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儿童一次杀了40个匈奴人》 第1章 啬夫 张诚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被几十斤黄铜给难到。要知道,以前他每年参与的研发费都是数以亿计的。 四岁的张诚看着眼前的税吏气势汹汹的宣布张家今年必须按照规定缴纳粮税和刍稿,母亲在税吏的气势之下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几乎要流下泪水的样子,这个表情给张诚带来了最大的刺激。 官职叫做啬夫的税吏,渐渐靠近张诚的母亲,口水都快要喷到这个年轻的寡妇的脸上。 这是张诚来到大秦的第三个年头。在过去两年,张家交税也挺艰难的,但是今年觉得尤其艰难,今年的天气比前两年更冷了一些,庄稼长得不好。另外,今年高奴县这里换了一个新啬夫。这个人下到村里来就大呼小喝,尤其是看到人家家里女眷有点姿色,就迈不动脚步。是个人都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啬夫到了张诚家的地块,看到田亩旁边年轻的张王氏和四岁的幼童张诚,这张脸就变得格外淫邪。 “张寡妇,不是我说你,你们张村的男人种田就不行,你一个娘们儿就更不行,看这一顷半的土地让你弄的,苗又稀、地又荒,你这样子,秋上可是没法交齐粮税的。别说3000斤的粮税交不起,那7石半的刍稿你都交不起。这侍弄庄稼就和侍弄娘们儿一样,得有个精壮的爷们儿。这么大的田亩,怕是一两个精壮的爷们儿都不够,我看你还是要早点想想办法。这大秦的法律一个头发丝儿都不会差,等到了秋上,我再来的时候,你要是交不齐粮税和刍稿,这王法可是无情!交不起粮税刍稿,到时候拿铜钱来折算也行,那你可得早做打算,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早点拿去卖一卖,要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卖点别的……有难处跟本啬夫商量,也不是不可以帮衬你一二……” 啬夫是专管农业生产和农税的最底层的小吏,虽然在整个大秦的官吏体系里是最微末的职位,但是到了乡村,确是个大人物,很可以横行乡里了。啬夫春上到各地视察田亩耕作的情况,看到张家的田地苗木稀疏,就预测到了秋上收成会很有限,一方面对张氏一顿训斥,一方面拿秋上的粮税来威胁这个寡妇。 张王氏的脸囧的滴出血来一样通红。口里只低低的说着“啬夫大人,民妇一定努力耕作,到了秋上,一定能凑齐粮税和刍稿的。” 刍稿是庄稼的草杆。按例,一顷地要缴纳5石草杆,这些草杆用处可多了,做燃料、给军士做铺盖、喂牲口。大秦的军队横行天下,离不开粮食,也离不开这些草杆。张家这一顷半土地,缴纳7石半刍稿,就是750斤草杆,草杆极轻,750斤草杆也是老大一堆。 粮食产量不足,税金是可以用铜钱折算的。1石谷子折算45个钱。3000斤谷子、7石半的草杆,折算铜钱要1000多个,大秦的铜钱是所谓半两钱,1斤16两,恰是32个铜钱。折算下来也就是四十斤上下的黄铜。穿越前的张诚一年过手的课题费用都有几个亿。没想到穿越到古代,不但没有生在贵族之家,还摊上这样的事儿,被几十斤黄铜差点要逼死母子俩。 看眼下这荒疏的土地,张家今年是很难完成粮税和刍稿的,正如啬夫所说,秦法严苛无情,交不起粮税,自己和母亲难免要被惩罚做劳役或者被罚没家产。只是,自己的家也没什么可以罚没的……而劳役,年轻的寡妇和一个四岁的幼童,任何劳役的结果都是送掉性命。 张诚愤愤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淫笑的啬夫,他想咬他、踢他,却不敢动手,小脸儿憋的通红。 啬夫这段露骨的话,路过的村长张魁听不下去了。 “啬夫大人,张家是公士之家,张王氏虽然是寡妇,但是是正经的爵寡。和张王氏说话,不得造次。”瘸了一条腿的老魁叔站在寡妇身前,挡住啬夫那张垂涎欲滴的丑脸。 “公士又怎么样?秦法严峻,就是彻侯也要按照田土册交税!”啬夫梗着脖子说。 “这不是还没到秋收,等到了秋收,张家自然会一颗不少交上粮税。”村长淡定的说。 眼看村民们渐渐聚拢过来,啬夫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和露骨,恨恨的说:“这次我是下来查考,等到了秋上,你们最好能一颗不少的交齐田税。不然……秦法可是无情!” 看着啬夫离开的背影,老魁叔淡淡的说:“张黑家的,也不要太发愁,真到了秋上,田产不足的时候,大家帮你再凑凑。你家就是没有男丁劳力,侍弄这一顷地也是难为了你。来年让村里的后生们多帮衬一下,总能有办法。我家里的男丁还多些,让他们也经常来帮你一下。等以后诚哥儿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谢谢村长。”张王氏深深的弯下腰去,脸藏在阴影里,羞愤之情难以掩饰。 小张诚紧紧的抱住母亲的腿,眼角泪涔涔的。 看着这对母子,村长也是无奈,摇摇头, “都是军中的袍泽,照顾一下是应当的,不能让大秦忠勇的战士遗族没了下场!”老魁叔没回头,一瘸一拐的走远了。村长老魁也曾经当过兵,在战场上断了腿,才退役回到家乡,又当上了村长。老魁叔的爵位是上造,有田2顷。但是张魁儿子多,家里劳力多,自己虽然瘸了腿,这两顷地管理起来却没问题。 张诚家里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力。张诚的死去的父亲是大秦的公士,公士虽然是最低级的爵位,但是仍然有朝廷颁发的一顷爵亩,一顷就是100亩,这可是功勋之人的田亩,一点都不会少。加上之前张家田亩,两口人坐拥150亩的土地,不管种点啥,按理说生活都是可以过得宽宽绰绰。但是奈何大秦国的农业技术落后,高奴县这里的农耕技术更落后,这耕熟的土地,一亩地才能收成百多斤谷子。这个收成,交了税就不剩什么了。 其实大秦的税也不能算重。当下的粮税是十税一,虽然比不上上古时代三十税一,但是在战国之中,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这个十税一并不是按照你田亩实际收成来计算的,在官家的田亩册子里,按照田地的等级,规定了一亩地能够出产多少,张村的地,平均按照一亩地出产200斤列等,十税一,每亩就要交20斤的粮税。但是实际上各家各户实际产出也只有百多斤一亩,按照这个交税方法,实际税负就相当于五税一。而张寡妇家的这块地,由于劳力不足、耕作无力,产量在全村都是排在末尾的。这样到了秋上,交了粮税和刍稿,张家要么就得粮食不够吃,要么就是烧柴不够用,冬天就很难过得去了。 当然,粮税还可以用铜钱来折算,可是张家家徒四壁,和每个村民家一样清寒,值得去卖的东西并不多。这日子可怎么办呢? 穿越到古代,知道会过得艰难,没想到会过得这么艰难。四岁的张诚想着。 -分割线- 写这段话的时候,这本书已经连载过100章,发文超过25万字了。 补一些基础常识和设定,不想看的以下可以不看,对第一章涉及到的数据有疑问的,参考一下,反正番茄是免费平台,以下字数也不算钱: 秦代主要实行国家授田制度。标准是一个成年男子授田100亩。标准归标准,能不能落实,也要看各郡的情况。 但是由于度量衡的差异,秦代的一亩大概相当于如今的0.46亩。所以百亩授田也就相当于如今的46亩。很多读者讨论说作者不懂农民,哪来的一百亩土地。那是读者不太了解秦代,毕竟时间过去两千年了,好多事儿你都没印象了,问你家大人也许有了解的。 秦代人均耕地面积如此高的最主要原因是那会儿人口少。秦代人口一般认为是3000-4000万,今天的人口14亿,是秦代的46倍多一点。我们今天人均耕地是1.36亩,那换算到3000万人口,可不就不老少了呗!注意,我们现在讲的是人均耕地,男女老少都算的,秦朝只算男丁。所以土地其实很宽裕。 土地多,你要是按照现代的要求耕种,却是也种不过来。当时的农业非常粗糙。生产力低下,亩产非常低,一亩地(现代标准亩)产粮食大概是80多公斤,换算秦亩更低。 再说一嘴,涉及到度量衡:秦代一斤合现代的256.3克,所以这么算去,张村一亩地(秦亩)亩产按照200斤(秦斤)就说得过去。 然后说一下税收,秦代税率各地不一,睡虎地秦简分析计算,认为当地大概在十二税一的水平,也就是8.5%左右,小说取的是十税一,也就是10%的实物税。但是收税不是按照实际亩产计量然后拿走多少比例的,而是根据地块质量,政府给你个参考产量,按照这个参考来收税。所以税赋比例是理想化的,扣除天灾人祸种植技术的影响,在本书里税率可以达到五税一,也就是20%。 以上就是计算张寡妇家税率的标准。有人说张家啥技术,亩产200斤,交税3000斤,这太离谱了。还是回过头来看张家有多少土地,张家是150亩土地,按照亩产200斤的标准收税,所以是按照总产量斤来收税的。但是我们说过,这是理想亩产。张家实际的亩产可能只有不足斤(秦斤),孤儿寡母耕作不易,甚至连这个数都没有,但是3000斤的税是不能少的。 秦代虽然土地多,但是人均口粮并不多,有研究认为,秦代人均日口粮在1.18千克。只能说够吃。不过比大明的人均日口粮0.3千克还是要好得多。 至于一个男丁100亩土地你们觉得根本照顾不过来,这个我在第七章,记述了秦代上郡张村这个偏僻地方是怎么种地的,可以解答你的疑问。 一般男丁100亩土地,张诚他爹是公士,国家发田一顷半,也就是150亩。强调一下,中国一顷地是100亩,别拿一公顷15亩的方法来计算,大秦没有公顷。 有人问,这么多地母子俩种不完,为啥不雇人来帮忙。 呃,那是因为别人家每个男丁也有100亩土地,一样种不完。 以上数据是基本历史常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记得,给大家重复一下。 -分割线- 再见到杠精。总有人拿九年义务教育课本来对比小说。吹嘘秦朝农业有什么什么高科技,铁器如何,农业政策如何。 再强调一遍,博物馆是博物馆,实际情况比博物馆要复杂得多。 中国1958年就有电视机了,等于你家1958年就有电视机吗? 农业也是如此。秦代有铁犁这事儿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事实上在40多章的时候,我还要带着张诚去咸阳的治粟内史去寻找先进农具。 但是咸阳有的东西,不等于上郡也有。就算是上郡阳周有的东西,也不等于张村就有。高奴县是个靠近边疆的地方,农业就是比关中落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北大荒九三农场都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不等于贵州乡村也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根据《陕北榆林地区古遗址略考》,榆林地区(张村所在区域),1958年以来考古涉及到的超过1500个遗址,并没有铁制农具的发掘报告。甚至到西夏时代的遗址,都还发现了石斧。 说明这里就不是农业发达地区。因为农业不发达,所以到秦汉时代,上郡人口也只有不到10万户,47-60万人水平。生产力就不支持那么多人口。上郡的情况和后面提到的泗水郡的情况当然不一样。 还有人跟我讨论牛郎织女传说的。认为这个传说比小说时代要晚。一并在这里说明一下: 云梦秦简一五五简:“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 这是有实物可考的牛郎织女夫妻关系的证据,我当然认为这样的物证,还要在民间传说之后。 所以本书对张村的农业环境和牛女传说的使用,都不是历史资料问题。 环境的设定,本身就是确定张村比咸阳要落后一些。至于落后多少,那自然可以见仁见智。可以讨论,但是不要没完没了杠精。 如果发现本书设定和你所知道的历史课本不一样,建议回去重新读一下历史课本,秦代“有”铁器、牛耕,从来不等于秦代“普及”铁器牛耕。这是个基本逻辑问题。 秦代当然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历史书里的秦的科技,不等于秦人生活的科技。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有比特币,但是你我都没有比特币一样。你有比特币?那当我没说。 ------------------------------------------------------------------------------------------------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做大量文献引用,以显示我每一笔都有依据,或则显示我的历史考古知识有多牛叉。显摆这个没意义。我是写故事的,只在故事范围内表达。虽然后面还有很多内容涉及到历史,虽然我确实参考了很多文献和考古发掘,但是没必要在篇末显摆这个,影响阅读。 第2章 天雷 张诚捏着泥巴,当做那个啬夫一样把自己的怒气发在它上面。好像捏小人就能把现实中的某个人弄死一样。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大秦重农抑商,但是商人才有机会聚敛财货。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只能剩下不多的口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生命消耗在田亩里。 农人改变命运的方法不多,在大秦,最主要的出路就是当兵作战,斩杀敌人取得首级获得功勋。张诚的父亲张黑,就是这样一个从军之人。张黑婚后不久就应征入伍,参加了大秦征服列国的战争,在战场上奋勇争先,斩首敌军甲士,获得了公士的爵位,却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敌军斩杀,失去了性命,没有再回到家乡,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遗腹子。 按照秦律,有爵者死去,如果家中没有男丁可以继承爵位,这一爵位由寡妻继承,大着肚子的张黑家的就这样继承了张黑的公士爵位,继承了一顷的爵田。 没有丁男的家庭,照料这百亩农田极为吃力。张黑家的再怎么勤苦,耕作还是赶不上邻人的一半,公士是最低的爵位,又没有免税的特权,张家每年的租税就是极重的负担。缴不足粮食,就得用铜钱折算,但张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又哪里有机会变卖家产换铜钱呢? 这几年交税不足,靠的是张黑家的一点点手艺,卖了点家产的物事,换点钱粮,靠这些将将够交税,也是靠了这些手工业出产,把张诚一点点养大。 大秦的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没有喷灌、没有滴灌,高奴县这里的农人也没学会施肥除草除虫,基本上粮食撒下去,就等着自然发芽,然后等着天下雨来补水,等着到了秋上庄稼自己成熟,割回来收进粮仓。 粮种撒下去,农民就没什么农事了,家家户户就的爷们儿娘们儿就各自搞一点小手工业,做点东西拿到县城里的市集上变卖,多少换个铜钱,买点盐巴之类填补家用。 张黑家的虽然种地不行,但是还算手巧,在娘家学了做纺线织布和做衣服鞋履的手艺。从田地里回来,张寡妇自然就取出麻线,靠墙根儿坐下,编织着一双麻鞋。年轻的寡妇虽然面容姣好,但是双手却极粗糙,麻线摩擦之下,这双手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老茧,张诚就在寡母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块泥巴。 是的,张诚是穿越者。很可能是史上最不成功的穿越者。穿越之前之后的张诚落差之大,简直如同云泥。 在前世,张诚是国家航天部门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最新型号的火箭引擎设计,是大国重器的那种。火箭,说民用可以实现星际航行,把人和物资运到月亮和比邻的行星。若是民用,那就是毁天灭地维护世界和平的真理。 前一刻,火箭引擎工程师张诚还在茶水间和几个同事闲聊穿越这件事。下一刻张正阳就穿越了。 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天雷落下,站在试验场边儿上的张诚被击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初生的幼童。 那天,在试验场地边儿上的凉棚下,几个理工男讨论的话题是:假如穿越到古代,你觉得做什么事情最重要?如果穿越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需要多久才能重建航天时代的文明?如果你穿越到过去,沦落到最底层的世界,你又要靠什么技能过得风生水起?而如果你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张诚的回答是:如果穿越到过去,我觉得第一重要的是重建国际标准计量体系,先制作一根米尺。有了这根米尺,就可以恢复这个世界的一切文明。如果穿越到一个封建王朝,凭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我估计有个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发射火箭了。而如果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我最想做的是…… 张诚指了指在发射场上矗立的那个巨大的火箭,肯定的说:“给它最大的动力,达到第三宇宙速度。” 理工男们哄堂大笑,觉得这最后一个回答看起来好假,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难道不是要三妻四妾或者争霸天下,谁还会想去做一根大火箭? 张诚瞪着眼睛说,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又粗又大又有力量,让它爆发起来,才是最爽的? 这是个带有工程师风格的荤段子。这个段子又引来一阵大笑。不过此时此刻,张诚全部精力也就是在努力,给这个又粗又大的管子装一个史上最强的引擎,让它喷发,直冲云霄。甚至在无数睡梦中,他都会看到那一刻——烈焰暴起,云雨升腾,这个巨大的圆柱腾空而起,那种景象让人浑身战栗。 谁想到,片刻后,一个炸雷响起,一束粗大的闪电从云霄中直贯大地,张诚就在那个闪电落地的点上,瞬间千度高温、眼前白光。再次恢复了神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赤裸的婴儿。 空有世间无数的知识,掌握了毁天灭地的奥秘,结果一下子被穿越到大秦高奴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降生在一个荒村,要为一年3000斤的粮税发愁。 自己哪怕年龄大一点,哪怕有个十岁,都不需要这么愁,到时候靠着自己头脑中的东西,总能在大秦这个西方荒蛮的国家崭露头角,改善自己的处境。可是四岁。四岁孩子能干什么?告诉人可以制造火箭吗?谁会相信?何况大秦的技术发展能制造出火箭来吗? 那么告诉人家历史? 自己一个理工男,对历史所知有限,就算知道秦始皇灭六国,这些预言能跟人家说吗?更别说到后面的秦国二世而亡。这要是说出去,还不得被当做妖人给弄死?大秦这个地方,古往今来都知道这个地方荒蛮残暴、严刑苛法,弄死个瞎说八道的小孩儿,根本不算个事儿…… 虽然那个啬夫嘴脸奸邪,面目可憎,可是在那一刻,自己根本连一个下乡收税的啬夫都应付不了,就别说面对大秦这个以暴力着称的国家机器了。 在前一世,张诚根本不会鸟啬夫这种人,这种人社会地位最多和一个乡长相当,虽然在农村乡长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和张诚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之间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往来的可都是学术界的大佬、高级科技人员和军政两界的大人物,就算是高官,见到自己也要客客气气。啬夫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张诚也不是那种清高的知识分子或者势利之徒,而是一个专注在自己专业领域,不断攻坚克难的技术专家。和各类人物交往也都是依照正常的交往尺度,并不会用自己身份去欺凌地方上的小职员。只是,从没见过啬夫这样的嘴脸。 ------- 借这个位置发一点关于称谓的说法。有书友说,称官员为大人的说法是明清的习惯,秦代没有大人的叫法。还有说秦朝“大人”是对父母的称谓。 呃,女频古言的小说,大家还是不要太当真。 我举几个例子: 易经云:“利见大人”。 孟子云:说大人则藐之。 汉司马相如有名篇:《大人先生赋》。 前两者是先秦的人士,第三个距离秦也不远。 黎民称呼官吏,总要有个说法,我不坚持说非要叫大人,你有想法可以给我推荐一下,不叫啬夫大人叫啥?如果有依据,靠谱,我肯定可以改! 第3章 喜欢捏泥巴的张诚 穷。 张诚依稀记得一句话:“穷是原罪。” 但是张诚自己在前世的一生中,却几乎没有过穷的体验。在那个世界,自己一生的时光都与知识为伴,在求学期间自己不需要考虑收入的问题,一旦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自然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自己从事的是国家项目,供给自然无虞。虽然说不上富贵,但身边都是一般无二的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和公务人员,大家境遇都差不多,也没有贫穷的感觉。 自己所从事的项目,所负责的课题,涉及到的经费都是以亿万计算,因此更是对钱财缺乏切身的体会。 但是来到大秦,连瓮中的米都要算计着吃,这样的日子几曾体验过?过去四年的清寒困窘,成为张诚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因此,张诚痛恨眼下的贫穷。 穷是原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诚只是记得这么一句,却不甚了解它的含义,但是到了这个时代,张诚确实恨死了穷这个字,此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虽然只有四岁的男人,也总要想办法改变境况,脱离穷困的境遇。 张诚一边捏着泥巴,一边回想着自己几次和母亲赶集所见所闻。回忆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商品,和自己在这个世界有限阅历所看到的那些秦人的生活,以眼下自己在荒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个发财的方法——哪怕是发个小财? 在一次和母亲去县城的市集赶集的时候,自己向粥棚里的书吏询问过今年是哪一年,书吏很明确的说,今年是秦王政23年,这一年秦将王翦、蒙武率60万大军大破楚军,楚将项燕兵败被迫自杀。秦设上谷郡,广阳郡。“娃儿,咱们老秦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是的,我的阿父就是秦国的公士。”张诚回答说。 “哦,公士吗?你阿父在谁的军队里服役啊?” “我阿父四年前战死了……” “哦,四年前。那是在征伐燕国的战争中啊,你是公士之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我阿母来这里赶集,阿母在那面卖鞋子。” “既然是为国家战死的公士的家眷,那应该有优待的,等下我去跟集市的管事说一下,免了你母子今天的费用吧!” 那一天,张诚母子在集市上把所有鞋子都卖掉了,还额外免了集市的收费和税金。这可是多赚了好几个铜板呢。也就是那一天,张诚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的时间,那就是秦王政23年。秦王政就是后来的始皇帝,此时还没有称帝,所以纪年还是用秦王政的说法。印象中,秦始皇在位37年,那就是再有14年,这个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要记下来。 至于能不能帮始皇帝多活几年。张诚对这个不感兴趣。 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唯一真实的,自己的阿母是唯一真实的,除此以外,远在咸阳的秦始皇的生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一天从书吏那里知道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是上郡高奴县,在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魏国的属地,不过在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成为了秦国的领土了。虽然怎么也想不到高奴县是哪里,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所在地方的名称,也是一件好事。 对了,集市并不景气,阿母靠卖鞋子并不能得到几个钱,靠着天天在家里编制麻鞋,一个月也做不出几双鞋来。 农村的手工业其实就那么几样——编个麻鞋、编织个草席、编筐编篓。张诚记得前世里有新闻说,某个村搞副业做了笤帚去卖发了财的,可是大秦的上郡,好像家家户户也不怎么流行使用笤帚,这一条可以划去了。 农村最常见的除了粮食,就是各种草杆,草席筐篓,再就是取之不尽的泥土,制作泥盆泥罐大概也是一个生意,自己也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泥罐的,虽然生意不见得怎么好,但是在农村想要做点什么,也就是眼下可见的这些。 织席贩履是贫贱的营生,可是张诚还记得,后世有一个大人物,就是靠织席贩履养家的。 张诚像一个孩子一样揉搓着手中的泥巴。 玩泥巴是张诚当下可以做的,最像一个孩子的一桩事儿,玩泥巴的时候,张诚可以用这些软泥模仿出在另一个世界所见所知的很多东西,做一个泥飞机、做一个泥汽车,虽然无用,虽然在这个世界谁也不认识这些东西,但是张诚就是痴迷去制作这些。经常张诚会捏一个泥火箭,一级二级三级分体,甚至连宇航舱都捏出来,捏这些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人,自己头脑中曾经有过哪些知识。 这些知识是真实存在的,虽然眼前的世界荒唐,让自己每每以为自己记忆也都是梦境,但是通过双手捏这些东西,会加深记忆,哪怕那些知识都只是荒唐的幻想,也要记忆下来,未来有一天,那些深藏在自己头脑深处的知识,一定能改变很多。 玩了两年多泥巴,张诚的手已经很巧了,母亲这时问:“诚哥儿,你在捏什么?” 张诚快速把刚刚捏出来的直升机揉搓了一下,捏成一个小小的泥鸟儿,举起来,回头对母亲说:“阿娘,你看这个泥鸟!” 一只小小的泥鸟,虽然没有眼睛翅膀,依稀可以看到嘴巴和尾巴。刚刚的那个螺旋桨被他拿掉了,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个草杆。 张黑家的看了那个鸟儿,笑了笑:“诚哥儿真是手巧。” 张诚看着手里这个插了草杆的泥鸟儿,神色却痴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诚不停的玩着泥巴,这回的泥鸟不再有直升飞机的影子,而是更具有民间的意趣,捏出来的泥鸟被张诚妥善的放在院墙一角的阴影里,阴干晾晒。渐渐变得坚硬。 张诚决定了,下次去集市上的时候,要试一下自己新的想法。 当母亲再次准备了二十双麻鞋,准备跟着村子里的邻居去集市上售卖的时候,这个时候张诚也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满了自己的小玩意。跟母亲一起登上了邻居们凑出来的一辆牛车。 “这里是什么啊?”母亲问。 “阿母,我有一点小东西要拿去卖。”张诚抱着自己的小麻布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 第4章 鸟生意,在新世界中赚到的第一个铜板 去集市的路,哪怕是牛车,也要走一整天。当晚自己和阿母在集市外面的一棵树下,和衣而睡。母亲用泥土涂抹了脸颊。毕竟,在陌生的市镇,一个年轻女子还是太危险了一些。张诚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情有点激动。不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准备,是否能有收获。 天很快就亮了,人声鼎沸,十里八村来赶集的人开始涌入这集市。 母亲找到了一个位置,打开自己的包袱皮,把自己这两个月制作的麻鞋摆在白麻布的包袱皮上面。制作麻鞋并不容易,每天日夜劳作,一个月也只能做出10双麻鞋。两个月努力,也只有20双鞋。这些麻鞋按照自己在娘家学的手艺,麻线染了黑色、红色和绿色,一双鞋子色彩斑斓,虽然是粗麻的鞋子,却也精致。 集市的小吏经过,手里捏着一卷竹简,盯着这个小小的摊子:要交租税的。 “知道知道”母亲忙不迭的陪着笑脸应道。 “多少钱一双啊?是交铜钱呢还是交东西?”小吏沉着脸。 “4个钱一双,可这还没开张呢,没有铜钱……”母亲应道,“就,还是交东西吧。” “市租三十税一……”小吏沉着脸看着这摊位上的麻鞋,“二十双鞋,那就交一双做市租吧!”这明显就是二十税一了。但是也没有法子,谁让自己没有铜钱呢? 母亲递出一双鞋过去。小吏伸出脚,在摊子上比了一下,选了一双——“拿这双吧”。小吏把麻鞋揣进怀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在印章上涂了一点墨汁,在包袱皮上盖了个印——“这就行了,就不会再有人收你的税了”。说着转头看到张诚摊开的包袱皮:“娃儿,这是什么?” 摊开的小小包袱皮上,是一堆泥捏的小鸟。足足有上百个,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制作的,百来个小鸟,表面涂满了颜色,五彩斑斓,倒是别有趣味。 “这是,泥叫儿……”张诚讷讷的说。 “长官,这是我的娃儿。”母亲在旁边回护。 “什么是……泥叫儿?”小吏有了点兴趣。 张诚捡出一个,把鸟尾巴含在嘴里,用力吹去,发出悠长的叫声,口唇轻动,鸟儿声音婉转悠扬,在这个人声嘈杂的集市上格外清晰。 小吏有了兴趣。但还是执行自己的职责——“多少钱?要交市租的,三十税一,交铜钱还是交东西。” “卖两个钱,这里是一百二十个,三十税一,我交四个。”张诚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抓起四个泥叫儿,捧在手里,举在税吏面前。 邻居摊位上的人被这个鸟叫声吸引,一些人围过来。 税吏一手攥着几个泥叫儿,一只手拿起一个,学着张诚的样子,将鸟尾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吹着。 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张诚刚刚的响亮,也没有那么婉转。 “阿叔,不要那么用力,也不要一下子把气都吹进去,吹一下还可以吸一口气再吹。”张诚再捡起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一下。鸟声婉转。 “有意思……”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税吏按着张诚的指导,吹着泥叫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张诚再捡出两个泥叫塞到税吏的手里“阿叔,这两个是小子孝敬您老的,带回家给家里的哥儿姐儿玩!” “四个钱,好大的人情!”税吏笑着说,从怀里摸出四个钱来,递给张诚——“大秦自有律法,阿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给家里哥儿姐儿玩是好的,可阿叔也得给钱。” 这一刻,张诚觉得大秦的官吏也不都像那个啬夫一样坏,也是有好人的。 税吏这一掏钱,围观的人纷纷乐起来,一时间无数的手捏着铜钱递上来“给我拿两个!” 小小的泥叫儿,比母亲的麻鞋倒是更早开张。 “泥叫儿,张家村诚哥儿的泥叫儿,2个钱一个,带回家给哥儿姐儿玩啊!”张诚用力吹一声泥叫儿,声音响彻在集市上空,然后就吆喝起来了。 人聚拢过来。 张王氏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孩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多功夫,带来的一百多个泥叫儿所剩无几,张诚怀里揣了满满一小袋铜钱,开始帮妈妈卖起麻鞋来! “好麻鞋啊!千层底的麻鞋,结实又耐用,张家村诚哥儿家的麻鞋,8个钱一双,穿上舒服咧!”吹一声泥叫儿,吆喝一声,吸引了附近逛集市的人。 张诚两世为人,并不懂得如何吆喝,现在也只是按自己的理解,简单吼一下,他小小孩童,声音不高,还充满童稚,但这泥叫儿加上这朴素的吆喝,在大秦时代也并不常见,还是吸引了很多逛集市的人注意,一上午的时间,麻鞋也就卖光了,母子俩面前的包袱皮儿里还只有十几个泥叫儿。 税吏又走过来:“诚哥儿家的买卖不错啊!” “托您福。” “这还剩下这些泥叫儿,都包起来给我装上吧。”税吏身后一个衣着体面的人说。张王氏愕然,张诚也有点慌。 “还有十五个,那就是三十个钱。”体面男子递过一小串铜钱,“这里刚好是三十个。” “三十二个钱,阿叔,这个包袱皮也要两个钱的!”张诚大着胆子说。 “好!三十二个钱。”体面男子又从袖子中摸出两个钱,交到张诚手中。 “娃儿有意思,要不要到我铺子里做个学徒啊?我是这县城中许记商行的掌柜,许记商行的生意可是遍布我大秦啊!” “我家娃儿是良家子,先夫是公士的……”张王氏在旁边拉住张诚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天生就要低于其它几个行当,张家公士之子是士人阶层,诱骗士人去做商铺学徒,是触犯秦律的。 “失言,我冒昧了,这位娘子,这双鞋是你做的吗?”许掌柜接过从税吏手里递过来的麻鞋。 “是小妇人所做。” “一个月能做几双啊?” “一个月能做十双。” “十双啊……那就这样,这位娘子好手艺,我许记商行一个月向你定10双麻鞋,等下来我商行取一下鞋样子,一双鞋我给你……5个钱。”许掌柜说,顿了一下,又说“市租算我的!”再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对张诚说:“诚哥儿是吧。你的泥叫儿我也预定了,下次过来可以直接送到我的商行,2个泥叫我5个钱,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说话算话吗?”张诚迟疑的问。 “这县城里谁不知道我许掌柜一个唾沫一个钉!”许掌柜豪气的说。 “那你能立个契吗?”张诚讷讷的说。 “立契?”许掌柜有点惊奇。 张诚点点头。 第5章 立契,鸟生意也能拿到合同 集市上有专门的立契人。税吏作为见证,一小卷木简写了契约,双方画押,再用朱砂按了手印。税吏也用了印。秦法严苛细致,但公平合理,一切皆有法度,但官吏却相对清廉。正如在集市上,税吏并不敢接受张诚送过来的两个泥叫儿,而是照价付钱,概因为秦国对触犯秦法的人处罚也极为严厉。 “每人5个钱”。税吏按规定收取立契的税费。 张诚从怀里钱袋里摸出5个钱来。许掌柜也交出5个钱。 “诚哥儿今天好生意啊!”许掌柜看着鼓鼓的钱袋,笑着说,“能有两百个钱吧?”不愧是商贾,瞄一眼就能知道大概的数量。 一石米45个钱,张诚这200多个钱,就是5石谷子,今天一天的收入,就够母子两个小半年的吃食。 “都是乡亲们照应。”张诚憨憨的笑着。 “诚哥抽空可以到我的商行里转转,有啥需要的,咱许氏商行应有尽有!”许掌柜邀约。 看着眼前的地摊上已经空空荡荡,集市散去,回村的牛车要明早才出发,张诚母子两个左右无事,就准备闲逛一下,等下也少不得去许氏商行开开眼界。 母子两个各自揣了几百个钱,这一上午的生意当真是满意极了,收入颇丰,又有了下个月订单的保障,少不得要犒劳一下自己。 “阿娘,去吃那个羊肉汤泡馍馍!”张诚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宠溺的摸着儿子的头,应诺了儿子的要求。羊肉泡馍馍香得很,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美味。 下午,母子两个闲逛,在集市上采买了各样的东西:盐巴、一小罐羊油,张诚额外要了三十个鸡蛋,再到许氏商行买了几种颜料、一个小巧的石臼,还有一块胶。问清楚胶的用法,张诚又给母亲买了一块很好的布料。 在集市深处一个铜匠铺子里,张诚问清楚铜匠都能打造什么,问明白定制铜器的规矩,心里有了打算。在铜器铺里花20个钱买了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小刀,和一个小巧的铜盆。 三十个鸡蛋放在一个装满米糠的竹篮子里,张诚想要自己抱着这篮子鸡蛋,奈何个子小力气小,还是母亲接过去,提在手中。 这一次集市,母子两个满载而归,回去的途中,同村的邻居也知道了母子两个这次赶集生意很是好,恭喜之词不断。阿娘有点心疼买鸡蛋花的钱,一路碎碎念着。 “诚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做那个泥叫儿的?”回到家里,关起门,母亲显然一路上憋得很难受了。问了出来。 张诚带着母亲到了谷仓里,在一个角落摸出一个竹篮,打开看,里面是几百个没有涂色的泥叫儿。 “这都是我做的。这东西很好做,阿娘你和我一起做这个吧!” 母亲狐疑的看着这一篮子泥叫儿。 “这些鸡蛋,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调颜色的……”张诚解释着。抓过一团软泥,手一搓一揉,一个小鸟就制作完成,从旁边拿出一根苇管在泥鸟儿上扎了两下,通出气道,看上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晾干以后,涂上颜色,就是今天在卖的泥叫儿了。” 看着儿子三下两下就做出一个泥叫儿,这么一块泥巴就能卖两个钱?张王氏吃惊地合不上嘴。 “阿娘,你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个,比做布鞋省事儿多了,而且,这里面有一些秘诀……” 张王氏合计了一下,果真这么简单,做泥叫儿确实比制作布鞋省事儿,并且看起来赚的钱更多。这倒是一个好营生。有这个泥叫儿,今年的粮税看起来能补上了,口粮还能多剩下一些。 张诚把怀里的钱袋掏出来交给母亲:这是今天卖泥叫儿挣的钱,给您。 一个四岁的孩子,赶了趟集,自己就能挣到两百多个钱。张王氏倒是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泥叫儿的制作确实很简单。张王氏看着张诚用石臼把颜料捣碎研磨,用蛋清调和了黑色涂满小鸟,再换了红绿黄的颜色草草勾勒出小鸟的羽毛和嘴巴。用白色点出眼圈,再用黑色在眼圈上一点,在黑点上再点一个白色的高光。一只活灵活现的泥叫儿就出现了。 “晾干就能卖了。”张诚把手中这个小鸟放在一边,满意的说。 张王氏试着去画一只小鸟,不熟练画的一塌糊涂。“娘太笨了,画不好这个……” “没关系,多画几只就熟练了。”张诚随手把这只画坏的泥叫儿放到一边。 “可惜了,2个钱呢……”张王氏满脸懊恼。 “没关系的,等下干了把它涂黑,就可以重画一遍,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总之……很容易的。”张诚安慰着。 张王氏却心疼,黑颜料也是钱,再涂一遍,也是浪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母子两个在墙根儿一边儿唠嗑,一边儿画着泥叫儿。 几天时间,几百只泥叫儿就铺满了一小块谷仓。 “先就这样吧。”张诚看着这几百只泥叫儿,估算了一下。县城里一共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孩子,这泥叫儿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也不知道许氏商行能不能吃下这么多…… 何况,泥叫儿这东西,本就是黄泥所做,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没什么秘密,再经过几次集市,估计就会有人仿冒了吧? 当然,泥叫儿的声音响亮婉转,这里面还是有一点技巧的。张诚虽然在之前的世界里并没有制作过这个东西,但是身为了不起的工程师,这个小小泥叫儿的声腔设计还是很认真的思考过的,泥叫儿声音响亮,和内部声腔的结构有很大的关系,音控和吹孔构成的声腔,必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声音才清脆响亮。对于工程师来说,推算出这个声腔结构和角度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要摸索出这个结构来,也并不很容易。 “也许许掌柜已经开始破解和模仿这个泥叫儿了吧?”张诚想着。他并不相信那位体面的许老板是一个老实人,商人哪有真正老实的,但是想要模仿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张诚相信,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 泥叫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玩具,张诚并不确定在眼下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一定没有。只能希望自己的泥叫儿能够帮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多赚一点钱吧。 后世的火箭引擎工程师,在大秦的第一个发明和生意,是用黄泥捏出来的泥叫。很多年以后,张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第6章 在新世界 从村口向外望去,蓝的透明的天空好像无限高远,到处是巨大的树木。树的种类倒是并不稀奇。无非是杨柳松柏。但是柳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杨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松柏怎么可能如此高大?而且这种高大的树木如此之多。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要几个人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树,人在树下宛如蝼蚁。这到底是在哪里啊?怎么有森林如此繁茂的地方? 空气清新香甜的可怕。这是一种远古纯净的空气,空气中氧气的含量肯定超过张诚所到过的任何地方。空气中弥散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 风轻抚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仿佛波涛一样摆动,极为壮观。自己常年闷在实验室、车间里,有多久没有真正亲近自然了。这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就是大秦上郡高奴县的张村。 在张诚所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大规模的土木建设,他所生活的这个村落和周围,还远远不是后世的那种植被被严重破坏、水土严重流失的荒芜模样。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甚至在中原地区经常能看到大象和犀牛。而后世被人视作珍稀动物的大熊猫,在这个时代甚至也只是一种可以轻易获得的普通食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如此弱小,甚至可能被熊猫当做口粮…… 森林是让人产生恐惧的地方,白天路过森林的时候,虽然不走进去,也会感觉到浑身发凉。到了夜间,就常常听到这些黑森森的林子里传出各种鸟兽的叫声。有些声音如狂笑,有些声音如哭泣。都很吓人。 落单的旅人、晚饭时分还没有归家的孩子,十有六七就会被林子里的鸟兽给害了。冬天的夜晚,狼和虎豹还会从林子中出来,到村子里一顿翻腾。有人家养的鸡、羊被狼叼走的,有野猪撞破谷仓大吃大嚼的,也有狗熊撞开房门,伤人性命的。 森林繁茂的特点,就是野兽多,村民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手中只有木棒镰刀。枪矛戈剑弓弩都不准许民间私自持有,自然无法对付这些鸟兽。 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见,银河仿佛如河流一样在天空横亘奔流,哦,银河!来到这个世界上,张诚最痴迷的就是夜晚仰望星空,看这条奔流的星河。在这个没有灯光没有雾霾的时代,天空银河格外清晰,如同一条真实的河流,横亘整个天空,在天空的尽头仿佛流入人间。 银河。坐在院落里纳凉的张诚喃喃的说。 听到张诚的自言自语,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起来:“银河啊,以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到凡间来,被一个放牛郎看上,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后来被天上的天后知道了,天后很生气,就把织女抓回到天上,牛郎就用扁担挑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追到天上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织女,天后就拔下头上的银钗,就在天上那么一划,就出现了一条银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牛郎和织女就隔在了银河的两边,从此再无法相逢。后来就变成了银河两边的牛郎星织女星……这漫天的星星,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呢?我娘家阿婆以前讲给我听过,可惜我不记得了”女人讲起古老的故事,可惜讲的既不生动,也不细致。 这个故事我知道,我还知道那里就是牛郎星,那个就是织女星,那里就是猎户座,那里是狮子座,那里就是北斗星……这漫天的星座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张诚想。母亲你还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啊…… 这漫天的星斗…… 作为一个航天领域的专家,张诚对星图并不陌生,北半球可见的29个星座张诚都可以轻易识别,实际上整个天球的八十八个星座,张诚也都认识。虽然张诚很少在南半球执行任务,但是熟悉天球上的所有星座,是航天专家的一项基本知识储备,虽然航天专家并不需要了解这些星座的传说和占星学上的应用,但是作为兴趣,张诚也多多少少了解这些星座的相关传说。正是在第一次看到天空群星,看到这些熟悉的星座的时候,张诚才确定自己重生在地球上的某处。 漫天的星图骗不了人。你所看到的这个星空,就只能是在地球上看到的星空,那么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如果它不是一个计算机模拟器,那么我就是在地球的某处。我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身处何时就行了……张诚想着。 今年何年,集镇上的阿叔说今年是秦王政24年,历史记载上就是公元前两百多年,具体是两百几十年,张诚对历史纪年了解有限,也不纠结这事儿。读书的时候大概记得秦始皇37年去世,此后经历了大概十几年的时间朝代更迭为汉朝,其中楚汉战争就经历了整整八年。 张诚搜肠刮肚的回想自己那有限的历史知识,发现自己对先秦时代所知实在有限。好像人类从石器时代,经过了疆域都不确定的夏商,一下子就跳到了战国和秦。关于先秦的文学,自己竟然所知甚少,曾经听说过的诗经和楚辞都极为有限。诗经好像还算是一种流传普遍的文学,楚则是秦的敌国。卖弄自己会吟诵楚辞,嫌自己命长吗?听说一些穿越者回到历史的某处,都搬运后世的很多诗词,作为进身之道,但是在秦朝,可不敢这么干。一方面唐诗宋词五言七言的,和这个盛行四言诗歌的时代不搭调,另一方面,就是大秦重视武功,轻视文士,吟诗作对在这个国家注定不会有好果子。更何况理工男张诚所能记得的文学本就有限。 深远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和横亘苍穹这浩渺灿烂的银河,让张诚一时觉得无限孤寂怅惘。所谓穿越,就是完全从过去的生活中被抽离出来,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不仅仅没有熟悉的人,技术也和自己熟悉的时代有着无数代差,自己这样一个掌握了人类差不多最高端科技的人,在这个时代只能靠捏泥叫儿来维持生命,以一个玩具作坊工匠的身份,被这个世界所认识。 第7章 潦草的农业 那个啬夫再次来到张村巡视。 这是很罕见的事儿,高奴县乡村众多,啬夫各自负责的辖区分散广阔,啬夫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检查春耕,全走一遍也要月余,看过的村子很少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再查考一次的。 啬夫来到张诚家的门口,把门拍的山响。 “张寡妇,想好了没有,我刚看过你家的田地,还是一副荒疏的样子,这个样子秋税无论如何是交不上的,你可要早做打算。如果交不齐粮税,到时候我就得上报朝廷,送你去军中服役了,爵寡,也不是不能从军的!”啬夫仍然是一脸邪笑。 年轻的张王氏却没有数日前的窘迫。面无表情的应和:“啬夫大人,我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秋上的粮税总要到秋上才需要交,我家到时候能交上粮税。” 有和许氏商行的契约在手,光卖麻鞋,一年也能有四五百个钱,折算百多石粮食,1万多斤。这是昨天夜里,诚哥给自己掰着指头计算的结果。这还只是麻鞋一项,都没算上诚哥那个看上去玩笑一样的泥叫儿。有这个底气,今年的粮税是没有问题的。也就不用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啬夫的嘴脸。 “你……”啬夫有点气急败坏,一个寡妇,怎么敢对自己如此轻慢! 村长张魁又出现在张家的院墙外:“啬夫大人,张村一向也没有短少朝廷的农税,张黑家的既然说哪能交齐粮税,那就等秋上再说嘛,你现在来催逼,有什么意思呢?” 啬夫涨红着脸,转身离开。 张魁侧过脸来说:“张黑家的,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下门窗,有什么事就大喊,让村里的邻居们来帮忙。” 张王氏红了脸点头。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张诚站在墙角下,冷冷的看着啬夫远去的背影,手里的泥巴捏成一个小人,用手一拧,小人的头咔吧一下断裂。 “真希望有巫术,能做法捏断你的脖子,”张诚看着走远的啬夫的背影,心里想着。 秦国民风质朴,国家只有两件大事,曰耕曰战, 战争会消耗丁壮,更会消耗大量的物资,要保持一个战斗力强盛的军队,就要有充裕的粮食。所以大秦格外重视粮食生产和粮税。朝廷甚至有专门的粮食部门和官员,负责推广农业技术、管理粮食仓库、调动物资和征收农税。 只是,上郡地处偏远,关中那些先进的农业技术还没流传到这里,这里的耕种就极为潦草和落后。而那个啬夫并没有尽到一个农业官员的职责,没有积极改进本地区的农耕技术,当然,一方面可能是他见识不够,另一方面,自然是他私心杂念过多,耕作普遍落后、粮产不足,就让他有更多上下其手的机会。 张诚对母亲和村民的种地方式就颇有腹诽。 张诚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种地的:在之前被烧成荒地的土地上,母亲边走边把谷种撒到土地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就这样随手撒种,走遍自家的田地,就算完成播种了。 张诚以为是自己母亲懒惰或者潦草,就这么随手撒播就完成了耕种。张诚自己虽然从没种过地,但是还是知道种地最起码是要起垄的吧?哪能就这样在一块平地上随便撒种就完事儿? 是因为女人,所以种地不靠谱吗? 坐在田埂上左右张望,发现其它农户也都是这样在平地上随便撒种。 哦……都这么干啊? 慢慢的,张诚就知道,整个村子的农业到底是多么潦草了。也就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贫穷了。 这个村子并不缺少土地,每家每户少则几十亩、多则数百亩耕地。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随便把谷子种子洒在地里,然后就不管了,也没有除虫、除草,也没有修渠灌溉,也没有积粪施肥……就纯纯的看天吃饭而已。到了秋天谷穗成熟的时候,再到地里去用镰刀把谷子割下来,就算完成一年的收成,然后到了春天耕种前,再把田地里干枯的禾苗、杂草一把火烧掉,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再次到田地里撒一次谷种,就算完事儿。 这么潦草的种植态度,粮食产量当然少得可怜。所以空有这么多土地,家家户户的粮食也都是紧巴巴的。 不起垄、不翻地、不使用耕犁、不施肥、不除草除虫。 粮食产量能高才怪! 其实只要改善耕种方法,自己的、村民的粮产就会大幅度提高,比如起垄、比如点种、比如做简单的除草除虫、比如在出苗的时节洒洒水,都能提高发芽率,也就能提高后期的粮食产量。但是这就需要必要的农具,上郡这里……在集市上,张诚并没有看到过锄头犁铧之类的农具,而即使有犁铧,张村这里根本就没有耕牛,又如何犁地呢? 还是穷啊! 农耕落后的令人发指,持续不断的对外战争,大秦在农业税收上极为严格,理论上大秦的农税只有十分之一,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张诚家的税负就接近了五税一。百多亩的土地,剩下的口粮两母子都不能吃饱。这种贫困,是无法想象的。这还是拥有爵位的功勋之家。那没有功勋的普通平民的生活就更加不堪。 火箭专家张诚在大秦,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突破第三宇宙速度,而是解决吃饱饭的问题,战胜贫穷。重生最初两年,张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本来打算是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利用自己所学,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测量,把头脑中最基础的那些知识复写出来,尝试用知识改变自己身边的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看起来,在现有的这个匮乏的时代,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张诚的世界观也发生着变化。 好在,这个泥叫儿的生意,赚来了第一笔钱。从不曾做过生意的张诚,从这件小事上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要变得富足,先活下来,吃饱饭,解决了物质基础,再慢慢解决那些技术问题吧。第三宇宙速度……还要再放一放再说。 第8章 大名鼎鼎的蒙恬和他大名鼎鼎的发明 下次集市,张诚母子带了2千个泥叫儿和二十双麻鞋到许记商行。商行掌柜很痛快的给付了5贯又240个铜钱,但是脸上的笑多少有一点尴尬。 “许叔叔,这么多泥叫儿,你是不是不好卖啊?”张诚问。 “倒也不是很难,我许氏商行货通天下,你想想大秦有多少人?区区两千个泥叫儿嘛,不过可就不知道诚哥儿你这东西做得这么快。老实说,你到底一个月能做多少个?” “这个,其实,那要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相信许叔叔你也知道了,这个泥叫儿也就是黄泥做的,我们乡下,黄泥那是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不好卖呢,我们母子一个月给您送来几百个也行,要是好卖,那就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张诚笑着说。 “这样啊……”许掌柜捻起一个泥叫儿吹了起来。“诚哥儿你家的泥叫儿声音真是响亮啊!” “是啊,许叔叔,泥叫儿虽然是黄泥做的,但是我家的泥叫儿,还是有点小秘诀的,许叔叔也一定试过别家的泥叫儿吧?” “别家的泥叫儿?难道这泥叫儿不是诚哥儿你家独有吗?”许掌柜问。 “我家虽然独家做了这个泥叫儿,但它说到底就只是黄泥捏出来的,你不保证别人不会仿造嘛……不过想做到这么响亮,大概不容易吧……”张诚笑笑。 许掌柜有一点点尴尬。 是的,拿到第一批样品的时候,许掌柜就让匠人破解了这个泥叫儿。泥叫儿很简单,就是一个捏出来的泥鸟,内部做一个空腔,然后做出音孔和吹孔。但是商行的匠人照着做,泥叫的声音却并没有这么响亮,经常只有一股子呼呼声。这里面一定是有秘诀的。 张诚虽不是音律方面的专家,但是对空气动力还有涉猎,当他准备拿出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从物理学角度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何用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和方法,让一个简单的声腔结构中,发出最响亮的声音,还是花了张诚几天时间的。 这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目前就只有张诚和他的妈妈两个人知道。张诚知道它的原理。母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照着做就能一样的把这个泥叫做好,也就够了。 “这5贯钱……”许掌柜显然不想继续“仿造”这个话题。眼光转到这堆铜钱上:差不多能买100多石好谷子了,可就是四五户人家一年的粮食啊,平哥儿你家的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啊! “托许叔叔您的福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泥叫儿到底我们商行需要多少,要等两三个月才能有消息。眼下,平哥儿你还是一个月送个500个来就好。” “没问题啊!有什么难处许叔叔您直接说就行。真的要是卖不掉,许叔叔你直接告诉我一声,咱们就把那个契取消掉也是可以的。”张诚满不在乎的说。 泥叫儿毕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大生意,里面也没有根本的奥秘,说白了,就只是一个音道角度和共鸣腔尺寸的问题。这个时代的匠人虽然没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如果专注于此,多做试验,迟早会发现它的秘密。对于张诚来说,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只是一个试探,是在自己作为一个幼童的身份,不显露超出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能力之下,制作的一个小玩意儿,通过这个泥叫儿,张诚和整个世界发生了一次交流,也通过这个泥叫儿,尝试着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一点的了解。 一个月卖掉一二百个泥叫儿,就能极大改善家庭生活,让这个农户之家有余钱可以购买这样那样的物品。但是如果没有泥叫儿,张诚相信自己随便都可以拿出另外的东西,把自己的生活做一点小小的改善。可能会稍微复杂一点,但是对张诚来说,并不难。 而今,许记商行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收下2000个泥叫儿,让他吃了一惊。也因此对许记在这个世界的能力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在许记商行,张诚又买了一些生活物品,更多的颜料和鸡蛋。额外看到几样东西让张诚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是一个铜权,张诚对古代文物所知有限,不过看到样子也大约猜出来这是一种古代的砝码。利用重力加速度确定长度单位,他需要一个重锤,原来想,在丝线下系一个石头也能做一个重力摆。但是有铜权,就更好了。 另一件东西是个铃铛。明显是个牛马使用的铃铛。张诚请商行的伙计给铃铛上系一根绳,轻轻的摆动,铃铛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声音很清脆。张诚一直盯着这个铃铛,看清楚在摆动振幅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一声轻响,铃铛摆动,声音不绝。好东西。工艺究竟如何不去说,这东西正是自己当下最需要的。 第三样物品是毛笔。这让张诚很震惊。就他所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般是用小刀子刻在竹简上的,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毛笔。这个时代的毛笔当然没有后世毛笔那么多花样,但是制作也足够精致了。看笔头应该是狼毫一类的。笔头修饰的非常精致。毛用胶粘结在竹子制成的笔杆上。 “这是啥?”张诚装作不懂的样子。 “这是蒙笔。” “懵逼?”张诚的表情就很懵逼。 “这是蒙恬大将军家里制作的笔,所以叫蒙笔,是用来在木简上书写文字的。” “文字不是用刀刻下来的吗?” “刀刻没有用笔写快。这个在咱们秦国叫笔,在楚国叫聿,在吴国叫不律,在燕国叫弗,这支笔因为是蒙恬将军亲手所造,所以叫蒙笔。”谈起各国物产,许掌柜就滔滔不绝了。 “蒙恬将军亲手所做?蒙恬将军带兵打仗,有时间天天在家做笔?”张诚问。 “这个……”许掌柜被问住了,“也许是蒙将军府中的下人所做吧?” 一斤重的铜权,只要40个钱,张诚对这个价格很满意,铜钱是半两一个,一斤就是32个,铜权卖到40个钱,是商家多少要赚一点,还要付一点税金。良心价格。铃铛也只有几个铜钱,这支蒙将军毛笔,却要50个钱!足足10石谷子!是张家田税的三倍还多!文化有关的事儿,还真是奢侈啊。 不过想想这是接下来重要的工具,咬咬牙,张诚还是买下三支毛笔。 额外又买了一小段铜丝,一卷蚕丝。铜丝不是后世那种拉出来的截面滚圆的铜丝,这里的铜丝截面是方的,显然是从铜板上切割或者剪下来的。 许老板想破头皮也没想出来,这个泥叫儿里有铜丝什么事儿。 第9章 重锤定天下 张家母子乘坐着村里的车子,带了小半车采买来的物资,回到了村里。付给车夫大哥4个钱,车夫乐的合不拢嘴。 不消过夜,全村都会知道张家这是发了财了。但是张家到底靠什么发财,村里人并不知道,看到张家母子带了两个包袱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里还有不少铜钱,但是就看这些大包小裹,就知道这赶集的收获不小。 回到家里,张诚和母亲把铜钱放到一个陶罐里,罐口堆了草灰,盖上一个盖子,然后挖坑埋到厨房角落里。 这里就是张家秘密的小金库。有这一罐铜钱,张家今年的田税就不是问题了。装草灰的目的是防潮。当然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油纸,可以做更好的密封。陶罐里如果放一些石灰进去,防潮的效果也会更好。不过眼下条件简陋,也就只能盖一个盖子,用草灰来简单防潮。反正这些钱也要经常拿出来花掉,倒也不用那么复杂。 张诚急急忙忙到谷仓去制作自己的测量装置。 即便在最贫穷的生活环境下,科学研究和科学实验也是可以进行的。对张诚自己来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成这些科学测量,甚至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用铜线在谷仓的房梁上缠绕成一个吊挂装置,把几股蚕丝拧成更粗一点的丝线,穿过这个吊环。用在集市上向木匠定制的木条比量了丝线的长度。在最下端挂上铜权和铃铛。这就是一个单摆装置。 原理很简单,用单摆记录一昼夜的摆动次数,每一次就是一个平均的单摆周期。这个方式可以在这个时代相对精确的计算时间。单摆周期公式包含三个参数,就是时间、摆长和重力加速度。当然里面还有一个常数就是π。 l(摆线长度)=g(重力加速度常数)t(时间)2\/4π(圆周率长度)2 确定其中两个参数就可以推出第三个参数,这一次张诚要通过测量时间的方法,和取已知的大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来推算摆长,有了摆长的具体长度,就可以确定一米的标准。 有了米,我就能有升、有克…… 长度、体积、重量,是谓度量衡。秦始皇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统一度量衡。不过大秦的度量衡并没有一个深植于自然界的基础,而是因循旧制,随便制定的。张诚则按照国际标准测量工具的原则,以脚下的地球作为测量标准,重新确立。这样的度量衡可以超越历史和时间的变化。 一米的长度是地球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如果有更精密的测量工具,一米可以是氪-86原子的2p10和5d5能级之间跃迁的辐射在真空中波长的1 650 763.73倍。放在宇宙尺度中,都是恒久不变的。当然,要实现那么精密的测量,就需要有光学仪器、有光谱分析能力,拿到氪同位素……眼前是不现实的。 就还是学法国人,先以大地为尺度,校准一根米尺就好。 1升是长宽高各0.1米的正立方体的容积。 1千克则是四摄氏度的一升水的质量。 这个世界就标准化了。 用天文学的方法校准米尺,也需要进行大地测量。要选择南北两地,先测量出子午线的长度。对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不现实。张诚选择的是利用现有的物理常数,靠手边的一根绳子,逆推一下这个长度。 之所以要用一昼夜来完成这次测量,因为在这个时代,张诚手里也没有靠谱的计时器,只能通过日晷来记录一整天的长度。张诚在正对着谷仓门口的院中,立起了一根木杆,又在单摆的下方设立两个标记点,单摆的角度是5度以内,振幅在10度以内,就可以保证均衡的摆动周期,只要确保这个摆持续运行,记录下一个昼夜内,摆动次数,就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摆动周期。 当然,在现有条件下,所有测量都是粗糙的。比如一昼夜的记录,只能使用日晷。也只能使用正午日影作为记录点。日晷计时是不准确的。一昼夜24小时,从天文意义上说也是不准确的。另一方面,本地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经过测量,所以只能套用一下g=9.81的常数来凑合一下。 但是这种粗糙的方法,可以得到的长度数据还是相当准确的,误差可以到千分之一以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测量工具能体现出来的。 这样就够了。 能得到一个精确度达到千分之一的测量工具,接下来张诚还能据此制作出一个计量精度达到秒级的钟摆,空间和时间都可以测量,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秘密了。 在庭院里用重锤和立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日晷。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正午的日影线,在日影线上又放置了两个标记柱,这样当正午时刻到的时候,日影刚好遮盖住两个标记柱。这就有了这次测量的原点。 记住这一天吧,这天是秦王政廿四年戊寅年十月五日。时间和长度被精确测量的第一天。 计划了所有工作,准备了干粮和水,甚至准备了便桶,张诚和母亲交代了接下来自己两天要在谷仓里做一点东西,要母亲在这两天内不能打扰自己,而且绝对不要碰触庭院中的那个日晷装置,就打开谷仓的门,坐在那个摆锤装置后面,等待正午的来临。 手边几块木板,一束炭条,就是记录用的工具。 日影落在了标记的位置,张诚放开已经拉起的摆锤,这个摆开始摆动。 秦王政廿四年十月五日正午。 张诚激动的用一块烧黑的木炭条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这段文字。这种楷体字,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够认出。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实验报告。张诚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刻都值得载入史册。 当然,这个试验的设计、这个试验的结论,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必须作为高度机密将之封存。 但是,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来记录或者重现这一实验。张诚想。 单摆摆动,到达摆动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叮的一响。 用铃铛的原因,而不是用视觉记录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油灯之类的东西。夜晚根本看不到摆动的状况。 铃铛响2声,张诚念一个数。数够100,在木板上画一根线,五根线记录成一个正字。 这个试验非常枯燥,张诚不停的用一根尖木棍刺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实验永远是枯燥的。以前在实验室里,几天几夜熬一个实验等待数据出来,都是寻常事。只不过那个时代各种数据有自动记录装置,还有一些助手、研究生来帮助自己完成实验,自己只要看最后的结果或者图形就好。在这个时代,只能靠这样枯燥的记录。 虽然没有任何靠谱的尺度,张诚靠目测估算,这根摆锤线的长度大概不到2米。那么一个摆动周期大概要在不到3秒,100次摆动是5分钟,一个正字是25分钟左右,一昼夜大概要画不到100个的正字。张诚已经测试了自己在完全黑暗中,靠自己手指摸索在木板上写下正字而不重叠的方法。就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记录这一切。 白天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夜晚是难熬的。整个实验是枯燥的,也是极为损耗精神的。好在张诚做了大量的自我建设,坚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当摆动振幅开始变小的时候,张诚就用手拨弄一下摆锤,放到事先做好标记的位置,确保这个摆继续运动。虽然有手动去重新启动单摆的这个过程,但是在整个一昼夜超过2万次摆动的过程中,这几次用手矫正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这个试验的精确之处。只用了一个单摆,和一个太阳,得到可以接受的精度的计量单位! 当日影再次覆盖在地上的两个标记的时候,张诚念到了47。立刻在木板上写下47这个数字,然后开始数之前写下的那些正字。虽然有很多正字在夜里凭感觉写下,歪歪扭扭,但确实没有重叠和模糊。一共69个正字另3笔。简单算了一下,这一昼夜,摆动了次,四则运算得知,这个单摆的一个周期是2.秒。小数点后4位,就已经足够精确了。 这根摆线的长度是1.5271米。 张诚在空白的木尺上,用小刀刻记了这根摆线的长度,并且记录下这个尺寸的数据。接下来只要调整摆线长度,重复这个试验,就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米尺的长度了。 因为自己实验耽误了几天,泥叫儿的制作就耽误下来了。好在现在调整了订单,这个月只要交出去500个泥叫就够了。压力并不大。利用空余时间,张诚用羊油给泥叫儿脱模,制作了一个模具,这样就更简单了。只要把揉好的泥团塞入模具,两片模子一压,一个泥叫儿就成型,然后把苇管从模具上的两个孔插进去,泥叫的音孔和音腔就自动成型,一压一插,几秒钟的事儿,剩下就只需要阴干、上色就可以了。 张诚还实验了一下,在院子一角垒一个泥灶烧纸泥叫儿,烧成的泥叫就变成陶器,更加结实耐用。 就叫“泥叫儿2.0”吧,张诚恶趣味的想着。 这个家庭小作坊,从纯手工业生产升级到了模具化生产。这是一大进步。 就不知道,商行能吃下多少了。 几天以后,张诚通过调整摆线长度的方法,最终得到了一根一米摆,现在不仅仅有了长度单位,张诚还非常准确的得到了一个一秒的时间长度。 只不过,这根摆线,还不足以制作出钟表来。 第10章 这么大的生意,许老板吃得消吗? 再一次来到集市,直接去了许氏商行。 许掌柜看起来有点焦急,看到张诚,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现在许掌柜也已经看清,在泥叫儿这个生意上,张家是张诚说话才算的。他那个母亲虽然稳重,但是不像是个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对这门生意完全拎不清,于是叫侍女安排张王氏去隔间喝茶汤。留下张诚单独聊。 “许叔叔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张诚被安排在客位,坐在条案后面,面对着满桌子美食,揣着手说。张家只是一个农家,还不知道和商家打交道、和官家打交道的礼仪。张诚只知道少说话、表现得沉稳镇定一些。 “那个泥叫儿,我用快马送到了咸阳,在咸阳的商行卖得很好。总行的掌柜说,可以敞开和张小哥订货。”许掌柜看着张诚面前的那个小小包袱,有点懊恼。那个包袱里大概是500个泥叫儿,还有20双布鞋,看尺寸也不过就是这点东西。许掌柜后悔上次集市里,自己给张诚交代的一个月500的交货量太小了一点。 泥叫儿这东西,不占地方,用快马送到咸阳去,一来一回才几天时间。在咸阳,这些泥叫儿加了一倍半的价格,2天时间2000只泥叫儿售卖一空。虽然生意不大,咸阳总行的大掌柜却很满意。大掌柜衡量了咸阳和天下州郡、列国的需要,觉得这泥叫儿可以做成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意。同时咸阳的大掌柜找匠人研究了泥叫儿,觉得这个张家村诚哥儿家的泥叫儿也是一绝,咸阳的匠人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泥叫儿做得如张家的泥叫儿这么响亮。而且诚哥儿给的价格也算公道合理,就干脆把这单生意直接派下来了。大掌柜估算,2年之内,100万只泥叫儿,许氏商行是吃得下的。 “就不知道,诚哥儿你一个月最多能给我供多少只泥叫儿?” 这样啊,张诚咧嘴笑了。 “不瞒许掌柜,这些泥叫儿就只是我娘带着我做的,倒是也做不了多少。但是许掌柜你说敞开了订货,那就不知道大概这个敞开了是多少呢?” “这个,我也没有准数儿,我想,如果可以,一年我可以吃下50万个。”许掌柜犹豫不定的说,这个犹豫,犹豫的不是自己能买下多少,而是不能确定张家能供应多少。“如果小哥儿能把秘方给我,我可以开设一个作坊,和小哥儿分账。” “50万呐,这倒没多难,但是我得准备一下”张诚沉思片刻,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许老板傻傻的看着这个娃儿,“你知不知道50万是个多大的数目?”老板心里想。 “50万,一个月给您个,一年就是48万个,稍微努力一点,也就差不多50万个了。”张诚看出老板的不确定。“50万个泥叫儿,也就是100万钱,在这个集镇上,这可是个大生意了。”张诚笑笑说,“许记商行,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商行啊!” 许老板有点呆,没想到这孩子算术还很好。 “先看看我这次带来的货吧。”张诚打开包袱皮儿,里面是一些泥叫儿,和上次订货是一样的,额外还有一个更小的包袱。在老板的注视下,打开这个小包袱,里面也全是泥叫儿。 “这100个是新款。”张诚说。 新款的泥叫儿是烧制的陶器,更结实,不会遇水即化。张诚把一个泥叫儿扔到眼前的一个水盂里,泥叫儿先是浮在水面上,慢慢浸了水,就沉到水底,老板看着诚哥儿的动作,很不解。隔了一会儿,诚哥儿把泥叫儿从水里捞出来,甩掉水分,放在水边吹一下,婉转的鸟叫声响起。 老板有点吃惊,接过泥叫儿看了一遍。 “不是泥的?”老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新的泥叫儿一样色彩艳丽。“这是陶?” “是陶。” “这个价钱?” “许叔叔你一直照顾我家生意,当然不能卖贵了给你,如果你买这种,就还是五个钱两个,要多少有多少。”张诚淡定的说,就好像是卖一块糖给对方一样。 明明成本更高,但是一分钱都没加。许老板也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张诚这是以快速迭代的方法,迈过了泥叫儿这一个简单的门槛,陶叫子比泥叫儿难度更大、成本更高,但是只要量大、只要独家,张家就能独占这个生意,许老板不禁佩服起这个小小孩童。 “许叔叔你觉得呢?” “当然、当然,那么我们下次就定这个?” “可以,不过你要这么大量,下个月我们先定1万个,然后我再逐渐增加产量,我估计三个月后,我就能保证每个月稳定供给你4万到5万个。”张诚说。 产量、稳定、供给是什么意思,许老板没听过,却大概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的好的,没问题。 “但是……”张诚说。 许老板一惊。 “许叔叔,如果要那么大的产量,那我就不能再到集市上给你送货了,许叔叔你得派车自己来取。”张诚说。 “那是自然。”许老板放下心来。 “还有,有些材料许叔叔你得给我提供,1万个泥叫儿,得给我100斤炭黑、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白色颜料各20斤,不要石块,许叔叔你研磨成细粉给我送来。哦,还得有100斤鸡蛋和……100只毛笔——蒙笔,100支蒙笔。” “还有,许叔叔你要做一些包装盒子来,大概三尺的盒子,里面打上100个格子,一个格子里我给你装2只泥叫儿,个泥叫儿,你得做这样50个盒子。这样点货清楚,也不容易损坏,你给咸阳总行送货也方便得多。”张诚侃侃而谈。 许掌柜真的是吃惊了,这孩子的侃侃而谈,条理清楚,计算也极明白。这孩子的算术,自己商行大多数伙计是比不上的。这份条理和镇定,就更是难得。 “没问题,”许掌柜说,然后微微一笑,“诚哥儿你说的这么清楚,相当于把秘方儿都给我了。”这是说那些颜料、鸡蛋,包含了很多商业信息。 “这算什么秘方,这不都是一眼就看清楚的?说白了,这个泥叫儿不过是个手艺,值两个钱的不是这块泥巴这点颜料,而是手艺。”张诚微笑。 “诚哥儿说的,是这个道理。”许掌柜心服口服,不再把眼前的孩子当成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和自己完全平起平坐的成人。 就这样说定了。 在回村的牛车上,母亲小声的问张诚,到底和掌柜的谈了什么,张诚转着手里那一串钱,微微笑着“没什么,和许掌柜谈了笔生意,回村咱们再说。” 我,航天专家张诚,来到大秦,第一个制造业项目,居然是玩具。张诚在颠簸的车子上想着,又自嘲笑一笑:好歹,这个泥叫儿的空气力学原理和火箭引擎的原理也有几分相似…… 当夜,张诚躺在床上,摸着黑和母亲把整个方案说的清清楚楚,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清楚的讲给母亲,要母亲牢牢记住。在黑夜中,母亲几次发出惊叫和欢呼。 第11章 共同致富 第二日一早,母亲就带着张诚去找村长。 村长老魁叔早年从军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老魁叔的残疾,做不了太辛苦的农活,但是家里儿子多,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因为老魁叔从军杀敌有功,是个上造的爵位,家里有2顷地。又因为老魁叔在军队中曾经管理过一个小伍,随大秦的军队征战过几个国,见过世面,说话做事都有条理,因此老魁叔做事公道、说话有人听,做了这几年村长是人人信服。 “张黑家的,吃了没?”一大早张王氏走进村长老魁叔的院子,老魁叔赶紧迎出堂屋,就站在院子当间儿和张王氏说话,客套的问吃了没。这倒是几千年不变的中国式寒暄。 “吃过了呢,他老魁叔,不,村长,俺今儿上门是有事儿找您商量。”张王氏站定,礼貌的对村长说。 “哦,家里粮食还够吧?不够的话,回头让我家四儿给你送两袋子粟过去……”老魁叔说,“那是要找人帮忙种地?可眼下已经是农闲了……” “家里倒是不缺什么,就是,有一宗生意,要请村长帮着筹划一下。”张王氏微微低了头,回话。 事情很简单,和许氏商行签了新的契,一年之内完成50万个泥叫儿的生意,这个订单张家母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完成的,张诚思量了一下,眼下有泥模具在手,生产速度倒是很容易提高,但是烧制、彩绘这两道工序,就不是自己母子能忙得过来的。所以找村长来召集全村的妇人和孩童一起帮忙,还要请壮丁帮着造几口窑来烧陶。 当然,这些都会给工钱的。 “一个窑我家出500个钱,要请村长帮忙组织村上的汉子们帮着我们娘们儿这几天搭4个窑来,然后帮着诚哥儿捏泥叫儿画花样,捏泥叫儿用小孩子们就行,画花样儿要妇人们帮忙,小孩儿们是做10个泥叫叫给1个钱,妇人们是画4个泥叫儿给1个钱。三天一结账。”张王氏示意诚哥儿把泥叫儿递给村长。 村长看着手里的泥叫儿。简单的估量了一下。“这是好事儿啊,这叫什么帮忙,全村的人家都要感谢你们娘儿俩呢!”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这个作坊就在张家的院子里。 五天以后,四口窑就在院子西墙外立了起来,第一次窑火烧起,馒头窑就变得坚固了。第一次烧窑是试烧,但是烧成的泥叫儿效果也很好。因为是直接在柴火里烧的,张诚还不懂用匣钵隔火烧的工艺,柴草灰落在泥叫儿上,把泥叫儿熏得漆黑。窑温完全降下去以后,张诚进去把泥叫儿取出来,捏在手里看,因为没有釉,这些泥叫儿看上去黑黢黢的。不过涂了用蛋清胶调和的颜料以后,就会变得光亮亮了。 百十个女人各自搬了小板凳、木墩子,坐在当院排成一排排。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空碗。 张王氏站在院子中间,给妇人们示范如何调和颜料,如何给泥叫儿上颜色。涂色这个工作,已经被张诚设计成一个简单的流水线,有人负责给小鸟全身涂黑,每一个妇人都只负责画一种羽毛颜色,点眼睛的也有专门的人。5个人一组,在小流水线上就能完成一只鸟的涂饰。涂好颜色的鸟儿,放在长条木板上搁在院子里新搭起的一个简陋的草棚子里,等到阴干就可以直接装箱。 这是后世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模式,张诚还不知道的是,在大秦,军器监制造弓弩,也用了这样流水线的模式。这种流水作业的好处是,效率高、出品稳定。缺点就是,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人,都无法掌握全部技术。 妇人们并未经历和商行签约的环节,所以对制作泥叫儿具有什么意义,并不了解。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份工作,看得出,所有人都木然的学着如何描绘花纹。 孩子们则是被张诚带到一间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堆已经准备好的软泥,小孩子们每个座位前有一套泥模,软泥塞进泥模一压,在泥模的两个孔洞中插入芦苇管,两根芦苇管相撞的时候,摇动一下苇管,让空腔更大一些。然后抽出苇管,打开泥膜,把做好的鸟儿放在眼前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木板排满以后,就抬到院中的凉棚中阴干。 成型工艺是核心秘诀,但是相信这些孩子们并不会看出其中端倪,也就没有办法泄露其中的秘密。至于彩绘,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人工,并不存在任何秘诀。 小孩子们对捏泥巴却没有任何抗拒。一些孩子把自己浑身弄得像泥猴一样,也有孩子很谨慎的不让泥巴弄到自己衣服上。但是显然大家很开心。只是随着这些工作不停的重复,孩子们渐渐开始疲倦。 “我的第一批工人,居然是童工,”张诚一边在孩子们中间翻模子,一边嘟囔着。 童工的工作不见得就是沉重负担损害身体的,这种简单重复的工作,损害的是孩子们的心灵。过早的进入一个机械化生产的时代,就容易被机器异化,从此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儿童。 更何况,虽然说这些孩子翻制10个泥叫儿,就给1个钱。但是这些钱最后一定会被他们的父母收走,和那些妇人不同,妇人们还会有因为每天多赚几个钱所得到的满足和快乐,这些孩子将不会从这种报酬中得到任何满足。 烧陶工艺当然需要技术,不过其中的技术也不是张家母子掌握的,只能摸索着来。烧窑的活儿额外交给外面的男丁们来负责就行了。 一番计算下来,张诚估计了一下,连柴草带工费,占总售价的不到2成。自己母子大概能有8成左右的净利,这生意美得很。 这个全村最冷清的小院子,一下子就变成全村最热闹的小院子。 除了给钱,画泥叫儿的时候要用蛋清调制颜料,但是蛋黄却不会用到。张黑家的把这些蛋黄在沸水里煮成蛋花汤,加一点盐。用碗盛给在这里工作的妇人和孩子们。虽然还不能保证每人吃到一个蛋黄,但是这一碗汤的美味,还是让很多人称赞,乃至夜里躺在床上都会回味。 当三天后,张王氏开始给院子里的妇人孩子派钱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安安静静的。 400个钱派下去,妇人们一个人都只得了四五个钱,小孩子们得了2个钱,但是这些钱被捏在每个人手中,每个人都安静的不吭一声,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50个钱就能买1石粮食!一个女人做一个月工,就挣下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娘们儿孩子们可比村里的汉子们还有用了! 每个人就此相信,跟着张黑家的画这个小鸟儿,确定能拿到钱。3天能拿一次。这钱并不多,但是不需要流汗、不需要自己家出钱出物,就只是坐在这里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画一点泥叫儿,三天就能拿一次钱。还有比这更美气的事儿吗? 几天之后,张诚不得不另外花钱,在小院外几百步的地方挖了一个厕所。上百人的方便,实在是太麻烦了。远远望着那个旱厕,张诚捏着鼻子想,“这下肥料也有了。” 10天之后,商行的车来了,带走了3000个泥叫儿,留下一-堆制作好的木箱子。 第一个月,诚哥儿给商行交了1万5千个泥叫儿。并且托商行的伙计通知许掌柜,下个月就能交3万个,1年完成50万个没有任何困难。 第12章 童工和棒棒糖 铜钱是注定到不了孩子们的手里的。就好像张诚这段时间靠泥叫儿赚了好多贯铜钱,但是都被母亲收走了。当然,张诚相信自己需要钱的时候,是一定能从母亲那里拿到钱的,多少都行。但是要自己身上揣着很多钱,母亲一定不放心。 在后世,几乎没有小孩能自由掌管自己得到的压岁钱。 在下一次商行来取货的时候,带来了一些饴糖和干果。 饴糖是麦芽糖。装在一个带釉的陶罐中。这样一罐麦芽糖,要两百钱。算是极昂贵的奢侈品。 用两根麦秆挑起一团麦芽糖,在半液体的麦芽糖滴落之前,两根麦秆不停的搅动拉伸,麦秆绕来绕去,麦芽糖一次次拉成丝再绕成团,在这种缠绕的过程中,麦芽糖逐渐混入空气,颜色从蜜色逐渐变成白色,最后在麦秆上形成一个半凝固不再流淌的球,张诚把这个麦芽棒棒糖放到嘴里——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品尝到甜味。 看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张诚随手把这个自己含过的棒棒糖塞到离自己最近的男孩嘴里,这个叫赵三球的男孩是个很壮很活泼的孩子。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咂了一下嘴,当时就呆住了。张诚把这根棒棒糖塞到他手里,说“给每个人都舔一下”。这么多孩子舔一个棒棒糖,有点恶心。张诚是不会去舔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但是自己舔过的棒棒糖给别人舔一下,却没啥心理负担。 小村的孩子们还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棒棒糖很快就到了下一个女孩嘴巴里。这个女孩叫赵杏儿,是三球的妹妹,杏儿有很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就变成弯弯的两个月牙,杏儿舔了一下棒棒糖,一下子就安静了。 每个孩子都舔了一下棒棒糖。所有孩子都沉默,瞪大眼睛,等着棒棒糖再次轮到自己手边。 “这是棒棒糖。下面我给每个人粘一团,大家学我的样子自己来拉这个糖,人人有份。”张诚把一捆麦秆分发下去,每个人拿了两根短短的麦秆。 用木勺把麦芽舀到一个木碗里,让孩子们自己用麦秆来挑这个麦芽糖,孩子们的手法很生疏,有的人挑的多一点,却会滴落到地上。有的人会挑的少一点。那些滴落的,张诚让孩子重新挑过。 看着孩子们专注的挑动那些麦芽糖,拉丝、缠绕,再拉丝,再缠绕。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 “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做泥叫儿,最后挣到的铜板都交给了父母,你们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所以这样,你们以后每天到这里来,一早来的时候就可以得到这样一颗糖,只有每天早上有一颗啊!”张诚强调说。 每个孩子都点着头。 赵杏儿很聪明,棒棒糖卷得很快。卷好后,在舌头上舔了一下,眼睛变得明亮,然后马上跑出屋子去,和在庭院中画鸟儿的母亲一起分享这个棒棒糖,讲这个棒棒糖的做法。张诚从门缝里看到庭院中的女人都艳羡的看着杏儿的母亲,夸赞杏儿懂事儿,杏儿母亲也只是舔了一下,就把棒棒糖还给杏儿,让杏儿自己吃,杏儿蹦蹦跳跳的回到翻模的房间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弄着手里的棒棒糖。张诚瞥了一眼这个叫赵杏儿的小女孩,她长得很秀气,笑起来很好看。 玩这个棒棒糖要花掉很多时间。但是孩子们很快乐。张诚也不觉得孩子们在玩乐上化这么多时间就是浪费,这道翻模的工序本来就不难,工作量也不大,没必要把孩子们弄成流水线上的牛马一样。 张诚收起陶罐,放在房间一个干燥的角落。这个时候,三球忽然说“这个像蜂蜜”。 “蜂蜜?” 嗯,在西面的树林子里就有蜂窝,我弄到过一个蜂窝,里面的蜜糖就是这个味道的。三球说。 “那次三球你被蜜蜂咬了,脸肿的像大狗熊一样!”就有孩子来揭三球的老底。 张诚关心的确不是这个,“那面的蜂窝多吗?” “西面的林子里,蜂窝还是挺多的。”,就是如果你去摘蜂窝,他们会咬人。会把你的头咬的跟狗熊一样!孩子们乱糟糟的说。 张诚有一个想法,说:“改天带我去看看”,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想法,最终总要看看才能知道可行与否。 吃过棒棒糖,孩子们把舔干净的麦秆拿去继续给模具中的泥胚穿音孔,这也算物尽其用。 做好的泥胚要整整齐齐的摆在木板上。张诚就用这个教孩子们数数和算数。有些孩子笨一点,数都数不清楚,但是有的孩子就机灵的多,两天不到,杏儿就连乘法口诀都背会了。 要想找到自己的未来,身边还是需要一些聪明的伙伴的。张诚看着聪明伶俐的杏儿,和叽叽喳喳的满屋子孩子,心里想。 庭院里的女人们是从来不会安静的,画鸟儿只需要用到手,不需要用到嘴,所以家长里短的各种八卦不断。 在制作间里的孩子们也从来不会安静,四岁的张诚因为能给大家分钱分棒棒糖,自然成了这群孩子的王,在玩一样的翻模过程中,张诚嘴也不闲着,有时候会讲一些故事,有时候会讲一点计算的方法。就用着满地的泥叫儿,开始最初的加减法计算。 但是讲生活常识的时候,张诚就不灵了,孩子们经常纠正张诚。 “诚哥儿你没种过地,撒种子的时候要这样,抓一把种子斜着往高抛,这样撒的又均匀又快。一家人撒一天,种子就都种下去了,等下雨的时候,过几天就发芽了”一个孩子显摆着自己的农业知识。张诚痛心疾首。地不是这样种的! 但是显然,自己是没法说服这些人的,无论是孩子还是外面的大人们,他们都坚信,播种就是要这样漫天挥洒,这样又省力又有效。要教育他们,唯一的办法是证明效果给他们看。 这一年的冬天,张诚母子再没有下过山,所需要的一切,自然都由山下的商行给送上来。到了年底的时候,村子里每家都靠妇人多挣了几百个钱,这个年,整个小村过得格外富足。 制作这些泥叫儿,当然用不上农人们所有的时间。实际上只要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完成全天的定量。不耽误女人们回家给全家人做饭。也不耽误这些孩子帮着家里干一点杂活。 张诚找了个时间跟着三球和几个孩子去西面的林子里看蜂窝。确定不是马蜂,是野蜜蜂,张诚小心的看了在一个树杈之间夹着的一个蜂窝,蜂窝挺大,蜜蜂进进出出。这附近的蜂窝确实不少,一路上约略看过去,有二十几个之多。但是冬天了,眼下也没法拿这些蜂窝怎么办,不是动手的机会。张诚只是记住了这件事,回去慢慢想办法。 第13章 妈,羊死了! 泥叫儿这个生意让张家收入稳定下来,有了钱,张诚家里今年养了一些鸡,几只羊。 张诚现在经常有鸡蛋吃。不是给村民们吃的那种稀薄的蛋花汤,是真正的煮鸡蛋,新鲜的煮鸡蛋。母子两个也开始有羊奶喝。虽然母亲经常嫌恶羊奶太膻,但是张诚坚持说这些羊奶是好东西,总是强迫母亲喝一大碗下去。 肉是很少吃到的。偶尔山下的商行会送一些咸肉、腊肉或者肉干过来,这些煮到粥里吃,算是有荤腥了。但是因为能吃到鸡蛋羊奶,张诚母子在张诚四岁的这一年,身体是明显的健壮丰盈起来。 秦人喜欢养羊,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像诚哥儿这样为了喝羊奶,而是为了用羊的肉、羊的皮。 这个时代的衣服是丝和麻做的,官人们才能穿丝绸绢帛,平民只能穿麻衣。麻衣是没法御寒的,春夏秋还能勉强熬过去,到了冬季实在是不行。 “棉花,这玩意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有……”张诚苦笑。棉花是来自埃及还是来自印度来着,记不清了,总之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东西,在秦国要想过冬,能穿的就只有羊皮。男男女女都穿了一件羊皮袍子羊皮裤子,陈年的羊皮脱了毛,磨得锃亮,混杂了不知道是人的油脂还是羊的油脂。 纺织品和羊皮都不充足,大多数人一生只有一套衣服,一套羊皮。甚至一些人家都匀不上一套衣服。 不过可以猫冬。 高奴县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浮出土层的煤块。农人捡回去点着,放到陶盆里就是一个炭盆,冬季用来取暖,没有衣服的人就可以在炭火的温暖下熬过难熬的冬天。烧煤取暖,在床上铺上干草,躺在里面,也就暖暖和和可以睡一觉。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被。穷人家更没有被褥这一说,干草就是最好的保暖用的材料。天晴的时候,把干草堆在院子里晒去潮气,晚上就睡在草堆里。 这里的煤很多,树林里、草丛里、道路边儿上,随处可见黑色的碎块。农人带着筐捡拾做燃料和用来取暖,这里的人何时何地开始认识煤、了解煤的用处的,张诚无由了解,只能猜测这是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自然而然增长的知识。 煤产如此之丰富,张诚一度以为这里是后世的山西,他印象山西是一个拥有极为丰富的煤的地区,但是山西也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地区。不过在先秦时代,山西是晋和赵国的疆域 煤块是个好东西,煤是工业的粮食,有了煤就有了最基础的能源,在蒸汽机里,煤产生的能量能推动钢铁巨兽…… 当然,如果有石油就更好,张诚所熟悉的很多引擎,都需要燃油作为燃料。 这一年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家里添了鸡和羊,央求村里的男丁帮着在庭院一角盖了一个羊棚。羊棚比人住的屋子要简陋的多。但也是有墙有门有屋顶。这样冬季也能给鸡羊御寒。太冷的天里,还要往羊棚里送个火盆,免得羊冻坏了。羊也是很娇贵的动物。 这些羊儿养的很壮,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要杀上一两只羊来过年的……也可以做两件新的羊皮袍子。 满心满愿的算计着未来的时候,未知的意外比未知的未来来的更快。 某一个寒冷的早上,母亲发现羊棚里的羊和鸡都死掉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怀疑是谁下毒或者用邪术弄死了自己家的羊。 张诚不信这个村子里谁家和自己家有那么大的仇。进到羊棚看的时候,发现几只羊东倒西歪的在地上,身体已经发硬了。鸡和羊看起来死的很自然。不像是受到过惊吓,身上也没有外伤。一边检查这些尸体的时候,张诚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忽然想起一事,看到羊棚中间那个已经熄灭的火盆,大惊。连忙跟头把式的往屋外奔逃,踉踉跄跄直接摔倒在地当间儿,这一下把母亲吓坏了,忙过来看。 张诚深深呼吸几次,觉得自己的头不晕了,刚刚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急忙站起来,把羊棚的门拉开,然后拉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屋中,要母亲把屋子里的火盆都端出去。 巨大的恐慌弥漫他的内心。 这尼玛是煤气中毒。 燃烧不充分的煤块,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浓度高,足以杀死两母子。如果煤块充分燃烧,而室内密封足够好,就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如果浓度高,两母子就会窒息而死。 所以需要一个更好的供暖系统,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两个小时以后。张诚回到羊棚里,把死羊死鸡拖出来,就在当院割断了它们的咽喉,但是因为鸡和羊都死去太久,没有及时放血,血流的不多。 这种死去太久的羊皮也不好剥。费了好大事儿,两母子才处理好羊皮和鸡毛。 鸡和羊都斩成块,吊在树枝上风干。女人们来这院子里干活的时候,都很吃了一惊。 “是碳气,把这些羊熏死了。”张黑家的说。 有人听说过碳气,于是彼此小声交流着碳气的危害和恐惧。一些人开始恭喜张氏母子福大命大。 “算是命大吧!”张诚说:“这些羊,我们母子也吃不下它,等下各位阿婶回的时候,每户分一点走吧,给家里娃儿们炖个汤喝”。 紧接着,张诚就放下翻模间的事儿,让娃儿们自己去工作,张诚跑到村长家,央求村长帮家里重修一下房子。 修房子是大工程啊。 “我有钱。”张诚说。“在院子里再起一幢屋!” 这个时代有版筑房,有土坯房。版筑漂亮耐用,土坯房多少有点潦草。但是土坯房建造简单廉价。 新的房子是三间土坯房。从打土坯、立柱、上房梁到覆瓦封顶,全村帮忙也要七八天时间。一个简易的木框,软泥掺和了干草,塞在木框里成型,晾干就成了土坯,房子四角立起柱子,土坯垒砌成墙留出门窗,上梁和檩子椽子,就搭成了房屋的样子。屋顶再苫盖上甘草,就是一栋新房。 土坯房怕雨水,隔不了几年就得翻新,经常还需要修修补补。不过张诚也没打算在这个土坯房里久住,过不几年,张诚相信自己家里会有一栋砖瓦房的。 许氏商行从山下送来了羊肉和一些贺礼,房子上梁落成的这天,张氏母子又请全村人吃了一次流水席。 人人夸赞张氏母子慷慨豪爽。 新房子设计了夹墙和火炕。张诚亲自指挥设计的烟道。生火的炉子没放在厨房,而是放到了屋外北面的墙外。在这里生火,火焰和热气穿过整个北墙。再从烟囱上绕出去,这样整个墙和土炕就都暖和起来。而燃烧的气体不进入室内,也就没有碳气中毒的风险。 火炕和火墙,张诚以前听说过这种东西,自己却没有真正体验过,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原理,指导人用土坯搭出烟道来,每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很多人家还是睡在地上,张家在屋子里弄个炕出来,人人都觉得怪。 等到第一灶火生起,火墙和火炕就被烤得暖和起来。张诚摸着火墙,确定这一个冬天,母子两个再也不会有冻疮了。村里的女人们到张家来串门,体验到火墙火炕的好处,都回去跟家里的男人们说,家家户户都准备,翻修房子的时候,要弄一个火炕出来,也有男人们找张诚,询问火炕的弄法,张诚找了几块剩下的土坯,就地摆弄起来,说明地上的烟道是怎么排布,烟道上面的炕面是怎么搭砌,这样才能又暖和又不会塌掉。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张村流行连炕灶。 有村民学会了捏泥叫儿和画花纹的方法,偷偷和许氏商行的伙计联系,要一个钱一个卖给商行。伙计接过来吹一下,听了那温吞的声音,鄙视的笑笑,把泥叫儿还给村民。在交接货物的时候,伙计把这事儿说给张诚。张诚笑笑,说“这都是难免的事儿。”没去问是什么人在偷卖这个泥叫儿,也告诉伙计不要声张此事,免得那家人在村里不好做人。实际上,张诚从没把泥叫当成是一个正经生意,这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早晚会被人仿冒。就算自己还有办法在这泥叫上翻新添上点花样,也没什么意义。 事儿被许氏商行掌柜知道,许掌柜沉吟良久,击一下掌,赞道:“这个诚哥儿人品了得!” 但是这事儿终究瞒不了所有人。很快就被张村村长老魁叔知道,魁叔思量良久,悄悄找到那个偷偷仿制泥叫儿的人家,拿走了所有泥叫儿,第二天一早,敲铜召集全村的人聚齐。老魁叔细讲了泥叫儿生意的来龙去脉,讲了某一日张黑家的登门来商量如何让全村的女人和孩子都参与制作泥叫儿,每家人因此得了多少钱,全村因此得了多少钱,“张黑家的和诚哥儿,要是需要人手,不能从山下买奴隶人吗?为什么一定要每家都出女人孩子来做这个活计。还不是乡里乡亲照应大家,让家家都多一份营生,让日子好过一点?你们个个家里因此一年能多收一贯多钱呢,一贯钱啊,就是百多石的米粮,让全村家家户户都多出百多石的米粮,这是多大的恩德!我这个瘸子,身体不全之人,我也种不得地了,我女人和张黑家的学画那个泥叫儿,就让我这个废人有一碗饭吃,这是恩德啊!老汉我感念这个恩德!” 张黑家的扭捏地站起身来想要谦让行礼,老魁叔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 “可是我们村子,有人不感念张黑家的还有诚哥儿给大家的恩德,偷师学艺,要仿造诚哥儿家的泥叫儿。还要贱卖给商行!”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猜测是谁做这么下作的事儿。 “是谁家的,谁自己清楚,我问过诚哥儿,诚哥儿是个大度的娃儿,要我不要揭破这事儿。那我就不讲出来了。不过大家想想,你贱卖泥叫儿,你能带着这满村的乡亲们一起做事吗?你家的泥叫儿卖出去,这全村人一家一户一年一贯多钱的生计就要断掉了!你以为你是抢了诚哥儿家的生意?你抢的是这张村上上下下几十户人锅里的米粮!你要是真做出这事,你就是我张村的仇敌,这张村必然容不下你,你全家老老小小就没法子在这张村活人了!你想过没有?你们想过没有?” 全村皆惊。 没有人如魁叔这样想过问题,但是这么一想,就个个惶恐。纷纷看向张诚母子。 魁叔翻开一个小布包袱,把里面的泥叫儿撒了一地,然后一脚一个把这些泥叫儿碾个粉碎,忿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诚哥儿和张黑家的不追究,我老魁也不追究。若是咱们村子再有谁起了这个贪念,要私卖泥叫儿,坏了诚哥儿家的生意,那就是我张村之敌!” 张村之敌!村民们跟着喊起口号来。张诚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样做。 老魁叔珍重的搬来一个酒坛子,打开瓮口,抽一把小刀在自己指尖一划,滴一滴血在酒里。“今天我们张村的人,立一个誓来,张诚和他娘对我们全村有恩,我们张村要互相扶持,永不坏人家的生意!”村民们纷纷走上前用同一把刀割破手指滴血。张诚走到酒瓮口,捏着刀,嫌恶的看着这么多人用来割血的刀,这刀不会传染什么吧?但是气氛到这里,也确实躲不开,小刀在指尖一划,挤出几滴血来,滴到瓮里。觉得好疼,觉得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老魁叔拿出一只碗,倒出血酒,喝了一口,大喊一声“有如此誓”。第二个人接过去喝了一口,一个一个村民用同一个碗喝这一碗融了每个人鲜血的血酒。 只喝了一口。又酸又腥,只觉得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味道酸苦,还是血的味道腥臊。 这个时候,满村人都不知道,这一次滴血为誓,改变了小村的命运。 第14章 带根棒子去种田 秋上啬夫再来张村催收税款的时候,张诚家里足量缴纳了米粮和刍稿。这些米粮和刍稿都是张家用铜钱从村里人家买来的。之所以选择买粮食抵税,而不是拿铜钱折算,是不想被啬夫盘剥或者再起口角纷争。 之前一脸邪笑的啬夫看着张家缴纳的粮税,脸色铁青,哪怕用最严苛的称量,张家的税也不少分毫,看着张家新起的大房子和新起的院墙,啬夫不知道张家是怎样在一个夏秋就发达起来的,脸色变得铁青。 张诚知道这个啬夫不怀好意。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大秦的官吏各不相同,有集市上税吏大叔那样恪守本分遵纪守法的,也有这个啬夫这样到了乡下就变得嚣张跋扈的。来日方长,相信自己现在开始,已经能渐渐的掌握自己家庭的命运了。 这一年的冬季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张村因为有了泥叫儿这个小手工业的原因,整个村都过了一个富裕的年。但也仅限于此。农闲时间做点泥叫儿,补贴了全村家庭的收入。过了年,农忙就开始了。 往年的春耕,张诚家里的地就只能靠母亲一人。今年因为张家母子把泥叫儿这个生意分享给了全村的女人孩子。所以今年的春耕,张家这一顷半田地,就有很多人来帮忙。一些邻居明确说是要先种完张家的土地,才去种自家的地。 但是看着来帮忙的众人也只是像母亲一样在地块里散步一样的随便撒种,张诚还是坐不住了。5岁的张诚不得不亲自下田开始自己第一次农事。 秦国其它地方的农耕技术是什么样的,张诚并不知道。但是张村的耕种实在是过于儿戏,过于靠天吃饭。以张诚所见,这里的农业差不多就只有烧荒、撒种、等收割和打谷这几件事。没有耕地起垄,没有施肥、没有除草。所以虽然每户人家有差不多一顷地,最后收获的粮食总是不怎么够吃。 张诚觉得,大秦的农业不应该这么粗糙,至少应该有耕犁,不过他也不确定,因为也没看到谁家有耕牛。在去县城赶集的路上,看到过牛,却都是用来拉车,没有用来耕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在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历史书里似乎讲到了汉代的曲辕犁和铁制农具。不过此刻是秦国,而且是秦始皇还没有一统六国成为秦始皇的秦国,那么农业这么落后和粗糙还是有原因的吧? 张诚让母亲给自己缝了一个麻布口袋,像书包一样,有一根背带,斜斜的挎在肩膀上,口袋就在小腹的位置,里面装满了谷子的种子。这是去年母子两个人筛选出来的饱满的籽粒。他右手握一根尖木棒,左手抓一把种子,在田地里散步一样走过去,木棒在土地里戳一下,戳出一个孔洞来,然后随手把几粒种子投进孔穴,随即用脚把旁边的土踢到这个孔中,覆盖掉种子。就这样一路走过去。一天的时间,张诚这种点种法的耕作,也只覆盖了很小一个地块。母亲只以为孩子在游戏,没有人注意这里。张诚也无意试种更多的土地,就只这一小块就够了。然后在这个地块旁边,把木棒插在那里,大声说“阿娘,我种完了!”。没有人在意这块地是怎么种的。大家也只以为这孩子和成年人一样是随便撒种。 撒种的方法还是过于随意,种子没有覆土,发芽率就不高,播撒出去的种子还有可能被鸟雀吃掉。所以这个时代的田间,远没有后世的农田那么茂盛。 张诚也不确定自己的点种的方式就是正确的,按理说应该用犁铧起垄,然后用耧播的方式下种,效率更高,出苗效果也会更好。但是这个村子里也寻不到犁铧,就算有犁铧也没有牛马,自己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没办法去学人家扶犁耕地。再说,这块地上几千年来都没人使用犁铧起垄,自己弄那个,岂不是惊世骇俗? 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诚一直小心的隐藏自己穿越的身份,务求不要暴露出自己超过这个时代平均水平的知识和能力。所以在发家致富上虽然张诚可以拿出无数手段,最终选择的却只有一个泥叫儿。在耕作上,虽然张诚有把握把粮食产量翻个几番,但是在眼下自家粮食还够吃的情况下,就只想做一点小小的示范。木棒点种的方法可以说是孩童游戏或者巧思。点种覆土想必能让出苗率有所提高,自己播种的地块虽然不大,但是还是具有一点代表性的。如果出苗率能够提高,也能分辨出这块田地的不同。木棒插在这里做一个标记,一切还是等出苗的时候再说吧? 农业是所有行业里发展速度最慢的行业,虽然它和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但是一方面是耕种收获的周期太长,无法立竿见影,另一方面,是涉及到粮食,太多人没有试错的勇气。 后世有试验田,试验田的意思就只是用来做对比实验的,这种试验田并不追求具体地块的温饱,而是寻找高产的方法。但是试验田的思想距离普通农民太远,只有农业专家或者拥有大量土地的豪绅,才可能为了提高产量拿土地做实验。寻常百姓哪来的这种勇气! 农事是乡村最重要的事,春耕之后,张村的人要去岇上祭神祈福。岇上在距离张村不太远的一处塬上。据说那里是古代帝王所建的城池。对这些话,张诚是不信的,古代帝王,张诚知道的古代帝王,要从现在这个时代开始,从秦始皇开始。可是这位今年还没有自称帝王呢。 乡民顺着山间的小路,向那处塬旖旎而行。在绿意盎然的山间,很有情调。如果张诚还是后世的那个张诚,是一个壮年男子,是那个火箭引擎工程师,那他一定会觉得很有情调吧。但是此刻他只觉得疲劳。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走这么远的路……太折磨了。不能坐车吗?不能驾驶直升机吗? 张诚永远会觉得这个时代并不适合自己。自己内心中还是很喜欢舒适的现代生活。 走近了,才发现所谓的岇上,果然是一座古城。虽然城墙已经倾颓废弃,屋舍多年无人居住也倾塌,但还是能看出这里依稀就是一座城市。一座真正的城市。 当然,这座城市远比后世的城市要小得多。但是有城墙、有屋舍、看起来能有数千人居住规模的聚落,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了。这城市虽然已经废弃,但是城中的祭台却还很完整,从祭坛上的痕迹看得出来,附近村落千百年来都有人在使用这个祭坛。 村里的长老换上整齐的衣服,在祭坛上做着各种仪式,看起来是祈愿丰收。张诚却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猜测这座城是什么时代的。 比秦更久远的一座古城啊!这座废墟到处都是这岁月的痕迹。这是什么时代的城市呢? 成人们在祭台旁做着祈福的仪式的时候,张诚已经悄悄的溜号,开始在古城里漫步了。 整座城基本上是夯土的建筑。但是城中散落着一些雕刻着人脸图案或者鸟兽图案的石柱和其它建筑构件。在一处石墙的缝隙里,张诚甚至找到一块打磨光滑的玉佩。张诚伸手抽出那块玉佩,很光滑、很温润,有一种粗朴的古意。张诚对文物没什么见识,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赶紧揣在怀里,还想寻找更多的时候,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传说这里就是黄帝的帝都,后来舜禅位于禹,这里又做过夏都,其后夏王迁都,这里就废弃了……” 张诚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行华服男子绕过一栋屋子的废墟,向这个方向走来。 “咦?这里有人?” 和乡民不同,这一行人衣着光洁,脸上手上也没有泥土灰尘。在这群人c位的两个人,一个是英武的青年,一个是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年。两个人腰间都佩戴着玉佩和长剑,而在他们身前身后的随从,每个人都腰间佩戴短剑,手中握持着长戈。 “娃儿,你住在这里吗?”英武的青年问。 张诚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卷木简,另一只手中握持一支很精致的毛笔。 “这是……蒙笔?”张诚怔怔的看着那支笔。 “咦,你还知道蒙笔?我就是蒙恬”英武青年说。 第15章 初见蒙恬大将军 蒙田?那个哲学家?张诚有点晕。 哦,不是,那个叫蒙田的是法国人,眼下这个人是蒙恬。发明了蒙笔的蒙恬? 张诚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了一个大人物,一个活着的大人物。 蒙氏在大秦是一个显赫的姓氏。 蒙家先祖蒙骜是齐国人,在秦昭襄王时来到秦国,庄襄王时投身军伍,累军功成为成为上卿。秦王政初年,蒙骜就成为秦国最大的军头之一。蒙骜的儿子蒙武在大将军王翦麾下以副将职务参加灭楚之战获取军功。蒙武的儿子蒙恬继承父祖基业,少年投军并迅速成为一代名将。蒙恬是这个时代军功赫赫的名将,常年率精锐秦军北征匈奴,蒙恬麾下的副将王离正是大将军王翦的孙子,而军中的监军则是秦王政的长子扶苏。蒙恬的兄弟蒙毅也同时做到上卿,并带兵护卫秦王陛下,蒙氏家族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蒙骜在世时。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在当世的地位履历一无所知,但是后世的历史读本中提到,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赵高曾经伪造诏书,逼死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蒙恬可算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冤种之一。 但是这些,张诚并不感兴趣。历史上的一切人最后都会死掉,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张诚就已经想的很通透。无非是这样死去那样死去,早一点死去还是晚一点死去。张诚对蒙恬的兴趣就只是在于——这是那个发明了蒙笔的男人,而根据许氏商行许掌柜的说法,发明蒙笔的蒙恬,是秦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至于这个将军到底有多大,张诚是不清楚的。 “蒙将军问,你是住在这里吗?” 看张诚发呆,蒙恬身旁的那个少年提醒他。显然,在这个废弃之城发现一个少年,两人都有些惊奇。 “哦,不是,我住在塬下面的村子里。”张诚说。忽然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于是举手加额行礼“高奴县公士之子张诚见过蒙将军。” “公士之子?”蒙恬立刻正色还礼。也赞叹这个娃儿机灵有礼。“你父在哪支军队里服役啊?” “先父五年前战死了。”张诚说。 蒙恬有些遗憾,秦军天下无敌,但军士却不是不死之躯,看到眼前这个军中同袍子弟年龄还小,可是他的父亲却已经几年前战死,不禁心中有怜悯之情。 “你是自己一个人到塬上来的吗?”蒙恬问。 “啊……不是,我们村子在祭祀,全村人一起上来的……”张诚说。 “哦,在哪里祭祀?带我过去看看?”少年跃跃欲试。 一行人转到祭坛那面。一路上,张诚惊叹这大秦军队的训练有素。所有护卫士兵都步调一致,几十个人行走起来却仿佛没有声音一样。一路上张诚贼兮兮的瞄着这些军士,看他们的装束、兵器、身上携带的装备,猜测这样一支军队是不是秦军平均水平。 这些士兵5人一组,虽然多数腰间都佩短剑,但是手持的武器却不一样,有持弩的,有持矛的,有持戈的,还有持盾的。看他们的队列,显然是非常有章法。持矛戈的走在前面,持盾的在队列外侧,持弩的在队列中央。每个人都很机警。蒙恬和那位少年显然是军士们保护的对象,他们在队列的正中心。 张诚甚至在每个士兵的腰间还看到一个金属水壶。应该是青铜所做吧。是一种青色发着金属辉光的扁壶,壶口是蒜头型,刚刚好可以用麻绳缠绕挂在身上。 原来这就是秦军,这是一支自带补给,可以长距离行军的步兵队伍。 张诚虽然有军伍生活经历,但是自己从事的是文职,很长时间都是做研究,对行军作战并不了解。不过看多了那支军队的风采,对步兵行动举止的气质还是能很好的把握。 眼前这一支小队,放到整个历史上都能算得上精锐——如果不考虑他们的武器的话。不过秦军的武器也还是很精良的,张诚看到每一支戈矛锋刃上都闪着寒光,弩的机扩也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看得出这些武器制作很精良,而且保养的很好。 张诚想起,在纪录片和博物馆中看到过关于秦代武器的说法,说商鞅时代建立了最早的军工流水线体系,采用物勒工名的方法来确保武器的标准化和质量。秦代的武器在当时是全世界最精良的,在中国历史上也几乎是巅峰的存在。 亲眼见到了秦代的军工生产产物和水平,张诚有一点小激动。 祭坛上,乡老们继续舞蹈吟唱: “丰年多黍多稌, 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 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在场的人中,只有蒙恬和他身边的年轻人知道这是《诗经·周颂》丰年一章。甚至连领唱的乡老,对自己所唱的这首诗的内容都不懂得,只是故老相传,一代又一代人在祈祷丰收的祭礼上都吟诵这一首诗罢了。 诗的意思是: 我祈祷丰年到来啊! 多打谷子多有余粮, 我们准备了又高又大的粮仓啊。 能够存的下丰年万亿收获, 粮食酿酒又甜又美啊, 酿酒要献给祖先来喝。 我们用美酒配合祭典, 请神灵讲给我们美好的收获!(九指神盖译诗经,不要太认真,译文是配合小说内容和情节调整的,准确的译文请参考余冠英等名家的译本。) 当蒙恬带着一队军士出现在祭坛前的时候,乡老们纷纷放低了声音。蒙恬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祭祀继续着,但是乡民们显然有些慌张。 祭祀结束,村长老魁叔过来见礼。“官长,在下是高奴县下河张村村长,上造张魁。”张魁平时走路一瘸一拐,但见到军士,却挺拔了身体,别有一股英气和威武。 “我是内史蒙恬。”蒙恬对眼前这个老兵的精神很满意,“刚刚见了这个小娃儿,他说你们是塬下面的村子里的。” “蒙恬将军!是的是的,小人是下面村子里的。”张魁可不是对蒙恬大将军一无所知的人,开玩笑,蒙恬大将军,主持大秦北方军务,军神一般的存在,在整个大秦的军伍中,蒙恬将军差不多是仅次于王翦大将军的人物了。 “在这里祭祀,是个什么说法?这个城是怎么回事?”蒙恬身边的少年问,蒙恬点点头,示意张魁回答。 “禀告将军,我们每年春秋都会上来祭祀,求乞风调雨顺的。这里据说是黄帝升天之城,在这里祭祀求乞丰收,最是灵验。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老魁叔说。蒙恬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能给大将军回话,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儿啊! “你说这里是黄帝升天之城?轩辕黄帝吗?”蒙恬身边的少年说。 “就是轩辕黄帝啊,我们村是张村,故老传说,我们张氏的也是出自姬姓,是轩辕黄帝第五子。” 蒙恬笑笑,拍拍老魁叔的肩膀“这么说的话,我蒙氏也出自姬姓,咱们祖上还都是轩辕黄帝呢!”老魁叔被蒙恬这亲昵的动作惊到,一动都不敢动。张诚听得有点呆,轩辕皇帝升天之城,那该是多么古老的遗迹啊,自己怎么从没听过?想到无数更古老的遗迹,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张诚就有一点发呆。 “带我们走走,看看这座城吧。”蒙恬说,随手指一下身边的少年,“给公子讲一讲这城的故事,这是公子扶苏。对了,刚刚这个小娃儿说他是公士之子,他父亲几年前战死了?” “是的,诚哥儿是我们村公士张黑的遗腹子,现在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老魁叔不觉得公子扶苏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忙着回答蒙恬的问话,张诚在一旁惊呆了。一天之间见到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这是什么运气,这两个悲催的家伙,齐聚此地,是因为什么呢?他们两个是历史着名的背运之人,不会给自己和村子带来坏运气吧?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本应继承秦始皇的帝位,成为二世皇帝,结果却在李斯和赵高的阴谋之下,被诛杀在外乡。张诚看着这个面带稚气的少年,想一想再有12年秦始皇就会死了,然后扶苏就在同年死掉,包括这个蒙恬,也在同年死掉。敢情自己今天是和两个死人聊了半天,真是晦气! 路上,蒙恬一边听老魁叔介绍这一带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一边问老魁叔和张诚家里的生计情况,老魁叔伤残退伍生活有无困难,张诚母子作为公士遗属,生活有无困难,地方上有无刁难。还一并问清张村具体方位,表示改日要去村上看望村里的老兵们。 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冷酷狠绝杀人如麻的武夫,更像是一个温厚多情的文人。然而张诚对军事历史的了解比对一般的历史了解的还要多一些,知道在古代,这种看上去宽厚的武将,最是危险。吴起那样的名将能给普通士卒吮脓疮,士兵的母亲就痛苦担心自己的儿子最后会为吴起赴死。冷酷和仁慈,只不过是名将的一体两面。有一句话叫慈不掌兵,在战场上大将军不仅仅会下命令杀死敌人,杀死自己人的命令、眼看士兵陷入绝境却不援救的事儿,也绝对不少。蒙恬是一代名将,怎么可能是一个仁慈宽厚的青年? 张诚慢慢的落后在这队军士的后面,最后更是退到村民之中,牵着母亲的手,攥的紧紧的,手里全是汗水。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小村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应该远远离开蒙恬扶苏这两个倒霉蛋,最好今生永远不见,此时的张诚不会想到,没过几天,就要在自己的家里迎接蒙恬将军和公子扶苏,更不会想到,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少不得要和这两个大霉人打交道。 “这两个人的霉运,不会传染吧?”张诚觉得自己都有点唯心了。 第16章 再见蒙恬大将军 蒙恬大将军打着路过,顺便拜访军中袍泽子弟的名义,几天后来到张村,走进了张诚家的院子。满院子的妇人瞬间惊呆,纷纷起立,各个手足无措。 蒙恬大将军也惊呆了,第一次在一个农家庭院里看到几十个农妇坐在地上一起工作,她们手边都有一个碗,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颜色鲜艳的颜料,还有……人人手中都有一个……他特别熟悉的……蒙笔! 蒙笔是蒙恬将军的改良,在行军途中,蒙恬书写文件递送给秦王政来汇报军情,传统的书写工具都不方便,蒙恬就改良了毛笔的制作方法。这一次改良极为成功,在咸阳的权贵中,蒙笔成为非常流行的礼品。 没想到在这个荒僻的村中,也能看到蒙笔,还都在这些妇人女子手中。蒙恬大将军内心五味杂陈。 张诚走到庭院里来迎接蒙恬将军的时候,看到发呆的将军,看到满院子不知所措的妇人,看到蒙将军目光所在的蒙笔,张诚心中了然。 “见过蒙将军。”张诚举手加额行礼。 蒙恬走过去,从地上的碗中捏起一支蒙笔,“这是……” “这是蒙笔,从县里集市上许氏商行买来的。” “哦?买来的?多少钱啊……”蒙恬微笑。 “将军问,小子不敢隐瞒,这一支笔是50个钱!”张诚朗声回应。满院妇人听说自己每日用的一支笔,就值1石粮食!满院子抽冷气的声音。 50个钱一枚的蒙笔,蒙恬听了这个价格,却又有一点满意。这价格当然要比咸阳贵一些,物离乡贵,在上郡卖的贵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原本用来书写文字的笔,被妇人女子握持,用来涂这些泥巴,到底让人不快。蒙恬压下心中的不快,问“她们在做什么?” “小子承接了许氏商行的订货,制作一些泥叫儿,这些乡亲帮我制作。”张诚从项间摘下一个用红绳系了泥叫儿做的吊坠,递给蒙恬。 “泥叫儿?”蒙恬疑惑。 张诚从一个妇人手中接过一个画到一半的泥叫儿,放到唇边吹起来。哨声响亮。随着气息断续,泥叫儿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意思”蒙恬把玩这个泥叫儿。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学着吹了几声,又拿过几个泥叫儿逐个试过去,发现声音几乎一致。 “借一步说话。”蒙恬说。 “我想定3000个泥叫儿”,蒙恬有话直说。 “蒙将军,这个泥叫儿,已经被县城里的许氏商行买断了,我们自己是不能卖的。如果需要,您大概得向许氏商行购买。” “本将军不是白拿你的,我给钱。” “蒙将军,我和许氏商行立了契的。契不可违,将军见谅。” “许氏商行手里有货?” “是,我一个月要向许氏商行交4万个泥叫儿。” 蒙恬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还以为,你是我军中袍泽之后,孤儿寡母生活必定艰难,这次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二,想不到你张诚还有这宗营生,那大概你是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 “大将军有心,小子和家母深感盛情。”张诚的回答颇有分寸。 “不过,既然是我军中袍泽之后,本将军以后要长期驻扎在上郡,那就可以多多往来。” “喏,” “张诚啊,你读书了没有?识字吗?” “这小村,哪有书可读……” “想学吗?”蒙恬问,就差一句“想学我教你啊!” “这个,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 在蒙恬身边的公子扶苏放声大笑。第一次看到能让蒙恬将军吃瘪的人,还是个几岁的孩子! 蒙恬也摸了摸鼻子。 “识字读书,想来是好的。可是家里就只有我和家母相依为命,只怕不能全力投入,学的似是而非成了笑话……”张诚说,他用字尽可能斟酌,差一点就说成学个半瓶醋。 但即使这样,蒙恬和扶苏也暗自赞叹张诚谈吐不俗。 “这个,蒙笔本来是书写文字的,你却拿去画泥鸟儿……”蒙恬佯装恼怒。 “将军,我们乡民不识文字,原本确实不该亵渎蒙笔这样的巧物,但是书写文字,是官吏的能力,农妇们拿来描绘花鸟,却能养家糊口,哺育孩童,幸有蒙将军造此蒙笔,让这全村妇人能够改善生计,小子见识浅薄,却并不以为这是亵渎……” “你说的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蒙笔这样用,并不算蒙尘。”蒙恬也正色说。“你娃儿虽然不识字,但是思虑通达心思敏捷言辞犀利,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再考考你,你可知我要三千个泥叫儿做什么?” “将军自有将军的用处,不该我知道的,我又怎么知道?”张诚说。 听到“不该我知道的”这几个字,蒙恬眯起了眼睛。眼光之中有一丝杀意。张诚的眼光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年纪还小,这样,记下来”蒙恬身边一个军士立刻走到他身边。“这孩子满12岁,就调到我军中做我的侍从。” 张诚有点发呆。 听到这个消息的老魁叔直拍大腿——“这是要在蒙大将军身边听用,这小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而做蒙恬监军的公子扶苏,却确信在某一刻看到蒙将军眼中的杀气。 “你知道我要3000个泥叫儿做什么?”在离开张村的路上,蒙恬问扶苏。 “我不知。”扶苏回答。 蒙恬叹了一口气,扶苏也算是聪明机敏之人,但是显然并不如这个张诚那么机敏。自己一说要3000个泥叫儿,那小子想必立刻就猜出自己的用途。问他他却说自己不该知道,而没有直接回答,这和清楚的回答有什么不同?这份机敏,这份强硬的态度,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如果长大,会是什么样?他也就是家里没什么背景,如果是公卿子弟,那大秦的未来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这个泥叫儿,如果军士使用,可以远远传递消息、号令军队,和号角、锣鼓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又便于携带,我想,100个军士配一个泥叫儿,30万大军指挥起来就如臂使指。”蒙恬说。 扶苏呆呆的看着蒙恬,过了一会儿才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得明白。忽然惊叫:“蒙将军果然才智过人,无愧我父王和王翦老将军都说,蒙将军是我大秦未来军伍第一人!” 被这样称赞,蒙恬却并没有怎么得意。 又走了一段,扶苏好像才想清楚下一层:“那个……张诚,莫非他也想到了这个用途。” “嘿……,我说要3000个泥叫儿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明白了这个……”蒙恬说,缓了片刻,又说“他大概根据这个数字,连我统御多少士兵都猜了出来。” 扶苏大惊。这下知道蒙恬的杀意是从何而来了。 “他聪明的很,可是却并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不能因此真的把他怎么样。”蒙恬懊恼的说。“我大秦将军的刀,不能砍在一个我大秦国内无罪的孩童身上。” 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手,但是可以以军籍来征召这个公士的独子,进了我的行营,那就要听我调用,到时候再慢慢看吧,慢慢调教。总要让你成为可用之才。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有点惫懒啊! 第17章 野蜂飞舞 说白了,泥叫儿并不是一个可靠的生意。一年50万的订单,也就是许氏商行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个秘方,真要是动一点心思,早就能破解出来。 所以张诚一早就在给自己家,乃至自己的村子想别的出路。 农业社会,可以致富的手段极其有限。当然,在探索文明的道路上,有无数皇冠钻石。但是太多的发明创造和技术进步都不是自己这个幼童应该涉及的。而太多意外,分分钟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张诚很确定,再见蒙恬的这一天,有那么一刻,蒙恬对自己是动了杀心的。而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张诚很讨厌这种感觉。 无论秦法多么严苛,秦人是多么讲道理,这毕竟是一个封建社会,王公官吏,一旦对自己起了杀意,自己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所以任何尝试探索,都要格外小心。 还是安心做一点农人能做的事儿吧! 在农村,能做的事儿无非就是种点地、养点牲畜之类的,但是一方面来钱太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发展很慢。 泥叫儿这种没啥本钱的生意好啊!没本钱的生意就是好,就算当农人,最好也是做个没本钱的农人。环视整个村庄,张诚想起自己眼下还有一个没本钱的生意可做。 找到去年冬天剥下来的那两张羊皮,张诚央求母亲给自己制作几副羊皮手套。又找了全套的衣服穿着在身,在一顶草帽上,缝制了一个麻布的面罩,全身穿戴起来,好像是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神秘而强大。 仔细检查了这套装备,确定隔着面幕还能看清外面的人物,确定浑身的衣服能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花了几天时间做心理建设。 富贵险中求吧!张诚想。 在某一个午后,张诚带了几套这样的装备,带着赵家的三球和另外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抬着几个箱子,钻进了村子附近的一个树林。 去年秋末,在这里看到过一些蜂窝。 靠近一个蜂窝,张诚叫几个孩子把木箱放到地上,然后给每个人讲清楚今天要做什么,说明所有的细节和注意事项,甚至如果出意外的话,有哪些应对方案。 几个孩子学着张诚的样子,穿戴好全部衣服、戴上草帽和面幕。彼此检查装备,确定好没有一星半点肌肤暴露在外,几个孩子把箱子搬到一个蜂窝下面,张诚拿出一个麻布口袋,几个孩子爬到树上,张开袋口放在蜂巢之下。张诚过去用小刀割下蜂巢和树杈连接的部分,蜂巢落到了麻布口袋里,在蜜蜂乱飞之前,一个孩子迅速拢住口袋,把口袋塞到木箱中,迅速扣上箱盖。 嘘一口气。 有漏网的蜜蜂,在天空中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但只是零星的几只而已。整个蜂巢都扣在了木箱子里,蜂王、工蜂和雄蜂,一网打尽。 孩子们配合的很好,很快,五六个蜂巢就分别装进了箱子。孩子们把木箱用绳索捆扎紧密,一群孩子抬起箱子就往村子里跑去,散乱的蜂群在身后追逐,但是数量并不多,孩子们的装束起到了作用,并没有一个人被蛰到。 从这一天开始,张村诚哥儿家的墙外,多了一排木头蜂箱。 蜂箱打开以后,蜜蜂们混乱了一阵儿,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工蜂们在箱子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几天之后,这些蜜蜂就安稳的住在这些木箱之中。 许氏商行按照张诚的要求,送过来几十个新型的木箱、一些木桶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这些箱子里有一排一排木框,木框上绷了一层粗麻布。虽然张诚自己从来没有养过蜂,但是依靠一点简单的昆虫学知识,和一鳞半爪见过的离心取蜜的图片,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在这个时代开始驯化蜜蜂。 在漫长的几千年里,蜂蜜都是奢侈品。是最重要的甜味来源。如果能驯化蜜蜂,实现规模化饲养,实现低损耗取蜜,张村就有了更扎实的产业基础。中国最早关于养殖蜜蜂的记载还在汉末,张诚对蜜蜂的养殖历史并不了解,但是知道蜜蜂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昆虫。只要控制住蜂王,蜜蜂们就跑不了。荒野上的花卉是不花钱拿到资本,蜜蜂是不需要花钱的苦力。掌握了蜂王,就有常年不断的收入。张诚还不知道,在汉代以来长达两千年的养殖蜜蜂的历史上,主要的取蜜方法都是毁巢取蜜。要破碎蜂巢碾压挤出蜂蜜,这种方法一年只能取蜜一次。每一次取蜜蜂群都会元气大伤。但是如果使用框式蜂巢,取蜜基本不会对蜂巢带来损伤,一年下来,取蜜次数增加,蜂蜜产量可以提高数倍乃至十倍,蜂蜜里的杂质还会更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品质更高,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养蜂取蜜这事儿,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都不会出现真正的市场饱和,即使到了后世技术充分发展的时代,养蜂取蜜仍然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行业。2000年间,除了几项有限的技术变化以外,整个养蜂行业的技术变化并不多,而蜂蜜产业的主要元素——蜜蜂——的习性,在上百万年里根本没发生过变化。这就是让养蜂技术在秦国落地的原因——技术足够古老、技术足够稳定,古老稳定到秦国这个时代的人,也能从容操作。 而如果张村一带能发展出完善的产业链条。这一项技艺足以保证张村在几百年间都能够稳定富足和安康。 张诚的构想是理性和前瞻的,但是在村子里的人看来,张诚和村里的孩子们越来越有小恶魔的感觉,一个个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居然敢去林子里弄了蜂窝到村里来,这村子哪里还能有宁日? 村长老魁叔找到张诚,要问清楚此事,本来还想要规训一下这个娃儿,以后不要胡闹。但是等张诚说清楚要驯养蜜蜂,以后家家户户都可能产蜜出来的未来愿景之后,村长老怀大慰。不仅仅没痛骂这臭小子一顿,还让自己家的几个儿女和老妇都来给张诚打下手,在养蜂这件事上随时听用。 村民们都想,这老村长发什么颠? 这些个蜂箱放在村子里,早晚不得惹出祸事来?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一场真正的灾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小村几乎灭顶,这灾祸的根苗却并不是这些蜂箱。 第18章 匈奴人的劫掠 一切都是在夜色中发生的。起初,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切。 黑夜里,寂静的小村忽然有一些惊呼。混乱的脚步、马蹄声音、鸡鸣犬吠不绝,人的哭泣、咒骂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被壮汉从床上拖起,拉到小村的街道上,捆了绳索。 火把光影中,能看清这些暴虐的壮汉……是匈奴。 上郡地处秦国的北方,这里森林和草原混杂、山丘和平原交错,所以在这里生活的,不仅仅有农耕的秦国人,也有游牧的匈奴人。 匈奴人和秦人的关系很复杂,有时候他们会和秦人交易——用牛羊来换秦人的盐。有时候却会直接摸到秦人聚居区,进行一次无差别的劫掠。 这一伙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各个带了刀剑和弓箭,把每个人赶到村子的晒谷场上,用绳索捆成一串。他们冲进每个屋子里,搜刮能看到的一切——粮食、干肉、羊、鸡、布匹、衣服、羊皮……,把这些堆在场院上。 他们甚至用刀杀死了几个村中的老年人,以此来威慑剩下的人服从命令。 所有人被匈奴人的凶戾吓住了,连孩子都不敢出声。 张诚在人群中缩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喘。 一个匈奴人甚至去砍开一个新式蜂箱,结果蜜蜂如同炸了一样飞出来,把那个匈奴人蛰得满地打滚。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发了一声命令,一支长箭射出,止住了那个倒霉的匈奴人的哀叫。 村民们更是恐惧,看到这些匈奴人不仅仅对村里的人凶狠,对自己部族的人一样凶狠。匈奴首领用火把驱散了蜜蜂,指挥手下把捆成一串的村民驱赶着,带着这些抢劫来的财物,一起离开村庄。 成年人们被麻绳捆着一只手,连成一串,口中被强迫塞了树枝,发不出声音,还要肩挑手扛带着自己的家财跟着这些匈奴人一起在夜间行走。孩子们跟在父母身边,迷迷瞪瞪的,内心恐惧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诚闻到身边的匈奴人身上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很恶心。这些草原牧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洗澡?张诚曾经有过民族平等的训练和教育,但是在这个世界,在此时此刻,他是绝对没有民族平等的念头的。 夜色里,全村老幼妇孺成一个人链,摸着黑在树林里穿行。这并不是寻常的道路。匈奴人在其中行动却很熟练。 摸黑走路,没有火把,所有人都只靠着星月的光明,摸索着前行。 匈奴人在林间穿行,仿佛无声的幽灵一样。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相比之下,村民们就没有这种天赋,身体碰到草叶树枝,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也会惊起林鸟。 翻过几道山梁,看到林间支起几个帐篷,这里有另一些匈奴人。妇孺更多一些。这是一个提前准备好的营地。妇女们显然是在这里准备食物,等候自己的族人归来。 匈奴人把从村落中劫掠来的物资迅速发下去,开始第一次对被劫掠的村民们训话: “老实听指挥,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试图逃跑。逃跑的人会被杀死。不要想着反抗,反抗的人会被杀死。跟我们走,去草原上,在我们的部落生活,你们会活的很好。你们没有任何选择,去草原,或者被杀死。” 话很生硬,匈奴人说秦人的话有些怪异,但是大体上能达意。 村民们面面相觑。很多人望向老魁叔。 躲在人群中的张诚,低低说一声“先顺从他们,保命要紧,走一步算一步。”这是一路上他想清楚的事情。现在村民虽然不少,但是大家猝然被擒,手中又没有武器。而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对抗的话,损失会非常大。跟着他们走,到了草原上当然会被匈奴人奴役,但是也不过就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罢了。草原肯定没有在村里过得舒服,但是至少眼下能保一条性命。保命要紧,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投降主义思想,只不过他自己不会承认。实际上穿越过来以后,他慢慢的学会了认命。认命,就是不要和环境对抗,只能做一点小小的改善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些,对抗只会丢掉性命。为了活下去,屈辱一点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大的敌人,并不一定是这些蛮族,一把生锈小刀在手指上划破一个小口子,就能让自己性命不保,或者林地的狼和羊如果进村,自己这样的小孩就可能要回到天上做天使了。 所有穿越者内心都是扭曲的,死过一次的人,对生命自然有另外的看法,指望他们保持骄傲和尊严,很难。 村长老魁叔也没有主意,此刻听了这句话,相当于在无助之中有人给了一根绳索,也就紧紧抓住。 老魁叔对看过来的乡亲说:“我觉得娃这话说得对,他们强,我们弱,就还是听他们的。走一步看一步。”作为秦军上造的老魁叔,在军阵中,身处袍泽之间,是勇武的,甚至不惜身被重创冲锋陷阵。即使是单独一个人面对敌人,老魁叔也有狭路一决生死的勇气,但是作为一村之长,身背如此多村民的性命,老魁叔一下子就没了勇气。 听到老魁叔这话,没有主意的村民也都只好点点头。 老魁叔站起身来,走到匈奴人头领面前:“我是村长,我们答应你,跟你们到草原上去,但是这一路我们也要照顾我们自己的女人孩子们,不要伤害她们。” 匈奴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嫌恶的说:“你们的女人和孩子要活下来,也得干活。让她们帮忙去煮饭!” 这是一个小部落,这次下来是为了劫掠财物和人口,这个部落眼前对占有秦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旦回到草原上,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们可以配合你,还请……松开我们的绳索?” “女人孩子可以松开,男人,不行!”匈奴人说,“另外,瘸子,如果你跟不上我们的队伍,那就去死!” 第19章 教匈奴人睡觉 这是一个小小的匈奴部落。人口和牛羊都有限,在草原复杂的资源争夺中,这个部落早就被边缘化了。人口少的小部落,稍微经历一点灾害和战争就会遭逢灭顶之灾。草原上的规则,就是小部落要通过互相之间的战斗合并成一个大一点的部落,只有部落越来越大,生存的能力才能越来越强。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只是草原上的规则,在中原地区,也是一样的规则。春秋时期的无数小国彼此征战,最后聚合成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样的强国,而大秦又一路征伐,在吞并六国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大国才有生存空间,小国唯一的宿命就是覆灭。 这个匈奴部落和其它匈奴人的部落争斗,没有任何胜算。这才冒着遇到秦军的危险,南下来劫掠。 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在突然袭击之下,这个部落能勉强吃下张村。吃下张村,这个部落就会扩张几百口人,实力就会大增。 但是更大的村落,这个匈奴部落就没有把握吃掉它。 匈奴人隐藏在这片山林里好几天,从远处对张村做了了望侦查,甚至研究了作战方案,这才一举突袭成功。这个过程中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小。虽然张村也死了几个老人,虽然匈奴人也死了一个勇士,但是这是战争,这损失已经小得多了。 匈奴人选择了一条隐蔽的、曲折的路线,完全绕开秦军的驻军、哨卡,悄悄的从山林中撤离出去。不得不说,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有人说匈奴人是天生的战士,那是因为他们生来就要不停的争斗,但是这种“天生的战士”,始终被秦、赵、燕国的军队克制,很难南下称雄,那是不是说秦赵燕国的人更是天生的战士呢? 游牧部落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他们远比农耕的村落更加贫穷,没有住屋、不停迁徙,所以也很难真正存积下财产,也大概是如此,他们对一切财产的利用,就达到了极致,每一样东西在他们手里都有非常丰富的用途。 村民们家里的衣服被匈奴人迅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民们的粮食迅速的被匈奴人分发到了每一户手中。 村民们家里的陶罐、陶盆,都被瓜分一空。 村民们用来御寒的羊皮,也成了匈奴人帐篷的一部分。村民们的羊,被混到匈奴人的羊群中,很快就不分彼此了。 村民们的鸡,则在第一时间就被吃掉了。 村民的女人和孩子,被分配到各个帐篷中,帮助生火做饭。村民中的男丁,则被要求去做重体力的工作,搬运物资负重行军。 走的慢的、手脚不够麻利的,就会一鞭子一棒子砸下来,头破血流。或者被嘲笑辱骂是废物,村民敢怒不敢言。孩子和女人都被旁边的人捂了嘴巴,避免发出哭喊声。匈奴人特别要求,禁止哭叫。“娃儿哭了怎么办?”“死人是不会哭的。”头领回答。 春季里,就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地狱。 张诚跟在老魁叔旁边,扶着老魁叔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叔,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最坏的就是去部落里当奴隶,男人去跟他们赶牲口,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但是也许过些年,你熟悉了部落的生活,也就变成一个匈奴人了。草原的部落需要很多人口,他们自己生不出来或者没有那么多人,就从外面掳掠。”老魁叔低声说。久在边疆,久居行伍,老魁叔对草原部落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 夜色将近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就地安营扎寨。但是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春夜寒冷,秦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匈奴人却有帐篷。 “头领叔叔,我们自己生个火取暖,也烘烤一下衣服可以吗?”张诚走到头领不远处,很恭敬的问。 “不要太大的火堆,但是这天气到处都是湿的,你拿什么取火?” 张诚点点头。跑过去告诉老魁叔,说可以起火,路边看到还有一些暴露地面的煤块,取过来想办法生个火呗。 老魁叔想了想,觉得可行就让妇人孩子到路边捡拾煤块。张诚在路边的散落的树叶下面,找到一些半干不干的树叶和干草,小心的聚拢。折一根树枝,从自己怀里撕下一条干燥的衣服缠在树枝上,又去匈奴女人那里要了一小块羊油,涂抹在破布条上,在匈奴人的火种上点着,然后举着这个小小的火把点着了自己的那些干草,再小心的把煤块放上去。小心的用半干的草叶去维持这火堆的燃烧。慢慢的,这些煤块居然就着起火来。 张诚长吁一口气。村民们围拢到火堆旁,慢慢烘烤着冻得冰凉的双手。 女人们带来更多的煤块,火堆越来越大。火旺起来以后,张诚和村长安排人把煤块分成两个堆,间隔几十米,男女和孩子都分开,分别烘烤自己。隔得远了,男女渐渐脱下衣服,用树枝挑起来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渐渐的烘干。 匈奴人头领冷冷的看着张诚和村民的行动。一会儿叫过张诚来:这是什么? “煤块儿,这是煤,头领叔叔。我们用它点火、煮饭、烤肉、取暖。这样雨天就干燥,冬天也不冷了。几块煤就能顶好多柴火!”张诚很殷勤的介绍着煤块的用途。 不远处,秦人也用树枝穿起干粮,在煤堆的火上面烘烤,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气,很吸引人。 “滚开滚开”头领带着几个壮汉,把村民们赶离火堆,衣衫不整的妇人们发出一阵尖叫。 匈奴人聚拢在火堆旁边,烘烤着肉和食物,也烘烤起自己的衣服,空气中飘散着匈奴人的臭气。 张诚在附近多找到几块煤,去求乞匈奴人给自己一块燃烧的煤块当做火种,匈奴人并没有拒绝。 于是秦人们在不远处,另外又生起几个小火堆。 有火的世界真好啊,真温暖啊。张诚煨在母亲的怀里,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知不觉哼起了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歌声轻微,此时此刻,张诚觉得这一生过得是真不容易,母亲把自己这个遗腹子生下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大,很多次看到母亲把稠粥推给自己,她自己只喝一口清可照人的米汤,幼年的张诚很感动,却不敢言声,只会低着头把自己眼前的稠粥舔的干干净净。 煨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想想自己还要经历这么一遭,被掳去匈奴部落当奴隶,自己和母亲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已经四岁多快五岁了,自己是个男人,要保护这个母亲。 隔了这么远,闻不到匈奴人身上的臭气了,但是肉香却飘散过来,好馋啊! 匈奴人们在火堆下声音都快活了起来,而秦人们这里却全是悲苦。 夜色更深,匈奴人纷纷回到帐篷里睡觉,留下几个岗哨在这里看守睡在露天里的秦人。 “头领叔叔,要不要在帐篷里也生一个火盆,这样睡觉更暖和?”在头领要离开火堆的时候,张诚抬起头来说。 “怎么弄?不会把帐篷点着吗?” “很容易,咱们不是有陶盆吗?把煤块放到陶盆里,带到帐篷里,就不会点着别的东西了,一盆火能用一晚上呢。”张诚咧嘴笑起来。 “那你去给我弄一盆火来!” 张诚去要了陶盆,屁颠屁颠的用树枝夹了一些煤块在火盆里,在燃烧的煤块上再堆了很多细碎的小块。火焰在煤块间跳动,好像有生命的精灵。张诚端着这个火盆去头领的帐篷,把火盆放在帐篷正中,抬起头四下看看,匈奴人的帐篷其实很简陋,没有门窗,入口处是一块皮子做的活门。 “把这个皮子放下来,别让热气出去,也别让蚊虫进来,很舒服的。”张诚说着随手放下帐篷口的皮子。 “嗯,头领看着张诚如此小意,很是满意。”在温暖的火盆旁边躺下。 看到头领带了火盆,更多的人也拿了陶盆过来找张诚做火盆。张诚就指挥孩子们去帮忙制作火盆,指导他们怎么把煤块堆起来,确保火盆能烧一整晚。 一户户的匈奴人,平生得到了最温暖的一个梦乡。 累的筋疲力尽的张诚,回到火堆旁,看了一下母亲还安好,打个招呼,就去了男人那一堆,坐在老魁叔身边,靠在老魁叔怀里。 “诚哥儿啊,能行吗?”老魁叔已经品咂出滋味来,有了猜测。 “尽人事,听天命吧,老魁叔,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天亮前叫醒我。”张诚很疲惫了。这件事劳心费力,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第20章 杀这些匈奴人,还不需要用刀 这个计划很粗糙,但是自有其道理。 煤块不充分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高奴县这里的煤质量非常好,点燃起来无烟无臭,应该是含硫非常低、热值非常高的缘故。在村里的土屋里,都会因为碳气致人死亡。何况在匈奴人的小帐篷里? 因为在下雨,所以匈奴人把帐篷顶的天窗也都盖上了,再盖上羊皮的活门,这一夜,够受的。 就只是……还有两个哨兵。那就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能解决的了。要靠村里的这些壮汉来想办法。 后半夜,张诚被老魁叔推醒。揉了惺忪的睡眼,看着老魁叔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一边低声对张诚说“诚哥儿,你要不要起夜?” 张诚抬头看去,哨兵也靠坐在一旁的树下,鸡啄米一样打着瞌睡。 “老魁叔,我要去撒个尿……”张诚一个激灵站起来,说道。 “去吧,走得不要太远,在野外少年人不要睡得太死。” 张诚听出老魁叔话中深意,侧耳听了一下。 “我听过了,都没了鼾声。”老魁叔低声咕哝着。 张诚跑到火堆不远处撒尿。哨兵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又半合起眼睛。 张诚捡起一个陶盆,装了几块煤块:“阿叔,我去看看给头领的火盆加点火?”哨兵点点头,示意他自便,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没什么可防备的。 张诚端起火盆走到头领的帐篷,帐篷里黑漆漆的。帐篷靠着一点微光找到火盆的位置,用树枝拨弄一个点燃的煤块到旧火盆里,借着这点光,看到了头领的脸。头领的眼睛半睁,脸在火光照耀下泛着红光,似笑非笑。张诚吓一跳,向后倒去,压住了头领的婆娘,头领的婆娘却没有反应。张诚急忙站起来,点头赔笑说自己是来送火的,头领却不言声。张诚贴脸靠近了看,头领仍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口鼻里却早就没了进出的气。张诚长吁一口气,在帐篷里一个一个清点,头领、头领的老婆,几个半大孩子,都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帐篷里的气氛非常之诡异。张诚端起火盆就往外走,走出帐篷,就觉得自己也有点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有了反应还是心理作用。 摇晃了几下身体,深呼吸吐气,张诚确定自己还好,对着哨兵喊一声:阿叔,头领让我给各个帐篷都送一点火去。 哨兵点点头。 张诚端着个火盆,装模作样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走进去,清点着每个帐篷的情况,顺手也摸了几把匈奴人吃饭割肉的小刀子揣进怀里。这才蹒跚着回到老魁叔身边,坐了下来,靠在老魁叔怀里,悄悄地把几把刀子塞到老魁叔腿下面:“就剩这两个了。”张诚咕哝一声。 老魁叔立刻精神了起来,把几把刀子递给身边的男子,各自割断了捆手的绳索,一边呻吟一声“这人老了尿就多,我说兄弟,能解一下手,老汉我撒个尿去行吗?尿在这里臭烘烘的不好啊。” 半睡的哨兵不情愿的过来给老魁叔松绳子。老魁叔反手一刀刺在这个人的脖颈处,血喷了出来。身旁几个男人立刻用小刀割断了绳索,发一声低喊,冲过去把另一个匈奴哨兵按倒刺死。 这些动作惊动了周围的人。大家向帐篷方向张望。张诚低声说:别怕,现在帐篷里没有活人了。 老魁叔和几个男子用刀子把所有人的绳子割断。张诚跑去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老魁叔带着男丁们,一间帐篷一间帐篷的巡查了一遍,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刀子上都粘着血。 最后,回到火堆旁,老魁叔简单的说:“这些匈奴人都中了碳气,全死了。大家安全了。” 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女人们是将压抑许久的恐惧一下子释放出来,孩子们则是因为女人们的哭泣而哭泣。 被掳掠的村民,离开村庄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就靠着一次大规模煤气中毒事件绝地求生,重获自由,接下来当然是返回自己的村庄。 老魁叔带着所有的男丁,去把这营地里匈奴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放到篮子里,又把烧火的碳灰倒进篮子,吸干了这些头颅上的血迹,村民们把自己的财物、匈奴人的财物、牛马羊统统打包带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武器,这回,男丁们再也不会把武器放下了。 这一个营地的匈奴人,因为贪婪秦人的人口和财富,断送了一个营地所有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女人和孩子,可是张诚并不觉得那些女人和孩子无辜可怜,发动这一次意外的时候,张诚也并没有考虑过放谁一马。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对秦人的掳掠,所以所有人都该死。 返回的路上,张诚跟在老魁叔的身旁。 “娃啊,这个事儿该怎么整?” “想办法上报给官家吧,或者上报给蒙恬将军。”张诚叹口气。这事儿最终也只能这么了结。 “嗯,娃,这次你救了所有人的命啊!” “魁叔,这事儿我也不想闹大,就别说和我有关系了,帮我遮掩一下可好?”张诚央告。 老魁叔带着村民,还有这些战利品,这些头颅,走进了上郡的官道,在最近的一个哨卡,老魁叔向看管哨卡的官长说明了自己一群人的经历。 事情很快就上报给了上郡的军事长官,蒙恬出现在了一行人的面前。 “你们不是军队,斩首匈奴人也没有军功。就算有军功,你老魁要想得军功,也必须斩首甲士才行……这些,都算不上战士的。”蒙恬用剑尖儿拨弄着地上的那些首级。“啧啧,还有女人和孩子……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是,没有期望军功,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首级,就只好交给大将军了。”老魁讪讪滴说。其实他最早还是期待着有点军功的,但是一路上,回忆授功的规矩,也就想明白了。不可能有军功。大秦的军功必须在战阵上得到,自己这样的上造要再获军功,就必须斩首敌军的小首领,也就是甲士。自己和匈奴人之间,算不得战争,匈奴人的首领也算不得甲士。至于这些妇孺……唉,自己也只是割下来他们的头。 “说说吧,全部过程是怎么回事?” “我们夜里被这些匈奴人掳去……”老魁讲故事的能力也不咋地,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被掳掠之后的事情。 “就是说,人也不是你们杀的?”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就死了……” “哪有这个道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吃了毒药吗?”蒙恬嘀咕着。拿剑鞘指了指张诚:“你伶牙俐齿的,你来说。” 张诚讲完前后的经过,派去匈奴营地的军中仵作也赶了回来。“将军,尸体和首级的数量对得上,但是除了两具尸体以外,其它尸体上面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像是睡梦中死去,然后被割了头颅。” “所以,是碳气中毒,导致他们死掉,然后你去割了他们的头颅?”蒙恬看向张诚。 “不是小人,小人哪有本事割人的头颅,小人力气小,胆子也小,干不来这事儿。”张诚躬身说。 “你胆子小?”蒙恬不置可否。 “战功就算了,斩首这事儿也是事出有因,你们被掳掠,大秦律也不能定你们的罪,说说你们的战利品吧?”蒙恬转向老魁。 “战利品……大将军说笑了,哪儿有什么战利品……匈奴人又不是战士……”老魁装糊涂。 “你们把人都弄死了,这可是一个小部落,难道就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村民们都吓坏了,就顾着逃命回来,哪儿还顾得上搜捡东西,何况匈奴人穷的跟鬼似的,也没什么东西可拿……要说有,这些弓箭和刀枪,那都交给大将军。” 蒙恬看着匈奴人的刀枪,很是嫌恶。天下最好的制式兵器都在大秦。别的国家的,哪怕是齐国楚国的兵器,蒙恬都看不上,草原上的匈奴有什么好兵器。“马,你们那几十匹马,你可别说那些马都是你们村上的,我上次去你们村子可没见你们有马!要证明这马是你们村上的,我可得看你们买卖马匹的契,拿不出来可不行,那就是你欺瞒官家!” “天地良心,马确实是我们村上的,这些马都是野马来的,我们在塬上下套子逮的,刚刚驯服了,就被匈奴人掳了去……” 蒙恬勃然大怒,这个老兵滑头到家了,居然睁眼说瞎话当面欺瞒自己,把自己当孩子吗?蒙恬走过去,指着马背上一处脱毛的痕迹……“你看看,这分明是匈奴人骑乘的痕迹,你继续瞎编?你告诉我你们村谁能骑这个马,让他骑一个给我看看!还你们自己驯服的野马,你个老东西!” 老魁哑口无言,谎话被戳穿,又被蒙恬的疾声厉色和权势压迫,不断后退,涨红了脸,但是却抵死也不想认错。开什么玩笑,这些马是大家伙用性命换来的,就算蒙恬大将军也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蒙恬被这个退役多年,转职为老农的老滑头气乐了。 还是张诚,猜出了蒙恬的心思,也看清了当下的困局:“这些马,选几匹适合军中驱使的,献给将军,其余就留在村上拉拉车、干点农活,将军看可好?将军想必并非爱财之人,只是不忍看骏马流落民间罢了。” 话说的漂亮,蒙恬大将军也豪气,随手指了指几匹马——“这几匹留下,其余的你带回去,我让县里给你登记到你们村的名册中。” 再看看这一队人的狼狈与惶恐,终于松口“你们回村吧,死者安葬了,房屋若有损坏的也抓紧修缮,张诚留下。”又看了满面惊慌的张黑家的,淡淡一笑,对着女人说:“阿嫂放心,我留他问个话,问完了我派人送他回村里。” 第21章 蒙恬大将军的学术精神很吓人 “说说,你怎么知道碳气能杀人的?” 张诚看着蒙恬,这个青年将军其实聪慧异常,就只是身上带着的那种权贵子弟的气质,还有故作名将的那种做派让张诚不愉快。当然,还有这个大将军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张诚可不想和他牵扯太深。 “不是意外,你一早就知道碳气能杀人,所以你故意引诱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了火盆。”蒙恬看张诚不吱声,补了一句。 “说,我家去年秋天养了两只羊,羊下了小羊羔,我和家母每天挤羊奶来喝,羊奶有点膻,但是喝惯了挺好喝的……”说到碳气,张诚觉得就要从养羊开始讲起,然后既然蒙恬好奇,那自己就给他瞎扯,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个章法。偏这会儿蒙恬将军好耐心,也不打断,就听他讲完。 自己亲口讲到自己和母亲喝羊奶的日子,张诚忽然觉得,母亲真的很是宠溺自己,深爱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其实在前世早有各种羁绊,来到新世界,对周边的人往往如看戏一样,把人当做是角色,是背景板,很难投入一份真诚的感情进去。但是当自己开始讲这些生活琐事的时候,这个时候自然带上来此前从未发现的感情。 蒙恬没打断他,大将军今天闲极无聊,就当是听人瞎扯。这个小孩子讲话啰里吧嗦的,但绝不敢瞎编来骗自己。 “羊死了,我在那个羊棚里呆了没多久就头痛恶心,不得不逃出来,后来问过村长,村长说以前也有人家因为屋子里点了炭盆,最后一家子都闷死的事情发生。所以想来就是炭盆会产生碳气,碳气会让人死亡……” “实验一下给我看。” “人命关天,将军,这不好吧?” “猪脑啊!谁说要用人命来实验,用羊!用羊!”蒙恬随手给张诚头上来一个暴栗。 蒙恬大将军驻地立刻搭起了一个小帐篷。张诚一边揉着头,一边指挥士兵们把帐篷脚都压实,牵了几只羊进去。又端过一个火盆。张诚把更多细小的碎煤块盖在生的很旺的火盆上“不要让它烧的太旺,似烧非烧的样子,碳气最多。” 几只山羊被拴在帐篷内的一个桩子上,炭盆放在屋子正中,张诚走出来,盖上帐篷的门帘。小心掩好。 “要多久?”蒙恬问。 “不太知道,将军可以派人每隔一炷香时间进去看看,但是记得一定要进去马上出来,不要在里面久留。我们在林地,匈奴人的帐篷,是差不多一夜才进去检查,人都凉了。”张诚揉揉鼻子。 “我看你对杀死这么多匈奴人,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蒙恬抽抽嘴角。 “我怕死了。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一路上都在想自己会怎么被他们弄死,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不是我死,那就是他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反应?”张诚淡淡的说。说来也奇怪,两世为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做局杀人,但是好像既没有负疚,也没有反胃之类传说的反应。甚至在帐篷里检查那些匈奴人的尸体的时候,包括检查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负疚。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看电影?在玩电子游戏?这是一种两世为人的淡漠和不真实感吗?张诚不由的看看天空,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是不是有人在操纵自己的命运,看自己是不是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系统里,只是被人观察研究。 “说的也是,自救嘛,人是会胆子大一点的。”蒙恬点点头。 “你既然是我军中袍泽子弟,以后免不了也是要上战场的,胆子大一点总比胆子小要好。敢杀人就能立功。不过你这个身体未免是太弱了一些。以后要好好的练习,跟你们那个村长——老魁说,村子里也不能一年到头光种地,把后生仔们都训练起来,战阵刺击之术也都要练习。多给我大秦锻炼一些英武的兵士。妈的,被一小股匈奴人连夜把整个村子给袭了,连个反抗都没有,靠一个孩子下毒才逃脱,这都什么跟什么嘛!”蒙恬越说越愤怒。唾沫星子漫天飞舞。 张诚缩了缩脖子,这事儿吧,确实大意。自己哪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危险。睡在屋子里还能遭到劫掠。想一想,自己那个小村庄几乎是毫无设防,没别的原因,穷嘛!但是现在可不能继续这样了,回头要把蒙恬的话传达给老魁叔,还要夹带一些私货…… 实验证明,在精心设计之下,煤气中毒致死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少。因为特地密封了帐篷,对火盆处理的也很精致,再加上羊不会像人一样多疑……所以第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士兵进去检查,就发现羊只们已经全部瘫倒在地,全无气息了,检查羊只的士兵在帐篷里多呆了片刻,就头晕恶心,一头栽倒在地,还是其它兵士发现异状冲进去把同袍拖出来的,在室外新鲜空气中,好半天这个小兵才活了过来。 “这么厉害?”蒙恬猛地站起来。急忙去检查现场。 “把帐篷拆掉。”张诚拉住要冲进帐篷的蒙恬,大声喊。蒙恬反应过来,挥手叫士兵拆掉帐篷。 四只羊倒在地中间。没有一丝气息。 蒙恬有点出神。身为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有着天生的兴趣。如果烧一盆炭就能弄死很多人,他是绝对有兴趣尝试一下子的。 “你说,这个……如果我在上风头点起炭盆,敌人在下风头……”蒙恬转着眼珠。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看,将军,这帐篷拆了,旁的人就不受影响……”张诚是不会跟蒙恬讨论什么一氧化碳密度比空气小之类的屁话的。 “说的也是,不过要是把俘虏拉到这种帐篷里,也就不用像武安君那样坑杀那么多人了,一刀一刀捅,还费刀子……” 张诚不知道这个武安君就是白起,但是听到蒙恬的喃喃自语,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脑子里浮现把人一队一队赶到煤气室的情景,这他妈是什么念头啊……太反人类了! 蒙恬还在发呆。脑子里已经想出很多使用这种碳气的方法。对付俘虏怎么用,对付政敌怎么用,对付桀骜不驯的下属怎么用……花样繁多,精彩极了。 本质上,蒙恬还是一个纯良阳光的青年将领,并不是一个阴毒诡谲之人,只不过作为一个领军的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这件事,有一种纯学术的本能。蒙恬这样的人,看到一根树枝都会设想如何将这根树枝作为兵器,在瞬间结束掉敌人的性命,突然看到碳气具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又怎么会不产生联想呢? 不过想到如果有一天有人用这种碳气对付自己或者自己的老爹,蒙恬浑身一个激灵,马上也清醒了起来,双眼通红,喝一声“收拾干净……羊送到火头军,给大家打个牙祭。你在这儿留饭,然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第22章 丧礼,原来诗经是喊出来的! 这次掳掠之旅,张村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一觉醒来就成为别人的俘虏,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还有一些乡亲在这次匈奴入侵中死去。回到村庄,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收殓了那些被杀死在场院上的乡亲。哭声不断。这个葬礼已经不是一家一户的丧事,而是张村全村的丧事。 全村人穿着黑衣,在村边的坟地上给死去的乡亲下葬,哭声震天。 主持丧仪的人声嘶力竭吟唱着古老的丧歌,孝子和亲友们跟随主礼人的歌词迎合。 凯——风——自——南, 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 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 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 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 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 莫——慰——母——心。 ——注:诗经·凯风 这大概是诗经里的歌词吧?张诚第一次听到有人吟唱这种文雅古朴的歌词,主礼人是一个青年,面色苍白,戴着高高的冠。穿着宽大的大礼袍。这是从县里请来的主礼人。 诗经的歌词都是四字一句,张诚在学生时期也涉猎过一点点,当时只觉得诗经的词句简单重复,不如后世的五言七言悦耳。来到大秦第一次听,却发现此时此刻的人不是在念诗,而是用嘶喊的方式,像吼叫一样拼命把肺子里的气息喷吐出去。每一个字都拉长了音。原来这才是古人吟唱的方式吗?嘶吼的方式,四言果然就可以理解了,谁的气息都不够一句喊七个字的。 这样嘶吼,也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全村的人跟着嘶喊,每个人最后都通红了脸,哑了喉咙。心中的悲伤也因此减少了许多,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一首哀悼母亲的诗歌。张诚不记得埋在这里的老妇人,有哪个家里有七个儿子的。大概这是既成的套路,无论家里有几个孩子,丧礼上都是这么唱的吧? 高冠青年带领大家规规矩矩的完成了葬礼,接受了老魁叔送上两只羊的谢礼,乘着牛车离开了小村。 “是从齐国来的儒生呢。”老魁叔跟乡亲们说,目送这儒生驾车离开小村。 “刚刚他主祭真是太厉害了!”乡民们言辞贫乏,只能用“太厉害了”这样的形容,这话有点类似后世人流行的“牛逼”,一切极致的东西,只要赞一声“太厉害了”,就是最高的赞赏。正如一个老外导演来到中国,就学会了一句“new b”。 “那是,齐鲁是礼仪之邦,据说那面的儒生主持礼仪都是最好的。” “不知道我死后能不能请到齐国的儒生来主持葬礼……”有老人摇头晃脑,很是羡慕。 “要花不少钱呢!请儒生来主持葬礼,可不便宜。”另一个老年人说。 “多少钱都值啊,你看看多体面……”老年人的看法就是不一样。 “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呢,这还不是因为村子被匈奴人劫掠了,县里得到消息,说我们村子能从匈奴人胁迫中反杀逃回来,说我们村民英烈勇武,才帮着村长找到了儒生来主持丧礼的……要是寻常的老百姓死了,哪里有这样体面。儿女们哭一场,也就罢了!” 参加完葬礼,张诚找到老魁叔传了蒙恬将军的意思,就是说小村还是要重视一下防御,要训练农户子弟学会战阵刺击之术。 “我的想法,老魁叔,咱得给村子加一些围墙,夜里还要有人打更巡视,最好还是要有一个报警的烽火台。整一口钟,挂起来,一旦有敌袭就敲钟召集村民御敌……”张诚展开自己的想象,开始胡说八道,全不顾这个村子是多么小,哪有那些资源建设一个堡寨。 “应该的,应该的,蒙将军说的是!”老魁叔点着头说,也浑不顾这些设想是否现实。老魁叔也是被这次掳掠之旅给吓怕了,觉得怎么小心怎么准备都不过分。在他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匈奴人能来一次,就能天天来。这次来的是个小部落,万一下次来一个大部落呢?这次人家意图在掳人做奴隶所有没有大肆杀伤,万一下次人家要的是地呢?这得亏是秦律严苛不准百姓随意迁徙,不然老魁叔都动了举村迁居到南方,到咸阳附近的念头了。 保命要紧,堆军事、堆防御是第一位的。你有枪你才有粮,你没枪,你就是粮食。 老魁叔召开全村大会,讨论怎么改善全村的防御。 七嘴八舌的村民的说法,和张诚说的大体一样:村子外面建立寨墙,村子中建一个高高的了望塔,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值夜。进村的路上设置拒马路障。寨墙上挖出射箭孔。了望塔下面挂一个钟,一旦有敌情,就敲钟报警。挖护城河,用吊桥进出村子!养狗,家家都养狗。每家存一篮子煤炭和一个炭盆,要是被掳走就带上炭盆一起走,给匈奴人推荐烧炭取暖…… 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你听听,这都什么混蛋话,烧炭杀敌的方法能用一次,还能用第二次?这一次都已经是侥幸了。 在最大共识的寨墙上,大家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说要建一丈高的寨墙,有人说要两丈高,有人就说三丈高,渐渐就变成了十丈高…… 张诚张口结舌。十丈高的寨墙,我们住在村子里那还能看到外面的敌情吗? 最后还是多年从军,具有基本军事素养的老魁叔拍板:寨墙就到胸口的位置就行,节省材料,能阻止骑兵冲进来就行,有寨墙掩蔽,寨子里面的后生用矛戈往外捅就能杀伤敌人而自己无伤。 即便是半人高的寨墙,也并不是轻易可以建造成功的。好在这个时代有取之不尽的森林树木。 张诚拿出家里埋藏的铜钱,到山下商行里购买锯子、铜钉和各种工具。匈奴人劫掠的时候显然也很慌张,并没有搜罗仔细,对于地下埋藏的财产根本没有触碰……或者也是因为游牧民族的思维定式,就不认为有人会把东西藏在泥土里吧? 第23章 我爹秦始皇要见你 公子扶苏到张村来视察的时候,被这里给惊呆了。村子正中央建起了一个木质的尖塔,这个塔有四五个人那么高,虽然算不上楼,但是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大多数建筑了。扶梯而上,站在尖塔上能鸟瞰整个村落。甚至远处农田的一举一动。扶苏甚至远远看到了一个农民带着女人滚进了茂盛的谷田里。做的人没羞没臊,远远看到这个的扶苏弄得满脸通红。张诚看到扶苏奇怪的反应,远远看去,发现了这些,也没言声,就吧嗒一下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孟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生命繁衍、春情勃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是村民人口繁衍,还是村子里的牲畜繁衍,都是好事儿。 谷子地里硌不硌得慌?张诚没去想这事儿,他还小。 那俩人是不是夫妻,张诚也不关心,这个时代,谁在乎那么多啊……朱子还要一千多年以后才会出生。现在,就是生命繁衍的一个好时代。无论是哪个爹的孩子,都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村子里增加一个人,就多一份未来。 想到生出来的孩子爹不一定是谁,张诚瞟了一眼扶苏。心想“你爹都不一定是你爷爷亲生的。” 扶苏的爸爸,始皇帝嬴政的生父到底是谁,这事儿到了两千年以后都没有结论,有人说秦始皇生母赵姬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爸爸秦异人(庄襄王)的,送去的时候肚子里就有了小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亲爹是吕不韦。也有人说这些都是仇恨秦始皇的人造的谣,秦异人又不是傻叉,怎会不知道女人肚子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但是严肃的史书上,也会记述说秦国的几位做过太后的都有自己的情人和私生子,秦国国君们的血脉早就不纯了。 不纯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最后一统了六国,六国的君王血脉精纯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灭国,何况六国的血脉也不见得就怎么样精纯,各种脏事儿臭事儿一样也少不了,封建社会谁也别嘲笑谁。 寨墙也开始立起来了,靠近村庄的大树被伐倒,然后被就地锯成一条条的木板,再送到村子里来。木板两端削尖,再放在火上简单的烘烤熏黑,就被钉在泥地里,露出来的木板有大概到人的脖颈高度,隔着木板尖角的缝隙,就能看到远处的情况。这个其实更像是后世庭院的篱笆栅栏,比篱笆栅栏高一些。防御强度增加的有限,但是在这个时代,在一个极不发达的小村,这样的栅栏也已经很难得了。栅栏用木条连在一起,用铜钉钉好,每隔一段还有一根木桩打进地下,让这些栅栏更加稳固。 小村的广场上,后生仔们在训练刺击之术。商行不肯卖矛戈给张村,村长有办法,买了很多镰刀头,装在长杆上,变成长镰,也是很厉害的武器了。 后生仔们招式简单,无非是高举起镰刀向下一刨,或者横握镰刀左右挥击,又或者伸出镰刀后用力向怀里一拉。扶苏想象着和这些后生仔对敌的样子,脸色都发白了。这简单的三招,招招都是头破血流开肠破肚。看后生仔们练的用心,这是受了极大刺激和极大恐惧才形成的状态。 老魁叔瘸着个腿,在旁边喊着号令,看后生们一招一式练的起劲儿,不时还会过去指点一下,或者用力拉一下镰刀杆,看看后生们能不能握紧镰刀,不被人夺了去。张诚还小,再过几年,个子长高点,也要编入这个村里的民兵队伍,去玩长镰刀。 这些村民组成小型方阵,前进后退,按照秦军的标准阵法,一般的游牧民族不使用弓箭,还真的很难一口吃下。 村子里也没弄一个钟,在塔楼下面用钩子挂了一块铜皮。用旁边的一根铜棒敲一下,声音清脆响亮,听到敲铜的声音,很多村民如同收到了什么号令,齐齐走出家门,往了望塔这面看过来。 “没事没事!是公子扶苏在检查我们村子的防御。”张诚大喊着,村民们看了片刻,确定不是敌袭,而是公子扶苏手欠,这才不满意的回到各自院落屋宅中继续自己的事儿。 “这儿应该挂一个钟的。”扶苏看着这块铜皮,不满意的说。 “我去商行问了,商行不给定,说是逾制了。”张诚不满意的吧嗒一下嘴。 “喔……”扶苏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也对,钟鼎都是贵族所用,等级森严,这个小村子哪有资格使用?自己很少想到逾制的事儿,是因为他们家本身就是制度的一部分,除了只有父王能用的东西自己不能用以外,这天下还有啥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能使用的? “那就这样吧,国家制度,这谁也没办法。”扶苏说。 张诚撇撇嘴,什么狗屁的国家制度,一个破铜钟而已。还扯上了国家制度。我就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封建主义的遗老遗少打交道。你们都是改造之列的! “说正经事儿吧。”扶苏转过了话头。 你还有正经事?合着不是来视察张村建设的? “嗯,你的事儿,就是你们被匈奴劫掠,然后反杀匈奴逃回来的事儿,地方上报给了朝廷。朝廷……我父王很高兴,决定嘉奖你们,也要广传天下告诉人们,我们大秦的少年郎都勇武无比,一人之力可以击杀几十个匈奴人。这事儿要让天下人知晓。所以我父王要见你。” “啥?”张诚发呆。 “不过这事儿不急,陛下接见,那规矩可就多了,你需要先学习礼仪,然后咱们再准备如何奏对,都练好了,就 送你到咸阳……我和你一起回去。放心,礼仪这事儿,我最懂了!”扶苏自顾自的说。 “我要接见秦始皇?啊,不是,是秦始皇要接见我?这都什么嘛……”张诚脑子里乱哄哄的。“最不想和你们一家人打交道了。”张诚想。 第24章 分蜂 个人永远无法和国家对抗。尤其是和大秦这样的国家。大秦是一个国家意志高度强硬的地方,连立法的商鞅,最后都没在自己的法里找到漏洞,因为没有携带身份证明就无法在逃亡途中住宿,最后死于叛乱之中。张诚这样的小民,又怎么可能因为不喜欢秦始皇一家子而拒绝秦始皇的接见呢? 接受礼仪训练,准备赴咸阳被国王接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几天公子扶苏会安排专门的礼仪教习来训练张诚。这事儿无可如何,张诚不期待也不拒绝。倒是另外一件事,可以放到日程上了。 之前养育的蜜蜂,蜂箱已经满了。张诚准备开始分蜂箱扩大生产。 张诚是没养过蜜蜂的,对于分蜂这事儿,毫无经验和概念,甚至连理论都没有。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张诚曾经去看过蜂箱里的情况,发现蜜蜂们过的好着呢。而且在木头箱子里,没有风雨,蜜蜂好像繁殖的非常迅速。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张诚做好了准备,在几个见证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养蜂区。 新的羊皮手套是五指分开的。这是村里针线最好的婆姨按照张诚的裁剪制作的。裁剪的方法也没多复杂:把手掌按到羊皮上,用细木炭条沿着手指轮廓划一圈,剪开,两片羊皮对在一起,用极细密的针脚缝合好,把它反过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羊皮手套。张诚这副羊皮手套是长筒的,可以把肘部以下都包裹住。 穿了好几层衣服,厚袜子和麻鞋,头上缠裹了头巾,带上草帽,草帽上有蒙了半透明的幕篱,张诚在全村人注视下,有条不紊的穿上这套装备,走到蜂箱旁边。 打开蜂箱,用小刀轻轻的,一层一层切开蜂窝。这个蜂窝还是很原始的球形蜂窝,蜂后在它最深的中心,必须破开蜂窝,才能找到蜂后。这动作太大了一点,蜂群忽的一下就炸开,在空中变成密密麻麻的一团,不断的向张诚身上撞去。旁边和张诚一般装束的三球挥动着手里的一束冒着浓烟的稻草,驱赶着蜜蜂。张诚眼前也就清净一些,能让他专注的破开蜂窝,一层一层剥离开层层蜂窝。密密麻麻的蜜蜂聚集在一起,看起来有点恶心。在这些蜜蜂的最中间,张诚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支更大、更肥壮的蜜蜂。张诚用一个竹子的镊子轻轻夹起这只过于肥壮以至于无法飞行的蜂王,放到旁边做好的一只崩好了麻布的木框上。蜂群迅速的冲过来,聚集在蜂后身边。很快,整张木框就铺满了蜜蜂。 张诚稳稳的端起这只木框,走到旁边的一个空蜂箱旁边,打开盖子,把这个木框竖着插到其它木框之间。蜂群迅速的跟过来,在木框之间的缝隙中爬行。 成功了。张诚想。别人还不知道这就是成功,但在张诚看来,蜜蜂肯到这个新的蜂箱中安家,这就意味着成功,他们会在这些木框和麻布上,以此为基材,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蜂巢,新的蜂巢就会是这种一片一片的,这样以后分房容易,取蜜也容易。简单的离心筒就能实现快速取蜜。 这些木框的麻布上,都已经提前用熔融的蜂蜡涂刷了一层。有蜂蜡做基础,筑巢应该会更容易。 一部分蜂子已经随着蜂王迁移到了新蜂箱,张诚把剩下的蜂巢切成几块,确认其中有一只壮硕的新蜂王,就把蜂巢和蜜蜂一股脑塞到另外一个新蜂箱,新蜂箱里有一半是带有木框的格子,还空出来的空间,能放下切碎的蜂巢。 “这个是蜂王,分开以后,蜜蜂也分成两部分,然后重新开始建造自己的蜂房,这样就越变越多。但是我不确定这个方法就能成功,要实验好多次才行。每天都来看看吧。”张诚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孩子中的赵三球最是调皮,就是他带着张诚去看野蜜蜂的,此刻他也看的最专注。 虽然张诚不懂,大家更不懂,但是看着张诚这有条不紊的分巢手法,大家还是信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张诚都是只知道最终答案,但是因为这些领域从未涉及,所以也不知道解题路径。但是知道答案不知道路径,摸索的过程总能少很多,总比既不知道路径也不知道答案的好很多。养蜜蜂是这样,种地也是这样。 养蜜蜂弄错了,大不了重新来过就好。最多就是多祸害死几巢蜜蜂罢了。 还有些碎蜂巢,里面已经没了蜜蜂,张诚把它们放到一个干净的木桶里。放在一边。 这几个蜂巢,一下午时间就分出了10个,估计几个月以后就能翻一倍,这种几何级数增长,张诚仿佛看到了巨大的财富就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人才能发现甘蔗,在甘蔗出现之前,蜂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甜味剂,价值无可估量。而张村能掌握蜜蜂的养殖技术,能掌握蜂蜜的提炼技术,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用之不尽的财富。 这个世界,衡量财富的标准从来不是铜钱,而是土地、人口和物资。 忙活一下午,积攒起半桶蜂巢碎块,张诚带着这个桶离开蜂箱区域,找一个安静的院子,把这些蜂巢捣碎,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把碎蜂巢倒进去,开始过滤。金黄色的蜂蜜滴答滴答流到了一个陶罐中。张诚伸出指头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很甜!前世张诚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甜食的人,但是此刻,在这个贫乏单调的世界,张诚第一次知道甜味的可贵。这一小罐蜂蜜,被包装好,过几天交给了到村里来送货取货的商行伙计。最终,徐掌柜托人带来一个让人咂舌的价格:“一千钱!一千钱有多少要多少。” 这样一小罐蜂蜜,就能抵得上20石粮食吗? 隔了几天张诚带着自己的蜂蜜养殖小组的成员去参观成果,发现在新蜂箱的那些木框上,已经渐渐生出新的蜂巢。提起一只木框,就看到金色的六边形的蜂巢密密麻麻的在木框上分布着,虽然还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并没有布满,但是张诚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蜂巢就会布满木框,乃至布满整个蜂箱。 一个蜂箱,张诚估计,一年大概能产出50斤蜂蜜,按照许掌柜的算法,那就是50千铜钱,1000石粮食!抵得上张村人一年的口粮了!张村如果每家都有两三组蜂箱,这日子过得那还用说! 第25章 大儒公孙尼子 负责张诚礼仪训练的是一个儒生,就是之前张诚在小村丧礼上见到的那个高冠的青年。 儒学起源于周代的礼仪典章制度,因为孔子在鲁国曲阜讲学而发展大兴,孔子死后,儒学门派林立,几代人之后,学术的中心就从鲁国的曲阜阙里,转移到了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公孙尼子就出自稷下学宫。 齐国是七雄中最富庶的国家,临淄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齐国富足、安逸、文华鼎盛,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几乎所有学派的名家讲学,学宫门人做到上大夫的多达七十余人。文名权势煊赫一时。公孙尼子在稷下学宫求学时学宫的大祭酒是着名的儒者荀况,公孙尼子在此时拜入荀况门下成为了入室弟子。 荀况生在赵国,名声地位盛在齐国,荀况在卸任稷下学宫大祭酒后,先后入楚成为兰陵令,又游学入秦。荀况人脉弟子在齐楚秦三国都煊赫一时。周游七雄中的四国、以一人教化天下最强大的三国,在战国末期的学者中,没有人比荀况影响更大的。 在入秦的荀况门人中,李斯的地位最高,以一份《谏逐客书》闻名,至今已经做到了秦国廷尉,而李斯和公孙尼子同门的韩非虽然着作丰富,却因为李斯妒忌下场最悲惨,被李斯陷害在狱中自杀,同门的张苍以数算才干见称,目前在秦国朝廷中作一个小官,公孙尼子则因为自己所长并非治国理政,专长是秦国政坛所不喜欢的礼乐之道,始终赋闲,也因为觉得自己同门的师兄们并不值得依靠,干脆远避上郡,靠主持祭礼为生,也在这个远离权力纷争的地方,继续打磨自己的学问。 但是没想到,即使是远避咸阳北方和匈奴接壤的上郡,仍然能被秦国的王子找到,并且要求他来教导一个六岁孩子学习礼仪。 教导一个六岁的孩子,公孙尼子并不感兴趣。这是非常低层次的蒙学的范围,对自己这样的学问大家来说,做这份教导近乎于羞辱。何况还要手把手帮着这个孩子把他的事迹写成奏对,教他一字一句背诵。 但是这个孩子的事迹,也确实有可观之处:被匈奴蛮人掳掠一路保持镇定不恐惧,心思细密机巧,诱使匈奴人相信自己,承便用碳气杀了几十个蛮人。这份胆气、镇定、心机,确实也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能做到的。 “或者可以在这里收一个弟子?”作为稷下学宫的大才,公孙尼子很熟悉一个学派运作的方法,师者要专精一个领域更要有独到着述,除此而外,还要有能扛旗能打的弟子,简单说就是老师能打、弟子能打、门派人数众多。自己的老师荀况就是这样的人,也因此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 自己的礼乐之学在秦国这里不太受重视,比起齐鲁来,秦国是一个太粗陋的地方。这里的人只喜欢两件事:种地作战。对礼仪不讲究,对音乐不喜欢。公孙尼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秦国,还是该回到齐国,或者哪怕到楚国呢?那些国家的文风更繁盛一些。 但是自己的老师荀子在游历秦国后,也认为秦国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解决天下征战的,只能是秦国,而且是以秦国一统天下为结果。 事实上这也是最近这些年天下智者们一致的看法。在武力上,并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秦国相匹敌,而秦国扩张的态度也是非常清楚的,六国的王侯都只想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只有秦国始终在厉兵秣马不断征战。常言说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但是看这态势,秦国每次征战都只会变得更强。 现在即使回到齐国,除了在临淄能享受到短暂的繁华,但是并不能获得永久的安定,更无法躲开被秦国征服的命运吧, 公子扶苏带着张诚一起来拜见公孙尼子。拜见的礼物是扶苏帮助挑选的。包括一对白壁、一束干肉、粮食,张诚更拿出了一小罐蜂蜜,和自己家里所产的一对泥叫儿,作为见面礼品。 公子扶苏再次介绍了张诚的身世和事迹。坐在上位的公孙尼子微微点头,看着张诚:“你可是要拜师我门下?” “拜师?没听说过这事儿啊。”张诚张大了嘴。 “不是,是扶苏公子叫我来跟阿叔您学礼仪的。免得在朝堂上丢了我阿娘的丑。丢了我张村的颜面。”张诚说着模棱两可的套话。这也确实是阿娘、村长老魁叔之前的说法。 “这是你造的?”听到孩子无意拜师,公孙尼子显然也失了兴趣,捻起泥叫儿来,看了看。黑色的鸟,身上画了红色黄色的花,点了眼珠,很是漂亮,颇有一份野趣。这个黑色很符合秦人的审美。秦国连大礼服都是黑色。这是战争的颜色,是征服者的颜色。 “啊……是”。张诚尽量扮演一个6岁孩子的角色。这些年来这种扮演已经很熟练了。 “这叫泥叫儿,可以吹奏,在咸阳也很受欢迎。”扶苏在旁边笑着说。 “吹奏”这个词引起了公孙尼子的注意,仔细看了看,把鸟尾的音孔靠近唇边,吹了一下,发出一声鸟叫。再试了试,气息流转,这只鸟竟然发出了婉转的声音,很是活泼悦耳。 张诚也吃了一惊,这鸟通常只发出一个音,但是在公孙尼子的吹奏下,声音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居然有了点曲调的意思。 “这道理和埙(陶笛)很像啊。”公孙尼子说,“造的也很巧妙。如果多几个音孔,就可以吹出歌儿来。” “用泥做一个乐器倒是也不难,但是对孩子来说,就太复杂了。哨子可以卖几千万,笛子能卖几千万吗?”张诚想。 其实拜见君王,也并没有多复杂困难,从今天起,你每隔三天来一次,我训练你如何拜见秦王。 “封建时代好麻烦,见再大的领导,其实握个手点个头就行了,整的这么复杂,有必要吗?”张诚想。 第26章 你要学习写字吗?我教你啊! 每隔三天,张诚坐着牛车来公孙尼子的宅邸学习礼仪。 公孙尼子按照张诚的年龄、身份,设计了一套参拜国王的动作和言辞。讲给张诚听。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第一次听讲,张诚就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只是在动作上有些生疏,在神色上也不够恭谨。 下次来练习的时候,没有公子扶苏陪着,公孙尼子很自然的和孩子聊起天来,顺便问了一个小问题:“少年,你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好不好?” “不想,我是个农民,学写字用不上。”张诚晃着脑袋——开什么玩笑,我用你教?我会写的字比你认识的字多多了。我不光会写字,我不光会中文,我英日德俄四国语言都能阅读,我那些年读的文献海了去了,我用你教?你教我什么啊?学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大屁股女人啊,小伙子们都喜欢你的球?学这些有毛用? “谁说你是农民,你不是公士的儿子?以后你是要上战场的。从军服役,会写字可有好多好处呢……”公孙尼子继续诱惑。 “当兵也不用学写字啊!我们村长老魁叔还是上造呢,他也不认字……他说了,我们老秦人当兵的,会砍人就行了!”张诚说的理直气壮。 “朽木不可雕!”公孙尼子引用了孔子的名言,然后又后悔“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个干嘛,你听得懂吗?”转眼看过去,张诚却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对这话很不以为意——莫非他听得懂? “就是去见一下秦王嘛,我只要在朝堂上没啥错误,见过之后我就回来了,然后继续做我的农民。”张诚继续表现出他的混不吝的性格。虽然这个性格也是在一系列套壳之后的一层壳。 “去了咸阳,你就会认识一些真正的大人物,再后来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公孙尼子这样诱惑着。 “可是对那些大人物来说,我还是个农民家的小孩儿啊!再说,飞黄腾达有什么好呢?” 飞黄腾达当然很好,张诚心知肚明,在做工程师的那些岁月里,张诚也是名利场中之人,科研之外,当然也热衷功名。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功名,都和成果紧紧地绑定。有多少成果,就有多少回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但是对秦国的功名,张诚没啥态度。加官进爵?有什么实际好处呢?进入名利场就进入角斗场,多少人最后身死名灭?就好比商鞅,商鞅够牛了吧?最后还不是用后即弃?吕不韦,吕不韦够牛了吧?据说还是秦始皇他爸爸呢,后来还不是被一撸到底,流放自杀?话说吕不韦这人现在出事儿没有?吕不韦可是个大商家,要是能在没出事儿之前,认识一下,没准儿能有啥合作的机会呢。 “对了公孙先生,跟您打听一个人。” “说。”公孙先生都没有和张诚说话的兴趣了。 “那个,吕不韦您知道吧?他现在是什么职位?” “嘘~”公孙尼子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然后说“不要提起这个人。记得,不要提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咸阳,不要提这个人的名字!” “咋啦,大家怕他?” “谁会怕他啊,吕不韦早就死了。但是这个事儿不能提,你是小孩儿你不懂,就记住不能提他的名字就行了,谁提吕不韦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样啊……”知道了,吕不韦事发,他勾搭太后、给秦始皇后爹戴绿帽子这事儿被查出来了,被弄死了。 对吕不韦的结局,张诚也不怎么了解,就隐约知道这个时代有过这么一个人。历史书上记载都是秦朝都有谁谁谁,但是具体在哪一年,谁和谁之间关系怎么样,历史书上哪儿会写的那么清楚。有些人在历史书上只占据一行两行,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吗?其实也不是,这只不过是历史家们认为值得记录下来的内容。至于这个人在此前干过啥、此后干过啥,历史家不写,你也无由知道。 至少,自己就不知道公孙尼子的存在,也许公孙尼子在历史上就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吧? 理工男张诚当然不知道,公孙尼子是战国时期着名的音乐理论家,着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章和《乐记》。《公孙尼子》虽然在汉代就散佚了,但是《乐记》流传一直流传到后世,郭沫若还专门写过关于公孙尼子着《乐记》的论文。 音乐理论家的学术,远比一般的社会学更艰涩难懂,也更容易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因此古代的音乐理论家着作往往很少流传下来。但是这不等于音乐理论家就不牛逼,事实上,音乐理论家甚至比音乐家——作曲家、演奏家和歌唱家更是牛逼神奇的存在。 只不过理工直男张诚对这个时代的学术始终抱着轻视的态度,并不想去了解,哪怕面对着一个大牛人,也视若无睹,甚至几乎错过。 张诚按照公孙尼子的要求不断演示拜见君王的礼节。公孙尼子取一张琴过来,轻轻拨弄,琴音节奏恰与上朝参拜行礼的节奏相合,按照琴音的节奏就不会错,稍一错乱就会觉得别扭。 参见国王的礼节,要求姿态漂亮、行动流畅、尺度有节。张诚在音乐中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这不是广场舞吗?跳着跳着,张诚想起广场舞大妈来,也就开始扭动摇摆着身体,跳起了鬼步。琴声戛然而止,公孙尼子一拍桌子“胡闹!” “公孙先生,您的音乐让我忘我了……”张诚说。 这算是赞誉吗?公孙尼子有点恍惚。 “按照规矩来!” “是,先生……” 休息的时候,张诚跑过去看公孙先生的琴。这是一张七弦琴,琴色黝黑,表面还有一些裂纹。 “这个琴有点旧啊!先生,我给您买张好琴吧!”张诚对古琴了解不多,上大学的时候乱弹过几天吉他,但是并没有深入,早就已经把吉他的弹奏方法忘到了脑后。古琴他是知道的,大概的外观样式是见过的,一些曲调也听过,但是让自己回忆却又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个琴固然是旧琴,但是它是孔子曾经用过的琴啊,我的先生传给我的……”公孙尼子骄傲的说。 “孔子用过的琴啊,了不起”张诚靠近了看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就是一张旧琴。“先生,您会弹《渔舟唱晚》吗?” “什么玩意儿?” 第27章 你唱一首歌吧! 张诚不打算学写字,也不打算认字。小篆神马的,最难学了,想一想过不了几年就改朝换代,大家就该使用隶书了,就没必要现在学什么小篆。隶书自己也不打算学,繁体字什么的,当然大部分繁体字也能认识,但是写起来还是麻烦,隶书的蚕头燕尾什么的,写那么华丽做什么?简单点不好吗? 自己虽然一不小心被弄到了秦朝,但是想一想,自己总不会去做一个文臣,以后就在村子里好好过日子,搞点儿什么科技发明啥的,把之前没完成的项目继续做起来。虽然秦朝条件差点,没啥正经工业,但是在纯农业基础上,重建一个重工业体系,仔细想想也没多复杂。 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张诚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地域,两个世界的技术反差和生活条件反差让他好一阵无法接受,但是过去这几年,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想过,发现其实两个世界的差距并没有多大,没有2000年的技术差距,以张诚有限的历史知识和丰富的技术知识,回过头去看,如果一切顺利,在大秦这样的社会下,重建一个规模的重工业体系,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如果有一个精确的路径指导,只针对一些特别关键的技术节点下功夫,可能20年时间就能把技术升级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觉得工业革命的过程经历了200年,实际上是因为这200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低水平的探索,相当于全人类用两百多年的时间磨磨蹭蹭的前进着,张诚大略估算过,从开始连钢铁到飞机满天飞,如果技术指导是正确的,所需要的时间要少得多。 当然,实现这么大的技术跃迁需要大量的资源,甚至需要国家政府强力介入,或者有财团强力支持。在大秦这个当下,在高奴县这个偏僻的地方,想快速实现这些还是有难度的。 比如,至少你手里要有铁矿和煤矿,才能开始蒸汽机时代,有了蒸汽机、有了动力,后续的一切就很简单……不过这个地方煤好像不太缺。那就差铁矿了。铁矿石是什么样的?张诚不知道。自己身为航天工程师,从事的主要是后半程的工作,对最基础的工业原料所知甚少。高炉什么的只能说对大概的结构,原理一知半解,至于铁矿石在哪儿,如何开采,那就完全不知道。 但是可以问啊。虽然村民们就都只知道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但是显然公孙尼子是一个知识广博阅历丰富的人。对吧。公孙尼子他是齐国人,那就是山东地区的。嗯,他长得高大,但是看起来并不威武。和后世对山东人的印象有所不同。但是人不可以貌相,也许这个时代山东人长得就是公孙老师这样呢…… “公孙先生,您给我讲讲齐国的事儿呗?”张诚缠着公孙尼子讲故事。这不是扶苏要求的部分。如果扶苏来问,公孙尼子也不会讲。秦人问起齐国的风土,总不会怀着好心。不过眼前这个孩子,大概只是好奇吧?公孙尼子开始讲起齐国的事情。讲临淄,讲大海,讲齐国的风俗。 “先生我听说孟子曾经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那么你们在齐国是常常可以吃到鱼和熊掌的吧?” “你还知道孟子这句话”?公孙尼子惊讶“孟子讲这话的意思是说,生命和正义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舍弃生命而选择正义……” “那熊掌好吃吗?齐国的什么鱼最好吃呢?我们秦国人好像不爱吃鱼……先生你在秦国住的习惯吗?” “我们接着讲孟子吧,我告诉你,孟子也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虽然我生也晚,没有见过这位大贤,但是孟子的话还是很好的,孟子他说……” “孟子说舍生取义,那后来孟子舍生了吗?” 公孙尼子语塞。 “先生我听说齐国有盐铁之利,先生您见过铁矿石是啥样的吗?” “君子不言利!”公孙尼子声色俱厉。 “不言就不言吧,你吼啥么……”张诚小声嘀咕着。 张诚规规矩矩再演一次礼,“这次合格了吧?” “嗯,再背诵一次应对的内容。” 参见秦王,要如何应对、秦王会问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都是公孙尼子写好的内容,这些要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还要声情并茂。 跟张诚对蒙恬讲的那段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段应对要扣上忠君爱国的题。被掳走的时候要想着故土难离,设计杀死匈奴人的时候要想着君恩深重…… 活该有此一劫。 张诚本以为,自己在乡村猥琐发展,就用不着去咸阳看那些大人物,用不着点头哈腰装模作样,这些一辈子都没干过。当然偶尔吹捧一下领导和老师之类的,这些谁没干过?但是封建社会这一套确实从未经历过。 谁想到弄死几个匈奴人,就有了这么多麻烦。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也得给他们送炭火盆去,也得让他们烧炭中毒,他们不死我就得死了。 张诚有一搭无一搭的背诵着这些内容。他不识字(篆字),就只能公孙尼子讲一句,自己记一句,好在自己多年小镇做题家的训练,记性是极好的,公孙尼子作为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文采斐然,稿子写得是深合韵律,也相当容易记诵。 就是吧,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能说的话。 张诚做完今日的课业,行礼要离开,公孙尼子叫住他——对了,我要效仿先贤采集民歌,你会唱什么歌吗?给我唱一首听听? 唱歌给你? 我唱歌? 我唱的歌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唱出来吓死你吗? 我唱一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给你听好不好?保证让你没听过没见过! 张诚转着怪念头,但是还是忍住了,想起在一路奔逃之中,自己心里一直在回响的那首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歌曲调简单,意思浅显,但是和这个世界的风格完全不同。 张诚唱着唱着,眼角流出泪来,不知道是思念这个世界的母亲,还是思念前一个世界的母亲。 公孙尼子也听呆了。 当张诚离开公孙尼子的宅邸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琴音,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是,这首歌不合古琴的五音,听起来怪怪的。 第28章 合作社的三十年大契 三四个月的时间,蜜蜂又可以分巢了。这次分巢简单的多,因为上次已经把蜂巢迁入了活框式蜂箱,现在就只需要把有蜂后的那一页活框取出来就可以分巢了。简单、效率高,而且发现这些活框上已经积了很多蜂蜜,显然比老式的蜂窝产量高得多。 张诚拿过自己早就定制的取蜜桶,拍一拍抽出来的一张木框,把附在上面的蜜蜂震掉,然后把活框插入桶中,卡入一个转轴里。扣上盖子,摇动这个盖子上的辘轳,越摇越快。不大功夫,停止摇动,打开盖子,把这张已经甩干了蜂蜜的框子放回到蜂箱。 桶里的蜂蜜金黄透明,没有渣滓,只有几只蜜蜂浸泡在蜜液中。 “这法子真不错!”观看取蜜的几个乡老赞叹着,很多人都有小时候去树林里割蜜被蛰的满头包的经历,这么轻松就取到蜜,确是第一次见到。 “差不多三四个月就分一次蜂巢,然后取一次蜜。两年下来,就有几百个蜂箱,咱们张村家家户户都可以养上三四箱蜜蜂。” “诚哥儿,这事儿你得定个章程。”老魁叔说。 “啥章程?” “这些蜂箱是好东西,可是咱村民也不能白拿你的,可是要是买,俺们也买不起。这事最后要怎么做么?” “这样,我们可以建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 农业上的事情,张诚并不打算抓在自己手里,但是靠小农单打独斗,又确实风险太高。想来想去,生产队和合作社在这个时代都有优势,当前各家各户人丁还都挺兴旺的,蜂蜜作为一个高收入的副业,就还是合作社方式更好一些。 “就是……所有蜂箱,现在都是我的,那大家就帮我忙。帮忙可不白帮。我卖出去的蜂蜜,拿出2成给村里分配。按人头按出工分钱。然后呢,等这些蜂箱分到200个的时候,就分给家家户户,按照一家两箱来分,大家自己拿回去养。然后统一交给我来卖。分蜂箱我也不白分,第一年这个蜂箱收入的一半是我的。但是第二年这个蜂箱就归你了。但是以后要卖蜂蜜,统一都由我来收集,按照等级去卖,卖掉的,我拿两成,算是个谈生意管理事儿的辛苦钱。大家要买蜂箱和各种工具,也由我去统一订统一采购,最后按照实数,一起扣除掉。” 张诚说了一下大概的意思。 大家自然没什么话说。 租人家的地,还要向主家缴一半的收成做租子呢,张诚这个,相当于第一年收你租子,第二年地就是你的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何况大家前期不用出一分钱。 张诚最初也被许记商行的报价惊呆了,许记拿出一小罐蜂蜜一千钱的收购价,张诚以为不真实。但是当他把那一小罐蜂蜜送给公孙尼子作为谢礼的时候,公孙尼子和公子扶苏都惊呆了,他们说这礼物着实贵重。后来公孙尼子能容忍张诚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也和这一小罐蜂蜜有关。张诚问过公子扶苏,蜂蜜真的这么贵吗?扶苏说“也就和黄金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差不多和同等重量的黄金一样。差不多的意思是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基本上黄金还是要贵一些,但是蜂蜜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了。这玩意儿就没怎么有人卖的。都是臣属的领地上发现不敢独享,然后献给主君的。当然我父王是经常能得到这种献礼,但是就算我父王也不是每天能吃到的。”扶苏说。 这么说,张诚就对这个蜂蜜的价值大概有个了解了。卖给许记商行还是便宜了。不过想想,新的蜂箱技术,不需要损坏蜂巢就能取蜜,这成本一下子就降低了不知道多少,离心取蜜的技术,又能提高蜂蜜的产量和纯度,这一下成本又降低了不知道多少,未来自己这个村子要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蜂箱,那个时候产量会增加好多倍。蜂蜜就成为一个供应特别稳定的产品,销售必须扩大,价格就必须要再降低。 价比黄金那谁能吃得起。要是让天下富户都能吃得起……不用多,一年能吃上一小罐,这生意才叫做的开。 养蜂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劳动方式。这玩意利润高、只需要几个人侍弄,所以技术传播的一直很慢。人类社会从开始养蜂到发明活框式蜂箱,用了几千年时间,活框式蜂箱到后世也没有完全普及,土法养蜂依然是毁巢取蜜。 如果张村的人把养蜂当做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产业,那很可能几百年这项技艺都流传不到外面去。 为了合作社的事,张诚请许记的掌柜帮自己找一个官府的差人来村里帮助立契。许掌柜亲自陪同来的。这个契是一个长契。按照村长的说法,想立一个世代有效的契约,只要张家血脉不断,这个契约就始终有效。张诚说不过,最后折中立了一个三十年的契约,三十年后可以续约的那种。 这个契明确了这些蜂箱何时分配到各家各户手中、如何分配领取,技术如何传授和禁止外泄,出现风险如何平均分摊,更说明了合作社在后续的生产销售中,以张家作为唯一的管理者和销售出口,以确保全村步调一致。 许掌柜对这个契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自己也姓张,那自己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契上画个押按个手印的。可惜啊! 不过许掌柜立即和张诚代表的合作社立了另外一个契,就是用一千钱一升的价格来购买张村合作社的蜂蜜,这个价格永久有效,这份契的有效期也是三十年。 听到一升这个单位,张诚也吓了一跳。一升可是不少呢。直到许掌柜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升给张诚看,张诚噔噔噔跑回自己的屋子,拿这个升和自己前一阵用标准米尺制作的升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一升大约也就相当于自己标准升的5分之一,也就是差不多200毫升,和自己之前装蜂蜜的小陶罐差不多大小。这是秦制和公制的差别,这才放心。但是张诚心存了谨慎,在契约中将1000钱折算成当前粮食的价格,最后与得出差不多20石粮食的价格销售1秦升蜂蜜。这个契约才算严谨。最近这两年,粮价有点上涨,已经是50个钱1石了……而考虑到即将到来的那个乱世,以及朝廷都是用粮食计价发放俸禄的,张诚觉得还是用谷子算账靠谱。 张诚带着许掌柜在村里走了走,指着养蜂区,给许掌柜解释了自己在养蜂产业的未来规模,再次忧心的说:许掌柜,你可想好,以后我张村的蜂蜜产量可会非常高,那你还能卖得出去吗? “诚哥儿,我有数,告诉你一个我们商家的不传之秘吧,就是只要是吃的东西,就不怕产量高。只要吃下去就没了的东西,怕的是你产量不高。诚哥儿你说的那个未来,就算加上十倍一百倍,我许氏商行也是认的!” 张诚赞叹不已,许老板真是豪气。 他可不知道,粮食、白糖都是大宗生意,尤其是白糖,后世的糖王确实是富可敌国的,人类永远拒绝不了甜味。这是与生俱来、刻印在骨头里的。 许掌柜这次可没白跑一趟,不光签订了一份30年的蜂蜜长契约,还看中了张诚取蜂蜜所用的那副手套,许掌柜要求张诚给自己定做几副手套,拿到咸阳去试试。 第29章 长城和独轮车 匈奴偷袭张村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蒙恬所部在上郡驻军有30万,临近上郡的魏国已经灭亡,蒙恬所部短期没有出征的目标,就把精力用在了匈奴身上。 秦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武器精良、军士士气旺盛,对军功有无尽的渴望。这支军队突进草原,就是无敌的存在,但是匈奴人骑乘之术卓绝,在草原上来去如风。正面战斗虽然不敌秦军,但是游击、袭扰也让秦军很是头疼。 最终,蒙恬还是退让了一步,采取和张村相似的结寨的思路。当然,三十万大军的蒙恬所部结寨,就不会是张村这样的小规模,而是以上郡为寨。在丘陵和草原接壤的地方,建立起一道墙,名之为长城。 长城是古代北方国家防御匈奴的方法,赵也修长城、燕也修长城。现在,强大的秦也开始修建长城了。蒙恬的长城一直向东,和赵长城连接起来,最终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大海,后世称之为万里长城。 秦长城是夯土结构。采取黄土高原丰富的黄土,垒砌夯实,高达一丈。每隔一两里地设置一个烽火台,沿长城屯住士兵,防御北方可能的袭扰。 为了修建长城,蒙恬征发咸阳的三万刑徒,在工地上做工。 这个巨大工程,也给上郡本地带来压力。 刑徒主要在工地上,但是物资和粮食的补给不能从咸阳或者关中调度,主要也靠上郡本地支应,对上郡本地的税收和耕作产生巨大的压力。 张村的农税加倍了。刍稿的需求也大幅增加,此外,张村数十匹马也在征召范围之内。上郡的林木也迎来一次大规模砍伐——夯土的长城,仍然需要大量木工具和木材料。 马是不够的。要解决物资运输的情况,全上郡的马都不够。张诚用上次村子里建寨墙的剩下的木条,以小刀和锯片雕刻拼凑了一个小推车的模型,试了试,拿给村长看。村长又找到木匠打造了一辆手推车——车轮在正中,装上两个扶手,车轮两边是货架。可以装载粮食、木材、石料,连黄土也能装在柳条筐里,放在独轮车上。 作为工程师,张诚对独轮车的结构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中心轮结构、有扶手用人力来推,有货架装载货物,以人力代替畜力驱动——这个概念一旦清楚,设计这样一辆独轮车是很容易的,也许形式结构和古代的独轮车不完全一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独轮车是纯木结构,材料易得。其实独轮车本来可以专门设计车轮,在材料上和使用效率上都更节省。但是张诚觉得自己村里的木匠也罢、乡民也罢,大概没有輮制车轮的技术和能力,所以干脆使用了秦国马车的车轮,秦国的车马是高度标准化的,车轮有专门的匠人制作,符合马车使用的车轮,要多少有多少,不行还可以直接从马车上拆卸。 张村眼下也没有金属作坊,所以这个车身结构是用榫卯结构组装在一起的。虽然这种木质独轮车看起来很笨重,但是在这个时代,它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除了车轮车架把手以外,张诚又在车架下方安装了两个支腿。这样车停下来的时候,轻轻放下把手,车就能稳稳的站立住。连木匠都觉得神奇。 两天后张村的男丁推着这辆独轮车,求见蒙恬大将军。车上是两筐黄土、一袋粮食、两根原木,车子一左一右,坐着村长老魁叔和张诚。 从公榭走出来的蒙恬,看着这个怪异的车子也是吃了一惊。看着车上的载重和推车的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张村送来的新型载重车辆。 蒙恬叫过旁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坐上车,然后学着壮丁的样子,把车把手上的一根粗绳子挂在脖颈穿过两肩,提起车把手,挺身站直,用力前推。起步是有点吃力,但是一旦推起来,可就不费什么力气了,车子歪歪扭扭的往前行去。 车上的兵士摇摇晃晃。但车子依然走的很稳。就是因为地面坑洼不平,车辆前行也不保证走直线,全身要跟着车辆行进的方向调整姿势,扭动腰胯。但是没多会儿,蒙恬推车就很熟练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小了点。”蒙恬搓着手,看着在营地里试验推车的兵士,对张诚说。 “不小了,最少能装四百斤的东西呢……”秦斤400斤,大概相当于100公斤。张诚已经测量过了。 自从标准的米尺被做出来以后,张诚手里已经存了一套标准度量衡。这事儿不难,长宽10厘米的木板组装成方盒子,容量就是一升。取冬天冰水相融时候的冷水,装满一升,它的重量就是一千克。当然这些工具并不非常精准,达不到四个九六个九的精确度,但是用于当前的农业生产或者手工业生产,问题不大。更精确的度量衡,需要等张诚再长大一些,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机缘和资源之后,慢慢的可以制作出来。这个并没有任何问题。 “大车可以载重2000斤。”蒙恬说。 “可是大车需要最少两匹马,一天要吃掉50斤饲料。马要到两岁才能干活儿,这个车只需要一个人,一天四五斤粮食。成丁男子随时都可以推车就走……据说兵书上说‘百里奔袭必阙上将军’,大将军您想想,要是用这个推车负责辎重,追敌可就不止百里……”张诚望着练车的秦兵。不紧不慢的回答, “这倒也是……说说,你有什么要求?总不会是白送给我的吧?” “如果我张村专门制作这车支应大将军的建造长城,大将军能否免了我们的农田赋税徭役?当然,车轮子我们自己不会造,还得大将军帮我们调集车轮过来。” 合着就一个组装厂? 蒙恬倒是不以为意。要从将作监调集几百辆大车,手续会繁杂无比,负责审计的御史会调查你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但是三十万大军,调集千把个车轮,谁也说不出啥来,就说是上郡道路不好,损耗比较大,都是现成的理由。 “1个月,要交给我100辆这个……叫推车?” 我回去就把上郡车辆厂的牌子挂上!张诚想。 第30章 上郡第一车辆厂 上郡第一车辆厂的牌子就立起来了。说是牌子,其实是一块石碑。是公子扶苏写的字,找了邻村的石匠镌刻的。 张诚很想把“第一汽车制造厂”的牌子挂起来的。但是,那还远得很呢。这一辆小推车就已经超出了自己预设的低调的目标了。 不过木条木板拼凑一个独轮车,这个应该没有超出这个世界的技术限制吧? 应该没有。在有轮子的前提下,一个木匠只要小半天时间就能组装出一辆来。这个车上,技术最复杂的部分就是那个车轮了。车轮需要专门的柔轮技术。村民们没法掌握——可能还涉及到专门的一些器具设备,木条要加热烘烤,要扭曲,要定型,看上去满复杂的,至少张诚就想不出这些工艺要这么解决。至于车架和扶手——左不过是一些木板木条木棍,锯子、斧子、刮刀这些工具就够用了。 大规模生产就还需要标准化,那就要确定各个部位的尺寸规格。这都不难。木匠先造出两辆来,一辆组装好,一辆拆开成为散件。 所有木材先裁切成标准的宽度和厚度,木匠师傅画好墨线,每个匠人再拿锯子分别锯开,进一步打孔修边,往一起一组装就好了。 张诚甚至找村里的女人,用做鞋的袼褙裁剪成车辆各部位的形状,往木片上一放,用细炭条在边缘上描画一遍,就画成零件的形状。小锯子按照这个轮廓锯下来就可以了。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这算是工业的萌芽吗?张诚看着这个小小的木车作坊。 泥叫儿给女人和孩子找到了农闲时的活计,蜜蜂的事业其实还没有开始,虽然有了契约,但是蜂箱的数量还远没到规模化生产的地步。现在这个木车作坊,给了男丁们一个农闲时候的活计。 这一辆独轮车,供给大军要400个钱,卖给商行也要500个钱。一个月150辆的产量,全下来就是六万五千钱。 几乎是没本钱的买卖。木头直接从山上砍就行。 张诚眼看着附近的一小块山已经开始秃了,也有点发愁……这么下去,自己就是秦朝生态环境破坏者啊!不行,咱还得种树。 砍一棵,种一棵!张诚和村长商议,每次进山砍树,务必要在砍树的旁边,用原树的枝条在现场扦插一圈,并且浇一袋水,这样以后扦插的树枝就能长成大树。免得周围都砍成秃山,让子孙后代没有树可用。 这当然不算是工业萌芽,这最多是一个手工业作坊。 但是这是交通工具的一次革命啊! 在这个时代,畜力其实远未发达。牛车马车都不是寻常农户所能用的,即使大军的辎重,也靠肩挑手扛。人力推车解决了中长距离运输的问题。有这种人力小车,从军队角度看,运送辎重的能力就会极大增强。从商业角度看,势必会提高商业半径和商业活动总量。 秦王政这一世,确实修了很多驰道。始皇帝的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车同轨的意思,一方面是驰道上有车轨的凹槽,便于车辆行走。这些车都是两轮马车。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全大秦的马车,车轮距离都是固定尺寸的,这也是国家标准化制造的一部分。 但是独轮车,却可以无视车同轨的要求。它几乎可以在任何路面上行进——无论是驰道那样的石路,还是乡间土路,甚至草地。张诚他们已经试验过,在双轮车进不去的山间小路上,独轮车行走自如。 车轮上只有一个点接触地面,拥有更大的灵活性。 独轮车的价格不贵,稍微殷实的家庭都可以买上一辆。到时候无论是推着去赶集,还是推着媳妇去回娘家,都很方便…… 张诚已经浮想起一个车轮上的大秦的未来了。 就只是,独轮车实在是没啥技术含量,这结构一眼就能看得明白,所以这个生意也就只能在周边这一带做起来,早一步进入市场,有一个小品牌,能够赢得更多人的认可,靠着早进入生产,还能提高效率和熟练度。降低成本,有一点优势。但是这个小小的车辆厂供应半径和维权半径很有限。 张诚看着老村长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推车车架上用力按下去,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行黑色篆字——上郡第一车辆厂。 这个世界的品牌啊! 张诚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如何重建文明。 重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文明,如何用最短时间内创建出一个繁盛的工业时代。 其实是有先例可循的。 在某一个时空,引进156个重点工业项目,迅速构建起一个国家的基础,接下来这个国家在几十年之内突飞猛进,从一个农业国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国家。后来这个国家的二次腾飞,更是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成为全世界最大和最强大的工业国。 70年的时间就能成为那个发达的工业世界的最强者。 重复这一过程,其实根本不用70年,在大秦实现一个发达的工业体系,只需要在几个关键的环节做好,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谓工业,无非就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 动力的方案都在自己脑子里,这个世界的技术解决动力难度并不大。无论是手搓蒸汽机还是手搓内燃机,其实利用现有的技术和材料都能实现,第一台机器出来后,一切都会加速。现成的升级路线可以让张诚缩短工业进步的过程。估计两三代机器更迭,就能走完在那个世界5代乃至8代的路。 材料上也如此。张诚在材料上算不上专业,冶炼和材料配方方面自己知道的极为有限,但是整个元素周期表是在自己脑子里的,航天所需的各种材料的性能是印刻在脑子里的。相信在这个世界稍微努力,实现材料上的快速跨越,用更短时间直接实现20世纪中期的材料水平,都不是问题…… 就只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上需要做出来的东西有点太超前,在大秦这个政权强势的时代,太出尖儿的技术,会让自己成为焦点……会有危险…… 总要等等…… 第31章 包装和品牌 现在张村无疑是高奴县最富裕的村庄之一。 有了泥叫儿作坊和手推车作坊,张村人的收入自然就多了起来,饱暖思淫欲,人吃饱了有钱了,自然会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由俭入奢易就是这个道理。 张村人都是普通的农民,没啥了不得的教养。也没有富过三代懂得穿衣吃饭的积淀,但是有钱了就追求吃得好一点穿的好一点这事儿总是不会错。所以这两年张村赶集的农户就多了起来,去集上买的比卖的多。 渐渐的高奴大集上的商贩就知道张村来的人更加富裕,也就有游商货郎尝试着到张村来贩卖点各种玩意儿,去别的村情况如何不说,到张村的游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一来二去,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高奴县大集,在初三、十八这两天,就会在张村村口再重搞一次。 连许氏商行都干脆在张村赁了一间房,作为商行分号的分号。许氏商行总行在咸阳,高奴县那间就是分号,在张村的这间就是分号的分号。按照张诚的说法,就是驻张村办事处。 许掌柜觉得“驻张村办事处”这个名字妥帖,就干脆给挂了这个牌子,办事处的负责人是许掌柜的得意高徒,这次专门从外放的商路上抽调回来,就负责对接张村的供需。按照许掌柜的说法:“张村有什么新鲜玩意,一定要记清楚告诉我,把样品买回来,哪怕要高价。张村需要什么,不拘什么,都记录下来,咱们最优的价格给他!” 大伙计贺雷就跟在张诚身后,参观车辆厂的工作。 “我忽然有个想法,”张诚说。 “您说!”大伙计低头弓腰,很是恭顺。 “这个车卖给你们,你们一辆一辆运出去再卖,也是很麻烦。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这车装上货,送到地头货卖光了再把车一卖。但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这个车直接拆成散件装箱,一箱子就是多少辆车,然后你们送到各地再现场组装,这个叫diy,装好后再卖。这样你们运输还便宜很多。生意也能做大。” “诚哥儿好主意啊!” “但是这价格要重定。”张诚说。 “嗯,散件是应该便宜一点。”贺雷笑着应和。 “我是说,因为散件装运方便便宜,所以我要加价。原来一辆车卖你500钱,现在要550钱。然后竹箱子还要额外40个钱,一共是590个钱”张诚撇撇嘴,指了指墙角落一个竹编的大箱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诚哥儿您真会开玩笑。” “在我这儿就是这个道理啊!”张诚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开玩笑。“你还是回去问问掌柜的。” 当日下午,贺雷就骑快马一路狂奔,回到县城里的商行找掌柜的汇报。 “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答应他就是了!”许掌柜的说。 贺雷愕然。 “诚哥儿这人头脑精明,很多事儿我们算是算不过他的,但是从以前的交易来看,诚哥儿这人想事儿也清楚,他提出这个方案,一定是因为我们能赚到更多,不信你算一算。咱们把50辆车送到咸阳去卖,一路损耗要多少?车轮是不能一直坚持到咸阳的,中途要修要换。何况一路使用,这车子总会磨损折旧。诚哥儿的方案,哪怕我们就用这个推车送货到咸阳,小车都装了箱子,一推车最少能推10辆车,到了咸阳再组装,那就是十辆新车!车轮你在咸阳配上新的车轮就是了。这一路运输组装,平摊下来几乎就没花钱。这个生意是做得过的。 “更何况,这样包装以后的小车,我们一个商队能运多少?一百辆?一千辆?这个生意大了去了!诚哥有没有这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诚哥这个方法,我们确实获利很多啊!” “但是这毕竟是散件……哪有散件比整车卖的贵的道理?” “什么散件,诚哥不是说了吗?人家这是一种新的产品方式,叫帝爱外,帝爱外的方法,加价卖一下,没毛病……”对这种新词儿,商行老板是接受最快的。这是一种职业本能。 包装销售车辆的方法,此前从来没有人做过。但是通过拆散包装,整车的商品体积就变小,运量就能提升。这种车的销售半径就能大幅度提高。 还有那个箱子。在秦朝,张诚很少看到大型的箱子。竹编箱子不是什么高科技,这个编竹工艺就是本地村民自己的手艺。自己只是根据这个箱子的大小,在内部增加了几根加强筋而已。但是随着这车子卖到百里之外,这款箱子也会流传出去。 在前世,一个果珍瓶子都能让人当水杯用很久,包装物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没毛病。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箱子对张村的未来有什么影响,但是张诚还是执意要给散件配这么一个箱子。 把一辆车拆散装进包装箱,运输再卖出去。历史上大概就出现过一次,就是二战美军的威利斯mb吉普车。拆散装箱的办法降低了产品体积、提高物流效率、压缩了成本。让这款车能快速遍布整个欧洲战场。张诚对二战时不能说不了解,但是对这个事件和这个车型印象很恍惚,他的拆散独轮车的念头,与其说是来自威利斯吉普车,不如说是来自后世某宝某多网站的家具品类。多大件的桌椅书架,都可以打一个小箱子发过来,然后你diy一下就能组装起来。特点是东西不一定耐用,优点是价格便宜。如果独轮车能够垄断市场,那么不耐用和便宜就是俩优点了! 用一块薄板,镂刻出“上郡第一汽车厂”七个空心大字,用大漆涂在箱子上。这样每个箱子上的字形状都一样。 “下次这个漏刻模子要用铜皮来制作!”张诚对大伙计贺雷说。 车辆的散件、包装散件的箱子都用桐油刷了,晾干,再包装起来,箱子用皮带捆扎一下扣紧。密封严密。封口处用泥封,盖上第一车辆厂的印章,作为防伪。 这个品牌系统虽然粗糙了一些,但是放到这个时代,却也很不寻常。 第32章 青砖和焦炭 大伙计贺雷走过很多地方,也算见多识广。张诚向贺雷打听:见过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方法、了解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技术吗?对这个贺雷倒是不陌生,咸阳就有很发达的烧制砖瓦的作坊,还有很大的烧制陶俑的作坊呢。烧砖和烧制陶俑的原理甚至窑都是一样的。在咸阳,这些就不是秘密。 大伙计贺雷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来砖窑的图样,说明哪一部分是什么功能,砖窑如何运作,张诚看一眼就知道贺雷所言不虚。这话从贺雷嘴里说出来,就比从自己一个孩子嘴巴里说出来可信。 “那么贺大哥能帮我找到匠人建造这样两孔砖窑吗?”张诚问。有了砖窑,就有了更坚固的建筑,更重要的是,有砖就可以造更大的砖窑,可以建造工厂,可以启动现代工业尝试了…… 张诚用自己的尺子测量木板,制作了一个砖坯模子。这块砖的尺寸,比秦汉的砖尺寸都要小很多,但却可以一手抓起,施工更加方便。 秦国的砖窑非常简陋,基本上是在地上挖坑,把砖坯放进去,再放入柴草烧制。窑室尺寸很小,产量低、热效率也不高。张诚记得在自己的时空,砖窑规模可以做到很大,占地可以达到几千平方米,有成排的窑孔,方便工人推车进入砖窑,一窑可以烧制几万块砖,有了这么大的产量,才能满足整个村寨砌屋建墙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砖砌的厂房举架更高,面宽更大,不易燃烧,才可以在其中建设车间,进行初步的工业生产。而要建造大型的砖窑,那就要从眼下这个简陋的小砖窑开始。 焦炭的情况也差不多。土法烧焦炭,以煤做原料,高温干馏以后,就得到焦炭。炼焦的窑可以用砖砌。所以还是要有砖头。 在后世的某一段时间,砖窑一直是很受欢迎的村办企业类型。主要原因就是原料易得、人工价格低廉。原料就是本地的粘土和柴炭,人工就是农闲时候的劳动力。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原料和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人工,花不了几天就能看到成品,对于孟子所谓的“苟无恒产,既无恒心”的普通小民来说,这是少有的有勇气从事又不怕损失的产业类型了。 对于张诚来说,事情也是这样。 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创业尝试,就是从一把泥土开始的。泥土是上天赐给大秦这块土地最可宝贵的财富,泥土能够用来耕作,泥土能够用来建城,泥土用来捏制陶俑留驻古人的风貌,泥土可以制作成精美的青色瓷器,光彩照耀千古,泥土可以掩埋一个王朝的历史,深藏地下,直到有一天,有资格收藏这份历史的人来到,把深藏前年的文华重现人间。 泥土如此平凡,被无数人踩在脚下。但是对真正的有心人来说,泥土才是人间至宝。所以君王开疆拓土,而张诚这样的人,总要用脚下的泥土,变成无穷的金钱。 用泥土烧制陶瓷,大量出口,导致清朝中后期全球贸易失衡,墨西哥出产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西方经济连年贸易逆差,最后不得不动用武装运毒才赚回银子去。 后世的稀土战,再次导致国际局势紧张。一国控制了整个稀土产业的大部分,导致西方社会陷入恐慌和紧张。 而所谓的芯片战,一样引发很大的危机。芯片产业的核心材料其实也在脚下——就是沙子。 很多人以为黄金美玉是财富。但是对真正站立在世界顶端的人看来,这世间的财富都在脚下:脚下的泥土,脚下的万千人民。 小砖窑就建了起来。 最初的砖窑并不成功,按照大伙计的说法,一窑砖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烧好,但是这半个月内,何时火大、何时火小,大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一组村民在最初其实就只是摸索。摸索的结果,就是砖头质量非常不稳定——既不坚硬,颜色又不均一。硬度符合要求的那一窑砖,颜色青一块红一块的。难看至极。 不过这事儿反复多试验几次,把影响烧制的要素都控制一遍,也就知道了。在没有计算机模拟技术的情况下,烧制陶瓷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工作。得到经验,需要的就是付出时间、不断尝试,甚至付出血泪代价。 用眼前质量不怎么样的砖块,张诚像摆弄玩具积木一样堆叠,一会儿砌个墙,一会儿修个拱。众人看到方砖搭出拱券居然不倒,居然还可以在上面压上重物,都表示很惊讶。 张诚用木棍在沙地上勾出一个多拱门的大型砖窑的草图,示意给大伙计看:“如果有足够的砖块,这样的房子建不建得起来?” 这个窑包括窑室和烟道两部分,窑室用于放置砖坯,烟道则用于热烟气进出。 窑室是砖窑的核心部分,是一个长筒形结构,由砖石起拱,拱顶不需要木梁,也就足够耐火。能够容纳大量砖坯。窑室的顶部和底部开通风孔,确保空气流通和温度均匀。烟道位于窑室的一侧或窑底开关通气孔洞,把烟气排出窑外。燃烧室位于窑室的一端,是添加煤炭的地方。窑内温度降低的时候,直接在这里添加煤块,就可以保证砖窑高温。 这个砖窑特别之处是有大量拱形的窑门。工匠们用独轮车把砖坯送进去,烧制好后用独轮车把砖块的运出。烧窑的时候,用砖块把窑门封死,用黄泥缝隙,确保窑内的温度和压力。 “我看,应该能行。” “那麻烦贺雷你帮着监工建起来这座砖窑,注意安全,不要垮塌。” 砖窑也罢,焦炭窑也罢,都是污染大户,这个时代的低效率生产,必然带来更多的浪费和更多的污染,但是,谁在乎呢?这一家砖窑,或者未来在上郡可能遍地的工厂,烟尘会飘满空中。会不会影响全球气候变暖?眼下不用操心,这些村办企业对大气的影响,可能都不如草原上那些蛮族养牛放屁,或者南方丛林中那些白蚁对空气的影响更大呢。 还是要先有工业,先发展经济,再慢慢考虑环保的问题吧。 第33章 博物架和悬赏 动力的问题,张诚心里有数。 蒸汽机不过就是一个水壶,蒸汽推动活塞,用曲轴装置转化循环往复就可以了。 内燃机也是燃烧室中油料燃烧,推动一组活塞,用曲轴转化这一运动就可以提供动力。 当前的技术下,青铜制作蒸汽机是可行的,只不过青铜材料性能差一些,抗压差、热效率差,动力不足。万一顶不住压力,炸缸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炸缸不等于技术路线错误,只是材料不过关而已。 就算是青铜蒸汽机,动力都会比人力畜力都要来的持续和强大。 有了这些动力,就可以有锻机。锻机就能把铁锻造成钢。 如果材料问题解决,还可以制作简单的机床,有了机床,就能制造一些更精密的机器设备。 内燃机可以用铸造法,使用铸铁就可以造出来。秦代有没有铸铁,张诚现在并不清楚,但是只要有煤,再找到铁矿,搞出铁来并不难。现代化的高炉究竟该怎么造,张诚并不了解细节。现代高炉需要用纯氧吹入来完成炼铁,眼下的技术大概不容易制造纯氧。比较古老的高炉不需要纯氧,但是炼铁的品相对应也会差很多。不过在工业发展的初期,材料质量差一点也不是问题,只要走上这条路,技术不断革新、材料品质不断提高,并不是难事。 当然,炼铁需要耐火材料,耐火砖、坩埚总要有。以当前的技术,得到这几样东西都不难。 难的只是找到对应的矿物。 身在高奴县的小村落,张诚对天下矿物分布毫无印象,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些。 最大的麻烦还在于,一个孩子赤手空拳建立起高炉总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这事眼下不能干。什么时候能干呢? 秦朝灭亡,天下将陷入一段长久的战争和混乱,那个时候英雄豪杰都在忙着争霸天下,就不会有人关心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闭门发展工业了。那个时间不太长。但是建立起基础的工业,这个时间足够了。 在那之前,就是准备。做好资源的准备和技术的储备,一旦动乱,就立即开始闭门升级技术。所以眼下的准备就是…… 就是要认识天下的资源。 张诚开始扩建自己家的住宅。新的住宅是一个二进的院落。对于一个平民来说,二进的院落已经足够奢华。对于自己这样只有一母一子的小家庭来说,二进的院落也足够使用了。后宅是母子两个人的居所,前院是待客的场所。 在前院的正厅,张诚请木匠帮自己打了一个三面墙的木架,木架分成一个一个格子。张诚请公孙尼子帮助自己写了一个榜文,大意是,在这个架子上没有的任何石头、泥土,只要有人找到、带来、并且说明这石头泥土从何处得到,就给50个钱的奖励。 公孙尼子对这份榜文很好奇。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 张诚并没有解释。只是在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放上一小串50个钱。巨大的木架上,放了这么多钱,让人看着眼晕。 “银行的金库也不过如此,钱财迷人眼,钱财动人心。”张诚看着堆满钱串的木架,对自己的方案很是满意。在木架最开端的位置,找了格子分别放上一块煤、一捧黄黏土。这两样东西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东西,靠前者救过自己的性命,靠后者赚到自己人生第一桶铜钱。这是一个好兆头。 后面的木格子,就等着有人拿钱走,来慢慢的填满了。 这是博物学家的本事。在大航海时代,有很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从世界各地采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储存起来建立了一座又一座博物馆,研究人员对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进行分析,建立了分类学、地质学、矿物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等等学科。但是独身一人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各样事物实在太慢,重赏之下,调动全天下的人去发现找寻,就快得多。 这个世界,总要把各种自然出产汇聚在一起,才能对它们进行分类,最后就能从中形成规律。门捷列夫这样的人,也要在博物学发展很久以后,才能产生。 而自己,实际上拥有完整的门捷列夫周期表,自己记得镭之前所有元素的位置,和他们的属性。自己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手段去对各种矿产进行分析,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做成这件事,并不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张诚并不指望这个木架能成为门捷列夫周期表。他只要在这个木架上看到铁矿石、铜矿石、硝石、硫磺等少数几种东西就够了。只要知道哪里有铁矿,就会有铸铁技术乃至炼钢技术。有了钢铁,就有了整个工业体系。 这份榜文张贴在张家新宅院的墙外面,张诚请公孙尼子给大家念了一遍榜文,然后自己解读了一下。 “任何一种石头,只要我木架上没有的,你来了只要对比前面的木架,确定木架上没有这种石头,你就可以放下石头,拿走铜钱。这个石头是不是没有,我在村子里的时候,直接问我,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就问许氏商行的大伙计贺雷。他就有权处置这些铜钱。但是你一定要说清楚,你的石头是从哪里捡到的,我们会登记下来。” “在哪里捡到的都可以送来登记吗?”有人问。 “只要是我大秦疆域之内,你告诉我他在哪一个郡县、哪一个村庄、哪座山里捡到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拿钱走。” 当日下午,村里的孩子就带了各种石头来换钱。这些石头也没有多特别,有花岗岩、页岩、还有一块黑曜石、甚至有一个孩子拿了一把沙子来登记。张诚把那一把沙子放到木架上,在下面铺一小块麻布,用一支竹笔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了“秃尾河岸边,沙子”的字样,把一串铜钱递给小孩。足足十石谷子的钱啊!每一个人都眼红了。 “所有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换钱,无论是不是我们村的,只要是我大秦的子民,都可以来换!” 张诚并没有设想过,这个木架子会成为上郡博物馆的最初雏形。 这件事做成,到了出行的时候,张诚要跟随公子扶苏的队伍去咸阳,去见秦始皇了! 第34章 远行 每一个男丁,最终都要为大秦服役,离家是迟早的事。 但是6岁的孩子就要离家远行,终究还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母亲日夜赶工,给张诚做了两套新衣服,带了四双布鞋。又在行囊内装上两串铜钱。 新衣服是素色麻布所做,张诚只是个平民子弟,没有资格穿彩色的服饰。秦国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的服饰各有不同。张诚这样的平民被称为布衣、黔首、黎庶……就是社会上普通的再普通的沙粒。 六岁的孩子,还不兴留发髻。头发自然披散,就是所谓的垂髫。按照张诚的看法,这长发并不适合少年人活泼天性,从事科研或者工业工作,这一头长发也很不方便,有时候甚至是危险的,最好干脆剪短或者剃个秃瓢。但是这个时代没有这种风俗,秃瓢被称为髡,是刑徒的标志。 穿新衣服穿新鞋的张诚,果然面貌一新。想想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离开母亲,前往咸阳那个虎狼窝,心中也有忐忑和不舍,于是深深的抱了一下母亲,又在地上跪了,胡乱磕几个头。 感谢您,把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感谢您,养育我这么多年。张诚内心此刻有一种和亲人生离死别的忧伤。 老魁叔在村口,带着全村的男丁和妇人孩子们来送行。 老魁叔的看法和母亲的不舍完全不同。母亲担心独子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老魁叔却觉得这孩子能得机会见秦王,这是给全村长脸的大事儿。老魁叔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 “蜜蜂的事儿,魁叔你上点心,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分巢了。车辆厂的事儿就跟贺雷打好交道就行。砖窑按照我之前的说法,让贺雷建起来,砖只管尽量烧,有多少要多少,这都是永远都不够用的,你先别管怎么用。我回来自会处理。其它的我就没什么了,还有,烦劳各位叔叔婶婶照顾好我阿母!”张诚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啦!我要去咸阳了!”转过身去,张诚没有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泪花,一路奔跑,向村外的车队冲过去。看着张诚的奔跑的背影,乡亲们有说张诚有出息的,有夸赞这娃儿守礼的,有夸赞张诚妈有福气的。妇人们安慰泪眼婆娑的张诚妈,说别担心,娃儿跟着扶苏公子去咸阳,那还有啥可担心的。娃儿是去长见识去了。只有张王氏泪流满面。 车队到县里和公子扶苏的车队汇合在一起。扶苏的车队显然更气派,还有两队侍卫随行。商行的许掌柜和公孙尼子都在这里送行。 公孙尼子将两卷木简放到张诚怀里,说:“这里有两份书信,你到咸阳可以把他给我的师兄们看,他们自会接待你。” “先生您的师兄是谁啊?” “我同门有两位师兄都在咸阳,一位你一定会见到,叫做李斯,现在是廷尉,权势极大。但是未必能对你照拂一二。另一位叫张苍,现在做御史,这位张苍数算可以说是天下一绝。我看你志向不在经史,而是对百工之学还有商道有兴趣,如果能请教一下张苍,或者会有所进益。”公孙尼子摸了摸张诚的头。这个孩子极聪明。而且言辞中常常会冒出一两句深合儒学大道的话语而不自知。但是这个孩子又很惫懒,一副对儒学大道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人恼火。 这么好的苗子,不学儒,太可惜了啊! “我其实就只想做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猪,混好这辈子就行了。”张诚抱歉的笑笑。“先生您说的儒学大道,礼乐的学问,我确实没这个才干。” 和李斯打交道?开什么玩笑?李斯那是能招惹的人吗?秦末最不能打交道的人,就是秦始皇、李斯、赵高和胡亥……别的咱也想不起来,但是这四个玩意儿是最没人性的。谁粘上谁倒霉。至于张苍,没听说过这个人,张苍要是李斯的师弟,大概也不是个好人吧? 秦末暴政、楚汉相争、汉初刘邦再把功勋权臣杀得血流遍野,刘邦死后,吕后再大杀刘氏子弟……这是历史上真正的黑暗时刻。 “怎样都好,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去看这个世界吧!看看大秦!”公孙尼子说。忽的想起,做一个小猪曳尾于涂中这个故事,来自庄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孩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难道这个娃儿对道家有兴趣? 许掌柜的送别,是送了一车的礼物,两个仆从,还有一卷木简。最后拿出一块精致的白玉佩挂在张诚的腰间:“这是我许氏商行的信物,你在咸阳可以去朱雀大街找到许氏商行的总行,出示这块玉佩,能见到我族叔大掌柜。在咸阳如有一切用度,百贯以内,凭这块玉佩随时可取。这卷木简是我在咸阳的一些至交好友的名册,车上这些礼物,托诚哥儿您帮我一一送到。我很久没回咸阳了,很是想念他们。帮我问好。车上最后一个大箱子里,是我给哥儿你准备的物事,都是些日常用的,不值几个钱。” 张诚再次拜别了公孙尼子和许掌柜,跟在扶苏车队后面,一行人旖旎前行。身后传来琴声,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这首歌不合古琴的音律,但是公孙尼子这样的大家很快就掌握了演奏的真髓,这歌现在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张诚站在一辆车上,扶着横栏,转身向抚琴的公孙尼子挥手致意。 虽然乱世就快要来临了,虽然天下很快就要崩坏,但是没有被项羽焚毁的阿房宫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很让人好奇啊!秦始皇一生最大的几个工程,就是长城、阿房宫和秦陵。万千兵马俑深埋地下,护佑着秦始皇在阴间的威仪。 咸阳,这里是过去历史的终结,这是未来历史开始的地方。这里必然荟萃着整个大秦帝国最多的秘密。到得了咸阳,就能跻身这个世界技术的高峰之上,而了解这个世界一切技术的最高水平,则是开启张诚科技时代的一把钥匙。 去咸阳! 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小小少年,要去看咸阳咯! 第35章 高奴脂水 大秦的道路和车子真是一言难尽。 木轮车是一种特别粗糙的机械设备。木轮的圆只是一种近似的圆。木轮边缘并不光滑整齐,常年使用,木轮早就被石头硌得坑洼不平。 驰道号称是大秦的高速公路,实际上可远没有高速公路那样光滑平整,驰道是黄土压实,然后铺设了石头、雕凿出轨道,车轮就在轨道里滚动,这样的结构能保证车辆在固定的线路上前进,不那么容易出事故,也让车轮、车辆更加耐用一些。但是轨道本身就谈不上平整。所以车轮在这一的轨道上行进,也是颠簸起伏。坐在这样的车上,就是一种折磨。车队比行人走得快一些,但是也没快多少。 队伍浩荡,马蹄踏在坚硬的驰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碾压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张诚坐在车厢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晃荡了出来。张诚用一根棍子抵住了自己的胃,用这种痛楚与呕吐感对抗。 秋风起,沿途是荒凉的。到处是肃杀之气。张诚透望向远方,只见一片片枯黄的草木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声鸦鸣,更添几分凄凉。 车队在高奴县的一处山谷停下休息。张诚趁机下车,想透透气,缓解一下旅途的不适。他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动,试图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旁不远处的草叶间,有一种黑色的粘稠物质,正缓缓从地面缝隙中渗出。出于好奇,张诚走近观察,发现这物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特有的光泽。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石油?“张诚心中一动,他记得在前世的记忆中,中国是产石油的,在很古老的时代就有关于石油的记述和使用。最早发现的石油也在陕西这里,是延安还是哪儿来着?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没有研究一两门历史,实在是一种遗憾,如果能对秦汉的历史和古代科技史、地方志有多一些了解,自己在这个时代会过的更从容一些吧? 张诚找军士要来火引,用一块布头沾满了这种黑色的液体,用火点着,火着的很旺。 不管它是不是石油,这东西都是好东西! 上天待我何幸!张诚内心都要狂笑起来。 穿越到大秦,没有生在咸阳,没有出生在天子脚下那个危险的地方,自己能躲过始皇帝的暴政和李斯赵高胡亥这些混账王八蛋的暴虐,能躲过项羽的焚城和刘邦的裹挟,这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偏偏自己出生的这个小山村,居然同时拥有煤炭和石油!这是何等荣幸! 虽然产量不知道,就算产量不高,但是自己本来也没打算搞出全球汽车产业来,石油这种工业的血液和煤炭这种工业的粮食,只要有一些,就能做好多事啊!只要有这两样,万一再找到铁,在这个小山村能建设怎样的奇迹呢! 张诚笑嘻嘻的回到车上,在接下来的路上,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就笑嘻嘻的,做着白日梦。 石油……既然找到,那接下来就要想如何提炼的问题了。石油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采用分馏技术能提炼出石油中大部分不同物质,从轻汽油到沥青。而分馏,需要一个加热器、一个能够控制温度的稳定的系统和一系列分馏装置……大秦现有的青铜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石油还可以储存在青铜容器中。 那就是需要好多青铜。 得自己有一个青铜作坊。但是,青铜作坊这种产业,在大秦都是国家管控,管控的极为严格,这可怎么办呢? 张诚跳下车,跑到扶苏的车架旁边,问卫士:“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公子扶苏?” “上来!”扶苏拉开车帘,招手。 “没出过这种远门吧?”扶苏温和的说。他本来就是个少年,但是待人接物自有一般沉稳。 “没有。” “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走这么长的路。旅行从来没有舒服的,但是身为上位者,要适应这些。我父王说我们的责任在四方宾服,所以很早就放我们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但是你呀,还是个孩子,舟车劳顿,也难为你了。其实平民子弟,旅行最舒服的是放在竹筐里,阿爷肩挑着或者把竹筐挂在牛马身上,这样晃荡晃荡就睡着了,也不颠簸,也不劳累。” “公孙先生之前嘱咐我,说公子扶苏是个很好的人,懂得非常多,让我一路多向公子请教,到了咸阳也需要公子的照拂。我觉得公孙先生说的挺对,咸阳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公子您把我带出来,可一定要看护我啊!” “那是自然。这本来也是我的责任。” “我是想来问一下,我们张村想发展农田耕种,以后可能需要很多农具,我想问一下,要怎么才能在张村这面建一个铜器作坊?” “铜坊啊,这个可不能百姓建造,这要官家建造。铜矿、冶炼、浇铸、成器、使用,全都需要有官府管理。这事儿在大秦非常严肃。主要是谁掌握了铜坊,谁就掌握了造钱和造兵戈的能力。所以是绝对禁止的。” “公子您也不能建铜坊吗?”张诚问。 “这是国家重器,任何人都不得染指,哪怕我贵为王子,如果握有铜山和铜坊,也难免有朝议……” 张诚很失落。 “铜不行,但是如果是铁作坊就问题不大,你们高奴县南部就有铁矿啊!要农具,铁也行的吧?”扶苏说。 张诚激动的都要哭出来了。上天啊,对自己何其慷慨,连铁矿都有的吗? “我虽然不能建造铜坊,但是建造铁作坊就问题不大,而且用铁铸造农具,这是好事儿,朝廷也是鼓励的。话说你们高奴县的农业确实不怎么样,种地就随便一撒种,哪儿能那么干嘛!关中的农业都是用犁铧和耧车的。产量要比这面高得多。你们高奴人真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求父王给你们派一个农官来!” 张诚激动的行了一个大礼:“高奴百姓感谢公子的大恩!” 第36章 公子扶苏给的惊喜 大秦国土之上的旅行是安全的,就只是每次经过关卡,都会被严格检查。每一个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证件。这种证件是一根细长的木简。上面写了人的姓名住址体貌特征。这类叫做验传的身份证明,原则上只发放给男丁。经过任何关卡都要出示验传。如果在城镇,差役们觉得你可疑,也会随时查验你的验传。 张诚这样未成年的孩童,还不到发放验传的年龄,因为是秦王征召,县里特别给他补足了验传,这根木条妥善的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随时备查。 公子扶苏的身份证明就大不相同,要验证身份和官职,以及随行卫队的规模、出行的目的。手续极为繁杂。 这些验证,差不多每隔十里地就要重来一遍。秦制十里一亭,亭有亭长,这些亭长就要负责十里方圆之内的治安和人员核验。即使是王子通过这里,也要按照规定向亭长出示个人的验传。 据说这个规矩是商鞅立法的时候确立的。结果后来商鞅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在出逃途中想要找个地方落脚,结果因为无法拿出验传而无人敢为这一行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人,不合“商君之法”而无人敢接待。最终商鞅到底还是落网遇难。 权势滔天的商鞅尚且如此,一贯循规蹈矩的扶苏,又何能例外呢? 张诚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子扶苏和这个亭长。亭长这个职位,张诚也有所了解,据说最后取代了秦一统天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一个亭长。亭长掌管十里方圆的治安缉盗,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日里和天下九流各类人士打交道,亭长对王子这样的大人物完全没有畏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畏惧,就只是对王子的仪仗和车驾并没有惶恐之感,而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商鞅建立的秦国体系,用军功制度奖励男丁奋勇作战,用什伍编户体系约束人民,用严苛的法律执行来确保社会稳定,也保障了小吏面对权贵不卑不亢、不触犯法规的平民面对小吏也能理直气壮。 张诚母子在集市上卖货,要送给两个泥叫儿给市场税吏,税吏都不敢接。无他,秦法严苛,法不容情,没有人敢为一点鸡毛蒜皮小利以身试法。那个一脸猥琐的啬夫是张诚所见的例外,是个小头控制大头的例外。 看到扶苏对小吏也不敢怠慢,而是认真的出示资料核验身份登记自己出行的起止地点和目的。张诚对秦法之严苛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对扶苏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法严苛,但是总有法外之人。比如秦始皇,整个大秦人的生杀予夺都在他手中。他何曾真的尊重过秦法? 而李斯把同门师弟韩非害死在狱中,又哪里敬畏过秦法? 就只是扶苏这样的孩子,老实巴交循规蹈矩。最后的下场就很可怜。 这一路上扶苏对自己照料的还算真诚,自己要不要到时候帮助他一下呢? 公子扶苏谈吐优雅,见识广博。一路走过来,经常把张诚叫到身边,给张诚讲大秦各地的风土人情。跟在扶苏身边,张诚倒是对大秦的情况了解了很多。在扶苏那里看到了一幅大秦疆域图。对秦国如今的疆域和占领区,张诚也没法看懂,但是比量了咸阳和自己所在上郡的位置,以及山峦草原分布,看到蒙恬长城所在,也大略了解了上郡相对咸阳的方位,居然对上郡的位置大约有个猜测。 上郡大约就是延安和榆林一带吧?自己乡村所在的位置就是神木吧…… 神木啊,神木的煤炭品质和储量直到后世都是顶级的。延安有油田,虽然在后世储量并不突出,但是在历史上,延安石油是以地层浅、易开采而着称。在这个时代,浅表的煤炭和浅表的石油,才是最有价值的,储量多少反倒没那么重要。 又不会有全世界几千万辆汽车,又不会有亿万黎民供暖吹空调需要解决,又不会有彻夜通明的城市灯光系统,在这个世界的初期,对石油的需求必定是非常少的,还不需要马上就远征中东占领那些大油田,建设什么石油管道。 延川石油,或者说高奴脂水,很小的开采量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照明、简单的内燃机、最初的石油分馏和化工应用……所有这些,所需并不多。 哪怕是铁矿,虽然张诚对神木或者榆林延安一带的铁矿储量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自己要建设的也不是鞍钢首钢宝钢,哪怕是一个比较贫瘠的铁矿,在当前技术比较落后的环境下,其储量也足够开采和使用很久。早期的蒸汽机内燃机用铁铸,抗压能力比青铜的要好得多,哪怕油桶用白铁皮来制造,也比铜皮制造性价比更高。 在前往未来科技的道路上,张诚已经想了好几年,事实上他已经把技术发展路线一再精简,砍掉了那些能产生巨大利润,并且带给人类很多愉悦感的领域。比如蔗糖的生产就需要先有甘蔗,当然这个方向大体上并不难。但是南方百越之地并不在自己手中,南北物流通道也没有打开,贸然去点亮蔗糖的科技树。眼下并没有意义。至于粮食中公认高产的马铃薯和玉米。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一则这东西在美洲,现在没有能力抵达,二来秦朝人口的上限不过是三千万,汉代人口的上限是五千万,这么多土地养活这么少人,还用不到去寻找马铃薯和玉米这样的作物。只要把谷子麦子种好,中华就没有饥馑之忧。 技术前进的背景,是人类社会的总体需求。秦汉之间的人口实际情况,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奇怪的高产种子,需要的只是相对普及公平的土地分配和稍微好一点的耕作技术。如果田土普遍使用犁铧耕作,使用耧车点种,使用积肥技术和除草技术,有效补充地力,秦汉人人吃饱并不是什么奢望或者梦想。 当然,要让秦国人都能穿暖,或者至少让张村的人都穿暖,那可能要普及一下火墙火炕的技术,普及煤炭的使用,或者,如果能提前得到棉花,当然是更好的! 那个叫阿三的国家,必须先拿到手里——至少把宝贵的棉种和各种香料运回来! 第37章 入咸阳 从上郡到咸阳的路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秦国的治安很好,也许是因为秦国的社会结构严谨,也许是因为严刑峻法威慑,没有人敢去当强盗。听商行的伙计们说,在秦国疆土之内运送货物,除了每次过关卡都要交税以外,并无其它麻烦。没有人敢做强盗和劫匪。强盗劫匪都不用秦国的兵卒,普通村民就能把他们剿灭。毕竟,没有人敢冒着触犯秦律的风险去劫几个铜板,也没有普通百姓愿意帮助隐瞒劫匪的消息而触犯秦国臭名昭着的连坐法。当然,商人们更不敢冒着违犯秦法的风险偷逃税款。 张诚在前世的普法学习和政经课上,学习到连坐法是一种残暴、反人道的法规。但是和扶苏这一路上讨论秦律,就觉得其实连坐法不但不是恶法,相反是一种善法。虽然触犯连坐法会让一些无辜的人受到处罚,但是连坐法普遍推行,大秦每个人都参与到对违法分子的举报行列,反倒让大秦的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所以,法律的好坏,真不是历史学家、法学家有资格评判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民才是法律标准的最好的评判者。 这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一点点感悟。 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和历史上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太相同。某位教员曾经洞彻秦始皇在历史上的伟大价值,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这首短诗从历史的角度和国家治理角度重新评价秦始皇,对很多争议事件都有全新的理解。确实,百代都行秦政法,华夏大一统的历史传统,就是秦始皇奠定的,至于几百个腐儒或者一些竹简的处理方法,虽然当时或者历史上的评价都很愤愤,但是这两件事情对历史发展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张诚作为一个理工男,就是觉得被秦始皇烧掉的那些书大概也没有啥正经学问,烧掉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也没产生过什么影响。 你从司马迁角度看,秦始皇很残暴。但是从张村村民的角度看,秦始皇时期国力强、人民少受干扰和不平、社会廉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这次旅行,对张诚来说,是一次深入认识秦代社会的游学之旅。张诚准备完全抛弃掉历史上对秦始皇和秦朝的有色眼镜,尽量用一种客观的、平民的,属于这个时代大秦人民的角度去了解秦国。 一路平安到了咸阳。 高大的宫阙连绵不绝,好像天空的乌云一般巨大沉重,宫阙向外是各种官衙、作坊和民居街巷,成为一个庞大的城市聚落。但是咸阳并没有城墙。 原因至今也没有人说清楚。有人觉得是因为秦国国都一直在迁徙,从几百年前的雍城、到后来的泾阳、栎阳,再到如今的咸阳,几百年间迁都三次。这最近一次还是孝公时期迁都的,也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有人认为国都不断迁徙,不确定一统六国后还会不会迁都,所以就没有着忙建造城墙。 还有一种说法,说大秦军力天下无敌,历代国君认为六国的军队都可以拦截在函谷关以外,咸阳城就不会被攻击,所以无需建造城墙。 不管怎么说,咸阳虽然没有城墙,但一样有围绕着宫室形成的巨大城市,一样令人震撼。虽然公孙尼子先生说,临淄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但实际上咸阳比临淄要大得多,咸阳的面积是临淄的三倍之多,人口数量也达到百万之多。强大的秦国有一个强大的首都。 咸阳城内,秩序井然。大约是因为城市中经常能看到巡逻的甲士的缘故,咸阳的居民都很循规蹈矩,街头巷尾连垃圾都没有。 张诚依稀记得自己读过的课本里有《龙须沟》的片段,说是在皇宫前面的居民区,曾经是脏乱臭到极致。而在大秦的首都咸阳,却相当整洁。完全想象不到,一个2000年前的百万人国都,是如何治理的。 “进了咸阳城一定要小心。往地上随便扔垃圾,会在脸上刺字。不过这已经比殷商时代要好很多了,我读过韩非子先生的书,他说''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上倒垃圾的直接砍断手”,一路上教导张诚遵守秦律的公子扶苏,再次对张诚说了一遍注意事项。 脸上刺字就会被众人注意,就没有继续犯罪的机会了。剁掉双手就不会再丢垃圾了。古代的法律很好很强大,很有逻辑性。张诚想着。 秦律的残忍与否,张诚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不过此刻对秦律里逻辑的这种冷幽默,倒是充分感觉到了。 小偷剁手,就不会再偷东西了。秦律里规定了偷窃牛马者要处以死刑,团伙盗窃要砍掉一根脚趾。甚至偷采别人的桑叶,价值不超过1个钱的东西,都要服劳役。秦国有复杂的法规,也有强大的执法体系,这就使得咸阳城虽大,却有一股子路不拾遗的气氛。无怪乎荀子这样的大儒来到咸阳,也对所见所闻赞叹不已。 小偷剁手,这事儿是古代世界非常普遍的一种刑罚,很多文明都相信,砍掉手的人就不会偷窃,砍掉鸟的人就不会性侵。实际上,驱使一个人占有他人财物的,不是手而是欲望,驱使一个人性侵他人的,也不是鸟而是欲望。人内心的欲望,是社会变化的根本原因。有些圣人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这是孟子。有的圣人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是荀子。无论性善还是性恶,人的内心充满欲望和本能,这些欲望和本能是人类生存的基础。 今日繁华兴盛的咸阳城,今日在咸阳城内彬彬有礼的路人。在没有多少年之后,就被攻破,这些路人也刀锋加颈,全城人都开始变得疯狂和歇斯底里。这是因为那一时刻,那个高高在上能保持严苛的秦律运行的始皇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御座上的人,还有朝廷中的大臣,开始绕开法律的限制去恶斗、去杀人。当法律不再成为人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的时候,当规则只是上位者自己扭曲、自觉地有权去讲的时候,当每个人都认为别人应该守规矩,而我自己可以突破一切规划,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秦法就崩坏了。秦法崩坏,大秦也就没坚持几年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诚看着这满城秩序井然的楼宇房舍车辆行人,如同看着一个梦境,又如同担心这个梦境一旦破碎醒来的时候,这里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第38章 扶苏府邸 张诚在街头暂时拜别商队,随扶苏回府邸。 张诚这次是随着扶苏来到咸阳的。召张诚入咸阳陛见秦王的诏令,是通过扶苏下发的。扶苏要负责张诚往返咸阳的行程、安全和全部陛见流程。至于陛见时间的安排,则由奉常专门安排。 扶苏的府邸,位于咸阳城中,距离宫城非常近。不知道什么原因,秦王并没有立王后,扶苏是秦王长子,但并不是确定身份的储君,而只是秦王诸多王子之一。扶苏的母族是楚国王族,历史上秦楚王族经常通婚。自秦穆公、楚成王时期开始,秦楚之间的联姻曾经多达七次之多。当今秦王政的祖母华阳夫人就是楚人。始皇帝身上,其实是流淌着楚人的血液的。楚国土地广袤,在秦国的影响也很大,这也是秦末动荡后,楚人势力做大,楚人项羽和楚人刘邦相争,最终建立了新的帝国的原因。 秦风质朴,楚风华丽。和一路看到的咸阳色彩单调、崇尚黑色和素色不同,扶苏的府邸内,色彩要华丽的多。进入庭院,看到府中人物的衣着华美,色彩绚烂。门窗都以漆涂饰,建筑和家具的纹样也绚烂华丽。庭院中花木繁茂,生机盎然,和府邸外的灰突突的土色截然不同。 “这里是按照楚国的风格建造的。”扶苏简单的介绍。张诚这个乡下孩子显然是被这里的华丽震惊了。没见过这种世面。 扶苏踏入宅邸的那一刻,无数仆役在庭院列队相迎。仆役们面露恭敬之色,在道路两旁躬身施礼。这一刻,张诚才感觉到,原来面前的这个公子扶苏,也并不是自己在上郡熟悉的那个蒙恬的长史参军,更不是和自己一路同行的那个平易近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王宫贵胄,是这个国家真正拥有权势和地位的贵人。 至于这府邸内部的这些建筑和装饰,张诚只是好奇,只是能看出和上郡乃至咸阳所见的那些装饰风格有比较大的差异,看起来色彩更丰富一些而已,至于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那真没有。张诚见过的建筑和装饰,放到这个世界来,那显然要华丽的多。至少秦国就没有摩天建筑,也没有红墙黄瓦灿烂夺目的宫殿。这些涂漆的装饰,是色彩强烈一些,但说不上什么华丽。 技术和材料的局限,落在审美上就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算是满院子那些人的丝帛服装,也只是比街上的平民、军队的士兵乃至低阶官吏们穿的更好一些。有一些繁复的纹饰,但是说这些服装的手工细致……在张诚看来,那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从细腻程度和质感上,还比不上后世中小学的校服。 当然,放到这个时代,是够华丽了。 音乐声响起。居然有人奏乐。张诚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庭院两侧的廊下,居然有一排编钟和一排编磬。随着音乐,众人舞蹈行礼。 所谓钟鸣鼎食,意思是说,像扶苏这样的王侯,吃饭的时候都要有人专门奏乐来刺激食欲。 张诚觉得这音乐一点都不悦耳。至少,节奏太慢,有点闹哄哄乱糟糟的。远没有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音乐丰富。 扶苏微笑着在乐声中向前走去,从人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在乐声中人们彼此行礼,仆役们伴随着乐声高唱欢迎主人归来的歌曲。 “夸张了。”张诚想。不过想到这个扶苏就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封建大地主头子之一,是真正的贵族,类比后世一些王国的王子参加礼仪的情况,张诚也就不奇怪了。 一行人进入宅院,在仆役的引导下各自去沐浴、更衣。扶苏特别指示了仆役,张诚是秦王要接见的民间少年,要安排单独的客房居住和安排专门的使女仆役照料,打招呼告诉张诚要一起晚宴,就把他交给了那些仆役和使女。 在西侧的一个小院落里,张诚在使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张诚来到这个世界,难得在木桶里洗了热水澡。木桶在上郡还没有见到过,箍桶大概不是简单的手艺,木桶制造应该也比较复杂,上郡那种偏远地方,还没有木桶可用。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木香,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让人很舒服。要把木桶制作技术带回张村去。在张诚看来,这东西其实也没啥技术可言。就是一堆木板合围成一个圆筒,下面有一个圆形的桶底,用三圈铜条做桶箍。只要计算准确,木桶制作很简单。以前也能做,自己也能想到这种东西。只不过在没有参照和借鉴之下,贸然去做一个木桶,在张村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生而知之的人,总是显得有点可疑。但是自己来一次咸阳,回去以后在拿出木桶这东西,就只要说一句“咸阳人都是这么干的。”就行了。 自己来咸阳这一次,也不光是旅途劳顿见一个不想见的人,还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秦国最高的科技能力和内容,顺便给自己一个借口,以后回到张村想发明点什么,就说一句“我在咸阳见过”,就都能搪塞过去。 被使女泡在水桶里搓洗沐浴,张诚也并不害羞。自己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怕什么看?自己在乡下和咸阳都看到过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人赤裸全身跑来跑去,有些孩子不穿裤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这有啥害羞的。就算是成年被使女服侍,也没啥可羞耻的——你只要不把这事儿当做一回事儿,就不会害羞。 边洗边和使女们聊天,问东问西的,了解一下扶苏的府邸有多大、扶苏府邸里有多少人、扶苏府邸里都有哪些人,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对孩童有多大戒备。张诚凭借着自己孩童身份,被洗个澡,还了解了很多扶苏府邸的情况。原来扶苏已经婚娶了,原来扶苏不只有一位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那个少年,原来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封建主义头子可以娶好多个女人,而普通人只能一夫一妻。 “小哥儿你可要快快长大啊,” 嗯,秦朝人成婚很早,甚至秦朝人结婚标准都不是用年龄来限制的,而是用男女身高尺寸作为标准。男子满六尺五寸,女子需达到六尺二寸身高就可以结婚了。这还真是一条优生优育的标准。用身高作为指标而不是年龄作为指标,确实能保证后代的身高达到一定水平。这样的男女结合,能给大秦生育很多优秀的士兵吧? 秦律的制定者,还真是把人民当成牲畜来看待呢。实用、简单、有效,但是冷酷无情。 不过张诚现在已经有了标准米尺,也知道标准米尺和秦尺的换算办法,这个男女身高,男子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女子一米四三。比起后世的身高来,这个成婚的身高标准,其实还是未成年人吧? 按照秦律,丁男的身高要六尺七寸。还是要矮一些。所以在秦朝,未成年人就可以结婚了。 真是太残暴了。 第39章 拜望许氏商行 扶苏沐浴更衣后就带着部属出去了。张诚问过,仆役说公子归来,要先去宫城拜望大王。张诚也洗漱停当,请仆役带自己去许氏商行。 许氏商行在皇城东侧的里坊,就是所谓的东市。 和商周的国都都屡次迁都一样,秦国的国都也经历过几次迁移。古代社会就是这样,当国都人口繁盛,周边地域无法充足供应国都,为了解决发展和生存问题,就需要迁都。秦国的迁都主要考虑战略因素。当秦国的战略思想确定为东进一统天下,国都就从西面的栎阳迁移到东面的咸阳。因为是迁都,在一片开阔土地上重建新城,所以城市规划就极为成熟。秦王政在对外扩张的同时也大兴宫室建设,除了原来的皇宫基础上扩建,更在咸阳城设置二百多个别馆,以及大量官署和仓房。在官署仓房之间,则杂以民居商行。 虽然秦代咸阳城已经有了当世第一城邦的规模,但是城市规划并没有汉代长安城或者唐代长安城那么大的规模和整齐的规划。这还是因为生产力相对低下,扩建城池难度高、效率低。加上这个时代商业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商业规模有限。所以城郭规划也并没有唐代长安城棋盘格那样整齐。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咸阳也是几代秦王之功,一代一代的建设和使用,城市的道路和宫室街道的分布也就不那么规整,而是呈现一种丰富的肌理。 根据业态发展的趋势和特征,商行大多分布在不同的仓库和官营作坊周围,一方面向官营作坊提供原料商品,另一方面则便于采购官营产品进行销售。许氏商行就是依附在大秦产业体系下的众多商行之一。 在所有商行中,许氏商行规模也颇大,毕竟能在各地开设分行,连上郡那个靠近边疆的地区都有分行,许氏商行的实力也是公认的。张诚在商铺出示了许掌柜给的白玉佩,就有掌柜把张诚带领到一间静室,去通报总行的掌柜。 总行掌柜年纪已经很大,但是风姿相当圆融随和。来到静室看到张诚,并没有惊讶张诚的年幼,而是非常亲切的打招呼:“这就是上郡来的诚哥儿?老夫已经久仰了,今天一见,何其有幸啊!” 张诚起身行礼。将随身携带的许掌柜的木简递上。老掌柜眼看泥封,拆开后展开木简。快速浏览,笑到:“许拙的信上说如果小哥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希望总行能全力帮助,这是应该的。话说咱们许氏商行和小哥儿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不敢隐瞒,就只一个泥叫儿,小行已经受益匪浅。蜂蜜的生意也非常难得,独轮车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大秦每一个郡县,不用许拙托请,小哥到咸阳,一应所需,我许氏商行也自应待为上宾的。” 张诚微微笑笑:“都亏了上郡的许叔叔照应。” “这是许拙分内之事。倒是张诚小哥多有巧思。一个泥叫儿,就行销遍及大秦郡县,真是了不起的生意。老夫行商一辈子,也都没有看到这么精巧的东西。” “就只是一个玩意儿而已,当不得精巧。” “哪里话,泥叫儿虽然是个小小玩意儿,但是难得的是制造均一,价格又是极便宜,平民之家都可以给娃儿们买上几个,而且声音清越响亮。说句惭愧的话,别的商行也请工匠尝试仿制过,但造价不低,声音也没有这么好。就只有小哥儿家造的泥叫儿最是畅销。而且就我们所知,小哥儿在这个泥叫儿上获利还不低。就这一手,让我这个做一辈子商行的人都佩服啊!” “敢问大掌柜,泥叫儿在许氏商行售价几何啊?” “嘿嘿,一个泥叫儿,我许氏商行定价五个钱,不好意思,赚了一倍的利。” 扣除物流成本和销售成本,大约也有六成利。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生意,许氏商行取利并不高,却因为薄利多销,让自家和商行获得的总利润都很可观。张诚挑一挑大拇指“大掌柜会做生意。” 大掌柜显然没想到张诚看重的是他的眼光,还以为说泥叫儿加倍售价,老脸微微一红,说“商人逐利,这个利润并不能算高。” “我佩服的就是大掌柜的气度,唯其取利微薄,这一宗生意才能做到这么好。还是多亏大掌柜眼光和手腕,我张家的泥叫儿才能行销大秦。” 大掌柜这下才真的惊到,重新又打量了张诚。 “小哥见识明白,真叫老夫刮目相看。” “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利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宗好生意,要有四个条件。” “小哥请说。” “我以为,一宗生意,总要我下家的商人满意、我上家的工匠满意,最终买货的买主满意,我自己也满意。这就做得好做的长久。”张诚缓缓的说。“钱不是一个人赚的,总要各方有利,才能如江河流转,源源不断。” 老掌柜听说这话,品咂了一下,重新站起来,整理了衣衫,非常隆重的行一个礼。“老夫行商一辈子,从幼年起开始学徒,从没想到这一层,小哥却见地如此明白。” 这个理论并不是商学院教科书的内容,却是张诚在后世产业链工作的经验,必须每一个环节都有利润,整个产业链才能健康发展,靠着盘剥上下游利润,独家占有整个生态的利润,最终垮掉的是每一个人和整个生态。 “老掌柜万万不要如此,我也是瞎想瞎说。不过在我们张村,没有渠道的能力,自然要给整个链条让利,渠道赚钱就是我们张村赚钱,渠道壮大就是我们张村壮大,只有渠道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张村才能安逸发展。”张诚慌忙起来还礼,同时不忘把自己和张村的产业原则拿出来说说清楚。 “诚哥儿这样说,那我就不瞒诚哥儿了,就是蜂蜜我们的利润更大一些,我们零售要加十倍的价格出售,而独轮车,要加四倍价格出售。”大掌柜老老实实的说:“小哥如果觉得和我们商行分利不公,这个契我们可以重新做。” “这倒是不必。”张诚想了想,觉得如果蜂蜜作为一种奢侈品,这个加价的水准也还符合商业规则。而独轮车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交通工具,占据的是马车牛车的下沉市场,按照市场上这个牛车马车的价格,以及独轮车的载重水平,这个价格也还能接受。说:“这两款的价格就照旧,大掌柜您有能力把价格卖的高,是大掌柜的本事。但是另外一些生意,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 第40章 奢侈品 张诚已经了解到,没有现代金融和货币的时代,商业交易成本普遍较高。借贷的利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超过年利率100%。高融资成本导致商业成本高,也导致商品每一次流通加价都很高。在后世卷王的社会里,很多产业有2%-3%的利润就已经很满意了,这些行业靠着高周转率实现较好的业绩。但是在古代社会,资金周转效率和使用效率远远没有如此之高。所以一个泥叫儿从生产到批发零售,加价100%,已经算是利润微薄,这也是张诚对大掌柜的见识佩服的原因。泥叫儿并非是生活必需品。只是一个小玩具。类似后世的四驱车、悠悠球。在没有现代广告和传播的背景下,泥叫儿要想成为全民玩具,就必须在价格上尽可能贴近普通居民的消费能力,实现快速大量销售。同时低价倾销的政策,还可以压死所有竞争者仿造的念头。在国民玩具这样的快速消费品领域,量大利薄,是碾压竞争对手、打击仿冒的不二法门。 而蜂蜜作为这个社会稀缺的甜味剂,产能又受到限制。许氏商行的态度是设法独家包销,并且按照奢侈品的思路十倍加价。以获得高利润。即便加价十倍,张村的蜂蜜由于采用了离心取蜜法,其品质和观感仍然远远高于一般市售蜂蜜,而加价十倍,在价格上相对野蜂蜜仍有优势。所以蜂蜜的高加价策略,也是非常明智的。 独轮车的定价,其实符合这个世界一般的商品加价规则,要计算物流成本、营销成本,还要比较和其它运输工具比如牛车马车的运力差异,因此做了一个四倍加价。这个加价的方法是稳妥的,而如果能保证独轮车的产能,独轮车的市场规模、获利能力还要不断提高。 自己接触到的三种商品,许氏商行采用了三种不同的定价方法,大掌柜看到的不是一品一类一个销售环节的利润,而是对整个市场的雄心。大掌柜果然是一流的商人。 看着大掌柜期待的目光,张诚说:“泥叫儿和蜂蜜不提,就是独轮车这东西,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如果有人仿冒,该怎么办?” 大掌柜冷冷的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许氏商行也不是吃素的,大秦疆域之内,如有商家作坊胆敢仿冒独轮车,那就是不想活了。这一点小哥儿你放心。” “擦,这是要玩黑社会?”张诚想。也对,在一个没有商标法和专利保护法的时代,商人要维护自己独门技术的利益,那就只有靠硬实力。什么样的硬实力?那就是灭人满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硬实力。 “我第一车辆厂可没有大掌柜这个实力啊……”张诚苦笑。如果大掌柜玩黑的,硬要仿冒这个独轮车,那张村可没办法杀他全家。 “小哥儿说哪里话,第一是咱们合作又不是只有这独轮车一样事物,第二是这独轮车的制造,我们核算过,自己在咸阳开作坊生产,也省不下几个钱。第三是现今整个咸阳都知道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才是正牌,品质优良。大家指明购买有第一车辆厂标记的独轮车。就算有个别木匠模仿,大秦的百姓也不认账。而木匠一辆车一辆车去造,这造价绝对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还是成本和品牌的问题。 在张村,独轮车是流水线生产。然后散件包装成半成品,物流成本进一步下降。到了咸阳或者其它郡县的许氏商行才组装销售。这一系列操作,大大降低了独轮车的生产物流成本。这才保证了独轮车在大秦疆域内的竞争力。独轮车四倍加价。成本降低20%30%,对商行吸引力并不大,但是失去张诚这个重要的供应商,失去包括蜂蜜在内的各项供应,甚至如果张诚另外和其它商行合作,那对许氏商行的影响就太大了。 理解了大秦时代的商业逻辑。张诚这才打开一直放在身旁的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个精巧的木盒,打磨的极为光滑。盒盖是抽插滑盖的,拉开盒盖,里面是一副精致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手套上烫印着《上郡诚记》的logo和一个闪电一样的纹样。掌柜的不知道这个闪电就是英文字母z字的变形。只觉得这双小羊皮手套入手温润。而整个包装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就是好东西。 掌柜的小心的拿出手套,摩挲了一会儿,戴上这副手套,曲张手指,觉得这双手套贴合无比。 “好东西啊!好手艺啊!”掌柜的说。 在这个时代,其实没有真正高级的裁缝和服饰的做工,鞋子、帽子、衣服都远远谈不上贴合舒适。这副小羊皮手套一方面是裁剪得更加合理贴合手型,另一方面则是羊皮有一定的伸缩性,可以适应不同的手型。就有了这种紧紧包裹手指的效果。 “手套。”张诚说。 “冬季可以防冻,也可以避免手指受伤,能保护双手光滑滋润。避免生冻疮。另外对贵人来说,无论是握持马鞭还是刀剑弓弩,都能保护肌肤不受伤,而且灵活舒展,完全不会影响动作。”张诚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号的手套戴上,手指做着各种动作,灵活无比。 手套是保护双手的工具,本应该是工匠最需要。但是在这个时代,能拥有它的只能是贵人。 这是奢侈品。所以张诚特别打造了这个精巧的木盒,木盒内部衬上了雪白的丝绢,盒盖、丝绢、手套上都印上了自己的标记。在包装上,尽自己所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了。当然也不是不能再进一步,比如包装盒用漆器、丝绢用绣品、手套上镶嵌珠玉。但是那样的话,成本就更高、生产效率就太低,产能上不来。 手套的缝制,在这个社会虽然是一种手工业,但是统一制皮、统一裁剪、统一缝制标准、统一着色上光之后,手套是可以以一种半流水线手工制作的方式进行,手套如果有好订单,能让乡村里的妇人都有一份非常稳定的收入,甚至不低于那些男丁的生产力。 我要跟大掌柜商量一下,这手套,男女各有大中小号三个型号,诚记给您的价格是200个钱,您出售最低不能低于5000钱。 大掌柜翻转着手里的这副手套,研究其做工。缝制并不复杂。难得的是这黑色和温润的感觉,皮张处理确有不凡之处。一时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想必这就是诚记的秘诀了。 张诚又摸出一个小小的贝壳盒子,打开两片蚌壳,里面是一种黑色的油膏。张诚用带着手套的指头挑出一点,双手揉搓,在手套上涂布均匀,双手摩擦,这副已经有了使用痕迹的手套,立刻就变得莹润光亮。 油膏里还添加了香料,很好闻。 “手套油,100钱成本,您可以卖到500钱一盒。”张诚笑着说。 第41章 夜宴 大掌柜眼睛都放着光。 这副黑色小羊皮手套,太符合秦人的审美了,秦人尚黑,军服礼服都是黑色,黑色礼服黑色布鞋,戴上一副黑色手套,简直太配了。大掌柜摸出一枚玉佩,在指尖把玩,白色的羊脂玉在黑色的手套上显得更加明艳闪亮。 “久戴也不会气闷出汗。”张诚在旁边补充说。 “真是好东西。”大掌柜说。戴了一会儿,充分体验了一下这副手套的感觉,然后舍不得的脱下这副手套,轻轻的放回包装盒,合上盖子。不舍的说:“这个生意我们许记当然想做,但是要容我仔细商量一下。三天时间,三天后小哥您再到许记来,我们仔细计议。” 张诚把手套盒推到大掌柜面前,笑着说:“这是样品,就留在这里等大掌柜慢慢计议。我三五日后再来。” 张诚知道,对羊皮手套这样的商品,大掌柜要仔细研究工艺、推算成本和仿制的可能性,然后还要研究市场规模和价格接受能力,5000钱一副的价格,不是马上就能做出来决定的,也不是大掌柜一言堂就能定的。 在张村,这样品质的一副手套,只需要一个妇人的半日之功。羊皮统一鞣制、染色统一处理,统一抛光。这个小小的木盒其实只是寻常的木头,干燥后切削抛光。诚记的标志都是用烙铁压烫的。这一副手套,物料成本不超过5个钱,人工成本不超过20个钱。手套的订单如果充裕,张村的一个妇人一年能收入7200钱。放到整个大秦,哪怕在咸阳,这一笔收入也要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至于5000钱的定价,那是因为这手套是绝对的奢侈品。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王公贵胄和大地主、大富商……所谓上流社会才有资格消费得起。 如此大的利润,也足以激起大掌柜内心追逐利润的欲念的火焰。 核心技术不是裁剪和缝制,而是皮革染色技术和皮革保养技术, 皮革保养,靠的就是那一小盒蜡油,那是蜂蜡、菜油和颜料的混合之物。成本不到一个钱,连同那对蚌壳,成本也不过2个钱。一个人买了手套,后续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购买这个蜡油,这叫长尾战略。所有后世的石油商人鼓吹汽车文化,无他,因为车卖得越多,油就卖得越多。 “今次我来就是和大掌柜商量一下这个手套的生意的,除此而外,我们张村还需要一些物资,我在咸阳还要呆一段时间,也希望大掌柜能安排人带我在咸阳到处看看,我是乡野粗鄙之人,从来没来过咸阳这样大的地方,要好好开开眼,长长见识……嗯……任何和我们乡下没有的东西我都想见识一下。” 张诚回到公子扶苏府邸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张诚不是空手而归,身后带了几辆大车。都是许记大掌柜送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小半车的铜钱。这个小小的车队来到扶苏府邸的时候,公子府看门人都惊呆了,公子的这个客人,这位小爷儿,出去不过半天儿时间,竟然带回来这么多的东西。那半车铜钱可足足有几百斤,怕不是有20贯,这个小哥儿的身家这么丰厚吗?还是他在这咸阳还有什么富家的亲友?随行张诚出访的仆役,忙不迭的招呼着人把这些物资往张诚的客院里搬,小院的使女帮着把屋子分门别类的收拾好。也都咂舌这几车东西的丰富齐全。有这些物资,这个小哥在这小院单独开火生活都绰绰有余,食物衣服的质量,比得上府养着的那些尊贵的门客了。 当东西收拾完毕,张诚给每个仆役和使女每个人发放了10个钱一小串小费的时候,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乡下来的小孩儿,简直是和公子一样教养高尚慷慨仁厚的贵人了。 “小少爷,公子申时宴客,您稍事休息,洗漱更衣,奴婢引你去赴宴。”一名仆役说。 “今晚的宴会非常盛大,这是公子回府的第一次宴会,各位公子们,还有公主们,都会来参加的。”另一名仆役说。 “我家公子的属官、门客、府里的儒生方士也都会参加的。”有人继续补充,使女们纷纷上来伺候张诚小少爷梳理头发。 “我一个垂髫少年,按规矩,都不用束发的,这头发有什么可梳理的?”张诚暗想。却也就由着这些仆役使女们随便摆布自己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和大秦民间天黑了以后就关门闭户睡觉造小人不同,公子府的夜晚,灯明火亮。公子府门前车马喧闹。 宴会不是在厅堂之中,因为要宴请的人太多,宴会是在公子府的庭院中展开的。地上铺了席子,席子上放置了几案,几案上陈设着精美的大漆餐具和青铜酒器。庭院正中摆置七只大鼎,鼎下烈焰熊熊,肉香从铜鼎中飘出,香气盈庭。两侧廊下,编钟编磬和丝竹乐手齐聚,挑弄丝弦,乐声嘈杂。 张诚被带到宴会角落的一个几案旁,被指派坐在这里,这个位置和主位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看起来今天的宴会,自己的地位最低。一二三四五,张诚数出来有七只大鼎,不由皱了皱眉毛。虽然对秦国的礼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九鼎代表天下,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九只鼎。如果说在大秦,谁有资格使用九只鼎,那个人无疑就是在阿房宫御座之上的那个男人,从九鼎依次向下排座次,那大概只有诸侯王才有资格使用七只鼎。公子扶苏还不是太子,是不是有使用七只鼎的资格呢? 不过又想想,秦国人是非常守规矩的人,等级地位一丝不乱,始皇帝那么小心眼的人,子孙如果有逾制的倾向,又怎能逃过他如电双目?这又是非常正式的宴会,宴饮邀约的不只是府里的人,还有始皇帝陛下的其他子女,甚至还有一些各级官吏。这么大的排场,使用什么礼制,必然不会出太大的纰漏。用不到自己操心。 一直觉得扶苏是一个随和平易的人,但是扶苏也是秦国这个巨大的等级社会的一部分,在正式的礼仪体系之下,扶苏的一举一动也要遵循礼制规定吧。使用什么鼎,听什么钟,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服,也都在这个社会的规范之下,一丝都不能逾越吧? 第42章 扶苏的兄弟们 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 当今秦王政没有立王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嫡子。所有王子按照年龄排序,都是公子。所谓公子,指的是国公之子。周天子分封天下,天下诸国的君主分别是公侯两级爵位。秦君先祖是侯爵。一般称为秦侯。到了战国时期,秦国强盛,便自称“公”,和历史上更加尊贵的公国国君地位齐平。国君就称为秦公。国公的儿子也便称为公子。这是极尊贵的称谓,是一国之中,国君之下爵位身份最高贵的人之一。不像后世随便一个富家子都自称公子那么泛滥。 所以穿越到大秦的张诚,每次听到“公子扶苏”这个称呼,都会对扶苏的地位估量过低。如果这个名称改成“扶苏王子”、“胡亥王子”,张诚可能就会更重视对方的地位。 今天扶苏的宴会里,就都是这样的王子。当然他们的名字称谓,按照秦人的习惯,还都是“公子高”、“公子将闾”这样的叫法。公子的头衔放到前面,是普遍的敬称形态。现在的英国国王,正式头衔是king charles iii威廉王子的正式称谓是prince william,特朗普总统的称谓是president trump。头衔在前,人名在后。这是国际通行惯例。公子扶苏、公子高、公子将闾也都是头衔在前。头衔在前的称谓,彰显身份,特别贵重。 至于后世中国人习惯使用的姓氏在前,头衔在后的形式,那大抵是后世的人觉得自己的祖宗比那个头衔更加重要的原因。 其实这个时候,曾经大封公侯的周朝已经被秦庄襄王和派秦相吕不韦灭国多年。庄襄王是当今秦王政宗谱上的父亲,吕不韦是民间传说中秦王政的父亲,所以不管怎么说,周朝都是秦始皇他爸爸给干掉的。周天子的爵位是王,所以此时此刻的秦君,早就已经可以称王,事实上也已经自称秦王了。再过几年秦王政自我膨胀,就该自称皇帝,然后人类社会就有皇帝这玩意了。按照这样的说法,王的儿子就不该称为公子,而应该叫王子,皇帝的儿子不该叫公子,而应该叫皇子。那就是王子扶苏、皇子扶苏了。但是历史书上一直记载叫做公子扶苏,这里面或许有一时之间大家习惯难以更改的原因,也保不齐是编纂历史的司马迁心理阴暗,不想承认秦始皇帝王地位的原因。众所周知,文科生最爱咬文嚼字。要是换我们张诚这样的理科生,更重视的是事实和数字,才不会在名字上面那么多弯弯绕。 后来自称始皇帝,此时还是秦王政的这个男人,一生有23个儿子,10个女儿。这位秦国的王生育能力还是可以的,只是可惜,秦王政37岁以后就没有再生过儿子了,扶苏是长子,而最小的儿子胡亥和张诚的年龄相仿佛。始皇帝活到49岁,在人生最后的12年时间里都没生出儿子来,不知道是中年以后学会清心寡欲了,还是到了中年后那个不行了。总之,这事儿在秦王的反对者那里,也就是六国遗民那里,是一个经常被讲到的笑话。秦王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这话,往往能在宴会上引来猥琐的大笑,仿佛这样讲自己就能胜过秦王,完全不会去看一看地图上的战线,想一想到底谁是失败者。 这次宴会,年长的公子(王子)们已经先到了,幼年的公子和公主们姗姗来迟。要说秦的公子们都是相貌堂堂。想也能知道,历来贵族婚配的都是美女,加上贵族子弟们营养条件好,所以通常都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个别因为营养过剩早早得了糖尿病或者痛风,手指头粗的如胡萝卜一样的,也并不奇怪。反对秦王政的人中一直流传一个谣言,就是秦王政的亲生父亲是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这个谣言很恶毒,不仅仅是指称秦王政血脉不纯不配继承王位,也隐约暗示,按照秦法士农工商的排序,商人地位最低,甚至还不如农民,因此暗喻秦王政是个下贱种。也有人因此传谣说秦王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说秦王政相貌丑陋如同禽兽,这也是骂人的话,但是由于此时的秦国还没有照相机,连绘画造型能力都很差,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秦王政一面,只能依靠口口相传来描述秦王的相貌,也就因此给了小人造谣和谣言流传的机会。 但是如果细想,即便秦王政的亲爹就是吕不韦,但是他的生母可也是以美貌着称的赵姬。有个漂亮妈妈,孩子的相貌总是错不了。“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样的说法,大概还是仇视秦王的人造出来的谣言吧。 秦王政的血脉到底是不是精纯,这个话题只能在六国之间流传,以张诚今日所见,秦王政的这些亲生儿子个个相貌端正,身材高大,体现了贵族的风仪。 虽然扶苏不是明确的王储人选,但是按照长幼排序,这些弟妹们见到扶苏,也都恭谨的行礼,礼仪繁琐复杂,体现了长幼的秩序,却少了亲兄弟之间的骨肉深情。 当然,这大概也是因为同为王子,大家彼此之间存在着暗暗的竞争关系,而每个王子又都有不同的母族,由于秦王政的姬妾们多是六国公侯家的女子,这些王子背后又隐隐有六国势力涌动,在争夺继承人地位的过程中,也就各怀鬼胎,更加残酷。 宴会上,负责礼仪的扶苏的属官不停唱名报出来赴宴的人的身份,仆役们把贵客引导到指定的几案前坐好,根据每个人的爵位和官职,几案上陈设着不同数量和等级的餐具。高贵如扶苏,几案上的餐具种类丰富,而到了张诚这面,面前的几上,餐具只有简单的盘、碗、箸、匕。 张诚对自己面前的餐具种类之少,并不在意。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即使在前世,身为重要的科技人员和高级别的公务人员,日常餐饮所用的餐具种类也不过就是盘子碗筷子勺杯子餐巾这几样。盒饭也不是没吃过。秦国贵族那些复杂的餐具,在张诚看来除了故弄玄虚彰显身份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会让饭菜更香。 几乎所有几案旁都已经坐满了客人,最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重头。当礼仪官唱名:“公子胡亥、中车令赵高赴宴”的时候,张诚都不禁坐正了身体,探头去张望这一对大名鼎鼎的混蛋,到底长得什么样。 第43章 胡亥和赵高 胡亥是被赵高牵着手一同抵达庭院的。此时的胡亥还只是个幼童,年龄和张诚也相仿佛,只是穿着一套合体的幼年公子的礼服,头发披散开,一张胖脸,嘟着嘴,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在他身旁的赵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白面、无须、眉目清朗,看上去也是好风仪。从相貌,张诚也看不出这人是个阉人。 赵、赢是同姓不同氏。有着共同的先祖。如果说楚国为秦国君王提供了母族的血脉,那么赵国就是为秦国君王提供了父系的血脉,赵高姓赵,据说也是赵国王族的后裔,因为家族犯罪,自幼被阉割,然后入了宫中服侍秦王政,并被秦王政信任,一路被提拔到了中车令这个职位,随侍在秦王政左右,可以说是在宫中秦王最信任的人之一。 其实领导最为亲信的职务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秘书。秦王政身边也有这样两个亲信,就是负责车驾的中车府令赵高,和负责文书事务的丞相李斯。职位名称不同,担任的角色却差不多。司机秘书每天陪伴在领导身边,了解领导最私密的一面,安排着领导的行程和时间表。也相当于筛选掌控着领导能见到谁、听到什么。如果担任这两个岗位的人机灵、有眼色、善于逢迎,往往会官路亨通。 赵高此刻到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本人,也代表了秦王政的意志,赵高走入庭院,大声念诵着秦王下赐扶苏饮宴的食物酒水,宣布了秦王政对今晚参加饮宴的诸王子臣工的抚慰和训诫,便牵着胡亥的手,坐在了靠近扶苏的一张几案旁。 赵高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此刻是君王的代表,胡亥能坐在赵高身边,是因为赵高亲自负责胡亥的教育,向胡亥传授秦律和政务的知识,但是此刻在这个宴会上,胡亥离扶苏的位置如此之近,却是不符合诸公子的长幼次序。 坐在远一点的公子将闾,就嗤的一声讥讽“做弟弟的要越过兄长,成什么体统!”赵高到来后,整个中庭已经寂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公子将闾的这一声嘲讽,很多人都听到了。赵高嘴角抽动了一下。公子扶苏却开声说:“我的小弟弟胡亥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真的好想你啊,来,坐到哥哥身边来。”算是多少打破了尴尬。 胡亥听话的串了位置,坐到赵高的左侧,距离扶苏更近了一些。 张诚远远的看到这一幕,心里嘲笑了公子将闾一句“你都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胡亥,后来上位的时候,杀起自己的亲兄弟,就跟砍瓜切菜一样随便。还是那句话,张诚在这里和古人们在一起饮宴,觉得满庭院坐着的,都是一群死人。 这种宫廷的饮宴,其实很没意思,很疲劳。整个饮宴,并不是快乐的享受美味,互相交头接耳的联络感情,而是高度形式化的一次礼仪活动。在礼仪官的唱诵指挥下,扶苏先站起来感谢了父王的关爱和送来的礼品,感谢君王的深恩,祝福君王身体康健寿命绵长。接下来作为长子的扶苏念诵诗经的篇章,赞颂秦国先祖披荆斩棘建立国家,于是诸王子又回礼共同赞颂先祖;扶苏祝酒赞颂朝廷的大臣们的勤勉与辛劳,于是在座的属官们又举杯感谢公子扶苏的赞美,然后依次是不同人起立向公子们祝酒……人们起立、举杯、饮酒、坐下,然后又起立、举杯、饮酒、坐下……起起坐坐,繁琐无比。 张诚只觉得这种饮宴麻烦异常,然后两侧廊间的钟琴齐鸣,闹闹哄哄的。让人完全没有了胃口。连眼前餐盘中的羊肉汤看起来都不香了。 张诚觉得自己这样地位低微的一个小孩儿,在这个场面下应该没有什么存在感。结果东张西望的胡亥却眼尖,看到了末席有这么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看他的桌几上餐具的数量,明了他并非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于是喊了一声:“喂,那个小孩儿,你是什么身份,可以参加今晚的饮宴?” 众人的目光转向张诚,好像都突然发现了宴会上有这么一个角色很奇怪的小孩。 张诚坐直了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府中的宾客张诚,我从上郡带他来,过几天要陛见大王的。”扶苏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就是上郡的那个张诚?被匈奴人掳去,然后阴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那个小孩儿?”赵高挑挑眉,问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因为胡亥那一声问造成的冷场,让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这个小孩儿居然能弄死四十多个匈奴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宴会上到处都是冷气声。张诚低着头不想说话……你们整的这个,好像我是吃人的红孩儿一样…… “你怎么杀的四十多个人?”旁边几案旁一个中年人探过头来,低声问一声。 “不想死就最好别知道。”张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声。中年人想了想,就变了脸色,无论如何,一个几岁孩子能掌握的杀死多人的方法,都不是一个适合传播的方法。 “他怎么杀死四十多人的?”胡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个熊孩子心无城府,完全没想到这事儿背后可能隐藏着很多不宜公开的内容。 “公子慎言,这事儿……”赵高在胡亥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他就那么大点儿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杀死四十多人?”胡亥咕哝了一句。 张诚周边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想得明白了,混这个圈子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好几个人悄悄的把自己的屁股往后挪了一些,拉开了和张诚的距离。 张诚也只好装作没事儿的样子,用眼前的小勺舀一口汤喝了起来。 这个羊肉汤,都没加大葱,味道真不怎么样! 第44章 拜见李斯 李斯的府邸靠近宫城。一方面彰显这位国君宠臣的地位尊崇,一方面也因为这里距离宫城更近,方便秦王政随时召见。 李斯是楚人,但是在楚国只能担任一个小吏。来到秦国以客卿身份逐渐进入到秦国的政治舞台,在政治上,与其说是秦始皇制定了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这些政策,不如说这些政策都是李斯提出的。李斯也特别热衷在秦国的一切事物中留下自己的痕迹。秦权(砝码)、石鼓文和各地记载秦王政功绩的碑文,大多是李斯起草和书写,流通天下的半两钱,钱上的“半两”两个字,也是李斯的亲笔。在这个时代,秦王政的权威震慑天下,而天下文事,一多半都留下了李斯的痕迹。 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习惯,但是多年来,秦王政对此并无什么意见。也许是因为身为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来自于上天和血脉,并不介意一个助手在具体事务上日益增加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这个时代还缺少君权和相权斗争的先例和经验,李斯还没有足够的见识,意识到自己聚拢权柄的危险。 张诚携带着公孙尼子给自己的介绍信,前往李斯的府邸拜见李斯。门房看到是个小童,不以为意,但是仍然将木简传入府内。不久,,就有属官出来引导张诚进入府邸。 李斯的府邸安静的怕人。仆役、侍卫、属官都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貌。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切人的行为都围绕着这个府邸中最有权力的人在运转。 李斯的书房开敞宽阔,身后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据说秦王政每日要阅读上百斤的竹木简,李斯的工作量只比秦王多,不会更少。毕竟管理一个国家,大量工作都需要通过书面的文件来进行,了解地方工作情况、写出批示、安排政务运转。文字就是力量。在这个时代最懂得文字力量的,就是李斯。李斯是天下一流的书法家,一手小篆圆熟优美,成为天下的典范。 “是上郡的张诚吗,你先坐一下,我写完这卷书简就和你说话。”李斯瞟一眼张诚说。 就有人把张诚引到客位上跪坐下。 张诚一点不喜欢古人这种跪坐的姿势,但是在咸阳,在这种大人物面前,就不得不保持这种长跪的姿势。仆役们给张诚的几案上摆上小点心。张诚并没有去碰。 李斯是一个身材颀长,英气勃勃的中年男人,留着漂亮的须。李斯在几案后端坐,身体挺得笔直,一点看不出疲惫倦怠的神色,一手展卷,一手持一支蒙恬笔,细致的书写着什么。阳光从厅门射进来,落在几案之上,李斯浑身似乎在发着光。 张诚静静的等待着李斯写完手中的竹简。这一刻觉得李斯专注的样子很好看,很儒雅。和自己心目中那种古代隐士高人的形象完全吻合,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真正儒雅的隐士高人。 如果说远在上郡的公孙尼子专注礼仪和音乐的研习,身上有自然而然的隐逸气质,眼前的李斯,在儒雅外表之下,则充满了对权势的欲望。为了保有在秦国所获得的权势,冒着被驱逐的风险,李斯写下着名的《谏逐客书》,阐述外来人才对秦国发展的重要性;同一个李斯,把自己同门的法家理论家韩非投入监狱,迫害致死。同样是这个李斯,在大秦这个国家,通过无数文书典章伸展着自己的触角,试图把握这个帝国的每一丝权力。也正是这个李斯,在秦始皇死后,勾结中车府令赵高,秘不发丧,隐瞒了始皇帝死亡的讯息,伪造诏书杀害了蒙恬和扶苏。这个李斯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做了很多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政治盟友赵高害死。 按照公孙尼子的说法,李斯也是荀子的弟子。而荀子算是儒学一脉。从李斯的身世看,李斯并没有学习孔子一脉流传下来的自我修养与保全的能力。张诚觉得,要是这么看,荀子的儒学大概也不怎么正宗。 李斯放下了笔,看向眼前这个小孩儿。这孩子装束整齐,坐的很端正,看起来是受了礼仪的训练和教育。这个孩子身上还保持着一个普通孩童的稚气,一点儿都看不出毒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凶戾狠辣。扶苏、蒙恬和上郡官吏关于那一场毒杀匈奴人的文件,最先送到李斯这里,李斯仔细阅读了文件,深深思考了秦王对扶苏蒙恬的重视和这个事件能产生的影响,才把这些情况上报秦王。果然秦王很喜欢这些文件,并要求宣召张诚来咸阳。 李斯展开了公孙尼子的这份木简,又读了一遍,然后说“这么说,公孙尼子现在是在上郡了,他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公孙先生在上郡,经常主持乡人的祭礼,不忙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张诚行了个礼,再回答李斯的问题。 “他倒是逍遥。”李斯叹口气。“一身学问,也不说来咸阳谋个职位,为陛下效力。” 张诚没有回答。这不是自己该参与的讨论。只是从身旁拿起一个小包袱,举了一举“这是小人从上郡带来的一些山野特产,奉献给大人,不成敬意。”仆役接过小包袱,送到李斯的几案上打开,是一个粗朴的陶罐。打开陶罐上的泥封,一股甜香飘散开来。 “是蜜糖吗?”李斯看了一眼,挥挥手,就有仆役用银勺舀一点,当场吃了下去。 “是,小民在乡野养了点蜜蜂,来上郡前取了蜂蜜,献给大人。” “难为你用心了。”李斯说。“听说昨晚在扶苏的府上,你见到了公子胡亥,他问起你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也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诚慢慢的讲,李斯就静静的听,不懂之处,李斯问的很仔细。关于烧炭要怎么做,多长时间才能杀死人,怎么样确保房间密封,李斯都一一问清楚,看起来非常有好学之心。张诚说的口干舌燥,李斯看着旁边刚刚吃了蜂蜜的仆役,仆役轻轻点点头,李斯才拿过一只崭新的银勺,舀一勺蜜糖,放到嘴里,慢慢感觉这蜜糖在口中融化,仿佛在沉思,仿佛在享受。 好一会儿,李斯才说:“好,我知道了,回去准备陛见吧,如果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这里的仆役,你既然是我同门的晚辈,总是要照应一二的。” 张诚拜别了李斯,走出府邸的时候,两只手的手心都沾满了汗水。李斯这个人,太深沉危险,以后少打交道。 第45章 张苍是什么人 张诚对秦汉历史所知有限,大约能记得秦始皇在位37年,一生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焚书坑儒、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书同文车同轨、建长城、陵墓和阿房宫。最后死的时候身边是李斯赵高俩大阴人。生前为陵墓建设和尸体防腐做了无数准备,死后跟一车臭鱼放在一起掩盖自己的气味。这都是历史书语文书上曾经出现过的。秦末的名人,能记得的也不过李斯赵高荆轲高渐离王翦之流。这张苍是什么人,记忆中完全没有。 出了李斯的府邸,走不太远就是御史府,将公孙尼子的书简递交给御史府的门卫,就在门口等着里面通传。 御史府是朝廷重要机构。具有监察天下的职责。来自全国的文件典籍汇聚到这里。张诚看到一个穿了官服的男子指挥人从门口的车子上把一束一束木简搬进院落。门口的一个卫士迎上这个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张诚,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走进御史府。张诚想着这人也许是御史府的下级官吏,这是进府邸去找人了,没想到不过片刻,这人又出门来,手里握着一束木简,满面笑容向张诚迎来:“你就是张诚吧?公孙尼子可好?随我来。” 和片刻之前这人还有些疲惫神色不同,此刻这男子显然是重新整理了仪容。张诚想起来,秦人守礼,仪容不整不见客。主客即便在门口相遇,也需装作互不相识,以前张诚听说过这种礼仪,但是自己只是一个远在边疆郡县的男孩儿,哪里真的见过这些? 张诚捧了小包袱,规规矩矩的随着那人进入府邸,一路进入府邸内部的一个大厅堂。 “随便坐,我就是张苍。”张苍摆摆手让张诚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几子旁边。转身先去整理刚刚送进来的一些木简。 张诚端坐在小几后,把小包袱放置在几上,安静的看着张苍的动作。 张苍是一个身材高大风姿秀美的男子,皮肤尤其白,显得眉眼漆黑如墨。果然能做官的人都有好相貌。张苍双手手指修长,非常优美。有真正的儒雅气质。这双手正熟练的摆弄那些木简,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律把这些木简分类。张苍的身后是巨大的木架,木架上堆叠了一层层的木简,架子上书写着文字,大概是这些木简分类的方法。这里的木简数量之多,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仅见,看起来这里的文档收藏比李斯书房里还要丰富的多得多。张诚还不知道,这个厅里所藏,不仅仅有帝国日常的文书文件,还有大量图书档案。张苍作为御史府的柱下史,职责就是掌管这些典籍。而张苍个人兴趣所在,也恰恰是这里丰富的典藏。 “公孙尼子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公孙先生的身体很好。” “他没说要来咸阳吗?” “没有说过,就只是说我到了咸阳可以拜望张苍先生。” “嗯,我就是张苍,我算是……公孙的师兄。我们是同门。” “我听说过。” “你是公孙的弟子吗?” “并不是,只是来之前,被送到公孙先生那里学习奏对的礼仪。”张诚捧起那个小包袱:“这里是带给先生的礼物。” 打开小包袱,是一小罐蜂蜜、两只蒙恬笔、两只泥叫儿。 “这是你准备的礼物?”张苍有一点讶异。打开小罐,闻了一下“蜂蜜啊!好东西!”张苍也没有取餐具,伸了手指在小罐儿里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这是好东西啊!小哥儿有心了。”和李斯的谨慎不同,张苍对蜂蜜显然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眯起眼来回味着它的香甜。 “这是……”张诚想起公孙的嘱咐。“这是小子自己家养的蜜蜂酿的蜜。” “你?自己?养的?”张苍一脸疑问——“这东西可以养吗?” “在上郡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采集了野蜂的蜂窝,然后自己养育蜜蜂取蜜。” “哦?这个东西……可以养吗?不会被蜇伤?” “我们穿了厚衣服,戴上面幕和手套,就可以取蜂窝蜂蜜了。” “这个了不起!”张苍赞叹着。“要胆子大,还要脑子灵活才能想到这个办法。你们养了多少蜜蜂?” “我来的时候,大概有四十个左右的蜂窝了。”张诚坦白说。公孙尼子要自己把蜂蜜的事情、泥叫儿的事情如实给张苍讲,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说。 “这个了不起啊!这是大利天下的好事——至少大利你们那个小村子了。还有蒙恬笔……这是蒙恬将军托你送来的?” “并不是,公孙先生说张先生笔耕不辍,要我从商行里拿了带给张先生的。” “这个是……叫泥叫儿的是吧?” “是,小子有一个小作坊,就做了这个。” “我听说过,听说过,许记商行专卖,说是从你们上郡来的,那么你就是那个制作泥叫儿的少年郎了?” “如果是上郡,那大概是我。”张诚笑着摸摸鼻子。 张苍把泥叫儿捡起来,在唇边一吹,发出悠扬婉转的声音,千折百回,余音缭绕。这样的声音,张诚只在公孙尼子那里听到过。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在演奏这块,两个人都是有才情的人啊! “这也是个好东西。”张苍放下泥叫儿。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说“公孙尼子他最喜欢音乐。在乡间的地方。虽然不能大兴礼乐,但是想必生活的安稳舒心吧。” “公孙先生平日就帮助乡人主持一下婚丧礼仪,然后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 “那也是很幸福的啊!”张苍有一点神往。 张诚觉得这同门三兄弟还是有很多不同。李斯看起来就是心机深沉,小心谨慎的性格。公孙尼子有一点孤独的气质,而眼下的张苍,则有一种独特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自己在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自己合作过的一些最优秀的工程师,身上都有这种气质。就是那种专注在创作和思考之中,只偶尔看一眼真实世界的那种眼神。 第46章 张苍是什么人2 即便亲眼见到,张诚也无法了解,张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如果张诚读过史记《张丞相传》,或者读过科技史,就会知道张苍是九章算术的重要修订者之一,这部书涉及到了基础数学的多个方面。但是这部书绕开了基础数学的公式和推演,而是将数学原理按照实用领域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个领域246道普通习题,供一般技术官僚进行基础经济计算。 而能系统编写这样使用计算手册的张苍本人,在基础数学领域的能力,当然远比《九章算术》这一手册更加强大。没有人能够知道张苍在数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除了数学之外,张苍在天文历法计算、音律制定和计算等方面同样强大。在音乐方面,张苍和公孙尼子的追求并不相同。公孙尼子的音乐追求是合乎礼制的音乐表达,而张苍追求的是合乎数学之美的音律的绝对精准。张苍定制音律,确定每一种乐器五音音准。追求在规定的曲谱演奏之下,音乐的精准。 在数学领域的造诣孤高,张苍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消耗他精力与排遣孤独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更多的工作淹没自己,开始计算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各地赋税的统计,还是包括秦陵、阿房宫、秦军后勤物资的计算和管理,乃至天文历法的订正、天空九星周期的计算,甚至于是确定度量衡。是的,大秦的度量衡统一工作,为度量衡题字确定其权威的人是李斯,而确定这些度量衡标准的人是张苍。 儒家六艺,包括所谓书礼乐射御数的六艺,数算是君子六艺之一。也是儒家重要的学术。数算是作为家宰——贵族管家的重要能力,孔子自己就有专门的家宰,掌管仓库和财会职能。 但是一般家宰需要掌握的数算之法,也只包含加减乘除运算、仓储进出和度量,最多包括必要的工程计算。更多的数学应用和数学理论的研究,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一般需求,很多复杂的运算方法和运算理论,几乎没有实用用途。因此可以算是无用之学。而无用之学,恰恰是一个时代顶峰的知识分子消耗其才华方法。 张苍的工作要求其对应用数学领域有丰富的掌握,同时也开启了他在无用之学方面的探索,可以说,张苍靠这个世界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所知。但是在数算领域,张苍的学问当然是孤独的,孤独到在这个领域并没有任何知音。 和同门师兄弟们所探索的领域不同,李斯所研习的是政治、谋略和权术,韩非研习的是律法和社会体系建设,哪怕公孙尼子所研究的音乐和礼仪,也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研习与继承,浮丘伯所研习的是对诗经和典籍的继承与理解。这些大多数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应用。只有张苍所学,乃是在数学逻辑体系里不断向未知的探索。这已经超出了儒家一般学术的范畴,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张苍的学问如果完全展开,完全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个学派的创建者。只是由于很多知识并没有现实应用,这门学术注定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传承和普及。 阅读了公孙尼子的介绍信,张苍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年郎具有某些特殊的天赋,考虑到这个孩子和蒙恬、扶苏的关系,张苍以为这孩子来拜访自己,也许包括蒙恬和扶苏的某些特殊需要和请求,于是问: “蒙恬将军在上郡修筑长城,必然涉及到对工程数算和后勤数算的需要,你要不要学习工程数算的知识呢?” “那是什么?”张诚问。 “比如长城建造需要多少土方?一条基座宽2丈,顶宽1丈,高度2丈的城墙,如果长度是1里,需要多少土方,如果一个工匠1天只能运土5石,500工匠建造这样一座城墙需要多少时日?” “大概要48天时间。”张诚随口回答。 “哦,你以前知道这个答案?你们在上郡工地上知道这个答案?” “好像不是很难。城墙截面是梯形。底边和顶边相加乘以高度除以二,就可以得知它的面积,乘以城墙长度就可以知道它的体积,然后除以每个工匠每天的工作量,再除以500个人,就可以得知总用工的时间。”张诚回答。随手蘸了杯子里的水,在案几上画出城墙剖面,比划上底和下底的加减关系。 张苍走过来看着张诚的勾画,兴趣大起。又问:“今有人合伙买金,每人出钱400,会多出3400钱;每人出钱300,会多出100钱,问合伙人数、金价各是多少?” “您能把话说的清楚简单一些吗?” “有人合伙买金子,如果每人出400钱,会多出3400钱,如果每人出300钱,会多出100钱。问你一共是多少人买金子?这些金子的价格又是多少。”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应该是33人,金价是9800钱。” “你是怎么算的?”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其实简单,300钱和400钱差100钱。所以3400钱减去100钱,就差3300钱,所以是33人。33人每人出300钱,就是9900钱,减去多出的100钱就是9800钱,这就是金价了。这个算法很简单啊。” 这是九章算术的赢不足章节的习题,赢不足问题当然可以用方程法来计算,但这道题并不困难,不用方程而用小学算术的方法一样可以得到答案。张诚简单的心算就可以给出正确的数字。 张苍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 “你学过数算之术?” “我自幼和商人打交道很多,多少会一点计算。”张诚微笑。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馀几何?”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这样的分数减法,张诚也不需要草纸演算,只要在头脑中做分数运算就可以了。 张苍无语。这些计算,即使是自己也要用上筹策来演算,眼前这个孩子却只需要心算。 “怎么算的?” “九分之八、五分之一,可以分别算作是四十五分之四十和四十五分之九。四十减九是三十一,所以是四十五分之三十一。”张诚说。 张苍有点无力。这三道题涉及到商功、赢不足和方田的内容,眼前这个孩子不需要筹策,只用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可以知道这孩子头脑极为清楚,对运算工具的掌握很熟练。 “少年,我是大秦……是这个天下对数算之术最精通的人,掌握数算就可以掌握天下财赋的关键,可以在朝堂上成为重臣,可以在军旅中担任主簿重任,也可以做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数算之术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学问,你要不要学?” “我不识字,而且,我在咸阳只能待很短的时间,陛见王上之后,我就要回到上郡。”张诚说。这算是婉拒了。但说的也都是实情。 “不识字啊?难道公孙尼子他没有教过你读书写字?” “写字有点难,我就没学。”张诚淡淡的回答。 张苍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没关系,你在咸阳这段时间,有空的时候可以随时到我府上来玩。我们……多聊聊。” 张苍礼送张诚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无法抑制,门口的守卫觉得很奇怪,张苍大人从来都匆匆忙忙,很少见大人对谁有如此礼遇,更别说对一个孩子了。 在御史府门口,张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璧,帮着张诚挂在腰间——“这是我的信物,去我宅邸的时候,或者到御史府来找我的时候,出示这个玉佩,没有人拦你。”张诚很郑重的行礼告辞。虽然还不知道张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至少知道,这是一位对数学很精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能和什么人有共同语言,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张苍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张苍,在未来必然会有某种联系。 第47章 我见到了秦始皇 到现在,张诚已经见过了李斯、张苍和公孙尼子。他已经知道这三位都是荀子的着名弟子。当然,荀子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弟子叫韩非,不过见不到了。韩非已经在几年前被李斯给害死了。 对这三位荀子门下的大才,张诚算是有了亲身的接触和了解。在他看来,公孙尼子具有某种艺术家和学者的气质,远居上郡,一方面是不想和李斯这位残害同门的大人物打交道,免得遭到祸患,一方面可能也是看不惯秦国的政治气氛和文化氛围,再一个,则是远居乡野活得更自在。 而张苍,则是一个精力旺盛、涉猎广泛的学者和官员。他对政治的理解可能不同于这个时代大多数诸子百家的门人,而是因为掌握了数学工具,对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和把握。拥有数学能力,就能够从资源和宏观角度去理解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最深刻把握这个国家的人物。就不知道张苍这样的人物,在朝廷中还有多少。 至于李斯,张诚和李斯的接触是不愉快的。李斯相貌堂堂,风姿俊朗,但是心思深刻,是那种不可接触的大人物,李斯是个权谋家。 这一番咸阳之行,还真是开了眼界。 而回到了扶苏的府邸,就传来了新的消息,王子府的下人通知张诚,要沐浴更衣,明天要随王子一起去参加朝会,参拜大王。 大王,秦王嬴政,秦始皇! 天不亮就要去早朝,随着扶苏的车驾,在咸阳的朱雀大街上一路颠簸,就进了皇宫。 一路颠簸,不是因为咸阳的道路不平整,恰恰相反,咸阳的道路修筑的非常之好,虽然是土路,但是被压筑和维护的非常好,颠簸是因为秦朝的大车,这个大车完全没有减震,木车轮在道路上行进,总是有点颠簸起伏。 排队在宫门外,经历了一番盘查和身上装束的检查,张诚想起去地铁机场的时候要过安检。对宦官们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总有些不习惯。张诚身上并没有什么违碍之处,没有带刀子,也没有带兵器。少年头上也没有簪子之类,腰间有几块玉佩,但这是正常的饰物。没有人觉得不妥,只有扶苏瞟了一眼,咦了一声“这是张苍府上的信物啊?”张诚笑笑没吱声。在宫门这里,实在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 站在皇宫正殿门外,张诚紧挨着扶苏身边站着,等待被宣召上殿。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纷纷从扶苏身边走过,跟扶苏打着招呼,张诚站在扶苏身侧仰头看着这些大人物们。 总有人问“这就是那个少年?”扶苏点头应答:“是,我从上郡一路带来的。”于是很多人看张诚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自己今天注定是那个要在朝堂上被展示、观看的那个人,是一个被围观的人,是那个“曾经杀死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少年”。不知道这个展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切要看秦始皇的定调了,秦始皇要是说自己是大秦少年人的表率,那自己就是一个值得众人亲近的好孩子。如果秦始皇说自己是个手段凶戾的小孩,那自己就是人人心中的灾星,以后说不定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是这事儿躲不过去。 在乐器奏鸣声中,文武官员鱼贯走入皇宫。 秦国的皇宫气势恢宏。看起来比后世的故宫还要雄伟许多。宫殿的墙是青灰色的,屋瓦也是青灰色的,没有红墙黄瓦的辉煌,看起来格外压抑。宫殿之所以更雄伟,是因为这个时代不缺少巨木,屋柱更加粗大,房梁更长,因此宫殿的规模也更大,几千年后巨木砍伐一空,到了清代,连适合修筑宫殿的巨木都罕见,不得已要拆除明朝的陵寝木材,来修筑宫殿。这种情况到了汉代以后就开始出现了。所以唐代的宫殿规模比汉代要小很多,此后一代比一代更小。只有大秦,拥有无尽的木材,甚至都不需要去南方诸国调运,只需要从秦岭砍伐就能得到适合巨大宫殿的木材。 而没有红墙黄瓦,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颜料还很匮乏,而琉璃瓦的烧制技术还没有发展起来,屋瓦也只能用青灰色的瓦当。再加上秦国一直把黑色作为自己的吉祥色,整个宫殿就使用这样的颜色,显得格外厚重威严,充满压迫感。 秦国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为主,黑色的袍服其实看上去很漂亮,让人看起来更加精神,皮肤的颜色也更漂亮。只不过几百人都穿着黑袍,看起来好像是乌鸦在开会一样,极为压抑。 巨大的宫殿内,秦王政高坐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彩绘的桌几。秦王黑袍冕旒,端坐其上,极为威严。大殿内燃烧着巨大的牛油蜡烛,火光熊熊,照亮了陛下的脸颊。 秦王政一身黑袍,袍服上绣着十二章的纹饰。冕旒遮盖之下,看不清他的相貌。张诚注意到秦王的双手,这双手也是漆黑的,略一寻思,张诚就知道,那是自己诚记的小羊皮手套,显然是被扶苏当做是贡品送给陛下的。这双黑手……张诚微微笑了一下,想,这可真是一双黑手,决定无数人命运、无数国家命运的黑手。看起来秦王政对这双皮手套很喜欢,上朝都要戴着它,这个消息要是给许记的老板知道,这皮手套的价格可还要涨上一涨。 御前内侍的声音响起,讲述今日朝会的内容,包括对扶苏王子的表彰嘉奖,对来自上郡的公士之子张诚的嘉奖,以及接待来自燕国的使臣荆轲。 荆轲! 张诚心里念了声卧槽。 要接见荆轲!这可真是要有大事儿发生了。自己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荆轲刺秦啊,中国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那么今天朝会可是要了命了。说不得这个朝堂之上是要见血的!张诚东张西望,去寻找荆轲的位置。 “看什么呢?”扶苏低声问。 “我想看看……燕使在哪儿呢?”张诚低声说。 “在对面,最后一排。”扶苏头不转身不动,从唇缝里发出声音。“不要乱看,当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站正了身体,眼角却飘向对方队列最后几位。果然有几个人的服饰颜色和秦朝官员都不一样。那就是燕使了。当先的是一个面色青白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粗大的卷轴。他身后是另一个身材高大有一点威武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这两样东西,张诚猜都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荆轲手里捧着的就是燕国的什么地图,里面藏着一把匕首,旁边那个人大概就是副使秦舞阳,匣子里的大概就是樊於期的人头。 张诚心念百转,怎么办?要提醒说燕使是刺客吗?自己凭什么这么说?不提醒,等一下就会发生历史上最着名的刺杀事件。 张诚脑子里转啊转,回想自己所知道的荆轲刺秦的事件,自己知道什么?印象很少,就知道图穷匕见,知道荆轲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拔出匕首刺杀秦始皇,然后呢?然后好像也没发生什么,所有在高台之下的侍卫都不敢登台,不敢去帮助秦始皇对付刺客,然后秦王绕柱,最后刺伤了荆轲…… 秦始皇运气很好,并没有因为这次刺杀受到什么伤。所以……不提醒也罢。而即便台上发生了刺杀事件,但是台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登上台去帮助秦王,可见秦国法度森严,人人不敢坏了规矩,那自己更不能提前做什么提示了。 可惜了荆轲这样的勇士。 仪式一个接一个,扶苏先走到台前行大礼接受了秦王的封赏,并且背诵了大段大段的赞颂之词,文辞华丽繁复。这些颂词显然是提前写好背下来的。好容易等到下一个环节,轮到张诚,听到御前的中车府令赵高大声唱诵:“宣上郡公士之子张诚!” 张诚按照礼仪,走到大殿正中,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上郡张诚参见大王!” 众人的目光落在张诚身上,一个几岁的少年能够登殿陛见,这也是国朝以来罕见的事情。上一个少年郎见陛下的,还是多年前的甘罗拜为上卿的时候。 赵高大段念诵着张诚的事迹,从公士遗腹子到张村被匈奴人掳掠,到张诚出奇谋毒杀四十余匈奴人,随全村人还归张村,又引述了扶苏和蒙恬验证了张诚毒杀匈奴人的证据等等。宣布秦王对张诚的评价与嘉许。 大殿之上,众人交头接耳,知道张诚事迹的人看到张诚确实只是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多多少少有一点惊讶,第一次听说这个事迹的人,都纷纷震撼于张诚事迹的凶险。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直到秦王亲自招手,让张诚“张诚前来,登台让孤王好好看看你。” 张诚在太监的引领下登上高台,距离秦王不远的地方站定,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秦王的声音低沉雄浑。 张诚抬头。面对着秦王政。第一次看清秦始皇的相貌。 秦王政肤色白皙,面貌威严。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漆黑。双眉浓黑,仿佛是鹰隼的翅膀。嘴唇很薄,看起来有一点刻薄残忍的味道。胡须漆黑,修饰的极为整齐。看起来威严无比。 “几岁了?” “回陛下,小民七岁。” “被匈奴人掳掠,怕不怕?” “怕的。” “那么杀人的时候怕不怕?” 张诚想了想。“也怕,但是不能不杀啊!” “为什么?” “要是被掳掠到草原上,就要做奴隶了。我不想做奴隶,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听说你是用了碳气来杀人的?” “小民在家里养羊的时候,曾经有羊因为碳气死掉了,所以就用了这个办法。我是个小孩,不可能用刀子杀掉那些匈奴人。” “杀了人以后呢?怕不怕?” “我后来能回到张村,我很高兴。”张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答案。 秦王政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说得好啊!活着回来,很高兴!这就是我大秦的少年。爱自己家乡,虽身陷险境,也能杀敌而回!胆气可嘉!燕国使者,问你燕国可有这样的少年吗?”显然一切事情到了嬴政这里,都能拔高好几个层次,自己的行为上升到了“大秦的少年”的水平。看起来今天自己没什么坏事。 张诚很想撇撇嘴,说台下那个燕使就是个胆儿大的,等会儿要上台来杀你,那个副使也是个手狠的,秦舞阳十三岁就能当街杀人。只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按照秦法,杀敌取首级者,可得爵,少年,你说我该赏赐你什么呢?” “陛下,我没有取得首级,首级都是我们村长老魁叔带着乡亲们斩下来的。” “村长?” “我们村长老魁叔有上造的爵位。后来受伤腿脚不便,就退伍回了村里。” “诸卿,你们怎么说?这个张诚杀四十余人,该不该受爵?” 台下重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终李斯走出来说“陛下,这些匈奴人不是甲士,张诚也没有取得首级,村长张魁虽然斩首,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张魁杀的,而是张诚所杀,于法,不符合斩首受爵的规定。如陛下一言以断,可以法外嘉奖。” “那你说有嘉奖的理由没有?”秦王政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哆嗦了一下。 中车府令赵高出列,说:“匈奴人虽然不是甲士,但越境掳掠人口,也可视为敌军。张诚虽然没有取得首级,但是用碳气之法杀敌,也是功勋,张魁虽然没有杀敌,但是保全了全村老幼,带队回国,也有功勋。割取首级,也有记档,以微臣所见,可比照阵前斩首,减等嘉奖。” 选在今天召见张诚,还要给燕使看,摆明了就是要宣扬秦人勇武。嘉奖是要有的,虽然这种杀匈奴人的行为不能等同阵前杀敌,但是减等嘉奖,是可行的。 “那依你所见,应该如何嘉奖?” “张诚已经袭爵公士,升一爵为上造,张魁上造,升一爵为簪袅,余者依律各赏钱粮田土。” “准!” 秦王一言可为天下法,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大秦一个小小孩童,都可勇于杀敌,平此天下,亦何难哉?” “平此天下,亦何难哉!”台下群臣山呼。经久才平定下来。 “你说是不是啊?燕使?”秦王政斜睨远处的燕使,问道。 第48章 荆轲 御前宦官把张诚引到台下,在扶苏身侧站定。中车府令赵高在台下高声唱念:“宣燕使上前奏对!”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礼物,走到台下,跪伏在地。 燕使带了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次出使就是为了表达燕国对秦国的屈服,以求得秦国的宽宥的。 礼物都已经经过验证。樊於期的头颅早已经被核对审验过了。督亢地图涉及军国之秘,加之有燕王泥封,因此不能随便验看。两位使臣身上也经过非常仔细的核验,因此被认为是安全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到了秦王政的丹墀之下。 “来了。”张诚心里想着。这tm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啊!要是有智能手机,自己非得拍个视频下来,搞个直播都不为过。直播荆轲刺秦,光靠流量和打赏都能赚的盆满钵满。不过现在自己是在秦朝,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事件的结局,但是张诚仍然忍不住要踏前一步,仔细看清楚这一刻。扶苏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得了赏赐,很开心吗?小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退回半步。 “燕使,大王问话!”丹墀下的赵高,大声喝问。 “回陛下,秦国上下果然勇武,连一个黄毛稚子都有毒杀匈奴百姓的勇气,我自然是佩服的。”荆轲回答的不卑不亢,却把重音落在了“百姓”二字上。显然是嘲讽张诚只是杀害匈奴百姓的一个残忍小孩。 “哈哈,燕使,你叫荆轲是吧,在我秦国的朝堂之上敢这样和寡人说话,倒还有几分胆气。” “燕国虽小,也从不惧强敌。” “不惧强敌,不惧强敌你割了樊於期的头颅,带了督亢的地图来,是什么意思?” “我燕国太子丹素知大王千金悬赏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因此取来送给大王。秦将的头颅还给秦国,所得其所。”荆轲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回话中却强调了樊於期“秦国叛将”的身份。 “头呢?”秦王政居高临下,冷冷的问。荆轲侧头去看,身旁的秦舞阳却已经体如筛糠,战战兢兢的捧着木匣,垂头俯身不敢做声。 荆轲放下地图,从秦舞阳手中拿过木匣,放在自己面前,说“这里就是秦将樊於期的头颅。” “这人怎么回事?”秦王指了指副使。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他是我的副使,也姓秦。是个没胆子没见识的乡巴佬。”荆轲很是镇定。朝堂上的秦国文武看到秦舞阳的样子纷纷嘲笑,听到荆轲的这些满含讥讽的话,又纷纷哗然。 荆轲提高了声音:“秦舞阳是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打开看看。”秦王政挥了挥手。 荆轲打开木匣,里面是樊於期的头颅,沾满了石灰,苍白的厉害,依稀能看到樊於期的样貌。秦王政挥了挥手:“收起来吧。”台下的太监过来,把木匣盖上,捧在手里,站回到赵高身后。 “寡人曾经说过,得樊於期的头颅,可以赏千金,封万户。这个赏金,还有万户的封地,是给使者你呢,还是给太子丹啊?”秦王政冷冷的说。 “两国睦邻友好,说什么赏不赏的!”荆轲不卑不亢。 “说到太子丹,寡人少年时候和太子丹交好,他现在还好吗?”秦王政此时的思绪却转到了对这个少年好友的思念上。 “太子丹很好。我来时太子丹曾经说过,秦王不死,他自然是要健健康康的活着。” “牙尖嘴利。”秦王政哼了一声。 荆轲泰然自若,和身旁战战兢兢的秦舞阳恰成对比。 张诚远远看到这场景,心里暗暗赞叹,这个荆轲果然是个大胆的人,即便知道必死,也如此应对自然不卑不亢。 “地图呢?”秦王问。 “在这里!”荆轲将地图高高举过头顶。 “送上来!”秦王道。 “戏肉来了!”张诚目不转睛,双手已经攥出汗来。 秦王政的丹墀,是整个大殿的中心,三层九级的台阶上,是一方方正的台子。台子四角有四根柱。丹墀上铺设了一层很精致的竹席,秦王就跪坐在这个竹席之上。秦王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丹墀之上还有一些香炉、油灯之类。秦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屏风。丹墀之上不只是秦王一个人,还有一些侍从、医官随侍身旁。稍等一下,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刺杀就会在这个丹墀之上进行。 荆轲捧着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立在大几前面,当着秦王的面跪坐下来。缓慢的把地图陈放在大几上,当着秦王的面验看了地图卷轴上的封泥。用手指把封泥捏碎,解开系在卷轴外面的绳子,把地图展开一个角。缓缓的说:“这就是督亢的地图。督亢是自古以来的膏腴之地,向东就是雍奴海,向南是下都,向西……”荆轲缓缓展开这幅地图,在台下伸着脖子向上看的张诚觉得这时间流逝的缓慢无比,他知道一旦这地图完全展开,历史上那柄着名的匕首就会露出来,然后丹墀之上就会展开一场凶险而血腥的对战。台上的荆轲动作柔缓,看上去并无异样,张诚却知道此时此刻荆轲的心境一定不同寻常,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只能说他的神经粗大。 台下的秦舞阳仍然深深跪伏战栗,不敢抬头。张诚觉得这个秦舞阳真是没用,号称十三岁当街杀人,街上的人无人敢于直视,而此时此刻怀着必死的使命来到秦国朝堂之上,却被秦王的威仪吓得不敢动弹。你动弹不动弹,执行了这样的使命都是一定会死的,与其趴在这里发抖,不如学着荆轲登台一搏。连带着,张诚此刻对远在燕国的太子丹也小看了几分。在所有和秦国对抗的方案中,居然选择了行刺这样低劣的手段。而为了取信秦王,居然把投降过来的樊於期给杀了,用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先例一开,以后还会有人投奔燕国吗?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接下来秦国的报复如何应对?国君遇刺,秦军必然会发起一波报复,这种报复是可以灭国的,派刺客出来,不但不能阻止秦国的征伐,反倒会加速燕国的灭亡。想要阻止秦国的攻伐,唯一的办法是强大自己的军队与防守能力,联合支持周边的赵魏两国,依托齐国,形成强大的联合作战能力。用两个刺客来撩拨秦王政,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荆轲已经渐渐展开了地图,轻声说着:“一直到代郡和中山……”那柄匕首此刻就暴露在秦王政的眼前。 第49章 刺秦 荆轲低沉轻柔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样,吸引着秦王政观看这幅地图。作为立志一统天下的君王,秦王政虽然不是将帅一样精通军事,但是对地图和军事行动仍然非常内行。眼看着这幅地图渐次展开,就好像亲眼看到燕国的国土在自己面前展开一样。秦王政少年时做质子在赵国生活,对赵国的山川了解很多,但是对相邻的燕国所知有限。当地图展开到代郡的时候,嬴政开始熟悉这里的情况,也开始想象起如何用一支大军长驱到都亢,军旗直指南面的下都和蓟。此时此刻注意力全都在地图之上,第一时间却没有注意到这柄匕首。 匕首暴露,荆轲的解说没停,依然是那样低沉柔缓的调子,右手却迅速划过地图表面去抓住匕首的柄,左手探出,抓住了嬴政的衣袖,这才大喝一声“杀”,一刀刺出。 一直注意着台上两人情况的张诚此刻也大喊一声“小心!” 嬴政专注看着地图,混没注意到匕首的事儿,衣袖被荆轲扯住,这才有所反应,非常不悦的向后倾了倾身子,甩手试图摆脱开这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无礼的燕使的手,在荆轲的这声“杀”中吃了一惊,才看清匕首,这才用力抽手回来,身体也迅速向后退,抬腿试图站起身来。 两人本是长跪的姿势,长跪这种姿态,向前抬腿站起容易,向后抽腿站起则要慢一些,但是有眼前这张几案的隔阻,嬴政又一边抽身后退一边用力推几案向荆轲身前,这就阻了一下荆轲的刺击,身体站起来,用力向后扯衣袖,嬴政的袍服袖子立刻裂开撕断。这种大礼服本身注重形制,而不是以耐用见长,通常都是穿一次就不用的,针脚都是极细的丝线,本身也不结实,这一撕扯,荆轲手里就只剩下一根衣袖。嬴政后退,要从腰间抽出宝剑格挡回击。但是君王的剑本来就是礼仪性质的配饰,这柄剑极长,惊惧之下,根本拔不出来。 一刀刺出的荆轲,此时已经全无刚才的淡然镇定,而是如同疯狂一般跃起跳过案几,就向秦王刺过去。 此时丹墀之下大殿之中的群臣也发现了台上的异状,俱都乱了起来,纷纷向丹墀涌去,连同丹墀之下持戟持戈的各种护卫也纷纷涌向丹墀。但是秦法严苛,未经秦王召唤,任何人踏上丹墀只有一死,所以这些人虽然围着丹墀呼喊,却无一人敢踏上半步救护嬴政。 丹墀之上的侍者,却又浑身全无一样兵器,又多是阉人,毫无缚鸡之力,因此也都只会在旁边咋呼,并无一个人敢于上前拦阻荆轲。于是着名的一刻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只有一只袖子的秦王嬴政在前面奔跑,刺客荆轲跳跃追击,大礼袍飞扬宛如鸟翼。丹墀上面积本来就有限,秦王嬴政奔跑也只能走圈绕行,荆轲却直进直退,走直线追击,场面凶险异常。 秦王边跑边尝试抽剑,但是这剑太长,根本不能从剑鞘中拔出来。眼看着荆轲就要追到,秦王就快要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张诚在台下大喊“王绕柱!王绕柱!”孩子的声音在嘈杂的朝堂之上本来轻微,但是身边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扶苏立刻大喊“王绕柱王绕柱”,然后群臣纷纷大喊“王绕柱王绕柱” 秦王政立刻在最近的一根巨大柱子旁开始绕圈,秦王在前面跑,荆轲在后面追,看起来极有喜感,张诚不由得想起汤姆和杰瑞的追杀,但是此时不是看戏的时候,也了解了秦王的长剑被卡在剑鞘里的尴尬,于是大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扶苏立刻大喊“王负剑王负剑!”于是众人立刻跟着喊王负剑王负剑。声音之大响彻大殿。秦王政是个头脑机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困境和解救之法,于是左手把剑鞘向后推,剑柄从肩头探出,随即右手伸出握住剑柄,左手把剑柄向下一拽,长剑出鞘,随手挥出,长剑就展开了。此刻台上的众人也略有些镇定,当荆轲就要追上秦王嬴政的时候,一个医官随手将身旁的药袋掷出,刚刚好砸中了荆轲的手臂,匕首荡开。此刻秦王手中有剑,内心也略定,看到荆轲身形停顿,立刻挥剑砍去,刺中了荆轲左腿,荆轲当即跌倒。 看着已经倒地的荆轲,无论是台上的秦王还是台下的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下就没事了。但是荆轲身为刺客,既有必死之心,也有完成使命的意志,虽然大腿中剑倒地不能起,手中却还有一把匕首,于是挥手将匕首掷出。但是显然荆轲刺杀的技术不怎么高,飞刀的水平更差,这一刀投偏,打中了台上的柱子。当啷一声,匕首跌落。这下荆轲可真是手无寸铁了。 持剑的秦王嬴政走上前来,大吼大叫“是谁派你来刺杀寡人的,是燕王喜还是太子丹!”挥剑乱砍,荆轲身中数刀。 荆轲心知也就是这样了,于是不再挣扎,靠坐在柱子上,张开双腿。此时代的人,下身的裤子都还是开裆裤,平时有衣裳和裙遮盖,这一岔开腿坐着,一只大鸟就露了出来,虎视眈眈的瞪着独眼对视着秦王嬴政。 荆轲气喘吁吁的大笑起来:“秦国是虎狼一样残暴的国家,嬴政你是无父无母的凶残酷毒之人,天下无人不想杀你,杀你是我一个人的念头,和什么燕王喜、太子丹毫无关系!” “管你有没有关系,朕说你是燕王喜派来的、是太子丹派来的,你就是燕王喜、太子丹派来的!你自己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秦王嬴政愤怒的挥剑在荆轲腿上剁来剁去,回头看着丹墀之下,看到众人都围绕着丹墀群情激奋,却无人敢踏上一步,这才想起来秦国法律,擅自踏入丹墀者死这么一条,于是抽回长剑,喝一声“武士带剑上来,把这个人给我拖下去。” 就等着这一声,于是武士纷涌登上丹墀,扯手拽腿把荆轲拖下去。 “陛下,要不要把这两人送去审问?”赵高在丹墀之下躬身。 第50章 再访许氏商行 一场陛见,最后以这样方式草草结尾,今早起床的时候,张诚可没料到这个,但是当他在朝堂上看到燕使荆轲的时候,也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小孩儿,他并没有在丹墀之下围着,也自然没有沾上血迹。等混乱结束之后,在众人面前看到荆轲和秦舞阳两颗人头被砍下来的时候,却也收到了些惊吓。强忍着恶心,随着众臣退出大殿。公子扶苏还要在殿外等候去问候父王给父王压惊,张诚却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用处,走到扶苏身边苦着脸说“公子,我有点怕,有点恶心……” 公子扶苏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无奈笑笑,叫过一个从人,“送张诚小哥回我府上,给他沐浴更衣,吃点稀的,要是能喝酒就给他喝一点,压压惊,小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又摸摸张诚的头“也别怕,今儿你是长了脸得了赏赐又立了大功劳的人,你那声王绕柱、王负剑,是大功一件,回头必然还有赏赐!” 走出宫门,回望这座巨大的宫殿,张诚觉得这深灰色的宫殿简直太肃杀了。刚刚自己在这座宫殿里亲眼见到一场血案。无论是拔刀突刺的荆轲,还是挥刀乱砍的秦始皇,或者是满殿群臣和那些当众斩首荆轲的侍卫,都不是正常人。 “都特么是一群疯子。”张诚低声说。 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洗个澡,要是能喝酒就喝一点,赶快忘掉这一切。不过在这之前,自己要去一个地方。 告诉侍从自己要去东市的许氏商行。侍从在身前带路。 整个咸阳城的气氛变得肃杀,更多的甲士在街上行走。刀子都已经拔出刀鞘了。刀锋的寒光闪耀,仿佛随时噬人的毒蛇。看到这样的甲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走,唯恐惹上什么祸端。咸阳的国家机器已经完全苏醒了,震慑着任何有异动的人。燕国的使团大概没什么活路了,接待燕使和检查燕使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最重要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燕王喜和太子丹的日子,只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 这些对张诚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荆轲刺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王一统天下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二世而亡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李斯、赵高这两个阴人当朝,秦国不会变得更好,而眼前自己认识的扶苏和蒙恬,虽然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李斯给害死,这些都不可避免,生在这个时代,要有一种看戏的感觉,看戏,就是说一切人的命运都和自己没关系,不要投入感情在里面,也不要沾染什么因果! 眼下的事情是不要管这满街的甲士都是去抓谁杀谁的,眼前最重要的是,去许氏商行,找老掌柜谈谈。 许氏商行大门紧闭,实际上整条街、整个东市的商家的门都已经关上了,秦王遇刺没多久,城中气氛就截然不同,每个敏感的商人都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机灵的关上自己的门,免得麻烦自己找上来,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可以等到一切事情过去,尘埃落定,再慢慢打听。 侍从上前敲门,商行的门开了一条缝。侍从和门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腰牌,公子扶苏府上的腰牌,那自是不同凡响,又出示了许氏商行给张诚的玉佩。门关上了,片刻就又开了一条缝,把侍从和张诚让到院子里,门子又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才缩回头去,把大门重重的关上,用门栓栓了。 门子把一行人引到院落中,知道这次来访的主客乃是张诚,于是请了扶苏府的侍从去侧厅吃茶,又引了张诚一路往商行的花厅走过去。 没进花厅,老掌柜已经走出花厅的门来相迎:“说好三天见,小哥还真是守信。”老掌柜笑着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这是什么光景,你非得这个时候来添乱吗?一个皮手套那点儿钱,就有这么大瘾头。” “倒还不是因为三日之约,是我刚刚从宫里来。”张诚强笑了一声,忽又觉得“我从宫里来”这话不吉利,暗自呸了一声,改口说:“蒙大王召见,我今日入朝,这是散了朝,想起有些事儿可以嘱咐几句。” 老掌柜变了脸色。这当口从宫里出来的,一定知道很多了不得的消息,这若是能得个说法,自然大有好处,于是赶紧牵了张诚的手,往花厅里去。 张诚坐在几案旁看看周围,却不吱声。 老掌柜环视一下,立刻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十步以外伺候。” “二十步。”张诚淡淡的说。 老掌柜看了一眼张诚,嘴里重复了一句:“所有人出去,三十步以外伺候。”所有人退去,老掌柜亲自关了门,然后走到张诚面前,赔笑说:“小哥儿有什么事情教我?” 张诚伸出一根手指,说:“今天在朝上发生了几件事。我说了就走,第一件事,是大王嘉奖公子扶苏勤勉为国。” “扶苏公子自是忠孝勤勉。”老掌柜应和。 “第二件事,是我看到陛下上朝的时候,带了一双小羊皮手套,全过程都没摘下来过。”张诚伸出第二根手指。 老掌柜陪着笑:“当真?哎呀这可是好消息,小哥我这两天也想好了,这个手套果然是个好物件,没什么说的,咱们生意就这么定了。200个钱,小号独家专卖。” “500个钱。”张诚说。 老掌柜盯着张诚的眼睛,看了半天,看张诚毫无动摇,咬咬牙说“就依小哥,500钱。”这个小哥坐地起价的本事当真了得。知道陛下佩戴小羊皮手套,就敢要价加倍,还真是狠。 张诚微微一笑。伸出第三根手指“大王给我加爵一级,现在我是上造了。” “恭喜小哥,这个手套果真值得500个钱!”老掌柜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张诚陛见和得爵的缘由,老掌柜约略知道一些,但也知道这事儿不宜详询,这都不是自己一个商家该了解的,各方面的种种传说,都证明这个小家伙是个狠角色,但是有多狠,很多人都语焉不详。越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孩子越是狠。 “第四件事,今天在朝堂之上,大王遇刺。”张诚伸出第四根手指。 老掌柜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面前小几上的陈设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第51章 值啊,太值了! 老掌柜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这种事儿是自己一个商家该知道的吗?这个孩子没深没浅,这事儿也是可以随口说的吗?朝会刚刚结束,秦王遇刺这事儿根本就不该传出来,就算传出来,也得是朝中的大佬们传出来,怎么一个孩子就跑到门上来,告诉自己说“今儿朝上,大王遇刺。”这事儿别说不能说,都不能知道,听到的人都保不齐要掉脑袋。 张诚不屑的看着老掌柜:“别这么怂,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会知道,朝上今天好几百人呢。还能所有人都闭嘴?大王又没受伤。我看大王好着呢。” 听到大王好着呢,老掌柜才平复了一下神色,抖着嘴唇,想问却又不敢问。 张诚伸出最后一根手指,一整张手在老掌柜面前晃了晃:“刺客是燕使。燕使朝觐,带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作为礼物,匕首藏在地图里,展开地图的时候,燕使抽出匕首行刺,大王福大命大躲开刺杀,最后拔剑反杀了燕使。燕国的正使和副使都当庭斩首。整个遇刺反杀全过程,大王一直带着手套。此刻散朝,大王召集了王翦大将军、中车府令赵高、太尉李斯密会。”晃了晃手,张诚微微笑道,“老掌柜,500个钱值不值?” “值,太值了。”老掌柜满脸笑容,一张脸就好像菊花盛开的样子。 “我话说完,马上就要回公子扶苏府。估计过几天我就回上郡了。” “好说,小郎君贵人事忙,我不留客,这就送小郎君去公子府。听闻小郎君是走来的?我这就叫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府!老夫也还有几件事情要安排,就不陪小郎君出门了。”老掌柜边说边推开花厅的门。对门外大喊:“来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扶苏府邸,叫各房掌柜立刻到厅里来议事!”又转头对张诚说“手套的事情是小事,一切都依小郎君的意思。小郎君今天带来的消息宝贵,这事儿我之后必有厚报!” 张诚笑笑,心知老掌柜在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这遇刺事件后面的大利益。于是不多说,拱拱手,乘车离开了商行。 面对满厅的掌柜和大伙计,老掌柜威严的说:“立刻盘点商行库存,计算一个月内我们能调集的货物,包括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还有诚记的独轮车的数量。以上各样,给我各备一独轮车作为礼品。派人给王翦将军府邸送一封帖子,写上我们礼品的清单,问王翦大将军何时方便,许氏商行登门拜望听候大将军调遣。” 商行掌柜的们虽然不知道老掌柜发什么癫,但是立刻忙着去办事,一时间商行里鸡飞狗跳。 王翦大将军回到府邸的时候,看到门卫递送过来一份礼单,问了句是什么,听说是许氏商行送来的礼单,没在意,摆摆手表示这东西老子没空看,但是忽然心念一动,说了声“拿来看看!” 打开礼单,王翦将军吃了一惊,忙问礼物都在哪里。在库房看到排成一队的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米粮、木材、杆棒之类,王翦将军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派人,请许氏商行主事的来一下。” “现在见他?大将军,要入夜了?”身边的侍从问了一句。 “带我的军令去召他来。”王翦说,然后又跟了一句:“回来以后,你去自领十军棍!” 侍从心知自己一句多嘴,质疑了大将军的军令,招致此祸,却不敢再多言一句。躬身行礼立刻出去办事。 老掌柜第一次走进大将军的府邸,第一次这么近和大将军面对面,难免战战兢兢。 正厅里。九辆独轮车排成一排,货物全都放在车上原封未动。大将军坐在几案后,灯火之下,大将军表情莫测。老掌柜行了礼,就跪坐在一旁的矮几后,俯身低头不敢出声。 “这一车,能载重多少?” “回大将军,这独轮车一人可以操纵,载重不下四百斤,两千里路程,八成车子完好。如果随身备有配件,损坏的车子一个时辰就能修好上路。平地、山路、田埂、窄巷、泥地、石路,这车子都能畅行。”说到车子,老掌柜可就不怕了,简单几句,把这个车辆的性能特点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句句扣在了军事辎重运输上。 “为什么送这些礼品给我。”王翦的问题很犀利。 “不是礼品。”老掌柜说。 “不是礼品?” “不是礼品,是样品。” “样品?” “大军所用,小号所有。这些是样品,如果大将军看得入眼,小号可以供应大军使用。”老掌柜道。 王翦盯着老掌柜看,此刻呲牙一笑,很是吓人。“你知道我要带兵打仗?” “小老儿只是私自猜测。” “如何猜测?” “咸阳城传言,今日朝会,燕使刺杀陛下。” “燕使刺杀陛下的消息,最早也要下午才散布城中,我听说你下午就已经把这些……样品送过来了,你自是比常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王翦眼中露出寒光。 “小老儿有一个小友,今日午前来小号,约略说了此事。” “什么小友?说来听听。” “是上郡的一个少年,叫张诚,今日参加朝会,散朝后说是受了惊吓,到小号来喝了杯水酒压压惊,小人问询情况,才知道燕使刺杀大王。” “所以你就猜测大秦要发兵征伐燕国?”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堂堂大秦,岂能受此羞辱!” “既然是送样品来,为什么没有矛戈弓矢之类?”王翦随口问。 “大将军说笑,弓矢矛戈乃是军器,岂是小号所能供应。” “一月之内,你这些货物能供应多少?” 老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按照上面的标记,一一报上自己能供应的货物数量。王翦听了连连点头。这个商人倒是很敏锐,准备也周全。这些数量的物资当然不够自己大军所用,但是一来征战所需,主要还是要依靠府库所存,民间调集只是补充,这个数量,可以补充府库不足,让行军供应更加充裕。想到这儿又想起一件事:“那个车子,也是样品吗?” “正是。” 果然。王翦想,独轮车倒是一个好东西,有了这东西,辎重的车辆能节省很多,夫子也不需要多少,自己的兵士就可以负责辎重,而军士的兵器米粮等等都可以放在车上推着走,行军的速度和行军的距离就可以大大改善。 “这个车子,一个月内你能供应多少?” “这车的制作在上郡的第一车辆厂,小号现在有库存若干,一个月内能为大将军供应若干,若是大将军取道上郡,则大军抵达上郡,当地又可供应若干……”老掌柜一一报出数据来。王翦吧嗒了一下嘴,觉得还是有些不够,不过总好过用人扛马拉,用民夫肩挑手提,大军最多只能行进十八日。若是用上这样的独轮车,哪怕只有兵士总量的百分之二十,行军也可以超过30日。 “这个车子是上郡出产?”王翦此刻才注意到上郡这个词,又看到独轮车上烫印的“上郡第一车辆厂”的字样。 “是。” “刚刚你说到的那个张诚也是上郡的人,不知道和这个车子有没有关系?”王翦问。 “张诚小哥就是发明了这个车子的人,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小哥自己的产业。小号只是独家销售车辆而已。”老掌柜微微笑道。 王翦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天早上在朝会上看到这个传说中击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小少年,到这个小孩儿给商人通风报信,到此刻知道张诚居然是这个第一车辆厂的东家,这一整天好像都没离开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少年。 是个什么人啊?似乎,应该召见一下,单独谈谈? 张诚打了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老子。”然后对对面的扶苏道了个歉,“小人失礼了。” “没事。说来你还不能就回上郡。还要多在咸阳多盘桓几天。” “为啥?” “陛下还要单独召见你一次。”扶苏笑着说。 “为……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在殿前示警有功,王绕柱、王负剑两句,有救驾之功,自然应该赏赐。陛下要召见你单独奏对。” “我那就是瞎喊……”张诚苦笑。 王绕柱王绕柱、王负剑王负剑,这两句话是写在了史书里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今天在大殿之上喊出这两句话的人竟是自己,难道这才是历史的真相吗?张诚觉得这个也只是巧合,自己恰好知道这两句,恰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于是在那一刻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喊出了这两句,实际上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也一定有另外的人喊出来吧? “救驾之功,怎么能说是瞎喊呢……说来我也要感谢你的。”扶苏笑着说,然后深深的看了张诚一眼,又问:“我叫人送你回府邸,结果听说你先跑去了许氏商行,你去干什么了?” “我……我之前和许氏商行谈了一笔独家专卖皮手套的生意,约定三日后确定生意合作与否,今天刚好是第三天,我就去跟他再见了一下,我跟他说今天陛见,我看到陛下也带了一副手套。” 扶苏盯着张诚看,不说话。 “所以许氏商行的掌柜终于下决心和我确定了专卖,定价也从原来我供货的200钱一副,提升到500钱一副。”张诚只好继续说完。 “你呀……”扶苏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上造的爵位,陛下亲自接见,如果肯上进,将来朝堂之上必然会一席之地。结果却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赚钱,是个没出息的。 “你讲了燕使行刺陛下的事儿?”扶苏问。 “嗯……我说了陛下戴着手套拔剑杀敌,威风神武,握剑的手非常稳,没有一点因为手出汗而滑脱的迹象。”张诚狡猾的转移话题。 扶苏一愣,他全然没想过戴手套还有这个效果。又想了想,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今天发生的事儿,你不该说。”扶苏温和的说。“朝堂之上,都是军国大事,传到民间就会引起很多麻烦。” “啊?”张诚装傻。 “你从商行出来没多会儿,掌柜的就派人送了九车货物去了王翦将军府,是你的独轮车,装了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 “这是什么意思?”张诚继续装傻。心里大赞“老掌柜精明!” “他这是给王翦将军送礼,表示说如果大军出行,他们许氏商行愿意给大军供应这些物资,还有你的独轮车,军队补给可是一门大生意。相比之下,你那些手套屁都不是。”扶苏叹一口气。“以后要记得,在朝堂上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要讲给别人听,尤其是不要给那些个商人听到,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鬼知道他们有多大胆子!” “哦,哦哦,知道了,公子。”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记得这话!”扶苏很严肃的说。 “是,公子。”张诚悚然一惊,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为实在鲁莽。也就是依仗自己是个小孩子,很多言行都不在秦律辖制之下。但是传播朝廷消息帮人取利,怎么都说不上正当。此时是以严刑峻法着称的秦代,一个小过错都有可能招致刺青或者剁手剁脚的惩戒。自己这种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怕不是要割了舌头。 “公子……” “怎么?”扶苏正有些走神,听这一声问,回过神来,看着张诚。 “公子,我今天不小心泄露了朝堂的事情,按照秦律会怎么样?我会杀头吗?”张诚有些惴惴。 扶苏刚有些想恶作剧吓唬一下这孩子的念头,看到他惊惶的表情,心中不忍,于是叹一口气,老实说:“不会啦,秦律六尺以下算是孩童,不入刑律。童言无忌,你无心过失,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看你长得比其它孩子都高,这种待遇可也没有多久了。以后小心一点吧。另外如果因为我没有看好你,导致你到处乱讲,我反倒要吃挂落的。” “是,小人知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就这样吧,准备一下,明天随我进宫。” 随我进宫。张诚听这四个字,觉得咋这么不吉利呢。 第52章 二见秦始皇 这次不是朝会,而是在阿房宫的庭院里,随着扶苏拜见秦王政。 秦王也没有穿着昨天那套大礼服和冠冕,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头上带了一个冲天冠。没有冕旒那般正式,却显得整个人俊朗清秀了很多。大概是这个高高竖起的帽子显得人个子高的原因吧?张诚不无恶意的想着。通天冠高达九寸,戴在头顶宛如顶了一个棒槌,在人群之中极为醒目。通天冠是天子专属的帽子。寻常人是不可以佩戴的,连扶苏都没有这个资格。扶苏戴的是一只远游冠。比通天冠略低一些,顶着这个高高的帽子,也显得身材极为修长。 靠戴帽子来显示自己身材高大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方法,张诚暗暗想着。真要是想显得身材高,你们可以穿高跟鞋嘛,据说高跟鞋就是身材矮小的路易十四发明的,穿上高跟鞋,在一众侍从和臣属面前就显得格外高大……虽然也没高到哪儿去。但总是能给国王陛下找到一点自信了。张诚这样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可不会给秦始皇出这样的主意。鬼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昨天吓到了吧?”秦王政这会儿的心情不错,对张诚说话还很温和。 “还好……”张诚嗫嚅着。 “还好!哈哈!”秦王大笑起来,“看到燕使刺杀寡人,丹墀上砍得满是鲜血,看朝堂上当场砍下两颗人头,你居然说还好。我可是听说,你出了大殿,差点吐了。” “嗯,看砍头还是觉得挺恶心的……”张诚抿了抿嘴唇。 “恶心啊~”秦王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挺恶心的。天天要看各种人头,朕也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一统天下,难免就要看这些恶心的事儿啊……”秦王挥动了一下手掌,张诚看到,秦王的手上还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看到张诚盯着自己的手套看,秦王笑了笑。“这个手套,是扶苏献给寡人的,我问了一下,据说原来也是你的商行所制。” “是。”张诚回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跪伏在地上说“小人有罪,请大王宽宥。” “什么罪啊?”秦王有一点奇怪,哪儿来这么一出啊! “小人和咸阳许氏商行签有手套的专卖契约,昨日朝会看到大王带着手套,就去跟商行说了此事……还……还说了一下燕使行刺的事情。小人无知,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儿。” “恕你无罪了。”嬴政轻轻说了一句,又说“你也就是一个孩子嘛,又希图用朕戴手套这事儿得些好处,又因为看了杀头,心神不定,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妥,但是毕竟你只是个孩子,朕不和你计较。只是以后要记得,不可乱说话。”嬴政看了看依然跪伏在面前的张诚,又加了一句“起来吧!” 张诚站起身来,表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话说,你也给朕带来不少好东西啊!”嬴政说。“一个是这个手套,一个是那个独轮车,还有扶苏给朕送来许多蜂蜜,据说也是你在上郡搞出来的?很好,很好啊!” 张诚讪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在这位中国第一位皇帝面前,张诚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太监记述了昨日之事,据说昨天你在丹墀之下第一个喊了王绕柱、王负剑,这两句就算有救驾之功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民在乡间和儿童们玩耍,奔跑追逐的时候,有时也会绕树,丹墀之上地方有限,想来绕柱可以躲避一下刺客。”张诚说,“陛下那柄宝剑太长了,我看只拔出一半,想来如果从后背拔出,大约就能拔剑应敌了。这只是我瞎猜,是公子先喊的王负剑。” 扶苏在旁边补充一句:“这孩子当时在儿臣身边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儿臣听到,才想起来喊王负剑王负剑,群臣就跟着喊。” “很不错了,有急智。这救驾之功,按理是该赏的,不过呢,昨天已经赏了你,军功升赏自有法度,不宜过速。所以就不赏你爵位了,钱嘛……怪沉的,赏了你也没法带回去,你说赏你什么好呢?”嬴政笑眯眯的看着张诚。 张诚嗫嚅着,一时无法应答。 “大胆说嘛,你是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随便说,都不怪你。” 张诚跪下磕一个头,“陛下,这手套如果不算是御用之物,小民和商行可以自由买卖吗?” 嬴政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这手套确实不错,不过也确实不是什么御用之物,又不是什么军国之器,民间自可以自由买卖。无碍的。” 张诚再磕一个头,说“谢陛下。”张诚自己内心都觉得十分羞耻,为什么会给这个封建主义头子左一个头右一个头磕来磕去的,心里只好念叨着“他是秦始皇,他比我大两千多岁,磕个头没啥了不起。” “谢?这又不算是什么赏赐,用不到你谢,再想想,还想要什么?” 张诚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事,眼睛亮了:“小民确实有一件事情请求陛下。” “说。”嬴政没有啥表情。 “小民想去治粟内史学习耕作之事,如果陛下能赏赐一套咸阳这面的农具给小民做样品,准许小民回上郡仿造,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这是为什么呢?”嬴政有点好奇。 “陛下,上郡乡野,不太擅长耕作,一亩田产只有百斤左右,粮食不怎么够吃啊,要是有好农具,有好的耕作方法,能赶上关中这面的产量,那我们村里的邻里日子可就好过了!” 嬴政转头看向扶苏。扶苏忙佐证“是的,上郡田亩可算是刀耕火种,产量有限。” “还真是个好想法,那就扶苏你带着这孩子去治粟内史处学习耕作,各样农具给他带几套回去仿造……还有,治粟内史派官吏去上郡推广农事,提高田亩收获!扶苏,这也是你分内之事,你既已知道上郡田亩产量不足,就该早些上报和调治粟内史官吏前往改善。” 扶苏没想到这个结果,一边擦汗一边应诺。 “是个好孩子啊,”嬴政说,“那就依你了,不过救驾之功还是应赏,但是你年纪太小。再过十年吧,十七岁你就该成丁服役了,到时候到咸阳来,我安排恰当的岗位给你!” 这话可算是有了分量。但是张诚暗自掐着手指头一算,十年后,秦始皇三十七年,那会儿你老人家就龙驭上宾了,给我岗位,这事儿怕是不咋吉利啊! 第53章 治粟内史的导游员 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农业格外重视。但是无论如何农业发展总受到时代技术的制约——种子、材料、农具、牲畜、肥料。大秦虽然在列国之中足够强大,也足够重视农业,甚至国家扶持农业发展,但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炼铁技术水平和铁产量的匮乏,大部分地区的农业仍然处于相当原始落后状态。好在这个时代人口也很少,战国末期全天下的人口也只有三千万左右,七国的土地却也几乎达到后世的一半,土地广袤人口稀少,那就是落后的农业也能养活天下的人——但也只是勉强养活而已。食物充足是谈不上的。 战国时期天下强国林立,与强国为邻,一个缺点就是要时刻担心邻国攻伐自己,经历了春秋诸国之间频繁的战争,春秋时期超过150个国家,到了战国初期就只剩下十多个国家。频繁的战争和灭国,意味着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是永续的,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要么是你吃掉别人,要么是被人吃掉。秦国大概是很早就清楚的理解了这一事态的国家,也很早就确定自己只想成为那个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的人。因此秦国很早就开始积蓄力量,为并吞六国做准备。 而要并吞六国,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所谓的力量,就包括人口、资源、武器和军队。为了滋养和繁育人口,就必须要有充裕的食物,所以在战国诸国之中,秦国早早就确立了专门的农业部门,就是治粟内史,而且秦国将治粟内史的地位抬得足够高——治粟内史位居九卿之一。三公九卿制度虽然远不如后世的三省六部那般严谨全面,但是在战国七雄之中,九卿制度已经足够丰富、分工专业和能力强大,而治粟内史这一主管财税和农业的部门的设立,也让秦国拥有了远超六国的动力之源。 东面的齐国和南面的楚国,常常认为秦国是野蛮粗鄙的国家,殊不知秦国以战争为目标建立起来的体系,其精密和效率,已经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发展。 但是这一次张诚在治粟内史的参观学习,收获并不多,治粟内史虽然是负责农业的部门,但是主要职能更多放在了财政税收和仓储管理方面。在具体的农业技术开发和推广上,人力、技术和能力都有限。 扶苏亲自带着张诚参观治粟内史官邸,治粟内史非常详细的向扶苏王子介绍了本部门的职能和运营情况,并且召见了治粟内史下属的属官:治粟内史丞、太仓令丞、均输令丞、平准令、都内令丞、籍田令丞、斡官、铁市两长丞。也在这里了解到郡国诸仓农监、都水六十五官长丞的工作。张诚在这里饶有兴味的参观了铁市丞所藏的各种工具、器具,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熟人——张苍。 张苍是过来核查治粟内史的账目和度量衡使用情况的,并且指导治粟内史记账和运算、仓储管理和度量衡应用规范工作,看到张诚和扶苏一起在这里出现,感觉很奇怪。 “我们上郡地方偏僻、耕作技术落后,所以想来学习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跟大王请求,大王准许我参观治粟内史。”张诚简单的说清楚情况。张苍大感兴趣,也觉得这个小孩不凡之处,想了想,说“你要的东西不都在治粟内史,还有些东西在寺工,如果扶苏公子不弃,下官可以带两位到处去看看。” 有张苍这位大行家做向导,那还有什么说的! 张苍的知识果然渊博,在张苍的引导下,一行人快速浏览了治粟内史的各个部门,张苍讲解帝国财税体系是如何设置的,税收是如何进行的,税收损耗是如何评估的,不同谷物之间是如何折算的,仓储如何管理,仓储的损耗大致在什么范围,粮食储备和分发如何处理,市场税收如何进行,市场物价如何平抑,水利施工如何规划和推进……这一番讲解简直是舌灿莲花,连治粟内史都听得咂舌,觉得这位柱下史如果来担任治粟内史,自己简直就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扶苏更是连连点头,赞叹说:“久闻张大人博闻强记,大秦财赋经济尽在胸中,今日一见,所闻不虚。”对这种赞美,张苍也只是笑笑,这一番导游,固然有在帝国未来继承人扶苏面前显露自己才能的意思,但是他更在意的,乃是眼前张诚的反应。看张诚对自己所介绍的一切并没有一丝半点迷惘,反而好像全都听得懂、记得住,就觉得这孩子真是个挺有趣的孩子。 张诚确实对所见的一切有些震惊。之前在历史纪录片里,大概了解了秦国的物勒工名制度和军器生产的情况,知道秦国有巨大规模的军器作坊,有人猜测说秦国已经开始使用流水作业和标准化生产。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深入介绍作为一个国家,秦国的经济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之前只以为治粟内史是一个类似农业部、农科院之类的单位,没想到这里居然是帝国的经济核心。生产、税收、市场调控、物资储备、灾害救助乃至大型水利工程都归于这个部门。而根据张苍所说,所有这一切,在任何其它六国都是不具备的。 “一般国家认为,增加一个部门和增加一个官员,就会增加开支、需要花费不菲,但是在大秦,治粟内史能够使全国的农作提高、税收增加、国用丰富、仓储丰足,即便有百万大军远征大海之滨的国家,我大秦的粮秣也足以支撑其用度。”张苍讲述这些的时候,有着老秦人的自豪,实际上张苍也是秦人,这一点和同门师兄弟们都不同,李斯是楚人、公孙尼子是齐人,浮丘伯是齐人,韩非子是韩人,荀子门下的弟子中,只有张苍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身为秦人,张苍的学术不好浮华,而是极为务实,虽然同门有经学大家、礼乐大家和法学大家,张苍显然走了不同的道路,在数算领域更加精通。 张苍对政府部门设置的观点,张诚内心深表赞同。在战国这样人类社会的早期,社会分工还没有那么复杂,大多数国家或者城邦都采取极简陋的组织设计,有个国王几个大夫看起来就能治理一个国家。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但是过于简陋的组织设计,也使得整个国家难以快速发展。而秦国的变法,后世历史学家重点都放在了严刑峻法和军事制度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秦国是为了一个既定的国家目标,构建了匹配的组织系统,并且推动这个系统高速运转,这才能空前强大,强大到最终可以吞并六国。 第54章 大秦的钢铁技术 治粟内史可见的东西并不多。扶苏帮张诚签字领取了一些做样品的农具,放在小车上推着,车队前往寺工。 一路上张苍对这个小车赞不绝口。当得知这个小车也是张诚的发明,更是大为赞叹。 “兵法说行百里者必阙上将军,其实决定军队战力的,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士兵勇敢或者甲兵坚利,而是军队辎重的能力。我秦人耐苦,连兵士带民夫,能够携行18日军粮行军,如果往返行军,就只能走9日行程。如果作战时间更长,就需要就地征粮。就地征粮的问题,一方面会滋扰民生,导致百姓不能归心,更重要的是,就地征粮就要使用太多的士兵,也就降低了行军速度和作战能力。有了这个车子,如果每个秦军能携带一辆车,一车可以携带200斤军粮,就可以保证大军行进超过百日,战力加强,而损耗降低,这一辆小车可比百万甲兵都厉害的多!” 张诚虽然隐约理会到独轮车对军事有帮助,但是没有想到这个车子在战略上有如此巨大的意义。而一旁的扶苏也一副受教的样子,觉得张苍这人,不光是数算能力强大,对行军作战也有不同的看法。 “张诚,说说看,你这个车子要几个工?”张苍问。 张诚大致理解了张苍所谓“一个工”指的实际上就是工时,约略想了一下,说:“不算车轮,1000辆车大概需要300个工。车轮我们不会做,需要从官府购买。” “这么快?”张苍也是吃了一惊。100万辆车子,也只需要30万个工。在材料充足的情况下,1万个工匠1个月就可以完成100万辆车辆的制作和组装!这是什么样的能力。 “但是这个车上坡还是有些吃力的,人手一辆怕是很难。” “一个伍一辆,就已经很好了。昨天王翦大将军找我过去做了测算,一个伍一辆独轮车,就可以实现四倍以上的行程,所有兵士都可以轻装行进,行军速度更快。战力保存更持久。王翦将军已经向商行定制了1万辆独轮车。” “御史大人,这事情怕不是小人能听闻的……” “怕什么,你不是车厂的主人?叫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哈哈,有趣的名字。这事儿早晚你会知道,早知道也没什么问题。绕不过你去。” 张诚倒没觉得如何,一旁的扶苏面色惊异“王翦大将军要那么多车子吗?” “需要的,需要的,王翦将军从来都是求必胜之战,你懂的。”张苍却不把话说明,只是这样含糊着说。扶苏略一思索,却也知道秦军大约是要征伐燕国了。只是涉及到征伐他国,这种事情却不能对张诚明言。 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地位尊贵,建筑自然也宏大,但是比起寺工来,规模却远远不及。寺工是少府之下的部门,等级远低于九卿,但是寺工的占地却极大。这里就是一座一座相连的工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烟尘滚滚,木屑飞扬。 “这里是匠人工作的地方,扶苏公子身为贵胄屈尊来这里可能多有不便……”张苍先道了个歉,看扶苏东张西望兴味盎然,也就没继续劝阻,而是带领着一行人向深处走去。 “这面是铁作,熔炼矿石为铁,可以浇筑农具,张诚你想得到的农具,就是在这里制作的,铁水在模具里浇筑,冷后就是犁铧头。装上木架,用牛马拖着就可以犁地。可惜的是我们铁的产量有限,秦国的牛马数量也有限,很难普及。”张苍说。 张诚注意到,这面炼铁使用的是一种小型的土高炉,一人多高的炉体,横成排竖成列,宛如军阵一样。张诚仔细看了,这面的燃料也主要是木炭,并没有煤和焦炭。地面上堆放的除了铁矿石还有石灰石,木炭的温度远远达不到熔融矿石的程度。正好奇这炼铁是如何进行的,就看到一个高炉旁,工匠挥动大锤砸碎了陶土的高炉,红艳艳的半熔融金属就暴露出来。工匠用金属铲子将这些半熔融的金属铲起,堆叠到一旁的铁砧上,就开始挥锤敲打。这是锻造? “铁和铜不太一样,青铜很容易熔炼,铁却始终没办法熔炼成铁水。所以需要用锻打的方法最后成器。”张苍介绍这里锻铁的工艺。 “冰可以融成水,蜡烛可以融成水,铜可以融成水,想必这世界上一切都可以融成水,没有融化,就只是温度不够,也许木炭不能提供足够的温度吧?”张诚淡淡的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苍点头。 “我们在上郡使用煤来取暖和生火,似乎煤的温度比木炭还要高一些?”张诚说。煤炭的温度当然比木炭高,焦炭的温度比煤炭高。这些在后世都是常识,但是在这个时代却不能用常识的方式直接说出来,张诚只能用这种半是猜测的口吻,透露这样的信息,能不能采用煤来炼铁、能不能发现焦炭,那就要看这个时代工匠们自己的运气了。 “去找煤炭来试验一下,看看用煤炼铁是不是能更快一些,效果更好一些?”张苍立刻吩咐。 炼铁作坊这面,显然还保留着匠人个人技艺为核心的工匠操作的氛围,半凝固的海绵状铁块被从破碎的炉具中取出,就要依靠有经验的工匠进行锻打才能最后成型。在巨大的工坊里,无数匠人在专注锻打手中的铁器。如果铁器温度降低变成黑色,他们还会把手中的铁器放到炉具中继续加热到通红,然后继续锻打。不同匠人在不同工艺阶段操作,一眼望去,约略可以看到锻打铁器的全部过程。 走过一个工位,张苍从一只陶缸中取出一根铁条,给公子扶苏看:“这就是剑胚,三十次折叠锻打后,就变得坚硬柔韧,只要研磨锋利,甚至能切断铜剑和甲胄。就是可惜,只能这样一件一件锻打,生产速度太慢,产量也太少。只能配备到少数精锐。” 历史书中记载,说战国时期已经有铁器,汉代铁器普及。但是在秦代,这个战争能力发达的国家,百万军士,使用的武器主要还是青铜,以大秦的军工生产,最终普及的也只是青铜武器,最本质的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熔炉的温度不够。只有青铜可以大规模熔炼,并且直接模具化生产和流水线加工。提高熔炉温度的方法有很多,使用焦炭能将温度提高一倍以上,就不光能熔炼钢铁,甚至可以制造玻璃了。使用风箱和鼓风机,可以提高熔炉中的空气量,让燃烧更充分,也就能实现更高的温度。风箱不是什么复杂的工具,知道结构,木匠和皮匠一天可以制造很多。而如果使用电炉来冶炼,温度可以更高,提炼的金属纯度更高。电解法熔炼,更是能将钾钠钙镁铝这类活泼元素提纯成为金属。当然,电炉电解在这个时代还只能是空想,没有电什么都白扯。 但是至少,如果使用焦炭、使用风箱,就能大幅提高炼铁的温度,熔炼的生铁铁水就可以直接浇铸成这样那样的铁器。铁器不一定需要它多锋利,很多时候只要其耐用就好。比如犁铧、耧车,都只需要铸铁件就够用,完全没必要捶打成熟铁或者百炼钢。 寺工的土炉炼铁,然后破碎土炉的方式得到的是海绵铁。海绵铁还要锻打才能成器,产量极低、人工极多,所以铁器成本极大。 张诚并非是材料领域的专家,虽然在自己的工作中需要接触各种各样的材料,但是对这些材料具体冶炼的技术却只知道个大概。对冶炼设备所知极为有限。但是知道原理,最起码可以对眼前的冶炼方式做出一些修正和改进。略一思考,就已经设想出一种土高炉的冶炼流程。高炉可以更高、尺寸更大,一次性出炉的钢铁就可以达到数百斤。使用焦炭和风箱等技术,就可以让矿石融化,得到流动的铁水,铁水直接可以用于浇铸各种铁质器具。失蜡法翻砂模具,生产的各种铁器就可以满足一般农业生产。当然,这种铸铁是生铁,虽然坚硬、耐磨损,但是脆性大,容易断裂,并不适合做军器,如果要制作军器,就还需要进一步除碳,提高其韧性…… 这样想着,却已经来到了铜坊。 铜坊的炉具并没有铁坊那么多,但是尺寸显然更大,巨大的熔炉里,翻滚着通红的金属汁液。空气也都扭曲起来。工匠们将通红的铜汁窑起,倒入一旁的模具中,然后把陶土的模具用长杆推到下一个环节。这样周而复始。 张苍带着众人到生产线最末尾的位置,叫人打开陶范,里面赫然是一排排箭簇。摸了摸陶范已经冷却。张苍摸出一支箭簇递给扶苏——“这就是我大秦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我们的箭矢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因此在军阵之中,无人能抵御大秦的军队。” 张诚环视这里,在这里,箭簇、戈头、矛尖、铜剑都被堆放在柳条编结的筐中,一筐一筐,码放整齐。这些铸造的兵器,稍加打磨,就可以装在木杆上,成为杀人利器。每一天这里能生产多少兵器?这些兵器能装备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能征伐多少土地?张苍说,这是大秦无敌天下的秘密所在,这话没错。战争,攻城掠地的是军队、斩将夺旗的是士兵,但是维持这支军队强大的,其实是位于咸阳的这些工坊。制造业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核心。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刻,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可惜,这些技术都被用来制作成兵器杀人了,而不是用于活人。”路过的一个工匠打扮的人说。 扶苏面色变了。 第55章 垂直平分 “这人是墨子之徒,墨家的人嘛,总是这样……”张苍看着那人的背影,对扶苏说。 “墨家之人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扶苏喃喃的念叨着。 “那也只是孟子一家之言,其实无论杨子还是墨子的学问,都有可观之处。”张苍淡然的说。战国时期诸子并行,儒家和当时所有学派都有争执,而荀子作为稷下学宫的祭酒,兼收百家名师,倒是对各个学派有极大的包容。荀子的门徒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是也学到了荀子选百家之言为己用的胸襟。至少李斯和韩非都开辟了法家的领域,而张苍对墨子门徒也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恶感。 “墨家有什么可观之处?”扶苏问。 “墨家最擅机械之学,在百工之学上独具一格。这寺工之中,大匠多一半是墨家门徒。” “墨家门徒盘踞寺工,无碍吗?”扶苏问。 “他们是主张非攻,但是当我们告诉他们,制止天下纷争的唯一办法是大一统,天下为一国则再无征战,一些墨家门徒也就甘心在寺工了。当然,谈到征伐六国,他们总是这样阴阳怪气。” 张诚竖着耳朵听这段对话。对墨子门徒,张诚了解并不算多,但是历史学和科技史都提到过墨子的学说,包括机械、物理、热力学和光学等等领域,墨子的学问多有涉猎。天下木匠也都奉墨家为宗门,在数算、几何领域,墨家也有力量。只是重生在大秦,张诚连一个墨家门徒都没见过。自己在第一车辆厂虽然也有几个木匠,但都是乡村木匠,看不出他们有墨家学派的背景。 路过一处房舍,张苍指点了一下——“那里就是墨家匠师们聚集的一处房舍,他们在那里设计各种工具。” “可以看一下吗?”张诚问。 “倒是可以,但是,要谨慎说话,不要惹怒他们。他们的脾气都很臭的。”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几案,几案之上随便扔着各种器具。一个白发老者站在屋中,正侃侃而谈:“庄子说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尺规刻度有限,如何无穷取半?”跪坐在几案旁边的一些粗布衣服装束的墨家门徒都纷纷皱眉,交头接耳讨论什么。 张苍站在屋子角落,微笑着向老者点头。 看门徒们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解答方案来,老者也不急躁,却向张苍点了点头,问:“张御史,此事可有解法?” 张苍闭目思索片刻,说:“张苍愚钝,若无尺度,并不能解。”这是一个几何问题,张苍所学多在算数领域,对几何问题掌握倒是有限。也是因为几何制图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体系,张苍不曾涉猎,在这个时代,除了木工为代表的工匠,对几何绘图,几乎都所知甚少。作为学问家,张苍倒是很有求真务实的作风,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也没有因为自己在这事上不会而有什么羞惭。 “也不难吧?”张诚在旁边说。 “小子鲁莽,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休得胡言。”就有墨家门徒对这个贸然发声的小孩不满的说。 “不就是说,不用刻度尺,将任何长度均分两半吗?”张诚疑问,“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苍点头“是这么回事,但是似乎不用刻尺,很难精确分半。” 扶苏也说:“这是我们带来的一个晚辈,念在小孩无知,诸位莫怪。” “不懂就不要瞎说。”又有墨子门徒嘈杂的声音。关系到几何作图,这些墨子门徒自视甚高,自己做不出的题目,就不相信还有人能解答,没看连帝国最精通数算的张苍大人都束手无策?一个小毛孩子闯进这个讲堂,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这个题不难? “等分线段,本来就不难啊,只需尺规即可实现,当然,尺只要是直的就行,不需要刻度……啊,如果是木匠,那连尺子都不用,取墨线和圆规就可以等分线段。”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众皆哗然,张苍也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先贤说,三人行有我师焉,小哥既然说尺规即可均分线段,请教我做法?”老者倒是没什么恼火的样子,果然学问越大的人就越谦虚。 张诚走到一处空着的几案前,看旁边有木板、木棍、尺、规、毛笔、墨条,却不动手,只是指着木板说:“请以墨线任意做一直线!”老者随手拿过墨斗,轻轻一拉,就拉出一根墨线,手指勾住一弹,墨线就在木板上留下一根漆黑的直线。墨斗是木匠祖传的密器,画直线全靠这根线。 张诚拿过一旁的圆规,费力的把圆规张开,在线段一端扎下去,用力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弧线。圆规两脚全是金属尖刺,在木板上只留下一段圆弧的划痕。张诚又用圆规的尖儿在线段另一端扎下去,再画一个弧线,两个弧线在木板上有两个交点。张诚放下圆规,在交点之处比划了一下,说:请以这两点为端,画一墨线,连线之处,两根线相交之处,就是半数。 老者熟练的将墨线按在两个端点上,手指一勾,墨线弹动,就又有一根线出现,和刚刚的线相交,把之前的线段一分为二,看起来这两条线段果然尺寸相似。就有工匠赶紧拿着刻尺来测量,张诚却说“不用量。”取过刚刚的圆规,在线段交点上刺下去,将圆规另一只脚拉到线段端点上,然后旋转圆规,圆规脚果然落在另外一个端点,分毫不差。 “以此法,无需刻尺,多长的线都可以半分。”张诚自信的说。围过来的工匠们则议论纷纷,已经有人开始用圆规去重复这个操作了。 老者将一把直尺按在两根线段的相交点上,说“中矩。”众人又是哗然。当然中距,这是画线段垂直平分线的标准做法,自然这根中线和之前线段当然是垂直的。 老者看了这根线段半天,似是在思索,半晌后感慨一声,说“领教了!”。旋即又问:“敢问小哥,这根线若三等分,可做吗?” 张诚看着老人,老人的表情极为郑重,一脸求知欲。 “莫说三等分,就是五等分、七等分、一百等分,也轻松可做。”张诚笑着说,只不过,需要多一种尺…… “什么尺?” 第56章 三等分线段 三等分线段有很多尺规作图的方法,但是示范起来多有困难,做了三等分难免还会被问到五等分七等分十一等分,张诚没那么好的耐心,想到的是用三角和平行线法,一鼓作气随便做做出来,免得这个问题无休无止。 老者问“什么尺”的时候,张诚拿过刚刚老者用过的那把曲尺。这种曲尺的名字叫“矩”,是木匠常用的一种工具。张诚拿着这把尺在一块薄木板上画下直角,然后给了连接直角的两个线段端点,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对老者说:两把这样三角形的尺子。 墨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匠,此刻涉及到几何制图画法的大事儿,制作一把尺子还有什么可说?于是马上有人取了这块木板,去一旁咔咔咔咔就锯出两把三角板递了过来。木板比较厚,三角板当然就挺厚重。张诚接过来比量了一下,叹口气,拿过炭条,捏在手里,露出一寸半的长度。拇指比着三角板的边缘,手指轻划,绕着三角板画出一个框子来,对旁边的木匠们说:麻烦按照这个再锯一下,把中心掏空,这样用起来方便一些。那个木匠二话不说,接过去就动手,片刻功夫,符合张诚需要的一对儿空心三角板就做成了。 张诚暗自感叹了一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木匠,做起事情来就是方便啊。这大概相当于全国最好的工程师和八级工齐聚一堂,随时随地听您调遣,这种感觉很好很强大,自己身边什么时候能凑出这么一个班底呢? 张诚拿着三角板到刚才的木板旁边,以刚刚那条线段端点为起点,画了一根斜线。然后拿出圆规,在斜线上比量了一下,等距离画了三次。把交点都标记清楚。这才在第三个交点的位置,用尺子连接这个交点和原来直线的另外一个端点,拉一根线。这就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张诚将一把直尺摆在木板上,用三角板一边靠近直尺,直到三角板和三角形的第三边重合,然后轻推三角板,当三角板和第二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张诚说“麻烦老丈画一条墨线”。老者沿着三角板的边线,随手弹一根墨线在木板上,然后张诚继续前推三角板,和第一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又说一句“麻烦再画一条墨线!”老者再弹一根墨线。 张诚放下三角板,拿过圆规,把圆规在三角形底边的三个交点上依次划着半圆,果然三根线段都相等。 围观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种画法,三分可,五分可、七分可、十分百分亦可!”张诚肯定的说,语气不容置疑。 扶苏不知道对这些匠人来说,如此轻易的做n等分线段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这些人的表情,也觉得张诚这一番作为必定是了不起,而张苍虽然并不从事几何方面的研究,却也知道这么轻易的画图,绝非常人所能。真正震撼的是这些墨家门人,这个小孩轻易实现二等分线段,又通过使用了一根辅助线的方法轻易画出三等分线段,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五等分七等分乃至n等分都轻易可得,这太惊人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道理,这个道理自己明明看到了,但是却无法说清。 “敢问这中间的道理?”还是老者先醒悟过来,自己等人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直接问这个孩子。刚刚自己也说了,三人行有我师,墨家无我,向一个小孩学习并不以为耻。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今天是来寺工参观学习的,时间有限,老丈容我先办完今天的事,以后慢慢谈这个可好?”张诚放下手中的工具,淡淡笑着说。 露这一手,稍微有些唐突,但尺规作图和各种门派之间本来都没关系,这种勾勾画画的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学问,在这些墨家门徒面前小露一手,就能和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工程师群体建立关系,以后说不定有什么好处。 老者却是另有领悟,看这少年举重若轻解决了等分线段的问题,明明在图形方面有极高造诣,道不轻授,人家公开交流已经讲清楚等分、三等分、n等分的方法,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眼下要对方讲更多,确实有些冒失。想知道更多,自然应该以更谦卑的态度来换取,于是立刻深鞠一躬,说:“在下欧冶子渊,在这寺工身为诸匠之首,如果小哥不弃,接下来就由老夫引路,带小哥周游这寺工如何?” 诸匠之首,总工程师?请总工程师来做导游,当然比财政部的干部张苍来做导游要好得多。财政部的干部懂得再多,也只是皮毛,总工程师却可以讲解这里每一种行业每一个关键工序。 铁坊、铜坊、木工坊、陶坊……一个一个部门看过去,宛如观赏一座古代工业博物馆,在这种参观中,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手工行业和各种技术算是有了一次特别全面的了解,也对这个时代的工程管理、工业管理水平有了大致的掌握,总体而言,这个时代的工业管理能力超过了张诚的想象。其实也对,一般会认为古代技术落后,所以项目管理能力也是落后的,殊不知一切工业、手工业项目的管理,原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制造皇家需要的奢侈品,还是类似军械生产这样需要追求数量的部门,或者是修筑水渠、建造城墙这样的工程,在不同技术背景下,如何通过对流程、材料和人员管理来实现更高的效率和耕地的成本,都有一致的原理。而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后,整个国家被设计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机器,对效率的追求史无前例。 在游览的过程中,张诚从欧冶子渊的讲述中也了解到,在商鞅变法之前,墨家就深深的参与到秦国的公共事业管理体系中,甚至包括商鞅变法的一些理念,也是源自墨家对工程管理的看法。这样一来,张诚对墨家的兴趣就更为浓郁了。 再次参观铜坊,听欧冶子渊讲述铸铜的各种细节,了解失蜡法和模范法两种不同技术的具体应用的时候,张诚看到一个宽袍博带高冠的男子正在和铜作的官吏夹缠不清,这个高冠男子的衣服上绣着羽毛纹样,看起来很是怪异。欧冶子渊对这个男子撇去不屑的目光。张诚问:“那位是什么人?” “那人叫徐福,是个方士,是来讨要一组药鼎的,说是炼制不死药。瞎扯。”欧冶子渊说。 “徐福吗?历史上最着名的那个方士?”张诚暗暗道。 而张苍也加入到对铜坊官员的交谈中,张诚旁听了几句,好像是张苍问他定制的一整套编钟和吹管何时才能完工,张苍要用来核准音律。 “张苍大人说核准音律是什么意思?”张诚问。 “张苍大人相信五音合乎术数,所以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编钟和铜管尺寸,要铜坊这面加紧制作一套全新的钟磬吹管,要重新调整,以符合天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 第57章 平行线? 用了两天的时间参观了治粟内史和寺工,张诚收获良多,不仅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各种农具的样品,参观了大秦最高等级的工坊管理体系和工业流程,更得到了许许多多矿石样品。有了这些样品,回到上郡就可以照着样品去寻找矿石,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资源探索,甚至在高奴县搞出一整套工业体系。 如果说来咸阳之前,张诚还没有这样的雄心,就只想在秦末这个乱世苟活下去,参观了咸阳的寺工以后,他的想法却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已经确定,按照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只要明确一个技术路线,未来的很多技术都可以在这个时代提前出现。而科学的萌芽也可以在自己手中催生出来,通过欧冶子渊、张苍这样的一代高人,丰富发展,初具规模。 回到扶苏的府邸,张诚请下人们帮着把自己所得的这些物事分类包装好,存在小院的一间空房。自己来咸阳的事务已经结束,这次旅行进入到了尾声,该回去了。无论是得到了秦始皇的嘉奖和赏赐,杀匈奴人的事件可以说告一段落,还是说亲眼目睹了荆轲刺秦王这件大事,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或者说自己参观咸阳的技术与工业核心,窥得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业秘密,或者说和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几番交锋,确定了上郡第一车辆厂的业务订单,这一次旅行都可以说是大货成功。即便是奉召参见秦王,这一次行程也终须结束,在大秦这个法度森严的国家,一切官吏百姓的旅行都需要按照规定进行,何时进入咸阳、何时离开咸阳,行程路线与时间都有定数。 张诚准备收拾自己的所得,随时跟随扶苏或者跟随许氏商行的商队回到上郡。 在参观治粟内史和寺工之后,扶苏对张诚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变化。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此前虽然知道张诚用碳气毒杀了匈奴人、发明了泥叫和独轮车、养殖蜜蜂等等事迹获取巨利,但是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少年运气特别好。但是张诚在寺工和欧冶子渊的一场交流,却让人刮目相看,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在工匠之事上极有天赋,虽然工匠之事不入官员的法眼,而这个男孩身有爵位,本不需要从事工匠这样的卑贱行业,但是他在寺工的表现,至少证明了他个人的才干和能力,他未来未尝没机会进入寺工做一个低级官吏起步,开始在朝廷中的发展。而从张苍对这个孩子态度的变化看,这个孩子也不见得没机会得到张苍的衣钵,未来成为御史府的一个骨干。因此扶苏调整了给张诚小院下人的数量,调整了张诚在府中的待遇,这个待遇甚至达到了扶苏府邸上等门客的水平。 扶苏也传话过来,说张诚还不忙着随商队回上郡,要等到自己在咸阳这边办完差事,带着他一同回去。 于是在闲下来的时光里,张诚流连在咸阳的街市,到处闲逛,了解这个帝国首都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解市面上各种店铺,了解大秦都城的生活方式。甚至连风月场所,张诚也偶有路过,也向随从打问了一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当然,作为一个稚童,他不会去风月场,去了人家也不会接待他,就算接待了,他也没那个能力,而就算有这个能力,张诚实际上对这种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他倒不是道学,而是多年的训练和两世为人,对这些事情看得更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有另外的使命,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精力和时光浪费到这些事情上。感官刺激这东西,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已经发展到极致,大秦这个粗糙的时代,实在也不够看的。至于自己询问风月场所的情况,也只不过是随便了解一下,补齐自己对大秦这个时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的了解而已。 除了闲逛,张诚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会客。是的,虽然张诚现在住在扶苏的府邸,已经算是客人,虽然张诚是一个来自偏僻乡野的少年,但是在咸阳这个地方,张诚也多了一些自己的客人,其中一位就是张苍。 张苍来访,让张诚非常意外。也让扶苏府邸的家丁们很意外,甚至让事后知道这事儿的扶苏很意外。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在休沐的时候,登公子扶苏府邸拜望,拜望的居然不是扶苏,而是扶苏府邸的一个小少年,看门的家丁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哦,才把张苍引到张诚居住的小院落,又赶紧通报张诚。 张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这样一个客居公子府邸的小孩,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接待张苍这位大官。小院里一阵鸡飞狗跳,好在公子府的下人们日常和外界打交道多,多少理出来一个头绪,张诚到小院门口大礼迎接张苍,却被张苍抓住手腕,直行进了小院,直接登堂入室。张苍把张诚按到主位坐下,自己在客位长跪,很正式的行客人之礼,弄得张诚很是惶恐,在场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再次认识一下吧,我叫张苍,恩师荀况先生。我在御史府担任柱下史,负责文书整理和财赋计算。我研习天文、历法、数算、音律。自认为在整个秦国乃至整个天下,我在数算方面都是最强的人。但是见了张诚小哥你,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上门求教关于数算方面的学问……” 张诚被张苍这一番言行弄得坐立不安,直到张苍说清楚来意,这才心神稍定。于是长跪还礼,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苍看出来张诚的困惑,于是将身后的包袱取过来,打开,取出几卷木简。 “这里是我编写的术数书,叫做《九章算术》,请小哥指教。” 这就是《九章算术》?张诚大惊。虽然自己并没有读过九章算术,但是这个名字总还是听过的,眼下这个男人说自己编写了九章算术,果然是个大牛人。但是自己能指教什么?如何指教? “我不识字……”张诚只好这样说。 “那我讲给小哥听!九章算术分为九章共两百余题,分别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方田指的是不同形状面积计算方法,和分数计算……”张苍显然很有耐心,甚至怀着敬意讲解自己的学问。 这个时候,下人又来通报:“寺工大匠师欧冶子渊求见张诚少爷。”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张诚把欧冶子渊也迎进了客厅,看到张苍也在这里,欧冶子渊会心一笑,觉得英雄所见果然都是一样一样的。没说来意,却先听张苍继续介绍九章算术的内容,欧冶子渊大惊:“这就是传说中张御史一直在编辑的《九章算术》吗?老夫何其幸哉,能够在这里见到这书,能够听到张御史亲自讲解九章算术!” 听了好一会儿,张苍算是大体了解了九章算术的内容和每一章节所代表的方向,心下了然,也确定了今天是一场大秦数学领域专家之间的学术交流的调调,这就唤人取来自己在许氏商行定制的一块黑板和白垩土制作的粉笔。黑板是薄木板制作,涂刷了黑漆,黑漆里还掺杂了细沙,让黑板不至于太光滑无法写字。木板后面有一个支架,可以立住。张诚先对两位来客行礼,想了想,非常坦诚的说:“小人自幼喜欢计算和图形之术,但是小人不识字,所以用一些符号来进行计算和演示,小人先说一下这些符号的意思,请两位大人不要笑话我。” 张诚在黑板上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等号等数学计算符号,以及从a到z的拉丁字母。“这些符号是小人瞎胡编的,这些文字则是小人在上郡从一个夷人商人那里所学,夷人文字很少,只用这26个字母拼写,写法简单,小人就学会了。在绘图的时候,用这种夷人字母来指示,可以让思路更清楚。” “首先说一下三等分线段的事情。是这样,我们给一条线段命名,这条线段有两个端点,叫a点和b点,这个线段的名字就叫ab,然后我们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这个辅助线叫ac,上一次我是用圆规在这条辅助线上取了三个等长的线段,交点分别是def,连接bf,就可以得到一个三角形叫做abf。我使用三角板画图,做了两根和bf平行的线,分别在三角形底边ab边上得到d''、e''两个交点。这里的三个三角形我称之为相似三角形,这种相似三角形的每个线段,比例都是相同的,那么已知ad、de、ef三个线段长度相等,则ad''、d''e''、e''b”三根线段的长度就是相等的,这就是三等分线段的原理。 虽然这段讲解里用了张诚和欧冶子渊不熟悉的符号和术语,但是由于有图形、有符号标记、有讲解,以及上次在寺工绘图的时候,每个人亲自测量过三等分线段的亲身经历,所以虽然这种画图法和讲解很陌生,身为这个时代数学水平最高的两个男人还是一下子就弄懂了其中的原理,也为这种图示法的清晰大开眼界。 “那么,平行线是什么意思?”欧冶子渊问。 第58章 一堂数学课 “我们在这块黑板上任意点两个点,用尺去经过这两个点就会画出一条线。如果这个线有确定长度,这个就叫线段,如果这个线超过这两个点,落于无穷远处,我称之为直线,直线不是黑板上的线,而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条无尽远无穷长的线,它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根线。通过经验我知道,在这两个点上穿过的直线,有且只有一条,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假设的前提,世间一切图形的原则都要有一些无法证明但是假设可行的前提,我不知道这个应该叫什么。 关于直线,我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如果在黑板上有一个点,那么通过这个点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无数无数条……”张诚说。 关于数学的话题可以有很多,从数学逻辑、数论、代数、函数、数论、微分、积分、图论、概论、统计、动力系统、运筹学等等,扩展开来几乎无穷尽,张诚自己涉猎的数学分支就很庞杂,根本不是停留在咸阳这段时间所能尽数展开的,自己只能从几个简单的公理入手,带入数学逻辑的内容,在这里留下一个基础。 “假如我们想象这个点不在这个黑板之上,而在上下六合之间,也有无数直线穿过这个点。而假如我们想象在六合之间有两个点,那么即便在六合之间,也只有有一根直线穿过这两个点。”张苍在一旁补充。 张诚一愣,旋即明悟。这讨论已经从平面进入到立体领域。眼前这人果然是数学领域的天才。而看着另一面点头赞许的欧冶子渊,这老人果然也是抽象思维的好手。 “应该如张苍大人所说。我们就从这个直线入手,然后如果我们画另外一根直线,如果这根直线和第一条直线上任意两点的垂直距离相等,那么我们就得到了一根平行线。平行线就好像是车轮的两条轨一样——它们的距离相等,但是永远不会相交。那么在黑板上两根直线的关系只有两种,一种是会相交的,一种是不会相交的。这就是平行线和交叉线……” 这种抽象的分类,对两位专家来说,都不算困难,但是这种别开生面的抽象想象,显然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冲击和刺激。两人一边点头一边展开想象。 “然后我发现,两根直线相交的时候,相对的两个角的角度必然相等!” 两人狂点头。两个角相等这件事,看一眼就知道。这无需证明,也很难证明,眼下并没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大家无法去测量角度。 “我听说,周天是360之数……”张诚以直线交点为圆心随手画了一个圆,“假设周天角度是360度,那么周天一半就是180度,那么我们就知道,这两个角的和是180度。如果我们有一个工具可以测量角度,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个180度的尺子?”张诚说。 “然后,我假设平行线的同位角是相等的。因为……” 一口气讲完几何学的五大公理,张诚略作停顿,接下来说。在这五个假设之下,可以推演出无数图形和关系。 两个人赞叹不已。虽然这堂课的信息量巨大,但是对两个常年浸淫在数学世界的人来说,理解这些却并不难。张诚在黑板上涂抹演示的时候,并不使用圆规直尺,而是随手画一些线条。这些线条并不准确,甚至有一些变形,但是如果用抽象的方式去想象其中的关系,这些关系又是极清晰的,这里张诚展示的是一种建立在抽象之上、无需介入真实尺度测量的纯粹几何学的思考方式。然后展开了以三角形、矩形为核心的各种作图和测量的运算,所有运算得出的结果都只是几分之几的关系,而不涉及真实的尺度,真正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真实尺度套进去,就可以得到实际的面积、长度等数字。 这种解说的方式,给两位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最简单的假设我只有五个,这五个我无法证明,只能想象。如果这五个假设是正确的,或者无法证明它们是错误的,那么我想是否可以称之为先理或者公理?公认的道理?然后在这五个假设之上,一切图形问题都可以用这五个假设做基础进行推演计算。到底能算到多少,我年幼不能尽知……” 张诚一直讲一直讲,很兴奋但也很累。兴奋的是终于有机会和人在知识上做交流,而且这种交流看起来极为容易,你所说的一切对方都能了解。累的是,面对这种理解能力极强的人,你无需停顿,只能一直讲一直讲。 “我所说的一切,自然是在一个平面上发生的。以平面、直线、曲线为基础的图形。那么假如这一切进入到六合之境,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人对平面几何的基础已经完全了解,发展出整套欧几里得几何来,并无困难,而立体几何的相关研究,完全可以借着这两个人的工作展开。这一堂课虽然讲起来很累,也只涉及到五大公理和几个浅显的定理,但是到了有心人眼里,围绕五大公理和这堂课所涉及到的数学逻辑,找到更多的定理毫无困难,充分展开填补完善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时间问题,好在这两个人精力旺盛、理解能力强大,欧冶子渊又有无数徒子徒孙,完成这些工作,想必并无困难。 听这堂课的两个个人,其实也很辛苦。虽然张诚所讲,对两人来说很容易理解,但是在这些符号之间跳来跳去,跟得上这种表述,仍然有些吃力。同时随着这些图形的展开,两个人自然想象到更多的图形关系,头脑中庞杂无比的那些图形,才是真正消耗两个人精力和体力的东西。张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深深呼出一口气。 “受教!”两个人齐齐行礼,欧冶子渊忽然问:“这个黑板是何人所制?” 第59章 徐福 黑板只是个小话题,知道黑板的制作方法,欧冶子渊表示自己工坊可以做出更好的,张苍表示那你要给我送几块来。欧冶子渊表示没问题云云。 看着天色已晚,两个人也知道多有打扰,于是纷纷告辞,然后相约明日还会来拜望张诚,讨论更多未尽的内容。 两人走后,扶苏派人来请张诚一起晚饭,问到张苍和欧冶子渊来访是怎么回事。张诚简单说是两位师长于术数之道有以教我。扶苏知道这几个人可能在交流一些数算图形之类的内容,但是对“有以教我”这话表示一个字都不相信,而此刻,席间一位高冠男子问询:“这位小哥就是上郡诚记的张小哥吗?蜂蜜和手套是你所发明?不知在下可否从小哥这里买一些蜂蜜和手套?” 张诚认出这人正是前次在寺工所见的那个术士徐福,于是行礼说“蜂蜜和手套我却没有,徐福大师可以去许氏商行看一下。” 听说没有,徐福有点失望。扶苏却道:“许氏商行和诚记有很多生意,诚记出产的货物,多数都是许氏商行发卖的,老徐你有的是钱,干嘛打一个小孩子的主意?”徐福连称不敢。张诚听到这句“有的是钱”,心中不由一动。 席间徐福大谈海外仙山、不死灵药、白日飞升种种神异,徐福这人舌灿莲花,说的是活灵活现,张诚都差一点相信海外有蓬莱仙岛,人吃了大药丸子能百病不生长生不死,术士修炼真能白日飞升。要不是最后自己终于清醒,简直要着了他的道。又想到智慧如秦始皇,最后也被这个人所骗,不禁摇头苦笑。 想到这儿,张诚忽然有个念头,这种大骗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为什么不顺便从他身上敲一笔呢?至于怎么才能敲到徐福的钱,张诚却并没有什么想法。 送走徐福,张诚跟扶苏说:“公子,这种方士所言,大概不尽不实,另外王子结交这种方士,又似乎有所不妥。” 扶苏想了想,点头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少和他来往,这个老徐也是善钻营的人,经常到各个府邸结交公子和大臣高官。但是你说的对,这种人只能是我父王结识,我交往他们确有不妥。” 张诚又问:“刚才公子说徐福有的是钱,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我可说不清,不过他经常找父王索要炼制丹药的财物,父王每次赏赐都是几千金几万金的。海了去了。父王赏赐给方士们的钱,装备一支军队都可能有富余,谁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都用到哪儿去了。” 有了扶苏这句话,张诚确定了,一定要从徐福身上弄出一大笔钱来,这年头,自己这种纯粹的知识分子们过得如此艰辛,徐福这种骗子活的潇洒风流,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这一夜,张诚在床上辗转反侧,就在想着如何能从徐福身上弄出钱来,半夜忽然惊醒。坐在窗前无声傻笑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前往许氏商行找许大掌柜密谋半天。回来又碰上在小院等候的张苍和欧冶子渊,于是又就着代数方程讨论了整整一下午,算是把设置未知数的代数计算方法,和多元的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做了初步的交流,想必接下来,张苍会把代数力量完善很多吧? 官员休沐期过去,两位数学爱好者终于回到繁忙的工作岗位,不能再继续纠缠张诚,而许掌柜那面也传来了消息:“小哥要的东西,已经给完成。”这一日,张诚带着下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前往一处远离宫室和人烟的山坡。张诚在山坡上准备妥当后,看到山坡下面,戴着高冠的徐福已经被下人邀约前来,正在东张西望。张诚张开三角翼的双翅,沿着山坡向下跑,空气阻力鼓荡三角翼,阻力越来越大,三角翼竟然飞了起来。张诚嘴里含着一只泥叫儿,用力吹着,这泥叫发出婉转的声音,山脚下的徐福望过来,吃了一惊,徐福大呼“仙人!仙人现世!”就跪了下去,连同身边的下人也跪了下去。 张诚在空中扭摆身体,操控着三角翼。自己并不熟练,加之年纪小力气小,操控三角翼实在有些困难。好在三角翼飞行本身是安全的,张诚又力求安全,并不试图飞得太高,滑翔了一段,就操控三角翼缓缓降落下去。这只三角翼滑翔机是张诚这几天向徐记定制的,三角翼滑翔机构造简单,用竹竿制作了框架,用麻布制作了伞面,伞面上涂布了胶和漆,彩绘了几何图形,三角翼是拆散了带过来的,张诚在山坡上组装起来,确定牢固后才驾乘它滑翔下来。 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制作的第一个飞行器,没有动力系统,完全靠滑翔实现离地飞行。张诚相信自己未来会制作很多飞行器,这一个只是一个小玩具,它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的技术限制,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一个大号的纸鸢。三角翼滑翔机,可以从山坡上滑翔,也可以在奔驰的车上逆风起飞。如果稍加装饰,放到这个时代说是羽衣仙人下凡,也不是不行。 降落以后,迅速藏好三角翼,张诚跑出来迎上过来的徐福和下人。 “徐仙人,借一步说话。”张诚挥手让下人走得远一些。 “刚刚你有看到仙人没有?有仙人从这里飞过,你看到了吗?”徐福大呼小叫。 “冷静,冷静,徐仙人。”张诚摸出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了下,“你说的是这个吗?” 刚刚天上滑行的仙人,显然发出的就是这个声音,张诚微笑着看着徐福,徐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刚才是小哥你?”徐福不相信的问。 “你想不想做仙人?飞起来?”张诚用手指指天。 “想,我想!”徐福眼中喷着火。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可以只教你一个人。”张诚压低了声音。 “好啊好啊!”徐福压抑不住兴奋。 “但是,徐仙人,你要出多少钱呢?”张诚微笑着。 第60章 大秦仙人事件 几天后,张诚随着扶苏的车驾,离开了咸阳。来咸阳的时候,是乡亲们送行,离开咸阳的时候,居然也有不少人送行。 许氏商行的大掌柜亲自送行,还派了一队车队,带上许许多多货物,跟随在扶苏的车队后面,这些车队中有送往上郡分号的货物,却也有一小半是给张诚的礼物。就看这个规模,这礼物不可谓不厚重。 张苍和欧冶子渊也来送行了。张苍将一整套《九章算术》装了箱子放在张诚乘坐的车上。额外还有一卷丝帛,上面满是图画,就是基于五大公理推演出来的若干定理和大量习题。同样的丝帛,欧冶子渊也送了一卷,另外欧冶子渊送了一个大木箱子,木箱里有一整套木匠的工具,包括尺规、墨斗,更有一套青铜的三角板和一个半圆形的量角器,三角板和量角器都标记了非常清晰的刻度。刻度符号使用篆字一二三四五和阿拉伯数字分别标记,看上去极为精致。这份礼物不同凡响,对张诚这样的人来说,这份礼物比珠玉都要贵重的多。张诚深深的拜谢两位先生,三个人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是对于数学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已经成为忘年交。这一次交换丝帛习题,可以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远程学术交流系统,意味着各人如有发现,会通过帝国的驿传系统,交流彼此的观点和心得,大家互为通讯作者。 就是可惜没有纸张。丝帛毕竟过于昂贵,又太过柔软,绘制几何图形诸多不易。 徐福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当中。无论徐福还是张诚,都不想让人知道彼此之间曾经有过接触。徐福最后是重金买下了张诚的那架三角翼滑翔机。多重的重金?这个具体数额,双方都绝对不会向外讲,但是在张诚和徐福两人见面第二天,张诚就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存上了3000两黄金。是黄金,不是铜钱,不是黄铜,张诚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时代,史书上动辄记载的赏多少多少金,指的真是黄金,而不是后世教材上注释的黄铜,后代的人根本不了解此时帝国上层的奢侈。 张诚只是想着徐福这些骗子,手里的钱都是轻易得来,能骗来花花就骗点儿,也毫无心理负担和愧疚感。但是却没想到,骗子花重金去买一个滑翔翼,又怎么会消停的只自己体验飞翔的乐趣。所以事情到底搞多大,张诚是全无预料。 在张诚的车队离开咸阳第二日,咸阳有人看到,徐福等一行方士前往秦王陵寝方向出行,随队携带有各种祭祀用品。根据尾随其后的吏员汇报,说方士们走到王陵南侧大概六里位置的一处山脚下,摆开祭品露天祭祀。紧接着,又有吏员急急慌慌的前来报道,说当香烛点燃,烟雾缭绕之间,山坡上忽然出现一位羽衣仙人,口中吟唱,振翅而飞,在空中翩翩起舞,仙人口中高呼“既受于天,恒寿永昌”等等词句。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政呼的一下坐起来,双手抓住凭几(古人一种坐具,坐在席子上时一条类似扶手一样的装置,用来让主人靠坐或者将小臂搭在上面)的扶手,大声喝问:“你看到仙人了?” “小人看到羽衣仙人在山坡上飞起,并且在空中盘旋。虽然羽翼象鸟,但是他们盘旋的时候,看得出有腿有手,面貌身材更像是秦人。小人看到仙人落在方士们面前,和方士交谈……” 多名尾随方士的秦国密探,证实了羽衣仙人的存在,也证实了方士们通过祭祀,可以召唤仙人下凡这事件的真实性,秦王于是召见方士徐福前来问话,徐福回答却语焉不详,只说自己等一行人按照古书秘术,焚香祭祀,有一定可能会召唤仙人下凡。然古书讲说,召唤仙人需要有百尺高台,焚香祭奠,更是只能由修道的方士在台上和仙人交流,凡夫俗子不得靠近仙人。秦王对徐福的话未置可否,但却赐万金,令徐福主持建造高台,并召唤仙人下凡,问询长生之事。 高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建造成功,据说落成之日,秦王政亲至高台之下,徐福等方士做法,仙人果真从山上飞来。落于台上。秦王政在高台之下仰望,看到仙人在台上和徐福问答数次,并赐下甘露仙药,然后从高台跳下飞起,隐入山中不知所终。 秦王政看到的仙人高冠博带,身有双翼和白羽。降落高台,台上顿生香雾。仙人所赐甘露甘甜芳香,仙药则馨香如蜜。秦王政大喜,赏徐福等方士万金,务求徐福等人设法让仙人每月光临一次,回答秦王问题,并时常赐药,庇佑秦王长生。 这短短几个月时间,明面的账上,徐福就从秦王政这里得到了不下两万金,几乎十倍于张诚索取的三千金的数额。正应了那句话,徐福这群骗子的钱来的容易,数之不尽。而当这处高台建起后,几乎每月秦王都要方士们设坛做法,召唤仙人。每次做法所需和秦王赏赐都花费不菲。这个三角滑翔翼,给徐福等人带来了想不到的利益。 当然,徐福等人也不是除了交钱给张诚买断了这个滑翔伞以外就啥都没干。方士们用彩漆重新描绘了滑翔翼的纹样,在滑翔翼上遍绘白羽。更用羽毛粘贴装饰了这架滑翔翼。除此而外,方士们专门训练了一名年轻弟子操控滑翔翼。教他如何在山坡助跑,如何利用山坡上升的气流起飞,如何在空中保持身体平衡和扭动身躯操纵滑翔伞方向,甚至如何跳下高楼操纵滑翔伞平安落地隐身进入森林。在弄虚作假骗人钱财这方面,徐福是专业的。100个张诚都不够徐福忽悠的。 徐福召唤羽衣仙人,得到重金赏赐的消息传到上郡,扶苏有一次当成传闻轶事说给张诚听,张诚简直是张口结舌。轶事说完,扶苏轻叹一声,问张诚“你说世上果真有仙人吗?你说仙人真的有不死之药吗?”收了徐福3000两黄金封口费的张诚简直是无言以对。 第61章 战争是推广商品的最好平台 从咸阳回来的张诚,加官进爵,又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带给村里这样那样的商业机会,果然得到了全村的欢迎。 一句“我在咸阳见到当地人是这样种地的”,果然具有神秘魔力,让全村迅速接受了垄耕、条播、使用犁铧和耧车,积肥和撒播肥料,除草和田间管理等等技术,结果就是下一年年末,张村的粮食产量破了记录,居然数倍于过去,扣除调上缴的税赋,家家户户的仓房都扩建了,粮囤里满是谷子,甚至有些家庭还多了好多麦子。刍秣也大有盈余,家家户户都额外养了牲畜——羊、猪、鸡鸭,甚至有的家庭还养了好几头牛。 假借着“我在咸阳见过”,张诚大肆推动张村的农业技术革新。不仅使用了耕犁,更是提前把南北朝才有的曲辕犁技术弄了出来。当然,张诚也不知道汉代曲辕犁的具体形制,只是在图册上大约看过一张图有一点印象。所谓曲辕犁,左不过是把笨重的长直辕犁优化,变得更加轻便灵活,在张诚这样的工程师眼中,这都不是事儿,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分分钟就能琢磨出可行的方案来。除了曲辕犁,张诚还在村里推广了耙、耧车、锄、锹、镢、镰刀、连枷、水车、石磨、砻、簸箕等一系列农具,并且倡导村里使用牛马畜力进行耕作。经历了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番农业革命大获成功。 在木匠技术上,张诚专门设计了一个刨子,刮削木器的效率大幅提高。张村的车辆制作工艺也提高很多,在成本和品质方面都不是外乡仿造的那些粗劣产品可比。刨子的发明就此提前了千年。当然,名义上都是“我在咸阳见过”。 张村的成功当然也影响到周边地区,整个高奴县,甚至整个上郡的农户也受到张村风气的影响,先进农具逐渐普及,粮食产量迅速增加。上郡从过去和游牧民接壤的边僻蛮荒之地,几年时间就成为大秦的粮仓。虽然依照律令,农税总量并没有增加,但是富足的农户却还是卖了很多米粮给商人,让上郡成为大秦的粮食输出郡。 屯驻在这里的大将军蒙恬所部,过去所需粮食需要靠咸阳调拨,现在却可以用便宜多的价格,从上郡当地直接购买,军粮充足,军队战斗力就提高,粮食充足,蒙恬所负责的长城工程的奴隶工匠的生活条件也大有改善,工程进度就得到保证,工程质量也大为改善。分析军队和长城工程的情况,蒙恬将军惊奇的发现这一切居然和张村那个小少年有关,也是惊叹不已。 但是除了农业,张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并没有折腾什么新技术。眼下张村已经进入一个高速发展阶段。来自军方的独轮车订单,让张村的作坊都干冒烟了。张诚从咸阳回来的两个月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独轮车生产和流水线调整、工艺改进方面,简直榨取了工人的每一分力气,这才保证勉强完成了大将军王翦的订单。这一万辆车子交付军方,果然立竿见影,5万秦军经过上郡的时候,就都已经列装独轮车,粮食、军械、攻城器具统统堆上独轮车,五人一组有推有拉,甚至连士兵都轮番乘坐了车子,行军速度更快,而士兵体力消耗极小。这个独轮车部队经上郡过草原,一路穿插进入燕国,出现在燕国境内的时候,燕国军队连防御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城破国灭,在战争中,秦军逼杀了太子丹、俘虏了燕王喜,整个秦军战损极少,可以说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胜利。 论功行赏,当然不会给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颁发什么赏赐,战争取得胜利,功劳当然都是将军和士卒的,最多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官吏也能分一点军功,几时看到卖粮食补给给军队的商人能因此捞到功劳的?商人闷声赚钱就好。正如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在这次战事中大赚了一笔,那十种样品全都得到了大额订单,连带着许氏商行这样过去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商行,也跃居成为大秦商业的一等商家。 上郡第一车辆厂也只是按部就班卖车子给商行,更不会得到什么嘉奖或者功劳。但是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可也随着这场战事,扩大了影响。一来是军方对这个车子的性能给予肯定,认为劳师远征,独轮车是第一必备之物,还远在弓弩粮秣之前。所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军方不断加码给许氏商行,要求稳定独轮车的供应。第二,是这次征战的士兵,各个都发现了独轮车的好处,无论是出征携带辎重、兵器,甚至运送人员以车代步,或者是破燕国之后,天量的战利品都可以装车一路运回来,这次出兵,从将军到士卒,战争缴获所得,可比之前历次战争多得多。战争本来就是掠夺和毁灭,战胜者有权获得征服领土上的一切,但是以前的战争,全靠士兵肩挑手扛,哪里能带得走那许多战利品。这次不一样,有了独轮车,一车能装载400斤的重物,1万辆独轮车,几乎将燕国搬空。所有归国的士卒和将军,都赚的盆满钵满。而负责记功的官吏,对满载而归的大军这种行为视而不见,战争缴获本来就是这些冒着杀头风险出征的老秦士兵应得之物。谁会和士兵计较这些? 士兵们回国后,纷纷打问这种独轮车是从何处所购,知道这车子才几百个钱一辆,那还有什么说的,无数士兵涌进许氏商行,要给自己家里定一辆独轮车,还指名了必须是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的。开玩笑,这东西太好用了,家里养牛羊马有困难,弄个牛车都没有牲口拉,独轮车可不至于没人推,这玩意儿轻巧,连个娘们儿都能推了几百斤东西就走。必须得买。 沿途的百姓也看到了独轮车的好处,王翦大军相当于为上郡第一车辆厂做了活广告,于是订单纷纷飞到了许氏商行手中。连带着张村的车辆厂一再扩大,最后不得不面向高奴县全县招募愿意务工的男丁。张村日常的人口也就密集了起来。张村繁荣一时无两。 不止是战争相关行动带来的独轮车订单。在欧冶子渊的推动下,寺工也大量采购独轮车。独轮车在寺工下属的作坊中应用极为广泛,现场物料的短距离运送其实是最适合独轮车应用的场景。有了独轮车,劳动效率进一步提高,寺工出产也大幅提升。 张苍则是通过对帝国运输行业的需求方面,论证了独轮车对帝国经济的影响和对帝国统治水平提高的作用,上书的题目是《独轮车论》,要求各个郡县普及独轮车应用,独轮车是一项战略物资。在张苍的论中,并未具体指称某一个商家的独轮车是最好的产品。但是此时全天下只有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独轮车,许氏商行又设置了专人在各地打压仿冒者,所以这一篇论下来,朝廷形成对独轮车战略需求的共识后,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仍然是独轮车产业的最大受益者。 从咸阳回来的这几年,光一个独轮车就闹得张诚无法分身。在张诚头脑里的技术体系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但是一方面很多内容都只能等到乱世不受管控的时候才能展开,还有很多也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眼下张村不缺物力,可是人力就实在捉襟见肘。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诚除了推动上郡地区的农业技术革新、扩大第一车辆厂的规模、完善手套厂生产、扩大蜜蜂养殖之外,并无什么大的动作。连砖厂和焦炭生产的事情都弄的不死不活。 连造纸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诚都没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操作一下。和张苍、欧冶子渊的书信往来,一直还都是使用昂贵的丝绢进行。当然,贵也不怕,谁让张诚现在有钱呢,问题就是吧,这个丝绢用来写书信,手感不那么好。 这些书信往来的一个特点是,整个通讯的内容见不到一个汉字。所有内容都是各种图样和习题,张苍和欧冶子渊体谅张诚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干脆一个篆字都不写,只是画图、列算式。而张诚回复的内容也是同样风格。好在双方的认识水平都足够,一张图、一个算式,就胜过千言万语,几年下来,双方通讯的内容已经几乎涵盖了欧几里得几何的全部章节,和初等代数的大部分领域。这些通讯内容,稍微加上文字说明就可以成为一个学科的经典着作,而编辑这样的着作,张诚觉得张苍和欧冶子渊可能更适合。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工程师,所长在设计和工程,而张苍这样的人本就是了不起的学问家,能独立编辑九章算术的人,再编写一门代数学,没毛病。至于欧冶子渊,门下有无数徒子徒孙和一整个学派,就更有能力编写一套几何学教材了。等到这两本书完成,张诚觉得自己就到了开设一所学校、培养自己所需要的人才的时候了。 在这种忙着赚钱,无力从事科研和学术的悠游岁月里,不知不觉张诚就到了12岁,之前大将军蒙恬和张诚有过一个约定,要张诚满12岁就进军营做蒙恬的侍从。这日子近了,张诚的好日子也就快结束了。 第62章 硬着头皮进军营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坦白说,张诚对大秦的军官和朝廷大官都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这些人太阴险。每个人都有一种拿普通老百姓不当人命的态度,将军只要攻城略地,为了攻城略地会死伤多少人,将军们也许会在乎,但是他们在乎的只是人数,担忧的只是战斗力的损失,对于具体哪一个人死伤,这些将军们是完全不在乎的。对他们来说,如果要死100个人,那么死的是这100个人还是另外100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朝廷里的大官们,也是一样,就没有把具体百姓当做是人的,李斯看起来就很阴险,赵高听起来就是个坏人,连张苍这样的人,也只是把人当做一种统计口径,每年生多少、死多少、有多少人该结婚、每个男丁需要交多少税、每一户能得到多少口粮之类。各种总计、平均,但是说到具体的一家人。到底生活的怎么样,张苍大概是没有概念的。就好像张诚和咸阳城里的一个小乞丐,两个人平均一下,也是丰衣足食富可敌国了,那么那个小乞丐在下个月会饿死,在张苍的统计中,只能看到这两个人丰衣足食富可敌国,却看不到小乞丐下个月就会冻饿而死。 除了对这些将军大官漠视普通人的反感以外,张诚也是真不想和蒙恬、扶苏这一对大冤种打交道。明知道这两个人的结局就不怎么滴,还要扯上关系,这等到秦始皇死了以后,这两个人是一定会连累自己的。被赵高和胡亥这一对儿师徒盯上,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张诚装作忘记了和蒙恬约定的,装作自己忙于工厂事务的时候,蒙恬派人来了。一个伍的兵士全副武装走进张村,找到张诚,大声说:“蒙恬将军召上造张诚入军营行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很多张村老人是知道张诚和蒙恬的这个约定的,但是一些新近加入张村作坊的人并不知道这事情前因后果,很多人看到甲士来找张诚,都觉得恐慌,还好有张村老人低声解说事情始末,然后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的笑声。 “我有十二岁了吗?”张诚挠了挠头,不情愿的说,“好吧。大家继续做事,那个谁,跟我母亲通报一声,说我要去军营里给蒙恬大将军做侍卫去了!” 蒙恬的军营,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话说军营是那种精装男丁扎堆的地方,按说一个个荷尔蒙爆棚,是怎么做到如此安静如鸡的呢? 张诚跟随甲士,直接进入蒙恬处理军务的厅堂。是厅堂而不是帐篷,蒙恬久驻上郡,已经有了固定的营地和厅堂,士兵也大半住上了土屋。土屋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住起来可比行军帐篷舒服太多了。 蒙恬在几案后面,一堆一堆的木简在他周围摊开,蒙恬一边翻阅这些木简,一边在几上摆放一些小竹棍儿,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 甲士汇报:“报将军,上造张诚带到。小人交令。”为首的甲士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签。 “放在那里吧,你们可以回营地了。张诚留下。”蒙恬头也不抬,依然在一边翻阅木简,一边随手摆弄小竹棍。甲士应诺退出,只留了张诚在厅中。 见蒙恬在忙,张诚不敢打扰,跪坐在几案后面,注视着蒙恬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这种竹棍大概是算筹。算筹是一种古老的计算工具,在中国应用还远远早于算盘。张诚在张苍和欧冶子渊那里都见过算筹,也见过有人摆弄算筹进行计算。但自己并没有去研习过算筹的使用方法。自己还是觉得心算加笔算更加方便,何况笔算还能保留运算过程随时可以进行检验。在咸阳见过筹算高手使用算筹运算如飞,得到结论也是又快又准。张苍就是这样的高手。 此刻蒙恬也在摆弄算筹,蒙恬的手法和张苍又有不同,也许是因为军中使用算筹的方法,和府库使用的方法不一样? 正在看着,蒙恬的声音传来:“认识这东西吗?” “是……算筹吗?”张诚问。 “嗯,算你有点眼力,还认得算筹,那……会用吗?” “不会……” “想学吗?” “我脑子笨,怕是学不会……”两人一问一答,张诚随口回答,应答是随口而出,都没过脑子,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张诚就后悔了。 蒙恬抬起头来,看着张诚,半晌,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样的惫懒……” 张诚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你现在认字了没有?”蒙恬继续问。 “不认识。”张诚老实回答。 “这么多年了,公孙尼子就没教你写字?”蒙恬攥着算筹,指节都发白了。 “没……没……”张诚嗫嚅着,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从咸阳回来,自己也偶尔拜望公孙尼子,但是公孙尼子却不再提及要教授张诚读书写字的话题,见到张诚就只是偶尔闲聊,或者弹琴给张诚听。张诚也说不上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有时候会越听越平静。有时候却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流了一脸,就只好羞愧地对公孙尼子赔笑脸。好在公孙尼子并不在意这些。 “哈!”蒙恬发出一声怪叫。“十二岁了,你们瞧瞧啊,十二岁了,居然还目不识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们村里好多娃都12岁还目不识丁呢,大秦多少人到了二十岁还目不识丁呢,更何况,老子认识的字比你见过的字要多得多……”不过这话只能憋在心里暗暗地想,张诚是不敢就这样回应蒙恬的。 “那你想不想学写字啊?”蒙恬问。 “小人只是一个农民,学写字大概没什么用……” 蒙恬瞪着张诚。 “小人……小人……小人脑子笨,怕是学不会。”张诚都带出了哭腔,蒙恬干嘛这么执着要自己学识字啊?话说篆字那么难,怎么能学得会?就算能学会,这玩意儿又有多大用处?大秦眼瞅着再过不到二十年就灭亡了。刘邦登基之后,小篆就不流行了,然后全天下还不是都要学着写隶书。 第63章 蒙氏教育 “脑子笨啊,学不会啊,这个容易,本将军专门会治脑子笨。”蒙恬狞笑着,抽出一根竹签来,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张诚带下去,抽20皮鞭!” “别,别,大将军,我脑子这会儿灵了,能学会,能学会!”张诚赶忙堆出笑脸。 蒙恬挥挥手,侍卫们拎着张诚就出去了,一阵皮鞭破风的声音,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嚎。20皮鞭用不了多少工夫,加上这些个行刑的士兵都是老手。军中可没人觉得对一个12岁的少年动刑是个什么问题,军中军法第一,大将军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若是大将军要让人砍下这个12岁少年的头颅来,这些个莽夫连眼皮儿都不会眨就能把这事儿干了。 张诚是被拎出去的,又被拎进来。兵士们动作也不见得有多粗鲁,并没有把张诚往地上一扔,而是弯腰轻轻的把张诚放在地上。然后行礼交令,转身离开。 蒙恬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年。 张诚咧着嘴,疼的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军中的行刑是真狠啊! “在军中,没有任何玩笑,我们军中的汉子讲究的是直来直去,一口吐沫一个坑,长官说的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话,在这军中就是天。我让人往东,没人可以往西,你懂了没?”蒙恬的脸上罩着一层笑容,但是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冷。 “懂……懂……懂了……” “那现在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写字啊?” “想……我想学写字,我最想学写字了,大将军,求你教我写字吧,我保证学的又快又好!”张诚做出诚恳的表情,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切,还以为你是个狠人呢,不过如此。”蒙恬身子向后仰了一仰,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张诚。“我就说了,本将军最会教人上进,学个写字而已嘛,你不用这么感动。先回去养伤,半个月以后来军营报到,我安排人教你写字读书!” 2000多年以后,有一个“蒙氏教学法”大行其道,蒙特梭利被推崇为儿童教育专家。但是两千多年前的这个蒙氏教育,显然更加高效、直接、速成! 张诚是被五个甲士带走的,半天时间不到,就被五个甲士抬着送回了张村,这副惨相,弄得张村上下哗然。 张诚有气无力的对老魁叔说了句:“没事的,我言语无状,顶撞了大将军,该受此罚,大将军让我回来养伤,半个月后再去军营报到。”老魁叔出身军伍,自是知道大秦军法无情,张诚只是被抽了几鞭子,想来还是大将军怜悯这孩子年幼,才从轻发落。于是叫人把张诚送回家里,好生养伤。 张诚的阿娘看了独子这副惨样,少不得又是一顿悲戚。张诚却趁着自己清醒,叫阿娘帮自己清理伤口:衣服都脱掉,就这么趴在炕上,烧一锅开水,用盐化了,开水冷却到不烫手的时候,就用一块全新的干净白麻布浸了盐水,擦拭掉皮肉上的血迹,清理创口。 这个时代没有酒精,也没有烈性酒,更没有抗生素,外伤一旦感染是要人命的。浓盐水好歹能降低伤口感染的风险。然后又要阿娘拿来一罐新鲜的蜂蜜,涂抹在伤口表面,蜂蜜能降低浅表的伤口感染。 挨这一顿揍,张诚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一直装一个小孩子,装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弄出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是的,拒绝读书写字并没有那么必要。而蒙恬,他是真的会杀人的。只不过蒙恬到现在为止对自己并没有真正动杀心而已。 