾唇轻笑,往她粥碗里丢小菜,「茶有什么可敬的?你若觉得精神尚可,一会儿跟我去殷临曜那里。」 殷临曜? 谢云苔回忆了一下:「皇长子殿下?」 「嗯。」苏衔口吻轻松,「他近来一直病着,昨日原要来道贺都没来成,我去看看。」 「好。」谢云苔点点头,安心地继续吃豆沙包。苏衔端起瓷碗抿了口豆浆,眸中凌光一划即逝。 临近晌午,相府的马车停在了皇长子府门口。府中下人疾步迎出,恭迎二人入府。 皇长子妃亲自迎至次进门内,打量苏衔:「相爷没带夫人进宫问安?」 苏衔不咸不淡地挑眉:「为何进宫问安?」 皇长子妃了然,心下喟叹,不再多言。侧首吩咐下人请他先去皇长子那边,又招手唤来侧妃,向谢云苔笑道:「这位是徐侧妃。让她先陪夫人说说话,夫人有甚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与相爷去见殿下,一会儿再好好向夫人道贺。」 第36章 谢云苔颔首一福:「殿下请便,妾身无碍的。」 皇长子妃点一点头,就领着下人跟着苏衔去了。不多时入了皇长子的住处,迈过院门见苏衔等在院中并未进屋,皇长子妃也驻足:「大人有事?」 苏衔打量着她:「暗营怎么说的?」 「什么也未同我们说。」皇长子妃摇着头,一五一十道,「昨日沈大人奉旨来传话,临走时似是忽而想起什么,折回去为殿下搭了脉,接着便说要先与大人打个商量。」 苏衔:「您不曾追问?」 皇长子妃苦笑:「我哪里敢在暗营面前多嘴?」顿了顿,又问,「沈大人是如何同大人说的?」 苏衔垂眸:「我先去看看。」 说着提步走向卧房,皇长子妃浅怔,欲言又止。 沈小飞其实也没同他说出什么,只说皇后先病了,紧跟着皇长子又病了,觉得蹊跷。 「我想着,这原不该是会传给别人的病啊——长秋宫那么多宫女宦官不都没事?怎么偏就传给皇长子殿下了?」沈小飞边说边思量,「太医一口咬定母子二人病症相同,不奇怪吗?」 这是暗营该有的敏锐。苏衔顺着一想,也觉蹊跷,但也猜不出端倪。 大步流星地进了屋,他回身阖上房门。皇长子妃没有同他一道进屋,挥退了宫人,静候在院子里。 苏衔绕过屏风,殷临曜正倚在榻上沉思,看见他颔了颔首:「恭喜。」 「怎么回事啊?」苏衔睃着他走上前,往榻边的椅子上一坐,伸手扣在他腕上。 脉象虚弱,的确病得厉害,也的确与皇后如出一辙。苏衔锁眉:「太医怎么说?」 「说与母后的病一样。」 「没了?」 「没了。」殷临曜顿声,「我听沈小飞昨天的意思,似是怀疑我与母后都不是生病。」 苏衔没有隐瞒,点了头:「倘若真不是生病,你觉得是谁?」 「我不知道。」殷临曜淡然。 苏衔一语不发地继续给他搭着脉,沉默了会儿,又听他说:「但我在想,倘使不是生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我与母后动手,又能让太医三缄其口的,能有几人?」 苏衔眼底一颤,惊然抬头。疑心一时被殷临曜牵动起来,半晌才归于宁静。 他缓出一抹好笑的神色:「你怀疑你爹害你啊?」 皇长子没说话。 「你这什么疑心病啊?」苏衔口吻慵懒,「他身体康健,你又没干什么,犯得着吗?」 「但我不是他最满意的儿子。」殷临曜抬眸,目不转睛地盯向他。 「嗤。」苏衔嗤笑摇头。他觉得殷玄汲在他母亲的事上是个混蛋,可他不觉得殷玄汲会混蛋到为了补救这种事谋害嫡妻与嫡长子。 再说,「我没兴趣啊。」他道。 他但凡对皇位有一点兴趣,都可顺水推舟地认爹,回到他皇次子的位子上。 「我知道你没兴趣。」殷临曜眸光黯淡。 可他拿不准,父皇会不会动那份心。 他从记事起就知外面还有个未曾谋面的二弟。那时父皇还不是皇帝,王府里盛传父王有个外室子,后来又说已然夭折。他后来是从父王母妃的交谈中意外得知二弟根本没死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从不清楚二弟到底何许人也。直到他十岁那年,苏衔突然而然地出现,他凭直觉猜到他该就是二弟,去问父皇,父皇没有否认。 后来的这么多年,宫里多少皇子心中忿忿,觉得自己被一个外人比了下去,只有他清楚,让他们在父亲眼中黯然失色的是他们的亲兄弟。 母后为此心神不宁已久,唯恐二弟顶替了他的位子。他不在意,他觉得父皇与二弟都不是那样的人,自己也并非昏庸无能之辈。 可眼下的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忽而想起了一些书中常说的话,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帝王的喜怒原就能决定很多事情。虽然父皇一直以来待他不错,可对苏衔,更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的好。 他越是细想,天家父子原就脆弱的信任越变得不堪一击。 「……殷临曜。」苏衔站起身,「你若真这么想,我可直接问殷玄汲去了啊?」 说罢他转身便走,皇长子骇然:「苏衔!」 苏衔停住脚,转身皱着眉看他:「干什么?」又蔑然啧声,「心里有疑又要揣着不说,自己瞎猜忌,你们活得累不累啊?」 有话直说不好吗? 殷临曜禁不住地战栗:「这种事岂可胡言!」 「你也没在胡言啊。」苏衔抱臂,「我看你怀疑得挺有道理的——虽然我没觉得他会杀你哈,但你说得对啊,能对你和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还让太医都帮着撒谎地能有几个啊?反正我数不出第二个来。」 第37章 殷临曜无言以对。 「但我也得说啊……」苏衔耸了下肩,「要是他想杀你们母子,那肯定不会瞒着暗营,更不会让沈小飞在你这里说漏嘴。」 如果没有沈小飞这一环,他大概也会很怀疑殷玄汲。但事情从沈小飞嘴里透出来就太奇怪了,难不成是贼喊捉贼?犯不上啊。 府中花园里,谢云苔与侧妃徐氏头一次见,寒暄之后便也没什么话讲。所幸花园之中景致正好,二人四处观景,饶是不说话也是不觉尴尬。 走了一会儿,徐氏请她入亭中落座,又着下人来上了茶与点心,继而又是各自安安静静地品。 谢云苔无甚心事,徐氏看着她,心下却满是好奇。 要知道,苏相的婚事早几年可是陛下亲自过问过的,京中许多人家都曾被宫中询问是否有适龄的女儿,给皇长子选妃时也不过如此。只是苏相自己并不上心,最终事情便也不了了之。 如今苏相大婚,满朝瞩目,却也满朝都知道丞相夫人出身不高。 皇长子府中,正妃端庄持重,不爱与侧室们说小话嚼舌根,徐氏可是与另几位一起将京中近几个月的消息都打听了个明明白白。不仅谢云苔出身不高、曾为通房的事她知道,丞相求娶时困难重重她亦有所耳闻。眼下人坐在眼前了,徐氏越看越是好奇,这夫妻两个相处之间该是怎样的情形。 ——或许相爷只是一时兴起? 徐氏觉得多半是这样。因为这位丞相夫人出身不高,却生得美。放在别的府里虽绝不可能为人正室,但添作美妾总是极好的。这位相爷又从来不在意规矩,自己一时喜欢就非要抬到正妻的位子上也不稀奇,倒也未必心里就真将这位当发妻珍重。 徐氏一壁想着,一壁添了茶给她。 又饮下小半盏茶,隐见一宦官从月门处疾步行来,探头看看,见二人皆在凉亭之中,躬身进来:「侧妃、夫人。」 二人看过去,宦官道:「相爷已从殿下那儿出来,说要进宫一趟,夫人请。」 意思是让谢云苔一道进宫。 谢云苔抿唇,有点犹豫。她昨晚还是有点「累着了」,晨起时没太觉得,方才一经马车颠簸便腰酸起来,只想回去歇着。 可谁不知他们昨日刚刚洞房花烛?她思量再三,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体不适」,便颔首:「我先不去了,劳公公告诉他一声,便说我这就先回府了。」 那宦官一怔,躬身离开。徐氏也一怔,打量着她:「相爷进宫怕是有正事,夫人若没个缘故……」 谢云苔坦然摇头:「那些正事与我皆是无关的,我去不去也不打紧。」 徐氏因而被噎住,费解地又看了她两眼,直不懂她怎么能就能这样直言拒绝! 在皇长子府里,若皇长子要喊人一起进宫,反正徐氏是不敢说一声不肯的。至于正妃那边,徐氏估摸着也至少要说个缘故才能推拒。 这丞相夫人在相爷面前倒很随意? 徐氏心绪渐渐复杂,颔一颔首:「那我着人将夫人的马车备好。」 「有劳侧妃。」谢云苔欠身。二人便一同出了凉亭,甫一迈出月门,就见苏衔正随着方才那宦官行来。 「小苔?」他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眸中凌色令徐氏一栗。 「公子。」谢云苔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他犹自打量了一会儿徐氏,垂眸轻问,「怎么了?」 语中意味徐氏一下子听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问谢云苔:谁欺负你了? 「没事呀。」谢云苔想想,踮起脚尖。他会意地附耳,她压音将缘由告诉他,「我……我有点累,腰酸得很,就不跟你进宫了。」 徐氏紧张地盯着苏衔,蓦见他神情一松,继而有了笑意,心底那股子不安终于松下。 「我还道出了事。」苏衔一哂,「那先送你回府。」 谢云苔:「没关系,你先进宫好了,我自己回去也无妨的。」 「听话哈。」他突然俯首在她额上一吻,她不及避开,就这么硬生生让外人看着他亲了她。 「又乱来,讨厌!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出来了!」嗔怒地一瞪他,她匆匆朝徐氏一副,转身便走。苏衔抿着笑,朝徐氏略颔了颔首,就提步去追她。 「……慢走。」徐氏哑然,怔在原地。 几句简单对答,仍看不出相爷是什么心思,却也让她觉得这打情骂俏的劲头可真让人酸得慌啊! 苏衔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苔上了马车,才发觉好似真的有点不高兴,上了马车还要接着瞪他。 「哎这么生气吗……」他摸摸她的脸,被她挥手打开:「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在外人面前这样了!」 谢云苔倒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局促。板起脸严肃地跟他打商量:「这是皇长子府,你也胡乱亲亲抱抱的,让人看了去多不好……」 第38章 她觉得好丢人哦!现在脸上都还是烫的。 「有什么关系嘛。」苏衔咂声,被她美眸一瞪,又立刻改口,「好吧好吧,听你的。」他死皮赖脸地把她抱住,「夫人说得都对,都听夫人的好吧?」 谢云苔:「……别光拣好听的说!」 「真的真的,我记住了。」他也沉肃了些,「以后必不乱来了,凡事先跟夫人商量,行吧?」 「行。」谢云苔矜持地点了下头,苏衔嘿地笑了声:「我家夫人最好了。」 「善解人意,知书达理。」 谢云苔:「……」 她从前怎么没觉得苏衔这样油嘴滑舌呢?不对不对,从前他也显有油嘴滑舌的时候,但是一夜过去,似乎更厉害了一些! 不多时回了府,苏衔送谢云苔回房,将她按在床上揉了半晌的腰。原本只是轻微酸痛的地方被他按得似乎更疼了,谢云苔惨叫不止,他却忽而变得冷酷无情,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但等他收了手,她着实觉得好了不少,身上松快,只是疲倦得想睡觉。 「你好好睡,我进宫去,不会太久。」他道。 谢云苔于是安然入睡,苏衔就径自进了宫。皇帝正在紫宸殿中读着奏章,苏衔进殿,宫人们不必陛下多作吩咐就直接尽数退去。 皇帝放下奏章睇着他,心下五味杂陈。 大婚了。 也不带儿媳来见个礼。 苏衔并不理会他的神色,信步踱上前:「殷玄汲我跟你说个事。」 皇帝无声轻喟:「你说。」 苏衔口吻随意:「殷临曜和皇后都病了,太医说病症一样。沈小飞昨天找我,觉得可能不是生病,是有人蓄意为之。」 皇帝锁起眉头:「怎么说?」 苏衔自顾自续言:「我刚才去见了殷临曜,他怀疑是你干的。」 皇帝愕然,皱眉:「什么?」 苏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笑意戏谑:「我觉得他的怀疑也不是没道理哈!」 「啪」地一声,皇帝拍案。苏衔适时地噤了下声,俄而又慢吞吞道:「我没赞同他说的,只是觉得有道理——能对皇后与皇长子下手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太医说只是生病的,你自己最容易想到谁啊?」 「……」皇帝噎了一下,长声吸气,复又淡声,「朕为何要害他?这逆子……」 「你看。」苏衔及时捕捉到他的用词,扬音讥嘲他的态度,「活该他宁可跟我说都不敢来跟你说!」 皇帝面色铁青,强自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苏衔悠然叹息:「你对儿子也太不好了。」 皇帝额上青筋狠跳,苏衔知他不服,不欲再多争辩。 他知道殷玄汲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又觉得他没心没肺,可他是着实觉得他待「儿子」们不怎么样。 他从不曾认他为父,他心存愧疚便百般容让,但宫里的皇子们哪个不是时时小心处处谨慎?更有好几位甚至鲜少被他记起,想见他一面都是奢求。 苏衔最初是因为怨愤不肯认他,后来却更是觉得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宫里这种拘谨的日子他更是受不了。 「我要是你,我就看看殷临曜去。」苏衔慢吞吞道,「但你要是打算去骂他一顿,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言到即止,他懒得再多说,只又道:「事情原委你若想查就发个话,我带暗营查。」 良久的沉默,苏衔一时都判断不出他究竟在想事还是仍在着恼于殷临曜的怀疑。 终于见他点头:「去吧,朕将甲字令给你。」 苏衔轻啧一声:「行。」说罢转身,「我走了啊,夫人还在家等。」 皇帝却又道:「还有一事。」 苏衔回过头,皇帝沉吟半晌:「你近前来。」 这晚下了一夜细雨,春末夏初的夜晚雨水尚凉,让整个京城都冷了一些。 「阿嚏——」谢云苔晨起撩开被子坐起身就打了个喷嚏,自下朝回来便坐在床边看书的苏衔睃她一眼,信手将被盖回去,顺手把她按倒,吻落在颈间:「冷就多躺一会儿!」 「……」谢云苔淡淡地看他。 他哪里是想让她多躺一会儿,就是想趁机动手动脚! 想了一想,她略微颔首,在他头上也亲了一下。看他还没有从她颈间挪开的意思,就推推他:「先不闹啦,我今天要归宁呢!」又一副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苏衔悻悻然,将她松开。她却忽而翻身,趴到他身上去。 垂下眼帘,谢云苔轻声道:「你好好在家待着哦!」说罢凑到他唇边一吻,好似奖赏。 苏衔挑眉:「不要我陪你归宁?」 第39章 按照大恒婚俗,成婚第三日归宁,该是夫妻一道去娘家的。 谢云苔眨眼望着他:「你不逼我见公婆,我也不逼你见我爹娘呀!」 「这不一样。」苏衔轻笑。 不让她去见公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亲人,她与爹娘关系却都好得很。 「放心,我今天不会乱来。」他摸摸她的前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夫人你放心好了」 宫中,皇帝下早朝后料理了几本紧要的奏章便起了身,一圈圈地在殿中踱着。殿中寂静,宫人们一言不发地躬身侯立,只余沉而轻微的脚步声一度度地响起。 皇帝就这样一直踱着,踱了多时,总算定住脚:「去皇长子府。」 说罢他便向外走去。姜九才赶忙跟上,朝宫人们打了个手势,示意各自速去筹备圣驾出行所用之物。 不多时,宫门大开。圣驾出城,京中各处迅速清道,自宫门口到皇长子府的各条街巷都安静得看不到半个人影,待得圣驾在府门外停下,阖府皆已迎至门外,行大礼叩拜。 「父皇圣安。」皇长子跪在最前。语声落定不久,皇帝下了马车,自他面前经过:「免了。」 在他侧后不远处的正妃忙上前搀了把,夫妻二人相视一望,皆不敢多作耽搁,即刻便随圣驾入府。 殷临曜是皇帝长子,且是皇后嫡出,自出生以来就备受重视。出宫开府后,这府邸圣驾也已亲临过多次。是以皇帝脚下未停,轻车熟路地径直去了他所住的院落,殷临曜很快觉出父皇情绪不对,捏了捏正妃的手,压音:「你去吧,不必跟着。」 「殿……」皇长子妃担心,殷临曜眼底一沉,令她噤了声。 她只得退开,殷临曜定住气,复又举步前行。很快就进了院,院中下人已被皇帝尽数屏退。 殷临曜走进卧房,皇帝已在罗汉床边落了座。殷临曜想到昨日与苏衔所言,到底心虚,行上前又行大礼叩拜:「父皇。」 「苏衔都跟朕说了。」皇帝开口,言简意赅。 殷临曜一滞,心跳渐乱:「儿臣知罪。」 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寂持续下去,皇帝心底一股怒火升腾。他竭力压制着,终是淡声:「起来吧。」 殷临曜起身,皇帝端详起面前的长子来。