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一个秦国人吧。学着秦国人的样子在军队里先混着,不要胡思乱想。 被人抬着回来,当然会颜面扫地,但是张诚对这个并不在乎,再怎么说自己就是一个孩子,被大将军教训了一顿,也不是多么丢脸的事儿,阿q一点,还可以说你想被大将军教训都没那个资格。 好吧,很疼。 母亲也是真心疼自己,说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表现得很乖,母亲都从来没有揍过自己呢。却被一个丘八给揍了! 几天里张诚坚持赤裸着屁股和后背。都是浅表皮外伤,只要不感染,这样开放着创口更有助于愈合。实际上也确实因此伤口好得很快。第二天伤口就结痂了,三五天后,张诚就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示意自己没事,安定下众人的心。也利用这一点时间,再次巡视了一下张村相关的产业。 车辆厂因为不断接到政府的订单,业务规模越做越大,不得不扩大了工匠的队伍,高奴县不少村镇的男丁都来这里做工。也因为车辆厂的订单多,配套的供应、物流也越来越大,张村就成为高奴县全新的一个交易区,村落外面已经渐渐形成了一个市集,销售各种货物的都有。张村的人再也不用熬夜驾车几十里跑到县城里去赶集了。需要什么,每天只要走出村口,就什么都能买到。 张村自己就已经有了全新的街镇的氛围。 近几年张村烧砖、烧炭,砖瓦房盖了不少。张诚带领一众匠人实验拱券结构的建筑,已经可以用砖砌跨度很大的房屋了。最早的砖窑还只是土坑,第二代的砖窑就已经是拱券的砖结构建筑了,而目前的第三代砖厂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可以容纳数百人运进运出砖坯。一窑生产几十万块上百万块砖都没有问题。和秦国地方大多数的砖是青砖不同,张村的砖主要是红砖,这是因为红砖生产成本更低一些。天量的红砖也让张村大多数家庭都搬进了红砖房。红砖房更耐用,外观看起来也更美气。红墙绿草,这个村子有一种格外的辉煌富贵之气。 从咸阳回来以后,在扶苏的许可之下,张村建造了自己的铁作坊。但是这面的炼铁作坊和咸阳寺工的不一样,没有去建造成排的土窑,而是建立了几个规模更大一些的土高炉。土高炉顶部循环投料,底部使用焦炭和风箱加热,温度大幅度提高,铁熔融程度更高,在底部出铁口有一个活门,打开后铁水流出,进入高炉下方的铁水池。由于在投料中就已经加入了石灰石等还原剂,因此这种铁水的除碳效果非常好。 铁水具有很好的铸造性能,可以直接铸造农具,稍加打磨就是非常好的工具。 这些高炉的建造、炼铁工艺的改善,得到了随扶苏一同来到上郡的治粟内史、寺工的官吏和工匠的支持,专业人士介入到张诚推动的技术改造中,让现场的铁作坊少走了很多弯路,而在张村铁作坊的各种实验成果,也通过这些官吏传回到了咸阳,进而推动了咸阳寺工的作坊技术革新。当然,寺工的规模大、既有的作坊体系庞杂,这种革新不是一刀切进行的,而是一点一点引进、升级、示范、推广的。推广的效果是,咸阳寺工也能生产出更高产量的生铁,同时焦炭在咸阳开始大规模生产和使用。 张村的铁作坊,是在扶苏背书之下,以一种特许运营的方式进行的。矿石开采、冶炼、出品的生铁和制作的农具等等都要进行详细的登记,官府定期进行检查。金属冶炼是高度敏感的领域,大秦虽然还没有盐铁专卖制度,但是对青铜的制造、铜矿的开采是国家高度管控的。铁作坊比照铜作坊,略有放松,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铁作坊对张诚的意义还不止于提高农业技术,重要的是,现代工业一旦有了稳定的铁,就能充分发展起来,别忘了张诚在高奴县已经发现了石油。从石油到汽油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蒸馏工艺。而使用燃油的引擎,大部分都是使用铸铁制造的。引擎只是结构上更加复杂一些,对材料的要求更高一些,就翻模铸造这一项工艺来说,制造汽车引擎并不比制作铜鼎更复杂。 当然,从土高炉炼铁,到汽车引擎生产,这中间还需要很多步骤,在缺少检测设备的前提下,金属强度的各种检查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反复试验,眼下这几个高炉已经能稳定生产灰口铁。但是这些灰口铁的性能是否足以制作汽车引擎,张诚没有把握。而选择哪一种型号的汽车引擎,也需要仔细思量。 内燃机之外,还有蒸汽机也可以提到日程上,蒸汽机是以铸铁为主要材料的,部分接口要使用铜阀门。蒸汽机能提供比畜力还要强大的动力。早期的蒸汽机通常巨大笨重,热效率也有限,但是相比农业社会的动力来源,蒸汽机的动力可以用澎湃来形容。蒸汽机可以用在矿山、农田、水利方面,更可以用在金属加工领域。张诚已经在幻想自己可以有一套精度看得过去的车床了。 一般人会认为,蒸汽机是工业时代的标志。但是在张诚看来,只有解决了车床的问题,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工业时代才算是来临。 车床,意味着大量标准化的工具和零件的出现…… 而使用这些车床、制造这些工具和零件,则需要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技工。 说到底,还是要搞教育,要读书识字啊! 虽然自己所说的读书识字和蒙恬将军的读书识字目的不同,但是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上的年轻人,有了余力,确实应该读书识字,知识就是力量。而读书识字,能够让人少走弯路,快速掌握知识的力量。 “我也该教一些学生了吧?” 第64章 大将军侍从 侍从可以做的事情很杂。就好像副官这个岗位,可做的事情很杂一样。蒙恬的侍从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年龄如张诚这么小的。不同的侍卫有不同的职责,有负责照料大将军日常起居的,有负责大将军护卫的,也有负责为大将军传令的。张诚在大将军府邸,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岗位,只是日常跟随大将军办公,大将军不需要的时候,就被打发到军需后勤部门,跟着后勤人员学习写字、整理文书和打点库房。说起来叫做侍卫,看起来更像是跟随在大将军身边学习的军事学员。 当然,虽然年龄很小,但是张诚也需要和一般的士兵一样,参与日常的操练和器械训练。张诚学习的是步战的矛戈突刺和格挡。至于弓弩,大将军鄙夷的看着张诚的身材,说“长大点再说吧……”。除此而外,步操、队列等等,也都混在军阵里跟着练习。 张诚对这些倒是没有抵触,只当做是一次初中军训,不同的无非是这个军训时间会长一些,还有使用真实的武器进行训练,冷兵器也是真实的武器。在训练的时候,张诚观摩其它士兵使用武器的方法,和一些对练格斗的演练,渐渐理解了冷兵器对战的凶残。 步战卒是形成方阵进击的,进击的过程中,每个人要保持固定的间距和队列,前进的步调一致,矛戈突刺的动作一致,一个方阵整齐前进,就如同一个收割机械一样,无情的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在这种阵列中,个人的机巧勇武作用不大,按照指挥官的要求,保持阵列前进突刺的节奏,自然能取得胜利——或者被敌人包围全歼。在战场上,个体的生命无足轻重,每一个阵列都是将军手里的棋子。当将军需要的时候,数以万计的士兵在将军周围展开大大小小不同的阵列,根据旗帜号令前进后退,合围呼应或者孤军冲杀。最终的目的是破坏敌军的阵列,打乱敌军的指挥。然后敌军自然溃散。 所以在这个时代,行军布阵成了一门艺术,将军要精通不同阵列使用的方法,结合现场的地形、作战目的、敌军的情况来布设阵型,然后指挥大军前进。 这是冷兵器战争之美,也是冷兵器战争之无情残酷。 日常训练是艰苦的,因为运动量很大,食欲就格外旺盛,军中的食物粗劣,甚至可以用恶心形容,张诚可以负责任的说,自己两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差的食物。但是由于消耗量太大,如此粗劣的食物也吃得狼吞虎咽。 蒙恬巡营的时候看着张诚和士兵们一起抢食干粮,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由点头赞叹。以他所知,这个少年也算是锦衣玉食的福堆儿里成长起来的,自从做了泥叫儿的生意,就没吃过苦受过亏。但是进入军中后,除了最开始在学习写字这件事上和自己有那么一次冲撞,后来在军营中的行为,都可以说中规中矩,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和要求。再单调的训练和再艰苦的生活,就没有听过这孩子叫苦甚至皱眉。这并非少年人迟钝,而是他对环境适应能力强,并且对军中的规则有深刻的理解。 这孩子本就聪明机灵,又有这份心性,如果以后成为军中一员,未来可期。 日常训练之外,张诚还要不停的跑仓房和辎重营,跟随军需官统计账目、调度财货、分配日常军需。这些工作难度不大,但是琐碎,古人的记账方法张诚一时不能适应,但也拼命学习。同时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未来,带着傲慢之心,试图在军中推出所谓更先进的仓储管理方法和记账方式。军中的记账方式都是几百年来逐渐形成的,在军队中已经成为确定的规则。全国一盘棋。你在这里别出心裁,最后对不上廷尉那里的总账目,就是大罪。倒是在张村,张诚早已经推行了一套自己的库存和账目管理系统,对自己来说,这种系统更加清晰简明。在军中和商行两种不同的账目管理系统中,张诚现在已经能够做到丝滑转换而互不干扰,这种事情张诚自己也觉得神奇。 识字写字的进展也很迅速。小篆并没有张诚以为的那么复杂,小篆的字体结构和后世的方块字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偏旁部首和笔画的书写方式不同,一旦掌握规律,识字的速度就加倍提升。短短月余,张诚已经能粗读军中的各种文书。至于写字,也并不会因为刚刚开始学习就写的很难看。小篆独特的字形结构和书写方式,写起来并不会太丑。小篆的用笔没有回锋转折之类的变化,大体上只有横竖和圆弧曲线,只要正确认读,想写的难看都很难。这个时候张诚觉得就不得不佩服李斯这人,李斯统一和发展了小篆,让这种字具有一种理性的工艺之美。这更像是一种工程师风格的符号,而不是书法家艺术家的随意挥洒。 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张诚当下的唯一缺陷就只是写的比较慢一些。解决这个问题除了大量练习,也并没有别的办法。蒙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偶尔还会安排张诚帮着抄写一点文件,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蒙恬惊讶于这个少年在阅读和写字方面的天赋,并不知道这孩子早已经会读书写字,只不过读写的是另外一种中华文字而已。除了汉字以外,这个孩子还会英德俄日四种国家语言,但是这个时代,既没有英德俄日四个国家,这相应的语言和文字也还都没有产生呢。 偶尔蒙恬也考问一下张诚在仓房那面的见闻,出一些行军辎重补给和行程计算的题目,张诚不用筹策就可以随口回答,所得到的结论和蒙恬计算完全相符,看到张诚对军中物资仓储、日常用度、分配方法极为纯熟,推演大军行进速度极为清晰,对物资管理说的头头是道,蒙恬不由赞叹:“你小子还真个做将军的材料,不要辜负了这个天赋啊!” “谁要做将军?我是要做总工程师的人,我是要做总师的人,一个将军,一个古代将军,有什么了不起。”张诚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是脸上却堆出谄媚的笑来“大将军谬赞了,小人哪有那个本事?” 蒙恬阅人无数,知道这假笑背后不定藏着什么难听的话呢,却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思继续说下去:“做大将军啊,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冲锋陷阵,不是勇敢杀敌,更不是身强体壮,而是对军中物资、人员了如指掌,对敌人的物资人员了如指掌,能有效分配资源,用自己的资源战胜敌人的资源。当然,除了头脑聪明以外……”蒙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也要狠,要硬,不怕敌人死得多,也别怕自己人死得多,最困难的时候,要装得像、挺得住。这就是大将军了!” 第65章 张村子弟小学 张诚虽然在蒙恬军营中做一名侍从,却并不是正常的军职,而是蒙恬用自己的权势和关系调入军营的一个角色。说起来调张诚入军营,用的还是张诚父亲是战死的秦军同袍这样的理由,同袍不在了,大将军要替同袍教导后辈子侄。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没准儿蒙恬真是这么想的,大秦的很多将军都用这样的理由,身边带了一批这样的军中后辈。通过这样的言传身教,把这些孤儿带大,自然就成为自己这一派系的未来中坚。 因为这种身份,张诚也并不用久住军营,蒙恬将军批准,张诚在军中五日,可以回到家中休息两日。利用这两天,张诚还可以处理一些自己家中、村里和生意上的事儿。现在整个上郡都知道,上郡的这个诚记商行,虽然不像许氏商行那样,生意遍天下,可也是一个庞然大物,跨越了好几个品类都有生意,而且这些生意通过和许氏商行的捆绑,正向着天下铺展开来。而诚记商行的老板,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个少年管理这么庞大一笔生意,平日极为繁忙,甚至登门张村拜访,都见不到人。 五日在军中,2日回家里,这不就是双休日嘛?可是自己的双休日还要管村里和生意上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张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不停拉磨的驴子。驴子你还得给人家休息一下呢,自己简直一口气都不能喘! 想到拉磨的驴子,张诚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把磨盘弄出来了?不要风车磨坊,至少也可以搞一个畜力的磨盘。还有驴子,养马养牛成本高难度大,养点驴子行不行? 这些胡思乱想每天起起伏伏,张诚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想法。随便哪个想法抽出来都可以做一门大生意,推动整个时代的发展、民生的改善。但是很多想法都需要牵扯太多的人、花费太多的时间,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时间真的不够。 而在所有这些方向之外,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必须提到最前面。 张诚就找到了老魁叔。 老魁叔现在可是春风得意。自从张诚去了咸阳一趟,自己凭空从上造加一爵成了簪袅,做了簪袅,就可以得到三顷土地,房舍也可以建造到三宅的规模,更可以得到两名奴隶服侍自己。在一般得到这样爵位的人,爵位是爵位,待遇是待遇,未必能兑现。但是张村的人都有钱,有钱就能兑现这些待遇。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爵位提升,也由于张村发展的红火,自己现在居然已经是乡中三老的人选,因为前任啬夫在发展农业方面不利,已经免去了职务,脱职成为平民,张魁即将接任啬夫的职位,这个职位也有一年一百石的俸禄。这可真是里子面子都全了。 张魁去做了啬夫,那么张村还需要一位新村长,或者是副村长。这个副村长的人选,其实也不用再去想了,全村的人都觉得,这个村子最有本事的人就是张诚,张诚虽然是个孩子,但是脑子灵活,带着大家搞出这么多好生意,可以说有了张诚以后,张村的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张诚不光脑子灵活想法多,对乡亲们也是没的说。泥叫儿用了全村的妇孺帮工,让家家户户都多了收入,车辆厂让全村的男丁有了营生,又增加了一大笔收入。而养蜂的事儿,摊到家家户户身上,这甚至连年迈的老人都能侍弄两箱子蜜蜂,一年都能有几十贯的收入。这些好生意,张诚从不藏私,而是大方的和乡亲们分享。就这份胸襟,就让全村上下每一个人佩服。再加上张诚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咸阳、见过秦王,和公子扶苏交往,又得到大将军蒙恬的亲自教导,这张村下一任村长必须得是张诚。 村长老魁叔特别重视张诚。除了有本事有胸襟见过世面交往层次高以外,张诚做事果决、眼光独到,张诚带着村子发展,张村的未来必然光明无比。 所以看到张诚登门,老魁叔忙出来迎接,等张诚坐下,老魁叔不待张诚寒暄,直接问:“诚哥儿有什么事情要谈?” 张诚也习惯了这种直来直去的对话。开门见山:“老魁叔,我想在村里办办个学校,教弟弟妹妹们读书写字。” “咱们是农民,学那球……”老魁叔吐了一口唾沫。 “上次我也是这么跟蒙恬大将军说的,结果呢……” 为什么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事儿,就这么确定下来,老魁叔再没质疑。蒙恬将军的皮鞭是特别好的背书,由不得人去想为什么。其实在这个时代,教育并不昌盛。秦国更是教育并不普及发达。商鞅和秦王的理论,都是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听话、凶狠就够了。所以乡民并不会想到要把孩子送去学习。教育昌盛人人向学,还要等到唐宋以后才逐渐形成风气。还要经过1000多年的时间,社会才能达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共识。 此时此刻,在齐鲁儒学私学兴起,儒生地位已经提高。有头脑的人会去向儒生学习。但是在秦国,人们求学的对象则是官府的吏员,学习的内容也不是君子六艺,而是朝廷律法,这是大秦国独有的现象。在齐鲁,懂得宗庙礼仪能够主持祭祀的人未来能当官,但是在秦国,熟练律法的人,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员。连秦国的王子胡亥,都是以赵高为师,学习律法。 这还真是一个法律人治国的国家啊。张诚想着。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似乎证明法律人治国的国家最终不免陷入混乱和纷争,而工程师治国的国家,才能得到高速发展,国家富足人民幸福。 “要有工程师。” 张诚创办学校的初衷究竟是怎么样,没有任何人知道,说服张魁的理由就是那么简单粗暴:“不读书不认字,我被蒙恬将军揍了20皮鞭。”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 张村的学校就这样办起来了,挂了“张村子弟小学”的牌子。校舍不大,只有四间教室,也没什么师资,张诚自己亲任第一任校长。选了和自己经常一起玩的同龄孩子做每个班级的班长。自己教授这几个孩子,然后这几个孩子再教授更小的孩子们。 启蒙课程,张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就先选了一段千字文,写在每间教室的黑板上。作为示范的文字。张诚的板书是楷体,简化字。在自己村上,教授自己未来想用的人才,用不着走小篆这样的弯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 每个孩子面前有一个沙盘,大家都用木棍在沙盘上书写文字。没办法,这会儿谁也没有纸张。 第66章 学术通信和欧氏几何 “张苍先生,我学会写字了。” “之前您发来的文稿,我们已经讨论的很详细了。我在这面开设了一个学堂,教授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算术,如果您同意,我想将这些文稿编辑成一本书,用来教授这面的孩子们。” 在下面,张诚列下了“算术”、“初等数学”两本书的目录。 给欧冶子渊的信件,是另外的内容: “欧冶先生最近几年和我通信中所写的习题,已经是一种全新的学问了,这一门学问能够测知万物的关系和尺度,我愿意称之为几何学。先生所做的题目,我已分类编辑,成为以下条目,我想将这些内容编纂成书,供张村这面的幼童学习。欧冶先生在这一学术上成就最高,将这一学术完善发扬,我愿意称之为欧氏几何,或欧冶子渊几何学,令后人永远记得先生的成就。”写到这里,张诚嘴边露出一抹笑容,欧氏几何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冠到了大秦人的头上。继续写下去: “我们村上的木匠现在使用一种称之为刨子的工具,可以推平木板,使之变得光滑。 我们村上使用了一种全新的炼铁方式,我们将煤烧制成叫做焦炭的东西,用来做炼铁的燃料。我们改造了炼铁炉,比在寺工铁作坊里看到的更高,在高炉旁边用砖砌了台子,可以从高炉上方投料进去。在高炉底部有风箱,推拉风箱就有更多的风吹进高炉,看起来火更旺。高炉的铁最后是融化的铁水,这些铁水可以直接用模范浇筑成各种铁器,看起来效果更好。而产量也明显更高了。我们这里只有4座高炉,一个月可以产出3000斤铁。 焦炭的制作是这样进行的。 高炉的图样是这样的。 风箱的图样是这样的。” 在白色的麻布上,张诚用毛笔描绘出风箱、高炉和焦炭窑和刨子的结构图。这些图示和这个时代的绘图完全不一样,都是剖面图。但是相信欧冶子渊这样的大家,能看懂。 虽然有蒙恬笔,但是张诚的大部分书信和草稿都是用竹管切削的一只竹笔写成的。用小刀切削笔尖,蘸了墨汁,在素绢上书写,没有隶书蚕头燕尾的修饰,横平竖直直来直去,好处是书写迅速方便,竹笔自己就可以随意取材制作,也很便宜。现下小学的学童们也都流行自己制作竹笔来书写。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种比绢帛更好的书写工具。我听游商说在某个地方,有人用麻和树皮浸泡沤烂,取其汁液,摊在竹帘上,干燥后就成为一种叫做纸张的东西。这种纸张比丝绢更平整,可以做得很大张。而且因为使用的是麻和树皮,所以极为廉价。这种纸适合书写……不知道在哪里能得到……” 不久之后,张诚收到了来自欧冶子渊的回信。回信是在纸张上写的。这种纸张颜色晦暗,很粗糙。但是欧冶子渊在上面写的字清晰可辨。欧冶子渊说明自己让工匠如何制作这种纸张,并且称这种纸张确实如张诚所说,适合书写,但是因为色泽晦暗,表面粗糙,很容易碎裂,浸泡水以后很容易朽坏。并不如张诚所说那么好。不适合用作文书写作。更不能用在正式文件和档案方面。 欧冶子渊更是提出,几何学的名字很好,但是所有几何推演,其实是建立在张诚最初提到的5项公理和若干逻辑之上的,因此应该称为张氏几何更好…… 张诚的回信提出,如果造纸的材料处理的更细致一些,如果在制作的时候使用石灰来漂洗,是不是纸张的颜色能更白一些?至于几何学的命名,张诚以为,几项公理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几何推理的方法也是欧冶子渊、自己和张苍三个人共同努力的发现,而几何学所涉及到的所有习题和研究方向,几乎都是欧冶子渊自己完成,或者带着墨家弟子完成,因此仍然名为欧氏几何为宜。 这些交流断断续续,每一封信都不一定有确定的主题,但是所涉及的方向却很广。很多想法都具有某种实际操作的可能,却又没有给出具体的过程和步骤。这些东拉西扯的书信,像是一个个点子。 张诚并不介意自己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最终由谁来发展。他并没有将自己头脑中知识当做是一个私有的宝山,只能自己从中获利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些知识所代表的方向,由谁发展,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更多的人能够进入这一领域,最终都会让这个时代过得更美好一些,就够了。 张诚手中当然有一些产业、一些生意。但是生意归生意,知识归知识,两件事并不必然关联。对自己手中这些生意的保护,更多是在法律层面、管理体系方面的保护。包括独轮车,也包括泥叫儿。 张诚觉得,如果一切都靠自己在张村来探索实践,确实过于显眼。如果能通过这种书信交流,推动欧冶子渊和张苍在咸阳把数学、几何学和一些基础工业工艺发展起来,能有效分散这种显眼,另外,就是咸阳的寺工有大量的作坊、匠师,在人力方面显然具有优势,而且这些匠师动手能力很强,能力很强,一些想法由咸阳的匠师们来实现,显然效率更高。这就相当于自己在咸阳设置了一个研究院。虽然这个研究院属于大秦、属于嬴政,但是自己能够通过书信对这个研究院进行影响,最终受惠的其实就是自己和张村。 欧冶子渊下一次的书信里,夹带了一种色泽洁白的纸张。这纸张有非常美丽的纹理。在书信中,欧冶子渊说,这并非麻和树皮所制,而是让蚕吐丝在平面上,蚕丝形成的纸张。这种纸张具有张诚所希望的洁白、平整、坚韧、耐用和易于书写的特点,似乎可以大行。 张诚试用了这种纸张,果然极适合书写,但是蚕丝纸成本高昂,产量受限,生产效率低下,一年只能用几天时间生产。张诚在回信中说明自己的看法,坚持认为如果可能,仍然应该以草木纤维为原料生产纸张,不够白、不够耐用的问题可以克服和忍受,但是想一想如果能生产出便宜的纸张,数百卷竹简的内容可以写在一尺见方的本子中,阅读和携带都更加方便,也易于学术的流传。另一方面,如果有了便宜的纸张,更多人都可以写字和阅读,功德利在千秋。 欧冶子渊先前送了一些麻纸的样品,张诚就在张村安排几个相熟的孩子,参考欧冶子渊的方法来制作纸张,在欧冶子渊的工艺基础上进行了改善。和欧冶子渊的纸样具有实验性质不同,张村的纸张要精细、洁白的多。纸张的尺寸取决于晾晒纸张的竹帘的大小。趁着纸张定型,半干半湿的时候,把这种纸张贴合在平坦的墙面上晾干,就可以得到适合书写使用的纸张。张诚在下一封信的时候,特别用了一张很大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绘满了图样,描述了自己在张村仿照欧纸工艺的过程和改善的内容。最后把这张纸折叠起来,放在一个信封中,信封口用一块黄泥压住,盖上诚记的印章做了泥封。随信还附送了一整张空白的纸张作为样品。 张诚等待这张纸给欧冶子渊带来的惊讶。 第67章 张村印刷术——史上第一个不搞活字印刷的穿越者 张村的小学,现在还没有课本,初年级的课程暂时只有识字和算术。 如前所说,识字的内容是千字文。简化字正楷千字文,张诚手把手教给四个班长。算术则是10到100的加减法算术题。 如果加上乘除法,够这些孩子们学习一整年的,利用这一整年的时间,张诚有把握把必要的课本编辑出来,也有把握让孩子们有课本可用。 四大发明,火药、造纸、印刷术、指南针。 对于张诚来说,印刷术并不复杂。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读书人复制经典、文献的方法都是靠手抄。即便有印刷术,整个大秦国也不需要几本书。无论是搞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看起来都不不划算。 张诚的印刷术,适用范围非常有限,就是眼前这四个班的学童,即便以后有所流传,数量也不会太大。所以张诚想到的是另外一种印刷工艺。 在张村,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就是蜜蜂,张村养蜂用的是活框蜂箱,这种蜂箱取蜜容易,也便于蜜蜂筑巢。活框是一个简单的方框,上面绷了一块丝绢。经过几次技术迭代,这种活框的丝绢上还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蜂蜡,用一个蜂窝纹样的铜辊在表面压过,就显露出六边形的纹样。这种纹样适合蜜蜂在上面继续筑巢。 这种涂蜡、压纹的方法,是赵家那个小子三球发明的,为此,张村的每一个蜂箱,都会给赵三球一个铜钱,作为技术使用的费用。对于张村的居民来说,这笔钱并不多,但是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张诚、合作社对三球的肯定。 在最早制作活框的时候,张诚就已经觉得这东西和后世的油印机的丝网框很像,在选择印刷技术上,张诚也最先想到了这个。油印不是一种高效率的印刷工艺,但是对张诚来说,这东西有几个好处。首先是制版方便,油印机的制版,是在蜡纸上刻画形成的。而刻制蜡纸,也只比一般书写稍慢。蜡纸版的制版比活字和雕版都要快的多得多。其次,就是蜡纸版不仅仅可以写字,制作图稿也非常方便,相比之下,雕版绘图难度就要大得多,非得专门训练不可。第三,就是油印的材料,自己手头刚好都有……是的,无论是刻板用的钢板、铁笔,还是粘贴蜡纸用的丝网框,或者是蜡纸所需要的纸张和蜂蜡,又或者是稀释油墨所需要的轻汽油,这些在张村都是现成的。自己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这几样组合起来。 蜡纸制作技术,对现在的张村来说并不复杂。套用蜂巢活框的涂蜡、压烫纹样就可以了。只不过是需要涂布的更薄一些。这次张村制作的白麻纸,够薄,够坚韧,涂刷上蜂蜡液后,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赵三球按照要求第一次把100张压印了小方格的蜡纸送到张诚手里的时候,张诚满意的不得了。 油印所需要的油墨具体是什么成分,张诚并不确定,他尝试了一种用极细腻的炭黑和蜂蜡、汽油来调和出的油膏。当汽油挥发以后,印出来的字就不会被抹掉。这个效果张诚就非常满意了。至于是不是和后世的油墨成分相似……有那么重要吗? 压印油墨的辊子是一种非常柔软的木材制作的,木辊的缺陷是会吸油,不如后世的复合材料好,如果想解决,也许用小羊皮包裹木辊更好一些?但是如果用羊皮包裹,还会在木辊上留下一条缝隙,对于印刷来说,这个缝隙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木辊就木辊吧,大不了勤换一些。 一切就绪,第一台油印机就在张村子弟小学诞生了,这个油印机的制作,也经过了很多孩童共同的帮忙,张诚在黑板上讲解了油印机的结构和原理,很多孩子就找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参与制作,又请村里的木匠把一些部件做得更加精细合理。在这种共同发明制作过程中,孩子们不仅仅学习了制图看图的知识,也对测量、安装等等有了更多的了解。张诚觉得,这种手工操作共同发明的事儿可以多做,在这种制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孩子们成长很快。 第一本书就这样制作成功了,这本书就是《千字文》。油印之后,纸页对折,用针线装订,再包上白麻布的书皮。张诚用毛笔在封面上逐一写了《俗字千字文》的题目,分发给每一个孩子。 第二本算术书,张诚并不打算自己亲自来写,而是要求四个班长各自负责一部分,分别列出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题,自己刻制蜡纸和印刷装订。这本书的封面,张诚用蜡纸印刷的标签粘贴上去,写的是篆字《算术入门》。 这本书和一幅油印机的图样,在下一次通讯的时候,寄送给了张苍和欧冶子渊。 张苍拿到这本算术入门的时候,赞叹不已。虽然算术入门内容是最浅显的百以内加减乘除运算,内容本身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当然是用了张诚的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符号),但是这书本本身轻薄便捷,可以想见,如果用来印制九章算术,一版能印刷上百册,张苍的学问可就能大行于天下了。而如果用来印刷秦律,那大秦的律法就能更快的在全天下普及。这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胜过了几十卷木简。 更重要的是,张苍从这本小册子中看到一种全新的书写表达方式。过去的竹木简,文字内容只能在半寸不到,一尺多长的木片上书写,很难处理复杂的图形。在纸张上,却可以有更大的表达空间。这也让阅读者通过纸张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对欧冶子渊的震撼同样巨大。欧冶子渊没有想到,自己并不重视的纸张,在张诚手里居然能制作成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他终于理解张诚为什么坚持要用树皮麻杆来制作纸张,以及为什么坚持用纸而不是布帛来书写了。纸张装订成册,果然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之所以选择算术书寄送给两位大能,而不是把那本千字文寄来,是因为张诚觉得,简化字这东西不适合送到咸阳。众所周知,秦始皇和李斯自从并吞六国以后,推行的最重要的政策之一就是“书同文”,规定了李斯的小篆是天下标准文字。这个时候拿简化字去咸阳,相当于送人头给李斯。 第68章 显摆给公孙尼子看 油印技术很成功,张诚准备向公孙尼子显摆一下。但是这种显摆不能在张村进行。 张村全村都是文盲,大家都不识字,所以对简化字这种东西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如果给公孙尼子看到这东西,估计他会问很多问题。太多问题是张诚无法回答的。 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们,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简化字和阿拉伯数字、数学符号,这些孩子们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但是张诚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书册绝对不能给村外的人看到,这是村子自己的财富,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当然,等到那一天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张诚坐着牛车,带着巨大的木箱来到公孙尼子的住宅。 公孙尼子对上郡的生活已经很适应了,自从齐国也被攻破,天下只有大秦一个国家以后,公孙尼子也不再提临淄的事情,也不再讲齐国的文华鼎盛,只是继续以弹琴为乐,继续帮着上郡的乡民主持婚丧嫁娶和祭祀祖宗的礼仪。看得出,公孙尼子有一点躺平的味道。这也没办法,任谁的理想破灭,都难免会消沉一段。 张诚以弟子礼向公孙尼子行礼。虽然公孙尼子并没有教张诚儒家学问,但是作为礼仪方面的教师,张诚执弟子礼也并无不妥。送上食物和布料之后,张诚把纸张、全新的一套蒙恬笔放在公孙尼子的桌案上。又把一台油印机打开,放在桌案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公孙尼子问。 “这是咸阳寺工发明的纸张,可以用来书写。而这是我在张村鼓捣出来的叫做油印机的东西,可以将书写的内容复制几十上百份。送给先生。” 公孙尼子抚摸着纸张,这种平整细腻的手感很奇妙。 “只怕……很贵重吧?”公孙尼子喃喃道,这纸张细腻致密,比最好的丝绢还要细密。 “大概也没多贵,这里100张纸,大概成本也才两个钱,都是用不值钱的东西制作的,麻布、草杆、树皮什么的……”张诚说。 这样一说,公孙尼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过蒙恬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公孙尼子的字娟秀优雅。虽然不用木简,却自然成列成排,不长时间,一篇文章就写完了。摊开在几案上,公孙尼子很是满意。 张诚接过这张纸来看,一边朗读起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 这是荀子的《劝学》,张诚在另外一个世界是读过的,现在要他背诵,也是能背诵下来的。但是在这个世界,看到公孙尼子这样的荀子弟子亲自在纸张上,用漂亮的小篆书写下这篇文章,感觉又不一样。而此刻读起这篇文章,眼中不知不觉竟然有泪水充盈。 “哦,你现在识字了?”公孙尼子也好奇。 “啊,在军营里,蒙恬大将军教我认字了。”张诚很想把这个话题滑过去。但是公孙尼子并不打算略过。 “我倒是很奇怪,蒙恬是怎么教你识字的?” “也没什么,蒙恬叫人抽了我二十皮鞭。”张诚苦着脸。 公孙尼子放声大笑。虽然这孩子是这样被逼学习识字,但是这个方法还真的有效。看起来皮鞭和音乐的教化能力可堪媲美,不,明显皮鞭更有效一些。想到这儿,公孙尼子的脸色又有些黯淡。 张诚却拿着这篇文章不放手,“公孙先生,这是您写的文章吗?说的真好,这篇送给我!” 公孙尼子并没有想到张诚会喜欢这个,还是纠正了一下:“这是我师荀子所作,我只是抄写了下来。”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荀子所做,但是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犹豫,只是从身旁抽出一根麻线,把这张纸卷成一个纸卷,用麻线缠绕,放在自己坐席旁边,好像生怕被公孙尼子要回去一样。开玩笑,这是重要历史文物,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份纸张上的书法作品,是当世大儒公孙尼子亲笔所写,书写的内容又是大儒荀子的名篇,单纯就艺术价值就很高很高,文献价值和文物价值就更高,这么好的东西,又怎么能任由它流落在外。放在自己手边,以后吹牛逼都有话题。 “这个油印?”公孙尼子指了指张诚放在一旁的油印机。 张诚立刻拉过油印机,来示范油印机的使用,这次印刷的是李斯的名篇《谏逐客书》。蜡纸是张诚提前用小篆刻好的,张诚把蜡纸贴合在丝框上,从一个小盒里调出油墨,用一个小铜壶倒出一点汽油,调和油墨涂布在丝网上,然后用木棍滚碾,顷刻,一篇《谏逐客书》就印好。再续一张纸,再次辊压,又出了一篇。 公孙尼子都惊呆了。就这么容易吗? 比较着两张字纸,两张纸上的内容一模一样。就只是瞬间的事情。 虽然这篇《谏逐客书》满篇都是对秦国国王的吹捧,很有些李斯谄媚的味道,但是印刷这事儿,可是不同凡响,就看着这精致的印刷纸张,捏着鼻子也可以忍受着文字中那臭不可闻的味道和李斯那嘴脸了。 字写的一般,张诚学字不久,虽然自己觉得小篆写的还算规矩,但在公孙尼子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这个印刷啊……这简直…… 公孙尼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能印两张,就能印十张百张。把一篇文章印出来送给天下识字的人,也不过是片刻之功。若拥有了这样一个油印机,那一个人的学问岂有不大行天下的道理? 第69章 砸晕公孙尼子的重礼 “这是汽油,用来调和这个油墨。但是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汽油容易燃烧,要远离火。汽油也会飞掉,所以用后要把瓶盖盖严。”张诚示范着油印机的操作方法。 “蜡纸是蜂蜡所制,铺在这块铁板上,用这支铁笔刻写。用力要注意轻重,太轻就不能印出字来,太重就会刻破,脏污了纸张。” “一张蜡纸大约只能印两三百张纸,然后蜡纸就会破掉,想要再印,就得换蜡纸重新刻字……” 张诚絮絮叨叨的介绍着油印机的注意事项。 这本就是送给公孙尼子的礼物,在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手里,油印机是用来印刷课本和试卷的工具,但是到了公孙尼子这样当世大儒的手中,这台油印机就是帮助他学问播布天下的密器。 “好东西!”公孙尼子赞叹。兴奋的尝试着刻字和使用油印机印刷,手指上都沾染了很多油墨的污垢,却浑不在意。 “送给先生!”张诚诚恳地说。 纸张、笔墨,都还是寻常的文具。但这油印机可是很贵重的礼物了。不说机器本身,就是蜡纸、油墨都是非常非常精致的,看上去就所值不菲。而那种汽油,更是只有张诚才拿得出来。这样一份重礼,以公孙尼子就只是教授一些朝觐君王的礼仪来说,并不足以承受。儒家讲究的就是对等关系,受这样一份礼品,公孙尼子觉得有些为难。但是这份礼物又实在是无法拒绝,没有人比公孙尼子这样曾经在一个巨大的学派中浸淫半生的人,更了解印刷术的意义。过去在稷下学宫求学,学子们只能通过强记的方式记忆师长们所讲,回去后再逐一整理日间所学记录下来,这些笔记都是非常珍贵的。通常都不会示人。可以说谁掌握了完整的笔记,谁就有可能继承学派的衣钵,师长故去,就可以凭着一份笔记成为这个学派的掌门人。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整理《论语》,就因为子张等人掌握的笔记比较全,就让子张的门人更多,子张的学术也影响更大。 记笔记,写下自己所学,然后这些笔记的木简就会被珍重的保存好,即便是周游天下,也要专门有一辆车装载这些笔记,让笔记跟随自己,一路周游。甚至谁携带的木简更多,在诸侯国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被认为是学术深厚的智者。 现在,用纸张书写,自己一生所学差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能装下。而如果印刷出来,全天下有上百人能以此学习自己的学问,学术传承就能更加广播天下。 庄子曾经称赞施惠的学问,说他学富五车,公孙尼子在齐国求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同学们讨论学富五车能是怎样的渊博,有人计算说,五车之学,大概在两百万字上下。老子的《道德经》只有5000字,《论语》也只有字多一点。五车之学看起来确实也是非常宏大浩繁的藏书。而限于简书本身的贵重,即便是有志于学者,无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五车的文卷,更不用说拥有五车的收藏。 可现在,书写一页纸,是如此轻松。这样一叠百页纸张,就能容纳十万文字,五车的学问,就可以轻易装到一个小包袱里,随身携带,走遍天下。 更不用说如果通过印刷……油印刻板印刷固然是比书写要慢一些,但是印刷却很快,就算如张诚所说,一份蜡纸只能印制200页纸,那也是了不起的效率。全天下有能力书写和阅读的人,最多也不过数千人。这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能让全天下的人能够有五车的学问收藏。 当然,纸张保存起来可能不如木简耐久,潮湿以后纸张可能会损坏,但这又如何。书卷从来都是被人妥善对待、珍而重之的,只要保管妥善,这些纸张一样可以留存很久…… 更何况,如果全天下有100册这样的纸质图书,就不会因为一场祸乱、一次战争,就导致一门学术消亡。 公孙尼子无法拒绝这份礼品,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回报张诚这份馈赠,想了想,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公孙尼子展开那张得自师长的琴,据说这张琴曾经为孔子所有,这张琴曾经见证了孔子在曲阜讲学的无数岁月,子路、子贡这些人,就曾经听着这张琴的乐声,学习儒学,学习诗经,学习礼仪吧?今天,公孙尼子觉得自己应该将得自孔子的音乐,完全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就算这个孩子对儒学没有太大的兴趣,也应该让他知道儒学是多么美妙。 从关雎弹起,公孙尼子手指拨弄琴弦,一边高声唱颂着那些优美的诗句。 这是只给张诚一个人听的演唱会。 张诚对音乐并不在行。或者说,张诚对春秋以降的音乐并不在行。在后世,张诚听到过的音乐可多了,从咿咿呀呀的戏曲,到摇滚rap,音乐产业规模巨大,音乐风格种类浩繁。对张诚来说,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显得单调简单。 但是这一次听公孙尼子的演奏,又和以前都有不同。虽然都是同一张琴上的乐声,但是这次从音乐中,张诚分明听到了一种喜悦。这是公孙尼子内心的喜悦。乐声和歌声中甚至都不能说是喜悦,而是狂喜了。张诚一时也被这乐声、这情绪所感染。 “这个公孙尼子还是有些东西的……”张诚想着。 关雎,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一个青年人看上了河边一个大屁股妞的诗歌。好吧,张诚格调并不怎么高,他当然知道关雎讲的是人间纯洁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自己印象最深的就只是“窈窕淑女”这个词。身材丰满曲线毕露的那个女子哦,到底有多美? 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思春的年龄呢?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是什么样子的呢?秦朝的女子,要说在知识和文化上配得上自己的,大概没有。但是品行纯良的女子,哪个时代都不少,品行又好,身材又好,相貌又好的女子,才是自己择偶的标准吧? 公孙尼子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一肚子龌龊的胡思乱想,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了。今天开心、高兴、要歌唱! 唱到后来,公孙尼子的嗓子都哑了,因为拨弄琴弦,公孙尼子的指尖也流出血来,张诚这才发现不对劲儿,连声说“珍重,先生,珍重,就这样吧!”才止住了公孙尼子癫狂一般的弹唱。 这儒生发作起来,也挺吓人的。 第70章 从子弟校到工程部 印刷术在咸阳和上郡,都被有心人看重,但是这些有心人中并不包括蒙恬。 蒙恬对油印机一点都不感兴趣,觉得这是奇技淫巧,没啥实际作用,但是对纸张却很满意。这么大幅的纸张,又是如此便宜,用来绘制地图和军阵图最好不过了,自己发明的蒙恬笔在这种纸上写字,也格外漂亮,墨是黑的,纸是白的,写出来的字清楚得简直耀眼。更重要的是,这种纸张轻便,各种文牍如果用纸张来书写,整个大军的文件就可以随身携带,再不用木简那般笨重。 军人对一切轻便的东西都有天然的好感。 “这个纸,每个月给我送100张过来。”蒙恬对张诚说。 小意思。张诚连钱都不想收。 几个月的军中训练下来,张诚身体健壮了许多。能够写字以后,张诚经常帮着蒙恬整理案卷文牍,对军队的日常管理也已经可以算是熟悉。作为侍从能够近距离观摩蒙恬如何做决策、如何下命令,近身学习所得,远远胜过通过书本获得的知识。 接触久了,张诚对蒙恬还是很佩服的。统管三十万军队,监管地方民事、军事和修筑长城的事务,千头万绪,蒙恬却可以从容指挥。这种能力就已经是人间顶级的水平。别的不说,在企业里,能管理上千人的领导者,就已经非同一般了,而能管理三十万人!这个水平,张诚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蒙恬处理事务条理清楚,决策命令清晰直接,绝不拖泥带水,这正是一位杰出军事家的特质。三十万人的军队,在蒙恬眼中,真正重要的其实也就是几个人、几件事,管好几个人、管好几件事,剩下的就靠秦国复杂严谨的法律体系和军队律令体系自动运转。蒙恬只在最关键的几处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支军队运转自如,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也能让这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统一天下后,秦王政自封为始皇帝。除了建筑长城、修筑陵寝、修建阿房宫之外,又计划了巡游天下,扩建直道。从九原到甘泉宫的直道修筑任务,又落在了蒙恬身上。 这一条直道长达1800里,宽度平均在10丈以上,最宽的地方达到20丈。这条直道的修建,是长城之后的又一个巨大工程,在这项工程进行中,张诚被委派进行土木计算和后勤计算的管理。 蒙恬的说法是:“柱下史张苍认为你精通数算之学,足堪重用,那就是你了!” 土木工程并非张诚所长,但是如果只负责工程计算和物资调度,张诚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得到蒙恬许可后,张诚带了自己张村子弟小学的全部学生,一起进驻了直道工程指挥部。 这一群孩子进入指挥部的营帐,所有人都惊呆了。觉得大将军胡闹,弄一群孩子在工地上不是添乱吗?但是当张诚安排岗位工作,规划物资调度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员对这个少年又刮目相看。而当张村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按照张诚的调派,一一接受物资管理工作,进行各种工程计算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吏,对这班孩子都钦佩不已。 专业、严谨! 庞大的直道工程,被张诚分配成为若干工程段,每个工程段安排若干工匠、军士、劳役,每个工程段确定了施工的标准,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进入各个工程段,参与工程测量、工作量计算工作。在专业工匠的帮助下,孩子们绘制了清晰明确的施工段图纸,工程作业面剖面图纸,根据图纸和测量数据,重新核定了工程量,制定了工作计划。工程量的核定精准清晰,子弟小学在学校里学习的数学、几何学知识,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应用,一些过去并不理解的抽象图表和运算公式,在工程上得到了最真实的体验。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是对知识的深化。而对于工程部来说,这些孩子的加入,将工程管理数字化、数据化,让各个工段、各个部门的协调更加顺畅。 张苍和欧冶子渊都亲自来到工程现场视察,作为帝国最重要、规模最大的工程,张苍这样负责财赋计算的官员对项目进行视察和协调是应有之义。而作为寺工技术总管,欧冶子渊的匠师团队,负责对这项工程提供技术支撑。 张苍和欧冶子渊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童赞赏有加。他们第一次看到,数算之学是怎样在上郡这个边僻之地发扬光大,张诚一人之力,教化如此之多优秀的少年。而当这些少年知道欧冶子渊就是欧氏几何的作者、张苍就是九章算术的作者的时候,他们看这两个人的目光,和看其它官员的目光就明显不同,只要有空闲,他们就会围在这两人身边不断提问题,对知识的渴望,几乎要把两位大佬淹没。 直道工程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工程量的计算,也涉及到大量的工具使用、涉及到对人员的管理,张村小学的孩子们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人员管理和行政管理,但是作为团队的一员,亲身在这样的团队中经历这些,对社会的了解、对管理的了解也更加丰富。很多孩子因为这项工程,第一次了解到张村之外的世界,也第一次了解到如此之大的国家,是如何运作的。 在工程工具的使用方面,张村的金属制作能力再次做出了贡献。每一个工程段都设置了高炉,日夜炼铁,为工程现场制造各种工具。通过焦炭灼炼岩石和冷水降温的方法,开山破石。焦炭和石油在这个过程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高炉设计和建造、焦炭制作、石油开采和运输这些工作,都有子弟小学的学员参与。 不仅仅是男孩,女孩们也头戴着柳编安全头盔,奔走在工地现场。这些少男少女,在工程现场有另外的头衔,叫做技术员和工程师。 张诚给自己的头衔是项目部的总工程师。 所有技术员、工程师和总工程师,在项目部和工程段,都得到了极大的尊重。项目运营不久,蒙恬带着随从对直道所有工程段做了一次巡视,巡视结束后,蒙恬对随行的官员们说——工程数算和技术方面的事,全都听张诚和这些工程师的。 而在秦直道修建过程中,张诚的教学并没有停止,这次张村子弟小学采取了远程教学的形式,结合工程上出现的具体问题,张诚随手编辑教材和试卷,通过驿传送到每一个学生手中,学员们日间负责工程,夜间挑灯学习,定期将自己的习题通过驿传送到张诚手中。 说起来,张村子弟小学的科目相当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几何、机械这几科。这个时代不需要学习外语,孩子们因此能在非常窄的领域快速深入学习。子弟小学也没有设置体育、美术、音乐学科。一来张诚不认为自己有音乐美术教学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些农家子日常运动量足够大,也不需要额外的体育教学。有限的几年时间,理论结合实践,这些孩子成长速度飞快。张诚评估,用三四年的时间,这些孩子在知识水平上,在这几科,大多可以达到初中的水平。 第71章 焚书坑儒事件的另一种真相 最初规划的项目工段,多多少少都有理想化的问题,由于地质结构不同、施工难度不同,每个工段的进度也不同。工程进展到一定时间,就需要对工程计划进行新的调整,人员、方案、计划都需要重订。这个时候,张村子弟小学的工程师们就汇聚到工程项目部,面向总工程师进行汇报和商讨工程调整的方案。这些讨论,稚气未脱的孩子们表现的极其沉稳成熟。根据自己工程段的实际情况,条理清晰的汇报工程情况、问题疑难和计划方案。这些方案在会议上全面讨论,孩子们在讨论的时候也经常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争辩和质证。 看着这些孩子如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一样认真讨论的样子,张诚有一种成就感。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成就。相比之下,财富根本算不得什么,权势也算不得什么。这些孩子短短几年的学习就有如此的成长,随着知识的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未来他们到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 张诚制定了工程师轮调制度。 从工程管理角度,工程师轮调并没有什么意义。让工程师坚守在自己熟悉的标段工作,能确保工程最有效的进行,但是从成长角度,工程师轮调能帮助这些孩子接触到更多的问题、掌握更多的知识,帮助他们更快的成长起来。 对张诚的命令,孩子们并不理解,但是都绝对服从。因为在工程标段上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们发现,也许在整个大秦,都没有如同张诚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如果张诚认为工程师需要轮调,那么轮调就一定是对的。 事实上,工程师轮调还是出了很多乱子。走入不同的工程标段之后,计划和进度都要重新适应,工作方法和交流方式都要重新适应。好在整个直道工程的标准和沟通方式,都是由张诚和这些孩子建立起来的,在轮调交接的过程中,彼此也尽可能细致的交流了注意事项,一些小小的混乱,也因此得到了解决。而不同工程师轮调到新的项目段,也让整个项目的各级官员和工匠,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项目中期,张诚在上郡召开了一次项目进展情况说明会,每个工程师代表自己的项目段,面对工程部的负责人、张诚和蒙恬,汇报了项目进展的情况和后续的计划。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大卷大卷的图纸图表,在讲台上讲解自己项目段的情况。从规划方案,到工程标准,到具体技术方案,到进度情况,一直到后续的计划,都做了详细的解释。图表包括数字、数据、地图、道路剖面图不一而足。这种工程汇报方式,即便亲自主持过长城修造的蒙恬也前所未见,即便是负责天下财计的张苍也不曾见过,即便是负责寺工全面技术管理的欧冶子渊也不曾见过。每一个人汇报完成,全场都响起如雷的掌声。所有官员对这些少年都赞佩不已。而张诚并没有对这些汇报吹毛求疵。所有这些汇报,体现了这些孩子的成绩和能力,除非有严重的数算错误,张诚要求他们进行验算和重新核对,张诚对所有的这些汇报也给予了高度表扬。 “我说过,你是后勤方面的天才。”蒙恬在台下对张诚说,“现在我的看法有所改变。” “哦?” “这些人都是天才。”蒙恬肯定的说。“而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将军谬赞了!” “我都有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心思了。” “那是他们的荣幸。” “你不反对?” “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想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念头,好多人都有。汇报会后,很多人去找这些少年私下谈。但是少年们都表示,自己在张村子弟小学的课业还没有完成,还想在张诚校长身边多学一些时日。 “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以后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也许以后我就要从事工程方面的工作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是这些孩子。”蒙恬说。语气多少有些落寞的味道。 “没有战争吗?”张诚暗想,“这话说的太早了,以后的战争多着哩,只是大将军你未必能看到呢……” “工程结束以后,我派这些孩子到军中,和大将军学习阵战之术。”张诚回答。 工程还没有结束,一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天下。 强秦一统六国。这天下要如何管理,成为朝廷上讨论的焦点,先例是周天子分封诸侯,将天下分成上百个封国,由公侯各自管理地方。这个方案很有吸引力。如果分封列国,那么无论是秦王的子孙,还是功勋彪炳的将军,乃至地位崇高的大臣,都有机会成为新的侯王。甚至六国世系也有机会重新获得封地——周灭商以后,仍然为商朝后裔保留了宋国作为封国,不薄待前朝,也是均衡天下力量的一种方法。给前朝贵胄以礼遇,能最大限度降低敌意,避免地方对新王朝的抵触。分封天下的方案暗中得到了军方势力和一些大臣的支持,由博士淳于越上书陛下,希望按照周制,重新分封天下,让动荡的天下早日恢复和平。 但是嬴政说——如果保留六国的封国,那我这些年的仗不是白打了? 通过宫中内侍听到嬴政这句话,知道嬴政心意的丞相李斯,静思数日,终于上书《天下郡国疏》,力陈周分封天下,导致八百年诸国纷争,天下动荡由此引起,欲天下安宁,王朝万世一系,最好的办法乃是政由天子,官吏亦出自天子,也就是仿照秦国多年行使有效的郡县制,放大到整个天下,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郡守均由天子委任,可以轮调升迁贬谪,但不可世袭。 此论一出,朝议纷纷。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者多是秦国青年官吏,因为自己资历浅薄,但是年富力强,如果采取郡县制,则自己有机会出任郡守县令,掌管一方。但是老臣勋臣对郡县制不以为意,拿出来的理由是过去秦国偏居一隅,郡县管理有效。但天下之大,从东海到西岭,从北漠到南海,设立郡县,快马送报,朝廷政令也需要月余才能抵达边僻之地,地方有事,又需月余朝廷才能知晓,一往一来,信息交通甚至要一个季度,当地情况可能早已发生变化,郡县制不适合对远方国度的管理和治理。 在这种争论中,丞相李斯再次上书,说六国灭亡,天下初定,各国仍使用旧有六国史书教育当地,不能归心。丞相李斯要求天下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籍,限期收缴民间私藏的《诗》、《书》等书籍并烧毁,禁止私学,想学法令的人要以官吏为师。身处争论中心的嬴政允诺了李斯所请,于是在咸阳举行了一次焚书,将在咸阳市井搜罗的诗、书和六国史书,堆聚在广场上,一把火烧掉。据说熊熊烈焰高入云霄,所有人为此震撼,以诗书为生的儒生嚎啕哭嚎,连身在阿房宫的陛下都能听到。 焚书之后,关于郡县制和分封制的讨论一时沉寂,郡国论占了上风,朝廷开始规划郡县区划,筹备外派郡县的官员。秦国的世家、勋臣、高官们将注意力放在如何通过郡县制度划分政治权利实力范畴的紧张斗争中。市井争论也少了很多。 但是过不多久,方士卢生、侯生等替陛下求仙失败后,携带求仙用的巨资出逃。负责追缉调查的官员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发现卢生、侯生平日有私下谈论秦始皇的为人、执政以及求仙等各个方面不满之词,陛下看到案卷后大怒,下令在京城搜查审讯,抓获方士460人并全部活埋,这次处死的多数是招摇撞骗的方士,但是其中也混杂了若干腹诽陛下的儒生。这一事件便被传言陛下有灭儒之心。引发天下儒生恐惧,很多儒生纷纷改换了冠服,伪作其它门派的门人。 公子扶苏担忧民间对朝中政令的反对,忧虑儒者与大秦离心,于是上书劝诫陛下以宽为政,灭国之后不必灭史,更不能妄杀天下儒生,陛下震怒,贬扶苏回上郡监督蒙恬大军和直道工程。 这一系列事件,史称焚书坑儒事件。后世历史学者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不可宽恕辩白的暴行,焚书坑儒也是秦国灭亡的诱因。 在工程部,张诚看到了被陛下下放到上郡的公子扶苏。 被贬谪的扶苏,并没有一般人猜测的悲苦落魄,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又好像是回到了第二故乡。毕竟,这些年,除了在咸阳,扶苏度过最久的地方就是上郡。这里的山川风貌,民俗物产,乃至这里的人,有很多都是扶苏熟悉的。 但是站在直道工程部的门口,扶苏还是觉得有一点陌生。 第72章 赵杏儿和盐汽水 和当初修长城的工地现场尘土扬天,现场乱糟糟的情形不同,直道工地现场秩序井然。不同工程队、工程组井然有序的在作业面配合工作。伐木、掘进、夯土、铺路、制作工具、维修工具、乃至生火造饭的小组都按部就班的操作。这种场面,甚至有了一种军阵之中的气味。 “这种管理,我们称之为统筹之法,”面对扶苏的疑问,张诚简单介绍这里的工程管理理论。“很多工作都基于前一项工作的基础进行,但是工程浩大,既不能所有人都去从事前置工作、也不能大家停下来等待前项工作完成,这都会造成浪费。因此我们计算了各个工序所需要的时间和前后次序,按照总时间总人力最优解的方案,合理分配分组,协同工作。这样原来可能需要三个月的工作,可以缩短在两个月内完成,同时工程质量只会提高不会降低。这种统筹之法我已经教授了门下弟子,此刻在所有的工程段都按照这个原则在进行。直道工程虽大,但是能在陛下要求的时限内完成,甚至能够提前。” “我看你对人员的管理,符合军伍之道,甚至能看到蒙恬将军的影子,这些年你在蒙恬将军身边学习的不错啊!”扶苏赞叹。扶苏对张诚在学术领域的发展并不了解,只以为所有这一切来自对军伍管理的领悟。 “蒙恬将军教我良多。”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毕竟在工程的人员管理方面,很多制度就沿袭自秦军制度。而工程部大部分基层管理者原来就是军队中的低阶军官。“我已经派人送信给蒙恬将军,估计蒙恬将军下午就会到达这里迎接公子,还请公子在我们工程部休息一下。” 扶苏这时注意到张诚的属员中,居然还有一位女子装扮的人,无论是部队还是工地,出现女子都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于是指着问——“这位是?” 女子微福施礼“见过公子。” 张诚则介绍说:“这是我的工作助理,叫赵杏儿。帮助我处理很多日常事务,能力很强,经报大将军许可,准许在我营中帮助我处理文牍。” 扶苏了然。 以女子为副手和助理,这种事全大秦都没有。但是女子执掌权力也并非不可接受,自己的奶奶、太奶奶、太祖奶奶都曾经执掌权柄……不过当然,这些奶奶们有时候也会捞过界,所以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看张诚和这个女子两个人的神情,两人也许不只是工作关系那么简单,至少,这女子看张诚的目光中就有仰慕之情,这种目光在看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至少,在面对自己这个陛下长子的时候,这女子的态度只是如寻常下官见到上级的礼貌和平淡。 赵杏儿是张村子弟小学的4位班长之一,几年以来,赵杏儿代替张诚进行班级教学,又在直道工程前期,奔走在工程段管理一方,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般这个年龄女孩的腼腆和羞怯,而是和所有工程师一样,日常行事大气,在跟工程队官员、匠人交流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在一众张村子弟小学的同学中,赵杏儿以班长的身份和极高的成绩,受到同学的尊重,同学们见到赵杏儿一律行礼称班长或者师姐。只有在张诚身边,赵杏儿会收敛起泼辣性情,发挥出女性细腻的一面,任劳任怨帮助张诚处理各种图纸、文件,安排日常事务和行程,甚至在生活上也颇多照料,甚至张诚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多数也都是赵杏儿亲手洗的。 张诚怎么看? 张诚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心理上是早已成熟,生理上是刚刚迈向成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龄。但是对身边事、感情上的事,张诚并没有什么打算,一直以来他的看法都是,来到这个时代,不指望找到一个心灵伴侣了,那就随便是个什么女人都可以吧。对年龄相仿的赵杏儿,张诚是欣赏的,但是也仅限于欣赏,由于心理年龄相差很大,张诚还没有对赵杏儿作为女性的意识,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把她当做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看待。毕竟,她也才只有十五岁而已嘛。 赵杏儿的哥哥赵三球,就是那个发明了蜂巢六边形蜂巢础工艺的人。现在在北面的一个工程段负责全面技术工作。上郡这面的民俗,男孩往往以球为名,三球指的是家中第三个男孩。这个球,细说起来不雅。但是一个村子里就有好多三球四球,人人都这么叫着,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蒙恬是下午到达工程部的,按照君臣之礼参拜了扶苏——虽然扶苏并不具有太子的身份,但是一来他是王子,二来他是秦王派到上郡来监军的,代表了秦王。所以虽然两人旧识,又关系亲厚,但是此刻仍然是要以对君王的礼仪参拜。 蒙恬是工程总负责人,蒙恬来了,自然就是工程部的主人。所以晚宴是扶苏坐在主位、蒙恬坐在主陪,张诚的位次还要靠后一些,而赵杏儿作为张诚的副手和助理,紧挨张诚落座。 宴会是丰盛的。为扶苏接风的宴会,自然要丰盛而合乎其身份,不过在这样的项目部,是不会为扶苏准备七鼎的排场,也没有钟鼓相和。羊肉、鸡的各种菜肴一样一样的端上来。工程部没有咸阳扶苏府那样的漆器作为餐具的气派,也没有这样那样的青铜礼器。张诚很早就禁止在自己家里使用青铜餐具和厨具了,在没有钢铁的时候宁可使用陶鼎烹煮,到了有钢铁以后,高炉出来的第一炉铁水,就被张诚制作出一口大铁锅,铁锅冷却后,张诚一路举着这个锅就放进了自家的灶台,从那以后,张村就流行起用铁锅烹饪的习惯。 和传统秦国菜肴以烹煮为主不同,这次宴会上的菜肴,兼有炖煮和烹炒。菜色也足够精致。新奇的菜肴让扶苏这个习惯奢侈生活的人都赞叹不已,看到有侍从向酒杯中倾倒透明液体的时候,扶苏还是问了一下:“我们勤于王事,就不要在这里饮酒了吧?” 蒙恬却一大杯灌了下去:“这不是酒,是工程部上的特产,叫什么汽水,不会醉,这是好东西。就只有在工程部才能喝到啊!” 蒙恬看着陶杯里的液体,这液体清澈,一层层气泡从底部泛起,摸了摸杯壁,还是冰冷的。喝一口,气泡在口中爆裂开来,在口腔里回荡。这汽水甘甜,略带一丝酸涩,还有浓郁的草木香气。 “这是何物?” “其实很简单,这是炼铁所产生的一种气体,冷却后注入水中,就形成了汽水。水是提前烧开冷却的,浸泡了薄荷叶,调和了蜂蜜。加上气泡,就有这种效果了。汽水开胃解暑,我们制作完成装在铁瓶中,垂落在井中冷却,要喝的时候才从井中提出来,就是这样。”张诚微笑着介绍汽水的制作方法。 高炉炼铁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些气体用冷凝法收集起来,就可以生产汽水了。汽水是张诚喜欢的饮料,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一种让张诚有奢侈感的东西。相比汽水,所谓钟鸣鼎食都弱爆了。只是可惜,二氧化碳只是钢铁生产的一个副产品,产量极为有限。就算是张诚,也只有身在高炉附近工作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些。 盐汽水是具有工程部特色的待客之物,每次工程部召集项目段开会的时候,那些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就各个捧着一大杯汽水牛饮,赵三球那样的夯货甚至举着几斤重的铁瓶对嘴喝,毫无风度。 “等走的时候,给我装上四瓶来!”蒙恬挥手,早有侍从拿出四个秦军行军所用的青铜蒜头瓶。“你那个铁瓶,有铁腥味,用这个给我重装!别跟我说什么青铜有毒之类的屁话,老子是大头兵出身,活着干、死了算,没那么多讲究!” 张诚笑着点点头,赵杏儿接过四个能装10斤水的青铜壶,笑着走出帐外。 看着赵杏儿的背影走出帐外,蒙恬笑了笑,“赵杏儿这姑娘不错,看这身高也有七尺了,也可以嫁人了,话说张诚你也有七尺五寸的身高了,可以娶婆姨了,要不然你就把赵杏儿给娶了吧?” “我可还没行成丁礼呢。”张诚笑了笑,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起娶赵杏儿的可行性了。 “我看是个好事儿,要是定亲,我给你主持婚礼!”扶苏笑着说。“大丈夫娶妻生子要趁早。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张诚你可以算是已经立业了,趁早成家吧。早成家早生娃,繁衍子孙继承你万金家财,给你张家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儿。话说我今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子子婴也都七岁了!张诚你得抓紧啊!” “公子龙精虎猛,小人哪能相比。”张诚微笑着说,心中却如有雷声炸开。子婴是扶苏的儿子吗?子婴这个名字,张诚是知道的,胡亥死后,子婴就继位成了皇帝,最后咸阳城破,子婴献城,再后来子婴被项羽所杀,这些事儿张诚约略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子婴是扶苏的儿子,那么说胡亥继位后,并没有对扶苏的子女斩尽杀绝吗? 第73章 宠辱不惊的扶苏 酒宴散去,扶苏、蒙恬和张诚在张诚的办公室闲叙。看着张诚办公室满墙的图纸,几案上堆叠的文卷,墙边木架上堆放的书册,扶苏随手翻看,赞叹道:“张诚你不错,看到这些我就相信这个直道工程按时完工绝无问题。当初父王要修建直道,还有很多人反对,有人说工程浩繁,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更不知道何时才能修成,即便修成也要劳民伤财。今天看了你这里,我才知道,朝中诸公认为不可能的工程,在有心做事的人眼中,并非如登天一般艰难。” “难还是很难的,臣下修筑长城,虽然号称千里,但大多数工作也不过是把列国旧有的长城连接起来,就已经耗费无数了。直道1800里,却是要完全重新修筑,工程之大,还胜过长城。好在张诚主持其事,用了无数心力,管理的更是井井有条,这才能让工程进度提高,而所费又有限。即使这样,若不是因为上郡这里使用了咸阳传来的新农具,让粮产数倍增加,也支撑不了工程所需。这都多亏当年公子你派来治粟内史和寺工的匠师来普及农具,更特许上郡自行炼铁,才有今天上郡的发展。”蒙恬说。 “说到粮食,工程这么大,上郡的粮食可还能支应得开?民间不会因为修直道而陷入饥馑吧?” “公子仁爱!”张诚赞一声。都说秦法苛刻,但是扶苏这样贵为皇子,面对陛下亲自推动的工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工程会不会影响当地的民生,扶苏内心确实有一分温柔宽厚。 “这倒不是问题。上郡土地广袤,粮产丰富,现在上郡农家都有三年存粮,而上郡官仓,足够九年之用。修筑直道的,主要还是驻军和咸阳发来的罪徒。三十万驻军,干不干活也要吃那么多粮食,至于罪徒,也不过是三万人之多,这点人消耗的粮食,上郡还供应得起。”说到粮食供应,蒙恬就精熟了。 “父王派我来,说是监军,其实蒙家世代为秦国立功,蒙恬将军又是精通军伍,大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派我来不过就是让我在这面帮助蒙将军,看看地方上有什么难处,以我的身份方便下情上达,帮助蒙将军排忧解惑而已。”扶苏先挑破了自己的身份,话说开了,至少要说的漂亮,就能避免以后相处的龃龉。 “这是自然,不过臣下在上郡听说,公子是谏言惹怒陛下……” “陛下的胸襟可比苍天大海,哪里是听不得谏言的人呢……”扶苏摆摆手,“在朝议纷争的风口浪尖,我那个上书让父皇意外是有的,但也说不上恼怒。只不过怕我卷入朝臣的争议中,这才打发我到上郡来,远离纷争。你知道,我母家是楚人,若说是恢复封国,父王也会担心我母家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让我到上郡来,也就远离了这些人这些事儿。也是好的。”扶苏对这事儿已经想的通透。 “另外,我来之前,父皇已经上尊号为皇帝,现在称为始皇帝了。我父皇一统天下,功绩可比三皇五帝,皇帝称号名至实归。父皇说,皇帝称号自陛下始,后继之人可以继位称二世皇帝,此后三世四世乃至万世,无穷已。” 所以从今年起,那个男人就是始皇帝了吗?张诚想着,不过这事儿倒也没什么,这都是早就写在历史书里的事情了。只是始皇帝不会想到自己的皇朝二世而终,所谓万世王朝,最后成为一个笑话。 诚如扶苏所说,被派到上郡,是一种保护。但是在秦始皇晚年,扶苏远离咸阳,也未尝不是暗藏着危险,当始皇帝临终的时候,扶苏不在身边,就失去了皇朝继承最有利的机会,小人上下其手,最后难免会带来一场悲剧。如果这悲剧只在扶苏身上,还是小事,问题是这几个小人并不具备掌握皇朝管理天下的能力,这就让接下来的历史发展从几个人的悲剧,变成了整个天下的悲剧。 看到这个宠辱不惊,心思通达的扶苏,想到咸阳那个胖子少年胡亥,和胡亥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赵高,还有那个心胸狭隘的李斯,张诚觉得,历史的走向不该这样。 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啊!自己能做什么?揭竿而起吗?参与到天下纷争之中吗?哪有那样的好事?就算自己能揭竿而起,哪怕在秦末的战乱中立足,最后或者归楚、或者归汉,可看一看那些异姓王,又哪有一个好下场的? 更何况,自己最初的计划,是在秦末的战乱中,利用国家崩坏,管理真空的空白期,在上郡猥琐发展,奠定工业和技术的基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这猥琐发展之前厚积薄发的准备期而已。 蒸汽机的图纸就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柜子里,第一个车床的设计图纸也在那里。第一个内燃机不仅仅完成了图纸,甚至已经制作好了一个蜡模,只要自己想要,分分钟就可以用灰口铸铁浇筑出一台内燃机,加上各种曲轴、齿轮,就能带动各种机械。只要给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内燃机蒸汽机就能在上郡使用,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混到秦末的战争中,这是最蠢的一个选择。 但是眼前的扶苏,其实是个好人,蒙恬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虽然他曾经抽过自己20皮鞭,但是蒙恬为人正直,精通军事,无论如何并没有取死之道。 他们就要死在李斯赵高这两个小人手中吗? 张诚严肃的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在不透露未来历史走向的前提之下,能不能给这两个人一点暗示,或者帮这两个人躲过一场灾祸呢? “说到朝廷纷争,其实这几年朝中重臣死掉的也不少。”扶苏说了一句。 “是啊,我在上郡这面收到邸报,经常能看到有大臣无故死的消息。还觉得这几年怎么这么多人无故死。” “说来这事儿还和张诚有关呢。”扶苏说。 “我?”张诚惊讶。“公子你别瞎说,我一个少年,远在上郡,和咸阳的大佬们死亡有啥关系。” “碳气。”扶苏吐出两个字。 “碳气?”蒙恬和张诚都喃喃的念叨这两个字。 “据说医官研究,说碳气中毒死亡快,而且是毫无痛苦。所以畏罪的臣下,常常以碳气自杀,能没有痛苦留一个全尸,而对一些有罪的权贵,陛下不忍显剹(公开处刑),也会派内官送炭盆上门……还别说,确实比鸩毒更少痛苦。很多人都是面带笑容脸泛桃花宛如生前……” 妈的,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会面色桃红。死就是死,还有什么好死不成? “这倒也是,我曾经用死囚和匈奴俘虏试过,碳气中毒,只消五分之一刻就会昏迷不醒,半刻钟就会毒发死亡。”蒙恬摸着下巴。 我擦,你特么还真的拿活人尝试过!你个屠夫! 第74章 张村产业版图 扶苏到来,对上郡的军事民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扶苏抽空还专门去张村视察,看到张村户户都是砖瓦房,百姓各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扶苏对这里的富裕很是满意。 参观张村子弟小学的时候,这学堂已经换了一批学童,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和孩童们的读本,扶苏有一点恍惚。“这文字?” “这是乡间的俗字。乡民无知,学习小篆太吃力了,所以我们这里用俗字教学,重要的是讲讲道理。” “这字倒是和隶人们的字有几分相似。”扶苏淡淡的说。 秦国标准文字是小篆。但是标准的小篆多数还是刻印在石碑、铜器上。越是下级的简书,就越是接近隶书,底层的文牍是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字体。已经有了隶书的雏形。而张村小学这面使用的文字,却是简化后的楷书。说像是有那么几分像,但是如果细细追究,在这个时代会被认为是缺胳膊少腿的错别字。但是文字云者,还是为了把口语放到书面上,能读出来就行。 新版的俗字千字文都有拼音标注。现在小学的教学,入学后先学拼音,然后拼音识字,这样的效率更高一些。孩子们懂得了拼音,学会笔顺,就可以拿着一本千字文照着阅读认字,也给这一茬的班长们少了很多辛苦。 对俗字课本,扶苏未置可否。对于扶苏这样受过系统教育的王子来说,使用俗字很是粗陋。但是这只是上郡的一个乡村,这些孩子未来都只是村民,男丁长大后最多也就是进入军队做一个列兵,识不识字本来也不重要,爱怎怎地吧,倒是算术,扶苏亲自考问,发现一年级的幼童都能轻易心算口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是大为惊讶的。 张村的生活富足、秩序井然。如今张村的规模也比前些年的时候扩大了好多。连村墙都从最初的木栅栏,更换为高大的红砖墙,在塬上连绵起伏的砖墙,看起来都有了一丝城池的味道。砖墙上砌了观察孔,长枪也可以从这些观察孔刺出,防御能力是挺强的。 说到长枪,在砖墙中间或有一些小亭子,亭中就有成捆的长枪,如果有战事,这些长枪就近就会分发到每一个男丁手里,然后集体藏在墙后,悄悄刺杀来犯之敌。这些枪的枪尾还都插了一根横木棒,扶苏看着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武器?这么根横棒并不方便使用啊。蒙恬却冷笑了一声:“这都是狡猾的村夫伎俩!” 说着,蒙恬抽出一杆枪,从了望孔刺出去,横杆卡住在了望孔处。“这样用,就不用担心枪被外敌夺去了。小聪明而已。” “然而有效啊!毕竟村民不能和百战雄兵相比,只求自保,能想出这种办法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张诚在旁边陪着笑,其实这些设计都是在村里民团实兵演习的时候,发现刺枪会被敌人夺走反刺,才想出来的笨办法。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笨办法有效,就是一个好办法。 “越来越有墨家子弟的猥琐味道了。”扶苏淡淡的说。 墨家非攻,所以设计了很多攻城防守的器械。说墨家猥琐,只是和秦军大开大合的风格相对比而言。实际上,秦军在攻城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遇到墨家子弟。有墨家守城,就总会拖延时间增大伤亡,但是攻破墨家守城后,秦军的报复也是很残暴的,因此也传出墨家守城,秦必屠之的口号,让战国末年,墨家参与守城的时候,首先就面临守城方官员和百姓的抵制。 这也是秦人刻意造成的印象,是一种阳谋。 再次登临村中的了望塔上,俯视四野,田野一片葱绿。远处河滩旁也设立了工坊,山坡上有工匠在伐木,斧头和双人锯推拉,一棵巨树不消片刻就被砍伐下来。然后巨木顺着山坡滚动到山脚,在现场就被剥掉树皮,再拖到河这岸的木料厂,一层层叠放整齐。 “那些树要露天放置一年以上时间,让它内部干透,才好使用。树皮就直接送到河边的浸泡池,浸泡软烂后,可以用来造纸。” “木材放在那里,要是外敌来侵,岂不是可以用作工程器械?”扶苏道。 “那就只好放一只火箭,烧掉了事了。”张诚撇撇嘴。木材放在村外,确实有这种风险,但是和村里的人反复商量规划,也只能如此,主要是巨木沉重,搬运不易。就只好在村外就近处堆放,在木材厂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工坊,可以把巨木裁切成为各种尺寸,再运输才方便一些。当然,如果有机械,有蒸汽驱动的锯木机床,处理起木材来就更方便了。 看张诚这样说,扶苏也就没话了,从塔楼走下来,扶苏习惯性的去拨弄楼下的一个悬吊的青铜筒子,一推之下,响起清脆的钟声。 “是铜钟?”扶苏问。 “啊,只是一个示警的东西,不在礼制范畴之内,不违制的。”张诚赶忙解释。这个铜钟做成筒状,就是为了和礼制的钟鼎区分开。 钟声响了,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家中走出来,往塔楼这面看,几个青年还兴奋的取了长枪往这面跑。 “无碍的,无碍的,是公子扶苏来检查我们村的防备情况!”张诚大喊,又觉得这一幕似曾见过。 接下来扶苏依次参观了铁厂、蜂房、车辆厂、泥叫儿作坊和手套作坊。 泥叫儿作坊的生意大不如前,随着市场趋于饱和,销量也少了很多。虽然还能维持运营,但是张诚估计早晚会有一天这个小玩具不再具有什么竞争力。玩具这个领域还是挺有趣的,市场大、利润也不低,制作通常又简单,如果不做泥叫儿了,用什么代替品继续支撑大秦玩具市场呢?张诚一时想不出来。风车?竹管人?竹蜻蜓?张诚都认真的想过,但是想来想去,这些玩具都存在着不能模具化、不能流水化、容易仿制的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了。 现在村里的女人们,主要的收入还是缝制皮手套;村里的男丁主要的收入是制作车辆。至于村里的孩子,很多孩子靠着侍弄蜂箱,赚到自己的零花钱。养殖蜜蜂确实有一定风险,但是上一代的毛孩子们已经探索过了,传流下来一套完善的操作工艺给弟弟妹妹们,这些弟妹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张村的蜂箱现在已经超过一千个了。这些蜂箱一年能提供5万升蜂蜜,单靠这笔钱,张村就永远是整个秦国北方最富裕的村庄,而许氏商行靠着蜂蜜这一项,也成为整个大秦最有名的商行之一。 虽然蜜蜂产业能带来巨大的收入,但是张村并没有因此放弃农桑。实际上,粮食生产才是村长最重视的事情。每年按照时令耕地、播种、施肥、田间作业和收割。到了农忙的季节,张村宁可停掉所有其它产业,也要全力投入到耕作收割上。由于采用了咸阳和张诚发明的伪咸阳式样的农具和改良的田间管理手段,如今张村的粮食产量比若干年前翻了几番,现在张村的村民基本上都有超过三年的口粮储备,而村里巨大的公仓,屯粮足够全村九年所用。即使是战乱和大灾,村子也没有饥馑之忧。粮食产量高,按照国家规定的固定税收计算的粮税占比也就低,所以张村是整个上郡农税缴纳最积极、完成度最高的村落。除了按时交税以外,还会卖一部分陈粮给蒙恬的大军和修筑长城、直道的民夫。在粮食这一块,张村也有不小一笔收入。 陈粮谁都不爱吃。所以村民把陈粮都卖给了工地上。虽然是陈粮,但是大秦有法度,陈粮里也绝对不会掺和泥沙。张村的陈粮本来质量就好,再加上每个项目段上都有张村子弟负责,采购自然有倾斜。也是解决了张村陈粮过多的问题,但是随着粮产稳步提高,张诚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就需要做一点粮食转化工作了。酿酒酿醋榨油喂牲口都是办法。但是在酿酒这事儿上,张诚始终犹豫不决。现下村民已经有谷子酿酒的,可是酒能乱性,一个民族如果沉溺于这种麻醉品,最终并不是好事。如果张诚介入酿酒,除了扩大规模,再就是加一道蒸馏技术,提炼出高度酒和酒精。酒精在医疗、卫生方面有很多用途,说起来也有必要。但是高度酒一旦泛滥,在这个娱乐不足的时代……只怕对民风影响太大。 饲养牲畜是个好办法,谷饲牛谷饲羊,可以让牛羊快速催肥。出肉多。就算张村自己吃不掉,也可以制作成腊牛肉腊羊肉供应大军或者远销咸阳。 说起来咸阳距离上郡也并不算很远,直道通达后,快马到咸阳昼夜可达,而车队就需要多几天才能到达。要是这么想,始皇帝把扶苏送到上郡,一方面存了保全扶苏之心,另一方面,一旦有事,扶苏和卫队能顷刻抵达咸阳。有直道、有蒙恬保驾,始皇帝其实把什么都帮着扶苏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身边小人多,以及扶苏和蒙恬两个人蠢…… 第75章 第一奇书 每一次巡视张村,张诚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每一个项目都有这样那样的方向和可能,但是每一个项目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惯性,说要调整,其实并不容易。每一个决策都会有利弊,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方案。 就是前面这些想法,张诚也反复思考了无数次,最终也都没有结果。当然,另一方面是,所有这些项目,无论是榨油酿酒养猪,也都不是张诚内心中的未来。张诚内心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至少是烟囱林立、火光冲天、机器轰鸣,最少得有一个双翼螺旋桨飞机吧?是不是?绕月火箭和太空行走一时半会儿没法实现,但是双翼螺旋桨飞机能难到哪里去? 只要有蒸汽机、有车床,一切都不是个事儿! 实际上车床的原型在张村已经有了。在木作坊那面,有一个木旋车床,使用青铜刀片,就可以制作各种木旋,成品非常漂亮,张村的所有长枪都是用这个木旋车床制作的,枪杆笔直,表面光滑,这些杆棒浸透了桐油,使用起来非常顺手。这个木旋床是木作坊最大的秘密,从不准许外人参观,所以木工坊每年提供给大军的杆棒,也非常暴利。木作坊全力开工,2个熟练工人一天就可以制作上千根杆棒。 而用于机械加工的金属车床,原型图纸就藏在张诚自己的宅中。这个车床虽然结构简单,充分迁就了当前材料粗陋的现实,但是一旦制造出来,就可以制作各种精密的器件。有了车床,就能有螺丝、齿轮。有了螺丝齿轮,就有了传动装置…… 其实在张村,木螺旋也已经制作出来了,靠着工人的手艺控制,制作出来的木质螺丝螺母能严丝合缝的拧在一起,虽然工人不知道制作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张诚却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纪念的瞬间,如今,这一组木螺丝螺母,也挂在张诚自己的书房墙上。作为一件装饰。 张诚的书房,是整个张村最机密的禁地,除了张诚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里藏着张诚日常书写的手稿、图纸,每一张纸,都有可能颠覆世界。 其中就有好几种标准的引擎的原理图,一些工具、零部件的工程图,还有一些复杂的公式,张诚凭着自己的记忆,有时候还要重新推导这些公式才能把一个个体系逐渐推向完善。 这些文稿中,也有一些对社会体制的记录和思考,历史上古今中外各种体制的简略记述,在纸面边角,经常还有张诚的心得和修订。甚至还有一张世界地图,这张世界地图并不准确,只是张诚凭着记忆,重绘的一幅草图。虽然大致标定了各个大洲的轮廓,但是张诚知道,以这张地图作为依据去探索世界,百分百会尸骨无存——这种没有比例尺、记忆又不准确的地图,用它来作为指导,一定会迷路的。 在所有这些手稿中,有一份是张诚几年来一直在完善和修补的,这部手稿叫做《工程控制论》。是的,这本书的原稿是钱先生所着。张诚所学的专业就是钱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工程控制论是这个领域最基础的一部着作,在过去的岁月里,张诚无数次的翻阅这本书,买了几本都翻烂了,现在在闲余时间,张诚一点一点回忆这本书的内容,从目录到每个章节,能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虽然一些章节已经记忆模糊,但是靠着工程师的推理和运算能力,把模糊的部分也一点一点补足。 现在,这本工程控制论已经接近完善,哪怕有个别地方和原着有出入,大多数出入都只是文字层面,张诚相信在理论体系上和内容的准确性方面,这部书和那部书,应该没有大的出入。 只是,这部书现在是无法面世的,这本书超过这个时代的理解,只能自己做这个开拓者,一步一步去引领后来的青年,跟着自己,重新踏上钱先生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了。 钱先生是个奇人,一己之力为两个大国奠定了航天工业的基础,领导着一个农业国,开辟了星辰大海的征程。培养和聚拢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才俊。为国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正是因为有钱先生这样的先贤在前,张诚才有勇气在大秦这个技术相当落后,处于文化发展早期的时代,准备以张村为基地,重飞苍天。 比起进军星辰大海,张诚觉得自己的重返苍天的目标,实在是……太弱了。 所以这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下限,其它一切全都不是。 张村这个小小的村落,显然不能承载自己宏大的理想。但是那没关系,放大到高奴县,或者再放大一步,到上郡的北方地区,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楚汉战争主要集中在帝国南方区域,上郡这里会是太平的,也是无人关注的区域…… 送走蒙恬和扶苏,张诚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在油灯下展开一个纸本子,开始书写起今天所想。 随着扶苏的到来,直道的工程也快进入到尾声了,张诚也距离自己成丁的时间不远,一旦成丁,自己就要接受帝国的征召,进入军队服兵役,或者经常去服劳役了。 秦始皇也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成丁,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在咸阳的恰当岗位,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吗?去咸阳吗?咸阳那个地方是个旋涡,去咸阳也是要冒着巨大风险的。 展开一封来自咸阳的书信,是张苍的来信。在上一次的信中,张诚向张苍提出了一种观察结果,认为摆锤的振动是匀速的,可以用来计时,询问是否可以做一个测试,用摆动振幅时间将一天分成12个时辰,一个时辰分为120分,一分钟分为60秒。也提出自己试图确立一个恒定的长度测量单位。这种测量单位应该采取子午线千万分之一的长度作为标准长度,自己拟定这种尺度单位叫做米。取米字四通八达之意。张苍的来信就在讲这两件事,前者,张苍和欧冶子渊讨论过,认为摆动确实具有恒定的特征。也已经制作了一个秒摆。他和欧冶子渊通过测量子午线长度来确定了一米的长度,发现秒摆的长度恰与1米相等,他觉得这里面具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已经涉及到天道了。 张诚笑笑,这个实验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做过。自己就是在那一次实验中得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米尺。张诚将这根米尺和张苍寄过来的一根铜柱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长度很接近,就不知道哪一个更接近准确的米尺了。 同样的实验,如今有了张苍的背书,也就可以在张村子弟小学重复了。张诚写下这个实验的背景和原理,要求在各个工程段的学员,重复这个实验,重新制作秒摆和米尺。最终米尺用钢条制作出来,和在张村的这两根尺子进行对比。同时要求学员们写出自己的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报告,详述自己得到结论的过程。这封书信次日一早一名由现任的小学班长负责刻印,油印成若干份,寄送给各个项目标段。 第76章 理工男的情话是如此粗糙 扶苏就住在蒙恬的军营里,并不东游西逛。蒙恬也每日陪伴在扶苏身边,看起来是事事都需要向扶苏汇报,看起来扶苏是一个尽责的将军,实际上也许只是因为蒙恬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扶苏。 而直道的工程终于进入到了尾声。各个标段在最近的时日陆续合龙。一条宽阔的直道,从九原郡直抵始皇帝的离宫甘泉宫。如果始皇帝要出行巡游天下,沿着这条直道,经上郡、入九原、跨越草原一路东行,就可以到大海之滨,据说在那里能看到海上仙山,乘船就能到达蓬莱仙岛。 在整个工程完工的时候,张诚举行了一个道路通车的剪彩仪式。就在上郡的一个工程段,在这里,蒙恬和扶苏象征性的落下最后一块铺路石,然后挥刀斩断一条红色的布带,意味着道路从此畅通无阻。 “可通行千年!”蒙恬自信满满的对扶苏说。 公孙尼子作为主持通车大典的礼官,指挥人演奏乐曲,吟诵: 吾车既工 吾马既同 吾车既好 吾马既宝 君子员员 邋邋员旒 …… 这篇马屁诗歌是李斯为始皇帝出行所做,据说刻印在10座石鼓上,认为会流传万世,纪念始皇帝车驾的盛大。用在此时此刻,倒也应景。公孙尼子虽然不齿李斯的人品,也一点都不喜欢大秦的制度,但是作为礼官,还是尽责的选择了这篇颂文在此刻念诵。也只有这篇颂文,能代表大秦的风仪,赞颂这条道路的伟大。 是的,伟大。无论公孙尼子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秦始皇自诩功盖五帝,战功如何不提,在建造公共项目方面,确实前无古人,如果说比较,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大禹王治水,能相提并论吧。 在这个剪彩仪式上,各个工程段的工程师们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列队站在张诚身后。作为这项工程的参与者和各个工程段的主持者,此时此刻,他们觉得非常之荣耀。一群少年此时此刻意气风发。在过去的数年他们也曾沐风栉雨,翻山越岭,和工程段的奴隶们一样做着辛苦的工作,吃着粗劣的饮食,排除无数的阻碍,克服无数的难题。此刻他们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这条直道终于通车,虽然很多少年还不能理解这条直道的意义,但是不影响他们此刻的自豪。毕竟这是大家亲身参与、亲手建造的伟大工程。 扶苏致辞,赞颂了始皇帝的伟大功绩,赞美了这条直道的伟大意义。蒙恬致辞,感谢了参与这项工程的众人的辛劳与付出,并表示会勒石为铭,将工程建设过程中的功臣的名字记录下来,供后世永远瞻仰。 张诚只是躲在各级官吏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自己的弟子们站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想去蹭扶苏和蒙恬的光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功绩。甚至对勒石为铭这事儿也不以为然……这固然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各位固然居功甚伟,但是在大秦的天下,够资格勒石为铭记述功绩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始皇帝。而自己这些工匠,没必要让始皇帝在路边的石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扶苏和蒙恬主持的庆功晚宴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多的酒,很多人都醉态酣然的彼此说着感谢、恭喜的话,张诚却在此时此刻仍然保持冷静,旁观着这一切,好像在旁观一场历史纪录片。几天之后,当蒙恬扶苏已经离开,官吏们已经离开,工匠和奴隶们已经离开之后,张诚在已经空旷的工程部重新又设宴,和所有弟子再次举行了一次宴会。 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在工程这几年,每个人都经历很多,成长很多,在施工现场的辛劳,自己身上的伤痕与印记,自己曾经的苦楚与孤独,喜悦与恐惧,当那些外人已经不在的时候,这一切对自己的校长、自己的同学,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大男孩们哭的稀里哗啦,女孩子们也都通红了眼圈。 张诚亲自敬酒,敬每一个人,感谢他们的付出,赞美他们的成长,一条一条细数他们的功绩。最后,宣布这项工程已经结束了,给所有人放一个长假,长假结束后,所有人要回到张村的学校,新建的张村子弟中学等待着他们回到课堂上,学习更多深奥的知识,只有知识,能改变这个世界。 入夜,张诚仍然没睡,独自坐在办公室巨大的几案后,对工程做最后的技术总结,这些案卷,未来都会是历史的一部分,直道工程的文档,未来可以成为大秦公路建设的重要文献。只是不知道,大秦未来还会修筑直道吗?替代大秦的大汉,还有能力推动这样伟大的工程吗?想一想接下来天下沦陷的场面,张诚不寒而栗。 赵杏儿提着一瓶汽水送到张诚面前。赵杏儿也没有大醉,只是双颊坨红。在灯下,这半醉的少女看起来有一丝妩媚。 “坐。”张诚示意赵杏儿坐在自己对面,低头写完这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合上报告,看着赵杏儿:“工程结束了,有什么感觉?” “就是……挺不舍得的,这几年工作很开心,做了那么多事,每天忙忙碌碌,一旦停下来,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都收收心。世界很大,要回到家里做好准备,才能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 赵杏儿对张诚的话有点不解,疑问的看着张诚。 “我是说,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养好身体,然后你们还需要学习更多。” “嗯。” “杏儿,你该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有喜欢的人没有?” “这……” “如果有,就勇敢去喜欢。” “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可以考虑一下我。”张诚说。 赵杏儿愕然,没料到是这样的表白戏码。 “怎么,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可以喜欢先生吗?” “怎么,难道我不是人吗?” “那我可以喜欢先生。” 工程师的情话就是这么粗糙,也怪张诚,在学校里并没有开设文学课程,没有教会大家如何讲情话。而在工地上的生活,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表白也是又粗糙又直接。 “那回去以后,我去你家提亲?”张诚直接跳过了情话部分。 “这么快?” “怎么快了?你看你都有七尺高了,我也有七尺五寸了,早都够了大秦的结婚标准。再不嫁娶,就会被人当成没人要的了。” “你要这样说,师弟师妹们也都到了结婚的标准了。” “回去给他们安排,有互相喜欢的就凑成一对儿,喜欢别家的也都安排家里去提亲。”张诚觉得独乐乐不如与人同乐。虽然结婚这事儿不是个与人同乐的事儿,但是入乡随俗,既然学生们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那就把这事儿也张罗一下。搞个大秦集体婚礼也不是不行。 第77章 问嫁风波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算话,张诚既然说了要去提亲,自然就得去准备提亲。一家女百家求,夜长梦多。万一老赵家有别的打算呢,万一人家把女儿许了别人家呢?所以项目部一结束,张诚赶紧回到张村,先和母亲申请要娶赵杏儿。当娘的,对儿子娶媳妇当然开心,但是对赵杏儿这事儿,多少是没什么准备,不过都是一个村儿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从小看到大,对赵杏儿也很了解,母亲不觉得不妥,就张罗着要去赵杏儿家里打探口风。 张诚这样的现代人,全没有这些啰里吧嗦的规程,既然母亲同意,那就立刻自己去赵家,找赵老汉直接谈。 老赵刚从车辆厂下班,还没进院门,就被张诚堵上了。张诚提了一壶淡酒,一只腊羊腿直接迎上来,说:“叔,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屋里说?”都是村里的后生仔,张诚平时和赵家的大球二球三球也多有往来,串个门啥的也是常有的事儿,虽然现在张诚已经做了村长,但是老赵还真没把张诚当做是大人物。 “叔,是这,我想娶你家杏儿,您看成不?” 这么直邦邦一句话,差点儿把老赵唬了个跟头:“臭小子你消遣你赵叔?”弯腰就去拎鞋子准备打过来。 “是说正经事儿,赵叔,我就是先来问一下你,征求你的意见。我喜欢你家杏儿,想娶她做婆姨。”张诚连忙按住老赵的手。双眼和老赵对视,表情非常真诚。 “要讨婆姨也没有你这样干的,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得让你家里长辈来提亲,哪能你自己上来找我要婆姨!”老赵也是被眼前这个二杆子给气乐了。 “我跟我娘说过了,我娘要给我办,我是先来问你老人家一句,这事儿能成不?” “成不成让你娘来提亲就知道了!” “那我就让我娘去准备!”张诚开心的摇动着老赵的手臂,忽然想起来,随手把手中的酒瓶和羊肉塞到老赵手里来,“您晚上喝点!”一溜烟跑掉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按照规矩来,张诚关心则乱,以为这事儿自己和赵杏儿两人同意,和老赵打个招呼,就靠谱了,完全忽略了这个时代的习俗和封建迷信的套路。 上郡这面的风俗,嫁娶要男方请媒人登女方家门,然后表达迎娶的意愿,女方同意,才能有后面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系列流程,甚至要数月时间才能完成迎娶。这种女婿登门找丈人说把你姑娘许给我,其实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如果女方认为你是羞辱,当场都会出人命。 老赵拎着酒壶和羊腿进到堂屋,一家子人正等着当家的回来吃晚饭,现在张村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一日都能三餐了,有些男人晚上还会喝一点小酒,老赵这拎着羊腿和酒壶的样子,一家人看得有点呆。酒能理解,腊羊腿咱家就有啊,怎么还到外面去拎一条回来? “嘿,在路上碰上个莽撞的后生,问我能不能娶咱家杏儿,这是给我的礼物!” “啥?”赵婶儿忽的一下坐起身,正在啃饼子的二球三球哥俩立马站起来,说是要找这个混账后生算账,赵杏儿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暗道老爹居然收了人家的礼物,这可怎么是好? “是哪个王八羔子?”二球急问。 “你们都认识。” “谁?”二球追问。 赵杏儿都紧张死了。手攥了衣襟,指甲都抠进肉里。 “张家那个小子,张诚!” “哪个张诚?”二球还在追问,赵杏儿却全身瘫软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就那个,给你们办学校那个张诚。张黑家的儿子,张寡妇家的那个儿子!”老赵想起来还是觉得哭笑不得,平时挺有分寸有本事的小子,怎么来了这么一出,堵到家门口问老汉嫁不嫁女儿! “我去揍他。”二球愤愤说,这厮太无礼了,欺我赵家没人了吗?三球却有点犹豫,虽然张诚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平时关系还挺好的,非得打上门去吗?不过他羞辱我妹子,这么一想,三球也站起身来。 “二哥、三哥!”赵杏儿急了。 “妹子别急,管他什么人,羞辱我妹子就是不行!”二球愤愤的说。 “那你跟他说了得来正经提亲吗?”赵杏儿眼看拉不住两个哥哥,转头问老爹。 “说了呀……嗨……怎么,你看上这小子了?你们不会是有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但是如果张诚来求亲,我就愿意。”赵杏儿通红了脸,但是却非常肯定的回答。 “这都什么事儿嘛!你们两个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没有”这一句下来,连在工地上泼辣的赵杏儿也扛不住。“没有私定终身,就是,如果我要嫁人,那就张诚了!” “这怎么说的,真是女大不中留!真是家门不幸啊!”老赵一脸悲切,这姑娘说俩人没什么事儿,但是看这个肯定、这个态度,这个之前紧张现在放松的样子,这说没事儿谁信啊! “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丫头!”老赵拎起羊腿就砸了过去。 这一晚,老张家是喜气洋洋,老赵家是鸡飞狗跳。 不过既然知道赵杏儿心仪张诚,而张诚也只是关心则乱,还表示要请媒人正式来提亲,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二球三球两个都坐下来继续啃饼子,赵婶儿也赶紧给老头子斟酒捶背一顿唠叨。好半天才消停下来,三球又拿这个小妹开玩笑,各种追问看上张诚哪里了云云,赵杏儿羞恼,却也大大方方的承认就是喜欢张诚,爱咋咋。老赵又是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儿里,咳嗽半天,赵婶儿又是一顿捶背。 不管怎么思量吧,眼看着赵杏儿也已经有七尺身高了,是个大姑娘,也确实到了嫁人的年纪,张村这些个孩子读书写字,又在工地上指挥工程,一个个心高气傲,真要是寻常农家子,赵杏儿也确实看不上。诚哥儿好歹也是全村人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也都觉得诚哥儿人品好,又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还是上造的爵位,家里又富裕,女娃嫁过去也是有福的,这出嫁还不出村,也挺好。 第78章 官媒 第二天赵家就等张家的媒人登门,没有。 第三天,张家也没人来。老赵觉得这就是张家那个小子拿自己寻开心的恶作剧。赵家的二球三球也都很焦躁,只有赵杏儿镇定自若。 第四天一早,张诚派了牛车,从县里请了一位官媒到张村,到赵家帮自己提亲。 张诚也是到处打听,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有官媒的。人口户籍档案都在官媒手中,超龄不结婚,官媒是要出面干预的。虽然民间也可以请私媒来介绍婚配,但是私人介绍婚配最后也是要到官媒那里登记才算合法。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请官媒上门来办了,既正式又隆重。 但是县城里的官媒哪有那么闲,张诚软磨硬泡,又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最后还是一小罐蜂蜜开路,才哄得官媒愿意专门跑这一趟。虽然秦法是严禁贿赂的,但是一来如果大家都照章办事,人家就说没有时间,拖你几个月半年你也是没脾气,二来官媒掌管婚姻,也有耍横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到时候给赵家推介别家的小伙子,你哭都来不及。一罐蜂蜜而已,吃光就没有了,留不下什么证据的。官媒大老爷也自然笑纳。 路上,官媒还和张诚说,其实我不是图你那一罐蜂蜜的好处,而是知道你是国家功臣之后,身上又有爵位,才特地帮你跑这么一趟的。 “是是是,对对对。” 进了村,张诚一路引路到了赵家,敲门问赵叔在家吗?开门的是赵婶儿,说老赵上工去了。 “那就劳烦媒人在这儿稍待片刻,我去请赵叔回来。”张诚屁颠屁颠去车厂找老赵,帮老赵请了假,拉着老赵往家赶。 “你娃急火火的干甚?” “赵叔我从县里请了官媒大人来提亲。” “那你娃还磨磨蹭蹭作甚,快些走!” 回到家,老赵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却把张诚拦在门外:“这事儿你不能进去!” 张诚这个恨啊!怎么我娶老婆我不能进去!但还是规规矩矩在门外候着。 不消片刻的功夫,赵氏夫妇礼送媒人出门。张诚猴急的想问,老赵两口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送出媒官,就关门进去了。给张诚这个急啊……这到底是啥情况呢? “成了。”媒官就两个字。 “到底怎么样?” “赵家有一女适婚,准许你张家上门提亲。接下来就让你家长辈准备礼品,登门求娶,然后规规矩矩按照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走完,最后才能迎娶!”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感谢媒官大哥!” “听我说啊,婚娶是严肃的事情,一切都得按规矩来,没成亲之前,尽量避免和女娃单独相处……别一天猴急猴急的。” “晓得晓得。” “那送我回县上,定亲以后要到我这里来做登记。” “好的好的!谢谢媒官大哥!我叫车送您回县上,车上这些礼品都是庄子里的出产,不值钱的,带到府上吧。” 媒官不吱声,点点头默许了。 这是张诚在大秦国第一次行贿成功,也并不是说大秦就有这样的风气,而是此刻心情大好,就想送东西出去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也浑没想到是不是会因此而败坏了社会风气。 当天下午,张诚的母亲就叫人抬着礼物去了赵家。照例只让张诚在院门外站着,赵家开门接了礼物进去,老赵两口子装作没看见张诚,只把张氏迎进门。这次的时间可长了。张诚在门外这个煎熬啊。抓耳挠腮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这点子事儿一下午就已经传开了,先是官媒到赵家,下午时分又是张母到赵家,那明摆着是给张诚求亲来的啊,到赵家求亲还能是谁,赵家就一个丫头,就是赵杏儿啊!这么说张诚要和赵杏儿成亲了?一帮半大小子都来赵家门口给张诚起哄,其中有不少还是张诚的学生。 这事儿张诚倒是泰然自若,老子已经到了大秦法定结婚年龄,赵杏儿也到了法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了,赵杏儿也喜欢我,老子上门求个亲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们几个站一排,女娃也站一排!”张诚拿出校长的威风。 拿出校长的威风,少年们就没脾气了,蔫头巴脑的站成两排。张诚看过去。“村儿里的粮食多,大家吃得都挺好嘛!” 少年们嘻嘻哈哈。 “也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回家跟家里大人打个招呼吧,该娶娶该嫁嫁,别错过了年龄,官府要是出面,不一定给你们配个丑八怪呢!” 这话一说,少年们纷纷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一个年龄小的初年级学生扯了扯张诚的衣袖:“校长,你要是娶了杏儿姐,我们以后管她叫杏儿姐还是师母啊?” 张诚脑袋嗡嗡的,没想到这儿还有个雷,略想了片刻,说“你杏儿姐嫁不嫁给我,你都可以叫她杏儿姐!” 好半晌,张母才被赵家老两位送出来。三个人都满面笑容,但是赵家人显然就把张诚当成空气,装作没有看到。看这情形,直到接亲那天,赵家人是不准备看见张诚了。知道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张诚也是没脾气。 走在回去的路上,母亲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签递给张诚:“这是赵家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去请个有学问的人占卜一下,如果和你的八字相合,就送聘礼定婚期!” 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这事儿我看就合适!张诚想这么回答,但是张诚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干的,还是接过木签,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 占卜找的是公孙尼子先生。公孙尼子接过两根木签,仔细看过,问了双方家庭的情况,又用蓍草在几上摆来摆去,最后微笑说:“命运是合的,大吉,宜子孙!”然后展开一张纸,写了卜算的结果。又印了自己的印信,递给张诚。 这就完了? 张诚很怀疑公孙尼子是在瞎算,就是在糊弄自己。但是不敢去问。公孙尼子看着张诚的表情,笑盈盈的对视着,说,有我的印信,我的卜算,到哪儿都好使的! 第79章 下聘 张诚母亲带着张诚的姓名生辰签子和公孙尼子写的卜辞,送到赵家,说请了最着名的公孙尼子先生亲自卜算的,大吉。赵家的年轻人逐一验看了卜辞,果然是大吉,都很开心。接下来张母就提出要择日下聘和选择成婚的吉日。双方的看法是争取在冬日成亲,因为冬季农闲,事情少,婚礼就可以更隆重些。另外就是一对年轻人都有早一点成亲的意愿,这事儿就成了。但是具体时间,当然还是要请人卜算的。 隔了几天,张家准备一份聘礼。礼物林林总总几十样,但是也都说不上贵重。聘礼制度是村子里故老相传一直传下来的,所有礼物都有固定的规制。无论是材质、数量甚至尺寸,都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富裕之家礼物会好一些,贫穷之家礼物会差一些,但也没有天差地别那么大。这些礼物包括玉璧、布帛、箱笼、活羊、醇酒林林总总各有寓意,但是礼物中最重要的是一对大雁。大雁是象征缔结婚姻的礼物,必须要有。即便贫民之家,为了娶妇也会去山里河边捕获一对大雁,贵族自然有专人帮助射猎。张诚并没有神射的本事,也没有猎户的才干,这对大雁是向许氏商行订货,商行委托了上郡的一名好猎手专门寻来的,这对雁个头大、毛色整齐光洁,没有外伤。也不知猎手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 玉璧是一对羊脂白玉璧。品相非常好,光润洁白。这双玉璧张诚也是花了大价钱,要商行找最好的白玉璧。许氏商行专门快马从咸阳送过来的。 其它箱笼之类,很多也是徐氏从咸阳调拨过来,一整套彩漆的箱笼,是楚地的出产,在上郡这面可是很难得看到。 所有这些之外,张诚自己额外在聘礼中填了几样自己选的礼物,一样是向村里手艺最好的大妈定制的一副小羊皮手套,和之前黑漆皮手套不同,这副手套是纯红色,用朱砂染色,宛如珊瑚一样明亮。此外还有一套黄铜的制图工具——包括圆规、量角器和三角板,装在一个黑色漆盒中。此外更有一刀一百张白麻纸,用铜铡刀裁切的整整齐齐,装在一个大木盒里。一对朱漆竹管的蒙恬笔,一套芦苇管笔和一盒墨汁。墨汁里调和了香料、胶,气味芬芳。 其它礼物也就罢了,赵杏儿对这组文具爱不释手。尤其是这套制图工具,制作极为精良,刻度清晰,比自己所用过的一切文具都要精美,甚至在张诚的办公室里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文具。 老赵夫妇不解女儿为何独爱这一套文房用具,说你嫁为人妇,首要的是多生养能持家,还搞这些写写画画的做什么?赵杏儿却觉得,学问之道无穷无尽,张诚以这文具送我,意味着结婚之后仍然会在学问之道上精进。 这些聘礼被张家邀请来帮忙的人抬着,绕村而行,一路进了赵家。每一抬礼品里都包括什么,村民看得是清清楚楚。纷纷赞叹张家娶妻的聘礼体面,依足了老规矩。但是样样都选的精致。而小学出身的女孩们,则暗暗赞叹那一组文具所体现的张诚的心思细腻,也纷纷议论,未来自己嫁人,聘礼中必须要有这么一套文具。男生们则对那套制图工具眼热。在工地上泡了那么久,对这些工具自是有了如武器一样的亲切之感。这套文具前所未见的精致,纷纷打听从哪里可以得到。 至于张诚专心定制的那副红色小羊皮手套。似乎就没人注意,少男少女们并不觉得这副手套有什么特别,赵杏儿甚至还觉得有些刺眼,看一看就放到了一边儿。张诚这一番媚眼儿,简直是抛给了瞎子看。 其实张村的人现在家家富裕,按照这个规模制备一套聘礼,可能玉璧要减两档、大雁没这么肥壮,其它的就也都没什么难度。当然人人都知道张诚家中更加富裕,车辆厂的分红、蜜蜂合作社的抽成、再加上泥叫儿积累下来的收入,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张家既然没有存了炫富压人的意思,赵家准备嫁妆的时候,也只要中规中矩就好,从这儿也可见张家母子的厚道,对亲家是多么的体贴。 也有乡亲觉得以张家的财势,聘礼应该更加隆重盛大才对,听人解说是张家厚道云云,也便了然,于是一口称赞张家母子懂做人。而赵家对这样的聘礼和张家的诚意也是特别满意,于是依足了张村传统嫁女的规矩,确定了嫁妆的清单,特别把家里全部的蜂箱都算到女儿身上,作为陪嫁和未来的脂粉钱。 张诚当然不在意这几个蜂箱。反复推让说要赵家留下两只蜂箱做种,反正赵三球自己就是养蜂高手,只要家里有上好的蜂王,不到一年时间,就会分巢若干,赵家的蜂蜜收入不会受多大影响。 这些细节上的争执谦让,构成了这次婚礼男女双方温情的一面。在未来很多年,仍然是张诚和赵杏儿夫妇回忆中很美好的瞬间。 秦朝的婚礼说简单也算简单,按前朝传下来的《士昏礼》的规程进行就好,说麻烦也都麻烦,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从媒人上门到正式迎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习俗上一般喜欢在春季结婚,结婚以后男方家里就算多了半个劳力,田地里的活儿就多个帮手。但是张诚却特别要求在冬季结婚,时间选在腊月,理由是腊月寒冬,村里的人都休工,人全和,请乡亲们大宴一场,也都有个乐。图个喜庆,又不耽误农事啥的。这个理由到底说得通不,赵家也没在意,赵杏儿更是坚决支持张诚的要求,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准备迎亲之前,依礼张诚和赵杏儿不能单独见面了。但是冬月的时候,张诚召集小学的毕业生返校集会,赵杏儿还是来了,虽然张诚赵杏儿两人已经议亲,并且下个月就要结婚,这次大家聚到一起,有不少同学起哄。但是皮厚如张诚,泼辣如赵杏儿并没多少羞恼。张诚站在讲台上,赵杏儿坐在台下的课桌后,仍然如一名普通的学生,一名班长一样。 除了这些同学,这次聚会多了一个人,就是经常往来张村帮助这面举行婚丧礼仪的公孙尼子先生。 第80章 中学筹备动员会 张诚说的是: 恭喜各位都通过了小学的毕业考试,又在直道的工作中表现优异,接下来各位应该进入更高级的课程学习,这部分课程我们称之为初级中学。小学的课程还比较粗浅,但是中学的课程就要深奥很多。我们计划春二月开始全新的学期。新学期的课程我已经编写了手稿,那这段时间就由各个班长把这些手稿刻印成册,春二月之前发给大家。 在春二月之前,先拿到课本的班长在阅读的时候有不解之处,可以来我家问我,我会详细解答,估计春二月春三月我会有两个月的时间留在中学给大家上课。但是四月我就成丁,举行成丁礼后,我可能就要去咸阳服役。那会很长时间不能和各位在一起学习。所以初级中学的很多时间,仍然要班长代课。如果有什么疑难,可以书信问我。 同时,我计划为我们的中学请一位新的校长,前不久我和大儒公孙尼子商讨,请求公孙尼子先生做我们的代理校长,在我不在张村的时候,以公孙校长为首,来管理这所学校。希望在公孙校长的领导下,大家能学问精进。 同时,公孙校长也会在中学开设一些课程,公孙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学问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能从公孙先生这里学到更多济世的学问。 这一番话很多人吃惊。 自学、班长代课什么的,是过去几年的常态,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张诚成丁后就要去咸阳服役这事儿,大家都没有料到。连赵杏儿也不知道这事儿。想到接下来新婚不久,良人就要远行,赵杏儿一时眼圈儿都红了。 几册厚厚的书稿送到几位班长手里,每个人的科目都不相同。此外每人领了一套钢板和一厚叠蜡纸,几只铁笔。这是要求大家回家后照着书稿刻印蜡纸,然后统一印刷的。 印刷机就在中学校的一间单独的印刷房里。巨大的木台上并排摆着四台印刷机,而墙边柜子里,码放着油墨、汽油瓶、纸张、装订用的针线等等,这些物事学生们都很熟悉,谁还没在课余的时候帮助校长印过讲义呢? 公孙尼子走上来和大家重新见了礼,并拿起名单逐一点名,算是彼此认识。学生散去,赵杏儿迟迟不想走,张诚微微笑道:“杏儿你先回去,我和公孙先生聊几句。”赵杏儿这才不舍的离开,心里想着既然良人不久就要服役,怎生找机会在服役之前多相聚一些呢。 和公孙尼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都无言,良久,公孙尼子说:“学生们都很好,都了不起。” “是啊,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但是你这面的学问,我都不懂的,怕是没法做好这个校长。” “这样啊……我明白了。这面教学使用的是俗字,公孙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这里是我手抄的篆字俗字的千字文,对比一下就可以看懂了。” “你这个俗字,和大秦的俗字也不一样啊……” “嗯,更加简化了一些。孩子们学字的时候都小,学起来很吃力,简化以后认字快写字快,也就一直这么教了。” “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阅读经史文献呢?” “他们也不需要研习经史文献。这些孩子都是农人子弟,他们求学不是为了在朝廷中担任官职,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做一个农人或者做一个匠人。用这样的字,做匠人足够了。也许以后匠人们都用这样的文字呢……” “这是误人子弟啊!” “您看我误了他们吗?”张诚笑着说。公孙尼子也无语。这些学生在直道工程上各个独当一面,说起来也确实不能说是误了。 “我们这些农家子啊,其实就只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过得舒服一点,就像泥地里的小猪儿,每天愉快的打滚,有吃有喝,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好一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就可以了。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大志向。教化天下那是您这样儒生理想,一统六国这是陛下的理想。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群快乐的村民最好。”张诚继续着自己主张。 “你说的你信吗?”公孙尼子被气笑了。看张诚做独轮车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理想绝不会是在小村的泥地里打滚,混吃等死一辈子。 “我信啊!要不我在泥地里打个滚儿给你看看?”张诚笑着说。 “别浑扯了!”公孙尼子合上书。“你所教和我所学相差甚远,你让我这个校长怎么当?” “我觉得孔夫子说得对,他说入乡随俗。您作为大儒,入了我们的乡,可以先问我们的俗,然后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想出来该教我们什么了。”张诚狡猾的说。“教学相长,您知道我之前也没有时间天天在学校给他们讲课,都是先给几个班长讲个大概,然后班长们教学生,他们自己做习题、自己写试卷、自批自改。其实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自我学习的。要相信他们,这是我看到的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了。” 听这话,公孙尼子若有所思。 “荀子的学问想必是很好的,先生也周游列国,讲一讲列国的风俗教化的情况,讲一讲各国的律法、历史和治国之道也是好的,张苍先生是您的师兄,想必您在数算上也有所长,指点一下他们的数算也是好的。还有礼法和与人相处之道,这些都是我所不知的,先生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下,怎么能说是没有内容可讲呢?” 公孙尼子眼中放出光芒来。 “文学之道就不是我所长,此前也只教他们写字造句,关于文学欣赏从来没有开过正经的课程,弄到现在这些孩子仍然是粗鄙的农夫气质,这方面您也有很多可为之事啊!”张诚非常诚恳的说,心里说:“妈的我连调情都不会,连个情诗都没念过,也好在赵杏儿也是个直性子,就直截了当谈婚论嫁了,想起来都惭愧。” 第81章 有一个猴子 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对这个人产生感情。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 在一个时代呆久了,就会对这个时代产生感情。 经历了十六年多的生活,张诚开始有一点喜欢大秦了。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不光有封建王朝和强大的始皇帝,随时可能出现的天下动荡,以及这个时代基本上是缺医少药,一点小毛病就可能断送性命。但除了这些,这个时代也有它的好处。 大气、质朴,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去实现点什么,对于张诚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亲自动手,以有限的技术做出这样那样的东西,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虽然这十六年的时间里,自己也因为各种顾虑,并没有全力以赴,但是毕竟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未来会有机会做更多的事儿。 服役这事儿是每个男丁必须经历的。自己尤其无法逃避——作为一个被蒙恬盯上,被秦始皇盯上的人,逃不了这一次。但是想到明年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即将在出巡的时候客死异乡,然后大秦很快就会崩解,这个时间非常之短,自己只要在动荡开始的时候溜回来,就能躲过这场劫难,这就是自己和同学们约定两年左右时间就会回来的理由。 到时候,这所中学就会改变为技工学校,大部分学生都会走上机械工程师的方向,一起开辟一个新时代…… 不过想一想,自己这般学生中,有几个比自己还大上几个月,明年岂不是也要服役?这些学生到底不能全部安安稳稳的完成中学的学习啊……这些去服役的学生,是不是也该给他们安排一下呢? 抽空的时候,张诚去了趟军营,拜谢蒙恬和扶苏。说到自己过一阵儿就要举办婚礼了,说自己明年春上就要服役了,估计会去咸阳吧? “对,你要去咸阳。父皇上个月来信还提到这件事,说上郡的那个张诚,成丁后要去咸阳陛见,要安排你在咸阳服役。”扶苏说。 “陛下还记得我?”张诚问,语气很感动,内心却很慌张。 “记得记得。何况你刚刚还在直道工程上成绩斐然,我和蒙将军都没有吞了你的功劳,都报上去了!” 听这话,张诚觉得秦始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像是恼怒的样子啊!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就问:“我在张村开了一所学校,您二位是知道的,这些学生都成了直道的工程师。他们数算能力都很好,在工程和财计方面也都有擅长,有几个学生也到了成丁的年龄了,看看是不是送到您这儿来,做个侍从?” 这个请求马上就得到了响应,蒙恬扶苏表示等到张诚婚礼的时候要登门去祝贺,顺便认识一下这几个孩子,现场考校一下,如果合眼缘,就直接安排到身边来。 少年们成丁服役,不一定会遭遇什么,要是被编到大泽乡去,就全完了。放在上郡,在蒙恬和扶苏身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办法,这两个也都有一劫。但好在是在正式的军事和行政序列。即便这两位遭遇不测,也不至于影响不想干的小人物。 “六国一统,以后就没有战争了。”蒙恬说感慨道,“这个将军当的无趣。我跟你们说,一个将军,就应该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这样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张诚觉得这话听起来挺熟悉的,似乎听谁说过。 “六国一统,也不见得就没有战争。这么喜欢战争就要活得久一些,天下那么大,看不见的远山这面没有敌人,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也没有吗?”张诚道。 “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会有敌人吗?”蒙恬问。 “你真的走到过世界的尽头吗?” “世界的尽头?”蒙恬指指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草原上有一些匈奴人,但是那些都是被我打的没有胆子再出没的小杂鱼了。从草原再往东,一路往东,就是大海,到了大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有人说大海上有仙山,也有人说大海的那面还有陆地,只要有陆地的地方,就会有人吧?大海之上大秦就没有征服,大秦不曾征服的地方还有很多。” “也都是蛮夷之地。”蒙恬说。 “东方的那些国家认为我们秦人就是蛮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蛮夷……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和神仙打赌,神仙说这个猴子跳不出自己的手掌,这个猴子一个筋斗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于是他跳上神仙的手掌就开始翻筋斗,翻啊翻啊翻,终于看到5座像柱子的大山高耸入云,猴子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于是就停了下来,为了怕神仙不认账,猴子就在中间的那根柱子下面撒了一泡尿,写上俺猴儿到此一游。就回来找神仙了,你猜怎么着?”张诚扯了个故事。 “怎么着?猴子找到了女娲补天的柱子?” “神仙伸出手,给猴子看,神仙的中指上写了一行字。” “俺猴儿到此一游!”扶苏蒙恬齐声说。 “就是这行字,指头缝里还有一股子猴尿骚味。”张诚木着脸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蒙恬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啥?” “大将军征程万里,可曾见过补天的柱子?”张诚反问。 “没有啊。”蒙恬不解的说。 “那就是了,那说明这世界大着呢,咱大秦的军队还没到过天尽头,所以将军你急着被流矢射死,还是有点早。”张诚毫无表情的说着这个冷笑话,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在战场上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个冷笑话,是巴顿将军讲过的。 “嘿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蒙恬可以带着大军哪怕去到天尽头!” “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赵佗做将军,远征南越,不知道南越是不是天尽头。”扶苏说。他也看出来蒙恬的情绪有点不对劲,直道修完以后,蒙恬的状态就不对劲,原来是因为战争都结束了,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南面的尽头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太阳初生的地方在汤谷。汤谷在哪里,大秦从来没有人去过。而太阳西沉,在极西的西方,这个西方到底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所以世界之大,大秦也许只是很小的一块,我们又怎么知道没有可以继续征服的土地呢?” “我愿意征服所有能够探索的土地。”蒙恬忽然又雄心万丈了。 “所以啊,大将军,莫要再说什么最后的流矢之类的话,在大秦的旗帜没有插上日升日落之地之前,每一个将军的使命还从未结束呢……”张诚看着西方落日的方向,那里天空如血红。好像有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82章 时钟和星星 张诚收到来自咸阳的书信,现在张苍、欧冶子渊的来信都是写在纸上的。读科学家的信很有趣,科学家们不会四六骈文一样洋洋洒洒,信的内容很丰富,但是词句却通常很简洁。几个人继续用图示、文字来交流最近研究的进展。欧冶子渊说自己已经测试了那个摆锤,觉得摆锤确实比日晷更加准确,而且不受日光的影响,正在思考如何用摆锤来制作一个可以持续计时的钟。但是摆锤有一个问题,就是摆动幅度会越来越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停止。自己在尝试给摆动不断增加一个动力,让它继续下去。也找了工匠制作了一个齿轮系统,用来将摆锤每一次往复变成指针的跳动,在一个圆盘上记录下每次摆动的刻度。就只是这个系统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经常推动摆锤运动。 欧冶子渊绘制了这个摆锤计时机构的原理,张诚叹服不已。这是发明了擒纵机构和齿轮组,但是没法解决钟摆蓄能问题。钟摆蓄能的机械解决方案是使用一个弹簧片,结合擒纵机构一起使用。这个发条要求坚韧、耐用,材料最少也要是钢片,青铜脆硬,做不成发条。 张诚画了一个小图纸,交给张村的一个手工匠人来制作这个壳子,又去铁工作坊定制了一根半尺长的薄钢片,这个薄钢片的制作难度很大,只能靠铁匠耐心的锤炼。几天后,张诚组装了一只可以上发条行走的小鸡。小鸡笨笨重重,用两只铁脚在席子上行走转圈。虽然只能走很小一段时间,但是看起来很活泼很有趣。 这个小鸡是用纸浆制作的外壳,用胶粘合。造型也说不上如何好看。内里的机关主要还是用青铜制作,齿轮、转轴装在一个青铜小盒子里,一根发条在其中卷曲,最终驱动齿轮转动,小鸡的两只脚就迈开步子在竹席上走来走去,张诚将这个小鸡拧好发条,把发条钥匙固定好,包裹好放在一个小巧的木盒子里,作为回信寄给欧冶子渊。在这次的回信中,张诚没有谈钟摆的事情,而是说自己刚刚制作了一个新的小玩具,请欧冶先生看一下,这个玩具能如何改善,更坚固耐用、更轻便一些,适合儿童玩乐,张诚说自己泥叫儿的生意差不多快到了尾声,想做一点可以流传更广的玩具来继续这门生意。 张苍的回信,提到对五星的运行轨道测量和计算,所谓五星,指的是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星,它们轨道的测量,涉及到历法的制定,尤其是木星轨道,还涉及到岁星历法的问题。 行星轨道计算的相关公式,如果有基础数据和观测资料,自己也能推导出来。但是张诚对天文并没有研究,所以无从去推算这些轨道。只是看着张苍发来的图稿和运算,帮助他做了一下演算,张诚的演算确定张苍的计算过程和结果都是正确的,但是用这些算式计算,绘制出来的星体轨迹,却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运动曲线,宛如花朵在天空盛开。张诚认为,这是地面观测,以地球为核心所看到的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是俗称地心说的观察结果。这种运行轨迹因为曲线复杂,让观测者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捉摸,这就是因为地球也同时在变化自己的位置,导致观察者和星体都是相对运行,所出现的结果。 这种曲线显然也困扰着张苍,按照这样的曲线,只能得出结论,就是天上的五星都是有灵的。他们自己在天空中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运动。但如果是有灵的,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走出更诡异的曲线,比如如同舞蹈一样前进后退呢? 张诚看着这些图表,叹了口气,回信给张苍说,自己也觉得这些曲线是不简洁的,一定有某种原因,让我们看到一个不简洁的运动。不然为什么天狼星北斗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规律,而五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诡异呢?如果不是历史上星官记录错误,那就一定是还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我们观察到的不符合数的规律。 和张苍的通信,越来越抽象高深,张诚觉得张苍一定快摸到了函数和微积分的门槛。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介入,张苍是否会独自发现微积分呢?张诚不敢确定。 在给张苍的回信中,张诚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说快马驾车在直道上奔跑的时候,当拉住缰绳的时候,马车虽然停下,但是人会前倾。几次都因此扭伤了脚,而当马狂奔的时候,自己会从车上后仰,前几天跌倒下来,磕伤了后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也不知道自己结婚的时候伤口会不会愈合。 这个小事儿是作为自己生活近况一部分写在信的后半部的。张诚希望从这里,张苍或许能发现惯性这一现象,如果能因此而触及到牛顿定律,那就再好不过。 赵杏儿作为筹备中的中学二班的班长,来请教新课本的时候,当张诚解答完课本中疑难的问题,赵杏儿帮助张诚整理桌面的文件的时候,也发现了这封回信,于是一时紧张,就来检查张诚的后脑。确实有一块因为跌倒而留下的包,碰一下还是挺疼的,但是并没有伤痕。赵杏儿嗔怪张诚,为什么还是毛毛躁躁,不能小心一点呢?然后接下来问:“你说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 学生们已经养成了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寻找答案的习惯,赵杏儿把这件事整理成这样的问题,张诚很欣慰,于是在信的末尾又填上了一句:我没过门的老婆问我,“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这个问题好像我从来没想过,但是细想,也想不清楚原因。” 补上这句,张诚觉得自己算是很清楚的暗示了。接下来该张苍烦恼了。 按照规矩,赵杏儿和张诚在结婚前这段时间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但是按照学校的要求,班长拿到教材以后,如果读不懂,是需要找自己这个校长来研讨解惑的,赵杏儿上门求教的次数比其他几位班长都频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结婚,赵杏儿变得笨了呢。 第83章 婚礼 这段难得张诚留在村子里的时光,过得很舒服,也很快。迎娶的日子也就到来了。 腊月里,村子各项业务都逐渐停止了,连蜜蜂都不出去采蜜了。家家户户盘点今年的收成,也置办过年的年货,村口的集市也正正经经又红火了一段时间。张诚迎娶赵杏儿的日子也到了。 一大早,张诚换上全新的礼服,在村中张姓同宗、一班同龄人和子弟校的学生陪伴之下,浩浩荡荡的前往赵杏儿家中迎娶,赵杏儿家大门紧闭,赵家人警惕的排列在大门前,阻拦张诚等人。 这是要为难新郎的意思,我家有女不能轻嫁,男方必须要证明自己家族的勇武和能力。 张诚请来做礼官的公孙尼子在大门前吟唱迎娶的诗歌,男方的宗族排队向赵家冲去,这都是千百年留下的婚俗,张诚闯进赵家的堂屋,冲进被层层防守的闺房,把穿戴整齐的赵杏儿抱起来就往外跑,一路上受到了女方家人们用薄竹片的乱抽乱打。冲出院门,张诚把赵杏儿放到牛车上,跳上牛车,抽了个响鞭,早有车把式催动犍牛,拉着车向张家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赵家响起了送亲的歌吟,歌声欢快中还掺杂着悲愁,诉说着女儿离家父母亲族的不舍。 这些很像是抢亲。张诚想。当然古老的婚俗,保留了抢亲场景的重现,而女孩嫁到别家,就是一场生离,女方的父母要表达最深切的不舍。 “抢了一个媳妇来。”这种礼俗,让张诚有一种野蛮的快感,这种习俗怎么就没传承下去呢?这么抢来的媳妇,让一个男人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啊! 歌声中,赵杏儿的眼圈儿也红了。 这个时代还不兴坐轿和蒙盖头,两个人在车上并排而坐,张诚看到赵杏儿脸上的泪花,低声说:“哭什么呢,统共两家也没离开三十丈远,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赵杏儿破涕为笑,嗔道:“出嫁的女子不好老回到娘家,会被人嘲笑的。” “我说能就能,结婚了就是两个家族成了一个家族,自然可以常来常往。” 张家的堂屋里,当中的几上摆着斗、尺、秤、剪刀、镜子和算筹,这就是所谓六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风俗,张诚觉得这六证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些代表着世间的测量工具。小夫妻可以从这一刻开始,用这些工具丈量天地,改造世界。 堂屋里挤满了人,张诚和赵杏儿在这里行大礼拜见了母亲,拜了天地,夫妻对拜,以示从今而后两人共同成为家庭,双方平等相待,共同继承家族的血脉,繁衍子孙,兴盛家业。公孙尼子又大声唱诵歌词,围观的村民纷纷祝贺。 在张家大门以外,摆开了一长排的几案,这就是流水席,所有村民在街边吃美食饮美酒,见证这喜庆的一刻,寒冬腊月露天就餐,稍微有一点辛苦,但是菜色丰盛,又让大家吃的很开心。 张诚和新妇举着酒杯,一张席一张席的走过去,向来道贺的嘉宾表达着谢意,在一张席上,张诚看到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微微一惊,还是走过去举杯致谢,低声问:“你怎么来了?”那人苦笑一声,也是低声回道:“咸阳呆不下了,我就沿着直道一直往北走,到了这儿听说你要娶妻,我就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张诚略一沉吟,说:“能先找地方住下吗?明天我去找你。” “我在木工坊做了一份零工。” “那好,明天我去木工坊。” 两人迅速交流了几句,张诚快步走到下一张席前,带着赵杏儿继续敬酒。 “那人是谁?”赵杏儿低声问。 “回头跟你说。” 一轮致谢,赵杏儿在喜娘陪伴下回到婚房收拾自己,张诚又引了几个适龄的弟子拜见来参加贺礼的扶苏和蒙恬,两个人对这几个后生很是满意。也便初定了几个人最后服役的去向,要啬夫张魁记录下来,这几个人服役要去蒙恬军中。 都走了一圈儿,酒宴散了,张诚又和母亲挥手送客。请工人们收拾残羹冷炙和竹席矮几,这才回到院落中。张诚送母亲回房,在灯下又再次大礼参拜了母亲,母亲笑着催促张诚回婚房去。这才离开。推开婚房,看到赵杏儿已经梳洗整齐,依然穿着礼服,却在灯下已经摆好了一套书,正在抄写习题。 “这么用功啊?”张诚说。 “啊,已经结束了吗?” “客人都送走了。” “母亲呢?” “我已经送母亲回房了。” “我看也没我的事儿,正好带了书来,就写几道题。”赵杏儿摆弄着桌上的书本,强作镇定。 “今天可以有比做题更重要的事儿……”张诚奸笑着说。 赵杏儿有点慌张。 张诚坐到赵杏儿身边,随手翻看着赵杏儿的书籍和试题。字写的可以算是很漂亮了,工工整整。赵杏儿是个用功勤奋的女子,也很聪明,并不拘泥于课本上现成的题目和答案,而是真正把这些知识用在了实处,在直道工地上,赵杏儿最初也独当一面,后来是因为张诚自己需要应对的工作太多,才从这一波学生中选了助理调到自己身边,而在这些日常接触中,张诚和赵杏儿渐渐就产生了感情,最后张诚挑破了这最后的暧昧直接示爱,赵杏儿果断接受,这个过程没有什么试探、考验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切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是这样想的。于是直接跳过了复杂的试探和表白、考验,就在工程部的那间办公室里,两个人简简单单的做出了决定和应诺。于是快速的进入婚姻的流程。 其实也是因为几乎从小就有接触,对彼此家庭、彼此性情也了解的太多,赵杏儿就是那个在最初就到泥叫儿作坊帮助捏小鸟的女孩。两个人很早很早就相识了,后来饲养蜜蜂的时候,赵杏儿也一直帮着张诚做助手,从最早分巢的时候就一直站在张诚身边,再到小学开学,赵杏儿也以卓越成绩和理解能力,迅速成为一名班长,又代师授课,管理着一班学生。即使在四个班长中,赵杏儿也是佼佼者。 在这个世界,赵杏儿注定不会如同普通的秦国妇女,嫁人之后就成为男家的一个劳动力、耕田纺线,围着锅台转,而是矢志成为第一批张村子弟小学中的一员,在张村的教育体系下不断成长,成长为一个技术员、工程师,在学问之路上不断前进。 第84章 潜伏 洞房花烛只是一夜缱绻,大秦社会还没有宋明时代的道学,这个时代的男欢女爱是明朗健康的。在上一个世界有过很多经验的老司机,在这一夜体验到了一个青春健康女性的美好,赵杏儿也在这一夜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黎明,赵杏儿推了推还在酣睡的张诚:“鸡叫了。” 张诚揉了揉眼睛:“天还没亮呢。” “该起床了” “再睡一会儿” “我该去见母亲了” “还早” “人家会笑话的” “笑什么?” “新妇贪欢,会被人耻笑的,我该起来见家里人,操持家务了……” 张诚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习俗,嘟囔着翻身起来穿衣,看着赵杏儿白晃晃的身体,又是一阵冲动。 “不要了,我们洗漱了去见母亲!”赵杏儿娇嗔。 两个人去拜见母亲,赵杏儿下了厨房准备早餐,其实张村的早餐都是千篇一律的,粟米稀饭、干饼子、一点咸菜。张诚家里的早餐额外还有煮蛋,也要挤羊奶来煮。 三个人在几案前吃完这简单的早点,张氏夸奖赵杏儿的稀饭煮的好,赵杏儿说哪里我还要向母亲学习。 收拾碗筷的时候,赵杏儿从院门向外看,整个村子还在昏睡中,只有自己家的院子里透出灯光,此刻自己家的院门开出一条小缝,似乎有人影在门缝后面。赵杏儿马上关上了门,掩着嘴回到婚房。 当地的婚俗,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灯,以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娶妇之家三日不欢笑,以表达对亲家的关怀。 张诚回房问过赵杏儿是怎么回事,听了也直是感慨。自己的内心中,总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相爱相处,其实这两个人都因为婚姻离开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原有的生活,对于父母们来说,子女结婚就意味着和父母分离,哪怕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相处的方式也必定会不同。 天亮后,张诚还是穿戴整齐,在村子各处转起来,最后走到了木作坊,看到正在一边锯木头的一个新人。 “新来的?”张诚看着他问。 木作坊的管事过来说:“新来的,叫许负。这面人手不太够,村里的人都休工了,他刚好来找事儿做。活儿干的还行。” 张诚勾勾手:“你过来一下。”两个人走出木作坊,在空旷处慢慢散步。 “怎么回事?” “陛下焚书坑儒,抓捕的主要是方士,我逃了出来,想一路往东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这附近,想到张诚小哥你有一面之缘,就贸然留在村子上了。能容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吗?” “很麻烦吗?” “陛下这次是下了死手,卢生侯生他们都死了,方士们四散。咸阳肯定留不下去了。据说廷尉下了搜捕的命令,要全天下的官吏捕捉,名单上有我。” “你现在用的验传是哪里来的?”这一路上的逃亡,在大秦境内是一定需要验传的,张诚不相信他没有验传就能一路逃过来。 “我早先重金从鬼市买到了一套验传,一直藏在身边。这次就是用了许负的名字,现在的身份是楚人。” “那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是齐人。在齐国琅琊海边,在琅琊经常能看到大海之中仙山浮现。” “我倒是听说你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去寻找仙山了?” “前几年是带了这些人出海,但是并没有到达仙山,最终很多船沉没了,一些人活着回来,流落在琅琊,我回到了咸阳复命,陛下本来是要我再带上三千人出海的,结果出了卢生的事儿,我也是被牵连了。” 张诚看着这个现在叫许负,以前叫徐福的男人,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羽衣高冠,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气质,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木作坊匠人的角色。 “你懂木匠之术?” “我曾经督造海船,也知晓一些木工之道。” “验传要是没问题,就留在木作坊吧。老老实实在这里藏着,少和别人打交道,避着点人。扶苏和蒙恬经常会到张村来,不要被看到。” “是。” “另外我问一下,你对碳气了解多少?” 徐福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人,说:“我听说现在朝廷要赐死高官贵胄,经常用会下赐炭盆,或者是罪臣自杀,如果罪臣不肯自杀,就会派内侍帮着他自杀。碳气毒杀能留个全尸,死后形容不改宛如生前,据说还没痛苦。这几年用碳气杀死的大臣有不少,赵高和李斯都用这种手段除去很多人。” 张诚心中黯然。碳气杀人这事儿,始于自己。没想到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恶魔。 “你们方士,对碳气有没有什么研究?” “我们炼丹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东西,目前无解。碳气无形无色,根本发现不了,防不胜防。” “中了碳气的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中毒不深,也会昏迷和没有呼吸,但是施救得当,把人带出有碳气的房间,也有可能救活,但是基本上很难,需要用银针刺穴,激活血脉,如果早一点抢救,也许能有一半的机会救活。” “你们有没有……刺激人加速呼吸和恢复假死者心跳的丹药。”张诚问。 徐福东张西望一番,摸索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有几粒丹药:“这个药性非常猛烈,会让人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它有长生之效,所以不曾献上给陛下。” “回头你去我的羊圈找两只羊试一下,用碳气让羊假死,然后实验你的丹药,还有你说的银针刺穴的方法。我叫几个学生安排这件事,回头我叫他们去找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办这事儿。” “遵命。”徐福的身段放的很低。 “消停一下吧,海上不一定有仙山,有仙山也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不要再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个好人吧!” 大方士徐福,就这样在张村潜伏了下来,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化名,在张村老老实实做一个粗木匠,只是偶尔会和几个中学的学生到野外去做一些事儿。具体做些什么,没人知道。 第85章 新妇 话说徐福也是秦汉之间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一般传说,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去海外寻找仙山,后世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传说徐福去了日本列岛,带着童男童女繁衍出一个巨大的种族。据说日本还有徐福后人,徐福七世孙还流传下家谱来。 但是张诚对这事儿是不信的。如果徐福后人能流传下家谱,那么日本就会早有文字,实际上日本的文字是汉唐以降才从大陆流传过去的,后来更是以楷书为基础创造了假名文字。如果徐福的子孙留下家谱,那日本应该有小篆流传的,实际上日本从来没有发现过上古的小篆,日本人的篆字也都是唐以后从中国学来的。 到了大秦,张诚才知道徐福去海外寻仙,至少尝试了两次。每次都带着数千人乘船出行。组织这么大的队伍,徐福不知道从始皇帝那里骗到了多少黄金呢。骗子都很善于搞钱。说来这才是他们这一门的真正本事。而这次出海,3000童男童女又有多少能活下来? 徐福留下了海外仙山的传言,这传言也贻害千年,后世一直有海上仙山的传说,还因此有了八仙过海的说法。骗子们的传承甚至比正经学问还要悠长持久。 方士这种人,其实也是古代的民科,他们对草药和矿物都了解甚多,炼丹的方士甚至被称为是古代的化学家。可惜他们更喜欢神秘主义的东西,总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来解释反应釜中的变化,据说火药也是方士们最早发现的,很多化合物都是他们最早发现和应用。在弄死人这事儿上,方士们比化学家也只有一步之遥。方士们的学说不成体系,至少不成化学体系。在搞宗教迷信方面,方士们也比不上后世的宗教家……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宗教家总是懂得蛊惑平民骗取巨量的财富,而方士们只会骗骗皇帝什么的,为祸也就有限。 说起来,几百年后的五斗米教那帮人,才是狠角色。 所以对于徐福的处理,张诚一时也没个好打算,徐福肚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怕是不能作为学问在自己的学校里传授,眼下就让他当个工匠吧,看看有没有改造的可能。 在秦始皇还活着的时候,收留徐福,多少还是有一点冒险,但是但凡能救一条性命,就先救下来再说吧,哪怕是路上捡的小猫小狗,都应该想法弄活它,给一口吃的,何况徐福这么大一个活人呢。 张诚在村子里转悠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学,教室里公孙尼子正在阅读什么,张诚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抄写篆字俗字千字文,不过是抄写俗字的部分,写的很有模样了。想到一代大儒还要学习写简化字,张诚也是有点唏嘘。 “新婚就到处跑?不多享受几天温柔的日子?”公孙尼子问。 “嗯,出来走走,习惯了。” “送你一本书吧。”公孙尼子取出厚厚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荀子》。这是公孙尼子自己印的书。翻开看,非常漂亮的小篆书法。 “已经印出来了啊?”张诚感叹着。 “印了两百本,我给咸阳的李斯、张苍都寄了去,还给我的几个师兄弟都寄送了,也托请他们分送给儒生们。” “那荀子一门是要光大了。” “这还不知道呢。各地都有不同的学术,只不过,借了你的油印机,荀子之说可以流传的更广一些,也……也不会轻易的湮没。”公孙尼子说,张诚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一点心酸,历史上无数智者的学问,弟子早夭、手稿遗失,往往也就消亡了,古书中有多少目录,很多书最后就只留下一个名字,里面到底讲过什么,却无人得知。 “我会讲一些荀子中的内容,但是并不会太多,还要看学生们的兴趣和接受程度,会选讲一点诗经。可能还会讲一点各国的历史风貌。另外,我想开设一门音乐课程,教孩子们弹琴唱歌和礼仪,你看可好?” “倒没问题,但是我这偏僻小村,可没有琴。” “你不是有一个木作坊,咱们自己做。我画好图样,让木匠制作就行,学生们可以自己组装调试。” “那我要不要也做一把木吉他出来呢?”张诚想。 “不要到处瞎转了,回去陪陪你娘子。听说你明年春上就要去咸阳了。那就珍惜眼下,多和家人相聚一些吧。” “喏。” 回到婚房,赵杏儿仍然在写着习题。 “有困难吗?”张诚问。 “还好。”赵杏儿搓了搓手,“郎君回来了,饿了么?我去下厨?” “吃什么?”张诚问。 “你和娘平日在家里晌午都吃什么?” “烤几个饼子,然后煮一点菜汤,就可以了。”张诚本想自己动手,想了想,自己不久也要离开村子,留下赵杏儿和母亲相处,刚结婚,还是让杏儿如一般的女人们做这些事情,以后家中村里都会少些口舌。 赵杏儿并没有想这么多,一家主妇负责全家人的吃食和家务,也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和习俗,懒婆娘傻女婿从来都是乡间流传的典型笑话。郎君不是傻女婿,自己也不是懒婆娘。 说是菜汤,是腌渍的冬菜,切了几片腊羊肉煮的汤。菜汤上飘着腊羊肉的油脂,很浓郁。头天晚上发面,取一块拍成厚饼子,贴在炉台上的铁錾子上,两面烘烤焦脆,散发着好闻的麦香。 冬日里吃这样的东西,最是舒坦。母亲也赞赵杏儿的手艺好。这夸奖是真诚的。张寡妇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服役,再也没回来。张家婆母去世的早,张寡妇在家里厨艺一道,其实平平。这么些年娘俩儿过日子,基本是凑合着的。若不是张诚早年泥叫儿生意改善家庭生活,早早过上有蛋有奶的日子,张诚的日子一定过得凄苦。 吃过饭,赵杏儿去洗碗,张诚抱着手在旁边闲聊,赵杏儿低声问:“一早你去见谁了?” 第86章 私语 “昨天婚礼上来的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你是去见他了吗?是什么人?”赵杏儿问。 “我在咸阳认识的一个故人。”张诚不想把这事儿说的太细。 “有什么麻烦吗?”赵杏儿问。 “麻烦倒是没有。这个人在村里住下了,在木工坊做了个匠人。由他住着吧。不过你们要少和他接触。” “我不会和外男接触的。”赵杏儿嗔道。 “我不是说你和外男接触,我是说你们,你们这些人,少和那人接触,不要打听他的事。”这个你们,在这种情景下特指中学的这些学生。 “知道了。”赵杏儿说。虽然会有点好奇,但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男人不会对自己说,而且一个木匠,想来也没什么大秘密。 “教材整理的怎么样了?”张诚换了一个话题。 “蜡纸我都已经刻完了,就等着他们几个的弄好,一起去中学校印刷就成了。” 两人一时无话。 “郎君真的要去咸阳吗?” “没办法,始皇帝陛下亲自定下来的,必须要去一下。” “我听阿爹说,有人服兵役,少年出家,白发归来呢……”赵杏儿一脸悲戚。 “不会的,这次不一样,我估计两三年就能回来。” “为什么?” “嗯,我在咸阳还认识一些人,能帮上忙。” “是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吗?”赵杏儿在工地上见过下来检查的两位大师。对这两位崇拜极了。张苍先生的初等数学到结尾的部分就已经很难理解了,据说张苍先生还要再写一本书叫做高等数学,初等数学就已经如此艰难,高等数学会是多么的深奥啊……喜欢挑战的赵杏儿对此神往。而在工地视察的时候,欧冶子渊也曾经简单的介绍过立体几何的粗浅知识,这对熟悉画图、热衷在平面几何习题上互相比赛的同学们非常有吸引力。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工段用木棍制作各种方体和椎体的模型,琢磨各种切割几何体的方法。 “嗯,会见到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张诚并没有正面回答赵杏儿的这个问题。实际上那个能帮助自己离开咸阳的人是赵高和胡亥。他们把大秦搞得一塌糊涂,秦法就废弛了。大秦倾覆了,离开咸阳就没有任何约束了。 “去咸阳那么久,那我明天就为您准备日常的衣服。郎君大概不知道,我的女红很好的。” “倒也没那么麻烦,我现在也算个有钱人,在外面用度是不会缺少的。”张诚淡淡的笑着。 “有钱有啥用,又不能带去咸阳多少,铜钱那么重,怎么携带呢……” “我在咸阳就存了一笔钱,还不少呢……这次我去,要让咸阳把这笔钱调回来。”上次徐福买滑翔机的那笔金子,一直存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当时觉得随身带回来太扎眼。现在想来,天下很快就要崩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咸阳不安全,咸阳是最乱的地方,反倒是上郡这面,虽然地处偏僻,似乎却没有成为战区。 “我以为郎君需要从这面的作坊收入中抽一些在咸阳结算,您却说还需要从咸阳调钱回来,这是什么说法。” “你这么说,我去咸阳这段时间,家里的账目就要你来负责了,和许氏商行的各种交易你也该知道一些,跟我来看账本,我跟你说一下。” 张诚拉着赵杏儿去书房。 书房是张家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的,因为这话,张母也从不进入。张诚说“阿娘您进来是没事的,就只不要摆放我的东西就好。”张母却摇摇手:“你那些东西我也看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 赵杏儿是唯一进入到这个书房的人。 书房的窗很大,木窗框上粘贴着刷了桐油的白麻纸,两层窗户,在透光的同时还能保温。在窗户最外面还有两扇木窗板,屋里也有两扇木窗板,里外都能单独闩上。这样就更加安全。纸窗棂让这个屋子的采光非常好。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沿墙是巨大的木架。书房正中间是一张高腿桌子。桌子后面是一张高靠背的木椅。书桌之上,散放着纸张和书本、文具。张诚把这些纸张先堆一下,然后去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几本厚册,是账本。 “我家的生意,主要是泥叫儿、蜂蜜合作社的管理收入、第一车辆厂的股份、手套厂的管理费、纸作坊的收入和铁作坊的股份。田地所产和自家蜂箱所产,其实占比例很小。这些年田地都是村里的阿叔们怜悯我孤儿寡母,帮着我们耕作,所以每次他们来帮忙,我们都要准备礼品的。这个册子里是田产的记录,每次哪些人来帮忙,我们回礼如何,都有记录的。这是恩情,我们要记得,也要厚报。” 张诚先抽出田产的册子。“每年的粮食产量、交税的数量、交税时间和税官的姓名我们都会记录。免得日后有龃龉。粮仓我一般每季度会清点一下,记录消耗和存货,做到对家中的用度心里有数,也要时时注意仓廪充足,避免灾荒之年匮乏。我家的标准是用六年积存,但是超出一年的陈粮每年腾出给粮商和军队。”这份家庭农产的账目精细清楚。赵杏儿一边看一边点头赞叹。 “泥叫儿的生意,这几年是在下滑的,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好在村子里现在各家生活都很好,并不太缺这笔收入,只是孩子们因此少了点零食。如果泥叫儿每月销售少于3000只,这宗生意我就要停掉了,对乡亲们来说这就不划算了。当然我家在泥叫儿上收入一直很高,毛利润大概能有八成。如果少于3000只,这泥叫儿生意我们就收回来,让家里的孩子们自己做着玩儿,算是给孩子的零花钱。” “自己家里的孩子?谁啊?”赵杏儿一时没转过弯来,忽然醒悟,脸红了一下。 “咱们总要生孩子的,以后还要生养众多呢。”张诚说。 “蜂蜜这块,咱们家从所有销售里抽两成,这两成一方面是我经营这宗生意应得的,另一方面,这里面也要扣一部分,用作这宗生意风险的准备。如果出现灾祸、如果合作社的乡亲们家里有难、如果需要大的技术改造,就要从这里出钱,所以这两成,我们只有一成是可以自由支用的,剩下那一成,我们不动,合作社里需要的时候在拿出来。正经做生意都要有这样一笔备用金,但是大家都要过日子,指望着蜂蜜赚的钱养活老婆娃儿。所以这个备用金我们来出。” “车辆厂的股份,是每年按照股比数量,跟车辆厂的掌柜一起商量分红的方法,家家户户,也包括在车辆厂上工的工匠们,按照每个人的股份按比例分红。但是分红不是把当年赚到的钱都分光,一般我们取当年利润的一半做分红,一半留在车辆厂的库房里,做车辆厂的发展资金。车辆厂我出资出技术,所以咱家在其中有三成股份。村上和其他乡亲、工人们共有七成。但是在车辆厂管理上,我有四成话事权,老魁叔有一成,掌柜的有一成,乡亲们有两成,工人们有两成。所以如果大事需要决策,要用话事权来说话。” “手套厂的情况和蜂蜜合作社的情况相当。但是手套厂我们要不断的维护雇主的关系,所以这块我拿了三成半的管理费。但是如果乡亲们不想和我做手套厂的生意,那我们家可以全都撤出来。” “铁作坊是官府专卖,咱家、官府和扶苏、蒙恬共有股份。官府占一半,蒙恬扶苏各有一成,咱家占两成,一成归作坊的匠人们共有。铁作坊工作危险辛苦。所以咱们的两成股子里,我们自家用度最多不超过一成,另外一成就是救济工匠们。” “纸作坊我们是雇佣匠人的,这宗生意花不多少钱,但是也赚不多少钱。以后读书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纸张以后会卖得很多,但是怕也很难挣到什么钱。这个就只要账目平衡就好。如果纸作坊和油印结合起来,书本会贵得多,按照同样字数木简的三成定价,就可以赚很多钱。但是我不知道这门生意未来会怎样,所以暂时不考虑规划。 然后咱家每年收入铜钱和花费的账目,是这本,日常每日有开销和收入,都可以记流水账,每个月将收支条目列入账本。就可以对家里的情况有数。 咱家的铜钱,日常开支的钱箱在阿娘的卧房里,大笔的存钱在谷仓下面的地窖里,这个我会每个月做一次简单的检查核对。 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些账目都要你来经管,每个月给阿娘讲一下就行。阿娘不看账本,但是要每个月讲给她一次,让阿娘放心,也让阿娘对生意情况家里用度情况有数。我不在的时候,和村里的交涉、和商行的交涉之类,你和阿娘一起处理。你要熟悉各种契约执行和账目进出,阿娘来定事儿就可以了。” 赵杏儿翻看着这些账目,看到末尾的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了,自己知道张诚有钱,不知道这么有钱。想一想接下来张诚要离开家乡,这一大笔财富要自己和阿娘两个女人掌管,也觉得责任重大,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么多钱……我怕管不好啊!”赵杏儿喃喃的说。 “没关系,我记账就只是为了对这些事务有数,却不是有聚敛贪财的念头,只要支出有理,就是都花掉又能怎么样,我张诚可是靠着一块黄泥巴创下这份家业的人,这几个生意都是小生意,什么都不算的!”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每天接触张诚的赵杏儿,跟在张诚身后求学不倦的赵杏儿,曾经亲自在工地上指挥工程部的赵杏儿,对张诚这句话深信不疑。自己最初接触张诚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鼻涕孩儿,从陶罐里蘸了一块饴糖给自己的那个毛孩子。 “这个账本我叫做应收账款,是在外面没有收回来的钱。包括在咸阳许氏总行的存钱、在这面许氏分行没付的账款、大将军军需供应未结算的账款,还有一些个人的借款,这本账后面是各种应收款项的凭据,钱回来的时候就要把这些凭据还给人家。” “这本叫应付账款,是一些我们应该付给人家,但是还没到时限或者没来领取的钱。我们有账目,有细则,付出这些钱就要把对方的凭据收回来。如果到期对方没有来取钱,我们就要找上门去提醒。不要误了人家的收入。”张诚最后总结。 “这些都很好啊,我觉得这个记账方法应该出一本书,或者单独列一门课,在中学开设这门课。哪怕家庭日记账这事儿,我觉得也应该在同学家里普及开。” “我是没时间去处理这个了,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编辑这本书,你可以开设这门课。但是不要拿我家的账本做案例来讲,这些数字有点吓人,怕大家接受不了。”张诚说。 “郎君你这个书房我很喜欢。” “喜欢你可以来这里写字啊!” “我是想,以后我也要有这么一间书房。” “那你可以参考这个自己画图在院子里造一间。” “这个桌子好高。坐着这个……这个……很舒服。” “这叫椅子。” “嗯,这个椅子很舒服。” 这桌椅其实做工很粗糙。虽然也是榫卯结构,但是材料厚重,做工粗朴。就——这个世道巨木几乎是无限的,这种独板的大桌子,可以轻易制作。但是桌椅的造型和宋代明代的家具全都没法比。既不轻便,也不优美。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双腿下垂,坐多久也不会腿麻。 “还可以制作一种榻,可以斜靠着读书,也很舒服。”张诚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美人榻的草图。虽然画的不准,但大概的形状和功能都体现出来了。 “这个很好啊,怎么不做出来给阿娘送去?” “一直忙,就……一直没做。” 第87章 陪嫁之风 新妇三天回门。 新妇回门的礼俗,其实就是向娘家人汇报婆家对自己好不好。张家赵家其实就隔一条小街。所谓回门,其实不过是推开这面门走到那面门。不过既然是礼俗,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推开门,赵家的亲族都聚在赵家,等待女婿和女儿回门。 依据风俗备了礼品,张诚和赵杏儿提着大包小包回门了, 到了赵家,赵杏儿自然就被阿娘拉到闺房里问东问西,张诚就被留在厅里,和岳父、几个舅子吃吃喝喝东拉西扯。 这才是和岳家第一次正式的家常饭。 赵三球在对面的神态不自然,第一次以舅子的身份,面对对面这个亦师亦友的青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三球,放松点儿,现在按着杏儿那面,我得叫你一声三哥。当然,回到学校你还得叫我老师、校长。”张诚笑着说。 三球的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咸阳服役了。家里这面,就还要几个哥哥帮着照应一下,无论是杏儿,还是我阿娘,都帮我常常看看。” “你说你这刚娶了我妹子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赵三球粗声粗气的说。 “没办法,大秦男丁都是要服役的,不去服兵役就要服劳役。我家是兵家子弟,自然要服兵役。三球你可能也快服劳役了。也是大人了,出门服役的时候处处要小心,对人也不要太憨直,与人为善,多挂着笑脸说话,就少吃很多亏。” “我晓得。” “岳母要是不忙,也请多到我家走走,看看杏儿,和我阿娘也多说说话。” “咳,我晓得,就只是岳母老往女儿家跑不好。”岳母领着赵杏儿从里屋出来,接过话来。赵杏儿满脸绯红,应该是在屋里说了很多让人害羞的话吧。 “春上我多努努力,要是我在咸阳的时候,杏儿生孩子,那就还得岳母你多费心!”张诚说。 “那是自然,肯定能生个胖儿子的!”赵婶儿信心满满的说,赵杏儿白了一眼——这哪儿哪儿就你去咸阳我就在家生孩子啊,这孩子在哪儿呢?啥就你努力啊,你努力干啥?这话是能在这儿说的吗?是可以当着哥哥和爹爹说的吗? “校长……妹夫,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一下……”三球还是转不太来弯,这个称呼总是别别扭扭。 “什么事?” “是这,咱们村的女子也会有外嫁的,你看你娶了杏儿,咱家拿了蜂房做陪嫁。这眼下大家都觉得这体面,当然我也知道你家倒不指望这几个蜂房。但是村里的人觉得给女娃陪嫁蜂房,就相当于让女娃带着好大一笔田产嫁过去,以后就不受屈,我不是说你家会委屈杏儿啊,我是说大家都觉得这个挺好。” “我没说你说我家会委屈杏儿,你说,我听着呢……”听出赵三球的话有点乱,张诚接过话来帮他放松一下心情。 “嗯,是这,所以现在各家嫁女,也都张罗说要把蜂房做嫁妆。快成了咱们村上的规矩了。” “这也没啥不行吧?再说蜂房陪嫁,家里也损失不多吧?我看你分巢的技术挺好的,帮着大家分巢做嫁妆,拿新蜂箱过去不就好了?” “要是女子都嫁到村里来还好,但是如果女子嫁到外村,咱们这养蜂的技术可就外泄出去了。这是不是不妥啊?” 如果蜂箱陪嫁,那本村嫁娶可以陪嫁蜂箱,外嫁女子不陪嫁蜂箱,就是薄待了外嫁的女子。而外嫁的女子远离娘家,其实更需要蜂箱这样的财物傍身。但是如果蜂箱和养蜂的技术带出去,就难免有技术外泄的问题。赵三球平素大大咧咧,但是养蜂这事儿他一直付出良多,不免比其他人想的多一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外嫁女陪嫁蜂箱的事儿,但是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我觉得啥都不如让村里的姐妹日子过得好重要,外嫁陪嫁蜂箱,让姐妹们在他乡也有个傍身的,我觉得是个好事儿。”张诚抓抓下巴,接着说。“而且你说,嫁妆嫁妆,到底是属于女儿自己的,还是属于夫家的?” “嫁妆是属于女儿自己的吧?”赵三球说,然后回过头看着妹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夫家的?” 杏儿笑笑不答。 “是女儿自己的,如果离婚析产,嫁妆是女儿带着回娘家的。”张诚说,“所以啊,这个养蜂的技术,如果女儿坚持,是可以不流传出去的。哪怕在夫家分巢扩产,也还是女儿自己的。和婆家没啥关系。” 赵三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且啊,陪嫁的时候,女儿还可以和我们合作社继续签契约啊,只有委托我们卖,才有这么好的价钱。哪怕路途远一点,也还是送回来给我们卖收入更高更稳定啊!” “而且啊,他们要分巢,就要用上你赵三球的蜂巢础啊,这个全天下可就我们张村有。所以只要陪嫁了蜂巢,女儿就需要经常和我们保持联系的,我们也就知道女儿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了。” “但是如果人家把这些学去呢?” “真要是学去,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天下养蜂的,我们张村最好,天下卖蜜的,许氏商行最强,谁也做不过我们两家,而三球你要是能不断的发展出新技术,我们张村的技术领先,那就不怕我们张村蜂蜜的利益有损失。而如果我们张村的闺女嫁出去,能够开枝散叶,把这个蜂蜜的技术流传出去,其实也只是让更多的人有可能吃到蜜糖,大利天下罢了。”张诚说。他倒是没太在意这项技术的扩散。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保护法,养蜂基本上算是一种手艺,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果看懂了这门手艺,野外采蜂也好、活框养蜂也好、离心取蜜也好,都没多难,只要有勇气,就都能学会。但是学会不等于就能从这上面赚到钱。没有产业链条的帮助,这个钱没那么容易赚。太小的产量,也不值得商行上门收一次。 赵杏儿点点头,表示同意。 “订婚的时候说好,这蜂箱都是女孩的陪嫁,村里有命不得外泄,如果外泄,合作社就不收她的蜜,然后许氏也不会收合作社出产的蜜糖。这样就可以了。”张诚最后结论。 “三球成熟不少。想事情也可以这么细腻周全了。”结束回门,走回家里的时候,张诚对赵杏儿这样说。 第88章 张村小学教务会议 冬春这几个月,张村的婚礼格外多,张诚这一茬孩子渐渐都长大,由于幼年时就能吃得好,这一茬孩子普遍健壮,身材也高大,按照秦律,就陆陆续续符合结婚的标准了, 很多婚配都是在张村内的,当然,同姓不婚,张村五大姓之间,这一年的婚配,让五姓彼此间的血脉联系的更紧密,而因为张村日子好过,所以张村的女子不爱外嫁,少数所谓姑舅亲的女孩或者有外嫁到舅家的,但是这些女孩多少都怀着怨愤,有人说别人出嫁都能留在张村,为什么我就要远嫁他乡呢?这句话一时也成了张村的名言。出嫁女多数都带了张村的蜂箱远嫁,这些蜂箱带来的收益,让出嫁女在婆家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也让大多数女子在出嫁以后,日子过得不那么憋屈。 当然,随着女子外嫁,张村的养蜂技术也流传了出去,但是正如张诚所说,养蜂的很多技术都还在张村手中,就比如说蜂础的技术,就始终在赵三球手里,从蜂础销售情况,赵三球就可以知道当地养蜂是否顺利。 这些婚配中,子弟中学的孩子也很多,大部分都成双成对了,个别几个年龄小一点个子矮一点的,家里也都开始给做计划了。可以想见,春上开学后,入学的时候,难免就要有一些成双成对来上学,甚至在下学期都可能会有几个因为生子要休假的。这种情况张诚未曾料到,因此也生出很多无奈。 主要还是这个学校创办的太晚了,第一批小学入学的时候,都在十一二岁年龄,这几年小学加上在直道上几年历练,可不是都到了嫁娶的年龄! 小学入学的年龄还是要往下压一下,所以春节前张诚发了消息,从今年起,6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入小学。小学校舍也扩建了一下,增加到八间教室。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八间教室也尽够实用了,就只是,村里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需要混班上学,师资也相当于没有,不过入学初中的学生们,要按照一定规则轮岗去小学授课。教学相长,张诚说过这样的话,即便是教授幼童,也是让自己掌握的知识再一次强化的机会。 由于小学入学年龄下调,幼童的理解能力有限,课业速度就会放慢很多,课程也要浅白一些。一年级的算术就只学到加减法,乘除都要提到二年级才能学习。而识字课程也要浅白一些。 第一届小学毕业生那么优秀的孩子,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后来不太可能超越了。 张诚、公孙尼子和初中的同学们召开了一个小学教务会议,会议上大家共同商议了小学办学的一些规划,课本要求重新编写,课程内容也要全新规划,公孙尼子要求在小学期间增加诗歌和音乐的内容,还要求有一点体育运动内容。 体育课没有标准,张诚提出可以有跑步,男生们建议增加钩镰刺击训练,公孙尼子认为刺击训练不适合幼童,但是张诚拿出张村曾经被劫掠的事儿做例子,这项训练内容也就保留下来了。公孙尼子提出自己曾经学过一套导引术,可以健身养生,张诚请公孙尼子示范一下,看起来是一种全身的锻炼,像体操,也有几分太极拳的味道,于是确定这个导引术可以作为每日例行的体操,上午下午集中各练习一次。 张诚觉得这玩意儿如果当成广场舞,在村民中普及一下也好,这个话说了一下,看公孙尼子翻着白眼,也就没继续。公孙尼子身为当世大儒,多多少少看不上农民也是有的,这事儿不能强求。 张诚格外强调了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要求,村里除了铁工坊不能开放给小学生实践,其它项目都需要开设实践课程,一方面孩子们要从实践中了解张村安身立命的根本,知道财富是怎么产生,生活是怎么样一桩事,另一方面,则要在实践中观察和学习,找到改进工作的方法。 还有就是,各科的练习题,也要尽可能结合生活实践,做到贴近生活、基于真实的世界,而不要只停留在书本上。提到实践的时候,张诚特别提出农耕也是张村重要的生活实践项目,不仅仅要在农田里学习方田测量之术,还要亲自参与农耕,知道农耕的辛苦和粮食来之不易。 一场会议,学生们延续了之前自己动手自学自批自改的教学传统,开始积极介入到新一代的小学运作,公孙尼子也通过这场会议熟悉了张村子弟学校的作风,虽然不能说融入其中,但是以管窥豹,却也觉得这种办学和曲阜阙里、临淄稷下的风格都大异其趣。 当然,阙里也罢、稷下也罢,都是由真正的大儒创办主持的,弟子们也都是成年而好学之辈,和这种幼童教学毕竟不同。 但是看着眼前这些进入中学的学生,表现出来的个人自信、能力和做事讨论的条理,以及互相讨论彼此补充的情状,公孙尼子觉得,那些即将入学的后辈学童,也会沿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前进,而如果张村子弟小学、子弟中学的发展一直是这样的,那么张村教学体系蓬勃发展,将催生一大批全新的读书人,这些人必将在未来的世界里大放异彩,而如果自己的学问能够通过这些幼童、少年传播出去,自己的门派也会随之大放光辉。 公孙尼子作为荀子门派的弟子,在政治上并无野心,或者说早就淡了在政治上的追求,却对弘扬门派念念不忘,前一段时间日夜誊抄,把《荀子》印刷成册,遍发天下。当时觉得自己对老师所传的学术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但受邀主持张村子弟中学,又参与了这场小学教务会议,内心又活泛起来了。自己随先生一路周游列国,最后留在了秦国,原来真正的意义在于此,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89章 开学式演讲 这一年的春节,是农人们一年尽头的狂欢和盛宴。富足、快乐、喜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憧憬,张诚却在这种全村狂欢的氛围中,提不起什么兴趣。在张诚看来,这虽然是张村历史上最欢乐的一个春节,但是也许也是最后一个欢乐的春节了。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一年秦始皇去世,然后天下就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崩溃进程。 枕边人最先觉察出张诚心绪的变化,常常依偎在他的身边,试图做一些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爱情和欲望能把人从抑郁中暂时捞出来,张诚也便这样度过这有限的相聚时光, 很快熬到了开学的日子,张诚回到讲堂上,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课。 在这堂课上,张诚阐述了中学科目设置的逻辑,和中学学习的目标: “语言和文字,是我们人与人沟通的工具和基础,所以我们在小学的时候,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识字,说话能让我们和身边的人沟通,写字让我们能和不见面的人沟通,无论这个人是身在千里之外的远方,还是千年以后的未来。只有文字能够带去我们要对他们所说的话。所以我们要识字,要写字,要把我们想说的清楚的落在纸上。 但是识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让对方愿意听我们所讲。所以我们不光要能够写句子、条分缕析的写命令、写计划,还要学习如何写文章。文章如何开头、如何展开、如何结尾、如何获得对方的回应。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我曾经收藏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篇写在白麻纸上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先辈大儒荀子,写字的人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当世大儒公孙尼子先生。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劝学。这就是一篇好文章,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荀子了,但是通过文字、通过书写、通过这篇文章,荀子先生把他的思想、经验和期许,印到了我的脑子里,就在这里。”张诚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而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不得欺骗的东西,1+1就是等于2,2+2就是等于4,当我们把一切都抽象为数字,这个世界就是可以计算的、可以安排调度的。当我们用数学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准确的,来不得半点错误和欺骗。 这就是我们学习数学的意义。当然数学还有很多实用的功能,但是我以为,在所有实用功能的最底层,数学自身自成体系,自有意义,世间万物都会变化,文字语言也会因为时代不同而变化,唯有数学,远在万里之外、远在万世之后,1+1还是等于2。 所以我,还有咸阳的张苍先生、欧冶子渊先生都有这样的看法,就是如果任何一种学问能够用数学表达,这个学问就是伟大的学问,就可以因为数学而不朽。” 这一堂课,张诚不讲一般的知识,而是将各个学科的知识上升到哲学和审美的角度。 “在中学里,我们的语文,我们的数学,都会变得更精深和丰富。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开设更多的科目,我们要了解更多的领域。 我们开设这些科目的原则是什么呢?就是认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有运动,独轮车为什么会被推动,独轮车为什么会停止,运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犁铧能够耕地,而木棍不能? 为什么圆规能画圆,而曲尺只能画直线。圆是什么,直线又是什么? 为什么一窝蜜蜂可以分巢成为两窝? 为什么种子能发芽,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粟,那么这种子是如何变成粟的? 为什么泥土能烧成砖? 为什么用焦炭能炼出可以浇筑的铁水,而用木炭只能炼出质量很差的铁块? 为什么花会开,为什么鸟会飞?而为什么人不能飞?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解之处,当我们提出为什么,我们就开始寻找答案,当我们能得到一个答案,并且能验证这个答案,我们就能获得一种新的知识。 我不知道我们会开设多少科目,我们的科目设置不可能涵盖所有为什么,但是我们将沿着这些问题,开设必要的科目,让我们通过提问、通过解答、通过学习,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了解了,我们就有更多的力量。” 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公孙尼子和旁听的蒙恬。 公孙尼子听懂了张诚学术体系建立的方法,而蒙恬则听懂了这个少年内心宏大的世界。 这个少年如果想,他当然能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是他却不会去想要成长为一个将军,他的胸中自有一个世界,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智者,一个洞察世界的人。而且他将培养无数这样的智者。 这是什么境界? 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开创军事门类的学科,又会如何呢? 蒙恬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如果战争已经结束,随着始皇帝一统天下,世间不再有战争,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开设兵科,将自己所学传承下去呢? 张诚的开学演讲是成功的,但是开学讲话的内容却并不是尽得人心,因为在后来的发言中,他还说了这么一段: “我知道我们同学之中,有许多已经结婚成为夫妇,你们不仅仅是同学,也是夫妻。在教室里,你们已经有了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亲密关系。夫妻是人伦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我知道你们的情感格外不同,新婚燕尔格外亲昵。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新婚,因为我的妻子也坐在你们中间。 但是今天我要宣布一项教学纪律。 所有夫妻,在学校中不得有亲昵的行为和举动,在学校中,我们彼此要保持普通学生、教师、同学的关系和尺度,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过家家,而是要探索学问大道。你们之间的亲昵,带回自己的卧室里去随便如何,但是在学校、在课堂上,我们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个,学习知识、掌握知识、使用知识!” 很多新婚夫妻对此大为不满。对台下的赵杏儿侧目而视,性格泼辣的赵杏儿浑不在意,注视着台上的张诚,带头鼓掌。 几天后,在一中亲朋的见证下,张诚完成成丁礼,公孙尼子作为师长为张诚取字为“秉直”。从此张诚是大秦律法意义上的成年人。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远行,开始了。 第1章 朝天子 成丁礼过后没几天,张诚随着商队前往咸阳。这一路上没有扶苏的带领,作为成年人的张诚,体会到了另一种旅行的感觉。 走在自己和弟子们修筑的秦驰道上,脚下的道路宽阔平直。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道路了。当然在张诚眼里,这还不够看。驰道上砌筑了车辙,大车在车辙里行走,确保车辆行进更加迅速。皇帝陛下确定了车同轨书同文的规矩,大秦的每一条路,车辙距离都是相等的。这也让军队和商队在直道上行进更加可靠。 驰道是夯土为基础,石块铺设,大大小小的石块拼砌,其实也说不上怎么平坦。有点像后世的面包石道路或者石板路。这次没有了扶苏的车驾,张诚一路多是步行,上郡到咸阳道路大约是1500里,徒步都要走上一个月的时间。好在张诚随着商队行进,偶尔还能搭乘一下独轮车,这才没把双脚走废,可也是出门没几天脚上就起了泡。水泡破灭后又结成了茧子,这一路上,张诚也走出了一双铁脚板。 沿途的吃喝住宿,都在一路的亭驿解决,张诚自己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了食物、铜钱和换洗的衣服,一路艰辛,但是过得却不狼狈。隔个三五天,还能央告亭驿给弄个洗澡水洗漱一下,这样到了咸阳城下的时候,张诚虽然一路风尘晒得黑了些,却并不肮脏。 向城门的军卒出示了自己的验传,被指导进城以后到哪里报名,住哪里的馆驿,如何等待皇帝的召见,张诚却没有直接奔馆驿而去,而是随着商队直接去了许记的总行,暂时就住进了商行。 许记老掌柜设宴招待了这位商行最主要的客人,并且许诺,一旦张诚陛见得了差事,就在距离官衙最近的地方,帮助张诚买下一个小院子居住。 第二天,张诚在商行管事的指引下,去皇宫附近的典客官邸递交验传,登记等皇帝召见。 被称作验传的木简,和上次张诚到咸阳的那根窄木条大不相同,这是编结好一卷木简。木简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包括地方官书写,张诚是应皇帝陛下亲召前往咸阳,包括蒙恬和扶苏对张诚的鉴定评价,包括张诚出发起始时间和预计行程多久,也包括张诚一路通关,在所有过所住宿接待的记录。用这种严格的审查,大秦能追踪每一个旅人的行程。 看到验传的内容,被称为郡邸丞的低级官吏马上变了脸色,拿着木简急匆匆向另外的公榭走去,小半晌才回来,恭谨的请张诚前往典客的公堂。 典客居然还欠身作礼迎了一下张诚:你就是张诚?早听过你,我们也一直等你来咸阳。总算是见到了。昨天到咸阳的?那现在住在哪里?要叫郡邸丞给你安排住处吗? “小人现在暂住在城东许氏商行,如果可以,我就暂时住在那面,如果必须要住到馆驿,那我就去搬出来。” “倒也不是必须,你要是住在商行觉得舒服自在一些,那就住在那面也好。等下跟郡邸丞登记一下住处,这几天不要乱跑,方便我们随时找到你。你的事情我们尽快报给陛下,但是陛下要什么时候见什么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不要乱跑,用这几天学习礼仪,陛下随时召见,我们随时通传你。” 张诚点头称是。典客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不过因为张诚是皇帝特命征召,典客也想看看这个能被皇帝记住的少年郎是什么样子,也要当面提点一下,免得出什么麻烦。 几天后,典客府传张诚入宫觐见陛下。 “入宫”这个词张诚很忌讳。但是该入也还得入。 因为没有官职,张诚还是穿白衣戴爵冠朝见天子。 在宫门前,张诚看着两侧巨大的铜人,发了会呆。上次来咸阳的时候没看到过这东西。始皇帝一统六国,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这些铜人都有三丈高——快7米的样子,放在宫门口确实显得威风凛凛。收拢天下的兵器熔铸成铜人,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六国没有兵器可用吗?估计也不是这么简单,真正反抗或者杀人,未必就需要金属。当年武王伐纣,血流漂杵,可见对战双方用的是木棒,就是后世很多起义,也不过是削尖了棍棒就可以当武器,一根短竹片一样可以杀人,不必要非用什么铜铁。 或者,这类似于二战后苏联搜集了德国的勋章战旗,永久陈列,以宣示武功的意思? 谁都不知道秦始皇到底怎么想的。 十年没见,张诚长高了很多,始皇帝却已经见了暮气。 “当年在大殿上发声指点朕,救朕一命的小小少年已经长这么高了。”皇帝坐在案几后面大声说着,有一种故作惊喜的感觉。 “草民张诚,参见陛下。” “草民?这是怎么个说法?”始皇帝问身边的侍从。随侍的正是丞相李斯和中车令赵高。这个秘书,还有这个司机,每日紧跟在皇帝身边。 “大概是形容自己微末卑贱如草的意思。”赵高欠身说。 “孔子说,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风过草晏。”李斯在旁边掉着书袋。 张诚不晓得这个时代还没有“草民”这个词,自己回答,是套用了后世话本小说的对答,一时大意了。这李斯寻章摘句引经据典,怕也不是为自己说话。李斯不是讲的很明白,这段话是孔子所说,孔子,大儒啊,联想到前几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为这事儿把自己的长子扶苏都一脚踢回了上郡。现在天下的人说起儒家都是战战兢兢,何况是当着秦始皇的面讲这个?张诚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那倒也不要把自己说的那般卑微。何况大英雄多曾起于微末,想当年朕也是微贱之人……当年朕在赵国的时候……算了,不说那个了。我后来听说过你的事……”秦始皇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个来自儒家的词汇。虽然做了几十年国君,当下更是一统天下,功德堪比三皇五帝,但是秦始皇并不是一个文心周纳的人物,还不大会从词句中找寻下臣的错误。大概也只有李斯这样的大学问家,在这方面才别具长材。 秦始皇父亲庄襄王秦异人出身庶子,年轻的时候被送往赵国做人质,嬴政就是出生在赵国,在赵国的日子,这一家子人过得极辛苦艰难,嬴政也饱受赵人欺凌。若不是吕不韦回护把这一家人带回咸阳,哪有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始皇帝。 听到皇帝说“听说过你的事”,张诚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你年纪轻轻,颇有才干,不仅振兴家业,还兴盛整个村落。蒙恬使你去主持驰道工程,据说大半事务都是你具体负责,驰道修的好,你居功甚伟。”皇帝淡淡的说。 “是蒙恬将军夸赞,匠师们辛劳,小民也没那么多功劳。”张诚深深弯下腰去。自己的事情被始皇帝知道这么多,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少年人中,难得有这么能干的,那么我该把你放在哪里,让你做点什么呢?”始皇帝自言自语。 李斯赵高都沉默不语,这种人事安排,当是皇帝陛下一言而决,哪怕是宠臣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插嘴。这个少年居然被皇帝如此看重,这两位宠臣此刻心里都很不爽。 第2章 解析术 “上次巡游我走的就是上郡的驰道,你们修的不错。天下驰道都该做到上郡这般好” “你既然擅长数算和工匠之事……张诚你本是功勋之后,本不需从事匠事……但是既然你在这方面有所长,那就还是去寺工,先担任作府佐,看你能力如何了。” “喏。”张诚行礼。去寺工做一个技术官僚,正是张诚所愿,比起编入皇帝的侍卫,或者去做一个地方的县令之类,更合心意。 “你来的还是巧了,若是再晚几天,就见不到朕了。”始皇帝微笑。这话听起来咋这么不吉利呢? “朕不日要巡游东方,去大海之滨,看看我大秦的疆域已经到达哪里了。”始皇帝说这话也有几分神往。这就是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了。吞并六国以后,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走遍38郡,看遍了大秦的山河。 “收到我箱子里的珠宝,总要经常打开箱子看一看不是?”皇帝陛下露出调皮的微笑。女人会经常打开首饰匣,检点自己的珠宝,而一统天下的始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珠玉,把整个天下看做是自己的首饰匣了。 张诚觉得秦始皇并不像传说中那个残暴的帝王。几次接触,秦始皇有独特的帝王的风雅和幽默,并不是史书上和人们想象中那个严肃、苛刻、残忍的人。 不过一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看史书固然不一定能了解清楚,就算和本人近距离相处,如果不是时时在一起,也不见得能了解的清楚。张诚几次接触,觉得秦始皇平易近人,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是个少年。但秦始皇嬴政,毕竟是那个曾经囚禁生母、杀死长信侯嫪毐、逼杀相国吕不韦,统御秦国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是一个平易的中年人这么简单呢? 拜辞皇帝,张诚在宦者的带领下,前往御史府办理就职。 秦代的御史不是后世那个专门喷人的机构,而是实权在握的大衙门,在大秦的三公九卿之中,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有副相之称。 张诚在御史府有一个老熟人,就是柱下史张苍。所以虽然张诚以17岁入职寺工,担任一个微末的作府佐,但是张诚在大秦的朝廷中,背景其实挺大的,远的有在上郡的内史蒙恬、皇子扶苏,近的有公孙尼子同门师兄的丞相李斯、柱下史的张苍,在寺工里还有寺工丞欧冶子渊这样的老熟人。 在御史府登记了职位和领受就职文件后,张诚就去找张苍。 “咦,你来了?怎么样,有没有礼物给我?”张苍情绪显然很好,见到张诚就直接索取礼物。 “刚刚见了皇帝,领了任命才过来,礼物改天给先生送来。” “哦,已经见过皇帝了?领了什么职务。” “寺工,作府佐。” “挺好,适合你。作府佐虽然是小官,但是掌管一家工坊的各种事务,责任也重大,不可轻视。当然,你在驰道做那个总工程师干得不错,一个小作坊的事务应该还难不到你。不过寺工工坊众多,每个工坊的内容都不一样,需要熟悉工坊的技艺和内容,也需要熟悉做事的流程。” “喏。” “高奴县那面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新发现和所得?”张苍问。 “新鲜事就是我成丁,也成家了。公孙尼子先生为我赐字秉直。再就是张村的学校,新开设了一间张村子弟中学,小学的学生们基本上全都升入了中学,现在请公孙尼子在那面做校长,负责全面事务。我在咸阳就职期间,大概只能做一个通讯副校长了。” “公孙尼子做校长啊,这也是好事。同门中,他最适合继承老师的教化之术。前不久他还寄了先师的《荀子》给我,喏,就是这本,这还是你传的印刷之术吧。这个书印的好啊!老师的学问这下要大行天下,也有张诚你一份功劳。” 说到这里,张诚低声问:“印刷荀子先生的书籍传布天下,无碍吗?” “这有什么?”张苍道,忽然明白张诚所指,笑道,“别听外面传什么焚书坑儒的,陛下对正经学问从未禁绝。李斯和我都是儒门荀子一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再说了,前代相国吕不韦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坏事被贬,后来死在外面,可是吕氏春秋并没有禁绝,陛下还常备左右经常阅读呢。还是说你那个印书的法子,公孙尼子说你发明了印刷机器,能弄一套到咸阳来吗?” “什么叫弄一套,我带了一台印刷机来,先生需要回头我就送过来。” “带来?印刷机器不会是很大吗?你能随身带来?” 张诚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一个小箱子,能有多难?先生您不是要印九章算术吧?” “正是,九章算术是我前半生心血所在,虽然后来和你一起推演数学,更有发现,但是九章算术已经编订完成,就还是早一点印出来,算是个了结。” “我在张村已经用初等数学来授课了。先生的初等数学和高等数学也该早点定稿吧?” “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不慎重,哪能这么草率呢?”张苍还在犹豫。 “数学和其它学问不同,倒不需要考虑他人看法,只要我们证明的过程是正确的,那就是正确的。”张诚安慰。 “初等数学倒还好,高等数学涉及到的部分太多,太庞杂,总感觉现在结集太牵强了。” “那就把每个部分单独成书。”张诚微笑着说。 “单独成书,这样可以吗?”张苍似乎觉得将一个残缺不全的高等数学发布出来,仍有顾虑。 “比如先生在九章算术的《方程》部分的内容,最近看先生在这方面扩展出来的,就可以称之为《解析几何》或者《方程》,可以更加精深,独立成书。” “何谓解析几何?” “过去我们所说的几何,是图形之术。那么图形之术能不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表达呢?这里我们在张村工坊中经常使用一个坐标系,然后我们发现各种直线和曲线在坐标系上具有典型的方程关系,我们发现,很多图形都可以以方程方式表示。” “何谓坐标系?”张苍连繁琐的工作都不顾了。 张诚走近张苍的几案,坐下来,拉过一张纸,从旁边取过笔墨,画出一个平面坐标体系。标识了坐标格。然后随手画一条直线和一个圆。在下面分别写出这几条线的线性方程。 “这样的方程,可以精确表达这些线条在平面上的位置和角度关系。甚至无需测量工具就可以准确表达。” “这些方程是如何得到的?” “我过来之前,中学里的学生们在测算工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规律,然后把图形放在平面上,绘制出坐标系,然后推算出这些公式,用不同数字代入公式,在图纸上都能得到验证,极为精确。我们有一种猜想,就是如果用了解析之术,那么数学和几何两门学术能够打通,让图形拥有了纯粹数学的意义。” “是这样啊?”张苍念叨着。“那什么,你是不是该去寺工报到?我这面暂时有点忙,咱们另外找时间详谈。你是住在公榭那面还是住在馆驿里?”这话就是在赶人了。 “我暂住在许氏商行,差事下来这一两天我会在工坊附近买一个小房子。住处定下来我给您报个信。”张诚拱手施礼,估计张苍这就要花时间去推演解析之术了。 第3章 御车 寺工下面有无数的工坊。作府佐是工坊的副手。这种副职责任大,但是决策权限不多。上指下派进行具体业务管理。属于放屁都不响的岗位。 但是作府佐和数以万计的工匠又不一样,工匠仍是属于“工”的范畴,“佐”虽然小,但已经是官员。在工人面前,官员该有的地位、体面仍然大不相同。 始皇帝的任命没有规定张诚具体去哪一个坊做事,确定这种低级官员具体任职的,是寺工的掌管。寺工的一把手是寺工令,副手是寺工丞。接见张诚的寺工丞,张诚也认识,恰是欧冶子渊。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寺工下面有铜铁陶纺木五大类,几十个细类数百座工坊,说说你想去哪里?”欧冶子渊笑着说。“你是皇帝亲命送来的,等级虽然不可以动,但是工坊还是可以让你自己选一下的。” “有没有和造器相关,涉及到铸造、制造、拼装的工坊?”张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问一下有没有带车工的车间。机械制造是张诚熟悉的领域,涉及到金属、铸造、零件加工、组合、系统装配,这类技术是张诚格外重视的未来。 “这样啊?那么去御车工坊吧?” “车工……坊?”这个时代还真有车工了吗? “御车……工坊,为陛下造车的工坊。陛下的坐车构造复杂、做工华丽。乃是大秦最精密的器物。” 原来还是车辆厂,只不过从民用手推车换成了皇家高档座驾。 “御车工坊工匠多、涉及到的部门多,造车和造其它器物不同,既要遵守既往的仪轨,更要能不断精进,改善御车的技术,御车的要求是耐用、舒适,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责任重大。制车进度不能及时,或者车辆出现问题,动辄得咎,这样的话,不知道你还敢不敢去御车工坊呢?” 张诚很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代一辆御车制作甚至要几年时间,而始皇帝就要在最后这次巡行中龙御上天,就算有风险,也不是短时间的事儿……于是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御车坊规模之大,让张诚咂舌。 在寺工西北部的一个庞大的院落,院中房舍相连,这就是御车坊。 一座大厅中,青砖地板大厅正中,摆放着一乘金灿灿的车马。四匹神骏的铜马,一辆金灿灿的篷车。马身上的配饰璎珞一应俱全,全是精铜所制。 “这是……铜车马?”张诚震撼不已。 这东西张诚有印象。在博物馆和杂志里都见过。秦始皇陵发掘出来的那套铜车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和千年之后相比,眼下这乘铜车马,金灿灿,光亮无比,是精铜所制,未经千年氧化锈蚀所致。 在这架铜车马四周,地面上排列着各种散件。显然是未经组装的另外一架铜车马。 “这是陛下所乘辒辌车的模型,高宽只有陛下座车的一半。是我们御车坊工匠们研习拼装和制作所用的样品。”御车坊的作府丞百里达微笑着说。“全车6000多个部件,没有人能记得住每一个部件的规范,所以在制作新车的时候,要对照这个样品。” “了不起!” 辒辌车是皇帝陛下的正式座驾,四匹马拉着这辆车,承载着陛下巡行天下。是皇帝车队中最重要的车辆之一。 “陛下的车,是铜的?”张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做不到,虽然陛下也一直希望有一辆这样的车,但是铜车太重了。这辆车已经给重达四千多斤,如果是等大的铜车,就是八倍的重量,达到三万多斤,驷马根本无法拉动。陛下的驾车也是木车,只是个别部件使用了铜铁,比如车轴。车厢还都是竹木之属。我们也一直想有一架铜车,就是,马的问题解决不了。铜车至少要16匹马,那就需要至少四位驭手,驾车的难度太大了。” 秦制三万两千斤,相当于8000公斤,动力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使用机械动力,这就不是问题。不过,眼下内燃机的蜡模还藏在张诚上郡的书房里,汽车相关的各种技术还都没法实现。皇帝陛下想有一辆铜车的愿望,大概是没法满足的。 张诚弯腰捡起一个铜件,这小小的零件打磨的极为光洁。代表着有极高的加工工艺。6000多个组件,准确的组装在一辆车上,也确实需要这么高的加工精度。 “我知道你,你和寺工丞欧冶先生交好,有很多书信往来,你们书信里提到的很多技术,欧冶先生在寺工的会议和讲堂上都有提及。我也知道你在上郡那面建立了第一车辆厂,创制的独轮车确实不错,还有你也是甘泉到上郡直道的总工程师,那段路我们也试过,修造的确实很好。所以你年纪虽轻,但是来御车坊也不奇怪。” “独轮车比起这架车,就好像粗木头和御座屏风的差别啊!”张诚感慨。 “倒也不必自谦。独轮车构造简单,制造方便,尤其是产量之大,竟然能满足王翦将军大军所用,征伐运载,功不可没。陛下的座车,相比之下只是占了精致而已。”百里达感慨说。“制作这样一架辒辌车,要御车坊上下数千工匠,数年之功。我听说在你的上郡车厂,一天就可装配上百辆独轮车,很了不起!” “百里府丞,熟悉御车坊的工艺,我该从哪里开始?”张诚略过互相吹捧的环节,直接问自己该如何熟悉业务。 “张府佐驾过车吗?”百里达问。 张诚愕然。 自己在乡间坐过牛车,推过独轮车,但是却从来不曾驾驭过马车。 “先从驾车开始吧。要想知道什么样的车是好车,要想知道如何造一辆好车,要想知道如何修护一辆车,还是从驾车开始。我安排驭者,教授张府佐学习御车之道。这两三个月先不用了解车坊的庶务,先学习熟练驾车就可以了。” 第4章 驭术 张诚从来没有准备过自己亲自驾驭马车。甚至连骑马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过。 张诚觉得,机械是可靠的,但是牲畜并不可靠。站在马身边,都要随时防备马发狂伤人,何况骑乘和驾车? 但是诚如作府丞百里达所说,要懂得车,就需要亲自驭车。只有身在车上,掌控这辆车,才能知道这辆车哪里有问题,需要如何改进。再高的技术也需要实际使用作为基础。 作府丞百里达年近五旬,在寺工诸官之中已经是一位年长者,但是为官多年,却不能再进一步,就停留在作府丞这个低阶职位上。但是这位府丞性格温厚,做事严谨,待人至诚,所以虽然是低级官佐,却仍能掌管御车坊多年。正如欧冶子渊所说,御车坊工匠众多、涉及到的技艺繁复,出入银钱极多,御车坊的主官必须有极强的统御能力、协调能力和忠诚可信的品格。 百里达对待张诚这位年轻的属官,也没有官架子,不但亲自带着他游历御车坊每个工序,更一语道破制作御车的关键所在——精通驭术。还贴心安排驭者,教授张诚御车之道。 推开窗,百里达看着在御车坊试车场里奔驰的车驾问身旁的属官:“咱们这位张府佐,车练得还不错嘛。”属官说:“已经上道了。”话音未落,那辆篷车在过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车辆偏向一边,车厢倾覆,四匹马受惊,拖着横倒的车厢,在试车场拖出一片烟尘。 属官不禁惊叫。 “没事,这年轻人,身手还挺灵活的。”百里达看着在车辆倾覆的瞬间,张诚已经被甩出了车厢,在泥土地里翻滚,此刻从灰尘中慢慢起身,一瘸一拐的追逐着被拖走的马车。试车场上,仆役们纷纷赶去,试图拉住受惊的马。 “都要经历这一遭。不过这个张府佐,年轻气盛,这训练的进度是太快了些,走都没学会,就开始跑了!”属官说。 “年轻人嘛,这个锐气还是要有的。安排人手,照顾好张府佐,这是陛下亲自送到我们寺工的后生,可以磨炼,但是不可损伤啊。”百里达说着,关起了窗户。 张诚一瘸一拐的走到马车旁,对已经控制住车辆的仆役和工匠说:“检查一下马的情况,检查一下车的情况,报给我。”然后不顾自己满面灰尘连泥带血的样子,就在车场旁边的泥地里坐下,喘着粗气。 百里达让自己学驾车,是不是存着戏弄示威的味道,张诚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练车下来,自己却实实在在吃了些苦头。 御车需要四匹马牵引,控制马的是八根辔绳,左手握住四根,右手握住四根,驭者全靠这四根绳子操控马匹的方向和速度。掌握辔绳难度极高,和摆弄方向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驾乘同时,还需要用身体感觉下面车辆传来的震动,判断车辆行进的情况。刚刚就是在过弯的时候,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高速、过弯、颠簸,于是翻车了。 大秦的道路和后世的公路完全不一样,道路上有石头、树枝,车辙、马粪,随便什么都可能影响车辆行进,导致车辆倾覆。而一旦翻车,车辆就需要立刻重新检查,马匹也要重新检查。 “陛下座车,不需要跑这么快,前面有卫士引导清障,后面有卤簿随行,都是缓缓而行的,府佐要了解车辆行进的状况,只需缓缓而行即可。”一位工匠走过来对张诚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要想更短的时间了解车架情况,就需要快速行驶,让各种状况都出现的更明显,这样才能对车辆情况了解更多,也会了解车架需要有哪些改进,更何况,万一有突发事件,需要陛下的座车快速行进,我们也需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张诚喘吁吁的说。 “张府佐能这样想,也很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张诚身后响起。 张诚回身,看到一个高大的逆光身影,峨冠华服,极具威严。身边的工匠和仆役早已经躬身行礼,张诚却需要片刻时间适应刺眼的阳光,看清楚逆光里的人原来是赵高。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行礼“参见中车府令大人,小人试车,仪容不整,乞恕罪。” “免礼。驾车嘛,难免的事。不过为陛下驾车正道乃是安稳平和,不是你这般疾冲。” “是,小人只是要测试这车的性能,所以不免急了些。小人是工匠之官,自是比不上驭者的技艺。” 听张诚自谓是工匠而不是驭者,没有存心成为高明御手的打算,赵高神色和悦了一些。 “既然要通过驭车来熟悉车辆性能和制造技艺,那就要勤勉一些。早一点熟悉,早一点能够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百里府丞教你驭术,也是应有之义,但是不要沉迷驭术,忘记了本职。” “是。”张诚深深的躬腰行礼。 “带我去看看新的车架。”赵高对身边的侍从说。一行人旖旎而去,端的是气势非凡。 赵高是中车府令,平素就为皇帝驾车,掌管皇家车队事务。因此上经常要来寺工检查最新的车驾制作情况。御车坊还是寺工百坊里,最经常要和赵高打交道工坊之一。这一点张诚此前倒是没有想过。 ----------------- 张诚的宅子在寺工东侧的一个巷子里,是个两进的院子。院落不大,但是几天下来已经修整整齐,内内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许记商行在咸阳门路广大,帮张诚寻这么一套院落并不困难。房子落定,许记又送过来几名仆役使女,顺便把这些人的契约也都送了过来。许记的伙计特别说明,这些仆役使女不是许记自己养的,而是有经验的管事从人市上拣选买来的。这是撇清这些下人和许记的关系,免得张诚怀疑许记安插人在自己身边。 有了宅邸、有了下人,张诚在咸阳的生活就算安定下来,但是自己这样一个作府佐,只有百石的俸禄,居然有这样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已经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了。靠着这点俸禄,其实不足以维持这处院落和这些下人的开支。好在张诚的收入远不只是明面上那点俸禄而已。张村那些生意,每个月都会支一笔钱到许记这面来,转给张诚日常开销。而如果张诚要在咸阳这面有什么新的生意或者科研花费,也可以从许记这面随时调用一定的额度。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张诚的生活品质比一些中级官吏都要好上很多。 此刻,张诚躺在一个灌满温水的大浴盆里,享受着侍女的按摩。 张苍、欧冶子渊来见。 第5章 抛物 看了洗漱干净穿戴整齐鼻青脸肿的张诚,张苍吃了一惊。“秉直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现下在御车坊任职,百里府丞要我先学习驭车之术。”张诚捂着脸。 “那就难怪。”张苍笑着说。“驭车嘛,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想当年我学驭车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张苍笑说。“不过驭车是君子六艺,也不可不学啊!” “是吧?” “驭者五术,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不是你这样年轻时三两个月所能掌握的。” 张诚默然。要达到这样的层次,不止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更需要名师指导。自己在御车坊的驭者师傅不可谓不是名师,但是自己所求也不是达到五术的境界。而是要从驾驭感觉中理解车子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发现车子的隐患。所以自己这种野蛮驾驶,才是更有效的方法。只不过,这种野蛮驾驶的代价是自己浑身伤痛。 “别太拼命,注意安全。”张苍能说的也只是这几句。 “柱下和工丞亲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张诚问对方正经事。张苍拿出身旁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是一个木头的圆锥。张苍把这个圆锥拆成几个部分,张诚震惊无比。 这个木质的圆锥被几刀切开,切削的方向有水平于底的,有倾斜的,有垂直于底面的,拆开后,这些切面分别是正圆、椭圆和抛物线。这就是着名的圆锥曲线。 自己刚刚把解析几何的一些思路讲给张苍,没想到没几天的时间,张苍竟然自己发现了圆锥曲线的现象。 “先生,这是什么?”张诚还是要问清这发现的由来。 “按照你上次所说的解析之术,我随手写了一些方程,画出几种方程的曲线,其中就有圆和椭圆。觉得这些曲线之间定有某种联系。”家里厨娘做菜,我看到萝卜斜切之下便是椭圆,我便请人锯开木柱,得到了圆和椭圆,后来又想,若是锯开圆锥会是如何,就得到了这几种形状。问了欧冶先生,他们在立体几何方面曾经做过很多的立体切削推演,也发现过这些形状,但是没有给出数学表达的方法。 张诚无语。从解析公式里发现了曲线的形状、从生活现象中发现圆和椭圆的规律,设计一个道具,找到三种圆锥曲线,这就是天才。 “这是圆、椭圆和……抛物线。”张诚喃喃的说。 “何意?”欧冶子渊和张苍追问。 张诚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一根丝线穿过玉佩中间的环,张诚甩起玉佩,玉佩在空中的轨迹成为一个圆。“这就是圆,一个圆心,一个固定的长度”张诚说。 张诚抓住丝带的两端,两臂伸出,让玉璧在空中飞转,玉璧飞行的轨迹就是一个椭圆。“这是椭圆,有两个固定的心,从两个心到玉璧的距离相加是一个固定的长度。”这两种形状,几何里都有方法可以画出来,经常我们也能观察到。还有一种形状…… 张诚从桌上拿过一只泥叫儿,斜斜扔出,泥叫飞起,落在地上,摔成几块。 “这个线条和柱下您切出来的这根线有相似之处吧?” 三个人陷入沉思,各自思考着这些线条的意义。 “所以物体落下的速度,并不是均匀的?”欧冶子渊先想到,看着张苍拿出来的一张抛物线的解析式。 “只怕是如此。”张诚说。 “这里面有一个平方关系,但是是什么的平方呢?”欧冶子渊思索着。张诚觉得,欧冶子渊和张苍,已经靠近了牛顿定律的边缘。 始皇帝在阿房宫的一间偏殿,翻检一卷木简,随口询问咸阳的求盗(皇家密探)陈暗:“你这里说张苍和欧冶子渊经常去求见作府佐张诚,你们觉得可疑,要求增加人手、要在张诚府中安插耳目?” “是。柱下史是仅次于御史大夫的高官、寺工丞是寺工的次官,这么两位高官频频拜访一个作府佐,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 “那你们猜测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探查,说张诚在上郡曾受教于齐人儒者公孙尼子,公孙尼子和张苍是同门,而张诚在上郡曾发明独轮之车,欧冶子渊主持寺工,也曾大肆采购独轮车……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十年前,张诚随扶苏来咸阳,曾经求我赐下农耕之术,我遣他去治粟内史和寺工观习农具,在治粟内史,是张苍引导扶苏和张诚了解我大秦仓储税赋之法,在寺工,是欧冶子渊讲解寺工制器之法。据说在寺工,张诚和墨家子弟讨论绘图之术,传授了一手两分三分乃至百分线段之法。这三个人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后来张诚回到上郡,这三个人有书信往来,讨论数算之术。张苍的九章算术就是这个时期最后完成成书的,欧冶子渊的欧式几何也是这个时候成书的,后来欧冶子渊提供给张诚造纸之术、张诚在上郡完善了桑皮纸的制造,并发明了印刷之术。帮助这两位印刷成书。张苍的初等数学也在上郡被张诚当做是授课教徒的学问。这些你们都探查明白了吗?”始皇帝笑着问。但是这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咸阳这面的事务。” “张诚这人啊,擅长工匠之事,专长数算、制造、工匠管理。他在上郡那面有好大的家业,可称是富豪,在咸阳这面做个小官,但是那点俸禄他是看不上的,也不指望那些。他留在寺工那面,朕取的是有百工之技可以习练。他和那些匠师在一起,算是如鱼得水,有的聊,有的学,有的交流。和张苍、欧冶的交往,大抵也不过是匠师间的交流,多半是图形和数算之道。不碍的,朕算计他也不会在寺工这里有什么贪墨的情形,或者和张苍之间有什么结党——你们发现张苍有什么结党吗?” “柱下史和丞相是同门,但是在朝中结党的事情,却不曾发现。” “张苍和李斯同门,天下皆知,这没什么。李斯和韩非还是同门呢。”始皇帝淡淡的说。“要查证实据,要查证关键的事情,类似张诚这样的小人物,没什么异常,不用花太多心思。” “喏。”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始皇帝隐身在落日的影中,变成阴影的一部分。 张诚嫉妒的看着试车场中一辆车在畅快的奔跑。 四匹马宛如有灵性一般,踏着统一的步伐,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节奏轻缓。车子跑的很快,却很稳定,过弯的时候轻盈从容。即便是过弯,驭者也凤仪优雅。驭者的袍带飘扬,别有一种美感。 几圈过去,车子缓缓停下,驭者将辔绳交给侍从,轻盈的跳下车来。 “检查一下右面的车轮,感觉有些松动,车厢也要检查一下,有异响。”驭者说。 这位驭者就是赵高。别的不说,赵高驾驭篷车的水准,的确非凡,尤其张诚这样仓皇驾车的新手看来,这份从容淡雅,就无法望其项背。而这么轻松的驾车,还能指出车子的问题,就更不同凡响。张诚跟着去看,果然右侧车轮的车轴有些松脱,轮轴和车轮之间已经有明显的间隙。用手摇晃车厢,厢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张诚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滚珠轴承,即便是御车,也只是金属车轴穿过木轮的轮毂,轮毂和车轴摩擦,由于木头更软,所以轮毂往往最先损坏。一般大车,行不几百里,就要及时修整保养轮毂,皇帝的座驾,安全稳妥起见,300里就要更换轮毂,千里更换车轮。 “这个木轮毂,不够耐用啊!”张诚叹息一声。 “不够耐用!”赵高站在一旁,用手指抓着没有胡须光溜溜的下巴,也叹息着。 第6章 三视 驭术练习了月余,张诚算是熟悉了解了皇帝车驾的情况。 这辆车子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无数改进、堆叠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艺。在当前的技术上,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如果说缺点,就是第一、减震不好,乘坐不舒服;第二,就是车轴和车轮不耐磨; 车辆减震需要弹簧减震方案,这个时代的金属锻造技术水平有限,拿不出弹性好、寿命长的弹簧,弹簧减震的方案就都可以不去想。至于车轴车轮不耐磨,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车轴不耐磨是因为没有滚珠轴承系统,完全靠车轴和轮毂的摩擦,轮毂寿命当然有限。而车轮不耐磨,是因为木质车轮在砖石路面上颠簸行进,材料自身的机械强度就不好。所以经常会损坏。加上始皇帝的大车。本身就极重,车轮寿命就比一般兵车还要短得多。 这三个问题都不是新问题,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整个御车坊也没有人提出来改进要求,更没有靠谱的改进方案。 张诚想试试。 练车摔到不能动的时候,张诚就会叫人把自己抬到御车坊的样品厅,去研究这些组件的结构。找下属要车辆的图纸,下属们一脸讶异,纷纷说哪有什么图纸,这些部件都是工匠们默记在心,在自己的岗位上直接制作的。最多在制作的时候来调用样品零件,参考零件进行加工。 这太奇怪了,技工车间没有图纸? 于是张诚要手下的匠师们开始绘制车辆部件的图纸。这一画可就是千奇百怪,画成什么样子的都有,绘制的图纸完全不能用来进行机器加工。 张诚只得自己亲自来绘制图纸。几天功夫,张诚已经画好了一整套车轴、车辖的三视图纸,作府丞百里达看到,对这种图纸也是完全不得要领。张诚给工匠讲述三视图的做法和用法,工匠参照三视图可以正确制作了小零件,百里达叹为观止。于是要求张诚在本月下旬的寺工技术会议上交流三视图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作为御车坊的技术交流主题。 几日之间,一整辆辒辌车的部件图纸,已经由御车坊的匠师们完全绘制完成,几千张图纸装成几个大箱子,排在辒辌车陈列厅的墙下。还没开始技术交流,这事就已经惊动了寺工令和寺工丞,几位大佬组队来到辒辌车大厅,参观全新的制图技术。面对辒辌车模型,再比对每一个组件的三视图图纸和装配图图纸,寺工令赞叹不已。 寺工的旬日聚会,是一个非正式的工作会议和技术交流会,聚会的地址在寺工令官署的大厅。在旬日聚会上,各个工坊的技术负责人和管理负责人会预先提报自己的交流题目。旬日聚会如其名,每十日一次,因为所选的日子均为庚日,也称为庚日聚会。 这一年四月庚辰日聚会,张诚带着御车坊三视作图法进行了演讲。张诚当然不会把轀凉车的全部几箱子图纸都带到聚会,只是带了一个车轼的图纸,讲解什么叫顶视图什么叫正视图什么叫侧视图,以及图纸怎么使用,比例尺是什么意思。 “那么车轮的正视图和侧视图,岂不是一样?”一位工坊的府丞大声问。 张诚抚掌:“这位大人说的对,车轮高宽相等,周而复始,正视图和侧视图正是相同,所以识图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出他是一个轮。” “你这方法,画外观固然可行,但若是内里看不见的部分,你怎么办?”又有一人问。寺工各坊的主管,全是独挡一方的专家,在涉及到技术的争论上,全都直言无忌,没半点文人和官僚的委婉。 “我想,可以用虚线来表达看不到的部分,比如车轮轮毂中的这个孔,虽然从正面和侧面看不见,我们知道它的尺寸构造,那么以虚线标识出这些构造,在制作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做成。”张诚回个礼,侃侃而谈。 “三视图的好处是,有图纸即可造物,不需要另备模型,一方面节省工,一方面也避免模型磨损导致误差。至于三视图的不足之处,在下只是初探此道,各种不足与发展,还望各位同仁前辈携手补足!”张诚作了一圈揖,结束自己的汇报。 厅中早有工坊管事扯过纸张,用规尺做了个三视图,大声喊“我这张图,谁能做出实物来?”。就有几人挤过去看图,这都是常年浸淫技术的,刚刚听过三视图原理,此刻对图,略一思索,已经在头脑中勾勒出这物的大概,就有几个人去取木匠工具在一旁对图制作,没一刻,三四个人各自拿出自己所做之物,尺寸形状一摸一样,宛如孪生。 满厅的管事匠师赞叹不已,没片刻,忽然掌声雷动。 寺工令冲着寺工丞欧冶子渊点点头,欧冶子渊便站起身,双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这样看起来三视图之法可行。但是未臻完美,所以各坊回去自己试着制作图纸,完善制图之法,最后汇总到我这里,统一评定,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规矩,作为成法,再普及下去。可好?” 众人无不称是。 大秦造器天下第一,从商鞅时代留下的传统,整个国家对“标准”有一种执念,铸造出来的刀枪剑戟砖头瓦块都要“物勒工名”,以备抽查和回溯。标准化的好处是,大秦的造物确实质量高,秦的枪矛锋利,弓弩发达;不光质量高,产量也高,用了后世所说流水线的模式,各个环节专人负责,一个环节只负责一项工序,造物又快又多又好。像兵器、砖瓦,过去都是参照样品制作模具,然后大量翻制。如果工坊在咸阳之外,就要把样品专门送过去。样品加工过程中还有测量不准的问题,导致最后组装困难。但是现在有了三视图,只需要把图纸送到工坊,当地的匠师就可以照图自己开模具造物。一切用图形文字定下来,效率和品质会大大提升。 三视图可以算是秦始皇三十七年最重要的技术革新。张诚讲清楚原理,但是却并不适合主持负责这事儿,三视图在寺工的推广普及,涉及到无数工坊无数项目无数作业流程无数工艺。要每个工艺段上结合自己实际情况,摸索一下三视图使用的办法,最后归集到寺工令这里汇总,再由寺工令发布标准,在整个体系内实施,这才算制度建设完善。张诚这样一个外地刚来的十七岁的后生,上来就主持这件事,无论是身份职位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够,欧冶子渊一句话把张诚摘出来,是一件好使,张诚也并没有在意自己能不能占有这一份功绩。毕竟,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这项技术流传出去,自己还是要低调做人的。 第7章 层压反曲 皇帝车驾耐用和减震的问题,张诚反复思量,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滚珠轴承就罢了,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加工滚珠轴承的能力。但是以大秦的加工精度,圆柱轴承是有可能的。 张诚把圆柱轴承的图纸拿给作府丞百里达看,大致说了一下用途和性能。 “滚滚如轮,所以不易损坏吗?”百里达喃喃自语,“可以试一下,但是这样就要改动车轮和轮轴。” “是,这个轴承嵌入轮毂之中,然后车轴穿过这个轴承,车轴和轴承紧固。当然轮毂和车轴的尺寸、结构都要做一些改造。” “轴承你打算用铜?” “百炼钢也行,铜或者百炼钢,我不确定哪个效果更好。”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材料性能了解有限,没办法在材料上做最后的取舍。但是如果是用铜,采用精铸后打磨的方法就可以实现,百炼钢的成型切磨难度估计要大很多。毕竟咸阳这面没有车床。 百里达叫来几位匠师,包括负责轮毂的和负责车轴工艺的,讲清楚张诚的设计方案,要求两位匠师配合确定轴承的尺寸和提出轮毂、车轴的修改方案,然后又说:“这个轴承,尺寸确定好,让钢作和精铜作各自出4对。我们要试验一下。”想了想,又说“你们先用木头制作一个模型,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些圆柱装进轴承里,还不会掉出来!”你们两个给张府佐打下手,务必把原型弄清楚,然后把图纸修订出来。 几个人回到张诚的房间,开始讨论。轮毂匠师提出轮毂能够提供的最大修改尺寸范围,轮轴匠师提出轮轴可以接受的最大修改尺寸,不断推敲之后,确定了这个轴承的内外径范围,也大致推定了轴承的结构、圆柱的数量、圆柱安置在轴承内外环之中的方法。 “热胀冷缩。如果给轴承外套加热,外套就可以变大,这些滚柱就可以放进去,外套冷了以后,就可以收缩,约束这些滚柱的位置。”一个匠师说。 “这些滚柱还可以设计一个约束装置,让滚柱和滚柱之间,避免滚柱之间摩擦,就会更耐用一些。”另一个匠师说。 “当然,还要在其中填上牛油或者羊油,这样更润滑,运行起来安静无声……” 在争论之中,三两日,这个轴承的设计就定型了,图纸完成的同时,木模型也几乎完成,负责轮毂和车轴的匠师拿出自己的修改部件的木模型,套上木轴承,试着推一下,车轮转动的极为轻快。百里达看了也是赞叹不已。 “其实单独这个木轴承,就已经很好了,车轮就已经更加轻快……”百里达说。 “只怕不行,加装轴承以后,轮毂的厚度会减少、车轴的粗细也会变小,相当于两边都牺牲了强度,然后这个轴承使用木材,几千斤的重量压下来,轴承用不了几日就碎了,所以还得使用金属……” “是这个道理。”几个匠师也附和着。 轴承的问题接近解决,减震的问题也见到了曙光。 张诚这段时间在寺工到处瞎转,在武器作坊也看到了很多东西,大秦的矛戈箭簇都是青铜铸造,铜范做的很好,兵器制作技术很高,稍加研磨,就寒光闪闪。青铜兵器的好处是硬度够用,缺点是坚韧不足。后来自然被钢铁取代,但是这个时代,青铜仍然是兵器的主流。 张诚也了解到,大秦的战甲,相当多一部分是皮甲,没来寺工之前,张诚对皮甲的防御能力还有所疑虑,但是亲眼见到工匠用锋利的矛戈刺击皮甲,却无法刺破,对皮甲的性能算是有了新的了解。皮甲和后世的皮鞋皮夹克完全不是一种东西,用作服装鞋子的皮,要鞣制使之柔软,做甲盾的皮革,则是要晾晒使之硬。制式的皮甲是使用猪皮牛皮制成,大将军的皮甲则使用犀牛皮制作,张诚看到整张的犀牛皮,也是咂舌不已,这东西自己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 张诚本以为秦军只使用弩,到了这儿才发现,原来寺工还是有工坊来制作角弓的。但是无论角弓还是弩,都只适合在北方州郡使用,南方天气潮湿,弓弩会失去弹性,无法作战。 角弓是一种层压反曲弓,秦弓在如今天下也是大大有名,楚人屈原曾经有诗赞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可见在很多年前,秦弓强大就已经六国闻名了。所谓层压,指的是这种弓是用牛角片、木片、竹片层层相叠,用胶粘合压迫,使之弹性强大。张诚听到弓坊工匠讲解这个工序的时候,彷如有一道闪电再次劈中自己,惊呼“我知道了!”抓起半成品的弓片就往御车坊跑去。身后留下一群惊愕的匠师。 张诚虽然不是专业车辆设计工程师,但是对货运和客运车辆还是有些了解,小汽车的悬挂减震,有这样那样的方案,很多方案要依靠弹簧,这个时代做不出弹簧来。但是重载货车可不是靠螺旋弹簧减震的,而是板弹簧。俗称车弓子。 车弓子这东西,本来也应该是钢材制作。在这个时代,材料也难解决。但是一来始皇帝的车辆并没有多重,辒辌车车厢重量才千余斤,对弹簧结构材料要求就不高。二来,刚才看到的层压弓,给了张诚很大启发——厚竹板堆叠,可以提供一定弹性。 张诚在御车坊的竹木作,选取了一组宽竹片,让匠师切削成长短不一的一组,抱着这堆竹片,檠着一张半成品的反曲弓,去找百里达。 “弓片能提供弹性,厚竹片层叠,就可以做成一个托板,一组托板托住车厢,车子颠簸的时候,托板颤动,就不会有那么颠簸。”张诚解释说。 百里达狐疑的看着这个反曲弓,不置可否。他对弹簧减震毫无概念,自然不会有兴奋。百里达看看周围的几个匠师,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 “你这个托板是怎么安装?装在车轴上吗?”一个匠师问。 张诚才想起来,车弓子再好,也得有符合这个时代的整车设计支持。 百里达摆摆手“陈匠、于匠,你二位抽空跟张府佐试验一下,拿出个样车来。不用在辒辌车上实验,先找个立车试验,那玩意成本低一些。 第8章 试车 中府车令赵高大人又来御车坊提车。 看着试车场一辆辒辌车在狂奔。车上坐了四个人,都面如土色了。 “那是干什么呢?”赵高问在场的工匠。 “小张府佐最近研究了一个轴承,说是能令车轴运转灵活,车轮车轴寿命更长。这是在做疲劳测试。” 疲劳测试这词,这些匠师也闻所未闻,但此刻,赵高却一下子听得明白。 “这车跑了多少路了?” “从开始到现在,也有500里了。就没停过,昼夜连续测试,换人换马不换车。”这意思是,马累了,换一乘马,继续狂奔。 “500里?车轴换过几次?”赵高问。 “300里换过车轮。轮辋磨损太厉害了,但是轮毂就还能用。这还是旧轮毂。车轴没换过。” “告诉他们,我要试这个车。”赵高说。 这大秦天下,中府车令大人想试哪辆车,就试哪辆车。所以很快,车子停在赵高面前。车厢里坐的四个人缓过口气来,站在车旁一顿干呕。 “你们为何坐在车上受这份洋罪?” “小张府佐说,要有配重,确保车辆压力。” 赵高叹一口气:“你们是猪吗,搬几袋米粮放到车上,一样有配重!现在就去搬。”说着,赵高开始检查起车轮。 这辆车的车轮结构,确实不一样了。轮毂里增加了一圈圈的铜制物事,车轴插进轮毂的部分也做了修改。看轮辋和车轴,还都是簇新的,磨损并不严重。这大概就是新改进的部分吧?看匠师们已经把几个麻布袋装到车厢里,赵高飞身上车,抓住辔绳,手一抖,喝一声“走!”马便奔跑起来。 “轻了不少!”赵高吃了一惊。车子形制没变,但是驾纵之人的感觉确是轻快了不少。看马的反应,马也似乎更轻灵许多。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公榭,站在试车场旁边,观看赵高试车。中府车令已经驾乘半个时辰了,看起来仍然意犹未尽。张诚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赵高驾车就是一种享受。 又跑了几圈,赵高放慢速度,停在试车场边儿上,把车子交给一旁的驭者继续跑这个疲劳测试——:“车轴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去报告我!”指着人群中的张诚:“那个,你,张……府佐是吧?给我汇报一下你们这个轴承的情况。”一边从身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丝巾,擦拭着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即便是赵高,这样驭车狂奔几十里地,也会汗流如注。 赵高随着张诚进到公榭,看到屋子的正中摆放着几对车轮,车轴都架在木架上。张诚过去推动车轮,示范轴承的作用。赵高也随手推了几下,比较使用轴承和不使用轴承的老式车轮的转动,“确实轻快很多。” “是的,大人,这就是轴承。”张诚吃力的举起一个轴承,这是一组青铜的轴承,因为没有锈蚀,而是精心打磨的,所以整个轴承组金灿灿的。车用的轴承分量很重,张诚双手托举也很吃力。 里圈外圈,密密匝匝的滚柱,限位器,虽然尺寸很大,这轴承看起来依然非常精致。张诚对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的水平也很是叹服,工匠们是怎么制作出这么精致光滑的零件的呢?张诚也准备抽空一定要去加工这个轴承的工坊看一看。咸阳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增加了这个轴承,车轮就更加复杂,越复杂就越容易损坏吧?”赵高其实很懂行,绝不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可以说是大秦最懂车辆的人之一。作为胡亥的师傅,赵高也精通秦律,作为秦始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赵高对大秦整个行政体系的运转也非常了解。后来他怎么就成了祸乱朝廷的人呢? “轴承中的这些滚子不再是滑动而是滚动,所以磨损非常小。转动非常灵活。轴承外圈固定在轮毂上,内圈固定在车轴上,所以轮毂和车轴几乎都不会因为摩擦而损坏,寿命反倒很长。之前的测试,就只是轮辋因为跑路太久和车辆太重而损坏,更换轮辋和辐条就可以了,轮辋几乎没有损伤。而如果跑的路太久,轴承损坏,就需要更换新的轴承。好在轴承并不大……就是有点重。”张诚说,已经涨红了脸。 陛下车队重,随行有很多辎重,车轮、座驾的配件都随辎重携带,根据行程和配件的寿命,一般都有充分的携带。随行的人中也有专门的工匠,随时为车辆做保养和更换部件。所以如果皇帝的车驾使用轴承,就一定需要携带足够的备品。 “我试了,确实轻便许多。更省马力。不过快速驾车,也确实更颠簸了一些,老夫这骨头都快颠散了。”赵高自嘲,在张诚面前,他也确实有资格自称一声老夫。 “御车坊也正在测试一个减震的方案,新的设计,驾车没有以前那么颠簸。不过技术还不能说成熟,目前只有在立车上使用。不知大人愿意一试吗?” “带我去看看!”赵高兴致很高。 于是赵高再次回到试车场,登上一驾准备好的立车,在车场中央的直道上驾车而行。 赵高随行的人中,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忽然道:“我记得你,张诚,你是那个用碳气杀了很多匈奴人的小孩。” 正在观察赵高驾车的张诚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少年,这个少年还未及冠,头发披散着,穿着却不平凡,看气质也不是仆从侍者之类。张诚努力回想这人是谁。少年已经昂起头自我介绍:“我就是胡亥!” “见过皇子!”张诚忙行礼。心想,这熊孩子怎么还会记得自己。 “你还会造车子?”胡亥追问。 “陛下派下官来御车坊做事。” “我看你心灵手巧的样子,回头到我府上来聊聊呗?” 张诚觉得有点头皮发麻。实在不想和这个小祖宗有什么瓜葛,这家伙出名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只好唯唯。 不消片刻,赵高已经试过减震,停下车子走过来:“确实不那么颠簸,但是没那么轻快……” “是,这里只是测试减震,没有安装轴承……” “你的轴承,也不需要车轴本身是铜,木车轴也可以吧?” “可以的。” “那就用这个减震,装上轴承,送一套到我府上,帮你们测试一下……我觉得陛下的辒辌车也可以试着装一下这个减震的——你们叫车弓是吧?”赵高对百里达嘱咐着。百里达喏喏。 第9章 家规 张诚在御车坊这面解决轴承和减震的问题,两个项目进展都很顺利,御车坊这面的匠师也就对这位年轻的府佐更为敬重。 三视图作为寺工技术标准后,寺工诸坊开始流行给一切工件绘制图纸,御车坊也不例外,各个工序都开始绘制三视图,张诚便做了御车坊的审图总负责。那些匠师携带着图纸来见张诚的时候,那种崇敬的感觉是发自心里的。不仅仅是工匠对长官的敬意,而是一个行业资深技术人员对另一位有专长的技术人员的那种发自心底的佩服。御车坊车型众多,工件数以万计,审图工作也就格外繁重。张诚对每一张图纸都仔细审核,有不清楚的地方要求制图工匠带来工件,亲自讲述工件的作用和选取视图的角度,在有错误或不当的地方,张诚亲自用炭条勾画和标注修改意见。工件三视图制作完毕后,御车坊又启动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制作所有车辆的装配图。有之前工件图纸做基础,装配图绘制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困难,但是由于装配图涉及到不同工件的组装。一些被遮盖的地方还需要各种取舍,因此也是非常繁难的工作。这两件工作成了张诚在御车坊最重要的工作,连续几个月,也是下班时间累成狗。 好在大秦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每天下班都很早,张诚这个府佐不需要加班熬夜,也还能挺得过去。住处又离得很近,那套两进院落是自己的宅邸,关起门来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劳逸结合,也还扛得住。 虽然在宅邸里有侍女,但是张诚和这些女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暧昧。大秦的法律严格规定一夫一妻,对出轨的男女都有严格的处罚。张诚也保持着少年人相对纯洁的心性,一时就还没有肉体出墙的迹象。当然,身体疲劳,让侍女帮着按摩一下后背或者按摩一下腿脚,这些事儿是有的。但是张诚一般表情庄重,从不和侍女调笑,几个近身的侍女就很规矩。 管家陈信,也是老成持重的人,因为负债落了奴籍,被许记商行从人市上买来,张诚了解了情况以后,又找许记帮助找到陈信的老婆和子女,一并买下,在宅子里各自有一份工。张诚许诺,如果陈信做得好,三五年后能有积蓄,解决掉债务问题,就去官府帮助他注销奴籍。陈信一家子千恩万谢,赌咒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侍张君。 陈信可以调度的钱谷,额度甚至超过五大夫府邸的水平。张诚定下规矩:府中仆役使女,不超过4人1间房,最低一级仆役口粮,每餐粝米半斗,一日三餐,菜羹和豆酱分量按比例配给,有家眷在府外的,每日额外给粝米一斗。其余各级按等级递增。阖府仆役,最少每10日可吃肉一次,每10日最少可以配给一斗酒,但不得在府中饮醉。仆役四时各配有四套服装,要求衣服两日一洗。所有人等每日洗漱、下人住房每日打扫、三日必须沐浴。除衣食外,仆役有月钱,最低的月钱是一个月20钱,依等级各自不同,张诚额外打赏不计在内。 在张诚看来,这样的待遇简直是苛待,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吃饱饭、有衣穿,给几个铜子儿,打发叫花子一样。但在下人眼中就不说衣食住的条件,光月钱加在一起,一年最少也能拿到240个钱,相当于6石的谷子,这样的待遇,比外面很多工匠的生活都要好很多,甚至可以比拟小户人家一年的所得。 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咸阳几乎都绝无仅有,下人们感激涕零。张诚却只是摆摆手,对陈信提出要求:“下人要吃饱饭、要有力气干活、要干净、照顾在府外的家人,安心做事,不得偷窃,不得在外传言府内的事。不得对府外的人通报消息,一经发现,革除出府或者另行发卖。” 陈信说:“上造大人俸禄本就不多,给下人这么厚的待遇,只怕府中亏空。” 张诚笑笑:“这个不用担心,你家上造大人的家财丰厚,可不是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的,这个标准,咱们府邸再扩大10倍,养的人再多10倍,10年开销,也比不上你家大人的一根腿毛。” 陈信只以为是张诚随口胡说。 下人们的待遇如此丰厚,张诚自己的日子只有过得更加舒服:每日三餐,三餐必须有肉、蛋、奶,有谷米的饭食,有新鲜菜蔬,还要有一两样果子。酒是不喝的,但是必须要有可口的饮子或者茶。三餐必须是热的、菜蔬必须三日内采摘新鲜的、饮子要冷,而茶要热。 张诚的书房是禁地。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年长女佣可以进入打扫,但是不得挪动桌面的纸张笔墨。府邸中有油灯和蜡烛,张诚书房和卧室的蜡烛不限量。随用随换,就这一项,咸阳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都做不到。不过在张诚,这都不是事儿,张诚府邸所用的蜡烛和灯油,是上郡那面石油精炼作坊定期送来,产量虽然不大,但是供应张诚所需,还是富裕。 自从发现了被称为高奴脂水的石油以后,张诚就研究石油精炼的技术。这个时代的精炼,当然和千年以后工业发达的石化厂不能相提并论,张村的炼油采用很粗糙的加热分馏技术,石油注入一个青铜大罐,罐子上分出很多管子。罐子下面用炭火加热,控制好温度。罐中的原油裂解后,分别产生汽油、煤油、油墨、石蜡、重油和沥青,油料分别装入金属罐子妥善保管,石蜡和沥青冷却凝固后,切割成块状存入库房。石蜡可以制作成蜡烛,也可以涂布在纸张上制作成蜡纸,成为张村印刷厂的重要原料。 沥青眼下主要用途是防水和防腐,浸透沥青的麻布防水性极强,覆盖在屋顶可以保证不漏雨。浸透重油和沥青的木板可以防腐。现在张村的寨墙已经都换上了沥青木板条。 提炼出来的汽油,性能和后世的车用汽油航天汽油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但是可以用来做油印的稀释剂,调和油墨。煤油则用来做灯油,比菜油制作的油灯更加明亮,但是一样会产生浓郁的黑烟。 因为汽油、煤油和沥青现在还没有更广泛的用途,所以张村的石油作坊还是一个很小的作坊,产量非常有限。收支也刚刚能够平衡。一些人对此多有微词,觉得石油炼制不是个赚大钱的项目,张诚只是笑笑,说:“有前途没前途的,盈亏我来承担就好。你们只要把工艺不断提高,让炼制的成分越细致越好。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着火、不要爆炸、不要伤到人。” 许记对石油作坊这个小项目保持一定的兴趣,实际上对张村一切发明,许记都有兴趣。但是目前许记从张村唯一订购的就只是蜡烛。张村的蜡烛燃烧充分,火光明亮,最重要的是成本低,比牛油蜡烛要便宜很多。又特别耐存储,石蜡不会被老鼠偷吃,就这一点,就让许记对这个产品的前途看好。 送来张诚府上的蜡烛,就是经由许记再次加工和运送到咸阳的,蜡烛里添加了香料,点燃之后还有一股清香,多少冲抵了蜡烛的烟气。 这些蜡烛,也被张诚当做礼品,给张苍和欧冶子渊送过去一些。在咸阳,张诚真正经常来往的就只有这几家:许记、张苍、欧冶子渊。 虽然扶苏和蒙恬的府邸也经常派人来赏赐一些东西,推脱不了的,张诚收下后会按照赏赐的价值,另外送回礼给两个府上,张诚实在是不敢和这两位瓜葛太多。 府中这明显超过一般水准的生活品质,以及扶苏府、蒙恬府经常往来的情况,显然给阖府的下人很大震撼。陈信多少相信了张诚身家丰厚的说法,也猜测这位爷背景深厚,无法揣测根底。 第10章 无用的钟表 欧冶子渊召见张诚去公榭。两人相差好几级呢,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欧冶子渊和张诚渊源颇多,但是张诚也不能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欧冶子渊的办公室跑。今天是欧冶子渊主动召见,张诚不知道咋回事,就急急忙忙往那面赶。 “坐。”欧冶子渊好整以暇的让人给张诚摆上饮子和点心。 “工丞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不忙,等下给你看一样东西!”欧冶子渊说。不一刻,几位匠师也先后来到公榭。欧冶子渊示意可以进行,于是一位匠师走到墙边,把一块麻布揭开,露出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结构和张诚所了解的不一样,但是看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标记,张诚还是看懂了这是一个座钟……就是,够大。 时间显示是辰时三刻。 “这是摆锤钟吗?”张诚赞叹。 “终于解决了摆锤持续运动的问题,上次你送来那个小鸡啄米的玩具,里面那个发条很好,虽然需要不时拧紧发条,但是至少能用了。走时也算准确,一昼夜误差不足一刻钟。”欧冶子渊说。 “方便看一看内里的机构吗?”张诚问。 欧冶子渊示意匠师拆下箱子的面板。张诚看到里面的巨大摆锤和一组非常复杂的齿轮,以及发条和擒纵器。就是这样。 “其实,还可以简洁一点,用指针面板来表示时间如何?”张诚问。 “何谓指针面板?” 张诚画出钟面和时针分针秒针。 “秒针转一圈,分针进一小格,分针转一圈,时针进一大格。”张诚说。“秒针、分针和时针的比例是60:120:1,就可以减少很多齿轮,齿轮越少,这钟就越简单,越简单故障就越少。” “你的方法也很好,看起来就更像是日晷了。” “其实我们知道摆锤摆动时间是恒定的,摆锤也不一定要做到这么长。摆钟这么大尺寸,多少并不方便,一个摆锤就要四尺三寸三分了,如果摆锤短一些,摆钟可以做的更紧凑精致。不过工丞,这齿轮是如何做的?我们寺工能制作这么精致准确的齿轮吗?” “你还没去细铜作看过吧?那面可以把铜件做的非常精细,这个齿轮,还有你在御车上的轴承,都是细铜作加工的,话说你也该了解一下具体的工艺,要在寺工做得好,光懂得画图计算可是不够呢。” “工丞大人指教的是。”张诚也一直想去了解在这个时代,是如何把滚柱轴承和齿轮制作出来的。可惜到了寺工以后就忙忙碌碌,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全部的工艺技术。 “多走走,多看看,就能有很多收获很多启发。”欧冶子渊说。 “那么,这个钟,要献给陛下吗?”张诚问。这个座钟,虽然工艺很精致,但是外观却有些粗糙,不像是皇家造物。 “为什么要献给陛下?”欧冶子渊说。 “可以有更准确的时间……” “陛下不需要这个。” “啊?” “大秦有自己的报时官,宫中用日晷报时已经很习惯了,各项事务都是按照日晷和报时官的报时来确定的。座钟和日晷并不完全相符,使用座钟,会很麻烦。而且,也没人需要那么精确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谁需要?”欧冶子渊叹息。“也就是老夫,看到你说的重锤计时,一时技痒,才做了这么个东西,但是老实说,并无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张诚这下可有点吃惊了。在航天领域,时间要精确到万分之一秒,甚至要求一年的误差不超过十万分之一秒,但是在大秦,居然连分秒都没有意义吗?想了半晌,张诚才想清楚,整个大秦的生活,几乎完全以太阳作为参照。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睡觉,看太阳就行,精确一点的看日晷就足够了。没有人、也没有部门需要精确到分秒的计时器。这种更准的座钟,除了让整个国家的计时体系发生混乱,并没有什么鸟用。 这就是高精度计量单位和人民日常习惯的冲突,这东西对当下的实际生活并没有用处。这样巨大的一套座钟,居然是一个废物。 “也不算是废物,这些齿轮、擒纵机构、发条,这些技术是在这个钟上面成熟的,这些工艺和技术以后能用在别的地方。”欧冶子渊说。 张诚遗憾的看着这个钟,有点沮丧。 “不过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要召见你。” “我?”张诚吃惊。我这样一个微末的小官,藏在寺工这面学习大秦工业技术挺好,为什么老是能惊动始皇帝呢? “你的轴承和减震,中车府令已经上报陛下,陛下大赞,会召见你,说不定还会另有嘉奖。” 张诚昏头涨脑的离开欧冶子渊的公榭。转去了精铜作。 精铜作是一个专门加工精细铜件的作坊,这面的工匠岗位五花八门。有专门精雕制作蜡模的匠师,有翻砂倒模的匠师,有使用小坩埚浇铸铜件的匠师,还有专门对铜件进行切削打磨的匠师。 浇铸之类,张诚很熟悉那些原理,精铜作无非是制作更精细一些。但是切削打磨是怎么进行的,张诚始终不了解。于是过去看。 刚好有匠师正在打磨一个齿轮。张诚在匠师手中看到一个……一个锉刀吗? 张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果然是锉刀。匠师在一个铜饼上,沿着标记好的线条,用锉刀费力的锉着齿牙。再细看,这齿轮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孔,齿轮穿过木台上的一个方形木柱,就被固定起来,然后匠师就得以一刀一刀的锉下去,索然效率并不很高,但是锉出来的齿,还是挺标准、挺精致的。张诚要过锉刀——是钢作的,锉刀上齿牙俨然。虽然没有后世的工业制品那般精细,但是原理是一样的,也堪使用——至少在当下这个环境下,是可以使用的。 “那么轴承的滚柱是如何打磨的?”张诚问。 工匠带他到一个转轮旁边,说:“把铜柱用胶粘在圆盘上,固定好,然后转动这个轮子,用布条蘸了解玉砂来打磨。”匠师说的简单而理所当然,张诚却大开眼界。 “胶能粘住吗?遇水会松动吧?”张诚问。 “那就擦干转轮,再上胶再打磨呗。”在工匠看来,这全是理所当然。 “我们缺少台钳和车床。哪怕是简易的台钳和简易的车床也好。”张诚想。这是钳工和车工的领域。但是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缺少车床铣床,就没法制作虎式台钳,也没法车削轴承一类的东西,无论是材料还是技术,都有可以开发的机会。 但是车床涉及到的工作可就复杂了,材料要过关,还要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车床必须要采用完全机械结构,并且还要保证其精度。 虽然钟表在这个时代没啥鸟用,但是丝杠呢?一旦出现丝杠,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工业革命的基础,一个是蒸汽机,一个是车床,说起来,车床可能还要更重要一些。 第11章 金车? 始皇帝听过赵高的汇报,说御车坊那面对车辆做了改进,新的御车,不仅更轻快、更耐用,而且更舒适。 “寺工那面测试的结果,2000里不需要更换轮毂,里不需要更换车轴。”赵高说。耐用还要放在舒适之前。而对秦始皇来说,车轴更耐用,意味着自己可以走更远的路,到更远方去巡游。 乘坐新送来的辒辌车,由赵高驾乘了一段,始皇帝下车来,点点头“车里好像更安静了一些。也不那么颠簸了。” “据说是参考竹弓的原理,在车厢下面加装了三条减振弓。按照寺工那面的说法,叫做吸收了地面颠簸造成的震动。” “耐用吗?”始皇帝问。 “用竹板制作,也不算耐用,和车轮轮辋的寿命相当。300里换一组车弓子即可。” “携带方便吗?” “车弓子这么宽这么长,重不足10斤,随车队携带,倒也便利。” “更换容易吗?” “拆下车厢,装上车弓子,再装上车厢,大约两个时辰,御驾停驻时,匠师连夜赶工,不耽误次日行程。” “如此,可为定例,但也不要所有车都装这个减振弓。不可完全依靠减振弓,要确保车队行止方便可靠。”皇帝说。 “是。” “谁搞出来的?那么多年没有人在车轴和减震上做文章,怎么接连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动?” “御车坊新任府佐张诚,负责此事。” “是那个张诚?”始皇帝问。 “上郡那个少年。” “是个好少年啊,话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干啥呢?”秦始皇自言自语。 “陛下13岁登基,17岁已经做了四年大君。岂是那个孩子能比的?” “是吗?十三岁登基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吗?” 赵高这次没敢吱声,只是讪笑。在陛下面前提起年龄,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除了这两件事,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皇帝问。 “说是张诚发明了一种三视之图的制图方法,在寺工正在完善,寺工诸坊,已经把所有工件制作成图纸,据说取用更方便,制作更精准。” “叫那个少年来,我见见他。把寺工令和寺工丞也叫来吧。”皇帝说,脸上却并没有表情。 张诚再次站到秦始皇面前。眼睛只看着脚尖。 和秦始皇这个级别的历史名人见过一面,就已经够吹嘘一生的了,自己到现在已经见到三次了。自己这个微末小官,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呢?在大秦这个时代,难道不是离阿房宫越远才越安全吗? “说你们那个三视之法正在推进,给朕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副职的欧冶子渊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车轮的图纸,展开在地上,给皇帝陛下解说其原理和用法。 “宫室也有制图吗?” “臣下正在组织人编写《大秦营造法式》,确定宫室的造法。”寺工令说。 “有宫室的图纸吗?”皇帝问。于是立刻有人去寺工调营造法式图纸过来,因为寺工和皇宫还有一段距离,调用图纸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三视之图有什么好处?” 欧冶子渊给陛下解说这一技术在寺工各个部门应用的情况,着重提出,只要工坊有相应的技术,只要送一套图过去,哪怕远在大海之滨,也可以就地交给当地工坊进行制作,一辆辒辌车6000多个零件,只需要几只箱子就可以把全部图纸送去,节省很多人力,制作的效率也大为提高。即使接到图纸的工坊不是从事车辆制作的工坊,也可以参考图纸进行制作,可以说非常方便。 张诚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妥。果然,陛下接着问:“我大秦弓弩天下至强,这样说来,如果九江郡薛郡的工匠也能制造了?”九江郡是楚国故地,薛郡是齐鲁故地。欧冶子渊和寺工令都开始擦汗。 “既然如今已经拥有了如此详尽且重要的图纸,那么对于这些珍贵资料的妥善管理便成为了当务之急。朕认为此事应当交由御史大夫负责制定一套完备合理的管理制度。要明确规定清楚,究竟哪些类型的图纸能够广泛传播至天下各个工坊,以供工匠们参考借鉴;而又有哪些至关重要、涉及机密核心技术的图纸必须严格限制其流传范围,仅能留存于咸阳城内,由专门机构保管守护。 务必条理清晰、分类明确,绝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与疏漏。同时,负责制造兵器及各类器械的寺工也必须深刻领悟并牢记这其中的关键要点以及轻重缓急之分,从而确保整个国家的军工生产能够有条不紊地开展,既能充分发挥先进技术带来的优势,又可有效保障国家安全不受任何潜在威胁之影响。”皇帝面色凝重地说道。 营造法式送来了,一整个大箱子,图纸用整张的宣纸绘制和题写说明,装订成厚厚的几大本图集。皇帝一边翻阅一边听寺工令的讲解。柱子如何做、如何确定标准,宫室屋顶如何搭建,工料如何计算,工费如何计算,确实都写的清清楚楚,这套营造法式确实是大秦的一项重要科技文化工程。始皇帝听着听着,最后双手合拢,十指纠结,问了一个炸雷一样的问题:“朕的地宫,也造了图纸吗?” 现场几人如遭雷击。 “陛……陛下……”寺工令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上宫、神道、阙楼、牌坊确实都有制图和用料记载,以备后世维修养护,但地宫并未制作图纸。”技术总负责的欧冶子渊好歹是有经验和知道轻重的,在寺工上下兴致勃勃的开展制图运动的时候,对秦始皇的陵寝做了特别的安排。陵寝的地宫是帝王长眠之所,你制作精细的图纸意欲何为?但是寺工确实绘制了一些不同等级的墓室建造图样,作为档案,以备后世营造参考。此刻却并没有提及这些。 只见始皇帝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眼前之人,他那原本紧绷着且略带怒色的面庞此刻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他那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却依旧未变,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其气势所笼罩。 “你啊,倒还算是个知晓事情轻重缓急之人。”始皇帝缓缓开口道,语气虽略有和缓之意,但其中蕴含的威压仍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地宫乃是朕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其中所藏机密关乎我大秦千秋万代的基业,万万不可泄露于外。故而,在地宫之中,严禁任何人绘制地图,此乃永远不能更改之例条!如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说罢,始皇帝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扫视全场,似乎要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以确保无人敢对这条禁令心存侥幸。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触怒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此处,始皇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犀利地扫过面前众人,接着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关于陵寝以及宫室的设计图纸,必须妥善封存起来。若无朕的亲口许可,任何人都绝对不允许私自翻阅查看。若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寺工令擦着汗。张诚也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冰凉的。 接下来陛下才开始谈到车架的改造,对张诚多有嘉许。表示对车驾很满意。 “实在是令人惋惜啊!尽管这轴承与车弓子都是极好的,但朕的座驾竟然依旧是以竹木制成,而非采用那精美的铜材打造。倘若有朝一日,朕能够驾驭着一辆由纯金铸就的马车,畅游于天下之间,那将会是何其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景象啊!”皇帝满怀憧憬地感叹道。 站在一旁的张诚小心翼翼地回应道:“陛下,其实以铜来制造车辆并非难事,关键在于现今的马匹力量有限,难以拉动如此沉重之物。”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若是换成拥有强大动力的内燃机车辆,那么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听到这话,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嗯,所言甚是。若是能有那种可承载重物的神骏之马牵拉着一辆金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皇帝不禁陷入了遐想之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端坐在金光闪耀的马车之上,接受万民敬仰的场景。 此时,负责宫廷器物制造的寺工令轻声说道:“陛下,如若您当真想要一辆金车,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采用贴金的方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对于皇帝渴望的真正意义上的全金车辆而言,贴金只能算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面对目前技术和资源的限制,似乎也别无他法。 “贴金和金车,那是一回事吗?”始皇帝挥挥手,“算了,朕虽有四海之富,想要一架金车却是不能!等朕百年之后,要造一辆金车给朕!你们退下吧……张诚留下说话。” 第12章 朝闻道,夕死可也! “你入寺工时间不久,居然折腾出这么多事儿,也算是能干了,说说,朕该赏你什么?” “这都是小臣职分所在,不敢求赏赐。”张诚深深施礼,这话说的却很真诚。三视图是为了自己方便,轴承和减震车弓子都是随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张诚自己看,没什么重要。 “赏钱、加封你官职、赏赐什么贵物,都可以的。”秦始皇微笑着说。 “小臣年资尚浅,不敢晋升过速,眼下的职务已经是很高了,小臣在寺工还需多做历练。至于钱财,小臣俸禄还够支用,小臣不敢贪财。” “赐你几个姑娘?” “臣下年纪尚幼,身体还未长成。”张诚抿了抿嘴,叹息一声。这个表情在皇帝看起来有点好笑。 “看你言辞不错,在上郡读过书吧?听说大儒公孙尼子教过你?听说你还在那面开设了学校,有一波弟子?” 秦始皇你咋啥都知道?你听说的也太多了。 “幼时来咸阳参见陛下之前,是公子扶苏送我去公孙尼子先生那里学的奏对礼仪……至于学校,我们乡下地方,让孩子学一些谋生的技艺而已。”张诚避重就轻的说。 “大儒啊,那你所学的是儒家?” 擦,这句话可轻可重,答错了万一皇帝挖个坑给我种下去怎么办? “陛下,小臣只是学了点礼仪,对儒家知道不多。” “儒家的书读过没?公孙尼子是荀子的弟子,哦,李丞相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论语你读过没?” “论语大概知道一点词句,但是我理解的不一定对……荀子,不曾教授。” “学了哪些论语,说来听听?” “先生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 “嗯,这句不错,知道意思吗?” “大概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我就要去弄死他……”张诚想起前世传的很广的《抡语》,瞎掰了一句。秦始皇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饮子都碰洒了。 “小臣失礼……”张诚惶恐。 “没……没什么失礼的,你这个理解很好,很好啊!你还真是个天才!”秦始皇放声大笑。从来没听人这样解过《论语》,孔夫子的棺材盖怕是要盖不住了。不过嘛……这个理解好像也很符合大秦青年的气质。 “你要是这么理解的话,那朕准你多读一些论语。” “是,尊陛下所说。”张诚觉得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知道你也不怎么缺钱。听说你在上郡有自己的工坊和商行,家财颇丰。”秦始皇感慨了一下。 “全赖陛下威武,一统天下,小人的商品才有机会行销四海,积攒下微薄的家财……” 看着张诚应对流利,秦始皇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年轻的后生,也不要这么谨慎,朕是真的要赏赐你点东西的……” 张诚无语,一时想不出什么该开口说要什么赏赐。 始皇帝从衣襟上解下一块玉佩扔过来:“这个送你了。” 张诚慌忙伸手接住,却是满脸惶恐:“御用之物,赏赐小臣,不妥……” “不过是一块压衣襟的玉佩而已。不是啥名贵之物,朕带着,就是御用之物,给了你,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虽然比石头贵一点,但是也没什么。”秦始皇笑笑。如张诚所说,十七岁的少年,再升他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传——” 赵高立刻躬身上前。 “赐张诚美华服、鼎、簋、豆、俎、匕、鬲、甗,赐金十斤、酒十斗、酱十斗!”皇帝随手给出的赏赐算是中规中矩。鼎、簋、豆、俎、匕、鬲、甗都是张诚这一级别勋臣官吏可以使用的食器和礼器,酒和酱都是日常生活所用。金十斤算是贵重,也相当于张诚这段时间勤于王事努力工作的奖金。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美华服这东西,穿着漂亮、体现身份、也体现陛下对张诚的嘉奖,这是给人看的。 “谢陛下。”皇帝决定的赏赐,张诚就没必要再推辞。 “回去吧,为大秦努力工作!”皇帝挥挥手。 张诚站在宫门口,看着宫中仆役已经把皇帝赏赐的礼物装上了一辆独轮车。两名仆役推车。 “张府佐,”送张诚出门的赵高说一声。 “大人。”张诚躬身施礼。 “你不错,好好做吧。”赵高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张诚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脸上却还是微笑。“全凭大人栽培。”张诚觉得自己想吐,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看着张诚出宫的背影,皇帝问身边随侍的弄臣侏儒优旃:“怎么样,刚才这个少年解读的论语如何?” “陛下,按照他这样说,那臣也能解论语。” “说来听听?” “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是,敌人既然来了,就要把他安葬了。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意思是,君子不对人下重手,就没有办法树立威信……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给送给别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是,把人打的快要死了,他才会说我爱听的话……”侏儒优旃翻弄着白眼随口胡说。侏儒,身高不满五尺,按大秦的律法,都算不得成年人的,不入刑律,所以在皇帝面前怎样胡说八道都毫无禁忌。 皇帝陛下放声大笑,这声音震动了整个宫殿。 “你说,这孩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他真这么想的?” 优旃微微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地神情说道:“哎呀呀,关于他究竟是如何思考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呢。不过嘛,就我个人而言啊,我倒是认为这几句话听起来蛮有些道理的哟,说不定当年的孔子也是这样想的呢。依微臣之见呐,陛下您应当提拔那张诚去担任博士官一职,让他专门钻研《论语》这部经典之作,从而开创出咱们大秦独特的儒家流派来!”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怒目圆睁,抬起一只脚,做出要狠狠踹过去的姿势,并大声呵斥道:“给朕滚开!”然而那身材矮小的侏儒却反应极为敏捷,只见他迅速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轻轻松松便躲开了皇帝这凌厉的一脚。紧接着,他又连忙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微臣谨遵圣命!” 皇帝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不管这小家伙是信口胡诌、故意糊弄朕呢,还是真心如此理解的,总之能有这般有趣的言论倒也实属难得,今日朕心情不错,你也就不必再替他辩解啦......秦儒?嘿嘿嘿,秦儒,可还行!” 张诚回到自己的宅邸,阖府的下人看到皇帝赏赐,兴奋的不得了。 张诚却指挥下人在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房,把御赐之物放到屋子里,妥善的排列好。衣服和玉佩还要穿戴两天,以示陛下恩宠和自己感恩,小推车出了宫门,这些事儿就瞒不了谁,也没必要遮掩。至于鼎、簋、豆、俎、匕、鬲、甗这些东西,就供起来吧,别弄坏了,以后再出点什么错处。反正自己过日子也不讲究士礼,也不需要拿这些东西摆谱,另外就是,张诚一直对这些青铜器有些腻歪,青铜器制作的时候,会混入铅锡之类的金属,保不齐还有砷,铅砷都是毒物,对身体没啥好处。自己在上郡的时候,幼年都是使用陶土的食器,后来有了铁作坊,就用铁锅烧菜。始终不肯用青铜。在咸阳住下来以后,也是从商行拿了铁锅,在府邸中建了火墙火炕和煤灶,日常吃的多是铁锅炖之类。日常的餐具,也只是粗瓷或者漆器,求的是一个便利和安全。 在私宅里,张诚的生活和大多数秦人不一样的一点,是大多数秦人习惯于席地而坐,而张诚,吃饭写字都使用高桌和椅子,两腿自然垂下,血脉畅通。虽然在外面参加宴饮或者做事、或者招待客人的时候难免要在席上跪坐,但是在自己家里,还是高坐会舒服很多。跪的久了,腿都会罗圈。 这些桌椅不是从寺工定制的。寺工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张诚没有这个权限。寺工所产,全是大秦国家的资产,找寺工工匠定制家具拿出来,那就是贪污。 这些桌椅是从许记定制的,许记有自己的作坊和匠人,比之寺工的水准当然差很多,但是张诚在这方面也不是特别挑剔。 说话间,许记来人送东西。 张诚和张村之间的通信,一直是通过许记来实现的。一个月四五次,张村的商队送货物到咸阳,便带了给张诚的书信和一些寄送给张诚的物品。在下一次商队返回张村的时候,就带回张诚的回信。 书信主要是学生的课业,公孙尼子的书信和赵杏儿的私信。回信则包括张诚对学生课业的批复,一些张诚零散的笔记,用于学生们参考学习。以及……给赵杏儿的私信。 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就分开,靠的就是这些书信来维系彼此的感情。前两个月的信里,赵杏儿说,月事未至。这便是有了身孕,至今已经越发确定此事。但是赵杏儿依然坚持去学校上课学习,还要作为班长和学长,负担本班和低年级同学的一些课程。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此次前来递送书信之人,竟然是许记的大掌柜!要知道,这位许记大掌柜虽说并无官员之身,但身为商会之首脑,其地位亦是尊崇无比。如此身份显赫之人,又怎会亲力亲为地押送这些书信杂物而登此门呢? “听闻贵府佐大人入宫面圣之后,承蒙陛下隆恩赏赐,老夫特此前来恭贺一番啊。”显然,他定是得到了相关消息,故而借着送信之名,亲自登门前来一探究竟,试图探听一些内幕消息。 面对此情此景,张诚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稍稍迟疑片刻后,他只得面带微笑,引领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前往厢房中,去观赏那些御赐之物。只见那厢房中,摆放着一尊尊金光灿灿的鼎、簋、豆、俎、匕、鬲以及甗等珍贵器物。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它们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甚至有些令人感到目眩神迷,几乎难以直视。 “听说陛下是因为府佐研制出轴承和减震车弓子,所以有这赏赐?”老掌柜进入了正题。 第13章 教学通讯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灵敏的。张诚受赏、内侍推车跟随张诚回到家里,咸阳市上就传出消息,许老掌柜就能打探到是什么原因受赏,知道轴承和减震弓用在车辆上,本能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巴巴赶来,要探听一二。 “确有此事。”张诚笑笑,让仆役把皇帝赏赐的酒打了两爵,送上来,几案上也摆上了时令果子和一碟点心。 “不知者轴承和车弓是何物?有何用处?小号可否代销?” “许掌柜神通广大,这么短时间就能知道这么多。不过轴承和车弓,都是陛下御车所用之物,许掌柜思量,这东西可是贵商行能做的吗?”张诚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这个……”许掌柜碰了个钉子,也觉得不妥。“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嘛,张府佐所创之物定然非凡,所以想见识一下。”许掌柜打个哈哈,把这一节遮过去。 “见大概是见不到的,至少不能从我这里见到了。陛下刚刚申斥过在下,说寺工一切技艺,关涉军国大事,不得外传。你也知道,咱大秦律法森严,陛下说了这话,那谁还敢多一句嘴?” “是……是……是……”许掌柜连声应和。 “其实最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不是这些轴承减震之类的,而是和柱下史张大人、寺工丞欧冶大人一起在研究的一些东西,张苍大人所研究的圆锥曲线和寺工的三视图之法,才是真正的宝物。” “可得一见?” 张诚去书房,从桌案上取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正是最近寺工编印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寺工的印刷当然更加精美,可惜文字是铁线篆字。张诚另有一本简体字手稿的小册子,是要寄给张村中学,作为教材的。 “圆锥曲线理论高深艰涩,估计张大人也要一些时日才能定稿,倒是这个三视图之法,寺工已经编订成册。这个小册子最后一定会大行天下,眼下交给你也不算违制。”张诚说。 许掌柜把这本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接过来,揣到怀里。 送走许掌柜,张诚在烛火下阅读来信。先翻看的是学生的课业。力学的一些课程,在小学就有涉猎,是“简单机械”的内容,讲了杠杆、斜面、滑轮,当时匆忙开这个课的目的,也是为了应对直道工程。这些知识在修筑直道的时候,学生们做了很多扩展和应用,也都各自有心得。进入初等中学以后,物力课的内容就到了日程上。之前已经印出来的课本包括了力学、测量、密度、浮力和压强的部分,磁学、电学和光学当下并没有条件展开,但是张诚的想法,是在初中阶段就让孩子们看到电的力量,以及对光学、磁学有所涉猎。力学部分涉及到运动、牛顿定律、功的部分也没有印出来,自然是因为牛顿定律还没有被写出来。这主要要怪张苍和欧冶子渊,给了那么多前置资料,怎么没人去做。实在不行就得自己赤膊上阵了。这就要好好回忆当年伽利略还有牛顿都是咋干的…… 化学课程现在完全没有。当下这个时代对物质的认识极为粗浅。靠着现在的材料,张诚完全搭不起化学学科的框架。所以在初中的课程中,就有了一本不伦不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一本小册子。这是一本半实践的课程,大量要求学生观察和研究炉灶、砖窑、高炉、风箱等等,留下一堆思考题,包括火是什么、如何让火更旺、温度是什么、石头是如何变成钢铁的、高温能改变哪些物质、从铁到钢的过程、炼铁和炼钢如何改进、碳气中毒预防和抢救等等。 张诚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回答这些问题,只是希望他们能够观察思考,或多或少进行一些猜想。 初中的实践课非常之多。有了之前算术、代数和几何的基础,要这些孩子们在自己视力所及范围内进行一些专项的记录和研究报告,多少弥补了理论课程不足的问题。除此而外,张诚也留下了关于“如何改良农具”、“如何改良住房”、“如何改良耕作”、“如何改良木器生产”等等的课题,放手让孩子们幻想各种设计。这些孩子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农家子,更有直道工程的历练,在生活中观察,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和机械原理,能改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因为课程设置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对教师的能力要求就极高,很多实践题、研究题,张村的几个班长是没有能力评价的,就要定期寄到咸阳这面,由张诚来评判。张诚则要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赶制各种新的教材。这一次张诚就要把三视图制图规范寄过去。这一门课程想必会消耗他们不少精力吧? 实践课的作业,张诚一一看过,批注各不相同,有称赞想法大胆的,有认为这条思路很好,可以在某个方向继续深入尝试一下的,更多的则是痛批注意安全,你不要命了之类。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固然天马行空,胆子也越来越大,尤其涉及到与火有关的内容,简直啥都想往火里投,还有不知道听了谁的瞎胡说,想研究以身殉炉炼制绝世好剑的。 张诚用沾了朱砂的笔大字批复:“赵杏儿,你带几个班长把这家伙绑在桌子上,给我痛揍一顿,让它死了这条心!” 难得见到公孙尼子也寄来一份实践课的报告。这份报告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册子的一个全面体验和观察。将焦炭炼制、砖窑、找矿、炼铁、浇筑、锻打等相关工艺进行了描述和总结。对炼铁的产物也进行了观察和分析。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公孙尼子提到在熔炉的残渣中找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半透明的团块,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在熔炉里找到一种灰白色的石块。这种石块遇水会激烈反应冒出气泡,并且发热。把这种石块放到装水的小口罐子里,冒出的气体可以点燃,并且极为明亮。不知道此为何物。公孙尼子正在探求这种石块的产生原因。 “这是电石吗?”张诚猜测着,根据描述,这种物质和电石非常像,冒出的那种气体就是乙炔气。高压乙炔气燃烧甚至可以切割厚钢板。现在就能得到这个东西了吗? 张诚对电石生产的原理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炼钢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电石,打算什么时候去作坊看一下,寺工这面就有铁作。了解一下也好。 公孙尼子的这份报告让张诚很意外。以校长之尊,公孙尼子本不需要去做这些作业,他是当世大儒,也完全可以不理这些杂学。但是公孙尼子就是真正的在从头开始学习这些内容,看得出来公孙尼子并没有年轻人那般天马行空敢想敢干,就只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一边思考。走的路数是儒家格物致知的路数。不能说这个方法就不行,总之能看到公孙尼子在执掌这所学校的同时,也被这所学校改变着。 张诚准备等自己在寺工找到电石,再给公孙尼子写回信,最后看的是赵杏儿的来信。赵杏儿的来信放到最后看,就和吃饭的时候,那个鸡腿要放到最后吃是一个道理。最美好的事情一定要忍耐到最后时刻慢慢品尝,才格外味美。 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上面用不工整的字迹书写着,开头是:“张诚吾儿”。 吓得张诚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第14章 有眼不识 这个开头,自然是阿娘的口吻,那么这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莫非就是阿娘的字迹?自己不曾教过阿娘写字,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张诚吾儿,我很好,杏儿也很好,杏儿有孕了,但是身体还很好。家中一切都好。勿念。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勿念。母字。” 阿娘的信没有什么文采,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保平安的话。但是张诚从这简单的文字中看到多少牵挂不舍。张诚捧着这张纸,满脸的泪水。 离家千里,一份来自母亲的家书,彻底打碎了张诚日常装出来的淡然。生平第一次收到 母亲的来信,张诚内心汹涌澎湃,无限的思念。 在灯下无声的哭了许久,张诚才擦干了脸,把这封信好好的收藏起来。然后从信封里抽出另外一张纸,这次是赵杏儿那隽秀的字迹了。 “我教了母亲识字写字,母亲学的很认真,现在母亲大略能读下《千字文》了,写字也在练习中,母亲要我跟你说,不要笑她写的字丑。 张村一切正常,木作坊那面很安静。车辆厂这面最近同学们参与改进技术,主要是利用炼铁炉的热气让木材快速烘干,以及提出一些快速切割材料的方法,你看到会吃惊的。蜜蜂的产量都很好。很顺利。我哥哥最近在写一个叫做《从零起步养蜜蜂》的小书,名字有趣吧? 其它各项生意都很稳定。收入正常。放心,我替你看着呢。 另外记账的办法,我研究明白了。我准备增开一门课程,教授居家、小生意和工坊的仓储管理和账目管理的方法,就是你说的进销存那些,你觉得可好? 我身子还好,肚子并没有变得很大,行动还都正常呢。我好担心生小孩会影响我的课业,估计到时候会有几天时间不能去上课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咸阳还好吗?不许和女人们往来。你多久能回家一次呢?想你。” 赵杏儿的信并不很长,这封信是私信,和赵杏儿的课业是分开的,课业混杂在同学的作业集中。私信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张。 纸短情长,文字中能触摸到赵杏儿的娇憨和情绪。张诚也是深深的沉浸在相思之中。 张诚和赵杏儿的爱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过程,两个人是幼年玩伴,又在学校有那么长时间相处。虽然两人有师生的名分,但是一来年龄相仿,二来大秦也没有那么严格的师生身份的隔阂,天地君亲师这样的说法还没有出现,即使有师徒的名分,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师生相恋乃至结为伴侣,也都没有什么非议。 两个人最初只是彼此好感,然后在工地上相处日久,就形成了生活上的互相吸引,张诚做了简单的表达,赵杏儿慨然应诺,后来的事情就都是按照大秦的风俗来的。 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张诚来说,如果要在大秦成家娶妻,那总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多少有点共同语言的,赵杏儿是这一班同学中最出色的一位,自己所说所想,赵杏儿能懂。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这就成了。对赵杏儿来说,张诚是自己所见范围最博学、最有才华的一个,在同龄人中,赵杏儿对张诚的倾慕是不同的。这也就成了。 两个人的恋爱算不上什么浪漫,更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是成亲以后,随着共同的生活,两人之间却增添了很多甜蜜。或者这叫做先结婚后恋爱吧? ----------------- 许记商行,老掌柜将那本《三视图制图规范》递给许记的大匠:“看看。这是我从张诚那里拿回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东西,你看看这东西可有用处?” 大匠翻开这小册子,从头读到尾。合上后再想了想,这才笃定的说:“大掌柜,这东西无用。” “哦?无用?怎么说?” “这不过是把样品工件制作成图纸的方法,但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对工匠要求很高,工匠至少要识字和懂得计算,我们的工匠做不到这个。样品和图纸并无区别,我觉得还是使用样品更好一些。” 大工匠没说的是,如果一切都制成图纸,那么很多匠人不传之秘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个事情想起来就觉得恐惧。 “据说寺工内部对这个方法很推崇,内部正在推行这个方法。” 大匠翻了翻小册子,撇了撇嘴:“这个小册子的印刷之法,是小张府佐所创吧?这个三视图的方法,大概也是小张府佐提出来的,他当然会这么说,甚至不排除让我们外面的人先用起来,然后再推广到寺工内部的意思。这方法果真要是在寺工内部大行其道,小张府佐的职位还不得提个好几级?这个方法就叫……墙外开花墙内香,小张府佐会不会利用我们呢?” 老掌柜沉下脸来。“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你下去吧。”大匠躬身离开,老掌柜把小册子合上,随手放到身后的一个木架上,叹口气“竟然是个无用之物。” 眼力、见识、心胸,在这个时候决定了每个人的取舍选择,这份在寺工被当做是利器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在许氏商行被当做是无用之物,放在木架上落灰。 很多年以后,老掌柜对自己当初的判断叹息不已。 ----------------- 张诚并不知道许掌柜对三视图的看法和处置。三视图这项技术当然是个好技术,张诚只是尽力将它散发出去,就如同公孙尼子印行《荀子》散布天下一样。一项技术散布的越广,它的价值才可能越大,也越有可能长久存在。 张诚开始给赵杏儿写回信。 第15章 芃芃公主 张诚去铁作坊那面,去询问铁炉里有没有发现一些半透明的团块,或者一种灰白色的石头。 铁作的府佐拿过一些积攒的团块给张诚看。张诚一眼了然——这是玻璃。 高炉的温度足够高,石英之类的东西在高炉中被烧融,冷却后就成了玻璃。说到底,焦炭、风箱、高炉,让这个时代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温,有了这样的高温,制作出陶瓷和玻璃就都不是难事了。 玻璃当然有很多用处,玻璃杯、玻璃窗、玻璃的工艺品和珠宝、玻璃大吊灯……闪闪发光的玻璃,成为奢侈品,可以带来几乎无穷的财富。 但是张诚最在意的,是玻璃还能制作成玻璃烧杯、玻璃试管,化学学科需要玻璃的支持啊。光学也需要大量的玻璃。 玻璃类制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出现,早期玻璃制造不稳定,只能制作一些小件玻璃珠之类的。早期的玻璃称为琉璃。透明度并不高。网上流传的战国玻璃杯其实并非烧造的玻璃,而是水晶石掏空打磨而成。那件玻璃杯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成为珍宝。而有了玻璃烧造技术,轻轻松松就能制作出无数这样的杯子——只要吹玻璃的师傅肺活量还够。 “这东西我们怎么处理?”张诚问。 “怎么处理?都丢掉啊。”铁坊的作府佐斜眼看了一眼张诚。 “可以卖给我不?” “你要就拿去啊!” “还是正经一点,我花钱买。你随便给老弟报个价。” 作府佐指着土高炉旁边的一堆渣山——那些,一个钱,当然你要自己运走。 “回头立一年的契。就这么定了!”眼下在咸阳,啥契约都不能超过一年。这些玻璃块,有一年的生意可做就不错了。 另外那种灰白色的石头,作府佐找了半天才找到几块,递给张诚。 张诚极小心的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来,垫着手。 灰白色,表面有松散的粉末。 “麻烦取一盆水来?”张诚说。 这块石头投入水盆中,立刻起了气泡,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张诚用火钳在一旁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燃烧的炭,凑在这气泡之上,水面上就出现微弱但是跳动的火苗。 果然是电石和乙炔。 “这是何物?”铁坊的作府佐大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还是先弄清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吧,慢慢研究,看能有什么用。”张诚淡淡的说。 回到御车坊自己的办公室,张诚发现在自己的几案后面,坐着一个衣饰光鲜的少女。张诚正纳闷哪儿来这么一个姑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百里达已经出现在身后:“芃芃公主,这就是作府佐张诚。张诚,这位是芃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 “公主?”张诚有点懵。公主是什么情况?公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给我父皇制作了新车子,有轴承和减震的那种?很好。给我也做一辆!”这位公主大喇喇的说。 “这个……”张诚擦着汗。 公主作为陛下的女儿,当然有资格乘坐御车,按照一定等级也会配给专用的车子,但是公主自己来御车坊要车子,这合乎规定吗?张诚扭头看百里达。 “张府佐是我们御车坊新进的府佐,人虽然是少年,但是才干不凡,在减震方面堪称御车坊第一人。” “那就是你了。给我做一辆辒辌车,我要出去游玩用的。要华丽、漂亮,要轻快、减震!”公主说。 “是!”张诚看着脚尖,只能应了一声。 “哦,你是怕给我做车子不合规矩啊?我就是先过来打个招呼,下午我就让父皇给你下旨。你可以先准备去了!”公主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听说你们能提前画图,那就把图画出来,我要看看,这车子必须要漂亮!” 张诚看着百里达:“府丞,这事儿?” “芃芃公主甚受宠爱,这事儿大概率是不会错的,反正左不过是你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子的事儿。其它装配,车厂随时都可以搞定。公主的车驾有制式,外观也有规定,选定合适的纹饰,彩漆绘制就可以了。至于何时交车,那当然要看宫里下旨才能定。”百里达这种在寺工混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做事果然有一套。但是有一套你自己就直接可以担下来,干嘛还要推给我? 好在大秦是一个狂热爱好标准化的时代,除了书同文车同轨以外,在工件制作上也坚持统一标准。不论皇帝的车、公主的车、兵车还是贩夫走卒的车,一律是标准的六尺车轨。车轮、车辕的尺寸全都有固定的标准。所以百里达所说,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张诚便安排手下的工匠,取来公主所乘篷车的图纸,细细审视,准备确定轴承和减振弓的标准和车辆改造的方案。 作府佐相当于车间副主任,只不过御车坊是个特别大的车间,所以这个副主任主管的事务繁杂,更多工作还是行政性的工作,各个工序的技术工作主要由各个工序负责的大匠来完成。但是新车型的确定,张诚总还是要插一手的。 公主的篷车,比始皇帝那辆篷车要短小许多。车上的装饰也大为减少。这都是礼制的要求,车厢彩绘也不许出现六龙以上的图案。这当然也是礼制的要求。 公主的年龄比自己还小一点,也就是个少女,按说应该喜欢粉红色才对。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粉红色的颜料,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器物。张诚想了想,要让这位小公主满意,大约还要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车身漆成粉红色,用四方连续法画四叶草。” “粉红色是什么颜色?四方连续法是什么法?四叶草又是什么草?”漆行的大匠迟疑着问。 张诚取过一个颜料盒。这是染织用的颜料。自己从小看母亲做麻鞋,这些染布颜料最熟悉不过,也最亲切不过。张诚将红色调水,调的很淡,然后画在一张白纸上,干后,张诚指着这里的颜色说:“这就是粉红色。” “府佐,我们漆作只能调和朱红深红,调和不出这种颜色来。”漆行的大匠苦着脸。 “哦?你们能不能调白色的漆?” “这个可以,用铅粉或者蜃粉。” “用白色颜料调和红色颜料,可以调和出一种更浅的红,就是桃花色。对了红色颜料你们用什么?” “朱砂。” “蜃白是怎么制成的?” “蜃白是采海贝煅烧制成的。” “那就用蜃白和朱砂调和桃红色。不要用铅白了。铅白和朱砂混在一起,日久会变黑。”张诚想了一下,铅白里的铅和朱砂的硫化汞反应,硫化铅是一种很脏的颜色。 “是。”工匠没想到这位府佐连朱砂和铅白调和会变黑的事儿都知道,自己其实都不清楚这事儿。是什么原理呢? “四叶草是这样”,张诚在纸角上勾勒了一个四叶草图案,“你去选一种漂亮的绿色!”。“然后所谓四方连续图案是这个意思……”张诚又用45度角画了一些方格子,在格子交点处勾勒四叶草。“这样一直画下去,直到铺满车子!” 第16章 玻璃吗? 终于打发掉这些破事儿,张诚抽出一张便签,写几行字,折叠打上泥封,然后递给自己的助手:“送到城东许记商行,交许大掌柜。” 然后静下心来给公孙尼子写回信。 “您所说的半透明的疙瘩,我看过了,是琉璃。选择琉璃很多的废矿渣,高温加热,如果能收集这些琉璃,可以制作琉璃器。琉璃器可以很贵重,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环境下烧融,产生了琉璃。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就可以专门烧出琉璃,如果我们能大量稳定生产琉璃,琉璃有大利于世。烧出来的琉璃可以集中存储,以后需要制器的时候,可以通过高温二次烧结,或浇铸、或研磨,就能有非常好的琉璃器出现。 您所说的会发热的灰白色的石头我也找到了,我称之为电石。 现在我知道的是,电石遇水,会发热,会生成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如果有一种装置能控制这个发热和产生气体的过程,就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火源。用来煮饭可能有点浪费,但是可以用来做灯照明。先生可以把电石灯作为课题交给学生们去研究。 同样,我们需要知道电石是如何烧炼成功的,是什么东西烧成了电石,需要哪些条件。” 远距离通信的好处是,很多问题你只需要把答案给对方,而不需要告诉你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问就是我在寺工听说了这个…… 如果在寺工这面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就可以推说:“我在上郡的学生们瞎搞,整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们猜测是这样的,您看对不对?” 俗称两头骗。 许掌柜坐在张诚对面。 一个是商家,一个是官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是两个人如今的身份确实已经大不相同了。许掌柜在御车坊,坐在张诚对面还有一些局促。 “有个生意,找您谈一下。” “您说。”许掌柜。 张诚带着许掌柜到铁坊,指着那堆废渣山说:“这堆炉渣,运回许记,这个生意我要拿两成利。” 老掌柜像看傻子一样看张诚。 张诚捡起一块炉渣,随老掌柜走远,看四下无人,指着矿渣中的一块碎玻璃说:“敲开炉渣,取出这个,然后你找工匠打磨光滑,再来找我谈。” 许掌柜看着如山的废渣,摇摇头,也不分辩,带着矿渣转身就走。老脸通红。 张诚也摇摇头,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啊,挺难。 御车加了减震这事儿,惊动了不少人,但是因为是陛下御车新上的配置,还不至于是个人都作死来找张诚。芃芃公主仗着皇帝宠爱来找张诚定车,这事儿才过去,胡亥也来了。 虽然之前和胡亥两次见面都说不上愉快,胡亥这人眼高于顶,看张诚一贯傲慢。但是张诚也一直警惕着胡亥,不想触他的霉头。所以两次见面还都没出什么意外。 胡亥是直接来到御车坊,递过一份木简,上面关防印玺俱全:“着御车坊依皇子制,为胡亥车架加装轴承和减震车弓。”这是带着批文下来直接要的。胡亥的爸爸是秦始皇,胡亥的老师是赵高,胡亥要搞这么一件批文,就太容易了。 “是,小臣马上安排。不知皇子需要几辆车?” “你的车不是号称2000里不换轮毂、里不换车轴吗?两辆车就够了,一辆立车,一辆安车。”胡亥依旧用鼻孔出声。 “好的,那么五天之后,可以提车。”张诚说。 “费心。请匠师们喝酒。”胡亥随手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咣的一声响,看起来里面是铜钱之类。“五天以后,我来看车。” 张诚有点吃惊。你要说胡亥不通人情世故吧,他还知道带着批文来要车,还知道要给匠师们打赏。你要说他懂得人情世故吧,这种鼻孔朝天和人交流的样子也叫人情世故? 来要车的皇子也不止胡亥一人。接二连三的,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一众皇子相继到御车坊来订车。看起来胡亥是因为和赵高关系密切,先一步拿到批文而已。百里达和张诚一一接下这些批文,根据御车坊生产节奏,安排提车时间。这个时候芃芃公主的批文也送过来了,不过公主本人没露面,是内侍带着批文过来报备的,一众皇子的车辆排在了芃芃公主之前,其中赵高的订单被张诚排在第一位。 下午时分,漆行的匠师把绘制好的公主的安车图样送来了,张诚展开图纸。自从有了三视图和装配图,御车坊这面绘制图纸的能力是大为进步,而漆行这个图纸尤其出彩。整张的图纸,绘制安车正侧面的图样,彩绘了桃红色的安车车厢,桃红底色上,四方连续图案,正是四叶草的图案。整个车看上去明艳异常。漆行的匠首额外还用一块小木片,以桃红色为底,画了翠绿的四叶草图案,算是作为最后交付的色样。可以说,这个操作很规范,这才是定制生产的正常流程,当然,接受皇家定制,更应该有这个标准。 “红配绿,赛狗屁。”张诚心里念了一句,当然,后世审美不喜欢大红大绿配色,觉得过于鲜艳,但那是后世色彩丰富的技术背景下,人们厌倦了简单的对比色导致的审美取向,在大秦这个时代,这个红配色艳丽无比,显得格外活泼热烈。就还是——赛狗屁。管它,这个糊弄一下秦朝小姑娘大概可以吧?张诚想, “我们有没有可以装这个图纸的……竹筒?”张诚想了想,伸手了纸张的宽度,“这么长,刚好把这图纸卷起来,放进去?” “这个可以有。”漆行大匠说。 “马上弄一个过来,把图纸装进去,我带你去见芃芃公主。” “见……公主?” “公主如果对图样有什么意见,马上交代下来,你可以马上记录修改。这东西我又不懂,我转述给你,万一出错怎么办?” 第17章 订单接到手软 公主对新式安车喜欢的不得了。 看图样来确定订单这种事,对公主来说还是个新鲜事。不过在这张非常精细的图纸前面,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未来这个车子的结构和彩绘装饰效果。稍加想象,就可以想到这车子制成之后的效果。 桃红配绿色四叶草的效果,公主非常满意。这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配色,尤其是少女,怎么会拒绝桃红色?虽然说红配绿赛狗屁,但是满地的桃红,四方连续绘制的零星的四叶草点缀其间,并不会给人眼花缭乱的躁动,只是充满活泼气息。 “我多久才能拿到车?”小公主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图纸前。脚丫洁白如玉。 “大概要15天。” “怎么那么长时间?胡亥他们的车子五天就能拿,我的为什么要十五天?你是不是欺负我小,欺负我是公主?我要去父皇面前告状,治你怠慢之罪!” “公主殿下,各位公子的车驾都是现成的制式,除了轴承减振弓需要另外加工,其它都有现成的工件,您这个车,彩绘是全新的图样,漆行要重新给您调漆,重新制作才行,所以时间要稍长一点。若是您不要这个颜色,那我也能五天交车。” “十五天?不能再快了?”公主嘟着嘴。 “已经是最快的了。” “好吧,那就快点去做,不要耽误时间,这个色板留下来,我有用!”公主开始赶人。话说这个公主还是一会儿一变。 “府佐,时间还是有点赶,我们漆行做一件东西要经年累月,这15天……”在回去的路上,漆行的大匠跟张诚说。 “公主车驾不是有现成的工件?之前制胎刮灰不是都做完了?你再涂一层桃红,再画上树叶,晾干以后再一打磨不就行了?” “可是这个绘制还需要好多人工啊,这么些叶子,一片一片画……” “我教你个法子,用刻漏,做一个草叶的漏子,定好位盖在红底上,直接在漏子里涂绿色,然后再勾一下叶筋就行,能省好多时间!”张诚出着馊主意。 “好吧,只好如此。” 胡亥的钱撒下去,精铜行、竹行的工匠们果然给力,两三天的时间新轴承、减振弓就做好,再用一天时间装配,第六天上,胡亥来看车的时候,一辆皇子制式的安车、一辆立车就已经等在库房里。赵高使人套上驷马,在试车场驾乘一番,觉得很满意,下了车,说:“做的好,赏。”又有侍从过来,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盖子,是铜钱和金子。 “两千钱给工匠,谢这些天的辛苦,这些金子百里大人和张大人分了,算是酬劳,以后我有所求,还希望两位大人费心。” 这一声大人,两个人汗都下来了,连称不敢。胡亥又叫人把自己乘坐过来的车子带来,说一声“这几辆车就放到车坊,烦劳两位安排帮我修缮保养。些许礼金两位大人应得,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两人还能说什么呢,一顿感谢一顿行礼,把这位公子送出车坊。回来房间看到这一堆金子,张诚叹一口气说,“百里大人,这……你看……” 百里达却老于此事,手在金子上一切,分成两份,大的一堆儿自己揽过来,小的一堆儿推给张诚。“既然公子赏了,就收着。”张诚打量一下,两堆金子,大概是三七开。上官多拿些,下官少拿些,也算是规矩。于是不客气,搬过这小堆儿金子,扯块布巾子包好:“那就谢大人了!”然后又指指那些铜钱:“这个我分下去?” “自然、自然。”百里达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律严苛,贪污索贿这种事百里达是不敢做的。但是如果皇子要赏赐,百里达拿的心安理得,而且这些赏金,都是有定例,主官拿得多。不过张诚若是不拿,难免会引起百里达猜忌。所谓你不拿我不拿,耿专员怎么拿呢?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大秦法纪森严,官员捞钱的空间有限,但是再严谨的法规,总还有一些边缘地带。 这几斤金子,张诚拿的也心安,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主要是胡亥得罪不得,此刻胡亥愿意打赏,最好就是安心收下,免得被胡亥猜忌。来到这个世界,张诚活的很小心,心思也百转纠结。在乡间的时候总想法避开蒙恬,到了咸阳,就得学会做个标准小官僚,不要得罪胡亥赵高……别人倒还不怕,哪怕是被秦始皇猜忌,只要秦始皇一时不对你下手,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如果现在不下手,那就没有啥下手的机会了。 胡亥的车子开走,下午几个公子还有芃芃公主就都派人来催。张诚只好说胡亥公子的车子是先预定的,其它一切车辆都是按顺序正在安排,各位公子公主稍安勿躁。尤其嘱咐芃芃公主的使女,说车子要重新上漆纹样,好饭不怕晚。 终于摆脱这些纠缠,张诚特地去了一次漆行,稍微指点了一下漆行如何用过刻漏法来快速涂饰四叶草纹样:统一调好颜色以后,先在车身上划线定位,然后用刻漏模子一个一个排过去,把绿颜色平涂上去。趁着漆半干,再用更浅的绿色调出叶脉的颜色,用细毛笔勾勒叶筋,提亮高光。这样一片片叶子就活灵活现而且有立体感了。 这种画法让漆匠觉得有点新奇,大为赞佩,说“不愧是府佐大人,好心思!”但是这方法本也不难,不到片刻漆匠已经很熟练了。 正看着漆匠描绘感到满意的张诚,感觉手有些发痒,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不片刻,却感觉越来越痒,手上已经出现大块红斑。漆匠瞥了一眼,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忙道:“大人,千万不可搔,这是被漆咬了。大人请马上离开漆坊,回到家去用干净的冷水冲洗身体,静养几日,不要吃发物,只喝清粥,要好好休息几日,红斑全部退去才可以再来官衙。大人千万不可小视,小人原不知道大人不耐大漆,忽略此事,实是小人罪过。” 张诚略一思索,便知道原来是大漆过敏,自己来到大秦,没想到会有这一劫。这个时代又没有脱敏药,只得赶快跑去公榭,找百里达说明情况,此刻头脸已经开始发痒,百里达忍住笑,让张诚安心回家养病,这几天就不要来公榭点卯,什么时候红肿尽去,什么时候再来。御车坊有公务,自会派人去府上通报。 张诚赶回家里的时候,脸已经肿成猪头,下人们都认不出来,好在管家听声音辨形貌,认出依稀是自家主人,这才赶紧收拾卧房,把张诚扶了进去,又安排仆婢给弄清水软布擦拭身体,安排饮食。 张诚想起一事,叫管家立刻去许记商行通报老掌柜,并寻一种叫白面土的东西,特别指明这白面土一定要用杵臼捣碎研细,过罗筛细,包好送过来。 第18章 公主驾到 许记老掌柜匆匆忙忙赶来,带了医生给张诚一顿望闻问切,开了许多汤药,嘱咐了服用方法,看张诚虽然浑身红斑,但精神还好,就留下来聊了几句,首先是赞佩张诚的眼光,许记已经从炉渣中取出玻璃块,打磨之后闪闪发光,鉴定过以后觉得这绝对是一项好生意,张诚之前所说占两成的事儿,简直是太大方了,如果张诚要调整这项生意的股份,都可以商量,张诚只是淡淡一笑,说“就还是之前说,两成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帮你搭个桥而已。铁作那面还要感谢我帮他们处理了那些废渣。”老掌柜听了眉开眼笑,立刻取出木简,把做好的契约给张诚看,要张诚画押,等下就约官府的牙人来做中保立契。 对这种趁你病还要抓紧时间确定契约的商人行为,张诚也实在是没话说,草草签字,然后就叫人拿了白面土来看。是研的很细的粉末。张诚用手指沾了一点,在嘴里尝了一下。有一点苦涩。在手指间碾过,有一点滑腻。 看到张诚把这东西入口,老掌柜大惊:“府佐,这东西不能吃!” 张诚挑挑眉毛,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不能吃,我只是尝尝。遂叫老管家安排人找大碗把这白面土用水化开,调成稀粥样子,用一个毛刷在手掌红肿处先刷了一层,说等等看,如果能暂时止痒就可以用这稀汤在全身刷上一遍。 老掌柜看着张诚把这石粉汤子在手上刷过,干了以后手上出现一层灰白的粉末,不知就里,心想等等看会如何。 张诚却知道,这东西在大秦民间俗称白面土,其实就是观音土,也叫高岭土,医学上习惯称做蒙脱石粉。饥荒时期有人拿这个充饥,最后活活撑死。但这东西外用可以用作皮肤止痒,内服可以治疗腹泻。眼下却正对症。 过敏反应这事儿,古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大漆过敏非常常见,自己在前世因为从不接触漆器制作环节,没有切身体会,这次算是补上了。 过了一刻,张诚自觉这蒙脱石止痒的方法似乎有效,就叫下人用小刷子给自己身上红肿之处轻轻的涂布一遍。老管家不客气的屏退了许掌柜:“许掌柜,我们要给家主人上药,不太方便,有什么事等我家主人病愈再说可好?”许掌柜脸一红:“是老夫唐突,先告辞,告辞,改日再登府探望府佐!” 这一次大漆过敏,张诚可算是消停几天,躺在床上被下人们摆弄来摆弄去的。张诚倒没有害羞之意,无论男女仆役,服侍自己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害羞之类,自己在病中,被女护士摆弄一下还能觉得害羞吗?反正张诚就直接摆烂,事后全当没这回事了。要是因为肌肤接触就要张诚负责任,张诚是绝对不会干的。 “老子躺在这里,被你们摸来摸去,吃亏的是我,还敢要我负责任?”张诚心怀恶意的想着。 漆匠和医生都说要忌口,张诚便开始清粥小菜的生活,自打开始制作泥叫儿以后,这算是张诚一生中最清苦的一段。穿宽松的素色丝绸衣服,吃清粥小菜,每日就在自己的宅子里不大的范围活动。偶尔翻读一点自己写的稿件,算是消遣。张诚觉得,在咸阳的日子要就这样度过,其实也挺好,只要没有过敏红肿,瘙痒难耐。 坏事传千里。张诚被大漆咬过的事儿,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扶苏府邸的管家就专门上门来送过一次药物,说是楚地的验方。有外敷有内服。外敷的这个东西,张诚看了一笑——果然也是观音土,内服的汤药又酸又苦,张诚浅尝一口就放下了。问询之后,才知扶苏母族是楚人,府邸和楚地来往甚密,也有漆匠,所以素知大漆伤人的处理方法。张诚连忙着管家赏了扶苏的管家,扶苏的管家却坚辞不受,说“我家公子有嘱托,府佐在咸阳,万事我们都需要小心照应。”张诚内心感慨,这扶苏人其实挺好,这种照应未必没有招揽之意。但是自己一个小官,有什么可以招揽的价值?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情。胡亥做人算是有办法,扶苏本人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可惜怎么就下场不好了呢? 这日张诚正在宅中休养,宅邸的大门却直接被人挤开,然后仪仗下人呼啦啦进来一群,内侍直接举着牌子说芃芃公主登门探视张府佐。把老管家唬得一愣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直抵张诚书房。张诚正待问,芃芃公主那张俏脸已经快贴上了张诚的鼻尖,看着张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涂抹着观音土的粉末,芃芃公主爆出一阵大笑,张诚连忙以袖遮脸,连连道歉。不无埋怨的说:“芃芃公主到臣下的宅中,这不合适,不合适!” “我去御车坊看我的车子怎么样了,结果听漆坊的大匠说张诚你被大漆咬了,正在家养病,你是不是用这个办法来拖延我啊?”芃芃公主说, “哪有哪有,确实是病了,车子进度应该正常,不会影响公主使用的。”张诚对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办法。 “我跟你开个玩笑,没有怨你的意思。听说你是为了帮我制作图样受的伤,依礼我也应该来看望你,这次是特别给你送谢礼的。但是你搞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知道是不该笑的,但是实在是这个样子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张府佐你不要生气,我是个小孩子,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要笑,不是想笑你啊……抱歉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芃芃公主这种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更让张诚恼火,对方明明知道皇家礼仪,知道不该取笑,又控制不住自己要笑的样子,确实令人恼火。 芃芃公主的随行侍女把礼盒放置在张诚的桌子上,轻声说:“这是公主赏赐你的。” “不叫赏赐,不叫赏赐,我就是来探望你的,这些都是一些见面礼。是礼品,不是赏赐啊!”公主嘟嘟囔囔。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打量张诚这个书房。 “你的这个高几看起来很好啊,张诚你起来让我坐这儿试试!哇,果然舒服,看不出你还挺懂得享受。这么多书卷?这都是什么?还有字还有画。这些文字好奇怪,不是李斯大人的秦篆啊……”公主随手翻着张诚给学生批复的作业。 张诚大惊。 第19章 皇帝出行 张诚担心的是简化字的事情惹出祸事,但是又不好上去抢夺这些稿子,一时脸如土灰。 公主却已经翻开了公孙尼子的报告,一时看的津津有味——“张诚啊,这个炼铁这么好玩吗?” “公主,这都是臣下的私人信件。” “那就是说,你在上郡那面自己开了一个学校,还有一大群学生?” “学校这个事情,公子扶苏是知道滴,学生这个,公子扶苏也是知道滴……”张诚有点慌,先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吧。创制文字、办学校这事儿,在大秦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好像有这么件事儿,听说你那些学生都挺有本事的?”公主瞟了张诚一眼。 “就是些乡下孩子……” “乡下孩子?你也是乡下孩子咯?”公主的眼睛眨呀眨。 “是,是,小臣出身乡野,粗鄙这个……” “我看你很巧的啊!你看你搞的那个轴承就很精致、那个减振弓就很巧妙,一点儿也不粗鄙。还有你给车子画的那个图样,很漂亮啊!嗯,哈哈哈哈哈,上漆,对了,你被漆咬成这样!肿的像个猪头!抱歉抱歉啊,我不是要羞辱你啊!我不会说话……” 张诚苦笑。 “好吧,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早点回去主持事务,你比百里达那个老头有趣。车子我要你亲自交给我!” “是,公主,还有,臣下这些书信,望公主不要跟人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省得了!你们在这儿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许说出去!”公主对手下做了个凶样,然后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 张诚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皇帝巡游终于开始了。皇帝出行不可能和普通人郊游一样那么随意车驾、护卫、后勤、沿途的准备、道路的清理、随行的官员等等都要反复推敲,御车坊也派了一队工匠随笔下同行,以备沿途维护保养车辆,除此而外,宫中内侍、御厨、医官、宫娥之类,浩浩荡荡好大一个队伍。 整个咸阳城的人都排在道路旁,观看这盛大的出行队伍。 自己没有被编到这个队伍,张诚觉得很高兴。按照御车坊这面的说法,是张诚资历尚浅,没有资格跟随陛下巡游,而百里达则是因为年纪太大,怕跟不好队伍,额外选了年富力强资历深厚的作府佐跟随陛下出行。 据芃芃公主的传出来宫里的说法,是陛下认为张诚多有巧思,在咸阳的寺工比跟着巡游有用的多。张诚觉得这个说法体现了皇帝陛下把人当成资源看待的独特风格,也很好很强大。 不管怎么说,张诚此刻就和咸阳的百姓混在一起,在路边看着皇帝车驾缓缓前行。 张诚想起几句诗来: 车辚辚,马潇潇;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向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盛唐杜甫的诗歌,向前推1000多年,放到此时此刻,也很符合这个气氛。 军士的队列齐整,黑压压一片。矛戈的锋刃上闪着寒光,飘扬的旗帜,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始皇乘坐着彩绘的车驾。陛下站在立车之上,黑色的大礼袍、高高的通天冠、双手黑漆皮手套,陛下的面色庄严肃穆。此刻站在立车上,皇帝想让他的臣民看到此刻他的威仪。 “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低沉声音赞道。张诚用眼角余光扫过去,看到一个布衣中年汉子盯着陛下,眼睛中放着倾慕的光。这句话太熟悉了,这人怕不是刘邦吧? 此刻在张诚另一侧不远,有一个沉厚的声音像是应答中年汉子的话:“彼可取而代之!”张诚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虽然穿着素色的衣服,但是衣服质料很好,显见价值不菲。青年身边有几个人,可能是同伴,拉着青年要往人群中退去。 “这怕不是项羽吧?”张诚想。 这两句话,后来被记录在历史中,即便是对秦汉历史不甚了然的张诚,也听说过,这两句话代表了刘邦项羽不同的性格,甚至也造就了两人不同的命运。张诚不想此刻在人群中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瓜葛,于是悄悄的向后退。此刻却看到车队前方,一驾华丽的马车行进,拦住了车队。这车厢是漂亮的桃红色,这车出现,让整个皇家车队的肃杀瞬间暖化了很多。 一个绯红色衣服的少女从车厢里跳下来,拦在皇帝的车架前:“父皇!” “你是来送行的吗?” “父皇,带我一起去玩呗?”公主靠近皇帝,轻声说。 “国家典制,不要胡闹。留在咸阳吧,我很快会回来的。”皇帝对小女儿的声音也柔和下来。 “父皇,我会想念您的。”公主轻轻抱了一下皇帝的手臂,退后,站在自己的车驾旁,在路边,目送车驾离开。 “芃芃的车子看起来挺漂亮。”始皇帝侧头对驾车的赵高轻轻说了一声。赵高无声的笑了一下。 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也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张诚退到人群后面,退出观看的人群,在路边找了家店铺,叫一杯饮子来解渴。 小馆子里的人们还在谈论皇帝的车驾是多么的威风,也有讨论公主的那辆车是多么漂亮的。 张诚微笑着听着这一切。这个时代没有大明星,人们的娱乐也就是讨论一下皇帝的车队和那些持戈的壮士。 “行程清楚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张诚的耳朵。 “说是经云梦,到琅琊……”另外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诚抬眼看去,在隔壁桌上,几个人东张西望,似乎也无心享受美食。 张诚叹口气,这些人在谈论皇帝的巡行路线,虽然巡行路线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但是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事儿也不怎么寻常。 那桌中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注意到张诚,也往这面看过来。 张诚端起杯来掩饰自己的神色。那青年却直接走过来:“小哥相貌不凡,想结识一下。” “在下张诚,上郡高奴县人士。” “哦,我是韩……我是姬……我叫张良,字子房,山东人士。” 对秦人来说,崤山以东的人都是山东人士。“张良张子房?”张诚这下有点吃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吗?当年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张良?他还敢出现在咸阳? “子房兄久仰久仰!,叫小弟秉直即可。”张诚拱拱手。 久仰是个客套,但是汉初三杰的张良张子房,那可真是久仰的很。 “张诚你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店铺门口传来,回头看时,一团绯红色的身影就过来了。张诚连忙用身体站在芃芃公主之间,挡住了公主。 “子房兄,我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叙如何?”张诚警惕的看着张良。张良的表情也有一丝警惕,向后退了半步。 “……” “子房兄,小弟还有点事,先告辞。”张诚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没细数。喊一声:“店家,钱放桌上了!”掩着公主,缓缓退出小店。张良看张诚如此警惕,变了脸色,回身对几个随行的人打个暗语,几人立即扔下铜钱,也马上离开小店。出门张望,哪还有张诚的身影。 第20章 夜客 “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在人群中,公主依然有些疑惑。 “刚在店里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张诚说。“公主不在宫里,跑出来作甚?”张诚觉得今天咸阳城里不太安定,有刘邦项羽这两位出现在人群中,又路遇了张良这个六国余孽。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来送一下父皇。” “陛下此刻已经出城了,公主还是回宫的好,这市井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要你管?” “小臣多嘴。不过市井鱼龙混杂,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的车子做的不错,宫里很多嫔妃还有我的皇姐们都喜欢。” “谢公主夸奖。”张诚急匆匆的走向公主车架,“市井真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公主回宫,有什么事,改天公主到车坊来找我,或者传小臣去宫中也是可以的……”回头望去,没看到张良那些人跟过来,张诚的心才放下一点。 之前始皇帝出行,在博浪沙遇刺,就是张良带着力士做的,史书上记载说张良遣力士携120斤大铁锥行刺皇帝,误中副车。那次行刺是没有成功。但是万军之中还敢只身行刺始皇帝,这张良也是个亡命之徒。今天看上去虽然年轻俊秀,正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么个年轻人行事如此疯狂。当年的事,据说皇帝曾经大索天下,满世界通缉这个幕后指使者,没想到张良居然还敢进入咸阳,还敢跟踪车驾,居然还敢打探皇帝的行踪。 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儿。 看张诚一脸紧张,公主觉得意兴索然,一边登车一边说:“那张诚,过两天我去车坊找你!” 张诚匆匆离开街道,一路快步回到御车坊,坐在自己的房间中大口喝着水。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少。这个时代还没流行饮茶,张诚要求御车坊的小厨房每天用铁釜烧开水给自己送来,自己调蜂蜜水作为每日饮料。 皇帝、赵高、李斯、胡亥这四个人都随车队离开了咸阳,张诚最忌惮的几个人都不在这里了,张诚觉得自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翻开手边的账簿和卷宗,检查御车坊的工作情况。 百里达过来看了一眼:“张府佐,寺工今年要再订一批独轮车,寺工这面提出了新的独轮车设计方案,你看一下,过几日派你去上郡一次,亲自和那面商定制作的方案。” 张诚接过百里达的图纸,细细翻阅了一下。图纸对独轮车做了一些小改动,主要是增加了运货的篮筐,这样方便细碎的矿石矿砂等等装运。免得撒的满地都是。虽然可以在寺工这面做一些小改动,但是因为需要量很大,出厂直接定制新的车型似乎更好一些。 “寺工也决定把独轮车车轮交由上郡那面直接制作,这里是寺工改进的图纸,你也过目一下。上郡的车厂你熟悉,就由你带领工匠和佐官前去和那面的车厂直接协商。”百里达说。 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的产业,派张诚前去,主要是协调和那面的生产关系,派佐官和工匠随行,有个监督的意涵在里面。 “是,那下官何时动身呢?” “下月初一吧。你也顺便探个亲。时间上你可以安排的稍微宽裕一些。” “那谢谢府丞大人!”这个安排真算是公私兼顾了。 在自己府邸里,睡得正酣,张诚忽然惊醒,翻身睁眼看,床前有个人影。 “谁?”张诚低喝。 “白天我们见过,这么会儿就忘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借着窗缝里透过的月光,张诚依稀看清这个男子的脸庞。 “张……子房兄?”张诚颤着声音问。 “还是小看了秉直兄的身份。”张良哂然一笑。 张诚起身下地,趿拉着鞋,缩到墙角。 “也别这么紧张,我也不是什么大盗,只不过是白天没和秉直兄聊得尽兴,冒失一点夤夜来访……” “子房兄开什么玩笑,夜访也该送拜帖上门的,哪有直接进人家卧房的道理?”张诚摸索着墙角一根短棒,握在手里横在胸前,算是多少有了点底气。 “秉直兄也不必这么紧张,你看我也是手无寸铁。”张良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放心,府里下人都睡下了。没人发现我。” “卧室不是见客的地方,移步去书房可好?”张诚颤着声音问,尽可能保持一分镇定。 “还请秉直兄带路?”张良伸出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动作。张诚去厨房取了火折子,带着张良进了书房。点着桌上的蜡烛。这才坐下。看着张良。 烛光下,张良一身黑色紧身衣袍,眉目清秀,面白如玉。神态镇定非常。 张诚看看自己,“子房兄不速来访,还请恕小弟冠带不整。”大喇喇坐在桌后自己的椅子上。 “这高几还真是不错。”张良赞了一声,继续打量这间书房。 “子房兄请坐,子房兄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略有猜测。”张诚点点头。 “那我是什么人?”张良问。 “子房兄大概不姓张,大概是六国遗民。” “就这点就对我那般戒备?” “白天进小店来找我的那位是当朝公主,你也看到了,那种情况下,我稍微小心点也能理解。” “有点夸张。” “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张良喃喃道。“我是韩国后裔,国破,便游行天下,遍访天下英雄。” “佩服。” “佩服什么?” “不是谁都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张诚淡淡的说。 “你还真是个妙人。” 张诚无语。再妙能妙过你?你青史留名了都。博浪沙刺杀过秦始皇、鸿门宴掩护过刘邦、运筹帷幄大名鼎鼎的汉初三杰,和萧何韩信齐名。 “我本姓姬,是韩国国相世家,国破后我散尽家财、尽遣家人,然后就游行天下拜访英雄。” “这也是一番壮举,不过小弟不敢听下去了。”张诚老实说。 “哦?不敢?” “小弟是大秦官吏,确实不敢与闻子房兄的壮举。” “也没什么壮举,不过是前几年在博浪沙使人以大铁锥伏击秦王政车驾,可惜误中副车。”张良淡淡的说。 “嗯,那么大个铁锥投中副车,也不容易。”张诚说。 “你不惊讶?” “铁锥很重,要砸副车就不能离得太远。车厢本身也能阻挡一二,再加上皇帝有多辆副车,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哪辆车里。没砸中很正常啊……” “你们皇帝大索天下,听说抓到主事人可以赏千斤黄金。” “我钱够花,我也打不过你,也抓不到你,就不操这份心了。” “也是,我打探了一下,听说秉直兄你是豪商之家,原也不在乎这千金之赏。” “那也倒不是,就只是这钱挣起来不容易,有命挣没命花。” “秉直兄你这么年轻就如此镇定,年轻人中也是一号人物,假以时日,也可以称得上是世间英雄了。”张良赞了一句。 “我能算什么英雄,我是农家子,后来做了商人,因缘际会在寺工做一个小官。我这样的人,天下多的是。”张诚淡淡的说。 张良脸色有一丝傲然。世家子的身份,原也看不上农人和商人。张诚看出张良神色的变化,也猜到他这神态的原因,心中一叹。果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每个人都有一个阶级。 “去年曾有谶语,说祖龙死而天下分。这大秦天下若是分了,平民也可以化身王侯。”张良说。 这句谶语,张诚确实听过,在大秦民间已经传播很广泛,但是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第21章 夜辩 “子房兄是六国遗民,大略是不喜欢大秦一统天下的,但是小弟是秦人,却也并不喜欢天下分崩。” 张良变了变脸色。 “秉直兄就不想……” “不想。我平生的愿望就只是在上郡做一介平民,读书务农,娶妻生子,为寡母养老送终,直到最后天年将至儿孙绕床,了此一生。如果人生可以自由选择,我选择曳尾于涂中。”张诚淡然的说。 “可你还是当官了啊!” “没办法,朝廷征召,每个男丁都要服役,我能当个小官,不必沐风栉雨,已经很好了。” “就不想当个大官?” “官越大,操心越多。我在工坊里随便看看图纸也能混过一天。何必操那份心?” 张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无从下口。 “日间我也没有要害公主的意思,虽然我和大秦不共戴天,但是却无意对一个女子动手。”张良叹口气,解释了一句。 “子房兄人间高士,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白天一时仓促,小弟也只能离开那个小店,免得意外,倒是误会子房兄了,见谅。” “无妨。既然秉直兄你无意天下,那今天我来访就是冒失了,我来这里的事……” “我不会对人说。我们白天没见过,晚上没见过,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就好。” “秉直兄还是一位道家高士!”无论是曳尾于涂中,还是相忘于江湖,都是庄子中的字句。张诚随口说来,毫不生涩。 “小弟是庄户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后来多做匠事,哪是什么高士。” “那我告辞?”张良挑挑眉。 “子房兄保重。”张诚坐在椅子上不动,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张良一笑,回身拉开门隐入黑夜中。张诚坐在桌后,一只手始终距离桌上的青铜三角尺只有一拳距离,猝变之下,张诚可以抓住三角尺做一柄利器进行搏击,虽然未必取胜,但是多少有几分自保的可能。而此刻,张诚却站不起身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背后全是汗。 和张良这个激进分子深夜见面,真是惊吓到了极点。 好半晌,听院落里没有声音,张诚走出来检查一番。大门是从内部闩上的,所以这一波人是从外面翻墙进来。各个房中仆役们都睡得昏沉,也许是中了迷药之类。探了下口鼻,呼吸都正常,可见不是什么碳气中毒这种破事儿。张诚回到书房,从里面闩上门窗,左手握着直尺,右手握着三角尺,睁着眼睛就这样坐到下半夜。 第二天,仆役们起来烧火洒扫庭院,却发现主人的书房亮着蜡烛,管家敲门询问,张诚听了声音,好半天才开门。 “主人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管家殷勤的问。 “睡不着,读了一夜书。” “主人辛苦。” “家里养几条狗吧。”张诚吩咐道。“晚上就把狗放出来守卫院落。” 管家吃惊的看着张诚,张诚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和负责独轮车改造、商讨合作的这些匠人、佐官商讨几天,敲定改造方案和初步确定订单规则之后,张诚登门张苍和欧冶子渊宅邸,求了两位大师最近的一些手稿,说是要带回到上郡,用来教授弟子。两位大师无不允诺。学术能够远在上郡传扬发大,自是每一个学者所愿。 再次去了许记,和许掌柜见面,许掌柜拿出很多漂亮的玻璃珠和小配饰给张诚看。赞叹这门生意前景可观。 “品相不好的玻璃碎块,和那些加工作废的碎渣不要丢弃,放在一起再次煅烧,还可以浇铸成器物。如果做得好,可以做出透明的器物,无论是杯子还是碗盏,或者手镯环佩之类的都可以,如果你搜集的碎屑够多,你浇铸的器物就能够大。”张诚随口说。 许掌柜拍着脑门:“府佐高见!” “我回到上郡那面也会看看,上郡也有铁作坊,公孙尼子先生提醒我有这些玻璃之类,我看看上郡那面会做出什么来,若是上郡出产玻璃,也一并交给许记销售吧。”张诚说。 老掌柜变了下脸色,很快就想通,然后说:“那是自然,许记要承府佐的情!” “话说回来,许老,上郡的生意现在越做越大,许记在上郡那面业务也很多,我倒是建议许记能把人力还有一些物资尽可能多调到上郡一些。另外,就是许记也要随时准备一下,天下的生意要指挥的更加灵活,如果有什么动荡,许记要能够快速抽身……” “可是因为祖龙死天下分的话?”许掌柜低声问。 “这话我是不信的,但是啊,商人要学会货物流转,流动的快一些,库存少一些,才是赚钱的大道。”张诚没办法把话说的通透,也就只好含糊一下。好在低库存这理论还算通俗易懂。 “这话有理,老夫受教了。”许掌柜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张诚也不在意。昨天张良来访,自己是受了一点惊吓,也想到天下巨变就要来了,自己尽一份力,能多捞一个就捞一个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捞出来,看天命吧。 张诚额外去了公子扶苏和蒙恬家中,说明自己前往上郡,问两家有无需要帮忙递送的物品,好在和蒙家、扶苏家这段时间多少算是有些往来。不过两家各自在军中、官路上都有很多资源,平常事务也不需要假手他人来办。登门一次,只是走个过场,尽个故人之礼罢了。 咸阳的事务安顿妥当,张诚就带着一行,领了前往上郡公干的验传,便就准备前往上郡。 一行人乘坐的马车,是从御车坊借出来的立车。用了“试车”的理由,测试新式立车的轴承和减震,实际上还是有一点以权谋私的味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什么大错。 新式马车仍然是车同轨,但是由于使用了轴承、摩擦力更小,使用了减震、对乘坐者更友好的缘故,这车在直道上行驶更快,原来还需要十来日的行程,现在最少缩短了一半。 第22章 风车 这是寺工出差公干,一路饮食住宿都由各地的驿站负责接待。驿站的伙食说不上好坏。这个时代出差还是蛮辛苦的,比绿皮车出差还要辛苦一些。张诚一路上还主动请客,在驿站之外额外买了些酒水肉食帮助随员改善伙食,一众随员都赞小张府佐为人豪爽。 紧赶慢赶,这一日来到张村所在的山脚下,张诚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张村村外的市集繁荣,而是什么时候,木作坊那面多了几架高高耸立的风车? 看得出风车是纯木结构,外观还是挺粗糙的,巨大的扇叶在空中缓慢的旋转,扇叶上绷了油布,一方面为了兜风,一方面也比纯木扇叶轻便了许多。 这种木风车,张诚只在荷兰的宣传画上见过,什么时候大秦也有了?欧洲的木风车用来驱动磨面粉,木工坊上架设风车所为何来呢? 随员却还没注意到风车这东西,大家都被张村的繁荣震惊到了。 张村的寨墙整齐高大,清一色是木寨墙,木板都涂了黑色,看上去森严肃杀。木板顶端削尖,攀爬的人会被挂住。寨墙间隔一段就立一块旗子,并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用于指挥。寨墙后每隔一段有一个木楼,木楼上装置了弓弩,间或有妇孺或者老人在上面了望。 村寨前的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摊贩,还有一些棚屋,看起来是商家的店铺。店铺旗帜招展,显然极为繁荣热闹。 通往村子的路,宽阔平坦,并非石板铺成,整个路面漆黑,似乎还有弹性。张诚的车队驶入这条路,本来因为加了减振弓的马车,奔跑起来就更加轻便。让一众佐官和大匠也极为惊讶。却不知这就是张村今年新修的一段沥青路。这时炼油作坊的沥青多到无处可存,最后和碎石子混合铺了道路。沥青路是用石碌碡反复碾压,才如此平整的。为了铺平这段路,也着实费了张村不少人工。 村寨门前有拒马,有老叟坐着摇椅在寨门前晒太阳,需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入村寨。一座小小的村寨,比关中很多城市把守的还要严密。张诚的车队停下,张诚走上前去,对拒马前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老人施礼:“陈伯,我是张诚,我和这几位咸阳来的官员要去车厂公干。” 老叟眯起眼睛看着张诚,少顷认出张诚:“是诚哥儿啊!诚哥回来了,来来来,快开寨门让诚哥进去,通报一下村里,说诚哥儿回来了!” 本来安静的小村,瞬息间仿佛醒来一样,寨门口的几个青壮忙着搬开拒马,有腿脚伶俐的就奔跑进村大声传话,然后各家各户各个作坊都有人走出,涌上村中路旁,伸着脖子看着进村的一行人。 陈伯的儿子陈阿生的工坊离着村口近,张诚在村路上先看到他,唤一声“阿生哥,这几位是到村子里来的客人,麻烦带他们到村里的馆舍休息!”陈阿生笑着接过马车的缰绳,带着车队向村口附近的一排馆舍去了。这里是村中接待重要外客的客栈。 看着馆舍的砖瓦房,看着整洁的客房和院落,一行人也是咂舌。“府佐家乡竟然富裕如斯!” 张诚安排所有人的客房和餐食,拱拱手告个罪“列位,先休息一下。晚上我在馆舍做东道设宴招待大家,容小弟先回家中拜望老母。” 张村的空气中,弥散着煤烟的气息,随着铁坊、焦炭坊、砖窑、炼油坊一个一个建立,张村的空气是越来越差了。村子里的树叶上也落了一层煤灰。这种原始工业带来的污染,张诚实在也是无语。在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张村现下选择了发展,代价就是这些灰尘和空气中的气味,还有,必然会影响到人的健康。 但是张村的人对此似乎并无微词。也许还是因为这个时代人的寿命本来就短。张诚有一次和张苍闲聊,张苍透露了一下,说大秦的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大多数人并不能尽天年。至于原因,张苍的猜测是,连年战争,青壮年死在战场上的太多。张诚则不以为意,觉得如果青壮战死多,那么女子不上战场,女子的寿命也不见得就久长啊……但是关于平均年龄的问题,张苍显然也不想多说,毕竟当今天子已经快五十岁了,平均年龄在公开场合是个禁忌。 张诚的看法,当然是这个时代大家吃的不是很好,普遍营养不良,医疗又落后,奠定了中医的那位张仲景还没有出世,再加上天灾人祸,人的寿命就会比较短。一点外伤导致炎症,甚至都能让人送了性命。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到六七十岁。 也因为人均寿命都很短,所以环境污染带来的那些慢性病,现在还看不到征兆。 不过在张村发展之路上,也确实付出过血的代价。 无论是铁坊、焦炭坊还是炼油坊,都出现过严重的事故,烧伤、炸伤都有。也有失去性命的。这些都还是本村的村民,但是死于这些意外,伤亡的家属也从不上门闹事,而是默默接受事实。毕竟在这个时代,走在林边的小路上都可能被野兽伤了性命,在工坊做工出现事故,普遍也就被认为是一种意外,很多人觉得就纯粹是自己命不好、没福气。 张诚很感慨村民的淳朴。但是也不敢漠视这些工坊的死伤。一方面工坊都是发工钱的,做工的工钱收入,确实远远超过耕地种田。村民也是觉得既然拿了这丰厚的报酬,就不要埋怨这工作的风险。 另一方面,是张诚一直要求各个工坊不断完善安全生产的规范,尽量减少生产中的伤亡事件。 再就是,张村村规民约和各个工坊的章程,都有关于伤亡赔付的条款。死亡者按照死者所在岗位的工钱7成,一直发放到家中最小子女16岁成人作为抚恤。伤者则康复后拣选能从事的工作,在村里优先安排。无论是去跟着娘们儿们画泥鸟儿,还是坐在村口守大门,总会有一份营生。 张诚自己觉得这些保障还是远远不能弥补亲人伤亡的痛苦,但是老村长和一众乡老,甚至伤者的家眷,都觉得诚哥儿已经是大秦一等一厚道之人了。甚至扶苏和公孙尼子两位以仁德着称的人,都觉得这些做法实在是太过了。 张诚并没有跟这些人掰扯,说自己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就靠支嘴儿,就占有了张村所有收入的几乎半数。这个时代对资本家和劳动者还没有那种认识。而且这些工坊的工人也确实算不得无产者,他们都是自耕农,是利用农闲时间,在村子里的工厂上打打工补贴家用而已。 不过就如张诚在上一次离开张村前,和赵杏儿交代过的,在自己所有收入中,都额外安排了一笔对工人意外的抚恤,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也要抚恤到位。赵杏儿虽然不如张诚所想的这么深远,但是对张诚安排交代下来的,却都始终照办。 第23章 归人 常言道,近乡情怯,张诚离家没几个月,这回到家门口,却还是有一点忐忑。不知道母亲现在身体如何,不知道杏儿现在如何。自己这几个月独身在外,其实想家的很。 自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推开大门,院子里照例坐了好多妇人正在画泥叫儿。这一幕好熟悉,自己的母亲正在用一只巨大的木桶给每个妇人的碗里添加蛋花汤。虽然张村现在谁家都不再缺一碗蛋花汤了,但是作为一项传统,这一幕还是一直保存着。缺了这一碗蛋花汤,妇人们就会抱怨张家如今苛待大家。 而这一碗平平无奇的蛋花汤,在张村也仍然有独特的地位,家家都传说张家的蛋花汤是最美味的,怀疑其中有什么秘方。 其实那不过是用尽了蛋清,单纯用蛋黄在开水里搅一下,加一点盐花的白水蛋花汤而已。 “阿娘!”张诚喊了一声。 “唉,我这也是老了,耳朵都听不真,好像听到我家诚哥儿喊我,这真是……”母亲低头打着蛋花汤,一边碎碎念,回头看时,手中的瓢却落在木桶里。 “是我回来了。”张诚过去,跟阿娘抱了一下。“王家阿婶儿,麻烦你帮我阿娘给大家分一下蛋花汤,我和阿娘说会儿话。”张诚对旁边的一位婶婶说,然后拥着阿娘就往屋里走。 其实两母子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都看不够。 “诚哥儿你长高了!”好半天,母亲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诚嘿嘿的憨笑。 “饿了不?我给你去做饭?” “不饿呢。等下我去喝碗蛋花汤。” “蛋花汤是个什么好吃食,都是糊弄人的……” “好喝呢,想家里这口。” “杏儿去学校上课了。要等一下才回来。”母亲说。 “哦,她有身子呢……” “我也这样说,她说还不碍的,也要赶着给孩子们讲课,也怕自己落下课业,非要去,我也说不动她。” 这当口,门外的女人们传出一阵喧哗笑声。张诚走出房门来看,却是赵杏儿回来,一般女人们正看着赵杏儿笑,赵杏儿也不知大家在笑什么,都被弄毛了,用手整理自己头发衣襟儿,一扭头,正和张诚四目相视。 “郎君!”赵杏儿惊喜道,紧走两步迎了过来。身后女人们又是一顿爆笑。 赵杏儿两颊绯红,说不出是害羞还是快乐,但是眼睛里的笑意盈盈,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就弯弯如月牙一样。进到屋子里,赵杏儿连珠炮一样问起来:怎么回来了,身体可好,在咸阳过得可好,回来能留多久。 “我回来打个招呼,等下还要去馆舍那面和寺工的同仁一起聚一下,晌午和晚饭就不在家吃了。然后下午我要陪他们到车辆厂、木工坊那面转一下。对了木工坊那面我看立起来几个风车,那是搞什么?” “学校里同学的实践课,觉得木工耗人耗力,就搞了一个风车锯木的方案。也才做成没多久,上次写信给你说给你一个惊喜,这就是了。细节你回头会看到。对了郎君,如果你们去木工坊,那面有个人是不是不方便?” 张诚却忘了这事儿,现在想起来,徐福还在那面呢。徐福这人在咸阳也是大有名气,若是寺工的同仁看到认出,麻烦可也不小。 “这样,杏儿,你安排谁给那位传个话,说我通知他,先到学校这面住几天,给学校临时做个值夜的工作,在学校找间空房先住下,先安置一下,也给公孙尼子先生打个招呼,说是我安排的人,请公孙先生帮助照料一二。” “我这就去。” “在家吃过饭再去不迟……” “不,郎君这事儿关系大,我先安排好。我找经常往来木工坊的同学替我去打个招呼。” 简单安排了家里的事儿,张诚回到村口的馆舍。和几位同仁简单吃了中饭,休息片刻便去车辆厂。 听说车辆厂的工匠们要吃晌午饭和午休,寺工来的同仁们都惊讶——怎么你们张村的工匠是要吃晌午饭的? 张诚才想起来,大秦全天下也都是一日两餐,做工的从早做到晚不休息的。于是笑着解释,说做工务农的都辛苦耗力气,一日两餐怎么受得了,所以张村这面家家户户现在都是一日三餐。 工坊车厂的工匠和各种器械打交道,工作危险,如果长时间连续工作,难免出现事故受伤,因此车辆厂这面要求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休息一刻钟,中午则除了吃饭还要休息半个时辰。这样才能保证做工时注意力集中。 而铁作坊、炼油坊和烧炭坊那面,虽然炉子不休息,总需要有人在旁边看守,也要采取轮班的方法,让工匠都有充分休息,免得疲倦大意导致事故。这样虽然看起来增加了更多工时,但是由于工作安全性提高、事故少,所以成本还是有节省的。 寺工的作府佐大奇,忙从怀里抽出小本子来,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小毛笔开始记录。这种把小毛笔插在发髻上的方法,最近在寺工很流行。甚至还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寺工的吏员和匠师都习惯有想法或者讨论结果,都随时抽出小毛笔记在本子上。 张诚笑笑:“兄台,这要是也记下来的话,那你可要准备一个大本子了。” 作府佐则回应:“我来之前,寺工丞大人特地嘱咐,需多看多听多问,只要发现有异于咸阳寺工的情况,都要每事记录,回去再另行讨论定夺。”好吧,这位还负责了情报工作。 果然,在走进第一车辆厂以后,这些匠师的眼睛和笔就都不够用了。 车辆厂划分为不同的工作区。每一个工区只从事一个部件的加工。所有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但是不同工区的工人服装颜色各不相同,后背和前胸还要印上各种不同的标志或者文字,来表示其身份。一眼望去。每个工区的工作清晰可辨。 工坊里有专门的运输推车,有专人把每一样工件从一个工位运送到另一个地方,也有专人打扫地上的木屑残渣,随时进行清理,运送到另外的地方。 在组装区,匠师们形成流水作业的排列,每个人都只负责将一种工件装入包装箱,装好后包装箱在滚木平台上推入下一个工位……直至将整个包装箱装满。最后由一个穿橙色工装的人审核检验,把箱子盖上,把自己的印章印在封口的泥封上。算是完成整车包装的工序。然后这些包装箱五个一组装上推车,送到库房。 整个车辆厂是在一个巨大的工棚下,这个工棚可以遮风避雨,就保障了无论阴晴这工坊都可以开工。工棚看起来是个很奢侈的建筑,但是考虑到这个工棚能避免天气的影响,带来的收益也是很明显的。 “如果冬天寒冷,也是这样半露天工作吗?”吏员问。 “一来我们到了冬天就是淡季,一年开工只需要满10个月就好。冬季运输困难、运输成本提高,就不那么划算。二来如果冬季的时候我们会把工棚四面装上活墙,用木框蒙上纸张,采光虽然差点,也能维持多半天工作。装上活墙以后,就没那么冷了。”张诚笑着说。 大型工坊的采光,在这个时代还是个问题。尤其是木工作坊这面,不能见明火,现在又没有大块玻璃,只能用纸窗户来解决一部分采光。 好在上郡的气候毕竟没有匈奴或者辽东那么寒冷,工坊人气高的时候,用一点火墙技术补一下采暖,也能将就一下。 第24章 韩七虎的风车动力 车辆作坊这面的震撼只来自于工序的安排,木工坊那面感到的震撼却是来自于机械的神奇。 走进木工坊,看到锯木工序,张诚就弄懂为什么这里要安装巨大的风车了。 这是一组木材制造的机械结构。风车转动,使用一组木轮和木齿轮把风车转动的力量传送到锯木工序,排成一组的锯子高高竖起。沿着一条直线,将一根粗木头锯成一组厚度一致的木板,这组锯子之间,只有八分的距离,所以每一块木板的厚度就是八分。刚刚好是车底板的厚度。这组锯子是可调的,无论是裁切木板,还是裁切木柱,都是非常方便标准。 中学的一位学生,叫做韩七虎的。已经在工序前面,向张诚介绍这组风车锯的用法和原理。这组风车锯的设计,就来自韩七虎的课题小组。他们受到寺工时钟齿轮系统原理的启发,想到了使用风车动力取代人力的高效锯木工艺。这一组风车锯,能代替之前超过20个熟练的锯木工的工作,而且锯木标准,出品稳定,更胜一筹。 当然,这组风车锯也离不开铁作坊提供的巨大钢带锯。钢带锯更耐用、更坚韧,能够经得起如此巨大的推拉力量,也能经受这样的高频运动。 “所以你你们这个齿轮技术最关键的收获是什么?”张诚笑着问。 “我们制作了一种圆锥齿轮,两个圆锥齿轮咬合,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和转动的方向,虽然这组带锯没有使用圆锥齿轮,但是我们在旋床那面使用了这种齿轮,效果很好”韩七虎说。 “去看看。”张诚说。 新制作的木旋机结构非常简单,齿轮组都赤裸在外。韩七虎把一根木方卡在木旋机中轴两端的卡牙上,指导工匠调整好刀具,打开机床的闸门,风车力量就传送到木旋机上,工匠按照一定的顺序在加工过程中推拉刀具,片刻,一根木轴就出现在大家眼前。木轴表面线条起伏,极为圆润丰富。参观的官吏和匠师都看傻了。 “说说缺陷?”张诚挑剔的提着问题。 “如果说缺陷,就是风力不可控,眼下风车转动很慢,我们用了一组齿轮放大转速,用来加工这些工件。但是风速时快时慢,不太好掌握。如果大风天,容易出危险。” 张诚继续诱导:“有什么想法。” 韩七虎想了想,说:“如果用水力驱动,制作一个水轮,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水流的速度比风要稳定的多。设计好了,会很不错。” “这个木坊地势比下面河流高,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你这水从何来?” “如果不计代价,可以在木坊后面坡上挖一个蓄水池。然后从河里用水车向蓄水池运水,水再向下流到河里。在中间安装一个类似风车的水轮,来推动这些机械运转。”韩七虎说。 张诚大惊,这是一个蓄能装置啊,没想到这小子脑洞这么大。 “你也说不计代价,那么我问你,你们推算过这个代价吗?建蓄水池驱动木工坊,这个方案划算吗?” “我们算过,不划算。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改造,额外还需要花费超过400个工。对生产效率提高有限。”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 “在这个项目上你们实践课开了几个课题?” “机械设计2个课题,主要是风力驱动系统,木锯和木旋床;金属制造2个课题,是带锯设计制作和旋床刀具制作。工程管理2个课题,是风车系统建设和水轮驱动的可行性分析。公孙校长根据我们的课程进度,组织我们自己申报课题,自己进行设计和推进,公孙校长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资金支持,帮助我们和各个工坊打招呼,让我们参与工坊技术调查,方案设计后,公孙校长组织我们进行内部评审,可行的方案公孙校长协调工坊进行相关的制作。但是这些课题最后成绩还没有评定,公孙校长说,要等张校长回来做最终的评定。” “这六个课题我看,我这里都可以给10分。其他人的课题我也要抽空都看一下。文本我就不看了,看公孙校长给你们如何评分就行。你现在不是班长吧?” “我不是。”韩七虎点头。“这六个课题我们组成了一个课题组,有10个人参与,孙班长负责我们班的课程督导。” 旁边的吏员和匠师们都低头忙着记录。张诚和学生的问答也让这些人大开眼界。风车动力系统,放在寺工也是非常复杂的系统设计,在张村却只是10个学生的实践作业,然后工坊和学校就放手让他们做,而且居然做成了。不仅仅做成了这个系统,这群孩子还探讨了这些技术不同应用场景和不同解决方案,甚至论证了水轮驱动方案在经济上不划算! 这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是妖孽吗? 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些来自咸阳的官吏和匠师,张诚自己一样吃惊。吃惊的是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这些学生靠着残缺不全的课本,和自己自发的实践,居然创造了这些自己都不敢想的东西。 但是想想,这些孩子所使用的知识——齿轮、机械、数学、力学的基础知识,自己已经教给了他们,他们所做,不过是在身边寻找使用这些知识的机会,用自己所学改造这个世界。 这是真正的学以致用。 不一定需要掌握最高深的知识,但是要能够把所学的东西用在身边,这才是教化的力量。 而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实际负责张村中学事务的是公孙尼子。这些孩子能够成长,也和公孙尼子对学校事务的处置分不开。果然儒家是擅长教化的,公孙尼子虽然所学和张村中学大相径庭,但是他很好的把握了张村中学的教学思想,不仅没有成为束缚张村中学发展的阻力,反而积极推动了这所学校的教育成长。 这次回来,无论如何要和公孙尼子做一次深谈了。 第25章 大学? 看过车辆厂和木工坊,寺工的吏员表示,先不忙着敲定独轮车定制合同的问题,而是要花几天时间参观一下张村的各个工坊,还有学校,希望能看到更多、了解更多、学习更多。 张诚慨然应诺,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然寺工想对张村了解更多,那寺工这面也该有所表示,随行的这些人,希望每个人能在中学那面讲一堂课,和同学们交流一下,让张村的孩子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和大秦如今最尖端的技术发展情况。讲课的题目张诚并不指定,而是由这些随员每个人自由选题。可以随便讲。 这种形式非常新颖。“随便讲”这三个字,一开始让大家很放松,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细聊,才发现所谓“随便讲”并不容易。虽然还没有看到张村中学所有学生,但是韩七虎显然是其中一个代表。如果张村所有孩子都达到韩七虎这个水平,或者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是韩七虎这样,都可以独当一面搞课题搞工程,那在这些孩子面前,如何能不露怯,就是个大事情了。 所以这天傍晚虽然张诚以个人和张村名义热情设宴招待了大家,但是每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吃喝完毕就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讲稿的撰写。 张诚也没有急着回自己家里,而是赶去学校那面,和公孙尼子打招呼后,先找徐福私下谈了一次。 张诚本意是,徐福身份敏感,在自己回来这段时间,希望徐福能够小心谨慎隐藏好自己。徐福本身就是藏在张村避祸,哪有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自然是一口答应,但是额外,徐福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炭气中毒抢救这事儿,我们实在也是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弄死了那么多羊,结果却没有啥结果,真是愧对了张诚小哥的嘱托和信任。” 一氧化碳中毒本来抢救就困难,张诚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托付徐福,这事儿解决不了,张诚也没话可说。 “但是,如果是预知要被烧炭气,却有一种法子能骗过众人,让一个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事后检查不出来。隔个把时辰还能用秘法施救,十有八九是能救回来的。这种方法张诚小哥需要吗?”徐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烁。 张诚心里一动,说“你大概说说这个方法?” “你知道,我是方士,我们擅长炼丹。有一种丹丸能让人假死,假死以后检查不出呼吸和心跳。这个时候如果点燃炭气,也不会吸入炭气或者吸入很少。只要用药时间准确,就可以把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这样等检验之后,再另外找时间施救,多半能把人救回来。” “怎么救?” “用丹药让人假死,自然可以用丹药再救过来。这是我门中秘术。”这意思就是有解药了。 张诚心中一动。 煤气中毒这事儿,其实重要是在预防。自己在张村广泛宣传,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中毒了。自己找徐福研究煤气中毒解救之术,本不是为了公共安全,而是听说朝中赐死大臣会用煤气中毒的手段,想着能有机会保住特定的几个人而已。徐福这个方法虽然是个歪门邪道,却不是不能用。 “这事儿我晓得了,但是回头你要试给我看。我再决定如何做。”张诚说,看徐福脸都白了,张诚好笑,又补了一句:“用羊,用羊!”徐福这才拍着胸平复下来。 “总之,最近这段时间要尽可能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我来安排这些事。”张诚再次叮嘱徐福,便去找公孙尼子。 “你安排到学校来的那个老汉,可能有些不妥。”公孙尼子开门见山。这个老汉指的是徐福。 “有何不妥?”张诚问。 “这个人来历有些不清不楚,我担心张村收留他,会有些麻烦。” “你知道他的来历?” “言谈之间,略有猜测。”公孙尼子并不说破。也许他真的猜出了些什么。 “短时间内,只要能不出纰漏,也便没什么,至于长时间……我来安排。”张诚想想,其实只要秦始皇那面出事,徐福就不再是问题了。虽然如今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缓和客观很多,觉得秦始皇可能并非是一个残暴独裁的帝王,但是张诚对秦始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秦始皇有他自己的命运,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那就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 “你若是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张村发展到今天不易,一定要谨慎,不要惹火上身。” “我省得。” “在咸阳过得如何?”公孙尼子这才开始寒暄。 “也不过就是做个小官,您知道的,在寺工做一个作府佐。在御车坊做点杂事。”张诚客套。 “小官?你才17岁,就能做到御车坊的作府佐,已经不容易了。你还嫌小?” “官大官小不重要,就只是一份工作,不过我估计也许不会太久,我就能回张村来……”张诚说。 “这话怎么说?”公孙尼子惊异。 “只是感觉,只是有一种可能,眼下却不便细说。”张诚不能说秦始皇就快死了,天下就要乱起来了,就要改朝换代了,自己一定是可以脱身溜回来的。 “大秦律,一入仕途,除非白发才能致仕。”公孙尼子想要给这少年解释,做官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 “或者有别的可能,这事儿却不需要眼下发愁,咱慢慢看。倒是公孙先生,这一段执掌学校,辛苦了。”这事儿也没法细说,张诚含糊道。 “这谈不上辛苦。” “我去了木工坊,看到韩七虎他们所做的风车锯,做的很好,这些课题,也多亏公孙先生主持和督导。”张诚真诚的感激赞扬。 “你的这些孩子是真不错,事情都是他们做的,那些课程我也不太懂,他们自己学习自己研讨自己实践,没想到能做成这样。你这些孩子真不错,假以时日,都是天下栋梁之材。” “现如今,公孙先生对我张村学校又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大话题,此前公孙尼子接手学校是勉为其难,经历一段时间亲自带这班学生,虽然并不太懂得学校所有课程,但却看得出这些孩子的发展、这些学科的价值和这所学校的潜力。 “你的学校,虽然都只是乡民子弟,但是所教授的内容庞杂繁复,学问也是极好的。若是假以时日,这学校当可天下闻名,虽然说和曲阜阙里、临淄的稷下学宫并不相同,但是也不可小瞧。” “公孙先生,你知道这所学校为什么叫做中学吗?” “为什么?” “既然有小学、有中学,自然当有大学。” “大学又是什么样的?” “小学教授的是识字算数和身边自然事物的认识,中学开始接触高深的术数之道和百工的学术道理,这大学……” 公孙尼子认真听着。 “这大学,应该尽可能包容天下所有学问,成为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成为一个时代的知识高峰。”张诚缓缓的说。 公孙尼子怦然心动。 第26章 伏笔 张诚这次返乡,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是这样忙忙碌碌,母亲和赵杏儿都习惯张诚的风格,就只是格外珍惜和张诚单独相处的时光。 赵杏儿已经显怀了,两人之间就没办法太过温存,在卧室之内,更多的只是张诚搂着赵杏儿,两个人碎碎念的聊着各种事情。张诚讲一些咸阳的事儿,赵杏儿讲一些张村的事儿。更多的,则是中学课本中,或者课本之外的知识思考。 赵杏儿这一波学生,是和张诚共同成长起来,亲身经历过匈奴劫掠、张村建设和直道建设的人,学科基础也许不如前世的大学生们,但是动手能力强、处理事情的能力强,有主见有想法。张诚琢磨着,这些人似乎有点历史上“老三届”的意思,就是教育虽然不那么完善,但是都经历过生活的磨炼和学以致用的训练,更加坚韧执着。 相比老三届,这一波学生的问题不是早早中断了教育中断了学业,而是在大秦当下的条件下,他们的学科知识没办法完整的建立起来。比如化学、生物学、生理学、电磁学等等,都无从接触。 而有限的学校知识,已经足以让这些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知识最全面的一批人。他们甚至是这个时代的知识高峰,是这个时代的知识拓荒者。 以韩七虎为例,学校里只教授了数学、基础物理和制图方法,他是靠着向工匠学习、在工坊观察研究进行的技术改造,几乎是完美的利用了所学知识,在自己所知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创造了那么庞大的风车动力系统。 虽然这个系统还有很多粗陋之处,却已经是这个时代差不多最顶级的动力机械体系了。他对水力机械的思考也已经独立展开,如果他能够接触到蒸汽动力原理、看到一个蒸汽锅炉的原型,韩七虎那个团队甚至能独自推动蒸汽时代的发展。 而赵杏儿以其在直道工程上的大量辅助管理工作,已经具备了独立管理大型项目的能力,这段时间又精研财务账目,正在进行进销存体系架构的梳理,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构建出全新的财会体系来。 在床上腻歪的时候,赵杏儿就常常讲解自己对财务体系的理解。把人、物、钱、库存、时间、利率、借贷关系等要素集合在一起,用一张纸集中表现,在纸面上体现人的工作、物的消耗、钱的进出、库存的变化、随时间推移的经营变化、利率在商业体系中的应用和体现、应收应付关系、乃至盈利分析和经营情况的评估。赵杏儿在这个学科方面的心很大,张诚也颇为惊讶。 但是其实也还看不出赵杏儿就只是一个有志于财务工作的女性,她的雄心在于解决一个复杂的数字关系体系,也许这个体系一旦完善成型,赵杏儿的兴趣就转到其它领域了,张诚知道,赵杏儿本人对理工方面的很多领域本就兴趣浓郁。 寺工诸人在张村到处闲逛的这几天,张诚找机会带着徐福和几个学生,去野外测试了一下徐福所说的丹药。 果然,服下丹药的羊,在炭气环境下很快进入了假死的状态。即便连续熏一个时辰的炭气,空气流通后,仍然能用解药把这个羊救活。只不过救活的羊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样子。 张诚觉得这个情况可以接受,问询了徐福手中还有多少丹药,抓过一把假死药丸和几颗解药,自己妥善收好,又想了想,这一天找了个车子,带着徐福和两个学生直接去见扶苏。 知道是张诚来见,扶苏很是高兴,出门相迎。张诚一行随扶苏进入府邸,张诚要求扶苏屏退左右,把自己的两个学生也遣退,然后让带着宽沿草帽和幕篱的徐福摘下帽子。 扶苏认出徐福,惊愕不已。 “是这样,这位徐先生隐迹多时,后来一路辗转来到张村,托庇到我这里。眼下张村的人多眼杂,在张村并不安全,我想让这位徐先生在公子门下行走,徐先生颇擅长医药之学,对公子的健康也应该大有裨益。” “可是,我父皇他……” “公子您也不赞成把所有方士一杀了之吧?这断下来的人头可是接不回去的……” “这……” “全天下,能给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只有公子您了。”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仁慈”这个词对付扶苏,常常是有用的,扶苏虽然并不耻徐福为人,听了这话,却也是点点头:“那你就留在我左右吧。但是要小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 这一刻徐福是有点感动的。觉得扶苏敢冒着秦始皇的威压,还能收留自己在身边,真是了不起。 “门外是我两个学生,擅长数算之道,也想留在公子身边听用。能帮您不少忙呢。”张诚又介绍。张村中学和张村小学的学生,眼下在上郡是特别抢手的人才。张诚如此说,扶苏哪有推辞的。当下留下了。 离开扶苏府邸的时候,张诚拉着徐福私下说了几句话:“放你在公子扶苏身边,固然是因为公子扶苏能保护你平安周全。但是如果公子身边有什么大事或者变故,你切记要相机行事。” “张小哥所指,是什么大事或者变故呢?在下又该如何相机行事呢?“徐福不解。 “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当然希望一切都好。但是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做,到时候你也自然就知道。只是到了有事的时候,你要多用脑子想想,你想想我若是你,会要什么?总之我是希望你能一直陪伴在公子扶苏左右,你只有在公子身边才是安全的,千万不要远离。重要的时候,你要在他身边。” 张诚又嘱咐了两位学生几句,说是眼下的课业先放一放,留在公子府邸自学一下也好。有什么事和张村通信联系。平素要多听扶苏和徐先生的指示。一定要多听徐先生指示。 第27章 谈判愉快 把徐福安排到扶苏身边,张诚算略微安心。自己无法明说出后面的安排,只要漏出一个字,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那么简单。对徐福只留下了这些暗示。虽然这些暗示从自己角度讲已经是相当明白,但是到时候徐福会不会照做,却也难说,决定扶苏最后命运的,是扶苏自己的选择和徐福最后的选择。说白了,其实都看命。 但是张诚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自己这次张村的行程时间有限,寺工的任务完成,自己就该回去了。到时候自己在咸阳、秦始皇在沙丘、扶苏在上郡,谁和谁都不挨着,事情的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此刻,张诚还坚持着,自己只要心意尽到就行,至于事情发展到底如何,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最多只是一个微末小官,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更不用说决定别人的命运了。 回到张村,张诚开始代表寺工和车辆厂开始艰难的谈判。 合作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点在于寺工定制的这款车型,要修改车厢结构,要修改外包装箱,涉及到工艺和流程上的很多变化。公孙尼子带着整个中学的全部学生来参与这次谈判,从设计方案、工艺方案、生产流程、成本控制等各个角度对这次订单进行全面研究,拿出自己的方案。其中赵杏儿在财务方面的测算,全面展示了赵氏会计法的原理,不仅让寺工方面的同仁大开眼界,连张诚也是叹服的。 寺工的官吏私下说,对方这位挺着大肚子的少妇,真是个厉害角色,张村的有这样的女人,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真是不可想象。问张诚,张诚就只摸摸鼻子,然后说:因为我和对方的谈判专家有利益关系,为公平公正,接下来双方的谈判我不能参加了,你们谈定,我签字就可以了。没多久,寺工的官员们知道赵杏儿原来就是张诚的夫人,纷纷跑到张诚面前大赞你家娘子真厉害。 寺工订购的车辆,是国家订单性质,第一车辆厂在此并没有追求不当的利润,而是通过谈判,向寺工充分展示自身的工作模式和成本结构,充分呈现一座车辆厂在定制产品方面是如何运作的。对寺工向第一车辆厂输出轴承的技术,第一车辆厂也充分敞开怀抱,对相关的权益展开充分的讨论。 在谈判双方趋于共识的时候,张诚忽然问:“如果张村要长期使用轴承的生产技术,寺工这面有什么利益要求?” 寺工这面的匠师也非常意外。这批车辆使用轴承,能让寺工内部的材料运送更便捷、人力更节省,因此寺工带了轴承样品、图纸和相关技术标准来张村,也计划准许张村参考相关技术自行进行轴承生产。但是此前却并没有想过,准许张村生产轴承,还有什么利益要求。 赵杏儿介绍了在张村实行的一些技术发明权益关系的惯例,举了赵三球的蜂巢巢础制作收取专利费用的方案,这一模式也让寺工的诸位大开眼界。 最终,是张诚定调,轴承生产技术,张村分两种方式支付费用,一项费用是轴承技术传授给张村,张村缴纳一笔技术转让费,1万钱。一项费用是专利技术授权费,张村每生产一个轴承,无论尺寸,都向寺工支付2个钱的专利技术授权费。这一合作暂定为一年。 这凭空给寺工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寺工诸公当然满意,却没注意到张诚嘴角露出的微笑,和公孙尼子等人满意的笑容。 谈判结束,在上郡的官员见证下,寺工和车辆厂立契。这是寺工有史以来第一份对外技术输出的合同。 接下来的时间,寺工诸人提出要求,想对张村所有的产业项目进行全面的参观,已经任职乡啬夫的老魁叔赶回来,召开了一次村民会议,探讨了寺工参观会对张村有哪些影响,是否会影响到张村的利益。在村民、各个作坊,甚至还包括了许记商行在上郡的大掌柜许拙,公孙尼子和张诚等多方面的争论之下,最终决定部分项目可以开放接待参观,并由许记商行派员负责引导寺工诸人参观和讲解。 就张诚而言,张村本身也算是学术系统的一部分,所有产业开放参观对张村并无什么坏处,反而是张村出品产品的一次绝好的品牌宣传。但是许记和村民们顾虑的就太多,万一张村的技术被人学了去,是不是就会影响到张村的发展呢? 张诚抽空去拜见了蒙恬大将军。如今已经身入官场,就再不能如以前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和大将军胡混,不能再插科打诨。张诚给大将军讲了在咸阳的见闻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大将军对那个御车的改造很感兴趣,试驾了一下张诚带来的立车。用过之后却摇摇头。张诚问对这个车子的看法。 “车子确实轻便了很多,也舒服了很多,但是这个车子恐怕仍然不能用在军伍上。一来是这个轴承,我们军中没有足够的工坊和匠人,如果轴承损坏,我们自己没办法及时维修,整个车子就废了。再一个,就是这个减震弓虽然舒服,但是对战车来说却没什么用处。战车冲阵的时候,车上的人亢奋或者恐惧,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舒适而发生改变。战车的颠簸也是战阵情绪的一部分。你所说的旧式战车的技术,在我看来好处就是坚固、便宜、易用。战车有这几项就够了。” 果然军事家和普通人看法就是不同。张诚闻之默然。 “倒是你木工坊出品的那些杆棒,我觉得很好,快速生产那么多杆棒,对武装我的军队帮助很大。但是也还有一个问题。” 张诚忙问是什么问题。 “你的杆棒是圆杆,固然抓握很舒服,但是这种圆杆只适用在矛上。如果是戈,就还需要有劈砍的功能,这样我的士兵必须知道戈的小枝在哪个方向,所以这个杆子应该是……怎么说?” “您是想说,这个杆子截面应该是椭圆,就是摸着能知道小枝的方向在哪面……” “对了,这样即便是夜色中,我随手抓起戈,都知道小枝的方向,随手劈出去,就可以伤敌。如果你能快速制作这种杆棒,才好。” “我来安排,让学校下一个课题就是制作这种杆棒。一旦做好就派人给您送来。”虽然这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但是这个椭圆截面杆棒也涉及到复杂的图形计算和机械结构设计,只要展开,就是一个新的工程方向。与张诚当下主张的“实践学习相结合”的教学思想很吻合。 告别蒙恬时,张诚说了很多希望大将军保重身体的话,大将军只是冷笑——老子是大头兵出身,使得了矛戈,驾得了战车,哪需你个毛孩子来聒噪! 第28章 时尚女王 张村一行,寺工这面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工匠们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把每一个作坊的器械现场画图量尺,但是仍然详细记录了很多工艺、技术、流程、管理方面的内容。张村的繁华、忙碌、富足也给寺工诸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张村村民家家户户都有一日三餐,肉食不匮乏、仓廪充足、村民高度组织管理的情况都表示赞叹不已。很多人说。如果天下村屯都如张村一样,那便是盛世景象。 “我皇帝陛下一统六国,四海安定,现在就已经是盛世了。”张诚这样心口不一的回应,少不得要表示对当今陛下的一顿马屁。 但是话说完,心里却也有小小的波澜。秦始皇一统天下,在秦军高压之下,最近这几年可以说是天下太平。在秦国苛法之下,也称得上是路不拾遗。但是几年之后天下崩碎,烽烟遍地。所以秦始皇在世,他就是明君和天下安定的核心,秦始皇驾崩,天下崩坏,大秦就是暴秦。 历史这东西,实在是没法细看。对秦始皇的看法,老秦人和六国人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而秦朝当代人和后代人的看法又不相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 这趟公差,张诚没有太多时间和亲人缱绻流连。再怎么拖也到了返回咸阳的时刻。不过张诚还是利用自己手里的那点小权力,给寺工诸位准备了丰盛的礼品——蜂蜜、羊皮手套、泥叫儿这些自不必说。每个人都得到1小罐蜂蜜。这可是价比黄金的美味。甚至还为寺工诸人每人装了一整箱白纸。张村的造纸水准还要高于寺工的水准。这种大幅而坚韧洁白的纸张,也是非常珍贵难得之物。 除了这些以张村土特产名义赠送的礼品之外,整个这次订单的谈判,并没有违碍之处。张诚猜测在这一队人中,也许会有密探之类的身份,负责记录是否有谋私。但是整个谈判过程是高度公开和坦诚的。赵杏儿向寺工展示的账目内容,对第一车辆厂的运作模式表达的非常清楚,因为定制导致的工艺流程变化和增加的成本,是在双方共同比照、核算之下进行的,车辆厂要求的利润也是合理的利润范围。这些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寺工核算之后,也认为,即使定制车辆的价格比普通独轮车的价格高出近一倍,但是同样的价格,在咸阳寺工造这个车辆也造不出来,而且产量和质量也无法保证。 所以一行人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回到咸阳。顺利的上交了差事,寺工诸人另外拿着一路见闻的笔记单独跟寺工令汇报,这事儿张诚就没参与了。 当下咸阳是安静的,大老板不在的时候,员工当然可以放心摸鱼,整个咸阳上上下下都进入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御车坊只是按照年度计划磨进度。张诚手边的事情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和张苍一起,琢磨圆锥曲线的计算方法。 留守在咸阳的皇帝的子女们日子过得很逍遥。皇帝在咸阳的时候,这些天潢贵胄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但是皇帝出行,这些皇子皇女就隔三差五搞宴会游乐。公子将闾、公子高等的宴会,张诚也曾经列席。虽然张诚这样的小官,本来没啥资格参加到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但是由于张诚掌握着新式车辆的制作,所以也被当做是“有用之人”。 在这些宴会上,张诚也见到过芃芃公主几次。每次芃芃公主都在张诚旁边停留一会儿,闲聊几句,也让参加宴会的贵人们注意到张诚,打听这个少年的背景,以及他和芃芃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往来。 张诚和芃芃公主确实有一些往来。 自从芃芃公主定制的安车交付以后,芃芃公主对新车的花样极为满意,对那种桃红色+四叶草的纹样也近乎痴迷,于是跑到寺工这面,定了一大批私人用品。包括漆器、皮具、丝绢等等。一时之间,四叶草成了芃芃公主的象征。在一次的宴会上,张诚看着穿桃红衣裙,外套纱衣,手臂挎着一个桃红小皮包的样子,差一点把刚含在嘴里的一口稠酒喷了出来。 这些芃芃公主定制款,大多数是芃芃公主提出要求,少府的匠师们出图样,然后专门定制的。一些图样都有芃芃公主的修改意见,芃芃公主嫣然是大秦咸阳的时尚设计师和顶流名模。知道芃芃和张诚有一些交往的许记老板,甚至有一次上门询问张诚,能不能和芃芃公主搭上线,制作芃芃公主同款时尚用品贩卖,据说咸阳的贵女们,对芃芃公主用过的这些东西都很眼热。 “时尚女皇吗?”张诚苦笑。作为一个理工男,张诚自认为没有啥时尚的敏感,对女装的元素和各种搭配也没啥感觉。但是也知道女人消费能力巨大,真要是有一个在咸阳号召力极强的贵女,能够通过作坊大量生产服装饰品和各种女性用品,创造一个新的时尚时代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下次芃芃跑到御车坊来捣乱的时候,张诚一边东拉西扯打发公主的捣乱,一边也旁敲侧击提出了许记的想法。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芃芃公主不太懂。 “因为公主漂亮,很多贵女觉得穿上公主所穿的同款,就能让自己变得漂亮。” “那她们穿的和我一样,该多讨厌啊!”女人对撞衫最敏感了。 “公主也可以制作一些适合其他贵女们穿戴的东西,然后公主穿出去,就会成为时尚……” “对我有啥好处啊?” “这些生意,许记很擅长,如果公主参与,可以成为这些业务的股东,也许额外增加很多收入。” “我又不缺收入,我自己有田庄山岭出产,父皇有赏赐。”果然贵族的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寺工上下多少匠人,要靠每日几个时辰的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芃芃公主只要花钱就行。 “不过,这个生意,会好玩吗?”芃芃公主问。 第29章 四叶草logo 当张诚和许掌柜给芃芃公主解释了时尚产业的内容和规模以后,芃芃公主显然也开始活心了。于是最近芃芃公主来御车坊烦张诚的次数也少了,但是隔三差五会从许记商行那面派侍女到御车坊来喊张诚去开会,这也让张诚很是郁闷。 芃芃公主不愧是皇家教育的贵女,审美绝对在线,她对桃红色的偏爱虽然在张诚看起来有点闹眼睛,但也不得不说,公主的色彩感觉是超越了时代的。而公主对材料质感的把握,对珠宝的审美,更是体现了皇家训练的水准。 虽然大秦一直地处西方,被认为是荒蛮粗俗的的国度,但秦国从有封地传承至今,也有38代君王、550多年的历史,哪怕是蛮荒的公主,也是一位公主。更何况秦国自从有封地开始,就始终不断和周天子的往来,在周王朝的影响之下,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蛮荒呢? 在公主的指导和许记的配合下,当然还有寺工一些匠人的配合下,很快,公主就在咸阳做了第一次贵女服装首饰的内部聚会。这次只有贵女才能参加的聚会展示了公主四叶草纹样的一些衣裙冠履的款式,更重要的是,在这次聚会上,展示了一整套琉璃器。包括琉璃珠子串成的首饰、包括琉璃佩饰、甚至还包括一整套琉璃酒器。当然,这些酒具采用的是浇筑方法成型,对张诚来说,这些造型还是过于古朴和厚重了一些。 在张村石蜡光焰照耀下,这些玻璃器皿闪闪发光。而所有这些玻璃器皿上,都雕铸了四叶草标记。公主当众宣布,此四叶草标记为公主殿下芃记商行的独家印记,不得仿制! 在云梦泽巡游的始皇帝陛下,听着从咸阳密探那里传来的讯息,看着自己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子女们的懈怠,大光其火。但是对芃芃公主的这些胡闹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来,甚至翻检着密探从这些聚会上买来的衣裙样式,和一串玻璃珠、一只玻璃环佩,还觉得很有趣。 这个小女儿,本也不需要她有什么治国理政的能力,她的人生,大概也就是和某个重臣之家结亲,然后过完富足的一生。所以女儿家如果在某方面有浓厚的兴趣,愿意投入其中,只要不失礼法,倒也没什么。 现在看起来,这个女孩倒是在华服珠佩上有一点天分。这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趣味罢了。 “你怎么看?”始皇帝问身边的赵高。 “这琉璃器物,据说是寺工铁坊炼废的炉渣,因为处理需要花费大量人工,因此堆积如山,寺工以一个钱的价格卖给了张诚,张诚拿着这个炉渣和许记入股做了生意,从其中拣选出琉璃碎块,然后再次熔炼琢磨,才成了这样的琉璃器。公主殿下带着工匠设计,制作成珠串、珠花、琉璃环佩、酒杯等等……这样式也算新颖,工艺也算精巧。但是说到这琉璃本身材料,其实不值钱,全靠工匠巧思和公主的名气,能卖到贵如美玉的价格。这里面的利润很可观。” “所以芃芃公主在其中能有多少收益?” “臣下遣人调查了,这琉璃器中,最开始张诚和许记谈的是2成股份,公主加入以后,张诚把股份降到了一成,公主一成五,许记独占七成五的股份。” “你怎么看?张诚把寺工的东西变卖出去……” “陛下,寺工方面的看法是,炉渣本身是废物,但是运输处理所费巨大,因此张诚提出一个钱买下所有废渣的时候,寺工是按照有人免费处理废渣算的,觉得很合算。但是因为发现了碎琉璃,琉璃获利这块,寺工之前并没有预见。但是后来寺工也做了研究,觉得如果是在寺工这面提炼废渣里的琉璃,所费人工巨大,以初级的琉璃碎块变卖,仍不足以弥补处理废渣的费用。 所以寺工仍然认为这是一项公平的交易。至于许记那面取出这些琉璃花费不小,后续还要再次熔炼、打磨,更是耗费人工,还要加上重新设计和公主名气帮助销售,这才有了巨利。寺工那面研判,这宗生意,寺工做起来并不划算。” “但是这里面也有张诚的眼光,能从废铁渣里找到琉璃,还能帮着人把琉璃取出来,这就不一般了。我猜张诚在和寺工做这个生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玻璃的价值了?” “臣下也是如此认为的。” “那么你看,张诚所行,是否违背秦律?” “依秦律,张诚帮助寺工解决废渣处理,然后帮助许记寻找取出玻璃的方法,帮助公主寻找制作玻璃首饰和器具的方法,都不违反秦律。张诚对玻璃价值的了解,不在寺工所掌握的范围之内,因此并不存在利用权力谋取利益的问题。”赵高虽然身为内官,但是对秦法的掌握却是专家水准,甚至被始皇帝委派去做了皇子胡亥的律法教师。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始皇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喃喃的说。 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是荆楚之间的第一大湖泊群。皇帝在云梦泽旁九嶷山下遥望祭拜上古皇帝虞舜,接下来就要沿长江顺流而下,去会稽山祭拜古帝大禹。始皇帝五次巡游,各处封禅天地山川之神,祭拜古帝先王,是要在全天下面前敲定大秦得天下的正当性。 所以虽然今年觉得身体并没有往年那般健旺,仍然是强撑着去祭拜虞舜和大禹。然后就要再次前往琅琊、之罘,遥望海上蓬莱仙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仙人得到长生之术。就算得不到长生,大秦拥有山川之神和古帝先王的庇佑,想必也能国祚绵长吧? 想当初,秦始皇确立自己帝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朕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大秦始皇帝嬴政,虽然也认为自己不会寿与天齐,但是相信自己缔造的国家能够传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所以为了帝国永续,也要强撑着自己走遍天下拜祭山川,求山川的神只将自己的帝国一直传续下去。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山川祈求国运,本就是皇帝的重要职责。 第30章 会稽刻石 但是在这次出行之后,秦始皇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一路颠簸,加上荆楚燥热潮湿的天气,让久居关中的秦始皇并不太适应。这一路上食欲就不怎么好。虽然身边有夏无且这个医官随侍,时时给自己诊脉服药。但是一路下来,总觉得精神萎靡。可是在侍卫和随行官员面前,又还要强撑着,表现出自己一切都正常的样子,这些并不容易。 车驾转到船上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已经开始晕船。烦恶呕吐不止,当然随行的关中汉子们也都没好到哪儿去,大家都以为是正常现象,也就忽视了皇帝的不适。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坚持每天阅读几十斤重的木简。疲病劳累,皇帝已经开始出现了虚弱症状。只有皇帝身边极少数人真正知道皇帝的健康情况,比如夏无且,比如,赵高。 所以最近赵高的表情也极为严肃。经常对下属无由发怒。对皇帝侍从也更多挑剔。每个人看到赵高的脸,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或者灰溜溜的低着头缩着身子从赵高身边快速经过。看到这个样子赵高还能泰然自若的,也只有始皇帝、李斯、胡亥等少数几个人。连上卿蒙毅,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想触赵高的霉头。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上卿之位,被称为忠信将军,出行的时候和始皇帝同乘一辆车,侍奉皇帝不离左右,从这儿也能看到皇帝对蒙家、对蒙氏兄弟的倚重。 蒙毅也已经发现皇帝身体不对劲儿,建议皇帝减速缓行,或者尽快折返回咸阳。始皇帝却哂笑:“朕已经昭告天下,要巡行祭拜山川之神,哪有就回去的道理。朕若是半途而返,只怕朝中和天下的猜疑更多,没准还会有什么乱子。走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就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进,不要停留、不要折返。” 蒙毅听了,也只是不语。 “但是我大概也不能祭拜所有的山川之神了,要不,蒙毅,你替我走一趟?” “陛下的意思是?” “我继续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走,只不过只走大路,不再向山川偏僻的地方走,蒙恬你带队、带上祭品,以朕的名义,替我拜祭这大秦的山川?” “但凭陛下吩咐。” 一直到生命最后的阶段,秦始皇的命令和决定都是清晰理智的。只是,秦始皇没有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进入到会稽郡的时候,始皇帝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只是水土不服。身体更疲倦,胃口变差,也经常有发热发冷的情况。身边的医官却始终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也请祝由科的巫医跳过神了,仍然不见起色。身体疲惫,皇帝召见随行的侏儒优旃给自己讲笑话取乐。 优旃看到这个总是威严的皇帝一副病容,努力的讲着笑话,却始终没办法为皇帝分心。也有点汗下来了。 “优旃啊,你随便瞎掰点什么吧。” “臣无能……” “还记得,那个谁,曾经讲过一段《论语》吗?” “前一阵陛下召见张诚,张诚说论语云朝闻道夕死可也,意思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就上门弄死仇家!” “对,就是那个!想起来这话其实还蛮像那个孩子的性格,头一天晚上被匈奴人掳走了,第二天半夜他就毒死了那些匈奴人!他没准儿还真是那么理解的啊!” “那臣又有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孔子说,君子也喜欢钱财,所以抢走它是有道理的!” “啊哈哈哈哈!”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孔子说了,有人不知道我的大名,我还没发怒,这已经算是君子了!” “对对对。”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子说身体强壮精力过剩的人,才可以学习读书……” “好!”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了,要想在杀人这事儿上擅长,就得先把刀子磨得快一些!” “好啊好啊,孔子不愧是大儒!”皇帝开怀大笑。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陛下……”优旃忧虑的看着皇帝。 “没事,没事,来人,赏优旃十金。来人传旨,赏寺工御车坊作府佐张诚十金。说朕奖赏他解读抡语之功!” 张诚看着使者快马送来的十金和旨意,并不觉得开心。 儒家在大秦是一个很忌讳的词。虽然李斯、张苍都是儒家高士,但是有焚书坑儒的前事,没有那么深的背景,和儒有瓜葛,并不是一件好事儿。使者说,优旃给皇帝解论语,皇帝大悦,赏赐了优旃,又想起张诚来,所以特地发来赏赐,这话也让张诚忧心。靠抹黑孔子来搞笑开心?皇帝现在的心境可不咋地啊! 算算时日,那件大事也快到了吧? “敢问使者从何处出发?” “陛下行程,不是你该打听的。”使者倒是很职业。 嗯。 “臣张诚谢恩,祝我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张诚深深鞠躬施礼。 在会稽山下,始皇帝看着一辆车,这车厢中有一节巨大的骨头。这个时代当然人类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恐龙,只觉得这是古代巨人的骨头。 “这就是防风氏的骨头?”始皇帝问身旁的李斯。李斯的年龄比秦始皇还要大好些,这一番舟车劳顿,李斯的精神也很萎靡,但皇帝有所询问,仍然要打起精神回答: “鲁国的史书《国语》有记载,昔年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问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后来越王勾践灭吴,楚灭越。陛下,这车子和骨头乃是从楚王宫室库房所得,这次运来会稽山下。臣以为,这就应该是吴伐越所获的那块防风氏的骨头。”丞相李斯不愧是大儒荀子的高徒,熟知典籍,这一刻讲述这节骨头的来历也是头头是道。 始皇帝伸出双臂比量了一下这节骨头,看起来是股骨的一节骨头,居然有几尺长。不由神往:“一节骨头就这么长,扶风氏该有多高啊,大禹说杀也就杀了。” “当其时也,大禹治水,大河滔滔,天下尽成泽国,大禹王九年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召群神于会稽山,也只是为了聚天下之力绝此水患,防风氏轻慢王事是小,一处轻忽不能调动指挥,则治水之功便可毁于一旦,杀一个轻慢的防风氏也不是目的,整肃制度、立威修法,才是重点。”李斯顺着始皇帝的话往下说。 “也对。李斯啊,我继位登基37年了,继承父祖遗志,终于并七国天下一统,这其中将士效命,按秦律各自封赏爵位了,臣工勤谨,我也都给与了官职和爵禄,李斯你这样的客卿也做了大秦的丞相,可是朕……你说朕有什么功劳呢?又应该得到什么奖赏呢?” “陛下,您以圣明之君治理国家,制定刑名法度,彰显旧有的章程。最初平定法度形势,明确职责分工,以建立永恒的常规。六国国王专横跋扈,贪婪凶猛,自以为是。暴虐肆行无忌惮,依仗武力骄傲自大,屡次发动战争。暗中结党营私,以事合纵连横之术,行为诡秘异常。内部装饰欺诈阴谋,外有邻国侵扰边境,导致灾祸连连。皇帝的仁义之威镇压他们,彻底消灭了这些暴乱之徒。 您的圣德广博深远,覆盖四方八面之地。 您统一了天下诸侯国,兼听各方面的声音和意见。治理国家政务时运筹帷幄,考验事实真相。无论贵贱贫富都公开陈述其过失或功绩。修饰省察宣扬道义德行教化。有子女私自嫁娶的必受惩罚。 您禁止淫乱行为,男女之间保持纯洁关系。丈夫私通外妇的杀无赦罪。妻子逃嫁的子女不得认其母为母亲。国家大治洗礼风俗习惯使天下百姓蒙受教化之恩。天下百姓都遵守法度规矩和谐相处共同进步。 臣下的功绩陛下封赏,但是陛下的功绩,大概只有天可以奖赏了。”、 李斯这一番马屁拍的是高妙之极,但是高明的马屁总是基于基本事实。李斯所说这些,并不脱离始皇帝的施政。 “领军作战,我不如王翦蒙骜一干将军,冲锋陷阵,我甚至不如一般的秦武卒。撰写政令颁布法律,我不如李斯你和诸位大臣,做皇帝,我也不过是把恰当的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用尽他们的能力就好了。李斯你这个马屁拍的还是很有水平的。” 秦始皇最近虚弱,深陷的眼眶中露出一丝光彩来,“我幼年登基,一路走来,每日读奏章文书数以百斤计算,就还算是勤勉。作为君王,我勤于政务,并不沉湎女色,也并不贪恋享乐,近四十年,就这样勤勉做事,终于可以看到天下一统,希望自我而起,再没有征战。”这次说话有点多,皇帝甚至有些气短。“你知道古来君王为何称孤道寡?” 李斯不语。 “孤者无父,寡者无侣。做一个王、做一个天子、做一个皇帝,无论什么事,都没有人可以商量、可以分享、可以分担。” “臣下……” “君臣是君臣,孤家寡人是孤家寡人。”秦始皇制止了李斯的话,“和臣下商量,是另外的事情。天子无友。”沉默了一下,秦始皇再开口:“李斯啊,把你说过的朕的功绩写一篇文出来我看吧!” 过不久,李斯带着大幅绢帛在皇帝面前展开,是李斯所创的非常漂亮的小篆,内容就是之前李斯所述的秦始皇一声功绩,只不过换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四字一句的韵文。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攸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夫为寄猳,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始皇帝读了几遍,道:“就这样吧,派人在会稽山刻石吧。”没再说更多的话。 不几日,这份刻石的内容就传遍了咸阳,无数官吏捧着这份刻石的文章,赞颂始皇帝的功绩,赞颂李斯丞相的文笔。张诚在张苍处看到一份抄本,拿来读了,却又读不懂,请张苍帮助解读,之后沉默半天。才问:“先生,我出身乡野,并不了解国家大事,只是我听说六国认为我秦法苛刻,黔首百姓负担重。” 张苍略抬了抬眼皮:“百姓艰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黔首百姓要想生存下去,首要就是耕织。说到耕织,大秦可以算是最重视农作的。治粟内史位列九卿,郡县乃至乡里都有啬夫扶助农桑。大秦不只是兵甲坚利,农具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最近几年灾荒多一些,收成减少谷价升腾,靠着秦国的农事管理,也能少些大饥荒。 我做这个柱下史,最是关心列国人口、粮食、军力、灾荒情况。历年的统计,大秦的百姓在七国之间,算是要好得多。至于说秦法苛刻,我师弟韩非曾经主张法不阿贵、明法去私,在大秦,官员贵胄和黔首黎民用的是同样的法令,法条都是公开的并无隐秘。在公正这方面,秦也比六国要好很多。当然,这样的法令,对官员贵胄来说,可能是有点苛刻吧……” 张诚无言。 “李斯这篇刻石,文采如何不说,事儿基本上算是事实,也不能算是谀词。皇帝兼听万事,每天批阅奏折文牍,也要多达百斤,陛下是一个勤勉的君王。” 可能大秦的高官对秦始皇看法,有他们的道理吧?张诚想。 第31章 纽扣 皇帝巡游途中患病的消息,免不了是要传回咸阳的。 先是说,陛下在会稽山祭典夏禹后,自钱塘入海,遇风浪,以连弩射杀海上大鱼。风浪和受惊,皇帝也就感染风寒。不能继续拜祭东方的山水之神,乃遣上卿蒙毅代天子拜祭四方山水之神,陛下的车驾则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一路继续向北,乘船过黄河平原津。然后进入赵国故地。 皇帝患病的消息就是在这段路上传出来的,这消息传出,咸阳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在咸阳的诸位公子。因为陛下未曾立储,皇帝的18个儿子就都有继位的机会。忧愁的就是那些无关储位的人,比如女儿们,芃芃公主最近就愁眉不展,连继续搞服装饰品设计也不那么上心,却常常跑到寺工来找张诚聊天,有时候甚至追到张诚家里去东拉西扯翻翻捡捡,张诚吓得把自己那些违碍的书信文件都赶紧藏起来。 “没,没藏什么,小臣只是整理一下桌面,把贱内写给我的信收起来。” “哦,对了,张诚你是有老婆的啊!”芃芃公主嘟个嘴。 “是。” “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带来咸阳啊?” “拙荆怀有身孕,不耐舟车劳顿,所以就留在家乡了。” “所以你就把大肚子的老婆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自己出来风流快活?”芃芃公主提高了声音。 “小臣也只是为王效命,哪有什么风流快活……” “没看你有啥忙的,每天就画画图、喝喝饮子,我看你一天到晚清闲得很!” “哪有哪有,小臣每天也做不完的事儿,忙得很。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嗯……我遇到个问题。” 张诚没吱声,公主遇到的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她不说自己就不问。 “你看我们女孩的衣服,衣襟这里经常没法贴平。这个有什么办法吗?” 张诚瞪大眼睛看着公主,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芃芃公主扯过身旁的一个身材丰满的侍女,用手拉着她的衣襟。这个女孩胸部很丰满,撑得交领鼓起,领口靠近脖颈的地方松松垮垮的。公主特地用手扯了扯女孩的衣领,显示出这个衣领的不平整。那个侍女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圈里转。 张诚靠过去看。芃芃公主大声说:“咦你不要离那么近!人家还只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离得那么近不合礼法啊!” 张诚也造了个大红脸。“我也只是想看看你说的问题是咋回事,也没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诚心里想。 张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揉着额头。“臣下对女生的衣服不太了解啊,这个衣服是怎么穿上的啊?” “来,你把外袍脱下来,给咱们小张大人看看咱们女孩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芃芃公主拽过另一位侍女,推到桌子前面。这个侍女倒是听话,就开始解袍带。 “公主,别别……这不合适……”张诚叫道。 “叫你解外袍,没让你全脱啊!你不要看小张大人年轻俊俏,就想勾搭小张大人啊!小张大人可是有老婆的。这要是背着老婆在外面勾搭姑娘,那秦法无情,搞不好你们俩可就要被割掉鼻子了啊!” 侍女脸通红,但还是吃吃笑着,麻溜的解开外袍。然后展开外袍,再一点一点穿好,束上腰带。 女人的外袍叫做深衣,完全摊开尺幅非常大,在身前领口交叠以后,布料要向背后绕过去,然后再绕到身前来,然后用腰带束住。张诚觉得这方法好浪费,穿着也并不方便。芃芃公主所烦恼的是,在领口位置,两侧衣襟不平整,领口容易松垮,这样就要反复的整理,不断向身后拉这个衣服,甚至要重新整理腰带。 “也许,在这里放个扣子?”张诚瞎说八道。他可不懂女装的规矩。 “扣子?什么扣子?” 张诚拿过桌上的尺子,虚点了一下侍女的衣领:在里面的衣领上装一个扣子,在外面的衣领上放一个扣眼。把扣子系上,这样这里就不会松动了。 “你说的扣子,我没听懂。” 张诚扯过一张纸。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画了四个小孔,说:“做这样一个小圆饼,无论是贝壳磨制的,还是铜铸,或者是竹片打磨的,钻这样几个孔,这样用针线缝在里面的衣襟上。在外面的衣襟上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个扣子就能穿过小口,就能系劳了。这样就不会窜来窜去。 如果你的扣子做的好看,就成为衣领上的一个装饰。如果不喜欢被人见到扣子,你可以在外面这个衣领内侧用布条缝一个小环,效果也是一样的,这样又平整又看不见。这东西我叫扣子,也叫纽扣。你别按照我画的这个尺寸做啊。我就是示意一下,实际可以做的很小很小。有指甲盖那么大就好了。” “这个有意思。”公主陷入了沉思。 穿上衣服的侍女向张诚挤挤眼睛,似乎有挑逗的意味,张诚装作没看到。公主身边这些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谁知道一个个每天都转了什么心思。 “你这个扣子可以做很多种装饰……”公主终于从沉思中醒来。张诚点点头,公主还是很有灵性的。 “而且有了扣子,衣服就不用这样层层包裹,可以做的更简单一点,可以对襟穿着,还节省很多布料。一个人衣服用的布料,可以给两个人做衣服了,这就离着人人有衣穿更近了一步!”小公主小脸微红。 “人人有衣穿靠的可不是纽扣,靠的是发达的纺织业啊!”张诚心里想,不过没说出来。 小公主挥挥手,示意使女们出去。侍女依次离开,最后出门的人还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张诚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有没有听说……” 张诚身体向椅子里靠去。 “你有没有听说,我父皇病了?”小公主没注意张诚的动作。 “陛下?病了?”张诚喃喃的说,虽然对秦始皇这次巡游的结果张诚很清楚,但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官,很显然并不会接触到这么机密这么敏感的消息。 第32章 矫诏 皇帝的车驾已经度过了平原津,车队最近行进节奏开始不正常,走走停停。 御车坊为陛下定制的新式轴承和减振弓的车子,没有任何问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需要更换轴承的需求。减振弓虽然经常更换,但是并不影响车队的进队。这一路行程,也多亏了减振弓,皇帝陛下没觉得那么颠簸。但是随着气候和水土的变化,皇帝确实是生病了。 辒辌车那宽敞而华丽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药味。这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无形的烟雾,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御医夏无且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车厢的一角。他身前摆放着一尊小巧精致的青铜炉鼎,里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夏无且全神贯注地盯着炉鼎中的药材,不时拿起身旁的蒲扇轻缓地扇动几下,以控制火候。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药液开始翻滚冒泡,散发出阵阵热气和浓郁的药香。夏无且小心翼翼地提起药罐子,将其中滚烫的药汁缓缓倒入一只制作精美的错金银碗中那只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上面镶嵌的金银丝线交织成复杂而美妙的图案。 夏无且双手捧着这只珍贵的药碗,膝行几步来到始皇帝面前的几案前。他轻轻地将药碗放下,然后再次跪地行礼,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直视皇帝的面容。 一直跪坐在旁边的赵高此时站起身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一只小巧的银勺,从碗中舀起一小点药汁。赵高先是对着勺子轻轻吹气,待药汁稍凉后才放入口中品尝。隔了片刻,似乎确认药汁没有问题,赵高这才微微躬身,将银碗向前稍稍推了一下,同时轻声说道:“陛下,可以服药了。” 始皇帝面沉似水,他斜睨了一眼眼前的药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之色。但终究还是伸手端起了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然而由于喝得太急,少许药汁还是顺着他的唇角渗了出来,并沿着下巴流淌而下。 赵高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巾,快步上前递到皇帝手中。始皇帝接过丝巾,随意地在嘴角处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便将丝巾扔回给赵高。 夏无且施礼,退出车子。始皇帝挥挥手:“你也去吧,安抚外面的人,不要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赵高俯身施礼,悄悄的退了出去。 始皇帝双眼望向虚空。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高从皇帝的辒辌车中出来,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一直沉默着。直到车里传来一声摇铃的声音,这才抓住辔绳,御马前行。 黄昏的时候,车队停下驻扎在路旁。赵高打开车门看一眼正在昏睡的皇帝,又关上车门,安排侍从们做好皇帝车驾的防卫和随时服侍。就走去后车的位置,找李斯。 “陛下可能没法完成这次巡行了。”赵高简短的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全,这些话怎么理解都行。 “……”李斯无言。这些事儿不是没想过,但是从没想过会是在出游过程中发生这种问题,如果在咸阳,那么一切都会有很多人商讨。哪怕围绕着储位有什么争执,也都有现成的解决办法。但是皇帝一直没有立储,自己这一行人又在路上,这就带来很大麻烦。 “李相要早做安排。”赵高说。 “我们是不是请示陛下,联络一下咸阳那面?” “你还记得当初皇帝临幸梁山宫,那个时候陛下从山上向下看,看到丞相你车驾随从众多,皇帝不喜。后来宫中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你。皇帝说:“我身边人有人泄密。”但是没审出是谁泄密,就当时随行的人都杀了。咱们的陛下啊,虽然很少杀臣下,但是对身边的人也并不手软。”赵高说起一件往事。 回想起这件事,李斯也浑身发冷。 “那怎么办?” “这是朝中大事,李相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要靠李相定夺。”赵高拱了拱手,又回去侍奉皇帝了。 李斯看着赵高的背影,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湿了。 虽然自己身为丞相,享尽富贵。也号称是大秦天子之下第一人,但是过去多年来自己这个丞相,更多的只是参赞其事。揣测皇帝的心思,提出不同方案供皇帝来选择,真要说是决策,自己能力有限。比之始皇帝初年的吕不韦远远不如,就算比前丞相王绾,在决策和独断上,也是不能比的。自己的权柄,其实是假借了始皇帝的意志。若没有始皇帝,自己也无法发挥出一二来。 自己本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官,在楚国不得重用,那个时候新王登基,吕不韦为丞相,广纳天下贤才,自己就从上蔡赶到咸阳来,投奔了吕不韦,成为大秦的一名客卿。后来嫪毐事发,吕不韦被罢免,秦王政要拔除吕不韦的势力。加上郑国渠的阴谋败露,秦国贵族势力一时甚嚣尘上,声称大秦是大秦人的大秦,抱怨投奔大秦的这些外国人占据了高位、影响大秦人的生活,并且败坏大秦的文化。于是有“驱逐客卿”的运动。自己当初冒险上书《谏逐客令》,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受到重用,又因为自己善于揣摩秦王的想法,上书议政深得秦王赞许,这才平步青云,一步一步爬到了丞相的高位。 自己受够了做小官的屈辱,也早已习惯了丞相的权势。 如果始皇帝离开这个世界,谁能成为自己的下一个始皇帝呢? 如果没有皇帝加持,自己一个来自楚国的小官,哪里能继续坐在朝堂上,一支笔决定无数官员的升降,哪里能享受彻侯爵位和丞相俸禄所带来的那无尽财富和权势呢? 始皇帝从昏睡中醒来,摇了摇铃,赵高出现在车门:“陛下。” “到哪里了?” “明日上午,能到沙丘宫。” “你们草诏吧,如果朕不豫,就传皇子扶苏回咸阳主持丧礼。” “是。”赵高并未劝勉,而是施礼离去。 燕赵故地,这里是广袤的平原,道路平坦。车队很快就到达了沙丘宫。 沙丘宫是一座按照帝王规格建立起来的行宫。这座宫殿建立的非常早,从商纣王时期就存在了。战国时期这里是赵王的行宫。战争并没有对这座行宫造成破坏。由于是行宫,这里又远离城市,也给驻防护卫带来了便利。车队进入沙丘宫,军士、随行的官员侍从便纷纷安排住下,始皇帝自然在正殿下榻,随行的宫人侍从快速把皇帝下榻所需的用品陈设好,灯烛香炉按照仪轨布置,皇帝才从辒辌车里被几个侍从搀扶出来。 始皇帝强撑着精神,问赵高:“要你拟的诏书做好了没有?”赵高将前夜拟好的诏书呈上,始皇帝看一眼,却并不满意:“重写,我说,你记。” 赵高连忙取出丝帛。 秦始皇舔了一下嘴唇,缓缓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记过,始皇帝看了一眼,说:“用印,立刻送上郡扶苏处。” “是。” 赵高带着诏书,匆匆离开正殿,却没有去找寻传书的使者,而是拐进胡亥的房间,挥手就斥退了侍从。转身关起门。定定地盯着胡亥:“你想不想做皇帝?” 胡亥被这句话吓到。惊慌不知所措。 赵高打开诏书:“陛下口述诏令,要扶苏去咸阳主持葬礼,主祭接下来就是继位了,你是想当一个皇帝,还是要做一辈子受人辖制的闲散王子?” “我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能轮到我?”胡亥低声问。 “此刻只有我们在皇帝身边,只要说是皇帝遗命,传位与你,就能行。” “我想,老师,我想!”胡亥抓住赵高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幼年皇子,双眼冒着欲望的火光。 “那我去办,记住,接下来一切要听我的。”赵高拍了拍胡亥的手臂。收起诏书,转身离去。 在李斯的房间里,赵高屏退侍从,径直问李斯:“李相,昨夜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这个……” “李相,你认为哪位皇子能做皇帝?”赵高直接问。 李斯讷讷:“诸公子中,扶苏最为年长,但是扶苏母族是楚人,势力庞大,陛下因为不想楚人影响朝廷,因此一直没有立储,但是其他皇子身后也都是各种背景,其实都差不多,扶苏的母族虽然是楚人,但是扶苏到底还是秦人,秦楚通婚七世,也并不影响我大秦一统天下。” “陛下拟诏。”赵高直接把诏书递给李斯。 “陛下到底还是属意扶苏的。”李斯放松的笑了一下。 “你看这诏书,说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以兵属蒙恬。蒙恬啊!” “怎么?” “蒙氏兄弟势大,蒙恬为内史,有兵三十万,蒙毅为上卿,掌管宫禁卫戍。扶苏和蒙恬交好,两人在一起多年。蒙氏兄弟能文能武,李相觉得,如果扶苏继位,天下丞相会是谁?” “是……蒙恬?”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李相你何以自处?” “这……可是圣命难为。” “我观陛下就在顷刻之间,随行的车队中,以你我为大,此刻诏书上怎么说,你我怎么说就是怎么说。” “矫诏?”李斯吓了一跳。 “不仅仅要矫诏,要除掉扶苏,你也说了,诸公子中扶苏最长,如果扶苏不在,新皇人选就可以随我们怎么定。” “新皇是哪位?” “胡亥年幼,自然需要假父一样的丞相。”赵高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光。 “你能说动胡亥?” “我是胡亥的师傅,胡亥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教出来的……” “你能保我做丞相?” “我去和胡亥分说利害。”赵高说。 “那就成了。” “还要烦请李相重新拟定诏书,赐死扶苏。” 李斯略一思量,找出一块丝绢,提笔就写:“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蒙恬你留着?”赵高看着诏书内容。 “军心不能乱,要给留一丝余地。何况蒙毅还在外,现在杀了蒙恬恐生变数。到了咸阳,就可以任由中车府令处置了。”李斯阴恻恻的说。 赵高略一思量,说:“可。” 赵高把这份诏书攥在手里,说“我去用印,只待陛下离世,即刻送往上郡。” 李斯看着赵高离开的背影,自己双手全是汗水。 始皇帝睡卧在殿中,忽然惊醒,摇铃。赵高无声的出现在始皇帝身边:“陛下。” “此地何地?” “陛下,是赵国的离宫,沙丘宫。” “沙丘宫?你去问李斯,是不是商纣王在此设置酒池肉林淫乱之所?赵武灵王在这里绝粮三月,活活饿死?” “臣不知。” “你去问!通知侍卫,我们只过这一夜,明早立即启程回咸阳。给扶苏的诏书发出去没有?” “已经安排使者发出去了。” “去问李斯。”始皇帝用最后的力气说,但马上就体力不支,昏沉过去。 赵高上前探了探鼻息。轻唤两声,始皇帝并没有回应。赵高起身,从旁边拿出一块丝巾,垫着手,盖在始皇帝的口鼻之上,用力按下去。 这一天是公元前210年8月28日。治国三十七年,享年50岁。秦始皇的时间线结束了。 史书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第33章 始皇帝的儿子们 始皇帝巡游途中病重这事儿,在咸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因为始皇帝并未立后、立储,所以继承人一直是一个悬念,听说始皇帝病重,咸阳的诸公子们就忙起来了。 虽然爹是同一个爹,但是每一个公子身后,都有母族的势力,这些母族的势力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公子们出谋划策。公子们的宅邸热闹起来,公子们也频频出门拜访。拜访军中将领、拜访朝中重臣、拜访皇族的耆老。 一时间各个公子府邸鸡飞狗跳。 咸阳消息混乱,上郡因为远离朝廷,一时却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扶苏府邸因为公子不在,得到消息的时间已经晚了些,等到知道消息,府中来自楚国的门客商议讨论又耽误了时间,等派出使者出城,赶往上郡通报扶苏的时候,已经迟了数日。 芃芃公主匆匆赶到张诚的宅邸。张诚刚吃完晚饭,正在书房里整理一卷文档,看到匆匆而来的芃芃公主,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公主,这么晚了……” 公主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闪闪发亮的一堆扣子。“这个扣子做出来了……” 张诚低头去看,这些扣子很漂亮,确实体现了皇家制造的水准,精致、华美。 “公主做的很漂亮。” “你听说没有,我父皇病重……” “臣不曾听闻。” “哥哥们都在到处串联,我担心会乱起来……” “他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想争皇位。”小公主年纪不大,出身于皇家,这点政治敏感和政治素质还是有的。 “你觉得哪位皇子有机会?” “我怎么知道。” “那么公主和哪位皇子关系交好?” “扶苏哥哥对我很好,总是给我带礼物来。其它皇兄就也一般。” “公主和胡亥皇子关系如何?” “胡亥?我俩关系不好。他一个小屁孩,却可傲慢了。看起来就让人不喜。” 这样啊…… 张诚眼神暗了下去。 送走小公主,张诚坐回桌子后面来,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秦始皇的寿命也就在这几天了。如果历史的时间线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接下来就是赐死扶苏,赐死蒙恬。然后胡亥继位,然后咸阳内部就要一轮大清洗,李斯和赵高再恶斗,然后就是烽烟四起。 自己在咸阳的时日,不会太多了。 虽然咸阳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但是张诚对咸阳并没什么感情。这座城中自己唯一不舍的是整个寺工的工业体系和那些已经掌握了三视图的工匠。如果天下大乱,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寺工整个打包带走——反正刘邦项羽对这些工匠都不感兴趣。萧何只关心户籍簿子、项羽恨不得把这座城一切付之一炬。 带走寺工,是一个很大的工程。自己眼下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次日一早,公子扶苏府邸的管事亲自登门等候张诚。 “什么事?”张诚出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府中今日酉时宴会,想邀张府佐一聚。” 张诚一惊。扶苏府也动起来了吗?这都是瞎胡搞,你们现在动起来能有什么用? “我衙里事毕,就过去。”张诚点点头。酉时刚好自己已经收工,过去看一眼也好。自己进咸阳这半年,扶苏府对自己照应还是挺多的。了解一下府里情况,以后也许能帮助一点? 寺工里的大人物大概也是收到了消息,寺工也弥散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氛。但是寺工是一个技术部门,和其它行政部门差别很大,不管皇帝如何,不管谁继位皇帝,兵甲车辆还要继续生产,宫室也还要继续建造。 欧冶子渊还把张诚叫过去,把之前寺工派员前往张村的各种笔记汇总,和寺工令、几位寺工丞、寺工的一众高级官员和当初随行的人员召集在一起,就各人笔记的问题,向张诚一一做了询问。 这些内容在上次出行的过程中,都是公开的,这次备询也只是从张诚角度,对一些发现做说明而已。寺工这面感兴趣的还不在于张村独有的技术,而是张村的一些管理制度。张诚也讲述了这些制度的原理——张村本质上是一个自治的乡村,无论是各个工坊的管事、股东还是工匠,都是张村的村民。彼此相处,不是单纯的雇佣被雇佣的关系,而是以工坊为核心的经济共同体。所以张村一方面关心生产技术生产效率、关心利润,另一方面也关心所有人的福利。 利益的分配固然要按照资本、能力、付出进行分配,也要充分考虑每个人的健康和需求,还有工匠家庭子女的成长。这就确定了张村的工业体系(张诚是这样说这个词的)具有一定的福利属性,要确保每个人无后顾之忧。 寺工丞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许久,觉得张村的管理思想在寺工并不能复制。 “也还是可以借鉴一些。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提高工匠的待遇、比如确保发明人能够从工坊获得智力股份和收益。衣不蔽体、有今天没明日,总会令人不能完全投入工作。而如果发明人能够从自己发明中得到长久收益,就能促使更多人参与到发明创造,张村的很多新技术都是工匠和我的学生们所创造的。当然,学生们出力很多,所以说多读书学习,对工坊也有好处。”张诚说出自己的看法。 欧冶子渊点点头。但是另一位寺工丞指出:“朝廷自有法度,工匠的俸禄有定例,总不能超过官吏。至于让工匠读书识字,这就太难了。” “事在人为吧。我进入寺工时间很短,尚不能了解寺工的全局,但是在张村,我们这个方法还是有效的,而且获利甚丰。”张诚点了点头。自己并没有改革寺工的意思,也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寺工诸公有所问,是愿意了解一个远在上郡的村庄的工业体系发展情况,自己只要做好这次交流就好。 这一次汇报,渐渐在寺工内部流传开来,张诚虽然此前因为改良车辆、发明三视图,以及多年前在大家面前露了一手等分线段的能力,让寺工很多人对他有所印象。但是显然,这次寺工内部的研讨汇报,让更多人知道张村的情况,很多大工匠和寺工上下的官吏都对张诚产生了兴趣。汇报结束,就有好几位单独拉了张诚询问,能不能把自己的子女和家人送到张村的学校去学习,或者去张村的工坊做事。 “当然欢迎。各位如果送家人去上郡,我给开介绍信,许记商行会安排接送,张村那面无论是学校还是工坊都会有主事之人安排接待。”张诚这下就很开心了。张村是个小村子,现在缺的不是项目,而是人手。如果增加一大批寺工的哪怕是子女亲属,去到张村,那也是极大的帮助。 “只要按照张村的制度学习和生活工作就好。但凡能适应张村的工作,我们都会给很好的安排。” 至于这些人要怎么才能通过遍布大秦的层层关卡,通过各处亭长的审核,寺工这些人自然能想到办法。 第34章 楚风 扶苏的府邸,从外面看和大秦的各处府邸一样威严肃穆质朴,但是进入几层院落后,就会发现其内在的华丽和优雅。这是一种不同于大秦的审美风格,按照扶苏的说法,是因为他母族都是楚人,所以府邸内部的装饰和生活,有很浓郁的楚风。 宴会已经开始,张诚来的稍微晚一些,被仆役引到距离主位稍远的一个几案前坐下。桌上陈设着很华丽的漆器食具,盛满了各色美食。主食有面食,却也还有一碗白饭,张诚第一次在大秦见到白米饭。大感惊奇。楚国在长江流域,粮食主要是水稻,主食主要是白米饭。这和秦国以麦子和谷子为主食大不相同。 张诚坐下,却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张诚你也来了?” 张诚循声望去,却是芃芃公主。她正坐在靠近主位附近的一张几案前,无聊的吮着一根青蔬。张诚遥遥施礼,却不便答话。 一位扶苏府邸的门客此刻站出来介绍:“这位张诚,是寺工御车坊的作府佐,出身上郡,多年前曾经随公子扶苏觐见陛下,当时就住在咱们府邸。张府佐别具奇才,改良了陛下的座车,如今咸阳各位公子的座驾,都出自张府佐之手。” “先生谬赞了,实在都是御车坊上下和众多匠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张诚只不过在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芃芃公主却站起身来,蹦蹦跳跳的到张诚的几案前,挨着张诚坐下。“不知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臣下幼年曾经蒙陛下征召,来咸阳觐见陛下,当时是扶苏公子带我从上郡出来,到了咸阳就住在府里。” “说起张府佐,各位只知道张府佐在御车坊改良车辆,却不知道当年张府佐幼年时分也极为有名……”那位门客絮絮叨叨。 张诚低下头,低声对公主说:“公主,您坐到我这儿不合适,臣下身份微贱,不便和公主同席的。” “我和他们都不太熟,也聊不到一块去。哎,不知道你小时候怎么就有名了?” 席间正有人大声问询:“景寻,你来说说,这位张府佐幼年时怎么有名了?” 张诚紧忙用衣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幼年时的名气是张诚最不愿意回想的。 “当年咱们小张府佐生在上郡高奴县,某一日有匈奴人入境,掳掠小张府佐所在全村村民去北方草原,小张府佐当时年仅六岁,用了炭气之法,一夜之间诱杀了四十余名匈奴人。全村斩获匈奴人头颅,全身回乡,因此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召见之日,正逢燕使荆轲和秦舞阳觐见,荆轲刺杀陛下,又是小张府佐在御前大声提示王负剑,最后陛下击杀荆轲,因此得到了陛下的赏赐,陛下也约定,小张府佐满十七岁就要到咸阳任职。”叫做景寻的门客絮絮叨叨的讲述张诚当年的事迹。 “你还干过这事儿?杀了四十多个人?才六岁?那么点儿大手段就那么狠?”芃芃公主惊讶。 “惭愧,当时也是没办法,都被人掳去了,想活命啊,就用了点歪招。”六岁杀人这事儿,对张诚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那秦舞阳十三岁杀人,就被燕人当做是了不得的英雄,相比之下,这位小张府佐看起来倒是更威猛一些!来,小张府佐,我敬你一杯!”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张诚看过去,这高大的青年却似有点面熟,略一思忖,忽然想到就是那日秦始皇离开咸阳,在人群之中叹息“彼可取而代之”那位。心下大惊,忙站起身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才问:“不知兄台怎么称谓?” “在下泗水郡人。姬姓,项氏,名籍,字羽。” 张诚连忙学着报自己的名号:“久仰,小弟上郡高奴县人,姬姓,张氏,名诚,字秉直。” 对方果然是项羽。看上去这位历史上的狠人,此刻却只是个身材高大凤仪绰约的青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气,可惜的是其中一只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细看是一只眼睛的黑眼珠似乎裂成了两半一样,看上去很诡异。张诚内心冰凉一片,原来项羽还和扶苏府邸有关联?这下子扶苏麻烦多了。 “项某人平生最爱结识天下英雄,秉直兄少年便能一夜击杀四十余人,可算是了得的少年英豪!” 张诚苦笑:“哪有什么英雄,我当时不过是骗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一个炭盆取暖,吸多了炭气,他们就死了,真要是杀人,我当时只有几岁,哪里是那些匈奴人的对手。” 项羽嘿嘿一笑,似乎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英雄的举动,心下生了轻视。便撇过头去,再次从张诚面前的酒壶里斟满了酒,向旁边的芃芃公主一举杯:“公主芳华,项某久仰,敬公主一杯。”公主却按着自己面前的一只杯子,微笑一下说:“我不喝酒。” 项羽一僵,缓缓说:“那项某自饮,祝公主福寿绵长!” “嗯。”公主点点头,还是对着张诚小声说:“那你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了。真看不出来。” “惭愧惭愧,我以为这么多年这点儿破事儿早都被人忘记了呢。” “嗯,确实是这么长时间都没听人说起过。” 席间丝竹响起,楚人很喜欢音乐,这音乐一响起,就有人开始载歌载舞,项羽也被同伴拉过去一起歌舞。芃芃公主低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狠辣,我可得离你远一点。” 张诚做了一个凶脸:“怕了吧?请公主回自己的席上去吧!”又低低说了一句“求你了,公主!” 公主悻悻地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席上,和旁边一个小孩子聊起来。 乐声一转,满庭的楚人已经齐声吟唱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歌声古奥,张诚完全听不懂,不知道这就是楚地流行的楚辞·湘夫人。只看着一边合唱一边用眼睛盯着芃芃公主的项羽,觉得这个青年的样子真的很过分。 第35章 车中 酒宴结束的其实很快。这个时代的人不兴通宵达旦的宴饮,这个时代的物资也不支持通宵宴饮,张诚在自己前世,偶尔单位放松一下,一起吃个饭吃到半夜,然后接下来去唱歌,唱完歌还要去洗澡,在洗浴中心睡一下起来第二天继续工作那种节奏,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宴会似乎也没什么主题,大略就是和扶苏府邸有瓜葛的一些人聚一下。彼此认识一下,但是最近敏感的事情并没有提及。估计也是不方便。小事儿开大会、大事儿开小会。放到哪个时代都一样,涉及到秦始皇病危和谁来继位的事儿,绝对不会是一大帮人边吃边聊能确定的,这些事儿最后一定有个别人主事。宴会散了,张诚便离开扶苏府邸,慢悠悠往回走。身后传来车轮马蹄声,张诚本能的往边上让了一下。却听有人低低唤了一句:“小张大人请上车一叙。” 回头看,是一辆样子普通的安车。虽然样子普通,但是安车本身就规格很高,并非寻常人所能有。车子停在路边,张诚打开车门看去,车里却是芃芃公主。张诚犹豫了一下。 公主却在里面招手。张诚心中叹息一声,只好上车。车厢内部还算宽敞,张诚却自动缩在车厢一角,和公主保持着距离。 “我没想到你和我大哥还关系密切。”公主脸红扑扑的,虽然没喝酒,但是宴饮时热烈的气氛,也容易让人上头。 “公子扶苏久在上郡,对小臣一家还是多有照拂的。” “我听说你是遗腹子,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你长大,挺不容易的吧?” 听了这话,张诚内心有一丝波澜,公主这一刻颇有些温柔。 “六岁的孩子,就要被人掳去,还要被逼杀那么多人,你当时一定也很害怕。” “嗯。”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从一个小孩子角度去想这件事了,怎么不怕,怕得要死。端炭盆进那个匈奴人帐中的时候,张诚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识破,就会被杀死了。 “真亏了你了。”公主忽然探身过来,伸手摸了摸张诚的脸颊。 张诚向后缩了缩身子。 “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公主缩回身子,叹息一声。“我父皇也不容易,我皇爷爷是做质子被送到赵国的,我父皇在赵国出生,小时候也很受了些折磨和欺凌。”公主喃喃道。 这事儿张诚却没有想过。自己记忆里只有吕不韦送秦异人美女,后来秦异人做了庄襄王的事儿,倒是忽略了秦始皇出生在赵国,少年不幸的经历。 “当然,我父皇后来把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杀了。”公主小声说。 理当如此,秦始皇是什么人! “你说,大哥府中这些人搞这一出是干什么?” “大约,就是要联络一下愿意支持大皇子的人吧?”张诚没法介入这么复杂的话题。 “今晚坐在首席的,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大哥的儿子子婴。”芃芃公主说。 子婴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 “他府里也没什么能主事的人,子婴的母亲也不行,虽然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挺了得的,但是子婴的母亲不是能做大事的人。”公主说。“大哥的府邸人也太杂了一些,应该清理一下。” 秦楚七次联姻,其中宣太后芈八子和秦始皇名义上的奶奶华阳夫人都是楚人。嬴政能坐上王位,和华阳夫人密不可分。所以芃芃公主会说“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了不得”。 这些话题都不是张诚想触碰的,自己一个芝麻绿豆的技术官僚,和大秦皇位的传承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总之,希望我父皇好好的,希望我父皇能回来吧……”公主捂着脸叹息。 “臣下也愿陛下平安。” “张诚啊,你6岁的时候就能保护全村的人了,那你现在也能保护大秦,保护我吗?”公主问。 张诚默然不语。 张诚觉得这位小公主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异样。但是少女在不同的年龄,偶尔会无来由的喜欢上什么人。张诚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值得伟大的秦始皇陛下的公主垂青。也许只是公主眼下身边没有年龄相当的贵族少年罢了。 自己这样一个小官,可以任由公主殿下呼来喝去随便驱使。至于两个人发生点什么,这事儿想都不用想。大秦律法就不支持已婚男子在外面勾勾搭搭,更何况是秦皇的小女儿。 自己也无意和赵杏儿之外的女人发生什么,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自己除了赵杏儿,谁也看不上。公主接近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情愫,每次找自己都是来解决问题的,自己在公主眼里就是个牛马。 “那个项羽,我不喜欢。”公主说。 “嗯。”项羽盯着公主的目光过于赤裸裸了。要说项羽比自己也没大几岁,怎么感觉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没啥占有欲?毕竟对一个漂亮的公主,很多人会有一点想法。自己没想法是因为只把她当做是一个小女孩,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快有儿子的成年人了。虽然这个成年的身体才17岁多点,但是内心已经两世为人,已经很有些暮气了。 “他的眼睛怪怪的……莫非是古人说的重瞳?”公主嘟囔说。 “大概是一种眼病吧?他能看清东西吗?”张诚道。张诚不知道什么是重瞳,但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那就是一种疾病。黑眼仁分裂开来,视力一定有问题。 “传说古代圣人就是目生重瞳,比如仓颉圣人。”小公主说。 “是吗?那仓颉的视力大概也不怎么好……”张诚道。 关于项羽眼睛的讨论没进行下去,张诚的话让人扫兴,也让小公主失去了继续研究项羽的兴趣。小公主说明天要去家庙为父亲祈福。张诚点点头,这才是为人子女此时此刻该做的事情,不过用处大概不大。 第36章 扶苏之死 咸阳的诸公子还在到处拉关系的时候,沙丘宫的使者已经抵达了上郡。 “快马、急送、到现场拆开诏书直接宣旨,根据诏书内容相机行事!”这是赵高给使者下的死命令。所以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咸阳的时候,使者已经来到了扶苏面前,此时此刻,扶苏甚至连皇帝的行程、皇帝的健康情况都完全没有了解。 “诏谕公子扶苏、蒙恬!”一行使者快马在扶苏府邸前驻定,几乎是翻滚下了马,立刻大喊。 扶苏和侍从走出府邸,就在庭院正中向使者行礼。另有人快马去宣召蒙恬。 七月,日中的太阳正毒,扶苏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虽然晒得眯起了眼睛,但姿势依然端正,果然是风仪无两的大皇子。片刻后,蒙恬也带着一队人抵达扶苏府邸。 使者打开密封的竹筒,展开诏书: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其赐以……自裁!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使者打开诏书后,念到赐扶苏自裁的内容,也是吃惊,几次都要念不下去,好歹念完,把诏书递给扶苏:“大皇子,自己验看!” 扶苏颤抖着手,接过这块丝帛诏书,哆哆嗦嗦的念完,便随手递给蒙恬。伸手向腰间拔剑便欲自刎,身旁一人却按住他的手。“且慢。” 扶苏回头,却是张诚安排在他身边的方士徐福。 徐福迈前一步:“陛下赐死,不敢不从,但陛下只说赐以自裁,并没要说斩首。恳请使者,准皇子扶苏以炭气之法自裁,留一个全尸。” 使者此刻也慌得一批,这种差事也是第一次办,身在扶苏蒙恬的地头上,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看这身边人说准予炭气之法自裁,想想,在咸阳也确实有准许勋贵重臣以炭气自裁的先例。炭气杀人,没有痛苦,死后仪容不变,算是留一个全尸,也方便家人下葬。皇子扶苏按说地位也够,用炭气自裁也是应有之义。 “准!”使者说。 “公子少待,臣下去准备一下。请公子千万等候,留一个全尸也是孝道。”徐福低低说了两句,特别强调了“孝道”两个字。又对自己身边两个少年侍从说:“照顾好扶苏公子,等我去准备!” 蒙恬此刻也是懵的,说不出话来,正要劝解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苏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一样,两个少年侍从一左一右在两侧扶着他的胳膊。很快,徐福就端过一个炭盆过来,在腰间还别了一个酒壶,请使者验看了炭盆之后,又对扶苏说:“公子,既是领圣命自裁,请以酒为天子寿!” 扶苏茫然接过酒壶,打开以后大口痛饮,酒水顺着口角流出几丝,饮了大半,扶苏把剩下的酒倾倒在地上,大呼一声:“儿臣扶苏不孝,先走一步,祝我父皇万岁万岁!”已是泪流满面。 “扶公子扶苏去厢房,点燃炭盆关好门窗,你二人在门口守卫!”徐福急急说道。 一行使者等在大厅里。蒙恬也脱去了头上的长冠,解去外袍。将印信交付给随行的侍从,安排其交付副将王离,就让旁人用绳索捆缚住自己的双手。站立在一边。 半个时辰后,两个少年打开厢房房门,等炭气散尽,一行人进入厢房,看到扶苏躺在一张竹席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双颊绯红,宛如生时。几个使者上前探了鼻息、摸了脉搏,全无反应,点点头。 “敢问使者,扶苏的尸身是要带回咸阳吗?”徐福又上前问了一句。 “就……”旨意上没说,几个使者互相对望了一下,低低商量了几句,道:“就留在这里安葬吧。我们带蒙恬走。”蒙恬面无表情的跟着几个使者,乘了一辆车。传旨可以只骑快马。但是要带钦犯回咸阳,就只能乘车。 看着众人已经离开,徐福立刻叫人把扶苏尸体送回卧房,又安排人去准备棺材和下葬事务,这一番安排井井有条,一时间竟然成了扶苏府邸真正的主事之人。等到各人都按照安排去做事,徐福这才悄悄进入扶苏卧房。关好房门,擦了擦满头的汗。 最初以为自己被送到扶苏身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命,哪想到扶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也是自己机灵,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在众人惊愕之中,就引导这事情这样处置了。不知道这么做符不符合张诚的愿望。不过,能在激变之下,找到改变始皇帝诏令的方法,这事儿真特么刺激。 徐福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小药丸,嚼碎,混合唾液,用手捏开扶苏的嘴巴,把这一口药液吐了进去,又取过一旁的酒壶,漱了漱口,把这漱口的酒也吐在扶苏口中,再拿酒壶一顿猛灌,便静等着扶苏的反应。 有小半晌时间,扶苏睁开了眼,却不能说话,只是泪眼婆娑的转动着眼珠,看着周遭。 徐福叹了一口气:“是我用药先让你假死,然后再用炭气之法来熏你。又用解药救你一命。我估计张诚留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办这么一件事。但是具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要给咸阳寄信问一下。你现在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父王的旨意执行完毕,你就不要再折腾了。现在你是个没名字的人,和我一样。嘿嘿。要是有一天你冤屈昭雪,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今天救你这一次!” 扶苏口不能言,一副茫然的表情。 “脑子也坏掉了吗?也许啊,这个炭气和这个假死药都伤脑子。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徐福叹一口气。随后出门,叫来刚刚陪自己一起处置扶苏的两个少年。 “当初你们校长张诚把我安排在这里,为的就是今天。这扶苏我算是救下来,隐瞒了半日。但是也瞒不了多久。眼下一个是要把扶苏藏好,最后还是要运到村里,然后把空棺材埋下去,这事儿你们看怎么弄,你们年轻,有的是办法,我是没办法了。” -----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37章 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空棺瞒人耳目,和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放到车里,究竟哪个更难一些? 这一夜,沙丘宫正殿正中的竹席上,摆放着秦始皇的尸体。所有侍从都被赶得远远的,只有赵高、李斯和胡亥三人以侍病的名义进入这个宫室。三个人在房中到底密谋过什么,无人知晓。胡亥有没有哭过,也没人知道,史书上对这一夜的情况从来没有记录过。 第二天一早,是赵高背负着秦始皇登上辒辌车的。上车前,皇帝从头到脚已经罩上了整块丝帛。说是避免陛下风寒。车驾起时,赵高还在车中和皇帝的尸身相处了片刻。作为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内臣,赵高一生接触过很多阴暗的事情,也曾经亲手送无数人往生。但是亲手送走一位皇帝,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帝,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始皇帝是整个天下威严所在,他一咳嗽,都会引来整个天下的不安。但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一具发硬了的尸体。 没有人给陛下换过衣服,他还是穿着常服,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生五十岁,登基三十七年,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此刻和随便一个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高只是坐了片刻,就摇动起铃铛,车驾停下,赵高大声说:“是陛下,臣遵旨。”于是退出了车厢。在路旁乘上了给自己准备的一匹马,放慢马的脚步,渐渐退到队伍中央,和李斯并辔而行。李斯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卫离得远一些。两位大人物私语,谁敢旁听?于是这一行队伍中央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真空区。 李斯看看赵高,没有说话。 “暑气炎热,尸身很快就会有气味的。”赵高低声说。 “那怎么办?”李斯抬抬眼皮。 “找一些咸鱼来,放在车里或者弄一车咸鱼和陛下的车驾同行,多少遮掩一下。” 李斯:“应该弄些石灰、木炭来的……”李斯说,石灰木炭和香料都能防腐,更能遮掩尸臭。 “太显眼了,这些东西很难掩人耳目送到车里。”赵高应答。 “那你怎么弄?”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应,纵马到后面负责御膳的车前:“陛下有令,暑热没有食欲,要咸鱼清粥,速去征一车咸鱼随车驾伺候!”御厨听了,立即和身边侍卫商议,少顷,一小队人驾车离开道路,前往前方的城镇寻找咸鱼。 夏无且跑过来问:“陛下是否需要臣下随侍?” 赵高坐在马上,低头俯视夏无且,看了一会儿,说:“不必,陛下说不想喝药,太苦了。你还是跟随在后队,需要的时候,我自会遣人唤你。” 夏无且躬身领命。 赵高驱马回到李斯身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办了。” “夏无且看出端倪了?”李斯却远远看到夏无且和赵高对答。 “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随侍大王汤药,我给打发了。不怕,一个小人物,自有人看管他。”赵高答完,用力夹马腹,到车队前面,上了胡亥的车子。 “先生。”胡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赵高登车,打了个招呼。 赵高从驭者手中接过辔绳,换自己驾车,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口中对赵高说:“打起精神来,你是陛下的儿子,回到咸阳你就是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要有人君的样子!” 胡亥勉强打起精神,手扶着车轼,目视前方。 “天子没有喜怒忧思,想想你父皇是怎么做的。”赵高低语。 “是。”胡亥应道。 下午时分,出去采购咸鱼的车子回来。大大小小的腌鱼摆满了一车,各种品种各种花色,谁知道皇帝陛下想吃哪一种,所以各样都准备一些。赵高令这车靠近陛下的辒辌车,特地从车上取出一条大咸鱼,垫了丝绢,双手捧着走进车中,大声问询:“陛下,小臣令人采买了一车咸鱼,您看这个鱼多么大!是,臣下就让他们去整治。”却把那条大咸鱼随手放在车厢里,自己退了出来。又假假安排御厨去蒸一块咸鱼,配白粥送来做膳。 李斯在后面听到赵高这一番做作,不由挑起大指,这赵高做戏做了个全套,真有他的。 赵高却并没有将咸鱼车安排到后勤辎重部分,而是就跟随在皇帝御车一侧,说是随时听用。 七月暑中,这一车咸鱼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接下来的行程,赵高令整个车队提速,快速通过所有关卡,直奔咸阳而去。 感觉到车队速度加快,夏无且在车队中有一点忧虑——这么快的车速、这么颠簸,皇帝陛下本已病重,能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吗? 赵高却已经坐回了一辆安车之中,奋笔疾书,在木简上以始皇帝的名义和口吻书写诏令。第一条就是派人捉捕蒙毅。 “师父,蒙氏兄弟对秦有大功,又擅长军事。还是不要让他死了吧?”胡亥看到这条诏令吓了一跳。 赵高却不抬眼:“先帝要举用贤能,传诏立你为太子,蒙毅却进谏说不可。蒙氏兄弟是心向扶苏那面的。如果留着他们,你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臣下已经派人去赐死了扶苏,囚禁了蒙恬。这蒙毅还留着何用?不如把他杀了。” 胡亥:“那就先囚禁蒙毅。如果贸然杀掉蒙毅,消息传出去我担心咸阳有变。等我回了咸阳,稳住局势以后,再处置蒙毅?” 赵高看了看胡亥:“有长进,就这么做。”于是修改诏令,申斥蒙毅祭祀山川之神不敬,着在代郡就地囚禁,听候诏令安排。 一道道诏令从车队中发出来,使者往来于车队与咸阳之间,看起来就好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 看到这些,李斯也不禁赞叹:“这掩人耳目的手段,还真是了得。我之前只以为赵高熟悉律法,现在看,小瞧了他。说心思敏捷行事周全,赵高也不在朝中重臣之下。” 第38章 廷上 这个时代通信迟缓。但是急报却也能快速送达,上郡张村到咸阳之间是上郡直道,这一段本就是张诚领人修筑的,道路品质极高。沿线有驿站,也有许记在沿线设置的商驿,换马不换人送急信,两日可到。就只是这种快递费用高昂,寻常不用罢了。但是这一次,张村子弟中学校长公孙尼子启动了一笔专用资金,安排许记驻张村办事处启用商驿,以最快速度给咸阳的张诚送一封密信。这份密信只用了两天就到了张诚手中,此刻押送蒙恬的车队都还在路上。 展开这份急件,书信上却不是公孙尼子那一笔漂亮的小篆,也不是张村学生常用的简化字,而是整篇的拼音文字。 拼音文字是张村中小学识字的基础,至今并未流传到村外。所以可以作为张村同学之间密信的书写方法。若是再使用加密算法,那除非双方都有密码,否则在这个世界上谁都认不出。这封信没有加密,也是觉得外人无法认读。 张诚匆匆读了一遍,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把拼音转化为汉字: “乙巳日,天使持诏令,赐死扶苏。囚蒙恬送往咸阳。” 张诚倒吸一口冷气。往下继续翻译: “张村一个老木匠带回一个青年,神志不太清楚,我已将人安置,慢慢调养,禁止和外人接触。” “在咸阳要一切小心,安全为上。尼。” 张诚放下书信。 猜也能猜出来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木匠就是徐福,此前公孙尼子一直说徐福这个人身份多有不妥。此时以老木匠代称,是相信张诚能够看懂。老木匠带回来那个青年,自然就是被赐死的扶苏,徐福该是用了那种药物,在危急之下骗过使者,救下了扶苏。公孙尼子本是齐人,对大秦并没什么敬意,所以对违背秦法也没什么顾虑。所担心的只是这事儿不要影响张村。 张诚学着公孙尼子,写一封回函,再译成汉语拼音: “此事我已知。老木匠送回木工坊继续做事。青年需要独居,先生帮助他恢复一下神志。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有那人信物,也请尽快帮我找到,咸阳事我可以处置。请遣一队生徒入商行,就近听用。诚。” 封好书信,装入竹筒打上封泥。在书房里取了一块金子一个钱袋,交付使者:“还是麻烦你尽快把这封回信送给公孙尼子先生。感谢不尽。” 使者点头,取过马匹,快速离城。 想来公孙尼子并不懂得拼音,但是为了写一封密信,就硬学了拼音的方法。在这个非常时刻,每个人都能憋出新技能来了。 非常时刻,自己最需要的是身边要有一队人。有人手才能做很多事,但是张村子弟,都是学术种子,真是不想动用他们。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唯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张村这些子弟。 回官衙办公,更多的消息却已经到了咸阳,说是陛下已经入潼关,正在赶回咸阳,而大将军蒙毅获罪,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 张诚一叹,哪里是陛下入潼关,这是陛下的尸体入潼关了。 果然,陛下的车驾入咸阳,便有人发现诡异之处。那一车咸鱼太违和了。车驾直接进宫,李斯和赵高甚至都没跟随车驾进宫,而是立刻回到自己的署衙,开始调动官吏安排事务。胡亥没有和候在宫门外的兄弟们见面,始皇帝也没有召见任何大臣。 次日朝会,就传出说始皇帝在巡游途中晏驾,为恐天下大乱,李斯赵高秘不发丧,始皇帝遗诏胡亥继位。扶苏不孝,已诏谕其自裁,蒙毅蒙恬获罪,蒙毅囚于代郡,蒙恬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然后就在大殿上,李斯就要主持胡亥继位的典礼。 看到这种仓促成礼的操作,群臣议论纷纷,大殿上仿佛进了一群苍蝇一样。 始皇帝儿子公子将闾先跳出来:“哪有这样说法。父皇在外病重,你们掩盖病情,不让父皇休息或者就地治疗,父皇去世,你们不发文天下,反倒隐瞒消息。父皇驾崩,按例立嫡立长立贤,虽然父皇没有嫡子,但哪里能轮得到胡亥这小子?天子诏,天子印玺就在你们手里,天子诏命安知不是你们伪造的!”便有几位皇子随声附和。 赵高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人。 胡亥冷冷的看着这几个兄弟。 李斯咳嗽一声,道:“李斯为大秦丞相,陛下殡天之前,我随侍左右,陛下亲口口述遗诏,我亲笔记录,赵高和胡亥都可以做证。丞相、内官、皇子三人作证。陛下亲口遗诏,这有什么可问的?” “随行见证的只有你们三个人吗?蒙毅呢?蒙毅常年随侍在陛下左右,上卿蒙毅能为你们作证吗?” “陛下在会稽郡时,便已派遣蒙毅前往各处代为祭祀山川。但蒙毅祭典不诚,陛下临终前已经下旨捕拿蒙毅,现在蒙毅已经被囚在代郡。” “夏无且呢?夏无且是医官,应该随侍左右。陛下怎么死的,医官怎么说?” 赵高终于忍不住了:“夏无且身份卑微,哪能参与陛下遗诏事?休得喧哗,来人,把这些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先收监处置!” 殿前侍卫茫然不知所措,胡亥咳了一声:“朕让你们把这几个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收监!”侍卫稍一犹豫,便服从了这御座之人的口谕,持戈前去捉捕这几位殿前喧哗的皇子。皇子们仍然在喋喋不休咒骂不止,赵高摆手,殿前侍卫连捂口鼻,再反剪其手,把一众皇子捆绑带出大殿。 “还有什么问题?”赵高站在丹墀之上胡亥身旁,俯视满殿文武,阴恻恻的说。 春秋战国王位传承,各种混乱,但是拿到遗诏、有丞相和内官力挺,也算是一个登基的理由,虽然群臣并不完全相信这三人说法,但说到底自己并不是王位的候选人,谁当皇帝,自己依旧做官,没有人想触这个霉头,也没有人认真的质疑。赵高是内廷最大、李斯是群臣最大、军方大佬们事不关己。便也没有人再出来提什么问题。 “柱下史张苍!”李斯呼一声。 张苍从巨大的殿柱下闪身走出,站在大殿中央。 “计算吉日,准备新皇登基!” 张苍点点头:“遵旨!” 第39章 将闾的结局 这一晚下班后,张诚照例在家中整理文卷,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然后喧哗声起,很快书房的门也被撞开。芃芃公主红着眼睛站在张诚面前。 张诚走过去,在公主身后掩上门。 “你听说了吗?”公主带着哭腔。 “?” “我父皇晏驾,遗诏传位胡亥,大皇兄被赐死,将闾和多位皇兄殿上被擒下狱。” “寺工这面略有耳闻。” “这可怎么办?” 张诚无言以对。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问我怎么办? “宫里乱哄哄的,现在人心惶惶。” “公主不该来小臣家中,公主要注意安全,朝廷更替之时,要言语谨慎。切勿参与到夺嫡继统的事儿中。” “哼,我是不参加这些事儿的,可是我父皇尸骨未寒,他们兄弟们就自己闹了起来,这可怎么得了。” “我听说朝上已经确定了胡亥继承大统,正在测算吉日,不日就要举办新皇登基大典?”张诚说。 芃芃公主泄了气的坐在椅子上:“就是这么说,已经定下来了,赵高李斯都力挺胡亥为皇帝,满朝大臣没有异议,只有我几个哥哥不平。” “不管谁继承大统,都是你的哥哥。这个哥哥和那个哥哥并无不同……”张诚淡淡的说。 “可是胡亥他小屁孩,望之不似人君!” “嘘,不要这样说,他有遗诏在手,有丞相和中车府令支持,已经是皇帝了……是二世皇帝!”张诚淡淡的说。 “你!” “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公主,此为非常时刻,公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尽量不要外出,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恼了新皇……史书记载,新皇登基的时候经常会比较乱,不要着恼了新皇。” 公主红着脸,看着张诚,拍一下桌子,却不知该说什么,便恨恨离开。 “公主,陛下晏驾,应着孝服!”张诚在后面低低的嘱咐一声。 这一晚似乎各处都在开会,胡亥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宿在阿房宫,身边却没有侍女,只有一个赵高。 “师父,如今我已经做了皇帝,自然想如何就如何,我的心愿是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这样能行不?” 赵高暗挑大指:“好一个昏君,这才是我最喜欢的皇帝啊!”于是朗声说:“陛下所谓垂拱治天下,这是古代圣王的德行啊!没问题,但是臣下有几句心腹话,可能冒犯,但是臣忠心耿耿,哪怕是冒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胡亥还停留在赢得帝位的兴奋中。 “我们在沙丘宫定下了陛下您继位之事,确实没有遗诏,也难免诸公子和大臣们都猜疑。诸公子都是您的兄长,各位大臣也都是先皇提拔的人。现在您刚登基,将闾等人就跳出来反对。群臣虽然不吱声,但是谁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不服呢?