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涌动,让他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自问政治清明,虽说不上有什么宏图大略,但身为守成之君,他做得也还可以。唯家事,实在一言难尽。 次子因为昔年之事不肯认他,如今长子又觉他要杀他。再深些想——眼前长子心中的疑虑宁可与苏衔说都不肯与他直言,他这父亲当的…… 殷玄汲一时心思百转千回。想宽慰长子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说出一句:「朕只是来看看,你好生养病。」 皇长子长揖:「谢父皇。」 皇帝噎了噎,又道:「此事朕交给苏衔,让他领着暗营去查了。暂不要惊扰你母后,免得她胡思乱想。」 皇长子颔首:「诺,儿臣遵旨。」 「……」皇帝无声一喟,「待你病愈,朕便下旨立储。」 皇长子猛地抬头:「父皇?!」怔了怔,慌忙下拜,「父皇,儿臣绝不曾图谋皇位。昨日与苏衔所言是……」 「你图不图谋,这皇位也早晚要给你。」皇帝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殷临曜窒息。 「朕知道,在你眼里朕更疼苏衔。」皇帝顿了顿声,「朕也承认,若苏衔当真是宫里的皇次子,朕也会想把皇位给他。不是因为心存亏欠,是因他在治国理政上有他的本事。」 「但他既无此意,朕也没有糊涂到宁可杀你都要将皇位安给他。」皇帝又一声叹,摇一摇头,「况且若论本事不谈,他的性子也未见得适合承继大统。」 到底是太放纵不羁了一些,规矩礼数在他眼里尽可踩在脚下。为帝王者虽看似说一不二,但这样的脾性也最易吃亏,规矩违得多了,史书评说就要大打折扣,如又只是个守成之君难有惊天动地的建树,那恐怕就算国泰民安,他也会因那些放纵之举在史书上被写成庸君。 更要紧的是,苏衔看来是真不拿皇位当回事。真将皇位给他,他也未必高兴。 皇帝伸手扶了皇长子一把:「只是你要答应朕,来日承继大统,你不能杀他。」 「父皇多虑了。」殷临曜垂首坦然,「儿臣从不曾厌恶苏衔。」 倘若他真看苏衔不顺眼,那些话他又岂会同苏衔说?于他而言苏衔倒比旁的兄弟更可信——有本事有才学又没有野心,来日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杀也是不必杀的,由他自己逍遥自在去便是。 征勇侯府。 知道小姐今日要回门,府中下人都自一早就忙碌起来。二人是在临近晌午时到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正方便一家人一同用个膳。 第40章 膳桌上的氛围多少有点奇怪,两家到底仍有身份上的差别,从前又生过种种不快。谢长远与苗氏就都不太与苏衔说话,明明是四人都坐在一起,苏衔却显得像个外人。 于是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奇奇怪怪的心疼,便有意多为苏衔夹菜。她一夹菜他就漫开点笑,偶尔也返过来为她夹一些。 直至午膳用完,谢长远才可算在最初的寒暄后又与苏衔说了句话:「苏衔啊……」他觉得这个名字自他口中与这般和气的口吻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兀自闷了半天才又说下去,「来下盘棋?」 「好。」苏衔应了声,与谢云苔对视一眼,就跟着谢长远走了。谢云苔心中惴惴,一方面怕苏衔又憋不住惹事闹出不快,一方面又担心父亲横竖看苏衔不顺眼。 苗氏拉一拉她:「走,不管他们,咱们回屋说会儿话。」 「哦……」谢云苔轻应了声,与苗氏回了房。母女二人一并歪到床上去,她也还是心神不宁的。 苗氏看着她笑:「放心吧,你爹不会说什么了。」 「我知道……」谢云苔脱口而出,说完又滞了滞,小心探问,「真的吗?」 苗氏从榻桌的碟子里拿了颗花生出来,捏碎外皮,将花生仁搁到她手里:「你爹不喜欢苏衔,还能不疼你么?」 谢云苔浅怔,恍悟。 父亲今日自然不会说苏衔什么,不仅今日不会,日后大抵也不会。 因为父亲要担心苏衔会将气撒在她身上。 「只要你好好的,你爹就什么都不会说。」苗氏说着,轻声一叹,「可若出了什么变数,你也要及时让家里知道。」 「我明白的。」谢云苔轻轻点头,又说,「爹娘也不必太担心我。苏衔他……他当真对我很好,日后若有变数也是日后的事,我不会有心那么多,爹娘也不要徒增烦扰。」 后院廊下,苏衔与谢长远不多时就下完了两盘棋。 不是围棋,是象棋。围棋在文人墨客间大受欢迎,象棋在军中却下得更多。 拢共下了两盘,谢长远便赢了两盘,苏衔笑说:「爹棋艺不错啊。」 谢长远眼皮微抬,睇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整理棋子,口中轻笑:「当我看不出你让我?」 「没有的事。」苏衔矢口否认。 谢长远置若罔闻:「苏大丞相下棋也会让人?」 苏衔便没再继续否认,摇摇头,也伸手去摆棋子。 谢长远打量着他:「是阿苔事先求过你?」 苏衔听懂了他的那个「求」字,含笑摇头:「她啊,她都不打算让我来,怕我跟您吵起来,是我死皮赖脸跟过来的。」 谢长远眼底一沉,手中将其放下,倚向靠背。 苏衔看他没有要继续下的意思,也索性不再多理棋子,安静无声地坐着。 谢长远双眸望着廊上雕花,望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从未想过让她嫁个达官显贵,谁知一嫁就嫁了个丞相。」 语毕他视线挪回来,投在苏衔面上:「阿苔被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日后交给你。算我这当老丈人的求你,你好好待她。」 苏衔眸光一凝,看一看谢长远,心里略有点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看谢长远之前那个敢拎刀上门的劲头,如今因着女儿已过了门,为了女儿过得好也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但他想了想,还是笑了:「岳父大人谬了。」 谢长远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什么交不交给我的。」苏衔也倚向椅背,「我们两个成婚,是我愿娶她也愿嫁,先前的债早清了,聘礼嫁妆也都没少啊,并不是您把女儿卖给我。」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您何必把她看得这么低?好像我不是个东西她就活不了似的。」他啧嘴,「您也别太小看小苔,她本事大得很,正经遇上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点都不怂。」 她的怂样他是见过不少,比如勤勤恳恳换衣服换了大半年,比如洞房翌日在屏风后哭鼻子,可那终究都是小事。 但是家里欠债的时候、帮阿婧撑腰的时候,还有程颐在宫中讹她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清醒得很,那些事却真都是大事。 他唯一一次见她遇到大事还慌了阵脚,就是那位世子险些非礼了她的时候。可细细想来,即便那时候她也仍留着冷静,恐惧之余她既没闹自尽也没做出什么别的傻事,首先想到的是抓着他求他别卖了她。 什么对她最要紧、怎么做对她好,她清楚着呢。 苏衔眯眼睇着岳父:「不必把她看得这么无能,也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这几天您都没睡好吧?累不累得慌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磨自己干什么。」 第41章 谢长远下意识地埋头捂了下脸。 他确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从阿苔出嫁前一晚至今,起码又三天了。他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地想苏衔若对她不好怎么办?始乱终弃怎么办? 神情复杂地睃一眼苏衔,他道:「还成了我小看她了?」 「本来就是啊。」苏衔摊手,「虽然您看我不顺眼,但我好歹是个丞相,我眼光可以的好吧?没点本事单凭张脸长得好我看得上?!」 谢长远面色微僵,苏衔嘴角轻扯:「……别告诉小苔哈,不然她又怪我瞎说话。」 谢长远:「……」 怎么听着丞相还有点惧内似的。 「还是下棋吧!」