现在扶苏已死,蒙氏兄弟被擒,但是蒙恬经营上郡多年,部卒多达三十万,蒙家几代人经营军中,难免有亲朋故旧在军中的势力。诸公子又各有母族势力,和遍布朝中的姻亲。这些人如果不抓紧处置,恐怕是后患。想起这些,臣下深深为陛下您不安。” “那你说该怎么办?”胡亥却没有这些细密的思虑,只是沉浸在登基继位的快感之下。当了皇帝,便证明自己是先皇所有儿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没有想过太多,国家如何治理、朝廷如何安定,都不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思中。 “我大秦历代皇帝都执行严法,有罪的人就收监徒刑乃至杀头,甚至可以灭族。陛下应该处置朝中大臣换一换朝中气象,更应该处置那些皇族的兄弟,他们在一天,只怕您的皇位不稳。然后提拔一些低阶官员、给他们恩赏,这样感念皇帝您的恩德,他们才会忠诚于陛下您!对外消灭朝中掌握权柄的重臣,对内则消灭心怀不满的兄弟,这样您的皇位才坐得稳。” “你是说……杀掉将闾他们?”胡亥愕然。赵高点点头。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啊!” “我听先皇说过,天子无亲,因此称孤、称寡人。”赵高低声说。 “必须要杀人吗?” “当年晋国重耳公子受到先王的怀疑出逃,追杀不死,最终复国杀了晋怀王,齐国内乱,公子小白出逃不死,回国取代齐襄公为王。俗话说打蛇不死必遭其害。只有死人才不会争夺帝位。” 胡亥在屋中焦躁的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极为矛盾。 “陛下,若是沙丘事发,其他公子登位,他们能放过您吗?” 胡亥终于下了决心:“那……今日在朝上公子将闾等人对朕不敬,即刻派使者去狱中宣布他们的罪名,令其自裁!” “是。”赵高立刻下去安排。 天牢之中,将闾等几位皇子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虽然是坐牢,但是先皇的儿子,自然有皇子的待遇,饮食起居并无不足,连灯烛都有供应。将闾愤愤不平的还在嚷嚷,说胡亥如何如何没有资格做皇帝,陛下死的如何如何蹊跷,另外两位一并被捕捉的皇子,却没有将闾这样的精神,都很萎靡的坐在地上的草堆中,捂着脸不发声。 这时使者传当今陛下旨意。 将闾既然不承认胡亥的继承权,自然不肯接旨,使者却也不在意这个,直接宣讲:“陛下说,公子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论罪应当处死,官吏将会施以法律制裁。” 将闾说:“宫廷的礼仪,我从来不敢不服从司仪的指挥;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不遵守礼节;接受命令回应质询,我从来不敢有言语的差错。为什么说我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呢?希望让我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之后再死去。” 使者说:“我只是奉诏行事。陛下说按律例,三位公子有谋反之意、有大不敬之罪,可以斩、可以族诛,念在大家都是先皇骨血,不忍心当众处刑,准许三位公子自裁。”说着从身旁侍从托盘中取出几把短刀,扔在地上。 将闾仰天大喊,说:“苍天啊!我没有罪!”兄弟三人都流着眼泪愤愤不平。使者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说:“奉旨,送三位公子上路。”于是身边侍卫纷拥上前,反剪了三位公子的手臂,有人捡起刀子,在三位公子脖颈上各自划了一下,血喷溅出来。狱中声音陡然停止。 片刻,三具尸体倒在地上。 使者道:“三位公子自知罪孽深重,愧对陛下,拔剑自裁。”又看了看身边的侍从:“处置一下。”于是侍从上前,把三把刀子塞到死者手中,做出握刀自杀的现场。使者看了看,满意的说:“明早通知三位公子家人,说三位公子自裁,请家人收尸。” 第40章 蒙恬之死 第二日,三位公子自裁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朝中大臣、先皇诸子纷纷噤声。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蒙恬已经押回到咸阳,作为内史,自然受到了关入天牢的待遇,张诚听到这个消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带了酒肉、怀里藏了金块,前去天牢探视蒙恬。 “是张诚?”关在监牢中的蒙恬看着来人,轻声说。 “不然呢?”张诚道。 “公子扶苏自尽了。”蒙恬絮絮叨叨的说。 “昨晚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因为愧对当今陛下,在狱中自杀了。”张诚淡淡的说。 “当今陛下是哪位?”蒙恬却不知道朝中的变化。 “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李斯握有遗诏。” 蒙恬眼睛睁大了:“胡亥……原来如此……” 张诚摆出酒肉,放在蒙恬面前:“也帮不了你什么,尽一点故人之谊,送些酒肉过来。大将军活着一天,我便有一天酒肉送过来。” “承你情了。”蒙恬淡淡道。“我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嗯?” “我们兄弟昔年曾经得罪过赵高。如今怕是不免一死了。”蒙恬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哦?”张诚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佬之间的恩怨。 “当今天子是嬴姓赵氏,赵高是赵人,却是和天子同宗。赵高的母亲因犯罪被杀,赵高兄弟数人,出身隐宫,世世卑贱。陛下……先皇看到赵高身高力大,又熟悉律法刑狱,就提拔他为中车府令。之前赵高有罪,陛下令我家兄依法处置。家兄蒙毅不敢私自轻纵,按律判他死刑,除其宦籍。先皇觉得赵高在身边小心谨慎,就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中车府令的官爵,所以虽然家兄和赵高同时陪伴在陛下左右,但两人已经有了嫌隙。这一次赵高得势,我又常年在公子扶苏身边,扶苏被赐死,那我和家兄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张诚默然,心说“后来有个导演说,你哥哥蒙毅被做成兵马俑陪葬了秦始皇,两千年后又活了过来。”当然,那是大导演瞎说八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活两千多年。 “令兄蒙毅,已经被囚代郡。”张诚说。 “果然如此,不想我蒙恬一世英名,最后会死于狱中。” “我还记得,大将军说过,一个将军应该在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张诚微笑。 “那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的死法。” “是啊。”张诚又斟满一杯酒。 蒙恬一饮而尽。 “将军身边有什么信物?家中可需我效力一二?救你出去我是没有这本事了,但是在外奔走一下,或许能行?” 蒙恬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张诚:“小心从事,不要牵连你自己,对我家人就说……就说我追随陛下和扶苏而去,并无遗憾……” 这时天牢中一番人声,一队人进入牢房,却看到两人饮酒。赵高的身影从人群后闪出,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好雅兴。” 蒙恬低声道:“是赵高啊!”此刻他却已经不在意什么礼仪官威和身后事了。 “小臣在上郡多蒙蒙毅将军照顾,特来送蒙将军。”张诚起身躬身施礼。自己和扶苏蒙恬多有瓜葛,这些事瞒不过谁,尤其是这个心思阴沉的赵高。 “送蒙将军,好,有情有义。”赵高叹息一声。 “蒙恬,你对先皇不忠,勾结扶苏,心有反意,当今陛下赐你一死,你有什么话说?”赵高对蒙恬道。 “我没什么话可说。”蒙恬淡然道。 “蒙恬既然位居内史,陛下准许你全尸。赐你……”赵高停顿了一下:“烧炭自裁。” “哦?烧炭吗?”蒙恬看了一眼张诚,“没想到轮到我了。” “既然是张府佐你发明了烧炭之法,又来送蒙恬内史,那就由张府佐你来行烧炭之事。”赵高盯着张诚。 张诚俯身叩首:“小臣微末,不敢行此事。” “我准你行此事。” 张诚抬头时,已经眼泛泪花,但似乎是为赵高威慑,只讷讷的说:“烧炭需找一间不通风的密室……” “来人,领张府佐去密室准备!”赵高道。烧炭诛杀大臣,在天牢之中也不是没人做过,早有人去清理出一间密室,引着张诚去准备。 密室中,张诚和蒙恬相对而坐。一个炭火盆在蒙恬面前,张诚细心的向火盆里添炭:“炭要盖上,燃烧不充分就产生炭气,需要的时间并不多,然后您会昏迷,然后就会往生,这个过程没有痛苦,所以死后宛如生时,可以算是陛下给的恩典。” “原来烧炭而死是这样的。”蒙恬看着炭火盆中一闪一闪的光芒,眼中也有精光闪烁。 张诚背对着门口,此刻从腰间取出酒壶,又自腰带里摸出一个药丸。并不避讳蒙恬,捏碎药丸,把酒壶摇晃了一通,让药和酒水混合,然后递给蒙恬:“大将军,最后敬你一次酒。” 蒙恬不在意张诚往酒水里掺了什么,已经是一死了,哪怕是毒药又有何妨。接过酒壶一饮而尽,“好酒,这是上路酒,我就不给你留了。” “大将军尽兴。在下就不奉陪了。”张诚再次施礼,站起身敲门。门开了,张诚推门出来,回身把门关紧。低头站在赵高身前。“谢大人准许我送蒙将军最后一程。” “你们有情有义嘛。不过亲手给大将军烧炭,你心里怎么想的?” “这事儿总得有人做,我做的仔细些,大将军能少一分痛苦吧。”张诚再施礼。这份恭谨的样子,让赵高很满意。 一行人静静等候在门口,过了半个时辰,狱吏说:“时候可以了。”赵高说“打开门吧。”门开了,赵高要进去看,却被张诚拦住:“大人,室内有炭气,要多等一会儿,炭气散尽才可进去。”赵高点点头,在门口看到,蒙恬已经躺在地中央的竹席上,安安静静,好像沉睡了一样。 再过片刻,待炭气散尽,赵高一行才又进入密室,仵作检查尸体,点点头示意人已经死透了。赵高却不放心,从头上拔下发簪,在蒙恬手上刺下去,并无反应。才满意的点点头,欲待回宫复命。 张诚在旁边说:“大人,蒙将军有恩于我,能否请大人恩典,让小臣为蒙大人收尸安葬?” 赵高停下来看了看张诚,点点头:“可。”一行人离开,就听身后张诚大哭“蒙将军啊!”嚎啕之声不止。 赵高一边走,一边嘟囔:“这小子倒是有古人之风。” 第41章 先还个本钱吧 蒙恬的尸首用竹席卷起,用麻绳捆束,横放在一辆独轮车上。张诚将怀里剩下的金块都塞给狱卒们分了,用这辆高额买下的车子,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回自己的宅邸。 虽然秦国有严格的行人检查和管理制度,但是张诚怀里有天牢发给的通行许可,又怀有寺工作府佐的印信,一路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就这样一路把这个尸体推到自己的宅邸,让家人们都各自回房,不得出入,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 抱着这个竹席统,半拖半拽的扔到地中间,掩住房门,上了门栓。这才打开竹席,灯烛之下,看到蒙恬面貌宛如生时,伸手探鼻息,却没了进出的气息,颈动脉也没有跳动。心道不好。伸手去摸蒙恬胸口,毛烘烘的胸毛,却还有一点温热。 张诚吐了口气,从书架上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一颗丸药,在碗中捣碎,用酒化开,捏着鼻子给蒙恬硬灌了下去。却似乎还能喝下去。便放心不少,就坐在旁边等蒙恬苏醒。却半天没有动静。张诚用手又抓又掐,蒙恬仍然没有反应。张诚大怒,从墙上取下一根马鞭,用力抽打起蒙恬来:“你tm给我活过来!” 没有反应, “老子冒了这么大险,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你tm可得给我活过来!”鞭子不停的抽下去。 依然没反应。 “你还欠老子二十鞭子!十七、十八!”鞭子如暴风骤雨一般。 “你tm打完没有?”蒙恬悠悠醒转。 看着蒙恬已经睁开眼睛,张诚一喜,却不停手:“没有,还差两鞭子!十九、二十、二……”第二十一鞭还没落下,已经被蒙恬抓住鞭稍,只是此时蒙恬极度虚弱,却并没有抓牢。 “敢情你一直记恨老子抽你那二十鞭子?”蒙恬此时心思运转,已经知道这一顿鞭子的来历。 “假死之人,需要痛楚刺激,所以抽你一顿,帮你清醒一下。”张诚喘吁吁的道。 “所以……这么说,公子扶苏也还活着?”蒙恬心思电转,却已经想通很多事。 “你自己已经死了,还管别人?”张诚冷冷的说。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蒙恬挣扎着坐起,却消耗了很多体力,浑身冷汗。 张诚抽回鞭子,反身挂到墙上。“不错,世间已经没有蒙恬了。” 蒙恬挣扎着靠着墙,问到:“这是哪里?” “我的私宅。放心,宅里没人看到你。” “你这书房不错。” “嗯,大将军好心情,还有心情欣赏我的私宅。” “你还真是个挺记仇的人,居然能从我身上讨回那二十鞭子。”蒙恬笑着说。 “本钱算是回来了,利息先欠下吧。”张诚这一晚奔波,也是累的精疲力尽。 “打算把我怎么办?” “停灵两三日,然后把你葬了呗。”张诚道。 “然后呢?”蒙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然后找人把你送回上郡,你是想回军营还是去我张村住下?” “去军营可就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那去张村铁作坊做一个工匠呗。” “扶苏也在张村?” “我没看见。不过扶苏身边有个老头,是我安排的人。” “那日皇帝传诏,扶苏自尽,有一个老头给扶苏喝了酒,帮助扶苏做了烧炭自尽。”蒙恬回忆起来。 “我们说的大概是同一个老头。” “所以你早有安排?”蒙恬奇道。 “烧炭这事儿,因我而起,所以我一直找人研究如何施救,却也没有办法,那个老者会一种假死之术,但是他身份很难办,放在我身边多有不妥,我便求扶苏收留他,没想到扶苏善有善报。” “那你身怀假死之药,来探视我,也是为了用这个方法救我?” “哪儿有那么多先见之明,这颗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万一我有不豫,或可假死骗过一时……你只是赶上了,正好赵高来弄死你,浪费了我一颗药丸。” “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你大将军命不该死,是要死在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支流矢上的。”张诚叹气。 “你甘冒奇险,从赵高眼皮子底下救我一命,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一颗药丸,要么是我吃,要么是需要的人吃,你赶上了,就吃了呗。想想你还欠我二十鞭子,不能让你就白白死了,这顿鞭子我找谁讨要去?”张诚絮絮叨叨。 “那这几天我怎么办?” “我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房子,你就呆在里面,说是我老家亲戚登门求助,暂住几天,等过几天我的人手方便,就送你出城,然后回张村吧。” “那么我兄长……” “老大,我只是寺工一个小官,能进入天牢探视你是因为你我还有一份旧情,能救下你来是因为赵高要用烧炭之法弄死你。这都是赶巧。蒙毅和赵高是死仇,又远在代郡,你觉得我有什么方法?” “命数也!”蒙恬叹息。 “我最多也只能到你府上帮你安抚一下家人。” “不要去了。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去府上说一声你见过我最后一面,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这事总要隐秘,免得害了你自己。” “谢谢大将军为我着想。” “已然如此,就不能再冒险了。” 次日,张诚领着一位叫做张蒙的高大男子,说是自己同乡亲戚来咸阳投奔自己,让管家安排这个男子在单独房屋住下。张诚又弄了头死猪,装个棺材。派人在咸阳近郊买了块坟地,挖了坟墓埋下。立墓碑却是“故友墨君”。 “墨君是谁?”张诚回来后,蒙恬问。 “你发明了蒙笔,笔墨是好朋友,所以叫墨君。” “你的故友是一头猪?”蒙恬笑道。 “你现在才是一只猪,你这只猪已经埋在了城郊坟茔地里了。”张诚反唇相讥。 “眼下咸阳风雨飘摇,接下来你怎么办?”蒙恬忽又严肃起来。 “过几天新皇登基,之后我准备就找个机会逃回到村里去了。” “我大秦天网恢恢,哪容你一个小官说不干就不干,想逃就逃?” “你大秦皇帝还不是想死就死,死了还要跟一车咸鱼放在一起才能回到咸阳?”张诚全不客气,对大秦先皇毫无敬意。蒙恬气结。 第42章 因何生在帝王家? 赵高在朝廷上宣布了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愧疚自尽的消息,朝堂震动。 胡亥随口就给赵高封了个郎中令的官衔。这算是位列九卿,比之御史大夫也仅仅低了两个位次。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算是酬功。但赵高也因为同时兼任郎中令和中车府令的职务,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皇帝宫禁事务。 胡亥再次将视线转到一众皇兄方向。沉思不语。 退朝后,公子高闭门谢客,当日下午上书皇帝胡亥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陛下啊,父皇在的时候,我入宫就赏赐美食,出宫就有车驾,华服宝马,都是先王赏赐。现在父皇去世了,我作为儿子和臣子不能跟随他一同去,做儿子我不孝,做臣子我就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怎么能苟活在人间?臣请为父王陪葬,葬在骊山皇陵脚下,永远追随父皇!希望陛下您能怜惜我的一片忠孝之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舍弃一切逃亡,又如蒙恬所说,天网恢恢,六国都灭了,一个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封上书送到胡亥手边,胡亥大悦,给赵高看:“这事儿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啊,如果朝中大臣和诸位皇子都以公子高为榜样,那咱们就没后顾之忧了。”于是宫中传旨,说准公子高所请,准其自己入皇陵殉葬陛下,其妻妾子女得以厚待,又赏钱10万,为公子高准备陵墓。公子高亲自前往始皇帝陵园,让随从支起一个帐篷,用一盆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朝会上,胡亥大赞公子高忠孝,参与朝会的一众兄弟却各个默不作声。不是每个人都如公子高一样有勇气舍弃生命,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胡亥当众宣布: “公子高忠孝,应为人臣人子典范,你们一众皇子,深受父皇恩宠,安享富贵,父皇殡天,你们难道忍心父皇孤身往生?朕下旨,送你们去皇陵陪伴父皇,以全了你们忠孝的名声,本来还想让你们自己站出来请求我许可,但是既然你们不肯主动相求,那朕只好送你们一程!” 于是下诏,始皇帝所有子女应殉先皇。一共12个皇子被当众腰斩入葬,10位皇女也在宗庙前肢解而亡。同时大兴连坐之法,对皇子公主的姻亲也大加屠戮,咸阳市一时混乱不堪。 10位公主中,最小的芃芃公主逃亡,不知所踪。但是追索不到,却也没有人敢上报皇帝,毕竟这是自己这班人失职。好在公主们都是肢解而死,残肢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个数来,一堆儿装了棺材分成十份儿,送入皇陵了事。执行的人就只是盼着小公主要么逃亡,要么横死,却不要再出现在人世间给自己带来麻烦。 上郡商队抵达咸阳,一小队人就进入了张诚的宅邸,说这是张诚在上郡的乡亲,参加商队,暂居在张宅。人一多,就混住起来,多一个蒙恬,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一晚张诚和蒙恬在书房对谈。蒙恬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死人,意兴阑珊。自以为以大秦之大,法网森严,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张村要建一所大学。”张诚说。 蒙恬不语。 “张村新来了一位青年,和公孙尼子相谈甚欢,公孙尼子先生已经延请这位青年做了张村的教师,开设行政法律专业课程。未来我会回张村,专门从事物理专业教学。拙荆赵杏儿已经写成《会计初步》,未来会和许记的一位掌柜共同主持商业专业课程,公孙尼子以大学校长身份,亲自负责文学专业。我还会延请一两位术数方面的大家,进行数学领域的教学。这些专业构成我们张村大学的核心院系,后面我预计还会有一个机械系、一个冶金系和一个生物学系……”张诚随口说起自己大学的架构,这个架构很粗糙,但勉强可看。 “你说的行政和法律专业,那个年轻人?”蒙恬忽然抬起头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蒙恬沉默半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如果有心,可以作为我大学兵学方面的院系负责。” “兵学?兵学也可以开设课程?” “兵家也是诸子之一,儒学都能开设院系,兵学有何不可?” “所谓兵家,都是书本上的学问,好多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兵学和兵书是两码事。” “你父子征战数十载,战阵无数,又曾执掌三十万大军,你自然知道兵学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学问不能教授吗?教一点真东西?”张诚对兵学并不了解,但是后世有讲武堂、有军校,想来兵学也是可以教授的。 蒙恬:“兵学阵战之术,需要不断演练,需要亲临矢石……” 张诚:“教一些学生兵,能成为低级军官的那种就行。” 蒙恬:“你一个村庄,怎敢教习低级军官?” 张诚:“他们掌握了低级军官的能力,就可以报效国家。” 蒙恬:“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 张诚:“自从三皇五帝,圣王代出,不见人间无战。” 蒙恬:“你要我去给你练兵?” 张诚:“给你自己练兵也行,给这个天下练兵也行。我从来没说过张村的学生是我自己的,直道可不是为我修的。”张诚言辞锋锐。 门忽然被撞开,一个女子冲进屋子里。蒙恬一惊,张诚却先看清来人面貌,低呼一声:“打昏。”蒙恬全无犹豫,手掌一挥,切在这女子颈上。女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芃芃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口中塞了布巾,张诚和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三人面面相觑。 “你不要叫,我就取下你口中的巾子。”张诚低声说。 芃芃公主含泪点点头。张诚随手取下布巾。 “张诚,救我。”芃芃公主拖着哭腔说。 第43章 蒙恬说:要不你弄死她吧! “你怎么进来的?”张诚问。 “我趁夜翻墙进来。”芃芃公主说。 “我听说你死了。” “我有事外出,结果听说哥哥姐姐们都被杀了,救我,求你!”芃芃公主低声说。 “妈的,早让他们养几条狗,这么久了,这点事儿都办不成,要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张诚怒道。“没有人看到你?” “外面的人都睡下了。我是藏在街角,看到这面灯光都暗了,才敢翻墙进来,咸阳城,我也不认识谁,我哪儿都不敢去,就只和你相熟。”芃芃公主泪流满面。 “你还认识这么个小姑娘?”蒙恬在张诚身侧低声说。 芃芃公主吃惊,转脸去看,更是惊讶:“蒙恬将军?” 蒙恬一惊。细细观瞧,也低声说:“公主?” 事儿很麻烦。 蒙恬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处置都没问题,但是芃芃公主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这就很麻烦。 芃芃公主脑子极聪明,看到蒙恬将军在这里,便想通蒙恬一定是李代桃僵被张诚救下,既然敢在胡亥赵高眼皮子底下救蒙恬,就说明张诚根本没把这两位放在眼里,也一定有胆量救自己。至于他愿意不愿意出手,要看自己值不值得他救。 张诚还在犹豫拿芃芃公主怎么办,芃芃公主却轻声说:“小张大人,救我一命,小女子愿意此生为大人服侍枕席。”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张诚打了个喷嚏。 蒙恬看着张诚不说话。 “咋整?”张诚问蒙恬。 “你还能把她交出去吗?交出去麻烦更大。”蒙恬说。张诚点点头,如果给人知道小公主跑到这里来,后续的各种审查会非常麻烦,以赵高胡亥的操行,大概是连审查都不需要,直接把自己咔嚓了。反正皇子皇女都能腰斩肢解,自己这种小官,剁成狗肉之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要不你弄死她吧。”蒙恬悠然说。 “尸体不好处理……”张诚搓着下巴。 “刀子划破面孔,让人认不出来,然后说是你家侍女……”蒙恬瞎出着主意。 芃芃公主泪流满面,哀哀的看着张诚,眼中满是恳求。 张诚过去帮她松开绑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你和咱们这位大将军一样,都已经是死人了。你也不是公主,他也不是将军。他现在是我府里的一个仆役,你呢,就只能做一个婢女了。然后过两天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城,给你安排一下。但是下半生你就得学会隐姓埋名了。至少,那些想要你死的人没死之前,你不能有身份。”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谁要你死吗?”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总之呢,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也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狠人呐,啧啧,那么多兄弟姐妹,说剁巴了就剁巴了。了不起!帝王之家啊,涉及到天下唯一一把椅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是个小姑娘,那个椅子和你没关系,但是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想你们存在,所以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只要还在那儿坐着,你们就要学会隐藏自己,像死人一样不存在。不要让人想起你们来,不要让人提起你们来,你们自己也要学会忘记自己是谁谁谁。”这话说给芃芃公主听,其实也是说给蒙恬听的。蒙恬点了点头。 “要想保住性命,先要学会沉默,就好像黑夜一样的沉默。”张诚也是个不会形容没有文采的人,就这样自顾自的说着,“沉默如这黑夜。要是有什么想法,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也都要如这黑夜一样沉默,总之,先学会沉默,剩下的,交给时间。” 张诚让蒙恬看守一下小公主,自己去管家那里要了一套使女的衣服,然后扔给芃芃公主:“换上,然后我安排你去使女房间住着,这几天就先跟着使女一起做事,我尽快安排你们离开咸阳。出了咸阳,才有活路。”张诚蒙恬背转过身去,等姑娘自己换衣服。 张诚的府邸,多了一个服侍家主人文房的使女。这个使女虽然做事毛手毛脚,但是颇有一点姿色,家主人又是青春年少,这使女能出入家主人书房,必然是因为入了家主人的法眼吧?所以府里的使女们虽然不忿这新来的居然能在家主人书房得到重用,但也只敢把这种妒忌压在心里。 杀掉了所有兄弟,不管胡亥手里的遗诏是不是真的,此刻他也具有了始皇帝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所以说学习法律还是有好处的,胡亥和赵高用消灭其他继承人的方法来取得唯一继承人的资格,很是符合秦法的精神。 至于这个过程中是否有谋杀罪行——身为皇帝,是拥有绝对刑事豁免权的。事实上君主就是法律权利的源泉,一切法令都要以君主的名义宣布和执行,这就导致君主不可能被审判——即便是两千年以后的君主制国家,国王仍然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哪怕是国王谋杀了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儿媳,一样不受到任何追究。当然,只是假设、假设、张诚并没有穿越回今天的世界指控任何一个国家君主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唯一继承人,那么就该堂堂正正的登基,当然也要赶快安葬先皇。 麻烦的是如何处置先皇的遗体。虽然回到咸阳,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实在是尸体在路途中腐化的太严重,之前准备好的用木炭石灰香料防腐和水银防腐等等手段,已经全无用处。尸体已经腐坏的太严重,没人敢去为伟大的始皇帝陛下沐浴清洗尸身——倒也不是恐惧或者嫌恶,而是实在怕碰一碰就骨散肉碎。所以只胡乱在棺中放置了石灰木炭和无数香料,让整个棺材散发着奇妙的气味。始皇帝入殓,连皇袍冠冕都无法穿上,最后是把皇袍盖覆在尸体上,冕旒放置在头部位置就算了。 秦始皇这个伟大的帝王,用了几乎一生时间打造自己的陵墓,最后的结果却是草草下葬。连保持尸身的尊严都做不到,想来秦始皇生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吧! 新皇帝灵前继位,然后才能安葬老皇帝。这都是规定的程序。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要确定继承者,新君登基稳定朝政,在新君主持之下再安葬先皇。所以始皇帝要扶苏回到咸阳主持葬礼的意思,其实就是扶持扶苏登基即位。但是因为诏令全文早已毁弃,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两千年后,史学界仍然对秦始皇是否要扶苏继位有很大争论。这些吹毛求疵的史学家当然都是没有帝王继承资格的人,因为没受过相关训练,所以不懂这些。 按照柱下史张苍计算的吉日,胡亥终于登基礼成。按照秦始皇早年曾经制定的规则,从即日起称为二世皇帝,改元称为二世元年。因为没有了任何合法竞争者,二世皇帝的登基那真是众望所归,群臣一致认为先皇早就准备传位给二世皇帝了,其它皇子都是因为过于仁孝,所以一个个自动断成两截或者碎成几块去陪葬了先皇,人人称赞皇家仁孝忠烈的教育,纷纷感慨诸位皇子的深情。 礼成之后,自然就是下葬始皇帝。始皇帝的陵墓是从他登基那年就开始规划建设的,至今也建设了三十七年,按理说已经一切齐备。该放入地宫中的东西和随葬品,其实早就放了进去,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皇帝了。所以巨大的辒辌车载着秦始皇的棺椁缓缓驶入墓室,在棺椁该停放的位置停下,武士抽刀刺死了骏马,然后工匠们在墓室内部预留的模仿山川河流的河道中灌注了水银,关上墓门,盖上封土。在封土之上遍植草木。一代帝王就此托体同山阿了。 先皇下葬,新皇登基,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设自己的陵墓,二世皇帝的雄心比他爸爸还大,自然安排方士选择吉穴,准备自己的陵寝。胡亥特别要求,这座皇陵要离他爸爸的坟地远一些。 除了寻找吉穴之外,胡亥更是大兴土木,扩建阿房宫和直道工程。寺工凭空增添了很多任务,之前修筑秦始皇陵的匠人和刑徒,又都被调到直道和阿房宫的工程上,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大兴土木,一时人仰马翻混乱非常。因为工作量大,也因为一直都不在行政核心,所以寺工反倒是最近朝廷各部门中受到冲击最小的部门。没有大的人事变动,更没有获罪被杀的官员,只是任务更重、忙得不得了。 在百忙之中,张诚安排了来陪伴自己的这些弟子,在队伍里混了蒙恬和芃芃公主,一行人随着许记商队,押送着一批物资,返回上郡。张诚送行这一群人出了咸阳城,还特地在城郊的坟地,拜祭了那位被称为“墨君”的好友。这一番做作,只有蒙恬心里知道,这是张诚在诚心恶心自己。 第44章 大秦寺工第一交际花 把蒙恬芃芃这两个烫手大地瓜送走,张诚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只有麻烦的人不在身边。才能在咸阳大展拳脚。接下来胡亥大概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张诚历史不好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个指鹿为马的成语。别的就一塌糊涂。 对于野心家来说,秦汉之间是最好的舞台,天下混乱纷争,一个个粉墨登场,演出了无数或喜或悲的大剧。但是张诚既然没有政治上的野心与追求,也不愿意在混乱中轻易丢弃了自己的生命,留在咸阳,就只因为眼下身为官员,还没办法脱身逃回张村,此外就是舍不得寺工这一批代表这个时代最高技术水准的工匠。 在张诚看来,整个咸阳,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随秦始皇埋入地下的那些兵马俑和无数随葬品,也不是府库里的钱财粮食,更不是咸阳的繁华和美女之类。而是寺工的这一众工匠。虽然从朝廷角度,文臣们自认为自己的地位高贵、才干也远胜于工匠。但是张诚却认为,这些工匠如果在自己手里,可以缩短对这个世界建设的过程,而多一帮文臣武将,对自己的世界构想毫无帮助。 所以张诚接下来就是每天上班下班,刻意交好各个工坊的主事和大匠,打着同行讨教的旗号,一个工坊一个工坊的转过去,每天就是看各个工坊的作业流程,结识那些杰出的工匠,随手派发各种小礼品,像一个职业交际花一样,讨好每一个人。 好在张诚并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每个工匠的秘技,看起来只是对流程、工艺水平感兴趣和大加赞赏,没有触碰人家吃饭的本事。所以最近寺工这些人对张诚的印象都不错——这个年轻人开朗、乐观、豪爽、大方、平易近人。对工匠肯折节下交,对上官也谨守礼节,出手还很大气。怎么说,寺工来了个年轻人! 白天交际花一样到处闲转,回家之后,张诚就抽出小本本来,条分缕析的记载每一个工坊的情况:工作范畴、主要技术、主要管理人员情况、主要工匠情况、家庭条件和背景等等。张诚的书房里,就快要建立起寺工的工作档案了。这个档案的作用,当然是万一有事,在最短的时间内,怎么样最高效率的打包工坊那些人、事、物。 第一波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参观考察团已经出发了,这是近期以来第二批前往上郡的团队,第一批就是自己弟子和蒙恬芃芃那群人。那些人过于敏感,是需要单独成团的。但是随后几天,张诚就张罗了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的考察团,考察团的费用全部由上郡张村方面承担。 从张村这面的算盘来看,这是一批全新的劳动力,虽然一部分人是带着“考察”的使命,但是更多是就要留在张村从事具体工作和参加张村学校体系学习的少年。这都是人力资源。张村支付这笔费用,是非常合理的——虽然从工坊这些做工匠的父母来看,这又是张诚大方豪爽的体现。 因为有了工匠考察团,有了寺工在张村的这些子女亲戚,张村和寺工这面的书信往来就频繁了起来。在张村设置了专门的寺工信箱。专门代收寺工方面的书信,两地书信当然现在还是靠许记商行代为转发,张村和寺工都约定,每一个旬日(十天),双方对发一个邮车——说起来也就是独轮车。这一车邮件按照正常货物运输标准给许记支付运费。运费虽然不便宜,但是几十上百人的邮件分摊开,这反倒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书信往来系统了。 过不久,第一届寺工考察团的书信就寄回到寺工这面了。入住张村的这些寺工子女,在第一封书信上透露的内容在寺工引起了轰动。这些半大孩子亲眼所见的张村的繁华、富足、强大,通过书信让寺工的这些工匠和低阶官吏展开了遐想。 没有人相信远在与匈奴交界的上郡高奴县有这样富足的一个村子,但是随书信寄来的那些伴手礼,却又证明了张村的富足,这些伴手礼有小罐的蜂蜜、精致的手套、精巧的绘图工具、整包的洁白纸张、味道芬芳的腊羊肉、粗大的蜡烛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在咸阳街市上都是难得之物,以这些孩子的零用钱居然可以在张村得到。 还有心思细密的孩子试图用绘画来表现张村作坊的壮观……虽然这个时代的绘画很幼稚,但是这些努力想表现张村情景的绘画,还是让人多多少少感受到张村的强大。 其中某个兵器作坊的匠人之子继承了家族的眼光,随信寄来一根短木棒,特别说明这是从张村一个木匠工坊生产的杆棒上截取的一段,他亲眼看到这个只有两个人操作的小工坊,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用一架神奇的旋床制作出足足120根8尺长的杆棒,这些杆棒装上戈头就是上好的兵器。这根杆棒的截面是卵圆形状,步卒顺手抓起就知道戈的锋锐方向,即便深夜中出战,也不会拿错方向。 一个上午能制作120根杆棒!1个月就能制作7200根,三个月就能武装2万大军——而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小工坊!读这封信的大匠面如死灰,想象一下自己家族传承制造兵器木柄的技术,张村这个小工坊的效率是自己家族制作效率的几十上百倍! 铁匠的儿子寄送来的信件,没有附件,却提到张村锻铁使用了一种水轮推动的巨大锻锤,一天可以锻造数柄百炼刀剑。因为是水轮运转,所以并不需要铁匠身体多么强健。也因此刀剑的价格都很便宜。在张村,菜刀都已经是百炼钢锻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菜刀。但是铁匠的儿子也指出了这些刀剑的不足,他认为张村在蘸火方面显然没掌握诀窍,所以刀剑还是比较容易锈蚀,这个问题在张村铁工坊已经成为一项难题,据说铁工坊已经在张村中学开出悬赏,征召学生们对这个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铁匠的儿子在信中另外提到,别看张村中学的学生们都是少年,也没有各行各业的经验,但是张村中学悬赏墙的制度看起来非常神奇,一旦悬赏上墙,学校就立即会成立若干个课题组自行进行分析研究,张村的学生擅长把一个工艺拆分成无数细节,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实验,以此来找到问题核心。 虽然到现在自己只听到传说,但是据说这个方法在很多个工坊的悬赏中都产生过作用,已经有好多课题组赢得了这样的悬赏。张村工坊的悬赏内容相当丰富,除了报名参加课题就有一小笔(但是在寺工考察团看来已经不少)课题经费以外,对最优解决方案额外有一大笔奖金,此外还有一个可以永久分红的股份,据说叫做技术使用费。 只要这项技术没有被新技术替代,这个技术使用费就按月按年直接发放给课题组,而且无论课题组是否毕业、是否离开张村,这笔股份永久有效——永久的意思是只要工坊没有关闭、只要技术仍在使用,哪怕课题组成员已经去世,他们的子女都可以继续支取这笔分红。 铁匠看完张村铁工坊在蘸火技术上提出的赏格,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到张村去,把自己祖传的蘸火秘技就卖出去。只要世世代代能分钱,还要啥祖传秘技,说什么传子不传婿,只要人家工坊认账,自己就只管生儿子就行了。 第45章 全校都乱了! 而且张村居然接纳愿意就学的考察团成员进入张村的学校。根据考核情况,分别进入小学和中学——大多数团员是进入了小学的,只有天赋极高水准极高的一两个团员进入了中学。这意味着张村对寺工的子女并不设防,张村的学问对这些人是完全开放的。这一点对寺工这面的震撼,甚至还要超过张村具体作坊工艺水准的震撼。 在第一届考察团的蛊惑之下,第二届考察团预计一个月以后出发。这一次的团队规模更大、人数更多,在寺工的几乎每一个大匠、低阶官吏都派了至少一个子女前往张村。人数之多让张诚咂舌。 这么庞大的团队,也给张村带来了巨大的混乱,首先是张村的住房就不够,其次是张村的教室也不够,第三是张村的师资完全不够,第四是张村的工坊,一下子也接纳不了这么多新人,提供不了这么多工作。 在张村子弟中学,因为有自称叫做苏福的年轻律法教师,和自称蒙田的体育教师的加入,目前中学已经形成了公孙尼子、苏福、蒙田三巨头教务组。赵杏儿作为教务组的书记员,列席参与教务会议。 这一期的教务会议首先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么庞大的考察团。张诚来信指示,说无论如何克服困难,这些人都要吃掉,一个都不能放跑。在这个精神的指导下,教务会议主题就不是蒙田咒骂张诚贪心无脑,而是要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在大团队管理方面,蒙恬无疑是最具有经验的。别说这次的不到一千人的考察团,三十万人老子也不是没管过,人再多,无非是吃住做事这三件事。张村的粮仓充裕,吃饭不是问题,那就解决住的问题。 三巨头直接拍板确定建设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教学楼是小事,根据师资和未来发展规模,盖房子就是了。在学生宿舍方面出现争议。按照蒙恬的说法,四十个人一间房,全军事化管理,花不几个钱的。赵杏儿要求参考张诚在咸阳的仆役居住标准,每间宿舍不超过4个人的标准,建立一个住宅群。 “这得多少钱!”公孙尼子叫苦。张村子弟中学虽然从工坊课题上有了一点积累,但是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个建设项目。 “第一,房子我们自己盖,人工能节省很多;第二,材料我们张村自己就有,又能节省一笔,第三,需要钱的话,张家可以出!”这最重要的就是第三句话,赵杏儿现在掌管着张诚的账目,财大气粗,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人家赵杏儿连钱都解决了,蒙恬和公孙尼子还有什么话说?教务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 第二天,张村中学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全校师生大会。 大会的题目就是: 一、张村中小学要扩建,预计近期要扩大到千人左右规模,远期可能还会开设一所大学,所以规模会更大。 二、这么多人,要重新选择校址,选址用地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多人生活需要多少土地,这个需要全校师生集思广益,去做一个精确计算; 三、新校舍的规划和建设是什么样的,要全校师生参与规划; 四、这么多人的教学如何安排,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五、新学校的建设工作如何进行,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第五点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点,毕竟现在中学里的学生们都是在上郡直道工程上做过工程师技术员的,上千里的直道都修过,上千人校舍的工程管理小事一桩。前几个问题提出来,现场就犹如赵三球家的蜂房一样闹哄哄。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都忍不住捏起脑门来。 现场讨论的混乱无果,最后还是公孙尼子拍板定案:前三个问题作为课题,挂榜征集方案,确定方案后再对最后一个问题征集实施方案。这次征集方案没有奖金,但是中标者可以在学校刻石扬名。 嘈杂的争论立刻停止,满厅的学生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跑,一瞬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教务会议四人组。 “是地震了吗?”公孙尼子疑惑的看着另外三人。 “他们赶着回去做方案了!”赵杏儿掩口轻笑,她可是太知道自己这些师兄弟们是什么德行了。 “原来如此。”公孙尼子这才放下心来。 教务组确定方案征集的内容,赵杏儿执笔,张村子弟校扩建设计要求下午就挂在了学校走廊上。张村第一届建筑规划设计竞赛就此展开。 采用了大家熟悉的挂榜征集,教务组四人本以为这事儿该进行的很顺利,学生们应该各自去进行方案设计,然后统一送到教务组来等候裁判,结果这事儿还是出了纰漏。虽然这次方案征集明说了没有物质奖励,教务组还是轻视了能在自己学校刻石扬名的吸引力。 接下来几天时间,教室里就没有真正安心读书做题的学生,闹哄哄的全是自由讨论。 不过反正中学现在的教学也就是这样,自习为主,班长答题为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律发往咸阳交张诚解决。所以自习课混乱,倒也没什么,但是麻烦的是,这些学生不按套路出牌,形成方案后不是直接上报到教务组,有一组学生在方案上报教务组之后,直接把副本的方案和绘图挂在学校走廊上,展示自己的方案,意图争取更多支持。 有一个这样干的,没三两天,走廊上就贴满了方案,再过两天,走廊上就出现课题组现场讲解自己方案争取支持的盛况,一时间教务组都没法安静读书,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直接扯断了琴弦,蒙恬把沾满墨的毛笔砸在了墙上,墨汁撒了扶苏一身。赵杏儿说自己有孕在身,要请两天假回家安胎。 “谁出的主意说要征集方案的?是谁?”蒙恬大声问。 公孙尼子冰冷的目光看着蒙恬,一副“你是大头兵我也不怕你”的表情。 第46章 梁二和林小妹 为了宣扬自己方案更完美,学校出现了几次小规模斗殴。这个时候才是体育教师该上场的时候,蒙恬一根短棒把斗殴的同学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几十个人双手抱头靠墙跪在走廊上,也成为建校空前盛况。 路过这些罚跪的学生,公孙尼子双眼望天表示你们自作自受,法学教师苏福低头快步走过表示我没看见。闻讯赶来的赵杏儿腆着个大肚子迈着四方步路过,挨个看每个人脸上的伤头上的包,确定没有受太重的伤,哂然一笑,说咱们体育老师真是手下留情,咋不敲断你们腿。 教务组最后贴榜通知,方案讨论、争辩都可以,但是第一不得喧哗,第二不得斗殴,发现参与斗殴者,取消参与各方的刻石题名资格。 既然靠动嘴动手都解决不了问题,那最后就只能走邪路使歪招。有学生自发搞起拉人投票的办法,征集方案支持名单。这事儿也被教务组听说,索性就在中学那个短得可怜的墙上挂了一个木箱子,在每个方案下面贴了编号标签,说是欢迎大家实名投票,三天后开票确定入选方案,前五名的入选方案还要经过教务组评议,决定最后方案。 几个方案都很精彩。 很多方案都是确定了大约两千人的教学生活所需空间,以及各项活动所需设施和空间。甚至有方案为学校设计了专门的食堂——这是考虑到新一波学生都是外地来的,大多数没有条件在本地自己开火做饭。一些方案也充分考虑到学生年龄参差、性别不同,分设了低龄和高龄宿舍区和男女分开的宿舍。 宿舍设计方案有好几种,有成组的独栋住宅设计、有四合院式建筑群落,也有考虑成本的联排木屋和砖房——联排的好处是,这屋和那屋共用一个墙,成排建起来,能节省好多墙体,节省大量的建筑材料。至于建筑方式,有一组砖拱式建筑最吸引教务组的注意。 张村自己就有砖窑,现在张村已经有相当的居民住宅和工坊使用了砖砌方式。但是这种联排的砖拱校舍和宿舍,还是引起了教务组的注意。砖窑教室面宽达到惊人的5米。教室进深达到12米,整间教室内部无梁无柱,视野开阔。 拱形建筑重复连续,别有一番气势。方案设计人画出校区的平面图、校舍和宿舍的立面、正侧面、拱形结构受力分析示意图,以及拱形建筑两侧开窗的方式,甚至还包括墙体上的装饰细节。设计人还不懂得透视画法,但是按照三视图和工件轴测图画法绘制的建筑效果图,仍然让评审者如同看到了建成的校区。 方案设计人特别指出,坚持使用砖拱结构的设计方案,是因为在几千人高密度居住的环境下,这种建筑能够防火,而且砖结构更耐用。拱形结构提供了更好的室内空间和更好的采光。 教务组分别约见了几份呼声最高的如入选方案的设计者,砖拱方案设计者是两个人,赵杏儿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大大方方坐在教务组面前,就微笑了一下。这两人也是自己的同学,曾经一起参加过直道工程的。男生叫梁二,女生叫林小妹。 梁二谈起项目来滔滔不绝,仿佛要用自己的自信征服教务组。林小妹则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倾听。 赵杏儿代表教务组提问:“我们倾向于你的建筑形式和建筑结构,但是在整体规划方面教务组还有一些要求。” 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难道不是哪个方案好就定哪个方案吗? “是这样,教务组要求校舍有充足的户外活动空间,可以进行体术训练和日常操演,此外,教务组希望校舍不要这么集中在一起,而是稍微分散成为几个部分,一方面要求根据年龄和程度分成不同的教学区,另一方面,我们也预想了咱们同学有一些人偏爱危险程度比较高的课题,把危险的项目放到距离其它教学设施、距离生活区都更远的地方。宿舍区要考虑冬季取暖,希望你们提出有效可行的解决方案。再就是,要有满足这么多人使用的厕所,排污和用水都是大问题,这一点也需要你们统一考虑。” “好。”林小妹点头。看得出来,如果能够接受与这种建筑风格和方案,规划和功能的删改调整,她都能接受。 “你们需要几天能确定最后的方案?” “给我三天时间。”林小妹抿抿嘴。 三天后,新的方案送到了教务组。新方案当然满足了教务组提出的要求,这次方案最大的惊喜还不是建筑设计,而是设计方案中供暖部分的构想,赵杏儿以为自己男人提出的火炕火墙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了,但是设计方给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形式——他们提供了一个铸铁锅炉,用铁管连接。然后在每个室内放置一组铸铁散热包的解决办法。按照设计组的说法,这个方案生热快,每个房间的温度能够相对均匀,建造成本低,使用也方便。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新设置了专门的供暖锅炉。教学楼冬季白天保暖,宿舍楼冬季夜晚供暖,这样更节省材料。 供暖解决方案的设计人是新加入这个课题组的男生,叫做郭俊,人如其名,这个男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俊朗。他也参加过直道工程,但是在直道工程之后,声名不显。最近这几年,这个男生一直在参与炼铁相关项目的研究。却不知他怎么提出了这么个解决方案。 “火墙和火炕的方案,对小型建筑来说是可行的,但是这么大的建筑,砖块导热慢,墙体和建筑体就会存在受热不均的问题。金属的导热是最快的,其实铜的导热比铸铁还要快一些,但是我们没有铸铜的制造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铸铁。室内散热包可以通过沙模翻铸来快速制作,散热包之间用铸铁管连接,连接处使用套管套住,在使用铸铁汁浇铸焊接即可。整个方案坚固、耐用,一次建设可使用数十年。”郭俊侃侃而谈。 第47章 规划 新校园的方案不需要寄送到咸阳等张诚过目,公孙尼子是校长、赵杏儿负责资金,蒙恬擅长组织工作,基本上这三个人说可行的方案,在张诚那里也没有什么意见。赵杏儿只是把这次校园建设的最终稿方案和图纸副本打包了一份,寄给张诚,让他看看教务组最近的成绩斐然。 接到这个方案,张诚果然震惊。自己的学校居然出了建筑规划和设计的人才,这是从未想到的。但是更震惊的是郭俊提出来的暖气片的方案。这是自己从未想过能够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铸铁锅炉、暖气片……这里面大有空间啊!方案大体没有问题,其中有一两处隐患,张诚却并不急于解决。在复信里,张诚只是简单的说:“解决了这个供暖系统的设计和制作以后,就叫郭俊到咸阳来,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 张诚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锅炉了,那么看看能不能自己推一把,在蒸汽机方面有所开拓。蒸汽机结构设计方面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但是材料方面却还是没有最终确定,郭俊既然已经开始研究铸铁锅炉和送热的铁管,那就看一看有没有进一步深入的可能吧。 至于梁二和林小妹这对组合,当然难免让张诚有一点恍惚,觉得在另外的时空也有类似的一对妙人。但是这都不是张诚主要关注的方向。 既然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张诚在写给公孙尼子的信中,谈到了另一件一直关心的事儿。就是建议筹划和建设张村大学。 草创的这所大学,还是要贴近当前社会情况和自己实际能力,实际上不可能如后世大学有那么丰富的院系设置。张诚简单的讲了自己的几个设想。 第一就是初步建设一所综合性大学。这所大学根据目前师资条件和未来发展可能,包含了文法学院、机械与工程学院、石油冶金学院、化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商学院和师范学院。蒙恬虽然有足够资质开设军事学院,但是军事学院这个名字太过敏感,张诚的意见是先开设一个讲武堂或者速成的军官学校。 除此而外,张诚要求开设一所张村工农夜校。这所学校面向的是张村各个工坊的匠人、村民、妇女,以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的原则,从扫盲、机械工程识图、机械设备操作等实用技能入手,为张村提高工匠能力做一些工作。 大学各个科系的课程建议是两到三年。因为不需要学习英语之类的废科目,所以课程可以更紧凑,学生可以更短时间完成课业。张诚建议公孙尼子亲任大学校长——这样的大儒有资格资历也有足够的号召力来担任这个工作。 各个学院可以暂时以系的形态存在,根据大学的发展,最终可能会成为各自相对独立而且科目更复杂的学院。张诚自己遥领副校长的职务,希望自己能早点回到张村去真正负责教学和管理,部分分担公孙尼子的负担。 张诚说自己有可能在两到三年内为学校再聘任一两位足以担任校长副校长的才俊,更有可能为大学找到更多的授课师资。大学教师暂时分为两类,有能力开创学派的,可称为教授,擅长讲课授徒的,称为讲师。 关于大学的规划,张诚一直在思考。这个方案是妥协了当下的社会背景、学术水平,但是也有张诚强力引导的色彩,数学和物理学的比重明显超出了这个时代所能承载的能力。张诚预计,如果自己和三五同好努力去做,这两个科系会有非常高的发展水平。 但是化学院……张诚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自己随手可以复写元素周期表,能够写出大多数元素的原子量、中子、质子数,但是如何验证这个元素周期表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不知道如何去重新生成一个本时代的元素周期表。这事儿还是要慢慢来。但是和化学相关的冶金工业可以先搞起来,慢慢整吧! 公孙尼子对张诚的规划非常重视,甚至可以说非常热衷。这个学校的规划,规模和水准要远远高出孔子创办的曲阜阙里和齐国的稷下学宫。 公孙尼子的复信,对张诚的建议基本上是照单全收,唯一的质疑是在兵学上,一方面觉得兵学这东西在大秦是不是有些不妥,第二是提出如果开设兵学科目,要不要教授驭术?就是驾车和车战的技术?第三就是如果教授驭术,那么学校就需要有一个能够练车和赛车的巨大广场,要不要一并考虑设计出来? 张诚在信里说,自己当年在蒙恬大将军身边学习,大将军认为军官最重要的学问是如何管理后勤和如何管理部卒,驾车作战的技术反倒是次之。战车训练耗费糜巨,张村目前怕是不能支持这个方面的训练,而且也太扎眼。场地之类,只要能走得了队列、能练习兵戈弓弩技术就够了,如果要学车,大可以学习推独轮车! 其实张诚知道公孙尼子知道公孙尼子想通过训练驭术,把所谓君子六艺里的御整出来,搞那套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的驾驶规范,体现儒家教养之高超。这是培养行政外交人才的基础技能。或多或少存着学术方面的私心。 但是张诚看法多有不同。首先是作为军事训练的内容,张村不打算培养骑兵和战车部队。其次是作为交通工具,张诚也不看好秦汉交际时代的社会环境,太远距离的交通。风险大的一匹。 年轻学生们学会使用独轮车,兵学学员们擅长使用独轮车进行后勤和作战,一样可以变得强大。独轮车部队不说是这个时代的摩托化部队,至少可以是更强大的轻步兵——甚至都能发展出具有特色的重步兵。 公孙尼子拿着这个思路去找蒙恬,蒙恬看了却不以为意,大笔一勾,连弓弩教学训练一并抹去——学生兵懂得短兵相接,对弓弩射术略作了解就行。弩箭是一个很扎眼的东西,大规模列装弩箭难免被有心人注意到,而且秦弩说白了也没啥训练价值,那玩意儿全靠工坊出品优秀,部卒学习拉弦上箭瞄准放箭,有一个上午就能熟练。大部队甚至不需要弩箭射的准,只要能射的远就行。所以这玩意儿不需要练,只要了解性能,小军官们就能从容指挥军队。 做好队列、管理好部卒、搞好后勤、能做战时动员、懂得杀伐决断、把握作战时机,就是合格军官,只要自己这方综合实力强、准备充裕、对敌的时候战士勇猛,军官不犯错。打仗又能能有多难? 几句话把公孙尼子说的一愣一愣,原来你们兵家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芃芃公主见到赵杏儿 芃芃公主早一步到达张村,直接被编到了张村子弟小学。这种安排芃芃公主愤愤不平,一起来的,凭什么蒙恬直接去做老师,还能进入教务会,自己却只能进小学和一帮几岁的孩子一起读书学习? 而且,这都学的什么吗?这些文字缺胳膊少腿儿的,一点都不如大秦的小篆优美。他们怎么敢教这样的文字?父皇说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张村这个地方居然敢自己搞一套,这些人怕不是反贼吧? 不过想来张诚敢收留蒙恬和自己,提到二世皇帝的时候殊无恭敬之态,那个人怕不早就是个大反贼了! 数学课程不难,就只是这些曲里拐弯的数字和符号让人看着不舒服。还有那些识字用的拼音文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过拼音的方法有趣,一旦掌握起来,比反切法容易的多。这个小学还是有点料的。 但是芃芃公主就是不甘心和一帮孩子在一起学习。这一天在走廊里路过,老远看到腆着肚子在走廊里走过来的赵杏儿。芃芃公主立刻背贴墙站好,赵杏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芃芃公主大着胆子轻声说:“杏儿师姐好”。 赵杏儿点点头:“新来的?” “是,我是从咸阳来的,我叫赵芃。”秦始皇家是嬴姓赵氏,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芃芃公主便改了赵芃这个名字。 “咸阳,那在这面还习惯吗?” “挺好的。”芃芃忽然想起赵杏儿可能把自己当做是咸阳来的寺工子弟,于是补了一句:“我从小张大人府邸来的,我是小张大人的婢女。” 这个解释显然引起了赵杏儿的注意:“秉直送你来的?那么可见你资质不错啊。” “我十五岁了,可还要和那些孩子一起读小学……杏儿师姐,我能不能改到中学去学习啊?” “这样?”赵杏儿想了想:“如果你在班级考试中连续三次得到优的成绩,就可以跳一级上学,如果你在小学最后一级也能连续拿到三个优,完成小学所需的实践课考核,就可以来教务组申请中学入学考试。如果通过入学考试,你就可以编入中学学习。” “谢谢杏儿师姐!”赵芃快活的深深鞠了一躬,蹦蹦跳跳的回到班里。赵杏儿看着这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这孩子长得还挺清秀,嘿,张诚的婢女,张诚都有这么漂亮的婢女了?他在咸阳的日子过得挺快活啊!” 张诚在寺工的公榭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暗道:“难道有人背后骂我?呸,老子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芃芃公主来到张村就被蒙恬一脚给踢到了小学校,也根本没来得及和扶苏见面。芃芃公主也不知道扶苏如今化名为苏福,就在中学教授行政和律法课程。扶苏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还活在人世间,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小学上课,两兄妹近在咫尺,却仿佛阴阳两隔。 出咸阳之前,芃芃公主就被要求改换素服,不施粉黛,变化发型。一路上蒙恬又指点她改变行为举止的习惯,所以在张村,根本不会有人认识这个大秦公主,最多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身材有点单薄的、眉目有点清秀的小姑娘罢了。她的来历甚至连公孙尼子和赵杏儿也不知道,就只以为是咸阳送过来的一个学生。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变,哪有那么多往事可以保留? 扶苏也好、赵芃也好,都改变了身份在张村落脚。蒙恬换了名字叫做蒙田,张诚的说法:“眼下无仗可打,大将军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写写笔记,以后没准儿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文士,在哲学方面能大有所成。” 但是蒙恬虽然是文武双修,却静不下心来写笔记,就以体术老师的身份混进了教学班子。不过这个体术老师倒也多才多艺见识广博,除了体术课,倒也能代课教一教数学之类。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在某一个时段,在张村子弟中学,并不是一个笑话。只不过这位代数学课的体育老师脾气不大好,经常喜欢用棍棒让学生头脑聪明,但是你别说,这体育老师的教学效率很高,在体育老师的教学之下,这一届的子弟中学的学生,数学都很好。 体育老师在子弟中学的风评当然没这么好,除了这人风度没有公孙尼子和苏福两位儒生那般优雅以外,脾气暴躁举手就打,再就是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的就走上课堂,一身酒气巡视教室,让人人侧目。不过无论是校长公孙尼子还是教授行政和律法的苏福老师,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以大班长兼任会计课程的赵杏儿,都清楚的知导这位体育老师真实的身份,也了解他内心的悲苦,所以对蒙恬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干预。 这才多久的时间,大秦最有名望的将星、那个翩翩风度儒雅温厚的大将军,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每天拎着棍子在校园里转悠的中年醉汉! 而这一天,这位中年醉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一根短棒,把房间里的桌椅箱柜砸了个粉粉碎。 刚得到消息,被囚在代郡的蒙毅将军,被杀了。 蒙毅之死,早在预料之中,然而蒙恬逃出咸阳后,并没有去代郡救蒙毅。一来是没有那个能力,二来也没有那个机会,三来,蒙恬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那个心气儿。身为将门子弟,蒙家兄弟自幼就有死于非命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兄弟两个忠勇一生,最后落到这个下场。 其实据说胡亥也不想杀死蒙毅,甚至一度有过启用蒙毅的打算。胡亥心思不定的时候,赵高对胡亥说:“蒙毅和我们一路巡游,知道的事情太多,留他在外面,必然泄露真相。更何况蒙毅这个人一根筋,给好处也不能封他的口,杀了才一了百了。” 听到这个说法,扶苏的儿子子婴找到胡亥说:“从前,赵王迁杀李牧,改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违背秦国的条约;齐王建杀先世忠臣,用后胜的谋议。这三位,改变旧规而丧失国家,殃祸降到自身。现在蒙氏一族,都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陛下却要在一时之内舍弃他们,除掉他们,这是亡国之道。轻于思虑的人无法治理国家,不广纳众智的人不可以做王。诛杀忠臣任用小人,对内就朝政混乱,对外就无力抗敌!侄儿深深以为不可。” 说来奇怪,胡亥杀光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却留下了子婴和公子高的后人。大约是因为同一辈的兄弟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下一代的子婴之流,被认为是对自己继位没有威胁吧。所以不但没有杀死子婴,还把他接到宫里居住。对子婴如此激烈的反对,胡亥也不觉得忤逆,却也完全没听进去。 听了子婴的话,胡亥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派了使者去代郡宣布自己的诏谕:“先王要立我胡亥为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拦。现在丞相认为你不忠,判决你灭族之罪。我不忍心这样,只赐你一死,也算是很庆幸了。希望你自己打算一下。” 蒙毅梗着脖子说:“始皇帝生前从未立储,我哪里能进谏什么谗言,还敢出些什么计策呢!我不敢找借口来求全苟活,只是为了怕羞累先主的声名,所以希望你替我费点儿心思,让我能够为实情而死。古有明训:顺意成全,是正道所尊贵的;严刑杀戮,是正道所鄙贱的。秦穆公用子车氏三位良臣殉葬。处罚百里奚不当其罪,因此立号为‘缪’。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四位君王,这四位君王的恶声,都被记载于诸侯的史籍上,而被诛杀的忠臣也都永久被人怀念。胡亥是要学他们做第五个昏君,我蒙恬也要成为三良臣和伍子胥了吗?” 这话使者都没法听下去了,就直接在代郡杀了蒙毅。 第49章 《黄鸟》 听说蒙恬发狂,知道事情缘由的赵杏儿挺着肚子去敲蒙恬的门。看着双眼通红一身酒气的蒙恬,赵杏儿轻声说: “我家郎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人生无常,固有一死,但活着的人总要忍受这一切艰难的活下去,亲人们死去,我们就更要代替亲人们活下去,把原来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生命也扛在肩上。我知道您兄弟情深,这种事情难以自已。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左右您的行为。如果您要去咸阳复仇,那我只好帮助您准备行装。如果您死在咸阳,那我只能在这里遥做祭拜,但是如果您准备忍受这痛苦,早晚有一天亲手报仇,那我家郎君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这样,小女子还是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做好准备。” 看着赵杏儿关切的面孔,蒙恬眼神也恢复了清明:“武人总有一死,如今蒙家只剩我一支,为了家族我不能轻弃生命。更何况我是你家张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的,我也不能显声扬名害了你家张诚。赵杏儿你放心,我只是一时心神不定,发泄一下就好了。以后我会保重自己,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儿。” 赵杏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蒙恬说:“我只有兄弟素无姐妹,赵杏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大哥。” 赵杏儿转身,轻轻颔首:“大哥。” “好,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大哥,天大的事儿,大哥替你撑着,张诚如果欺负你,吱一声我去替你揍他。” “我家郎君用不到大哥来揍,我自己有手有脚,使得了棍棒。”赵杏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蒙恬放声大笑。 “对了,打碎的桌椅箱柜,我让人给您换新的,从您的束修里扣钱。”赵杏儿的声音悠悠传回来。蒙恬的笑声戛然而止。 知道蒙毅的死讯后,张诚也是叹息不止。专门咨询了张苍的意见,了解新皇帝的作风,张诚选了日子专门到蒙恬府上,出示了蒙恬留给自己的印章。对未亡人说:“大将军在狱中,我曾见他最后一面,将军交付了这枚印章给我。希望我能对家中照拂一二。既然大将军和忠信将军(蒙毅)都已经去了,大将军临终曾经希望后人不要再从军从政。能够保护血脉传承下去最重要。如果家中有此打算,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未亡人身为将门的女眷,早就有生死无常的准备,验看了印章之后,说道:“感谢小张大人厚谊。我们也有此打算,就此准备变卖家产、离开咸阳,回乡务农。这枚印信虽是大将军遗物,却也再用不到了,就留给小张大人做个纪念。” 即日未亡人托人上书二世皇帝,说举家迁居之意,皇帝曰:“可”,于是一家上下变卖了屋宅田产财物,举家迁往千里之外的安定郡。按照本来的历史,这一支蒙氏将就此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的繁衍下去。张诚听闻蒙氏一家迁居的消息,从许记商行调动了一批物资、车马,帮助这一家人迁居。在咸阳城外就此别过。 整个大秦,没有人能救得下来扶苏和一干始皇帝的儿子,也没人能救下蒙氏兄弟。大秦人畏惧法律、也没有谁能对抗高居朝廷的胡亥、赵高和李斯,但是民间却开始流行唱一首古老的歌: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秦风·黄鸟》 这是古老的秦歌: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枣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奄息; 奄息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英雄也比不上!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愿意付出百人的代价!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桑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仲行; 仲行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勇士也无法抵挡!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甘愿化尘埃!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鍼虎; 鍼虎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猛士也无法战胜!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愿意被你活埋! ——九指神盖译,根据小说需要,文字略有调整,欣赏更准确的译诗,建议阅读余英时《诗经选》。 秦风质朴刚强,这首黄鸟是秦风中最愤怒哀痛的歌。 秦穆公以活人一百四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被称为秦国三良的子车氏三位大夫奄息、仲行、鍼虎。秦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这首诗咒骂“彼苍者天”,指着老天爷怒骂,心中所怨,却是那留下遗嘱屠戮忠良的秦穆公,几百年过去,这首诗都是秦人哀悼故人的丧歌。当今之世,虽然谗臣当道,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唱一首古老的丧歌,却是谁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所以这一天,公孙尼子开课讲诗经,就以黄鸟为题,讲读四百年前秦国历史上黑暗残酷的一面。讲述秦国人的慷慨和哀伤。公孙尼子拨弄琴弦高声吟唱,全体中学生随之应和。听到歌吟的扶苏和蒙恬就在走廊上听着这歌声,渐渐的也加入应和。感怀身世,两人泪流满面。 这悲壮的秦歌传出校园,张村的百姓听到歌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慢慢跟着歌唱,整个小村笼罩在亘古的悲伤忧郁的音乐之中。 上郡、咸阳、大秦、天下,这首歌在各处不约而同被想起、被吟唱,犹如怒海波涛,直要把人淹没。 第50章 史上最强二世祖 年幼的君王,如同刚出笼的幼虎,磨牙磨爪,在山林中噬人一切看到的动物,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要实验了解自己的能力,确定自己在山林中的威权。总要碰上它无法抗拒的困难,君王才能懂得即便身居高位,也需要妥协。 秦始皇十三岁登基,但上有华阳太后和赵姬太后压制,宗室有王弟成矫这样的威胁,朝中有吕不韦掌控大局,赵姬嫪毐通奸意图篡位,外有六国虎踞龙盘。在内忧外患的压制之下,秦始皇成长过程中,性格日趋内敛,懂得隐忍,只有在掌握局势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一击必中。先后处置了嫪毐、生母赵姬、干爹丞相吕不韦。最终掌握大权,任用能臣,一统天下,建立起千古伟业。 但是到了二世皇帝,有了李斯赵高这左膀右臂辖制天下,外无敌国逼压。胡亥就没碰到过任何违逆,自然会任性的去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暴戾。自幼养成的傲慢、自我的性格,陡然间掌握天下无上的权力,二世皇帝的欲望无法控制的膨胀。 胡亥曾经对赵高说自己的志向:做了皇帝,想如何就如何,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俗称不干正事)。如今这些愿望就都实现了,昏君的愿望在奸臣奸相的辅佐下,自然无数倍的放大。 对李斯,胡亥说的更露骨:“丞相啊,你的师弟韩非说过:尧治理天下的时候,房子是茅草做的,饭是野菜做的汤,冬天裹鹿皮御寒,夏天就穿麻衣。到了大禹治水时,奔波东西,劳累得以致大腿掉肉,小腿脱毛,最后客死异乡。如果做帝王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帝王?贫寒的生活是穷酸的书生们提倡,不是帝王这些贤者所希望的。既然有了天下,那就要拿天下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才叫富有天下嘛!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怎么能有心思治理好天下呢?我就是想这样永远享乐天下,爱卿你看有什么良策?” 侍奉过始皇帝的李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昏君之言,当时哑口无言,只能说:陛下圣明! 始皇帝励精图治的本事,胡亥是一样没学会,始皇帝大兴土木的能耐,胡亥放大了十倍。 朕要重修阿旁宫! 朕要大建皇帝陵! 朕要重修宗庙 朕也要巡游天下车马竞从! 朕要让全天下看到,朕,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朕的威风气派更胜乃父! 胡亥才不管国家究竟有多少劳动力,粮仓里有多少谷米,府库里有多少铜钱!给我干,我是皇帝,都得听我的! 一时间徭役不断。 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表面看是祭天祭地,是寻仙访胜,实际上政治意义更强,是为了快速掌控帝国新征服的土地,显示威严安抚万民。胡亥的巡游,那就完全是显摆嘚瑟! 就定下了二世也要东巡天下的计划!咸阳城各种准备,寺工也跟着人仰马翻。柱下史张苍则看着帝国新政府庞大的支出数字天天薅头发。始皇帝虽然连年战争、修筑长城,但是国家用度始终充裕。这是因为长城可以避免北方入侵的损失,而战争的节奏又始终控制在军方一些大佬的手中,王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清楚的知道如何计算国用、如何减少损失,如何在战争中获取厚利。 李斯这样的丞相,长期关注的都只是权力和行政人事,对国家经济并不在行,只以为赏罚任免就是国家治理。 而中车府令赵高长居内廷,哪里真正懂得国家的运作?甚至在始皇帝在世的时候,这两位也只是以揣摩上意阿谀逢迎为能,哪里真正专注过国家管理? 秦始皇修陵寝37年,从登基那一天就开始修坟墓,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坟墓吗?根本不是,这座巨大的坟墓的劳役使用的是六国掳掠的战争奴隶、犯罪的地方豪族和朝廷中的反对者。这座陵墓是一个巨大的消耗战略,是用来活活耗死这些不便于杀掉的政敌的。 胡亥整那些是啥玩意儿?要征发国内良民来服劳役?本该种地的人,被拉去砌墙?地里的庄稼怎么办?他可不管! 张苍身为柱下史,职务未入九卿之列,在朝中算不上顶级大佬的那一波,地位没有多么尊贵,却是整个帝国典籍文件体系运转的核心。粮食不是每天早上从地里割下来送到谷仓,戈矛不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房梁也不会自己一根一根摆好变成房子。帝国的人口有限,做得了这样就顾不上另一样,你又要仓廪充足,又要建设宫殿,哪儿有那么多人给你用? 张苍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穷困之家的当家主妇,一天一天只顾着给破衣服打补丁,给米锅里兑水,拆了东墙补西墙,来应付朝廷最顶上三个大人物的奇思妙想。 “这他娘的没法干!简直没法干!”张苍恨不得把手中的笔墨甩出去,放一把火把御史大夫府邸烧个精光光,这些文牍木简,眼不见就干净了! 整个大秦,除了上郡的仓廪丰足、物资充沛、人口在不断增长以外,就没有一个地方让张满意的。然而上郡刚刚弄死了一个大将军、弄死了一个大皇子,调度支用上郡的力量,只怕会引起滔天山火。 张苍揉揉额头,拉松了衣领,继续取过一份竹简,阅读起来。 来自天下各州郡的文书最终都会汇总到柱下史这里。所谓柱下史,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靠近皇帝御座的巨柱之下,皇帝有所咨询,柱下史要立即提供参考意见。柱下史要求能对全天下的州郡官职和各地军力、物资储备了如指掌,靠的一是强记,二是心算能力强。 这里支用一笔粮草,就要有另外一个地方的粮草补充进来。总要处处平衡,才能免生祸端。 张苍身为大儒荀况高足,入朝以后没有被李斯玩儿死,而是在柱下史这个职务一做几十年,没有人能挑出错来,靠的就是这天下独一份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 而这些能力离不开每天大量简牍的阅读。 始皇帝读文件只需要给出最后的决策就就行、丞相李斯读文件只需要知道各地状态安好就可以。 张苍读文件,则要从任意一个地方的变化,推演出其他要素的改变,努力维持整个帝国的平衡。这才是最烧脑的。也只有张苍这样精于计算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吧? 第51章 土木 就在咸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时候,第二期寺工子弟上郡考察团出发了。 为安全和便于管理考虑,张诚要求本次的考察团成员为12-16岁年龄,男女不限。这个时代人相信多子多福,所以即便是卡了这个年龄,仍然有几百人参加到这个考察团。这么多人集体出城,就太扎眼了。最终内部讨论的办法是,把这些孩子编入不同的商队,这个时代只有商贾能够自由出行穿行于郡县之间。 靠许记一家商队是不可能的,许记也没办法把几百个人顺顺利利送出城。好在咸阳是天下皇都,商行甚多,而和寺工打交道的商行更是比比皆是。咸阳的大商行,要么是寺工的供应商,要么是寺工的经销商,千丝万缕的关系。寺工这面骨干集体找到商行,让帮忙送点孩子去上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张村主要来往的商队是许记这一家,但是上郡靠近匈奴,马羊贸易一直都很发达,还是有好多商行走这条线的。几十家商队登记出城,这些孩子也就跟着浩浩荡荡踏上了蒙恬修筑的直道、 根据张村那面来信的要求,一时不能提供充足的房舍,这些游学生就得临时搭帐篷住一下,中学校长大儒公孙尼子保证说,到达张村一个月以后,这些孩子都能有宿舍可住。在此之前,孩子们要露天上课以及参加实践课程。 这个说法寺工的家长们倒也都能接受。每个商队也因此携带了些制作帐篷的桐油布。油布已经按照学校方面要求的尺寸和形状进行了裁剪和缝纫。学校方面说的很明白,支帐篷的木杆村里就能提供,布匹之类还得从咸阳携带一些,张村发展到现在,在纺织业方面却始终没有大的进展。实在是忙不过来。技能点都堆到重工业基础方面去了。 这一批次的学生,成为张村校区历史上起步最困难、最狼狈的一批学生,在后来的校史中,把他们写作是筚路蓝缕的一代前辈,虽然在当时,这些孩子也不觉得特别辛苦。 经历了上千里的徒步跋涉,这些孩子一路风尘,进入张村的时候,各个看上去像是要饭小孩一样。让等候在张村的赵杏儿看得心疼不已。蒙恬带着一众中小学生帮助迎新,给所有孩子编队分组。在规划好的校园区广场一角,地上已经堆好了杆棒,旁边还摆放着很多木桶木盆。蒙恬和学生们引着这些游学生分小队站在广场上。蒙恬和老生们现场示范杆棒油布制作帐篷的方式,然后就是分小队各自在规定区域内搭建帐篷,一时间广场上烟尘四起。 木盆里有清水,孩子们分男女用幕布隔离,用木盆里的水清洗身体,换洗的衣服全部脱掉扔进竹篮里,学校校工把这些衣服用独轮车运到铁坊那面,用高温蒸汽消杀、以后再还给孩子们。每个孩子最后分到了一块毛巾、一把木梳、一套新衣服——学校这面称之为校服。 因为张村在印染纺织这方面一直都不够发达,这些衣服是从商行买来的白麻布,临时印染裁剪和缝纫的。在制作服装方面,赵芃积极参与,并且跟有经验的学长一起学习如何标准化打样、流水线缝纫。 赵芃特地把自己掌握的扣子技术贡献出来,在木工坊加工了大量打孔小竹片制作成一个个黄澄澄的圆纽扣。在服装样式上,赵芃发挥了自己的天才,设计出一种对襟纽扣的衫子。这种衫子没领子,因为是对襟纽扣,就特别节省布料,下装也是同样的思路,设计了两条腿的,理由同样是节省布料,又能遮羞,裤腰后方设计了一个腰带环,可以穿一条腰带过去,用腰带束住裤子就不会掉下来。 整套衣服是用靛蓝染成。就是荀子说的那个青出于蓝的靛蓝。这种植物性染料固着性并不好,穿着容易掉色,洗一洗也会褪色,但是没办法,其它染料都太贵,张村也没有太多色彩的染料,只能先做将就。这种暗蓝色的服装称为张村中小学第一款校服,穿上去看起来非常古怪,但是几百个孩子都穿上同一款校服,看起来就格外整齐和利索。 “这套衣服的好处还有,就是不会束手束脚,活动更方便了。”赵芃站在赵杏儿身边,一边看孩子们换上衣服走进操场,一边说。 “嗯,倒也是,腿儿是腿儿袖儿是袖儿的。”赵杏儿抱着肚子微笑。刚刚洗过的少年们,小脸儿红扑扑的,配上这新衣服,别说,还怪好看的。 鞋子是张家款的麻鞋。张黑家的已经很多年不用再做麻鞋卖钱了。但是听说有几百个孩子要上村上来学习生活,还是带着一众妇人抓紧做了几百双麻鞋。这款麻鞋保留了张黑家的一贯的做工和风格,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配上这暗蓝色的衣服,也挺活泼的。 “有点儿穷搜的?”赵杏儿歪着头对赵芃说。 “单个儿看是有点,但是都站到一块儿,我觉得还好吧?挺精神的,是吧杏儿师姐?” 孩子们收拾停当,这会儿就有力工搬运了好多矮竹榻过来。这是一种腿儿很短的竹榻,用竹竿做了腿儿和框架,用竹条编制,上面再铺上竹席就可以做卧具。秦人是习惯席地而卧的,最多身下铺个竹席。张村的人却早习惯了睡土炕。谁家都不在地上睡了。这个矮榻,也是学生们集思广益的方案。临时用一个矮榻,可以防潮防凉,还能防止蛇虫。竹编工艺很多村民都会,车辆厂还用竹编做了车子的包装箱。材料丰富、技术简单,所以竹榻就成为过渡时期的卧具了。 高高的一摞一摞竹榻,孩子们看得新奇又迷惘。直到蒙恬发话,要每个人领一只竹榻回自己的帐篷。竹榻很轻,小孩子都能扛着走,这些半大孩子自是没问题。有床有帐篷,临时生活的问题就解决了。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几只陶碗、一截做杯子的竹筒和竹箸,吃饭的事儿也解决了。 其实学校新校区到现在为止,除了圈出地来,就是建了两个公共厕所,男女分开,粪坑是倾斜的,引到了校外,最终这些粪便还要堆肥用于耕作,在大秦,啥都不会被浪费。 吃喝拉撒住都解决,接下来就是大家共同建设校园了。梁二和林小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校区规划图和设计图纸,向新生老生讲解校园设计方案。然后介绍校园建设的主要工作节点,大家要从平整土地、烧砖、盖屋开始。鉴于张村没有闲人,所以这个校区除了借用各个工坊的力量以外,就要全校师生一起用双手来建设了。 新生们有点傻眼,不是要到张村来学习各种技术吗?怎么还要自己盖房子?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只好一切都听学校方面安排。 经常在木工坊参与项目的师兄们设计了一种制砖机。用模具和杠杆原理压制砖块,一个人一天能制砖上千块,即便小孩也可以轻易操作。挖土和泥由张村附近的力工来帮忙,制造砖坯、晾晒砖坯和烧制,就全是这些孩子的事儿了。接下来几天,满院子的孩子们个个跟泥猴一样。 脏是脏了点,但是清水洗一下就又都变成了漂亮宝宝,累是累了点,但是学校的伙食可是很硬,粟米饭管够,每天能吃到1个煮蛋,菜蔬不限量,偶尔菜蔬里还有些肉,几天下来,孩子们虽然辛苦,但是却没有变瘦——当然也没变胖,只是个个都结实了不少。 晒干的砖坯装上独轮车,两个孩子一组,推到砖窑那面去烧制。在砖窑里,砖块按照一定规则码放,推车码砖这些活计也全都是新生老生们自己做。公孙尼子和扶苏看着不忍,说“孩子干这些活儿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赵杏儿淡淡笑:“修直道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就没的说了。烧砖的时候,孩子们虽然不能动手,却要跟工匠一起参观全部流程、掌握烧砖如何控制火候。一周以后,第一批砖块就已经码放在校园广场上。 地基已经由力工们挖好。孩子们按照设计图纸,吊线、砌砖、支架、起拱。这个过程中老生们就教授重锤的使用方法、识图和放线的方法、拱的特点和原理、脚手架的捆扎方法等等。每个人都带一个柳编的安全帽,蓝衣服小黄帽的身影在整个教学区活动,煞是壮观。小孩子们总是爱玩的,建造房子也权当是大型的积木游戏,倒是不觉得辛苦和枯燥,蒙恬更是提出了工程竞赛的方案,施工现场进度就更有提高。 这一排校舍说难就也没那么难。都是平房。只要人手够、节奏合理,这一排小宿舍也就花了十天左右就完工。暖气是郭俊师兄在铁坊定制的,门窗是木工坊定制好了送过来的。熬煮了面粉糊,在窗棂上贴了坚韧的刷了桐油的毛边纸,遮风挡雨还透光,虽然不能比两千年后的玻璃窗,但是这屋子采光情况可是比大秦这个时代很多宫室都要好得多了。在这个时代,能胜过张村纸窗的采光,就只有宫室里使用的云母窗和南方富豪之家使用的蚌壳明瓦窗了。 宿舍宽3米,进深5米,四壁红砖,屋顶起拱,地面也铺满了砖块。四个人一间,每人分配了一张矮竹床。配四张高足小木桌和四把椅子。四个木箱作为新生个人用品收纳。如果张诚看到这个宿舍,会觉得过于简陋。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公孙尼子说自己在稷下学宫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毕竟是砖房。 虽然这些宿舍主体就是新生老生一起动手盖起来的,但是看到最后装好门窗桌椅的宿舍,仍然欣喜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这个时代常见的盘条泥住宅、土坯住宅甚至夯土住宅好太多了! 盘条泥是最简单的一种建屋子的方法,用软泥搓成条,绕圈盘曲堆叠,建成卵球状小屋,挖出门洞,差不多可以供一人曲卧。咸阳很多官员之家,给仆役奴婢住的就是这种房子。这种房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窝,是鸟巢,不过想想最早帮助人类发明屋子的那位被称为有巢氏,就也说得过去了。 土坯房在关中,从咸阳到上郡这面都很流行。土坯房建造容易、成本低廉,有门窗可以遮蔽风雨。但还是需要梁柱,一家人建房,都需要邻里相助。 夯土房就高级了,必须用板筑、大量工匠夯土,建成后墙面平整、坚固耐用,冬暖夏凉。皇宫都是夯土房。但是普通平民哪能住得起呢? 这砖房! 看着就结实。而且这么宽敞高大。拱券真是一种好技术啊!宿舍跨度小只不过是因为宿舍不需要那么宽,如果砌块尺寸够大,想必多宽多高的拱券都可以立得起来吧?在建筑工匠出身的子弟之中,对这个拱券评价尤其高。认为拱券无论是做屋顶还是砌门窗,或者是做架空回廊的支撑结构——甚至用来造桥都有可能。拱券这种压力越大越结实的特点太奇妙了! 新床、新桌椅、新箱子,散发着好闻的木头的香气。 关上门,屋子里也不会黑黢黢的。房间一侧有漂亮的拱窗。蒙着窗户纸,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书桌,甚至能在这里读书写字! 宿舍已经如此了,教室就更漂亮。 5米开间的教室,两侧开窗教室内部的墙上涂抹了白灰……铁作坊那面特地停工几天,用高炉为学校这面煅烧了一大批石灰石,煅烧的石灰石形成白色粉末。梁二和林小妹指导同学们用软泥涂抹教室内壁。抹平到不见砖,泥巴干后又刷上了这种白色的石灰浆,整个教室内部白得耀眼。 “白色反光,这样能让教室内部的亮度高一点,坐在后面的同学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梁二介绍给公孙尼子,校长连连点头。 “如果黄昏后还要上课,可以使用那种电石灯,照明效果也还好,就是气味不咋地。”梁二补充道。 “很好了,很好了。”公孙尼子满意的说。 宿舍房25间一排,这一批建了4排,刚刚可以容纳400名新生。宿舍和教室都是联排拱形窑洞式建筑,屋顶犹如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公孙尼子觉得很好看。就算是拿咸阳的阿房宫来比,公孙尼子也认为还是我们学校更好看。 “有点过于好了,古人说生忧患死于安乐,又说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蒙恬敲着手里的短棒,不满的嘟囔。 “我家夫君坚持认为孩子要先保证身体好,至于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大志向都不重要,无论这孩子以后是有出息的还是没出息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得是个活孩子。”赵杏儿抿嘴微笑。 “你家张诚一天就是歪理邪说!”蒙恬怒道。 “古人说苦其心志,是说有志向的人在艰苦环境下不堕志向,必有一番成就,却不是说要虐待孩子,非得吃苦不可。”公孙尼子说。大儒自然有解经的权力,这个结论一出,谁也没话。扶苏也点头称是。 赵芃远远地看着教务处四巨头,看那位年轻的先生仿佛和大皇兄扶苏有几分相似,摇摇脑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大皇兄早被胡亥他们害死了! 第52章 乃服衣裳 上一届毕业的学生,就是土木经验丰富,在直道工程上赢得了赞誉和功勋。 这一届新生,又是土木专精。还没入学就盖起了房子。公孙尼子觉得,是不是要有一个土木建筑专业,土木对张村风貌和生活环境改善的功绩莫大,如果大秦天下都住上张村这样的房子,每个郡县都有张村这样的学校……想到学校,公孙尼子就心热。 学校没有容纳几百学生的礼堂讲堂,公孙尼子就在露天给学生们讲话。先是感谢了大家克服困难在张村留下来生活,全校师生携手努力建设了新的校园。感谢新同学们的付出,抚慰了因工程受伤的几名新同学。接下来是一篇短诗赞美了新的园区和宿舍教学楼。祝愿同学们在张村的校园生活学习一切顺利。 接下来宣布了学校的校规,然后颁布了分班的规则,张挂起临时分班的名单。 所有新生统一编入小学。鉴于寺工新生年龄比张村小学学生年龄更大、多数都有家族传承的技艺和早期教育,因此在本届新生中实行考核跳级制度,当前分班课程连续3次优,即可跳级高一级班级学习,直到小学高级班取得三次连续绩优,同时拿到足够的实践学分和实践绩优,即可申请初中入学考试。 这一宣布赢得了所有新生的热烈鼓掌,能够进入中学,和那些指导自己工作的学长成为同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 结果,当天下午,第一个来申请初中入学考试的学生产生了,是赵芃。 赵芃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连跳三级,完成了小学的绩优考试要求。虽然在张村时间不长,但是也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积分,参与了学校校园建设的全部工作,和寺工的子弟一起和泥搬砖。连日工作,素来白皙的皮肤都晒得通红。 更重要的是,赵芃拿出了自己为新生设计的校服,作为自己实践课考核的作业。 这套校服以全新形制、纽扣功能和节省布料为特点,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服装设计的专业、中学里也没有熟悉服装设计甚至熟悉女红的同学,但是当这套校服作为作业交上来的时候,还是让所有人都震惊并且沉默了。 在一页被赵芃称作是设计说明的纸上。她写下了这套服装设计的思考依据、对比大秦普通少年服装这套校服节省布料的比例、节省人工的比例,说明了对爱动的少年来说,这套服装如何更符合少年人的习惯。 继续沉默。 通过这些说明,审核其入学资质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套服装的不凡。只是觉得这套服装在未来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无法评价。这超出每个人的能力了。 赵芃被单独叫进教务办公室,教务处四位大佬坐成一排,赵芃只自己坐在一只小椅子上,被四个人审视。 按说这种场面氛围是很压抑的,赵芃皇女出身,却天生没那么多羞怯,我爹秦始皇面前我都敢直视回去,现在按规则完成了跳级挑战,按规则提交了实践作业,我堂堂正正的申请入学,还用怕谁? 谁也没说实践作业不能以女红完成,难道只有铁工坊木工坊那些算实践,纺线织布裁剪缝纫就不算是实践? 这一回视,就出事儿了。越看那位年轻的律法教师越像是大皇兄。 赵杏儿刚问:“你是出身张诚府邸的婢女”赵芃已经怯生生的看着那位年轻男子,试探着说:“大……大皇兄?”毕竟分别有年,在不曾预料的上郡重逢,赵芃也不敢百分百确认。 那个青年浑身一哆嗦,仔细看,从面貌轮廓上分辨,迟疑的回应说:“是……” 蒙恬捂住脸。 “我是芃芃啊。” 入学考试现场变成了认亲现场。赵芃抱抱住扶苏放声大哭。路过教务处的同学听到里面的哭声,正要聚拢过来,却见蒙恬推门出来,一根短棒威慑之下,看热闹的尽皆退散,当天校园里就传说,因为初中入学考试太严格,赵芃师姐都被考哭了。 赵杏儿从蒙恬那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便知道所谓“张诚的婢女”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五个人,有三个是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赵杏儿喃喃道了一声“造孽啊!” 想到这两兄妹在过去几个月,身在同一校区,却咫尺天涯不知道对方存在,公孙尼子怨愤的瞪了蒙恬一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就最好。”蒙恬讪笑着回答。 擦干眼睛,赵芃开始介绍自己对服装设计设计的独特想法: “我们学的千字文里有云: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可见无论帝王还是黎民都需要衣服。但是织布不易,传统衣服耗费颇多。 我在咸阳时候开始使用纽扣,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想一种对结衣服的方法,这次学弟学妹们过来,制作新装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通过最大化节约布料的构想,我觉得只要把身体包裹住就可以了,这样其实衣服就可以简化为五个空筒——身躯一个、胳膊两个、腿脚两个。 把这五个空筒组装起来,就是一件衣服。衣服就只是包裹我们身体的一种东西,不再是缠绕在我们身体上的一种束缚。 梁二师兄曾经说过,如果说独轮车是一种行走的机器,那么房屋就是居住的机器,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衣服是一种包裹身体的机器?” “当然,衣服还有美观的要求,美观可以通过细节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组五个筒的服装再做装饰,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一丈布,过去只能给一个人做一件衣服,但是新的款式,一丈布可以做三套衣服。 我听乡民说,过去张村贫穷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能保证全家人人有衣服穿,只能谁出门谁穿衣服,但是用这种方法,也许就能够保证我们大秦天下人人有衣穿……” 说到这里,赵芃忽然泄了气:“大秦……大秦……”眼泪又下来了。 赵杏儿走过去帮她擦了擦眼睛。 “杏儿师姐,我命好苦啊!”赵芃抱住赵杏儿大哭,好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第53章 螺纹 出身皇家的赵芃,和出身乡野的同学,接受的是不同的基础教育,接触的是不一样的社会圈层。所以当张村出身的孩子们痴迷于机械、冶金、建筑的时候,赵芃专注的方向却是“服饰之美和服装的功能”。这也就注定了,她走的是和其他同学完全不同的道路。 张诚看到上郡来信,看公孙尼子对土木学院的构想,挠了挠头。土木吗?或许需要?还是不要?暂时总没个眉目。土木的发展有机械、材料的支撑,还是先放放? 看到赵芃这一节,张诚也不禁唏嘘。真是造孽! 不过随信寄来的这套衣服,张诚还是觉得挺有趣的。这衣服说不上好看,看起来完全是围绕着“省钱”这个主题来构想的,想来那个小公主已经开始知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审美这件事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但是功能的改变确实需要绝大的才能和勇气。张诚相信这个孩子会有不凡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一些中学生来到了咸阳,住在张诚的宅邸,由张诚带着参观寺工各坊,在欧冶子渊寺工丞的准许下,这些弟子进入工坊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顺便对寺工的工艺做近距离观察。晚上就聚在张诚的书房里,做一些师生间的问答——张诚找到带研究生的感觉了。 “齿轮,轴承,这是两个需要格外关注的东西。如何快速、高效、准确的处理金属,制作出轴承和齿轮,如何切削金属,如何制作一根中空的金属管?你们多往这个方向想一下,还有……如何制作出螺旋口?”张诚随手在纸张上画出螺旋口的示意。 这定调了这次在寺工游学需要思考的主要方向。寺工派子弟去张村的游学是没有明确目的的,就是要长本事,但是具体如何长本事、长哪些本事,寺工的匠师们没有什么想法。反正张村有免费的学堂,学堂里出来的娃都能得很,那就像他们一样就好。而张村调弟子们来寺工,张诚却帮他们想的很周全——重点是机械技术的积累,这些知识不一定在寺工,但是大多数技术在寺工一定能找到原型,或者至少得到灵感。 科学技术,技术会反哺科学。没有技术支撑的科学是空想。在所有技术点上,张诚觉得当前最需要的就是机床技术。用齿轮轴承和螺旋线的车削,张诚给出了机床的暗示。这几项技术对未来张村的发展乃至整个世界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个螺旋……好像有很多用途啊?”叫王典的弟子看着螺旋的图样陷入沉思。 “可以连接两个管子……实际上是连接两个金属件”张诚说。 王典将一块纸撕成三角形,缠绕在一个圆木棒上,示意了一下:“这东西其实是一个三角形”。张诚对这种直觉很是赞赏:“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几个学生陷入了沉思。 一个学生右手拿着短棒一边旋转一边横推,左手用一只毛笔定在空中在木棒表面绘画,一根墨线就缠绕在木棒上。 “手动不是很精准,转的快一点,前进的慢一点,笔在空间上固定位置,就差不多了。”一个学生接过毛笔,双肘支在桌上,左手手腕握住握笔的手腕,对转动短棒的同学说:“你再来,转的快一点,推的慢一点!” 一根更密的螺旋线就画出来了。 “这个螺旋我在木工坊见过一个,用木旋机的结构,差不多就可以!刮削木棒的刀和推动木棒轴用一个同步齿轮——用一组斜角齿轮,就能确保前进和旋转形成比例关系,就能实现完美的螺旋了!”一个擅长机械的同学已经开始随手画一张示意图,勾画这个切削结构的原理。其它同学在旁增加意见和附注内容。张诚在旁边点点头:“这个切削金属的刀具也很重要,什么东西能切削铁棒铜棒?要想一想。” 制作这个螺旋棒,只是第一步,有了一根丝杠,就能以此为基础,制作一个真正的车床,进行各种旋转件的车削。 “玉作坊有一些类似的机械。”王典说,类似这类旋转车削研磨的工具,玉作坊最多。 “最近多跑跑玉作坊,看看能不能有啥灵感吧!”几个同学说。然后开始分食张诚的宵夜。 果然,玉作坊是最接近机械加工的作坊,这里有大量钻孔、切割、打磨、抛光的工作。这个时代当然都是手工操作,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刀具,玉作坊主要使用解玉砂辅助进行各种工作,虽然玉作坊不能制作正式的切割刀具,但是通过将解玉砂粘在线绳上就可以制作绳锯切割玉石,解玉砂粘钻杆上就可以给玉石打孔,不同颗粒度的解玉砂磨料可以抛光玉石,最终打磨得如镜面一样。 同学们在这里还找到了解玉砂的原石。是一种半透明玻璃状的矿石,尺寸可以很大。玉工们将之敲碎,粉碎筛选过罗,筛出不同颗粒的解玉砂。 “大概是石英?”张诚看了弟子们带回来的原石,不是很确定。在矿物方面,自己所知甚少。这会儿想起来,自然界中硬度最高的就是钻石、其次是刚玉,石英排名第几来着?自己是记不清了,但是用这块石头在铜钱、铁锅上分别划过,实验了一下,都能留下清晰的划痕,暴露出氧化表面之下闪闪的金属光泽。 “尝试使用这个做刀头,切割一些金属?”张诚给着建议。“不过如果切割过程中涉及高速运动、高速转动,那就一定记得在加工件和矿石刀头上不停淋水,来降低温度。这个石头,硬度可还行,但是我担心它不怎么耐热……” “玉作坊所有切削打磨都要不停淋水,原来是这个原理?”弟子说。 “多观察玉作坊的机械,尽可能取消他们手工操作的因素,重新设计这些机械试试?”张诚安排,这便是接下来几个月这组学生的课题作业了。通过对玉作坊的机械改造,来设计简单的机床。 “所有机械都考虑比如风车或者水车推动。不要使用人力驱动。”张诚再强调。 这个作业安排完毕,张诚就准备休个探亲假,赵杏儿快生产了。这是大事儿! 大秦的探亲假叫做“告归”,老婆生产这事儿不能请产假,张诚只能请事假。 第54章 徐福的新任务 贵人家讲究孕妇要保胎安胎,少动多休息,以避免风险。但是农村自然没这些讲究,所以孩子生在农田里的都有。 赵杏儿几个月身孕的时候,每天照旧巡视校园、奔走于工坊之间、和商行打交道、在教室里给低年级学生授课以及在班级里自习。这一个孕妇,比寻常普通女人还要辛劳。 好在张家的营养跟得上,这身体才能撑得住。 本就这么累了,这个女人居然还能作出妖来,五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中学学生们需要跟着蒙恬习练矛戈之术,她居然也参加。这不禁让人捏了一把汗。她自己的说法是,“只是活动一下身体,无碍的。”又说:“总得学几招,万一匈奴人再摸进来,总能抵挡一下。至少保护好我婆婆。”没人纠正赵杏儿,张村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不仅仅张村范围扩大到了以前的几倍,外面涌入务工经商的人口也有数千人,张村工坊也不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铁工坊、砖窑厂等几处都是夜以继日轮班工作的。人气这么旺,哪还有匈奴人敢随便侵入? 就怕她引动胎气,蒙恬亲自下场和她对练,自幼家传的武功,久在战阵冲杀,蒙恬自然出手有分寸,一根杆棒不仅仅能引导赵杏儿攻防,还能确保不会伤身脱力。这算是体术老师蒙恬给张诚老婆的一项小灶吧。 张诚日夜兼程回到张村,问清楚老婆在新校区的时候,赶往操场,就看见赵杏儿一根长戈舞的是密不透风,和蒙恬战在了一起。 这可吓死个诚。张诚大呼一声“小心”,赵杏儿听到熟悉的声音往这面看,手中长戈没收住,已经往蒙恬腰间划去。蒙恬抽身,手中杆棒搅动,赵杏儿长戈登时脱手,蒙恬再一挑,拨开长戈,长戈便飞到几丈外,扎在地上,杆棒乱颤。 赵杏儿已经是满脸流汗,双颊绯红。就迎着张诚走来。 张诚掐腰在操场上指着蒙恬的鼻子尖破口大骂半个时辰。最后是被赵杏儿拖走的。 全校师生都站在教学楼屋檐下,远远望着这操场上的三个人,深深感觉到张校长大人的彪悍,和校长夫人赵杏儿师姐的彪悍。小张校长居然敢指着凶悍的体术老师大骂半个时辰,关键是平时凶神恶煞的体育老师一声不吭就那么让他骂,然后赵杏儿师姐平素大着肚子和体术老师对练就不说了,这会儿居然一只手就能把小张校长拖了就走。真是让人敬畏的一对年轻夫妻啊! 虽然张诚听说孕妇也可以进行适度的体育锻炼,但显然和一个大将军上场格斗无论如何不算是“适度”的范畴。张诚回到张村以后,严令赵杏儿禁止继续搞什么兵器训练,就连日常的校园体术练习也给停止了。把赵杏儿关在家里老老实实安胎待产。 张诚倒是利用产前这几天清闲,在学校里转了转。该说不说,新校园确实好。园区平整、大气,宿舍区和教学区有一段距离。新的砖窑洞式联排建筑,建筑元素重复,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张诚在梁二和林小妹的陪伴下参观了校舍。对两位的建筑设计能力和巧思大加赞赏。 新的教学楼也气派非凡。从图纸上看和在现场看完全是两码事。五米宽5米高的拱形教室,看起来很气派,教室里摆满了高桌和椅子,这笔家具费用是赵杏儿从家里生意收入上贴补学校的。这一点张诚也很满意。粉白的墙,窑洞式教室两侧都开了大窗户,下午时分在教室里,觉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很好、很漂亮!”张诚的词汇有限,也只能说出这话来。 回到张村,当然也不是光在家里陪老婆做营养餐,这一次回来是要做很多筹备工作。 首先是筹备大学的事情。虽然初中同学们还要有两年左右才能完成学业,但是大学的建设和准备要往前提,至少院系的设置、教材的编订得往前抢,总要让让同学们入学的时候有书可念有课可听。大差不差的人选要先定下来,学科的方向也得拢一下。张诚第一个拜访的是隐姓埋名藏在张村的方士徐福。 “徐老,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对你的追杀令也就松弛了。但是二世皇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你方士的身份在当今朝廷讨不了好。总要过些年,二世皇帝中年以后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你那一套才有用处对吧?”张诚一语道破方士的关键所在。徐福只能苦笑着点头。 “张村要发展,学校也要发展,学校是个教育人才、研究学问的地方,徐老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们学校的一员?” “我能够做些什么呢?你们教的那些我来不了,我方士这些东西也不适合孩子们吧?” “我打算开一门天地万物变化的学科……称之为化学。” “那是什么学科?” “你看啊,无论是大树、稻草还是煤块,焚烧以后都成为黑炭,那么是不是说,黑炭是这几种事物中都含有的东西呢?炼铁要焚烧那么多矿料,最后产生了钢铁和矿渣,铁必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矿石中本就含有的……我认为啊,我听匠师们说。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础物质组成的,但是这些基础物质到底有几种呢?我有心支持这样一种学问,找到构成世界的基础物质都是什么,研究如何提纯这些物质,以及如何用这些物质组合出成千上万种事物……” 徐福神往不已。“这是炼金术啊……” “炼金?”张诚想了想。“大概这门学术到了高深之处,是可以炼金的,”在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你只要把铅里的三个质子取出来,铅就能够变成金子了”,这是个原子物理笑话,当然没必要给徐福讲。“我们不要给学生讲炼金那么渺茫的未来,我们只要尽力去找到最基本的物质、本源的物质,并且找到物质之间转化的规律就行了。” 徐福眼睛里都冒着光。 “提炼物质这事儿,你们方士大概有一些经验,沿着这个思路想想,看看矿石是怎么变成铜变成钢铁,石头是怎么变成玻璃,煤是怎么变成碳,朱砂是怎么变成水银,这些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产生了什么?多想想,多尝试,讲给孩子们听。但是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化学是个非常危险的学科,整个探索过程中充满了爆炸、腐蚀、中毒…… 看着徐福的兴奋,张诚不确定请徐福来开辟化学领域,是不是恰当…… 第1章 啬夫 张诚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被几十斤黄铜给难到。要知道,以前他每年参与的研发费都是数以亿计的。 四岁的张诚看着眼前的税吏气势汹汹的宣布张家今年必须按照规定缴纳粮税和刍稿,母亲在税吏的气势之下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几乎要流下泪水的样子,这个表情给张诚带来了最大的刺激。 官职叫做啬夫的税吏,渐渐靠近张诚的母亲,口水都快要喷到这个年轻的寡妇的脸上。 这是张诚来到大秦的第三个年头。在过去两年,张家交税也挺艰难的,但是今年觉得尤其艰难,今年的天气比前两年更冷了一些,庄稼长得不好。另外,今年高奴县这里换了一个新啬夫。这个人下到村里来就大呼小喝,尤其是看到人家家里女眷有点姿色,就迈不动脚步。是个人都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啬夫到了张诚家的地块,看到田亩旁边年轻的张王氏和四岁的幼童张诚,这张脸就变得格外淫邪。 “张寡妇,不是我说你,你们张村的男人种田就不行,你一个娘们儿就更不行,看这一顷半的土地让你弄的,苗又稀、地又荒,你这样子,秋上可是没法交齐粮税的。别说3000斤的粮税交不起,那7石半的刍稿你都交不起。这侍弄庄稼就和侍弄娘们儿一样,得有个精壮的爷们儿。这么大的田亩,怕是一两个精壮的爷们儿都不够,我看你还是要早点想想办法。这大秦的法律一个头发丝儿都不会差,等到了秋上,我再来的时候,你要是交不齐粮税和刍稿,这王法可是无情!交不起粮税刍稿,到时候拿铜钱来折算也行,那你可得早做打算,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早点拿去卖一卖,要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卖点别的……有难处跟本啬夫商量,也不是不可以帮衬你一二……” 啬夫是专管农业生产和农税的最底层的小吏,虽然在整个大秦的官吏体系里是最微末的职位,但是到了乡村,确是个大人物,很可以横行乡里了。啬夫春上到各地视察田亩耕作的情况,看到张家的田地苗木稀疏,就预测到了秋上收成会很有限,一方面对张氏一顿训斥,一方面拿秋上的粮税来威胁这个寡妇。 张王氏的脸囧的滴出血来一样通红。口里只低低的说着“啬夫大人,民妇一定努力耕作,到了秋上,一定能凑齐粮税和刍稿的。” 刍稿是庄稼的草杆。按例,一顷地要缴纳5石草杆,这些草杆用处可多了,做燃料、给军士做铺盖、喂牲口。大秦的军队横行天下,离不开粮食,也离不开这些草杆。张家这一顷半土地,缴纳7石半刍稿,就是750斤草杆,草杆极轻,750斤草杆也是老大一堆。 粮食产量不足,税金是可以用铜钱折算的。1石谷子折算45个钱。3000斤谷子、7石半的草杆,折算铜钱要1000多个,大秦的铜钱是所谓半两钱,1斤16两,恰是32个铜钱。折算下来也就是四十斤上下的黄铜。穿越前的张诚一年过手的课题费用都有几个亿。没想到穿越到古代,不但没有生在贵族之家,还摊上这样的事儿,被几十斤黄铜差点要逼死母子俩。 看眼下这荒疏的土地,张家今年是很难完成粮税和刍稿的,正如啬夫所说,秦法严苛无情,交不起粮税,自己和母亲难免要被惩罚做劳役或者被罚没家产。只是,自己的家也没什么可以罚没的……而劳役,年轻的寡妇和一个四岁的幼童,任何劳役的结果都是送掉性命。 张诚愤愤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淫笑的啬夫,他想咬他、踢他,却不敢动手,小脸儿憋的通红。 啬夫这段露骨的话,路过的村长张魁听不下去了。 “啬夫大人,张家是公士之家,张王氏虽然是寡妇,但是是正经的爵寡。和张王氏说话,不得造次。”瘸了一条腿的老魁叔站在寡妇身前,挡住啬夫那张垂涎欲滴的丑脸。 “公士又怎么样?秦法严峻,就是彻侯也要按照田土册交税!”啬夫梗着脖子说。 “这不是还没到秋收,等到了秋收,张家自然会一颗不少交上粮税。”村长淡定的说。 眼看村民们渐渐聚拢过来,啬夫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和露骨,恨恨的说:“这次我是下来查考,等到了秋上,你们最好能一颗不少的交齐田税。不然……秦法可是无情!” 看着啬夫离开的背影,老魁叔淡淡的说:“张黑家的,也不要太发愁,真到了秋上,田产不足的时候,大家帮你再凑凑。你家就是没有男丁劳力,侍弄这一顷地也是难为了你。来年让村里的后生们多帮衬一下,总能有办法。我家里的男丁还多些,让他们也经常来帮你一下。等以后诚哥儿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谢谢村长。”张王氏深深的弯下腰去,脸藏在阴影里,羞愤之情难以掩饰。 小张诚紧紧的抱住母亲的腿,眼角泪涔涔的。 看着这对母子,村长也是无奈,摇摇头, “都是军中的袍泽,照顾一下是应当的,不能让大秦忠勇的战士遗族没了下场!”老魁叔没回头,一瘸一拐的走远了。村长老魁也曾经当过兵,在战场上断了腿,才退役回到家乡,又当上了村长。老魁叔的爵位是上造,有田2顷。但是张魁儿子多,家里劳力多,自己虽然瘸了腿,这两顷地管理起来却没问题。 张诚家里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力。张诚的死去的父亲是大秦的公士,公士虽然是最低级的爵位,但是仍然有朝廷颁发的一顷爵亩,一顷就是100亩,这可是功勋之人的田亩,一点都不会少。加上之前张家田亩,两口人坐拥150亩的土地,不管种点啥,按理说生活都是可以过得宽宽绰绰。但是奈何大秦国的农业技术落后,高奴县这里的农耕技术更落后,这耕熟的土地,一亩地才能收成百多斤谷子。这个收成,交了税就不剩什么了。 其实大秦的税也不能算重。当下的粮税是十税一,虽然比不上上古时代三十税一,但是在战国之中,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这个十税一并不是按照你田亩实际收成来计算的,在官家的田亩册子里,按照田地的等级,规定了一亩地能够出产多少,张村的地,平均按照一亩地出产200斤列等,十税一,每亩就要交20斤的粮税。但是实际上各家各户实际产出也只有百多斤一亩,按照这个交税方法,实际税负就相当于五税一。而张寡妇家的这块地,由于劳力不足、耕作无力,产量在全村都是排在末尾的。这样到了秋上,交了粮税和刍稿,张家要么就得粮食不够吃,要么就是烧柴不够用,冬天就很难过得去了。 当然,粮税还可以用铜钱来折算,可是张家家徒四壁,和每个村民家一样清寒,值得去卖的东西并不多。这日子可怎么办呢? 穿越到古代,知道会过得艰难,没想到会过得这么艰难。四岁的张诚想着。 -分割线- 写这段话的时候,这本书已经连载过100章,发文超过25万字了。 补一些基础常识和设定,不想看的以下可以不看,对第一章涉及到的数据有疑问的,参考一下,反正番茄是免费平台,以下字数也不算钱: 秦代主要实行国家授田制度。标准是一个成年男子授田100亩。标准归标准,能不能落实,也要看各郡的情况。 但是由于度量衡的差异,秦代的一亩大概相当于如今的0.46亩。所以百亩授田也就相当于如今的46亩。很多读者讨论说作者不懂农民,哪来的一百亩土地。那是读者不太了解秦代,毕竟时间过去两千年了,好多事儿你都没印象了,问你家大人也许有了解的。 秦代人均耕地面积如此高的最主要原因是那会儿人口少。秦代人口一般认为是3000-4000万,今天的人口14亿,是秦代的46倍多一点。我们今天人均耕地是1.36亩,那换算到3000万人口,可不就不老少了呗!注意,我们现在讲的是人均耕地,男女老少都算的,秦朝只算男丁。所以土地其实很宽裕。 土地多,你要是按照现代的要求耕种,却是也种不过来。当时的农业非常粗糙。生产力低下,亩产非常低,一亩地(现代标准亩)产粮食大概是80多公斤,换算秦亩更低。 再说一嘴,涉及到度量衡:秦代一斤合现代的256.3克,所以这么算去,张村一亩地(秦亩)亩产按照200斤(秦斤)就说得过去。 然后说一下税收,秦代税率各地不一,睡虎地秦简分析计算,认为当地大概在十二税一的水平,也就是8.5%左右,小说取的是十税一,也就是10%的实物税。但是收税不是按照实际亩产计量然后拿走多少比例的,而是根据地块质量,政府给你个参考产量,按照这个参考来收税。所以税赋比例是理想化的,扣除天灾人祸种植技术的影响,在本书里税率可以达到五税一,也就是20%。 以上就是计算张寡妇家税率的标准。有人说张家啥技术,亩产200斤,交税3000斤,这太离谱了。还是回过头来看张家有多少土地,张家是150亩土地,按照亩产200斤的标准收税,所以是按照总产量斤来收税的。但是我们说过,这是理想亩产。张家实际的亩产可能只有不足斤(秦斤),孤儿寡母耕作不易,甚至连这个数都没有,但是3000斤的税是不能少的。 秦代虽然土地多,但是人均口粮并不多,有研究认为,秦代人均日口粮在1.18千克。只能说够吃。不过比大明的人均日口粮0.3千克还是要好得多。 至于一个男丁100亩土地你们觉得根本照顾不过来,这个我在第七章,记述了秦代上郡张村这个偏僻地方是怎么种地的,可以解答你的疑问。 一般男丁100亩土地,张诚他爹是公士,国家发田一顷半,也就是150亩。强调一下,中国一顷地是100亩,别拿一公顷15亩的方法来计算,大秦没有公顷。 有人问,这么多地母子俩种不完,为啥不雇人来帮忙。 呃,那是因为别人家每个男丁也有100亩土地,一样种不完。 以上数据是基本历史常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记得,给大家重复一下。 -分割线- 再见到杠精。总有人拿九年义务教育课本来对比小说。吹嘘秦朝农业有什么什么高科技,铁器如何,农业政策如何。 再强调一遍,博物馆是博物馆,实际情况比博物馆要复杂得多。 中国1958年就有电视机了,等于你家1958年就有电视机吗? 农业也是如此。秦代有铁犁这事儿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事实上在40多章的时候,我还要带着张诚去咸阳的治粟内史去寻找先进农具。 但是咸阳有的东西,不等于上郡也有。就算是上郡阳周有的东西,也不等于张村就有。高奴县是个靠近边疆的地方,农业就是比关中落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北大荒九三农场都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不等于贵州乡村也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根据《陕北榆林地区古遗址略考》,榆林地区(张村所在区域),1958年以来考古涉及到的超过1500个遗址,并没有铁制农具的发掘报告。甚至到西夏时代的遗址,都还发现了石斧。 说明这里就不是农业发达地区。因为农业不发达,所以到秦汉时代,上郡人口也只有不到10万户,47-60万人水平。生产力就不支持那么多人口。上郡的情况和后面提到的泗水郡的情况当然不一样。 还有人跟我讨论牛郎织女传说的。认为这个传说比小说时代要晚。一并在这里说明一下: 云梦秦简一五五简:“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 这是有实物可考的牛郎织女夫妻关系的证据,我当然认为这样的物证,还要在民间传说之后。 所以本书对张村的农业环境和牛女传说的使用,都不是历史资料问题。 环境的设定,本身就是确定张村比咸阳要落后一些。至于落后多少,那自然可以见仁见智。可以讨论,但是不要没完没了杠精。 如果发现本书设定和你所知道的历史课本不一样,建议回去重新读一下历史课本,秦代“有”铁器、牛耕,从来不等于秦代“普及”铁器牛耕。这是个基本逻辑问题。 秦代当然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历史书里的秦的科技,不等于秦人生活的科技。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有比特币,但是你我都没有比特币一样。你有比特币?那当我没说。 ------------------------------------------------------------------------------------------------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做大量文献引用,以显示我每一笔都有依据,或则显示我的历史考古知识有多牛叉。显摆这个没意义。我是写故事的,只在故事范围内表达。虽然后面还有很多内容涉及到历史,虽然我确实参考了很多文献和考古发掘,但是没必要在篇末显摆这个,影响阅读。 第2章 天雷 张诚捏着泥巴,当做那个啬夫一样把自己的怒气发在它上面。好像捏小人就能把现实中的某个人弄死一样。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大秦重农抑商,但是商人才有机会聚敛财货。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只能剩下不多的口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生命消耗在田亩里。 农人改变命运的方法不多,在大秦,最主要的出路就是当兵作战,斩杀敌人取得首级获得功勋。张诚的父亲张黑,就是这样一个从军之人。张黑婚后不久就应征入伍,参加了大秦征服列国的战争,在战场上奋勇争先,斩首敌军甲士,获得了公士的爵位,却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敌军斩杀,失去了性命,没有再回到家乡,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遗腹子。 按照秦律,有爵者死去,如果家中没有男丁可以继承爵位,这一爵位由寡妻继承,大着肚子的张黑家的就这样继承了张黑的公士爵位,继承了一顷的爵田。 没有丁男的家庭,照料这百亩农田极为吃力。张黑家的再怎么勤苦,耕作还是赶不上邻人的一半,公士是最低的爵位,又没有免税的特权,张家每年的租税就是极重的负担。缴不足粮食,就得用铜钱折算,但张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又哪里有机会变卖家产换铜钱呢? 这几年交税不足,靠的是张黑家的一点点手艺,卖了点家产的物事,换点钱粮,靠这些将将够交税,也是靠了这些手工业出产,把张诚一点点养大。 大秦的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没有喷灌、没有滴灌,高奴县这里的农人也没学会施肥除草除虫,基本上粮食撒下去,就等着自然发芽,然后等着天下雨来补水,等着到了秋上庄稼自己成熟,割回来收进粮仓。 粮种撒下去,农民就没什么农事了,家家户户就的爷们儿娘们儿就各自搞一点小手工业,做点东西拿到县城里的市集上变卖,多少换个铜钱,买点盐巴之类填补家用。 张黑家的虽然种地不行,但是还算手巧,在娘家学了做纺线织布和做衣服鞋履的手艺。从田地里回来,张寡妇自然就取出麻线,靠墙根儿坐下,编织着一双麻鞋。年轻的寡妇虽然面容姣好,但是双手却极粗糙,麻线摩擦之下,这双手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老茧,张诚就在寡母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块泥巴。 是的,张诚是穿越者。很可能是史上最不成功的穿越者。穿越之前之后的张诚落差之大,简直如同云泥。 在前世,张诚是国家航天部门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最新型号的火箭引擎设计,是大国重器的那种。火箭,说民用可以实现星际航行,把人和物资运到月亮和比邻的行星。若是民用,那就是毁天灭地维护世界和平的真理。 前一刻,火箭引擎工程师张诚还在茶水间和几个同事闲聊穿越这件事。下一刻张正阳就穿越了。 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天雷落下,站在试验场边儿上的张诚被击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初生的幼童。 那天,在试验场地边儿上的凉棚下,几个理工男讨论的话题是:假如穿越到古代,你觉得做什么事情最重要?如果穿越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需要多久才能重建航天时代的文明?如果你穿越到过去,沦落到最底层的世界,你又要靠什么技能过得风生水起?而如果你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张诚的回答是:如果穿越到过去,我觉得第一重要的是重建国际标准计量体系,先制作一根米尺。有了这根米尺,就可以恢复这个世界的一切文明。如果穿越到一个封建王朝,凭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我估计有个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发射火箭了。而如果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我最想做的是…… 张诚指了指在发射场上矗立的那个巨大的火箭,肯定的说:“给它最大的动力,达到第三宇宙速度。” 理工男们哄堂大笑,觉得这最后一个回答看起来好假,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难道不是要三妻四妾或者争霸天下,谁还会想去做一根大火箭? 张诚瞪着眼睛说,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又粗又大又有力量,让它爆发起来,才是最爽的? 这是个带有工程师风格的荤段子。这个段子又引来一阵大笑。不过此时此刻,张诚全部精力也就是在努力,给这个又粗又大的管子装一个史上最强的引擎,让它喷发,直冲云霄。甚至在无数睡梦中,他都会看到那一刻——烈焰暴起,云雨升腾,这个巨大的圆柱腾空而起,那种景象让人浑身战栗。 谁想到,片刻后,一个炸雷响起,一束粗大的闪电从云霄中直贯大地,张诚就在那个闪电落地的点上,瞬间千度高温、眼前白光。再次恢复了神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赤裸的婴儿。 空有世间无数的知识,掌握了毁天灭地的奥秘,结果一下子被穿越到大秦高奴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降生在一个荒村,要为一年3000斤的粮税发愁。 自己哪怕年龄大一点,哪怕有个十岁,都不需要这么愁,到时候靠着自己头脑中的东西,总能在大秦这个西方荒蛮的国家崭露头角,改善自己的处境。可是四岁。四岁孩子能干什么?告诉人可以制造火箭吗?谁会相信?何况大秦的技术发展能制造出火箭来吗? 那么告诉人家历史? 自己一个理工男,对历史所知有限,就算知道秦始皇灭六国,这些预言能跟人家说吗?更别说到后面的秦国二世而亡。这要是说出去,还不得被当做妖人给弄死?大秦这个地方,古往今来都知道这个地方荒蛮残暴、严刑苛法,弄死个瞎说八道的小孩儿,根本不算个事儿…… 虽然那个啬夫嘴脸奸邪,面目可憎,可是在那一刻,自己根本连一个下乡收税的啬夫都应付不了,就别说面对大秦这个以暴力着称的国家机器了。 在前一世,张诚根本不会鸟啬夫这种人,这种人社会地位最多和一个乡长相当,虽然在农村乡长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和张诚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之间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往来的可都是学术界的大佬、高级科技人员和军政两界的大人物,就算是高官,见到自己也要客客气气。啬夫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张诚也不是那种清高的知识分子或者势利之徒,而是一个专注在自己专业领域,不断攻坚克难的技术专家。和各类人物交往也都是依照正常的交往尺度,并不会用自己身份去欺凌地方上的小职员。只是,从没见过啬夫这样的嘴脸。 ------- 借这个位置发一点关于称谓的说法。有书友说,称官员为大人的说法是明清的习惯,秦代没有大人的叫法。还有说秦朝“大人”是对父母的称谓。 呃,女频古言的小说,大家还是不要太当真。 我举几个例子: 易经云:“利见大人”。 孟子云:说大人则藐之。 汉司马相如有名篇:《大人先生赋》。 前两者是先秦的人士,第三个距离秦也不远。 黎民称呼官吏,总要有个说法,我不坚持说非要叫大人,你有想法可以给我推荐一下,不叫啬夫大人叫啥?如果有依据,靠谱,我肯定可以改! 第3章 喜欢捏泥巴的张诚 穷。 张诚依稀记得一句话:“穷是原罪。” 但是张诚自己在前世的一生中,却几乎没有过穷的体验。在那个世界,自己一生的时光都与知识为伴,在求学期间自己不需要考虑收入的问题,一旦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自然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自己从事的是国家项目,供给自然无虞。虽然说不上富贵,但身边都是一般无二的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和公务人员,大家境遇都差不多,也没有贫穷的感觉。 自己所从事的项目,所负责的课题,涉及到的经费都是以亿万计算,因此更是对钱财缺乏切身的体会。 但是来到大秦,连瓮中的米都要算计着吃,这样的日子几曾体验过?过去四年的清寒困窘,成为张诚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因此,张诚痛恨眼下的贫穷。 穷是原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诚只是记得这么一句,却不甚了解它的含义,但是到了这个时代,张诚确实恨死了穷这个字,此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虽然只有四岁的男人,也总要想办法改变境况,脱离穷困的境遇。 张诚一边捏着泥巴,一边回想着自己几次和母亲赶集所见所闻。回忆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商品,和自己在这个世界有限阅历所看到的那些秦人的生活,以眼下自己在荒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个发财的方法——哪怕是发个小财? 在一次和母亲去县城的市集赶集的时候,自己向粥棚里的书吏询问过今年是哪一年,书吏很明确的说,今年是秦王政23年,这一年秦将王翦、蒙武率60万大军大破楚军,楚将项燕兵败被迫自杀。秦设上谷郡,广阳郡。“娃儿,咱们老秦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是的,我的阿父就是秦国的公士。”张诚回答说。 “哦,公士吗?你阿父在谁的军队里服役啊?” “我阿父四年前战死了……” “哦,四年前。那是在征伐燕国的战争中啊,你是公士之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我阿母来这里赶集,阿母在那面卖鞋子。” “既然是为国家战死的公士的家眷,那应该有优待的,等下我去跟集市的管事说一下,免了你母子今天的费用吧!” 那一天,张诚母子在集市上把所有鞋子都卖掉了,还额外免了集市的收费和税金。这可是多赚了好几个铜板呢。也就是那一天,张诚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的时间,那就是秦王政23年。秦王政就是后来的始皇帝,此时还没有称帝,所以纪年还是用秦王政的说法。印象中,秦始皇在位37年,那就是再有14年,这个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要记下来。 至于能不能帮始皇帝多活几年。张诚对这个不感兴趣。 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唯一真实的,自己的阿母是唯一真实的,除此以外,远在咸阳的秦始皇的生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一天从书吏那里知道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是上郡高奴县,在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魏国的属地,不过在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成为了秦国的领土了。虽然怎么也想不到高奴县是哪里,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所在地方的名称,也是一件好事。 对了,集市并不景气,阿母靠卖鞋子并不能得到几个钱,靠着天天在家里编制麻鞋,一个月也做不出几双鞋来。 农村的手工业其实就那么几样——编个麻鞋、编织个草席、编筐编篓。张诚记得前世里有新闻说,某个村搞副业做了笤帚去卖发了财的,可是大秦的上郡,好像家家户户也不怎么流行使用笤帚,这一条可以划去了。 农村最常见的除了粮食,就是各种草杆,草席筐篓,再就是取之不尽的泥土,制作泥盆泥罐大概也是一个生意,自己也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泥罐的,虽然生意不见得怎么好,但是在农村想要做点什么,也就是眼下可见的这些。 织席贩履是贫贱的营生,可是张诚还记得,后世有一个大人物,就是靠织席贩履养家的。 张诚像一个孩子一样揉搓着手中的泥巴。 玩泥巴是张诚当下可以做的,最像一个孩子的一桩事儿,玩泥巴的时候,张诚可以用这些软泥模仿出在另一个世界所见所知的很多东西,做一个泥飞机、做一个泥汽车,虽然无用,虽然在这个世界谁也不认识这些东西,但是张诚就是痴迷去制作这些。经常张诚会捏一个泥火箭,一级二级三级分体,甚至连宇航舱都捏出来,捏这些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人,自己头脑中曾经有过哪些知识。 这些知识是真实存在的,虽然眼前的世界荒唐,让自己每每以为自己记忆也都是梦境,但是通过双手捏这些东西,会加深记忆,哪怕那些知识都只是荒唐的幻想,也要记忆下来,未来有一天,那些深藏在自己头脑深处的知识,一定能改变很多。 玩了两年多泥巴,张诚的手已经很巧了,母亲这时问:“诚哥儿,你在捏什么?” 张诚快速把刚刚捏出来的直升机揉搓了一下,捏成一个小小的泥鸟儿,举起来,回头对母亲说:“阿娘,你看这个泥鸟!” 一只小小的泥鸟,虽然没有眼睛翅膀,依稀可以看到嘴巴和尾巴。刚刚的那个螺旋桨被他拿掉了,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个草杆。 张黑家的看了那个鸟儿,笑了笑:“诚哥儿真是手巧。” 张诚看着手里这个插了草杆的泥鸟儿,神色却痴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诚不停的玩着泥巴,这回的泥鸟不再有直升飞机的影子,而是更具有民间的意趣,捏出来的泥鸟被张诚妥善的放在院墙一角的阴影里,阴干晾晒。渐渐变得坚硬。 张诚决定了,下次去集市上的时候,要试一下自己新的想法。 当母亲再次准备了二十双麻鞋,准备跟着村子里的邻居去集市上售卖的时候,这个时候张诚也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满了自己的小玩意。跟母亲一起登上了邻居们凑出来的一辆牛车。 “这里是什么啊?”母亲问。 “阿母,我有一点小东西要拿去卖。”张诚抱着自己的小麻布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 第4章 鸟生意,在新世界中赚到的第一个铜板 去集市的路,哪怕是牛车,也要走一整天。当晚自己和阿母在集市外面的一棵树下,和衣而睡。母亲用泥土涂抹了脸颊。毕竟,在陌生的市镇,一个年轻女子还是太危险了一些。张诚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情有点激动。不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准备,是否能有收获。 天很快就亮了,人声鼎沸,十里八村来赶集的人开始涌入这集市。 母亲找到了一个位置,打开自己的包袱皮,把自己这两个月制作的麻鞋摆在白麻布的包袱皮上面。制作麻鞋并不容易,每天日夜劳作,一个月也只能做出10双麻鞋。两个月努力,也只有20双鞋。这些麻鞋按照自己在娘家学的手艺,麻线染了黑色、红色和绿色,一双鞋子色彩斑斓,虽然是粗麻的鞋子,却也精致。 集市的小吏经过,手里捏着一卷竹简,盯着这个小小的摊子:要交租税的。 “知道知道”母亲忙不迭的陪着笑脸应道。 “多少钱一双啊?是交铜钱呢还是交东西?”小吏沉着脸。 “4个钱一双,可这还没开张呢,没有铜钱……”母亲应道,“就,还是交东西吧。” “市租三十税一……”小吏沉着脸看着这摊位上的麻鞋,“二十双鞋,那就交一双做市租吧!”这明显就是二十税一了。但是也没有法子,谁让自己没有铜钱呢? 母亲递出一双鞋过去。小吏伸出脚,在摊子上比了一下,选了一双——“拿这双吧”。小吏把麻鞋揣进怀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在印章上涂了一点墨汁,在包袱皮上盖了个印——“这就行了,就不会再有人收你的税了”。说着转头看到张诚摊开的包袱皮:“娃儿,这是什么?” 摊开的小小包袱皮上,是一堆泥捏的小鸟。足足有上百个,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制作的,百来个小鸟,表面涂满了颜色,五彩斑斓,倒是别有趣味。 “这是,泥叫儿……”张诚讷讷的说。 “长官,这是我的娃儿。”母亲在旁边回护。 “什么是……泥叫儿?”小吏有了点兴趣。 张诚捡出一个,把鸟尾巴含在嘴里,用力吹去,发出悠长的叫声,口唇轻动,鸟儿声音婉转悠扬,在这个人声嘈杂的集市上格外清晰。 小吏有了兴趣。但还是执行自己的职责——“多少钱?要交市租的,三十税一,交铜钱还是交东西。” “卖两个钱,这里是一百二十个,三十税一,我交四个。”张诚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抓起四个泥叫儿,捧在手里,举在税吏面前。 邻居摊位上的人被这个鸟叫声吸引,一些人围过来。 税吏一手攥着几个泥叫儿,一只手拿起一个,学着张诚的样子,将鸟尾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吹着。 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张诚刚刚的响亮,也没有那么婉转。 “阿叔,不要那么用力,也不要一下子把气都吹进去,吹一下还可以吸一口气再吹。”张诚再捡起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一下。鸟声婉转。 “有意思……”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税吏按着张诚的指导,吹着泥叫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张诚再捡出两个泥叫塞到税吏的手里“阿叔,这两个是小子孝敬您老的,带回家给家里的哥儿姐儿玩!” “四个钱,好大的人情!”税吏笑着说,从怀里摸出四个钱来,递给张诚——“大秦自有律法,阿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给家里哥儿姐儿玩是好的,可阿叔也得给钱。” 这一刻,张诚觉得大秦的官吏也不都像那个啬夫一样坏,也是有好人的。 税吏这一掏钱,围观的人纷纷乐起来,一时间无数的手捏着铜钱递上来“给我拿两个!” 小小的泥叫儿,比母亲的麻鞋倒是更早开张。 “泥叫儿,张家村诚哥儿的泥叫儿,2个钱一个,带回家给哥儿姐儿玩啊!”张诚用力吹一声泥叫儿,声音响彻在集市上空,然后就吆喝起来了。 人聚拢过来。 张王氏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孩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多功夫,带来的一百多个泥叫儿所剩无几,张诚怀里揣了满满一小袋铜钱,开始帮妈妈卖起麻鞋来! “好麻鞋啊!千层底的麻鞋,结实又耐用,张家村诚哥儿家的麻鞋,8个钱一双,穿上舒服咧!”吹一声泥叫儿,吆喝一声,吸引了附近逛集市的人。 张诚两世为人,并不懂得如何吆喝,现在也只是按自己的理解,简单吼一下,他小小孩童,声音不高,还充满童稚,但这泥叫儿加上这朴素的吆喝,在大秦时代也并不常见,还是吸引了很多逛集市的人注意,一上午的时间,麻鞋也就卖光了,母子俩面前的包袱皮儿里还只有十几个泥叫儿。 税吏又走过来:“诚哥儿家的买卖不错啊!” “托您福。” “这还剩下这些泥叫儿,都包起来给我装上吧。”税吏身后一个衣着体面的人说。张王氏愕然,张诚也有点慌。 “还有十五个,那就是三十个钱。”体面男子递过一小串铜钱,“这里刚好是三十个。” “三十二个钱,阿叔,这个包袱皮也要两个钱的!”张诚大着胆子说。 “好!三十二个钱。”体面男子又从袖子中摸出两个钱,交到张诚手中。 “娃儿有意思,要不要到我铺子里做个学徒啊?我是这县城中许记商行的掌柜,许记商行的生意可是遍布我大秦啊!” “我家娃儿是良家子,先夫是公士的……”张王氏在旁边拉住张诚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天生就要低于其它几个行当,张家公士之子是士人阶层,诱骗士人去做商铺学徒,是触犯秦律的。 “失言,我冒昧了,这位娘子,这双鞋是你做的吗?”许掌柜接过从税吏手里递过来的麻鞋。 “是小妇人所做。” “一个月能做几双啊?” “一个月能做十双。” “十双啊……那就这样,这位娘子好手艺,我许记商行一个月向你定10双麻鞋,等下来我商行取一下鞋样子,一双鞋我给你……5个钱。”许掌柜说,顿了一下,又说“市租算我的!”再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对张诚说:“诚哥儿是吧。你的泥叫儿我也预定了,下次过来可以直接送到我的商行,2个泥叫我5个钱,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说话算话吗?”张诚迟疑的问。 “这县城里谁不知道我许掌柜一个唾沫一个钉!”许掌柜豪气的说。 “那你能立个契吗?”张诚讷讷的说。 “立契?”许掌柜有点惊奇。 张诚点点头。 第5章 立契,鸟生意也能拿到合同 集市上有专门的立契人。税吏作为见证,一小卷木简写了契约,双方画押,再用朱砂按了手印。税吏也用了印。秦法严苛细致,但公平合理,一切皆有法度,但官吏却相对清廉。正如在集市上,税吏并不敢接受张诚送过来的两个泥叫儿,而是照价付钱,概因为秦国对触犯秦法的人处罚也极为严厉。 “每人5个钱”。税吏按规定收取立契的税费。 张诚从怀里钱袋里摸出5个钱来。许掌柜也交出5个钱。 “诚哥儿今天好生意啊!”许掌柜看着鼓鼓的钱袋,笑着说,“能有两百个钱吧?”不愧是商贾,瞄一眼就能知道大概的数量。 一石米45个钱,张诚这200多个钱,就是5石谷子,今天一天的收入,就够母子两个小半年的吃食。 “都是乡亲们照应。”张诚憨憨的笑着。 “诚哥抽空可以到我的商行里转转,有啥需要的,咱许氏商行应有尽有!”许掌柜邀约。 看着眼前的地摊上已经空空荡荡,集市散去,回村的牛车要明早才出发,张诚母子两个左右无事,就准备闲逛一下,等下也少不得去许氏商行开开眼界。 母子两个各自揣了几百个钱,这一上午的生意当真是满意极了,收入颇丰,又有了下个月订单的保障,少不得要犒劳一下自己。 “阿娘,去吃那个羊肉汤泡馍馍!”张诚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宠溺的摸着儿子的头,应诺了儿子的要求。羊肉泡馍馍香得很,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美味。 下午,母子两个闲逛,在集市上采买了各样的东西:盐巴、一小罐羊油,张诚额外要了三十个鸡蛋,再到许氏商行买了几种颜料、一个小巧的石臼,还有一块胶。问清楚胶的用法,张诚又给母亲买了一块很好的布料。 在集市深处一个铜匠铺子里,张诚问清楚铜匠都能打造什么,问明白定制铜器的规矩,心里有了打算。在铜器铺里花20个钱买了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小刀,和一个小巧的铜盆。 三十个鸡蛋放在一个装满米糠的竹篮子里,张诚想要自己抱着这篮子鸡蛋,奈何个子小力气小,还是母亲接过去,提在手中。 这一次集市,母子两个满载而归,回去的途中,同村的邻居也知道了母子两个这次赶集生意很是好,恭喜之词不断。阿娘有点心疼买鸡蛋花的钱,一路碎碎念着。 “诚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做那个泥叫儿的?”回到家里,关起门,母亲显然一路上憋得很难受了。问了出来。 张诚带着母亲到了谷仓里,在一个角落摸出一个竹篮,打开看,里面是几百个没有涂色的泥叫儿。 “这都是我做的。这东西很好做,阿娘你和我一起做这个吧!” 母亲狐疑的看着这一篮子泥叫儿。 “这些鸡蛋,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调颜色的……”张诚解释着。抓过一团软泥,手一搓一揉,一个小鸟就制作完成,从旁边拿出一根苇管在泥鸟儿上扎了两下,通出气道,看上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晾干以后,涂上颜色,就是今天在卖的泥叫儿了。” 看着儿子三下两下就做出一个泥叫儿,这么一块泥巴就能卖两个钱?张王氏吃惊地合不上嘴。 “阿娘,你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个,比做布鞋省事儿多了,而且,这里面有一些秘诀……” 张王氏合计了一下,果真这么简单,做泥叫儿确实比制作布鞋省事儿,并且看起来赚的钱更多。这倒是一个好营生。有这个泥叫儿,今年的粮税看起来能补上了,口粮还能多剩下一些。 张诚把怀里的钱袋掏出来交给母亲:这是今天卖泥叫儿挣的钱,给您。 一个四岁的孩子,赶了趟集,自己就能挣到两百多个钱。张王氏倒是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泥叫儿的制作确实很简单。张王氏看着张诚用石臼把颜料捣碎研磨,用蛋清调和了黑色涂满小鸟,再换了红绿黄的颜色草草勾勒出小鸟的羽毛和嘴巴。用白色点出眼圈,再用黑色在眼圈上一点,在黑点上再点一个白色的高光。一只活灵活现的泥叫儿就出现了。 “晾干就能卖了。”张诚把手中这个小鸟放在一边,满意的说。 张王氏试着去画一只小鸟,不熟练画的一塌糊涂。“娘太笨了,画不好这个……” “没关系,多画几只就熟练了。”张诚随手把这只画坏的泥叫儿放到一边。 “可惜了,2个钱呢……”张王氏满脸懊恼。 “没关系的,等下干了把它涂黑,就可以重画一遍,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总之……很容易的。”张诚安慰着。 张王氏却心疼,黑颜料也是钱,再涂一遍,也是浪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母子两个在墙根儿一边儿唠嗑,一边儿画着泥叫儿。 几天时间,几百只泥叫儿就铺满了一小块谷仓。 “先就这样吧。”张诚看着这几百只泥叫儿,估算了一下。县城里一共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孩子,这泥叫儿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也不知道许氏商行能不能吃下这么多…… 何况,泥叫儿这东西,本就是黄泥所做,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没什么秘密,再经过几次集市,估计就会有人仿冒了吧? 当然,泥叫儿的声音响亮婉转,这里面还是有一点技巧的。张诚虽然在之前的世界里并没有制作过这个东西,但是身为了不起的工程师,这个小小泥叫儿的声腔设计还是很认真的思考过的,泥叫儿声音响亮,和内部声腔的结构有很大的关系,音控和吹孔构成的声腔,必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声音才清脆响亮。对于工程师来说,推算出这个声腔结构和角度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要摸索出这个结构来,也并不很容易。 “也许许掌柜已经开始破解和模仿这个泥叫儿了吧?”张诚想着。他并不相信那位体面的许老板是一个老实人,商人哪有真正老实的,但是想要模仿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张诚相信,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 泥叫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玩具,张诚并不确定在眼下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一定没有。只能希望自己的泥叫儿能够帮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多赚一点钱吧。 后世的火箭引擎工程师,在大秦的第一个发明和生意,是用黄泥捏出来的泥叫。很多年以后,张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第6章 在新世界 从村口向外望去,蓝的透明的天空好像无限高远,到处是巨大的树木。树的种类倒是并不稀奇。无非是杨柳松柏。但是柳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杨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松柏怎么可能如此高大?而且这种高大的树木如此之多。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要几个人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树,人在树下宛如蝼蚁。这到底是在哪里啊?怎么有森林如此繁茂的地方? 空气清新香甜的可怕。这是一种远古纯净的空气,空气中氧气的含量肯定超过张诚所到过的任何地方。空气中弥散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 风轻抚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仿佛波涛一样摆动,极为壮观。自己常年闷在实验室、车间里,有多久没有真正亲近自然了。这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就是大秦上郡高奴县的张村。 在张诚所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大规模的土木建设,他所生活的这个村落和周围,还远远不是后世的那种植被被严重破坏、水土严重流失的荒芜模样。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甚至在中原地区经常能看到大象和犀牛。而后世被人视作珍稀动物的大熊猫,在这个时代甚至也只是一种可以轻易获得的普通食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如此弱小,甚至可能被熊猫当做口粮…… 森林是让人产生恐惧的地方,白天路过森林的时候,虽然不走进去,也会感觉到浑身发凉。到了夜间,就常常听到这些黑森森的林子里传出各种鸟兽的叫声。有些声音如狂笑,有些声音如哭泣。都很吓人。 落单的旅人、晚饭时分还没有归家的孩子,十有六七就会被林子里的鸟兽给害了。冬天的夜晚,狼和虎豹还会从林子中出来,到村子里一顿翻腾。有人家养的鸡、羊被狼叼走的,有野猪撞破谷仓大吃大嚼的,也有狗熊撞开房门,伤人性命的。 森林繁茂的特点,就是野兽多,村民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手中只有木棒镰刀。枪矛戈剑弓弩都不准许民间私自持有,自然无法对付这些鸟兽。 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见,银河仿佛如河流一样在天空横亘奔流,哦,银河!来到这个世界上,张诚最痴迷的就是夜晚仰望星空,看这条奔流的星河。在这个没有灯光没有雾霾的时代,天空银河格外清晰,如同一条真实的河流,横亘整个天空,在天空的尽头仿佛流入人间。 银河。坐在院落里纳凉的张诚喃喃的说。 听到张诚的自言自语,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起来:“银河啊,以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到凡间来,被一个放牛郎看上,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后来被天上的天后知道了,天后很生气,就把织女抓回到天上,牛郎就用扁担挑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追到天上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织女,天后就拔下头上的银钗,就在天上那么一划,就出现了一条银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牛郎和织女就隔在了银河的两边,从此再无法相逢。后来就变成了银河两边的牛郎星织女星……这漫天的星星,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呢?我娘家阿婆以前讲给我听过,可惜我不记得了”女人讲起古老的故事,可惜讲的既不生动,也不细致。 这个故事我知道,我还知道那里就是牛郎星,那个就是织女星,那里就是猎户座,那里是狮子座,那里就是北斗星……这漫天的星座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张诚想。母亲你还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啊…… 这漫天的星斗…… 作为一个航天领域的专家,张诚对星图并不陌生,北半球可见的29个星座张诚都可以轻易识别,实际上整个天球的八十八个星座,张诚也都认识。虽然张诚很少在南半球执行任务,但是熟悉天球上的所有星座,是航天专家的一项基本知识储备,虽然航天专家并不需要了解这些星座的传说和占星学上的应用,但是作为兴趣,张诚也多多少少了解这些星座的相关传说。正是在第一次看到天空群星,看到这些熟悉的星座的时候,张诚才确定自己重生在地球上的某处。 漫天的星图骗不了人。你所看到的这个星空,就只能是在地球上看到的星空,那么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如果它不是一个计算机模拟器,那么我就是在地球的某处。我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身处何时就行了……张诚想着。 今年何年,集镇上的阿叔说今年是秦王政24年,历史记载上就是公元前两百多年,具体是两百几十年,张诚对历史纪年了解有限,也不纠结这事儿。读书的时候大概记得秦始皇37年去世,此后经历了大概十几年的时间朝代更迭为汉朝,其中楚汉战争就经历了整整八年。 张诚搜肠刮肚的回想自己那有限的历史知识,发现自己对先秦时代所知实在有限。好像人类从石器时代,经过了疆域都不确定的夏商,一下子就跳到了战国和秦。关于先秦的文学,自己竟然所知甚少,曾经听说过的诗经和楚辞都极为有限。诗经好像还算是一种流传普遍的文学,楚则是秦的敌国。卖弄自己会吟诵楚辞,嫌自己命长吗?听说一些穿越者回到历史的某处,都搬运后世的很多诗词,作为进身之道,但是在秦朝,可不敢这么干。一方面唐诗宋词五言七言的,和这个盛行四言诗歌的时代不搭调,另一方面,就是大秦重视武功,轻视文士,吟诗作对在这个国家注定不会有好果子。更何况理工男张诚所能记得的文学本就有限。 深远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和横亘苍穹这浩渺灿烂的银河,让张诚一时觉得无限孤寂怅惘。所谓穿越,就是完全从过去的生活中被抽离出来,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不仅仅没有熟悉的人,技术也和自己熟悉的时代有着无数代差,自己这样一个掌握了人类差不多最高端科技的人,在这个时代只能靠捏泥叫儿来维持生命,以一个玩具作坊工匠的身份,被这个世界所认识。 第7章 潦草的农业 那个啬夫再次来到张村巡视。 这是很罕见的事儿,高奴县乡村众多,啬夫各自负责的辖区分散广阔,啬夫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检查春耕,全走一遍也要月余,看过的村子很少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再查考一次的。 啬夫来到张诚家的门口,把门拍的山响。 “张寡妇,想好了没有,我刚看过你家的田地,还是一副荒疏的样子,这个样子秋税无论如何是交不上的,你可要早做打算。如果交不齐粮税,到时候我就得上报朝廷,送你去军中服役了,爵寡,也不是不能从军的!”啬夫仍然是一脸邪笑。 年轻的张王氏却没有数日前的窘迫。面无表情的应和:“啬夫大人,我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秋上的粮税总要到秋上才需要交,我家到时候能交上粮税。” 有和许氏商行的契约在手,光卖麻鞋,一年也能有四五百个钱,折算百多石粮食,1万多斤。这是昨天夜里,诚哥给自己掰着指头计算的结果。这还只是麻鞋一项,都没算上诚哥那个看上去玩笑一样的泥叫儿。有这个底气,今年的粮税是没有问题的。也就不用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啬夫的嘴脸。 “你……”啬夫有点气急败坏,一个寡妇,怎么敢对自己如此轻慢! 村长张魁又出现在张家的院墙外:“啬夫大人,张村一向也没有短少朝廷的农税,张黑家的既然说哪能交齐粮税,那就等秋上再说嘛,你现在来催逼,有什么意思呢?” 啬夫涨红着脸,转身离开。 张魁侧过脸来说:“张黑家的,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下门窗,有什么事就大喊,让村里的邻居们来帮忙。” 张王氏红了脸点头。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张诚站在墙角下,冷冷的看着啬夫远去的背影,手里的泥巴捏成一个小人,用手一拧,小人的头咔吧一下断裂。 “真希望有巫术,能做法捏断你的脖子,”张诚看着走远的啬夫的背影,心里想着。 秦国民风质朴,国家只有两件大事,曰耕曰战, 战争会消耗丁壮,更会消耗大量的物资,要保持一个战斗力强盛的军队,就要有充裕的粮食。所以大秦格外重视粮食生产和粮税。朝廷甚至有专门的粮食部门和官员,负责推广农业技术、管理粮食仓库、调动物资和征收农税。 只是,上郡地处偏远,关中那些先进的农业技术还没流传到这里,这里的耕种就极为潦草和落后。而那个啬夫并没有尽到一个农业官员的职责,没有积极改进本地区的农耕技术,当然,一方面可能是他见识不够,另一方面,自然是他私心杂念过多,耕作普遍落后、粮产不足,就让他有更多上下其手的机会。 张诚对母亲和村民的种地方式就颇有腹诽。 张诚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种地的:在之前被烧成荒地的土地上,母亲边走边把谷种撒到土地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就这样随手撒种,走遍自家的田地,就算完成播种了。 张诚以为是自己母亲懒惰或者潦草,就这么随手撒播就完成了耕种。张诚自己虽然从没种过地,但是还是知道种地最起码是要起垄的吧?哪能就这样在一块平地上随便撒种就完事儿? 是因为女人,所以种地不靠谱吗? 坐在田埂上左右张望,发现其它农户也都是这样在平地上随便撒种。 哦……都这么干啊? 慢慢的,张诚就知道,整个村子的农业到底是多么潦草了。也就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贫穷了。 这个村子并不缺少土地,每家每户少则几十亩、多则数百亩耕地。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随便把谷子种子洒在地里,然后就不管了,也没有除虫、除草,也没有修渠灌溉,也没有积粪施肥……就纯纯的看天吃饭而已。到了秋天谷穗成熟的时候,再到地里去用镰刀把谷子割下来,就算完成一年的收成,然后到了春天耕种前,再把田地里干枯的禾苗、杂草一把火烧掉,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再次到田地里撒一次谷种,就算完事儿。 这么潦草的种植态度,粮食产量当然少得可怜。所以空有这么多土地,家家户户的粮食也都是紧巴巴的。 不起垄、不翻地、不使用耕犁、不施肥、不除草除虫。 粮食产量能高才怪! 其实只要改善耕种方法,自己的、村民的粮产就会大幅度提高,比如起垄、比如点种、比如做简单的除草除虫、比如在出苗的时节洒洒水,都能提高发芽率,也就能提高后期的粮食产量。但是这就需要必要的农具,上郡这里……在集市上,张诚并没有看到过锄头犁铧之类的农具,而即使有犁铧,张村这里根本就没有耕牛,又如何犁地呢? 还是穷啊! 农耕落后的令人发指,持续不断的对外战争,大秦在农业税收上极为严格,理论上大秦的农税只有十分之一,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张诚家的税负就接近了五税一。百多亩的土地,剩下的口粮两母子都不能吃饱。这种贫困,是无法想象的。这还是拥有爵位的功勋之家。那没有功勋的普通平民的生活就更加不堪。 火箭专家张诚在大秦,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突破第三宇宙速度,而是解决吃饱饭的问题,战胜贫穷。重生最初两年,张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本来打算是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利用自己所学,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测量,把头脑中最基础的那些知识复写出来,尝试用知识改变自己身边的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看起来,在现有的这个匮乏的时代,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张诚的世界观也发生着变化。 好在,这个泥叫儿的生意,赚来了第一笔钱。从不曾做过生意的张诚,从这件小事上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要变得富足,先活下来,吃饱饭,解决了物质基础,再慢慢解决那些技术问题吧。第三宇宙速度……还要再放一放再说。 第8章 大名鼎鼎的蒙恬和他大名鼎鼎的发明 下次集市,张诚母子带了2千个泥叫儿和二十双麻鞋到许记商行。商行掌柜很痛快的给付了5贯又240个铜钱,但是脸上的笑多少有一点尴尬。 “许叔叔,这么多泥叫儿,你是不是不好卖啊?”张诚问。 “倒也不是很难,我许氏商行货通天下,你想想大秦有多少人?区区两千个泥叫儿嘛,不过可就不知道诚哥儿你这东西做得这么快。老实说,你到底一个月能做多少个?” “这个,其实,那要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相信许叔叔你也知道了,这个泥叫儿也就是黄泥做的,我们乡下,黄泥那是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不好卖呢,我们母子一个月给您送来几百个也行,要是好卖,那就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张诚笑着说。 “这样啊……”许掌柜捻起一个泥叫儿吹了起来。“诚哥儿你家的泥叫儿声音真是响亮啊!” “是啊,许叔叔,泥叫儿虽然是黄泥做的,但是我家的泥叫儿,还是有点小秘诀的,许叔叔也一定试过别家的泥叫儿吧?” “别家的泥叫儿?难道这泥叫儿不是诚哥儿你家独有吗?”许掌柜问。 “我家虽然独家做了这个泥叫儿,但它说到底就只是黄泥捏出来的,你不保证别人不会仿造嘛……不过想做到这么响亮,大概不容易吧……”张诚笑笑。 许掌柜有一点点尴尬。 是的,拿到第一批样品的时候,许掌柜就让匠人破解了这个泥叫儿。泥叫儿很简单,就是一个捏出来的泥鸟,内部做一个空腔,然后做出音孔和吹孔。但是商行的匠人照着做,泥叫的声音却并没有这么响亮,经常只有一股子呼呼声。这里面一定是有秘诀的。 张诚虽不是音律方面的专家,但是对空气动力还有涉猎,当他准备拿出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从物理学角度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何用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和方法,让一个简单的声腔结构中,发出最响亮的声音,还是花了张诚几天时间的。 这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目前就只有张诚和他的妈妈两个人知道。张诚知道它的原理。母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照着做就能一样的把这个泥叫做好,也就够了。 “这5贯钱……”许掌柜显然不想继续“仿造”这个话题。眼光转到这堆铜钱上:差不多能买100多石好谷子了,可就是四五户人家一年的粮食啊,平哥儿你家的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啊! “托许叔叔您的福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泥叫儿到底我们商行需要多少,要等两三个月才能有消息。眼下,平哥儿你还是一个月送个500个来就好。” “没问题啊!有什么难处许叔叔您直接说就行。真的要是卖不掉,许叔叔你直接告诉我一声,咱们就把那个契取消掉也是可以的。”张诚满不在乎的说。 泥叫儿毕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大生意,里面也没有根本的奥秘,说白了,就只是一个音道角度和共鸣腔尺寸的问题。这个时代的匠人虽然没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如果专注于此,多做试验,迟早会发现它的秘密。对于张诚来说,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只是一个试探,是在自己作为一个幼童的身份,不显露超出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能力之下,制作的一个小玩意儿,通过这个泥叫儿,张诚和整个世界发生了一次交流,也通过这个泥叫儿,尝试着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一点的了解。 一个月卖掉一二百个泥叫儿,就能极大改善家庭生活,让这个农户之家有余钱可以购买这样那样的物品。但是如果没有泥叫儿,张诚相信自己随便都可以拿出另外的东西,把自己的生活做一点小小的改善。可能会稍微复杂一点,但是对张诚来说,并不难。 而今,许记商行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收下2000个泥叫儿,让他吃了一惊。也因此对许记在这个世界的能力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在许记商行,张诚又买了一些生活物品,更多的颜料和鸡蛋。额外看到几样东西让张诚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是一个铜权,张诚对古代文物所知有限,不过看到样子也大约猜出来这是一种古代的砝码。利用重力加速度确定长度单位,他需要一个重锤,原来想,在丝线下系一个石头也能做一个重力摆。但是有铜权,就更好了。 另一件东西是个铃铛。明显是个牛马使用的铃铛。张诚请商行的伙计给铃铛上系一根绳,轻轻的摆动,铃铛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声音很清脆。张诚一直盯着这个铃铛,看清楚在摆动振幅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一声轻响,铃铛摆动,声音不绝。好东西。工艺究竟如何不去说,这东西正是自己当下最需要的。 第三样物品是毛笔。这让张诚很震惊。就他所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般是用小刀子刻在竹简上的,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毛笔。这个时代的毛笔当然没有后世毛笔那么多花样,但是制作也足够精致了。看笔头应该是狼毫一类的。笔头修饰的非常精致。毛用胶粘结在竹子制成的笔杆上。 “这是啥?”张诚装作不懂的样子。 “这是蒙笔。” “懵逼?”张诚的表情就很懵逼。 “这是蒙恬大将军家里制作的笔,所以叫蒙笔,是用来在木简上书写文字的。” “文字不是用刀刻下来的吗?” “刀刻没有用笔写快。这个在咱们秦国叫笔,在楚国叫聿,在吴国叫不律,在燕国叫弗,这支笔因为是蒙恬将军亲手所造,所以叫蒙笔。”谈起各国物产,许掌柜就滔滔不绝了。 “蒙恬将军亲手所做?蒙恬将军带兵打仗,有时间天天在家做笔?”张诚问。 “这个……”许掌柜被问住了,“也许是蒙将军府中的下人所做吧?” 一斤重的铜权,只要40个钱,张诚对这个价格很满意,铜钱是半两一个,一斤就是32个,铜权卖到40个钱,是商家多少要赚一点,还要付一点税金。良心价格。铃铛也只有几个铜钱,这支蒙将军毛笔,却要50个钱!足足10石谷子!是张家田税的三倍还多!文化有关的事儿,还真是奢侈啊。 不过想想这是接下来重要的工具,咬咬牙,张诚还是买下三支毛笔。 额外又买了一小段铜丝,一卷蚕丝。铜丝不是后世那种拉出来的截面滚圆的铜丝,这里的铜丝截面是方的,显然是从铜板上切割或者剪下来的。 许老板想破头皮也没想出来,这个泥叫儿里有铜丝什么事儿。 第9章 重锤定天下 张家母子乘坐着村里的车子,带了小半车采买来的物资,回到了村里。付给车夫大哥4个钱,车夫乐的合不拢嘴。 不消过夜,全村都会知道张家这是发了财了。但是张家到底靠什么发财,村里人并不知道,看到张家母子带了两个包袱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里还有不少铜钱,但是就看这些大包小裹,就知道这赶集的收获不小。 回到家里,张诚和母亲把铜钱放到一个陶罐里,罐口堆了草灰,盖上一个盖子,然后挖坑埋到厨房角落里。 这里就是张家秘密的小金库。有这一罐铜钱,张家今年的田税就不是问题了。装草灰的目的是防潮。当然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油纸,可以做更好的密封。陶罐里如果放一些石灰进去,防潮的效果也会更好。不过眼下条件简陋,也就只能盖一个盖子,用草灰来简单防潮。反正这些钱也要经常拿出来花掉,倒也不用那么复杂。 张诚急急忙忙到谷仓去制作自己的测量装置。 即便在最贫穷的生活环境下,科学研究和科学实验也是可以进行的。对张诚自己来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成这些科学测量,甚至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用铜线在谷仓的房梁上缠绕成一个吊挂装置,把几股蚕丝拧成更粗一点的丝线,穿过这个吊环。用在集市上向木匠定制的木条比量了丝线的长度。在最下端挂上铜权和铃铛。这就是一个单摆装置。 原理很简单,用单摆记录一昼夜的摆动次数,每一次就是一个平均的单摆周期。这个方式可以在这个时代相对精确的计算时间。单摆周期公式包含三个参数,就是时间、摆长和重力加速度。当然里面还有一个常数就是π。 l(摆线长度)=g(重力加速度常数)t(时间)2\/4π(圆周率长度)2 确定其中两个参数就可以推出第三个参数,这一次张诚要通过测量时间的方法,和取已知的大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来推算摆长,有了摆长的具体长度,就可以确定一米的标准。 有了米,我就能有升、有克…… 长度、体积、重量,是谓度量衡。秦始皇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统一度量衡。不过大秦的度量衡并没有一个深植于自然界的基础,而是因循旧制,随便制定的。张诚则按照国际标准测量工具的原则,以脚下的地球作为测量标准,重新确立。这样的度量衡可以超越历史和时间的变化。 一米的长度是地球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如果有更精密的测量工具,一米可以是氪-86原子的2p10和5d5能级之间跃迁的辐射在真空中波长的1 650 763.73倍。放在宇宙尺度中,都是恒久不变的。当然,要实现那么精密的测量,就需要有光学仪器、有光谱分析能力,拿到氪同位素……眼前是不现实的。 就还是学法国人,先以大地为尺度,校准一根米尺就好。 1升是长宽高各0.1米的正立方体的容积。 1千克则是四摄氏度的一升水的质量。 这个世界就标准化了。 用天文学的方法校准米尺,也需要进行大地测量。要选择南北两地,先测量出子午线的长度。对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不现实。张诚选择的是利用现有的物理常数,靠手边的一根绳子,逆推一下这个长度。 之所以要用一昼夜来完成这次测量,因为在这个时代,张诚手里也没有靠谱的计时器,只能通过日晷来记录一整天的长度。张诚在正对着谷仓门口的院中,立起了一根木杆,又在单摆的下方设立两个标记点,单摆的角度是5度以内,振幅在10度以内,就可以保证均衡的摆动周期,只要确保这个摆持续运行,记录下一个昼夜内,摆动次数,就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摆动周期。 当然,在现有条件下,所有测量都是粗糙的。比如一昼夜的记录,只能使用日晷。也只能使用正午日影作为记录点。日晷计时是不准确的。一昼夜24小时,从天文意义上说也是不准确的。另一方面,本地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经过测量,所以只能套用一下g=9.81的常数来凑合一下。 但是这种粗糙的方法,可以得到的长度数据还是相当准确的,误差可以到千分之一以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测量工具能体现出来的。 这样就够了。 能得到一个精确度达到千分之一的测量工具,接下来张诚还能据此制作出一个计量精度达到秒级的钟摆,空间和时间都可以测量,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秘密了。 在庭院里用重锤和立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日晷。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正午的日影线,在日影线上又放置了两个标记柱,这样当正午时刻到的时候,日影刚好遮盖住两个标记柱。这就有了这次测量的原点。 记住这一天吧,这天是秦王政廿四年戊寅年十月五日。时间和长度被精确测量的第一天。 计划了所有工作,准备了干粮和水,甚至准备了便桶,张诚和母亲交代了接下来自己两天要在谷仓里做一点东西,要母亲在这两天内不能打扰自己,而且绝对不要碰触庭院中的那个日晷装置,就打开谷仓的门,坐在那个摆锤装置后面,等待正午的来临。 手边几块木板,一束炭条,就是记录用的工具。 日影落在了标记的位置,张诚放开已经拉起的摆锤,这个摆开始摆动。 秦王政廿四年十月五日正午。 张诚激动的用一块烧黑的木炭条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这段文字。这种楷体字,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够认出。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实验报告。张诚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刻都值得载入史册。 当然,这个试验的设计、这个试验的结论,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必须作为高度机密将之封存。 但是,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来记录或者重现这一实验。张诚想。 单摆摆动,到达摆动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叮的一响。 用铃铛的原因,而不是用视觉记录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油灯之类的东西。夜晚根本看不到摆动的状况。 铃铛响2声,张诚念一个数。数够100,在木板上画一根线,五根线记录成一个正字。 这个试验非常枯燥,张诚不停的用一根尖木棍刺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实验永远是枯燥的。以前在实验室里,几天几夜熬一个实验等待数据出来,都是寻常事。只不过那个时代各种数据有自动记录装置,还有一些助手、研究生来帮助自己完成实验,自己只要看最后的结果或者图形就好。在这个时代,只能靠这样枯燥的记录。 虽然没有任何靠谱的尺度,张诚靠目测估算,这根摆锤线的长度大概不到2米。那么一个摆动周期大概要在不到3秒,100次摆动是5分钟,一个正字是25分钟左右,一昼夜大概要画不到100个的正字。张诚已经测试了自己在完全黑暗中,靠自己手指摸索在木板上写下正字而不重叠的方法。就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记录这一切。 白天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夜晚是难熬的。整个实验是枯燥的,也是极为损耗精神的。好在张诚做了大量的自我建设,坚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当摆动振幅开始变小的时候,张诚就用手拨弄一下摆锤,放到事先做好标记的位置,确保这个摆继续运动。虽然有手动去重新启动单摆的这个过程,但是在整个一昼夜超过2万次摆动的过程中,这几次用手矫正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这个试验的精确之处。只用了一个单摆,和一个太阳,得到可以接受的精度的计量单位! 当日影再次覆盖在地上的两个标记的时候,张诚念到了47。立刻在木板上写下47这个数字,然后开始数之前写下的那些正字。虽然有很多正字在夜里凭感觉写下,歪歪扭扭,但确实没有重叠和模糊。一共69个正字另3笔。简单算了一下,这一昼夜,摆动了次,四则运算得知,这个单摆的一个周期是2.秒。小数点后4位,就已经足够精确了。 这根摆线的长度是1.5271米。 张诚在空白的木尺上,用小刀刻记了这根摆线的长度,并且记录下这个尺寸的数据。接下来只要调整摆线长度,重复这个试验,就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米尺的长度了。 因为自己实验耽误了几天,泥叫儿的制作就耽误下来了。好在现在调整了订单,这个月只要交出去500个泥叫就够了。压力并不大。利用空余时间,张诚用羊油给泥叫儿脱模,制作了一个模具,这样就更简单了。只要把揉好的泥团塞入模具,两片模子一压,一个泥叫儿就成型,然后把苇管从模具上的两个孔插进去,泥叫的音孔和音腔就自动成型,一压一插,几秒钟的事儿,剩下就只需要阴干、上色就可以了。 张诚还实验了一下,在院子一角垒一个泥灶烧纸泥叫儿,烧成的泥叫就变成陶器,更加结实耐用。 就叫“泥叫儿2.0”吧,张诚恶趣味的想着。 这个家庭小作坊,从纯手工业生产升级到了模具化生产。这是一大进步。 就不知道,商行能吃下多少了。 几天以后,张诚通过调整摆线长度的方法,最终得到了一根一米摆,现在不仅仅有了长度单位,张诚还非常准确的得到了一个一秒的时间长度。 只不过,这根摆线,还不足以制作出钟表来。 第10章 这么大的生意,许老板吃得消吗? 再一次来到集市,直接去了许氏商行。 许掌柜看起来有点焦急,看到张诚,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现在许掌柜也已经看清,在泥叫儿这个生意上,张家是张诚说话才算的。他那个母亲虽然稳重,但是不像是个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对这门生意完全拎不清,于是叫侍女安排张王氏去隔间喝茶汤。留下张诚单独聊。 “许叔叔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张诚被安排在客位,坐在条案后面,面对着满桌子美食,揣着手说。张家只是一个农家,还不知道和商家打交道、和官家打交道的礼仪。张诚只知道少说话、表现得沉稳镇定一些。 “那个泥叫儿,我用快马送到了咸阳,在咸阳的商行卖得很好。总行的掌柜说,可以敞开和张小哥订货。”许掌柜看着张诚面前的那个小小包袱,有点懊恼。那个包袱里大概是500个泥叫儿,还有20双布鞋,看尺寸也不过就是这点东西。许掌柜后悔上次集市里,自己给张诚交代的一个月500的交货量太小了一点。 泥叫儿这东西,不占地方,用快马送到咸阳去,一来一回才几天时间。在咸阳,这些泥叫儿加了一倍半的价格,2天时间2000只泥叫儿售卖一空。虽然生意不大,咸阳总行的大掌柜却很满意。大掌柜衡量了咸阳和天下州郡、列国的需要,觉得这泥叫儿可以做成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意。同时咸阳的大掌柜找匠人研究了泥叫儿,觉得这个张家村诚哥儿家的泥叫儿也是一绝,咸阳的匠人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泥叫儿做得如张家的泥叫儿这么响亮。而且诚哥儿给的价格也算公道合理,就干脆把这单生意直接派下来了。大掌柜估算,2年之内,100万只泥叫儿,许氏商行是吃得下的。 “就不知道,诚哥儿你一个月最多能给我供多少只泥叫儿?” 这样啊,张诚咧嘴笑了。 “不瞒许掌柜,这些泥叫儿就只是我娘带着我做的,倒是也做不了多少。但是许掌柜你说敞开了订货,那就不知道大概这个敞开了是多少呢?” “这个,我也没有准数儿,我想,如果可以,一年我可以吃下50万个。”许掌柜犹豫不定的说,这个犹豫,犹豫的不是自己能买下多少,而是不能确定张家能供应多少。“如果小哥儿能把秘方给我,我可以开设一个作坊,和小哥儿分账。” “50万呐,这倒没多难,但是我得准备一下”张诚沉思片刻,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许老板傻傻的看着这个娃儿,“你知不知道50万是个多大的数目?”老板心里想。 “50万,一个月给您个,一年就是48万个,稍微努力一点,也就差不多50万个了。”张诚看出老板的不确定。“50万个泥叫儿,也就是100万钱,在这个集镇上,这可是个大生意了。”张诚笑笑说,“许记商行,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商行啊!” 许老板有点呆,没想到这孩子算术还很好。 “先看看我这次带来的货吧。”张诚打开包袱皮儿,里面是一些泥叫儿,和上次订货是一样的,额外还有一个更小的包袱。在老板的注视下,打开这个小包袱,里面也全是泥叫儿。 “这100个是新款。”张诚说。 新款的泥叫儿是烧制的陶器,更结实,不会遇水即化。张诚把一个泥叫儿扔到眼前的一个水盂里,泥叫儿先是浮在水面上,慢慢浸了水,就沉到水底,老板看着诚哥儿的动作,很不解。隔了一会儿,诚哥儿把泥叫儿从水里捞出来,甩掉水分,放在水边吹一下,婉转的鸟叫声响起。 老板有点吃惊,接过泥叫儿看了一遍。 “不是泥的?”老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新的泥叫儿一样色彩艳丽。“这是陶?” “是陶。” “这个价钱?” “许叔叔你一直照顾我家生意,当然不能卖贵了给你,如果你买这种,就还是五个钱两个,要多少有多少。”张诚淡定的说,就好像是卖一块糖给对方一样。 明明成本更高,但是一分钱都没加。许老板也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张诚这是以快速迭代的方法,迈过了泥叫儿这一个简单的门槛,陶叫子比泥叫儿难度更大、成本更高,但是只要量大、只要独家,张家就能独占这个生意,许老板不禁佩服起这个小小孩童。 “许叔叔你觉得呢?” “当然、当然,那么我们下次就定这个?” “可以,不过你要这么大量,下个月我们先定1万个,然后我再逐渐增加产量,我估计三个月后,我就能保证每个月稳定供给你4万到5万个。”张诚说。 产量、稳定、供给是什么意思,许老板没听过,却大概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的好的,没问题。 “但是……”张诚说。 许老板一惊。 “许叔叔,如果要那么大的产量,那我就不能再到集市上给你送货了,许叔叔你得派车自己来取。”张诚说。 “那是自然。”许老板放下心来。 “还有,有些材料许叔叔你得给我提供,1万个泥叫儿,得给我100斤炭黑、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白色颜料各20斤,不要石块,许叔叔你研磨成细粉给我送来。哦,还得有100斤鸡蛋和……100只毛笔——蒙笔,100支蒙笔。” “还有,许叔叔你要做一些包装盒子来,大概三尺的盒子,里面打上100个格子,一个格子里我给你装2只泥叫儿,个泥叫儿,你得做这样50个盒子。这样点货清楚,也不容易损坏,你给咸阳总行送货也方便得多。”张诚侃侃而谈。 许掌柜真的是吃惊了,这孩子的侃侃而谈,条理清楚,计算也极明白。这孩子的算术,自己商行大多数伙计是比不上的。这份条理和镇定,就更是难得。 “没问题,”许掌柜说,然后微微一笑,“诚哥儿你说的这么清楚,相当于把秘方儿都给我了。”这是说那些颜料、鸡蛋,包含了很多商业信息。 “这算什么秘方,这不都是一眼就看清楚的?说白了,这个泥叫儿不过是个手艺,值两个钱的不是这块泥巴这点颜料,而是手艺。”张诚微笑。 “诚哥儿说的,是这个道理。”许掌柜心服口服,不再把眼前的孩子当成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和自己完全平起平坐的成人。 就这样说定了。 在回村的牛车上,母亲小声的问张诚,到底和掌柜的谈了什么,张诚转着手里那一串钱,微微笑着“没什么,和许掌柜谈了笔生意,回村咱们再说。” 我,航天专家张诚,来到大秦,第一个制造业项目,居然是玩具。张诚在颠簸的车子上想着,又自嘲笑一笑:好歹,这个泥叫儿的空气力学原理和火箭引擎的原理也有几分相似…… 当夜,张诚躺在床上,摸着黑和母亲把整个方案说的清清楚楚,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清楚的讲给母亲,要母亲牢牢记住。在黑夜中,母亲几次发出惊叫和欢呼。 第11章 共同致富 第二日一早,母亲就带着张诚去找村长。 村长老魁叔早年从军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老魁叔的残疾,做不了太辛苦的农活,但是家里儿子多,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因为老魁叔从军杀敌有功,是个上造的爵位,家里有2顷地。又因为老魁叔在军队中曾经管理过一个小伍,随大秦的军队征战过几个国,见过世面,说话做事都有条理,因此老魁叔做事公道、说话有人听,做了这几年村长是人人信服。 “张黑家的,吃了没?”一大早张王氏走进村长老魁叔的院子,老魁叔赶紧迎出堂屋,就站在院子当间儿和张王氏说话,客套的问吃了没。这倒是几千年不变的中国式寒暄。 “吃过了呢,他老魁叔,不,村长,俺今儿上门是有事儿找您商量。”张王氏站定,礼貌的对村长说。 “哦,家里粮食还够吧?不够的话,回头让我家四儿给你送两袋子粟过去……”老魁叔说,“那是要找人帮忙种地?可眼下已经是农闲了……” “家里倒是不缺什么,就是,有一宗生意,要请村长帮着筹划一下。”张王氏微微低了头,回话。 事情很简单,和许氏商行签了新的契,一年之内完成50万个泥叫儿的生意,这个订单张家母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完成的,张诚思量了一下,眼下有泥模具在手,生产速度倒是很容易提高,但是烧制、彩绘这两道工序,就不是自己母子能忙得过来的。所以找村长来召集全村的妇人和孩童一起帮忙,还要请壮丁帮着造几口窑来烧陶。 当然,这些都会给工钱的。 “一个窑我家出500个钱,要请村长帮忙组织村上的汉子们帮着我们娘们儿这几天搭4个窑来,然后帮着诚哥儿捏泥叫儿画花样,捏泥叫儿用小孩子们就行,画花样儿要妇人们帮忙,小孩儿们是做10个泥叫叫给1个钱,妇人们是画4个泥叫儿给1个钱。三天一结账。”张王氏示意诚哥儿把泥叫儿递给村长。 村长看着手里的泥叫儿。简单的估量了一下。“这是好事儿啊,这叫什么帮忙,全村的人家都要感谢你们娘儿俩呢!”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这个作坊就在张家的院子里。 五天以后,四口窑就在院子西墙外立了起来,第一次窑火烧起,馒头窑就变得坚固了。第一次烧窑是试烧,但是烧成的泥叫儿效果也很好。因为是直接在柴火里烧的,张诚还不懂用匣钵隔火烧的工艺,柴草灰落在泥叫儿上,把泥叫儿熏得漆黑。窑温完全降下去以后,张诚进去把泥叫儿取出来,捏在手里看,因为没有釉,这些泥叫儿看上去黑黢黢的。不过涂了用蛋清胶调和的颜料以后,就会变得光亮亮了。 百十个女人各自搬了小板凳、木墩子,坐在当院排成一排排。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空碗。 张王氏站在院子中间,给妇人们示范如何调和颜料,如何给泥叫儿上颜色。涂色这个工作,已经被张诚设计成一个简单的流水线,有人负责给小鸟全身涂黑,每一个妇人都只负责画一种羽毛颜色,点眼睛的也有专门的人。5个人一组,在小流水线上就能完成一只鸟的涂饰。涂好颜色的鸟儿,放在长条木板上搁在院子里新搭起的一个简陋的草棚子里,等到阴干就可以直接装箱。 这是后世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模式,张诚还不知道的是,在大秦,军器监制造弓弩,也用了这样流水线的模式。这种流水作业的好处是,效率高、出品稳定。缺点就是,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人,都无法掌握全部技术。 妇人们并未经历和商行签约的环节,所以对制作泥叫儿具有什么意义,并不了解。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份工作,看得出,所有人都木然的学着如何描绘花纹。 孩子们则是被张诚带到一间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堆已经准备好的软泥,小孩子们每个座位前有一套泥模,软泥塞进泥模一压,在泥模的两个孔洞中插入芦苇管,两根芦苇管相撞的时候,摇动一下苇管,让空腔更大一些。然后抽出苇管,打开泥膜,把做好的鸟儿放在眼前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木板排满以后,就抬到院中的凉棚中阴干。 成型工艺是核心秘诀,但是相信这些孩子们并不会看出其中端倪,也就没有办法泄露其中的秘密。至于彩绘,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人工,并不存在任何秘诀。 小孩子们对捏泥巴却没有任何抗拒。一些孩子把自己浑身弄得像泥猴一样,也有孩子很谨慎的不让泥巴弄到自己衣服上。但是显然大家很开心。只是随着这些工作不停的重复,孩子们渐渐开始疲倦。 “我的第一批工人,居然是童工,”张诚一边在孩子们中间翻模子,一边嘟囔着。 童工的工作不见得就是沉重负担损害身体的,这种简单重复的工作,损害的是孩子们的心灵。过早的进入一个机械化生产的时代,就容易被机器异化,从此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儿童。 更何况,虽然说这些孩子翻制10个泥叫儿,就给1个钱。但是这些钱最后一定会被他们的父母收走,和那些妇人不同,妇人们还会有因为每天多赚几个钱所得到的满足和快乐,这些孩子将不会从这种报酬中得到任何满足。 烧陶工艺当然需要技术,不过其中的技术也不是张家母子掌握的,只能摸索着来。烧窑的活儿额外交给外面的男丁们来负责就行了。 一番计算下来,张诚估计了一下,连柴草带工费,占总售价的不到2成。自己母子大概能有8成左右的净利,这生意美得很。 这个全村最冷清的小院子,一下子就变成全村最热闹的小院子。 除了给钱,画泥叫儿的时候要用蛋清调制颜料,但是蛋黄却不会用到。张黑家的把这些蛋黄在沸水里煮成蛋花汤,加一点盐。用碗盛给在这里工作的妇人和孩子们。虽然还不能保证每人吃到一个蛋黄,但是这一碗汤的美味,还是让很多人称赞,乃至夜里躺在床上都会回味。 当三天后,张王氏开始给院子里的妇人孩子派钱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安安静静的。 400个钱派下去,妇人们一个人都只得了四五个钱,小孩子们得了2个钱,但是这些钱被捏在每个人手中,每个人都安静的不吭一声,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50个钱就能买1石粮食!一个女人做一个月工,就挣下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娘们儿孩子们可比村里的汉子们还有用了! 每个人就此相信,跟着张黑家的画这个小鸟儿,确定能拿到钱。3天能拿一次。这钱并不多,但是不需要流汗、不需要自己家出钱出物,就只是坐在这里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画一点泥叫儿,三天就能拿一次钱。还有比这更美气的事儿吗? 几天之后,张诚不得不另外花钱,在小院外几百步的地方挖了一个厕所。上百人的方便,实在是太麻烦了。远远望着那个旱厕,张诚捏着鼻子想,“这下肥料也有了。” 10天之后,商行的车来了,带走了3000个泥叫儿,留下一-堆制作好的木箱子。 第一个月,诚哥儿给商行交了1万5千个泥叫儿。并且托商行的伙计通知许掌柜,下个月就能交3万个,1年完成50万个没有任何困难。 第12章 童工和棒棒糖 铜钱是注定到不了孩子们的手里的。就好像张诚这段时间靠泥叫儿赚了好多贯铜钱,但是都被母亲收走了。当然,张诚相信自己需要钱的时候,是一定能从母亲那里拿到钱的,多少都行。但是要自己身上揣着很多钱,母亲一定不放心。 在后世,几乎没有小孩能自由掌管自己得到的压岁钱。 在下一次商行来取货的时候,带来了一些饴糖和干果。 饴糖是麦芽糖。装在一个带釉的陶罐中。这样一罐麦芽糖,要两百钱。算是极昂贵的奢侈品。 用两根麦秆挑起一团麦芽糖,在半液体的麦芽糖滴落之前,两根麦秆不停的搅动拉伸,麦秆绕来绕去,麦芽糖一次次拉成丝再绕成团,在这种缠绕的过程中,麦芽糖逐渐混入空气,颜色从蜜色逐渐变成白色,最后在麦秆上形成一个半凝固不再流淌的球,张诚把这个麦芽棒棒糖放到嘴里——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品尝到甜味。 看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张诚随手把这个自己含过的棒棒糖塞到离自己最近的男孩嘴里,这个叫赵三球的男孩是个很壮很活泼的孩子。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咂了一下嘴,当时就呆住了。张诚把这根棒棒糖塞到他手里,说“给每个人都舔一下”。这么多孩子舔一个棒棒糖,有点恶心。张诚是不会去舔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但是自己舔过的棒棒糖给别人舔一下,却没啥心理负担。 小村的孩子们还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棒棒糖很快就到了下一个女孩嘴巴里。这个女孩叫赵杏儿,是三球的妹妹,杏儿有很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就变成弯弯的两个月牙,杏儿舔了一下棒棒糖,一下子就安静了。 每个孩子都舔了一下棒棒糖。所有孩子都沉默,瞪大眼睛,等着棒棒糖再次轮到自己手边。 “这是棒棒糖。下面我给每个人粘一团,大家学我的样子自己来拉这个糖,人人有份。”张诚把一捆麦秆分发下去,每个人拿了两根短短的麦秆。 用木勺把麦芽舀到一个木碗里,让孩子们自己用麦秆来挑这个麦芽糖,孩子们的手法很生疏,有的人挑的多一点,却会滴落到地上。有的人会挑的少一点。那些滴落的,张诚让孩子重新挑过。 看着孩子们专注的挑动那些麦芽糖,拉丝、缠绕,再拉丝,再缠绕。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 “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做泥叫儿,最后挣到的铜板都交给了父母,你们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所以这样,你们以后每天到这里来,一早来的时候就可以得到这样一颗糖,只有每天早上有一颗啊!”张诚强调说。 每个孩子都点着头。 赵杏儿很聪明,棒棒糖卷得很快。卷好后,在舌头上舔了一下,眼睛变得明亮,然后马上跑出屋子去,和在庭院中画鸟儿的母亲一起分享这个棒棒糖,讲这个棒棒糖的做法。张诚从门缝里看到庭院中的女人都艳羡的看着杏儿的母亲,夸赞杏儿懂事儿,杏儿母亲也只是舔了一下,就把棒棒糖还给杏儿,让杏儿自己吃,杏儿蹦蹦跳跳的回到翻模的房间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弄着手里的棒棒糖。张诚瞥了一眼这个叫赵杏儿的小女孩,她长得很秀气,笑起来很好看。 玩这个棒棒糖要花掉很多时间。但是孩子们很快乐。张诚也不觉得孩子们在玩乐上化这么多时间就是浪费,这道翻模的工序本来就不难,工作量也不大,没必要把孩子们弄成流水线上的牛马一样。 张诚收起陶罐,放在房间一个干燥的角落。这个时候,三球忽然说“这个像蜂蜜”。 “蜂蜜?” 嗯,在西面的树林子里就有蜂窝,我弄到过一个蜂窝,里面的蜜糖就是这个味道的。三球说。 “那次三球你被蜜蜂咬了,脸肿的像大狗熊一样!”就有孩子来揭三球的老底。 张诚关心的确不是这个,“那面的蜂窝多吗?” “西面的林子里,蜂窝还是挺多的。”,就是如果你去摘蜂窝,他们会咬人。会把你的头咬的跟狗熊一样!孩子们乱糟糟的说。 张诚有一个想法,说:“改天带我去看看”,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想法,最终总要看看才能知道可行与否。 吃过棒棒糖,孩子们把舔干净的麦秆拿去继续给模具中的泥胚穿音孔,这也算物尽其用。 做好的泥胚要整整齐齐的摆在木板上。张诚就用这个教孩子们数数和算数。有些孩子笨一点,数都数不清楚,但是有的孩子就机灵的多,两天不到,杏儿就连乘法口诀都背会了。 要想找到自己的未来,身边还是需要一些聪明的伙伴的。张诚看着聪明伶俐的杏儿,和叽叽喳喳的满屋子孩子,心里想。 庭院里的女人们是从来不会安静的,画鸟儿只需要用到手,不需要用到嘴,所以家长里短的各种八卦不断。 在制作间里的孩子们也从来不会安静,四岁的张诚因为能给大家分钱分棒棒糖,自然成了这群孩子的王,在玩一样的翻模过程中,张诚嘴也不闲着,有时候会讲一些故事,有时候会讲一点计算的方法。就用着满地的泥叫儿,开始最初的加减法计算。 但是讲生活常识的时候,张诚就不灵了,孩子们经常纠正张诚。 “诚哥儿你没种过地,撒种子的时候要这样,抓一把种子斜着往高抛,这样撒的又均匀又快。一家人撒一天,种子就都种下去了,等下雨的时候,过几天就发芽了”一个孩子显摆着自己的农业知识。张诚痛心疾首。地不是这样种的! 但是显然,自己是没法说服这些人的,无论是孩子还是外面的大人们,他们都坚信,播种就是要这样漫天挥洒,这样又省力又有效。要教育他们,唯一的办法是证明效果给他们看。 这一年的冬天,张诚母子再没有下过山,所需要的一切,自然都由山下的商行给送上来。到了年底的时候,村子里每家都靠妇人多挣了几百个钱,这个年,整个小村过得格外富足。 制作这些泥叫儿,当然用不上农人们所有的时间。实际上只要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完成全天的定量。不耽误女人们回家给全家人做饭。也不耽误这些孩子帮着家里干一点杂活。 张诚找了个时间跟着三球和几个孩子去西面的林子里看蜂窝。确定不是马蜂,是野蜜蜂,张诚小心的看了在一个树杈之间夹着的一个蜂窝,蜂窝挺大,蜜蜂进进出出。这附近的蜂窝确实不少,一路上约略看过去,有二十几个之多。但是冬天了,眼下也没法拿这些蜂窝怎么办,不是动手的机会。张诚只是记住了这件事,回去慢慢想办法。 第13章 妈,羊死了! 泥叫儿这个生意让张家收入稳定下来,有了钱,张诚家里今年养了一些鸡,几只羊。 张诚现在经常有鸡蛋吃。不是给村民们吃的那种稀薄的蛋花汤,是真正的煮鸡蛋,新鲜的煮鸡蛋。母子两个也开始有羊奶喝。虽然母亲经常嫌恶羊奶太膻,但是张诚坚持说这些羊奶是好东西,总是强迫母亲喝一大碗下去。 肉是很少吃到的。偶尔山下的商行会送一些咸肉、腊肉或者肉干过来,这些煮到粥里吃,算是有荤腥了。但是因为能吃到鸡蛋羊奶,张诚母子在张诚四岁的这一年,身体是明显的健壮丰盈起来。 秦人喜欢养羊,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像诚哥儿这样为了喝羊奶,而是为了用羊的肉、羊的皮。 这个时代的衣服是丝和麻做的,官人们才能穿丝绸绢帛,平民只能穿麻衣。麻衣是没法御寒的,春夏秋还能勉强熬过去,到了冬季实在是不行。 “棉花,这玩意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有……”张诚苦笑。棉花是来自埃及还是来自印度来着,记不清了,总之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东西,在秦国要想过冬,能穿的就只有羊皮。男男女女都穿了一件羊皮袍子羊皮裤子,陈年的羊皮脱了毛,磨得锃亮,混杂了不知道是人的油脂还是羊的油脂。 纺织品和羊皮都不充足,大多数人一生只有一套衣服,一套羊皮。甚至一些人家都匀不上一套衣服。 不过可以猫冬。 高奴县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浮出土层的煤块。农人捡回去点着,放到陶盆里就是一个炭盆,冬季用来取暖,没有衣服的人就可以在炭火的温暖下熬过难熬的冬天。烧煤取暖,在床上铺上干草,躺在里面,也就暖暖和和可以睡一觉。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被。穷人家更没有被褥这一说,干草就是最好的保暖用的材料。天晴的时候,把干草堆在院子里晒去潮气,晚上就睡在草堆里。 这里的煤很多,树林里、草丛里、道路边儿上,随处可见黑色的碎块。农人带着筐捡拾做燃料和用来取暖,这里的人何时何地开始认识煤、了解煤的用处的,张诚无由了解,只能猜测这是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自然而然增长的知识。 煤产如此之丰富,张诚一度以为这里是后世的山西,他印象山西是一个拥有极为丰富的煤的地区,但是山西也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地区。不过在先秦时代,山西是晋和赵国的疆域 煤块是个好东西,煤是工业的粮食,有了煤就有了最基础的能源,在蒸汽机里,煤产生的能量能推动钢铁巨兽…… 当然,如果有石油就更好,张诚所熟悉的很多引擎,都需要燃油作为燃料。 这一年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家里添了鸡和羊,央求村里的男丁帮着在庭院一角盖了一个羊棚。羊棚比人住的屋子要简陋的多。但也是有墙有门有屋顶。这样冬季也能给鸡羊御寒。太冷的天里,还要往羊棚里送个火盆,免得羊冻坏了。羊也是很娇贵的动物。 这些羊儿养的很壮,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要杀上一两只羊来过年的……也可以做两件新的羊皮袍子。 满心满愿的算计着未来的时候,未知的意外比未知的未来来的更快。 某一个寒冷的早上,母亲发现羊棚里的羊和鸡都死掉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怀疑是谁下毒或者用邪术弄死了自己家的羊。 张诚不信这个村子里谁家和自己家有那么大的仇。进到羊棚看的时候,发现几只羊东倒西歪的在地上,身体已经发硬了。鸡和羊看起来死的很自然。不像是受到过惊吓,身上也没有外伤。一边检查这些尸体的时候,张诚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忽然想起一事,看到羊棚中间那个已经熄灭的火盆,大惊。连忙跟头把式的往屋外奔逃,踉踉跄跄直接摔倒在地当间儿,这一下把母亲吓坏了,忙过来看。 张诚深深呼吸几次,觉得自己的头不晕了,刚刚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急忙站起来,把羊棚的门拉开,然后拉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屋中,要母亲把屋子里的火盆都端出去。 巨大的恐慌弥漫他的内心。 这尼玛是煤气中毒。 燃烧不充分的煤块,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浓度高,足以杀死两母子。如果煤块充分燃烧,而室内密封足够好,就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如果浓度高,两母子就会窒息而死。 所以需要一个更好的供暖系统,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两个小时以后。张诚回到羊棚里,把死羊死鸡拖出来,就在当院割断了它们的咽喉,但是因为鸡和羊都死去太久,没有及时放血,血流的不多。 这种死去太久的羊皮也不好剥。费了好大事儿,两母子才处理好羊皮和鸡毛。 鸡和羊都斩成块,吊在树枝上风干。女人们来这院子里干活的时候,都很吃了一惊。 “是碳气,把这些羊熏死了。”张黑家的说。 有人听说过碳气,于是彼此小声交流着碳气的危害和恐惧。一些人开始恭喜张氏母子福大命大。 “算是命大吧!”张诚说:“这些羊,我们母子也吃不下它,等下各位阿婶回的时候,每户分一点走吧,给家里娃儿们炖个汤喝”。 紧接着,张诚就放下翻模间的事儿,让娃儿们自己去工作,张诚跑到村长家,央求村长帮家里重修一下房子。 修房子是大工程啊。 “我有钱。”张诚说。“在院子里再起一幢屋!” 这个时代有版筑房,有土坯房。版筑漂亮耐用,土坯房多少有点潦草。但是土坯房建造简单廉价。 新的房子是三间土坯房。从打土坯、立柱、上房梁到覆瓦封顶,全村帮忙也要七八天时间。一个简易的木框,软泥掺和了干草,塞在木框里成型,晾干就成了土坯,房子四角立起柱子,土坯垒砌成墙留出门窗,上梁和檩子椽子,就搭成了房屋的样子。屋顶再苫盖上甘草,就是一栋新房。 土坯房怕雨水,隔不了几年就得翻新,经常还需要修修补补。不过张诚也没打算在这个土坯房里久住,过不几年,张诚相信自己家里会有一栋砖瓦房的。 许氏商行从山下送来了羊肉和一些贺礼,房子上梁落成的这天,张氏母子又请全村人吃了一次流水席。 人人夸赞张氏母子慷慨豪爽。 新房子设计了夹墙和火炕。张诚亲自指挥设计的烟道。生火的炉子没放在厨房,而是放到了屋外北面的墙外。在这里生火,火焰和热气穿过整个北墙。再从烟囱上绕出去,这样整个墙和土炕就都暖和起来。而燃烧的气体不进入室内,也就没有碳气中毒的风险。 火炕和火墙,张诚以前听说过这种东西,自己却没有真正体验过,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原理,指导人用土坯搭出烟道来,每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很多人家还是睡在地上,张家在屋子里弄个炕出来,人人都觉得怪。 等到第一灶火生起,火墙和火炕就被烤得暖和起来。张诚摸着火墙,确定这一个冬天,母子两个再也不会有冻疮了。村里的女人们到张家来串门,体验到火墙火炕的好处,都回去跟家里的男人们说,家家户户都准备,翻修房子的时候,要弄一个火炕出来,也有男人们找张诚,询问火炕的弄法,张诚找了几块剩下的土坯,就地摆弄起来,说明地上的烟道是怎么排布,烟道上面的炕面是怎么搭砌,这样才能又暖和又不会塌掉。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张村流行连炕灶。 有村民学会了捏泥叫儿和画花纹的方法,偷偷和许氏商行的伙计联系,要一个钱一个卖给商行。伙计接过来吹一下,听了那温吞的声音,鄙视的笑笑,把泥叫儿还给村民。在交接货物的时候,伙计把这事儿说给张诚。张诚笑笑,说“这都是难免的事儿。”没去问是什么人在偷卖这个泥叫儿,也告诉伙计不要声张此事,免得那家人在村里不好做人。实际上,张诚从没把泥叫当成是一个正经生意,这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早晚会被人仿冒。就算自己还有办法在这泥叫上翻新添上点花样,也没什么意义。 事儿被许氏商行掌柜知道,许掌柜沉吟良久,击一下掌,赞道:“这个诚哥儿人品了得!” 但是这事儿终究瞒不了所有人。很快就被张村村长老魁叔知道,魁叔思量良久,悄悄找到那个偷偷仿制泥叫儿的人家,拿走了所有泥叫儿,第二天一早,敲铜召集全村的人聚齐。老魁叔细讲了泥叫儿生意的来龙去脉,讲了某一日张黑家的登门来商量如何让全村的女人和孩子都参与制作泥叫儿,每家人因此得了多少钱,全村因此得了多少钱,“张黑家的和诚哥儿,要是需要人手,不能从山下买奴隶人吗?为什么一定要每家都出女人孩子来做这个活计。还不是乡里乡亲照应大家,让家家都多一份营生,让日子好过一点?你们个个家里因此一年能多收一贯多钱呢,一贯钱啊,就是百多石的米粮,让全村家家户户都多出百多石的米粮,这是多大的恩德!我这个瘸子,身体不全之人,我也种不得地了,我女人和张黑家的学画那个泥叫儿,就让我这个废人有一碗饭吃,这是恩德啊!老汉我感念这个恩德!” 张黑家的扭捏地站起身来想要谦让行礼,老魁叔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 “可是我们村子,有人不感念张黑家的还有诚哥儿给大家的恩德,偷师学艺,要仿造诚哥儿家的泥叫儿。还要贱卖给商行!”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猜测是谁做这么下作的事儿。 “是谁家的,谁自己清楚,我问过诚哥儿,诚哥儿是个大度的娃儿,要我不要揭破这事儿。那我就不讲出来了。不过大家想想,你贱卖泥叫儿,你能带着这满村的乡亲们一起做事吗?你家的泥叫儿卖出去,这全村人一家一户一年一贯多钱的生计就要断掉了!你以为你是抢了诚哥儿家的生意?你抢的是这张村上上下下几十户人锅里的米粮!你要是真做出这事,你就是我张村的仇敌,这张村必然容不下你,你全家老老小小就没法子在这张村活人了!你想过没有?你们想过没有?” 全村皆惊。 没有人如魁叔这样想过问题,但是这么一想,就个个惶恐。纷纷看向张诚母子。 魁叔翻开一个小布包袱,把里面的泥叫儿撒了一地,然后一脚一个把这些泥叫儿碾个粉碎,忿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诚哥儿和张黑家的不追究,我老魁也不追究。若是咱们村子再有谁起了这个贪念,要私卖泥叫儿,坏了诚哥儿家的生意,那就是我张村之敌!” 张村之敌!村民们跟着喊起口号来。张诚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样做。 老魁叔珍重的搬来一个酒坛子,打开瓮口,抽一把小刀在自己指尖一划,滴一滴血在酒里。“今天我们张村的人,立一个誓来,张诚和他娘对我们全村有恩,我们张村要互相扶持,永不坏人家的生意!”村民们纷纷走上前用同一把刀割破手指滴血。张诚走到酒瓮口,捏着刀,嫌恶的看着这么多人用来割血的刀,这刀不会传染什么吧?但是气氛到这里,也确实躲不开,小刀在指尖一划,挤出几滴血来,滴到瓮里。觉得好疼,觉得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老魁叔拿出一只碗,倒出血酒,喝了一口,大喊一声“有如此誓”。第二个人接过去喝了一口,一个一个村民用同一个碗喝这一碗融了每个人鲜血的血酒。 只喝了一口。又酸又腥,只觉得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味道酸苦,还是血的味道腥臊。 这个时候,满村人都不知道,这一次滴血为誓,改变了小村的命运。 第14章 带根棒子去种田 秋上啬夫再来张村催收税款的时候,张诚家里足量缴纳了米粮和刍稿。这些米粮和刍稿都是张家用铜钱从村里人家买来的。之所以选择买粮食抵税,而不是拿铜钱折算,是不想被啬夫盘剥或者再起口角纷争。 之前一脸邪笑的啬夫看着张家缴纳的粮税,脸色铁青,哪怕用最严苛的称量,张家的税也不少分毫,看着张家新起的大房子和新起的院墙,啬夫不知道张家是怎样在一个夏秋就发达起来的,脸色变得铁青。 张诚知道这个啬夫不怀好意。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大秦的官吏各不相同,有集市上税吏大叔那样恪守本分遵纪守法的,也有这个啬夫这样到了乡下就变得嚣张跋扈的。来日方长,相信自己现在开始,已经能渐渐的掌握自己家庭的命运了。 这一年的冬季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张村因为有了泥叫儿这个小手工业的原因,整个村都过了一个富裕的年。但也仅限于此。农闲时间做点泥叫儿,补贴了全村家庭的收入。过了年,农忙就开始了。 往年的春耕,张诚家里的地就只能靠母亲一人。今年因为张家母子把泥叫儿这个生意分享给了全村的女人孩子。所以今年的春耕,张家这一顷半田地,就有很多人来帮忙。一些邻居明确说是要先种完张家的土地,才去种自家的地。 但是看着来帮忙的众人也只是像母亲一样在地块里散步一样的随便撒种,张诚还是坐不住了。5岁的张诚不得不亲自下田开始自己第一次农事。 秦国其它地方的农耕技术是什么样的,张诚并不知道。但是张村的耕种实在是过于儿戏,过于靠天吃饭。以张诚所见,这里的农业差不多就只有烧荒、撒种、等收割和打谷这几件事。没有耕地起垄,没有施肥、没有除草。所以虽然每户人家有差不多一顷地,最后收获的粮食总是不怎么够吃。 张诚觉得,大秦的农业不应该这么粗糙,至少应该有耕犁,不过他也不确定,因为也没看到谁家有耕牛。在去县城赶集的路上,看到过牛,却都是用来拉车,没有用来耕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在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历史书里似乎讲到了汉代的曲辕犁和铁制农具。不过此刻是秦国,而且是秦始皇还没有一统六国成为秦始皇的秦国,那么农业这么落后和粗糙还是有原因的吧? 张诚让母亲给自己缝了一个麻布口袋,像书包一样,有一根背带,斜斜的挎在肩膀上,口袋就在小腹的位置,里面装满了谷子的种子。这是去年母子两个人筛选出来的饱满的籽粒。他右手握一根尖木棒,左手抓一把种子,在田地里散步一样走过去,木棒在土地里戳一下,戳出一个孔洞来,然后随手把几粒种子投进孔穴,随即用脚把旁边的土踢到这个孔中,覆盖掉种子。就这样一路走过去。一天的时间,张诚这种点种法的耕作,也只覆盖了很小一个地块。母亲只以为孩子在游戏,没有人注意这里。张诚也无意试种更多的土地,就只这一小块就够了。然后在这个地块旁边,把木棒插在那里,大声说“阿娘,我种完了!”。没有人在意这块地是怎么种的。大家也只以为这孩子和成年人一样是随便撒种。 撒种的方法还是过于随意,种子没有覆土,发芽率就不高,播撒出去的种子还有可能被鸟雀吃掉。所以这个时代的田间,远没有后世的农田那么茂盛。 张诚也不确定自己的点种的方式就是正确的,按理说应该用犁铧起垄,然后用耧播的方式下种,效率更高,出苗效果也会更好。但是这个村子里也寻不到犁铧,就算有犁铧也没有牛马,自己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没办法去学人家扶犁耕地。再说,这块地上几千年来都没人使用犁铧起垄,自己弄那个,岂不是惊世骇俗? 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诚一直小心的隐藏自己穿越的身份,务求不要暴露出自己超过这个时代平均水平的知识和能力。所以在发家致富上虽然张诚可以拿出无数手段,最终选择的却只有一个泥叫儿。在耕作上,虽然张诚有把握把粮食产量翻个几番,但是在眼下自家粮食还够吃的情况下,就只想做一点小小的示范。木棒点种的方法可以说是孩童游戏或者巧思。点种覆土想必能让出苗率有所提高,自己播种的地块虽然不大,但是还是具有一点代表性的。如果出苗率能够提高,也能分辨出这块田地的不同。木棒插在这里做一个标记,一切还是等出苗的时候再说吧? 农业是所有行业里发展速度最慢的行业,虽然它和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但是一方面是耕种收获的周期太长,无法立竿见影,另一方面,是涉及到粮食,太多人没有试错的勇气。 后世有试验田,试验田的意思就只是用来做对比实验的,这种试验田并不追求具体地块的温饱,而是寻找高产的方法。但是试验田的思想距离普通农民太远,只有农业专家或者拥有大量土地的豪绅,才可能为了提高产量拿土地做实验。寻常百姓哪来的这种勇气! 农事是乡村最重要的事,春耕之后,张村的人要去岇上祭神祈福。岇上在距离张村不太远的一处塬上。据说那里是古代帝王所建的城池。对这些话,张诚是不信的,古代帝王,张诚知道的古代帝王,要从现在这个时代开始,从秦始皇开始。可是这位今年还没有自称帝王呢。 乡民顺着山间的小路,向那处塬旖旎而行。在绿意盎然的山间,很有情调。如果张诚还是后世的那个张诚,是一个壮年男子,是那个火箭引擎工程师,那他一定会觉得很有情调吧。但是此刻他只觉得疲劳。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走这么远的路……太折磨了。不能坐车吗?不能驾驶直升机吗? 张诚永远会觉得这个时代并不适合自己。自己内心中还是很喜欢舒适的现代生活。 走近了,才发现所谓的岇上,果然是一座古城。虽然城墙已经倾颓废弃,屋舍多年无人居住也倾塌,但还是能看出这里依稀就是一座城市。一座真正的城市。 当然,这座城市远比后世的城市要小得多。但是有城墙、有屋舍、看起来能有数千人居住规模的聚落,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了。这城市虽然已经废弃,但是城中的祭台却还很完整,从祭坛上的痕迹看得出来,附近村落千百年来都有人在使用这个祭坛。 村里的长老换上整齐的衣服,在祭坛上做着各种仪式,看起来是祈愿丰收。张诚却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猜测这座城是什么时代的。 比秦更久远的一座古城啊!这座废墟到处都是这岁月的痕迹。这是什么时代的城市呢? 成人们在祭台旁做着祈福的仪式的时候,张诚已经悄悄的溜号,开始在古城里漫步了。 整座城基本上是夯土的建筑。但是城中散落着一些雕刻着人脸图案或者鸟兽图案的石柱和其它建筑构件。在一处石墙的缝隙里,张诚甚至找到一块打磨光滑的玉佩。张诚伸手抽出那块玉佩,很光滑、很温润,有一种粗朴的古意。张诚对文物没什么见识,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赶紧揣在怀里,还想寻找更多的时候,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传说这里就是黄帝的帝都,后来舜禅位于禹,这里又做过夏都,其后夏王迁都,这里就废弃了……” 张诚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行华服男子绕过一栋屋子的废墟,向这个方向走来。 “咦?这里有人?” 和乡民不同,这一行人衣着光洁,脸上手上也没有泥土灰尘。在这群人c位的两个人,一个是英武的青年,一个是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年。两个人腰间都佩戴着玉佩和长剑,而在他们身前身后的随从,每个人都腰间佩戴短剑,手中握持着长戈。 “娃儿,你住在这里吗?”英武的青年问。 张诚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卷木简,另一只手中握持一支很精致的毛笔。 “这是……蒙笔?”张诚怔怔的看着那支笔。 “咦,你还知道蒙笔?我就是蒙恬”英武青年说。 第15章 初见蒙恬大将军 蒙田?那个哲学家?张诚有点晕。 哦,不是,那个叫蒙田的是法国人,眼下这个人是蒙恬。发明了蒙笔的蒙恬? 张诚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了一个大人物,一个活着的大人物。 蒙氏在大秦是一个显赫的姓氏。 蒙家先祖蒙骜是齐国人,在秦昭襄王时来到秦国,庄襄王时投身军伍,累军功成为成为上卿。秦王政初年,蒙骜就成为秦国最大的军头之一。蒙骜的儿子蒙武在大将军王翦麾下以副将职务参加灭楚之战获取军功。蒙武的儿子蒙恬继承父祖基业,少年投军并迅速成为一代名将。蒙恬是这个时代军功赫赫的名将,常年率精锐秦军北征匈奴,蒙恬麾下的副将王离正是大将军王翦的孙子,而军中的监军则是秦王政的长子扶苏。蒙恬的兄弟蒙毅也同时做到上卿,并带兵护卫秦王陛下,蒙氏家族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蒙骜在世时。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在当世的地位履历一无所知,但是后世的历史读本中提到,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赵高曾经伪造诏书,逼死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蒙恬可算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冤种之一。 但是这些,张诚并不感兴趣。历史上的一切人最后都会死掉,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张诚就已经想的很通透。无非是这样死去那样死去,早一点死去还是晚一点死去。张诚对蒙恬的兴趣就只是在于——这是那个发明了蒙笔的男人,而根据许氏商行许掌柜的说法,发明蒙笔的蒙恬,是秦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至于这个将军到底有多大,张诚是不清楚的。 “蒙将军问,你是住在这里吗?” 看张诚发呆,蒙恬身旁的那个少年提醒他。显然,在这个废弃之城发现一个少年,两人都有些惊奇。 “哦,不是,我住在塬下面的村子里。”张诚说。忽然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于是举手加额行礼“高奴县公士之子张诚见过蒙将军。” “公士之子?”蒙恬立刻正色还礼。也赞叹这个娃儿机灵有礼。“你父在哪支军队里服役啊?” “先父五年前战死了。”张诚说。 蒙恬有些遗憾,秦军天下无敌,但军士却不是不死之躯,看到眼前这个军中同袍子弟年龄还小,可是他的父亲却已经几年前战死,不禁心中有怜悯之情。 “你是自己一个人到塬上来的吗?”蒙恬问。 “啊……不是,我们村子在祭祀,全村人一起上来的……”张诚说。 “哦,在哪里祭祀?带我过去看看?”少年跃跃欲试。 一行人转到祭坛那面。一路上,张诚惊叹这大秦军队的训练有素。所有护卫士兵都步调一致,几十个人行走起来却仿佛没有声音一样。一路上张诚贼兮兮的瞄着这些军士,看他们的装束、兵器、身上携带的装备,猜测这样一支军队是不是秦军平均水平。 这些士兵5人一组,虽然多数腰间都佩短剑,但是手持的武器却不一样,有持弩的,有持矛的,有持戈的,还有持盾的。看他们的队列,显然是非常有章法。持矛戈的走在前面,持盾的在队列外侧,持弩的在队列中央。每个人都很机警。蒙恬和那位少年显然是军士们保护的对象,他们在队列的正中心。 张诚甚至在每个士兵的腰间还看到一个金属水壶。应该是青铜所做吧。是一种青色发着金属辉光的扁壶,壶口是蒜头型,刚刚好可以用麻绳缠绕挂在身上。 原来这就是秦军,这是一支自带补给,可以长距离行军的步兵队伍。 张诚虽然有军伍生活经历,但是自己从事的是文职,很长时间都是做研究,对行军作战并不了解。不过看多了那支军队的风采,对步兵行动举止的气质还是能很好的把握。 眼前这一支小队,放到整个历史上都能算得上精锐——如果不考虑他们的武器的话。不过秦军的武器也还是很精良的,张诚看到每一支戈矛锋刃上都闪着寒光,弩的机扩也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看得出这些武器制作很精良,而且保养的很好。 张诚想起,在纪录片和博物馆中看到过关于秦代武器的说法,说商鞅时代建立了最早的军工流水线体系,采用物勒工名的方法来确保武器的标准化和质量。秦代的武器在当时是全世界最精良的,在中国历史上也几乎是巅峰的存在。 亲眼见到了秦代的军工生产产物和水平,张诚有一点小激动。 祭坛上,乡老们继续舞蹈吟唱: “丰年多黍多稌, 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 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在场的人中,只有蒙恬和他身边的年轻人知道这是《诗经·周颂》丰年一章。甚至连领唱的乡老,对自己所唱的这首诗的内容都不懂得,只是故老相传,一代又一代人在祈祷丰收的祭礼上都吟诵这一首诗罢了。 诗的意思是: 我祈祷丰年到来啊! 多打谷子多有余粮, 我们准备了又高又大的粮仓啊。 能够存的下丰年万亿收获, 粮食酿酒又甜又美啊, 酿酒要献给祖先来喝。 我们用美酒配合祭典, 请神灵讲给我们美好的收获!(九指神盖译诗经,不要太认真,译文是配合小说内容和情节调整的,准确的译文请参考余冠英等名家的译本。) 当蒙恬带着一队军士出现在祭坛前的时候,乡老们纷纷放低了声音。蒙恬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祭祀继续着,但是乡民们显然有些慌张。 祭祀结束,村长老魁叔过来见礼。“官长,在下是高奴县下河张村村长,上造张魁。”张魁平时走路一瘸一拐,但见到军士,却挺拔了身体,别有一股英气和威武。 “我是内史蒙恬。”蒙恬对眼前这个老兵的精神很满意,“刚刚见了这个小娃儿,他说你们是塬下面的村子里的。” “蒙恬将军!是的是的,小人是下面村子里的。”张魁可不是对蒙恬大将军一无所知的人,开玩笑,蒙恬大将军,主持大秦北方军务,军神一般的存在,在整个大秦的军伍中,蒙恬将军差不多是仅次于王翦大将军的人物了。 “在这里祭祀,是个什么说法?这个城是怎么回事?”蒙恬身边的少年问,蒙恬点点头,示意张魁回答。 “禀告将军,我们每年春秋都会上来祭祀,求乞风调雨顺的。这里据说是黄帝升天之城,在这里祭祀求乞丰收,最是灵验。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老魁叔说。蒙恬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能给大将军回话,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儿啊! “你说这里是黄帝升天之城?轩辕黄帝吗?”蒙恬身边的少年说。 “就是轩辕黄帝啊,我们村是张村,故老传说,我们张氏的也是出自姬姓,是轩辕黄帝第五子。” 蒙恬笑笑,拍拍老魁叔的肩膀“这么说的话,我蒙氏也出自姬姓,咱们祖上还都是轩辕黄帝呢!”老魁叔被蒙恬这亲昵的动作惊到,一动都不敢动。张诚听得有点呆,轩辕皇帝升天之城,那该是多么古老的遗迹啊,自己怎么从没听过?想到无数更古老的遗迹,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张诚就有一点发呆。 “带我们走走,看看这座城吧。”蒙恬说,随手指一下身边的少年,“给公子讲一讲这城的故事,这是公子扶苏。对了,刚刚这个小娃儿说他是公士之子,他父亲几年前战死了?” “是的,诚哥儿是我们村公士张黑的遗腹子,现在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老魁叔不觉得公子扶苏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忙着回答蒙恬的问话,张诚在一旁惊呆了。一天之间见到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这是什么运气,这两个悲催的家伙,齐聚此地,是因为什么呢?他们两个是历史着名的背运之人,不会给自己和村子带来坏运气吧?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本应继承秦始皇的帝位,成为二世皇帝,结果却在李斯和赵高的阴谋之下,被诛杀在外乡。张诚看着这个面带稚气的少年,想一想再有12年秦始皇就会死了,然后扶苏就在同年死掉,包括这个蒙恬,也在同年死掉。敢情自己今天是和两个死人聊了半天,真是晦气! 路上,蒙恬一边听老魁叔介绍这一带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一边问老魁叔和张诚家里的生计情况,老魁叔伤残退伍生活有无困难,张诚母子作为公士遗属,生活有无困难,地方上有无刁难。还一并问清张村具体方位,表示改日要去村上看望村里的老兵们。 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冷酷狠绝杀人如麻的武夫,更像是一个温厚多情的文人。然而张诚对军事历史的了解比对一般的历史了解的还要多一些,知道在古代,这种看上去宽厚的武将,最是危险。吴起那样的名将能给普通士卒吮脓疮,士兵的母亲就痛苦担心自己的儿子最后会为吴起赴死。冷酷和仁慈,只不过是名将的一体两面。有一句话叫慈不掌兵,在战场上大将军不仅仅会下命令杀死敌人,杀死自己人的命令、眼看士兵陷入绝境却不援救的事儿,也绝对不少。蒙恬是一代名将,怎么可能是一个仁慈宽厚的青年? 张诚慢慢的落后在这队军士的后面,最后更是退到村民之中,牵着母亲的手,攥的紧紧的,手里全是汗水。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小村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应该远远离开蒙恬扶苏这两个倒霉蛋,最好今生永远不见,此时的张诚不会想到,没过几天,就要在自己的家里迎接蒙恬将军和公子扶苏,更不会想到,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少不得要和这两个大霉人打交道。 “这两个人的霉运,不会传染吧?”张诚觉得自己都有点唯心了。 第16章 再见蒙恬大将军 蒙恬大将军打着路过,顺便拜访军中袍泽子弟的名义,几天后来到张村,走进了张诚家的院子。满院子的妇人瞬间惊呆,纷纷起立,各个手足无措。 蒙恬大将军也惊呆了,第一次在一个农家庭院里看到几十个农妇坐在地上一起工作,她们手边都有一个碗,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颜色鲜艳的颜料,还有……人人手中都有一个……他特别熟悉的……蒙笔! 蒙笔是蒙恬将军的改良,在行军途中,蒙恬书写文件递送给秦王政来汇报军情,传统的书写工具都不方便,蒙恬就改良了毛笔的制作方法。这一次改良极为成功,在咸阳的权贵中,蒙笔成为非常流行的礼品。 没想到在这个荒僻的村中,也能看到蒙笔,还都在这些妇人女子手中。蒙恬大将军内心五味杂陈。 张诚走到庭院里来迎接蒙恬将军的时候,看到发呆的将军,看到满院子不知所措的妇人,看到蒙将军目光所在的蒙笔,张诚心中了然。 “见过蒙将军。”张诚举手加额行礼。 蒙恬走过去,从地上的碗中捏起一支蒙笔,“这是……” “这是蒙笔,从县里集市上许氏商行买来的。” “哦?买来的?多少钱啊……”蒙恬微笑。 “将军问,小子不敢隐瞒,这一支笔是50个钱!”张诚朗声回应。满院妇人听说自己每日用的一支笔,就值1石粮食!满院子抽冷气的声音。 50个钱一枚的蒙笔,蒙恬听了这个价格,却又有一点满意。这价格当然要比咸阳贵一些,物离乡贵,在上郡卖的贵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原本用来书写文字的笔,被妇人女子握持,用来涂这些泥巴,到底让人不快。蒙恬压下心中的不快,问“她们在做什么?” “小子承接了许氏商行的订货,制作一些泥叫儿,这些乡亲帮我制作。”张诚从项间摘下一个用红绳系了泥叫儿做的吊坠,递给蒙恬。 “泥叫儿?”蒙恬疑惑。 张诚从一个妇人手中接过一个画到一半的泥叫儿,放到唇边吹起来。哨声响亮。随着气息断续,泥叫儿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意思”蒙恬把玩这个泥叫儿。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学着吹了几声,又拿过几个泥叫儿逐个试过去,发现声音几乎一致。 “借一步说话。”蒙恬说。 “我想定3000个泥叫儿”,蒙恬有话直说。 “蒙将军,这个泥叫儿,已经被县城里的许氏商行买断了,我们自己是不能卖的。如果需要,您大概得向许氏商行购买。” “本将军不是白拿你的,我给钱。” “蒙将军,我和许氏商行立了契的。契不可违,将军见谅。” “许氏商行手里有货?” “是,我一个月要向许氏商行交4万个泥叫儿。” 蒙恬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还以为,你是我军中袍泽之后,孤儿寡母生活必定艰难,这次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二,想不到你张诚还有这宗营生,那大概你是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 “大将军有心,小子和家母深感盛情。”张诚的回答颇有分寸。 “不过,既然是我军中袍泽之后,本将军以后要长期驻扎在上郡,那就可以多多往来。” “喏,” “张诚啊,你读书了没有?识字吗?” “这小村,哪有书可读……” “想学吗?”蒙恬问,就差一句“想学我教你啊!” “这个,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 在蒙恬身边的公子扶苏放声大笑。第一次看到能让蒙恬将军吃瘪的人,还是个几岁的孩子! 蒙恬也摸了摸鼻子。 “识字读书,想来是好的。可是家里就只有我和家母相依为命,只怕不能全力投入,学的似是而非成了笑话……”张诚说,他用字尽可能斟酌,差一点就说成学个半瓶醋。 但即使这样,蒙恬和扶苏也暗自赞叹张诚谈吐不俗。 “这个,蒙笔本来是书写文字的,你却拿去画泥鸟儿……”蒙恬佯装恼怒。 “将军,我们乡民不识文字,原本确实不该亵渎蒙笔这样的巧物,但是书写文字,是官吏的能力,农妇们拿来描绘花鸟,却能养家糊口,哺育孩童,幸有蒙将军造此蒙笔,让这全村妇人能够改善生计,小子见识浅薄,却并不以为这是亵渎……” “你说的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蒙笔这样用,并不算蒙尘。”蒙恬也正色说。“你娃儿虽然不识字,但是思虑通达心思敏捷言辞犀利,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再考考你,你可知我要三千个泥叫儿做什么?” “将军自有将军的用处,不该我知道的,我又怎么知道?”张诚说。 听到“不该我知道的”这几个字,蒙恬眯起了眼睛。眼光之中有一丝杀意。张诚的眼光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年纪还小,这样,记下来”蒙恬身边一个军士立刻走到他身边。“这孩子满12岁,就调到我军中做我的侍从。” 张诚有点发呆。 听到这个消息的老魁叔直拍大腿——“这是要在蒙大将军身边听用,这小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而做蒙恬监军的公子扶苏,却确信在某一刻看到蒙将军眼中的杀气。 “你知道我要3000个泥叫儿做什么?”在离开张村的路上,蒙恬问扶苏。 “我不知。”扶苏回答。 蒙恬叹了一口气,扶苏也算是聪明机敏之人,但是显然并不如这个张诚那么机敏。自己一说要3000个泥叫儿,那小子想必立刻就猜出自己的用途。问他他却说自己不该知道,而没有直接回答,这和清楚的回答有什么不同?这份机敏,这份强硬的态度,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如果长大,会是什么样?他也就是家里没什么背景,如果是公卿子弟,那大秦的未来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这个泥叫儿,如果军士使用,可以远远传递消息、号令军队,和号角、锣鼓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又便于携带,我想,100个军士配一个泥叫儿,30万大军指挥起来就如臂使指。”蒙恬说。 扶苏呆呆的看着蒙恬,过了一会儿才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得明白。忽然惊叫:“蒙将军果然才智过人,无愧我父王和王翦老将军都说,蒙将军是我大秦未来军伍第一人!” 被这样称赞,蒙恬却并没有怎么得意。 又走了一段,扶苏好像才想清楚下一层:“那个……张诚,莫非他也想到了这个用途。” “嘿……,我说要3000个泥叫儿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明白了这个……”蒙恬说,缓了片刻,又说“他大概根据这个数字,连我统御多少士兵都猜了出来。” 扶苏大惊。这下知道蒙恬的杀意是从何而来了。 “他聪明的很,可是却并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不能因此真的把他怎么样。”蒙恬懊恼的说。“我大秦将军的刀,不能砍在一个我大秦国内无罪的孩童身上。” 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手,但是可以以军籍来征召这个公士的独子,进了我的行营,那就要听我调用,到时候再慢慢看吧,慢慢调教。总要让你成为可用之才。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有点惫懒啊! 第17章 野蜂飞舞 说白了,泥叫儿并不是一个可靠的生意。一年50万的订单,也就是许氏商行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个秘方,真要是动一点心思,早就能破解出来。 所以张诚一早就在给自己家,乃至自己的村子想别的出路。 农业社会,可以致富的手段极其有限。当然,在探索文明的道路上,有无数皇冠钻石。但是太多的发明创造和技术进步都不是自己这个幼童应该涉及的。而太多意外,分分钟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张诚很确定,再见蒙恬的这一天,有那么一刻,蒙恬对自己是动了杀心的。而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张诚很讨厌这种感觉。 无论秦法多么严苛,秦人是多么讲道理,这毕竟是一个封建社会,王公官吏,一旦对自己起了杀意,自己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所以任何尝试探索,都要格外小心。 还是安心做一点农人能做的事儿吧! 在农村,能做的事儿无非就是种点地、养点牲畜之类的,但是一方面来钱太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发展很慢。 泥叫儿这种没啥本钱的生意好啊!没本钱的生意就是好,就算当农人,最好也是做个没本钱的农人。环视整个村庄,张诚想起自己眼下还有一个没本钱的生意可做。 找到去年冬天剥下来的那两张羊皮,张诚央求母亲给自己制作几副羊皮手套。又找了全套的衣服穿着在身,在一顶草帽上,缝制了一个麻布的面罩,全身穿戴起来,好像是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神秘而强大。 仔细检查了这套装备,确定隔着面幕还能看清外面的人物,确定浑身的衣服能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花了几天时间做心理建设。 富贵险中求吧!张诚想。 在某一个午后,张诚带了几套这样的装备,带着赵家的三球和另外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抬着几个箱子,钻进了村子附近的一个树林。 去年秋末,在这里看到过一些蜂窝。 靠近一个蜂窝,张诚叫几个孩子把木箱放到地上,然后给每个人讲清楚今天要做什么,说明所有的细节和注意事项,甚至如果出意外的话,有哪些应对方案。 几个孩子学着张诚的样子,穿戴好全部衣服、戴上草帽和面幕。彼此检查装备,确定好没有一星半点肌肤暴露在外,几个孩子把箱子搬到一个蜂窝下面,张诚拿出一个麻布口袋,几个孩子爬到树上,张开袋口放在蜂巢之下。张诚过去用小刀割下蜂巢和树杈连接的部分,蜂巢落到了麻布口袋里,在蜜蜂乱飞之前,一个孩子迅速拢住口袋,把口袋塞到木箱中,迅速扣上箱盖。 嘘一口气。 有漏网的蜜蜂,在天空中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但只是零星的几只而已。整个蜂巢都扣在了木箱子里,蜂王、工蜂和雄蜂,一网打尽。 孩子们配合的很好,很快,五六个蜂巢就分别装进了箱子。孩子们把木箱用绳索捆扎紧密,一群孩子抬起箱子就往村子里跑去,散乱的蜂群在身后追逐,但是数量并不多,孩子们的装束起到了作用,并没有一个人被蛰到。 从这一天开始,张村诚哥儿家的墙外,多了一排木头蜂箱。 蜂箱打开以后,蜜蜂们混乱了一阵儿,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工蜂们在箱子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几天之后,这些蜜蜂就安稳的住在这些木箱之中。 许氏商行按照张诚的要求,送过来几十个新型的木箱、一些木桶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这些箱子里有一排一排木框,木框上绷了一层粗麻布。虽然张诚自己从来没有养过蜂,但是依靠一点简单的昆虫学知识,和一鳞半爪见过的离心取蜜的图片,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在这个时代开始驯化蜜蜂。 在漫长的几千年里,蜂蜜都是奢侈品。是最重要的甜味来源。如果能驯化蜜蜂,实现规模化饲养,实现低损耗取蜜,张村就有了更扎实的产业基础。中国最早关于养殖蜜蜂的记载还在汉末,张诚对蜜蜂的养殖历史并不了解,但是知道蜜蜂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昆虫。只要控制住蜂王,蜜蜂们就跑不了。荒野上的花卉是不花钱拿到资本,蜜蜂是不需要花钱的苦力。掌握了蜂王,就有常年不断的收入。张诚还不知道,在汉代以来长达两千年的养殖蜜蜂的历史上,主要的取蜜方法都是毁巢取蜜。要破碎蜂巢碾压挤出蜂蜜,这种方法一年只能取蜜一次。每一次取蜜蜂群都会元气大伤。但是如果使用框式蜂巢,取蜜基本不会对蜂巢带来损伤,一年下来,取蜜次数增加,蜂蜜产量可以提高数倍乃至十倍,蜂蜜里的杂质还会更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品质更高,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养蜂取蜜这事儿,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都不会出现真正的市场饱和,即使到了后世技术充分发展的时代,养蜂取蜜仍然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行业。2000年间,除了几项有限的技术变化以外,整个养蜂行业的技术变化并不多,而蜂蜜产业的主要元素——蜜蜂——的习性,在上百万年里根本没发生过变化。这就是让养蜂技术在秦国落地的原因——技术足够古老、技术足够稳定,古老稳定到秦国这个时代的人,也能从容操作。 而如果张村一带能发展出完善的产业链条。这一项技艺足以保证张村在几百年间都能够稳定富足和安康。 张诚的构想是理性和前瞻的,但是在村子里的人看来,张诚和村里的孩子们越来越有小恶魔的感觉,一个个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居然敢去林子里弄了蜂窝到村里来,这村子哪里还能有宁日? 村长老魁叔找到张诚,要问清楚此事,本来还想要规训一下这个娃儿,以后不要胡闹。但是等张诚说清楚要驯养蜜蜂,以后家家户户都可能产蜜出来的未来愿景之后,村长老怀大慰。不仅仅没痛骂这臭小子一顿,还让自己家的几个儿女和老妇都来给张诚打下手,在养蜂这件事上随时听用。 村民们都想,这老村长发什么颠? 这些个蜂箱放在村子里,早晚不得惹出祸事来?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一场真正的灾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小村几乎灭顶,这灾祸的根苗却并不是这些蜂箱。 第18章 匈奴人的劫掠 一切都是在夜色中发生的。起初,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切。 黑夜里,寂静的小村忽然有一些惊呼。混乱的脚步、马蹄声音、鸡鸣犬吠不绝,人的哭泣、咒骂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被壮汉从床上拖起,拉到小村的街道上,捆了绳索。 火把光影中,能看清这些暴虐的壮汉……是匈奴。 上郡地处秦国的北方,这里森林和草原混杂、山丘和平原交错,所以在这里生活的,不仅仅有农耕的秦国人,也有游牧的匈奴人。 匈奴人和秦人的关系很复杂,有时候他们会和秦人交易——用牛羊来换秦人的盐。有时候却会直接摸到秦人聚居区,进行一次无差别的劫掠。 这一伙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各个带了刀剑和弓箭,把每个人赶到村子的晒谷场上,用绳索捆成一串。他们冲进每个屋子里,搜刮能看到的一切——粮食、干肉、羊、鸡、布匹、衣服、羊皮……,把这些堆在场院上。 他们甚至用刀杀死了几个村中的老年人,以此来威慑剩下的人服从命令。 所有人被匈奴人的凶戾吓住了,连孩子都不敢出声。 张诚在人群中缩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喘。 一个匈奴人甚至去砍开一个新式蜂箱,结果蜜蜂如同炸了一样飞出来,把那个匈奴人蛰得满地打滚。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发了一声命令,一支长箭射出,止住了那个倒霉的匈奴人的哀叫。 村民们更是恐惧,看到这些匈奴人不仅仅对村里的人凶狠,对自己部族的人一样凶狠。匈奴首领用火把驱散了蜜蜂,指挥手下把捆成一串的村民驱赶着,带着这些抢劫来的财物,一起离开村庄。 成年人们被麻绳捆着一只手,连成一串,口中被强迫塞了树枝,发不出声音,还要肩挑手扛带着自己的家财跟着这些匈奴人一起在夜间行走。孩子们跟在父母身边,迷迷瞪瞪的,内心恐惧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诚闻到身边的匈奴人身上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很恶心。这些草原牧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洗澡?张诚曾经有过民族平等的训练和教育,但是在这个世界,在此时此刻,他是绝对没有民族平等的念头的。 夜色里,全村老幼妇孺成一个人链,摸着黑在树林里穿行。这并不是寻常的道路。匈奴人在其中行动却很熟练。 摸黑走路,没有火把,所有人都只靠着星月的光明,摸索着前行。 匈奴人在林间穿行,仿佛无声的幽灵一样。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相比之下,村民们就没有这种天赋,身体碰到草叶树枝,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也会惊起林鸟。 翻过几道山梁,看到林间支起几个帐篷,这里有另一些匈奴人。妇孺更多一些。这是一个提前准备好的营地。妇女们显然是在这里准备食物,等候自己的族人归来。 匈奴人把从村落中劫掠来的物资迅速发下去,开始第一次对被劫掠的村民们训话: “老实听指挥,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试图逃跑。逃跑的人会被杀死。不要想着反抗,反抗的人会被杀死。跟我们走,去草原上,在我们的部落生活,你们会活的很好。你们没有任何选择,去草原,或者被杀死。” 话很生硬,匈奴人说秦人的话有些怪异,但是大体上能达意。 村民们面面相觑。很多人望向老魁叔。 躲在人群中的张诚,低低说一声“先顺从他们,保命要紧,走一步算一步。”这是一路上他想清楚的事情。现在村民虽然不少,但是大家猝然被擒,手中又没有武器。而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对抗的话,损失会非常大。跟着他们走,到了草原上当然会被匈奴人奴役,但是也不过就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罢了。草原肯定没有在村里过得舒服,但是至少眼下能保一条性命。保命要紧,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投降主义思想,只不过他自己不会承认。实际上穿越过来以后,他慢慢的学会了认命。认命,就是不要和环境对抗,只能做一点小小的改善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些,对抗只会丢掉性命。为了活下去,屈辱一点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大的敌人,并不一定是这些蛮族,一把生锈小刀在手指上划破一个小口子,就能让自己性命不保,或者林地的狼和羊如果进村,自己这样的小孩就可能要回到天上做天使了。 所有穿越者内心都是扭曲的,死过一次的人,对生命自然有另外的看法,指望他们保持骄傲和尊严,很难。 村长老魁叔也没有主意,此刻听了这句话,相当于在无助之中有人给了一根绳索,也就紧紧抓住。 老魁叔对看过来的乡亲说:“我觉得娃这话说得对,他们强,我们弱,就还是听他们的。走一步看一步。”作为秦军上造的老魁叔,在军阵中,身处袍泽之间,是勇武的,甚至不惜身被重创冲锋陷阵。即使是单独一个人面对敌人,老魁叔也有狭路一决生死的勇气,但是作为一村之长,身背如此多村民的性命,老魁叔一下子就没了勇气。 听到老魁叔这话,没有主意的村民也都只好点点头。 老魁叔站起身来,走到匈奴人头领面前:“我是村长,我们答应你,跟你们到草原上去,但是这一路我们也要照顾我们自己的女人孩子们,不要伤害她们。” 匈奴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嫌恶的说:“你们的女人和孩子要活下来,也得干活。让她们帮忙去煮饭!” 这是一个小部落,这次下来是为了劫掠财物和人口,这个部落眼前对占有秦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旦回到草原上,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们可以配合你,还请……松开我们的绳索?” “女人孩子可以松开,男人,不行!”匈奴人说,“另外,瘸子,如果你跟不上我们的队伍,那就去死!” 第19章 教匈奴人睡觉 这是一个小小的匈奴部落。人口和牛羊都有限,在草原复杂的资源争夺中,这个部落早就被边缘化了。人口少的小部落,稍微经历一点灾害和战争就会遭逢灭顶之灾。草原上的规则,就是小部落要通过互相之间的战斗合并成一个大一点的部落,只有部落越来越大,生存的能力才能越来越强。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只是草原上的规则,在中原地区,也是一样的规则。春秋时期的无数小国彼此征战,最后聚合成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样的强国,而大秦又一路征伐,在吞并六国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大国才有生存空间,小国唯一的宿命就是覆灭。 这个匈奴部落和其它匈奴人的部落争斗,没有任何胜算。这才冒着遇到秦军的危险,南下来劫掠。 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在突然袭击之下,这个部落能勉强吃下张村。吃下张村,这个部落就会扩张几百口人,实力就会大增。 但是更大的村落,这个匈奴部落就没有把握吃掉它。 匈奴人隐藏在这片山林里好几天,从远处对张村做了了望侦查,甚至研究了作战方案,这才一举突袭成功。这个过程中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小。虽然张村也死了几个老人,虽然匈奴人也死了一个勇士,但是这是战争,这损失已经小得多了。 匈奴人选择了一条隐蔽的、曲折的路线,完全绕开秦军的驻军、哨卡,悄悄的从山林中撤离出去。不得不说,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有人说匈奴人是天生的战士,那是因为他们生来就要不停的争斗,但是这种“天生的战士”,始终被秦、赵、燕国的军队克制,很难南下称雄,那是不是说秦赵燕国的人更是天生的战士呢? 游牧部落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他们远比农耕的村落更加贫穷,没有住屋、不停迁徙,所以也很难真正存积下财产,也大概是如此,他们对一切财产的利用,就达到了极致,每一样东西在他们手里都有非常丰富的用途。 村民们家里的衣服被匈奴人迅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民们的粮食迅速的被匈奴人分发到了每一户手中。 村民们家里的陶罐、陶盆,都被瓜分一空。 村民们用来御寒的羊皮,也成了匈奴人帐篷的一部分。村民们的羊,被混到匈奴人的羊群中,很快就不分彼此了。 村民们的鸡,则在第一时间就被吃掉了。 村民的女人和孩子,被分配到各个帐篷中,帮助生火做饭。村民中的男丁,则被要求去做重体力的工作,搬运物资负重行军。 走的慢的、手脚不够麻利的,就会一鞭子一棒子砸下来,头破血流。或者被嘲笑辱骂是废物,村民敢怒不敢言。孩子和女人都被旁边的人捂了嘴巴,避免发出哭喊声。匈奴人特别要求,禁止哭叫。“娃儿哭了怎么办?”“死人是不会哭的。”头领回答。 春季里,就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地狱。 张诚跟在老魁叔旁边,扶着老魁叔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叔,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最坏的就是去部落里当奴隶,男人去跟他们赶牲口,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但是也许过些年,你熟悉了部落的生活,也就变成一个匈奴人了。草原的部落需要很多人口,他们自己生不出来或者没有那么多人,就从外面掳掠。”老魁叔低声说。久在边疆,久居行伍,老魁叔对草原部落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 夜色将近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就地安营扎寨。但是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春夜寒冷,秦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匈奴人却有帐篷。 “头领叔叔,我们自己生个火取暖,也烘烤一下衣服可以吗?”张诚走到头领不远处,很恭敬的问。 “不要太大的火堆,但是这天气到处都是湿的,你拿什么取火?” 张诚点点头。跑过去告诉老魁叔,说可以起火,路边看到还有一些暴露地面的煤块,取过来想办法生个火呗。 老魁叔想了想,觉得可行就让妇人孩子到路边捡拾煤块。张诚在路边的散落的树叶下面,找到一些半干不干的树叶和干草,小心的聚拢。折一根树枝,从自己怀里撕下一条干燥的衣服缠在树枝上,又去匈奴女人那里要了一小块羊油,涂抹在破布条上,在匈奴人的火种上点着,然后举着这个小小的火把点着了自己的那些干草,再小心的把煤块放上去。小心的用半干的草叶去维持这火堆的燃烧。慢慢的,这些煤块居然就着起火来。 张诚长吁一口气。村民们围拢到火堆旁,慢慢烘烤着冻得冰凉的双手。 女人们带来更多的煤块,火堆越来越大。火旺起来以后,张诚和村长安排人把煤块分成两个堆,间隔几十米,男女和孩子都分开,分别烘烤自己。隔得远了,男女渐渐脱下衣服,用树枝挑起来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渐渐的烘干。 匈奴人头领冷冷的看着张诚和村民的行动。一会儿叫过张诚来:这是什么? “煤块儿,这是煤,头领叔叔。我们用它点火、煮饭、烤肉、取暖。这样雨天就干燥,冬天也不冷了。几块煤就能顶好多柴火!”张诚很殷勤的介绍着煤块的用途。 不远处,秦人也用树枝穿起干粮,在煤堆的火上面烘烤,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气,很吸引人。 “滚开滚开”头领带着几个壮汉,把村民们赶离火堆,衣衫不整的妇人们发出一阵尖叫。 匈奴人聚拢在火堆旁边,烘烤着肉和食物,也烘烤起自己的衣服,空气中飘散着匈奴人的臭气。 张诚在附近多找到几块煤,去求乞匈奴人给自己一块燃烧的煤块当做火种,匈奴人并没有拒绝。 于是秦人们在不远处,另外又生起几个小火堆。 有火的世界真好啊,真温暖啊。张诚煨在母亲的怀里,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知不觉哼起了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歌声轻微,此时此刻,张诚觉得这一生过得是真不容易,母亲把自己这个遗腹子生下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大,很多次看到母亲把稠粥推给自己,她自己只喝一口清可照人的米汤,幼年的张诚很感动,却不敢言声,只会低着头把自己眼前的稠粥舔的干干净净。 煨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想想自己还要经历这么一遭,被掳去匈奴部落当奴隶,自己和母亲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已经四岁多快五岁了,自己是个男人,要保护这个母亲。 隔了这么远,闻不到匈奴人身上的臭气了,但是肉香却飘散过来,好馋啊! 匈奴人们在火堆下声音都快活了起来,而秦人们这里却全是悲苦。 夜色更深,匈奴人纷纷回到帐篷里睡觉,留下几个岗哨在这里看守睡在露天里的秦人。 “头领叔叔,要不要在帐篷里也生一个火盆,这样睡觉更暖和?”在头领要离开火堆的时候,张诚抬起头来说。 “怎么弄?不会把帐篷点着吗?” “很容易,咱们不是有陶盆吗?把煤块放到陶盆里,带到帐篷里,就不会点着别的东西了,一盆火能用一晚上呢。”张诚咧嘴笑起来。 “那你去给我弄一盆火来!” 张诚去要了陶盆,屁颠屁颠的用树枝夹了一些煤块在火盆里,在燃烧的煤块上再堆了很多细碎的小块。火焰在煤块间跳动,好像有生命的精灵。张诚端着这个火盆去头领的帐篷,把火盆放在帐篷正中,抬起头四下看看,匈奴人的帐篷其实很简陋,没有门窗,入口处是一块皮子做的活门。 “把这个皮子放下来,别让热气出去,也别让蚊虫进来,很舒服的。”张诚说着随手放下帐篷口的皮子。 “嗯,头领看着张诚如此小意,很是满意。”在温暖的火盆旁边躺下。 看到头领带了火盆,更多的人也拿了陶盆过来找张诚做火盆。张诚就指挥孩子们去帮忙制作火盆,指导他们怎么把煤块堆起来,确保火盆能烧一整晚。 一户户的匈奴人,平生得到了最温暖的一个梦乡。 累的筋疲力尽的张诚,回到火堆旁,看了一下母亲还安好,打个招呼,就去了男人那一堆,坐在老魁叔身边,靠在老魁叔怀里。 “诚哥儿啊,能行吗?”老魁叔已经品咂出滋味来,有了猜测。 “尽人事,听天命吧,老魁叔,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天亮前叫醒我。”张诚很疲惫了。这件事劳心费力,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第20章 杀这些匈奴人,还不需要用刀 这个计划很粗糙,但是自有其道理。 煤块不充分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高奴县这里的煤质量非常好,点燃起来无烟无臭,应该是含硫非常低、热值非常高的缘故。在村里的土屋里,都会因为碳气致人死亡。何况在匈奴人的小帐篷里? 因为在下雨,所以匈奴人把帐篷顶的天窗也都盖上了,再盖上羊皮的活门,这一夜,够受的。 就只是……还有两个哨兵。那就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能解决的了。要靠村里的这些壮汉来想办法。 后半夜,张诚被老魁叔推醒。揉了惺忪的睡眼,看着老魁叔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一边低声对张诚说“诚哥儿,你要不要起夜?” 张诚抬头看去,哨兵也靠坐在一旁的树下,鸡啄米一样打着瞌睡。 “老魁叔,我要去撒个尿……”张诚一个激灵站起来,说道。 “去吧,走得不要太远,在野外少年人不要睡得太死。” 张诚听出老魁叔话中深意,侧耳听了一下。 “我听过了,都没了鼾声。”老魁叔低声咕哝着。 张诚跑到火堆不远处撒尿。哨兵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又半合起眼睛。 张诚捡起一个陶盆,装了几块煤块:“阿叔,我去看看给头领的火盆加点火?”哨兵点点头,示意他自便,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没什么可防备的。 张诚端起火盆走到头领的帐篷,帐篷里黑漆漆的。帐篷靠着一点微光找到火盆的位置,用树枝拨弄一个点燃的煤块到旧火盆里,借着这点光,看到了头领的脸。头领的眼睛半睁,脸在火光照耀下泛着红光,似笑非笑。张诚吓一跳,向后倒去,压住了头领的婆娘,头领的婆娘却没有反应。张诚急忙站起来,点头赔笑说自己是来送火的,头领却不言声。张诚贴脸靠近了看,头领仍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口鼻里却早就没了进出的气。张诚长吁一口气,在帐篷里一个一个清点,头领、头领的老婆,几个半大孩子,都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帐篷里的气氛非常之诡异。张诚端起火盆就往外走,走出帐篷,就觉得自己也有点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有了反应还是心理作用。 摇晃了几下身体,深呼吸吐气,张诚确定自己还好,对着哨兵喊一声:阿叔,头领让我给各个帐篷都送一点火去。 哨兵点点头。 张诚端着个火盆,装模作样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走进去,清点着每个帐篷的情况,顺手也摸了几把匈奴人吃饭割肉的小刀子揣进怀里。这才蹒跚着回到老魁叔身边,坐了下来,靠在老魁叔怀里,悄悄地把几把刀子塞到老魁叔腿下面:“就剩这两个了。”张诚咕哝一声。 老魁叔立刻精神了起来,把几把刀子递给身边的男子,各自割断了捆手的绳索,一边呻吟一声“这人老了尿就多,我说兄弟,能解一下手,老汉我撒个尿去行吗?尿在这里臭烘烘的不好啊。” 半睡的哨兵不情愿的过来给老魁叔松绳子。老魁叔反手一刀刺在这个人的脖颈处,血喷了出来。身旁几个男人立刻用小刀割断了绳索,发一声低喊,冲过去把另一个匈奴哨兵按倒刺死。 这些动作惊动了周围的人。大家向帐篷方向张望。张诚低声说:别怕,现在帐篷里没有活人了。 老魁叔和几个男子用刀子把所有人的绳子割断。张诚跑去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老魁叔带着男丁们,一间帐篷一间帐篷的巡查了一遍,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刀子上都粘着血。 最后,回到火堆旁,老魁叔简单的说:“这些匈奴人都中了碳气,全死了。大家安全了。” 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女人们是将压抑许久的恐惧一下子释放出来,孩子们则是因为女人们的哭泣而哭泣。 被掳掠的村民,离开村庄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就靠着一次大规模煤气中毒事件绝地求生,重获自由,接下来当然是返回自己的村庄。 老魁叔带着所有的男丁,去把这营地里匈奴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放到篮子里,又把烧火的碳灰倒进篮子,吸干了这些头颅上的血迹,村民们把自己的财物、匈奴人的财物、牛马羊统统打包带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武器,这回,男丁们再也不会把武器放下了。 这一个营地的匈奴人,因为贪婪秦人的人口和财富,断送了一个营地所有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女人和孩子,可是张诚并不觉得那些女人和孩子无辜可怜,发动这一次意外的时候,张诚也并没有考虑过放谁一马。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对秦人的掳掠,所以所有人都该死。 返回的路上,张诚跟在老魁叔的身旁。 “娃啊,这个事儿该怎么整?” “想办法上报给官家吧,或者上报给蒙恬将军。”张诚叹口气。这事儿最终也只能这么了结。 “嗯,娃,这次你救了所有人的命啊!” “魁叔,这事儿我也不想闹大,就别说和我有关系了,帮我遮掩一下可好?”张诚央告。 老魁叔带着村民,还有这些战利品,这些头颅,走进了上郡的官道,在最近的一个哨卡,老魁叔向看管哨卡的官长说明了自己一群人的经历。 事情很快就上报给了上郡的军事长官,蒙恬出现在了一行人的面前。 “你们不是军队,斩首匈奴人也没有军功。就算有军功,你老魁要想得军功,也必须斩首甲士才行……这些,都算不上战士的。”蒙恬用剑尖儿拨弄着地上的那些首级。“啧啧,还有女人和孩子……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是,没有期望军功,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首级,就只好交给大将军了。”老魁讪讪滴说。其实他最早还是期待着有点军功的,但是一路上,回忆授功的规矩,也就想明白了。不可能有军功。大秦的军功必须在战阵上得到,自己这样的上造要再获军功,就必须斩首敌军的小首领,也就是甲士。自己和匈奴人之间,算不得战争,匈奴人的首领也算不得甲士。至于这些妇孺……唉,自己也只是割下来他们的头。 “说说吧,全部过程是怎么回事?” “我们夜里被这些匈奴人掳去……”老魁讲故事的能力也不咋地,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被掳掠之后的事情。 “就是说,人也不是你们杀的?”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就死了……” “哪有这个道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吃了毒药吗?”蒙恬嘀咕着。拿剑鞘指了指张诚:“你伶牙俐齿的,你来说。” 张诚讲完前后的经过,派去匈奴营地的军中仵作也赶了回来。“将军,尸体和首级的数量对得上,但是除了两具尸体以外,其它尸体上面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像是睡梦中死去,然后被割了头颅。” “所以,是碳气中毒,导致他们死掉,然后你去割了他们的头颅?”蒙恬看向张诚。 “不是小人,小人哪有本事割人的头颅,小人力气小,胆子也小,干不来这事儿。”张诚躬身说。 “你胆子小?”蒙恬不置可否。 “战功就算了,斩首这事儿也是事出有因,你们被掳掠,大秦律也不能定你们的罪,说说你们的战利品吧?”蒙恬转向老魁。 “战利品……大将军说笑了,哪儿有什么战利品……匈奴人又不是战士……”老魁装糊涂。 “你们把人都弄死了,这可是一个小部落,难道就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村民们都吓坏了,就顾着逃命回来,哪儿还顾得上搜捡东西,何况匈奴人穷的跟鬼似的,也没什么东西可拿……要说有,这些弓箭和刀枪,那都交给大将军。” 蒙恬看着匈奴人的刀枪,很是嫌恶。天下最好的制式兵器都在大秦。别的国家的,哪怕是齐国楚国的兵器,蒙恬都看不上,草原上的匈奴有什么好兵器。“马,你们那几十匹马,你可别说那些马都是你们村上的,我上次去你们村子可没见你们有马!要证明这马是你们村上的,我可得看你们买卖马匹的契,拿不出来可不行,那就是你欺瞒官家!” “天地良心,马确实是我们村上的,这些马都是野马来的,我们在塬上下套子逮的,刚刚驯服了,就被匈奴人掳了去……” 蒙恬勃然大怒,这个老兵滑头到家了,居然睁眼说瞎话当面欺瞒自己,把自己当孩子吗?蒙恬走过去,指着马背上一处脱毛的痕迹……“你看看,这分明是匈奴人骑乘的痕迹,你继续瞎编?你告诉我你们村谁能骑这个马,让他骑一个给我看看!还你们自己驯服的野马,你个老东西!” 老魁哑口无言,谎话被戳穿,又被蒙恬的疾声厉色和权势压迫,不断后退,涨红了脸,但是却抵死也不想认错。开什么玩笑,这些马是大家伙用性命换来的,就算蒙恬大将军也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蒙恬被这个退役多年,转职为老农的老滑头气乐了。 还是张诚,猜出了蒙恬的心思,也看清了当下的困局:“这些马,选几匹适合军中驱使的,献给将军,其余就留在村上拉拉车、干点农活,将军看可好?将军想必并非爱财之人,只是不忍看骏马流落民间罢了。” 话说的漂亮,蒙恬大将军也豪气,随手指了指几匹马——“这几匹留下,其余的你带回去,我让县里给你登记到你们村的名册中。” 再看看这一队人的狼狈与惶恐,终于松口“你们回村吧,死者安葬了,房屋若有损坏的也抓紧修缮,张诚留下。”又看了满面惊慌的张黑家的,淡淡一笑,对着女人说:“阿嫂放心,我留他问个话,问完了我派人送他回村里。” 第21章 蒙恬大将军的学术精神很吓人 “说说,你怎么知道碳气能杀人的?” 张诚看着蒙恬,这个青年将军其实聪慧异常,就只是身上带着的那种权贵子弟的气质,还有故作名将的那种做派让张诚不愉快。当然,还有这个大将军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张诚可不想和他牵扯太深。 “不是意外,你一早就知道碳气能杀人,所以你故意引诱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了火盆。”蒙恬看张诚不吱声,补了一句。 “说,我家去年秋天养了两只羊,羊下了小羊羔,我和家母每天挤羊奶来喝,羊奶有点膻,但是喝惯了挺好喝的……”说到碳气,张诚觉得就要从养羊开始讲起,然后既然蒙恬好奇,那自己就给他瞎扯,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个章法。偏这会儿蒙恬将军好耐心,也不打断,就听他讲完。 自己亲口讲到自己和母亲喝羊奶的日子,张诚忽然觉得,母亲真的很是宠溺自己,深爱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其实在前世早有各种羁绊,来到新世界,对周边的人往往如看戏一样,把人当做是角色,是背景板,很难投入一份真诚的感情进去。但是当自己开始讲这些生活琐事的时候,这个时候自然带上来此前从未发现的感情。 蒙恬没打断他,大将军今天闲极无聊,就当是听人瞎扯。这个小孩子讲话啰里吧嗦的,但绝不敢瞎编来骗自己。 “羊死了,我在那个羊棚里呆了没多久就头痛恶心,不得不逃出来,后来问过村长,村长说以前也有人家因为屋子里点了炭盆,最后一家子都闷死的事情发生。所以想来就是炭盆会产生碳气,碳气会让人死亡……” “实验一下给我看。” “人命关天,将军,这不好吧?” “猪脑啊!谁说要用人命来实验,用羊!用羊!”蒙恬随手给张诚头上来一个暴栗。 蒙恬大将军驻地立刻搭起了一个小帐篷。张诚一边揉着头,一边指挥士兵们把帐篷脚都压实,牵了几只羊进去。又端过一个火盆。张诚把更多细小的碎煤块盖在生的很旺的火盆上“不要让它烧的太旺,似烧非烧的样子,碳气最多。” 几只山羊被拴在帐篷内的一个桩子上,炭盆放在屋子正中,张诚走出来,盖上帐篷的门帘。小心掩好。 “要多久?”蒙恬问。 “不太知道,将军可以派人每隔一炷香时间进去看看,但是记得一定要进去马上出来,不要在里面久留。我们在林地,匈奴人的帐篷,是差不多一夜才进去检查,人都凉了。”张诚揉揉鼻子。 “我看你对杀死这么多匈奴人,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蒙恬抽抽嘴角。 “我怕死了。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一路上都在想自己会怎么被他们弄死,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不是我死,那就是他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反应?”张诚淡淡的说。说来也奇怪,两世为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做局杀人,但是好像既没有负疚,也没有反胃之类传说的反应。甚至在帐篷里检查那些匈奴人的尸体的时候,包括检查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负疚。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看电影?在玩电子游戏?这是一种两世为人的淡漠和不真实感吗?张诚不由的看看天空,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是不是有人在操纵自己的命运,看自己是不是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系统里,只是被人观察研究。 “说的也是,自救嘛,人是会胆子大一点的。”蒙恬点点头。 “你既然是我军中袍泽子弟,以后免不了也是要上战场的,胆子大一点总比胆子小要好。敢杀人就能立功。不过你这个身体未免是太弱了一些。以后要好好的练习,跟你们那个村长——老魁说,村子里也不能一年到头光种地,把后生仔们都训练起来,战阵刺击之术也都要练习。多给我大秦锻炼一些英武的兵士。妈的,被一小股匈奴人连夜把整个村子给袭了,连个反抗都没有,靠一个孩子下毒才逃脱,这都什么跟什么嘛!”蒙恬越说越愤怒。唾沫星子漫天飞舞。 张诚缩了缩脖子,这事儿吧,确实大意。自己哪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危险。睡在屋子里还能遭到劫掠。想一想,自己那个小村庄几乎是毫无设防,没别的原因,穷嘛!但是现在可不能继续这样了,回头要把蒙恬的话传达给老魁叔,还要夹带一些私货…… 实验证明,在精心设计之下,煤气中毒致死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少。因为特地密封了帐篷,对火盆处理的也很精致,再加上羊不会像人一样多疑……所以第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士兵进去检查,就发现羊只们已经全部瘫倒在地,全无气息了,检查羊只的士兵在帐篷里多呆了片刻,就头晕恶心,一头栽倒在地,还是其它兵士发现异状冲进去把同袍拖出来的,在室外新鲜空气中,好半天这个小兵才活了过来。 “这么厉害?”蒙恬猛地站起来。急忙去检查现场。 “把帐篷拆掉。”张诚拉住要冲进帐篷的蒙恬,大声喊。蒙恬反应过来,挥手叫士兵拆掉帐篷。 四只羊倒在地中间。没有一丝气息。 蒙恬有点出神。身为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有着天生的兴趣。如果烧一盆炭就能弄死很多人,他是绝对有兴趣尝试一下子的。 “你说,这个……如果我在上风头点起炭盆,敌人在下风头……”蒙恬转着眼珠。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看,将军,这帐篷拆了,旁的人就不受影响……”张诚是不会跟蒙恬讨论什么一氧化碳密度比空气小之类的屁话的。 “说的也是,不过要是把俘虏拉到这种帐篷里,也就不用像武安君那样坑杀那么多人了,一刀一刀捅,还费刀子……” 张诚不知道这个武安君就是白起,但是听到蒙恬的喃喃自语,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脑子里浮现把人一队一队赶到煤气室的情景,这他妈是什么念头啊……太反人类了! 蒙恬还在发呆。脑子里已经想出很多使用这种碳气的方法。对付俘虏怎么用,对付政敌怎么用,对付桀骜不驯的下属怎么用……花样繁多,精彩极了。 本质上,蒙恬还是一个纯良阳光的青年将领,并不是一个阴毒诡谲之人,只不过作为一个领军的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这件事,有一种纯学术的本能。蒙恬这样的人,看到一根树枝都会设想如何将这根树枝作为兵器,在瞬间结束掉敌人的性命,突然看到碳气具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又怎么会不产生联想呢? 不过想到如果有一天有人用这种碳气对付自己或者自己的老爹,蒙恬浑身一个激灵,马上也清醒了起来,双眼通红,喝一声“收拾干净……羊送到火头军,给大家打个牙祭。你在这儿留饭,然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第22章 丧礼,原来诗经是喊出来的! 这次掳掠之旅,张村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一觉醒来就成为别人的俘虏,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还有一些乡亲在这次匈奴入侵中死去。回到村庄,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收殓了那些被杀死在场院上的乡亲。哭声不断。这个葬礼已经不是一家一户的丧事,而是张村全村的丧事。 全村人穿着黑衣,在村边的坟地上给死去的乡亲下葬,哭声震天。 主持丧仪的人声嘶力竭吟唱着古老的丧歌,孝子和亲友们跟随主礼人的歌词迎合。 凯——风——自——南, 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 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 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 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 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 莫——慰——母——心。 ——注:诗经·凯风 这大概是诗经里的歌词吧?张诚第一次听到有人吟唱这种文雅古朴的歌词,主礼人是一个青年,面色苍白,戴着高高的冠。穿着宽大的大礼袍。这是从县里请来的主礼人。 诗经的歌词都是四字一句,张诚在学生时期也涉猎过一点点,当时只觉得诗经的词句简单重复,不如后世的五言七言悦耳。来到大秦第一次听,却发现此时此刻的人不是在念诗,而是用嘶喊的方式,像吼叫一样拼命把肺子里的气息喷吐出去。每一个字都拉长了音。原来这才是古人吟唱的方式吗?嘶吼的方式,四言果然就可以理解了,谁的气息都不够一句喊七个字的。 这样嘶吼,也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全村的人跟着嘶喊,每个人最后都通红了脸,哑了喉咙。心中的悲伤也因此减少了许多,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一首哀悼母亲的诗歌。张诚不记得埋在这里的老妇人,有哪个家里有七个儿子的。大概这是既成的套路,无论家里有几个孩子,丧礼上都是这么唱的吧? 高冠青年带领大家规规矩矩的完成了葬礼,接受了老魁叔送上两只羊的谢礼,乘着牛车离开了小村。 “是从齐国来的儒生呢。”老魁叔跟乡亲们说,目送这儒生驾车离开小村。 “刚刚他主祭真是太厉害了!”乡民们言辞贫乏,只能用“太厉害了”这样的形容,这话有点类似后世人流行的“牛逼”,一切极致的东西,只要赞一声“太厉害了”,就是最高的赞赏。正如一个老外导演来到中国,就学会了一句“new b”。 “那是,齐鲁是礼仪之邦,据说那面的儒生主持礼仪都是最好的。” “不知道我死后能不能请到齐国的儒生来主持葬礼……”有老人摇头晃脑,很是羡慕。 “要花不少钱呢!请儒生来主持葬礼,可不便宜。”另一个老年人说。 “多少钱都值啊,你看看多体面……”老年人的看法就是不一样。 “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呢,这还不是因为村子被匈奴人劫掠了,县里得到消息,说我们村子能从匈奴人胁迫中反杀逃回来,说我们村民英烈勇武,才帮着村长找到了儒生来主持丧礼的……要是寻常的老百姓死了,哪里有这样体面。儿女们哭一场,也就罢了!” 参加完葬礼,张诚找到老魁叔传了蒙恬将军的意思,就是说小村还是要重视一下防御,要训练农户子弟学会战阵刺击之术。 “我的想法,老魁叔,咱得给村子加一些围墙,夜里还要有人打更巡视,最好还是要有一个报警的烽火台。整一口钟,挂起来,一旦有敌袭就敲钟召集村民御敌……”张诚展开自己的想象,开始胡说八道,全不顾这个村子是多么小,哪有那些资源建设一个堡寨。 “应该的,应该的,蒙将军说的是!”老魁叔点着头说,也浑不顾这些设想是否现实。老魁叔也是被这次掳掠之旅给吓怕了,觉得怎么小心怎么准备都不过分。在他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匈奴人能来一次,就能天天来。这次来的是个小部落,万一下次来一个大部落呢?这次人家意图在掳人做奴隶所有没有大肆杀伤,万一下次人家要的是地呢?这得亏是秦律严苛不准百姓随意迁徙,不然老魁叔都动了举村迁居到南方,到咸阳附近的念头了。 保命要紧,堆军事、堆防御是第一位的。你有枪你才有粮,你没枪,你就是粮食。 老魁叔召开全村大会,讨论怎么改善全村的防御。 七嘴八舌的村民的说法,和张诚说的大体一样:村子外面建立寨墙,村子中建一个高高的了望塔,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值夜。进村的路上设置拒马路障。寨墙上挖出射箭孔。了望塔下面挂一个钟,一旦有敌情,就敲钟报警。挖护城河,用吊桥进出村子!养狗,家家都养狗。每家存一篮子煤炭和一个炭盆,要是被掳走就带上炭盆一起走,给匈奴人推荐烧炭取暖…… 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你听听,这都什么混蛋话,烧炭杀敌的方法能用一次,还能用第二次?这一次都已经是侥幸了。 在最大共识的寨墙上,大家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说要建一丈高的寨墙,有人说要两丈高,有人就说三丈高,渐渐就变成了十丈高…… 张诚张口结舌。十丈高的寨墙,我们住在村子里那还能看到外面的敌情吗? 最后还是多年从军,具有基本军事素养的老魁叔拍板:寨墙就到胸口的位置就行,节省材料,能阻止骑兵冲进来就行,有寨墙掩蔽,寨子里面的后生用矛戈往外捅就能杀伤敌人而自己无伤。 即便是半人高的寨墙,也并不是轻易可以建造成功的。好在这个时代有取之不尽的森林树木。 张诚拿出家里埋藏的铜钱,到山下商行里购买锯子、铜钉和各种工具。匈奴人劫掠的时候显然也很慌张,并没有搜罗仔细,对于地下埋藏的财产根本没有触碰……或者也是因为游牧民族的思维定式,就不认为有人会把东西藏在泥土里吧? 第23章 我爹秦始皇要见你 公子扶苏到张村来视察的时候,被这里给惊呆了。村子正中央建起了一个木质的尖塔,这个塔有四五个人那么高,虽然算不上楼,但是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大多数建筑了。扶梯而上,站在尖塔上能鸟瞰整个村落。甚至远处农田的一举一动。扶苏甚至远远看到了一个农民带着女人滚进了茂盛的谷田里。做的人没羞没臊,远远看到这个的扶苏弄得满脸通红。张诚看到扶苏奇怪的反应,远远看去,发现了这些,也没言声,就吧嗒一下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孟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生命繁衍、春情勃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是村民人口繁衍,还是村子里的牲畜繁衍,都是好事儿。 谷子地里硌不硌得慌?张诚没去想这事儿,他还小。 那俩人是不是夫妻,张诚也不关心,这个时代,谁在乎那么多啊……朱子还要一千多年以后才会出生。现在,就是生命繁衍的一个好时代。无论是哪个爹的孩子,都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村子里增加一个人,就多一份未来。 想到生出来的孩子爹不一定是谁,张诚瞟了一眼扶苏。心想“你爹都不一定是你爷爷亲生的。” 扶苏的爸爸,始皇帝嬴政的生父到底是谁,这事儿到了两千年以后都没有结论,有人说秦始皇生母赵姬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爸爸秦异人(庄襄王)的,送去的时候肚子里就有了小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亲爹是吕不韦。也有人说这些都是仇恨秦始皇的人造的谣,秦异人又不是傻叉,怎会不知道女人肚子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但是严肃的史书上,也会记述说秦国的几位做过太后的都有自己的情人和私生子,秦国国君们的血脉早就不纯了。 不纯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最后一统了六国,六国的君王血脉精纯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灭国,何况六国的血脉也不见得就怎么样精纯,各种脏事儿臭事儿一样也少不了,封建社会谁也别嘲笑谁。 寨墙也开始立起来了,靠近村庄的大树被伐倒,然后被就地锯成一条条的木板,再送到村子里来。木板两端削尖,再放在火上简单的烘烤熏黑,就被钉在泥地里,露出来的木板有大概到人的脖颈高度,隔着木板尖角的缝隙,就能看到远处的情况。这个其实更像是后世庭院的篱笆栅栏,比篱笆栅栏高一些。防御强度增加的有限,但是在这个时代,在一个极不发达的小村,这样的栅栏也已经很难得了。栅栏用木条连在一起,用铜钉钉好,每隔一段还有一根木桩打进地下,让这些栅栏更加稳固。 小村的广场上,后生仔们在训练刺击之术。商行不肯卖矛戈给张村,村长有办法,买了很多镰刀头,装在长杆上,变成长镰,也是很厉害的武器了。 后生仔们招式简单,无非是高举起镰刀向下一刨,或者横握镰刀左右挥击,又或者伸出镰刀后用力向怀里一拉。扶苏想象着和这些后生仔对敌的样子,脸色都发白了。这简单的三招,招招都是头破血流开肠破肚。看后生仔们练的用心,这是受了极大刺激和极大恐惧才形成的状态。 老魁叔瘸着个腿,在旁边喊着号令,看后生们一招一式练的起劲儿,不时还会过去指点一下,或者用力拉一下镰刀杆,看看后生们能不能握紧镰刀,不被人夺了去。张诚还小,再过几年,个子长高点,也要编入这个村里的民兵队伍,去玩长镰刀。 这些村民组成小型方阵,前进后退,按照秦军的标准阵法,一般的游牧民族不使用弓箭,还真的很难一口吃下。 村子里也没弄一个钟,在塔楼下面用钩子挂了一块铜皮。用旁边的一根铜棒敲一下,声音清脆响亮,听到敲铜的声音,很多村民如同收到了什么号令,齐齐走出家门,往了望塔这面看过来。 “没事没事!是公子扶苏在检查我们村子的防御。”张诚大喊着,村民们看了片刻,确定不是敌袭,而是公子扶苏手欠,这才不满意的回到各自院落屋宅中继续自己的事儿。 “这儿应该挂一个钟的。”扶苏看着这块铜皮,不满意的说。 “我去商行问了,商行不给定,说是逾制了。”张诚不满意的吧嗒一下嘴。 “喔……”扶苏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也对,钟鼎都是贵族所用,等级森严,这个小村子哪有资格使用?自己很少想到逾制的事儿,是因为他们家本身就是制度的一部分,除了只有父王能用的东西自己不能用以外,这天下还有啥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能使用的? “那就这样吧,国家制度,这谁也没办法。”扶苏说。 张诚撇撇嘴,什么狗屁的国家制度,一个破铜钟而已。还扯上了国家制度。我就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封建主义的遗老遗少打交道。你们都是改造之列的! “说正经事儿吧。”扶苏转过了话头。 你还有正经事?合着不是来视察张村建设的? “嗯,你的事儿,就是你们被匈奴劫掠,然后反杀匈奴逃回来的事儿,地方上报给了朝廷。朝廷……我父王很高兴,决定嘉奖你们,也要广传天下告诉人们,我们大秦的少年郎都勇武无比,一人之力可以击杀几十个匈奴人。这事儿要让天下人知晓。所以我父王要见你。” “啥?”张诚发呆。 “不过这事儿不急,陛下接见,那规矩可就多了,你需要先学习礼仪,然后咱们再准备如何奏对,都练好了,就 送你到咸阳……我和你一起回去。放心,礼仪这事儿,我最懂了!”扶苏自顾自的说。 “我要接见秦始皇?啊,不是,是秦始皇要接见我?这都什么嘛……”张诚脑子里乱哄哄的。“最不想和你们一家人打交道了。”张诚想。 第24章 分蜂 个人永远无法和国家对抗。尤其是和大秦这样的国家。大秦是一个国家意志高度强硬的地方,连立法的商鞅,最后都没在自己的法里找到漏洞,因为没有携带身份证明就无法在逃亡途中住宿,最后死于叛乱之中。张诚这样的小民,又怎么可能因为不喜欢秦始皇一家子而拒绝秦始皇的接见呢? 接受礼仪训练,准备赴咸阳被国王接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几天公子扶苏会安排专门的礼仪教习来训练张诚。这事儿无可如何,张诚不期待也不拒绝。倒是另外一件事,可以放到日程上了。 之前养育的蜜蜂,蜂箱已经满了。张诚准备开始分蜂箱扩大生产。 张诚是没养过蜜蜂的,对于分蜂这事儿,毫无经验和概念,甚至连理论都没有。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张诚曾经去看过蜂箱里的情况,发现蜜蜂们过的好着呢。而且在木头箱子里,没有风雨,蜜蜂好像繁殖的非常迅速。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张诚做好了准备,在几个见证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养蜂区。 新的羊皮手套是五指分开的。这是村里针线最好的婆姨按照张诚的裁剪制作的。裁剪的方法也没多复杂:把手掌按到羊皮上,用细木炭条沿着手指轮廓划一圈,剪开,两片羊皮对在一起,用极细密的针脚缝合好,把它反过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羊皮手套。张诚这副羊皮手套是长筒的,可以把肘部以下都包裹住。 穿了好几层衣服,厚袜子和麻鞋,头上缠裹了头巾,带上草帽,草帽上有蒙了半透明的幕篱,张诚在全村人注视下,有条不紊的穿上这套装备,走到蜂箱旁边。 打开蜂箱,用小刀轻轻的,一层一层切开蜂窝。这个蜂窝还是很原始的球形蜂窝,蜂后在它最深的中心,必须破开蜂窝,才能找到蜂后。这动作太大了一点,蜂群忽的一下就炸开,在空中变成密密麻麻的一团,不断的向张诚身上撞去。旁边和张诚一般装束的三球挥动着手里的一束冒着浓烟的稻草,驱赶着蜜蜂。张诚眼前也就清净一些,能让他专注的破开蜂窝,一层一层剥离开层层蜂窝。密密麻麻的蜜蜂聚集在一起,看起来有点恶心。在这些蜜蜂的最中间,张诚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支更大、更肥壮的蜜蜂。张诚用一个竹子的镊子轻轻夹起这只过于肥壮以至于无法飞行的蜂王,放到旁边做好的一只崩好了麻布的木框上。蜂群迅速的冲过来,聚集在蜂后身边。很快,整张木框就铺满了蜜蜂。 张诚稳稳的端起这只木框,走到旁边的一个空蜂箱旁边,打开盖子,把这个木框竖着插到其它木框之间。蜂群迅速的跟过来,在木框之间的缝隙中爬行。 成功了。张诚想。别人还不知道这就是成功,但在张诚看来,蜜蜂肯到这个新的蜂箱中安家,这就意味着成功,他们会在这些木框和麻布上,以此为基材,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蜂巢,新的蜂巢就会是这种一片一片的,这样以后分房容易,取蜜也容易。简单的离心筒就能实现快速取蜜。 这些木框的麻布上,都已经提前用熔融的蜂蜡涂刷了一层。有蜂蜡做基础,筑巢应该会更容易。 一部分蜂子已经随着蜂王迁移到了新蜂箱,张诚把剩下的蜂巢切成几块,确认其中有一只壮硕的新蜂王,就把蜂巢和蜜蜂一股脑塞到另外一个新蜂箱,新蜂箱里有一半是带有木框的格子,还空出来的空间,能放下切碎的蜂巢。 “这个是蜂王,分开以后,蜜蜂也分成两部分,然后重新开始建造自己的蜂房,这样就越变越多。但是我不确定这个方法就能成功,要实验好多次才行。每天都来看看吧。”张诚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孩子中的赵三球最是调皮,就是他带着张诚去看野蜜蜂的,此刻他也看的最专注。 虽然张诚不懂,大家更不懂,但是看着张诚这有条不紊的分巢手法,大家还是信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张诚都是只知道最终答案,但是因为这些领域从未涉及,所以也不知道解题路径。但是知道答案不知道路径,摸索的过程总能少很多,总比既不知道路径也不知道答案的好很多。养蜜蜂是这样,种地也是这样。 养蜜蜂弄错了,大不了重新来过就好。最多就是多祸害死几巢蜜蜂罢了。 还有些碎蜂巢,里面已经没了蜜蜂,张诚把它们放到一个干净的木桶里。放在一边。 这几个蜂巢,一下午时间就分出了10个,估计几个月以后就能翻一倍,这种几何级数增长,张诚仿佛看到了巨大的财富就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人才能发现甘蔗,在甘蔗出现之前,蜂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甜味剂,价值无可估量。而张村能掌握蜜蜂的养殖技术,能掌握蜂蜜的提炼技术,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用之不尽的财富。 这个世界,衡量财富的标准从来不是铜钱,而是土地、人口和物资。 忙活一下午,积攒起半桶蜂巢碎块,张诚带着这个桶离开蜂箱区域,找一个安静的院子,把这些蜂巢捣碎,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把碎蜂巢倒进去,开始过滤。金黄色的蜂蜜滴答滴答流到了一个陶罐中。张诚伸出指头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很甜!前世张诚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甜食的人,但是此刻,在这个贫乏单调的世界,张诚第一次知道甜味的可贵。这一小罐蜂蜜,被包装好,过几天交给了到村里来送货取货的商行伙计。最终,徐掌柜托人带来一个让人咂舌的价格:“一千钱!一千钱有多少要多少。” 这样一小罐蜂蜜,就能抵得上20石粮食吗? 隔了几天张诚带着自己的蜂蜜养殖小组的成员去参观成果,发现在新蜂箱的那些木框上,已经渐渐生出新的蜂巢。提起一只木框,就看到金色的六边形的蜂巢密密麻麻的在木框上分布着,虽然还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并没有布满,但是张诚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蜂巢就会布满木框,乃至布满整个蜂箱。 一个蜂箱,张诚估计,一年大概能产出50斤蜂蜜,按照许掌柜的算法,那就是50千铜钱,1000石粮食!抵得上张村人一年的口粮了!张村如果每家都有两三组蜂箱,这日子过得那还用说! 第25章 大儒公孙尼子 负责张诚礼仪训练的是一个儒生,就是之前张诚在小村丧礼上见到的那个高冠的青年。 儒学起源于周代的礼仪典章制度,因为孔子在鲁国曲阜讲学而发展大兴,孔子死后,儒学门派林立,几代人之后,学术的中心就从鲁国的曲阜阙里,转移到了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公孙尼子就出自稷下学宫。 齐国是七雄中最富庶的国家,临淄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齐国富足、安逸、文华鼎盛,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几乎所有学派的名家讲学,学宫门人做到上大夫的多达七十余人。文名权势煊赫一时。公孙尼子在稷下学宫求学时学宫的大祭酒是着名的儒者荀况,公孙尼子在此时拜入荀况门下成为了入室弟子。 荀况生在赵国,名声地位盛在齐国,荀况在卸任稷下学宫大祭酒后,先后入楚成为兰陵令,又游学入秦。荀况人脉弟子在齐楚秦三国都煊赫一时。周游七雄中的四国、以一人教化天下最强大的三国,在战国末期的学者中,没有人比荀况影响更大的。 在入秦的荀况门人中,李斯的地位最高,以一份《谏逐客书》闻名,至今已经做到了秦国廷尉,而李斯和公孙尼子同门的韩非虽然着作丰富,却因为李斯妒忌下场最悲惨,被李斯陷害在狱中自杀,同门的张苍以数算才干见称,目前在秦国朝廷中作一个小官,公孙尼子则因为自己所长并非治国理政,专长是秦国政坛所不喜欢的礼乐之道,始终赋闲,也因为觉得自己同门的师兄们并不值得依靠,干脆远避上郡,靠主持祭礼为生,也在这个远离权力纷争的地方,继续打磨自己的学问。 但是没想到,即使是远避咸阳北方和匈奴接壤的上郡,仍然能被秦国的王子找到,并且要求他来教导一个六岁孩子学习礼仪。 教导一个六岁的孩子,公孙尼子并不感兴趣。这是非常低层次的蒙学的范围,对自己这样的学问大家来说,做这份教导近乎于羞辱。何况还要手把手帮着这个孩子把他的事迹写成奏对,教他一字一句背诵。 但是这个孩子的事迹,也确实有可观之处:被匈奴蛮人掳掠一路保持镇定不恐惧,心思细密机巧,诱使匈奴人相信自己,承便用碳气杀了几十个蛮人。这份胆气、镇定、心机,确实也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能做到的。 “或者可以在这里收一个弟子?”作为稷下学宫的大才,公孙尼子很熟悉一个学派运作的方法,师者要专精一个领域更要有独到着述,除此而外,还要有能扛旗能打的弟子,简单说就是老师能打、弟子能打、门派人数众多。自己的老师荀况就是这样的人,也因此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 自己的礼乐之学在秦国这里不太受重视,比起齐鲁来,秦国是一个太粗陋的地方。这里的人只喜欢两件事:种地作战。对礼仪不讲究,对音乐不喜欢。公孙尼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秦国,还是该回到齐国,或者哪怕到楚国呢?那些国家的文风更繁盛一些。 但是自己的老师荀子在游历秦国后,也认为秦国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解决天下征战的,只能是秦国,而且是以秦国一统天下为结果。 事实上这也是最近这些年天下智者们一致的看法。在武力上,并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秦国相匹敌,而秦国扩张的态度也是非常清楚的,六国的王侯都只想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只有秦国始终在厉兵秣马不断征战。常言说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但是看这态势,秦国每次征战都只会变得更强。 现在即使回到齐国,除了在临淄能享受到短暂的繁华,但是并不能获得永久的安定,更无法躲开被秦国征服的命运吧, 公子扶苏带着张诚一起来拜见公孙尼子。拜见的礼物是扶苏帮助挑选的。包括一对白壁、一束干肉、粮食,张诚更拿出了一小罐蜂蜜,和自己家里所产的一对泥叫儿,作为见面礼品。 公子扶苏再次介绍了张诚的身世和事迹。坐在上位的公孙尼子微微点头,看着张诚:“你可是要拜师我门下?” “拜师?没听说过这事儿啊。”张诚张大了嘴。 “不是,是扶苏公子叫我来跟阿叔您学礼仪的。免得在朝堂上丢了我阿娘的丑。丢了我张村的颜面。”张诚说着模棱两可的套话。这也确实是阿娘、村长老魁叔之前的说法。 “这是你造的?”听到孩子无意拜师,公孙尼子显然也失了兴趣,捻起泥叫儿来,看了看。黑色的鸟,身上画了红色黄色的花,点了眼珠,很是漂亮,颇有一份野趣。这个黑色很符合秦人的审美。秦国连大礼服都是黑色。这是战争的颜色,是征服者的颜色。 “啊……是”。张诚尽量扮演一个6岁孩子的角色。这些年来这种扮演已经很熟练了。 “这叫泥叫儿,可以吹奏,在咸阳也很受欢迎。”扶苏在旁边笑着说。 “吹奏”这个词引起了公孙尼子的注意,仔细看了看,把鸟尾的音孔靠近唇边,吹了一下,发出一声鸟叫。再试了试,气息流转,这只鸟竟然发出了婉转的声音,很是活泼悦耳。 张诚也吃了一惊,这鸟通常只发出一个音,但是在公孙尼子的吹奏下,声音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居然有了点曲调的意思。 “这道理和埙(陶笛)很像啊。”公孙尼子说,“造的也很巧妙。如果多几个音孔,就可以吹出歌儿来。” “用泥做一个乐器倒是也不难,但是对孩子来说,就太复杂了。哨子可以卖几千万,笛子能卖几千万吗?”张诚想。 其实拜见君王,也并没有多复杂困难,从今天起,你每隔三天来一次,我训练你如何拜见秦王。 “封建时代好麻烦,见再大的领导,其实握个手点个头就行了,整的这么复杂,有必要吗?”张诚想。 第26章 你要学习写字吗?我教你啊! 每隔三天,张诚坐着牛车来公孙尼子的宅邸学习礼仪。 公孙尼子按照张诚的年龄、身份,设计了一套参拜国王的动作和言辞。讲给张诚听。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第一次听讲,张诚就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只是在动作上有些生疏,在神色上也不够恭谨。 下次来练习的时候,没有公子扶苏陪着,公孙尼子很自然的和孩子聊起天来,顺便问了一个小问题:“少年,你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好不好?” “不想,我是个农民,学写字用不上。”张诚晃着脑袋——开什么玩笑,我用你教?我会写的字比你认识的字多多了。我不光会写字,我不光会中文,我英日德俄四国语言都能阅读,我那些年读的文献海了去了,我用你教?你教我什么啊?学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大屁股女人啊,小伙子们都喜欢你的球?学这些有毛用? “谁说你是农民,你不是公士的儿子?以后你是要上战场的。从军服役,会写字可有好多好处呢……”公孙尼子继续诱惑。 “当兵也不用学写字啊!我们村长老魁叔还是上造呢,他也不认字……他说了,我们老秦人当兵的,会砍人就行了!”张诚说的理直气壮。 “朽木不可雕!”公孙尼子引用了孔子的名言,然后又后悔“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个干嘛,你听得懂吗?”转眼看过去,张诚却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对这话很不以为意——莫非他听得懂? “就是去见一下秦王嘛,我只要在朝堂上没啥错误,见过之后我就回来了,然后继续做我的农民。”张诚继续表现出他的混不吝的性格。虽然这个性格也是在一系列套壳之后的一层壳。 “去了咸阳,你就会认识一些真正的大人物,再后来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公孙尼子这样诱惑着。 “可是对那些大人物来说,我还是个农民家的小孩儿啊!再说,飞黄腾达有什么好呢?” 飞黄腾达当然很好,张诚心知肚明,在做工程师的那些岁月里,张诚也是名利场中之人,科研之外,当然也热衷功名。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功名,都和成果紧紧地绑定。有多少成果,就有多少回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但是对秦国的功名,张诚没啥态度。加官进爵?有什么实际好处呢?进入名利场就进入角斗场,多少人最后身死名灭?就好比商鞅,商鞅够牛了吧?最后还不是用后即弃?吕不韦,吕不韦够牛了吧?据说还是秦始皇他爸爸呢,后来还不是被一撸到底,流放自杀?话说吕不韦这人现在出事儿没有?吕不韦可是个大商家,要是能在没出事儿之前,认识一下,没准儿能有啥合作的机会呢。 “对了公孙先生,跟您打听一个人。” “说。”公孙先生都没有和张诚说话的兴趣了。 “那个,吕不韦您知道吧?他现在是什么职位?” “嘘~”公孙尼子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然后说“不要提起这个人。记得,不要提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咸阳,不要提这个人的名字!” “咋啦,大家怕他?” “谁会怕他啊,吕不韦早就死了。但是这个事儿不能提,你是小孩儿你不懂,就记住不能提他的名字就行了,谁提吕不韦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样啊……”知道了,吕不韦事发,他勾搭太后、给秦始皇后爹戴绿帽子这事儿被查出来了,被弄死了。 对吕不韦的结局,张诚也不怎么了解,就隐约知道这个时代有过这么一个人。历史书上记载都是秦朝都有谁谁谁,但是具体在哪一年,谁和谁之间关系怎么样,历史书上哪儿会写的那么清楚。有些人在历史书上只占据一行两行,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吗?其实也不是,这只不过是历史家们认为值得记录下来的内容。至于这个人在此前干过啥、此后干过啥,历史家不写,你也无由知道。 至少,自己就不知道公孙尼子的存在,也许公孙尼子在历史上就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吧? 理工男张诚当然不知道,公孙尼子是战国时期着名的音乐理论家,着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章和《乐记》。《公孙尼子》虽然在汉代就散佚了,但是《乐记》流传一直流传到后世,郭沫若还专门写过关于公孙尼子着《乐记》的论文。 音乐理论家的学术,远比一般的社会学更艰涩难懂,也更容易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因此古代的音乐理论家着作往往很少流传下来。但是这不等于音乐理论家就不牛逼,事实上,音乐理论家甚至比音乐家——作曲家、演奏家和歌唱家更是牛逼神奇的存在。 只不过理工直男张诚对这个时代的学术始终抱着轻视的态度,并不想去了解,哪怕面对着一个大牛人,也视若无睹,甚至几乎错过。 张诚按照公孙尼子的要求不断演示拜见君王的礼节。公孙尼子取一张琴过来,轻轻拨弄,琴音节奏恰与上朝参拜行礼的节奏相合,按照琴音的节奏就不会错,稍一错乱就会觉得别扭。 参见国王的礼节,要求姿态漂亮、行动流畅、尺度有节。张诚在音乐中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这不是广场舞吗?跳着跳着,张诚想起广场舞大妈来,也就开始扭动摇摆着身体,跳起了鬼步。琴声戛然而止,公孙尼子一拍桌子“胡闹!” “公孙先生,您的音乐让我忘我了……”张诚说。 这算是赞誉吗?公孙尼子有点恍惚。 “按照规矩来!” “是,先生……” 休息的时候,张诚跑过去看公孙先生的琴。这是一张七弦琴,琴色黝黑,表面还有一些裂纹。 “这个琴有点旧啊!先生,我给您买张好琴吧!”张诚对古琴了解不多,上大学的时候乱弹过几天吉他,但是并没有深入,早就已经把吉他的弹奏方法忘到了脑后。古琴他是知道的,大概的外观样式是见过的,一些曲调也听过,但是让自己回忆却又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个琴固然是旧琴,但是它是孔子曾经用过的琴啊,我的先生传给我的……”公孙尼子骄傲的说。 “孔子用过的琴啊,了不起”张诚靠近了看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就是一张旧琴。“先生,您会弹《渔舟唱晚》吗?” “什么玩意儿?” 第27章 你唱一首歌吧! 张诚不打算学写字,也不打算认字。小篆神马的,最难学了,想一想过不了几年就改朝换代,大家就该使用隶书了,就没必要现在学什么小篆。隶书自己也不打算学,繁体字什么的,当然大部分繁体字也能认识,但是写起来还是麻烦,隶书的蚕头燕尾什么的,写那么华丽做什么?简单点不好吗? 自己虽然一不小心被弄到了秦朝,但是想一想,自己总不会去做一个文臣,以后就在村子里好好过日子,搞点儿什么科技发明啥的,把之前没完成的项目继续做起来。虽然秦朝条件差点,没啥正经工业,但是在纯农业基础上,重建一个重工业体系,仔细想想也没多复杂。 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张诚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地域,两个世界的技术反差和生活条件反差让他好一阵无法接受,但是过去这几年,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想过,发现其实两个世界的差距并没有多大,没有2000年的技术差距,以张诚有限的历史知识和丰富的技术知识,回过头去看,如果一切顺利,在大秦这样的社会下,重建一个规模的重工业体系,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如果有一个精确的路径指导,只针对一些特别关键的技术节点下功夫,可能20年时间就能把技术升级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觉得工业革命的过程经历了200年,实际上是因为这200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低水平的探索,相当于全人类用两百多年的时间磨磨蹭蹭的前进着,张诚大略估算过,从开始连钢铁到飞机满天飞,如果技术指导是正确的,所需要的时间要少得多。 当然,实现这么大的技术跃迁需要大量的资源,甚至需要国家政府强力介入,或者有财团强力支持。在大秦这个当下,在高奴县这个偏僻的地方,想快速实现这些还是有难度的。 比如,至少你手里要有铁矿和煤矿,才能开始蒸汽机时代,有了蒸汽机、有了动力,后续的一切就很简单……不过这个地方煤好像不太缺。那就差铁矿了。铁矿石是什么样的?张诚不知道。自己身为航天工程师,从事的主要是后半程的工作,对最基础的工业原料所知甚少。高炉什么的只能说对大概的结构,原理一知半解,至于铁矿石在哪儿,如何开采,那就完全不知道。 但是可以问啊。虽然村民们就都只知道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但是显然公孙尼子是一个知识广博阅历丰富的人。对吧。公孙尼子他是齐国人,那就是山东地区的。嗯,他长得高大,但是看起来并不威武。和后世对山东人的印象有所不同。但是人不可以貌相,也许这个时代山东人长得就是公孙老师这样呢…… “公孙先生,您给我讲讲齐国的事儿呗?”张诚缠着公孙尼子讲故事。这不是扶苏要求的部分。如果扶苏来问,公孙尼子也不会讲。秦人问起齐国的风土,总不会怀着好心。不过眼前这个孩子,大概只是好奇吧?公孙尼子开始讲起齐国的事情。讲临淄,讲大海,讲齐国的风俗。 “先生我听说孟子曾经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那么你们在齐国是常常可以吃到鱼和熊掌的吧?” “你还知道孟子这句话”?公孙尼子惊讶“孟子讲这话的意思是说,生命和正义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舍弃生命而选择正义……” “那熊掌好吃吗?齐国的什么鱼最好吃呢?我们秦国人好像不爱吃鱼……先生你在秦国住的习惯吗?” “我们接着讲孟子吧,我告诉你,孟子也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虽然我生也晚,没有见过这位大贤,但是孟子的话还是很好的,孟子他说……” “孟子说舍生取义,那后来孟子舍生了吗?” 公孙尼子语塞。 “先生我听说齐国有盐铁之利,先生您见过铁矿石是啥样的吗?” “君子不言利!”公孙尼子声色俱厉。 “不言就不言吧,你吼啥么……”张诚小声嘀咕着。 张诚规规矩矩再演一次礼,“这次合格了吧?” “嗯,再背诵一次应对的内容。” 参见秦王,要如何应对、秦王会问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都是公孙尼子写好的内容,这些要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还要声情并茂。 跟张诚对蒙恬讲的那段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段应对要扣上忠君爱国的题。被掳走的时候要想着故土难离,设计杀死匈奴人的时候要想着君恩深重…… 活该有此一劫。 张诚本以为,自己在乡村猥琐发展,就用不着去咸阳看那些大人物,用不着点头哈腰装模作样,这些一辈子都没干过。当然偶尔吹捧一下领导和老师之类的,这些谁没干过?但是封建社会这一套确实从未经历过。 谁想到弄死几个匈奴人,就有了这么多麻烦。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也得给他们送炭火盆去,也得让他们烧炭中毒,他们不死我就得死了。 张诚有一搭无一搭的背诵着这些内容。他不识字(篆字),就只能公孙尼子讲一句,自己记一句,好在自己多年小镇做题家的训练,记性是极好的,公孙尼子作为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文采斐然,稿子写得是深合韵律,也相当容易记诵。 就是吧,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能说的话。 张诚做完今日的课业,行礼要离开,公孙尼子叫住他——对了,我要效仿先贤采集民歌,你会唱什么歌吗?给我唱一首听听? 唱歌给你? 我唱歌? 我唱的歌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唱出来吓死你吗? 我唱一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给你听好不好?保证让你没听过没见过! 张诚转着怪念头,但是还是忍住了,想起在一路奔逃之中,自己心里一直在回响的那首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歌曲调简单,意思浅显,但是和这个世界的风格完全不同。 张诚唱着唱着,眼角流出泪来,不知道是思念这个世界的母亲,还是思念前一个世界的母亲。 公孙尼子也听呆了。 当张诚离开公孙尼子的宅邸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琴音,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是,这首歌不合古琴的五音,听起来怪怪的。 第28章 合作社的三十年大契 三四个月的时间,蜜蜂又可以分巢了。这次分巢简单的多,因为上次已经把蜂巢迁入了活框式蜂箱,现在就只需要把有蜂后的那一页活框取出来就可以分巢了。简单、效率高,而且发现这些活框上已经积了很多蜂蜜,显然比老式的蜂窝产量高得多。 张诚拿过自己早就定制的取蜜桶,拍一拍抽出来的一张木框,把附在上面的蜜蜂震掉,然后把活框插入桶中,卡入一个转轴里。扣上盖子,摇动这个盖子上的辘轳,越摇越快。不大功夫,停止摇动,打开盖子,把这张已经甩干了蜂蜜的框子放回到蜂箱。 桶里的蜂蜜金黄透明,没有渣滓,只有几只蜜蜂浸泡在蜜液中。 “这法子真不错!”观看取蜜的几个乡老赞叹着,很多人都有小时候去树林里割蜜被蛰的满头包的经历,这么轻松就取到蜜,确是第一次见到。 “差不多三四个月就分一次蜂巢,然后取一次蜜。两年下来,就有几百个蜂箱,咱们张村家家户户都可以养上三四箱蜜蜂。” “诚哥儿,这事儿你得定个章程。”老魁叔说。 “啥章程?” “这些蜂箱是好东西,可是咱村民也不能白拿你的,可是要是买,俺们也买不起。这事最后要怎么做么?” “这样,我们可以建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 农业上的事情,张诚并不打算抓在自己手里,但是靠小农单打独斗,又确实风险太高。想来想去,生产队和合作社在这个时代都有优势,当前各家各户人丁还都挺兴旺的,蜂蜜作为一个高收入的副业,就还是合作社方式更好一些。 “就是……所有蜂箱,现在都是我的,那大家就帮我忙。帮忙可不白帮。我卖出去的蜂蜜,拿出2成给村里分配。按人头按出工分钱。然后呢,等这些蜂箱分到200个的时候,就分给家家户户,按照一家两箱来分,大家自己拿回去养。然后统一交给我来卖。分蜂箱我也不白分,第一年这个蜂箱收入的一半是我的。但是第二年这个蜂箱就归你了。但是以后要卖蜂蜜,统一都由我来收集,按照等级去卖,卖掉的,我拿两成,算是个谈生意管理事儿的辛苦钱。大家要买蜂箱和各种工具,也由我去统一订统一采购,最后按照实数,一起扣除掉。” 张诚说了一下大概的意思。 大家自然没什么话说。 租人家的地,还要向主家缴一半的收成做租子呢,张诚这个,相当于第一年收你租子,第二年地就是你的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何况大家前期不用出一分钱。 张诚最初也被许记商行的报价惊呆了,许记拿出一小罐蜂蜜一千钱的收购价,张诚以为不真实。但是当他把那一小罐蜂蜜送给公孙尼子作为谢礼的时候,公孙尼子和公子扶苏都惊呆了,他们说这礼物着实贵重。后来公孙尼子能容忍张诚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也和这一小罐蜂蜜有关。张诚问过公子扶苏,蜂蜜真的这么贵吗?扶苏说“也就和黄金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差不多和同等重量的黄金一样。差不多的意思是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基本上黄金还是要贵一些,但是蜂蜜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了。这玩意儿就没怎么有人卖的。都是臣属的领地上发现不敢独享,然后献给主君的。当然我父王是经常能得到这种献礼,但是就算我父王也不是每天能吃到的。”扶苏说。 这么说,张诚就对这个蜂蜜的价值大概有个了解了。卖给许记商行还是便宜了。不过想想,新的蜂箱技术,不需要损坏蜂巢就能取蜜,这成本一下子就降低了不知道多少,离心取蜜的技术,又能提高蜂蜜的产量和纯度,这一下成本又降低了不知道多少,未来自己这个村子要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蜂箱,那个时候产量会增加好多倍。蜂蜜就成为一个供应特别稳定的产品,销售必须扩大,价格就必须要再降低。 价比黄金那谁能吃得起。要是让天下富户都能吃得起……不用多,一年能吃上一小罐,这生意才叫做的开。 养蜂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劳动方式。这玩意利润高、只需要几个人侍弄,所以技术传播的一直很慢。人类社会从开始养蜂到发明活框式蜂箱,用了几千年时间,活框式蜂箱到后世也没有完全普及,土法养蜂依然是毁巢取蜜。 如果张村的人把养蜂当做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产业,那很可能几百年这项技艺都流传不到外面去。 为了合作社的事,张诚请许记的掌柜帮自己找一个官府的差人来村里帮助立契。许掌柜亲自陪同来的。这个契是一个长契。按照村长的说法,想立一个世代有效的契约,只要张家血脉不断,这个契约就始终有效。张诚说不过,最后折中立了一个三十年的契约,三十年后可以续约的那种。 这个契明确了这些蜂箱何时分配到各家各户手中、如何分配领取,技术如何传授和禁止外泄,出现风险如何平均分摊,更说明了合作社在后续的生产销售中,以张家作为唯一的管理者和销售出口,以确保全村步调一致。 许掌柜对这个契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自己也姓张,那自己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契上画个押按个手印的。可惜啊! 不过许掌柜立即和张诚代表的合作社立了另外一个契,就是用一千钱一升的价格来购买张村合作社的蜂蜜,这个价格永久有效,这份契的有效期也是三十年。 听到一升这个单位,张诚也吓了一跳。一升可是不少呢。直到许掌柜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升给张诚看,张诚噔噔噔跑回自己的屋子,拿这个升和自己前一阵用标准米尺制作的升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一升大约也就相当于自己标准升的5分之一,也就是差不多200毫升,和自己之前装蜂蜜的小陶罐差不多大小。这是秦制和公制的差别,这才放心。但是张诚心存了谨慎,在契约中将1000钱折算成当前粮食的价格,最后与得出差不多20石粮食的价格销售1秦升蜂蜜。这个契约才算严谨。最近这两年,粮价有点上涨,已经是50个钱1石了……而考虑到即将到来的那个乱世,以及朝廷都是用粮食计价发放俸禄的,张诚觉得还是用谷子算账靠谱。 张诚带着许掌柜在村里走了走,指着养蜂区,给许掌柜解释了自己在养蜂产业的未来规模,再次忧心的说:许掌柜,你可想好,以后我张村的蜂蜜产量可会非常高,那你还能卖得出去吗? “诚哥儿,我有数,告诉你一个我们商家的不传之秘吧,就是只要是吃的东西,就不怕产量高。只要吃下去就没了的东西,怕的是你产量不高。诚哥儿你说的那个未来,就算加上十倍一百倍,我许氏商行也是认的!” 张诚赞叹不已,许老板真是豪气。 他可不知道,粮食、白糖都是大宗生意,尤其是白糖,后世的糖王确实是富可敌国的,人类永远拒绝不了甜味。这是与生俱来、刻印在骨头里的。 许掌柜这次可没白跑一趟,不光签订了一份30年的蜂蜜长契约,还看中了张诚取蜂蜜所用的那副手套,许掌柜要求张诚给自己定做几副手套,拿到咸阳去试试。 第29章 长城和独轮车 匈奴偷袭张村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蒙恬所部在上郡驻军有30万,临近上郡的魏国已经灭亡,蒙恬所部短期没有出征的目标,就把精力用在了匈奴身上。 秦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武器精良、军士士气旺盛,对军功有无尽的渴望。这支军队突进草原,就是无敌的存在,但是匈奴人骑乘之术卓绝,在草原上来去如风。正面战斗虽然不敌秦军,但是游击、袭扰也让秦军很是头疼。 最终,蒙恬还是退让了一步,采取和张村相似的结寨的思路。当然,三十万大军的蒙恬所部结寨,就不会是张村这样的小规模,而是以上郡为寨。在丘陵和草原接壤的地方,建立起一道墙,名之为长城。 长城是古代北方国家防御匈奴的方法,赵也修长城、燕也修长城。现在,强大的秦也开始修建长城了。蒙恬的长城一直向东,和赵长城连接起来,最终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大海,后世称之为万里长城。 秦长城是夯土结构。采取黄土高原丰富的黄土,垒砌夯实,高达一丈。每隔一两里地设置一个烽火台,沿长城屯住士兵,防御北方可能的袭扰。 为了修建长城,蒙恬征发咸阳的三万刑徒,在工地上做工。 这个巨大工程,也给上郡本地带来压力。 刑徒主要在工地上,但是物资和粮食的补给不能从咸阳或者关中调度,主要也靠上郡本地支应,对上郡本地的税收和耕作产生巨大的压力。 张村的农税加倍了。刍稿的需求也大幅增加,此外,张村数十匹马也在征召范围之内。上郡的林木也迎来一次大规模砍伐——夯土的长城,仍然需要大量木工具和木材料。 马是不够的。要解决物资运输的情况,全上郡的马都不够。张诚用上次村子里建寨墙的剩下的木条,以小刀和锯片雕刻拼凑了一个小推车的模型,试了试,拿给村长看。村长又找到木匠打造了一辆手推车——车轮在正中,装上两个扶手,车轮两边是货架。可以装载粮食、木材、石料,连黄土也能装在柳条筐里,放在独轮车上。 作为工程师,张诚对独轮车的结构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中心轮结构、有扶手用人力来推,有货架装载货物,以人力代替畜力驱动——这个概念一旦清楚,设计这样一辆独轮车是很容易的,也许形式结构和古代的独轮车不完全一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独轮车是纯木结构,材料易得。其实独轮车本来可以专门设计车轮,在材料上和使用效率上都更节省。但是张诚觉得自己村里的木匠也罢、乡民也罢,大概没有輮制车轮的技术和能力,所以干脆使用了秦国马车的车轮,秦国的车马是高度标准化的,车轮有专门的匠人制作,符合马车使用的车轮,要多少有多少,不行还可以直接从马车上拆卸。 张村眼下也没有金属作坊,所以这个车身结构是用榫卯结构组装在一起的。虽然这种木质独轮车看起来很笨重,但是在这个时代,它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除了车轮车架把手以外,张诚又在车架下方安装了两个支腿。这样车停下来的时候,轻轻放下把手,车就能稳稳的站立住。连木匠都觉得神奇。 两天后张村的男丁推着这辆独轮车,求见蒙恬大将军。车上是两筐黄土、一袋粮食、两根原木,车子一左一右,坐着村长老魁叔和张诚。 从公榭走出来的蒙恬,看着这个怪异的车子也是吃了一惊。看着车上的载重和推车的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张村送来的新型载重车辆。 蒙恬叫过旁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坐上车,然后学着壮丁的样子,把车把手上的一根粗绳子挂在脖颈穿过两肩,提起车把手,挺身站直,用力前推。起步是有点吃力,但是一旦推起来,可就不费什么力气了,车子歪歪扭扭的往前行去。 车上的兵士摇摇晃晃。但车子依然走的很稳。就是因为地面坑洼不平,车辆前行也不保证走直线,全身要跟着车辆行进的方向调整姿势,扭动腰胯。但是没多会儿,蒙恬推车就很熟练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小了点。”蒙恬搓着手,看着在营地里试验推车的兵士,对张诚说。 “不小了,最少能装四百斤的东西呢……”秦斤400斤,大概相当于100公斤。张诚已经测量过了。 自从标准的米尺被做出来以后,张诚手里已经存了一套标准度量衡。这事儿不难,长宽10厘米的木板组装成方盒子,容量就是一升。取冬天冰水相融时候的冷水,装满一升,它的重量就是一千克。当然这些工具并不非常精准,达不到四个九六个九的精确度,但是用于当前的农业生产或者手工业生产,问题不大。更精确的度量衡,需要等张诚再长大一些,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机缘和资源之后,慢慢的可以制作出来。这个并没有任何问题。 “大车可以载重2000斤。”蒙恬说。 “可是大车需要最少两匹马,一天要吃掉50斤饲料。马要到两岁才能干活儿,这个车只需要一个人,一天四五斤粮食。成丁男子随时都可以推车就走……据说兵书上说‘百里奔袭必阙上将军’,大将军您想想,要是用这个推车负责辎重,追敌可就不止百里……”张诚望着练车的秦兵。不紧不慢的回答, “这倒也是……说说,你有什么要求?总不会是白送给我的吧?” “如果我张村专门制作这车支应大将军的建造长城,大将军能否免了我们的农田赋税徭役?当然,车轮子我们自己不会造,还得大将军帮我们调集车轮过来。” 合着就一个组装厂? 蒙恬倒是不以为意。要从将作监调集几百辆大车,手续会繁杂无比,负责审计的御史会调查你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但是三十万大军,调集千把个车轮,谁也说不出啥来,就说是上郡道路不好,损耗比较大,都是现成的理由。 “1个月,要交给我100辆这个……叫推车?” 我回去就把上郡车辆厂的牌子挂上!张诚想。 第30章 上郡第一车辆厂 上郡第一车辆厂的牌子就立起来了。说是牌子,其实是一块石碑。是公子扶苏写的字,找了邻村的石匠镌刻的。 张诚很想把“第一汽车制造厂”的牌子挂起来的。但是,那还远得很呢。这一辆小推车就已经超出了自己预设的低调的目标了。 不过木条木板拼凑一个独轮车,这个应该没有超出这个世界的技术限制吧? 应该没有。在有轮子的前提下,一个木匠只要小半天时间就能组装出一辆来。这个车上,技术最复杂的部分就是那个车轮了。车轮需要专门的柔轮技术。村民们没法掌握——可能还涉及到专门的一些器具设备,木条要加热烘烤,要扭曲,要定型,看上去满复杂的,至少张诚就想不出这些工艺要这么解决。至于车架和扶手——左不过是一些木板木条木棍,锯子、斧子、刮刀这些工具就够用了。 大规模生产就还需要标准化,那就要确定各个部位的尺寸规格。这都不难。木匠先造出两辆来,一辆组装好,一辆拆开成为散件。 所有木材先裁切成标准的宽度和厚度,木匠师傅画好墨线,每个匠人再拿锯子分别锯开,进一步打孔修边,往一起一组装就好了。 张诚甚至找村里的女人,用做鞋的袼褙裁剪成车辆各部位的形状,往木片上一放,用细炭条在边缘上描画一遍,就画成零件的形状。小锯子按照这个轮廓锯下来就可以了。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这算是工业的萌芽吗?张诚看着这个小小的木车作坊。 泥叫儿给女人和孩子找到了农闲时的活计,蜜蜂的事业其实还没有开始,虽然有了契约,但是蜂箱的数量还远没到规模化生产的地步。现在这个木车作坊,给了男丁们一个农闲时候的活计。 这一辆独轮车,供给大军要400个钱,卖给商行也要500个钱。一个月150辆的产量,全下来就是六万五千钱。 几乎是没本钱的买卖。木头直接从山上砍就行。 张诚眼看着附近的一小块山已经开始秃了,也有点发愁……这么下去,自己就是秦朝生态环境破坏者啊!不行,咱还得种树。 砍一棵,种一棵!张诚和村长商议,每次进山砍树,务必要在砍树的旁边,用原树的枝条在现场扦插一圈,并且浇一袋水,这样以后扦插的树枝就能长成大树。免得周围都砍成秃山,让子孙后代没有树可用。 这当然不算是工业萌芽,这最多是一个手工业作坊。 但是这是交通工具的一次革命啊! 在这个时代,畜力其实远未发达。牛车马车都不是寻常农户所能用的,即使大军的辎重,也靠肩挑手扛。人力推车解决了中长距离运输的问题。有这种人力小车,从军队角度看,运送辎重的能力就会极大增强。从商业角度看,势必会提高商业半径和商业活动总量。 秦王政这一世,确实修了很多驰道。始皇帝的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车同轨的意思,一方面是驰道上有车轨的凹槽,便于车辆行走。这些车都是两轮马车。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全大秦的马车,车轮距离都是固定尺寸的,这也是国家标准化制造的一部分。 但是独轮车,却可以无视车同轨的要求。它几乎可以在任何路面上行进——无论是驰道那样的石路,还是乡间土路,甚至草地。张诚他们已经试验过,在双轮车进不去的山间小路上,独轮车行走自如。 车轮上只有一个点接触地面,拥有更大的灵活性。 独轮车的价格不贵,稍微殷实的家庭都可以买上一辆。到时候无论是推着去赶集,还是推着媳妇去回娘家,都很方便…… 张诚已经浮想起一个车轮上的大秦的未来了。 就只是,独轮车实在是没啥技术含量,这结构一眼就能看得明白,所以这个生意也就只能在周边这一带做起来,早一步进入市场,有一个小品牌,能够赢得更多人的认可,靠着早进入生产,还能提高效率和熟练度。降低成本,有一点优势。但是这个小小的车辆厂供应半径和维权半径很有限。 张诚看着老村长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推车车架上用力按下去,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行黑色篆字——上郡第一车辆厂。 这个世界的品牌啊! 张诚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如何重建文明。 重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文明,如何用最短时间内创建出一个繁盛的工业时代。 其实是有先例可循的。 在某一个时空,引进156个重点工业项目,迅速构建起一个国家的基础,接下来这个国家在几十年之内突飞猛进,从一个农业国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国家。后来这个国家的二次腾飞,更是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成为全世界最大和最强大的工业国。 70年的时间就能成为那个发达的工业世界的最强者。 重复这一过程,其实根本不用70年,在大秦实现一个发达的工业体系,只需要在几个关键的环节做好,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谓工业,无非就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 动力的方案都在自己脑子里,这个世界的技术解决动力难度并不大。无论是手搓蒸汽机还是手搓内燃机,其实利用现有的技术和材料都能实现,第一台机器出来后,一切都会加速。现成的升级路线可以让张诚缩短工业进步的过程。估计两三代机器更迭,就能走完在那个世界5代乃至8代的路。 材料上也如此。张诚在材料上算不上专业,冶炼和材料配方方面自己知道的极为有限,但是整个元素周期表是在自己脑子里的,航天所需的各种材料的性能是印刻在脑子里的。相信在这个世界稍微努力,实现材料上的快速跨越,用更短时间直接实现20世纪中期的材料水平,都不是问题…… 就只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上需要做出来的东西有点太超前,在大秦这个政权强势的时代,太出尖儿的技术,会让自己成为焦点……会有危险…… 总要等等…… 第31章 包装和品牌 现在张村无疑是高奴县最富裕的村庄之一。 有了泥叫儿作坊和手推车作坊,张村人的收入自然就多了起来,饱暖思淫欲,人吃饱了有钱了,自然会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由俭入奢易就是这个道理。 张村人都是普通的农民,没啥了不得的教养。也没有富过三代懂得穿衣吃饭的积淀,但是有钱了就追求吃得好一点穿的好一点这事儿总是不会错。所以这两年张村赶集的农户就多了起来,去集上买的比卖的多。 渐渐的高奴大集上的商贩就知道张村来的人更加富裕,也就有游商货郎尝试着到张村来贩卖点各种玩意儿,去别的村情况如何不说,到张村的游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一来二去,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高奴县大集,在初三、十八这两天,就会在张村村口再重搞一次。 连许氏商行都干脆在张村赁了一间房,作为商行分号的分号。许氏商行总行在咸阳,高奴县那间就是分号,在张村的这间就是分号的分号。按照张诚的说法,就是驻张村办事处。 许掌柜觉得“驻张村办事处”这个名字妥帖,就干脆给挂了这个牌子,办事处的负责人是许掌柜的得意高徒,这次专门从外放的商路上抽调回来,就负责对接张村的供需。按照许掌柜的说法:“张村有什么新鲜玩意,一定要记清楚告诉我,把样品买回来,哪怕要高价。张村需要什么,不拘什么,都记录下来,咱们最优的价格给他!” 大伙计贺雷就跟在张诚身后,参观车辆厂的工作。 “我忽然有个想法,”张诚说。 “您说!”大伙计低头弓腰,很是恭顺。 “这个车卖给你们,你们一辆一辆运出去再卖,也是很麻烦。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这车装上货,送到地头货卖光了再把车一卖。但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这个车直接拆成散件装箱,一箱子就是多少辆车,然后你们送到各地再现场组装,这个叫diy,装好后再卖。这样你们运输还便宜很多。生意也能做大。” “诚哥儿好主意啊!” “但是这价格要重定。”张诚说。 “嗯,散件是应该便宜一点。”贺雷笑着应和。 “我是说,因为散件装运方便便宜,所以我要加价。原来一辆车卖你500钱,现在要550钱。然后竹箱子还要额外40个钱,一共是590个钱”张诚撇撇嘴,指了指墙角落一个竹编的大箱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诚哥儿您真会开玩笑。” “在我这儿就是这个道理啊!”张诚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开玩笑。“你还是回去问问掌柜的。” 当日下午,贺雷就骑快马一路狂奔,回到县城里的商行找掌柜的汇报。 “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答应他就是了!”许掌柜的说。 贺雷愕然。 “诚哥儿这人头脑精明,很多事儿我们算是算不过他的,但是从以前的交易来看,诚哥儿这人想事儿也清楚,他提出这个方案,一定是因为我们能赚到更多,不信你算一算。咱们把50辆车送到咸阳去卖,一路损耗要多少?车轮是不能一直坚持到咸阳的,中途要修要换。何况一路使用,这车子总会磨损折旧。诚哥儿的方案,哪怕我们就用这个推车送货到咸阳,小车都装了箱子,一推车最少能推10辆车,到了咸阳再组装,那就是十辆新车!车轮你在咸阳配上新的车轮就是了。这一路运输组装,平摊下来几乎就没花钱。这个生意是做得过的。 “更何况,这样包装以后的小车,我们一个商队能运多少?一百辆?一千辆?这个生意大了去了!诚哥有没有这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诚哥这个方法,我们确实获利很多啊!” “但是这毕竟是散件……哪有散件比整车卖的贵的道理?” “什么散件,诚哥不是说了吗?人家这是一种新的产品方式,叫帝爱外,帝爱外的方法,加价卖一下,没毛病……”对这种新词儿,商行老板是接受最快的。这是一种职业本能。 包装销售车辆的方法,此前从来没有人做过。但是通过拆散包装,整车的商品体积就变小,运量就能提升。这种车的销售半径就能大幅度提高。 还有那个箱子。在秦朝,张诚很少看到大型的箱子。竹编箱子不是什么高科技,这个编竹工艺就是本地村民自己的手艺。自己只是根据这个箱子的大小,在内部增加了几根加强筋而已。但是随着这车子卖到百里之外,这款箱子也会流传出去。 在前世,一个果珍瓶子都能让人当水杯用很久,包装物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没毛病。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箱子对张村的未来有什么影响,但是张诚还是执意要给散件配这么一个箱子。 把一辆车拆散装进包装箱,运输再卖出去。历史上大概就出现过一次,就是二战美军的威利斯mb吉普车。拆散装箱的办法降低了产品体积、提高物流效率、压缩了成本。让这款车能快速遍布整个欧洲战场。张诚对二战时不能说不了解,但是对这个事件和这个车型印象很恍惚,他的拆散独轮车的念头,与其说是来自威利斯吉普车,不如说是来自后世某宝某多网站的家具品类。多大件的桌椅书架,都可以打一个小箱子发过来,然后你diy一下就能组装起来。特点是东西不一定耐用,优点是价格便宜。如果独轮车能够垄断市场,那么不耐用和便宜就是俩优点了! 用一块薄板,镂刻出“上郡第一汽车厂”七个空心大字,用大漆涂在箱子上。这样每个箱子上的字形状都一样。 “下次这个漏刻模子要用铜皮来制作!”张诚对大伙计贺雷说。 车辆的散件、包装散件的箱子都用桐油刷了,晾干,再包装起来,箱子用皮带捆扎一下扣紧。密封严密。封口处用泥封,盖上第一车辆厂的印章,作为防伪。 这个品牌系统虽然粗糙了一些,但是放到这个时代,却也很不寻常。 第32章 青砖和焦炭 大伙计贺雷走过很多地方,也算见多识广。张诚向贺雷打听:见过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方法、了解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技术吗?对这个贺雷倒是不陌生,咸阳就有很发达的烧制砖瓦的作坊,还有很大的烧制陶俑的作坊呢。烧砖和烧制陶俑的原理甚至窑都是一样的。在咸阳,这些就不是秘密。 大伙计贺雷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来砖窑的图样,说明哪一部分是什么功能,砖窑如何运作,张诚看一眼就知道贺雷所言不虚。这话从贺雷嘴里说出来,就比从自己一个孩子嘴巴里说出来可信。 “那么贺大哥能帮我找到匠人建造这样两孔砖窑吗?”张诚问。有了砖窑,就有了更坚固的建筑,更重要的是,有砖就可以造更大的砖窑,可以建造工厂,可以启动现代工业尝试了…… 张诚用自己的尺子测量木板,制作了一个砖坯模子。这块砖的尺寸,比秦汉的砖尺寸都要小很多,但却可以一手抓起,施工更加方便。 秦国的砖窑非常简陋,基本上是在地上挖坑,把砖坯放进去,再放入柴草烧制。窑室尺寸很小,产量低、热效率也不高。张诚记得在自己的时空,砖窑规模可以做到很大,占地可以达到几千平方米,有成排的窑孔,方便工人推车进入砖窑,一窑可以烧制几万块砖,有了这么大的产量,才能满足整个村寨砌屋建墙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砖砌的厂房举架更高,面宽更大,不易燃烧,才可以在其中建设车间,进行初步的工业生产。而要建造大型的砖窑,那就要从眼下这个简陋的小砖窑开始。 焦炭的情况也差不多。土法烧焦炭,以煤做原料,高温干馏以后,就得到焦炭。炼焦的窑可以用砖砌。所以还是要有砖头。 在后世的某一段时间,砖窑一直是很受欢迎的村办企业类型。主要原因就是原料易得、人工价格低廉。原料就是本地的粘土和柴炭,人工就是农闲时候的劳动力。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原料和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人工,花不了几天就能看到成品,对于孟子所谓的“苟无恒产,既无恒心”的普通小民来说,这是少有的有勇气从事又不怕损失的产业类型了。 对于张诚来说,事情也是这样。 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创业尝试,就是从一把泥土开始的。泥土是上天赐给大秦这块土地最可宝贵的财富,泥土能够用来耕作,泥土能够用来建城,泥土用来捏制陶俑留驻古人的风貌,泥土可以制作成精美的青色瓷器,光彩照耀千古,泥土可以掩埋一个王朝的历史,深藏地下,直到有一天,有资格收藏这份历史的人来到,把深藏前年的文华重现人间。 泥土如此平凡,被无数人踩在脚下。但是对真正的有心人来说,泥土才是人间至宝。所以君王开疆拓土,而张诚这样的人,总要用脚下的泥土,变成无穷的金钱。 用泥土烧制陶瓷,大量出口,导致清朝中后期全球贸易失衡,墨西哥出产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西方经济连年贸易逆差,最后不得不动用武装运毒才赚回银子去。 后世的稀土战,再次导致国际局势紧张。一国控制了整个稀土产业的大部分,导致西方社会陷入恐慌和紧张。 而所谓的芯片战,一样引发很大的危机。芯片产业的核心材料其实也在脚下——就是沙子。 很多人以为黄金美玉是财富。但是对真正站立在世界顶端的人看来,这世间的财富都在脚下:脚下的泥土,脚下的万千人民。 小砖窑就建了起来。 最初的砖窑并不成功,按照大伙计的说法,一窑砖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烧好,但是这半个月内,何时火大、何时火小,大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一组村民在最初其实就只是摸索。摸索的结果,就是砖头质量非常不稳定——既不坚硬,颜色又不均一。硬度符合要求的那一窑砖,颜色青一块红一块的。难看至极。 不过这事儿反复多试验几次,把影响烧制的要素都控制一遍,也就知道了。在没有计算机模拟技术的情况下,烧制陶瓷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工作。得到经验,需要的就是付出时间、不断尝试,甚至付出血泪代价。 用眼前质量不怎么样的砖块,张诚像摆弄玩具积木一样堆叠,一会儿砌个墙,一会儿修个拱。众人看到方砖搭出拱券居然不倒,居然还可以在上面压上重物,都表示很惊讶。 张诚用木棍在沙地上勾出一个多拱门的大型砖窑的草图,示意给大伙计看:“如果有足够的砖块,这样的房子建不建得起来?” 这个窑包括窑室和烟道两部分,窑室用于放置砖坯,烟道则用于热烟气进出。 窑室是砖窑的核心部分,是一个长筒形结构,由砖石起拱,拱顶不需要木梁,也就足够耐火。能够容纳大量砖坯。窑室的顶部和底部开通风孔,确保空气流通和温度均匀。烟道位于窑室的一侧或窑底开关通气孔洞,把烟气排出窑外。燃烧室位于窑室的一端,是添加煤炭的地方。窑内温度降低的时候,直接在这里添加煤块,就可以保证砖窑高温。 这个砖窑特别之处是有大量拱形的窑门。工匠们用独轮车把砖坯送进去,烧制好后用独轮车把砖块的运出。烧窑的时候,用砖块把窑门封死,用黄泥缝隙,确保窑内的温度和压力。 “我看,应该能行。” “那麻烦贺雷你帮着监工建起来这座砖窑,注意安全,不要垮塌。” 砖窑也罢,焦炭窑也罢,都是污染大户,这个时代的低效率生产,必然带来更多的浪费和更多的污染,但是,谁在乎呢?这一家砖窑,或者未来在上郡可能遍地的工厂,烟尘会飘满空中。会不会影响全球气候变暖?眼下不用操心,这些村办企业对大气的影响,可能都不如草原上那些蛮族养牛放屁,或者南方丛林中那些白蚁对空气的影响更大呢。 还是要先有工业,先发展经济,再慢慢考虑环保的问题吧。 第33章 博物架和悬赏 动力的问题,张诚心里有数。 蒸汽机不过就是一个水壶,蒸汽推动活塞,用曲轴装置转化循环往复就可以了。 内燃机也是燃烧室中油料燃烧,推动一组活塞,用曲轴转化这一运动就可以提供动力。 当前的技术下,青铜制作蒸汽机是可行的,只不过青铜材料性能差一些,抗压差、热效率差,动力不足。万一顶不住压力,炸缸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炸缸不等于技术路线错误,只是材料不过关而已。 就算是青铜蒸汽机,动力都会比人力畜力都要来的持续和强大。 有了这些动力,就可以有锻机。锻机就能把铁锻造成钢。 如果材料问题解决,还可以制作简单的机床,有了机床,就能制造一些更精密的机器设备。 内燃机可以用铸造法,使用铸铁就可以造出来。秦代有没有铸铁,张诚现在并不清楚,但是只要有煤,再找到铁矿,搞出铁来并不难。现代化的高炉究竟该怎么造,张诚并不了解细节。现代高炉需要用纯氧吹入来完成炼铁,眼下的技术大概不容易制造纯氧。比较古老的高炉不需要纯氧,但是炼铁的品相对应也会差很多。不过在工业发展的初期,材料质量差一点也不是问题,只要走上这条路,技术不断革新、材料品质不断提高,并不是难事。 当然,炼铁需要耐火材料,耐火砖、坩埚总要有。以当前的技术,得到这几样东西都不难。 难的只是找到对应的矿物。 身在高奴县的小村落,张诚对天下矿物分布毫无印象,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些。 最大的麻烦还在于,一个孩子赤手空拳建立起高炉总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这事眼下不能干。什么时候能干呢? 秦朝灭亡,天下将陷入一段长久的战争和混乱,那个时候英雄豪杰都在忙着争霸天下,就不会有人关心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闭门发展工业了。那个时间不太长。但是建立起基础的工业,这个时间足够了。 在那之前,就是准备。做好资源的准备和技术的储备,一旦动乱,就立即开始闭门升级技术。所以眼下的准备就是…… 就是要认识天下的资源。 张诚开始扩建自己家的住宅。新的住宅是一个二进的院落。对于一个平民来说,二进的院落已经足够奢华。对于自己这样只有一母一子的小家庭来说,二进的院落也足够使用了。后宅是母子两个人的居所,前院是待客的场所。 在前院的正厅,张诚请木匠帮自己打了一个三面墙的木架,木架分成一个一个格子。张诚请公孙尼子帮助自己写了一个榜文,大意是,在这个架子上没有的任何石头、泥土,只要有人找到、带来、并且说明这石头泥土从何处得到,就给50个钱的奖励。 公孙尼子对这份榜文很好奇。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 张诚并没有解释。只是在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放上一小串50个钱。巨大的木架上,放了这么多钱,让人看着眼晕。 “银行的金库也不过如此,钱财迷人眼,钱财动人心。”张诚看着堆满钱串的木架,对自己的方案很是满意。在木架最开端的位置,找了格子分别放上一块煤、一捧黄黏土。这两样东西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东西,靠前者救过自己的性命,靠后者赚到自己人生第一桶铜钱。这是一个好兆头。 后面的木格子,就等着有人拿钱走,来慢慢的填满了。 这是博物学家的本事。在大航海时代,有很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从世界各地采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储存起来建立了一座又一座博物馆,研究人员对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进行分析,建立了分类学、地质学、矿物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等等学科。但是独身一人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各样事物实在太慢,重赏之下,调动全天下的人去发现找寻,就快得多。 这个世界,总要把各种自然出产汇聚在一起,才能对它们进行分类,最后就能从中形成规律。门捷列夫这样的人,也要在博物学发展很久以后,才能产生。 而自己,实际上拥有完整的门捷列夫周期表,自己记得镭之前所有元素的位置,和他们的属性。自己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手段去对各种矿产进行分析,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做成这件事,并不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张诚并不指望这个木架能成为门捷列夫周期表。他只要在这个木架上看到铁矿石、铜矿石、硝石、硫磺等少数几种东西就够了。只要知道哪里有铁矿,就会有铸铁技术乃至炼钢技术。有了钢铁,就有了整个工业体系。 这份榜文张贴在张家新宅院的墙外面,张诚请公孙尼子给大家念了一遍榜文,然后自己解读了一下。 “任何一种石头,只要我木架上没有的,你来了只要对比前面的木架,确定木架上没有这种石头,你就可以放下石头,拿走铜钱。这个石头是不是没有,我在村子里的时候,直接问我,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就问许氏商行的大伙计贺雷。他就有权处置这些铜钱。但是你一定要说清楚,你的石头是从哪里捡到的,我们会登记下来。” “在哪里捡到的都可以送来登记吗?”有人问。 “只要是我大秦疆域之内,你告诉我他在哪一个郡县、哪一个村庄、哪座山里捡到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拿钱走。” 当日下午,村里的孩子就带了各种石头来换钱。这些石头也没有多特别,有花岗岩、页岩、还有一块黑曜石、甚至有一个孩子拿了一把沙子来登记。张诚把那一把沙子放到木架上,在下面铺一小块麻布,用一支竹笔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了“秃尾河岸边,沙子”的字样,把一串铜钱递给小孩。足足十石谷子的钱啊!每一个人都眼红了。 “所有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换钱,无论是不是我们村的,只要是我大秦的子民,都可以来换!” 张诚并没有设想过,这个木架子会成为上郡博物馆的最初雏形。 这件事做成,到了出行的时候,张诚要跟随公子扶苏的队伍去咸阳,去见秦始皇了! 第34章 远行 每一个男丁,最终都要为大秦服役,离家是迟早的事。 但是6岁的孩子就要离家远行,终究还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母亲日夜赶工,给张诚做了两套新衣服,带了四双布鞋。又在行囊内装上两串铜钱。 新衣服是素色麻布所做,张诚只是个平民子弟,没有资格穿彩色的服饰。秦国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的服饰各有不同。张诚这样的平民被称为布衣、黔首、黎庶……就是社会上普通的再普通的沙粒。 六岁的孩子,还不兴留发髻。头发自然披散,就是所谓的垂髫。按照张诚的看法,这长发并不适合少年人活泼天性,从事科研或者工业工作,这一头长发也很不方便,有时候甚至是危险的,最好干脆剪短或者剃个秃瓢。但是这个时代没有这种风俗,秃瓢被称为髡,是刑徒的标志。 穿新衣服穿新鞋的张诚,果然面貌一新。想想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离开母亲,前往咸阳那个虎狼窝,心中也有忐忑和不舍,于是深深的抱了一下母亲,又在地上跪了,胡乱磕几个头。 感谢您,把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感谢您,养育我这么多年。张诚内心此刻有一种和亲人生离死别的忧伤。 老魁叔在村口,带着全村的男丁和妇人孩子们来送行。 老魁叔的看法和母亲的不舍完全不同。母亲担心独子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老魁叔却觉得这孩子能得机会见秦王,这是给全村长脸的大事儿。老魁叔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 “蜜蜂的事儿,魁叔你上点心,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分巢了。车辆厂的事儿就跟贺雷打好交道就行。砖窑按照我之前的说法,让贺雷建起来,砖只管尽量烧,有多少要多少,这都是永远都不够用的,你先别管怎么用。我回来自会处理。其它的我就没什么了,还有,烦劳各位叔叔婶婶照顾好我阿母!”张诚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啦!我要去咸阳了!”转过身去,张诚没有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泪花,一路奔跑,向村外的车队冲过去。看着张诚的奔跑的背影,乡亲们有说张诚有出息的,有夸赞这娃儿守礼的,有夸赞张诚妈有福气的。妇人们安慰泪眼婆娑的张诚妈,说别担心,娃儿跟着扶苏公子去咸阳,那还有啥可担心的。娃儿是去长见识去了。只有张王氏泪流满面。 车队到县里和公子扶苏的车队汇合在一起。扶苏的车队显然更气派,还有两队侍卫随行。商行的许掌柜和公孙尼子都在这里送行。 公孙尼子将两卷木简放到张诚怀里,说:“这里有两份书信,你到咸阳可以把他给我的师兄们看,他们自会接待你。” “先生您的师兄是谁啊?” “我同门有两位师兄都在咸阳,一位你一定会见到,叫做李斯,现在是廷尉,权势极大。但是未必能对你照拂一二。另一位叫张苍,现在做御史,这位张苍数算可以说是天下一绝。我看你志向不在经史,而是对百工之学还有商道有兴趣,如果能请教一下张苍,或者会有所进益。”公孙尼子摸了摸张诚的头。这个孩子极聪明。而且言辞中常常会冒出一两句深合儒学大道的话语而不自知。但是这个孩子又很惫懒,一副对儒学大道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人恼火。 这么好的苗子,不学儒,太可惜了啊! “我其实就只想做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猪,混好这辈子就行了。”张诚抱歉的笑笑。“先生您说的儒学大道,礼乐的学问,我确实没这个才干。” 和李斯打交道?开什么玩笑?李斯那是能招惹的人吗?秦末最不能打交道的人,就是秦始皇、李斯、赵高和胡亥……别的咱也想不起来,但是这四个玩意儿是最没人性的。谁粘上谁倒霉。至于张苍,没听说过这个人,张苍要是李斯的师弟,大概也不是个好人吧? 秦末暴政、楚汉相争、汉初刘邦再把功勋权臣杀得血流遍野,刘邦死后,吕后再大杀刘氏子弟……这是历史上真正的黑暗时刻。 “怎样都好,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去看这个世界吧!看看大秦!”公孙尼子说。忽的想起,做一个小猪曳尾于涂中这个故事,来自庄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孩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难道这个娃儿对道家有兴趣? 许掌柜的送别,是送了一车的礼物,两个仆从,还有一卷木简。最后拿出一块精致的白玉佩挂在张诚的腰间:“这是我许氏商行的信物,你在咸阳可以去朱雀大街找到许氏商行的总行,出示这块玉佩,能见到我族叔大掌柜。在咸阳如有一切用度,百贯以内,凭这块玉佩随时可取。这卷木简是我在咸阳的一些至交好友的名册,车上这些礼物,托诚哥儿您帮我一一送到。我很久没回咸阳了,很是想念他们。帮我问好。车上最后一个大箱子里,是我给哥儿你准备的物事,都是些日常用的,不值几个钱。” 张诚再次拜别了公孙尼子和许掌柜,跟在扶苏车队后面,一行人旖旎前行。身后传来琴声,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这首歌不合古琴的音律,但是公孙尼子这样的大家很快就掌握了演奏的真髓,这歌现在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张诚站在一辆车上,扶着横栏,转身向抚琴的公孙尼子挥手致意。 虽然乱世就快要来临了,虽然天下很快就要崩坏,但是没有被项羽焚毁的阿房宫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很让人好奇啊!秦始皇一生最大的几个工程,就是长城、阿房宫和秦陵。万千兵马俑深埋地下,护佑着秦始皇在阴间的威仪。 咸阳,这里是过去历史的终结,这是未来历史开始的地方。这里必然荟萃着整个大秦帝国最多的秘密。到得了咸阳,就能跻身这个世界技术的高峰之上,而了解这个世界一切技术的最高水平,则是开启张诚科技时代的一把钥匙。 去咸阳! 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小小少年,要去看咸阳咯! 第35章 高奴脂水 大秦的道路和车子真是一言难尽。 木轮车是一种特别粗糙的机械设备。木轮的圆只是一种近似的圆。木轮边缘并不光滑整齐,常年使用,木轮早就被石头硌得坑洼不平。 驰道号称是大秦的高速公路,实际上可远没有高速公路那样光滑平整,驰道是黄土压实,然后铺设了石头、雕凿出轨道,车轮就在轨道里滚动,这样的结构能保证车辆在固定的线路上前进,不那么容易出事故,也让车轮、车辆更加耐用一些。但是轨道本身就谈不上平整。所以车轮在这一的轨道上行进,也是颠簸起伏。坐在这样的车上,就是一种折磨。车队比行人走得快一些,但是也没快多少。 队伍浩荡,马蹄踏在坚硬的驰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碾压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张诚坐在车厢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晃荡了出来。张诚用一根棍子抵住了自己的胃,用这种痛楚与呕吐感对抗。 秋风起,沿途是荒凉的。到处是肃杀之气。张诚透望向远方,只见一片片枯黄的草木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声鸦鸣,更添几分凄凉。 车队在高奴县的一处山谷停下休息。张诚趁机下车,想透透气,缓解一下旅途的不适。他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动,试图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旁不远处的草叶间,有一种黑色的粘稠物质,正缓缓从地面缝隙中渗出。出于好奇,张诚走近观察,发现这物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特有的光泽。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石油?“张诚心中一动,他记得在前世的记忆中,中国是产石油的,在很古老的时代就有关于石油的记述和使用。最早发现的石油也在陕西这里,是延安还是哪儿来着?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没有研究一两门历史,实在是一种遗憾,如果能对秦汉的历史和古代科技史、地方志有多一些了解,自己在这个时代会过的更从容一些吧? 张诚找军士要来火引,用一块布头沾满了这种黑色的液体,用火点着,火着的很旺。 不管它是不是石油,这东西都是好东西! 上天待我何幸!张诚内心都要狂笑起来。 穿越到大秦,没有生在咸阳,没有出生在天子脚下那个危险的地方,自己能躲过始皇帝的暴政和李斯赵高胡亥这些混账王八蛋的暴虐,能躲过项羽的焚城和刘邦的裹挟,这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偏偏自己出生的这个小山村,居然同时拥有煤炭和石油!这是何等荣幸! 虽然产量不知道,就算产量不高,但是自己本来也没打算搞出全球汽车产业来,石油这种工业的血液和煤炭这种工业的粮食,只要有一些,就能做好多事啊!只要有这两样,万一再找到铁,在这个小山村能建设怎样的奇迹呢! 张诚笑嘻嘻的回到车上,在接下来的路上,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就笑嘻嘻的,做着白日梦。 石油……既然找到,那接下来就要想如何提炼的问题了。石油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采用分馏技术能提炼出石油中大部分不同物质,从轻汽油到沥青。而分馏,需要一个加热器、一个能够控制温度的稳定的系统和一系列分馏装置……大秦现有的青铜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石油还可以储存在青铜容器中。 那就是需要好多青铜。 得自己有一个青铜作坊。但是,青铜作坊这种产业,在大秦都是国家管控,管控的极为严格,这可怎么办呢? 张诚跳下车,跑到扶苏的车架旁边,问卫士:“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公子扶苏?” “上来!”扶苏拉开车帘,招手。 “没出过这种远门吧?”扶苏温和的说。他本来就是个少年,但是待人接物自有一般沉稳。 “没有。” “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走这么长的路。旅行从来没有舒服的,但是身为上位者,要适应这些。我父王说我们的责任在四方宾服,所以很早就放我们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但是你呀,还是个孩子,舟车劳顿,也难为你了。其实平民子弟,旅行最舒服的是放在竹筐里,阿爷肩挑着或者把竹筐挂在牛马身上,这样晃荡晃荡就睡着了,也不颠簸,也不劳累。” “公孙先生之前嘱咐我,说公子扶苏是个很好的人,懂得非常多,让我一路多向公子请教,到了咸阳也需要公子的照拂。我觉得公孙先生说的挺对,咸阳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公子您把我带出来,可一定要看护我啊!” “那是自然。这本来也是我的责任。” “我是想来问一下,我们张村想发展农田耕种,以后可能需要很多农具,我想问一下,要怎么才能在张村这面建一个铜器作坊?” “铜坊啊,这个可不能百姓建造,这要官家建造。铜矿、冶炼、浇铸、成器、使用,全都需要有官府管理。这事儿在大秦非常严肃。主要是谁掌握了铜坊,谁就掌握了造钱和造兵戈的能力。所以是绝对禁止的。” “公子您也不能建铜坊吗?”张诚问。 “这是国家重器,任何人都不得染指,哪怕我贵为王子,如果握有铜山和铜坊,也难免有朝议……” 张诚很失落。 “铜不行,但是如果是铁作坊就问题不大,你们高奴县南部就有铁矿啊!要农具,铁也行的吧?”扶苏说。 张诚激动的都要哭出来了。上天啊,对自己何其慷慨,连铁矿都有的吗? “我虽然不能建造铜坊,但是建造铁作坊就问题不大,而且用铁铸造农具,这是好事儿,朝廷也是鼓励的。话说你们高奴县的农业确实不怎么样,种地就随便一撒种,哪儿能那么干嘛!关中的农业都是用犁铧和耧车的。产量要比这面高得多。你们高奴人真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求父王给你们派一个农官来!” 张诚激动的行了一个大礼:“高奴百姓感谢公子的大恩!” 第36章 公子扶苏给的惊喜 大秦国土之上的旅行是安全的,就只是每次经过关卡,都会被严格检查。每一个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证件。这种证件是一根细长的木简。上面写了人的姓名住址体貌特征。这类叫做验传的身份证明,原则上只发放给男丁。经过任何关卡都要出示验传。如果在城镇,差役们觉得你可疑,也会随时查验你的验传。 张诚这样未成年的孩童,还不到发放验传的年龄,因为是秦王征召,县里特别给他补足了验传,这根木条妥善的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随时备查。 公子扶苏的身份证明就大不相同,要验证身份和官职,以及随行卫队的规模、出行的目的。手续极为繁杂。 这些验证,差不多每隔十里地就要重来一遍。秦制十里一亭,亭有亭长,这些亭长就要负责十里方圆之内的治安和人员核验。即使是王子通过这里,也要按照规定向亭长出示个人的验传。 据说这个规矩是商鞅立法的时候确立的。结果后来商鞅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在出逃途中想要找个地方落脚,结果因为无法拿出验传而无人敢为这一行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人,不合“商君之法”而无人敢接待。最终商鞅到底还是落网遇难。 权势滔天的商鞅尚且如此,一贯循规蹈矩的扶苏,又何能例外呢? 张诚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子扶苏和这个亭长。亭长这个职位,张诚也有所了解,据说最后取代了秦一统天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一个亭长。亭长掌管十里方圆的治安缉盗,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日里和天下九流各类人士打交道,亭长对王子这样的大人物完全没有畏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畏惧,就只是对王子的仪仗和车驾并没有惶恐之感,而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商鞅建立的秦国体系,用军功制度奖励男丁奋勇作战,用什伍编户体系约束人民,用严苛的法律执行来确保社会稳定,也保障了小吏面对权贵不卑不亢、不触犯法规的平民面对小吏也能理直气壮。 张诚母子在集市上卖货,要送给两个泥叫儿给市场税吏,税吏都不敢接。无他,秦法严苛,法不容情,没有人敢为一点鸡毛蒜皮小利以身试法。那个一脸猥琐的啬夫是张诚所见的例外,是个小头控制大头的例外。 看到扶苏对小吏也不敢怠慢,而是认真的出示资料核验身份登记自己出行的起止地点和目的。张诚对秦法之严苛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对扶苏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法严苛,但是总有法外之人。比如秦始皇,整个大秦人的生杀予夺都在他手中。他何曾真的尊重过秦法? 而李斯把同门师弟韩非害死在狱中,又哪里敬畏过秦法? 就只是扶苏这样的孩子,老实巴交循规蹈矩。最后的下场就很可怜。 这一路上扶苏对自己照料的还算真诚,自己要不要到时候帮助他一下呢? 公子扶苏谈吐优雅,见识广博。一路走过来,经常把张诚叫到身边,给张诚讲大秦各地的风土人情。跟在扶苏身边,张诚倒是对大秦的情况了解了很多。在扶苏那里看到了一幅大秦疆域图。对秦国如今的疆域和占领区,张诚也没法看懂,但是比量了咸阳和自己所在上郡的位置,以及山峦草原分布,看到蒙恬长城所在,也大略了解了上郡相对咸阳的方位,居然对上郡的位置大约有个猜测。 上郡大约就是延安和榆林一带吧?自己乡村所在的位置就是神木吧…… 神木啊,神木的煤炭品质和储量直到后世都是顶级的。延安有油田,虽然在后世储量并不突出,但是在历史上,延安石油是以地层浅、易开采而着称。在这个时代,浅表的煤炭和浅表的石油,才是最有价值的,储量多少反倒没那么重要。 又不会有全世界几千万辆汽车,又不会有亿万黎民供暖吹空调需要解决,又不会有彻夜通明的城市灯光系统,在这个世界的初期,对石油的需求必定是非常少的,还不需要马上就远征中东占领那些大油田,建设什么石油管道。 延川石油,或者说高奴脂水,很小的开采量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照明、简单的内燃机、最初的石油分馏和化工应用……所有这些,所需并不多。 哪怕是铁矿,虽然张诚对神木或者榆林延安一带的铁矿储量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自己要建设的也不是鞍钢首钢宝钢,哪怕是一个比较贫瘠的铁矿,在当前技术比较落后的环境下,其储量也足够开采和使用很久。早期的蒸汽机内燃机用铁铸,抗压能力比青铜的要好得多,哪怕油桶用白铁皮来制造,也比铜皮制造性价比更高。 在前往未来科技的道路上,张诚已经想了好几年,事实上他已经把技术发展路线一再精简,砍掉了那些能产生巨大利润,并且带给人类很多愉悦感的领域。比如蔗糖的生产就需要先有甘蔗,当然这个方向大体上并不难。但是南方百越之地并不在自己手中,南北物流通道也没有打开,贸然去点亮蔗糖的科技树。眼下并没有意义。至于粮食中公认高产的马铃薯和玉米。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一则这东西在美洲,现在没有能力抵达,二来秦朝人口的上限不过是三千万,汉代人口的上限是五千万,这么多土地养活这么少人,还用不到去寻找马铃薯和玉米这样的作物。只要把谷子麦子种好,中华就没有饥馑之忧。 技术前进的背景,是人类社会的总体需求。秦汉之间的人口实际情况,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奇怪的高产种子,需要的只是相对普及公平的土地分配和稍微好一点的耕作技术。如果田土普遍使用犁铧耕作,使用耧车点种,使用积肥技术和除草技术,有效补充地力,秦汉人人吃饱并不是什么奢望或者梦想。 当然,要让秦国人都能穿暖,或者至少让张村的人都穿暖,那可能要普及一下火墙火炕的技术,普及煤炭的使用,或者,如果能提前得到棉花,当然是更好的! 那个叫阿三的国家,必须先拿到手里——至少把宝贵的棉种和各种香料运回来! 第37章 入咸阳 从上郡到咸阳的路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秦国的治安很好,也许是因为秦国的社会结构严谨,也许是因为严刑峻法威慑,没有人敢去当强盗。听商行的伙计们说,在秦国疆土之内运送货物,除了每次过关卡都要交税以外,并无其它麻烦。没有人敢做强盗和劫匪。强盗劫匪都不用秦国的兵卒,普通村民就能把他们剿灭。毕竟,没有人敢冒着触犯秦律的风险去劫几个铜板,也没有普通百姓愿意帮助隐瞒劫匪的消息而触犯秦国臭名昭着的连坐法。当然,商人们更不敢冒着违犯秦法的风险偷逃税款。 张诚在前世的普法学习和政经课上,学习到连坐法是一种残暴、反人道的法规。但是和扶苏这一路上讨论秦律,就觉得其实连坐法不但不是恶法,相反是一种善法。虽然触犯连坐法会让一些无辜的人受到处罚,但是连坐法普遍推行,大秦每个人都参与到对违法分子的举报行列,反倒让大秦的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所以,法律的好坏,真不是历史学家、法学家有资格评判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民才是法律标准的最好的评判者。 这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一点点感悟。 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和历史上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太相同。某位教员曾经洞彻秦始皇在历史上的伟大价值,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这首短诗从历史的角度和国家治理角度重新评价秦始皇,对很多争议事件都有全新的理解。确实,百代都行秦政法,华夏大一统的历史传统,就是秦始皇奠定的,至于几百个腐儒或者一些竹简的处理方法,虽然当时或者历史上的评价都很愤愤,但是这两件事情对历史发展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张诚作为一个理工男,就是觉得被秦始皇烧掉的那些书大概也没有啥正经学问,烧掉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也没产生过什么影响。 你从司马迁角度看,秦始皇很残暴。但是从张村村民的角度看,秦始皇时期国力强、人民少受干扰和不平、社会廉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这次旅行,对张诚来说,是一次深入认识秦代社会的游学之旅。张诚准备完全抛弃掉历史上对秦始皇和秦朝的有色眼镜,尽量用一种客观的、平民的,属于这个时代大秦人民的角度去了解秦国。 一路平安到了咸阳。 高大的宫阙连绵不绝,好像天空的乌云一般巨大沉重,宫阙向外是各种官衙、作坊和民居街巷,成为一个庞大的城市聚落。但是咸阳并没有城墙。 原因至今也没有人说清楚。有人觉得是因为秦国国都一直在迁徙,从几百年前的雍城、到后来的泾阳、栎阳,再到如今的咸阳,几百年间迁都三次。这最近一次还是孝公时期迁都的,也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有人认为国都不断迁徙,不确定一统六国后还会不会迁都,所以就没有着忙建造城墙。 还有一种说法,说大秦军力天下无敌,历代国君认为六国的军队都可以拦截在函谷关以外,咸阳城就不会被攻击,所以无需建造城墙。 不管怎么说,咸阳虽然没有城墙,但一样有围绕着宫室形成的巨大城市,一样令人震撼。虽然公孙尼子先生说,临淄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但实际上咸阳比临淄要大得多,咸阳的面积是临淄的三倍之多,人口数量也达到百万之多。强大的秦国有一个强大的首都。 咸阳城内,秩序井然。大约是因为城市中经常能看到巡逻的甲士的缘故,咸阳的居民都很循规蹈矩,街头巷尾连垃圾都没有。 张诚依稀记得自己读过的课本里有《龙须沟》的片段,说是在皇宫前面的居民区,曾经是脏乱臭到极致。而在大秦的首都咸阳,却相当整洁。完全想象不到,一个2000年前的百万人国都,是如何治理的。 “进了咸阳城一定要小心。往地上随便扔垃圾,会在脸上刺字。不过这已经比殷商时代要好很多了,我读过韩非子先生的书,他说''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上倒垃圾的直接砍断手”,一路上教导张诚遵守秦律的公子扶苏,再次对张诚说了一遍注意事项。 脸上刺字就会被众人注意,就没有继续犯罪的机会了。剁掉双手就不会再丢垃圾了。古代的法律很好很强大,很有逻辑性。张诚想着。 秦律的残忍与否,张诚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不过此刻对秦律里逻辑的这种冷幽默,倒是充分感觉到了。 小偷剁手,就不会再偷东西了。秦律里规定了偷窃牛马者要处以死刑,团伙盗窃要砍掉一根脚趾。甚至偷采别人的桑叶,价值不超过1个钱的东西,都要服劳役。秦国有复杂的法规,也有强大的执法体系,这就使得咸阳城虽大,却有一股子路不拾遗的气氛。无怪乎荀子这样的大儒来到咸阳,也对所见所闻赞叹不已。 小偷剁手,这事儿是古代世界非常普遍的一种刑罚,很多文明都相信,砍掉手的人就不会偷窃,砍掉鸟的人就不会性侵。实际上,驱使一个人占有他人财物的,不是手而是欲望,驱使一个人性侵他人的,也不是鸟而是欲望。人内心的欲望,是社会变化的根本原因。有些圣人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这是孟子。有的圣人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是荀子。无论性善还是性恶,人的内心充满欲望和本能,这些欲望和本能是人类生存的基础。 今日繁华兴盛的咸阳城,今日在咸阳城内彬彬有礼的路人。在没有多少年之后,就被攻破,这些路人也刀锋加颈,全城人都开始变得疯狂和歇斯底里。这是因为那一时刻,那个高高在上能保持严苛的秦律运行的始皇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御座上的人,还有朝廷中的大臣,开始绕开法律的限制去恶斗、去杀人。当法律不再成为人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的时候,当规则只是上位者自己扭曲、自觉地有权去讲的时候,当每个人都认为别人应该守规矩,而我自己可以突破一切规划,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秦法就崩坏了。秦法崩坏,大秦也就没坚持几年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诚看着这满城秩序井然的楼宇房舍车辆行人,如同看着一个梦境,又如同担心这个梦境一旦破碎醒来的时候,这里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第38章 扶苏府邸 张诚在街头暂时拜别商队,随扶苏回府邸。 张诚这次是随着扶苏来到咸阳的。召张诚入咸阳陛见秦王的诏令,是通过扶苏下发的。扶苏要负责张诚往返咸阳的行程、安全和全部陛见流程。至于陛见时间的安排,则由奉常专门安排。 扶苏的府邸,位于咸阳城中,距离宫城非常近。不知道什么原因,秦王并没有立王后,扶苏是秦王长子,但并不是确定身份的储君,而只是秦王诸多王子之一。扶苏的母族是楚国王族,历史上秦楚王族经常通婚。自秦穆公、楚成王时期开始,秦楚之间的联姻曾经多达七次之多。当今秦王政的祖母华阳夫人就是楚人。始皇帝身上,其实是流淌着楚人的血液的。楚国土地广袤,在秦国的影响也很大,这也是秦末动荡后,楚人势力做大,楚人项羽和楚人刘邦相争,最终建立了新的帝国的原因。 秦风质朴,楚风华丽。和一路看到的咸阳色彩单调、崇尚黑色和素色不同,扶苏的府邸内,色彩要华丽的多。进入庭院,看到府中人物的衣着华美,色彩绚烂。门窗都以漆涂饰,建筑和家具的纹样也绚烂华丽。庭院中花木繁茂,生机盎然,和府邸外的灰突突的土色截然不同。 “这里是按照楚国的风格建造的。”扶苏简单的介绍。张诚这个乡下孩子显然是被这里的华丽震惊了。没见过这种世面。 扶苏踏入宅邸的那一刻,无数仆役在庭院列队相迎。仆役们面露恭敬之色,在道路两旁躬身施礼。这一刻,张诚才感觉到,原来面前的这个公子扶苏,也并不是自己在上郡熟悉的那个蒙恬的长史参军,更不是和自己一路同行的那个平易近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王宫贵胄,是这个国家真正拥有权势和地位的贵人。 至于这府邸内部的这些建筑和装饰,张诚只是好奇,只是能看出和上郡乃至咸阳所见的那些装饰风格有比较大的差异,看起来色彩更丰富一些而已,至于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那真没有。张诚见过的建筑和装饰,放到这个世界来,那显然要华丽的多。至少秦国就没有摩天建筑,也没有红墙黄瓦灿烂夺目的宫殿。这些涂漆的装饰,是色彩强烈一些,但说不上什么华丽。 技术和材料的局限,落在审美上就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算是满院子那些人的丝帛服装,也只是比街上的平民、军队的士兵乃至低阶官吏们穿的更好一些。有一些繁复的纹饰,但是说这些服装的手工细致……在张诚看来,那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从细腻程度和质感上,还比不上后世中小学的校服。 当然,放到这个时代,是够华丽了。 音乐声响起。居然有人奏乐。张诚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庭院两侧的廊下,居然有一排编钟和一排编磬。随着音乐,众人舞蹈行礼。 所谓钟鸣鼎食,意思是说,像扶苏这样的王侯,吃饭的时候都要有人专门奏乐来刺激食欲。 张诚觉得这音乐一点都不悦耳。至少,节奏太慢,有点闹哄哄乱糟糟的。远没有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音乐丰富。 扶苏微笑着在乐声中向前走去,从人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在乐声中人们彼此行礼,仆役们伴随着乐声高唱欢迎主人归来的歌曲。 “夸张了。”张诚想。不过想到这个扶苏就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封建大地主头子之一,是真正的贵族,类比后世一些王国的王子参加礼仪的情况,张诚也就不奇怪了。 一行人进入宅院,在仆役的引导下各自去沐浴、更衣。扶苏特别指示了仆役,张诚是秦王要接见的民间少年,要安排单独的客房居住和安排专门的使女仆役照料,打招呼告诉张诚要一起晚宴,就把他交给了那些仆役和使女。 在西侧的一个小院落里,张诚在使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张诚来到这个世界,难得在木桶里洗了热水澡。木桶在上郡还没有见到过,箍桶大概不是简单的手艺,木桶制造应该也比较复杂,上郡那种偏远地方,还没有木桶可用。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木香,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让人很舒服。要把木桶制作技术带回张村去。在张诚看来,这东西其实也没啥技术可言。就是一堆木板合围成一个圆筒,下面有一个圆形的桶底,用三圈铜条做桶箍。只要计算准确,木桶制作很简单。以前也能做,自己也能想到这种东西。只不过在没有参照和借鉴之下,贸然去做一个木桶,在张村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生而知之的人,总是显得有点可疑。但是自己来一次咸阳,回去以后在拿出木桶这东西,就只要说一句“咸阳人都是这么干的。”就行了。 自己来咸阳这一次,也不光是旅途劳顿见一个不想见的人,还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秦国最高的科技能力和内容,顺便给自己一个借口,以后回到张村想发明点什么,就说一句“我在咸阳见过”,就都能搪塞过去。 被使女泡在水桶里搓洗沐浴,张诚也并不害羞。自己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怕什么看?自己在乡下和咸阳都看到过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人赤裸全身跑来跑去,有些孩子不穿裤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这有啥害羞的。就算是成年被使女服侍,也没啥可羞耻的——你只要不把这事儿当做一回事儿,就不会害羞。 边洗边和使女们聊天,问东问西的,了解一下扶苏的府邸有多大、扶苏府邸里有多少人、扶苏府邸里都有哪些人,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对孩童有多大戒备。张诚凭借着自己孩童身份,被洗个澡,还了解了很多扶苏府邸的情况。原来扶苏已经婚娶了,原来扶苏不只有一位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那个少年,原来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封建主义头子可以娶好多个女人,而普通人只能一夫一妻。 “小哥儿你可要快快长大啊,” 嗯,秦朝人成婚很早,甚至秦朝人结婚标准都不是用年龄来限制的,而是用男女身高尺寸作为标准。男子满六尺五寸,女子需达到六尺二寸身高就可以结婚了。这还真是一条优生优育的标准。用身高作为指标而不是年龄作为指标,确实能保证后代的身高达到一定水平。这样的男女结合,能给大秦生育很多优秀的士兵吧? 秦律的制定者,还真是把人民当成牲畜来看待呢。实用、简单、有效,但是冷酷无情。 不过张诚现在已经有了标准米尺,也知道标准米尺和秦尺的换算办法,这个男女身高,男子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女子一米四三。比起后世的身高来,这个成婚的身高标准,其实还是未成年人吧? 按照秦律,丁男的身高要六尺七寸。还是要矮一些。所以在秦朝,未成年人就可以结婚了。 真是太残暴了。 第39章 拜望许氏商行 扶苏沐浴更衣后就带着部属出去了。张诚问过,仆役说公子归来,要先去宫城拜望大王。张诚也洗漱停当,请仆役带自己去许氏商行。 许氏商行在皇城东侧的里坊,就是所谓的东市。 和商周的国都都屡次迁都一样,秦国的国都也经历过几次迁移。古代社会就是这样,当国都人口繁盛,周边地域无法充足供应国都,为了解决发展和生存问题,就需要迁都。秦国的迁都主要考虑战略因素。当秦国的战略思想确定为东进一统天下,国都就从西面的栎阳迁移到东面的咸阳。因为是迁都,在一片开阔土地上重建新城,所以城市规划就极为成熟。秦王政在对外扩张的同时也大兴宫室建设,除了原来的皇宫基础上扩建,更在咸阳城设置二百多个别馆,以及大量官署和仓房。在官署仓房之间,则杂以民居商行。 虽然秦代咸阳城已经有了当世第一城邦的规模,但是城市规划并没有汉代长安城或者唐代长安城那么大的规模和整齐的规划。这还是因为生产力相对低下,扩建城池难度高、效率低。加上这个时代商业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商业规模有限。所以城郭规划也并没有唐代长安城棋盘格那样整齐。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咸阳也是几代秦王之功,一代一代的建设和使用,城市的道路和宫室街道的分布也就不那么规整,而是呈现一种丰富的肌理。 根据业态发展的趋势和特征,商行大多分布在不同的仓库和官营作坊周围,一方面向官营作坊提供原料商品,另一方面则便于采购官营产品进行销售。许氏商行就是依附在大秦产业体系下的众多商行之一。 在所有商行中,许氏商行规模也颇大,毕竟能在各地开设分行,连上郡那个靠近边疆的地区都有分行,许氏商行的实力也是公认的。张诚在商铺出示了许掌柜给的白玉佩,就有掌柜把张诚带领到一间静室,去通报总行的掌柜。 总行掌柜年纪已经很大,但是风姿相当圆融随和。来到静室看到张诚,并没有惊讶张诚的年幼,而是非常亲切的打招呼:“这就是上郡来的诚哥儿?老夫已经久仰了,今天一见,何其有幸啊!” 张诚起身行礼。将随身携带的许掌柜的木简递上。老掌柜眼看泥封,拆开后展开木简。快速浏览,笑到:“许拙的信上说如果小哥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希望总行能全力帮助,这是应该的。话说咱们许氏商行和小哥儿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不敢隐瞒,就只一个泥叫儿,小行已经受益匪浅。蜂蜜的生意也非常难得,独轮车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大秦每一个郡县,不用许拙托请,小哥到咸阳,一应所需,我许氏商行也自应待为上宾的。” 张诚微微笑笑:“都亏了上郡的许叔叔照应。” “这是许拙分内之事。倒是张诚小哥多有巧思。一个泥叫儿,就行销遍及大秦郡县,真是了不起的生意。老夫行商一辈子,也都没有看到这么精巧的东西。” “就只是一个玩意儿而已,当不得精巧。” “哪里话,泥叫儿虽然是个小小玩意儿,但是难得的是制造均一,价格又是极便宜,平民之家都可以给娃儿们买上几个,而且声音清越响亮。说句惭愧的话,别的商行也请工匠尝试仿制过,但造价不低,声音也没有这么好。就只有小哥儿家造的泥叫儿最是畅销。而且就我们所知,小哥儿在这个泥叫儿上获利还不低。就这一手,让我这个做一辈子商行的人都佩服啊!” “敢问大掌柜,泥叫儿在许氏商行售价几何啊?” “嘿嘿,一个泥叫儿,我许氏商行定价五个钱,不好意思,赚了一倍的利。” 扣除物流成本和销售成本,大约也有六成利。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生意,许氏商行取利并不高,却因为薄利多销,让自家和商行获得的总利润都很可观。张诚挑一挑大拇指“大掌柜会做生意。” 大掌柜显然没想到张诚看重的是他的眼光,还以为说泥叫儿加倍售价,老脸微微一红,说“商人逐利,这个利润并不能算高。” “我佩服的就是大掌柜的气度,唯其取利微薄,这一宗生意才能做到这么好。还是多亏大掌柜眼光和手腕,我张家的泥叫儿才能行销大秦。” 大掌柜这下才真的惊到,重新又打量了张诚。 “小哥见识明白,真叫老夫刮目相看。” “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利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宗好生意,要有四个条件。” “小哥请说。” “我以为,一宗生意,总要我下家的商人满意、我上家的工匠满意,最终买货的买主满意,我自己也满意。这就做得好做的长久。”张诚缓缓的说。“钱不是一个人赚的,总要各方有利,才能如江河流转,源源不断。” 老掌柜听说这话,品咂了一下,重新站起来,整理了衣衫,非常隆重的行一个礼。“老夫行商一辈子,从幼年起开始学徒,从没想到这一层,小哥却见地如此明白。” 这个理论并不是商学院教科书的内容,却是张诚在后世产业链工作的经验,必须每一个环节都有利润,整个产业链才能健康发展,靠着盘剥上下游利润,独家占有整个生态的利润,最终垮掉的是每一个人和整个生态。 “老掌柜万万不要如此,我也是瞎想瞎说。不过在我们张村,没有渠道的能力,自然要给整个链条让利,渠道赚钱就是我们张村赚钱,渠道壮大就是我们张村壮大,只有渠道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张村才能安逸发展。”张诚慌忙起来还礼,同时不忘把自己和张村的产业原则拿出来说说清楚。 “诚哥儿这样说,那我就不瞒诚哥儿了,就是蜂蜜我们的利润更大一些,我们零售要加十倍的价格出售,而独轮车,要加四倍价格出售。”大掌柜老老实实的说:“小哥如果觉得和我们商行分利不公,这个契我们可以重新做。” “这倒是不必。”张诚想了想,觉得如果蜂蜜作为一种奢侈品,这个加价的水准也还符合商业规则。而独轮车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交通工具,占据的是马车牛车的下沉市场,按照市场上这个牛车马车的价格,以及独轮车的载重水平,这个价格也还能接受。说:“这两款的价格就照旧,大掌柜您有能力把价格卖的高,是大掌柜的本事。但是另外一些生意,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 第40章 奢侈品 张诚已经了解到,没有现代金融和货币的时代,商业交易成本普遍较高。借贷的利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超过年利率100%。高融资成本导致商业成本高,也导致商品每一次流通加价都很高。在后世卷王的社会里,很多产业有2%-3%的利润就已经很满意了,这些行业靠着高周转率实现较好的业绩。但是在古代社会,资金周转效率和使用效率远远没有如此之高。所以一个泥叫儿从生产到批发零售,加价100%,已经算是利润微薄,这也是张诚对大掌柜的见识佩服的原因。泥叫儿并非是生活必需品。只是一个小玩具。类似后世的四驱车、悠悠球。在没有现代广告和传播的背景下,泥叫儿要想成为全民玩具,就必须在价格上尽可能贴近普通居民的消费能力,实现快速大量销售。同时低价倾销的政策,还可以压死所有竞争者仿造的念头。在国民玩具这样的快速消费品领域,量大利薄,是碾压竞争对手、打击仿冒的不二法门。 而蜂蜜作为这个社会稀缺的甜味剂,产能又受到限制。许氏商行的态度是设法独家包销,并且按照奢侈品的思路十倍加价。以获得高利润。即便加价十倍,张村的蜂蜜由于采用了离心取蜜法,其品质和观感仍然远远高于一般市售蜂蜜,而加价十倍,在价格上相对野蜂蜜仍有优势。所以蜂蜜的高加价策略,也是非常明智的。 独轮车的定价,其实符合这个世界一般的商品加价规则,要计算物流成本、营销成本,还要比较和其它运输工具比如牛车马车的运力差异,因此做了一个四倍加价。这个加价的方法是稳妥的,而如果能保证独轮车的产能,独轮车的市场规模、获利能力还要不断提高。 自己接触到的三种商品,许氏商行采用了三种不同的定价方法,大掌柜看到的不是一品一类一个销售环节的利润,而是对整个市场的雄心。大掌柜果然是一流的商人。 看着大掌柜期待的目光,张诚说:“泥叫儿和蜂蜜不提,就是独轮车这东西,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如果有人仿冒,该怎么办?” 大掌柜冷冷的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许氏商行也不是吃素的,大秦疆域之内,如有商家作坊胆敢仿冒独轮车,那就是不想活了。这一点小哥儿你放心。” “擦,这是要玩黑社会?”张诚想。也对,在一个没有商标法和专利保护法的时代,商人要维护自己独门技术的利益,那就只有靠硬实力。什么样的硬实力?那就是灭人满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硬实力。 “我第一车辆厂可没有大掌柜这个实力啊……”张诚苦笑。如果大掌柜玩黑的,硬要仿冒这个独轮车,那张村可没办法杀他全家。 “小哥儿说哪里话,第一是咱们合作又不是只有这独轮车一样事物,第二是这独轮车的制造,我们核算过,自己在咸阳开作坊生产,也省不下几个钱。第三是现今整个咸阳都知道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才是正牌,品质优良。大家指明购买有第一车辆厂标记的独轮车。就算有个别木匠模仿,大秦的百姓也不认账。而木匠一辆车一辆车去造,这造价绝对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还是成本和品牌的问题。 在张村,独轮车是流水线生产。然后散件包装成半成品,物流成本进一步下降。到了咸阳或者其它郡县的许氏商行才组装销售。这一系列操作,大大降低了独轮车的生产物流成本。这才保证了独轮车在大秦疆域内的竞争力。独轮车四倍加价。成本降低20%30%,对商行吸引力并不大,但是失去张诚这个重要的供应商,失去包括蜂蜜在内的各项供应,甚至如果张诚另外和其它商行合作,那对许氏商行的影响就太大了。 理解了大秦时代的商业逻辑。张诚这才打开一直放在身旁的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个精巧的木盒,打磨的极为光滑。盒盖是抽插滑盖的,拉开盒盖,里面是一副精致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手套上烫印着《上郡诚记》的logo和一个闪电一样的纹样。掌柜的不知道这个闪电就是英文字母z字的变形。只觉得这双小羊皮手套入手温润。而整个包装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就是好东西。 掌柜的小心的拿出手套,摩挲了一会儿,戴上这副手套,曲张手指,觉得这双手套贴合无比。 “好东西啊!好手艺啊!”掌柜的说。 在这个时代,其实没有真正高级的裁缝和服饰的做工,鞋子、帽子、衣服都远远谈不上贴合舒适。这副小羊皮手套一方面是裁剪得更加合理贴合手型,另一方面则是羊皮有一定的伸缩性,可以适应不同的手型。就有了这种紧紧包裹手指的效果。 “手套。”张诚说。 “冬季可以防冻,也可以避免手指受伤,能保护双手光滑滋润。避免生冻疮。另外对贵人来说,无论是握持马鞭还是刀剑弓弩,都能保护肌肤不受伤,而且灵活舒展,完全不会影响动作。”张诚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号的手套戴上,手指做着各种动作,灵活无比。 手套是保护双手的工具,本应该是工匠最需要。但是在这个时代,能拥有它的只能是贵人。 这是奢侈品。所以张诚特别打造了这个精巧的木盒,木盒内部衬上了雪白的丝绢,盒盖、丝绢、手套上都印上了自己的标记。在包装上,尽自己所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了。当然也不是不能再进一步,比如包装盒用漆器、丝绢用绣品、手套上镶嵌珠玉。但是那样的话,成本就更高、生产效率就太低,产能上不来。 手套的缝制,在这个社会虽然是一种手工业,但是统一制皮、统一裁剪、统一缝制标准、统一着色上光之后,手套是可以以一种半流水线手工制作的方式进行,手套如果有好订单,能让乡村里的妇人都有一份非常稳定的收入,甚至不低于那些男丁的生产力。 我要跟大掌柜商量一下,这手套,男女各有大中小号三个型号,诚记给您的价格是200个钱,您出售最低不能低于5000钱。 大掌柜翻转着手里的这副手套,研究其做工。缝制并不复杂。难得的是这黑色和温润的感觉,皮张处理确有不凡之处。一时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想必这就是诚记的秘诀了。 张诚又摸出一个小小的贝壳盒子,打开两片蚌壳,里面是一种黑色的油膏。张诚用带着手套的指头挑出一点,双手揉搓,在手套上涂布均匀,双手摩擦,这副已经有了使用痕迹的手套,立刻就变得莹润光亮。 油膏里还添加了香料,很好闻。 “手套油,100钱成本,您可以卖到500钱一盒。”张诚笑着说。 第41章 夜宴 大掌柜眼睛都放着光。 这副黑色小羊皮手套,太符合秦人的审美了,秦人尚黑,军服礼服都是黑色,黑色礼服黑色布鞋,戴上一副黑色手套,简直太配了。大掌柜摸出一枚玉佩,在指尖把玩,白色的羊脂玉在黑色的手套上显得更加明艳闪亮。 “久戴也不会气闷出汗。”张诚在旁边补充说。 “真是好东西。”大掌柜说。戴了一会儿,充分体验了一下这副手套的感觉,然后舍不得的脱下这副手套,轻轻的放回包装盒,合上盖子。不舍的说:“这个生意我们许记当然想做,但是要容我仔细商量一下。三天时间,三天后小哥您再到许记来,我们仔细计议。” 张诚把手套盒推到大掌柜面前,笑着说:“这是样品,就留在这里等大掌柜慢慢计议。我三五日后再来。” 张诚知道,对羊皮手套这样的商品,大掌柜要仔细研究工艺、推算成本和仿制的可能性,然后还要研究市场规模和价格接受能力,5000钱一副的价格,不是马上就能做出来决定的,也不是大掌柜一言堂就能定的。 在张村,这样品质的一副手套,只需要一个妇人的半日之功。羊皮统一鞣制、染色统一处理,统一抛光。这个小小的木盒其实只是寻常的木头,干燥后切削抛光。诚记的标志都是用烙铁压烫的。这一副手套,物料成本不超过5个钱,人工成本不超过20个钱。手套的订单如果充裕,张村的一个妇人一年能收入7200钱。放到整个大秦,哪怕在咸阳,这一笔收入也要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至于5000钱的定价,那是因为这手套是绝对的奢侈品。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王公贵胄和大地主、大富商……所谓上流社会才有资格消费得起。 如此大的利润,也足以激起大掌柜内心追逐利润的欲念的火焰。 核心技术不是裁剪和缝制,而是皮革染色技术和皮革保养技术, 皮革保养,靠的就是那一小盒蜡油,那是蜂蜡、菜油和颜料的混合之物。成本不到一个钱,连同那对蚌壳,成本也不过2个钱。一个人买了手套,后续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购买这个蜡油,这叫长尾战略。所有后世的石油商人鼓吹汽车文化,无他,因为车卖得越多,油就卖得越多。 “今次我来就是和大掌柜商量一下这个手套的生意的,除此而外,我们张村还需要一些物资,我在咸阳还要呆一段时间,也希望大掌柜能安排人带我在咸阳到处看看,我是乡野粗鄙之人,从来没来过咸阳这样大的地方,要好好开开眼,长长见识……嗯……任何和我们乡下没有的东西我都想见识一下。” 张诚回到公子扶苏府邸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张诚不是空手而归,身后带了几辆大车。都是许记大掌柜送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小半车的铜钱。这个小小的车队来到扶苏府邸的时候,公子府看门人都惊呆了,公子的这个客人,这位小爷儿,出去不过半天儿时间,竟然带回来这么多的东西。那半车铜钱可足足有几百斤,怕不是有20贯,这个小哥儿的身家这么丰厚吗?还是他在这咸阳还有什么富家的亲友?随行张诚出访的仆役,忙不迭的招呼着人把这些物资往张诚的客院里搬,小院的使女帮着把屋子分门别类的收拾好。也都咂舌这几车东西的丰富齐全。有这些物资,这个小哥在这小院单独开火生活都绰绰有余,食物衣服的质量,比得上府养着的那些尊贵的门客了。 当东西收拾完毕,张诚给每个仆役和使女每个人发放了10个钱一小串小费的时候,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乡下来的小孩儿,简直是和公子一样教养高尚慷慨仁厚的贵人了。 “小少爷,公子申时宴客,您稍事休息,洗漱更衣,奴婢引你去赴宴。”一名仆役说。 “今晚的宴会非常盛大,这是公子回府的第一次宴会,各位公子们,还有公主们,都会来参加的。”另一名仆役说。 “我家公子的属官、门客、府里的儒生方士也都会参加的。”有人继续补充,使女们纷纷上来伺候张诚小少爷梳理头发。 “我一个垂髫少年,按规矩,都不用束发的,这头发有什么可梳理的?”张诚暗想。却也就由着这些仆役使女们随便摆布自己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和大秦民间天黑了以后就关门闭户睡觉造小人不同,公子府的夜晚,灯明火亮。公子府门前车马喧闹。 宴会不是在厅堂之中,因为要宴请的人太多,宴会是在公子府的庭院中展开的。地上铺了席子,席子上放置了几案,几案上陈设着精美的大漆餐具和青铜酒器。庭院正中摆置七只大鼎,鼎下烈焰熊熊,肉香从铜鼎中飘出,香气盈庭。两侧廊下,编钟编磬和丝竹乐手齐聚,挑弄丝弦,乐声嘈杂。 张诚被带到宴会角落的一个几案旁,被指派坐在这里,这个位置和主位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看起来今天的宴会,自己的地位最低。一二三四五,张诚数出来有七只大鼎,不由皱了皱眉毛。虽然对秦国的礼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九鼎代表天下,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九只鼎。如果说在大秦,谁有资格使用九只鼎,那个人无疑就是在阿房宫御座之上的那个男人,从九鼎依次向下排座次,那大概只有诸侯王才有资格使用七只鼎。公子扶苏还不是太子,是不是有使用七只鼎的资格呢? 不过又想想,秦国人是非常守规矩的人,等级地位一丝不乱,始皇帝那么小心眼的人,子孙如果有逾制的倾向,又怎能逃过他如电双目?这又是非常正式的宴会,宴饮邀约的不只是府里的人,还有始皇帝陛下的其他子女,甚至还有一些各级官吏。这么大的排场,使用什么礼制,必然不会出太大的纰漏。用不到自己操心。 一直觉得扶苏是一个随和平易的人,但是扶苏也是秦国这个巨大的等级社会的一部分,在正式的礼仪体系之下,扶苏的一举一动也要遵循礼制规定吧。使用什么鼎,听什么钟,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服,也都在这个社会的规范之下,一丝都不能逾越吧? 第42章 扶苏的兄弟们 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 当今秦王政没有立王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嫡子。所有王子按照年龄排序,都是公子。所谓公子,指的是国公之子。周天子分封天下,天下诸国的君主分别是公侯两级爵位。秦君先祖是侯爵。一般称为秦侯。到了战国时期,秦国强盛,便自称“公”,和历史上更加尊贵的公国国君地位齐平。国君就称为秦公。国公的儿子也便称为公子。这是极尊贵的称谓,是一国之中,国君之下爵位身份最高贵的人之一。不像后世随便一个富家子都自称公子那么泛滥。 所以穿越到大秦的张诚,每次听到“公子扶苏”这个称呼,都会对扶苏的地位估量过低。如果这个名称改成“扶苏王子”、“胡亥王子”,张诚可能就会更重视对方的地位。 今天扶苏的宴会里,就都是这样的王子。当然他们的名字称谓,按照秦人的习惯,还都是“公子高”、“公子将闾”这样的叫法。公子的头衔放到前面,是普遍的敬称形态。现在的英国国王,正式头衔是king charles iii威廉王子的正式称谓是prince william,特朗普总统的称谓是president trump。头衔在前,人名在后。这是国际通行惯例。公子扶苏、公子高、公子将闾也都是头衔在前。头衔在前的称谓,彰显身份,特别贵重。 至于后世中国人习惯使用的姓氏在前,头衔在后的形式,那大抵是后世的人觉得自己的祖宗比那个头衔更加重要的原因。 其实这个时候,曾经大封公侯的周朝已经被秦庄襄王和派秦相吕不韦灭国多年。庄襄王是当今秦王政宗谱上的父亲,吕不韦是民间传说中秦王政的父亲,所以不管怎么说,周朝都是秦始皇他爸爸给干掉的。周天子的爵位是王,所以此时此刻的秦君,早就已经可以称王,事实上也已经自称秦王了。再过几年秦王政自我膨胀,就该自称皇帝,然后人类社会就有皇帝这玩意了。按照这样的说法,王的儿子就不该称为公子,而应该叫王子,皇帝的儿子不该叫公子,而应该叫皇子。那就是王子扶苏、皇子扶苏了。但是历史书上一直记载叫做公子扶苏,这里面或许有一时之间大家习惯难以更改的原因,也保不齐是编纂历史的司马迁心理阴暗,不想承认秦始皇帝王地位的原因。众所周知,文科生最爱咬文嚼字。要是换我们张诚这样的理科生,更重视的是事实和数字,才不会在名字上面那么多弯弯绕。 后来自称始皇帝,此时还是秦王政的这个男人,一生有23个儿子,10个女儿。这位秦国的王生育能力还是可以的,只是可惜,秦王政37岁以后就没有再生过儿子了,扶苏是长子,而最小的儿子胡亥和张诚的年龄相仿佛。始皇帝活到49岁,在人生最后的12年时间里都没生出儿子来,不知道是中年以后学会清心寡欲了,还是到了中年后那个不行了。总之,这事儿在秦王的反对者那里,也就是六国遗民那里,是一个经常被讲到的笑话。秦王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这话,往往能在宴会上引来猥琐的大笑,仿佛这样讲自己就能胜过秦王,完全不会去看一看地图上的战线,想一想到底谁是失败者。 这次宴会,年长的公子(王子)们已经先到了,幼年的公子和公主们姗姗来迟。要说秦的公子们都是相貌堂堂。想也能知道,历来贵族婚配的都是美女,加上贵族子弟们营养条件好,所以通常都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个别因为营养过剩早早得了糖尿病或者痛风,手指头粗的如胡萝卜一样的,也并不奇怪。反对秦王政的人中一直流传一个谣言,就是秦王政的亲生父亲是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这个谣言很恶毒,不仅仅是指称秦王政血脉不纯不配继承王位,也隐约暗示,按照秦法士农工商的排序,商人地位最低,甚至还不如农民,因此暗喻秦王政是个下贱种。也有人因此传谣说秦王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说秦王政相貌丑陋如同禽兽,这也是骂人的话,但是由于此时的秦国还没有照相机,连绘画造型能力都很差,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秦王政一面,只能依靠口口相传来描述秦王的相貌,也就因此给了小人造谣和谣言流传的机会。 但是如果细想,即便秦王政的亲爹就是吕不韦,但是他的生母可也是以美貌着称的赵姬。有个漂亮妈妈,孩子的相貌总是错不了。“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样的说法,大概还是仇视秦王的人造出来的谣言吧。 秦王政的血脉到底是不是精纯,这个话题只能在六国之间流传,以张诚今日所见,秦王政的这些亲生儿子个个相貌端正,身材高大,体现了贵族的风仪。 虽然扶苏不是明确的王储人选,但是按照长幼排序,这些弟妹们见到扶苏,也都恭谨的行礼,礼仪繁琐复杂,体现了长幼的秩序,却少了亲兄弟之间的骨肉深情。 当然,这大概也是因为同为王子,大家彼此之间存在着暗暗的竞争关系,而每个王子又都有不同的母族,由于秦王政的姬妾们多是六国公侯家的女子,这些王子背后又隐隐有六国势力涌动,在争夺继承人地位的过程中,也就各怀鬼胎,更加残酷。 宴会上,负责礼仪的扶苏的属官不停唱名报出来赴宴的人的身份,仆役们把贵客引导到指定的几案前坐好,根据每个人的爵位和官职,几案上陈设着不同数量和等级的餐具。高贵如扶苏,几案上的餐具种类丰富,而到了张诚这面,面前的几上,餐具只有简单的盘、碗、箸、匕。 张诚对自己面前的餐具种类之少,并不在意。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即使在前世,身为重要的科技人员和高级别的公务人员,日常餐饮所用的餐具种类也不过就是盘子碗筷子勺杯子餐巾这几样。盒饭也不是没吃过。秦国贵族那些复杂的餐具,在张诚看来除了故弄玄虚彰显身份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会让饭菜更香。 几乎所有几案旁都已经坐满了客人,最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重头。当礼仪官唱名:“公子胡亥、中车令赵高赴宴”的时候,张诚都不禁坐正了身体,探头去张望这一对大名鼎鼎的混蛋,到底长得什么样。 第43章 胡亥和赵高 胡亥是被赵高牵着手一同抵达庭院的。此时的胡亥还只是个幼童,年龄和张诚也相仿佛,只是穿着一套合体的幼年公子的礼服,头发披散开,一张胖脸,嘟着嘴,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在他身旁的赵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白面、无须、眉目清朗,看上去也是好风仪。从相貌,张诚也看不出这人是个阉人。 赵、赢是同姓不同氏。有着共同的先祖。如果说楚国为秦国君王提供了母族的血脉,那么赵国就是为秦国君王提供了父系的血脉,赵高姓赵,据说也是赵国王族的后裔,因为家族犯罪,自幼被阉割,然后入了宫中服侍秦王政,并被秦王政信任,一路被提拔到了中车令这个职位,随侍在秦王政左右,可以说是在宫中秦王最信任的人之一。 其实领导最为亲信的职务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秘书。秦王政身边也有这样两个亲信,就是负责车驾的中车府令赵高,和负责文书事务的丞相李斯。职位名称不同,担任的角色却差不多。司机秘书每天陪伴在领导身边,了解领导最私密的一面,安排着领导的行程和时间表。也相当于筛选掌控着领导能见到谁、听到什么。如果担任这两个岗位的人机灵、有眼色、善于逢迎,往往会官路亨通。 赵高此刻到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本人,也代表了秦王政的意志,赵高走入庭院,大声念诵着秦王下赐扶苏饮宴的食物酒水,宣布了秦王政对今晚参加饮宴的诸王子臣工的抚慰和训诫,便牵着胡亥的手,坐在了靠近扶苏的一张几案旁。 赵高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此刻是君王的代表,胡亥能坐在赵高身边,是因为赵高亲自负责胡亥的教育,向胡亥传授秦律和政务的知识,但是此刻在这个宴会上,胡亥离扶苏的位置如此之近,却是不符合诸公子的长幼次序。 坐在远一点的公子将闾,就嗤的一声讥讽“做弟弟的要越过兄长,成什么体统!”赵高到来后,整个中庭已经寂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公子将闾的这一声嘲讽,很多人都听到了。赵高嘴角抽动了一下。公子扶苏却开声说:“我的小弟弟胡亥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真的好想你啊,来,坐到哥哥身边来。”算是多少打破了尴尬。 胡亥听话的串了位置,坐到赵高的左侧,距离扶苏更近了一些。 张诚远远的看到这一幕,心里嘲笑了公子将闾一句“你都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胡亥,后来上位的时候,杀起自己的亲兄弟,就跟砍瓜切菜一样随便。还是那句话,张诚在这里和古人们在一起饮宴,觉得满庭院坐着的,都是一群死人。 这种宫廷的饮宴,其实很没意思,很疲劳。整个饮宴,并不是快乐的享受美味,互相交头接耳的联络感情,而是高度形式化的一次礼仪活动。在礼仪官的唱诵指挥下,扶苏先站起来感谢了父王的关爱和送来的礼品,感谢君王的深恩,祝福君王身体康健寿命绵长。接下来作为长子的扶苏念诵诗经的篇章,赞颂秦国先祖披荆斩棘建立国家,于是诸王子又回礼共同赞颂先祖;扶苏祝酒赞颂朝廷的大臣们的勤勉与辛劳,于是在座的属官们又举杯感谢公子扶苏的赞美,然后依次是不同人起立向公子们祝酒……人们起立、举杯、饮酒、坐下,然后又起立、举杯、饮酒、坐下……起起坐坐,繁琐无比。 张诚只觉得这种饮宴麻烦异常,然后两侧廊间的钟琴齐鸣,闹闹哄哄的。让人完全没有了胃口。连眼前餐盘中的羊肉汤看起来都不香了。 张诚觉得自己这样地位低微的一个小孩儿,在这个场面下应该没有什么存在感。结果东张西望的胡亥却眼尖,看到了末席有这么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看他的桌几上餐具的数量,明了他并非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于是喊了一声:“喂,那个小孩儿,你是什么身份,可以参加今晚的饮宴?” 众人的目光转向张诚,好像都突然发现了宴会上有这么一个角色很奇怪的小孩。 张诚坐直了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府中的宾客张诚,我从上郡带他来,过几天要陛见大王的。”扶苏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就是上郡的那个张诚?被匈奴人掳去,然后阴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那个小孩儿?”赵高挑挑眉,问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因为胡亥那一声问造成的冷场,让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这个小孩儿居然能弄死四十多个匈奴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宴会上到处都是冷气声。张诚低着头不想说话……你们整的这个,好像我是吃人的红孩儿一样…… “你怎么杀的四十多个人?”旁边几案旁一个中年人探过头来,低声问一声。 “不想死就最好别知道。”张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声。中年人想了想,就变了脸色,无论如何,一个几岁孩子能掌握的杀死多人的方法,都不是一个适合传播的方法。 “他怎么杀死四十多人的?”胡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个熊孩子心无城府,完全没想到这事儿背后可能隐藏着很多不宜公开的内容。 “公子慎言,这事儿……”赵高在胡亥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他就那么大点儿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杀死四十多人?”胡亥咕哝了一句。 张诚周边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想得明白了,混这个圈子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好几个人悄悄的把自己的屁股往后挪了一些,拉开了和张诚的距离。 张诚也只好装作没事儿的样子,用眼前的小勺舀一口汤喝了起来。 这个羊肉汤,都没加大葱,味道真不怎么样! 第44章 拜见李斯 李斯的府邸靠近宫城。一方面彰显这位国君宠臣的地位尊崇,一方面也因为这里距离宫城更近,方便秦王政随时召见。 李斯是楚人,但是在楚国只能担任一个小吏。来到秦国以客卿身份逐渐进入到秦国的政治舞台,在政治上,与其说是秦始皇制定了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这些政策,不如说这些政策都是李斯提出的。李斯也特别热衷在秦国的一切事物中留下自己的痕迹。秦权(砝码)、石鼓文和各地记载秦王政功绩的碑文,大多是李斯起草和书写,流通天下的半两钱,钱上的“半两”两个字,也是李斯的亲笔。在这个时代,秦王政的权威震慑天下,而天下文事,一多半都留下了李斯的痕迹。 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习惯,但是多年来,秦王政对此并无什么意见。也许是因为身为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来自于上天和血脉,并不介意一个助手在具体事务上日益增加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这个时代还缺少君权和相权斗争的先例和经验,李斯还没有足够的见识,意识到自己聚拢权柄的危险。 张诚携带着公孙尼子给自己的介绍信,前往李斯的府邸拜见李斯。门房看到是个小童,不以为意,但是仍然将木简传入府内。不久,,就有属官出来引导张诚进入府邸。 李斯的府邸安静的怕人。仆役、侍卫、属官都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貌。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切人的行为都围绕着这个府邸中最有权力的人在运转。 李斯的书房开敞宽阔,身后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据说秦王政每日要阅读上百斤的竹木简,李斯的工作量只比秦王多,不会更少。毕竟管理一个国家,大量工作都需要通过书面的文件来进行,了解地方工作情况、写出批示、安排政务运转。文字就是力量。在这个时代最懂得文字力量的,就是李斯。李斯是天下一流的书法家,一手小篆圆熟优美,成为天下的典范。 “是上郡的张诚吗,你先坐一下,我写完这卷书简就和你说话。”李斯瞟一眼张诚说。 就有人把张诚引到客位上跪坐下。 张诚一点不喜欢古人这种跪坐的姿势,但是在咸阳,在这种大人物面前,就不得不保持这种长跪的姿势。仆役们给张诚的几案上摆上小点心。张诚并没有去碰。 李斯是一个身材颀长,英气勃勃的中年男人,留着漂亮的须。李斯在几案后端坐,身体挺得笔直,一点看不出疲惫倦怠的神色,一手展卷,一手持一支蒙恬笔,细致的书写着什么。阳光从厅门射进来,落在几案之上,李斯浑身似乎在发着光。 张诚静静的等待着李斯写完手中的竹简。这一刻觉得李斯专注的样子很好看,很儒雅。和自己心目中那种古代隐士高人的形象完全吻合,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真正儒雅的隐士高人。 如果说远在上郡的公孙尼子专注礼仪和音乐的研习,身上有自然而然的隐逸气质,眼前的李斯,在儒雅外表之下,则充满了对权势的欲望。为了保有在秦国所获得的权势,冒着被驱逐的风险,李斯写下着名的《谏逐客书》,阐述外来人才对秦国发展的重要性;同一个李斯,把自己同门的法家理论家韩非投入监狱,迫害致死。同样是这个李斯,在大秦这个国家,通过无数文书典章伸展着自己的触角,试图把握这个帝国的每一丝权力。也正是这个李斯,在秦始皇死后,勾结中车府令赵高,秘不发丧,隐瞒了始皇帝死亡的讯息,伪造诏书杀害了蒙恬和扶苏。这个李斯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做了很多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政治盟友赵高害死。 按照公孙尼子的说法,李斯也是荀子的弟子。而荀子算是儒学一脉。从李斯的身世看,李斯并没有学习孔子一脉流传下来的自我修养与保全的能力。张诚觉得,要是这么看,荀子的儒学大概也不怎么正宗。 李斯放下了笔,看向眼前这个小孩儿。这孩子装束整齐,坐的很端正,看起来是受了礼仪的训练和教育。这个孩子身上还保持着一个普通孩童的稚气,一点儿都看不出毒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凶戾狠辣。扶苏、蒙恬和上郡官吏关于那一场毒杀匈奴人的文件,最先送到李斯这里,李斯仔细阅读了文件,深深思考了秦王对扶苏蒙恬的重视和这个事件能产生的影响,才把这些情况上报秦王。果然秦王很喜欢这些文件,并要求宣召张诚来咸阳。 李斯展开了公孙尼子的这份木简,又读了一遍,然后说“这么说,公孙尼子现在是在上郡了,他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公孙先生在上郡,经常主持乡人的祭礼,不忙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张诚行了个礼,再回答李斯的问题。 “他倒是逍遥。”李斯叹口气。“一身学问,也不说来咸阳谋个职位,为陛下效力。” 张诚没有回答。这不是自己该参与的讨论。只是从身旁拿起一个小包袱,举了一举“这是小人从上郡带来的一些山野特产,奉献给大人,不成敬意。”仆役接过小包袱,送到李斯的几案上打开,是一个粗朴的陶罐。打开陶罐上的泥封,一股甜香飘散开来。 “是蜜糖吗?”李斯看了一眼,挥挥手,就有仆役用银勺舀一点,当场吃了下去。 “是,小民在乡野养了点蜜蜂,来上郡前取了蜂蜜,献给大人。” “难为你用心了。”李斯说。“听说昨晚在扶苏的府上,你见到了公子胡亥,他问起你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也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诚慢慢的讲,李斯就静静的听,不懂之处,李斯问的很仔细。关于烧炭要怎么做,多长时间才能杀死人,怎么样确保房间密封,李斯都一一问清楚,看起来非常有好学之心。张诚说的口干舌燥,李斯看着旁边刚刚吃了蜂蜜的仆役,仆役轻轻点点头,李斯才拿过一只崭新的银勺,舀一勺蜜糖,放到嘴里,慢慢感觉这蜜糖在口中融化,仿佛在沉思,仿佛在享受。 好一会儿,李斯才说:“好,我知道了,回去准备陛见吧,如果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这里的仆役,你既然是我同门的晚辈,总是要照应一二的。” 张诚拜别了李斯,走出府邸的时候,两只手的手心都沾满了汗水。李斯这个人,太深沉危险,以后少打交道。 第45章 张苍是什么人 张诚对秦汉历史所知有限,大约能记得秦始皇在位37年,一生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焚书坑儒、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书同文车同轨、建长城、陵墓和阿房宫。最后死的时候身边是李斯赵高俩大阴人。生前为陵墓建设和尸体防腐做了无数准备,死后跟一车臭鱼放在一起掩盖自己的气味。这都是历史书语文书上曾经出现过的。秦末的名人,能记得的也不过李斯赵高荆轲高渐离王翦之流。这张苍是什么人,记忆中完全没有。 出了李斯的府邸,走不太远就是御史府,将公孙尼子的书简递交给御史府的门卫,就在门口等着里面通传。 御史府是朝廷重要机构。具有监察天下的职责。来自全国的文件典籍汇聚到这里。张诚看到一个穿了官服的男子指挥人从门口的车子上把一束一束木简搬进院落。门口的一个卫士迎上这个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张诚,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走进御史府。张诚想着这人也许是御史府的下级官吏,这是进府邸去找人了,没想到不过片刻,这人又出门来,手里握着一束木简,满面笑容向张诚迎来:“你就是张诚吧?公孙尼子可好?随我来。” 和片刻之前这人还有些疲惫神色不同,此刻这男子显然是重新整理了仪容。张诚想起来,秦人守礼,仪容不整不见客。主客即便在门口相遇,也需装作互不相识,以前张诚听说过这种礼仪,但是自己只是一个远在边疆郡县的男孩儿,哪里真的见过这些? 张诚捧了小包袱,规规矩矩的随着那人进入府邸,一路进入府邸内部的一个大厅堂。 “随便坐,我就是张苍。”张苍摆摆手让张诚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几子旁边。转身先去整理刚刚送进来的一些木简。 张诚端坐在小几后,把小包袱放置在几上,安静的看着张苍的动作。 张苍是一个身材高大风姿秀美的男子,皮肤尤其白,显得眉眼漆黑如墨。果然能做官的人都有好相貌。张苍双手手指修长,非常优美。有真正的儒雅气质。这双手正熟练的摆弄那些木简,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律把这些木简分类。张苍的身后是巨大的木架,木架上堆叠了一层层的木简,架子上书写着文字,大概是这些木简分类的方法。这里的木简数量之多,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仅见,看起来这里的文档收藏比李斯书房里还要丰富的多得多。张诚还不知道,这个厅里所藏,不仅仅有帝国日常的文书文件,还有大量图书档案。张苍作为御史府的柱下史,职责就是掌管这些典籍。而张苍个人兴趣所在,也恰恰是这里丰富的典藏。 “公孙尼子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公孙先生的身体很好。” “他没说要来咸阳吗?” “没有说过,就只是说我到了咸阳可以拜望张苍先生。” “嗯,我就是张苍,我算是……公孙的师兄。我们是同门。” “我听说过。” “你是公孙的弟子吗?” “并不是,只是来之前,被送到公孙先生那里学习奏对的礼仪。”张诚捧起那个小包袱:“这里是带给先生的礼物。” 打开小包袱,是一小罐蜂蜜、两只蒙恬笔、两只泥叫儿。 “这是你准备的礼物?”张苍有一点讶异。打开小罐,闻了一下“蜂蜜啊!好东西!”张苍也没有取餐具,伸了手指在小罐儿里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这是好东西啊!小哥儿有心了。”和李斯的谨慎不同,张苍对蜂蜜显然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眯起眼来回味着它的香甜。 “这是……”张诚想起公孙的嘱咐。“这是小子自己家养的蜜蜂酿的蜜。” “你?自己?养的?”张苍一脸疑问——“这东西可以养吗?” “在上郡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采集了野蜂的蜂窝,然后自己养育蜜蜂取蜜。” “哦?这个东西……可以养吗?不会被蜇伤?” “我们穿了厚衣服,戴上面幕和手套,就可以取蜂窝蜂蜜了。” “这个了不起!”张苍赞叹着。“要胆子大,还要脑子灵活才能想到这个办法。你们养了多少蜜蜂?” “我来的时候,大概有四十个左右的蜂窝了。”张诚坦白说。公孙尼子要自己把蜂蜜的事情、泥叫儿的事情如实给张苍讲,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说。 “这个了不起啊!这是大利天下的好事——至少大利你们那个小村子了。还有蒙恬笔……这是蒙恬将军托你送来的?” “并不是,公孙先生说张先生笔耕不辍,要我从商行里拿了带给张先生的。” “这个是……叫泥叫儿的是吧?” “是,小子有一个小作坊,就做了这个。” “我听说过,听说过,许记商行专卖,说是从你们上郡来的,那么你就是那个制作泥叫儿的少年郎了?” “如果是上郡,那大概是我。”张诚笑着摸摸鼻子。 张苍把泥叫儿捡起来,在唇边一吹,发出悠扬婉转的声音,千折百回,余音缭绕。这样的声音,张诚只在公孙尼子那里听到过。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在演奏这块,两个人都是有才情的人啊! “这也是个好东西。”张苍放下泥叫儿。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说“公孙尼子他最喜欢音乐。在乡间的地方。虽然不能大兴礼乐,但是想必生活的安稳舒心吧。” “公孙先生平日就帮助乡人主持一下婚丧礼仪,然后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 “那也是很幸福的啊!”张苍有一点神往。 张诚觉得这同门三兄弟还是有很多不同。李斯看起来就是心机深沉,小心谨慎的性格。公孙尼子有一点孤独的气质,而眼下的张苍,则有一种独特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自己在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自己合作过的一些最优秀的工程师,身上都有这种气质。就是那种专注在创作和思考之中,只偶尔看一眼真实世界的那种眼神。 第46章 张苍是什么人2 即便亲眼见到,张诚也无法了解,张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如果张诚读过史记《张丞相传》,或者读过科技史,就会知道张苍是九章算术的重要修订者之一,这部书涉及到了基础数学的多个方面。但是这部书绕开了基础数学的公式和推演,而是将数学原理按照实用领域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个领域246道普通习题,供一般技术官僚进行基础经济计算。 而能系统编写这样使用计算手册的张苍本人,在基础数学领域的能力,当然远比《九章算术》这一手册更加强大。没有人能够知道张苍在数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除了数学之外,张苍在天文历法计算、音律制定和计算等方面同样强大。在音乐方面,张苍和公孙尼子的追求并不相同。公孙尼子的音乐追求是合乎礼制的音乐表达,而张苍追求的是合乎数学之美的音律的绝对精准。张苍定制音律,确定每一种乐器五音音准。追求在规定的曲谱演奏之下,音乐的精准。 在数学领域的造诣孤高,张苍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消耗他精力与排遣孤独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更多的工作淹没自己,开始计算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各地赋税的统计,还是包括秦陵、阿房宫、秦军后勤物资的计算和管理,乃至天文历法的订正、天空九星周期的计算,甚至于是确定度量衡。是的,大秦的度量衡统一工作,为度量衡题字确定其权威的人是李斯,而确定这些度量衡标准的人是张苍。 儒家六艺,包括所谓书礼乐射御数的六艺,数算是君子六艺之一。也是儒家重要的学术。数算是作为家宰——贵族管家的重要能力,孔子自己就有专门的家宰,掌管仓库和财会职能。 但是一般家宰需要掌握的数算之法,也只包含加减乘除运算、仓储进出和度量,最多包括必要的工程计算。更多的数学应用和数学理论的研究,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一般需求,很多复杂的运算方法和运算理论,几乎没有实用用途。因此可以算是无用之学。而无用之学,恰恰是一个时代顶峰的知识分子消耗其才华方法。 张苍的工作要求其对应用数学领域有丰富的掌握,同时也开启了他在无用之学方面的探索,可以说,张苍靠这个世界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所知。但是在数算领域,张苍的学问当然是孤独的,孤独到在这个领域并没有任何知音。 和同门师兄弟们所探索的领域不同,李斯所研习的是政治、谋略和权术,韩非研习的是律法和社会体系建设,哪怕公孙尼子所研究的音乐和礼仪,也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研习与继承,浮丘伯所研习的是对诗经和典籍的继承与理解。这些大多数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应用。只有张苍所学,乃是在数学逻辑体系里不断向未知的探索。这已经超出了儒家一般学术的范畴,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张苍的学问如果完全展开,完全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个学派的创建者。只是由于很多知识并没有现实应用,这门学术注定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传承和普及。 阅读了公孙尼子的介绍信,张苍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年郎具有某些特殊的天赋,考虑到这个孩子和蒙恬、扶苏的关系,张苍以为这孩子来拜访自己,也许包括蒙恬和扶苏的某些特殊需要和请求,于是问: “蒙恬将军在上郡修筑长城,必然涉及到对工程数算和后勤数算的需要,你要不要学习工程数算的知识呢?” “那是什么?”张诚问。 “比如长城建造需要多少土方?一条基座宽2丈,顶宽1丈,高度2丈的城墙,如果长度是1里,需要多少土方,如果一个工匠1天只能运土5石,500工匠建造这样一座城墙需要多少时日?” “大概要48天时间。”张诚随口回答。 “哦,你以前知道这个答案?你们在上郡工地上知道这个答案?” “好像不是很难。城墙截面是梯形。底边和顶边相加乘以高度除以二,就可以得知它的面积,乘以城墙长度就可以知道它的体积,然后除以每个工匠每天的工作量,再除以500个人,就可以得知总用工的时间。”张诚回答。随手蘸了杯子里的水,在案几上画出城墙剖面,比划上底和下底的加减关系。 张苍走过来看着张诚的勾画,兴趣大起。又问:“今有人合伙买金,每人出钱400,会多出3400钱;每人出钱300,会多出100钱,问合伙人数、金价各是多少?” “您能把话说的清楚简单一些吗?” “有人合伙买金子,如果每人出400钱,会多出3400钱,如果每人出300钱,会多出100钱。问你一共是多少人买金子?这些金子的价格又是多少。”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应该是33人,金价是9800钱。” “你是怎么算的?”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其实简单,300钱和400钱差100钱。所以3400钱减去100钱,就差3300钱,所以是33人。33人每人出300钱,就是9900钱,减去多出的100钱就是9800钱,这就是金价了。这个算法很简单啊。” 这是九章算术的赢不足章节的习题,赢不足问题当然可以用方程法来计算,但这道题并不困难,不用方程而用小学算术的方法一样可以得到答案。张诚简单的心算就可以给出正确的数字。 张苍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 “你学过数算之术?” “我自幼和商人打交道很多,多少会一点计算。”张诚微笑。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馀几何?”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这样的分数减法,张诚也不需要草纸演算,只要在头脑中做分数运算就可以了。 张苍无语。这些计算,即使是自己也要用上筹策来演算,眼前这个孩子却只需要心算。 “怎么算的?” “九分之八、五分之一,可以分别算作是四十五分之四十和四十五分之九。四十减九是三十一,所以是四十五分之三十一。”张诚说。 张苍有点无力。这三道题涉及到商功、赢不足和方田的内容,眼前这个孩子不需要筹策,只用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可以知道这孩子头脑极为清楚,对运算工具的掌握很熟练。 “少年,我是大秦……是这个天下对数算之术最精通的人,掌握数算就可以掌握天下财赋的关键,可以在朝堂上成为重臣,可以在军旅中担任主簿重任,也可以做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数算之术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学问,你要不要学?” “我不识字,而且,我在咸阳只能待很短的时间,陛见王上之后,我就要回到上郡。”张诚说。这算是婉拒了。但说的也都是实情。 “不识字啊?难道公孙尼子他没有教过你读书写字?” “写字有点难,我就没学。”张诚淡淡的回答。 张苍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没关系,你在咸阳这段时间,有空的时候可以随时到我府上来玩。我们……多聊聊。” 张苍礼送张诚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无法抑制,门口的守卫觉得很奇怪,张苍大人从来都匆匆忙忙,很少见大人对谁有如此礼遇,更别说对一个孩子了。 在御史府门口,张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璧,帮着张诚挂在腰间——“这是我的信物,去我宅邸的时候,或者到御史府来找我的时候,出示这个玉佩,没有人拦你。”张诚很郑重的行礼告辞。虽然还不知道张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至少知道,这是一位对数学很精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能和什么人有共同语言,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张苍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张苍,在未来必然会有某种联系。 第47章 我见到了秦始皇 到现在,张诚已经见过了李斯、张苍和公孙尼子。他已经知道这三位都是荀子的着名弟子。当然,荀子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弟子叫韩非,不过见不到了。韩非已经在几年前被李斯给害死了。 对这三位荀子门下的大才,张诚算是有了亲身的接触和了解。在他看来,公孙尼子具有某种艺术家和学者的气质,远居上郡,一方面是不想和李斯这位残害同门的大人物打交道,免得遭到祸患,一方面可能也是看不惯秦国的政治气氛和文化氛围,再一个,则是远居乡野活得更自在。 而张苍,则是一个精力旺盛、涉猎广泛的学者和官员。他对政治的理解可能不同于这个时代大多数诸子百家的门人,而是因为掌握了数学工具,对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和把握。拥有数学能力,就能够从资源和宏观角度去理解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最深刻把握这个国家的人物。就不知道张苍这样的人物,在朝廷中还有多少。 至于李斯,张诚和李斯的接触是不愉快的。李斯相貌堂堂,风姿俊朗,但是心思深刻,是那种不可接触的大人物,李斯是个权谋家。 这一番咸阳之行,还真是开了眼界。 而回到了扶苏的府邸,就传来了新的消息,王子府的下人通知张诚,要沐浴更衣,明天要随王子一起去参加朝会,参拜大王。 大王,秦王嬴政,秦始皇! 天不亮就要去早朝,随着扶苏的车驾,在咸阳的朱雀大街上一路颠簸,就进了皇宫。 一路颠簸,不是因为咸阳的道路不平整,恰恰相反,咸阳的道路修筑的非常之好,虽然是土路,但是被压筑和维护的非常好,颠簸是因为秦朝的大车,这个大车完全没有减震,木车轮在道路上行进,总是有点颠簸起伏。 排队在宫门外,经历了一番盘查和身上装束的检查,张诚想起去地铁机场的时候要过安检。对宦官们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总有些不习惯。张诚身上并没有什么违碍之处,没有带刀子,也没有带兵器。少年头上也没有簪子之类,腰间有几块玉佩,但这是正常的饰物。没有人觉得不妥,只有扶苏瞟了一眼,咦了一声“这是张苍府上的信物啊?”张诚笑笑没吱声。在宫门这里,实在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 站在皇宫正殿门外,张诚紧挨着扶苏身边站着,等待被宣召上殿。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纷纷从扶苏身边走过,跟扶苏打着招呼,张诚站在扶苏身侧仰头看着这些大人物们。 总有人问“这就是那个少年?”扶苏点头应答:“是,我从上郡一路带来的。”于是很多人看张诚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自己今天注定是那个要在朝堂上被展示、观看的那个人,是一个被围观的人,是那个“曾经杀死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少年”。不知道这个展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切要看秦始皇的定调了,秦始皇要是说自己是大秦少年人的表率,那自己就是一个值得众人亲近的好孩子。如果秦始皇说自己是个手段凶戾的小孩,那自己就是人人心中的灾星,以后说不定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是这事儿躲不过去。 在乐器奏鸣声中,文武官员鱼贯走入皇宫。 秦国的皇宫气势恢宏。看起来比后世的故宫还要雄伟许多。宫殿的墙是青灰色的,屋瓦也是青灰色的,没有红墙黄瓦的辉煌,看起来格外压抑。宫殿之所以更雄伟,是因为这个时代不缺少巨木,屋柱更加粗大,房梁更长,因此宫殿的规模也更大,几千年后巨木砍伐一空,到了清代,连适合修筑宫殿的巨木都罕见,不得已要拆除明朝的陵寝木材,来修筑宫殿。这种情况到了汉代以后就开始出现了。所以唐代的宫殿规模比汉代要小很多,此后一代比一代更小。只有大秦,拥有无尽的木材,甚至都不需要去南方诸国调运,只需要从秦岭砍伐就能得到适合巨大宫殿的木材。 而没有红墙黄瓦,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颜料还很匮乏,而琉璃瓦的烧制技术还没有发展起来,屋瓦也只能用青灰色的瓦当。再加上秦国一直把黑色作为自己的吉祥色,整个宫殿就使用这样的颜色,显得格外厚重威严,充满压迫感。 秦国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为主,黑色的袍服其实看上去很漂亮,让人看起来更加精神,皮肤的颜色也更漂亮。只不过几百人都穿着黑袍,看起来好像是乌鸦在开会一样,极为压抑。 巨大的宫殿内,秦王政高坐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彩绘的桌几。秦王黑袍冕旒,端坐其上,极为威严。大殿内燃烧着巨大的牛油蜡烛,火光熊熊,照亮了陛下的脸颊。 秦王政一身黑袍,袍服上绣着十二章的纹饰。冕旒遮盖之下,看不清他的相貌。张诚注意到秦王的双手,这双手也是漆黑的,略一寻思,张诚就知道,那是自己诚记的小羊皮手套,显然是被扶苏当做是贡品送给陛下的。这双黑手……张诚微微笑了一下,想,这可真是一双黑手,决定无数人命运、无数国家命运的黑手。看起来秦王政对这双皮手套很喜欢,上朝都要戴着它,这个消息要是给许记的老板知道,这皮手套的价格可还要涨上一涨。 御前内侍的声音响起,讲述今日朝会的内容,包括对扶苏王子的表彰嘉奖,对来自上郡的公士之子张诚的嘉奖,以及接待来自燕国的使臣荆轲。 荆轲! 张诚心里念了声卧槽。 要接见荆轲!这可真是要有大事儿发生了。自己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荆轲刺秦啊,中国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那么今天朝会可是要了命了。说不得这个朝堂之上是要见血的!张诚东张西望,去寻找荆轲的位置。 “看什么呢?”扶苏低声问。 “我想看看……燕使在哪儿呢?”张诚低声说。 “在对面,最后一排。”扶苏头不转身不动,从唇缝里发出声音。“不要乱看,当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站正了身体,眼角却飘向对方队列最后几位。果然有几个人的服饰颜色和秦朝官员都不一样。那就是燕使了。当先的是一个面色青白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粗大的卷轴。他身后是另一个身材高大有一点威武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这两样东西,张诚猜都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荆轲手里捧着的就是燕国的什么地图,里面藏着一把匕首,旁边那个人大概就是副使秦舞阳,匣子里的大概就是樊於期的人头。 张诚心念百转,怎么办?要提醒说燕使是刺客吗?自己凭什么这么说?不提醒,等一下就会发生历史上最着名的刺杀事件。 张诚脑子里转啊转,回想自己所知道的荆轲刺秦的事件,自己知道什么?印象很少,就知道图穷匕见,知道荆轲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拔出匕首刺杀秦始皇,然后呢?然后好像也没发生什么,所有在高台之下的侍卫都不敢登台,不敢去帮助秦始皇对付刺客,然后秦王绕柱,最后刺伤了荆轲…… 秦始皇运气很好,并没有因为这次刺杀受到什么伤。所以……不提醒也罢。而即便台上发生了刺杀事件,但是台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登上台去帮助秦王,可见秦国法度森严,人人不敢坏了规矩,那自己更不能提前做什么提示了。 可惜了荆轲这样的勇士。 仪式一个接一个,扶苏先走到台前行大礼接受了秦王的封赏,并且背诵了大段大段的赞颂之词,文辞华丽繁复。这些颂词显然是提前写好背下来的。好容易等到下一个环节,轮到张诚,听到御前的中车府令赵高大声唱诵:“宣上郡公士之子张诚!” 张诚按照礼仪,走到大殿正中,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上郡张诚参见大王!” 众人的目光落在张诚身上,一个几岁的少年能够登殿陛见,这也是国朝以来罕见的事情。上一个少年郎见陛下的,还是多年前的甘罗拜为上卿的时候。 赵高大段念诵着张诚的事迹,从公士遗腹子到张村被匈奴人掳掠,到张诚出奇谋毒杀四十余匈奴人,随全村人还归张村,又引述了扶苏和蒙恬验证了张诚毒杀匈奴人的证据等等。宣布秦王对张诚的评价与嘉许。 大殿之上,众人交头接耳,知道张诚事迹的人看到张诚确实只是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多多少少有一点惊讶,第一次听说这个事迹的人,都纷纷震撼于张诚事迹的凶险。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直到秦王亲自招手,让张诚“张诚前来,登台让孤王好好看看你。” 张诚在太监的引领下登上高台,距离秦王不远的地方站定,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秦王的声音低沉雄浑。 张诚抬头。面对着秦王政。第一次看清秦始皇的相貌。 秦王政肤色白皙,面貌威严。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漆黑。双眉浓黑,仿佛是鹰隼的翅膀。嘴唇很薄,看起来有一点刻薄残忍的味道。胡须漆黑,修饰的极为整齐。看起来威严无比。 “几岁了?” “回陛下,小民七岁。” “被匈奴人掳掠,怕不怕?” “怕的。” “那么杀人的时候怕不怕?” 张诚想了想。“也怕,但是不能不杀啊!” “为什么?” “要是被掳掠到草原上,就要做奴隶了。我不想做奴隶,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听说你是用了碳气来杀人的?” “小民在家里养羊的时候,曾经有羊因为碳气死掉了,所以就用了这个办法。我是个小孩,不可能用刀子杀掉那些匈奴人。” “杀了人以后呢?怕不怕?” “我后来能回到张村,我很高兴。”张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答案。 秦王政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说得好啊!活着回来,很高兴!这就是我大秦的少年。爱自己家乡,虽身陷险境,也能杀敌而回!胆气可嘉!燕国使者,问你燕国可有这样的少年吗?”显然一切事情到了嬴政这里,都能拔高好几个层次,自己的行为上升到了“大秦的少年”的水平。看起来今天自己没什么坏事。 张诚很想撇撇嘴,说台下那个燕使就是个胆儿大的,等会儿要上台来杀你,那个副使也是个手狠的,秦舞阳十三岁就能当街杀人。只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按照秦法,杀敌取首级者,可得爵,少年,你说我该赏赐你什么呢?” “陛下,我没有取得首级,首级都是我们村长老魁叔带着乡亲们斩下来的。” “村长?” “我们村长老魁叔有上造的爵位。后来受伤腿脚不便,就退伍回了村里。” “诸卿,你们怎么说?这个张诚杀四十余人,该不该受爵?” 台下重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终李斯走出来说“陛下,这些匈奴人不是甲士,张诚也没有取得首级,村长张魁虽然斩首,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张魁杀的,而是张诚所杀,于法,不符合斩首受爵的规定。如陛下一言以断,可以法外嘉奖。” “那你说有嘉奖的理由没有?”秦王政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哆嗦了一下。 中车府令赵高出列,说:“匈奴人虽然不是甲士,但越境掳掠人口,也可视为敌军。张诚虽然没有取得首级,但是用碳气之法杀敌,也是功勋,张魁虽然没有杀敌,但是保全了全村老幼,带队回国,也有功勋。割取首级,也有记档,以微臣所见,可比照阵前斩首,减等嘉奖。” 选在今天召见张诚,还要给燕使看,摆明了就是要宣扬秦人勇武。嘉奖是要有的,虽然这种杀匈奴人的行为不能等同阵前杀敌,但是减等嘉奖,是可行的。 “那依你所见,应该如何嘉奖?” “张诚已经袭爵公士,升一爵为上造,张魁上造,升一爵为簪袅,余者依律各赏钱粮田土。” “准!” 秦王一言可为天下法,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大秦一个小小孩童,都可勇于杀敌,平此天下,亦何难哉?” “平此天下,亦何难哉!”台下群臣山呼。经久才平定下来。 “你说是不是啊?燕使?”秦王政斜睨远处的燕使,问道。 第48章 荆轲 御前宦官把张诚引到台下,在扶苏身侧站定。中车府令赵高在台下高声唱念:“宣燕使上前奏对!”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礼物,走到台下,跪伏在地。 燕使带了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次出使就是为了表达燕国对秦国的屈服,以求得秦国的宽宥的。 礼物都已经经过验证。樊於期的头颅早已经被核对审验过了。督亢地图涉及军国之秘,加之有燕王泥封,因此不能随便验看。两位使臣身上也经过非常仔细的核验,因此被认为是安全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到了秦王政的丹墀之下。 “来了。”张诚心里想着。这tm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啊!要是有智能手机,自己非得拍个视频下来,搞个直播都不为过。直播荆轲刺秦,光靠流量和打赏都能赚的盆满钵满。不过现在自己是在秦朝,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事件的结局,但是张诚仍然忍不住要踏前一步,仔细看清楚这一刻。扶苏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得了赏赐,很开心吗?小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退回半步。 “燕使,大王问话!”丹墀下的赵高,大声喝问。 “回陛下,秦国上下果然勇武,连一个黄毛稚子都有毒杀匈奴百姓的勇气,我自然是佩服的。”荆轲回答的不卑不亢,却把重音落在了“百姓”二字上。显然是嘲讽张诚只是杀害匈奴百姓的一个残忍小孩。 “哈哈,燕使,你叫荆轲是吧,在我秦国的朝堂之上敢这样和寡人说话,倒还有几分胆气。” “燕国虽小,也从不惧强敌。” “不惧强敌,不惧强敌你割了樊於期的头颅,带了督亢的地图来,是什么意思?” “我燕国太子丹素知大王千金悬赏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因此取来送给大王。秦将的头颅还给秦国,所得其所。”荆轲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回话中却强调了樊於期“秦国叛将”的身份。 “头呢?”秦王政居高临下,冷冷的问。荆轲侧头去看,身旁的秦舞阳却已经体如筛糠,战战兢兢的捧着木匣,垂头俯身不敢做声。 荆轲放下地图,从秦舞阳手中拿过木匣,放在自己面前,说“这里就是秦将樊於期的头颅。” “这人怎么回事?”秦王指了指副使。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他是我的副使,也姓秦。是个没胆子没见识的乡巴佬。”荆轲很是镇定。朝堂上的秦国文武看到秦舞阳的样子纷纷嘲笑,听到荆轲的这些满含讥讽的话,又纷纷哗然。 荆轲提高了声音:“秦舞阳是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打开看看。”秦王政挥了挥手。 荆轲打开木匣,里面是樊於期的头颅,沾满了石灰,苍白的厉害,依稀能看到樊於期的样貌。秦王政挥了挥手:“收起来吧。”台下的太监过来,把木匣盖上,捧在手里,站回到赵高身后。 “寡人曾经说过,得樊於期的头颅,可以赏千金,封万户。这个赏金,还有万户的封地,是给使者你呢,还是给太子丹啊?”秦王政冷冷的说。 “两国睦邻友好,说什么赏不赏的!”荆轲不卑不亢。 “说到太子丹,寡人少年时候和太子丹交好,他现在还好吗?”秦王政此时的思绪却转到了对这个少年好友的思念上。 “太子丹很好。我来时太子丹曾经说过,秦王不死,他自然是要健健康康的活着。” “牙尖嘴利。”秦王政哼了一声。 荆轲泰然自若,和身旁战战兢兢的秦舞阳恰成对比。 张诚远远看到这场景,心里暗暗赞叹,这个荆轲果然是个大胆的人,即便知道必死,也如此应对自然不卑不亢。 “地图呢?”秦王问。 “在这里!”荆轲将地图高高举过头顶。 “送上来!”秦王道。 “戏肉来了!”张诚目不转睛,双手已经攥出汗来。 秦王政的丹墀,是整个大殿的中心,三层九级的台阶上,是一方方正的台子。台子四角有四根柱。丹墀上铺设了一层很精致的竹席,秦王就跪坐在这个竹席之上。秦王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丹墀之上还有一些香炉、油灯之类。秦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屏风。丹墀之上不只是秦王一个人,还有一些侍从、医官随侍身旁。稍等一下,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刺杀就会在这个丹墀之上进行。 荆轲捧着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立在大几前面,当着秦王的面跪坐下来。缓慢的把地图陈放在大几上,当着秦王的面验看了地图卷轴上的封泥。用手指把封泥捏碎,解开系在卷轴外面的绳子,把地图展开一个角。