苏衔唯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继续摆起棋子。 谢长远也凑回棋盘前,看看棋,又看看苏衔。 唉,这女婿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宫中。 入夜,各处宫苑的灯渐次亮起,四处也皆归于寂静。随着明月渐起,晚风渐渐拂起来,抚过宫墙,依稀含着寒涔涔的凉意。 六皇子强作镇定,坐在案前读书,却是半晌都读不进去一页,索性将书放下:「阿才。」 守在门外的掌事宦官忙躬身进屋:「殿下?」 殷临晨的目光睃了眼窗外,阿才即刻会意,折回外头一挥手,屏退旁人。 复又回到殿中,阿才小心地阖上房门,行至书案边:「殿下有事吩咐?」 殷临晨缓气:「父皇可回来了?」 「早已回来了。」阿才道,「去皇长子府也没留太久,下午就回来了。」 殷临晨又问:「回来之后……紫宸殿没什么消息?」 「没有。」阿才摇头。顿了顿声,又说,「殿下别忧心了。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后娘娘病了这许久不也都没闹出什么?陛下今日去皇长子府想来也不过寻常探望,殿下放宽心也就是了。」 殷临晨坐在案前支着额头,一语不发。心思搅动着,越搅越复杂。 他一面也与自己说,父皇去看望皇长子不过是父子间的寻常关切,未见得是察觉了什么,心下却犹是忐忑不安。 另一面,不平也有被这度自说自话地劝慰激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病时父皇从不曾亲自来看过他。 皇后已在留意他的婚事了,待得大婚他就要出宫开府。可他在宫中都鲜少能见到父皇的面,来日出了宫,想来更难见圣颜。 殷临晨越想心中越沉,响到最后,满心郁气鬼使神差地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摇一摇头,他又问阿才:「你说父皇……不会替大哥试药吧?」 阿才一滞,目光顿时闪烁地躲避起来。 这是说不好的。皇长子之所以也中了毒,便是因为他近来在皇后面前尽孝。 自皇后中了毒,殷临晨再下药便是添在了皇后每日服用的汤药中,皇长子也未见得是有意试药,多半只是帮皇后将药吹凉时用嘴唇碰上一碰,一日日积攒下来就也见了效。 「……陛下九五之尊,应该不会。」阿才心惊肉跳地说着,脑中倏尔凌光一闪。 「……殿下。」他咬一咬牙,「其实陛下再病一次,也未必……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殷临晨锁起眉头:「别说了。」 他自知阿才是什么意思。去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父皇病过一次,后来愈发知道了这药的厉害,身为皇子,那念头他自然动过。 可也只是「动过」而已,冷静下来他便想明白了——那事谈何容易? 父皇没了,还有大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不仅是年纪比他长,母族的身份也比他强上许多,他没底气与他们一较高下。 阿才却说:「可若诸位殿下都没了呢?」 殷临晨惊然扭头,便见阿才的脸色也发着白,显与他一样心惊于这样的想法。 但阿才定住心,还是说了下去:「亦或者……亦或者并不必那么麻烦,只消皇长子没了,皇后为求自保也不得不过继一子,以嫡子之名养在膝下?」 殷临晨当即摇头:「宫中皇子皆是她的儿子。」 阿才看出他的抗拒,徐徐又道:「明面上是这样的理,实际如何,殿下心里也清楚。」 明面上皇后母仪天下,地位不可撼动,但其实后宫几位高位嫔妃皆有家世倚仗。现下皇后地位能够地位稳固,除却数年来端庄持重不出错以外,更是因她膝下的嫡长子能够服众。 一旦嫡长子没了,后宫自有许多人想取皇后而代之,更有许多人会想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到时六宫争起来,父皇都未必拦得住。皇后唯有再揽一子养到膝下,才能勉强平息六宫争端。 第42章 殷临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因明白,他霎时便是一后背的冷汗:「可我……」 杀了大哥。 ——心底声音已然冒了出来,令他噤声。 杀了大哥,去争下这个嫡子的位置。 殷临晨木然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大哥倒也不曾欺过我。」 欺负过他的人很多,但大哥并不是其中之一。 阿才静静垂眸:「为帝王者,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阿才言道即止。他身为六皇子身边的侍从,自然希望自己的主子能飞黄腾达。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意思。 殷临晨心潮涌动。 强自压制着的雄心犹如被失了禁咒的魔,在阿才的话语怂恿下一次次往外冲着。他一壁告诉自己不可,一壁又已思量起了各样可能。 似乎也……并不是不可。 那药的好处他知道。单独用来毫无作用,配以不同的东西才会有不同的功效。事情因而变得极难查验,哪怕真摸到了那药,也未见得就能瞧出端倪。 用这样的法子除掉大哥、甚至除掉更多兄长,难点并不在于如何将这药下给他们,而是如何让他们逐一病倒却又不让他引人怀疑。 殷临晨无声地思忖着,思忖了许久,轻轻开口:「你说……京里若闹了疫病呢?」 阿才一愣,转而大悟,不禁喜上眉梢:「殿下聪慧。」 是夜,数道黑影急入丞相府。事关重大,苏衔反倒不想瞒着谢云苔,原有意让她一同见见,不料阿婧缠着她去逛集,他总没可能让阿婧一起听这些,只好由着她们出去。 甲字令历来由皇帝亲掌,凭一块令牌便可调动整个暗营。于是暗营十司的掌事都到了,沈小飞落了地,一马当先地走向苏衔:「师兄,皇长子的病还真不对劲?」 「说不好。」苏衔立在廊下颔一颔首,「陛下只说先查着,你们便先姑且查去。」 沈小飞锁眉:「这从何处查起?」 「宫中太医院、京中各药坊,皆不能放过。」顿声,他又续道,「还有,我仔细想了一夜,若真是药,这药过于奇诡。你们动一动人脉,将江湖上一并查了。」 「诺。」众人抱拳,苏衔略微偏头,睃了眼石案上的明黄卷轴:「陛下还有道密旨,你们看完拿给我师父。」 言罢又一睃沈小飞:「你进来。」 「哎。」沈小飞应了声,随他进屋。余下九人先上前看了那密旨,各自露出愕色,又都没说什么,很快纵身跃起,转而消失不见。 屋里,沈小飞好奇:「什么密旨啊?」 「晚些找他们看。」苏衔在书案前落座,沉吟着道,「皇后和皇长子这事,我在想……」他说着顿声,陷入思量。 沈小飞看着他:「想什么?」 「也没什么道理。」苏衔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在想许婉眉与玫妃。」 「你觉得与她们有关?」沈小飞皱起眉。 他明白苏衔为何往那里想,因为当时许婉眉就是在暗中往宫里送药,他们暗营也查到了那药,只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可这两个人都死了。」沈小飞缓缓摇头,「再说,我们当时还觉得玫妃与皇长子有私情,如今这药又用到皇长子的身上?」 重重迷雾,剪不断理还乱。 苏衔轻喟:「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两日总在想。」言罢他顿了顿,「先由着他们去江湖上查,过几日你就说从江湖上搜到了药,然后将那药送去太医院验一验。」 沈小飞撇嘴:「当时我就私下里找暗营的药师验过,他们都验不出,太医只会更没办法。」 「验了再说。」苏衔道。 两日后,宫中又传消息。七皇子忽而大病,症状与皇后和皇长子如出一辙。 再过三日,贵妃病倒。 宫人间于是渐渐有了传言,道这病原就是疫病,会传染的。可大多数人仍是不信,因为皇后已病多时,长秋宫却未见出事;皇长子也已病了些时日,皇长子府亦一切安好。 但很快,长秋宫便有宫人病了,皇长子府正妃吴氏与侧妃徐氏亦先后染病。紧接着,宫外的三皇子、五皇子各自染疾,宫中的六皇子、九皇子也纷纷病倒。 除此之外,更不乏朝臣中招。人心惶惶之中挨过半个月,民间也渐渐出了有人患病的消息。 算起来传得虽是不快,一时间也无人因此而亡,但疫病总是让人恐惧的。 