缓缓的说:“这就是督亢的地图。督亢是自古以来的膏腴之地,向东就是雍奴海,向南是下都,向西……”荆轲缓缓展开这幅地图,在台下伸着脖子向上看的张诚觉得这时间流逝的缓慢无比,他知道一旦这地图完全展开,历史上那柄着名的匕首就会露出来,然后丹墀之上就会展开一场凶险而血腥的对战。台上的荆轲动作柔缓,看上去并无异样,张诚却知道此时此刻荆轲的心境一定不同寻常,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只能说他的神经粗大。 台下的秦舞阳仍然深深跪伏战栗,不敢抬头。张诚觉得这个秦舞阳真是没用,号称十三岁当街杀人,街上的人无人敢于直视,而此时此刻怀着必死的使命来到秦国朝堂之上,却被秦王的威仪吓得不敢动弹。你动弹不动弹,执行了这样的使命都是一定会死的,与其趴在这里发抖,不如学着荆轲登台一搏。连带着,张诚此刻对远在燕国的太子丹也小看了几分。在所有和秦国对抗的方案中,居然选择了行刺这样低劣的手段。而为了取信秦王,居然把投降过来的樊於期给杀了,用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先例一开,以后还会有人投奔燕国吗?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接下来秦国的报复如何应对?国君遇刺,秦军必然会发起一波报复,这种报复是可以灭国的,派刺客出来,不但不能阻止秦国的征伐,反倒会加速燕国的灭亡。想要阻止秦国的攻伐,唯一的办法是强大自己的军队与防守能力,联合支持周边的赵魏两国,依托齐国,形成强大的联合作战能力。用两个刺客来撩拨秦王政,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荆轲已经渐渐展开了地图,轻声说着:“一直到代郡和中山……”那柄匕首此刻就暴露在秦王政的眼前。 第49章 刺秦 荆轲低沉轻柔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样,吸引着秦王政观看这幅地图。作为立志一统天下的君王,秦王政虽然不是将帅一样精通军事,但是对地图和军事行动仍然非常内行。眼看着这幅地图渐次展开,就好像亲眼看到燕国的国土在自己面前展开一样。秦王政少年时做质子在赵国生活,对赵国的山川了解很多,但是对相邻的燕国所知有限。当地图展开到代郡的时候,嬴政开始熟悉这里的情况,也开始想象起如何用一支大军长驱到都亢,军旗直指南面的下都和蓟。此时此刻注意力全都在地图之上,第一时间却没有注意到这柄匕首。 匕首暴露,荆轲的解说没停,依然是那样低沉柔缓的调子,右手却迅速划过地图表面去抓住匕首的柄,左手探出,抓住了嬴政的衣袖,这才大喝一声“杀”,一刀刺出。 一直注意着台上两人情况的张诚此刻也大喊一声“小心!” 嬴政专注看着地图,混没注意到匕首的事儿,衣袖被荆轲扯住,这才有所反应,非常不悦的向后倾了倾身子,甩手试图摆脱开这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无礼的燕使的手,在荆轲的这声“杀”中吃了一惊,才看清匕首,这才用力抽手回来,身体也迅速向后退,抬腿试图站起身来。 两人本是长跪的姿势,长跪这种姿态,向前抬腿站起容易,向后抽腿站起则要慢一些,但是有眼前这张几案的隔阻,嬴政又一边抽身后退一边用力推几案向荆轲身前,这就阻了一下荆轲的刺击,身体站起来,用力向后扯衣袖,嬴政的袍服袖子立刻裂开撕断。这种大礼服本身注重形制,而不是以耐用见长,通常都是穿一次就不用的,针脚都是极细的丝线,本身也不结实,这一撕扯,荆轲手里就只剩下一根衣袖。嬴政后退,要从腰间抽出宝剑格挡回击。但是君王的剑本来就是礼仪性质的配饰,这柄剑极长,惊惧之下,根本拔不出来。 一刀刺出的荆轲,此时已经全无刚才的淡然镇定,而是如同疯狂一般跃起跳过案几,就向秦王刺过去。 此时丹墀之下大殿之中的群臣也发现了台上的异状,俱都乱了起来,纷纷向丹墀涌去,连同丹墀之下持戟持戈的各种护卫也纷纷涌向丹墀。但是秦法严苛,未经秦王召唤,任何人踏上丹墀只有一死,所以这些人虽然围着丹墀呼喊,却无一人敢踏上半步救护嬴政。 丹墀之上的侍者,却又浑身全无一样兵器,又多是阉人,毫无缚鸡之力,因此也都只会在旁边咋呼,并无一个人敢于上前拦阻荆轲。于是着名的一刻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只有一只袖子的秦王嬴政在前面奔跑,刺客荆轲跳跃追击,大礼袍飞扬宛如鸟翼。丹墀上面积本来就有限,秦王嬴政奔跑也只能走圈绕行,荆轲却直进直退,走直线追击,场面凶险异常。 秦王边跑边尝试抽剑,但是这剑太长,根本不能从剑鞘中拔出来。眼看着荆轲就要追到,秦王就快要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张诚在台下大喊“王绕柱!王绕柱!”孩子的声音在嘈杂的朝堂之上本来轻微,但是身边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扶苏立刻大喊“王绕柱王绕柱”,然后群臣纷纷大喊“王绕柱王绕柱” 秦王政立刻在最近的一根巨大柱子旁开始绕圈,秦王在前面跑,荆轲在后面追,看起来极有喜感,张诚不由得想起汤姆和杰瑞的追杀,但是此时不是看戏的时候,也了解了秦王的长剑被卡在剑鞘里的尴尬,于是大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扶苏立刻大喊“王负剑王负剑!”于是众人立刻跟着喊王负剑王负剑。声音之大响彻大殿。秦王政是个头脑机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困境和解救之法,于是左手把剑鞘向后推,剑柄从肩头探出,随即右手伸出握住剑柄,左手把剑柄向下一拽,长剑出鞘,随手挥出,长剑就展开了。此刻台上的众人也略有些镇定,当荆轲就要追上秦王嬴政的时候,一个医官随手将身旁的药袋掷出,刚刚好砸中了荆轲的手臂,匕首荡开。此刻秦王手中有剑,内心也略定,看到荆轲身形停顿,立刻挥剑砍去,刺中了荆轲左腿,荆轲当即跌倒。 看着已经倒地的荆轲,无论是台上的秦王还是台下的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下就没事了。但是荆轲身为刺客,既有必死之心,也有完成使命的意志,虽然大腿中剑倒地不能起,手中却还有一把匕首,于是挥手将匕首掷出。但是显然荆轲刺杀的技术不怎么高,飞刀的水平更差,这一刀投偏,打中了台上的柱子。当啷一声,匕首跌落。这下荆轲可真是手无寸铁了。 持剑的秦王嬴政走上前来,大吼大叫“是谁派你来刺杀寡人的,是燕王喜还是太子丹!”挥剑乱砍,荆轲身中数刀。 荆轲心知也就是这样了,于是不再挣扎,靠坐在柱子上,张开双腿。此时代的人,下身的裤子都还是开裆裤,平时有衣裳和裙遮盖,这一岔开腿坐着,一只大鸟就露了出来,虎视眈眈的瞪着独眼对视着秦王嬴政。 荆轲气喘吁吁的大笑起来:“秦国是虎狼一样残暴的国家,嬴政你是无父无母的凶残酷毒之人,天下无人不想杀你,杀你是我一个人的念头,和什么燕王喜、太子丹毫无关系!” “管你有没有关系,朕说你是燕王喜派来的、是太子丹派来的,你就是燕王喜、太子丹派来的!你自己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秦王嬴政愤怒的挥剑在荆轲腿上剁来剁去,回头看着丹墀之下,看到众人都围绕着丹墀群情激奋,却无人敢踏上一步,这才想起来秦国法律,擅自踏入丹墀者死这么一条,于是抽回长剑,喝一声“武士带剑上来,把这个人给我拖下去。” 就等着这一声,于是武士纷涌登上丹墀,扯手拽腿把荆轲拖下去。 “陛下,要不要把这两人送去审问?”赵高在丹墀之下躬身。 第50章 再访许氏商行 一场陛见,最后以这样方式草草结尾,今早起床的时候,张诚可没料到这个,但是当他在朝堂上看到燕使荆轲的时候,也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小孩儿,他并没有在丹墀之下围着,也自然没有沾上血迹。等混乱结束之后,在众人面前看到荆轲和秦舞阳两颗人头被砍下来的时候,却也收到了些惊吓。强忍着恶心,随着众臣退出大殿。公子扶苏还要在殿外等候去问候父王给父王压惊,张诚却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用处,走到扶苏身边苦着脸说“公子,我有点怕,有点恶心……” 公子扶苏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无奈笑笑,叫过一个从人,“送张诚小哥回我府上,给他沐浴更衣,吃点稀的,要是能喝酒就给他喝一点,压压惊,小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又摸摸张诚的头“也别怕,今儿你是长了脸得了赏赐又立了大功劳的人,你那声王绕柱、王负剑,是大功一件,回头必然还有赏赐!” 走出宫门,回望这座巨大的宫殿,张诚觉得这深灰色的宫殿简直太肃杀了。刚刚自己在这座宫殿里亲眼见到一场血案。无论是拔刀突刺的荆轲,还是挥刀乱砍的秦始皇,或者是满殿群臣和那些当众斩首荆轲的侍卫,都不是正常人。 “都特么是一群疯子。”张诚低声说。 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洗个澡,要是能喝酒就喝一点,赶快忘掉这一切。不过在这之前,自己要去一个地方。 告诉侍从自己要去东市的许氏商行。侍从在身前带路。 整个咸阳城的气氛变得肃杀,更多的甲士在街上行走。刀子都已经拔出刀鞘了。刀锋的寒光闪耀,仿佛随时噬人的毒蛇。看到这样的甲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走,唯恐惹上什么祸端。咸阳的国家机器已经完全苏醒了,震慑着任何有异动的人。燕国的使团大概没什么活路了,接待燕使和检查燕使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最重要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燕王喜和太子丹的日子,只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 这些对张诚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荆轲刺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王一统天下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二世而亡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李斯、赵高这两个阴人当朝,秦国不会变得更好,而眼前自己认识的扶苏和蒙恬,虽然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李斯给害死,这些都不可避免,生在这个时代,要有一种看戏的感觉,看戏,就是说一切人的命运都和自己没关系,不要投入感情在里面,也不要沾染什么因果! 眼下的事情是不要管这满街的甲士都是去抓谁杀谁的,眼前最重要的是,去许氏商行,找老掌柜谈谈。 许氏商行大门紧闭,实际上整条街、整个东市的商家的门都已经关上了,秦王遇刺没多久,城中气氛就截然不同,每个敏感的商人都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机灵的关上自己的门,免得麻烦自己找上来,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可以等到一切事情过去,尘埃落定,再慢慢打听。 侍从上前敲门,商行的门开了一条缝。侍从和门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腰牌,公子扶苏府上的腰牌,那自是不同凡响,又出示了许氏商行给张诚的玉佩。门关上了,片刻就又开了一条缝,把侍从和张诚让到院子里,门子又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才缩回头去,把大门重重的关上,用门栓栓了。 门子把一行人引到院落中,知道这次来访的主客乃是张诚,于是请了扶苏府的侍从去侧厅吃茶,又引了张诚一路往商行的花厅走过去。 没进花厅,老掌柜已经走出花厅的门来相迎:“说好三天见,小哥还真是守信。”老掌柜笑着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这是什么光景,你非得这个时候来添乱吗?一个皮手套那点儿钱,就有这么大瘾头。” “倒还不是因为三日之约,是我刚刚从宫里来。”张诚强笑了一声,忽又觉得“我从宫里来”这话不吉利,暗自呸了一声,改口说:“蒙大王召见,我今日入朝,这是散了朝,想起有些事儿可以嘱咐几句。” 老掌柜变了脸色。这当口从宫里出来的,一定知道很多了不得的消息,这若是能得个说法,自然大有好处,于是赶紧牵了张诚的手,往花厅里去。 张诚坐在几案旁看看周围,却不吱声。 老掌柜环视一下,立刻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十步以外伺候。” “二十步。”张诚淡淡的说。 老掌柜看了一眼张诚,嘴里重复了一句:“所有人出去,三十步以外伺候。”所有人退去,老掌柜亲自关了门,然后走到张诚面前,赔笑说:“小哥儿有什么事情教我?” 张诚伸出一根手指,说:“今天在朝上发生了几件事。我说了就走,第一件事,是大王嘉奖公子扶苏勤勉为国。” “扶苏公子自是忠孝勤勉。”老掌柜应和。 “第二件事,是我看到陛下上朝的时候,带了一双小羊皮手套,全过程都没摘下来过。”张诚伸出第二根手指。 老掌柜陪着笑:“当真?哎呀这可是好消息,小哥我这两天也想好了,这个手套果然是个好物件,没什么说的,咱们生意就这么定了。200个钱,小号独家专卖。” “500个钱。”张诚说。 老掌柜盯着张诚的眼睛,看了半天,看张诚毫无动摇,咬咬牙说“就依小哥,500钱。”这个小哥坐地起价的本事当真了得。知道陛下佩戴小羊皮手套,就敢要价加倍,还真是狠。 张诚微微一笑。伸出第三根手指“大王给我加爵一级,现在我是上造了。” “恭喜小哥,这个手套果真值得500个钱!”老掌柜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张诚陛见和得爵的缘由,老掌柜约略知道一些,但也知道这事儿不宜详询,这都不是自己一个商家该了解的,各方面的种种传说,都证明这个小家伙是个狠角色,但是有多狠,很多人都语焉不详。越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孩子越是狠。 “第四件事,今天在朝堂之上,大王遇刺。”张诚伸出第四根手指。 老掌柜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面前小几上的陈设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第51章 值啊,太值了! 老掌柜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这种事儿是自己一个商家该知道的吗?这个孩子没深没浅,这事儿也是可以随口说的吗?朝会刚刚结束,秦王遇刺这事儿根本就不该传出来,就算传出来,也得是朝中的大佬们传出来,怎么一个孩子就跑到门上来,告诉自己说“今儿朝上,大王遇刺。”这事儿别说不能说,都不能知道,听到的人都保不齐要掉脑袋。 张诚不屑的看着老掌柜:“别这么怂,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会知道,朝上今天好几百人呢。还能所有人都闭嘴?大王又没受伤。我看大王好着呢。” 听到大王好着呢,老掌柜才平复了一下神色,抖着嘴唇,想问却又不敢问。 张诚伸出最后一根手指,一整张手在老掌柜面前晃了晃:“刺客是燕使。燕使朝觐,带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作为礼物,匕首藏在地图里,展开地图的时候,燕使抽出匕首行刺,大王福大命大躲开刺杀,最后拔剑反杀了燕使。燕国的正使和副使都当庭斩首。整个遇刺反杀全过程,大王一直带着手套。此刻散朝,大王召集了王翦大将军、中车府令赵高、太尉李斯密会。”晃了晃手,张诚微微笑道,“老掌柜,500个钱值不值?” “值,太值了。”老掌柜满脸笑容,一张脸就好像菊花盛开的样子。 “我话说完,马上就要回公子扶苏府。估计过几天我就回上郡了。” “好说,小郎君贵人事忙,我不留客,这就送小郎君去公子府。听闻小郎君是走来的?我这就叫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府!老夫也还有几件事情要安排,就不陪小郎君出门了。”老掌柜边说边推开花厅的门。对门外大喊:“来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扶苏府邸,叫各房掌柜立刻到厅里来议事!”又转头对张诚说“手套的事情是小事,一切都依小郎君的意思。小郎君今天带来的消息宝贵,这事儿我之后必有厚报!” 张诚笑笑,心知老掌柜在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这遇刺事件后面的大利益。于是不多说,拱拱手,乘车离开了商行。 面对满厅的掌柜和大伙计,老掌柜威严的说:“立刻盘点商行库存,计算一个月内我们能调集的货物,包括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还有诚记的独轮车的数量。以上各样,给我各备一独轮车作为礼品。派人给王翦将军府邸送一封帖子,写上我们礼品的清单,问王翦大将军何时方便,许氏商行登门拜望听候大将军调遣。” 商行掌柜的们虽然不知道老掌柜发什么癫,但是立刻忙着去办事,一时间商行里鸡飞狗跳。 王翦大将军回到府邸的时候,看到门卫递送过来一份礼单,问了句是什么,听说是许氏商行送来的礼单,没在意,摆摆手表示这东西老子没空看,但是忽然心念一动,说了声“拿来看看!” 打开礼单,王翦将军吃了一惊,忙问礼物都在哪里。在库房看到排成一队的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米粮、木材、杆棒之类,王翦将军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派人,请许氏商行主事的来一下。” “现在见他?大将军,要入夜了?”身边的侍从问了一句。 “带我的军令去召他来。”王翦说,然后又跟了一句:“回来以后,你去自领十军棍!” 侍从心知自己一句多嘴,质疑了大将军的军令,招致此祸,却不敢再多言一句。躬身行礼立刻出去办事。 老掌柜第一次走进大将军的府邸,第一次这么近和大将军面对面,难免战战兢兢。 正厅里。九辆独轮车排成一排,货物全都放在车上原封未动。大将军坐在几案后,灯火之下,大将军表情莫测。老掌柜行了礼,就跪坐在一旁的矮几后,俯身低头不敢出声。 “这一车,能载重多少?” “回大将军,这独轮车一人可以操纵,载重不下四百斤,两千里路程,八成车子完好。如果随身备有配件,损坏的车子一个时辰就能修好上路。平地、山路、田埂、窄巷、泥地、石路,这车子都能畅行。”说到车子,老掌柜可就不怕了,简单几句,把这个车辆的性能特点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句句扣在了军事辎重运输上。 “为什么送这些礼品给我。”王翦的问题很犀利。 “不是礼品。”老掌柜说。 “不是礼品?” “不是礼品,是样品。” “样品?” “大军所用,小号所有。这些是样品,如果大将军看得入眼,小号可以供应大军使用。”老掌柜道。 王翦盯着老掌柜看,此刻呲牙一笑,很是吓人。“你知道我要带兵打仗?” “小老儿只是私自猜测。” “如何猜测?” “咸阳城传言,今日朝会,燕使刺杀陛下。” “燕使刺杀陛下的消息,最早也要下午才散布城中,我听说你下午就已经把这些……样品送过来了,你自是比常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王翦眼中露出寒光。 “小老儿有一个小友,今日午前来小号,约略说了此事。” “什么小友?说来听听。” “是上郡的一个少年,叫张诚,今日参加朝会,散朝后说是受了惊吓,到小号来喝了杯水酒压压惊,小人问询情况,才知道燕使刺杀大王。” “所以你就猜测大秦要发兵征伐燕国?”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堂堂大秦,岂能受此羞辱!” “既然是送样品来,为什么没有矛戈弓矢之类?”王翦随口问。 “大将军说笑,弓矢矛戈乃是军器,岂是小号所能供应。” “一月之内,你这些货物能供应多少?” 老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按照上面的标记,一一报上自己能供应的货物数量。王翦听了连连点头。这个商人倒是很敏锐,准备也周全。这些数量的物资当然不够自己大军所用,但是一来征战所需,主要还是要依靠府库所存,民间调集只是补充,这个数量,可以补充府库不足,让行军供应更加充裕。想到这儿又想起一件事:“那个车子,也是样品吗?” “正是。” 果然。王翦想,独轮车倒是一个好东西,有了这东西,辎重的车辆能节省很多,夫子也不需要多少,自己的兵士就可以负责辎重,而军士的兵器米粮等等都可以放在车上推着走,行军的速度和行军的距离就可以大大改善。 “这个车子,一个月内你能供应多少?” “这车的制作在上郡的第一车辆厂,小号现在有库存若干,一个月内能为大将军供应若干,若是大将军取道上郡,则大军抵达上郡,当地又可供应若干……”老掌柜一一报出数据来。王翦吧嗒了一下嘴,觉得还是有些不够,不过总好过用人扛马拉,用民夫肩挑手提,大军最多只能行进十八日。若是用上这样的独轮车,哪怕只有兵士总量的百分之二十,行军也可以超过30日。 “这个车子是上郡出产?”王翦此刻才注意到上郡这个词,又看到独轮车上烫印的“上郡第一车辆厂”的字样。 “是。” “刚刚你说到的那个张诚也是上郡的人,不知道和这个车子有没有关系?”王翦问。 “张诚小哥就是发明了这个车子的人,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小哥自己的产业。小号只是独家销售车辆而已。”老掌柜微微笑道。 王翦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天早上在朝会上看到这个传说中击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小少年,到这个小孩儿给商人通风报信,到此刻知道张诚居然是这个第一车辆厂的东家,这一整天好像都没离开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少年。 是个什么人啊?似乎,应该召见一下,单独谈谈? 张诚打了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老子。”然后对对面的扶苏道了个歉,“小人失礼了。” “没事。说来你还不能就回上郡。还要多在咸阳多盘桓几天。” “为啥?” “陛下还要单独召见你一次。”扶苏笑着说。 “为……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在殿前示警有功,王绕柱、王负剑两句,有救驾之功,自然应该赏赐。陛下要召见你单独奏对。” “我那就是瞎喊……”张诚苦笑。 王绕柱王绕柱、王负剑王负剑,这两句话是写在了史书里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今天在大殿之上喊出这两句话的人竟是自己,难道这才是历史的真相吗?张诚觉得这个也只是巧合,自己恰好知道这两句,恰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于是在那一刻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喊出了这两句,实际上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也一定有另外的人喊出来吧? “救驾之功,怎么能说是瞎喊呢……说来我也要感谢你的。”扶苏笑着说,然后深深的看了张诚一眼,又问:“我叫人送你回府邸,结果听说你先跑去了许氏商行,你去干什么了?” “我……我之前和许氏商行谈了一笔独家专卖皮手套的生意,约定三日后确定生意合作与否,今天刚好是第三天,我就去跟他再见了一下,我跟他说今天陛见,我看到陛下也带了一副手套。” 扶苏盯着张诚看,不说话。 “所以许氏商行的掌柜终于下决心和我确定了专卖,定价也从原来我供货的200钱一副,提升到500钱一副。”张诚只好继续说完。 “你呀……”扶苏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上造的爵位,陛下亲自接见,如果肯上进,将来朝堂之上必然会一席之地。结果却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赚钱,是个没出息的。 “你讲了燕使行刺陛下的事儿?”扶苏问。 “嗯……我说了陛下戴着手套拔剑杀敌,威风神武,握剑的手非常稳,没有一点因为手出汗而滑脱的迹象。”张诚狡猾的转移话题。 扶苏一愣,他全然没想过戴手套还有这个效果。又想了想,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今天发生的事儿,你不该说。”扶苏温和的说。“朝堂之上,都是军国大事,传到民间就会引起很多麻烦。” “啊?”张诚装傻。 “你从商行出来没多会儿,掌柜的就派人送了九车货物去了王翦将军府,是你的独轮车,装了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 “这是什么意思?”张诚继续装傻。心里大赞“老掌柜精明!” “他这是给王翦将军送礼,表示说如果大军出行,他们许氏商行愿意给大军供应这些物资,还有你的独轮车,军队补给可是一门大生意。相比之下,你那些手套屁都不是。”扶苏叹一口气。“以后要记得,在朝堂上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要讲给别人听,尤其是不要给那些个商人听到,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鬼知道他们有多大胆子!” “哦,哦哦,知道了,公子。”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记得这话!”扶苏很严肃的说。 “是,公子。”张诚悚然一惊,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为实在鲁莽。也就是依仗自己是个小孩子,很多言行都不在秦律辖制之下。但是传播朝廷消息帮人取利,怎么都说不上正当。此时是以严刑峻法着称的秦代,一个小过错都有可能招致刺青或者剁手剁脚的惩戒。自己这种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怕不是要割了舌头。 “公子……” “怎么?”扶苏正有些走神,听这一声问,回过神来,看着张诚。 “公子,我今天不小心泄露了朝堂的事情,按照秦律会怎么样?我会杀头吗?”张诚有些惴惴。 扶苏刚有些想恶作剧吓唬一下这孩子的念头,看到他惊惶的表情,心中不忍,于是叹一口气,老实说:“不会啦,秦律六尺以下算是孩童,不入刑律。童言无忌,你无心过失,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看你长得比其它孩子都高,这种待遇可也没有多久了。以后小心一点吧。另外如果因为我没有看好你,导致你到处乱讲,我反倒要吃挂落的。” “是,小人知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就这样吧,准备一下,明天随我进宫。” 随我进宫。张诚听这四个字,觉得咋这么不吉利呢。 第52章 二见秦始皇 这次不是朝会,而是在阿房宫的庭院里,随着扶苏拜见秦王政。 秦王也没有穿着昨天那套大礼服和冠冕,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头上带了一个冲天冠。没有冕旒那般正式,却显得整个人俊朗清秀了很多。大概是这个高高竖起的帽子显得人个子高的原因吧?张诚不无恶意的想着。通天冠高达九寸,戴在头顶宛如顶了一个棒槌,在人群之中极为醒目。通天冠是天子专属的帽子。寻常人是不可以佩戴的,连扶苏都没有这个资格。扶苏戴的是一只远游冠。比通天冠略低一些,顶着这个高高的帽子,也显得身材极为修长。 靠戴帽子来显示自己身材高大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方法,张诚暗暗想着。真要是想显得身材高,你们可以穿高跟鞋嘛,据说高跟鞋就是身材矮小的路易十四发明的,穿上高跟鞋,在一众侍从和臣属面前就显得格外高大……虽然也没高到哪儿去。但总是能给国王陛下找到一点自信了。张诚这样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可不会给秦始皇出这样的主意。鬼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昨天吓到了吧?”秦王政这会儿的心情不错,对张诚说话还很温和。 “还好……”张诚嗫嚅着。 “还好!哈哈!”秦王大笑起来,“看到燕使刺杀寡人,丹墀上砍得满是鲜血,看朝堂上当场砍下两颗人头,你居然说还好。我可是听说,你出了大殿,差点吐了。” “嗯,看砍头还是觉得挺恶心的……”张诚抿了抿嘴唇。 “恶心啊~”秦王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挺恶心的。天天要看各种人头,朕也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一统天下,难免就要看这些恶心的事儿啊……”秦王挥动了一下手掌,张诚看到,秦王的手上还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看到张诚盯着自己的手套看,秦王笑了笑。“这个手套,是扶苏献给寡人的,我问了一下,据说原来也是你的商行所制。” “是。”张诚回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跪伏在地上说“小人有罪,请大王宽宥。” “什么罪啊?”秦王有一点奇怪,哪儿来这么一出啊! “小人和咸阳许氏商行签有手套的专卖契约,昨日朝会看到大王带着手套,就去跟商行说了此事……还……还说了一下燕使行刺的事情。小人无知,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儿。” “恕你无罪了。”嬴政轻轻说了一句,又说“你也就是一个孩子嘛,又希图用朕戴手套这事儿得些好处,又因为看了杀头,心神不定,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妥,但是毕竟你只是个孩子,朕不和你计较。只是以后要记得,不可乱说话。”嬴政看了看依然跪伏在面前的张诚,又加了一句“起来吧!” 张诚站起身来,表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话说,你也给朕带来不少好东西啊!”嬴政说。“一个是这个手套,一个是那个独轮车,还有扶苏给朕送来许多蜂蜜,据说也是你在上郡搞出来的?很好,很好啊!” 张诚讪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在这位中国第一位皇帝面前,张诚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太监记述了昨日之事,据说昨天你在丹墀之下第一个喊了王绕柱、王负剑,这两句就算有救驾之功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民在乡间和儿童们玩耍,奔跑追逐的时候,有时也会绕树,丹墀之上地方有限,想来绕柱可以躲避一下刺客。”张诚说,“陛下那柄宝剑太长了,我看只拔出一半,想来如果从后背拔出,大约就能拔剑应敌了。这只是我瞎猜,是公子先喊的王负剑。” 扶苏在旁边补充一句:“这孩子当时在儿臣身边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儿臣听到,才想起来喊王负剑王负剑,群臣就跟着喊。” “很不错了,有急智。这救驾之功,按理是该赏的,不过呢,昨天已经赏了你,军功升赏自有法度,不宜过速。所以就不赏你爵位了,钱嘛……怪沉的,赏了你也没法带回去,你说赏你什么好呢?”嬴政笑眯眯的看着张诚。 张诚嗫嚅着,一时无法应答。 “大胆说嘛,你是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随便说,都不怪你。” 张诚跪下磕一个头,“陛下,这手套如果不算是御用之物,小民和商行可以自由买卖吗?” 嬴政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这手套确实不错,不过也确实不是什么御用之物,又不是什么军国之器,民间自可以自由买卖。无碍的。” 张诚再磕一个头,说“谢陛下。”张诚自己内心都觉得十分羞耻,为什么会给这个封建主义头子左一个头右一个头磕来磕去的,心里只好念叨着“他是秦始皇,他比我大两千多岁,磕个头没啥了不起。” “谢?这又不算是什么赏赐,用不到你谢,再想想,还想要什么?” 张诚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事,眼睛亮了:“小民确实有一件事情请求陛下。” “说。”嬴政没有啥表情。 “小民想去治粟内史学习耕作之事,如果陛下能赏赐一套咸阳这面的农具给小民做样品,准许小民回上郡仿造,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这是为什么呢?”嬴政有点好奇。 “陛下,上郡乡野,不太擅长耕作,一亩田产只有百斤左右,粮食不怎么够吃啊,要是有好农具,有好的耕作方法,能赶上关中这面的产量,那我们村里的邻里日子可就好过了!” 嬴政转头看向扶苏。扶苏忙佐证“是的,上郡田亩可算是刀耕火种,产量有限。” “还真是个好想法,那就扶苏你带着这孩子去治粟内史处学习耕作,各样农具给他带几套回去仿造……还有,治粟内史派官吏去上郡推广农事,提高田亩收获!扶苏,这也是你分内之事,你既已知道上郡田亩产量不足,就该早些上报和调治粟内史官吏前往改善。” 扶苏没想到这个结果,一边擦汗一边应诺。 “是个好孩子啊,”嬴政说,“那就依你了,不过救驾之功还是应赏,但是你年纪太小。再过十年吧,十七岁你就该成丁服役了,到时候到咸阳来,我安排恰当的岗位给你!” 这话可算是有了分量。但是张诚暗自掐着手指头一算,十年后,秦始皇三十七年,那会儿你老人家就龙驭上宾了,给我岗位,这事儿怕是不咋吉利啊! 第53章 治粟内史的导游员 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农业格外重视。但是无论如何农业发展总受到时代技术的制约——种子、材料、农具、牲畜、肥料。大秦虽然在列国之中足够强大,也足够重视农业,甚至国家扶持农业发展,但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炼铁技术水平和铁产量的匮乏,大部分地区的农业仍然处于相当原始落后状态。好在这个时代人口也很少,战国末期全天下的人口也只有三千万左右,七国的土地却也几乎达到后世的一半,土地广袤人口稀少,那就是落后的农业也能养活天下的人——但也只是勉强养活而已。食物充足是谈不上的。 战国时期天下强国林立,与强国为邻,一个缺点就是要时刻担心邻国攻伐自己,经历了春秋诸国之间频繁的战争,春秋时期超过150个国家,到了战国初期就只剩下十多个国家。频繁的战争和灭国,意味着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是永续的,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要么是你吃掉别人,要么是被人吃掉。秦国大概是很早就清楚的理解了这一事态的国家,也很早就确定自己只想成为那个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的人。因此秦国很早就开始积蓄力量,为并吞六国做准备。 而要并吞六国,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所谓的力量,就包括人口、资源、武器和军队。为了滋养和繁育人口,就必须要有充裕的食物,所以在战国诸国之中,秦国早早就确立了专门的农业部门,就是治粟内史,而且秦国将治粟内史的地位抬得足够高——治粟内史位居九卿之一。三公九卿制度虽然远不如后世的三省六部那般严谨全面,但是在战国七雄之中,九卿制度已经足够丰富、分工专业和能力强大,而治粟内史这一主管财税和农业的部门的设立,也让秦国拥有了远超六国的动力之源。 东面的齐国和南面的楚国,常常认为秦国是野蛮粗鄙的国家,殊不知秦国以战争为目标建立起来的体系,其精密和效率,已经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发展。 但是这一次张诚在治粟内史的参观学习,收获并不多,治粟内史虽然是负责农业的部门,但是主要职能更多放在了财政税收和仓储管理方面。在具体的农业技术开发和推广上,人力、技术和能力都有限。 扶苏亲自带着张诚参观治粟内史官邸,治粟内史非常详细的向扶苏王子介绍了本部门的职能和运营情况,并且召见了治粟内史下属的属官:治粟内史丞、太仓令丞、均输令丞、平准令、都内令丞、籍田令丞、斡官、铁市两长丞。也在这里了解到郡国诸仓农监、都水六十五官长丞的工作。张诚在这里饶有兴味的参观了铁市丞所藏的各种工具、器具,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熟人——张苍。 张苍是过来核查治粟内史的账目和度量衡使用情况的,并且指导治粟内史记账和运算、仓储管理和度量衡应用规范工作,看到张诚和扶苏一起在这里出现,感觉很奇怪。 “我们上郡地方偏僻、耕作技术落后,所以想来学习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跟大王请求,大王准许我参观治粟内史。”张诚简单的说清楚情况。张苍大感兴趣,也觉得这个小孩不凡之处,想了想,说“你要的东西不都在治粟内史,还有些东西在寺工,如果扶苏公子不弃,下官可以带两位到处去看看。” 有张苍这位大行家做向导,那还有什么说的! 张苍的知识果然渊博,在张苍的引导下,一行人快速浏览了治粟内史的各个部门,张苍讲解帝国财税体系是如何设置的,税收是如何进行的,税收损耗是如何评估的,不同谷物之间是如何折算的,仓储如何管理,仓储的损耗大致在什么范围,粮食储备和分发如何处理,市场税收如何进行,市场物价如何平抑,水利施工如何规划和推进……这一番讲解简直是舌灿莲花,连治粟内史都听得咂舌,觉得这位柱下史如果来担任治粟内史,自己简直就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扶苏更是连连点头,赞叹说:“久闻张大人博闻强记,大秦财赋经济尽在胸中,今日一见,所闻不虚。”对这种赞美,张苍也只是笑笑,这一番导游,固然有在帝国未来继承人扶苏面前显露自己才能的意思,但是他更在意的,乃是眼前张诚的反应。看张诚对自己所介绍的一切并没有一丝半点迷惘,反而好像全都听得懂、记得住,就觉得这孩子真是个挺有趣的孩子。 张诚确实对所见的一切有些震惊。之前在历史纪录片里,大概了解了秦国的物勒工名制度和军器生产的情况,知道秦国有巨大规模的军器作坊,有人猜测说秦国已经开始使用流水作业和标准化生产。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深入介绍作为一个国家,秦国的经济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之前只以为治粟内史是一个类似农业部、农科院之类的单位,没想到这里居然是帝国的经济核心。生产、税收、市场调控、物资储备、灾害救助乃至大型水利工程都归于这个部门。而根据张苍所说,所有这一切,在任何其它六国都是不具备的。 “一般国家认为,增加一个部门和增加一个官员,就会增加开支、需要花费不菲,但是在大秦,治粟内史能够使全国的农作提高、税收增加、国用丰富、仓储丰足,即便有百万大军远征大海之滨的国家,我大秦的粮秣也足以支撑其用度。”张苍讲述这些的时候,有着老秦人的自豪,实际上张苍也是秦人,这一点和同门师兄弟们都不同,李斯是楚人、公孙尼子是齐人,浮丘伯是齐人,韩非子是韩人,荀子门下的弟子中,只有张苍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身为秦人,张苍的学术不好浮华,而是极为务实,虽然同门有经学大家、礼乐大家和法学大家,张苍显然走了不同的道路,在数算领域更加精通。 张苍对政府部门设置的观点,张诚内心深表赞同。在战国这样人类社会的早期,社会分工还没有那么复杂,大多数国家或者城邦都采取极简陋的组织设计,有个国王几个大夫看起来就能治理一个国家。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但是过于简陋的组织设计,也使得整个国家难以快速发展。而秦国的变法,后世历史学家重点都放在了严刑峻法和军事制度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秦国是为了一个既定的国家目标,构建了匹配的组织系统,并且推动这个系统高速运转,这才能空前强大,强大到最终可以吞并六国。 第54章 大秦的钢铁技术 治粟内史可见的东西并不多。扶苏帮张诚签字领取了一些做样品的农具,放在小车上推着,车队前往寺工。 一路上张苍对这个小车赞不绝口。当得知这个小车也是张诚的发明,更是大为赞叹。 “兵法说行百里者必阙上将军,其实决定军队战力的,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士兵勇敢或者甲兵坚利,而是军队辎重的能力。我秦人耐苦,连兵士带民夫,能够携行18日军粮行军,如果往返行军,就只能走9日行程。如果作战时间更长,就需要就地征粮。就地征粮的问题,一方面会滋扰民生,导致百姓不能归心,更重要的是,就地征粮就要使用太多的士兵,也就降低了行军速度和作战能力。有了这个车子,如果每个秦军能携带一辆车,一车可以携带200斤军粮,就可以保证大军行进超过百日,战力加强,而损耗降低,这一辆小车可比百万甲兵都厉害的多!” 张诚虽然隐约理会到独轮车对军事有帮助,但是没有想到这个车子在战略上有如此巨大的意义。而一旁的扶苏也一副受教的样子,觉得张苍这人,不光是数算能力强大,对行军作战也有不同的看法。 “张诚,说说看,你这个车子要几个工?”张苍问。 张诚大致理解了张苍所谓“一个工”指的实际上就是工时,约略想了一下,说:“不算车轮,1000辆车大概需要300个工。车轮我们不会做,需要从官府购买。” “这么快?”张苍也是吃了一惊。100万辆车子,也只需要30万个工。在材料充足的情况下,1万个工匠1个月就可以完成100万辆车辆的制作和组装!这是什么样的能力。 “但是这个车上坡还是有些吃力的,人手一辆怕是很难。” “一个伍一辆,就已经很好了。昨天王翦大将军找我过去做了测算,一个伍一辆独轮车,就可以实现四倍以上的行程,所有兵士都可以轻装行进,行军速度更快。战力保存更持久。王翦将军已经向商行定制了1万辆独轮车。” “御史大人,这事情怕不是小人能听闻的……” “怕什么,你不是车厂的主人?叫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哈哈,有趣的名字。这事儿早晚你会知道,早知道也没什么问题。绕不过你去。” 张诚倒没觉得如何,一旁的扶苏面色惊异“王翦大将军要那么多车子吗?” “需要的,需要的,王翦将军从来都是求必胜之战,你懂的。”张苍却不把话说明,只是这样含糊着说。扶苏略一思索,却也知道秦军大约是要征伐燕国了。只是涉及到征伐他国,这种事情却不能对张诚明言。 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地位尊贵,建筑自然也宏大,但是比起寺工来,规模却远远不及。寺工是少府之下的部门,等级远低于九卿,但是寺工的占地却极大。这里就是一座一座相连的工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烟尘滚滚,木屑飞扬。 “这里是匠人工作的地方,扶苏公子身为贵胄屈尊来这里可能多有不便……”张苍先道了个歉,看扶苏东张西望兴味盎然,也就没继续劝阻,而是带领着一行人向深处走去。 “这面是铁作,熔炼矿石为铁,可以浇筑农具,张诚你想得到的农具,就是在这里制作的,铁水在模具里浇筑,冷后就是犁铧头。装上木架,用牛马拖着就可以犁地。可惜的是我们铁的产量有限,秦国的牛马数量也有限,很难普及。”张苍说。 张诚注意到,这面炼铁使用的是一种小型的土高炉,一人多高的炉体,横成排竖成列,宛如军阵一样。张诚仔细看了,这面的燃料也主要是木炭,并没有煤和焦炭。地面上堆放的除了铁矿石还有石灰石,木炭的温度远远达不到熔融矿石的程度。正好奇这炼铁是如何进行的,就看到一个高炉旁,工匠挥动大锤砸碎了陶土的高炉,红艳艳的半熔融金属就暴露出来。工匠用金属铲子将这些半熔融的金属铲起,堆叠到一旁的铁砧上,就开始挥锤敲打。这是锻造? “铁和铜不太一样,青铜很容易熔炼,铁却始终没办法熔炼成铁水。所以需要用锻打的方法最后成器。”张苍介绍这里锻铁的工艺。 “冰可以融成水,蜡烛可以融成水,铜可以融成水,想必这世界上一切都可以融成水,没有融化,就只是温度不够,也许木炭不能提供足够的温度吧?”张诚淡淡的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苍点头。 “我们在上郡使用煤来取暖和生火,似乎煤的温度比木炭还要高一些?”张诚说。煤炭的温度当然比木炭高,焦炭的温度比煤炭高。这些在后世都是常识,但是在这个时代却不能用常识的方式直接说出来,张诚只能用这种半是猜测的口吻,透露这样的信息,能不能采用煤来炼铁、能不能发现焦炭,那就要看这个时代工匠们自己的运气了。 “去找煤炭来试验一下,看看用煤炼铁是不是能更快一些,效果更好一些?”张苍立刻吩咐。 炼铁作坊这面,显然还保留着匠人个人技艺为核心的工匠操作的氛围,半凝固的海绵状铁块被从破碎的炉具中取出,就要依靠有经验的工匠进行锻打才能最后成型。在巨大的工坊里,无数匠人在专注锻打手中的铁器。如果铁器温度降低变成黑色,他们还会把手中的铁器放到炉具中继续加热到通红,然后继续锻打。不同匠人在不同工艺阶段操作,一眼望去,约略可以看到锻打铁器的全部过程。 走过一个工位,张苍从一只陶缸中取出一根铁条,给公子扶苏看:“这就是剑胚,三十次折叠锻打后,就变得坚硬柔韧,只要研磨锋利,甚至能切断铜剑和甲胄。就是可惜,只能这样一件一件锻打,生产速度太慢,产量也太少。只能配备到少数精锐。” 历史书中记载,说战国时期已经有铁器,汉代铁器普及。但是在秦代,这个战争能力发达的国家,百万军士,使用的武器主要还是青铜,以大秦的军工生产,最终普及的也只是青铜武器,最本质的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熔炉的温度不够。只有青铜可以大规模熔炼,并且直接模具化生产和流水线加工。提高熔炉温度的方法有很多,使用焦炭能将温度提高一倍以上,就不光能熔炼钢铁,甚至可以制造玻璃了。使用风箱和鼓风机,可以提高熔炉中的空气量,让燃烧更充分,也就能实现更高的温度。风箱不是什么复杂的工具,知道结构,木匠和皮匠一天可以制造很多。而如果使用电炉来冶炼,温度可以更高,提炼的金属纯度更高。电解法熔炼,更是能将钾钠钙镁铝这类活泼元素提纯成为金属。当然,电炉电解在这个时代还只能是空想,没有电什么都白扯。 但是至少,如果使用焦炭、使用风箱,就能大幅提高炼铁的温度,熔炼的生铁铁水就可以直接浇铸成这样那样的铁器。铁器不一定需要它多锋利,很多时候只要其耐用就好。比如犁铧、耧车,都只需要铸铁件就够用,完全没必要捶打成熟铁或者百炼钢。 寺工的土炉炼铁,然后破碎土炉的方式得到的是海绵铁。海绵铁还要锻打才能成器,产量极低、人工极多,所以铁器成本极大。 张诚并非是材料领域的专家,虽然在自己的工作中需要接触各种各样的材料,但是对这些材料具体冶炼的技术却只知道个大概。对冶炼设备所知极为有限。但是知道原理,最起码可以对眼前的冶炼方式做出一些修正和改进。略一思考,就已经设想出一种土高炉的冶炼流程。高炉可以更高、尺寸更大,一次性出炉的钢铁就可以达到数百斤。使用焦炭和风箱等技术,就可以让矿石融化,得到流动的铁水,铁水直接可以用于浇铸各种铁质器具。失蜡法翻砂模具,生产的各种铁器就可以满足一般农业生产。当然,这种铸铁是生铁,虽然坚硬、耐磨损,但是脆性大,容易断裂,并不适合做军器,如果要制作军器,就还需要进一步除碳,提高其韧性…… 这样想着,却已经来到了铜坊。 铜坊的炉具并没有铁坊那么多,但是尺寸显然更大,巨大的熔炉里,翻滚着通红的金属汁液。空气也都扭曲起来。工匠们将通红的铜汁窑起,倒入一旁的模具中,然后把陶土的模具用长杆推到下一个环节。这样周而复始。 张苍带着众人到生产线最末尾的位置,叫人打开陶范,里面赫然是一排排箭簇。摸了摸陶范已经冷却。张苍摸出一支箭簇递给扶苏——“这就是我大秦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我们的箭矢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因此在军阵之中,无人能抵御大秦的军队。” 张诚环视这里,在这里,箭簇、戈头、矛尖、铜剑都被堆放在柳条编结的筐中,一筐一筐,码放整齐。这些铸造的兵器,稍加打磨,就可以装在木杆上,成为杀人利器。每一天这里能生产多少兵器?这些兵器能装备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能征伐多少土地?张苍说,这是大秦无敌天下的秘密所在,这话没错。战争,攻城掠地的是军队、斩将夺旗的是士兵,但是维持这支军队强大的,其实是位于咸阳的这些工坊。制造业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核心。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刻,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可惜,这些技术都被用来制作成兵器杀人了,而不是用于活人。”路过的一个工匠打扮的人说。 扶苏面色变了。 第55章 垂直平分 “这人是墨子之徒,墨家的人嘛,总是这样……”张苍看着那人的背影,对扶苏说。 “墨家之人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扶苏喃喃的念叨着。 “那也只是孟子一家之言,其实无论杨子还是墨子的学问,都有可观之处。”张苍淡然的说。战国时期诸子并行,儒家和当时所有学派都有争执,而荀子作为稷下学宫的祭酒,兼收百家名师,倒是对各个学派有极大的包容。荀子的门徒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是也学到了荀子选百家之言为己用的胸襟。至少李斯和韩非都开辟了法家的领域,而张苍对墨子门徒也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恶感。 “墨家有什么可观之处?”扶苏问。 “墨家最擅机械之学,在百工之学上独具一格。这寺工之中,大匠多一半是墨家门徒。” “墨家门徒盘踞寺工,无碍吗?”扶苏问。 “他们是主张非攻,但是当我们告诉他们,制止天下纷争的唯一办法是大一统,天下为一国则再无征战,一些墨家门徒也就甘心在寺工了。当然,谈到征伐六国,他们总是这样阴阳怪气。” 张诚竖着耳朵听这段对话。对墨子门徒,张诚了解并不算多,但是历史学和科技史都提到过墨子的学说,包括机械、物理、热力学和光学等等领域,墨子的学问多有涉猎。天下木匠也都奉墨家为宗门,在数算、几何领域,墨家也有力量。只是重生在大秦,张诚连一个墨家门徒都没见过。自己在第一车辆厂虽然也有几个木匠,但都是乡村木匠,看不出他们有墨家学派的背景。 路过一处房舍,张苍指点了一下——“那里就是墨家匠师们聚集的一处房舍,他们在那里设计各种工具。” “可以看一下吗?”张诚问。 “倒是可以,但是,要谨慎说话,不要惹怒他们。他们的脾气都很臭的。”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几案,几案之上随便扔着各种器具。一个白发老者站在屋中,正侃侃而谈:“庄子说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尺规刻度有限,如何无穷取半?”跪坐在几案旁边的一些粗布衣服装束的墨家门徒都纷纷皱眉,交头接耳讨论什么。 张苍站在屋子角落,微笑着向老者点头。 看门徒们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解答方案来,老者也不急躁,却向张苍点了点头,问:“张御史,此事可有解法?” 张苍闭目思索片刻,说:“张苍愚钝,若无尺度,并不能解。”这是一个几何问题,张苍所学多在算数领域,对几何问题掌握倒是有限。也是因为几何制图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体系,张苍不曾涉猎,在这个时代,除了木工为代表的工匠,对几何绘图,几乎都所知甚少。作为学问家,张苍倒是很有求真务实的作风,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也没有因为自己在这事上不会而有什么羞惭。 “也不难吧?”张诚在旁边说。 “小子鲁莽,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休得胡言。”就有墨家门徒对这个贸然发声的小孩不满的说。 “不就是说,不用刻度尺,将任何长度均分两半吗?”张诚疑问,“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苍点头“是这么回事,但是似乎不用刻尺,很难精确分半。” 扶苏也说:“这是我们带来的一个晚辈,念在小孩无知,诸位莫怪。” “不懂就不要瞎说。”又有墨子门徒嘈杂的声音。关系到几何作图,这些墨子门徒自视甚高,自己做不出的题目,就不相信还有人能解答,没看连帝国最精通数算的张苍大人都束手无策?一个小毛孩子闯进这个讲堂,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这个题不难? “等分线段,本来就不难啊,只需尺规即可实现,当然,尺只要是直的就行,不需要刻度……啊,如果是木匠,那连尺子都不用,取墨线和圆规就可以等分线段。”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众皆哗然,张苍也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先贤说,三人行有我师焉,小哥既然说尺规即可均分线段,请教我做法?”老者倒是没什么恼火的样子,果然学问越大的人就越谦虚。 张诚走到一处空着的几案前,看旁边有木板、木棍、尺、规、毛笔、墨条,却不动手,只是指着木板说:“请以墨线任意做一直线!”老者随手拿过墨斗,轻轻一拉,就拉出一根墨线,手指勾住一弹,墨线就在木板上留下一根漆黑的直线。墨斗是木匠祖传的密器,画直线全靠这根线。 张诚拿过一旁的圆规,费力的把圆规张开,在线段一端扎下去,用力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弧线。圆规两脚全是金属尖刺,在木板上只留下一段圆弧的划痕。张诚又用圆规的尖儿在线段另一端扎下去,再画一个弧线,两个弧线在木板上有两个交点。张诚放下圆规,在交点之处比划了一下,说:请以这两点为端,画一墨线,连线之处,两根线相交之处,就是半数。 老者熟练的将墨线按在两个端点上,手指一勾,墨线弹动,就又有一根线出现,和刚刚的线相交,把之前的线段一分为二,看起来这两条线段果然尺寸相似。就有工匠赶紧拿着刻尺来测量,张诚却说“不用量。”取过刚刚的圆规,在线段交点上刺下去,将圆规另一只脚拉到线段端点上,然后旋转圆规,圆规脚果然落在另外一个端点,分毫不差。 “以此法,无需刻尺,多长的线都可以半分。”张诚自信的说。围过来的工匠们则议论纷纷,已经有人开始用圆规去重复这个操作了。 老者将一把直尺按在两根线段的相交点上,说“中矩。”众人又是哗然。当然中距,这是画线段垂直平分线的标准做法,自然这根中线和之前线段当然是垂直的。 老者看了这根线段半天,似是在思索,半晌后感慨一声,说“领教了!”。旋即又问:“敢问小哥,这根线若三等分,可做吗?” 张诚看着老人,老人的表情极为郑重,一脸求知欲。 “莫说三等分,就是五等分、七等分、一百等分,也轻松可做。”张诚笑着说,只不过,需要多一种尺…… “什么尺?” 第56章 三等分线段 三等分线段有很多尺规作图的方法,但是示范起来多有困难,做了三等分难免还会被问到五等分七等分十一等分,张诚没那么好的耐心,想到的是用三角和平行线法,一鼓作气随便做做出来,免得这个问题无休无止。 老者问“什么尺”的时候,张诚拿过刚刚老者用过的那把曲尺。这种曲尺的名字叫“矩”,是木匠常用的一种工具。张诚拿着这把尺在一块薄木板上画下直角,然后给了连接直角的两个线段端点,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对老者说:两把这样三角形的尺子。 墨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匠,此刻涉及到几何制图画法的大事儿,制作一把尺子还有什么可说?于是马上有人取了这块木板,去一旁咔咔咔咔就锯出两把三角板递了过来。木板比较厚,三角板当然就挺厚重。张诚接过来比量了一下,叹口气,拿过炭条,捏在手里,露出一寸半的长度。拇指比着三角板的边缘,手指轻划,绕着三角板画出一个框子来,对旁边的木匠们说:麻烦按照这个再锯一下,把中心掏空,这样用起来方便一些。那个木匠二话不说,接过去就动手,片刻功夫,符合张诚需要的一对儿空心三角板就做成了。 张诚暗自感叹了一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木匠,做起事情来就是方便啊。这大概相当于全国最好的工程师和八级工齐聚一堂,随时随地听您调遣,这种感觉很好很强大,自己身边什么时候能凑出这么一个班底呢? 张诚拿着三角板到刚才的木板旁边,以刚刚那条线段端点为起点,画了一根斜线。然后拿出圆规,在斜线上比量了一下,等距离画了三次。把交点都标记清楚。这才在第三个交点的位置,用尺子连接这个交点和原来直线的另外一个端点,拉一根线。这就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张诚将一把直尺摆在木板上,用三角板一边靠近直尺,直到三角板和三角形的第三边重合,然后轻推三角板,当三角板和第二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张诚说“麻烦老丈画一条墨线”。老者沿着三角板的边线,随手弹一根墨线在木板上,然后张诚继续前推三角板,和第一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又说一句“麻烦再画一条墨线!”老者再弹一根墨线。 张诚放下三角板,拿过圆规,把圆规在三角形底边的三个交点上依次划着半圆,果然三根线段都相等。 围观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种画法,三分可,五分可、七分可、十分百分亦可!”张诚肯定的说,语气不容置疑。 扶苏不知道对这些匠人来说,如此轻易的做n等分线段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这些人的表情,也觉得张诚这一番作为必定是了不起,而张苍虽然并不从事几何方面的研究,却也知道这么轻易的画图,绝非常人所能。真正震撼的是这些墨家门人,这个小孩轻易实现二等分线段,又通过使用了一根辅助线的方法轻易画出三等分线段,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五等分七等分乃至n等分都轻易可得,这太惊人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道理,这个道理自己明明看到了,但是却无法说清。 “敢问这中间的道理?”还是老者先醒悟过来,自己等人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直接问这个孩子。刚刚自己也说了,三人行有我师,墨家无我,向一个小孩学习并不以为耻。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今天是来寺工参观学习的,时间有限,老丈容我先办完今天的事,以后慢慢谈这个可好?”张诚放下手中的工具,淡淡笑着说。 露这一手,稍微有些唐突,但尺规作图和各种门派之间本来都没关系,这种勾勾画画的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学问,在这些墨家门徒面前小露一手,就能和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工程师群体建立关系,以后说不定有什么好处。 老者却是另有领悟,看这少年举重若轻解决了等分线段的问题,明明在图形方面有极高造诣,道不轻授,人家公开交流已经讲清楚等分、三等分、n等分的方法,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眼下要对方讲更多,确实有些冒失。想知道更多,自然应该以更谦卑的态度来换取,于是立刻深鞠一躬,说:“在下欧冶子渊,在这寺工身为诸匠之首,如果小哥不弃,接下来就由老夫引路,带小哥周游这寺工如何?” 诸匠之首,总工程师?请总工程师来做导游,当然比财政部的干部张苍来做导游要好得多。财政部的干部懂得再多,也只是皮毛,总工程师却可以讲解这里每一种行业每一个关键工序。 铁坊、铜坊、木工坊、陶坊……一个一个部门看过去,宛如观赏一座古代工业博物馆,在这种参观中,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手工行业和各种技术算是有了一次特别全面的了解,也对这个时代的工程管理、工业管理水平有了大致的掌握,总体而言,这个时代的工业管理能力超过了张诚的想象。其实也对,一般会认为古代技术落后,所以项目管理能力也是落后的,殊不知一切工业、手工业项目的管理,原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制造皇家需要的奢侈品,还是类似军械生产这样需要追求数量的部门,或者是修筑水渠、建造城墙这样的工程,在不同技术背景下,如何通过对流程、材料和人员管理来实现更高的效率和耕地的成本,都有一致的原理。而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后,整个国家被设计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机器,对效率的追求史无前例。 在游览的过程中,张诚从欧冶子渊的讲述中也了解到,在商鞅变法之前,墨家就深深的参与到秦国的公共事业管理体系中,甚至包括商鞅变法的一些理念,也是源自墨家对工程管理的看法。这样一来,张诚对墨家的兴趣就更为浓郁了。 再次参观铜坊,听欧冶子渊讲述铸铜的各种细节,了解失蜡法和模范法两种不同技术的具体应用的时候,张诚看到一个宽袍博带高冠的男子正在和铜作的官吏夹缠不清,这个高冠男子的衣服上绣着羽毛纹样,看起来很是怪异。欧冶子渊对这个男子撇去不屑的目光。张诚问:“那位是什么人?” “那人叫徐福,是个方士,是来讨要一组药鼎的,说是炼制不死药。瞎扯。”欧冶子渊说。 “徐福吗?历史上最着名的那个方士?”张诚暗暗道。 而张苍也加入到对铜坊官员的交谈中,张诚旁听了几句,好像是张苍问他定制的一整套编钟和吹管何时才能完工,张苍要用来核准音律。 “张苍大人说核准音律是什么意思?”张诚问。 “张苍大人相信五音合乎术数,所以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编钟和铜管尺寸,要铜坊这面加紧制作一套全新的钟磬吹管,要重新调整,以符合天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 第57章 平行线? 用了两天的时间参观了治粟内史和寺工,张诚收获良多,不仅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各种农具的样品,参观了大秦最高等级的工坊管理体系和工业流程,更得到了许许多多矿石样品。有了这些样品,回到上郡就可以照着样品去寻找矿石,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资源探索,甚至在高奴县搞出一整套工业体系。 如果说来咸阳之前,张诚还没有这样的雄心,就只想在秦末这个乱世苟活下去,参观了咸阳的寺工以后,他的想法却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已经确定,按照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只要明确一个技术路线,未来的很多技术都可以在这个时代提前出现。而科学的萌芽也可以在自己手中催生出来,通过欧冶子渊、张苍这样的一代高人,丰富发展,初具规模。 回到扶苏的府邸,张诚请下人们帮着把自己所得的这些物事分类包装好,存在小院的一间空房。自己来咸阳的事务已经结束,这次旅行进入到了尾声,该回去了。无论是得到了秦始皇的嘉奖和赏赐,杀匈奴人的事件可以说告一段落,还是说亲眼目睹了荆轲刺秦王这件大事,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或者说自己参观咸阳的技术与工业核心,窥得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业秘密,或者说和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几番交锋,确定了上郡第一车辆厂的业务订单,这一次旅行都可以说是大货成功。即便是奉召参见秦王,这一次行程也终须结束,在大秦这个法度森严的国家,一切官吏百姓的旅行都需要按照规定进行,何时进入咸阳、何时离开咸阳,行程路线与时间都有定数。 张诚准备收拾自己的所得,随时跟随扶苏或者跟随许氏商行的商队回到上郡。 在参观治粟内史和寺工之后,扶苏对张诚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变化。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此前虽然知道张诚用碳气毒杀了匈奴人、发明了泥叫和独轮车、养殖蜜蜂等等事迹获取巨利,但是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少年运气特别好。但是张诚在寺工和欧冶子渊的一场交流,却让人刮目相看,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在工匠之事上极有天赋,虽然工匠之事不入官员的法眼,而这个男孩身有爵位,本不需要从事工匠这样的卑贱行业,但是他在寺工的表现,至少证明了他个人的才干和能力,他未来未尝没机会进入寺工做一个低级官吏起步,开始在朝廷中的发展。而从张苍对这个孩子态度的变化看,这个孩子也不见得没机会得到张苍的衣钵,未来成为御史府的一个骨干。因此扶苏调整了给张诚小院下人的数量,调整了张诚在府中的待遇,这个待遇甚至达到了扶苏府邸上等门客的水平。 扶苏也传话过来,说张诚还不忙着随商队回上郡,要等到自己在咸阳这边办完差事,带着他一同回去。 于是在闲下来的时光里,张诚流连在咸阳的街市,到处闲逛,了解这个帝国首都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解市面上各种店铺,了解大秦都城的生活方式。甚至连风月场所,张诚也偶有路过,也向随从打问了一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当然,作为一个稚童,他不会去风月场,去了人家也不会接待他,就算接待了,他也没那个能力,而就算有这个能力,张诚实际上对这种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他倒不是道学,而是多年的训练和两世为人,对这些事情看得更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有另外的使命,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精力和时光浪费到这些事情上。感官刺激这东西,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已经发展到极致,大秦这个粗糙的时代,实在也不够看的。至于自己询问风月场所的情况,也只不过是随便了解一下,补齐自己对大秦这个时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的了解而已。 除了闲逛,张诚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会客。是的,虽然张诚现在住在扶苏的府邸,已经算是客人,虽然张诚是一个来自偏僻乡野的少年,但是在咸阳这个地方,张诚也多了一些自己的客人,其中一位就是张苍。 张苍来访,让张诚非常意外。也让扶苏府邸的家丁们很意外,甚至让事后知道这事儿的扶苏很意外。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在休沐的时候,登公子扶苏府邸拜望,拜望的居然不是扶苏,而是扶苏府邸的一个小少年,看门的家丁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哦,才把张苍引到张诚居住的小院落,又赶紧通报张诚。 张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这样一个客居公子府邸的小孩,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接待张苍这位大官。小院里一阵鸡飞狗跳,好在公子府的下人们日常和外界打交道多,多少理出来一个头绪,张诚到小院门口大礼迎接张苍,却被张苍抓住手腕,直行进了小院,直接登堂入室。张苍把张诚按到主位坐下,自己在客位长跪,很正式的行客人之礼,弄得张诚很是惶恐,在场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再次认识一下吧,我叫张苍,恩师荀况先生。我在御史府担任柱下史,负责文书整理和财赋计算。我研习天文、历法、数算、音律。自认为在整个秦国乃至整个天下,我在数算方面都是最强的人。但是见了张诚小哥你,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上门求教关于数算方面的学问……” 张诚被张苍这一番言行弄得坐立不安,直到张苍说清楚来意,这才心神稍定。于是长跪还礼,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苍看出来张诚的困惑,于是将身后的包袱取过来,打开,取出几卷木简。 “这里是我编写的术数书,叫做《九章算术》,请小哥指教。” 这就是《九章算术》?张诚大惊。虽然自己并没有读过九章算术,但是这个名字总还是听过的,眼下这个男人说自己编写了九章算术,果然是个大牛人。但是自己能指教什么?如何指教? “我不识字……”张诚只好这样说。 “那我讲给小哥听!九章算术分为九章共两百余题,分别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方田指的是不同形状面积计算方法,和分数计算……”张苍显然很有耐心,甚至怀着敬意讲解自己的学问。 这个时候,下人又来通报:“寺工大匠师欧冶子渊求见张诚少爷。”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张诚把欧冶子渊也迎进了客厅,看到张苍也在这里,欧冶子渊会心一笑,觉得英雄所见果然都是一样一样的。没说来意,却先听张苍继续介绍九章算术的内容,欧冶子渊大惊:“这就是传说中张御史一直在编辑的《九章算术》吗?老夫何其幸哉,能够在这里见到这书,能够听到张御史亲自讲解九章算术!” 听了好一会儿,张苍算是大体了解了九章算术的内容和每一章节所代表的方向,心下了然,也确定了今天是一场大秦数学领域专家之间的学术交流的调调,这就唤人取来自己在许氏商行定制的一块黑板和白垩土制作的粉笔。黑板是薄木板制作,涂刷了黑漆,黑漆里还掺杂了细沙,让黑板不至于太光滑无法写字。木板后面有一个支架,可以立住。张诚先对两位来客行礼,想了想,非常坦诚的说:“小人自幼喜欢计算和图形之术,但是小人不识字,所以用一些符号来进行计算和演示,小人先说一下这些符号的意思,请两位大人不要笑话我。” 张诚在黑板上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等号等数学计算符号,以及从a到z的拉丁字母。“这些符号是小人瞎胡编的,这些文字则是小人在上郡从一个夷人商人那里所学,夷人文字很少,只用这26个字母拼写,写法简单,小人就学会了。在绘图的时候,用这种夷人字母来指示,可以让思路更清楚。” “首先说一下三等分线段的事情。是这样,我们给一条线段命名,这条线段有两个端点,叫a点和b点,这个线段的名字就叫ab,然后我们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这个辅助线叫ac,上一次我是用圆规在这条辅助线上取了三个等长的线段,交点分别是def,连接bf,就可以得到一个三角形叫做abf。我使用三角板画图,做了两根和bf平行的线,分别在三角形底边ab边上得到d''、e''两个交点。这里的三个三角形我称之为相似三角形,这种相似三角形的每个线段,比例都是相同的,那么已知ad、de、ef三个线段长度相等,则ad''、d''e''、e''b”三根线段的长度就是相等的,这就是三等分线段的原理。 虽然这段讲解里用了张诚和欧冶子渊不熟悉的符号和术语,但是由于有图形、有符号标记、有讲解,以及上次在寺工绘图的时候,每个人亲自测量过三等分线段的亲身经历,所以虽然这种画图法和讲解很陌生,身为这个时代数学水平最高的两个男人还是一下子就弄懂了其中的原理,也为这种图示法的清晰大开眼界。 “那么,平行线是什么意思?”欧冶子渊问。 第58章 一堂数学课 “我们在这块黑板上任意点两个点,用尺去经过这两个点就会画出一条线。如果这个线有确定长度,这个就叫线段,如果这个线超过这两个点,落于无穷远处,我称之为直线,直线不是黑板上的线,而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条无尽远无穷长的线,它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根线。通过经验我知道,在这两个点上穿过的直线,有且只有一条,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假设的前提,世间一切图形的原则都要有一些无法证明但是假设可行的前提,我不知道这个应该叫什么。 关于直线,我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如果在黑板上有一个点,那么通过这个点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无数无数条……”张诚说。 关于数学的话题可以有很多,从数学逻辑、数论、代数、函数、数论、微分、积分、图论、概论、统计、动力系统、运筹学等等,扩展开来几乎无穷尽,张诚自己涉猎的数学分支就很庞杂,根本不是停留在咸阳这段时间所能尽数展开的,自己只能从几个简单的公理入手,带入数学逻辑的内容,在这里留下一个基础。 “假如我们想象这个点不在这个黑板之上,而在上下六合之间,也有无数直线穿过这个点。而假如我们想象在六合之间有两个点,那么即便在六合之间,也只有有一根直线穿过这两个点。”张苍在一旁补充。 张诚一愣,旋即明悟。这讨论已经从平面进入到立体领域。眼前这人果然是数学领域的天才。而看着另一面点头赞许的欧冶子渊,这老人果然也是抽象思维的好手。 “应该如张苍大人所说。我们就从这个直线入手,然后如果我们画另外一根直线,如果这根直线和第一条直线上任意两点的垂直距离相等,那么我们就得到了一根平行线。平行线就好像是车轮的两条轨一样——它们的距离相等,但是永远不会相交。那么在黑板上两根直线的关系只有两种,一种是会相交的,一种是不会相交的。这就是平行线和交叉线……” 这种抽象的分类,对两位专家来说,都不算困难,但是这种别开生面的抽象想象,显然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冲击和刺激。两人一边点头一边展开想象。 “然后我发现,两根直线相交的时候,相对的两个角的角度必然相等!” 两人狂点头。两个角相等这件事,看一眼就知道。这无需证明,也很难证明,眼下并没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大家无法去测量角度。 “我听说,周天是360之数……”张诚以直线交点为圆心随手画了一个圆,“假设周天角度是360度,那么周天一半就是180度,那么我们就知道,这两个角的和是180度。如果我们有一个工具可以测量角度,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个180度的尺子?”张诚说。 “然后,我假设平行线的同位角是相等的。因为……” 一口气讲完几何学的五大公理,张诚略作停顿,接下来说。在这五个假设之下,可以推演出无数图形和关系。 两个人赞叹不已。虽然这堂课的信息量巨大,但是对两个常年浸淫在数学世界的人来说,理解这些却并不难。张诚在黑板上涂抹演示的时候,并不使用圆规直尺,而是随手画一些线条。这些线条并不准确,甚至有一些变形,但是如果用抽象的方式去想象其中的关系,这些关系又是极清晰的,这里张诚展示的是一种建立在抽象之上、无需介入真实尺度测量的纯粹几何学的思考方式。然后展开了以三角形、矩形为核心的各种作图和测量的运算,所有运算得出的结果都只是几分之几的关系,而不涉及真实的尺度,真正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真实尺度套进去,就可以得到实际的面积、长度等数字。 这种解说的方式,给两位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最简单的假设我只有五个,这五个我无法证明,只能想象。如果这五个假设是正确的,或者无法证明它们是错误的,那么我想是否可以称之为先理或者公理?公认的道理?然后在这五个假设之上,一切图形问题都可以用这五个假设做基础进行推演计算。到底能算到多少,我年幼不能尽知……” 张诚一直讲一直讲,很兴奋但也很累。兴奋的是终于有机会和人在知识上做交流,而且这种交流看起来极为容易,你所说的一切对方都能了解。累的是,面对这种理解能力极强的人,你无需停顿,只能一直讲一直讲。 “我所说的一切,自然是在一个平面上发生的。以平面、直线、曲线为基础的图形。那么假如这一切进入到六合之境,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人对平面几何的基础已经完全了解,发展出整套欧几里得几何来,并无困难,而立体几何的相关研究,完全可以借着这两个人的工作展开。这一堂课虽然讲起来很累,也只涉及到五大公理和几个浅显的定理,但是到了有心人眼里,围绕五大公理和这堂课所涉及到的数学逻辑,找到更多的定理毫无困难,充分展开填补完善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时间问题,好在这两个人精力旺盛、理解能力强大,欧冶子渊又有无数徒子徒孙,完成这些工作,想必并无困难。 听这堂课的两个个人,其实也很辛苦。虽然张诚所讲,对两人来说很容易理解,但是在这些符号之间跳来跳去,跟得上这种表述,仍然有些吃力。同时随着这些图形的展开,两个人自然想象到更多的图形关系,头脑中庞杂无比的那些图形,才是真正消耗两个人精力和体力的东西。张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深深呼出一口气。 “受教!”两个人齐齐行礼,欧冶子渊忽然问:“这个黑板是何人所制?” 第59章 徐福 黑板只是个小话题,知道黑板的制作方法,欧冶子渊表示自己工坊可以做出更好的,张苍表示那你要给我送几块来。欧冶子渊表示没问题云云。 看着天色已晚,两个人也知道多有打扰,于是纷纷告辞,然后相约明日还会来拜望张诚,讨论更多未尽的内容。 两人走后,扶苏派人来请张诚一起晚饭,问到张苍和欧冶子渊来访是怎么回事。张诚简单说是两位师长于术数之道有以教我。扶苏知道这几个人可能在交流一些数算图形之类的内容,但是对“有以教我”这话表示一个字都不相信,而此刻,席间一位高冠男子问询:“这位小哥就是上郡诚记的张小哥吗?蜂蜜和手套是你所发明?不知在下可否从小哥这里买一些蜂蜜和手套?” 张诚认出这人正是前次在寺工所见的那个术士徐福,于是行礼说“蜂蜜和手套我却没有,徐福大师可以去许氏商行看一下。” 听说没有,徐福有点失望。扶苏却道:“许氏商行和诚记有很多生意,诚记出产的货物,多数都是许氏商行发卖的,老徐你有的是钱,干嘛打一个小孩子的主意?”徐福连称不敢。张诚听到这句“有的是钱”,心中不由一动。 席间徐福大谈海外仙山、不死灵药、白日飞升种种神异,徐福这人舌灿莲花,说的是活灵活现,张诚都差一点相信海外有蓬莱仙岛,人吃了大药丸子能百病不生长生不死,术士修炼真能白日飞升。要不是最后自己终于清醒,简直要着了他的道。又想到智慧如秦始皇,最后也被这个人所骗,不禁摇头苦笑。 想到这儿,张诚忽然有个念头,这种大骗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为什么不顺便从他身上敲一笔呢?至于怎么才能敲到徐福的钱,张诚却并没有什么想法。 送走徐福,张诚跟扶苏说:“公子,这种方士所言,大概不尽不实,另外王子结交这种方士,又似乎有所不妥。” 扶苏想了想,点头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少和他来往,这个老徐也是善钻营的人,经常到各个府邸结交公子和大臣高官。但是你说的对,这种人只能是我父王结识,我交往他们确有不妥。” 张诚又问:“刚才公子说徐福有的是钱,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我可说不清,不过他经常找父王索要炼制丹药的财物,父王每次赏赐都是几千金几万金的。海了去了。父王赏赐给方士们的钱,装备一支军队都可能有富余,谁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都用到哪儿去了。” 有了扶苏这句话,张诚确定了,一定要从徐福身上弄出一大笔钱来,这年头,自己这种纯粹的知识分子们过得如此艰辛,徐福这种骗子活的潇洒风流,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这一夜,张诚在床上辗转反侧,就在想着如何能从徐福身上弄出钱来,半夜忽然惊醒。坐在窗前无声傻笑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前往许氏商行找许大掌柜密谋半天。回来又碰上在小院等候的张苍和欧冶子渊,于是又就着代数方程讨论了整整一下午,算是把设置未知数的代数计算方法,和多元的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做了初步的交流,想必接下来,张苍会把代数力量完善很多吧? 官员休沐期过去,两位数学爱好者终于回到繁忙的工作岗位,不能再继续纠缠张诚,而许掌柜那面也传来了消息:“小哥要的东西,已经给完成。”这一日,张诚带着下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前往一处远离宫室和人烟的山坡。张诚在山坡上准备妥当后,看到山坡下面,戴着高冠的徐福已经被下人邀约前来,正在东张西望。张诚张开三角翼的双翅,沿着山坡向下跑,空气阻力鼓荡三角翼,阻力越来越大,三角翼竟然飞了起来。张诚嘴里含着一只泥叫儿,用力吹着,这泥叫发出婉转的声音,山脚下的徐福望过来,吃了一惊,徐福大呼“仙人!仙人现世!”就跪了下去,连同身边的下人也跪了下去。 张诚在空中扭摆身体,操控着三角翼。自己并不熟练,加之年纪小力气小,操控三角翼实在有些困难。好在三角翼飞行本身是安全的,张诚又力求安全,并不试图飞得太高,滑翔了一段,就操控三角翼缓缓降落下去。这只三角翼滑翔机是张诚这几天向徐记定制的,三角翼滑翔机构造简单,用竹竿制作了框架,用麻布制作了伞面,伞面上涂布了胶和漆,彩绘了几何图形,三角翼是拆散了带过来的,张诚在山坡上组装起来,确定牢固后才驾乘它滑翔下来。 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制作的第一个飞行器,没有动力系统,完全靠滑翔实现离地飞行。张诚相信自己未来会制作很多飞行器,这一个只是一个小玩具,它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的技术限制,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一个大号的纸鸢。三角翼滑翔机,可以从山坡上滑翔,也可以在奔驰的车上逆风起飞。如果稍加装饰,放到这个时代说是羽衣仙人下凡,也不是不行。 降落以后,迅速藏好三角翼,张诚跑出来迎上过来的徐福和下人。 “徐仙人,借一步说话。”张诚挥手让下人走得远一些。 “刚刚你有看到仙人没有?有仙人从这里飞过,你看到了吗?”徐福大呼小叫。 “冷静,冷静,徐仙人。”张诚摸出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了下,“你说的是这个吗?” 刚刚天上滑行的仙人,显然发出的就是这个声音,张诚微笑着看着徐福,徐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刚才是小哥你?”徐福不相信的问。 “你想不想做仙人?飞起来?”张诚用手指指天。 “想,我想!”徐福眼中喷着火。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可以只教你一个人。”张诚压低了声音。 “好啊好啊!”徐福压抑不住兴奋。 “但是,徐仙人,你要出多少钱呢?”张诚微笑着。 第60章 大秦仙人事件 几天后,张诚随着扶苏的车驾,离开了咸阳。来咸阳的时候,是乡亲们送行,离开咸阳的时候,居然也有不少人送行。 许氏商行的大掌柜亲自送行,还派了一队车队,带上许许多多货物,跟随在扶苏的车队后面,这些车队中有送往上郡分号的货物,却也有一小半是给张诚的礼物。就看这个规模,这礼物不可谓不厚重。 张苍和欧冶子渊也来送行了。张苍将一整套《九章算术》装了箱子放在张诚乘坐的车上。额外还有一卷丝帛,上面满是图画,就是基于五大公理推演出来的若干定理和大量习题。同样的丝帛,欧冶子渊也送了一卷,另外欧冶子渊送了一个大木箱子,木箱里有一整套木匠的工具,包括尺规、墨斗,更有一套青铜的三角板和一个半圆形的量角器,三角板和量角器都标记了非常清晰的刻度。刻度符号使用篆字一二三四五和阿拉伯数字分别标记,看上去极为精致。这份礼物不同凡响,对张诚这样的人来说,这份礼物比珠玉都要贵重的多。张诚深深的拜谢两位先生,三个人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是对于数学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已经成为忘年交。这一次交换丝帛习题,可以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远程学术交流系统,意味着各人如有发现,会通过帝国的驿传系统,交流彼此的观点和心得,大家互为通讯作者。 就是可惜没有纸张。丝帛毕竟过于昂贵,又太过柔软,绘制几何图形诸多不易。 徐福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当中。无论徐福还是张诚,都不想让人知道彼此之间曾经有过接触。徐福最后是重金买下了张诚的那架三角翼滑翔机。多重的重金?这个具体数额,双方都绝对不会向外讲,但是在张诚和徐福两人见面第二天,张诚就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存上了3000两黄金。是黄金,不是铜钱,不是黄铜,张诚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时代,史书上动辄记载的赏多少多少金,指的真是黄金,而不是后世教材上注释的黄铜,后代的人根本不了解此时帝国上层的奢侈。 张诚只是想着徐福这些骗子,手里的钱都是轻易得来,能骗来花花就骗点儿,也毫无心理负担和愧疚感。但是却没想到,骗子花重金去买一个滑翔翼,又怎么会消停的只自己体验飞翔的乐趣。所以事情到底搞多大,张诚是全无预料。 在张诚的车队离开咸阳第二日,咸阳有人看到,徐福等一行方士前往秦王陵寝方向出行,随队携带有各种祭祀用品。根据尾随其后的吏员汇报,说方士们走到王陵南侧大概六里位置的一处山脚下,摆开祭品露天祭祀。紧接着,又有吏员急急慌慌的前来报道,说当香烛点燃,烟雾缭绕之间,山坡上忽然出现一位羽衣仙人,口中吟唱,振翅而飞,在空中翩翩起舞,仙人口中高呼“既受于天,恒寿永昌”等等词句。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政呼的一下坐起来,双手抓住凭几(古人一种坐具,坐在席子上时一条类似扶手一样的装置,用来让主人靠坐或者将小臂搭在上面)的扶手,大声喝问:“你看到仙人了?” “小人看到羽衣仙人在山坡上飞起,并且在空中盘旋。虽然羽翼象鸟,但是他们盘旋的时候,看得出有腿有手,面貌身材更像是秦人。小人看到仙人落在方士们面前,和方士交谈……” 多名尾随方士的秦国密探,证实了羽衣仙人的存在,也证实了方士们通过祭祀,可以召唤仙人下凡这事件的真实性,秦王于是召见方士徐福前来问话,徐福回答却语焉不详,只说自己等一行人按照古书秘术,焚香祭祀,有一定可能会召唤仙人下凡。然古书讲说,召唤仙人需要有百尺高台,焚香祭奠,更是只能由修道的方士在台上和仙人交流,凡夫俗子不得靠近仙人。秦王对徐福的话未置可否,但却赐万金,令徐福主持建造高台,并召唤仙人下凡,问询长生之事。 高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建造成功,据说落成之日,秦王政亲至高台之下,徐福等方士做法,仙人果真从山上飞来。落于台上。秦王政在高台之下仰望,看到仙人在台上和徐福问答数次,并赐下甘露仙药,然后从高台跳下飞起,隐入山中不知所终。 秦王政看到的仙人高冠博带,身有双翼和白羽。降落高台,台上顿生香雾。仙人所赐甘露甘甜芳香,仙药则馨香如蜜。秦王政大喜,赏徐福等方士万金,务求徐福等人设法让仙人每月光临一次,回答秦王问题,并时常赐药,庇佑秦王长生。 这短短几个月时间,明面的账上,徐福就从秦王政这里得到了不下两万金,几乎十倍于张诚索取的三千金的数额。正应了那句话,徐福这群骗子的钱来的容易,数之不尽。而当这处高台建起后,几乎每月秦王都要方士们设坛做法,召唤仙人。每次做法所需和秦王赏赐都花费不菲。这个三角滑翔翼,给徐福等人带来了想不到的利益。 当然,徐福等人也不是除了交钱给张诚买断了这个滑翔伞以外就啥都没干。方士们用彩漆重新描绘了滑翔翼的纹样,在滑翔翼上遍绘白羽。更用羽毛粘贴装饰了这架滑翔翼。除此而外,方士们专门训练了一名年轻弟子操控滑翔翼。教他如何在山坡助跑,如何利用山坡上升的气流起飞,如何在空中保持身体平衡和扭动身躯操纵滑翔伞方向,甚至如何跳下高楼操纵滑翔伞平安落地隐身进入森林。在弄虚作假骗人钱财这方面,徐福是专业的。100个张诚都不够徐福忽悠的。 徐福召唤羽衣仙人,得到重金赏赐的消息传到上郡,扶苏有一次当成传闻轶事说给张诚听,张诚简直是张口结舌。轶事说完,扶苏轻叹一声,问张诚“你说世上果真有仙人吗?你说仙人真的有不死之药吗?”收了徐福3000两黄金封口费的张诚简直是无言以对。 第61章 战争是推广商品的最好平台 从咸阳回来的张诚,加官进爵,又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带给村里这样那样的商业机会,果然得到了全村的欢迎。 一句“我在咸阳见到当地人是这样种地的”,果然具有神秘魔力,让全村迅速接受了垄耕、条播、使用犁铧和耧车,积肥和撒播肥料,除草和田间管理等等技术,结果就是下一年年末,张村的粮食产量破了记录,居然数倍于过去,扣除调上缴的税赋,家家户户的仓房都扩建了,粮囤里满是谷子,甚至有些家庭还多了好多麦子。刍秣也大有盈余,家家户户都额外养了牲畜——羊、猪、鸡鸭,甚至有的家庭还养了好几头牛。 假借着“我在咸阳见过”,张诚大肆推动张村的农业技术革新。不仅使用了耕犁,更是提前把南北朝才有的曲辕犁技术弄了出来。当然,张诚也不知道汉代曲辕犁的具体形制,只是在图册上大约看过一张图有一点印象。所谓曲辕犁,左不过是把笨重的长直辕犁优化,变得更加轻便灵活,在张诚这样的工程师眼中,这都不是事儿,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分分钟就能琢磨出可行的方案来。除了曲辕犁,张诚还在村里推广了耙、耧车、锄、锹、镢、镰刀、连枷、水车、石磨、砻、簸箕等一系列农具,并且倡导村里使用牛马畜力进行耕作。经历了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番农业革命大获成功。 在木匠技术上,张诚专门设计了一个刨子,刮削木器的效率大幅提高。张村的车辆制作工艺也提高很多,在成本和品质方面都不是外乡仿造的那些粗劣产品可比。刨子的发明就此提前了千年。当然,名义上都是“我在咸阳见过”。 张村的成功当然也影响到周边地区,整个高奴县,甚至整个上郡的农户也受到张村风气的影响,先进农具逐渐普及,粮食产量迅速增加。上郡从过去和游牧民接壤的边僻蛮荒之地,几年时间就成为大秦的粮仓。虽然依照律令,农税总量并没有增加,但是富足的农户却还是卖了很多米粮给商人,让上郡成为大秦的粮食输出郡。 屯驻在这里的大将军蒙恬所部,过去所需粮食需要靠咸阳调拨,现在却可以用便宜多的价格,从上郡当地直接购买,军粮充足,军队战斗力就提高,粮食充足,蒙恬所负责的长城工程的奴隶工匠的生活条件也大有改善,工程进度就得到保证,工程质量也大为改善。分析军队和长城工程的情况,蒙恬将军惊奇的发现这一切居然和张村那个小少年有关,也是惊叹不已。 但是除了农业,张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并没有折腾什么新技术。眼下张村已经进入一个高速发展阶段。来自军方的独轮车订单,让张村的作坊都干冒烟了。张诚从咸阳回来的两个月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独轮车生产和流水线调整、工艺改进方面,简直榨取了工人的每一分力气,这才保证勉强完成了大将军王翦的订单。这一万辆车子交付军方,果然立竿见影,5万秦军经过上郡的时候,就都已经列装独轮车,粮食、军械、攻城器具统统堆上独轮车,五人一组有推有拉,甚至连士兵都轮番乘坐了车子,行军速度更快,而士兵体力消耗极小。这个独轮车部队经上郡过草原,一路穿插进入燕国,出现在燕国境内的时候,燕国军队连防御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城破国灭,在战争中,秦军逼杀了太子丹、俘虏了燕王喜,整个秦军战损极少,可以说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胜利。 论功行赏,当然不会给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颁发什么赏赐,战争取得胜利,功劳当然都是将军和士卒的,最多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官吏也能分一点军功,几时看到卖粮食补给给军队的商人能因此捞到功劳的?商人闷声赚钱就好。正如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在这次战事中大赚了一笔,那十种样品全都得到了大额订单,连带着许氏商行这样过去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商行,也跃居成为大秦商业的一等商家。 上郡第一车辆厂也只是按部就班卖车子给商行,更不会得到什么嘉奖或者功劳。但是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可也随着这场战事,扩大了影响。一来是军方对这个车子的性能给予肯定,认为劳师远征,独轮车是第一必备之物,还远在弓弩粮秣之前。所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军方不断加码给许氏商行,要求稳定独轮车的供应。第二,是这次征战的士兵,各个都发现了独轮车的好处,无论是出征携带辎重、兵器,甚至运送人员以车代步,或者是破燕国之后,天量的战利品都可以装车一路运回来,这次出兵,从将军到士卒,战争缴获所得,可比之前历次战争多得多。战争本来就是掠夺和毁灭,战胜者有权获得征服领土上的一切,但是以前的战争,全靠士兵肩挑手扛,哪里能带得走那许多战利品。这次不一样,有了独轮车,一车能装载400斤的重物,1万辆独轮车,几乎将燕国搬空。所有归国的士卒和将军,都赚的盆满钵满。而负责记功的官吏,对满载而归的大军这种行为视而不见,战争缴获本来就是这些冒着杀头风险出征的老秦士兵应得之物。谁会和士兵计较这些? 士兵们回国后,纷纷打问这种独轮车是从何处所购,知道这车子才几百个钱一辆,那还有什么说的,无数士兵涌进许氏商行,要给自己家里定一辆独轮车,还指名了必须是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的。开玩笑,这东西太好用了,家里养牛羊马有困难,弄个牛车都没有牲口拉,独轮车可不至于没人推,这玩意儿轻巧,连个娘们儿都能推了几百斤东西就走。必须得买。 沿途的百姓也看到了独轮车的好处,王翦大军相当于为上郡第一车辆厂做了活广告,于是订单纷纷飞到了许氏商行手中。连带着张村的车辆厂一再扩大,最后不得不面向高奴县全县招募愿意务工的男丁。张村日常的人口也就密集了起来。张村繁荣一时无两。 不止是战争相关行动带来的独轮车订单。在欧冶子渊的推动下,寺工也大量采购独轮车。独轮车在寺工下属的作坊中应用极为广泛,现场物料的短距离运送其实是最适合独轮车应用的场景。有了独轮车,劳动效率进一步提高,寺工出产也大幅提升。 张苍则是通过对帝国运输行业的需求方面,论证了独轮车对帝国经济的影响和对帝国统治水平提高的作用,上书的题目是《独轮车论》,要求各个郡县普及独轮车应用,独轮车是一项战略物资。在张苍的论中,并未具体指称某一个商家的独轮车是最好的产品。但是此时全天下只有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独轮车,许氏商行又设置了专人在各地打压仿冒者,所以这一篇论下来,朝廷形成对独轮车战略需求的共识后,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仍然是独轮车产业的最大受益者。 从咸阳回来的这几年,光一个独轮车就闹得张诚无法分身。在张诚头脑里的技术体系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但是一方面很多内容都只能等到乱世不受管控的时候才能展开,还有很多也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眼下张村不缺物力,可是人力就实在捉襟见肘。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诚除了推动上郡地区的农业技术革新、扩大第一车辆厂的规模、完善手套厂生产、扩大蜜蜂养殖之外,并无什么大的动作。连砖厂和焦炭生产的事情都弄的不死不活。 连造纸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诚都没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操作一下。和张苍、欧冶子渊的书信往来,一直还都是使用昂贵的丝绢进行。当然,贵也不怕,谁让张诚现在有钱呢,问题就是吧,这个丝绢用来写书信,手感不那么好。 这些书信往来的一个特点是,整个通讯的内容见不到一个汉字。所有内容都是各种图样和习题,张苍和欧冶子渊体谅张诚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干脆一个篆字都不写,只是画图、列算式。而张诚回复的内容也是同样风格。好在双方的认识水平都足够,一张图、一个算式,就胜过千言万语,几年下来,双方通讯的内容已经几乎涵盖了欧几里得几何的全部章节,和初等代数的大部分领域。这些通讯内容,稍微加上文字说明就可以成为一个学科的经典着作,而编辑这样的着作,张诚觉得张苍和欧冶子渊可能更适合。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工程师,所长在设计和工程,而张苍这样的人本就是了不起的学问家,能独立编辑九章算术的人,再编写一门代数学,没毛病。至于欧冶子渊,门下有无数徒子徒孙和一整个学派,就更有能力编写一套几何学教材了。等到这两本书完成,张诚觉得自己就到了开设一所学校、培养自己所需要的人才的时候了。 在这种忙着赚钱,无力从事科研和学术的悠游岁月里,不知不觉张诚就到了12岁,之前大将军蒙恬和张诚有过一个约定,要张诚满12岁就进军营做蒙恬的侍从。这日子近了,张诚的好日子也就快结束了。 第62章 硬着头皮进军营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坦白说,张诚对大秦的军官和朝廷大官都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这些人太阴险。每个人都有一种拿普通老百姓不当人命的态度,将军只要攻城略地,为了攻城略地会死伤多少人,将军们也许会在乎,但是他们在乎的只是人数,担忧的只是战斗力的损失,对于具体哪一个人死伤,这些将军们是完全不在乎的。对他们来说,如果要死100个人,那么死的是这100个人还是另外100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朝廷里的大官们,也是一样,就没有把具体百姓当做是人的,李斯看起来就很阴险,赵高听起来就是个坏人,连张苍这样的人,也只是把人当做一种统计口径,每年生多少、死多少、有多少人该结婚、每个男丁需要交多少税、每一户能得到多少口粮之类。各种总计、平均,但是说到具体的一家人。到底生活的怎么样,张苍大概是没有概念的。就好像张诚和咸阳城里的一个小乞丐,两个人平均一下,也是丰衣足食富可敌国了,那么那个小乞丐在下个月会饿死,在张苍的统计中,只能看到这两个人丰衣足食富可敌国,却看不到小乞丐下个月就会冻饿而死。 除了对这些将军大官漠视普通人的反感以外,张诚也是真不想和蒙恬、扶苏这一对大冤种打交道。明知道这两个人的结局就不怎么滴,还要扯上关系,这等到秦始皇死了以后,这两个人是一定会连累自己的。被赵高和胡亥这一对儿师徒盯上,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张诚装作忘记了和蒙恬约定的,装作自己忙于工厂事务的时候,蒙恬派人来了。一个伍的兵士全副武装走进张村,找到张诚,大声说:“蒙恬将军召上造张诚入军营行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很多张村老人是知道张诚和蒙恬的这个约定的,但是一些新近加入张村作坊的人并不知道这事情前因后果,很多人看到甲士来找张诚,都觉得恐慌,还好有张村老人低声解说事情始末,然后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的笑声。 “我有十二岁了吗?”张诚挠了挠头,不情愿的说,“好吧。大家继续做事,那个谁,跟我母亲通报一声,说我要去军营里给蒙恬大将军做侍卫去了!” 蒙恬的军营,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话说军营是那种精装男丁扎堆的地方,按说一个个荷尔蒙爆棚,是怎么做到如此安静如鸡的呢? 张诚跟随甲士,直接进入蒙恬处理军务的厅堂。是厅堂而不是帐篷,蒙恬久驻上郡,已经有了固定的营地和厅堂,士兵也大半住上了土屋。土屋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住起来可比行军帐篷舒服太多了。 蒙恬在几案后面,一堆一堆的木简在他周围摊开,蒙恬一边翻阅这些木简,一边在几上摆放一些小竹棍儿,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 甲士汇报:“报将军,上造张诚带到。小人交令。”为首的甲士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签。 “放在那里吧,你们可以回营地了。张诚留下。”蒙恬头也不抬,依然在一边翻阅木简,一边随手摆弄小竹棍。甲士应诺退出,只留了张诚在厅中。 见蒙恬在忙,张诚不敢打扰,跪坐在几案后面,注视着蒙恬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这种竹棍大概是算筹。算筹是一种古老的计算工具,在中国应用还远远早于算盘。张诚在张苍和欧冶子渊那里都见过算筹,也见过有人摆弄算筹进行计算。但自己并没有去研习过算筹的使用方法。自己还是觉得心算加笔算更加方便,何况笔算还能保留运算过程随时可以进行检验。在咸阳见过筹算高手使用算筹运算如飞,得到结论也是又快又准。张苍就是这样的高手。 此刻蒙恬也在摆弄算筹,蒙恬的手法和张苍又有不同,也许是因为军中使用算筹的方法,和府库使用的方法不一样? 正在看着,蒙恬的声音传来:“认识这东西吗?” “是……算筹吗?”张诚问。 “嗯,算你有点眼力,还认得算筹,那……会用吗?” “不会……” “想学吗?” “我脑子笨,怕是学不会……”两人一问一答,张诚随口回答,应答是随口而出,都没过脑子,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张诚就后悔了。 蒙恬抬起头来,看着张诚,半晌,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样的惫懒……” 张诚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你现在认字了没有?”蒙恬继续问。 “不认识。”张诚老实回答。 “这么多年了,公孙尼子就没教你写字?”蒙恬攥着算筹,指节都发白了。 “没……没……”张诚嗫嚅着,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从咸阳回来,自己也偶尔拜望公孙尼子,但是公孙尼子却不再提及要教授张诚读书写字的话题,见到张诚就只是偶尔闲聊,或者弹琴给张诚听。张诚也说不上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有时候会越听越平静。有时候却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流了一脸,就只好羞愧地对公孙尼子赔笑脸。好在公孙尼子并不在意这些。 “哈!”蒙恬发出一声怪叫。“十二岁了,你们瞧瞧啊,十二岁了,居然还目不识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们村里好多娃都12岁还目不识丁呢,大秦多少人到了二十岁还目不识丁呢,更何况,老子认识的字比你见过的字要多得多……”不过这话只能憋在心里暗暗地想,张诚是不敢就这样回应蒙恬的。 “那你想不想学写字啊?”蒙恬问。 “小人只是一个农民,学写字大概没什么用……” 蒙恬瞪着张诚。 “小人……小人……小人脑子笨,怕是学不会。”张诚都带出了哭腔,蒙恬干嘛这么执着要自己学识字啊?话说篆字那么难,怎么能学得会?就算能学会,这玩意儿又有多大用处?大秦眼瞅着再过不到二十年就灭亡了。刘邦登基之后,小篆就不流行了,然后全天下还不是都要学着写隶书。 第63章 蒙氏教育 “脑子笨啊,学不会啊,这个容易,本将军专门会治脑子笨。”蒙恬狞笑着,抽出一根竹签来,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张诚带下去,抽20皮鞭!” “别,别,大将军,我脑子这会儿灵了,能学会,能学会!”张诚赶忙堆出笑脸。 蒙恬挥挥手,侍卫们拎着张诚就出去了,一阵皮鞭破风的声音,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嚎。20皮鞭用不了多少工夫,加上这些个行刑的士兵都是老手。军中可没人觉得对一个12岁的少年动刑是个什么问题,军中军法第一,大将军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若是大将军要让人砍下这个12岁少年的头颅来,这些个莽夫连眼皮儿都不会眨就能把这事儿干了。 张诚是被拎出去的,又被拎进来。兵士们动作也不见得有多粗鲁,并没有把张诚往地上一扔,而是弯腰轻轻的把张诚放在地上。然后行礼交令,转身离开。 蒙恬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年。 张诚咧着嘴,疼的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军中的行刑是真狠啊! “在军中,没有任何玩笑,我们军中的汉子讲究的是直来直去,一口吐沫一个坑,长官说的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话,在这军中就是天。我让人往东,没人可以往西,你懂了没?”蒙恬的脸上罩着一层笑容,但是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冷。 “懂……懂……懂了……” “那现在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写字啊?” “想……我想学写字,我最想学写字了,大将军,求你教我写字吧,我保证学的又快又好!”张诚做出诚恳的表情,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切,还以为你是个狠人呢,不过如此。”蒙恬身子向后仰了一仰,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张诚。“我就说了,本将军最会教人上进,学个写字而已嘛,你不用这么感动。先回去养伤,半个月以后来军营报到,我安排人教你写字读书!” 2000多年以后,有一个“蒙氏教学法”大行其道,蒙特梭利被推崇为儿童教育专家。但是两千多年前的这个蒙氏教育,显然更加高效、直接、速成! 张诚是被五个甲士带走的,半天时间不到,就被五个甲士抬着送回了张村,这副惨相,弄得张村上下哗然。 张诚有气无力的对老魁叔说了句:“没事的,我言语无状,顶撞了大将军,该受此罚,大将军让我回来养伤,半个月后再去军营报到。”老魁叔出身军伍,自是知道大秦军法无情,张诚只是被抽了几鞭子,想来还是大将军怜悯这孩子年幼,才从轻发落。于是叫人把张诚送回家里,好生养伤。 张诚的阿娘看了独子这副惨样,少不得又是一顿悲戚。张诚却趁着自己清醒,叫阿娘帮自己清理伤口:衣服都脱掉,就这么趴在炕上,烧一锅开水,用盐化了,开水冷却到不烫手的时候,就用一块全新的干净白麻布浸了盐水,擦拭掉皮肉上的血迹,清理创口。 这个时代没有酒精,也没有烈性酒,更没有抗生素,外伤一旦感染是要人命的。浓盐水好歹能降低伤口感染的风险。然后又要阿娘拿来一罐新鲜的蜂蜜,涂抹在伤口表面,蜂蜜能降低浅表的伤口感染。 挨这一顿揍,张诚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一直装一个小孩子,装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弄出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是的,拒绝读书写字并没有那么必要。而蒙恬,他是真的会杀人的。只不过蒙恬到现在为止对自己并没有真正动杀心而已。 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一个秦国人吧。学着秦国人的样子在军队里先混着,不要胡思乱想。 被人抬着回来,当然会颜面扫地,但是张诚对这个并不在乎,再怎么说自己就是一个孩子,被大将军教训了一顿,也不是多么丢脸的事儿,阿q一点,还可以说你想被大将军教训都没那个资格。 好吧,很疼。 母亲也是真心疼自己,说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表现得很乖,母亲都从来没有揍过自己呢。却被一个丘八给揍了! 几天里张诚坚持赤裸着屁股和后背。都是浅表皮外伤,只要不感染,这样开放着创口更有助于愈合。实际上也确实因此伤口好得很快。第二天伤口就结痂了,三五天后,张诚就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示意自己没事,安定下众人的心。也利用这一点时间,再次巡视了一下张村相关的产业。 车辆厂因为不断接到政府的订单,业务规模越做越大,不得不扩大了工匠的队伍,高奴县不少村镇的男丁都来这里做工。也因为车辆厂的订单多,配套的供应、物流也越来越大,张村就成为高奴县全新的一个交易区,村落外面已经渐渐形成了一个市集,销售各种货物的都有。张村的人再也不用熬夜驾车几十里跑到县城里去赶集了。需要什么,每天只要走出村口,就什么都能买到。 张村自己就已经有了全新的街镇的氛围。 近几年张村烧砖、烧炭,砖瓦房盖了不少。张诚带领一众匠人实验拱券结构的建筑,已经可以用砖砌跨度很大的房屋了。最早的砖窑还只是土坑,第二代的砖窑就已经是拱券的砖结构建筑了,而目前的第三代砖厂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可以容纳数百人运进运出砖坯。一窑生产几十万块上百万块砖都没有问题。和秦国地方大多数的砖是青砖不同,张村的砖主要是红砖,这是因为红砖生产成本更低一些。天量的红砖也让张村大多数家庭都搬进了红砖房。红砖房更耐用,外观看起来也更美气。红墙绿草,这个村子有一种格外的辉煌富贵之气。 从咸阳回来以后,在扶苏的许可之下,张村建造了自己的铁作坊。但是这面的炼铁作坊和咸阳寺工的不一样,没有去建造成排的土窑,而是建立了几个规模更大一些的土高炉。土高炉顶部循环投料,底部使用焦炭和风箱加热,温度大幅度提高,铁熔融程度更高,在底部出铁口有一个活门,打开后铁水流出,进入高炉下方的铁水池。由于在投料中就已经加入了石灰石等还原剂,因此这种铁水的除碳效果非常好。 铁水具有很好的铸造性能,可以直接铸造农具,稍加打磨就是非常好的工具。 这些高炉的建造、炼铁工艺的改善,得到了随扶苏一同来到上郡的治粟内史、寺工的官吏和工匠的支持,专业人士介入到张诚推动的技术改造中,让现场的铁作坊少走了很多弯路,而在张村铁作坊的各种实验成果,也通过这些官吏传回到了咸阳,进而推动了咸阳寺工的作坊技术革新。当然,寺工的规模大、既有的作坊体系庞杂,这种革新不是一刀切进行的,而是一点一点引进、升级、示范、推广的。推广的效果是,咸阳寺工也能生产出更高产量的生铁,同时焦炭在咸阳开始大规模生产和使用。 张村的铁作坊,是在扶苏背书之下,以一种特许运营的方式进行的。矿石开采、冶炼、出品的生铁和制作的农具等等都要进行详细的登记,官府定期进行检查。金属冶炼是高度敏感的领域,大秦虽然还没有盐铁专卖制度,但是对青铜的制造、铜矿的开采是国家高度管控的。铁作坊比照铜作坊,略有放松,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铁作坊对张诚的意义还不止于提高农业技术,重要的是,现代工业一旦有了稳定的铁,就能充分发展起来,别忘了张诚在高奴县已经发现了石油。从石油到汽油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蒸馏工艺。而使用燃油的引擎,大部分都是使用铸铁制造的。引擎只是结构上更加复杂一些,对材料的要求更高一些,就翻模铸造这一项工艺来说,制造汽车引擎并不比制作铜鼎更复杂。 当然,从土高炉炼铁,到汽车引擎生产,这中间还需要很多步骤,在缺少检测设备的前提下,金属强度的各种检查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反复试验,眼下这几个高炉已经能稳定生产灰口铁。但是这些灰口铁的性能是否足以制作汽车引擎,张诚没有把握。而选择哪一种型号的汽车引擎,也需要仔细思量。 内燃机之外,还有蒸汽机也可以提到日程上,蒸汽机是以铸铁为主要材料的,部分接口要使用铜阀门。蒸汽机能提供比畜力还要强大的动力。早期的蒸汽机通常巨大笨重,热效率也有限,但是相比农业社会的动力来源,蒸汽机的动力可以用澎湃来形容。蒸汽机可以用在矿山、农田、水利方面,更可以用在金属加工领域。张诚已经在幻想自己可以有一套精度看得过去的车床了。 一般人会认为,蒸汽机是工业时代的标志。但是在张诚看来,只有解决了车床的问题,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工业时代才算是来临。 车床,意味着大量标准化的工具和零件的出现…… 而使用这些车床、制造这些工具和零件,则需要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技工。 说到底,还是要搞教育,要读书识字啊! 虽然自己所说的读书识字和蒙恬将军的读书识字目的不同,但是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上的年轻人,有了余力,确实应该读书识字,知识就是力量。而读书识字,能够让人少走弯路,快速掌握知识的力量。 “我也该教一些学生了吧?” 第64章 大将军侍从 侍从可以做的事情很杂。就好像副官这个岗位,可做的事情很杂一样。蒙恬的侍从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年龄如张诚这么小的。不同的侍卫有不同的职责,有负责照料大将军日常起居的,有负责大将军护卫的,也有负责为大将军传令的。张诚在大将军府邸,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岗位,只是日常跟随大将军办公,大将军不需要的时候,就被打发到军需后勤部门,跟着后勤人员学习写字、整理文书和打点库房。说起来叫做侍卫,看起来更像是跟随在大将军身边学习的军事学员。 当然,虽然年龄很小,但是张诚也需要和一般的士兵一样,参与日常的操练和器械训练。张诚学习的是步战的矛戈突刺和格挡。至于弓弩,大将军鄙夷的看着张诚的身材,说“长大点再说吧……”。除此而外,步操、队列等等,也都混在军阵里跟着练习。 张诚对这些倒是没有抵触,只当做是一次初中军训,不同的无非是这个军训时间会长一些,还有使用真实的武器进行训练,冷兵器也是真实的武器。在训练的时候,张诚观摩其它士兵使用武器的方法,和一些对练格斗的演练,渐渐理解了冷兵器对战的凶残。 步战卒是形成方阵进击的,进击的过程中,每个人要保持固定的间距和队列,前进的步调一致,矛戈突刺的动作一致,一个方阵整齐前进,就如同一个收割机械一样,无情的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在这种阵列中,个人的机巧勇武作用不大,按照指挥官的要求,保持阵列前进突刺的节奏,自然能取得胜利——或者被敌人包围全歼。在战场上,个体的生命无足轻重,每一个阵列都是将军手里的棋子。当将军需要的时候,数以万计的士兵在将军周围展开大大小小不同的阵列,根据旗帜号令前进后退,合围呼应或者孤军冲杀。最终的目的是破坏敌军的阵列,打乱敌军的指挥。然后敌军自然溃散。 所以在这个时代,行军布阵成了一门艺术,将军要精通不同阵列使用的方法,结合现场的地形、作战目的、敌军的情况来布设阵型,然后指挥大军前进。 这是冷兵器战争之美,也是冷兵器战争之无情残酷。 日常训练是艰苦的,因为运动量很大,食欲就格外旺盛,军中的食物粗劣,甚至可以用恶心形容,张诚可以负责任的说,自己两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差的食物。但是由于消耗量太大,如此粗劣的食物也吃得狼吞虎咽。 蒙恬巡营的时候看着张诚和士兵们一起抢食干粮,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由点头赞叹。以他所知,这个少年也算是锦衣玉食的福堆儿里成长起来的,自从做了泥叫儿的生意,就没吃过苦受过亏。但是进入军中后,除了最开始在学习写字这件事上和自己有那么一次冲撞,后来在军营中的行为,都可以说中规中矩,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和要求。再单调的训练和再艰苦的生活,就没有听过这孩子叫苦甚至皱眉。这并非少年人迟钝,而是他对环境适应能力强,并且对军中的规则有深刻的理解。 这孩子本就聪明机灵,又有这份心性,如果以后成为军中一员,未来可期。 日常训练之外,张诚还要不停的跑仓房和辎重营,跟随军需官统计账目、调度财货、分配日常军需。这些工作难度不大,但是琐碎,古人的记账方法张诚一时不能适应,但也拼命学习。同时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未来,带着傲慢之心,试图在军中推出所谓更先进的仓储管理方法和记账方式。军中的记账方式都是几百年来逐渐形成的,在军队中已经成为确定的规则。全国一盘棋。你在这里别出心裁,最后对不上廷尉那里的总账目,就是大罪。倒是在张村,张诚早已经推行了一套自己的库存和账目管理系统,对自己来说,这种系统更加清晰简明。在军中和商行两种不同的账目管理系统中,张诚现在已经能够做到丝滑转换而互不干扰,这种事情张诚自己也觉得神奇。 识字写字的进展也很迅速。小篆并没有张诚以为的那么复杂,小篆的字体结构和后世的方块字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偏旁部首和笔画的书写方式不同,一旦掌握规律,识字的速度就加倍提升。短短月余,张诚已经能粗读军中的各种文书。至于写字,也并不会因为刚刚开始学习就写的很难看。小篆独特的字形结构和书写方式,写起来并不会太丑。小篆的用笔没有回锋转折之类的变化,大体上只有横竖和圆弧曲线,只要正确认读,想写的难看都很难。这个时候张诚觉得就不得不佩服李斯这人,李斯统一和发展了小篆,让这种字具有一种理性的工艺之美。这更像是一种工程师风格的符号,而不是书法家艺术家的随意挥洒。 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张诚当下的唯一缺陷就只是写的比较慢一些。解决这个问题除了大量练习,也并没有别的办法。蒙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偶尔还会安排张诚帮着抄写一点文件,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蒙恬惊讶于这个少年在阅读和写字方面的天赋,并不知道这孩子早已经会读书写字,只不过读写的是另外一种中华文字而已。除了汉字以外,这个孩子还会英德俄日四种国家语言,但是这个时代,既没有英德俄日四个国家,这相应的语言和文字也还都没有产生呢。 偶尔蒙恬也考问一下张诚在仓房那面的见闻,出一些行军辎重补给和行程计算的题目,张诚不用筹策就可以随口回答,所得到的结论和蒙恬计算完全相符,看到张诚对军中物资仓储、日常用度、分配方法极为纯熟,推演大军行进速度极为清晰,对物资管理说的头头是道,蒙恬不由赞叹:“你小子还真个做将军的材料,不要辜负了这个天赋啊!” “谁要做将军?我是要做总工程师的人,我是要做总师的人,一个将军,一个古代将军,有什么了不起。”张诚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是脸上却堆出谄媚的笑来“大将军谬赞了,小人哪有那个本事?” 蒙恬阅人无数,知道这假笑背后不定藏着什么难听的话呢,却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思继续说下去:“做大将军啊,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冲锋陷阵,不是勇敢杀敌,更不是身强体壮,而是对军中物资、人员了如指掌,对敌人的物资人员了如指掌,能有效分配资源,用自己的资源战胜敌人的资源。当然,除了头脑聪明以外……”蒙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也要狠,要硬,不怕敌人死得多,也别怕自己人死得多,最困难的时候,要装得像、挺得住。这就是大将军了!” 第65章 张村子弟小学 张诚虽然在蒙恬军营中做一名侍从,却并不是正常的军职,而是蒙恬用自己的权势和关系调入军营的一个角色。说起来调张诚入军营,用的还是张诚父亲是战死的秦军同袍这样的理由,同袍不在了,大将军要替同袍教导后辈子侄。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没准儿蒙恬真是这么想的,大秦的很多将军都用这样的理由,身边带了一批这样的军中后辈。通过这样的言传身教,把这些孤儿带大,自然就成为自己这一派系的未来中坚。 因为这种身份,张诚也并不用久住军营,蒙恬将军批准,张诚在军中五日,可以回到家中休息两日。利用这两天,张诚还可以处理一些自己家中、村里和生意上的事儿。现在整个上郡都知道,上郡的这个诚记商行,虽然不像许氏商行那样,生意遍天下,可也是一个庞然大物,跨越了好几个品类都有生意,而且这些生意通过和许氏商行的捆绑,正向着天下铺展开来。而诚记商行的老板,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个少年管理这么庞大一笔生意,平日极为繁忙,甚至登门张村拜访,都见不到人。 五日在军中,2日回家里,这不就是双休日嘛?可是自己的双休日还要管村里和生意上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张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不停拉磨的驴子。驴子你还得给人家休息一下呢,自己简直一口气都不能喘! 想到拉磨的驴子,张诚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把磨盘弄出来了?不要风车磨坊,至少也可以搞一个畜力的磨盘。还有驴子,养马养牛成本高难度大,养点驴子行不行? 这些胡思乱想每天起起伏伏,张诚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想法。随便哪个想法抽出来都可以做一门大生意,推动整个时代的发展、民生的改善。但是很多想法都需要牵扯太多的人、花费太多的时间,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时间真的不够。 而在所有这些方向之外,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必须提到最前面。 张诚就找到了老魁叔。 老魁叔现在可是春风得意。自从张诚去了咸阳一趟,自己凭空从上造加一爵成了簪袅,做了簪袅,就可以得到三顷土地,房舍也可以建造到三宅的规模,更可以得到两名奴隶服侍自己。在一般得到这样爵位的人,爵位是爵位,待遇是待遇,未必能兑现。但是张村的人都有钱,有钱就能兑现这些待遇。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爵位提升,也由于张村发展的红火,自己现在居然已经是乡中三老的人选,因为前任啬夫在发展农业方面不利,已经免去了职务,脱职成为平民,张魁即将接任啬夫的职位,这个职位也有一年一百石的俸禄。这可真是里子面子都全了。 张魁去做了啬夫,那么张村还需要一位新村长,或者是副村长。这个副村长的人选,其实也不用再去想了,全村的人都觉得,这个村子最有本事的人就是张诚,张诚虽然是个孩子,但是脑子灵活,带着大家搞出这么多好生意,可以说有了张诚以后,张村的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张诚不光脑子灵活想法多,对乡亲们也是没的说。泥叫儿用了全村的妇孺帮工,让家家户户都多了收入,车辆厂让全村的男丁有了营生,又增加了一大笔收入。而养蜂的事儿,摊到家家户户身上,这甚至连年迈的老人都能侍弄两箱子蜜蜂,一年都能有几十贯的收入。这些好生意,张诚从不藏私,而是大方的和乡亲们分享。就这份胸襟,就让全村上下每一个人佩服。再加上张诚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咸阳、见过秦王,和公子扶苏交往,又得到大将军蒙恬的亲自教导,这张村下一任村长必须得是张诚。 村长老魁叔特别重视张诚。除了有本事有胸襟见过世面交往层次高以外,张诚做事果决、眼光独到,张诚带着村子发展,张村的未来必然光明无比。 所以看到张诚登门,老魁叔忙出来迎接,等张诚坐下,老魁叔不待张诚寒暄,直接问:“诚哥儿有什么事情要谈?” 张诚也习惯了这种直来直去的对话。开门见山:“老魁叔,我想在村里办办个学校,教弟弟妹妹们读书写字。” “咱们是农民,学那球……”老魁叔吐了一口唾沫。 “上次我也是这么跟蒙恬大将军说的,结果呢……” 为什么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事儿,就这么确定下来,老魁叔再没质疑。蒙恬将军的皮鞭是特别好的背书,由不得人去想为什么。其实在这个时代,教育并不昌盛。秦国更是教育并不普及发达。商鞅和秦王的理论,都是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听话、凶狠就够了。所以乡民并不会想到要把孩子送去学习。教育昌盛人人向学,还要等到唐宋以后才逐渐形成风气。还要经过1000多年的时间,社会才能达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共识。 此时此刻,在齐鲁儒学私学兴起,儒生地位已经提高。有头脑的人会去向儒生学习。但是在秦国,人们求学的对象则是官府的吏员,学习的内容也不是君子六艺,而是朝廷律法,这是大秦国独有的现象。在齐鲁,懂得宗庙礼仪能够主持祭祀的人未来能当官,但是在秦国,熟练律法的人,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员。连秦国的王子胡亥,都是以赵高为师,学习律法。 这还真是一个法律人治国的国家啊。张诚想着。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似乎证明法律人治国的国家最终不免陷入混乱和纷争,而工程师治国的国家,才能得到高速发展,国家富足人民幸福。 “要有工程师。” 张诚创办学校的初衷究竟是怎么样,没有任何人知道,说服张魁的理由就是那么简单粗暴:“不读书不认字,我被蒙恬将军揍了20皮鞭。”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 张村的学校就这样办起来了,挂了“张村子弟小学”的牌子。校舍不大,只有四间教室,也没什么师资,张诚自己亲任第一任校长。选了和自己经常一起玩的同龄孩子做每个班级的班长。自己教授这几个孩子,然后这几个孩子再教授更小的孩子们。 启蒙课程,张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就先选了一段千字文,写在每间教室的黑板上。作为示范的文字。张诚的板书是楷体,简化字。在自己村上,教授自己未来想用的人才,用不着走小篆这样的弯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 每个孩子面前有一个沙盘,大家都用木棍在沙盘上书写文字。没办法,这会儿谁也没有纸张。 第66章 学术通信和欧氏几何 “张苍先生,我学会写字了。” “之前您发来的文稿,我们已经讨论的很详细了。我在这面开设了一个学堂,教授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算术,如果您同意,我想将这些文稿编辑成一本书,用来教授这面的孩子们。” 在下面,张诚列下了“算术”、“初等数学”两本书的目录。 给欧冶子渊的信件,是另外的内容: “欧冶先生最近几年和我通信中所写的习题,已经是一种全新的学问了,这一门学问能够测知万物的关系和尺度,我愿意称之为几何学。先生所做的题目,我已分类编辑,成为以下条目,我想将这些内容编纂成书,供张村这面的幼童学习。欧冶先生在这一学术上成就最高,将这一学术完善发扬,我愿意称之为欧氏几何,或欧冶子渊几何学,令后人永远记得先生的成就。”写到这里,张诚嘴边露出一抹笑容,欧氏几何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冠到了大秦人的头上。继续写下去: “我们村上的木匠现在使用一种称之为刨子的工具,可以推平木板,使之变得光滑。 我们村上使用了一种全新的炼铁方式,我们将煤烧制成叫做焦炭的东西,用来做炼铁的燃料。我们改造了炼铁炉,比在寺工铁作坊里看到的更高,在高炉旁边用砖砌了台子,可以从高炉上方投料进去。在高炉底部有风箱,推拉风箱就有更多的风吹进高炉,看起来火更旺。高炉的铁最后是融化的铁水,这些铁水可以直接用模范浇筑成各种铁器,看起来效果更好。而产量也明显更高了。我们这里只有4座高炉,一个月可以产出3000斤铁。 焦炭的制作是这样进行的。 高炉的图样是这样的。 风箱的图样是这样的。” 在白色的麻布上,张诚用毛笔描绘出风箱、高炉和焦炭窑和刨子的结构图。这些图示和这个时代的绘图完全不一样,都是剖面图。但是相信欧冶子渊这样的大家,能看懂。 虽然有蒙恬笔,但是张诚的大部分书信和草稿都是用竹管切削的一只竹笔写成的。用小刀切削笔尖,蘸了墨汁,在素绢上书写,没有隶书蚕头燕尾的修饰,横平竖直直来直去,好处是书写迅速方便,竹笔自己就可以随意取材制作,也很便宜。现下小学的学童们也都流行自己制作竹笔来书写。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种比绢帛更好的书写工具。我听游商说在某个地方,有人用麻和树皮浸泡沤烂,取其汁液,摊在竹帘上,干燥后就成为一种叫做纸张的东西。这种纸张比丝绢更平整,可以做得很大张。而且因为使用的是麻和树皮,所以极为廉价。这种纸适合书写……不知道在哪里能得到……” 不久之后,张诚收到了来自欧冶子渊的回信。回信是在纸张上写的。这种纸张颜色晦暗,很粗糙。但是欧冶子渊在上面写的字清晰可辨。欧冶子渊说明自己让工匠如何制作这种纸张,并且称这种纸张确实如张诚所说,适合书写,但是因为色泽晦暗,表面粗糙,很容易碎裂,浸泡水以后很容易朽坏。并不如张诚所说那么好。不适合用作文书写作。更不能用在正式文件和档案方面。 欧冶子渊更是提出,几何学的名字很好,但是所有几何推演,其实是建立在张诚最初提到的5项公理和若干逻辑之上的,因此应该称为张氏几何更好…… 张诚的回信提出,如果造纸的材料处理的更细致一些,如果在制作的时候使用石灰来漂洗,是不是纸张的颜色能更白一些?至于几何学的命名,张诚以为,几项公理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几何推理的方法也是欧冶子渊、自己和张苍三个人共同努力的发现,而几何学所涉及到的所有习题和研究方向,几乎都是欧冶子渊自己完成,或者带着墨家弟子完成,因此仍然名为欧氏几何为宜。 这些交流断断续续,每一封信都不一定有确定的主题,但是所涉及的方向却很广。很多想法都具有某种实际操作的可能,却又没有给出具体的过程和步骤。这些东拉西扯的书信,像是一个个点子。 张诚并不介意自己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最终由谁来发展。他并没有将自己头脑中知识当做是一个私有的宝山,只能自己从中获利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些知识所代表的方向,由谁发展,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更多的人能够进入这一领域,最终都会让这个时代过得更美好一些,就够了。 张诚手中当然有一些产业、一些生意。但是生意归生意,知识归知识,两件事并不必然关联。对自己手中这些生意的保护,更多是在法律层面、管理体系方面的保护。包括独轮车,也包括泥叫儿。 张诚觉得,如果一切都靠自己在张村来探索实践,确实过于显眼。如果能通过这种书信交流,推动欧冶子渊和张苍在咸阳把数学、几何学和一些基础工业工艺发展起来,能有效分散这种显眼,另外,就是咸阳的寺工有大量的作坊、匠师,在人力方面显然具有优势,而且这些匠师动手能力很强,能力很强,一些想法由咸阳的匠师们来实现,显然效率更高。这就相当于自己在咸阳设置了一个研究院。虽然这个研究院属于大秦、属于嬴政,但是自己能够通过书信对这个研究院进行影响,最终受惠的其实就是自己和张村。 欧冶子渊下一次的书信里,夹带了一种色泽洁白的纸张。这纸张有非常美丽的纹理。在书信中,欧冶子渊说,这并非麻和树皮所制,而是让蚕吐丝在平面上,蚕丝形成的纸张。这种纸张具有张诚所希望的洁白、平整、坚韧、耐用和易于书写的特点,似乎可以大行。 张诚试用了这种纸张,果然极适合书写,但是蚕丝纸成本高昂,产量受限,生产效率低下,一年只能用几天时间生产。张诚在回信中说明自己的看法,坚持认为如果可能,仍然应该以草木纤维为原料生产纸张,不够白、不够耐用的问题可以克服和忍受,但是想一想如果能生产出便宜的纸张,数百卷竹简的内容可以写在一尺见方的本子中,阅读和携带都更加方便,也易于学术的流传。另一方面,如果有了便宜的纸张,更多人都可以写字和阅读,功德利在千秋。 欧冶子渊先前送了一些麻纸的样品,张诚就在张村安排几个相熟的孩子,参考欧冶子渊的方法来制作纸张,在欧冶子渊的工艺基础上进行了改善。和欧冶子渊的纸样具有实验性质不同,张村的纸张要精细、洁白的多。纸张的尺寸取决于晾晒纸张的竹帘的大小。趁着纸张定型,半干半湿的时候,把这种纸张贴合在平坦的墙面上晾干,就可以得到适合书写使用的纸张。张诚在下一封信的时候,特别用了一张很大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绘满了图样,描述了自己在张村仿照欧纸工艺的过程和改善的内容。最后把这张纸折叠起来,放在一个信封中,信封口用一块黄泥压住,盖上诚记的印章做了泥封。随信还附送了一整张空白的纸张作为样品。 张诚等待这张纸给欧冶子渊带来的惊讶。 第67章 张村印刷术——史上第一个不搞活字印刷的穿越者 张村的小学,现在还没有课本,初年级的课程暂时只有识字和算术。 如前所说,识字的内容是千字文。简化字正楷千字文,张诚手把手教给四个班长。算术则是10到100的加减法算术题。 如果加上乘除法,够这些孩子们学习一整年的,利用这一整年的时间,张诚有把握把必要的课本编辑出来,也有把握让孩子们有课本可用。 四大发明,火药、造纸、印刷术、指南针。 对于张诚来说,印刷术并不复杂。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读书人复制经典、文献的方法都是靠手抄。即便有印刷术,整个大秦国也不需要几本书。无论是搞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看起来都不不划算。 张诚的印刷术,适用范围非常有限,就是眼前这四个班的学童,即便以后有所流传,数量也不会太大。所以张诚想到的是另外一种印刷工艺。 在张村,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就是蜜蜂,张村养蜂用的是活框蜂箱,这种蜂箱取蜜容易,也便于蜜蜂筑巢。活框是一个简单的方框,上面绷了一块丝绢。经过几次技术迭代,这种活框的丝绢上还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蜂蜡,用一个蜂窝纹样的铜辊在表面压过,就显露出六边形的纹样。这种纹样适合蜜蜂在上面继续筑巢。 这种涂蜡、压纹的方法,是赵家那个小子三球发明的,为此,张村的每一个蜂箱,都会给赵三球一个铜钱,作为技术使用的费用。对于张村的居民来说,这笔钱并不多,但是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张诚、合作社对三球的肯定。 在最早制作活框的时候,张诚就已经觉得这东西和后世的油印机的丝网框很像,在选择印刷技术上,张诚也最先想到了这个。油印不是一种高效率的印刷工艺,但是对张诚来说,这东西有几个好处。首先是制版方便,油印机的制版,是在蜡纸上刻画形成的。而刻制蜡纸,也只比一般书写稍慢。蜡纸版的制版比活字和雕版都要快的多得多。其次,就是蜡纸版不仅仅可以写字,制作图稿也非常方便,相比之下,雕版绘图难度就要大得多,非得专门训练不可。第三,就是油印的材料,自己手头刚好都有……是的,无论是刻板用的钢板、铁笔,还是粘贴蜡纸用的丝网框,或者是蜡纸所需要的纸张和蜂蜡,又或者是稀释油墨所需要的轻汽油,这些在张村都是现成的。自己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这几样组合起来。 蜡纸制作技术,对现在的张村来说并不复杂。套用蜂巢活框的涂蜡、压烫纹样就可以了。只不过是需要涂布的更薄一些。这次张村制作的白麻纸,够薄,够坚韧,涂刷上蜂蜡液后,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赵三球按照要求第一次把100张压印了小方格的蜡纸送到张诚手里的时候,张诚满意的不得了。 油印所需要的油墨具体是什么成分,张诚并不确定,他尝试了一种用极细腻的炭黑和蜂蜡、汽油来调和出的油膏。当汽油挥发以后,印出来的字就不会被抹掉。这个效果张诚就非常满意了。至于是不是和后世的油墨成分相似……有那么重要吗? 压印油墨的辊子是一种非常柔软的木材制作的,木辊的缺陷是会吸油,不如后世的复合材料好,如果想解决,也许用小羊皮包裹木辊更好一些?但是如果用羊皮包裹,还会在木辊上留下一条缝隙,对于印刷来说,这个缝隙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木辊就木辊吧,大不了勤换一些。 一切就绪,第一台油印机就在张村子弟小学诞生了,这个油印机的制作,也经过了很多孩童共同的帮忙,张诚在黑板上讲解了油印机的结构和原理,很多孩子就找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参与制作,又请村里的木匠把一些部件做得更加精细合理。在这种共同发明制作过程中,孩子们不仅仅学习了制图看图的知识,也对测量、安装等等有了更多的了解。张诚觉得,这种手工操作共同发明的事儿可以多做,在这种制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孩子们成长很快。 第一本书就这样制作成功了,这本书就是《千字文》。油印之后,纸页对折,用针线装订,再包上白麻布的书皮。张诚用毛笔在封面上逐一写了《俗字千字文》的题目,分发给每一个孩子。 第二本算术书,张诚并不打算自己亲自来写,而是要求四个班长各自负责一部分,分别列出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题,自己刻制蜡纸和印刷装订。这本书的封面,张诚用蜡纸印刷的标签粘贴上去,写的是篆字《算术入门》。 这本书和一幅油印机的图样,在下一次通讯的时候,寄送给了张苍和欧冶子渊。 张苍拿到这本算术入门的时候,赞叹不已。虽然算术入门内容是最浅显的百以内加减乘除运算,内容本身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当然是用了张诚的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符号),但是这书本本身轻薄便捷,可以想见,如果用来印制九章算术,一版能印刷上百册,张苍的学问可就能大行于天下了。而如果用来印刷秦律,那大秦的律法就能更快的在全天下普及。这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胜过了几十卷木简。 更重要的是,张苍从这本小册子中看到一种全新的书写表达方式。过去的竹木简,文字内容只能在半寸不到,一尺多长的木片上书写,很难处理复杂的图形。在纸张上,却可以有更大的表达空间。这也让阅读者通过纸张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对欧冶子渊的震撼同样巨大。欧冶子渊没有想到,自己并不重视的纸张,在张诚手里居然能制作成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他终于理解张诚为什么坚持要用树皮麻杆来制作纸张,以及为什么坚持用纸而不是布帛来书写了。纸张装订成册,果然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之所以选择算术书寄送给两位大能,而不是把那本千字文寄来,是因为张诚觉得,简化字这东西不适合送到咸阳。众所周知,秦始皇和李斯自从并吞六国以后,推行的最重要的政策之一就是“书同文”,规定了李斯的小篆是天下标准文字。这个时候拿简化字去咸阳,相当于送人头给李斯。 第68章 显摆给公孙尼子看 油印技术很成功,张诚准备向公孙尼子显摆一下。但是这种显摆不能在张村进行。 张村全村都是文盲,大家都不识字,所以对简化字这种东西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如果给公孙尼子看到这东西,估计他会问很多问题。太多问题是张诚无法回答的。 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们,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简化字和阿拉伯数字、数学符号,这些孩子们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但是张诚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书册绝对不能给村外的人看到,这是村子自己的财富,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当然,等到那一天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张诚坐着牛车,带着巨大的木箱来到公孙尼子的住宅。 公孙尼子对上郡的生活已经很适应了,自从齐国也被攻破,天下只有大秦一个国家以后,公孙尼子也不再提临淄的事情,也不再讲齐国的文华鼎盛,只是继续以弹琴为乐,继续帮着上郡的乡民主持婚丧嫁娶和祭祀祖宗的礼仪。看得出,公孙尼子有一点躺平的味道。这也没办法,任谁的理想破灭,都难免会消沉一段。 张诚以弟子礼向公孙尼子行礼。虽然公孙尼子并没有教张诚儒家学问,但是作为礼仪方面的教师,张诚执弟子礼也并无不妥。送上食物和布料之后,张诚把纸张、全新的一套蒙恬笔放在公孙尼子的桌案上。又把一台油印机打开,放在桌案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公孙尼子问。 “这是咸阳寺工发明的纸张,可以用来书写。而这是我在张村鼓捣出来的叫做油印机的东西,可以将书写的内容复制几十上百份。送给先生。” 公孙尼子抚摸着纸张,这种平整细腻的手感很奇妙。 “只怕……很贵重吧?”公孙尼子喃喃道,这纸张细腻致密,比最好的丝绢还要细密。 “大概也没多贵,这里100张纸,大概成本也才两个钱,都是用不值钱的东西制作的,麻布、草杆、树皮什么的……”张诚说。 这样一说,公孙尼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过蒙恬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公孙尼子的字娟秀优雅。虽然不用木简,却自然成列成排,不长时间,一篇文章就写完了。摊开在几案上,公孙尼子很是满意。 张诚接过这张纸来看,一边朗读起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 这是荀子的《劝学》,张诚在另外一个世界是读过的,现在要他背诵,也是能背诵下来的。但是在这个世界,看到公孙尼子这样的荀子弟子亲自在纸张上,用漂亮的小篆书写下这篇文章,感觉又不一样。而此刻读起这篇文章,眼中不知不觉竟然有泪水充盈。 “哦,你现在识字了?”公孙尼子也好奇。 “啊,在军营里,蒙恬大将军教我认字了。”张诚很想把这个话题滑过去。但是公孙尼子并不打算略过。 “我倒是很奇怪,蒙恬是怎么教你识字的?” “也没什么,蒙恬叫人抽了我二十皮鞭。”张诚苦着脸。 公孙尼子放声大笑。虽然这孩子是这样被逼学习识字,但是这个方法还真的有效。看起来皮鞭和音乐的教化能力可堪媲美,不,明显皮鞭更有效一些。想到这儿,公孙尼子的脸色又有些黯淡。 张诚却拿着这篇文章不放手,“公孙先生,这是您写的文章吗?说的真好,这篇送给我!” 公孙尼子并没有想到张诚会喜欢这个,还是纠正了一下:“这是我师荀子所作,我只是抄写了下来。”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荀子所做,但是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犹豫,只是从身旁抽出一根麻线,把这张纸卷成一个纸卷,用麻线缠绕,放在自己坐席旁边,好像生怕被公孙尼子要回去一样。开玩笑,这是重要历史文物,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份纸张上的书法作品,是当世大儒公孙尼子亲笔所写,书写的内容又是大儒荀子的名篇,单纯就艺术价值就很高很高,文献价值和文物价值就更高,这么好的东西,又怎么能任由它流落在外。放在自己手边,以后吹牛逼都有话题。 “这个油印?”公孙尼子指了指张诚放在一旁的油印机。 张诚立刻拉过油印机,来示范油印机的使用,这次印刷的是李斯的名篇《谏逐客书》。蜡纸是张诚提前用小篆刻好的,张诚把蜡纸贴合在丝框上,从一个小盒里调出油墨,用一个小铜壶倒出一点汽油,调和油墨涂布在丝网上,然后用木棍滚碾,顷刻,一篇《谏逐客书》就印好。再续一张纸,再次辊压,又出了一篇。 公孙尼子都惊呆了。就这么容易吗? 比较着两张字纸,两张纸上的内容一模一样。就只是瞬间的事情。 虽然这篇《谏逐客书》满篇都是对秦国国王的吹捧,很有些李斯谄媚的味道,但是印刷这事儿,可是不同凡响,就看着这精致的印刷纸张,捏着鼻子也可以忍受着文字中那臭不可闻的味道和李斯那嘴脸了。 字写的一般,张诚学字不久,虽然自己觉得小篆写的还算规矩,但在公孙尼子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这个印刷啊……这简直…… 公孙尼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能印两张,就能印十张百张。把一篇文章印出来送给天下识字的人,也不过是片刻之功。若拥有了这样一个油印机,那一个人的学问岂有不大行天下的道理? 第69章 砸晕公孙尼子的重礼 “这是汽油,用来调和这个油墨。但是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汽油容易燃烧,要远离火。汽油也会飞掉,所以用后要把瓶盖盖严。”张诚示范着油印机的操作方法。 “蜡纸是蜂蜡所制,铺在这块铁板上,用这支铁笔刻写。用力要注意轻重,太轻就不能印出字来,太重就会刻破,脏污了纸张。” “一张蜡纸大约只能印两三百张纸,然后蜡纸就会破掉,想要再印,就得换蜡纸重新刻字……” 张诚絮絮叨叨的介绍着油印机的注意事项。 这本就是送给公孙尼子的礼物,在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手里,油印机是用来印刷课本和试卷的工具,但是到了公孙尼子这样当世大儒的手中,这台油印机就是帮助他学问播布天下的密器。 “好东西!”公孙尼子赞叹。兴奋的尝试着刻字和使用油印机印刷,手指上都沾染了很多油墨的污垢,却浑不在意。 “送给先生!”张诚诚恳地说。 纸张、笔墨,都还是寻常的文具。但这油印机可是很贵重的礼物了。不说机器本身,就是蜡纸、油墨都是非常非常精致的,看上去就所值不菲。而那种汽油,更是只有张诚才拿得出来。这样一份重礼,以公孙尼子就只是教授一些朝觐君王的礼仪来说,并不足以承受。儒家讲究的就是对等关系,受这样一份礼品,公孙尼子觉得有些为难。但是这份礼物又实在是无法拒绝,没有人比公孙尼子这样曾经在一个巨大的学派中浸淫半生的人,更了解印刷术的意义。过去在稷下学宫求学,学子们只能通过强记的方式记忆师长们所讲,回去后再逐一整理日间所学记录下来,这些笔记都是非常珍贵的。通常都不会示人。可以说谁掌握了完整的笔记,谁就有可能继承学派的衣钵,师长故去,就可以凭着一份笔记成为这个学派的掌门人。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整理《论语》,就因为子张等人掌握的笔记比较全,就让子张的门人更多,子张的学术也影响更大。 记笔记,写下自己所学,然后这些笔记的木简就会被珍重的保存好,即便是周游天下,也要专门有一辆车装载这些笔记,让笔记跟随自己,一路周游。甚至谁携带的木简更多,在诸侯国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被认为是学术深厚的智者。 现在,用纸张书写,自己一生所学差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能装下。而如果印刷出来,全天下有上百人能以此学习自己的学问,学术传承就能更加广播天下。 庄子曾经称赞施惠的学问,说他学富五车,公孙尼子在齐国求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同学们讨论学富五车能是怎样的渊博,有人计算说,五车之学,大概在两百万字上下。老子的《道德经》只有5000字,《论语》也只有字多一点。五车之学看起来确实也是非常宏大浩繁的藏书。而限于简书本身的贵重,即便是有志于学者,无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五车的文卷,更不用说拥有五车的收藏。 可现在,书写一页纸,是如此轻松。这样一叠百页纸张,就能容纳十万文字,五车的学问,就可以轻易装到一个小包袱里,随身携带,走遍天下。 更不用说如果通过印刷……油印刻板印刷固然是比书写要慢一些,但是印刷却很快,就算如张诚所说,一份蜡纸只能印制200页纸,那也是了不起的效率。全天下有能力书写和阅读的人,最多也不过数千人。这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能让全天下的人能够有五车的学问收藏。 当然,纸张保存起来可能不如木简耐久,潮湿以后纸张可能会损坏,但这又如何。书卷从来都是被人妥善对待、珍而重之的,只要保管妥善,这些纸张一样可以留存很久…… 更何况,如果全天下有100册这样的纸质图书,就不会因为一场祸乱、一次战争,就导致一门学术消亡。 公孙尼子无法拒绝这份礼品,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回报张诚这份馈赠,想了想,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公孙尼子展开那张得自师长的琴,据说这张琴曾经为孔子所有,这张琴曾经见证了孔子在曲阜讲学的无数岁月,子路、子贡这些人,就曾经听着这张琴的乐声,学习儒学,学习诗经,学习礼仪吧?今天,公孙尼子觉得自己应该将得自孔子的音乐,完全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就算这个孩子对儒学没有太大的兴趣,也应该让他知道儒学是多么美妙。 从关雎弹起,公孙尼子手指拨弄琴弦,一边高声唱颂着那些优美的诗句。 这是只给张诚一个人听的演唱会。 张诚对音乐并不在行。或者说,张诚对春秋以降的音乐并不在行。在后世,张诚听到过的音乐可多了,从咿咿呀呀的戏曲,到摇滚rap,音乐产业规模巨大,音乐风格种类浩繁。对张诚来说,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显得单调简单。 但是这一次听公孙尼子的演奏,又和以前都有不同。虽然都是同一张琴上的乐声,但是这次从音乐中,张诚分明听到了一种喜悦。这是公孙尼子内心的喜悦。乐声和歌声中甚至都不能说是喜悦,而是狂喜了。张诚一时也被这乐声、这情绪所感染。 “这个公孙尼子还是有些东西的……”张诚想着。 关雎,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一个青年人看上了河边一个大屁股妞的诗歌。好吧,张诚格调并不怎么高,他当然知道关雎讲的是人间纯洁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自己印象最深的就只是“窈窕淑女”这个词。身材丰满曲线毕露的那个女子哦,到底有多美? 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思春的年龄呢?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是什么样子的呢?秦朝的女子,要说在知识和文化上配得上自己的,大概没有。但是品行纯良的女子,哪个时代都不少,品行又好,身材又好,相貌又好的女子,才是自己择偶的标准吧? 公孙尼子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一肚子龌龊的胡思乱想,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了。今天开心、高兴、要歌唱! 唱到后来,公孙尼子的嗓子都哑了,因为拨弄琴弦,公孙尼子的指尖也流出血来,张诚这才发现不对劲儿,连声说“珍重,先生,珍重,就这样吧!”才止住了公孙尼子癫狂一般的弹唱。 这儒生发作起来,也挺吓人的。 第70章 从子弟校到工程部 印刷术在咸阳和上郡,都被有心人看重,但是这些有心人中并不包括蒙恬。 蒙恬对油印机一点都不感兴趣,觉得这是奇技淫巧,没啥实际作用,但是对纸张却很满意。这么大幅的纸张,又是如此便宜,用来绘制地图和军阵图最好不过了,自己发明的蒙恬笔在这种纸上写字,也格外漂亮,墨是黑的,纸是白的,写出来的字清楚得简直耀眼。更重要的是,这种纸张轻便,各种文牍如果用纸张来书写,整个大军的文件就可以随身携带,再不用木简那般笨重。 军人对一切轻便的东西都有天然的好感。 “这个纸,每个月给我送100张过来。”蒙恬对张诚说。 小意思。张诚连钱都不想收。 几个月的军中训练下来,张诚身体健壮了许多。能够写字以后,张诚经常帮着蒙恬整理案卷文牍,对军队的日常管理也已经可以算是熟悉。作为侍从能够近距离观摩蒙恬如何做决策、如何下命令,近身学习所得,远远胜过通过书本获得的知识。 接触久了,张诚对蒙恬还是很佩服的。统管三十万军队,监管地方民事、军事和修筑长城的事务,千头万绪,蒙恬却可以从容指挥。这种能力就已经是人间顶级的水平。别的不说,在企业里,能管理上千人的领导者,就已经非同一般了,而能管理三十万人!这个水平,张诚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蒙恬处理事务条理清楚,决策命令清晰直接,绝不拖泥带水,这正是一位杰出军事家的特质。三十万人的军队,在蒙恬眼中,真正重要的其实也就是几个人、几件事,管好几个人、管好几件事,剩下的就靠秦国复杂严谨的法律体系和军队律令体系自动运转。蒙恬只在最关键的几处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支军队运转自如,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也能让这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统一天下后,秦王政自封为始皇帝。除了建筑长城、修筑陵寝、修建阿房宫之外,又计划了巡游天下,扩建直道。从九原到甘泉宫的直道修筑任务,又落在了蒙恬身上。 这一条直道长达1800里,宽度平均在10丈以上,最宽的地方达到20丈。这条直道的修建,是长城之后的又一个巨大工程,在这项工程进行中,张诚被委派进行土木计算和后勤计算的管理。 蒙恬的说法是:“柱下史张苍认为你精通数算之学,足堪重用,那就是你了!” 土木工程并非张诚所长,但是如果只负责工程计算和物资调度,张诚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得到蒙恬许可后,张诚带了自己张村子弟小学的全部学生,一起进驻了直道工程指挥部。 这一群孩子进入指挥部的营帐,所有人都惊呆了。觉得大将军胡闹,弄一群孩子在工地上不是添乱吗?但是当张诚安排岗位工作,规划物资调度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员对这个少年又刮目相看。而当张村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按照张诚的调派,一一接受物资管理工作,进行各种工程计算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吏,对这班孩子都钦佩不已。 专业、严谨! 庞大的直道工程,被张诚分配成为若干工程段,每个工程段安排若干工匠、军士、劳役,每个工程段确定了施工的标准,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进入各个工程段,参与工程测量、工作量计算工作。在专业工匠的帮助下,孩子们绘制了清晰明确的施工段图纸,工程作业面剖面图纸,根据图纸和测量数据,重新核定了工程量,制定了工作计划。工程量的核定精准清晰,子弟小学在学校里学习的数学、几何学知识,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应用,一些过去并不理解的抽象图表和运算公式,在工程上得到了最真实的体验。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是对知识的深化。而对于工程部来说,这些孩子的加入,将工程管理数字化、数据化,让各个工段、各个部门的协调更加顺畅。 张苍和欧冶子渊都亲自来到工程现场视察,作为帝国最重要、规模最大的工程,张苍这样负责财赋计算的官员对项目进行视察和协调是应有之义。而作为寺工技术总管,欧冶子渊的匠师团队,负责对这项工程提供技术支撑。 张苍和欧冶子渊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童赞赏有加。他们第一次看到,数算之学是怎样在上郡这个边僻之地发扬光大,张诚一人之力,教化如此之多优秀的少年。而当这些少年知道欧冶子渊就是欧氏几何的作者、张苍就是九章算术的作者的时候,他们看这两个人的目光,和看其它官员的目光就明显不同,只要有空闲,他们就会围在这两人身边不断提问题,对知识的渴望,几乎要把两位大佬淹没。 直道工程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工程量的计算,也涉及到大量的工具使用、涉及到对人员的管理,张村小学的孩子们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人员管理和行政管理,但是作为团队的一员,亲身在这样的团队中经历这些,对社会的了解、对管理的了解也更加丰富。很多孩子因为这项工程,第一次了解到张村之外的世界,也第一次了解到如此之大的国家,是如何运作的。 在工程工具的使用方面,张村的金属制作能力再次做出了贡献。每一个工程段都设置了高炉,日夜炼铁,为工程现场制造各种工具。通过焦炭灼炼岩石和冷水降温的方法,开山破石。焦炭和石油在这个过程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高炉设计和建造、焦炭制作、石油开采和运输这些工作,都有子弟小学的学员参与。 不仅仅是男孩,女孩们也头戴着柳编安全头盔,奔走在工地现场。这些少男少女,在工程现场有另外的头衔,叫做技术员和工程师。 张诚给自己的头衔是项目部的总工程师。 所有技术员、工程师和总工程师,在项目部和工程段,都得到了极大的尊重。项目运营不久,蒙恬带着随从对直道所有工程段做了一次巡视,巡视结束后,蒙恬对随行的官员们说——工程数算和技术方面的事,全都听张诚和这些工程师的。 而在秦直道修建过程中,张诚的教学并没有停止,这次张村子弟小学采取了远程教学的形式,结合工程上出现的具体问题,张诚随手编辑教材和试卷,通过驿传送到每一个学生手中,学员们日间负责工程,夜间挑灯学习,定期将自己的习题通过驿传送到张诚手中。 说起来,张村子弟小学的科目相当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几何、机械这几科。这个时代不需要学习外语,孩子们因此能在非常窄的领域快速深入学习。子弟小学也没有设置体育、美术、音乐学科。一来张诚不认为自己有音乐美术教学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些农家子日常运动量足够大,也不需要额外的体育教学。有限的几年时间,理论结合实践,这些孩子成长速度飞快。张诚评估,用三四年的时间,这些孩子在知识水平上,在这几科,大多可以达到初中的水平。 第71章 焚书坑儒事件的另一种真相 最初规划的项目工段,多多少少都有理想化的问题,由于地质结构不同、施工难度不同,每个工段的进度也不同。工程进展到一定时间,就需要对工程计划进行新的调整,人员、方案、计划都需要重订。这个时候,张村子弟小学的工程师们就汇聚到工程项目部,面向总工程师进行汇报和商讨工程调整的方案。这些讨论,稚气未脱的孩子们表现的极其沉稳成熟。根据自己工程段的实际情况,条理清晰的汇报工程情况、问题疑难和计划方案。这些方案在会议上全面讨论,孩子们在讨论的时候也经常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争辩和质证。 看着这些孩子如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一样认真讨论的样子,张诚有一种成就感。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成就。相比之下,财富根本算不得什么,权势也算不得什么。这些孩子短短几年的学习就有如此的成长,随着知识的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未来他们到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 张诚制定了工程师轮调制度。 从工程管理角度,工程师轮调并没有什么意义。让工程师坚守在自己熟悉的标段工作,能确保工程最有效的进行,但是从成长角度,工程师轮调能帮助这些孩子接触到更多的问题、掌握更多的知识,帮助他们更快的成长起来。 对张诚的命令,孩子们并不理解,但是都绝对服从。因为在工程标段上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们发现,也许在整个大秦,都没有如同张诚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如果张诚认为工程师需要轮调,那么轮调就一定是对的。 事实上,工程师轮调还是出了很多乱子。走入不同的工程标段之后,计划和进度都要重新适应,工作方法和交流方式都要重新适应。好在整个直道工程的标准和沟通方式,都是由张诚和这些孩子建立起来的,在轮调交接的过程中,彼此也尽可能细致的交流了注意事项,一些小小的混乱,也因此得到了解决。而不同工程师轮调到新的项目段,也让整个项目的各级官员和工匠,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项目中期,张诚在上郡召开了一次项目进展情况说明会,每个工程师代表自己的项目段,面对工程部的负责人、张诚和蒙恬,汇报了项目进展的情况和后续的计划。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大卷大卷的图纸图表,在讲台上讲解自己项目段的情况。从规划方案,到工程标准,到具体技术方案,到进度情况,一直到后续的计划,都做了详细的解释。图表包括数字、数据、地图、道路剖面图不一而足。这种工程汇报方式,即便亲自主持过长城修造的蒙恬也前所未见,即便是负责天下财计的张苍也不曾见过,即便是负责寺工全面技术管理的欧冶子渊也不曾见过。每一个人汇报完成,全场都响起如雷的掌声。所有官员对这些少年都赞佩不已。而张诚并没有对这些汇报吹毛求疵。所有这些汇报,体现了这些孩子的成绩和能力,除非有严重的数算错误,张诚要求他们进行验算和重新核对,张诚对所有的这些汇报也给予了高度表扬。 “我说过,你是后勤方面的天才。”蒙恬在台下对张诚说,“现在我的看法有所改变。” “哦?” “这些人都是天才。”蒙恬肯定的说。“而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将军谬赞了!” “我都有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心思了。” “那是他们的荣幸。” “你不反对?” “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想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念头,好多人都有。汇报会后,很多人去找这些少年私下谈。但是少年们都表示,自己在张村子弟小学的课业还没有完成,还想在张诚校长身边多学一些时日。 “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以后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也许以后我就要从事工程方面的工作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是这些孩子。”蒙恬说。语气多少有些落寞的味道。 “没有战争吗?”张诚暗想,“这话说的太早了,以后的战争多着哩,只是大将军你未必能看到呢……” “工程结束以后,我派这些孩子到军中,和大将军学习阵战之术。”张诚回答。 工程还没有结束,一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天下。 强秦一统六国。这天下要如何管理,成为朝廷上讨论的焦点,先例是周天子分封诸侯,将天下分成上百个封国,由公侯各自管理地方。这个方案很有吸引力。如果分封列国,那么无论是秦王的子孙,还是功勋彪炳的将军,乃至地位崇高的大臣,都有机会成为新的侯王。甚至六国世系也有机会重新获得封地——周灭商以后,仍然为商朝后裔保留了宋国作为封国,不薄待前朝,也是均衡天下力量的一种方法。给前朝贵胄以礼遇,能最大限度降低敌意,避免地方对新王朝的抵触。分封天下的方案暗中得到了军方势力和一些大臣的支持,由博士淳于越上书陛下,希望按照周制,重新分封天下,让动荡的天下早日恢复和平。 但是嬴政说——如果保留六国的封国,那我这些年的仗不是白打了? 通过宫中内侍听到嬴政这句话,知道嬴政心意的丞相李斯,静思数日,终于上书《天下郡国疏》,力陈周分封天下,导致八百年诸国纷争,天下动荡由此引起,欲天下安宁,王朝万世一系,最好的办法乃是政由天子,官吏亦出自天子,也就是仿照秦国多年行使有效的郡县制,放大到整个天下,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郡守均由天子委任,可以轮调升迁贬谪,但不可世袭。 此论一出,朝议纷纷。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者多是秦国青年官吏,因为自己资历浅薄,但是年富力强,如果采取郡县制,则自己有机会出任郡守县令,掌管一方。但是老臣勋臣对郡县制不以为意,拿出来的理由是过去秦国偏居一隅,郡县管理有效。但天下之大,从东海到西岭,从北漠到南海,设立郡县,快马送报,朝廷政令也需要月余才能抵达边僻之地,地方有事,又需月余朝廷才能知晓,一往一来,信息交通甚至要一个季度,当地情况可能早已发生变化,郡县制不适合对远方国度的管理和治理。 在这种争论中,丞相李斯再次上书,说六国灭亡,天下初定,各国仍使用旧有六国史书教育当地,不能归心。丞相李斯要求天下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籍,限期收缴民间私藏的《诗》、《书》等书籍并烧毁,禁止私学,想学法令的人要以官吏为师。身处争论中心的嬴政允诺了李斯所请,于是在咸阳举行了一次焚书,将在咸阳市井搜罗的诗、书和六国史书,堆聚在广场上,一把火烧掉。据说熊熊烈焰高入云霄,所有人为此震撼,以诗书为生的儒生嚎啕哭嚎,连身在阿房宫的陛下都能听到。 焚书之后,关于郡县制和分封制的讨论一时沉寂,郡国论占了上风,朝廷开始规划郡县区划,筹备外派郡县的官员。秦国的世家、勋臣、高官们将注意力放在如何通过郡县制度划分政治权利实力范畴的紧张斗争中。市井争论也少了很多。 但是过不多久,方士卢生、侯生等替陛下求仙失败后,携带求仙用的巨资出逃。负责追缉调查的官员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发现卢生、侯生平日有私下谈论秦始皇的为人、执政以及求仙等各个方面不满之词,陛下看到案卷后大怒,下令在京城搜查审讯,抓获方士460人并全部活埋,这次处死的多数是招摇撞骗的方士,但是其中也混杂了若干腹诽陛下的儒生。这一事件便被传言陛下有灭儒之心。引发天下儒生恐惧,很多儒生纷纷改换了冠服,伪作其它门派的门人。 公子扶苏担忧民间对朝中政令的反对,忧虑儒者与大秦离心,于是上书劝诫陛下以宽为政,灭国之后不必灭史,更不能妄杀天下儒生,陛下震怒,贬扶苏回上郡监督蒙恬大军和直道工程。 这一系列事件,史称焚书坑儒事件。后世历史学者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不可宽恕辩白的暴行,焚书坑儒也是秦国灭亡的诱因。 在工程部,张诚看到了被陛下下放到上郡的公子扶苏。 被贬谪的扶苏,并没有一般人猜测的悲苦落魄,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又好像是回到了第二故乡。毕竟,这些年,除了在咸阳,扶苏度过最久的地方就是上郡。这里的山川风貌,民俗物产,乃至这里的人,有很多都是扶苏熟悉的。 但是站在直道工程部的门口,扶苏还是觉得有一点陌生。 第72章 赵杏儿和盐汽水 和当初修长城的工地现场尘土扬天,现场乱糟糟的情形不同,直道工地现场秩序井然。不同工程队、工程组井然有序的在作业面配合工作。伐木、掘进、夯土、铺路、制作工具、维修工具、乃至生火造饭的小组都按部就班的操作。这种场面,甚至有了一种军阵之中的气味。 “这种管理,我们称之为统筹之法,”面对扶苏的疑问,张诚简单介绍这里的工程管理理论。“很多工作都基于前一项工作的基础进行,但是工程浩大,既不能所有人都去从事前置工作、也不能大家停下来等待前项工作完成,这都会造成浪费。因此我们计算了各个工序所需要的时间和前后次序,按照总时间总人力最优解的方案,合理分配分组,协同工作。这样原来可能需要三个月的工作,可以缩短在两个月内完成,同时工程质量只会提高不会降低。这种统筹之法我已经教授了门下弟子,此刻在所有的工程段都按照这个原则在进行。直道工程虽大,但是能在陛下要求的时限内完成,甚至能够提前。” “我看你对人员的管理,符合军伍之道,甚至能看到蒙恬将军的影子,这些年你在蒙恬将军身边学习的不错啊!”扶苏赞叹。扶苏对张诚在学术领域的发展并不了解,只以为所有这一切来自对军伍管理的领悟。 “蒙恬将军教我良多。”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毕竟在工程的人员管理方面,很多制度就沿袭自秦军制度。而工程部大部分基层管理者原来就是军队中的低阶军官。“我已经派人送信给蒙恬将军,估计蒙恬将军下午就会到达这里迎接公子,还请公子在我们工程部休息一下。” 扶苏这时注意到张诚的属员中,居然还有一位女子装扮的人,无论是部队还是工地,出现女子都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于是指着问——“这位是?” 女子微福施礼“见过公子。” 张诚则介绍说:“这是我的工作助理,叫赵杏儿。帮助我处理很多日常事务,能力很强,经报大将军许可,准许在我营中帮助我处理文牍。” 扶苏了然。 以女子为副手和助理,这种事全大秦都没有。但是女子执掌权力也并非不可接受,自己的奶奶、太奶奶、太祖奶奶都曾经执掌权柄……不过当然,这些奶奶们有时候也会捞过界,所以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看张诚和这个女子两个人的神情,两人也许不只是工作关系那么简单,至少,这女子看张诚的目光中就有仰慕之情,这种目光在看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至少,在面对自己这个陛下长子的时候,这女子的态度只是如寻常下官见到上级的礼貌和平淡。 赵杏儿是张村子弟小学的4位班长之一,几年以来,赵杏儿代替张诚进行班级教学,又在直道工程前期,奔走在工程段管理一方,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般这个年龄女孩的腼腆和羞怯,而是和所有工程师一样,日常行事大气,在跟工程队官员、匠人交流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在一众张村子弟小学的同学中,赵杏儿以班长的身份和极高的成绩,受到同学的尊重,同学们见到赵杏儿一律行礼称班长或者师姐。只有在张诚身边,赵杏儿会收敛起泼辣性情,发挥出女性细腻的一面,任劳任怨帮助张诚处理各种图纸、文件,安排日常事务和行程,甚至在生活上也颇多照料,甚至张诚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多数也都是赵杏儿亲手洗的。 张诚怎么看? 张诚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心理上是早已成熟,生理上是刚刚迈向成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龄。但是对身边事、感情上的事,张诚并没有什么打算,一直以来他的看法都是,来到这个时代,不指望找到一个心灵伴侣了,那就随便是个什么女人都可以吧。对年龄相仿的赵杏儿,张诚是欣赏的,但是也仅限于欣赏,由于心理年龄相差很大,张诚还没有对赵杏儿作为女性的意识,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把她当做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看待。毕竟,她也才只有十五岁而已嘛。 赵杏儿的哥哥赵三球,就是那个发明了蜂巢六边形蜂巢础工艺的人。现在在北面的一个工程段负责全面技术工作。上郡这面的民俗,男孩往往以球为名,三球指的是家中第三个男孩。这个球,细说起来不雅。但是一个村子里就有好多三球四球,人人都这么叫着,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蒙恬是下午到达工程部的,按照君臣之礼参拜了扶苏——虽然扶苏并不具有太子的身份,但是一来他是王子,二来他是秦王派到上郡来监军的,代表了秦王。所以虽然两人旧识,又关系亲厚,但是此刻仍然是要以对君王的礼仪参拜。 蒙恬是工程总负责人,蒙恬来了,自然就是工程部的主人。所以晚宴是扶苏坐在主位、蒙恬坐在主陪,张诚的位次还要靠后一些,而赵杏儿作为张诚的副手和助理,紧挨张诚落座。 宴会是丰盛的。为扶苏接风的宴会,自然要丰盛而合乎其身份,不过在这样的项目部,是不会为扶苏准备七鼎的排场,也没有钟鼓相和。羊肉、鸡的各种菜肴一样一样的端上来。工程部没有咸阳扶苏府那样的漆器作为餐具的气派,也没有这样那样的青铜礼器。张诚很早就禁止在自己家里使用青铜餐具和厨具了,在没有钢铁的时候宁可使用陶鼎烹煮,到了有钢铁以后,高炉出来的第一炉铁水,就被张诚制作出一口大铁锅,铁锅冷却后,张诚一路举着这个锅就放进了自家的灶台,从那以后,张村就流行起用铁锅烹饪的习惯。 和传统秦国菜肴以烹煮为主不同,这次宴会上的菜肴,兼有炖煮和烹炒。菜色也足够精致。新奇的菜肴让扶苏这个习惯奢侈生活的人都赞叹不已,看到有侍从向酒杯中倾倒透明液体的时候,扶苏还是问了一下:“我们勤于王事,就不要在这里饮酒了吧?” 蒙恬却一大杯灌了下去:“这不是酒,是工程部上的特产,叫什么汽水,不会醉,这是好东西。就只有在工程部才能喝到啊!” 蒙恬看着陶杯里的液体,这液体清澈,一层层气泡从底部泛起,摸了摸杯壁,还是冰冷的。喝一口,气泡在口中爆裂开来,在口腔里回荡。这汽水甘甜,略带一丝酸涩,还有浓郁的草木香气。 “这是何物?” “其实很简单,这是炼铁所产生的一种气体,冷却后注入水中,就形成了汽水。水是提前烧开冷却的,浸泡了薄荷叶,调和了蜂蜜。加上气泡,就有这种效果了。汽水开胃解暑,我们制作完成装在铁瓶中,垂落在井中冷却,要喝的时候才从井中提出来,就是这样。”张诚微笑着介绍汽水的制作方法。 高炉炼铁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些气体用冷凝法收集起来,就可以生产汽水了。汽水是张诚喜欢的饮料,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一种让张诚有奢侈感的东西。相比汽水,所谓钟鸣鼎食都弱爆了。只是可惜,二氧化碳只是钢铁生产的一个副产品,产量极为有限。就算是张诚,也只有身在高炉附近工作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些。 盐汽水是具有工程部特色的待客之物,每次工程部召集项目段开会的时候,那些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就各个捧着一大杯汽水牛饮,赵三球那样的夯货甚至举着几斤重的铁瓶对嘴喝,毫无风度。 “等走的时候,给我装上四瓶来!”蒙恬挥手,早有侍从拿出四个秦军行军所用的青铜蒜头瓶。“你那个铁瓶,有铁腥味,用这个给我重装!别跟我说什么青铜有毒之类的屁话,老子是大头兵出身,活着干、死了算,没那么多讲究!” 张诚笑着点点头,赵杏儿接过四个能装10斤水的青铜壶,笑着走出帐外。 看着赵杏儿的背影走出帐外,蒙恬笑了笑,“赵杏儿这姑娘不错,看这身高也有七尺了,也可以嫁人了,话说张诚你也有七尺五寸的身高了,可以娶婆姨了,要不然你就把赵杏儿给娶了吧?” “我可还没行成丁礼呢。”张诚笑了笑,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起娶赵杏儿的可行性了。 “我看是个好事儿,要是定亲,我给你主持婚礼!”扶苏笑着说。“大丈夫娶妻生子要趁早。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张诚你可以算是已经立业了,趁早成家吧。早成家早生娃,繁衍子孙继承你万金家财,给你张家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儿。话说我今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子子婴也都七岁了!张诚你得抓紧啊!” “公子龙精虎猛,小人哪能相比。”张诚微笑着说,心中却如有雷声炸开。子婴是扶苏的儿子吗?子婴这个名字,张诚是知道的,胡亥死后,子婴就继位成了皇帝,最后咸阳城破,子婴献城,再后来子婴被项羽所杀,这些事儿张诚约略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子婴是扶苏的儿子,那么说胡亥继位后,并没有对扶苏的子女斩尽杀绝吗? 第73章 宠辱不惊的扶苏 酒宴散去,扶苏、蒙恬和张诚在张诚的办公室闲叙。看着张诚办公室满墙的图纸,几案上堆叠的文卷,墙边木架上堆放的书册,扶苏随手翻看,赞叹道:“张诚你不错,看到这些我就相信这个直道工程按时完工绝无问题。当初父王要修建直道,还有很多人反对,有人说工程浩繁,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更不知道何时才能修成,即便修成也要劳民伤财。今天看了你这里,我才知道,朝中诸公认为不可能的工程,在有心做事的人眼中,并非如登天一般艰难。” “难还是很难的,臣下修筑长城,虽然号称千里,但大多数工作也不过是把列国旧有的长城连接起来,就已经耗费无数了。直道1800里,却是要完全重新修筑,工程之大,还胜过长城。好在张诚主持其事,用了无数心力,管理的更是井井有条,这才能让工程进度提高,而所费又有限。即使这样,若不是因为上郡这里使用了咸阳传来的新农具,让粮产数倍增加,也支撑不了工程所需。这都多亏当年公子你派来治粟内史和寺工的匠师来普及农具,更特许上郡自行炼铁,才有今天上郡的发展。”蒙恬说。 “说到粮食,工程这么大,上郡的粮食可还能支应得开?民间不会因为修直道而陷入饥馑吧?” “公子仁爱!”张诚赞一声。都说秦法苛刻,但是扶苏这样贵为皇子,面对陛下亲自推动的工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工程会不会影响当地的民生,扶苏内心确实有一分温柔宽厚。 “这倒不是问题。上郡土地广袤,粮产丰富,现在上郡农家都有三年存粮,而上郡官仓,足够九年之用。修筑直道的,主要还是驻军和咸阳发来的罪徒。三十万驻军,干不干活也要吃那么多粮食,至于罪徒,也不过是三万人之多,这点人消耗的粮食,上郡还供应得起。”说到粮食供应,蒙恬就精熟了。 “父王派我来,说是监军,其实蒙家世代为秦国立功,蒙恬将军又是精通军伍,大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派我来不过就是让我在这面帮助蒙将军,看看地方上有什么难处,以我的身份方便下情上达,帮助蒙将军排忧解惑而已。”扶苏先挑破了自己的身份,话说开了,至少要说的漂亮,就能避免以后相处的龃龉。 “这是自然,不过臣下在上郡听说,公子是谏言惹怒陛下……” “陛下的胸襟可比苍天大海,哪里是听不得谏言的人呢……”扶苏摆摆手,“在朝议纷争的风口浪尖,我那个上书让父皇意外是有的,但也说不上恼怒。只不过怕我卷入朝臣的争议中,这才打发我到上郡来,远离纷争。你知道,我母家是楚人,若说是恢复封国,父王也会担心我母家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让我到上郡来,也就远离了这些人这些事儿。也是好的。”扶苏对这事儿已经想的通透。 “另外,我来之前,父皇已经上尊号为皇帝,现在称为始皇帝了。我父皇一统天下,功绩可比三皇五帝,皇帝称号名至实归。父皇说,皇帝称号自陛下始,后继之人可以继位称二世皇帝,此后三世四世乃至万世,无穷已。” 所以从今年起,那个男人就是始皇帝了吗?张诚想着,不过这事儿倒也没什么,这都是早就写在历史书里的事情了。只是始皇帝不会想到自己的皇朝二世而终,所谓万世王朝,最后成为一个笑话。 诚如扶苏所说,被派到上郡,是一种保护。但是在秦始皇晚年,扶苏远离咸阳,也未尝不是暗藏着危险,当始皇帝临终的时候,扶苏不在身边,就失去了皇朝继承最有利的机会,小人上下其手,最后难免会带来一场悲剧。如果这悲剧只在扶苏身上,还是小事,问题是这几个小人并不具备掌握皇朝管理天下的能力,这就让接下来的历史发展从几个人的悲剧,变成了整个天下的悲剧。 看到这个宠辱不惊,心思通达的扶苏,想到咸阳那个胖子少年胡亥,和胡亥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赵高,还有那个心胸狭隘的李斯,张诚觉得,历史的走向不该这样。 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啊!自己能做什么?揭竿而起吗?参与到天下纷争之中吗?哪有那样的好事?就算自己能揭竿而起,哪怕在秦末的战乱中立足,最后或者归楚、或者归汉,可看一看那些异姓王,又哪有一个好下场的? 更何况,自己最初的计划,是在秦末的战乱中,利用国家崩坏,管理真空的空白期,在上郡猥琐发展,奠定工业和技术的基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这猥琐发展之前厚积薄发的准备期而已。 蒸汽机的图纸就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柜子里,第一个车床的设计图纸也在那里。第一个内燃机不仅仅完成了图纸,甚至已经制作好了一个蜡模,只要自己想要,分分钟就可以用灰口铸铁浇筑出一台内燃机,加上各种曲轴、齿轮,就能带动各种机械。只要给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内燃机蒸汽机就能在上郡使用,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混到秦末的战争中,这是最蠢的一个选择。 但是眼前的扶苏,其实是个好人,蒙恬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虽然他曾经抽过自己20皮鞭,但是蒙恬为人正直,精通军事,无论如何并没有取死之道。 他们就要死在李斯赵高这两个小人手中吗? 张诚严肃的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在不透露未来历史走向的前提之下,能不能给这两个人一点暗示,或者帮这两个人躲过一场灾祸呢? “说到朝廷纷争,其实这几年朝中重臣死掉的也不少。”扶苏说了一句。 “是啊,我在上郡这面收到邸报,经常能看到有大臣无故死的消息。还觉得这几年怎么这么多人无故死。” “说来这事儿还和张诚有关呢。”扶苏说。 “我?”张诚惊讶。“公子你别瞎说,我一个少年,远在上郡,和咸阳的大佬们死亡有啥关系。” “碳气。”扶苏吐出两个字。 “碳气?”蒙恬和张诚都喃喃的念叨这两个字。 “据说医官研究,说碳气中毒死亡快,而且是毫无痛苦。所以畏罪的臣下,常常以碳气自杀,能没有痛苦留一个全尸,而对一些有罪的权贵,陛下不忍显剹(公开处刑),也会派内官送炭盆上门……还别说,确实比鸩毒更少痛苦。很多人都是面带笑容脸泛桃花宛如生前……” 妈的,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会面色桃红。死就是死,还有什么好死不成? “这倒也是,我曾经用死囚和匈奴俘虏试过,碳气中毒,只消五分之一刻就会昏迷不醒,半刻钟就会毒发死亡。”蒙恬摸着下巴。 我擦,你特么还真的拿活人尝试过!你个屠夫! 第74章 张村产业版图 扶苏到来,对上郡的军事民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扶苏抽空还专门去张村视察,看到张村户户都是砖瓦房,百姓各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扶苏对这里的富裕很是满意。 参观张村子弟小学的时候,这学堂已经换了一批学童,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和孩童们的读本,扶苏有一点恍惚。“这文字?” “这是乡间的俗字。乡民无知,学习小篆太吃力了,所以我们这里用俗字教学,重要的是讲讲道理。” “这字倒是和隶人们的字有几分相似。”扶苏淡淡的说。 秦国标准文字是小篆。但是标准的小篆多数还是刻印在石碑、铜器上。越是下级的简书,就越是接近隶书,底层的文牍是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字体。已经有了隶书的雏形。而张村小学这面使用的文字,却是简化后的楷书。说像是有那么几分像,但是如果细细追究,在这个时代会被认为是缺胳膊少腿的错别字。但是文字云者,还是为了把口语放到书面上,能读出来就行。 新版的俗字千字文都有拼音标注。现在小学的教学,入学后先学拼音,然后拼音识字,这样的效率更高一些。孩子们懂得了拼音,学会笔顺,就可以拿着一本千字文照着阅读认字,也给这一茬的班长们少了很多辛苦。 对俗字课本,扶苏未置可否。对于扶苏这样受过系统教育的王子来说,使用俗字很是粗陋。但是这只是上郡的一个乡村,这些孩子未来都只是村民,男丁长大后最多也就是进入军队做一个列兵,识不识字本来也不重要,爱怎怎地吧,倒是算术,扶苏亲自考问,发现一年级的幼童都能轻易心算口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是大为惊讶的。 张村的生活富足、秩序井然。如今张村的规模也比前些年的时候扩大了好多。连村墙都从最初的木栅栏,更换为高大的红砖墙,在塬上连绵起伏的砖墙,看起来都有了一丝城池的味道。砖墙上砌了观察孔,长枪也可以从这些观察孔刺出,防御能力是挺强的。 说到长枪,在砖墙中间或有一些小亭子,亭中就有成捆的长枪,如果有战事,这些长枪就近就会分发到每一个男丁手里,然后集体藏在墙后,悄悄刺杀来犯之敌。这些枪的枪尾还都插了一根横木棒,扶苏看着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武器?这么根横棒并不方便使用啊。蒙恬却冷笑了一声:“这都是狡猾的村夫伎俩!” 说着,蒙恬抽出一杆枪,从了望孔刺出去,横杆卡住在了望孔处。“这样用,就不用担心枪被外敌夺去了。小聪明而已。” “然而有效啊!毕竟村民不能和百战雄兵相比,只求自保,能想出这种办法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张诚在旁边陪着笑,其实这些设计都是在村里民团实兵演习的时候,发现刺枪会被敌人夺走反刺,才想出来的笨办法。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笨办法有效,就是一个好办法。 “越来越有墨家子弟的猥琐味道了。”扶苏淡淡的说。 墨家非攻,所以设计了很多攻城防守的器械。说墨家猥琐,只是和秦军大开大合的风格相对比而言。实际上,秦军在攻城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遇到墨家子弟。有墨家守城,就总会拖延时间增大伤亡,但是攻破墨家守城后,秦军的报复也是很残暴的,因此也传出墨家守城,秦必屠之的口号,让战国末年,墨家参与守城的时候,首先就面临守城方官员和百姓的抵制。 这也是秦人刻意造成的印象,是一种阳谋。 再次登临村中的了望塔上,俯视四野,田野一片葱绿。远处河滩旁也设立了工坊,山坡上有工匠在伐木,斧头和双人锯推拉,一棵巨树不消片刻就被砍伐下来。然后巨木顺着山坡滚动到山脚,在现场就被剥掉树皮,再拖到河这岸的木料厂,一层层叠放整齐。 “那些树要露天放置一年以上时间,让它内部干透,才好使用。树皮就直接送到河边的浸泡池,浸泡软烂后,可以用来造纸。” “木材放在那里,要是外敌来侵,岂不是可以用作工程器械?”扶苏道。 “那就只好放一只火箭,烧掉了事了。”张诚撇撇嘴。木材放在村外,确实有这种风险,但是和村里的人反复商量规划,也只能如此,主要是巨木沉重,搬运不易。就只好在村外就近处堆放,在木材厂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工坊,可以把巨木裁切成为各种尺寸,再运输才方便一些。当然,如果有机械,有蒸汽驱动的锯木机床,处理起木材来就更方便了。 看张诚这样说,扶苏也就没话了,从塔楼走下来,扶苏习惯性的去拨弄楼下的一个悬吊的青铜筒子,一推之下,响起清脆的钟声。 “是铜钟?”扶苏问。 “啊,只是一个示警的东西,不在礼制范畴之内,不违制的。”张诚赶忙解释。这个铜钟做成筒状,就是为了和礼制的钟鼎区分开。 钟声响了,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家中走出来,往塔楼这面看,几个青年还兴奋的取了长枪往这面跑。 “无碍的,无碍的,是公子扶苏来检查我们村的防备情况!”张诚大喊,又觉得这一幕似曾见过。 接下来扶苏依次参观了铁厂、蜂房、车辆厂、泥叫儿作坊和手套作坊。 泥叫儿作坊的生意大不如前,随着市场趋于饱和,销量也少了很多。虽然还能维持运营,但是张诚估计早晚会有一天这个小玩具不再具有什么竞争力。玩具这个领域还是挺有趣的,市场大、利润也不低,制作通常又简单,如果不做泥叫儿了,用什么代替品继续支撑大秦玩具市场呢?张诚一时想不出来。风车?竹管人?竹蜻蜓?张诚都认真的想过,但是想来想去,这些玩具都存在着不能模具化、不能流水化、容易仿制的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了。 现在村里的女人们,主要的收入还是缝制皮手套;村里的男丁主要的收入是制作车辆。至于村里的孩子,很多孩子靠着侍弄蜂箱,赚到自己的零花钱。养殖蜜蜂确实有一定风险,但是上一代的毛孩子们已经探索过了,传流下来一套完善的操作工艺给弟弟妹妹们,这些弟妹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张村的蜂箱现在已经超过一千个了。这些蜂箱一年能提供5万升蜂蜜,单靠这笔钱,张村就永远是整个秦国北方最富裕的村庄,而许氏商行靠着蜂蜜这一项,也成为整个大秦最有名的商行之一。 虽然蜜蜂产业能带来巨大的收入,但是张村并没有因此放弃农桑。实际上,粮食生产才是村长最重视的事情。每年按照时令耕地、播种、施肥、田间作业和收割。到了农忙的季节,张村宁可停掉所有其它产业,也要全力投入到耕作收割上。由于采用了咸阳和张诚发明的伪咸阳式样的农具和改良的田间管理手段,如今张村的粮食产量比若干年前翻了几番,现在张村的村民基本上都有超过三年的口粮储备,而村里巨大的公仓,屯粮足够全村九年所用。即使是战乱和大灾,村子也没有饥馑之忧。粮食产量高,按照国家规定的固定税收计算的粮税占比也就低,所以张村是整个上郡农税缴纳最积极、完成度最高的村落。除了按时交税以外,还会卖一部分陈粮给蒙恬的大军和修筑长城、直道的民夫。在粮食这一块,张村也有不小一笔收入。 陈粮谁都不爱吃。所以村民把陈粮都卖给了工地上。虽然是陈粮,但是大秦有法度,陈粮里也绝对不会掺和泥沙。张村的陈粮本来质量就好,再加上每个项目段上都有张村子弟负责,采购自然有倾斜。也是解决了张村陈粮过多的问题,但是随着粮产稳步提高,张诚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就需要做一点粮食转化工作了。酿酒酿醋榨油喂牲口都是办法。但是在酿酒这事儿上,张诚始终犹豫不决。现下村民已经有谷子酿酒的,可是酒能乱性,一个民族如果沉溺于这种麻醉品,最终并不是好事。如果张诚介入酿酒,除了扩大规模,再就是加一道蒸馏技术,提炼出高度酒和酒精。酒精在医疗、卫生方面有很多用途,说起来也有必要。但是高度酒一旦泛滥,在这个娱乐不足的时代……只怕对民风影响太大。 饲养牲畜是个好办法,谷饲牛谷饲羊,可以让牛羊快速催肥。出肉多。就算张村自己吃不掉,也可以制作成腊牛肉腊羊肉供应大军或者远销咸阳。 说起来咸阳距离上郡也并不算很远,直道通达后,快马到咸阳昼夜可达,而车队就需要多几天才能到达。要是这么想,始皇帝把扶苏送到上郡,一方面存了保全扶苏之心,另一方面,一旦有事,扶苏和卫队能顷刻抵达咸阳。有直道、有蒙恬保驾,始皇帝其实把什么都帮着扶苏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身边小人多,以及扶苏和蒙恬两个人蠢…… 第75章 第一奇书 每一次巡视张村,张诚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每一个项目都有这样那样的方向和可能,但是每一个项目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惯性,说要调整,其实并不容易。每一个决策都会有利弊,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方案。 就是前面这些想法,张诚也反复思考了无数次,最终也都没有结果。当然,另一方面是,所有这些项目,无论是榨油酿酒养猪,也都不是张诚内心中的未来。张诚内心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至少是烟囱林立、火光冲天、机器轰鸣,最少得有一个双翼螺旋桨飞机吧?是不是?绕月火箭和太空行走一时半会儿没法实现,但是双翼螺旋桨飞机能难到哪里去? 只要有蒸汽机、有车床,一切都不是个事儿! 实际上车床的原型在张村已经有了。在木作坊那面,有一个木旋车床,使用青铜刀片,就可以制作各种木旋,成品非常漂亮,张村的所有长枪都是用这个木旋车床制作的,枪杆笔直,表面光滑,这些杆棒浸透了桐油,使用起来非常顺手。这个木旋床是木作坊最大的秘密,从不准许外人参观,所以木工坊每年提供给大军的杆棒,也非常暴利。木作坊全力开工,2个熟练工人一天就可以制作上千根杆棒。 而用于机械加工的金属车床,原型图纸就藏在张诚自己的宅中。这个车床虽然结构简单,充分迁就了当前材料粗陋的现实,但是一旦制造出来,就可以制作各种精密的器件。有了车床,就能有螺丝、齿轮。有了螺丝齿轮,就有了传动装置…… 其实在张村,木螺旋也已经制作出来了,靠着工人的手艺控制,制作出来的木质螺丝螺母能严丝合缝的拧在一起,虽然工人不知道制作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张诚却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纪念的瞬间,如今,这一组木螺丝螺母,也挂在张诚自己的书房墙上。作为一件装饰。 张诚的书房,是整个张村最机密的禁地,除了张诚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里藏着张诚日常书写的手稿、图纸,每一张纸,都有可能颠覆世界。 其中就有好几种标准的引擎的原理图,一些工具、零部件的工程图,还有一些复杂的公式,张诚凭着自己的记忆,有时候还要重新推导这些公式才能把一个个体系逐渐推向完善。 这些文稿中,也有一些对社会体制的记录和思考,历史上古今中外各种体制的简略记述,在纸面边角,经常还有张诚的心得和修订。甚至还有一张世界地图,这张世界地图并不准确,只是张诚凭着记忆,重绘的一幅草图。虽然大致标定了各个大洲的轮廓,但是张诚知道,以这张地图作为依据去探索世界,百分百会尸骨无存——这种没有比例尺、记忆又不准确的地图,用它来作为指导,一定会迷路的。 在所有这些手稿中,有一份是张诚几年来一直在完善和修补的,这部手稿叫做《工程控制论》。是的,这本书的原稿是钱先生所着。张诚所学的专业就是钱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工程控制论是这个领域最基础的一部着作,在过去的岁月里,张诚无数次的翻阅这本书,买了几本都翻烂了,现在在闲余时间,张诚一点一点回忆这本书的内容,从目录到每个章节,能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虽然一些章节已经记忆模糊,但是靠着工程师的推理和运算能力,把模糊的部分也一点一点补足。 现在,这本工程控制论已经接近完善,哪怕有个别地方和原着有出入,大多数出入都只是文字层面,张诚相信在理论体系上和内容的准确性方面,这部书和那部书,应该没有大的出入。 只是,这部书现在是无法面世的,这本书超过这个时代的理解,只能自己做这个开拓者,一步一步去引领后来的青年,跟着自己,重新踏上钱先生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了。 钱先生是个奇人,一己之力为两个大国奠定了航天工业的基础,领导着一个农业国,开辟了星辰大海的征程。培养和聚拢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才俊。为国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正是因为有钱先生这样的先贤在前,张诚才有勇气在大秦这个技术相当落后,处于文化发展早期的时代,准备以张村为基地,重飞苍天。 比起进军星辰大海,张诚觉得自己的重返苍天的目标,实在是……太弱了。 所以这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下限,其它一切全都不是。 张村这个小小的村落,显然不能承载自己宏大的理想。但是那没关系,放大到高奴县,或者再放大一步,到上郡的北方地区,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楚汉战争主要集中在帝国南方区域,上郡这里会是太平的,也是无人关注的区域…… 送走蒙恬和扶苏,张诚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在油灯下展开一个纸本子,开始书写起今天所想。 随着扶苏的到来,直道的工程也快进入到尾声了,张诚也距离自己成丁的时间不远,一旦成丁,自己就要接受帝国的征召,进入军队服兵役,或者经常去服劳役了。 秦始皇也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成丁,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在咸阳的恰当岗位,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吗?去咸阳吗?咸阳那个地方是个旋涡,去咸阳也是要冒着巨大风险的。 展开一封来自咸阳的书信,是张苍的来信。在上一次的信中,张诚向张苍提出了一种观察结果,认为摆锤的振动是匀速的,可以用来计时,询问是否可以做一个测试,用摆动振幅时间将一天分成12个时辰,一个时辰分为120分,一分钟分为60秒。也提出自己试图确立一个恒定的长度测量单位。这种测量单位应该采取子午线千万分之一的长度作为标准长度,自己拟定这种尺度单位叫做米。取米字四通八达之意。张苍的来信就在讲这两件事,前者,张苍和欧冶子渊讨论过,认为摆动确实具有恒定的特征。也已经制作了一个秒摆。他和欧冶子渊通过测量子午线长度来确定了一米的长度,发现秒摆的长度恰与1米相等,他觉得这里面具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已经涉及到天道了。 张诚笑笑,这个实验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做过。自己就是在那一次实验中得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米尺。张诚将这根米尺和张苍寄过来的一根铜柱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长度很接近,就不知道哪一个更接近准确的米尺了。 同样的实验,如今有了张苍的背书,也就可以在张村子弟小学重复了。张诚写下这个实验的背景和原理,要求在各个工程段的学员,重复这个实验,重新制作秒摆和米尺。最终米尺用钢条制作出来,和在张村的这两根尺子进行对比。同时要求学员们写出自己的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报告,详述自己得到结论的过程。这封书信次日一早一名由现任的小学班长负责刻印,油印成若干份,寄送给各个项目标段。 第76章 理工男的情话是如此粗糙 扶苏就住在蒙恬的军营里,并不东游西逛。蒙恬也每日陪伴在扶苏身边,看起来是事事都需要向扶苏汇报,看起来扶苏是一个尽责的将军,实际上也许只是因为蒙恬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扶苏。 而直道的工程终于进入到了尾声。各个标段在最近的时日陆续合龙。一条宽阔的直道,从九原郡直抵始皇帝的离宫甘泉宫。如果始皇帝要出行巡游天下,沿着这条直道,经上郡、入九原、跨越草原一路东行,就可以到大海之滨,据说在那里能看到海上仙山,乘船就能到达蓬莱仙岛。 在整个工程完工的时候,张诚举行了一个道路通车的剪彩仪式。就在上郡的一个工程段,在这里,蒙恬和扶苏象征性的落下最后一块铺路石,然后挥刀斩断一条红色的布带,意味着道路从此畅通无阻。 “可通行千年!”蒙恬自信满满的对扶苏说。 公孙尼子作为主持通车大典的礼官,指挥人演奏乐曲,吟诵: 吾车既工 吾马既同 吾车既好 吾马既宝 君子员员 邋邋员旒 …… 这篇马屁诗歌是李斯为始皇帝出行所做,据说刻印在10座石鼓上,认为会流传万世,纪念始皇帝车驾的盛大。用在此时此刻,倒也应景。公孙尼子虽然不齿李斯的人品,也一点都不喜欢大秦的制度,但是作为礼官,还是尽责的选择了这篇颂文在此刻念诵。也只有这篇颂文,能代表大秦的风仪,赞颂这条道路的伟大。 是的,伟大。无论公孙尼子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秦始皇自诩功盖五帝,战功如何不提,在建造公共项目方面,确实前无古人,如果说比较,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大禹王治水,能相提并论吧。 在这个剪彩仪式上,各个工程段的工程师们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列队站在张诚身后。作为这项工程的参与者和各个工程段的主持者,此时此刻,他们觉得非常之荣耀。一群少年此时此刻意气风发。在过去的数年他们也曾沐风栉雨,翻山越岭,和工程段的奴隶们一样做着辛苦的工作,吃着粗劣的饮食,排除无数的阻碍,克服无数的难题。此刻他们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这条直道终于通车,虽然很多少年还不能理解这条直道的意义,但是不影响他们此刻的自豪。毕竟这是大家亲身参与、亲手建造的伟大工程。 扶苏致辞,赞颂了始皇帝的伟大功绩,赞美了这条直道的伟大意义。蒙恬致辞,感谢了参与这项工程的众人的辛劳与付出,并表示会勒石为铭,将工程建设过程中的功臣的名字记录下来,供后世永远瞻仰。 张诚只是躲在各级官吏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自己的弟子们站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想去蹭扶苏和蒙恬的光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功绩。甚至对勒石为铭这事儿也不以为然……这固然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各位固然居功甚伟,但是在大秦的天下,够资格勒石为铭记述功绩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始皇帝。而自己这些工匠,没必要让始皇帝在路边的石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扶苏和蒙恬主持的庆功晚宴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多的酒,很多人都醉态酣然的彼此说着感谢、恭喜的话,张诚却在此时此刻仍然保持冷静,旁观着这一切,好像在旁观一场历史纪录片。几天之后,当蒙恬扶苏已经离开,官吏们已经离开,工匠和奴隶们已经离开之后,张诚在已经空旷的工程部重新又设宴,和所有弟子再次举行了一次宴会。 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在工程这几年,每个人都经历很多,成长很多,在施工现场的辛劳,自己身上的伤痕与印记,自己曾经的苦楚与孤独,喜悦与恐惧,当那些外人已经不在的时候,这一切对自己的校长、自己的同学,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大男孩们哭的稀里哗啦,女孩子们也都通红了眼圈。 张诚亲自敬酒,敬每一个人,感谢他们的付出,赞美他们的成长,一条一条细数他们的功绩。最后,宣布这项工程已经结束了,给所有人放一个长假,长假结束后,所有人要回到张村的学校,新建的张村子弟中学等待着他们回到课堂上,学习更多深奥的知识,只有知识,能改变这个世界。 入夜,张诚仍然没睡,独自坐在办公室巨大的几案后,对工程做最后的技术总结,这些案卷,未来都会是历史的一部分,直道工程的文档,未来可以成为大秦公路建设的重要文献。只是不知道,大秦未来还会修筑直道吗?替代大秦的大汉,还有能力推动这样伟大的工程吗?想一想接下来天下沦陷的场面,张诚不寒而栗。 赵杏儿提着一瓶汽水送到张诚面前。赵杏儿也没有大醉,只是双颊坨红。在灯下,这半醉的少女看起来有一丝妩媚。 “坐。”张诚示意赵杏儿坐在自己对面,低头写完这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合上报告,看着赵杏儿:“工程结束了,有什么感觉?” “就是……挺不舍得的,这几年工作很开心,做了那么多事,每天忙忙碌碌,一旦停下来,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都收收心。世界很大,要回到家里做好准备,才能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 赵杏儿对张诚的话有点不解,疑问的看着张诚。 “我是说,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养好身体,然后你们还需要学习更多。” “嗯。” “杏儿,你该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有喜欢的人没有?” “这……” “如果有,就勇敢去喜欢。” “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可以考虑一下我。”张诚说。 赵杏儿愕然,没料到是这样的表白戏码。 “怎么,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可以喜欢先生吗?” “怎么,难道我不是人吗?” “那我可以喜欢先生。” 工程师的情话就是这么粗糙,也怪张诚,在学校里并没有开设文学课程,没有教会大家如何讲情话。而在工地上的生活,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表白也是又粗糙又直接。 “那回去以后,我去你家提亲?”张诚直接跳过了情话部分。 “这么快?” “怎么快了?你看你都有七尺高了,我也有七尺五寸了,早都够了大秦的结婚标准。再不嫁娶,就会被人当成没人要的了。” “你要这样说,师弟师妹们也都到了结婚的标准了。” “回去给他们安排,有互相喜欢的就凑成一对儿,喜欢别家的也都安排家里去提亲。”张诚觉得独乐乐不如与人同乐。虽然结婚这事儿不是个与人同乐的事儿,但是入乡随俗,既然学生们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那就把这事儿也张罗一下。搞个大秦集体婚礼也不是不行。 第77章 问嫁风波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算话,张诚既然说了要去提亲,自然就得去准备提亲。一家女百家求,夜长梦多。万一老赵家有别的打算呢,万一人家把女儿许了别人家呢?所以项目部一结束,张诚赶紧回到张村,先和母亲申请要娶赵杏儿。当娘的,对儿子娶媳妇当然开心,但是对赵杏儿这事儿,多少是没什么准备,不过都是一个村儿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从小看到大,对赵杏儿也很了解,母亲不觉得不妥,就张罗着要去赵杏儿家里打探口风。 张诚这样的现代人,全没有这些啰里吧嗦的规程,既然母亲同意,那就立刻自己去赵家,找赵老汉直接谈。 老赵刚从车辆厂下班,还没进院门,就被张诚堵上了。张诚提了一壶淡酒,一只腊羊腿直接迎上来,说:“叔,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屋里说?”都是村里的后生仔,张诚平时和赵家的大球二球三球也多有往来,串个门啥的也是常有的事儿,虽然现在张诚已经做了村长,但是老赵还真没把张诚当做是大人物。 “叔,是这,我想娶你家杏儿,您看成不?” 这么直邦邦一句话,差点儿把老赵唬了个跟头:“臭小子你消遣你赵叔?”弯腰就去拎鞋子准备打过来。 “是说正经事儿,赵叔,我就是先来问一下你,征求你的意见。我喜欢你家杏儿,想娶她做婆姨。”张诚连忙按住老赵的手。双眼和老赵对视,表情非常真诚。 “要讨婆姨也没有你这样干的,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得让你家里长辈来提亲,哪能你自己上来找我要婆姨!”老赵也是被眼前这个二杆子给气乐了。 “我跟我娘说过了,我娘要给我办,我是先来问你老人家一句,这事儿能成不?” “成不成让你娘来提亲就知道了!” “那我就让我娘去准备!”张诚开心的摇动着老赵的手臂,忽然想起来,随手把手中的酒瓶和羊肉塞到老赵手里来,“您晚上喝点!”一溜烟跑掉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按照规矩来,张诚关心则乱,以为这事儿自己和赵杏儿两人同意,和老赵打个招呼,就靠谱了,完全忽略了这个时代的习俗和封建迷信的套路。 上郡这面的风俗,嫁娶要男方请媒人登女方家门,然后表达迎娶的意愿,女方同意,才能有后面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系列流程,甚至要数月时间才能完成迎娶。这种女婿登门找丈人说把你姑娘许给我,其实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如果女方认为你是羞辱,当场都会出人命。 老赵拎着酒壶和羊腿进到堂屋,一家子人正等着当家的回来吃晚饭,现在张村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一日都能三餐了,有些男人晚上还会喝一点小酒,老赵这拎着羊腿和酒壶的样子,一家人看得有点呆。酒能理解,腊羊腿咱家就有啊,怎么还到外面去拎一条回来? “嘿,在路上碰上个莽撞的后生,问我能不能娶咱家杏儿,这是给我的礼物!” “啥?”赵婶儿忽的一下坐起身,正在啃饼子的二球三球哥俩立马站起来,说是要找这个混账后生算账,赵杏儿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暗道老爹居然收了人家的礼物,这可怎么是好? “是哪个王八羔子?”二球急问。 “你们都认识。” “谁?”二球追问。 赵杏儿都紧张死了。手攥了衣襟,指甲都抠进肉里。 “张家那个小子,张诚!” “哪个张诚?”二球还在追问,赵杏儿却全身瘫软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就那个,给你们办学校那个张诚。张黑家的儿子,张寡妇家的那个儿子!”老赵想起来还是觉得哭笑不得,平时挺有分寸有本事的小子,怎么来了这么一出,堵到家门口问老汉嫁不嫁女儿! “我去揍他。”二球愤愤说,这厮太无礼了,欺我赵家没人了吗?三球却有点犹豫,虽然张诚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平时关系还挺好的,非得打上门去吗?不过他羞辱我妹子,这么一想,三球也站起身来。 “二哥、三哥!”赵杏儿急了。 “妹子别急,管他什么人,羞辱我妹子就是不行!”二球愤愤的说。 “那你跟他说了得来正经提亲吗?”赵杏儿眼看拉不住两个哥哥,转头问老爹。 “说了呀……嗨……怎么,你看上这小子了?你们不会是有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但是如果张诚来求亲,我就愿意。”赵杏儿通红了脸,但是却非常肯定的回答。 “这都什么事儿嘛!你们两个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没有”这一句下来,连在工地上泼辣的赵杏儿也扛不住。“没有私定终身,就是,如果我要嫁人,那就张诚了!” “这怎么说的,真是女大不中留!真是家门不幸啊!”老赵一脸悲切,这姑娘说俩人没什么事儿,但是看这个肯定、这个态度,这个之前紧张现在放松的样子,这说没事儿谁信啊! “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丫头!”老赵拎起羊腿就砸了过去。 这一晚,老张家是喜气洋洋,老赵家是鸡飞狗跳。 不过既然知道赵杏儿心仪张诚,而张诚也只是关心则乱,还表示要请媒人正式来提亲,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二球三球两个都坐下来继续啃饼子,赵婶儿也赶紧给老头子斟酒捶背一顿唠叨。好半天才消停下来,三球又拿这个小妹开玩笑,各种追问看上张诚哪里了云云,赵杏儿羞恼,却也大大方方的承认就是喜欢张诚,爱咋咋。老赵又是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儿里,咳嗽半天,赵婶儿又是一顿捶背。 不管怎么思量吧,眼看着赵杏儿也已经有七尺身高了,是个大姑娘,也确实到了嫁人的年纪,张村这些个孩子读书写字,又在工地上指挥工程,一个个心高气傲,真要是寻常农家子,赵杏儿也确实看不上。诚哥儿好歹也是全村人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也都觉得诚哥儿人品好,又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还是上造的爵位,家里又富裕,女娃嫁过去也是有福的,这出嫁还不出村,也挺好。 第78章 官媒 第二天赵家就等张家的媒人登门,没有。 第三天,张家也没人来。老赵觉得这就是张家那个小子拿自己寻开心的恶作剧。赵家的二球三球也都很焦躁,只有赵杏儿镇定自若。 第四天一早,张诚派了牛车,从县里请了一位官媒到张村,到赵家帮自己提亲。 张诚也是到处打听,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有官媒的。人口户籍档案都在官媒手中,超龄不结婚,官媒是要出面干预的。虽然民间也可以请私媒来介绍婚配,但是私人介绍婚配最后也是要到官媒那里登记才算合法。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请官媒上门来办了,既正式又隆重。 但是县城里的官媒哪有那么闲,张诚软磨硬泡,又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最后还是一小罐蜂蜜开路,才哄得官媒愿意专门跑这一趟。虽然秦法是严禁贿赂的,但是一来如果大家都照章办事,人家就说没有时间,拖你几个月半年你也是没脾气,二来官媒掌管婚姻,也有耍横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到时候给赵家推介别家的小伙子,你哭都来不及。一罐蜂蜜而已,吃光就没有了,留不下什么证据的。官媒大老爷也自然笑纳。 路上,官媒还和张诚说,其实我不是图你那一罐蜂蜜的好处,而是知道你是国家功臣之后,身上又有爵位,才特地帮你跑这么一趟的。 “是是是,对对对。” 进了村,张诚一路引路到了赵家,敲门问赵叔在家吗?开门的是赵婶儿,说老赵上工去了。 “那就劳烦媒人在这儿稍待片刻,我去请赵叔回来。”张诚屁颠屁颠去车厂找老赵,帮老赵请了假,拉着老赵往家赶。 “你娃急火火的干甚?” “赵叔我从县里请了官媒大人来提亲。” “那你娃还磨磨蹭蹭作甚,快些走!” 回到家,老赵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却把张诚拦在门外:“这事儿你不能进去!” 张诚这个恨啊!怎么我娶老婆我不能进去!但还是规规矩矩在门外候着。 不消片刻的功夫,赵氏夫妇礼送媒人出门。张诚猴急的想问,老赵两口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送出媒官,就关门进去了。给张诚这个急啊……这到底是啥情况呢? “成了。”媒官就两个字。 “到底怎么样?” “赵家有一女适婚,准许你张家上门提亲。接下来就让你家长辈准备礼品,登门求娶,然后规规矩矩按照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走完,最后才能迎娶!”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感谢媒官大哥!” “听我说啊,婚娶是严肃的事情,一切都得按规矩来,没成亲之前,尽量避免和女娃单独相处……别一天猴急猴急的。” “晓得晓得。” “那送我回县上,定亲以后要到我这里来做登记。” “好的好的!谢谢媒官大哥!我叫车送您回县上,车上这些礼品都是庄子里的出产,不值钱的,带到府上吧。” 媒官不吱声,点点头默许了。 这是张诚在大秦国第一次行贿成功,也并不是说大秦就有这样的风气,而是此刻心情大好,就想送东西出去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也浑没想到是不是会因此而败坏了社会风气。 当天下午,张诚的母亲就叫人抬着礼物去了赵家。照例只让张诚在院门外站着,赵家开门接了礼物进去,老赵两口子装作没看见张诚,只把张氏迎进门。这次的时间可长了。张诚在门外这个煎熬啊。抓耳挠腮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这点子事儿一下午就已经传开了,先是官媒到赵家,下午时分又是张母到赵家,那明摆着是给张诚求亲来的啊,到赵家求亲还能是谁,赵家就一个丫头,就是赵杏儿啊!这么说张诚要和赵杏儿成亲了?一帮半大小子都来赵家门口给张诚起哄,其中有不少还是张诚的学生。 这事儿张诚倒是泰然自若,老子已经到了大秦法定结婚年龄,赵杏儿也到了法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了,赵杏儿也喜欢我,老子上门求个亲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们几个站一排,女娃也站一排!”张诚拿出校长的威风。 拿出校长的威风,少年们就没脾气了,蔫头巴脑的站成两排。张诚看过去。“村儿里的粮食多,大家吃得都挺好嘛!” 少年们嘻嘻哈哈。 “也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回家跟家里大人打个招呼吧,该娶娶该嫁嫁,别错过了年龄,官府要是出面,不一定给你们配个丑八怪呢!” 这话一说,少年们纷纷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一个年龄小的初年级学生扯了扯张诚的衣袖:“校长,你要是娶了杏儿姐,我们以后管她叫杏儿姐还是师母啊?” 张诚脑袋嗡嗡的,没想到这儿还有个雷,略想了片刻,说“你杏儿姐嫁不嫁给我,你都可以叫她杏儿姐!” 好半晌,张母才被赵家老两位送出来。三个人都满面笑容,但是赵家人显然就把张诚当成空气,装作没有看到。看这情形,直到接亲那天,赵家人是不准备看见张诚了。知道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张诚也是没脾气。 走在回去的路上,母亲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签递给张诚:“这是赵家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去请个有学问的人占卜一下,如果和你的八字相合,就送聘礼定婚期!” 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这事儿我看就合适!张诚想这么回答,但是张诚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干的,还是接过木签,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 占卜找的是公孙尼子先生。公孙尼子接过两根木签,仔细看过,问了双方家庭的情况,又用蓍草在几上摆来摆去,最后微笑说:“命运是合的,大吉,宜子孙!”然后展开一张纸,写了卜算的结果。又印了自己的印信,递给张诚。 这就完了? 张诚很怀疑公孙尼子是在瞎算,就是在糊弄自己。但是不敢去问。公孙尼子看着张诚的表情,笑盈盈的对视着,说,有我的印信,我的卜算,到哪儿都好使的! 第79章 下聘 张诚母亲带着张诚的姓名生辰签子和公孙尼子写的卜辞,送到赵家,说请了最着名的公孙尼子先生亲自卜算的,大吉。赵家的年轻人逐一验看了卜辞,果然是大吉,都很开心。接下来张母就提出要择日下聘和选择成婚的吉日。双方的看法是争取在冬日成亲,因为冬季农闲,事情少,婚礼就可以更隆重些。另外就是一对年轻人都有早一点成亲的意愿,这事儿就成了。但是具体时间,当然还是要请人卜算的。 隔了几天,张家准备一份聘礼。礼物林林总总几十样,但是也都说不上贵重。聘礼制度是村子里故老相传一直传下来的,所有礼物都有固定的规制。无论是材质、数量甚至尺寸,都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富裕之家礼物会好一些,贫穷之家礼物会差一些,但也没有天差地别那么大。这些礼物包括玉璧、布帛、箱笼、活羊、醇酒林林总总各有寓意,但是礼物中最重要的是一对大雁。大雁是象征缔结婚姻的礼物,必须要有。即便贫民之家,为了娶妇也会去山里河边捕获一对大雁,贵族自然有专人帮助射猎。张诚并没有神射的本事,也没有猎户的才干,这对大雁是向许氏商行订货,商行委托了上郡的一名好猎手专门寻来的,这对雁个头大、毛色整齐光洁,没有外伤。也不知猎手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 玉璧是一对羊脂白玉璧。品相非常好,光润洁白。这双玉璧张诚也是花了大价钱,要商行找最好的白玉璧。许氏商行专门快马从咸阳送过来的。 其它箱笼之类,很多也是徐氏从咸阳调拨过来,一整套彩漆的箱笼,是楚地的出产,在上郡这面可是很难得看到。 所有这些之外,张诚自己额外在聘礼中填了几样自己选的礼物,一样是向村里手艺最好的大妈定制的一副小羊皮手套,和之前黑漆皮手套不同,这副手套是纯红色,用朱砂染色,宛如珊瑚一样明亮。此外还有一套黄铜的制图工具——包括圆规、量角器和三角板,装在一个黑色漆盒中。此外更有一刀一百张白麻纸,用铜铡刀裁切的整整齐齐,装在一个大木盒里。一对朱漆竹管的蒙恬笔,一套芦苇管笔和一盒墨汁。墨汁里调和了香料、胶,气味芬芳。 其它礼物也就罢了,赵杏儿对这组文具爱不释手。尤其是这套制图工具,制作极为精良,刻度清晰,比自己所用过的一切文具都要精美,甚至在张诚的办公室里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文具。 老赵夫妇不解女儿为何独爱这一套文房用具,说你嫁为人妇,首要的是多生养能持家,还搞这些写写画画的做什么?赵杏儿却觉得,学问之道无穷无尽,张诚以这文具送我,意味着结婚之后仍然会在学问之道上精进。 这些聘礼被张家邀请来帮忙的人抬着,绕村而行,一路进了赵家。每一抬礼品里都包括什么,村民看得是清清楚楚。纷纷赞叹张家娶妻的聘礼体面,依足了老规矩。但是样样都选的精致。而小学出身的女孩们,则暗暗赞叹那一组文具所体现的张诚的心思细腻,也纷纷议论,未来自己嫁人,聘礼中必须要有这么一套文具。男生们则对那套制图工具眼热。在工地上泡了那么久,对这些工具自是有了如武器一样的亲切之感。这套文具前所未见的精致,纷纷打听从哪里可以得到。 至于张诚专心定制的那副红色小羊皮手套。似乎就没人注意,少男少女们并不觉得这副手套有什么特别,赵杏儿甚至还觉得有些刺眼,看一看就放到了一边儿。张诚这一番媚眼儿,简直是抛给了瞎子看。 其实张村的人现在家家富裕,按照这个规模制备一套聘礼,可能玉璧要减两档、大雁没这么肥壮,其它的就也都没什么难度。当然人人都知道张诚家中更加富裕,车辆厂的分红、蜜蜂合作社的抽成、再加上泥叫儿积累下来的收入,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张家既然没有存了炫富压人的意思,赵家准备嫁妆的时候,也只要中规中矩就好,从这儿也可见张家母子的厚道,对亲家是多么的体贴。 也有乡亲觉得以张家的财势,聘礼应该更加隆重盛大才对,听人解说是张家厚道云云,也便了然,于是一口称赞张家母子懂做人。而赵家对这样的聘礼和张家的诚意也是特别满意,于是依足了张村传统嫁女的规矩,确定了嫁妆的清单,特别把家里全部的蜂箱都算到女儿身上,作为陪嫁和未来的脂粉钱。 张诚当然不在意这几个蜂箱。反复推让说要赵家留下两只蜂箱做种,反正赵三球自己就是养蜂高手,只要家里有上好的蜂王,不到一年时间,就会分巢若干,赵家的蜂蜜收入不会受多大影响。 这些细节上的争执谦让,构成了这次婚礼男女双方温情的一面。在未来很多年,仍然是张诚和赵杏儿夫妇回忆中很美好的瞬间。 秦朝的婚礼说简单也算简单,按前朝传下来的《士昏礼》的规程进行就好,说麻烦也都麻烦,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从媒人上门到正式迎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习俗上一般喜欢在春季结婚,结婚以后男方家里就算多了半个劳力,田地里的活儿就多个帮手。但是张诚却特别要求在冬季结婚,时间选在腊月,理由是腊月寒冬,村里的人都休工,人全和,请乡亲们大宴一场,也都有个乐。图个喜庆,又不耽误农事啥的。这个理由到底说得通不,赵家也没在意,赵杏儿更是坚决支持张诚的要求,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准备迎亲之前,依礼张诚和赵杏儿不能单独见面了。但是冬月的时候,张诚召集小学的毕业生返校集会,赵杏儿还是来了,虽然张诚赵杏儿两人已经议亲,并且下个月就要结婚,这次大家聚到一起,有不少同学起哄。但是皮厚如张诚,泼辣如赵杏儿并没多少羞恼。张诚站在讲台上,赵杏儿坐在台下的课桌后,仍然如一名普通的学生,一名班长一样。 除了这些同学,这次聚会多了一个人,就是经常往来张村帮助这面举行婚丧礼仪的公孙尼子先生。 第80章 中学筹备动员会 张诚说的是: 恭喜各位都通过了小学的毕业考试,又在直道的工作中表现优异,接下来各位应该进入更高级的课程学习,这部分课程我们称之为初级中学。小学的课程还比较粗浅,但是中学的课程就要深奥很多。我们计划春二月开始全新的学期。新学期的课程我已经编写了手稿,那这段时间就由各个班长把这些手稿刻印成册,春二月之前发给大家。 