于是达官显贵无不紧闭了大门,丞相府里谢云苔也做了安排,让下人们少出门,出门也少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回府一应在各自房中关上几天,确定无恙才许出来。 夜色又至,皇宫之中变得格外沉肃。 第43章 近来染病的人太多,宫人们都战战兢兢。服侍的主子恰好染了病的心里更是苦,一边唯恐自己也染上这等吓人的恶疾,一边又不敢有任何显露,日复一日地惊惧不安。 西侧一方偏僻的院落之中,咳嗽连连不断。阿才低眉顺眼地端着药进了屋便将旁人屏退,躬着身行到榻边:「殿下。」 六皇子抬起头,看着阿才手中的药皱了皱眉。 为不惹人怀疑,他自己也用了毒。一日毒药一日解药,掺在太医院开来的药里服下,让他的病情既不至于加重也不见好。 今日服的是毒药了,六皇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如何了?」 「殿下放心。」阿才低着眼睛,「都办妥了,万无一失。」 他们近来瞅准机会去下药,意在造成瘟疫蔓延的局面。但六皇子根基薄,能用的人实在不多,这样的事又不敢轻易交给旁人,便只得由阿才亲自去办。 好在这药无色无味,下起来便也简单。阿才头几日去京中各府走动,趁机行事还紧张些。后来动手动到民间就简单多了,穷人们哪有那么多防心?他只消去个肉铺、粮铺将药一添,翌日自有人出现病发的征兆。 这药的药力又猛,只要没有解药就不会痊愈,只是也不会加重,让人病病歪歪地拖着。 六皇子沉吟了会儿:「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阿才欠身:「一如殿下所想。」 经年累月地拖着,就算毒性并不加重,身子也迟早有熬不住的一天。 六皇子心弦微颤,一时有点不忍。大哥到底并不曾欺负过他,就算为了大计必须取大哥性命,他也更愿直接要他的命,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人。 短暂的动摇之后,他终是将这份心软压制住了。 与那至高无上的位子相比,这些算什么?大哥府中现下必定防范甚严,他不能为这点心软铤而走险给他再添一次药。 「你留意些父皇那边。」殷临晨只道。 「下奴明白。」阿才边说边为他盖好被子,「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必是不太舒服的。」 殷临晨轻应了声,便阖眸沉沉睡去。梦中混乱一片,一会儿是父皇驾崩,一会儿是大哥殒命,一会儿又见他生母被追尊为后,局势一变再变,令人眼花缭乱。 丞相府里,谢云苔与穆叔一起讲近来进出府中的名册一应翻了一遍,确定往来官员暂都无恙、下人们都各自关在房中安养,才松了口气。送走穆叔,她去浴房好生沐浴一番洗净疲乏,待得躺到床上,脑子里又没完没了地开始想瘟疫的事。 瘟疫,好可怕啊。她不曾亲眼见过,但也知道一旦闹大就会死不少人。为此她不仅紧张丞相府里,也担心爹娘。昨日就想亲自跑一趟,看看爹娘那边如何应对,苏衔却将她挡了下来,跟她说他去过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她只道他在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 「下朝直接去了啊。」苏衔撇嘴,「就怕你担心,原本不打算告诉你。放心吧,都好着呢,娘心里有数,早就交待好下人了,爹平日又不上朝,鲜少进出,不太沾染得上。」 他一口一个爹娘说得十分顺口。 谢云苔这才对娘家放了心,静下神来,又格外担心起丞相府——爹不必去上朝,他可日日都要上朝,有事时还常要跑一跑六部与官员们议事,官员们亦常来家中找他。这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带着病进来,这一府的人都很危险。 若有什么药喝了能防一防就好了。谢云苔琢磨着,打算明日去找陈大夫问一问,看能不能开个方子。忽闻门声响动,她道是苏衔回来了,坐起身,却见苏婧正走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她:「娘……」 「阿婧?」她朝苏婧招招手,「怎么啦?」 苏婧爬上床,往她怀里一卧:「爹和人吵架,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摔杯子,好可怕。」 「?」谢云苔一愣,先哄她,「不怕哦,爹只是办正事罢了,和阿婧没有关系。」跟着又问,「你爹在哪儿发的脾气?」 阿婧道:「书房……」顿一顿又道,「今天傅母教我读的《三字经》里,我有两句忘记什么意思了,想去问爹。看到爹在发火,我就溜走啦!」 谢云苔禁不住一哂:「时辰不早了,读书的事明天再说。阿婧先回房睡觉,娘去看看你爹。」 「好。」苏婧点一点头,眼睛转一转,又有点担忧,「娘能哄好爹吗?」 「能的。」谢云苔摸摸她的额头,「放心吧。」 阿婧便从屋里走了,谢云苔重新梳妆更衣,去书房找苏衔。果然还没进月门就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跟着又听到他骂:「方才的事就算了,这点事难吗?有什么办不妥的?!」 她定睛看看,屋中之人她大多并不识得,只有一两位依稀见过,似乎是户部的人。 第44章 看来户部又惹他不痛快了。户部的差事大多关乎百姓生计,瘟疫闹起来他们自也绕不开这事,他最近发火十之八|九都是冲着户部发的。 她迈过院门,苏衔刚好摆手让几人滚,几人逃也似的退出来,看见她忙收住脚:「夫人。」 「诸位大人辛苦。」谢云苔低一低眼,知晓苏衔刚骂过他们,便也不多说什么软话,言罢就进了屋。 屋中,苏衔正坐在桌前倚着靠背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心依稀蕴着一个「烦」字。 「生这么大的气?都吓到阿婧了。」 谢云苔走上前,他沉叹一声,往前倾了倾,手支额头跟她抱怨:「跟他们一起办事早晚气死。」 「大事办不好,小事不当回事。」 「我要京中各医馆将沾染瘟疫的病患数量告诉我,这难吗?!不是问一声就好了嘛!」 谢云苔听到这儿,大抵明白了。 他要看这个数,户部官员大概没太放在心上,又或因为人多事忙给忘了,反正没拿给他看。 「别生气,明天必会给你拿来啦。」她道,又不禁好奇,「但你要这个干什么?」 苏衔睁开眼,眸光微微一凌:「我觉得这场病有问题。」 谢云苔又问:「什么问题?」 「一时还说不清。」他摇摇头,「等明天他们送了东西来再说。」 说着他站起身,颓丧而委屈地抱住她:「烦死爷了,小苔哄我。」 「……好啦好啦。」她抬手抚一抚他的背,「我们苏大丞相忧国忧民,又碰上手下官员办事不力,受委屈啦!」转而又道,「苏大丞相不生气哦,其实我看户部各位大人也未见得就是不好好办事,多半是最近瘟疫闹起来,他们事太多太忙,偶有一两件疏漏也是难免的!」 她声音柔软,又带一股他才知晓的宠溺。他心中火气随之平复,待她语声落定,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生气啦?」谢云苔探问,他撇撇嘴:「不生气了,睡觉去。」 说罢就搂着她往外走,迈出院门将她一抱,她耳边风声就刮起来。再落地,已在卧房门外。 谢云苔想着他这几天都忙,今日又发了火,有心让他好好睡一觉。不料他许是正被火气烦着,这晚精力格外旺盛,拉着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最后直逼得新婚翌日禁不住回味这等欢愉的谢云苔哽咽着推他:「不行了不行了,先睡觉,明天再来好不好……」 他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还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小苔你怎么这么好啊?」 「没你爷可怎么办啊。」 「给爷生个孩子吧。」 「你生个孩子爷就不见那帮蠢货了,咱们在家养孩子啊!」 「……」谢云苔自然知晓他心里还为政事窝着火,勤勤恳恳地摸头安慰他,「不气不气不气啊!你若真想养孩子,咱们要个十个八个也不打紧,但现下你要好好应付疫病,百姓还指着你呢。」 这话让他一下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他开口:「一个就好,多了不要。」 ……怎么顺着他说也不行了! 谢云苔赶忙改口:「行行行,就一个就一个。生个男孩子吧,与阿婧凑个好字。」 有男有女不出错吧? 他又抱着她哭嚎起来:「不要男孩子,男孩子太烦人了,生个儿子跟我一样咱们夫妻一辈子就毁了!」 谢云苔:「……」 她心下不服,想要争辩说他挺好的。懵了懵,做了罢。 他自己说自己说得这么狠,她为他不平什么?! 她便继续哄他:「女孩女孩,我也喜欢女孩。生个女儿必定像我,你看好不好?」 「嗯……」他点一点头。 谢云苔松气,可算把大丞相哄好了。 二人总算得以睡去,谢云苔累得狠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熟睡中似乎连梦都没做一个,只觉腰酸背痛,脊背一阵阵地抽着。 再醒来时,阳光已洒满卧房。谢云苔伸懒腰,不经意间手往旁一伸,只觉质感奇怪。睁眼看去,便见旁边已不见人影但铺了一张张宣纸,上面皆写了字,字迹潦草又熟悉。 坐起身再看,房中桌上、地上也四处可见纸张。苏衔坐在屋中那端的罗汉床前,伏案还正写着。 「苏衔?」她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鞋过去看他,「写什么呢?弄得这么乱。」 走到罗汉床边,又见他手边还放着一方算盘,他正边算边写。 听到她的声音他也顾不上抬头,手指仍在算盘上拨着,忙里偷闲地问她:「小苔你会做饭吗?」 第45章 「啊?」谢云苔怔了怔,「会一些,家常便饭可做,但和府里的厨子不能比,怎么了?」 他一时不答,噼噼啪啪地又算完一组数,吁气抬头,陪着笑脸望她:「辛苦夫人下几天厨可好?别人不必管,做咱们一家三口的就可以。」 「可以。」谢云苔点头。她原也不曾想过能嫁到这样的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务让她做她都是能做的。 她只是不解:「为何?出什么事了?」 「这病必定有问题。」他拉她坐下,略作沉吟,将事情从头说起。 「皇长子患病时,沈小飞就怀疑这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动了手脚。禀过陛下之后,陛下便将事情交给了我,让暗营先查着。」 「但近来宫中、乃至京城患病的人渐渐多了,陛下便觉得或是我们多虑。我与暗营也觉得或许真就是疫病罢了。」 「可我又总觉得还是有不对之处,一时想不清楚。三天前忽而明了,就让户部告知各处医馆,一应病症与疫病相关病患皆需准确记录呈交给我,宫中太医亦将宫中记载交予我查验,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些……」 他的目光划过满屋的那些纸页,笑了声,从桌上拣出两张,给谢云苔举例:「疫病确是轻重不一,譬如十余年前的鸡瘟,三天之内就可传遍百余人的村子,十五日之内可病死大半;但三十余年前的猪瘟,虽也可传染,但月余里也不过传了百余人,最后病死二十多人。」 「可不管哪种,都是有迹可循的,轻就是轻重就是重,不太可能今天一个传一百,明天又不互相传了。」 「但这回的疫病,你看。」他拿着那两页纸给她看,「皇后最初只是自己病着,十余日前倒突然又传了十几个宫人;皇长子府除却皇长子外旁人一直没事,陛下御前是有两个宫人染病;换到七皇子跟前,又成了一连病倒七八个人;民间更是奇怪,四天前一下子病了六个,然后两天无事,昨日又冒出了五个。」 再按天数就更诡异。疫病传开,病患增长的人数并不难估算,虽因人与人不同会各有浮动,但大致该有个规则。可这回的疫病,从皇后算起,先是一个;过了月余,添了一个皇长子;再过十几天多了一干长秋宫宫人,后来又突然零零散散添了几个皇子…… 只论人数不论身份,这数量长得全没道理,放在疫病上奇奇怪怪。 「那还是有人暗下毒手?」谢云苔拧起秀眉,「可会是谁呢?」 「不知道。」苏衔摇头沉吟,「但我猜此人手下人马不多,所以能兼顾到的人也不多。」 倘使势力够大,譬如他这样手握暗营的,想一夜之间对成百上千的人下手也不是难事,大可将这「疫病」做得更像。 「可这药是真厉害。」谢云苔苦思冥想,「大家都病得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太医也查不出?」 「嗯。」苏衔颔首,「暂且也还不知是从何处下的药,防也只得摸索着防。」 「所以你想让我下厨?」谢云苔眸光流转,点了点头,「入口的东西确是最容易让人中毒了。你放心吧,咱们一家三口的我自会备妥,旁人的……太多我实在管不过来,穆叔和两位嬷嬷的倒可一同备下。」 算下来六个人,也无非就是每个菜多做一点。 苏衔抿笑,在她额上一吻:「辛苦你,我给你帮厨。」 谢云苔翻翻眼睛:「我赌你没碰过这些,帮厨大可不必,别给我添乱也就是了。」 苏衔认真想想:「那我确是没碰过这些。」 顿了一顿,又道:「但添乱应该也不至于。」 当日晌午,谢云苔便懂了什么叫「添乱也不至于」。厨房的家伙他没碰过,刀剑却玩得烂熟。她说一句土豆要切片,他斟酌了一会儿,闷着头将土豆拿到院子里,抛起一通飞刀再拿盘子纵身接住,落地就是一盘土豆丝。 粗细长短都一样,匀称得很,谢云苔很是满意,就是想想他这切菜的经过觉得实在有点累。 但她思量之后也没有拒绝他继续帮忙,毕竟他这样切菜比她快多了,而且自己做菜多少无聊,他陪在旁边总会有趣一些。 当然,若他不总手贱偷吃,她会觉得更好。 这顿午膳大家都用得满意,午睡时苏衔搂着她嚷嚷:「那个蛋饺,我还能再来十盘!」 谢云苔轻轻啧声,意有所指:「我做红烧鱼也很好吃呢。」 苏衔:「……」 他在杀鱼时露了怯,自以为杀得很好,她拿过去一看胆挑破了,整条鱼都只好弃了不用。他还一度不甘心,觉得自己杀的鱼也没有那么糟糕,拎着鱼飞去苏家那边找了只猫来喂,结果猫舔了一下就吐着舌头干呕,气得他又飞回来,忿忿然将鱼丢了。 午睡之后,苏衔入宫禀话。晨起乱糟糟的那堆纸页被他重新整理誊抄成了一本奏章,送进宫里呈给皇帝看。 第46章 即便规规整整地重新誊抄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也看得皇帝头疼。皇帝不住地抬头看他,终是憋不住问:「你自己算的?」 「是啊。」苏衔嘴角轻扯,并没有忘了告户部恶状,「凭户部那帮饭桶,这点东西怕是要过一个月才能算完给我!」 「……」皇帝不予置评。 苏衔脑子确是好使,办事也快,但他实在不能要求满朝文武人人像他这样,整个朝堂能按部就班地运作便好。 他只问:「那若当真是有人动手,你觉得是谁?」 「说不好。」苏衔打量着他,「但十之八|九是有人想抢你的位子吧,不然把你弄病了干什么?」 皇帝眸光微凝,沉思了一会儿:「朕不日前告诉过皇长子,待他病愈便立储。」 「我就知道你肯定先怀疑他。」苏衔啧声,「我觉得不是。」 皇帝:「为何?」 「殷临曜干不出这种事。」苏衔说罢,又无所谓道,「但你想接着疑他也不要紧,反正他在病中,你借故把皇长子府、把他身边的人都看起来都方便,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只更担心另一件事。」 皇帝:「什么事?」 苏衔:「我怕干这事的是你哪个小儿子又或他的母妃,失心疯了想将兄长们都做掉以让自己顺理成章地继位。」 这话听来太失心疯了,可皇帝掐指一算,现下宫中一三四五六七几个皇子确是都已染病。 「倘若真是那样,多拖一日你儿子们便多一份危险。」苏衔淡声,「现下尚未因这病死过人,可不等同于这病永远都不会死人。」 拖下去总不是个事,等到那人有了下一步动作更是不行。 皇帝思索道:「朕可以将已染病的皇子们送去行宫养病,远离京中。」 「那若是他们中的一个下的毒呢?」苏衔道,「我若干这事,也会让自己生病,掩人耳目。」 皇帝沉然:「那你说如何?」 苏衔道:「别急着立储了,给殷临曜封王,并让他即刻就藩。」 皇帝锁眉:「就藩?」 「嗯。」苏衔点头,又说,「你把安西给他。」 皇帝神色一震。 当下的大恒疆土四处平稳,唯独安西有所不同——安西刚经过一战,眼下仍重兵把守,兵马甚多。 皇帝看着苏衔,一言不发,也无甚神情。苏衔也看着他,沉默了会儿,自顾自点头:「是,我在算计你驾崩之后的事。」 苏衔叹了口气:「这般诡异的药,连暗影都闻所未闻,我亦说不准他们能不能查得清楚。可皇子们能躲,满朝文武能躲,你这皇帝最不好躲。」 许多时候都怕敌暗我明,而这回敌太暗,皇帝最明。 「你是满宫之中最不可能被人下毒的,还是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苏衔不咸不淡地说着,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我是当朝丞相,我得虑及大局——你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兵权要在殷临曜手中才好。不然鬼知道皇位会不会就落在弑君弑父的凶手手中,他手里有这药真不好收拾啊!」 皇帝默然不语。 「突然觉得皇位不稳,是挺难接受的哈。」苏衔抿一抿唇,「只是照着最差的结果做准备哈,我也没说你肯定会死。其实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想开点。」 又是这副贱兮兮的口吻了。皇帝曾一度会因他这般态度大发雷霆,但经年累月下来已生不出火气。 他只看看苏衔:「若真当真死了,可能见到朕的次子在陵前一哭?」 眉心微跳,苏衔别开了眼:「哭什么哭,哭能给人哭回来是怎么的?」 皇帝苦笑:「不能。」 那不就得了,哭个屁啊。 苏衔心下自言自语,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这样安排绝不是盼着你死,你懂吗?」 语中微顿,他又淡声:「我希望你活着。」 五月中旬,皇帝下旨册封皇长子殷临曜为安西王,即刻就藩。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皇长子是嫡长子,地位尊贵,理当立储,而非封王。近来朝中又因疫病人心惶惶,皇帝此时下旨封王,更令人心中微妙。一时各种传言纷飞,有些认为皇长子在疫病之事上不干净,是以触怒圣颜;也有些道皇长子与疫病无关,却也觉得他触怒了圣颜。 整个皇长子府也为此不安了数日,第八天,圣驾踏着夜色离宫,悄无声息地去了皇长子府。 提前无人知晓圣驾会在此时降临,府中好生忐忑了一阵。殷临曜自病榻上强撑起身前去迎驾,刚到房门口,倒被御前宫人挡了回来:「陛下口谕,请殿下安心歇着。」 宫人们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请」回了床上,又请守在病榻边的正妃离开。不多时,圣驾迈过门槛。 第47章 「父皇。」殷临曜不安地坐起身,转而又看到父皇身边还有个人,苏衔。 不知怎的,他莫名的心安了点。不作追问,目光在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换来苏衔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哎你这么去就藩不会死在路上吧?」 话音未落,被皇帝眼风一扫,他悻悻闭嘴。 皇帝在床边坐下,无声轻叹:「朕早想过来,但前几日病得也重,不便出来。」 殷临曜忙道:「父皇圣体要紧。有什么事,让宫人来传个话便是,儿臣入宫去见父皇。」 「还是得亲自来。」皇帝摇一摇头,睇了眼苏衔,苏衔会意,将手中一直执着的木盒递给皇长子。 只是一方简单的黑色漆盒,巴掌大小,不见什么刻纹。殷临曜不曾见过,蹙眉不解,皇帝道:「这是虎符,可调动安西驻军,逾四十万,你一并带走。」 殷临曜脸色一变:「父皇?!」怔了怔,他道,「儿臣不过是去就藩,这岂能让儿臣带走?」 「苏衔的意思。」皇帝静了静,坦然告诉他,「此番的事,这人不见得有多厉害,药却是当真厉害。暗营尚未查出端倪,朕亦摸不清是何人所为,不知是否能撑过这一劫。所以提前将这虎符给你,一旦京中出现变数,不论何人夺了皇位,你带兵回来总可与之一争。」 殷临曜心中惊异,滞了良久才又开口:「父皇觉得是有人要夺位?」 苏衔抢白:「不然呢?算计完皇子算计皇帝本尊,除了夺位你还能想到别的原因吗?」 殷临曜轻吸凉气。 父皇的话说到一半时他还想劝慰父皇不必如此悲观,眼下他们虽然身子都不见好,但也未见有人离世,何来撑不过去?可事情若如父皇所言,那一切就真都说不准了。 皇位之争从来都没什么仁慈可言,何况此人还藏得极深,暗营至今都没什么进展。 殷临曜定一定神:「可儿臣若也出了意外……」 「只是不时之需。」皇帝又一声叹,苦笑,「若你我都死在其中,那大概是大恒命该如此,就该此人继位吧。」 「殷玄汲你拉倒好吧?」苏衔不爱听这种命该如此的话,抱着臂在旁边皱眉头,「你俩要是都死在上头,我杀进宫去一掌拍死新帝给你俩报仇。」 「苏衔。」殷临曜失笑,「在议正事,你正经些。」 「我说的也是正事啊。」苏衔摇摇头,目光梭巡,看到案头放着的果脯时眼睛一亮,踱过去坐下,自顾自边吃边道,「任由这种阴险小人继位,百姓活不活了?这事绝不行。你们放心吧,若真有那一天,我先想个辙把小苔安顿好,然后就进宫杀人去——殷临曜你不也有儿子了吗?你儿子继位我看就很好,你家正妃人不错啊,有个靠谱的太后再加几个可靠的辅政大臣,不比弑兄弑父的昏君做皇位强啊?」 说着他忽而又皱眉——这果脯竟然有核,殷临曜忒不讲究。 吐了核,咂咂嘴,苏衔续说:「当然,你俩若在天之灵能直接劈死他那也行哈。到时候提前给我托个梦,我就不自己费工夫了。」 「……」皇帝与皇长子对视一眼,皆挑眉不言。他们自知苏衔是当真的,可正因他当真,这话才显得更不好听。 ——他话里话外没有从宫里活着出来的意思。 殷临曜摇头:「你何时也变得这样爱庸人自扰?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我也就这么一说。」苏衔撇撇嘴,「没事的话你们先聊,我回去暖床去了。」 殷临曜:「……暖床?」 苏衔:「小苔没我睡不着啊。」 殷临曜扶住了额头:「我就不该问。」 当大哥的听弟弟弟媳这种事不像话。再说苏衔语中那两分炫耀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听着那么烦呢? 父子两个于是都没接口,苏衔也无所谓,耸耸肩就出了门,也不必骑马备轿,纵身一跃,直接回家。 三日后,安西王离京,随行人马浩浩荡荡延绵数里,人人都盯着宫中的反应,而皇帝并未有太多举动,不曾过问,更不曾亲自登上城楼送上一送,看起来倒真像恼了皇长子,已不肯认这个儿子了一般。 宫中不免因此又掀起一层议论。六皇子这天精神尚可,便也格外心神不宁起来,自大清早起就在屋里踱着步子,驴拉磨似的踱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闻得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殷临晨驻足看去,房门很快被推开,阿才进屋躬身:「殿下。」 「如何?」殷临晨急问。阿才缓了口气:「陛下……陛下是真没去,外头说陛下疑心皇长子,下奴看不全是胡说。」 殷临晨拧眉,俄而点了点头:「我若是父皇,也要先疑大哥。」 皇帝一旦驾崩,皇长子最有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诚然皇长子生病比皇帝还早一些,但他都能想到让自己也中毒以引人耳目,这样的手段于皇帝看重的皇长子而言更是不难。 第48章 殷临晨又问:「那可有别的什么异样?」 阿才眼睛一转:「下奴隐约打听到一些传言……却也说不清真假。」 殷临晨:「什么?」 「有人说……」阿才的目光变得有些闪避,「有人说陛下三天前去皇长子府见过皇长子。」 殷临晨眉心一跳。 「……可也只是听说。」阿才忙道,「下奴看过宫门处进出的档,又托人去御前打听过数次,都没打听出什么来,大抵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 殷临晨心底不安起来。 若如阿才所言,那听来着实只像传言。毕竟圣驾出宫阵仗从来不小,宫中又有这许多人,不可能人人都不知情。 可万一是真的呢? 当下明面上的情形在证明皇帝对皇长子没了信任,可若此事为真,那这些便都成了障眼法,反倒说明皇帝对皇长子信重得很了。 殷临晨举棋不定,心中的惶恐越放越大。恐惧就这样将他搅动了一天,又随风入梦,在梦里织就一片心惊胆寒。 他梦见父皇与大哥假作离心,实则里应外合,终是查到了他。 诏狱的阴森可怖转而涌到他面前,惨叫声、鸣冤声汇成一片。他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父皇转眼成了阴曹地府里的阎罗,令牌掷下来,让他万劫不复。 他又看到大哥登上皇位,继位之初便下旨将他赐死,又将他鞭尸、将他生母的墓尽毁,可怕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 直至旭日的光束照进屋来,殷临晨在梦中转头,看见阳光下事故累累。 「啊——」他惊叫着坐起身,守在屋中的宦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殿下?」 殷临晨喘着粗气,良久才定住神:「阿才呢?叫阿才来。」 那宦官赶忙出去叫人,阿才不过片刻就赶到,屏退旁人,阿才揭开床帐,注意到殷临晨额上尚存的冷汗,伸手一抚,不禁惊然:「殿下怎的还烧得这样厉害?」 六皇子一连数日来毒药与解药轮着服用,昨日服下的乃是解药,今日不该出现这样的病症。 殷临曜心中却了然,摇头:「我没事,做了噩梦。」 最近本就体虚,又被噩梦惊扰一夜,高烧也是难免的。 阿才略微舒气,殷临曜看向他:「阿才。」 「……殿下您说。」他的神色让阿才莫名的有些慌。 殷临曜发白的薄唇抿了抿,落在被面上的目光一分分变冷、又沁出狠色。 「我不想再等了。」他道,「太慢了。况且如今大哥离了京,我们已鞭长莫及,再等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变数。」 他摸不清楚父皇遣大哥出去究竟是恼了他还是为护他,若是前者一切无妨,若是后者,万一父皇日后将兄长们一个个都遣走怎么办? 离得那样远,他没本事除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纵使他们都不能病愈,皇位也终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阿才抑制着心惊打量他:「那殿下想……」 「夜长梦多。」殷临晨垂眸,「不如一了百了。」 阿才一时愕住,他一直只道殿下狠不下这份心,自己是更冷血的那一个。毕竟他是全家都死了才入宫当的宦官,皇帝与旁的皇子与他更没有关系。 未成想,殿下狠起来比他还要狠得多。 「再过三个多月……中秋,不行,太久了。」殷临晨懊恼摇头,「近来些慢慢办着,中秋时必有宫宴,我向父皇敬酒的时候便是机会。」 「好。」阿才定着心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小心询问,「那这旁人……殿下想从何人开始?」 殷临晨眼中恨意必出:「七弟。」 七弟比他小两岁,却是贵妃所出,在宫里甚至比三哥四哥五哥都还风光些,更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从小就嫉妒啊,嫉妒七弟一直有生母呵护,嫉妒七弟可以时常见到父皇。七弟无忧无虑地长大,总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子,不像他,总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阴沉。 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他总在想,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 因为年龄相近,他们两个才总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若是没有七弟,他至少不会总这样被比下去。 光阴一番又是月余。自从皇长子离京,谢云苔发现苏衔更忙了。每日一清早照例是去上朝,下朝后却没了回府的时间,常要忙到半夜才会回来。 京里的疫病也闹得更厉害了些。虽然人数增加得并不猛烈,越看越想苏衔推测的样子,但总归是人心惶惶,府中亦不敢放松警惕。 她为此自然担心他,怕他在外忙碌不经意间染病,终是忍不住追问起来,问他每日都去哪里忙、见什么人。 「你担心是吧?」苏衔被她问话的时候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哈欠连天地把她搂住,「没事啊,你担心明天带你一起去,你看看就知道了。」 第49章 「……我能去吗?」谢云苔心中不安,怕他胡来。 他无所谓地咂嘴:「你是我夫人,有什么不能去的?」 她想想,答应下来。他第二天下朝后就赶回府了一趟,抱着她飞檐走壁,一起出门。 被他这么抱了太多次,她都已经不怕高了,更知他断不会让她摔下去。她没事做时便悠哉地往下看,看着脚下景物飞快划过,不多时越过了皇城的高墙,皇宫的红墙遥遥映入眼帘。 「是进宫吗?」谢云苔哑声问他。 若是进宫她还是不要去了,面圣这事她还是怕的。 苏衔勾唇一笑:「不是。」说罢也不多做解释,又过两息,他调整气息,唰然落地。谢云苔一晃间只看得清自己落在了一方院子里,院中有几人正走动,皆穿黑衣。 乍见他们落下,几道黑影都停住,她怔了怔,忙从他怀里下来。 「……大人。」几人抱拳,又有点尴尬地续道,「夫人。」 「是暗营?」谢云苔心底有了猜测,侧首询问苏衔,苏衔含着笑二话不说吻下来:「夫人聪慧,是暗营。」 「……」面前几人都一脸地不自在,不约而同地告退离开。谢云苔斜眼瞪他,一记粉拳捶过去:「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不故意的,为夫平日亲你少了吗?」苏衔不咸不淡地反驳,继而又亲一下,「少了的话日后为夫多加注意,给你补上啊!」 「胡闹!」谢云苔反手一推他,不再理会,径自坐到廊下去,「你忙你的,不要烦我。我带了书来读。」 苏衔笑一声,正要再说话,又一道黑影落入院中:「师兄你在——」沈小飞说到一半注意到谢云苔,声音一噎,朝她抱拳,「嫂嫂。」 「小飞。」谢云苔颔首,再度看向苏衔,意有所指,「快去忙你的。」 苏衔自觉遭人嫌弃,撇一撇嘴,淡看向沈小飞:「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我们查到些东西。」沈小飞边说边走向院中石案,苏衔也跟过去,便见他将手往衣襟中一探,摸出几枚纸包,放在案上。 沈小飞边打开一枚纸包边落座:「这是我们之前查到的那个药。」说着又打开一枚纸包,「师兄你再看这个。」 谢云苔好奇,起身走过去看看,两个纸包里的白色药粉如出一辙,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是其中一个若细看,里面掺杂了些细小的黑点。 沈小飞道:「这药叫百味散,在江湖上名气极大却不易得,暗营几乎动用了全部人脉才打听到一些消息。」说着他点了点掺了些黑的那一包,「这个里面掺的是草乌头,与百味散放在一起,加水可调和成无色无味的膏质,服下去便能让人患病,病症与当下的疫病如出一辙。」 说罢又打开一个纸包,仍是白色粉末,里面有些许红点:「这个掺的藏红花。在服下过掺了草乌头的百味散有了病症后若再服它,病情便会加重,短则三日多则七日,定会殒命。」 「这么厉害?」苏衔呼吸微凝,「那若单独服食百味散呢?」 「和先前验的一样,没用。」沈小飞摇头。 苏衔又道:「可有解药?」 「有。」沈小飞抿一抿唇,「解药也是奇诡之物,比百味散更不易得,暗营已加派人手出去寻了。只是……」他一叹,「江湖素来对朝廷防心极重,怕是很要费些工夫。」 「有就好。」苏衔神情微松,「一旦寻来先验明白,只消有效,速送入宫中。」 「我知道。」沈小飞点了下头,问他,「宫中可有人露出马脚?」 苏衔摇头:「暂还没有。」 「这可不好办。」沈小飞锁起眉,「咱们便是能寻得解药,也不会太多。倘若一直由着这人藏在暗处,咱们能为陛下解了毒也挡不住他再下第二次第三次。」 苏衔沉默不言,过了会儿也只说:「先去寻来便是。」 他鲜少这样举步维艰过。朝中政务许多他都能走一步看三步,寻些旁人想不到的办法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动,除却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一点办法也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由盛夏转凉。暗营仍在江湖上查着,京中风声却一变再变。 六月上旬,七皇子突然病重,皇帝传召数位太医在宫中接连忙碌五日仍回天乏术,七皇子在第六日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撒手人寰。 六月中,安西传来消息,道皇长子已到封地,上奏章谢恩。又过几天,皇长子终于惊闻京中噩耗,再度上疏,为七弟一表哀思。 六月末,自七皇子离世后便一病不起的贵妃终于也病重,之后香消玉殒。 皇家接连出了丧事,连带民间愈发人心惶惶。从前因为这病并不太死人,百姓纵使染上也并不太担忧,现如今却是只消闻得谁染病便是亲朋好友都会远离,甚至出现了亲生父母活埋患病子女的惨案。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