在春二月之前,先拿到课本的班长在阅读的时候有不解之处,可以来我家问我,我会详细解答,估计春二月春三月我会有两个月的时间留在中学给大家上课。但是四月我就成丁,举行成丁礼后,我可能就要去咸阳服役。那会很长时间不能和各位在一起学习。所以初级中学的很多时间,仍然要班长代课。如果有什么疑难,可以书信问我。 同时,我计划为我们的中学请一位新的校长,前不久我和大儒公孙尼子商讨,请求公孙尼子先生做我们的代理校长,在我不在张村的时候,以公孙校长为首,来管理这所学校。希望在公孙校长的领导下,大家能学问精进。 同时,公孙校长也会在中学开设一些课程,公孙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学问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能从公孙先生这里学到更多济世的学问。 这一番话很多人吃惊。 自学、班长代课什么的,是过去几年的常态,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张诚成丁后就要去咸阳服役这事儿,大家都没有料到。连赵杏儿也不知道这事儿。想到接下来新婚不久,良人就要远行,赵杏儿一时眼圈儿都红了。 几册厚厚的书稿送到几位班长手里,每个人的科目都不相同。此外每人领了一套钢板和一厚叠蜡纸,几只铁笔。这是要求大家回家后照着书稿刻印蜡纸,然后统一印刷的。 印刷机就在中学校的一间单独的印刷房里。巨大的木台上并排摆着四台印刷机,而墙边柜子里,码放着油墨、汽油瓶、纸张、装订用的针线等等,这些物事学生们都很熟悉,谁还没在课余的时候帮助校长印过讲义呢? 公孙尼子走上来和大家重新见了礼,并拿起名单逐一点名,算是彼此认识。学生散去,赵杏儿迟迟不想走,张诚微微笑道:“杏儿你先回去,我和公孙先生聊几句。”赵杏儿这才不舍的离开,心里想着既然良人不久就要服役,怎生找机会在服役之前多相聚一些呢。 和公孙尼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都无言,良久,公孙尼子说:“学生们都很好,都了不起。” “是啊,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但是你这面的学问,我都不懂的,怕是没法做好这个校长。” “这样啊……我明白了。这面教学使用的是俗字,公孙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这里是我手抄的篆字俗字的千字文,对比一下就可以看懂了。” “你这个俗字,和大秦的俗字也不一样啊……” “嗯,更加简化了一些。孩子们学字的时候都小,学起来很吃力,简化以后认字快写字快,也就一直这么教了。” “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阅读经史文献呢?” “他们也不需要研习经史文献。这些孩子都是农人子弟,他们求学不是为了在朝廷中担任官职,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做一个农人或者做一个匠人。用这样的字,做匠人足够了。也许以后匠人们都用这样的文字呢……” “这是误人子弟啊!” “您看我误了他们吗?”张诚笑着说。公孙尼子也无语。这些学生在直道工程上各个独当一面,说起来也确实不能说是误了。 “我们这些农家子啊,其实就只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过得舒服一点,就像泥地里的小猪儿,每天愉快的打滚,有吃有喝,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好一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就可以了。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大志向。教化天下那是您这样儒生理想,一统六国这是陛下的理想。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群快乐的村民最好。”张诚继续着自己主张。 “你说的你信吗?”公孙尼子被气笑了。看张诚做独轮车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理想绝不会是在小村的泥地里打滚,混吃等死一辈子。 “我信啊!要不我在泥地里打个滚儿给你看看?”张诚笑着说。 “别浑扯了!”公孙尼子合上书。“你所教和我所学相差甚远,你让我这个校长怎么当?” “我觉得孔夫子说得对,他说入乡随俗。您作为大儒,入了我们的乡,可以先问我们的俗,然后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想出来该教我们什么了。”张诚狡猾的说。“教学相长,您知道我之前也没有时间天天在学校给他们讲课,都是先给几个班长讲个大概,然后班长们教学生,他们自己做习题、自己写试卷、自批自改。其实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自我学习的。要相信他们,这是我看到的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了。” 听这话,公孙尼子若有所思。 “荀子的学问想必是很好的,先生也周游列国,讲一讲列国的风俗教化的情况,讲一讲各国的律法、历史和治国之道也是好的,张苍先生是您的师兄,想必您在数算上也有所长,指点一下他们的数算也是好的。还有礼法和与人相处之道,这些都是我所不知的,先生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下,怎么能说是没有内容可讲呢?” 公孙尼子眼中放出光芒来。 “文学之道就不是我所长,此前也只教他们写字造句,关于文学欣赏从来没有开过正经的课程,弄到现在这些孩子仍然是粗鄙的农夫气质,这方面您也有很多可为之事啊!”张诚非常诚恳的说,心里说:“妈的我连调情都不会,连个情诗都没念过,也好在赵杏儿也是个直性子,就直截了当谈婚论嫁了,想起来都惭愧。” 第81章 有一个猴子 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对这个人产生感情。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 在一个时代呆久了,就会对这个时代产生感情。 经历了十六年多的生活,张诚开始有一点喜欢大秦了。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不光有封建王朝和强大的始皇帝,随时可能出现的天下动荡,以及这个时代基本上是缺医少药,一点小毛病就可能断送性命。但除了这些,这个时代也有它的好处。 大气、质朴,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去实现点什么,对于张诚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亲自动手,以有限的技术做出这样那样的东西,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虽然这十六年的时间里,自己也因为各种顾虑,并没有全力以赴,但是毕竟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未来会有机会做更多的事儿。 服役这事儿是每个男丁必须经历的。自己尤其无法逃避——作为一个被蒙恬盯上,被秦始皇盯上的人,逃不了这一次。但是想到明年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即将在出巡的时候客死异乡,然后大秦很快就会崩解,这个时间非常之短,自己只要在动荡开始的时候溜回来,就能躲过这场劫难,这就是自己和同学们约定两年左右时间就会回来的理由。 到时候,这所中学就会改变为技工学校,大部分学生都会走上机械工程师的方向,一起开辟一个新时代…… 不过想一想,自己这般学生中,有几个比自己还大上几个月,明年岂不是也要服役?这些学生到底不能全部安安稳稳的完成中学的学习啊……这些去服役的学生,是不是也该给他们安排一下呢? 抽空的时候,张诚去了趟军营,拜谢蒙恬和扶苏。说到自己过一阵儿就要举办婚礼了,说自己明年春上就要服役了,估计会去咸阳吧? “对,你要去咸阳。父皇上个月来信还提到这件事,说上郡的那个张诚,成丁后要去咸阳陛见,要安排你在咸阳服役。”扶苏说。 “陛下还记得我?”张诚问,语气很感动,内心却很慌张。 “记得记得。何况你刚刚还在直道工程上成绩斐然,我和蒙将军都没有吞了你的功劳,都报上去了!” 听这话,张诚觉得秦始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像是恼怒的样子啊!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就问:“我在张村开了一所学校,您二位是知道的,这些学生都成了直道的工程师。他们数算能力都很好,在工程和财计方面也都有擅长,有几个学生也到了成丁的年龄了,看看是不是送到您这儿来,做个侍从?” 这个请求马上就得到了响应,蒙恬扶苏表示等到张诚婚礼的时候要登门去祝贺,顺便认识一下这几个孩子,现场考校一下,如果合眼缘,就直接安排到身边来。 少年们成丁服役,不一定会遭遇什么,要是被编到大泽乡去,就全完了。放在上郡,在蒙恬和扶苏身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办法,这两个也都有一劫。但好在是在正式的军事和行政序列。即便这两位遭遇不测,也不至于影响不想干的小人物。 “六国一统,以后就没有战争了。”蒙恬说感慨道,“这个将军当的无趣。我跟你们说,一个将军,就应该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这样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张诚觉得这话听起来挺熟悉的,似乎听谁说过。 “六国一统,也不见得就没有战争。这么喜欢战争就要活得久一些,天下那么大,看不见的远山这面没有敌人,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也没有吗?”张诚道。 “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会有敌人吗?”蒙恬问。 “你真的走到过世界的尽头吗?” “世界的尽头?”蒙恬指指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草原上有一些匈奴人,但是那些都是被我打的没有胆子再出没的小杂鱼了。从草原再往东,一路往东,就是大海,到了大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有人说大海上有仙山,也有人说大海的那面还有陆地,只要有陆地的地方,就会有人吧?大海之上大秦就没有征服,大秦不曾征服的地方还有很多。” “也都是蛮夷之地。”蒙恬说。 “东方的那些国家认为我们秦人就是蛮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蛮夷……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和神仙打赌,神仙说这个猴子跳不出自己的手掌,这个猴子一个筋斗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于是他跳上神仙的手掌就开始翻筋斗,翻啊翻啊翻,终于看到5座像柱子的大山高耸入云,猴子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于是就停了下来,为了怕神仙不认账,猴子就在中间的那根柱子下面撒了一泡尿,写上俺猴儿到此一游。就回来找神仙了,你猜怎么着?”张诚扯了个故事。 “怎么着?猴子找到了女娲补天的柱子?” “神仙伸出手,给猴子看,神仙的中指上写了一行字。” “俺猴儿到此一游!”扶苏蒙恬齐声说。 “就是这行字,指头缝里还有一股子猴尿骚味。”张诚木着脸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蒙恬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啥?” “大将军征程万里,可曾见过补天的柱子?”张诚反问。 “没有啊。”蒙恬不解的说。 “那就是了,那说明这世界大着呢,咱大秦的军队还没到过天尽头,所以将军你急着被流矢射死,还是有点早。”张诚毫无表情的说着这个冷笑话,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在战场上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个冷笑话,是巴顿将军讲过的。 “嘿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蒙恬可以带着大军哪怕去到天尽头!” “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赵佗做将军,远征南越,不知道南越是不是天尽头。”扶苏说。他也看出来蒙恬的情绪有点不对劲,直道修完以后,蒙恬的状态就不对劲,原来是因为战争都结束了,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南面的尽头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太阳初生的地方在汤谷。汤谷在哪里,大秦从来没有人去过。而太阳西沉,在极西的西方,这个西方到底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所以世界之大,大秦也许只是很小的一块,我们又怎么知道没有可以继续征服的土地呢?” “我愿意征服所有能够探索的土地。”蒙恬忽然又雄心万丈了。 “所以啊,大将军,莫要再说什么最后的流矢之类的话,在大秦的旗帜没有插上日升日落之地之前,每一个将军的使命还从未结束呢……”张诚看着西方落日的方向,那里天空如血红。好像有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82章 时钟和星星 张诚收到来自咸阳的书信,现在张苍、欧冶子渊的来信都是写在纸上的。读科学家的信很有趣,科学家们不会四六骈文一样洋洋洒洒,信的内容很丰富,但是词句却通常很简洁。几个人继续用图示、文字来交流最近研究的进展。欧冶子渊说自己已经测试了那个摆锤,觉得摆锤确实比日晷更加准确,而且不受日光的影响,正在思考如何用摆锤来制作一个可以持续计时的钟。但是摆锤有一个问题,就是摆动幅度会越来越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停止。自己在尝试给摆动不断增加一个动力,让它继续下去。也找了工匠制作了一个齿轮系统,用来将摆锤每一次往复变成指针的跳动,在一个圆盘上记录下每次摆动的刻度。就只是这个系统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经常推动摆锤运动。 欧冶子渊绘制了这个摆锤计时机构的原理,张诚叹服不已。这是发明了擒纵机构和齿轮组,但是没法解决钟摆蓄能问题。钟摆蓄能的机械解决方案是使用一个弹簧片,结合擒纵机构一起使用。这个发条要求坚韧、耐用,材料最少也要是钢片,青铜脆硬,做不成发条。 张诚画了一个小图纸,交给张村的一个手工匠人来制作这个壳子,又去铁工作坊定制了一根半尺长的薄钢片,这个薄钢片的制作难度很大,只能靠铁匠耐心的锤炼。几天后,张诚组装了一只可以上发条行走的小鸡。小鸡笨笨重重,用两只铁脚在席子上行走转圈。虽然只能走很小一段时间,但是看起来很活泼很有趣。 这个小鸡是用纸浆制作的外壳,用胶粘合。造型也说不上如何好看。内里的机关主要还是用青铜制作,齿轮、转轴装在一个青铜小盒子里,一根发条在其中卷曲,最终驱动齿轮转动,小鸡的两只脚就迈开步子在竹席上走来走去,张诚将这个小鸡拧好发条,把发条钥匙固定好,包裹好放在一个小巧的木盒子里,作为回信寄给欧冶子渊。在这次的回信中,张诚没有谈钟摆的事情,而是说自己刚刚制作了一个新的小玩具,请欧冶先生看一下,这个玩具能如何改善,更坚固耐用、更轻便一些,适合儿童玩乐,张诚说自己泥叫儿的生意差不多快到了尾声,想做一点可以流传更广的玩具来继续这门生意。 张苍的回信,提到对五星的运行轨道测量和计算,所谓五星,指的是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星,它们轨道的测量,涉及到历法的制定,尤其是木星轨道,还涉及到岁星历法的问题。 行星轨道计算的相关公式,如果有基础数据和观测资料,自己也能推导出来。但是张诚对天文并没有研究,所以无从去推算这些轨道。只是看着张苍发来的图稿和运算,帮助他做了一下演算,张诚的演算确定张苍的计算过程和结果都是正确的,但是用这些算式计算,绘制出来的星体轨迹,却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运动曲线,宛如花朵在天空盛开。张诚认为,这是地面观测,以地球为核心所看到的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是俗称地心说的观察结果。这种运行轨迹因为曲线复杂,让观测者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捉摸,这就是因为地球也同时在变化自己的位置,导致观察者和星体都是相对运行,所出现的结果。 这种曲线显然也困扰着张苍,按照这样的曲线,只能得出结论,就是天上的五星都是有灵的。他们自己在天空中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运动。但如果是有灵的,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走出更诡异的曲线,比如如同舞蹈一样前进后退呢? 张诚看着这些图表,叹了口气,回信给张苍说,自己也觉得这些曲线是不简洁的,一定有某种原因,让我们看到一个不简洁的运动。不然为什么天狼星北斗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规律,而五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诡异呢?如果不是历史上星官记录错误,那就一定是还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我们观察到的不符合数的规律。 和张苍的通信,越来越抽象高深,张诚觉得张苍一定快摸到了函数和微积分的门槛。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介入,张苍是否会独自发现微积分呢?张诚不敢确定。 在给张苍的回信中,张诚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说快马驾车在直道上奔跑的时候,当拉住缰绳的时候,马车虽然停下,但是人会前倾。几次都因此扭伤了脚,而当马狂奔的时候,自己会从车上后仰,前几天跌倒下来,磕伤了后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也不知道自己结婚的时候伤口会不会愈合。 这个小事儿是作为自己生活近况一部分写在信的后半部的。张诚希望从这里,张苍或许能发现惯性这一现象,如果能因此而触及到牛顿定律,那就再好不过。 赵杏儿作为筹备中的中学二班的班长,来请教新课本的时候,当张诚解答完课本中疑难的问题,赵杏儿帮助张诚整理桌面的文件的时候,也发现了这封回信,于是一时紧张,就来检查张诚的后脑。确实有一块因为跌倒而留下的包,碰一下还是挺疼的,但是并没有伤痕。赵杏儿嗔怪张诚,为什么还是毛毛躁躁,不能小心一点呢?然后接下来问:“你说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 学生们已经养成了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寻找答案的习惯,赵杏儿把这件事整理成这样的问题,张诚很欣慰,于是在信的末尾又填上了一句:我没过门的老婆问我,“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这个问题好像我从来没想过,但是细想,也想不清楚原因。” 补上这句,张诚觉得自己算是很清楚的暗示了。接下来该张苍烦恼了。 按照规矩,赵杏儿和张诚在结婚前这段时间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但是按照学校的要求,班长拿到教材以后,如果读不懂,是需要找自己这个校长来研讨解惑的,赵杏儿上门求教的次数比其他几位班长都频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结婚,赵杏儿变得笨了呢。 第83章 婚礼 这段难得张诚留在村子里的时光,过得很舒服,也很快。迎娶的日子也就到来了。 腊月里,村子各项业务都逐渐停止了,连蜜蜂都不出去采蜜了。家家户户盘点今年的收成,也置办过年的年货,村口的集市也正正经经又红火了一段时间。张诚迎娶赵杏儿的日子也到了。 一大早,张诚换上全新的礼服,在村中张姓同宗、一班同龄人和子弟校的学生陪伴之下,浩浩荡荡的前往赵杏儿家中迎娶,赵杏儿家大门紧闭,赵家人警惕的排列在大门前,阻拦张诚等人。 这是要为难新郎的意思,我家有女不能轻嫁,男方必须要证明自己家族的勇武和能力。 张诚请来做礼官的公孙尼子在大门前吟唱迎娶的诗歌,男方的宗族排队向赵家冲去,这都是千百年留下的婚俗,张诚闯进赵家的堂屋,冲进被层层防守的闺房,把穿戴整齐的赵杏儿抱起来就往外跑,一路上受到了女方家人们用薄竹片的乱抽乱打。冲出院门,张诚把赵杏儿放到牛车上,跳上牛车,抽了个响鞭,早有车把式催动犍牛,拉着车向张家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赵家响起了送亲的歌吟,歌声欢快中还掺杂着悲愁,诉说着女儿离家父母亲族的不舍。 这些很像是抢亲。张诚想。当然古老的婚俗,保留了抢亲场景的重现,而女孩嫁到别家,就是一场生离,女方的父母要表达最深切的不舍。 “抢了一个媳妇来。”这种礼俗,让张诚有一种野蛮的快感,这种习俗怎么就没传承下去呢?这么抢来的媳妇,让一个男人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啊! 歌声中,赵杏儿的眼圈儿也红了。 这个时代还不兴坐轿和蒙盖头,两个人在车上并排而坐,张诚看到赵杏儿脸上的泪花,低声说:“哭什么呢,统共两家也没离开三十丈远,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赵杏儿破涕为笑,嗔道:“出嫁的女子不好老回到娘家,会被人嘲笑的。” “我说能就能,结婚了就是两个家族成了一个家族,自然可以常来常往。” 张家的堂屋里,当中的几上摆着斗、尺、秤、剪刀、镜子和算筹,这就是所谓六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风俗,张诚觉得这六证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些代表着世间的测量工具。小夫妻可以从这一刻开始,用这些工具丈量天地,改造世界。 堂屋里挤满了人,张诚和赵杏儿在这里行大礼拜见了母亲,拜了天地,夫妻对拜,以示从今而后两人共同成为家庭,双方平等相待,共同继承家族的血脉,繁衍子孙,兴盛家业。公孙尼子又大声唱诵歌词,围观的村民纷纷祝贺。 在张家大门以外,摆开了一长排的几案,这就是流水席,所有村民在街边吃美食饮美酒,见证这喜庆的一刻,寒冬腊月露天就餐,稍微有一点辛苦,但是菜色丰盛,又让大家吃的很开心。 张诚和新妇举着酒杯,一张席一张席的走过去,向来道贺的嘉宾表达着谢意,在一张席上,张诚看到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微微一惊,还是走过去举杯致谢,低声问:“你怎么来了?”那人苦笑一声,也是低声回道:“咸阳呆不下了,我就沿着直道一直往北走,到了这儿听说你要娶妻,我就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张诚略一沉吟,说:“能先找地方住下吗?明天我去找你。” “我在木工坊做了一份零工。” “那好,明天我去木工坊。” 两人迅速交流了几句,张诚快步走到下一张席前,带着赵杏儿继续敬酒。 “那人是谁?”赵杏儿低声问。 “回头跟你说。” 一轮致谢,赵杏儿在喜娘陪伴下回到婚房收拾自己,张诚又引了几个适龄的弟子拜见来参加贺礼的扶苏和蒙恬,两个人对这几个后生很是满意。也便初定了几个人最后服役的去向,要啬夫张魁记录下来,这几个人服役要去蒙恬军中。 都走了一圈儿,酒宴散了,张诚又和母亲挥手送客。请工人们收拾残羹冷炙和竹席矮几,这才回到院落中。张诚送母亲回房,在灯下又再次大礼参拜了母亲,母亲笑着催促张诚回婚房去。这才离开。推开婚房,看到赵杏儿已经梳洗整齐,依然穿着礼服,却在灯下已经摆好了一套书,正在抄写习题。 “这么用功啊?”张诚说。 “啊,已经结束了吗?” “客人都送走了。” “母亲呢?” “我已经送母亲回房了。” “我看也没我的事儿,正好带了书来,就写几道题。”赵杏儿摆弄着桌上的书本,强作镇定。 “今天可以有比做题更重要的事儿……”张诚奸笑着说。 赵杏儿有点慌张。 张诚坐到赵杏儿身边,随手翻看着赵杏儿的书籍和试题。字写的可以算是很漂亮了,工工整整。赵杏儿是个用功勤奋的女子,也很聪明,并不拘泥于课本上现成的题目和答案,而是真正把这些知识用在了实处,在直道工地上,赵杏儿最初也独当一面,后来是因为张诚自己需要应对的工作太多,才从这一波学生中选了助理调到自己身边,而在这些日常接触中,张诚和赵杏儿渐渐就产生了感情,最后张诚挑破了这最后的暧昧直接示爱,赵杏儿果断接受,这个过程没有什么试探、考验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切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是这样想的。于是直接跳过了复杂的试探和表白、考验,就在工程部的那间办公室里,两个人简简单单的做出了决定和应诺。于是快速的进入婚姻的流程。 其实也是因为几乎从小就有接触,对彼此家庭、彼此性情也了解的太多,赵杏儿就是那个在最初就到泥叫儿作坊帮助捏小鸟的女孩。两个人很早很早就相识了,后来饲养蜜蜂的时候,赵杏儿也一直帮着张诚做助手,从最早分巢的时候就一直站在张诚身边,再到小学开学,赵杏儿也以卓越成绩和理解能力,迅速成为一名班长,又代师授课,管理着一班学生。即使在四个班长中,赵杏儿也是佼佼者。 在这个世界,赵杏儿注定不会如同普通的秦国妇女,嫁人之后就成为男家的一个劳动力、耕田纺线,围着锅台转,而是矢志成为第一批张村子弟小学中的一员,在张村的教育体系下不断成长,成长为一个技术员、工程师,在学问之路上不断前进。 第84章 潜伏 洞房花烛只是一夜缱绻,大秦社会还没有宋明时代的道学,这个时代的男欢女爱是明朗健康的。在上一个世界有过很多经验的老司机,在这一夜体验到了一个青春健康女性的美好,赵杏儿也在这一夜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黎明,赵杏儿推了推还在酣睡的张诚:“鸡叫了。” 张诚揉了揉眼睛:“天还没亮呢。” “该起床了” “再睡一会儿” “我该去见母亲了” “还早” “人家会笑话的” “笑什么?” “新妇贪欢,会被人耻笑的,我该起来见家里人,操持家务了……” 张诚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习俗,嘟囔着翻身起来穿衣,看着赵杏儿白晃晃的身体,又是一阵冲动。 “不要了,我们洗漱了去见母亲!”赵杏儿娇嗔。 两个人去拜见母亲,赵杏儿下了厨房准备早餐,其实张村的早餐都是千篇一律的,粟米稀饭、干饼子、一点咸菜。张诚家里的早餐额外还有煮蛋,也要挤羊奶来煮。 三个人在几案前吃完这简单的早点,张氏夸奖赵杏儿的稀饭煮的好,赵杏儿说哪里我还要向母亲学习。 收拾碗筷的时候,赵杏儿从院门向外看,整个村子还在昏睡中,只有自己家的院子里透出灯光,此刻自己家的院门开出一条小缝,似乎有人影在门缝后面。赵杏儿马上关上了门,掩着嘴回到婚房。 当地的婚俗,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灯,以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娶妇之家三日不欢笑,以表达对亲家的关怀。 张诚回房问过赵杏儿是怎么回事,听了也直是感慨。自己的内心中,总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相爱相处,其实这两个人都因为婚姻离开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原有的生活,对于父母们来说,子女结婚就意味着和父母分离,哪怕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相处的方式也必定会不同。 天亮后,张诚还是穿戴整齐,在村子各处转起来,最后走到了木作坊,看到正在一边锯木头的一个新人。 “新来的?”张诚看着他问。 木作坊的管事过来说:“新来的,叫许负。这面人手不太够,村里的人都休工了,他刚好来找事儿做。活儿干的还行。” 张诚勾勾手:“你过来一下。”两个人走出木作坊,在空旷处慢慢散步。 “怎么回事?” “陛下焚书坑儒,抓捕的主要是方士,我逃了出来,想一路往东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这附近,想到张诚小哥你有一面之缘,就贸然留在村子上了。能容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吗?” “很麻烦吗?” “陛下这次是下了死手,卢生侯生他们都死了,方士们四散。咸阳肯定留不下去了。据说廷尉下了搜捕的命令,要全天下的官吏捕捉,名单上有我。” “你现在用的验传是哪里来的?”这一路上的逃亡,在大秦境内是一定需要验传的,张诚不相信他没有验传就能一路逃过来。 “我早先重金从鬼市买到了一套验传,一直藏在身边。这次就是用了许负的名字,现在的身份是楚人。” “那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是齐人。在齐国琅琊海边,在琅琊经常能看到大海之中仙山浮现。” “我倒是听说你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去寻找仙山了?” “前几年是带了这些人出海,但是并没有到达仙山,最终很多船沉没了,一些人活着回来,流落在琅琊,我回到了咸阳复命,陛下本来是要我再带上三千人出海的,结果出了卢生的事儿,我也是被牵连了。” 张诚看着这个现在叫许负,以前叫徐福的男人,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羽衣高冠,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气质,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木作坊匠人的角色。 “你懂木匠之术?” “我曾经督造海船,也知晓一些木工之道。” “验传要是没问题,就留在木作坊吧。老老实实在这里藏着,少和别人打交道,避着点人。扶苏和蒙恬经常会到张村来,不要被看到。” “是。” “另外我问一下,你对碳气了解多少?” 徐福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人,说:“我听说现在朝廷要赐死高官贵胄,经常用会下赐炭盆,或者是罪臣自杀,如果罪臣不肯自杀,就会派内侍帮着他自杀。碳气毒杀能留个全尸,死后形容不改宛如生前,据说还没痛苦。这几年用碳气杀死的大臣有不少,赵高和李斯都用这种手段除去很多人。” 张诚心中黯然。碳气杀人这事儿,始于自己。没想到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恶魔。 “你们方士,对碳气有没有什么研究?” “我们炼丹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东西,目前无解。碳气无形无色,根本发现不了,防不胜防。” “中了碳气的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中毒不深,也会昏迷和没有呼吸,但是施救得当,把人带出有碳气的房间,也有可能救活,但是基本上很难,需要用银针刺穴,激活血脉,如果早一点抢救,也许能有一半的机会救活。” “你们有没有……刺激人加速呼吸和恢复假死者心跳的丹药。”张诚问。 徐福东张西望一番,摸索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有几粒丹药:“这个药性非常猛烈,会让人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它有长生之效,所以不曾献上给陛下。” “回头你去我的羊圈找两只羊试一下,用碳气让羊假死,然后实验你的丹药,还有你说的银针刺穴的方法。我叫几个学生安排这件事,回头我叫他们去找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办这事儿。” “遵命。”徐福的身段放的很低。 “消停一下吧,海上不一定有仙山,有仙山也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不要再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个好人吧!” 大方士徐福,就这样在张村潜伏了下来,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化名,在张村老老实实做一个粗木匠,只是偶尔会和几个中学的学生到野外去做一些事儿。具体做些什么,没人知道。 第85章 新妇 话说徐福也是秦汉之间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一般传说,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去海外寻找仙山,后世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传说徐福去了日本列岛,带着童男童女繁衍出一个巨大的种族。据说日本还有徐福后人,徐福七世孙还流传下家谱来。 但是张诚对这事儿是不信的。如果徐福后人能流传下家谱,那么日本就会早有文字,实际上日本的文字是汉唐以降才从大陆流传过去的,后来更是以楷书为基础创造了假名文字。如果徐福的子孙留下家谱,那日本应该有小篆流传的,实际上日本从来没有发现过上古的小篆,日本人的篆字也都是唐以后从中国学来的。 到了大秦,张诚才知道徐福去海外寻仙,至少尝试了两次。每次都带着数千人乘船出行。组织这么大的队伍,徐福不知道从始皇帝那里骗到了多少黄金呢。骗子都很善于搞钱。说来这才是他们这一门的真正本事。而这次出海,3000童男童女又有多少能活下来? 徐福留下了海外仙山的传言,这传言也贻害千年,后世一直有海上仙山的传说,还因此有了八仙过海的说法。骗子们的传承甚至比正经学问还要悠长持久。 方士这种人,其实也是古代的民科,他们对草药和矿物都了解甚多,炼丹的方士甚至被称为是古代的化学家。可惜他们更喜欢神秘主义的东西,总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来解释反应釜中的变化,据说火药也是方士们最早发现的,很多化合物都是他们最早发现和应用。在弄死人这事儿上,方士们比化学家也只有一步之遥。方士们的学说不成体系,至少不成化学体系。在搞宗教迷信方面,方士们也比不上后世的宗教家……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宗教家总是懂得蛊惑平民骗取巨量的财富,而方士们只会骗骗皇帝什么的,为祸也就有限。 说起来,几百年后的五斗米教那帮人,才是狠角色。 所以对于徐福的处理,张诚一时也没个好打算,徐福肚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怕是不能作为学问在自己的学校里传授,眼下就让他当个工匠吧,看看有没有改造的可能。 在秦始皇还活着的时候,收留徐福,多少还是有一点冒险,但是但凡能救一条性命,就先救下来再说吧,哪怕是路上捡的小猫小狗,都应该想法弄活它,给一口吃的,何况徐福这么大一个活人呢。 张诚在村子里转悠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学,教室里公孙尼子正在阅读什么,张诚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抄写篆字俗字千字文,不过是抄写俗字的部分,写的很有模样了。想到一代大儒还要学习写简化字,张诚也是有点唏嘘。 “新婚就到处跑?不多享受几天温柔的日子?”公孙尼子问。 “嗯,出来走走,习惯了。” “送你一本书吧。”公孙尼子取出厚厚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荀子》。这是公孙尼子自己印的书。翻开看,非常漂亮的小篆书法。 “已经印出来了啊?”张诚感叹着。 “印了两百本,我给咸阳的李斯、张苍都寄了去,还给我的几个师兄弟都寄送了,也托请他们分送给儒生们。” “那荀子一门是要光大了。” “这还不知道呢。各地都有不同的学术,只不过,借了你的油印机,荀子之说可以流传的更广一些,也……也不会轻易的湮没。”公孙尼子说,张诚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一点心酸,历史上无数智者的学问,弟子早夭、手稿遗失,往往也就消亡了,古书中有多少目录,很多书最后就只留下一个名字,里面到底讲过什么,却无人得知。 “我会讲一些荀子中的内容,但是并不会太多,还要看学生们的兴趣和接受程度,会选讲一点诗经。可能还会讲一点各国的历史风貌。另外,我想开设一门音乐课程,教孩子们弹琴唱歌和礼仪,你看可好?” “倒没问题,但是我这偏僻小村,可没有琴。” “你不是有一个木作坊,咱们自己做。我画好图样,让木匠制作就行,学生们可以自己组装调试。” “那我要不要也做一把木吉他出来呢?”张诚想。 “不要到处瞎转了,回去陪陪你娘子。听说你明年春上就要去咸阳了。那就珍惜眼下,多和家人相聚一些吧。” “喏。” 回到婚房,赵杏儿仍然在写着习题。 “有困难吗?”张诚问。 “还好。”赵杏儿搓了搓手,“郎君回来了,饿了么?我去下厨?” “吃什么?”张诚问。 “你和娘平日在家里晌午都吃什么?” “烤几个饼子,然后煮一点菜汤,就可以了。”张诚本想自己动手,想了想,自己不久也要离开村子,留下赵杏儿和母亲相处,刚结婚,还是让杏儿如一般的女人们做这些事情,以后家中村里都会少些口舌。 赵杏儿并没有想这么多,一家主妇负责全家人的吃食和家务,也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和习俗,懒婆娘傻女婿从来都是乡间流传的典型笑话。郎君不是傻女婿,自己也不是懒婆娘。 说是菜汤,是腌渍的冬菜,切了几片腊羊肉煮的汤。菜汤上飘着腊羊肉的油脂,很浓郁。头天晚上发面,取一块拍成厚饼子,贴在炉台上的铁錾子上,两面烘烤焦脆,散发着好闻的麦香。 冬日里吃这样的东西,最是舒坦。母亲也赞赵杏儿的手艺好。这夸奖是真诚的。张寡妇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服役,再也没回来。张家婆母去世的早,张寡妇在家里厨艺一道,其实平平。这么些年娘俩儿过日子,基本是凑合着的。若不是张诚早年泥叫儿生意改善家庭生活,早早过上有蛋有奶的日子,张诚的日子一定过得凄苦。 吃过饭,赵杏儿去洗碗,张诚抱着手在旁边闲聊,赵杏儿低声问:“一早你去见谁了?” 第86章 私语 “昨天婚礼上来的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你是去见他了吗?是什么人?”赵杏儿问。 “我在咸阳认识的一个故人。”张诚不想把这事儿说的太细。 “有什么麻烦吗?”赵杏儿问。 “麻烦倒是没有。这个人在村里住下了,在木工坊做了个匠人。由他住着吧。不过你们要少和他接触。” “我不会和外男接触的。”赵杏儿嗔道。 “我不是说你和外男接触,我是说你们,你们这些人,少和那人接触,不要打听他的事。”这个你们,在这种情景下特指中学的这些学生。 “知道了。”赵杏儿说。虽然会有点好奇,但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男人不会对自己说,而且一个木匠,想来也没什么大秘密。 “教材整理的怎么样了?”张诚换了一个话题。 “蜡纸我都已经刻完了,就等着他们几个的弄好,一起去中学校印刷就成了。” 两人一时无话。 “郎君真的要去咸阳吗?” “没办法,始皇帝陛下亲自定下来的,必须要去一下。” “我听阿爹说,有人服兵役,少年出家,白发归来呢……”赵杏儿一脸悲戚。 “不会的,这次不一样,我估计两三年就能回来。” “为什么?” “嗯,我在咸阳还认识一些人,能帮上忙。” “是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吗?”赵杏儿在工地上见过下来检查的两位大师。对这两位崇拜极了。张苍先生的初等数学到结尾的部分就已经很难理解了,据说张苍先生还要再写一本书叫做高等数学,初等数学就已经如此艰难,高等数学会是多么的深奥啊……喜欢挑战的赵杏儿对此神往。而在工地视察的时候,欧冶子渊也曾经简单的介绍过立体几何的粗浅知识,这对熟悉画图、热衷在平面几何习题上互相比赛的同学们非常有吸引力。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工段用木棍制作各种方体和椎体的模型,琢磨各种切割几何体的方法。 “嗯,会见到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张诚并没有正面回答赵杏儿的这个问题。实际上那个能帮助自己离开咸阳的人是赵高和胡亥。他们把大秦搞得一塌糊涂,秦法就废弛了。大秦倾覆了,离开咸阳就没有任何约束了。 “去咸阳那么久,那我明天就为您准备日常的衣服。郎君大概不知道,我的女红很好的。” “倒也没那么麻烦,我现在也算个有钱人,在外面用度是不会缺少的。”张诚淡淡的笑着。 “有钱有啥用,又不能带去咸阳多少,铜钱那么重,怎么携带呢……” “我在咸阳就存了一笔钱,还不少呢……这次我去,要让咸阳把这笔钱调回来。”上次徐福买滑翔机的那笔金子,一直存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当时觉得随身带回来太扎眼。现在想来,天下很快就要崩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咸阳不安全,咸阳是最乱的地方,反倒是上郡这面,虽然地处偏僻,似乎却没有成为战区。 “我以为郎君需要从这面的作坊收入中抽一些在咸阳结算,您却说还需要从咸阳调钱回来,这是什么说法。” “你这么说,我去咸阳这段时间,家里的账目就要你来负责了,和许氏商行的各种交易你也该知道一些,跟我来看账本,我跟你说一下。” 张诚拉着赵杏儿去书房。 书房是张家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的,因为这话,张母也从不进入。张诚说“阿娘您进来是没事的,就只不要摆放我的东西就好。”张母却摇摇手:“你那些东西我也看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 赵杏儿是唯一进入到这个书房的人。 书房的窗很大,木窗框上粘贴着刷了桐油的白麻纸,两层窗户,在透光的同时还能保温。在窗户最外面还有两扇木窗板,屋里也有两扇木窗板,里外都能单独闩上。这样就更加安全。纸窗棂让这个屋子的采光非常好。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沿墙是巨大的木架。书房正中间是一张高腿桌子。桌子后面是一张高靠背的木椅。书桌之上,散放着纸张和书本、文具。张诚把这些纸张先堆一下,然后去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几本厚册,是账本。 “我家的生意,主要是泥叫儿、蜂蜜合作社的管理收入、第一车辆厂的股份、手套厂的管理费、纸作坊的收入和铁作坊的股份。田地所产和自家蜂箱所产,其实占比例很小。这些年田地都是村里的阿叔们怜悯我孤儿寡母,帮着我们耕作,所以每次他们来帮忙,我们都要准备礼品的。这个册子里是田产的记录,每次哪些人来帮忙,我们回礼如何,都有记录的。这是恩情,我们要记得,也要厚报。” 张诚先抽出田产的册子。“每年的粮食产量、交税的数量、交税时间和税官的姓名我们都会记录。免得日后有龃龉。粮仓我一般每季度会清点一下,记录消耗和存货,做到对家中的用度心里有数,也要时时注意仓廪充足,避免灾荒之年匮乏。我家的标准是用六年积存,但是超出一年的陈粮每年腾出给粮商和军队。”这份家庭农产的账目精细清楚。赵杏儿一边看一边点头赞叹。 “泥叫儿的生意,这几年是在下滑的,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好在村子里现在各家生活都很好,并不太缺这笔收入,只是孩子们因此少了点零食。如果泥叫儿每月销售少于3000只,这宗生意我就要停掉了,对乡亲们来说这就不划算了。当然我家在泥叫儿上收入一直很高,毛利润大概能有八成。如果少于3000只,这泥叫儿生意我们就收回来,让家里的孩子们自己做着玩儿,算是给孩子的零花钱。” “自己家里的孩子?谁啊?”赵杏儿一时没转过弯来,忽然醒悟,脸红了一下。 “咱们总要生孩子的,以后还要生养众多呢。”张诚说。 “蜂蜜这块,咱们家从所有销售里抽两成,这两成一方面是我经营这宗生意应得的,另一方面,这里面也要扣一部分,用作这宗生意风险的准备。如果出现灾祸、如果合作社的乡亲们家里有难、如果需要大的技术改造,就要从这里出钱,所以这两成,我们只有一成是可以自由支用的,剩下那一成,我们不动,合作社里需要的时候在拿出来。正经做生意都要有这样一笔备用金,但是大家都要过日子,指望着蜂蜜赚的钱养活老婆娃儿。所以这个备用金我们来出。” “车辆厂的股份,是每年按照股比数量,跟车辆厂的掌柜一起商量分红的方法,家家户户,也包括在车辆厂上工的工匠们,按照每个人的股份按比例分红。但是分红不是把当年赚到的钱都分光,一般我们取当年利润的一半做分红,一半留在车辆厂的库房里,做车辆厂的发展资金。车辆厂我出资出技术,所以咱家在其中有三成股份。村上和其他乡亲、工人们共有七成。但是在车辆厂管理上,我有四成话事权,老魁叔有一成,掌柜的有一成,乡亲们有两成,工人们有两成。所以如果大事需要决策,要用话事权来说话。” “手套厂的情况和蜂蜜合作社的情况相当。但是手套厂我们要不断的维护雇主的关系,所以这块我拿了三成半的管理费。但是如果乡亲们不想和我做手套厂的生意,那我们家可以全都撤出来。” “铁作坊是官府专卖,咱家、官府和扶苏、蒙恬共有股份。官府占一半,蒙恬扶苏各有一成,咱家占两成,一成归作坊的匠人们共有。铁作坊工作危险辛苦。所以咱们的两成股子里,我们自家用度最多不超过一成,另外一成就是救济工匠们。” “纸作坊我们是雇佣匠人的,这宗生意花不多少钱,但是也赚不多少钱。以后读书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纸张以后会卖得很多,但是怕也很难挣到什么钱。这个就只要账目平衡就好。如果纸作坊和油印结合起来,书本会贵得多,按照同样字数木简的三成定价,就可以赚很多钱。但是我不知道这门生意未来会怎样,所以暂时不考虑规划。 然后咱家每年收入铜钱和花费的账目,是这本,日常每日有开销和收入,都可以记流水账,每个月将收支条目列入账本。就可以对家里的情况有数。 咱家的铜钱,日常开支的钱箱在阿娘的卧房里,大笔的存钱在谷仓下面的地窖里,这个我会每个月做一次简单的检查核对。 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些账目都要你来经管,每个月给阿娘讲一下就行。阿娘不看账本,但是要每个月讲给她一次,让阿娘放心,也让阿娘对生意情况家里用度情况有数。我不在的时候,和村里的交涉、和商行的交涉之类,你和阿娘一起处理。你要熟悉各种契约执行和账目进出,阿娘来定事儿就可以了。” 赵杏儿翻看着这些账目,看到末尾的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了,自己知道张诚有钱,不知道这么有钱。想一想接下来张诚要离开家乡,这一大笔财富要自己和阿娘两个女人掌管,也觉得责任重大,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么多钱……我怕管不好啊!”赵杏儿喃喃的说。 “没关系,我记账就只是为了对这些事务有数,却不是有聚敛贪财的念头,只要支出有理,就是都花掉又能怎么样,我张诚可是靠着一块黄泥巴创下这份家业的人,这几个生意都是小生意,什么都不算的!”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每天接触张诚的赵杏儿,跟在张诚身后求学不倦的赵杏儿,曾经亲自在工地上指挥工程部的赵杏儿,对张诚这句话深信不疑。自己最初接触张诚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鼻涕孩儿,从陶罐里蘸了一块饴糖给自己的那个毛孩子。 “这个账本我叫做应收账款,是在外面没有收回来的钱。包括在咸阳许氏总行的存钱、在这面许氏分行没付的账款、大将军军需供应未结算的账款,还有一些个人的借款,这本账后面是各种应收款项的凭据,钱回来的时候就要把这些凭据还给人家。” “这本叫应付账款,是一些我们应该付给人家,但是还没到时限或者没来领取的钱。我们有账目,有细则,付出这些钱就要把对方的凭据收回来。如果到期对方没有来取钱,我们就要找上门去提醒。不要误了人家的收入。”张诚最后总结。 “这些都很好啊,我觉得这个记账方法应该出一本书,或者单独列一门课,在中学开设这门课。哪怕家庭日记账这事儿,我觉得也应该在同学家里普及开。” “我是没时间去处理这个了,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编辑这本书,你可以开设这门课。但是不要拿我家的账本做案例来讲,这些数字有点吓人,怕大家接受不了。”张诚说。 “郎君你这个书房我很喜欢。” “喜欢你可以来这里写字啊!” “我是想,以后我也要有这么一间书房。” “那你可以参考这个自己画图在院子里造一间。” “这个桌子好高。坐着这个……这个……很舒服。” “这叫椅子。” “嗯,这个椅子很舒服。” 这桌椅其实做工很粗糙。虽然也是榫卯结构,但是材料厚重,做工粗朴。就——这个世道巨木几乎是无限的,这种独板的大桌子,可以轻易制作。但是桌椅的造型和宋代明代的家具全都没法比。既不轻便,也不优美。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双腿下垂,坐多久也不会腿麻。 “还可以制作一种榻,可以斜靠着读书,也很舒服。”张诚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美人榻的草图。虽然画的不准,但大概的形状和功能都体现出来了。 “这个很好啊,怎么不做出来给阿娘送去?” “一直忙,就……一直没做。” 第87章 陪嫁之风 新妇三天回门。 新妇回门的礼俗,其实就是向娘家人汇报婆家对自己好不好。张家赵家其实就隔一条小街。所谓回门,其实不过是推开这面门走到那面门。不过既然是礼俗,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推开门,赵家的亲族都聚在赵家,等待女婿和女儿回门。 依据风俗备了礼品,张诚和赵杏儿提着大包小包回门了, 到了赵家,赵杏儿自然就被阿娘拉到闺房里问东问西,张诚就被留在厅里,和岳父、几个舅子吃吃喝喝东拉西扯。 这才是和岳家第一次正式的家常饭。 赵三球在对面的神态不自然,第一次以舅子的身份,面对对面这个亦师亦友的青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三球,放松点儿,现在按着杏儿那面,我得叫你一声三哥。当然,回到学校你还得叫我老师、校长。”张诚笑着说。 三球的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咸阳服役了。家里这面,就还要几个哥哥帮着照应一下,无论是杏儿,还是我阿娘,都帮我常常看看。” “你说你这刚娶了我妹子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赵三球粗声粗气的说。 “没办法,大秦男丁都是要服役的,不去服兵役就要服劳役。我家是兵家子弟,自然要服兵役。三球你可能也快服劳役了。也是大人了,出门服役的时候处处要小心,对人也不要太憨直,与人为善,多挂着笑脸说话,就少吃很多亏。” “我晓得。” “岳母要是不忙,也请多到我家走走,看看杏儿,和我阿娘也多说说话。” “咳,我晓得,就只是岳母老往女儿家跑不好。”岳母领着赵杏儿从里屋出来,接过话来。赵杏儿满脸绯红,应该是在屋里说了很多让人害羞的话吧。 “春上我多努努力,要是我在咸阳的时候,杏儿生孩子,那就还得岳母你多费心!”张诚说。 “那是自然,肯定能生个胖儿子的!”赵婶儿信心满满的说,赵杏儿白了一眼——这哪儿哪儿就你去咸阳我就在家生孩子啊,这孩子在哪儿呢?啥就你努力啊,你努力干啥?这话是能在这儿说的吗?是可以当着哥哥和爹爹说的吗? “校长……妹夫,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一下……”三球还是转不太来弯,这个称呼总是别别扭扭。 “什么事?” “是这,咱们村的女子也会有外嫁的,你看你娶了杏儿,咱家拿了蜂房做陪嫁。这眼下大家都觉得这体面,当然我也知道你家倒不指望这几个蜂房。但是村里的人觉得给女娃陪嫁蜂房,就相当于让女娃带着好大一笔田产嫁过去,以后就不受屈,我不是说你家会委屈杏儿啊,我是说大家都觉得这个挺好。” “我没说你说我家会委屈杏儿,你说,我听着呢……”听出赵三球的话有点乱,张诚接过话来帮他放松一下心情。 “嗯,是这,所以现在各家嫁女,也都张罗说要把蜂房做嫁妆。快成了咱们村上的规矩了。” “这也没啥不行吧?再说蜂房陪嫁,家里也损失不多吧?我看你分巢的技术挺好的,帮着大家分巢做嫁妆,拿新蜂箱过去不就好了?” “要是女子都嫁到村里来还好,但是如果女子嫁到外村,咱们这养蜂的技术可就外泄出去了。这是不是不妥啊?” 如果蜂箱陪嫁,那本村嫁娶可以陪嫁蜂箱,外嫁女子不陪嫁蜂箱,就是薄待了外嫁的女子。而外嫁的女子远离娘家,其实更需要蜂箱这样的财物傍身。但是如果蜂箱和养蜂的技术带出去,就难免有技术外泄的问题。赵三球平素大大咧咧,但是养蜂这事儿他一直付出良多,不免比其他人想的多一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外嫁女陪嫁蜂箱的事儿,但是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我觉得啥都不如让村里的姐妹日子过得好重要,外嫁陪嫁蜂箱,让姐妹们在他乡也有个傍身的,我觉得是个好事儿。”张诚抓抓下巴,接着说。“而且你说,嫁妆嫁妆,到底是属于女儿自己的,还是属于夫家的?” “嫁妆是属于女儿自己的吧?”赵三球说,然后回过头看着妹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夫家的?” 杏儿笑笑不答。 “是女儿自己的,如果离婚析产,嫁妆是女儿带着回娘家的。”张诚说,“所以啊,这个养蜂的技术,如果女儿坚持,是可以不流传出去的。哪怕在夫家分巢扩产,也还是女儿自己的。和婆家没啥关系。” 赵三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且啊,陪嫁的时候,女儿还可以和我们合作社继续签契约啊,只有委托我们卖,才有这么好的价钱。哪怕路途远一点,也还是送回来给我们卖收入更高更稳定啊!” “而且啊,他们要分巢,就要用上你赵三球的蜂巢础啊,这个全天下可就我们张村有。所以只要陪嫁了蜂巢,女儿就需要经常和我们保持联系的,我们也就知道女儿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了。” “但是如果人家把这些学去呢?” “真要是学去,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天下养蜂的,我们张村最好,天下卖蜜的,许氏商行最强,谁也做不过我们两家,而三球你要是能不断的发展出新技术,我们张村的技术领先,那就不怕我们张村蜂蜜的利益有损失。而如果我们张村的闺女嫁出去,能够开枝散叶,把这个蜂蜜的技术流传出去,其实也只是让更多的人有可能吃到蜜糖,大利天下罢了。”张诚说。他倒是没太在意这项技术的扩散。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保护法,养蜂基本上算是一种手艺,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果看懂了这门手艺,野外采蜂也好、活框养蜂也好、离心取蜜也好,都没多难,只要有勇气,就都能学会。但是学会不等于就能从这上面赚到钱。没有产业链条的帮助,这个钱没那么容易赚。太小的产量,也不值得商行上门收一次。 赵杏儿点点头,表示同意。 “订婚的时候说好,这蜂箱都是女孩的陪嫁,村里有命不得外泄,如果外泄,合作社就不收她的蜜,然后许氏也不会收合作社出产的蜜糖。这样就可以了。”张诚最后结论。 “三球成熟不少。想事情也可以这么细腻周全了。”结束回门,走回家里的时候,张诚对赵杏儿这样说。 第88章 张村小学教务会议 冬春这几个月,张村的婚礼格外多,张诚这一茬孩子渐渐都长大,由于幼年时就能吃得好,这一茬孩子普遍健壮,身材也高大,按照秦律,就陆陆续续符合结婚的标准了, 很多婚配都是在张村内的,当然,同姓不婚,张村五大姓之间,这一年的婚配,让五姓彼此间的血脉联系的更紧密,而因为张村日子好过,所以张村的女子不爱外嫁,少数所谓姑舅亲的女孩或者有外嫁到舅家的,但是这些女孩多少都怀着怨愤,有人说别人出嫁都能留在张村,为什么我就要远嫁他乡呢?这句话一时也成了张村的名言。出嫁女多数都带了张村的蜂箱远嫁,这些蜂箱带来的收益,让出嫁女在婆家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也让大多数女子在出嫁以后,日子过得不那么憋屈。 当然,随着女子外嫁,张村的养蜂技术也流传了出去,但是正如张诚所说,养蜂的很多技术都还在张村手中,就比如说蜂础的技术,就始终在赵三球手里,从蜂础销售情况,赵三球就可以知道当地养蜂是否顺利。 这些婚配中,子弟中学的孩子也很多,大部分都成双成对了,个别几个年龄小一点个子矮一点的,家里也都开始给做计划了。可以想见,春上开学后,入学的时候,难免就要有一些成双成对来上学,甚至在下学期都可能会有几个因为生子要休假的。这种情况张诚未曾料到,因此也生出很多无奈。 主要还是这个学校创办的太晚了,第一批小学入学的时候,都在十一二岁年龄,这几年小学加上在直道上几年历练,可不是都到了嫁娶的年龄! 小学入学的年龄还是要往下压一下,所以春节前张诚发了消息,从今年起,6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入小学。小学校舍也扩建了一下,增加到八间教室。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八间教室也尽够实用了,就只是,村里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需要混班上学,师资也相当于没有,不过入学初中的学生们,要按照一定规则轮岗去小学授课。教学相长,张诚说过这样的话,即便是教授幼童,也是让自己掌握的知识再一次强化的机会。 由于小学入学年龄下调,幼童的理解能力有限,课业速度就会放慢很多,课程也要浅白一些。一年级的算术就只学到加减法,乘除都要提到二年级才能学习。而识字课程也要浅白一些。 第一届小学毕业生那么优秀的孩子,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后来不太可能超越了。 张诚、公孙尼子和初中的同学们召开了一个小学教务会议,会议上大家共同商议了小学办学的一些规划,课本要求重新编写,课程内容也要全新规划,公孙尼子要求在小学期间增加诗歌和音乐的内容,还要求有一点体育运动内容。 体育课没有标准,张诚提出可以有跑步,男生们建议增加钩镰刺击训练,公孙尼子认为刺击训练不适合幼童,但是张诚拿出张村曾经被劫掠的事儿做例子,这项训练内容也就保留下来了。公孙尼子提出自己曾经学过一套导引术,可以健身养生,张诚请公孙尼子示范一下,看起来是一种全身的锻炼,像体操,也有几分太极拳的味道,于是确定这个导引术可以作为每日例行的体操,上午下午集中各练习一次。 张诚觉得这玩意儿如果当成广场舞,在村民中普及一下也好,这个话说了一下,看公孙尼子翻着白眼,也就没继续。公孙尼子身为当世大儒,多多少少看不上农民也是有的,这事儿不能强求。 张诚格外强调了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要求,村里除了铁工坊不能开放给小学生实践,其它项目都需要开设实践课程,一方面孩子们要从实践中了解张村安身立命的根本,知道财富是怎么产生,生活是怎么样一桩事,另一方面,则要在实践中观察和学习,找到改进工作的方法。 还有就是,各科的练习题,也要尽可能结合生活实践,做到贴近生活、基于真实的世界,而不要只停留在书本上。提到实践的时候,张诚特别提出农耕也是张村重要的生活实践项目,不仅仅要在农田里学习方田测量之术,还要亲自参与农耕,知道农耕的辛苦和粮食来之不易。 一场会议,学生们延续了之前自己动手自学自批自改的教学传统,开始积极介入到新一代的小学运作,公孙尼子也通过这场会议熟悉了张村子弟学校的作风,虽然不能说融入其中,但是以管窥豹,却也觉得这种办学和曲阜阙里、临淄稷下的风格都大异其趣。 当然,阙里也罢、稷下也罢,都是由真正的大儒创办主持的,弟子们也都是成年而好学之辈,和这种幼童教学毕竟不同。 但是看着眼前这些进入中学的学生,表现出来的个人自信、能力和做事讨论的条理,以及互相讨论彼此补充的情状,公孙尼子觉得,那些即将入学的后辈学童,也会沿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前进,而如果张村子弟小学、子弟中学的发展一直是这样的,那么张村教学体系蓬勃发展,将催生一大批全新的读书人,这些人必将在未来的世界里大放异彩,而如果自己的学问能够通过这些幼童、少年传播出去,自己的门派也会随之大放光辉。 公孙尼子作为荀子门派的弟子,在政治上并无野心,或者说早就淡了在政治上的追求,却对弘扬门派念念不忘,前一段时间日夜誊抄,把《荀子》印刷成册,遍发天下。当时觉得自己对老师所传的学术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但受邀主持张村子弟中学,又参与了这场小学教务会议,内心又活泛起来了。自己随先生一路周游列国,最后留在了秦国,原来真正的意义在于此,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89章 开学式演讲 这一年的春节,是农人们一年尽头的狂欢和盛宴。富足、快乐、喜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憧憬,张诚却在这种全村狂欢的氛围中,提不起什么兴趣。在张诚看来,这虽然是张村历史上最欢乐的一个春节,但是也许也是最后一个欢乐的春节了。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一年秦始皇去世,然后天下就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崩溃进程。 枕边人最先觉察出张诚心绪的变化,常常依偎在他的身边,试图做一些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爱情和欲望能把人从抑郁中暂时捞出来,张诚也便这样度过这有限的相聚时光, 很快熬到了开学的日子,张诚回到讲堂上,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课。 在这堂课上,张诚阐述了中学科目设置的逻辑,和中学学习的目标: “语言和文字,是我们人与人沟通的工具和基础,所以我们在小学的时候,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识字,说话能让我们和身边的人沟通,写字让我们能和不见面的人沟通,无论这个人是身在千里之外的远方,还是千年以后的未来。只有文字能够带去我们要对他们所说的话。所以我们要识字,要写字,要把我们想说的清楚的落在纸上。 但是识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让对方愿意听我们所讲。所以我们不光要能够写句子、条分缕析的写命令、写计划,还要学习如何写文章。文章如何开头、如何展开、如何结尾、如何获得对方的回应。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我曾经收藏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篇写在白麻纸上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先辈大儒荀子,写字的人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当世大儒公孙尼子先生。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劝学。这就是一篇好文章,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荀子了,但是通过文字、通过书写、通过这篇文章,荀子先生把他的思想、经验和期许,印到了我的脑子里,就在这里。”张诚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而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不得欺骗的东西,1+1就是等于2,2+2就是等于4,当我们把一切都抽象为数字,这个世界就是可以计算的、可以安排调度的。当我们用数学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准确的,来不得半点错误和欺骗。 这就是我们学习数学的意义。当然数学还有很多实用的功能,但是我以为,在所有实用功能的最底层,数学自身自成体系,自有意义,世间万物都会变化,文字语言也会因为时代不同而变化,唯有数学,远在万里之外、远在万世之后,1+1还是等于2。 所以我,还有咸阳的张苍先生、欧冶子渊先生都有这样的看法,就是如果任何一种学问能够用数学表达,这个学问就是伟大的学问,就可以因为数学而不朽。” 这一堂课,张诚不讲一般的知识,而是将各个学科的知识上升到哲学和审美的角度。 “在中学里,我们的语文,我们的数学,都会变得更精深和丰富。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开设更多的科目,我们要了解更多的领域。 我们开设这些科目的原则是什么呢?就是认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有运动,独轮车为什么会被推动,独轮车为什么会停止,运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犁铧能够耕地,而木棍不能? 为什么圆规能画圆,而曲尺只能画直线。圆是什么,直线又是什么? 为什么一窝蜜蜂可以分巢成为两窝? 为什么种子能发芽,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粟,那么这种子是如何变成粟的? 为什么泥土能烧成砖? 为什么用焦炭能炼出可以浇筑的铁水,而用木炭只能炼出质量很差的铁块? 为什么花会开,为什么鸟会飞?而为什么人不能飞?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解之处,当我们提出为什么,我们就开始寻找答案,当我们能得到一个答案,并且能验证这个答案,我们就能获得一种新的知识。 我不知道我们会开设多少科目,我们的科目设置不可能涵盖所有为什么,但是我们将沿着这些问题,开设必要的科目,让我们通过提问、通过解答、通过学习,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了解了,我们就有更多的力量。” 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公孙尼子和旁听的蒙恬。 公孙尼子听懂了张诚学术体系建立的方法,而蒙恬则听懂了这个少年内心宏大的世界。 这个少年如果想,他当然能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是他却不会去想要成长为一个将军,他的胸中自有一个世界,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智者,一个洞察世界的人。而且他将培养无数这样的智者。 这是什么境界? 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开创军事门类的学科,又会如何呢? 蒙恬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如果战争已经结束,随着始皇帝一统天下,世间不再有战争,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开设兵科,将自己所学传承下去呢? 张诚的开学演讲是成功的,但是开学讲话的内容却并不是尽得人心,因为在后来的发言中,他还说了这么一段: “我知道我们同学之中,有许多已经结婚成为夫妇,你们不仅仅是同学,也是夫妻。在教室里,你们已经有了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亲密关系。夫妻是人伦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我知道你们的情感格外不同,新婚燕尔格外亲昵。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新婚,因为我的妻子也坐在你们中间。 但是今天我要宣布一项教学纪律。 所有夫妻,在学校中不得有亲昵的行为和举动,在学校中,我们彼此要保持普通学生、教师、同学的关系和尺度,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过家家,而是要探索学问大道。你们之间的亲昵,带回自己的卧室里去随便如何,但是在学校、在课堂上,我们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个,学习知识、掌握知识、使用知识!” 很多新婚夫妻对此大为不满。对台下的赵杏儿侧目而视,性格泼辣的赵杏儿浑不在意,注视着台上的张诚,带头鼓掌。 几天后,在一中亲朋的见证下,张诚完成成丁礼,公孙尼子作为师长为张诚取字为“秉直”。从此张诚是大秦律法意义上的成年人。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远行,开始了。 第1章 朝天子 成丁礼过后没几天,张诚随着商队前往咸阳。这一路上没有扶苏的带领,作为成年人的张诚,体会到了另一种旅行的感觉。 走在自己和弟子们修筑的秦驰道上,脚下的道路宽阔平直。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道路了。当然在张诚眼里,这还不够看。驰道上砌筑了车辙,大车在车辙里行走,确保车辆行进更加迅速。皇帝陛下确定了车同轨书同文的规矩,大秦的每一条路,车辙距离都是相等的。这也让军队和商队在直道上行进更加可靠。 驰道是夯土为基础,石块铺设,大大小小的石块拼砌,其实也说不上怎么平坦。有点像后世的面包石道路或者石板路。这次没有了扶苏的车驾,张诚一路多是步行,上郡到咸阳道路大约是1500里,徒步都要走上一个月的时间。好在张诚随着商队行进,偶尔还能搭乘一下独轮车,这才没把双脚走废,可也是出门没几天脚上就起了泡。水泡破灭后又结成了茧子,这一路上,张诚也走出了一双铁脚板。 沿途的吃喝住宿,都在一路的亭驿解决,张诚自己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了食物、铜钱和换洗的衣服,一路艰辛,但是过得却不狼狈。隔个三五天,还能央告亭驿给弄个洗澡水洗漱一下,这样到了咸阳城下的时候,张诚虽然一路风尘晒得黑了些,却并不肮脏。 向城门的军卒出示了自己的验传,被指导进城以后到哪里报名,住哪里的馆驿,如何等待皇帝的召见,张诚却没有直接奔馆驿而去,而是随着商队直接去了许记的总行,暂时就住进了商行。 许记老掌柜设宴招待了这位商行最主要的客人,并且许诺,一旦张诚陛见得了差事,就在距离官衙最近的地方,帮助张诚买下一个小院子居住。 第二天,张诚在商行管事的指引下,去皇宫附近的典客官邸递交验传,登记等皇帝召见。 被称作验传的木简,和上次张诚到咸阳的那根窄木条大不相同,这是编结好一卷木简。木简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包括地方官书写,张诚是应皇帝陛下亲召前往咸阳,包括蒙恬和扶苏对张诚的鉴定评价,包括张诚出发起始时间和预计行程多久,也包括张诚一路通关,在所有过所住宿接待的记录。用这种严格的审查,大秦能追踪每一个旅人的行程。 看到验传的内容,被称为郡邸丞的低级官吏马上变了脸色,拿着木简急匆匆向另外的公榭走去,小半晌才回来,恭谨的请张诚前往典客的公堂。 典客居然还欠身作礼迎了一下张诚:你就是张诚?早听过你,我们也一直等你来咸阳。总算是见到了。昨天到咸阳的?那现在住在哪里?要叫郡邸丞给你安排住处吗? “小人现在暂住在城东许氏商行,如果可以,我就暂时住在那面,如果必须要住到馆驿,那我就去搬出来。” “倒也不是必须,你要是住在商行觉得舒服自在一些,那就住在那面也好。等下跟郡邸丞登记一下住处,这几天不要乱跑,方便我们随时找到你。你的事情我们尽快报给陛下,但是陛下要什么时候见什么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不要乱跑,用这几天学习礼仪,陛下随时召见,我们随时通传你。” 张诚点头称是。典客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不过因为张诚是皇帝特命征召,典客也想看看这个能被皇帝记住的少年郎是什么样子,也要当面提点一下,免得出什么麻烦。 几天后,典客府传张诚入宫觐见陛下。 “入宫”这个词张诚很忌讳。但是该入也还得入。 因为没有官职,张诚还是穿白衣戴爵冠朝见天子。 在宫门前,张诚看着两侧巨大的铜人,发了会呆。上次来咸阳的时候没看到过这东西。始皇帝一统六国,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这些铜人都有三丈高——快7米的样子,放在宫门口确实显得威风凛凛。收拢天下的兵器熔铸成铜人,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六国没有兵器可用吗?估计也不是这么简单,真正反抗或者杀人,未必就需要金属。当年武王伐纣,血流漂杵,可见对战双方用的是木棒,就是后世很多起义,也不过是削尖了棍棒就可以当武器,一根短竹片一样可以杀人,不必要非用什么铜铁。 或者,这类似于二战后苏联搜集了德国的勋章战旗,永久陈列,以宣示武功的意思? 谁都不知道秦始皇到底怎么想的。 十年没见,张诚长高了很多,始皇帝却已经见了暮气。 “当年在大殿上发声指点朕,救朕一命的小小少年已经长这么高了。”皇帝坐在案几后面大声说着,有一种故作惊喜的感觉。 “草民张诚,参见陛下。” “草民?这是怎么个说法?”始皇帝问身边的侍从。随侍的正是丞相李斯和中车令赵高。这个秘书,还有这个司机,每日紧跟在皇帝身边。 “大概是形容自己微末卑贱如草的意思。”赵高欠身说。 “孔子说,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风过草晏。”李斯在旁边掉着书袋。 张诚不晓得这个时代还没有“草民”这个词,自己回答,是套用了后世话本小说的对答,一时大意了。这李斯寻章摘句引经据典,怕也不是为自己说话。李斯不是讲的很明白,这段话是孔子所说,孔子,大儒啊,联想到前几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为这事儿把自己的长子扶苏都一脚踢回了上郡。现在天下的人说起儒家都是战战兢兢,何况是当着秦始皇的面讲这个?张诚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那倒也不要把自己说的那般卑微。何况大英雄多曾起于微末,想当年朕也是微贱之人……当年朕在赵国的时候……算了,不说那个了。我后来听说过你的事……”秦始皇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个来自儒家的词汇。虽然做了几十年国君,当下更是一统天下,功德堪比三皇五帝,但是秦始皇并不是一个文心周纳的人物,还不大会从词句中找寻下臣的错误。大概也只有李斯这样的大学问家,在这方面才别具长材。 秦始皇父亲庄襄王秦异人出身庶子,年轻的时候被送往赵国做人质,嬴政就是出生在赵国,在赵国的日子,这一家子人过得极辛苦艰难,嬴政也饱受赵人欺凌。若不是吕不韦回护把这一家人带回咸阳,哪有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始皇帝。 听到皇帝说“听说过你的事”,张诚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你年纪轻轻,颇有才干,不仅振兴家业,还兴盛整个村落。蒙恬使你去主持驰道工程,据说大半事务都是你具体负责,驰道修的好,你居功甚伟。”皇帝淡淡的说。 “是蒙恬将军夸赞,匠师们辛劳,小民也没那么多功劳。”张诚深深弯下腰去。自己的事情被始皇帝知道这么多,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少年人中,难得有这么能干的,那么我该把你放在哪里,让你做点什么呢?”始皇帝自言自语。 李斯赵高都沉默不语,这种人事安排,当是皇帝陛下一言而决,哪怕是宠臣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插嘴。这个少年居然被皇帝如此看重,这两位宠臣此刻心里都很不爽。 第2章 解析术 “上次巡游我走的就是上郡的驰道,你们修的不错。天下驰道都该做到上郡这般好” “你既然擅长数算和工匠之事……张诚你本是功勋之后,本不需从事匠事……但是既然你在这方面有所长,那就还是去寺工,先担任作府佐,看你能力如何了。” “喏。”张诚行礼。去寺工做一个技术官僚,正是张诚所愿,比起编入皇帝的侍卫,或者去做一个地方的县令之类,更合心意。 “你来的还是巧了,若是再晚几天,就见不到朕了。”始皇帝微笑。这话听起来咋这么不吉利呢? “朕不日要巡游东方,去大海之滨,看看我大秦的疆域已经到达哪里了。”始皇帝说这话也有几分神往。这就是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了。吞并六国以后,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走遍38郡,看遍了大秦的山河。 “收到我箱子里的珠宝,总要经常打开箱子看一看不是?”皇帝陛下露出调皮的微笑。女人会经常打开首饰匣,检点自己的珠宝,而一统天下的始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珠玉,把整个天下看做是自己的首饰匣了。 张诚觉得秦始皇并不像传说中那个残暴的帝王。几次接触,秦始皇有独特的帝王的风雅和幽默,并不是史书上和人们想象中那个严肃、苛刻、残忍的人。 不过一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看史书固然不一定能了解清楚,就算和本人近距离相处,如果不是时时在一起,也不见得能了解的清楚。张诚几次接触,觉得秦始皇平易近人,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是个少年。但秦始皇嬴政,毕竟是那个曾经囚禁生母、杀死长信侯嫪毐、逼杀相国吕不韦,统御秦国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是一个平易的中年人这么简单呢? 拜辞皇帝,张诚在宦者的带领下,前往御史府办理就职。 秦代的御史不是后世那个专门喷人的机构,而是实权在握的大衙门,在大秦的三公九卿之中,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有副相之称。 张诚在御史府有一个老熟人,就是柱下史张苍。所以虽然张诚以17岁入职寺工,担任一个微末的作府佐,但是张诚在大秦的朝廷中,背景其实挺大的,远的有在上郡的内史蒙恬、皇子扶苏,近的有公孙尼子同门师兄的丞相李斯、柱下史的张苍,在寺工里还有寺工丞欧冶子渊这样的老熟人。 在御史府登记了职位和领受就职文件后,张诚就去找张苍。 “咦,你来了?怎么样,有没有礼物给我?”张苍情绪显然很好,见到张诚就直接索取礼物。 “刚刚见了皇帝,领了任命才过来,礼物改天给先生送来。” “哦,已经见过皇帝了?领了什么职务。” “寺工,作府佐。” “挺好,适合你。作府佐虽然是小官,但是掌管一家工坊的各种事务,责任也重大,不可轻视。当然,你在驰道做那个总工程师干得不错,一个小作坊的事务应该还难不到你。不过寺工工坊众多,每个工坊的内容都不一样,需要熟悉工坊的技艺和内容,也需要熟悉做事的流程。” “喏。” “高奴县那面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新发现和所得?”张苍问。 “新鲜事就是我成丁,也成家了。公孙尼子先生为我赐字秉直。再就是张村的学校,新开设了一间张村子弟中学,小学的学生们基本上全都升入了中学,现在请公孙尼子在那面做校长,负责全面事务。我在咸阳就职期间,大概只能做一个通讯副校长了。” “公孙尼子做校长啊,这也是好事。同门中,他最适合继承老师的教化之术。前不久他还寄了先师的《荀子》给我,喏,就是这本,这还是你传的印刷之术吧。这个书印的好啊!老师的学问这下要大行天下,也有张诚你一份功劳。” 说到这里,张诚低声问:“印刷荀子先生的书籍传布天下,无碍吗?” “这有什么?”张苍道,忽然明白张诚所指,笑道,“别听外面传什么焚书坑儒的,陛下对正经学问从未禁绝。李斯和我都是儒门荀子一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再说了,前代相国吕不韦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坏事被贬,后来死在外面,可是吕氏春秋并没有禁绝,陛下还常备左右经常阅读呢。还是说你那个印书的法子,公孙尼子说你发明了印刷机器,能弄一套到咸阳来吗?” “什么叫弄一套,我带了一台印刷机来,先生需要回头我就送过来。” “带来?印刷机器不会是很大吗?你能随身带来?” 张诚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一个小箱子,能有多难?先生您不是要印九章算术吧?” “正是,九章算术是我前半生心血所在,虽然后来和你一起推演数学,更有发现,但是九章算术已经编订完成,就还是早一点印出来,算是个了结。” “我在张村已经用初等数学来授课了。先生的初等数学和高等数学也该早点定稿吧?” “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不慎重,哪能这么草率呢?”张苍还在犹豫。 “数学和其它学问不同,倒不需要考虑他人看法,只要我们证明的过程是正确的,那就是正确的。”张诚安慰。 “初等数学倒还好,高等数学涉及到的部分太多,太庞杂,总感觉现在结集太牵强了。” “那就把每个部分单独成书。”张诚微笑着说。 “单独成书,这样可以吗?”张苍似乎觉得将一个残缺不全的高等数学发布出来,仍有顾虑。 “比如先生在九章算术的《方程》部分的内容,最近看先生在这方面扩展出来的,就可以称之为《解析几何》或者《方程》,可以更加精深,独立成书。” “何谓解析几何?” “过去我们所说的几何,是图形之术。那么图形之术能不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表达呢?这里我们在张村工坊中经常使用一个坐标系,然后我们发现各种直线和曲线在坐标系上具有典型的方程关系,我们发现,很多图形都可以以方程方式表示。” “何谓坐标系?”张苍连繁琐的工作都不顾了。 张诚走近张苍的几案,坐下来,拉过一张纸,从旁边取过笔墨,画出一个平面坐标体系。标识了坐标格。然后随手画一条直线和一个圆。在下面分别写出这几条线的线性方程。 “这样的方程,可以精确表达这些线条在平面上的位置和角度关系。甚至无需测量工具就可以准确表达。” “这些方程是如何得到的?” “我过来之前,中学里的学生们在测算工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规律,然后把图形放在平面上,绘制出坐标系,然后推算出这些公式,用不同数字代入公式,在图纸上都能得到验证,极为精确。我们有一种猜想,就是如果用了解析之术,那么数学和几何两门学术能够打通,让图形拥有了纯粹数学的意义。” “是这样啊?”张苍念叨着。“那什么,你是不是该去寺工报到?我这面暂时有点忙,咱们另外找时间详谈。你是住在公榭那面还是住在馆驿里?”这话就是在赶人了。 “我暂住在许氏商行,差事下来这一两天我会在工坊附近买一个小房子。住处定下来我给您报个信。”张诚拱手施礼,估计张苍这就要花时间去推演解析之术了。 第3章 御车 寺工下面有无数的工坊。作府佐是工坊的副手。这种副职责任大,但是决策权限不多。上指下派进行具体业务管理。属于放屁都不响的岗位。 但是作府佐和数以万计的工匠又不一样,工匠仍是属于“工”的范畴,“佐”虽然小,但已经是官员。在工人面前,官员该有的地位、体面仍然大不相同。 始皇帝的任命没有规定张诚具体去哪一个坊做事,确定这种低级官员具体任职的,是寺工的掌管。寺工的一把手是寺工令,副手是寺工丞。接见张诚的寺工丞,张诚也认识,恰是欧冶子渊。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寺工下面有铜铁陶纺木五大类,几十个细类数百座工坊,说说你想去哪里?”欧冶子渊笑着说。“你是皇帝亲命送来的,等级虽然不可以动,但是工坊还是可以让你自己选一下的。” “有没有和造器相关,涉及到铸造、制造、拼装的工坊?”张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问一下有没有带车工的车间。机械制造是张诚熟悉的领域,涉及到金属、铸造、零件加工、组合、系统装配,这类技术是张诚格外重视的未来。 “这样啊?那么去御车工坊吧?” “车工……坊?”这个时代还真有车工了吗? “御车……工坊,为陛下造车的工坊。陛下的坐车构造复杂、做工华丽。乃是大秦最精密的器物。” 原来还是车辆厂,只不过从民用手推车换成了皇家高档座驾。 “御车工坊工匠多、涉及到的部门多,造车和造其它器物不同,既要遵守既往的仪轨,更要能不断精进,改善御车的技术,御车的要求是耐用、舒适,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责任重大。制车进度不能及时,或者车辆出现问题,动辄得咎,这样的话,不知道你还敢不敢去御车工坊呢?” 张诚很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代一辆御车制作甚至要几年时间,而始皇帝就要在最后这次巡行中龙御上天,就算有风险,也不是短时间的事儿……于是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御车坊规模之大,让张诚咂舌。 在寺工西北部的一个庞大的院落,院中房舍相连,这就是御车坊。 一座大厅中,青砖地板大厅正中,摆放着一乘金灿灿的车马。四匹神骏的铜马,一辆金灿灿的篷车。马身上的配饰璎珞一应俱全,全是精铜所制。 “这是……铜车马?”张诚震撼不已。 这东西张诚有印象。在博物馆和杂志里都见过。秦始皇陵发掘出来的那套铜车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和千年之后相比,眼下这乘铜车马,金灿灿,光亮无比,是精铜所制,未经千年氧化锈蚀所致。 在这架铜车马四周,地面上排列着各种散件。显然是未经组装的另外一架铜车马。 “这是陛下所乘辒辌车的模型,高宽只有陛下座车的一半。是我们御车坊工匠们研习拼装和制作所用的样品。”御车坊的作府丞百里达微笑着说。“全车6000多个部件,没有人能记得住每一个部件的规范,所以在制作新车的时候,要对照这个样品。” “了不起!” 辒辌车是皇帝陛下的正式座驾,四匹马拉着这辆车,承载着陛下巡行天下。是皇帝车队中最重要的车辆之一。 “陛下的车,是铜的?”张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做不到,虽然陛下也一直希望有一辆这样的车,但是铜车太重了。这辆车已经给重达四千多斤,如果是等大的铜车,就是八倍的重量,达到三万多斤,驷马根本无法拉动。陛下的驾车也是木车,只是个别部件使用了铜铁,比如车轴。车厢还都是竹木之属。我们也一直想有一架铜车,就是,马的问题解决不了。铜车至少要16匹马,那就需要至少四位驭手,驾车的难度太大了。” 秦制三万两千斤,相当于8000公斤,动力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使用机械动力,这就不是问题。不过,眼下内燃机的蜡模还藏在张诚上郡的书房里,汽车相关的各种技术还都没法实现。皇帝陛下想有一辆铜车的愿望,大概是没法满足的。 张诚弯腰捡起一个铜件,这小小的零件打磨的极为光洁。代表着有极高的加工工艺。6000多个组件,准确的组装在一辆车上,也确实需要这么高的加工精度。 “我知道你,你和寺工丞欧冶先生交好,有很多书信往来,你们书信里提到的很多技术,欧冶先生在寺工的会议和讲堂上都有提及。我也知道你在上郡那面建立了第一车辆厂,创制的独轮车确实不错,还有你也是甘泉到上郡直道的总工程师,那段路我们也试过,修造的确实很好。所以你年纪虽轻,但是来御车坊也不奇怪。” “独轮车比起这架车,就好像粗木头和御座屏风的差别啊!”张诚感慨。 “倒也不必自谦。独轮车构造简单,制造方便,尤其是产量之大,竟然能满足王翦将军大军所用,征伐运载,功不可没。陛下的座车,相比之下只是占了精致而已。”百里达感慨说。“制作这样一架辒辌车,要御车坊上下数千工匠,数年之功。我听说在你的上郡车厂,一天就可装配上百辆独轮车,很了不起!” “百里府丞,熟悉御车坊的工艺,我该从哪里开始?”张诚略过互相吹捧的环节,直接问自己该如何熟悉业务。 “张府佐驾过车吗?”百里达问。 张诚愕然。 自己在乡间坐过牛车,推过独轮车,但是却从来不曾驾驭过马车。 “先从驾车开始吧。要想知道什么样的车是好车,要想知道如何造一辆好车,要想知道如何修护一辆车,还是从驾车开始。我安排驭者,教授张府佐学习御车之道。这两三个月先不用了解车坊的庶务,先学习熟练驾车就可以了。” 第4章 驭术 张诚从来没有准备过自己亲自驾驭马车。甚至连骑马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过。 张诚觉得,机械是可靠的,但是牲畜并不可靠。站在马身边,都要随时防备马发狂伤人,何况骑乘和驾车? 但是诚如作府丞百里达所说,要懂得车,就需要亲自驭车。只有身在车上,掌控这辆车,才能知道这辆车哪里有问题,需要如何改进。再高的技术也需要实际使用作为基础。 作府丞百里达年近五旬,在寺工诸官之中已经是一位年长者,但是为官多年,却不能再进一步,就停留在作府丞这个低阶职位上。但是这位府丞性格温厚,做事严谨,待人至诚,所以虽然是低级官佐,却仍能掌管御车坊多年。正如欧冶子渊所说,御车坊工匠众多、涉及到的技艺繁复,出入银钱极多,御车坊的主官必须有极强的统御能力、协调能力和忠诚可信的品格。 百里达对待张诚这位年轻的属官,也没有官架子,不但亲自带着他游历御车坊每个工序,更一语道破制作御车的关键所在——精通驭术。还贴心安排驭者,教授张诚御车之道。 推开窗,百里达看着在御车坊试车场里奔驰的车驾问身旁的属官:“咱们这位张府佐,车练得还不错嘛。”属官说:“已经上道了。”话音未落,那辆篷车在过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车辆偏向一边,车厢倾覆,四匹马受惊,拖着横倒的车厢,在试车场拖出一片烟尘。 属官不禁惊叫。 “没事,这年轻人,身手还挺灵活的。”百里达看着在车辆倾覆的瞬间,张诚已经被甩出了车厢,在泥土地里翻滚,此刻从灰尘中慢慢起身,一瘸一拐的追逐着被拖走的马车。试车场上,仆役们纷纷赶去,试图拉住受惊的马。 “都要经历这一遭。不过这个张府佐,年轻气盛,这训练的进度是太快了些,走都没学会,就开始跑了!”属官说。 “年轻人嘛,这个锐气还是要有的。安排人手,照顾好张府佐,这是陛下亲自送到我们寺工的后生,可以磨炼,但是不可损伤啊。”百里达说着,关起了窗户。 张诚一瘸一拐的走到马车旁,对已经控制住车辆的仆役和工匠说:“检查一下马的情况,检查一下车的情况,报给我。”然后不顾自己满面灰尘连泥带血的样子,就在车场旁边的泥地里坐下,喘着粗气。 百里达让自己学驾车,是不是存着戏弄示威的味道,张诚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练车下来,自己却实实在在吃了些苦头。 御车需要四匹马牵引,控制马的是八根辔绳,左手握住四根,右手握住四根,驭者全靠这四根绳子操控马匹的方向和速度。掌握辔绳难度极高,和摆弄方向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驾乘同时,还需要用身体感觉下面车辆传来的震动,判断车辆行进的情况。刚刚就是在过弯的时候,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高速、过弯、颠簸,于是翻车了。 大秦的道路和后世的公路完全不一样,道路上有石头、树枝,车辙、马粪,随便什么都可能影响车辆行进,导致车辆倾覆。而一旦翻车,车辆就需要立刻重新检查,马匹也要重新检查。 “陛下座车,不需要跑这么快,前面有卫士引导清障,后面有卤簿随行,都是缓缓而行的,府佐要了解车辆行进的状况,只需缓缓而行即可。”一位工匠走过来对张诚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要想更短的时间了解车架情况,就需要快速行驶,让各种状况都出现的更明显,这样才能对车辆情况了解更多,也会了解车架需要有哪些改进,更何况,万一有突发事件,需要陛下的座车快速行进,我们也需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张诚喘吁吁的说。 “张府佐能这样想,也很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张诚身后响起。 张诚回身,看到一个高大的逆光身影,峨冠华服,极具威严。身边的工匠和仆役早已经躬身行礼,张诚却需要片刻时间适应刺眼的阳光,看清楚逆光里的人原来是赵高。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行礼“参见中车府令大人,小人试车,仪容不整,乞恕罪。” “免礼。驾车嘛,难免的事。不过为陛下驾车正道乃是安稳平和,不是你这般疾冲。” “是,小人只是要测试这车的性能,所以不免急了些。小人是工匠之官,自是比不上驭者的技艺。” 听张诚自谓是工匠而不是驭者,没有存心成为高明御手的打算,赵高神色和悦了一些。 “既然要通过驭车来熟悉车辆性能和制造技艺,那就要勤勉一些。早一点熟悉,早一点能够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百里府丞教你驭术,也是应有之义,但是不要沉迷驭术,忘记了本职。” “是。”张诚深深的躬腰行礼。 “带我去看看新的车架。”赵高对身边的侍从说。一行人旖旎而去,端的是气势非凡。 赵高是中车府令,平素就为皇帝驾车,掌管皇家车队事务。因此上经常要来寺工检查最新的车驾制作情况。御车坊还是寺工百坊里,最经常要和赵高打交道工坊之一。这一点张诚此前倒是没有想过。 ----------------- 张诚的宅子在寺工东侧的一个巷子里,是个两进的院子。院落不大,但是几天下来已经修整整齐,内内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许记商行在咸阳门路广大,帮张诚寻这么一套院落并不困难。房子落定,许记又送过来几名仆役使女,顺便把这些人的契约也都送了过来。许记的伙计特别说明,这些仆役使女不是许记自己养的,而是有经验的管事从人市上拣选买来的。这是撇清这些下人和许记的关系,免得张诚怀疑许记安插人在自己身边。 有了宅邸、有了下人,张诚在咸阳的生活就算安定下来,但是自己这样一个作府佐,只有百石的俸禄,居然有这样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已经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了。靠着这点俸禄,其实不足以维持这处院落和这些下人的开支。好在张诚的收入远不只是明面上那点俸禄而已。张村那些生意,每个月都会支一笔钱到许记这面来,转给张诚日常开销。而如果张诚要在咸阳这面有什么新的生意或者科研花费,也可以从许记这面随时调用一定的额度。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张诚的生活品质比一些中级官吏都要好上很多。 此刻,张诚躺在一个灌满温水的大浴盆里,享受着侍女的按摩。 张苍、欧冶子渊来见。 第5章 抛物 看了洗漱干净穿戴整齐鼻青脸肿的张诚,张苍吃了一惊。“秉直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现下在御车坊任职,百里府丞要我先学习驭车之术。”张诚捂着脸。 “那就难怪。”张苍笑着说。“驭车嘛,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想当年我学驭车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张苍笑说。“不过驭车是君子六艺,也不可不学啊!” “是吧?” “驭者五术,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不是你这样年轻时三两个月所能掌握的。” 张诚默然。要达到这样的层次,不止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更需要名师指导。自己在御车坊的驭者师傅不可谓不是名师,但是自己所求也不是达到五术的境界。而是要从驾驭感觉中理解车子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发现车子的隐患。所以自己这种野蛮驾驶,才是更有效的方法。只不过,这种野蛮驾驶的代价是自己浑身伤痛。 “别太拼命,注意安全。”张苍能说的也只是这几句。 “柱下和工丞亲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张诚问对方正经事。张苍拿出身旁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是一个木头的圆锥。张苍把这个圆锥拆成几个部分,张诚震惊无比。 这个木质的圆锥被几刀切开,切削的方向有水平于底的,有倾斜的,有垂直于底面的,拆开后,这些切面分别是正圆、椭圆和抛物线。这就是着名的圆锥曲线。 自己刚刚把解析几何的一些思路讲给张苍,没想到没几天的时间,张苍竟然自己发现了圆锥曲线的现象。 “先生,这是什么?”张诚还是要问清这发现的由来。 “按照你上次所说的解析之术,我随手写了一些方程,画出几种方程的曲线,其中就有圆和椭圆。觉得这些曲线之间定有某种联系。”家里厨娘做菜,我看到萝卜斜切之下便是椭圆,我便请人锯开木柱,得到了圆和椭圆,后来又想,若是锯开圆锥会是如何,就得到了这几种形状。问了欧冶先生,他们在立体几何方面曾经做过很多的立体切削推演,也发现过这些形状,但是没有给出数学表达的方法。 张诚无语。从解析公式里发现了曲线的形状、从生活现象中发现圆和椭圆的规律,设计一个道具,找到三种圆锥曲线,这就是天才。 “这是圆、椭圆和……抛物线。”张诚喃喃的说。 “何意?”欧冶子渊和张苍追问。 张诚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一根丝线穿过玉佩中间的环,张诚甩起玉佩,玉佩在空中的轨迹成为一个圆。“这就是圆,一个圆心,一个固定的长度”张诚说。 张诚抓住丝带的两端,两臂伸出,让玉璧在空中飞转,玉璧飞行的轨迹就是一个椭圆。“这是椭圆,有两个固定的心,从两个心到玉璧的距离相加是一个固定的长度。”这两种形状,几何里都有方法可以画出来,经常我们也能观察到。还有一种形状…… 张诚从桌上拿过一只泥叫儿,斜斜扔出,泥叫飞起,落在地上,摔成几块。 “这个线条和柱下您切出来的这根线有相似之处吧?” 三个人陷入沉思,各自思考着这些线条的意义。 “所以物体落下的速度,并不是均匀的?”欧冶子渊先想到,看着张苍拿出来的一张抛物线的解析式。 “只怕是如此。”张诚说。 “这里面有一个平方关系,但是是什么的平方呢?”欧冶子渊思索着。张诚觉得,欧冶子渊和张苍,已经靠近了牛顿定律的边缘。 始皇帝在阿房宫的一间偏殿,翻检一卷木简,随口询问咸阳的求盗(皇家密探)陈暗:“你这里说张苍和欧冶子渊经常去求见作府佐张诚,你们觉得可疑,要求增加人手、要在张诚府中安插耳目?” “是。柱下史是仅次于御史大夫的高官、寺工丞是寺工的次官,这么两位高官频频拜访一个作府佐,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 “那你们猜测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探查,说张诚在上郡曾受教于齐人儒者公孙尼子,公孙尼子和张苍是同门,而张诚在上郡曾发明独轮之车,欧冶子渊主持寺工,也曾大肆采购独轮车……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十年前,张诚随扶苏来咸阳,曾经求我赐下农耕之术,我遣他去治粟内史和寺工观习农具,在治粟内史,是张苍引导扶苏和张诚了解我大秦仓储税赋之法,在寺工,是欧冶子渊讲解寺工制器之法。据说在寺工,张诚和墨家子弟讨论绘图之术,传授了一手两分三分乃至百分线段之法。这三个人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后来张诚回到上郡,这三个人有书信往来,讨论数算之术。张苍的九章算术就是这个时期最后完成成书的,欧冶子渊的欧式几何也是这个时候成书的,后来欧冶子渊提供给张诚造纸之术、张诚在上郡完善了桑皮纸的制造,并发明了印刷之术。帮助这两位印刷成书。张苍的初等数学也在上郡被张诚当做是授课教徒的学问。这些你们都探查明白了吗?”始皇帝笑着问。但是这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咸阳这面的事务。” “张诚这人啊,擅长工匠之事,专长数算、制造、工匠管理。他在上郡那面有好大的家业,可称是富豪,在咸阳这面做个小官,但是那点俸禄他是看不上的,也不指望那些。他留在寺工那面,朕取的是有百工之技可以习练。他和那些匠师在一起,算是如鱼得水,有的聊,有的学,有的交流。和张苍、欧冶的交往,大抵也不过是匠师间的交流,多半是图形和数算之道。不碍的,朕算计他也不会在寺工这里有什么贪墨的情形,或者和张苍之间有什么结党——你们发现张苍有什么结党吗?” “柱下史和丞相是同门,但是在朝中结党的事情,却不曾发现。” “张苍和李斯同门,天下皆知,这没什么。李斯和韩非还是同门呢。”始皇帝淡淡的说。“要查证实据,要查证关键的事情,类似张诚这样的小人物,没什么异常,不用花太多心思。” “喏。”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始皇帝隐身在落日的影中,变成阴影的一部分。 张诚嫉妒的看着试车场中一辆车在畅快的奔跑。 四匹马宛如有灵性一般,踏着统一的步伐,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节奏轻缓。车子跑的很快,却很稳定,过弯的时候轻盈从容。即便是过弯,驭者也凤仪优雅。驭者的袍带飘扬,别有一种美感。 几圈过去,车子缓缓停下,驭者将辔绳交给侍从,轻盈的跳下车来。 “检查一下右面的车轮,感觉有些松动,车厢也要检查一下,有异响。”驭者说。 这位驭者就是赵高。别的不说,赵高驾驭篷车的水准,的确非凡,尤其张诚这样仓皇驾车的新手看来,这份从容淡雅,就无法望其项背。而这么轻松的驾车,还能指出车子的问题,就更不同凡响。张诚跟着去看,果然右侧车轮的车轴有些松脱,轮轴和车轮之间已经有明显的间隙。用手摇晃车厢,厢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张诚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滚珠轴承,即便是御车,也只是金属车轴穿过木轮的轮毂,轮毂和车轴摩擦,由于木头更软,所以轮毂往往最先损坏。一般大车,行不几百里,就要及时修整保养轮毂,皇帝的座驾,安全稳妥起见,300里就要更换轮毂,千里更换车轮。 “这个木轮毂,不够耐用啊!”张诚叹息一声。 “不够耐用!”赵高站在一旁,用手指抓着没有胡须光溜溜的下巴,也叹息着。 第6章 三视 驭术练习了月余,张诚算是熟悉了解了皇帝车驾的情况。 这辆车子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无数改进、堆叠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艺。在当前的技术上,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如果说缺点,就是第一、减震不好,乘坐不舒服;第二,就是车轴和车轮不耐磨; 车辆减震需要弹簧减震方案,这个时代的金属锻造技术水平有限,拿不出弹性好、寿命长的弹簧,弹簧减震的方案就都可以不去想。至于车轴车轮不耐磨,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车轴不耐磨是因为没有滚珠轴承系统,完全靠车轴和轮毂的摩擦,轮毂寿命当然有限。而车轮不耐磨,是因为木质车轮在砖石路面上颠簸行进,材料自身的机械强度就不好。所以经常会损坏。加上始皇帝的大车。本身就极重,车轮寿命就比一般兵车还要短得多。 这三个问题都不是新问题,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整个御车坊也没有人提出来改进要求,更没有靠谱的改进方案。 张诚想试试。 练车摔到不能动的时候,张诚就会叫人把自己抬到御车坊的样品厅,去研究这些组件的结构。找下属要车辆的图纸,下属们一脸讶异,纷纷说哪有什么图纸,这些部件都是工匠们默记在心,在自己的岗位上直接制作的。最多在制作的时候来调用样品零件,参考零件进行加工。 这太奇怪了,技工车间没有图纸? 于是张诚要手下的匠师们开始绘制车辆部件的图纸。这一画可就是千奇百怪,画成什么样子的都有,绘制的图纸完全不能用来进行机器加工。 张诚只得自己亲自来绘制图纸。几天功夫,张诚已经画好了一整套车轴、车辖的三视图纸,作府丞百里达看到,对这种图纸也是完全不得要领。张诚给工匠讲述三视图的做法和用法,工匠参照三视图可以正确制作了小零件,百里达叹为观止。于是要求张诚在本月下旬的寺工技术会议上交流三视图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作为御车坊的技术交流主题。 几日之间,一整辆辒辌车的部件图纸,已经由御车坊的匠师们完全绘制完成,几千张图纸装成几个大箱子,排在辒辌车陈列厅的墙下。还没开始技术交流,这事就已经惊动了寺工令和寺工丞,几位大佬组队来到辒辌车大厅,参观全新的制图技术。面对辒辌车模型,再比对每一个组件的三视图图纸和装配图图纸,寺工令赞叹不已。 寺工的旬日聚会,是一个非正式的工作会议和技术交流会,聚会的地址在寺工令官署的大厅。在旬日聚会上,各个工坊的技术负责人和管理负责人会预先提报自己的交流题目。旬日聚会如其名,每十日一次,因为所选的日子均为庚日,也称为庚日聚会。 这一年四月庚辰日聚会,张诚带着御车坊三视作图法进行了演讲。张诚当然不会把轀凉车的全部几箱子图纸都带到聚会,只是带了一个车轼的图纸,讲解什么叫顶视图什么叫正视图什么叫侧视图,以及图纸怎么使用,比例尺是什么意思。 “那么车轮的正视图和侧视图,岂不是一样?”一位工坊的府丞大声问。 张诚抚掌:“这位大人说的对,车轮高宽相等,周而复始,正视图和侧视图正是相同,所以识图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出他是一个轮。” “你这方法,画外观固然可行,但若是内里看不见的部分,你怎么办?”又有一人问。寺工各坊的主管,全是独挡一方的专家,在涉及到技术的争论上,全都直言无忌,没半点文人和官僚的委婉。 “我想,可以用虚线来表达看不到的部分,比如车轮轮毂中的这个孔,虽然从正面和侧面看不见,我们知道它的尺寸构造,那么以虚线标识出这些构造,在制作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做成。”张诚回个礼,侃侃而谈。 “三视图的好处是,有图纸即可造物,不需要另备模型,一方面节省工,一方面也避免模型磨损导致误差。至于三视图的不足之处,在下只是初探此道,各种不足与发展,还望各位同仁前辈携手补足!”张诚作了一圈揖,结束自己的汇报。 厅中早有工坊管事扯过纸张,用规尺做了个三视图,大声喊“我这张图,谁能做出实物来?”。就有几人挤过去看图,这都是常年浸淫技术的,刚刚听过三视图原理,此刻对图,略一思索,已经在头脑中勾勒出这物的大概,就有几个人去取木匠工具在一旁对图制作,没一刻,三四个人各自拿出自己所做之物,尺寸形状一摸一样,宛如孪生。 满厅的管事匠师赞叹不已,没片刻,忽然掌声雷动。 寺工令冲着寺工丞欧冶子渊点点头,欧冶子渊便站起身,双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这样看起来三视图之法可行。但是未臻完美,所以各坊回去自己试着制作图纸,完善制图之法,最后汇总到我这里,统一评定,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规矩,作为成法,再普及下去。可好?” 众人无不称是。 大秦造器天下第一,从商鞅时代留下的传统,整个国家对“标准”有一种执念,铸造出来的刀枪剑戟砖头瓦块都要“物勒工名”,以备抽查和回溯。标准化的好处是,大秦的造物确实质量高,秦的枪矛锋利,弓弩发达;不光质量高,产量也高,用了后世所说流水线的模式,各个环节专人负责,一个环节只负责一项工序,造物又快又多又好。像兵器、砖瓦,过去都是参照样品制作模具,然后大量翻制。如果工坊在咸阳之外,就要把样品专门送过去。样品加工过程中还有测量不准的问题,导致最后组装困难。但是现在有了三视图,只需要把图纸送到工坊,当地的匠师就可以照图自己开模具造物。一切用图形文字定下来,效率和品质会大大提升。 三视图可以算是秦始皇三十七年最重要的技术革新。张诚讲清楚原理,但是却并不适合主持负责这事儿,三视图在寺工的推广普及,涉及到无数工坊无数项目无数作业流程无数工艺。要每个工艺段上结合自己实际情况,摸索一下三视图使用的办法,最后归集到寺工令这里汇总,再由寺工令发布标准,在整个体系内实施,这才算制度建设完善。张诚这样一个外地刚来的十七岁的后生,上来就主持这件事,无论是身份职位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够,欧冶子渊一句话把张诚摘出来,是一件好使,张诚也并没有在意自己能不能占有这一份功绩。毕竟,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这项技术流传出去,自己还是要低调做人的。 第7章 层压反曲 皇帝车驾耐用和减震的问题,张诚反复思量,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滚珠轴承就罢了,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加工滚珠轴承的能力。但是以大秦的加工精度,圆柱轴承是有可能的。 张诚把圆柱轴承的图纸拿给作府丞百里达看,大致说了一下用途和性能。 “滚滚如轮,所以不易损坏吗?”百里达喃喃自语,“可以试一下,但是这样就要改动车轮和轮轴。” “是,这个轴承嵌入轮毂之中,然后车轴穿过这个轴承,车轴和轴承紧固。当然轮毂和车轴的尺寸、结构都要做一些改造。” “轴承你打算用铜?” “百炼钢也行,铜或者百炼钢,我不确定哪个效果更好。”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材料性能了解有限,没办法在材料上做最后的取舍。但是如果是用铜,采用精铸后打磨的方法就可以实现,百炼钢的成型切磨难度估计要大很多。毕竟咸阳这面没有车床。 百里达叫来几位匠师,包括负责轮毂的和负责车轴工艺的,讲清楚张诚的设计方案,要求两位匠师配合确定轴承的尺寸和提出轮毂、车轴的修改方案,然后又说:“这个轴承,尺寸确定好,让钢作和精铜作各自出4对。我们要试验一下。”想了想,又说“你们先用木头制作一个模型,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些圆柱装进轴承里,还不会掉出来!”你们两个给张府佐打下手,务必把原型弄清楚,然后把图纸修订出来。 几个人回到张诚的房间,开始讨论。轮毂匠师提出轮毂能够提供的最大修改尺寸范围,轮轴匠师提出轮轴可以接受的最大修改尺寸,不断推敲之后,确定了这个轴承的内外径范围,也大致推定了轴承的结构、圆柱的数量、圆柱安置在轴承内外环之中的方法。 “热胀冷缩。如果给轴承外套加热,外套就可以变大,这些滚柱就可以放进去,外套冷了以后,就可以收缩,约束这些滚柱的位置。”一个匠师说。 “这些滚柱还可以设计一个约束装置,让滚柱和滚柱之间,避免滚柱之间摩擦,就会更耐用一些。”另一个匠师说。 “当然,还要在其中填上牛油或者羊油,这样更润滑,运行起来安静无声……” 在争论之中,三两日,这个轴承的设计就定型了,图纸完成的同时,木模型也几乎完成,负责轮毂和车轴的匠师拿出自己的修改部件的木模型,套上木轴承,试着推一下,车轮转动的极为轻快。百里达看了也是赞叹不已。 “其实单独这个木轴承,就已经很好了,车轮就已经更加轻快……”百里达说。 “只怕不行,加装轴承以后,轮毂的厚度会减少、车轴的粗细也会变小,相当于两边都牺牲了强度,然后这个轴承使用木材,几千斤的重量压下来,轴承用不了几日就碎了,所以还得使用金属……” “是这个道理。”几个匠师也附和着。 轴承的问题接近解决,减震的问题也见到了曙光。 张诚这段时间在寺工到处瞎转,在武器作坊也看到了很多东西,大秦的矛戈箭簇都是青铜铸造,铜范做的很好,兵器制作技术很高,稍加研磨,就寒光闪闪。青铜兵器的好处是硬度够用,缺点是坚韧不足。后来自然被钢铁取代,但是这个时代,青铜仍然是兵器的主流。 张诚也了解到,大秦的战甲,相当多一部分是皮甲,没来寺工之前,张诚对皮甲的防御能力还有所疑虑,但是亲眼见到工匠用锋利的矛戈刺击皮甲,却无法刺破,对皮甲的性能算是有了新的了解。皮甲和后世的皮鞋皮夹克完全不是一种东西,用作服装鞋子的皮,要鞣制使之柔软,做甲盾的皮革,则是要晾晒使之硬。制式的皮甲是使用猪皮牛皮制成,大将军的皮甲则使用犀牛皮制作,张诚看到整张的犀牛皮,也是咂舌不已,这东西自己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 张诚本以为秦军只使用弩,到了这儿才发现,原来寺工还是有工坊来制作角弓的。但是无论角弓还是弩,都只适合在北方州郡使用,南方天气潮湿,弓弩会失去弹性,无法作战。 角弓是一种层压反曲弓,秦弓在如今天下也是大大有名,楚人屈原曾经有诗赞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可见在很多年前,秦弓强大就已经六国闻名了。所谓层压,指的是这种弓是用牛角片、木片、竹片层层相叠,用胶粘合压迫,使之弹性强大。张诚听到弓坊工匠讲解这个工序的时候,彷如有一道闪电再次劈中自己,惊呼“我知道了!”抓起半成品的弓片就往御车坊跑去。身后留下一群惊愕的匠师。 张诚虽然不是专业车辆设计工程师,但是对货运和客运车辆还是有些了解,小汽车的悬挂减震,有这样那样的方案,很多方案要依靠弹簧,这个时代做不出弹簧来。但是重载货车可不是靠螺旋弹簧减震的,而是板弹簧。俗称车弓子。 车弓子这东西,本来也应该是钢材制作。在这个时代,材料也难解决。但是一来始皇帝的车辆并没有多重,辒辌车车厢重量才千余斤,对弹簧结构材料要求就不高。二来,刚才看到的层压弓,给了张诚很大启发——厚竹板堆叠,可以提供一定弹性。 张诚在御车坊的竹木作,选取了一组宽竹片,让匠师切削成长短不一的一组,抱着这堆竹片,檠着一张半成品的反曲弓,去找百里达。 “弓片能提供弹性,厚竹片层叠,就可以做成一个托板,一组托板托住车厢,车子颠簸的时候,托板颤动,就不会有那么颠簸。”张诚解释说。 百里达狐疑的看着这个反曲弓,不置可否。他对弹簧减震毫无概念,自然不会有兴奋。百里达看看周围的几个匠师,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 “你这个托板是怎么安装?装在车轴上吗?”一个匠师问。 张诚才想起来,车弓子再好,也得有符合这个时代的整车设计支持。 百里达摆摆手“陈匠、于匠,你二位抽空跟张府佐试验一下,拿出个样车来。不用在辒辌车上实验,先找个立车试验,那玩意成本低一些。 第8章 试车 中府车令赵高大人又来御车坊提车。 看着试车场一辆辒辌车在狂奔。车上坐了四个人,都面如土色了。 “那是干什么呢?”赵高问在场的工匠。 “小张府佐最近研究了一个轴承,说是能令车轴运转灵活,车轮车轴寿命更长。这是在做疲劳测试。” 疲劳测试这词,这些匠师也闻所未闻,但此刻,赵高却一下子听得明白。 “这车跑了多少路了?” “从开始到现在,也有500里了。就没停过,昼夜连续测试,换人换马不换车。”这意思是,马累了,换一乘马,继续狂奔。 “500里?车轴换过几次?”赵高问。 “300里换过车轮。轮辋磨损太厉害了,但是轮毂就还能用。这还是旧轮毂。车轴没换过。” “告诉他们,我要试这个车。”赵高说。 这大秦天下,中府车令大人想试哪辆车,就试哪辆车。所以很快,车子停在赵高面前。车厢里坐的四个人缓过口气来,站在车旁一顿干呕。 “你们为何坐在车上受这份洋罪?” “小张府佐说,要有配重,确保车辆压力。” 赵高叹一口气:“你们是猪吗,搬几袋米粮放到车上,一样有配重!现在就去搬。”说着,赵高开始检查起车轮。 这辆车的车轮结构,确实不一样了。轮毂里增加了一圈圈的铜制物事,车轴插进轮毂的部分也做了修改。看轮辋和车轴,还都是簇新的,磨损并不严重。这大概就是新改进的部分吧?看匠师们已经把几个麻布袋装到车厢里,赵高飞身上车,抓住辔绳,手一抖,喝一声“走!”马便奔跑起来。 “轻了不少!”赵高吃了一惊。车子形制没变,但是驾纵之人的感觉确是轻快了不少。看马的反应,马也似乎更轻灵许多。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公榭,站在试车场旁边,观看赵高试车。中府车令已经驾乘半个时辰了,看起来仍然意犹未尽。张诚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赵高驾车就是一种享受。 又跑了几圈,赵高放慢速度,停在试车场边儿上,把车子交给一旁的驭者继续跑这个疲劳测试——:“车轴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去报告我!”指着人群中的张诚:“那个,你,张……府佐是吧?给我汇报一下你们这个轴承的情况。”一边从身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丝巾,擦拭着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即便是赵高,这样驭车狂奔几十里地,也会汗流如注。 赵高随着张诚进到公榭,看到屋子的正中摆放着几对车轮,车轴都架在木架上。张诚过去推动车轮,示范轴承的作用。赵高也随手推了几下,比较使用轴承和不使用轴承的老式车轮的转动,“确实轻快很多。” “是的,大人,这就是轴承。”张诚吃力的举起一个轴承,这是一组青铜的轴承,因为没有锈蚀,而是精心打磨的,所以整个轴承组金灿灿的。车用的轴承分量很重,张诚双手托举也很吃力。 里圈外圈,密密匝匝的滚柱,限位器,虽然尺寸很大,这轴承看起来依然非常精致。张诚对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的水平也很是叹服,工匠们是怎么制作出这么精致光滑的零件的呢?张诚也准备抽空一定要去加工这个轴承的工坊看一看。咸阳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增加了这个轴承,车轮就更加复杂,越复杂就越容易损坏吧?”赵高其实很懂行,绝不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可以说是大秦最懂车辆的人之一。作为胡亥的师傅,赵高也精通秦律,作为秦始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赵高对大秦整个行政体系的运转也非常了解。后来他怎么就成了祸乱朝廷的人呢? “轴承中的这些滚子不再是滑动而是滚动,所以磨损非常小。转动非常灵活。轴承外圈固定在轮毂上,内圈固定在车轴上,所以轮毂和车轴几乎都不会因为摩擦而损坏,寿命反倒很长。之前的测试,就只是轮辋因为跑路太久和车辆太重而损坏,更换轮辋和辐条就可以了,轮辋几乎没有损伤。而如果跑的路太久,轴承损坏,就需要更换新的轴承。好在轴承并不大……就是有点重。”张诚说,已经涨红了脸。 陛下车队重,随行有很多辎重,车轮、座驾的配件都随辎重携带,根据行程和配件的寿命,一般都有充分的携带。随行的人中也有专门的工匠,随时为车辆做保养和更换部件。所以如果皇帝的车驾使用轴承,就一定需要携带足够的备品。 “我试了,确实轻便许多。更省马力。不过快速驾车,也确实更颠簸了一些,老夫这骨头都快颠散了。”赵高自嘲,在张诚面前,他也确实有资格自称一声老夫。 “御车坊也正在测试一个减震的方案,新的设计,驾车没有以前那么颠簸。不过技术还不能说成熟,目前只有在立车上使用。不知大人愿意一试吗?” “带我去看看!”赵高兴致很高。 于是赵高再次回到试车场,登上一驾准备好的立车,在车场中央的直道上驾车而行。 赵高随行的人中,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忽然道:“我记得你,张诚,你是那个用碳气杀了很多匈奴人的小孩。” 正在观察赵高驾车的张诚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少年,这个少年还未及冠,头发披散着,穿着却不平凡,看气质也不是仆从侍者之类。张诚努力回想这人是谁。少年已经昂起头自我介绍:“我就是胡亥!” “见过皇子!”张诚忙行礼。心想,这熊孩子怎么还会记得自己。 “你还会造车子?”胡亥追问。 “陛下派下官来御车坊做事。” “我看你心灵手巧的样子,回头到我府上来聊聊呗?” 张诚觉得有点头皮发麻。实在不想和这个小祖宗有什么瓜葛,这家伙出名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只好唯唯。 不消片刻,赵高已经试过减震,停下车子走过来:“确实不那么颠簸,但是没那么轻快……” “是,这里只是测试减震,没有安装轴承……” “你的轴承,也不需要车轴本身是铜,木车轴也可以吧?” “可以的。” “那就用这个减震,装上轴承,送一套到我府上,帮你们测试一下……我觉得陛下的辒辌车也可以试着装一下这个减震的——你们叫车弓是吧?”赵高对百里达嘱咐着。百里达喏喏。 第9章 家规 张诚在御车坊这面解决轴承和减震的问题,两个项目进展都很顺利,御车坊这面的匠师也就对这位年轻的府佐更为敬重。 三视图作为寺工技术标准后,寺工诸坊开始流行给一切工件绘制图纸,御车坊也不例外,各个工序都开始绘制三视图,张诚便做了御车坊的审图总负责。那些匠师携带着图纸来见张诚的时候,那种崇敬的感觉是发自心里的。不仅仅是工匠对长官的敬意,而是一个行业资深技术人员对另一位有专长的技术人员的那种发自心底的佩服。御车坊车型众多,工件数以万计,审图工作也就格外繁重。张诚对每一张图纸都仔细审核,有不清楚的地方要求制图工匠带来工件,亲自讲述工件的作用和选取视图的角度,在有错误或不当的地方,张诚亲自用炭条勾画和标注修改意见。工件三视图制作完毕后,御车坊又启动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制作所有车辆的装配图。有之前工件图纸做基础,装配图绘制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困难,但是由于装配图涉及到不同工件的组装。一些被遮盖的地方还需要各种取舍,因此也是非常繁难的工作。这两件工作成了张诚在御车坊最重要的工作,连续几个月,也是下班时间累成狗。 好在大秦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每天下班都很早,张诚这个府佐不需要加班熬夜,也还能挺得过去。住处又离得很近,那套两进院落是自己的宅邸,关起门来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劳逸结合,也还扛得住。 虽然在宅邸里有侍女,但是张诚和这些女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暧昧。大秦的法律严格规定一夫一妻,对出轨的男女都有严格的处罚。张诚也保持着少年人相对纯洁的心性,一时就还没有肉体出墙的迹象。当然,身体疲劳,让侍女帮着按摩一下后背或者按摩一下腿脚,这些事儿是有的。但是张诚一般表情庄重,从不和侍女调笑,几个近身的侍女就很规矩。 管家陈信,也是老成持重的人,因为负债落了奴籍,被许记商行从人市上买来,张诚了解了情况以后,又找许记帮助找到陈信的老婆和子女,一并买下,在宅子里各自有一份工。张诚许诺,如果陈信做得好,三五年后能有积蓄,解决掉债务问题,就去官府帮助他注销奴籍。陈信一家子千恩万谢,赌咒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侍张君。 陈信可以调度的钱谷,额度甚至超过五大夫府邸的水平。张诚定下规矩:府中仆役使女,不超过4人1间房,最低一级仆役口粮,每餐粝米半斗,一日三餐,菜羹和豆酱分量按比例配给,有家眷在府外的,每日额外给粝米一斗。其余各级按等级递增。阖府仆役,最少每10日可吃肉一次,每10日最少可以配给一斗酒,但不得在府中饮醉。仆役四时各配有四套服装,要求衣服两日一洗。所有人等每日洗漱、下人住房每日打扫、三日必须沐浴。除衣食外,仆役有月钱,最低的月钱是一个月20钱,依等级各自不同,张诚额外打赏不计在内。 在张诚看来,这样的待遇简直是苛待,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吃饱饭、有衣穿,给几个铜子儿,打发叫花子一样。但在下人眼中就不说衣食住的条件,光月钱加在一起,一年最少也能拿到240个钱,相当于6石的谷子,这样的待遇,比外面很多工匠的生活都要好很多,甚至可以比拟小户人家一年的所得。 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咸阳几乎都绝无仅有,下人们感激涕零。张诚却只是摆摆手,对陈信提出要求:“下人要吃饱饭、要有力气干活、要干净、照顾在府外的家人,安心做事,不得偷窃,不得在外传言府内的事。不得对府外的人通报消息,一经发现,革除出府或者另行发卖。” 陈信说:“上造大人俸禄本就不多,给下人这么厚的待遇,只怕府中亏空。” 张诚笑笑:“这个不用担心,你家上造大人的家财丰厚,可不是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的,这个标准,咱们府邸再扩大10倍,养的人再多10倍,10年开销,也比不上你家大人的一根腿毛。” 陈信只以为是张诚随口胡说。 下人们的待遇如此丰厚,张诚自己的日子只有过得更加舒服:每日三餐,三餐必须有肉、蛋、奶,有谷米的饭食,有新鲜菜蔬,还要有一两样果子。酒是不喝的,但是必须要有可口的饮子或者茶。三餐必须是热的、菜蔬必须三日内采摘新鲜的、饮子要冷,而茶要热。 张诚的书房是禁地。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年长女佣可以进入打扫,但是不得挪动桌面的纸张笔墨。府邸中有油灯和蜡烛,张诚书房和卧室的蜡烛不限量。随用随换,就这一项,咸阳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都做不到。不过在张诚,这都不是事儿,张诚府邸所用的蜡烛和灯油,是上郡那面石油精炼作坊定期送来,产量虽然不大,但是供应张诚所需,还是富裕。 自从发现了被称为高奴脂水的石油以后,张诚就研究石油精炼的技术。这个时代的精炼,当然和千年以后工业发达的石化厂不能相提并论,张村的炼油采用很粗糙的加热分馏技术,石油注入一个青铜大罐,罐子上分出很多管子。罐子下面用炭火加热,控制好温度。罐中的原油裂解后,分别产生汽油、煤油、油墨、石蜡、重油和沥青,油料分别装入金属罐子妥善保管,石蜡和沥青冷却凝固后,切割成块状存入库房。石蜡可以制作成蜡烛,也可以涂布在纸张上制作成蜡纸,成为张村印刷厂的重要原料。 沥青眼下主要用途是防水和防腐,浸透沥青的麻布防水性极强,覆盖在屋顶可以保证不漏雨。浸透重油和沥青的木板可以防腐。现在张村的寨墙已经都换上了沥青木板条。 提炼出来的汽油,性能和后世的车用汽油航天汽油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但是可以用来做油印的稀释剂,调和油墨。煤油则用来做灯油,比菜油制作的油灯更加明亮,但是一样会产生浓郁的黑烟。 因为汽油、煤油和沥青现在还没有更广泛的用途,所以张村的石油作坊还是一个很小的作坊,产量非常有限。收支也刚刚能够平衡。一些人对此多有微词,觉得石油炼制不是个赚大钱的项目,张诚只是笑笑,说:“有前途没前途的,盈亏我来承担就好。你们只要把工艺不断提高,让炼制的成分越细致越好。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着火、不要爆炸、不要伤到人。” 许记对石油作坊这个小项目保持一定的兴趣,实际上对张村一切发明,许记都有兴趣。但是目前许记从张村唯一订购的就只是蜡烛。张村的蜡烛燃烧充分,火光明亮,最重要的是成本低,比牛油蜡烛要便宜很多。又特别耐存储,石蜡不会被老鼠偷吃,就这一点,就让许记对这个产品的前途看好。 送来张诚府上的蜡烛,就是经由许记再次加工和运送到咸阳的,蜡烛里添加了香料,点燃之后还有一股清香,多少冲抵了蜡烛的烟气。 这些蜡烛,也被张诚当做礼品,给张苍和欧冶子渊送过去一些。在咸阳,张诚真正经常来往的就只有这几家:许记、张苍、欧冶子渊。 虽然扶苏和蒙恬的府邸也经常派人来赏赐一些东西,推脱不了的,张诚收下后会按照赏赐的价值,另外送回礼给两个府上,张诚实在是不敢和这两位瓜葛太多。 府中这明显超过一般水准的生活品质,以及扶苏府、蒙恬府经常往来的情况,显然给阖府的下人很大震撼。陈信多少相信了张诚身家丰厚的说法,也猜测这位爷背景深厚,无法揣测根底。 第10章 无用的钟表 欧冶子渊召见张诚去公榭。两人相差好几级呢,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欧冶子渊和张诚渊源颇多,但是张诚也不能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欧冶子渊的办公室跑。今天是欧冶子渊主动召见,张诚不知道咋回事,就急急忙忙往那面赶。 “坐。”欧冶子渊好整以暇的让人给张诚摆上饮子和点心。 “工丞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不忙,等下给你看一样东西!”欧冶子渊说。不一刻,几位匠师也先后来到公榭。欧冶子渊示意可以进行,于是一位匠师走到墙边,把一块麻布揭开,露出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结构和张诚所了解的不一样,但是看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标记,张诚还是看懂了这是一个座钟……就是,够大。 时间显示是辰时三刻。 “这是摆锤钟吗?”张诚赞叹。 “终于解决了摆锤持续运动的问题,上次你送来那个小鸡啄米的玩具,里面那个发条很好,虽然需要不时拧紧发条,但是至少能用了。走时也算准确,一昼夜误差不足一刻钟。”欧冶子渊说。 “方便看一看内里的机构吗?”张诚问。 欧冶子渊示意匠师拆下箱子的面板。张诚看到里面的巨大摆锤和一组非常复杂的齿轮,以及发条和擒纵器。就是这样。 “其实,还可以简洁一点,用指针面板来表示时间如何?”张诚问。 “何谓指针面板?” 张诚画出钟面和时针分针秒针。 “秒针转一圈,分针进一小格,分针转一圈,时针进一大格。”张诚说。“秒针、分针和时针的比例是60:120:1,就可以减少很多齿轮,齿轮越少,这钟就越简单,越简单故障就越少。” “你的方法也很好,看起来就更像是日晷了。” “其实我们知道摆锤摆动时间是恒定的,摆锤也不一定要做到这么长。摆钟这么大尺寸,多少并不方便,一个摆锤就要四尺三寸三分了,如果摆锤短一些,摆钟可以做的更紧凑精致。不过工丞,这齿轮是如何做的?我们寺工能制作这么精致准确的齿轮吗?” “你还没去细铜作看过吧?那面可以把铜件做的非常精细,这个齿轮,还有你在御车上的轴承,都是细铜作加工的,话说你也该了解一下具体的工艺,要在寺工做得好,光懂得画图计算可是不够呢。” “工丞大人指教的是。”张诚也一直想去了解在这个时代,是如何把滚柱轴承和齿轮制作出来的。可惜到了寺工以后就忙忙碌碌,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全部的工艺技术。 “多走走,多看看,就能有很多收获很多启发。”欧冶子渊说。 “那么,这个钟,要献给陛下吗?”张诚问。这个座钟,虽然工艺很精致,但是外观却有些粗糙,不像是皇家造物。 “为什么要献给陛下?”欧冶子渊说。 “可以有更准确的时间……” “陛下不需要这个。” “啊?” “大秦有自己的报时官,宫中用日晷报时已经很习惯了,各项事务都是按照日晷和报时官的报时来确定的。座钟和日晷并不完全相符,使用座钟,会很麻烦。而且,也没人需要那么精确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谁需要?”欧冶子渊叹息。“也就是老夫,看到你说的重锤计时,一时技痒,才做了这么个东西,但是老实说,并无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张诚这下可有点吃惊了。在航天领域,时间要精确到万分之一秒,甚至要求一年的误差不超过十万分之一秒,但是在大秦,居然连分秒都没有意义吗?想了半晌,张诚才想清楚,整个大秦的生活,几乎完全以太阳作为参照。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睡觉,看太阳就行,精确一点的看日晷就足够了。没有人、也没有部门需要精确到分秒的计时器。这种更准的座钟,除了让整个国家的计时体系发生混乱,并没有什么鸟用。 这就是高精度计量单位和人民日常习惯的冲突,这东西对当下的实际生活并没有用处。这样巨大的一套座钟,居然是一个废物。 “也不算是废物,这些齿轮、擒纵机构、发条,这些技术是在这个钟上面成熟的,这些工艺和技术以后能用在别的地方。”欧冶子渊说。 张诚遗憾的看着这个钟,有点沮丧。 “不过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要召见你。” “我?”张诚吃惊。我这样一个微末的小官,藏在寺工这面学习大秦工业技术挺好,为什么老是能惊动始皇帝呢? “你的轴承和减震,中车府令已经上报陛下,陛下大赞,会召见你,说不定还会另有嘉奖。” 张诚昏头涨脑的离开欧冶子渊的公榭。转去了精铜作。 精铜作是一个专门加工精细铜件的作坊,这面的工匠岗位五花八门。有专门精雕制作蜡模的匠师,有翻砂倒模的匠师,有使用小坩埚浇铸铜件的匠师,还有专门对铜件进行切削打磨的匠师。 浇铸之类,张诚很熟悉那些原理,精铜作无非是制作更精细一些。但是切削打磨是怎么进行的,张诚始终不了解。于是过去看。 刚好有匠师正在打磨一个齿轮。张诚在匠师手中看到一个……一个锉刀吗? 张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果然是锉刀。匠师在一个铜饼上,沿着标记好的线条,用锉刀费力的锉着齿牙。再细看,这齿轮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孔,齿轮穿过木台上的一个方形木柱,就被固定起来,然后匠师就得以一刀一刀的锉下去,索然效率并不很高,但是锉出来的齿,还是挺标准、挺精致的。张诚要过锉刀——是钢作的,锉刀上齿牙俨然。虽然没有后世的工业制品那般精细,但是原理是一样的,也堪使用——至少在当下这个环境下,是可以使用的。 “那么轴承的滚柱是如何打磨的?”张诚问。 工匠带他到一个转轮旁边,说:“把铜柱用胶粘在圆盘上,固定好,然后转动这个轮子,用布条蘸了解玉砂来打磨。”匠师说的简单而理所当然,张诚却大开眼界。 “胶能粘住吗?遇水会松动吧?”张诚问。 “那就擦干转轮,再上胶再打磨呗。”在工匠看来,这全是理所当然。 “我们缺少台钳和车床。哪怕是简易的台钳和简易的车床也好。”张诚想。这是钳工和车工的领域。但是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缺少车床铣床,就没法制作虎式台钳,也没法车削轴承一类的东西,无论是材料还是技术,都有可以开发的机会。 但是车床涉及到的工作可就复杂了,材料要过关,还要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车床必须要采用完全机械结构,并且还要保证其精度。 虽然钟表在这个时代没啥鸟用,但是丝杠呢?一旦出现丝杠,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工业革命的基础,一个是蒸汽机,一个是车床,说起来,车床可能还要更重要一些。 第11章 金车? 始皇帝听过赵高的汇报,说御车坊那面对车辆做了改进,新的御车,不仅更轻快、更耐用,而且更舒适。 “寺工那面测试的结果,2000里不需要更换轮毂,里不需要更换车轴。”赵高说。耐用还要放在舒适之前。而对秦始皇来说,车轴更耐用,意味着自己可以走更远的路,到更远方去巡游。 乘坐新送来的辒辌车,由赵高驾乘了一段,始皇帝下车来,点点头“车里好像更安静了一些。也不那么颠簸了。” “据说是参考竹弓的原理,在车厢下面加装了三条减振弓。按照寺工那面的说法,叫做吸收了地面颠簸造成的震动。” “耐用吗?”始皇帝问。 “用竹板制作,也不算耐用,和车轮轮辋的寿命相当。300里换一组车弓子即可。” “携带方便吗?” “车弓子这么宽这么长,重不足10斤,随车队携带,倒也便利。” “更换容易吗?” “拆下车厢,装上车弓子,再装上车厢,大约两个时辰,御驾停驻时,匠师连夜赶工,不耽误次日行程。” “如此,可为定例,但也不要所有车都装这个减振弓。不可完全依靠减振弓,要确保车队行止方便可靠。”皇帝说。 “是。” “谁搞出来的?那么多年没有人在车轴和减震上做文章,怎么接连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动?” “御车坊新任府佐张诚,负责此事。” “是那个张诚?”始皇帝问。 “上郡那个少年。” “是个好少年啊,话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干啥呢?”秦始皇自言自语。 “陛下13岁登基,17岁已经做了四年大君。岂是那个孩子能比的?” “是吗?十三岁登基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吗?” 赵高这次没敢吱声,只是讪笑。在陛下面前提起年龄,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除了这两件事,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皇帝问。 “说是张诚发明了一种三视之图的制图方法,在寺工正在完善,寺工诸坊,已经把所有工件制作成图纸,据说取用更方便,制作更精准。” “叫那个少年来,我见见他。把寺工令和寺工丞也叫来吧。”皇帝说,脸上却并没有表情。 张诚再次站到秦始皇面前。眼睛只看着脚尖。 和秦始皇这个级别的历史名人见过一面,就已经够吹嘘一生的了,自己到现在已经见到三次了。自己这个微末小官,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呢?在大秦这个时代,难道不是离阿房宫越远才越安全吗? “说你们那个三视之法正在推进,给朕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副职的欧冶子渊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车轮的图纸,展开在地上,给皇帝陛下解说其原理和用法。 “宫室也有制图吗?” “臣下正在组织人编写《大秦营造法式》,确定宫室的造法。”寺工令说。 “有宫室的图纸吗?”皇帝问。于是立刻有人去寺工调营造法式图纸过来,因为寺工和皇宫还有一段距离,调用图纸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三视之图有什么好处?” 欧冶子渊给陛下解说这一技术在寺工各个部门应用的情况,着重提出,只要工坊有相应的技术,只要送一套图过去,哪怕远在大海之滨,也可以就地交给当地工坊进行制作,一辆辒辌车6000多个零件,只需要几只箱子就可以把全部图纸送去,节省很多人力,制作的效率也大为提高。即使接到图纸的工坊不是从事车辆制作的工坊,也可以参考图纸进行制作,可以说非常方便。 张诚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妥。果然,陛下接着问:“我大秦弓弩天下至强,这样说来,如果九江郡薛郡的工匠也能制造了?”九江郡是楚国故地,薛郡是齐鲁故地。欧冶子渊和寺工令都开始擦汗。 “既然如今已经拥有了如此详尽且重要的图纸,那么对于这些珍贵资料的妥善管理便成为了当务之急。朕认为此事应当交由御史大夫负责制定一套完备合理的管理制度。要明确规定清楚,究竟哪些类型的图纸能够广泛传播至天下各个工坊,以供工匠们参考借鉴;而又有哪些至关重要、涉及机密核心技术的图纸必须严格限制其流传范围,仅能留存于咸阳城内,由专门机构保管守护。 务必条理清晰、分类明确,绝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与疏漏。同时,负责制造兵器及各类器械的寺工也必须深刻领悟并牢记这其中的关键要点以及轻重缓急之分,从而确保整个国家的军工生产能够有条不紊地开展,既能充分发挥先进技术带来的优势,又可有效保障国家安全不受任何潜在威胁之影响。”皇帝面色凝重地说道。 营造法式送来了,一整个大箱子,图纸用整张的宣纸绘制和题写说明,装订成厚厚的几大本图集。皇帝一边翻阅一边听寺工令的讲解。柱子如何做、如何确定标准,宫室屋顶如何搭建,工料如何计算,工费如何计算,确实都写的清清楚楚,这套营造法式确实是大秦的一项重要科技文化工程。始皇帝听着听着,最后双手合拢,十指纠结,问了一个炸雷一样的问题:“朕的地宫,也造了图纸吗?” 现场几人如遭雷击。 “陛……陛下……”寺工令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上宫、神道、阙楼、牌坊确实都有制图和用料记载,以备后世维修养护,但地宫并未制作图纸。”技术总负责的欧冶子渊好歹是有经验和知道轻重的,在寺工上下兴致勃勃的开展制图运动的时候,对秦始皇的陵寝做了特别的安排。陵寝的地宫是帝王长眠之所,你制作精细的图纸意欲何为?但是寺工确实绘制了一些不同等级的墓室建造图样,作为档案,以备后世营造参考。此刻却并没有提及这些。 只见始皇帝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眼前之人,他那原本紧绷着且略带怒色的面庞此刻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他那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却依旧未变,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其气势所笼罩。 “你啊,倒还算是个知晓事情轻重缓急之人。”始皇帝缓缓开口道,语气虽略有和缓之意,但其中蕴含的威压仍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地宫乃是朕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其中所藏机密关乎我大秦千秋万代的基业,万万不可泄露于外。故而,在地宫之中,严禁任何人绘制地图,此乃永远不能更改之例条!如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说罢,始皇帝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扫视全场,似乎要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以确保无人敢对这条禁令心存侥幸。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触怒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此处,始皇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犀利地扫过面前众人,接着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关于陵寝以及宫室的设计图纸,必须妥善封存起来。若无朕的亲口许可,任何人都绝对不允许私自翻阅查看。若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寺工令擦着汗。张诚也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冰凉的。 接下来陛下才开始谈到车架的改造,对张诚多有嘉许。表示对车驾很满意。 “实在是令人惋惜啊!尽管这轴承与车弓子都是极好的,但朕的座驾竟然依旧是以竹木制成,而非采用那精美的铜材打造。倘若有朝一日,朕能够驾驭着一辆由纯金铸就的马车,畅游于天下之间,那将会是何其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景象啊!”皇帝满怀憧憬地感叹道。 站在一旁的张诚小心翼翼地回应道:“陛下,其实以铜来制造车辆并非难事,关键在于现今的马匹力量有限,难以拉动如此沉重之物。”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若是换成拥有强大动力的内燃机车辆,那么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听到这话,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嗯,所言甚是。若是能有那种可承载重物的神骏之马牵拉着一辆金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皇帝不禁陷入了遐想之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端坐在金光闪耀的马车之上,接受万民敬仰的场景。 此时,负责宫廷器物制造的寺工令轻声说道:“陛下,如若您当真想要一辆金车,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采用贴金的方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对于皇帝渴望的真正意义上的全金车辆而言,贴金只能算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面对目前技术和资源的限制,似乎也别无他法。 “贴金和金车,那是一回事吗?”始皇帝挥挥手,“算了,朕虽有四海之富,想要一架金车却是不能!等朕百年之后,要造一辆金车给朕!你们退下吧……张诚留下说话。” 第12章 朝闻道,夕死可也! “你入寺工时间不久,居然折腾出这么多事儿,也算是能干了,说说,朕该赏你什么?” “这都是小臣职分所在,不敢求赏赐。”张诚深深施礼,这话说的却很真诚。三视图是为了自己方便,轴承和减震车弓子都是随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张诚自己看,没什么重要。 “赏钱、加封你官职、赏赐什么贵物,都可以的。”秦始皇微笑着说。 “小臣年资尚浅,不敢晋升过速,眼下的职务已经是很高了,小臣在寺工还需多做历练。至于钱财,小臣俸禄还够支用,小臣不敢贪财。” “赐你几个姑娘?” “臣下年纪尚幼,身体还未长成。”张诚抿了抿嘴,叹息一声。这个表情在皇帝看起来有点好笑。 “看你言辞不错,在上郡读过书吧?听说大儒公孙尼子教过你?听说你还在那面开设了学校,有一波弟子?” 秦始皇你咋啥都知道?你听说的也太多了。 “幼时来咸阳参见陛下之前,是公子扶苏送我去公孙尼子先生那里学的奏对礼仪……至于学校,我们乡下地方,让孩子学一些谋生的技艺而已。”张诚避重就轻的说。 “大儒啊,那你所学的是儒家?” 擦,这句话可轻可重,答错了万一皇帝挖个坑给我种下去怎么办? “陛下,小臣只是学了点礼仪,对儒家知道不多。” “儒家的书读过没?公孙尼子是荀子的弟子,哦,李丞相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论语你读过没?” “论语大概知道一点词句,但是我理解的不一定对……荀子,不曾教授。” “学了哪些论语,说来听听?” “先生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 “嗯,这句不错,知道意思吗?” “大概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我就要去弄死他……”张诚想起前世传的很广的《抡语》,瞎掰了一句。秦始皇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饮子都碰洒了。 “小臣失礼……”张诚惶恐。 “没……没什么失礼的,你这个理解很好,很好啊!你还真是个天才!”秦始皇放声大笑。从来没听人这样解过《论语》,孔夫子的棺材盖怕是要盖不住了。不过嘛……这个理解好像也很符合大秦青年的气质。 “你要是这么理解的话,那朕准你多读一些论语。” “是,尊陛下所说。”张诚觉得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知道你也不怎么缺钱。听说你在上郡有自己的工坊和商行,家财颇丰。”秦始皇感慨了一下。 “全赖陛下威武,一统天下,小人的商品才有机会行销四海,积攒下微薄的家财……” 看着张诚应对流利,秦始皇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年轻的后生,也不要这么谨慎,朕是真的要赏赐你点东西的……” 张诚无语,一时想不出什么该开口说要什么赏赐。 始皇帝从衣襟上解下一块玉佩扔过来:“这个送你了。” 张诚慌忙伸手接住,却是满脸惶恐:“御用之物,赏赐小臣,不妥……” “不过是一块压衣襟的玉佩而已。不是啥名贵之物,朕带着,就是御用之物,给了你,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虽然比石头贵一点,但是也没什么。”秦始皇笑笑。如张诚所说,十七岁的少年,再升他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传——” 赵高立刻躬身上前。 “赐张诚美华服、鼎、簋、豆、俎、匕、鬲、甗,赐金十斤、酒十斗、酱十斗!”皇帝随手给出的赏赐算是中规中矩。鼎、簋、豆、俎、匕、鬲、甗都是张诚这一级别勋臣官吏可以使用的食器和礼器,酒和酱都是日常生活所用。金十斤算是贵重,也相当于张诚这段时间勤于王事努力工作的奖金。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美华服这东西,穿着漂亮、体现身份、也体现陛下对张诚的嘉奖,这是给人看的。 “谢陛下。”皇帝决定的赏赐,张诚就没必要再推辞。 “回去吧,为大秦努力工作!”皇帝挥挥手。 张诚站在宫门口,看着宫中仆役已经把皇帝赏赐的礼物装上了一辆独轮车。两名仆役推车。 “张府佐,”送张诚出门的赵高说一声。 “大人。”张诚躬身施礼。 “你不错,好好做吧。”赵高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张诚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脸上却还是微笑。“全凭大人栽培。”张诚觉得自己想吐,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看着张诚出宫的背影,皇帝问身边随侍的弄臣侏儒优旃:“怎么样,刚才这个少年解读的论语如何?” “陛下,按照他这样说,那臣也能解论语。” “说来听听?” “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是,敌人既然来了,就要把他安葬了。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意思是,君子不对人下重手,就没有办法树立威信……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给送给别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是,把人打的快要死了,他才会说我爱听的话……”侏儒优旃翻弄着白眼随口胡说。侏儒,身高不满五尺,按大秦的律法,都算不得成年人的,不入刑律,所以在皇帝面前怎样胡说八道都毫无禁忌。 皇帝陛下放声大笑,这声音震动了整个宫殿。 “你说,这孩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他真这么想的?” 优旃微微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地神情说道:“哎呀呀,关于他究竟是如何思考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呢。不过嘛,就我个人而言啊,我倒是认为这几句话听起来蛮有些道理的哟,说不定当年的孔子也是这样想的呢。依微臣之见呐,陛下您应当提拔那张诚去担任博士官一职,让他专门钻研《论语》这部经典之作,从而开创出咱们大秦独特的儒家流派来!”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怒目圆睁,抬起一只脚,做出要狠狠踹过去的姿势,并大声呵斥道:“给朕滚开!”然而那身材矮小的侏儒却反应极为敏捷,只见他迅速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轻轻松松便躲开了皇帝这凌厉的一脚。紧接着,他又连忙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微臣谨遵圣命!” 皇帝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不管这小家伙是信口胡诌、故意糊弄朕呢,还是真心如此理解的,总之能有这般有趣的言论倒也实属难得,今日朕心情不错,你也就不必再替他辩解啦......秦儒?嘿嘿嘿,秦儒,可还行!” 张诚回到自己的宅邸,阖府的下人看到皇帝赏赐,兴奋的不得了。 张诚却指挥下人在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房,把御赐之物放到屋子里,妥善的排列好。衣服和玉佩还要穿戴两天,以示陛下恩宠和自己感恩,小推车出了宫门,这些事儿就瞒不了谁,也没必要遮掩。至于鼎、簋、豆、俎、匕、鬲、甗这些东西,就供起来吧,别弄坏了,以后再出点什么错处。反正自己过日子也不讲究士礼,也不需要拿这些东西摆谱,另外就是,张诚一直对这些青铜器有些腻歪,青铜器制作的时候,会混入铅锡之类的金属,保不齐还有砷,铅砷都是毒物,对身体没啥好处。自己在上郡的时候,幼年都是使用陶土的食器,后来有了铁作坊,就用铁锅烧菜。始终不肯用青铜。在咸阳住下来以后,也是从商行拿了铁锅,在府邸中建了火墙火炕和煤灶,日常吃的多是铁锅炖之类。日常的餐具,也只是粗瓷或者漆器,求的是一个便利和安全。 在私宅里,张诚的生活和大多数秦人不一样的一点,是大多数秦人习惯于席地而坐,而张诚,吃饭写字都使用高桌和椅子,两腿自然垂下,血脉畅通。虽然在外面参加宴饮或者做事、或者招待客人的时候难免要在席上跪坐,但是在自己家里,还是高坐会舒服很多。跪的久了,腿都会罗圈。 这些桌椅不是从寺工定制的。寺工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张诚没有这个权限。寺工所产,全是大秦国家的资产,找寺工工匠定制家具拿出来,那就是贪污。 这些桌椅是从许记定制的,许记有自己的作坊和匠人,比之寺工的水准当然差很多,但是张诚在这方面也不是特别挑剔。 说话间,许记来人送东西。 张诚和张村之间的通信,一直是通过许记来实现的。一个月四五次,张村的商队送货物到咸阳,便带了给张诚的书信和一些寄送给张诚的物品。在下一次商队返回张村的时候,就带回张诚的回信。 书信主要是学生的课业,公孙尼子的书信和赵杏儿的私信。回信则包括张诚对学生课业的批复,一些张诚零散的笔记,用于学生们参考学习。以及……给赵杏儿的私信。 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就分开,靠的就是这些书信来维系彼此的感情。前两个月的信里,赵杏儿说,月事未至。这便是有了身孕,至今已经越发确定此事。但是赵杏儿依然坚持去学校上课学习,还要作为班长和学长,负担本班和低年级同学的一些课程。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此次前来递送书信之人,竟然是许记的大掌柜!要知道,这位许记大掌柜虽说并无官员之身,但身为商会之首脑,其地位亦是尊崇无比。如此身份显赫之人,又怎会亲力亲为地押送这些书信杂物而登此门呢? “听闻贵府佐大人入宫面圣之后,承蒙陛下隆恩赏赐,老夫特此前来恭贺一番啊。”显然,他定是得到了相关消息,故而借着送信之名,亲自登门前来一探究竟,试图探听一些内幕消息。 面对此情此景,张诚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稍稍迟疑片刻后,他只得面带微笑,引领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前往厢房中,去观赏那些御赐之物。只见那厢房中,摆放着一尊尊金光灿灿的鼎、簋、豆、俎、匕、鬲以及甗等珍贵器物。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它们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甚至有些令人感到目眩神迷,几乎难以直视。 “听说陛下是因为府佐研制出轴承和减震车弓子,所以有这赏赐?”老掌柜进入了正题。 第13章 教学通讯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灵敏的。张诚受赏、内侍推车跟随张诚回到家里,咸阳市上就传出消息,许老掌柜就能打探到是什么原因受赏,知道轴承和减震弓用在车辆上,本能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巴巴赶来,要探听一二。 “确有此事。”张诚笑笑,让仆役把皇帝赏赐的酒打了两爵,送上来,几案上也摆上了时令果子和一碟点心。 “不知者轴承和车弓是何物?有何用处?小号可否代销?” “许掌柜神通广大,这么短时间就能知道这么多。不过轴承和车弓,都是陛下御车所用之物,许掌柜思量,这东西可是贵商行能做的吗?”张诚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这个……”许掌柜碰了个钉子,也觉得不妥。“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嘛,张府佐所创之物定然非凡,所以想见识一下。”许掌柜打个哈哈,把这一节遮过去。 “见大概是见不到的,至少不能从我这里见到了。陛下刚刚申斥过在下,说寺工一切技艺,关涉军国大事,不得外传。你也知道,咱大秦律法森严,陛下说了这话,那谁还敢多一句嘴?” “是……是……是……”许掌柜连声应和。 “其实最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不是这些轴承减震之类的,而是和柱下史张大人、寺工丞欧冶大人一起在研究的一些东西,张苍大人所研究的圆锥曲线和寺工的三视图之法,才是真正的宝物。” “可得一见?” 张诚去书房,从桌案上取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正是最近寺工编印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寺工的印刷当然更加精美,可惜文字是铁线篆字。张诚另有一本简体字手稿的小册子,是要寄给张村中学,作为教材的。 “圆锥曲线理论高深艰涩,估计张大人也要一些时日才能定稿,倒是这个三视图之法,寺工已经编订成册。这个小册子最后一定会大行天下,眼下交给你也不算违制。”张诚说。 许掌柜把这本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接过来,揣到怀里。 送走许掌柜,张诚在烛火下阅读来信。先翻看的是学生的课业。力学的一些课程,在小学就有涉猎,是“简单机械”的内容,讲了杠杆、斜面、滑轮,当时匆忙开这个课的目的,也是为了应对直道工程。这些知识在修筑直道的时候,学生们做了很多扩展和应用,也都各自有心得。进入初等中学以后,物力课的内容就到了日程上。之前已经印出来的课本包括了力学、测量、密度、浮力和压强的部分,磁学、电学和光学当下并没有条件展开,但是张诚的想法,是在初中阶段就让孩子们看到电的力量,以及对光学、磁学有所涉猎。力学部分涉及到运动、牛顿定律、功的部分也没有印出来,自然是因为牛顿定律还没有被写出来。这主要要怪张苍和欧冶子渊,给了那么多前置资料,怎么没人去做。实在不行就得自己赤膊上阵了。这就要好好回忆当年伽利略还有牛顿都是咋干的…… 化学课程现在完全没有。当下这个时代对物质的认识极为粗浅。靠着现在的材料,张诚完全搭不起化学学科的框架。所以在初中的课程中,就有了一本不伦不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一本小册子。这是一本半实践的课程,大量要求学生观察和研究炉灶、砖窑、高炉、风箱等等,留下一堆思考题,包括火是什么、如何让火更旺、温度是什么、石头是如何变成钢铁的、高温能改变哪些物质、从铁到钢的过程、炼铁和炼钢如何改进、碳气中毒预防和抢救等等。 张诚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回答这些问题,只是希望他们能够观察思考,或多或少进行一些猜想。 初中的实践课非常之多。有了之前算术、代数和几何的基础,要这些孩子们在自己视力所及范围内进行一些专项的记录和研究报告,多少弥补了理论课程不足的问题。除此而外,张诚也留下了关于“如何改良农具”、“如何改良住房”、“如何改良耕作”、“如何改良木器生产”等等的课题,放手让孩子们幻想各种设计。这些孩子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农家子,更有直道工程的历练,在生活中观察,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和机械原理,能改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因为课程设置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对教师的能力要求就极高,很多实践题、研究题,张村的几个班长是没有能力评价的,就要定期寄到咸阳这面,由张诚来评判。张诚则要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赶制各种新的教材。这一次张诚就要把三视图制图规范寄过去。这一门课程想必会消耗他们不少精力吧? 实践课的作业,张诚一一看过,批注各不相同,有称赞想法大胆的,有认为这条思路很好,可以在某个方向继续深入尝试一下的,更多的则是痛批注意安全,你不要命了之类。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固然天马行空,胆子也越来越大,尤其涉及到与火有关的内容,简直啥都想往火里投,还有不知道听了谁的瞎胡说,想研究以身殉炉炼制绝世好剑的。 张诚用沾了朱砂的笔大字批复:“赵杏儿,你带几个班长把这家伙绑在桌子上,给我痛揍一顿,让它死了这条心!” 难得见到公孙尼子也寄来一份实践课的报告。这份报告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册子的一个全面体验和观察。将焦炭炼制、砖窑、找矿、炼铁、浇筑、锻打等相关工艺进行了描述和总结。对炼铁的产物也进行了观察和分析。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公孙尼子提到在熔炉的残渣中找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半透明的团块,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在熔炉里找到一种灰白色的石块。这种石块遇水会激烈反应冒出气泡,并且发热。把这种石块放到装水的小口罐子里,冒出的气体可以点燃,并且极为明亮。不知道此为何物。公孙尼子正在探求这种石块的产生原因。 “这是电石吗?”张诚猜测着,根据描述,这种物质和电石非常像,冒出的那种气体就是乙炔气。高压乙炔气燃烧甚至可以切割厚钢板。现在就能得到这个东西了吗? 张诚对电石生产的原理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炼钢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电石,打算什么时候去作坊看一下,寺工这面就有铁作。了解一下也好。 公孙尼子的这份报告让张诚很意外。以校长之尊,公孙尼子本不需要去做这些作业,他是当世大儒,也完全可以不理这些杂学。但是公孙尼子就是真正的在从头开始学习这些内容,看得出来公孙尼子并没有年轻人那般天马行空敢想敢干,就只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一边思考。走的路数是儒家格物致知的路数。不能说这个方法就不行,总之能看到公孙尼子在执掌这所学校的同时,也被这所学校改变着。 张诚准备等自己在寺工找到电石,再给公孙尼子写回信,最后看的是赵杏儿的来信。赵杏儿的来信放到最后看,就和吃饭的时候,那个鸡腿要放到最后吃是一个道理。最美好的事情一定要忍耐到最后时刻慢慢品尝,才格外味美。 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上面用不工整的字迹书写着,开头是:“张诚吾儿”。 吓得张诚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第14章 有眼不识 这个开头,自然是阿娘的口吻,那么这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莫非就是阿娘的字迹?自己不曾教过阿娘写字,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张诚吾儿,我很好,杏儿也很好,杏儿有孕了,但是身体还很好。家中一切都好。勿念。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勿念。母字。” 阿娘的信没有什么文采,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保平安的话。但是张诚从这简单的文字中看到多少牵挂不舍。张诚捧着这张纸,满脸的泪水。 离家千里,一份来自母亲的家书,彻底打碎了张诚日常装出来的淡然。生平第一次收到 母亲的来信,张诚内心汹涌澎湃,无限的思念。 在灯下无声的哭了许久,张诚才擦干了脸,把这封信好好的收藏起来。然后从信封里抽出另外一张纸,这次是赵杏儿那隽秀的字迹了。 “我教了母亲识字写字,母亲学的很认真,现在母亲大略能读下《千字文》了,写字也在练习中,母亲要我跟你说,不要笑她写的字丑。 张村一切正常,木作坊那面很安静。车辆厂这面最近同学们参与改进技术,主要是利用炼铁炉的热气让木材快速烘干,以及提出一些快速切割材料的方法,你看到会吃惊的。蜜蜂的产量都很好。很顺利。我哥哥最近在写一个叫做《从零起步养蜜蜂》的小书,名字有趣吧? 其它各项生意都很稳定。收入正常。放心,我替你看着呢。 另外记账的办法,我研究明白了。我准备增开一门课程,教授居家、小生意和工坊的仓储管理和账目管理的方法,就是你说的进销存那些,你觉得可好? 我身子还好,肚子并没有变得很大,行动还都正常呢。我好担心生小孩会影响我的课业,估计到时候会有几天时间不能去上课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咸阳还好吗?不许和女人们往来。你多久能回家一次呢?想你。” 赵杏儿的信并不很长,这封信是私信,和赵杏儿的课业是分开的,课业混杂在同学的作业集中。私信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张。 纸短情长,文字中能触摸到赵杏儿的娇憨和情绪。张诚也是深深的沉浸在相思之中。 张诚和赵杏儿的爱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过程,两个人是幼年玩伴,又在学校有那么长时间相处。虽然两人有师生的名分,但是一来年龄相仿,二来大秦也没有那么严格的师生身份的隔阂,天地君亲师这样的说法还没有出现,即使有师徒的名分,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师生相恋乃至结为伴侣,也都没有什么非议。 两个人最初只是彼此好感,然后在工地上相处日久,就形成了生活上的互相吸引,张诚做了简单的表达,赵杏儿慨然应诺,后来的事情就都是按照大秦的风俗来的。 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张诚来说,如果要在大秦成家娶妻,那总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多少有点共同语言的,赵杏儿是这一班同学中最出色的一位,自己所说所想,赵杏儿能懂。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这就成了。对赵杏儿来说,张诚是自己所见范围最博学、最有才华的一个,在同龄人中,赵杏儿对张诚的倾慕是不同的。这也就成了。 两个人的恋爱算不上什么浪漫,更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是成亲以后,随着共同的生活,两人之间却增添了很多甜蜜。或者这叫做先结婚后恋爱吧? ----------------- 许记商行,老掌柜将那本《三视图制图规范》递给许记的大匠:“看看。这是我从张诚那里拿回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东西,你看看这东西可有用处?” 大匠翻开这小册子,从头读到尾。合上后再想了想,这才笃定的说:“大掌柜,这东西无用。” “哦?无用?怎么说?” “这不过是把样品工件制作成图纸的方法,但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对工匠要求很高,工匠至少要识字和懂得计算,我们的工匠做不到这个。样品和图纸并无区别,我觉得还是使用样品更好一些。” 大工匠没说的是,如果一切都制成图纸,那么很多匠人不传之秘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个事情想起来就觉得恐惧。 “据说寺工内部对这个方法很推崇,内部正在推行这个方法。” 大匠翻了翻小册子,撇了撇嘴:“这个小册子的印刷之法,是小张府佐所创吧?这个三视图的方法,大概也是小张府佐提出来的,他当然会这么说,甚至不排除让我们外面的人先用起来,然后再推广到寺工内部的意思。这方法果真要是在寺工内部大行其道,小张府佐的职位还不得提个好几级?这个方法就叫……墙外开花墙内香,小张府佐会不会利用我们呢?” 老掌柜沉下脸来。“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你下去吧。”大匠躬身离开,老掌柜把小册子合上,随手放到身后的一个木架上,叹口气“竟然是个无用之物。” 眼力、见识、心胸,在这个时候决定了每个人的取舍选择,这份在寺工被当做是利器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在许氏商行被当做是无用之物,放在木架上落灰。 很多年以后,老掌柜对自己当初的判断叹息不已。 ----------------- 张诚并不知道许掌柜对三视图的看法和处置。三视图这项技术当然是个好技术,张诚只是尽力将它散发出去,就如同公孙尼子印行《荀子》散布天下一样。一项技术散布的越广,它的价值才可能越大,也越有可能长久存在。 张诚开始给赵杏儿写回信。 第15章 芃芃公主 张诚去铁作坊那面,去询问铁炉里有没有发现一些半透明的团块,或者一种灰白色的石头。 铁作的府佐拿过一些积攒的团块给张诚看。张诚一眼了然——这是玻璃。 高炉的温度足够高,石英之类的东西在高炉中被烧融,冷却后就成了玻璃。说到底,焦炭、风箱、高炉,让这个时代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温,有了这样的高温,制作出陶瓷和玻璃就都不是难事了。 玻璃当然有很多用处,玻璃杯、玻璃窗、玻璃的工艺品和珠宝、玻璃大吊灯……闪闪发光的玻璃,成为奢侈品,可以带来几乎无穷的财富。 但是张诚最在意的,是玻璃还能制作成玻璃烧杯、玻璃试管,化学学科需要玻璃的支持啊。光学也需要大量的玻璃。 玻璃类制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出现,早期玻璃制造不稳定,只能制作一些小件玻璃珠之类的。早期的玻璃称为琉璃。透明度并不高。网上流传的战国玻璃杯其实并非烧造的玻璃,而是水晶石掏空打磨而成。那件玻璃杯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成为珍宝。而有了玻璃烧造技术,轻轻松松就能制作出无数这样的杯子——只要吹玻璃的师傅肺活量还够。 “这东西我们怎么处理?”张诚问。 “怎么处理?都丢掉啊。”铁坊的作府佐斜眼看了一眼张诚。 “可以卖给我不?” “你要就拿去啊!” “还是正经一点,我花钱买。你随便给老弟报个价。” 作府佐指着土高炉旁边的一堆渣山——那些,一个钱,当然你要自己运走。 “回头立一年的契。就这么定了!”眼下在咸阳,啥契约都不能超过一年。这些玻璃块,有一年的生意可做就不错了。 另外那种灰白色的石头,作府佐找了半天才找到几块,递给张诚。 张诚极小心的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来,垫着手。 灰白色,表面有松散的粉末。 “麻烦取一盆水来?”张诚说。 这块石头投入水盆中,立刻起了气泡,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张诚用火钳在一旁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燃烧的炭,凑在这气泡之上,水面上就出现微弱但是跳动的火苗。 果然是电石和乙炔。 “这是何物?”铁坊的作府佐大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还是先弄清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吧,慢慢研究,看能有什么用。”张诚淡淡的说。 回到御车坊自己的办公室,张诚发现在自己的几案后面,坐着一个衣饰光鲜的少女。张诚正纳闷哪儿来这么一个姑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百里达已经出现在身后:“芃芃公主,这就是作府佐张诚。张诚,这位是芃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 “公主?”张诚有点懵。公主是什么情况?公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给我父皇制作了新车子,有轴承和减震的那种?很好。给我也做一辆!”这位公主大喇喇的说。 “这个……”张诚擦着汗。 公主作为陛下的女儿,当然有资格乘坐御车,按照一定等级也会配给专用的车子,但是公主自己来御车坊要车子,这合乎规定吗?张诚扭头看百里达。 “张府佐是我们御车坊新进的府佐,人虽然是少年,但是才干不凡,在减震方面堪称御车坊第一人。” “那就是你了。给我做一辆辒辌车,我要出去游玩用的。要华丽、漂亮,要轻快、减震!”公主说。 “是!”张诚看着脚尖,只能应了一声。 “哦,你是怕给我做车子不合规矩啊?我就是先过来打个招呼,下午我就让父皇给你下旨。你可以先准备去了!”公主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听说你们能提前画图,那就把图画出来,我要看看,这车子必须要漂亮!” 张诚看着百里达:“府丞,这事儿?” “芃芃公主甚受宠爱,这事儿大概率是不会错的,反正左不过是你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子的事儿。其它装配,车厂随时都可以搞定。公主的车驾有制式,外观也有规定,选定合适的纹饰,彩漆绘制就可以了。至于何时交车,那当然要看宫里下旨才能定。”百里达这种在寺工混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做事果然有一套。但是有一套你自己就直接可以担下来,干嘛还要推给我? 好在大秦是一个狂热爱好标准化的时代,除了书同文车同轨以外,在工件制作上也坚持统一标准。不论皇帝的车、公主的车、兵车还是贩夫走卒的车,一律是标准的六尺车轨。车轮、车辕的尺寸全都有固定的标准。所以百里达所说,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张诚便安排手下的工匠,取来公主所乘篷车的图纸,细细审视,准备确定轴承和减振弓的标准和车辆改造的方案。 作府佐相当于车间副主任,只不过御车坊是个特别大的车间,所以这个副主任主管的事务繁杂,更多工作还是行政性的工作,各个工序的技术工作主要由各个工序负责的大匠来完成。但是新车型的确定,张诚总还是要插一手的。 公主的篷车,比始皇帝那辆篷车要短小许多。车上的装饰也大为减少。这都是礼制的要求,车厢彩绘也不许出现六龙以上的图案。这当然也是礼制的要求。 公主的年龄比自己还小一点,也就是个少女,按说应该喜欢粉红色才对。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粉红色的颜料,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器物。张诚想了想,要让这位小公主满意,大约还要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车身漆成粉红色,用四方连续法画四叶草。” “粉红色是什么颜色?四方连续法是什么法?四叶草又是什么草?”漆行的大匠迟疑着问。 张诚取过一个颜料盒。这是染织用的颜料。自己从小看母亲做麻鞋,这些染布颜料最熟悉不过,也最亲切不过。张诚将红色调水,调的很淡,然后画在一张白纸上,干后,张诚指着这里的颜色说:“这就是粉红色。” “府佐,我们漆作只能调和朱红深红,调和不出这种颜色来。”漆行的大匠苦着脸。 “哦?你们能不能调白色的漆?” “这个可以,用铅粉或者蜃粉。” “用白色颜料调和红色颜料,可以调和出一种更浅的红,就是桃花色。对了红色颜料你们用什么?” “朱砂。” “蜃白是怎么制成的?” “蜃白是采海贝煅烧制成的。” “那就用蜃白和朱砂调和桃红色。不要用铅白了。铅白和朱砂混在一起,日久会变黑。”张诚想了一下,铅白里的铅和朱砂的硫化汞反应,硫化铅是一种很脏的颜色。 “是。”工匠没想到这位府佐连朱砂和铅白调和会变黑的事儿都知道,自己其实都不清楚这事儿。是什么原理呢? “四叶草是这样”,张诚在纸角上勾勒了一个四叶草图案,“你去选一种漂亮的绿色!”。“然后所谓四方连续图案是这个意思……”张诚又用45度角画了一些方格子,在格子交点处勾勒四叶草。“这样一直画下去,直到铺满车子!” 第16章 玻璃吗? 终于打发掉这些破事儿,张诚抽出一张便签,写几行字,折叠打上泥封,然后递给自己的助手:“送到城东许记商行,交许大掌柜。” 然后静下心来给公孙尼子写回信。 “您所说的半透明的疙瘩,我看过了,是琉璃。选择琉璃很多的废矿渣,高温加热,如果能收集这些琉璃,可以制作琉璃器。琉璃器可以很贵重,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环境下烧融,产生了琉璃。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就可以专门烧出琉璃,如果我们能大量稳定生产琉璃,琉璃有大利于世。烧出来的琉璃可以集中存储,以后需要制器的时候,可以通过高温二次烧结,或浇铸、或研磨,就能有非常好的琉璃器出现。 您所说的会发热的灰白色的石头我也找到了,我称之为电石。 现在我知道的是,电石遇水,会发热,会生成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如果有一种装置能控制这个发热和产生气体的过程,就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火源。用来煮饭可能有点浪费,但是可以用来做灯照明。先生可以把电石灯作为课题交给学生们去研究。 同样,我们需要知道电石是如何烧炼成功的,是什么东西烧成了电石,需要哪些条件。” 远距离通信的好处是,很多问题你只需要把答案给对方,而不需要告诉你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问就是我在寺工听说了这个…… 如果在寺工这面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就可以推说:“我在上郡的学生们瞎搞,整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们猜测是这样的,您看对不对?” 俗称两头骗。 许掌柜坐在张诚对面。 一个是商家,一个是官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是两个人如今的身份确实已经大不相同了。许掌柜在御车坊,坐在张诚对面还有一些局促。 “有个生意,找您谈一下。” “您说。”许掌柜。 张诚带着许掌柜到铁坊,指着那堆废渣山说:“这堆炉渣,运回许记,这个生意我要拿两成利。” 老掌柜像看傻子一样看张诚。 张诚捡起一块炉渣,随老掌柜走远,看四下无人,指着矿渣中的一块碎玻璃说:“敲开炉渣,取出这个,然后你找工匠打磨光滑,再来找我谈。” 许掌柜看着如山的废渣,摇摇头,也不分辩,带着矿渣转身就走。老脸通红。 张诚也摇摇头,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啊,挺难。 御车加了减震这事儿,惊动了不少人,但是因为是陛下御车新上的配置,还不至于是个人都作死来找张诚。芃芃公主仗着皇帝宠爱来找张诚定车,这事儿才过去,胡亥也来了。 虽然之前和胡亥两次见面都说不上愉快,胡亥这人眼高于顶,看张诚一贯傲慢。但是张诚也一直警惕着胡亥,不想触他的霉头。所以两次见面还都没出什么意外。 胡亥是直接来到御车坊,递过一份木简,上面关防印玺俱全:“着御车坊依皇子制,为胡亥车架加装轴承和减震车弓。”这是带着批文下来直接要的。胡亥的爸爸是秦始皇,胡亥的老师是赵高,胡亥要搞这么一件批文,就太容易了。 “是,小臣马上安排。不知皇子需要几辆车?” “你的车不是号称2000里不换轮毂、里不换车轴吗?两辆车就够了,一辆立车,一辆安车。”胡亥依旧用鼻孔出声。 “好的,那么五天之后,可以提车。”张诚说。 “费心。请匠师们喝酒。”胡亥随手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咣的一声响,看起来里面是铜钱之类。“五天以后,我来看车。” 张诚有点吃惊。你要说胡亥不通人情世故吧,他还知道带着批文来要车,还知道要给匠师们打赏。你要说他懂得人情世故吧,这种鼻孔朝天和人交流的样子也叫人情世故? 来要车的皇子也不止胡亥一人。接二连三的,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一众皇子相继到御车坊来订车。看起来胡亥是因为和赵高关系密切,先一步拿到批文而已。百里达和张诚一一接下这些批文,根据御车坊生产节奏,安排提车时间。这个时候芃芃公主的批文也送过来了,不过公主本人没露面,是内侍带着批文过来报备的,一众皇子的车辆排在了芃芃公主之前,其中赵高的订单被张诚排在第一位。 下午时分,漆行的匠师把绘制好的公主的安车图样送来了,张诚展开图纸。自从有了三视图和装配图,御车坊这面绘制图纸的能力是大为进步,而漆行这个图纸尤其出彩。整张的图纸,绘制安车正侧面的图样,彩绘了桃红色的安车车厢,桃红底色上,四方连续图案,正是四叶草的图案。整个车看上去明艳异常。漆行的匠首额外还用一块小木片,以桃红色为底,画了翠绿的四叶草图案,算是作为最后交付的色样。可以说,这个操作很规范,这才是定制生产的正常流程,当然,接受皇家定制,更应该有这个标准。 “红配绿,赛狗屁。”张诚心里念了一句,当然,后世审美不喜欢大红大绿配色,觉得过于鲜艳,但那是后世色彩丰富的技术背景下,人们厌倦了简单的对比色导致的审美取向,在大秦这个时代,这个红配色艳丽无比,显得格外活泼热烈。就还是——赛狗屁。管它,这个糊弄一下秦朝小姑娘大概可以吧?张诚想, “我们有没有可以装这个图纸的……竹筒?”张诚想了想,伸手了纸张的宽度,“这么长,刚好把这图纸卷起来,放进去?” “这个可以有。”漆行大匠说。 “马上弄一个过来,把图纸装进去,我带你去见芃芃公主。” “见……公主?” “公主如果对图样有什么意见,马上交代下来,你可以马上记录修改。这东西我又不懂,我转述给你,万一出错怎么办?” 第17章 订单接到手软 公主对新式安车喜欢的不得了。 看图样来确定订单这种事,对公主来说还是个新鲜事。不过在这张非常精细的图纸前面,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未来这个车子的结构和彩绘装饰效果。稍加想象,就可以想到这车子制成之后的效果。 桃红配绿色四叶草的效果,公主非常满意。这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配色,尤其是少女,怎么会拒绝桃红色?虽然说红配绿赛狗屁,但是满地的桃红,四方连续绘制的零星的四叶草点缀其间,并不会给人眼花缭乱的躁动,只是充满活泼气息。 “我多久才能拿到车?”小公主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图纸前。脚丫洁白如玉。 “大概要15天。” “怎么那么长时间?胡亥他们的车子五天就能拿,我的为什么要十五天?你是不是欺负我小,欺负我是公主?我要去父皇面前告状,治你怠慢之罪!” “公主殿下,各位公子的车驾都是现成的制式,除了轴承减振弓需要另外加工,其它都有现成的工件,您这个车,彩绘是全新的图样,漆行要重新给您调漆,重新制作才行,所以时间要稍长一点。若是您不要这个颜色,那我也能五天交车。” “十五天?不能再快了?”公主嘟着嘴。 “已经是最快的了。” “好吧,那就快点去做,不要耽误时间,这个色板留下来,我有用!”公主开始赶人。话说这个公主还是一会儿一变。 “府佐,时间还是有点赶,我们漆行做一件东西要经年累月,这15天……”在回去的路上,漆行的大匠跟张诚说。 “公主车驾不是有现成的工件?之前制胎刮灰不是都做完了?你再涂一层桃红,再画上树叶,晾干以后再一打磨不就行了?” “可是这个绘制还需要好多人工啊,这么些叶子,一片一片画……” “我教你个法子,用刻漏,做一个草叶的漏子,定好位盖在红底上,直接在漏子里涂绿色,然后再勾一下叶筋就行,能省好多时间!”张诚出着馊主意。 “好吧,只好如此。” 胡亥的钱撒下去,精铜行、竹行的工匠们果然给力,两三天的时间新轴承、减振弓就做好,再用一天时间装配,第六天上,胡亥来看车的时候,一辆皇子制式的安车、一辆立车就已经等在库房里。赵高使人套上驷马,在试车场驾乘一番,觉得很满意,下了车,说:“做的好,赏。”又有侍从过来,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盖子,是铜钱和金子。 “两千钱给工匠,谢这些天的辛苦,这些金子百里大人和张大人分了,算是酬劳,以后我有所求,还希望两位大人费心。” 这一声大人,两个人汗都下来了,连称不敢。胡亥又叫人把自己乘坐过来的车子带来,说一声“这几辆车就放到车坊,烦劳两位安排帮我修缮保养。些许礼金两位大人应得,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两人还能说什么呢,一顿感谢一顿行礼,把这位公子送出车坊。回来房间看到这一堆金子,张诚叹一口气说,“百里大人,这……你看……” 百里达却老于此事,手在金子上一切,分成两份,大的一堆儿自己揽过来,小的一堆儿推给张诚。“既然公子赏了,就收着。”张诚打量一下,两堆金子,大概是三七开。上官多拿些,下官少拿些,也算是规矩。于是不客气,搬过这小堆儿金子,扯块布巾子包好:“那就谢大人了!”然后又指指那些铜钱:“这个我分下去?” “自然、自然。”百里达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律严苛,贪污索贿这种事百里达是不敢做的。但是如果皇子要赏赐,百里达拿的心安理得,而且这些赏金,都是有定例,主官拿得多。不过张诚若是不拿,难免会引起百里达猜忌。所谓你不拿我不拿,耿专员怎么拿呢?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大秦法纪森严,官员捞钱的空间有限,但是再严谨的法规,总还有一些边缘地带。 这几斤金子,张诚拿的也心安,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主要是胡亥得罪不得,此刻胡亥愿意打赏,最好就是安心收下,免得被胡亥猜忌。来到这个世界,张诚活的很小心,心思也百转纠结。在乡间的时候总想法避开蒙恬,到了咸阳,就得学会做个标准小官僚,不要得罪胡亥赵高……别人倒还不怕,哪怕是被秦始皇猜忌,只要秦始皇一时不对你下手,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如果现在不下手,那就没有啥下手的机会了。 胡亥的车子开走,下午几个公子还有芃芃公主就都派人来催。张诚只好说胡亥公子的车子是先预定的,其它一切车辆都是按顺序正在安排,各位公子公主稍安勿躁。尤其嘱咐芃芃公主的使女,说车子要重新上漆纹样,好饭不怕晚。 终于摆脱这些纠缠,张诚特地去了一次漆行,稍微指点了一下漆行如何用过刻漏法来快速涂饰四叶草纹样:统一调好颜色以后,先在车身上划线定位,然后用刻漏模子一个一个排过去,把绿颜色平涂上去。趁着漆半干,再用更浅的绿色调出叶脉的颜色,用细毛笔勾勒叶筋,提亮高光。这样一片片叶子就活灵活现而且有立体感了。 这种画法让漆匠觉得有点新奇,大为赞佩,说“不愧是府佐大人,好心思!”但是这方法本也不难,不到片刻漆匠已经很熟练了。 正看着漆匠描绘感到满意的张诚,感觉手有些发痒,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不片刻,却感觉越来越痒,手上已经出现大块红斑。漆匠瞥了一眼,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忙道:“大人,千万不可搔,这是被漆咬了。大人请马上离开漆坊,回到家去用干净的冷水冲洗身体,静养几日,不要吃发物,只喝清粥,要好好休息几日,红斑全部退去才可以再来官衙。大人千万不可小视,小人原不知道大人不耐大漆,忽略此事,实是小人罪过。” 张诚略一思索,便知道原来是大漆过敏,自己来到大秦,没想到会有这一劫。这个时代又没有脱敏药,只得赶快跑去公榭,找百里达说明情况,此刻头脸已经开始发痒,百里达忍住笑,让张诚安心回家养病,这几天就不要来公榭点卯,什么时候红肿尽去,什么时候再来。御车坊有公务,自会派人去府上通报。 张诚赶回家里的时候,脸已经肿成猪头,下人们都认不出来,好在管家听声音辨形貌,认出依稀是自家主人,这才赶紧收拾卧房,把张诚扶了进去,又安排仆婢给弄清水软布擦拭身体,安排饮食。 张诚想起一事,叫管家立刻去许记商行通报老掌柜,并寻一种叫白面土的东西,特别指明这白面土一定要用杵臼捣碎研细,过罗筛细,包好送过来。 第18章 公主驾到 许记老掌柜匆匆忙忙赶来,带了医生给张诚一顿望闻问切,开了许多汤药,嘱咐了服用方法,看张诚虽然浑身红斑,但精神还好,就留下来聊了几句,首先是赞佩张诚的眼光,许记已经从炉渣中取出玻璃块,打磨之后闪闪发光,鉴定过以后觉得这绝对是一项好生意,张诚之前所说占两成的事儿,简直是太大方了,如果张诚要调整这项生意的股份,都可以商量,张诚只是淡淡一笑,说“就还是之前说,两成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帮你搭个桥而已。铁作那面还要感谢我帮他们处理了那些废渣。”老掌柜听了眉开眼笑,立刻取出木简,把做好的契约给张诚看,要张诚画押,等下就约官府的牙人来做中保立契。 对这种趁你病还要抓紧时间确定契约的商人行为,张诚也实在是没话说,草草签字,然后就叫人拿了白面土来看。是研的很细的粉末。张诚用手指沾了一点,在嘴里尝了一下。有一点苦涩。在手指间碾过,有一点滑腻。 看到张诚把这东西入口,老掌柜大惊:“府佐,这东西不能吃!” 张诚挑挑眉毛,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不能吃,我只是尝尝。遂叫老管家安排人找大碗把这白面土用水化开,调成稀粥样子,用一个毛刷在手掌红肿处先刷了一层,说等等看,如果能暂时止痒就可以用这稀汤在全身刷上一遍。 老掌柜看着张诚把这石粉汤子在手上刷过,干了以后手上出现一层灰白的粉末,不知就里,心想等等看会如何。 张诚却知道,这东西在大秦民间俗称白面土,其实就是观音土,也叫高岭土,医学上习惯称做蒙脱石粉。饥荒时期有人拿这个充饥,最后活活撑死。但这东西外用可以用作皮肤止痒,内服可以治疗腹泻。眼下却正对症。 过敏反应这事儿,古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大漆过敏非常常见,自己在前世因为从不接触漆器制作环节,没有切身体会,这次算是补上了。 过了一刻,张诚自觉这蒙脱石止痒的方法似乎有效,就叫下人用小刷子给自己身上红肿之处轻轻的涂布一遍。老管家不客气的屏退了许掌柜:“许掌柜,我们要给家主人上药,不太方便,有什么事等我家主人病愈再说可好?”许掌柜脸一红:“是老夫唐突,先告辞,告辞,改日再登府探望府佐!” 这一次大漆过敏,张诚可算是消停几天,躺在床上被下人们摆弄来摆弄去的。张诚倒没有害羞之意,无论男女仆役,服侍自己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害羞之类,自己在病中,被女护士摆弄一下还能觉得害羞吗?反正张诚就直接摆烂,事后全当没这回事了。要是因为肌肤接触就要张诚负责任,张诚是绝对不会干的。 “老子躺在这里,被你们摸来摸去,吃亏的是我,还敢要我负责任?”张诚心怀恶意的想着。 漆匠和医生都说要忌口,张诚便开始清粥小菜的生活,自打开始制作泥叫儿以后,这算是张诚一生中最清苦的一段。穿宽松的素色丝绸衣服,吃清粥小菜,每日就在自己的宅子里不大的范围活动。偶尔翻读一点自己写的稿件,算是消遣。张诚觉得,在咸阳的日子要就这样度过,其实也挺好,只要没有过敏红肿,瘙痒难耐。 坏事传千里。张诚被大漆咬过的事儿,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扶苏府邸的管家就专门上门来送过一次药物,说是楚地的验方。有外敷有内服。外敷的这个东西,张诚看了一笑——果然也是观音土,内服的汤药又酸又苦,张诚浅尝一口就放下了。问询之后,才知扶苏母族是楚人,府邸和楚地来往甚密,也有漆匠,所以素知大漆伤人的处理方法。张诚连忙着管家赏了扶苏的管家,扶苏的管家却坚辞不受,说“我家公子有嘱托,府佐在咸阳,万事我们都需要小心照应。”张诚内心感慨,这扶苏人其实挺好,这种照应未必没有招揽之意。但是自己一个小官,有什么可以招揽的价值?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情。胡亥做人算是有办法,扶苏本人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可惜怎么就下场不好了呢? 这日张诚正在宅中休养,宅邸的大门却直接被人挤开,然后仪仗下人呼啦啦进来一群,内侍直接举着牌子说芃芃公主登门探视张府佐。把老管家唬得一愣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直抵张诚书房。张诚正待问,芃芃公主那张俏脸已经快贴上了张诚的鼻尖,看着张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涂抹着观音土的粉末,芃芃公主爆出一阵大笑,张诚连忙以袖遮脸,连连道歉。不无埋怨的说:“芃芃公主到臣下的宅中,这不合适,不合适!” “我去御车坊看我的车子怎么样了,结果听漆坊的大匠说张诚你被大漆咬了,正在家养病,你是不是用这个办法来拖延我啊?”芃芃公主说, “哪有哪有,确实是病了,车子进度应该正常,不会影响公主使用的。”张诚对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办法。 “我跟你开个玩笑,没有怨你的意思。听说你是为了帮我制作图样受的伤,依礼我也应该来看望你,这次是特别给你送谢礼的。但是你搞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知道是不该笑的,但是实在是这个样子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张府佐你不要生气,我是个小孩子,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要笑,不是想笑你啊……抱歉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芃芃公主这种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更让张诚恼火,对方明明知道皇家礼仪,知道不该取笑,又控制不住自己要笑的样子,确实令人恼火。 芃芃公主的随行侍女把礼盒放置在张诚的桌子上,轻声说:“这是公主赏赐你的。” “不叫赏赐,不叫赏赐,我就是来探望你的,这些都是一些见面礼。是礼品,不是赏赐啊!”公主嘟嘟囔囔。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打量张诚这个书房。 “你的这个高几看起来很好啊,张诚你起来让我坐这儿试试!哇,果然舒服,看不出你还挺懂得享受。这么多书卷?这都是什么?还有字还有画。这些文字好奇怪,不是李斯大人的秦篆啊……”公主随手翻着张诚给学生批复的作业。 张诚大惊。 第19章 皇帝出行 张诚担心的是简化字的事情惹出祸事,但是又不好上去抢夺这些稿子,一时脸如土灰。 公主却已经翻开了公孙尼子的报告,一时看的津津有味——“张诚啊,这个炼铁这么好玩吗?” “公主,这都是臣下的私人信件。” “那就是说,你在上郡那面自己开了一个学校,还有一大群学生?” “学校这个事情,公子扶苏是知道滴,学生这个,公子扶苏也是知道滴……”张诚有点慌,先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吧。创制文字、办学校这事儿,在大秦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好像有这么件事儿,听说你那些学生都挺有本事的?”公主瞟了张诚一眼。 “就是些乡下孩子……” “乡下孩子?你也是乡下孩子咯?”公主的眼睛眨呀眨。 “是,是,小臣出身乡野,粗鄙这个……” “我看你很巧的啊!你看你搞的那个轴承就很精致、那个减振弓就很巧妙,一点儿也不粗鄙。还有你给车子画的那个图样,很漂亮啊!嗯,哈哈哈哈哈,上漆,对了,你被漆咬成这样!肿的像个猪头!抱歉抱歉啊,我不是要羞辱你啊!我不会说话……” 张诚苦笑。 “好吧,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早点回去主持事务,你比百里达那个老头有趣。车子我要你亲自交给我!” “是,公主,还有,臣下这些书信,望公主不要跟人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省得了!你们在这儿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许说出去!”公主对手下做了个凶样,然后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 张诚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皇帝巡游终于开始了。皇帝出行不可能和普通人郊游一样那么随意车驾、护卫、后勤、沿途的准备、道路的清理、随行的官员等等都要反复推敲,御车坊也派了一队工匠随笔下同行,以备沿途维护保养车辆,除此而外,宫中内侍、御厨、医官、宫娥之类,浩浩荡荡好大一个队伍。 整个咸阳城的人都排在道路旁,观看这盛大的出行队伍。 自己没有被编到这个队伍,张诚觉得很高兴。按照御车坊这面的说法,是张诚资历尚浅,没有资格跟随陛下巡游,而百里达则是因为年纪太大,怕跟不好队伍,额外选了年富力强资历深厚的作府佐跟随陛下出行。 据芃芃公主的传出来宫里的说法,是陛下认为张诚多有巧思,在咸阳的寺工比跟着巡游有用的多。张诚觉得这个说法体现了皇帝陛下把人当成资源看待的独特风格,也很好很强大。 不管怎么说,张诚此刻就和咸阳的百姓混在一起,在路边看着皇帝车驾缓缓前行。 张诚想起几句诗来: 车辚辚,马潇潇;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向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盛唐杜甫的诗歌,向前推1000多年,放到此时此刻,也很符合这个气氛。 军士的队列齐整,黑压压一片。矛戈的锋刃上闪着寒光,飘扬的旗帜,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始皇乘坐着彩绘的车驾。陛下站在立车之上,黑色的大礼袍、高高的通天冠、双手黑漆皮手套,陛下的面色庄严肃穆。此刻站在立车上,皇帝想让他的臣民看到此刻他的威仪。 “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低沉声音赞道。张诚用眼角余光扫过去,看到一个布衣中年汉子盯着陛下,眼睛中放着倾慕的光。这句话太熟悉了,这人怕不是刘邦吧? 此刻在张诚另一侧不远,有一个沉厚的声音像是应答中年汉子的话:“彼可取而代之!”张诚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虽然穿着素色的衣服,但是衣服质料很好,显见价值不菲。青年身边有几个人,可能是同伴,拉着青年要往人群中退去。 “这怕不是项羽吧?”张诚想。 这两句话,后来被记录在历史中,即便是对秦汉历史不甚了然的张诚,也听说过,这两句话代表了刘邦项羽不同的性格,甚至也造就了两人不同的命运。张诚不想此刻在人群中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瓜葛,于是悄悄的向后退。此刻却看到车队前方,一驾华丽的马车行进,拦住了车队。这车厢是漂亮的桃红色,这车出现,让整个皇家车队的肃杀瞬间暖化了很多。 一个绯红色衣服的少女从车厢里跳下来,拦在皇帝的车架前:“父皇!” “你是来送行的吗?” “父皇,带我一起去玩呗?”公主靠近皇帝,轻声说。 “国家典制,不要胡闹。留在咸阳吧,我很快会回来的。”皇帝对小女儿的声音也柔和下来。 “父皇,我会想念您的。”公主轻轻抱了一下皇帝的手臂,退后,站在自己的车驾旁,在路边,目送车驾离开。 “芃芃的车子看起来挺漂亮。”始皇帝侧头对驾车的赵高轻轻说了一声。赵高无声的笑了一下。 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也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张诚退到人群后面,退出观看的人群,在路边找了家店铺,叫一杯饮子来解渴。 小馆子里的人们还在谈论皇帝的车驾是多么的威风,也有讨论公主的那辆车是多么漂亮的。 张诚微笑着听着这一切。这个时代没有大明星,人们的娱乐也就是讨论一下皇帝的车队和那些持戈的壮士。 “行程清楚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张诚的耳朵。 “说是经云梦,到琅琊……”另外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诚抬眼看去,在隔壁桌上,几个人东张西望,似乎也无心享受美食。 张诚叹口气,这些人在谈论皇帝的巡行路线,虽然巡行路线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但是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事儿也不怎么寻常。 那桌中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注意到张诚,也往这面看过来。 张诚端起杯来掩饰自己的神色。那青年却直接走过来:“小哥相貌不凡,想结识一下。” “在下张诚,上郡高奴县人士。” “哦,我是韩……我是姬……我叫张良,字子房,山东人士。” 对秦人来说,崤山以东的人都是山东人士。“张良张子房?”张诚这下有点吃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吗?当年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张良?他还敢出现在咸阳? “子房兄久仰久仰!,叫小弟秉直即可。”张诚拱拱手。 久仰是个客套,但是汉初三杰的张良张子房,那可真是久仰的很。 “张诚你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店铺门口传来,回头看时,一团绯红色的身影就过来了。张诚连忙用身体站在芃芃公主之间,挡住了公主。 “子房兄,我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叙如何?”张诚警惕的看着张良。张良的表情也有一丝警惕,向后退了半步。 “……” “子房兄,小弟还有点事,先告辞。”张诚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没细数。喊一声:“店家,钱放桌上了!”掩着公主,缓缓退出小店。张良看张诚如此警惕,变了脸色,回身对几个随行的人打个暗语,几人立即扔下铜钱,也马上离开小店。出门张望,哪还有张诚的身影。 第20章 夜客 “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在人群中,公主依然有些疑惑。 “刚在店里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张诚说。“公主不在宫里,跑出来作甚?”张诚觉得今天咸阳城里不太安定,有刘邦项羽这两位出现在人群中,又路遇了张良这个六国余孽。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来送一下父皇。” “陛下此刻已经出城了,公主还是回宫的好,这市井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要你管?” “小臣多嘴。不过市井鱼龙混杂,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的车子做的不错,宫里很多嫔妃还有我的皇姐们都喜欢。” “谢公主夸奖。”张诚急匆匆的走向公主车架,“市井真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公主回宫,有什么事,改天公主到车坊来找我,或者传小臣去宫中也是可以的……”回头望去,没看到张良那些人跟过来,张诚的心才放下一点。 之前始皇帝出行,在博浪沙遇刺,就是张良带着力士做的,史书上记载说张良遣力士携120斤大铁锥行刺皇帝,误中副车。那次行刺是没有成功。但是万军之中还敢只身行刺始皇帝,这张良也是个亡命之徒。今天看上去虽然年轻俊秀,正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么个年轻人行事如此疯狂。当年的事,据说皇帝曾经大索天下,满世界通缉这个幕后指使者,没想到张良居然还敢进入咸阳,还敢跟踪车驾,居然还敢打探皇帝的行踪。 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儿。 看张诚一脸紧张,公主觉得意兴索然,一边登车一边说:“那张诚,过两天我去车坊找你!” 张诚匆匆离开街道,一路快步回到御车坊,坐在自己的房间中大口喝着水。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少。这个时代还没流行饮茶,张诚要求御车坊的小厨房每天用铁釜烧开水给自己送来,自己调蜂蜜水作为每日饮料。 皇帝、赵高、李斯、胡亥这四个人都随车队离开了咸阳,张诚最忌惮的几个人都不在这里了,张诚觉得自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翻开手边的账簿和卷宗,检查御车坊的工作情况。 百里达过来看了一眼:“张府佐,寺工今年要再订一批独轮车,寺工这面提出了新的独轮车设计方案,你看一下,过几日派你去上郡一次,亲自和那面商定制作的方案。” 张诚接过百里达的图纸,细细翻阅了一下。图纸对独轮车做了一些小改动,主要是增加了运货的篮筐,这样方便细碎的矿石矿砂等等装运。免得撒的满地都是。虽然可以在寺工这面做一些小改动,但是因为需要量很大,出厂直接定制新的车型似乎更好一些。 “寺工也决定把独轮车车轮交由上郡那面直接制作,这里是寺工改进的图纸,你也过目一下。上郡的车厂你熟悉,就由你带领工匠和佐官前去和那面的车厂直接协商。”百里达说。 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的产业,派张诚前去,主要是协调和那面的生产关系,派佐官和工匠随行,有个监督的意涵在里面。 “是,那下官何时动身呢?” “下月初一吧。你也顺便探个亲。时间上你可以安排的稍微宽裕一些。” “那谢谢府丞大人!”这个安排真算是公私兼顾了。 在自己府邸里,睡得正酣,张诚忽然惊醒,翻身睁眼看,床前有个人影。 “谁?”张诚低喝。 “白天我们见过,这么会儿就忘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借着窗缝里透过的月光,张诚依稀看清这个男子的脸庞。 “张……子房兄?”张诚颤着声音问。 “还是小看了秉直兄的身份。”张良哂然一笑。 张诚起身下地,趿拉着鞋,缩到墙角。 “也别这么紧张,我也不是什么大盗,只不过是白天没和秉直兄聊得尽兴,冒失一点夤夜来访……” “子房兄开什么玩笑,夜访也该送拜帖上门的,哪有直接进人家卧房的道理?”张诚摸索着墙角一根短棒,握在手里横在胸前,算是多少有了点底气。 “秉直兄也不必这么紧张,你看我也是手无寸铁。”张良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放心,府里下人都睡下了。没人发现我。” “卧室不是见客的地方,移步去书房可好?”张诚颤着声音问,尽可能保持一分镇定。 “还请秉直兄带路?”张良伸出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动作。张诚去厨房取了火折子,带着张良进了书房。点着桌上的蜡烛。这才坐下。看着张良。 烛光下,张良一身黑色紧身衣袍,眉目清秀,面白如玉。神态镇定非常。 张诚看看自己,“子房兄不速来访,还请恕小弟冠带不整。”大喇喇坐在桌后自己的椅子上。 “这高几还真是不错。”张良赞了一声,继续打量这间书房。 “子房兄请坐,子房兄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略有猜测。”张诚点点头。 “那我是什么人?”张良问。 “子房兄大概不姓张,大概是六国遗民。” “就这点就对我那般戒备?” “白天进小店来找我的那位是当朝公主,你也看到了,那种情况下,我稍微小心点也能理解。” “有点夸张。” “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张良喃喃道。“我是韩国后裔,国破,便游行天下,遍访天下英雄。” “佩服。” “佩服什么?” “不是谁都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张诚淡淡的说。 “你还真是个妙人。” 张诚无语。再妙能妙过你?你青史留名了都。博浪沙刺杀过秦始皇、鸿门宴掩护过刘邦、运筹帷幄大名鼎鼎的汉初三杰,和萧何韩信齐名。 “我本姓姬,是韩国国相世家,国破后我散尽家财、尽遣家人,然后就游行天下拜访英雄。” “这也是一番壮举,不过小弟不敢听下去了。”张诚老实说。 “哦?不敢?” “小弟是大秦官吏,确实不敢与闻子房兄的壮举。” “也没什么壮举,不过是前几年在博浪沙使人以大铁锥伏击秦王政车驾,可惜误中副车。”张良淡淡的说。 “嗯,那么大个铁锥投中副车,也不容易。”张诚说。 “你不惊讶?” “铁锥很重,要砸副车就不能离得太远。车厢本身也能阻挡一二,再加上皇帝有多辆副车,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哪辆车里。没砸中很正常啊……” “你们皇帝大索天下,听说抓到主事人可以赏千斤黄金。” “我钱够花,我也打不过你,也抓不到你,就不操这份心了。” “也是,我打探了一下,听说秉直兄你是豪商之家,原也不在乎这千金之赏。” “那也倒不是,就只是这钱挣起来不容易,有命挣没命花。” “秉直兄你这么年轻就如此镇定,年轻人中也是一号人物,假以时日,也可以称得上是世间英雄了。”张良赞了一句。 “我能算什么英雄,我是农家子,后来做了商人,因缘际会在寺工做一个小官。我这样的人,天下多的是。”张诚淡淡的说。 张良脸色有一丝傲然。世家子的身份,原也看不上农人和商人。张诚看出张良神色的变化,也猜到他这神态的原因,心中一叹。果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每个人都有一个阶级。 “去年曾有谶语,说祖龙死而天下分。这大秦天下若是分了,平民也可以化身王侯。”张良说。 这句谶语,张诚确实听过,在大秦民间已经传播很广泛,但是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第21章 夜辩 “子房兄是六国遗民,大略是不喜欢大秦一统天下的,但是小弟是秦人,却也并不喜欢天下分崩。” 张良变了变脸色。 “秉直兄就不想……” “不想。我平生的愿望就只是在上郡做一介平民,读书务农,娶妻生子,为寡母养老送终,直到最后天年将至儿孙绕床,了此一生。如果人生可以自由选择,我选择曳尾于涂中。”张诚淡然的说。 “可你还是当官了啊!” “没办法,朝廷征召,每个男丁都要服役,我能当个小官,不必沐风栉雨,已经很好了。” “就不想当个大官?” “官越大,操心越多。我在工坊里随便看看图纸也能混过一天。何必操那份心?” 张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无从下口。 “日间我也没有要害公主的意思,虽然我和大秦不共戴天,但是却无意对一个女子动手。”张良叹口气,解释了一句。 “子房兄人间高士,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白天一时仓促,小弟也只能离开那个小店,免得意外,倒是误会子房兄了,见谅。” “无妨。既然秉直兄你无意天下,那今天我来访就是冒失了,我来这里的事……” “我不会对人说。我们白天没见过,晚上没见过,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就好。” “秉直兄还是一位道家高士!”无论是曳尾于涂中,还是相忘于江湖,都是庄子中的字句。张诚随口说来,毫不生涩。 “小弟是庄户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后来多做匠事,哪是什么高士。” “那我告辞?”张良挑挑眉。 “子房兄保重。”张诚坐在椅子上不动,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张良一笑,回身拉开门隐入黑夜中。张诚坐在桌后,一只手始终距离桌上的青铜三角尺只有一拳距离,猝变之下,张诚可以抓住三角尺做一柄利器进行搏击,虽然未必取胜,但是多少有几分自保的可能。而此刻,张诚却站不起身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背后全是汗。 和张良这个激进分子深夜见面,真是惊吓到了极点。 好半晌,听院落里没有声音,张诚走出来检查一番。大门是从内部闩上的,所以这一波人是从外面翻墙进来。各个房中仆役们都睡得昏沉,也许是中了迷药之类。探了下口鼻,呼吸都正常,可见不是什么碳气中毒这种破事儿。张诚回到书房,从里面闩上门窗,左手握着直尺,右手握着三角尺,睁着眼睛就这样坐到下半夜。 第二天,仆役们起来烧火洒扫庭院,却发现主人的书房亮着蜡烛,管家敲门询问,张诚听了声音,好半天才开门。 “主人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管家殷勤的问。 “睡不着,读了一夜书。” “主人辛苦。” “家里养几条狗吧。”张诚吩咐道。“晚上就把狗放出来守卫院落。” 管家吃惊的看着张诚,张诚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和负责独轮车改造、商讨合作的这些匠人、佐官商讨几天,敲定改造方案和初步确定订单规则之后,张诚登门张苍和欧冶子渊宅邸,求了两位大师最近的一些手稿,说是要带回到上郡,用来教授弟子。两位大师无不允诺。学术能够远在上郡传扬发大,自是每一个学者所愿。 再次去了许记,和许掌柜见面,许掌柜拿出很多漂亮的玻璃珠和小配饰给张诚看。赞叹这门生意前景可观。 “品相不好的玻璃碎块,和那些加工作废的碎渣不要丢弃,放在一起再次煅烧,还可以浇铸成器物。如果做得好,可以做出透明的器物,无论是杯子还是碗盏,或者手镯环佩之类的都可以,如果你搜集的碎屑够多,你浇铸的器物就能够大。”张诚随口说。 许掌柜拍着脑门:“府佐高见!” “我回到上郡那面也会看看,上郡也有铁作坊,公孙尼子先生提醒我有这些玻璃之类,我看看上郡那面会做出什么来,若是上郡出产玻璃,也一并交给许记销售吧。”张诚说。 老掌柜变了下脸色,很快就想通,然后说:“那是自然,许记要承府佐的情!” “话说回来,许老,上郡的生意现在越做越大,许记在上郡那面业务也很多,我倒是建议许记能把人力还有一些物资尽可能多调到上郡一些。另外,就是许记也要随时准备一下,天下的生意要指挥的更加灵活,如果有什么动荡,许记要能够快速抽身……” “可是因为祖龙死天下分的话?”许掌柜低声问。 “这话我是不信的,但是啊,商人要学会货物流转,流动的快一些,库存少一些,才是赚钱的大道。”张诚没办法把话说的通透,也就只好含糊一下。好在低库存这理论还算通俗易懂。 “这话有理,老夫受教了。”许掌柜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张诚也不在意。昨天张良来访,自己是受了一点惊吓,也想到天下巨变就要来了,自己尽一份力,能多捞一个就捞一个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捞出来,看天命吧。 张诚额外去了公子扶苏和蒙恬家中,说明自己前往上郡,问两家有无需要帮忙递送的物品,好在和蒙家、扶苏家这段时间多少算是有些往来。不过两家各自在军中、官路上都有很多资源,平常事务也不需要假手他人来办。登门一次,只是走个过场,尽个故人之礼罢了。 咸阳的事务安顿妥当,张诚就带着一行,领了前往上郡公干的验传,便就准备前往上郡。 一行人乘坐的马车,是从御车坊借出来的立车。用了“试车”的理由,测试新式立车的轴承和减震,实际上还是有一点以权谋私的味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什么大错。 新式马车仍然是车同轨,但是由于使用了轴承、摩擦力更小,使用了减震、对乘坐者更友好的缘故,这车在直道上行驶更快,原来还需要十来日的行程,现在最少缩短了一半。 第22章 风车 这是寺工出差公干,一路饮食住宿都由各地的驿站负责接待。驿站的伙食说不上好坏。这个时代出差还是蛮辛苦的,比绿皮车出差还要辛苦一些。张诚一路上还主动请客,在驿站之外额外买了些酒水肉食帮助随员改善伙食,一众随员都赞小张府佐为人豪爽。 紧赶慢赶,这一日来到张村所在的山脚下,张诚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张村村外的市集繁荣,而是什么时候,木作坊那面多了几架高高耸立的风车? 看得出风车是纯木结构,外观还是挺粗糙的,巨大的扇叶在空中缓慢的旋转,扇叶上绷了油布,一方面为了兜风,一方面也比纯木扇叶轻便了许多。 这种木风车,张诚只在荷兰的宣传画上见过,什么时候大秦也有了?欧洲的木风车用来驱动磨面粉,木工坊上架设风车所为何来呢? 随员却还没注意到风车这东西,大家都被张村的繁荣震惊到了。 张村的寨墙整齐高大,清一色是木寨墙,木板都涂了黑色,看上去森严肃杀。木板顶端削尖,攀爬的人会被挂住。寨墙间隔一段就立一块旗子,并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用于指挥。寨墙后每隔一段有一个木楼,木楼上装置了弓弩,间或有妇孺或者老人在上面了望。 村寨前的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摊贩,还有一些棚屋,看起来是商家的店铺。店铺旗帜招展,显然极为繁荣热闹。 通往村子的路,宽阔平坦,并非石板铺成,整个路面漆黑,似乎还有弹性。张诚的车队驶入这条路,本来因为加了减振弓的马车,奔跑起来就更加轻便。让一众佐官和大匠也极为惊讶。却不知这就是张村今年新修的一段沥青路。这时炼油作坊的沥青多到无处可存,最后和碎石子混合铺了道路。沥青路是用石碌碡反复碾压,才如此平整的。为了铺平这段路,也着实费了张村不少人工。 村寨门前有拒马,有老叟坐着摇椅在寨门前晒太阳,需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入村寨。一座小小的村寨,比关中很多城市把守的还要严密。张诚的车队停下,张诚走上前去,对拒马前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老人施礼:“陈伯,我是张诚,我和这几位咸阳来的官员要去车厂公干。” 老叟眯起眼睛看着张诚,少顷认出张诚:“是诚哥儿啊!诚哥回来了,来来来,快开寨门让诚哥进去,通报一下村里,说诚哥儿回来了!” 本来安静的小村,瞬息间仿佛醒来一样,寨门口的几个青壮忙着搬开拒马,有腿脚伶俐的就奔跑进村大声传话,然后各家各户各个作坊都有人走出,涌上村中路旁,伸着脖子看着进村的一行人。 陈伯的儿子陈阿生的工坊离着村口近,张诚在村路上先看到他,唤一声“阿生哥,这几位是到村子里来的客人,麻烦带他们到村里的馆舍休息!”陈阿生笑着接过马车的缰绳,带着车队向村口附近的一排馆舍去了。这里是村中接待重要外客的客栈。 看着馆舍的砖瓦房,看着整洁的客房和院落,一行人也是咂舌。“府佐家乡竟然富裕如斯!” 张诚安排所有人的客房和餐食,拱拱手告个罪“列位,先休息一下。晚上我在馆舍做东道设宴招待大家,容小弟先回家中拜望老母。” 张村的空气中,弥散着煤烟的气息,随着铁坊、焦炭坊、砖窑、炼油坊一个一个建立,张村的空气是越来越差了。村子里的树叶上也落了一层煤灰。这种原始工业带来的污染,张诚实在也是无语。在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张村现下选择了发展,代价就是这些灰尘和空气中的气味,还有,必然会影响到人的健康。 但是张村的人对此似乎并无微词。也许还是因为这个时代人的寿命本来就短。张诚有一次和张苍闲聊,张苍透露了一下,说大秦的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大多数人并不能尽天年。至于原因,张苍的猜测是,连年战争,青壮年死在战场上的太多。张诚则不以为意,觉得如果青壮战死多,那么女子不上战场,女子的寿命也不见得就久长啊……但是关于平均年龄的问题,张苍显然也不想多说,毕竟当今天子已经快五十岁了,平均年龄在公开场合是个禁忌。 张诚的看法,当然是这个时代大家吃的不是很好,普遍营养不良,医疗又落后,奠定了中医的那位张仲景还没有出世,再加上天灾人祸,人的寿命就会比较短。一点外伤导致炎症,甚至都能让人送了性命。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到六七十岁。 也因为人均寿命都很短,所以环境污染带来的那些慢性病,现在还看不到征兆。 不过在张村发展之路上,也确实付出过血的代价。 无论是铁坊、焦炭坊还是炼油坊,都出现过严重的事故,烧伤、炸伤都有。也有失去性命的。这些都还是本村的村民,但是死于这些意外,伤亡的家属也从不上门闹事,而是默默接受事实。毕竟在这个时代,走在林边的小路上都可能被野兽伤了性命,在工坊做工出现事故,普遍也就被认为是一种意外,很多人觉得就纯粹是自己命不好、没福气。 张诚很感慨村民的淳朴。但是也不敢漠视这些工坊的死伤。一方面工坊都是发工钱的,做工的工钱收入,确实远远超过耕地种田。村民也是觉得既然拿了这丰厚的报酬,就不要埋怨这工作的风险。 另一方面,是张诚一直要求各个工坊不断完善安全生产的规范,尽量减少生产中的伤亡事件。 再就是,张村村规民约和各个工坊的章程,都有关于伤亡赔付的条款。死亡者按照死者所在岗位的工钱7成,一直发放到家中最小子女16岁成人作为抚恤。伤者则康复后拣选能从事的工作,在村里优先安排。无论是去跟着娘们儿们画泥鸟儿,还是坐在村口守大门,总会有一份营生。 张诚自己觉得这些保障还是远远不能弥补亲人伤亡的痛苦,但是老村长和一众乡老,甚至伤者的家眷,都觉得诚哥儿已经是大秦一等一厚道之人了。甚至扶苏和公孙尼子两位以仁德着称的人,都觉得这些做法实在是太过了。 张诚并没有跟这些人掰扯,说自己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就靠支嘴儿,就占有了张村所有收入的几乎半数。这个时代对资本家和劳动者还没有那种认识。而且这些工坊的工人也确实算不得无产者,他们都是自耕农,是利用农闲时间,在村子里的工厂上打打工补贴家用而已。 不过就如张诚在上一次离开张村前,和赵杏儿交代过的,在自己所有收入中,都额外安排了一笔对工人意外的抚恤,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也要抚恤到位。赵杏儿虽然不如张诚所想的这么深远,但是对张诚安排交代下来的,却都始终照办。 第23章 归人 常言道,近乡情怯,张诚离家没几个月,这回到家门口,却还是有一点忐忑。不知道母亲现在身体如何,不知道杏儿现在如何。自己这几个月独身在外,其实想家的很。 自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推开大门,院子里照例坐了好多妇人正在画泥叫儿。这一幕好熟悉,自己的母亲正在用一只巨大的木桶给每个妇人的碗里添加蛋花汤。虽然张村现在谁家都不再缺一碗蛋花汤了,但是作为一项传统,这一幕还是一直保存着。缺了这一碗蛋花汤,妇人们就会抱怨张家如今苛待大家。 而这一碗平平无奇的蛋花汤,在张村也仍然有独特的地位,家家都传说张家的蛋花汤是最美味的,怀疑其中有什么秘方。 其实那不过是用尽了蛋清,单纯用蛋黄在开水里搅一下,加一点盐花的白水蛋花汤而已。 “阿娘!”张诚喊了一声。 “唉,我这也是老了,耳朵都听不真,好像听到我家诚哥儿喊我,这真是……”母亲低头打着蛋花汤,一边碎碎念,回头看时,手中的瓢却落在木桶里。 “是我回来了。”张诚过去,跟阿娘抱了一下。“王家阿婶儿,麻烦你帮我阿娘给大家分一下蛋花汤,我和阿娘说会儿话。”张诚对旁边的一位婶婶说,然后拥着阿娘就往屋里走。 其实两母子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都看不够。 “诚哥儿你长高了!”好半天,母亲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诚嘿嘿的憨笑。 “饿了不?我给你去做饭?” “不饿呢。等下我去喝碗蛋花汤。” “蛋花汤是个什么好吃食,都是糊弄人的……” “好喝呢,想家里这口。” “杏儿去学校上课了。要等一下才回来。”母亲说。 “哦,她有身子呢……” “我也这样说,她说还不碍的,也要赶着给孩子们讲课,也怕自己落下课业,非要去,我也说不动她。” 这当口,门外的女人们传出一阵喧哗笑声。张诚走出房门来看,却是赵杏儿回来,一般女人们正看着赵杏儿笑,赵杏儿也不知大家在笑什么,都被弄毛了,用手整理自己头发衣襟儿,一扭头,正和张诚四目相视。 “郎君!”赵杏儿惊喜道,紧走两步迎了过来。身后女人们又是一顿爆笑。 赵杏儿两颊绯红,说不出是害羞还是快乐,但是眼睛里的笑意盈盈,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就弯弯如月牙一样。进到屋子里,赵杏儿连珠炮一样问起来:怎么回来了,身体可好,在咸阳过得可好,回来能留多久。 “我回来打个招呼,等下还要去馆舍那面和寺工的同仁一起聚一下,晌午和晚饭就不在家吃了。然后下午我要陪他们到车辆厂、木工坊那面转一下。对了木工坊那面我看立起来几个风车,那是搞什么?” “学校里同学的实践课,觉得木工耗人耗力,就搞了一个风车锯木的方案。也才做成没多久,上次写信给你说给你一个惊喜,这就是了。细节你回头会看到。对了郎君,如果你们去木工坊,那面有个人是不是不方便?” 张诚却忘了这事儿,现在想起来,徐福还在那面呢。徐福这人在咸阳也是大有名气,若是寺工的同仁看到认出,麻烦可也不小。 “这样,杏儿,你安排谁给那位传个话,说我通知他,先到学校这面住几天,给学校临时做个值夜的工作,在学校找间空房先住下,先安置一下,也给公孙尼子先生打个招呼,说是我安排的人,请公孙先生帮助照料一二。” “我这就去。” “在家吃过饭再去不迟……” “不,郎君这事儿关系大,我先安排好。我找经常往来木工坊的同学替我去打个招呼。” 简单安排了家里的事儿,张诚回到村口的馆舍。和几位同仁简单吃了中饭,休息片刻便去车辆厂。 听说车辆厂的工匠们要吃晌午饭和午休,寺工来的同仁们都惊讶——怎么你们张村的工匠是要吃晌午饭的? 张诚才想起来,大秦全天下也都是一日两餐,做工的从早做到晚不休息的。于是笑着解释,说做工务农的都辛苦耗力气,一日两餐怎么受得了,所以张村这面家家户户现在都是一日三餐。 工坊车厂的工匠和各种器械打交道,工作危险,如果长时间连续工作,难免出现事故受伤,因此车辆厂这面要求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休息一刻钟,中午则除了吃饭还要休息半个时辰。这样才能保证做工时注意力集中。 而铁作坊、炼油坊和烧炭坊那面,虽然炉子不休息,总需要有人在旁边看守,也要采取轮班的方法,让工匠都有充分休息,免得疲倦大意导致事故。这样虽然看起来增加了更多工时,但是由于工作安全性提高、事故少,所以成本还是有节省的。 寺工的作府佐大奇,忙从怀里抽出小本子来,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小毛笔开始记录。这种把小毛笔插在发髻上的方法,最近在寺工很流行。甚至还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寺工的吏员和匠师都习惯有想法或者讨论结果,都随时抽出小毛笔记在本子上。 张诚笑笑:“兄台,这要是也记下来的话,那你可要准备一个大本子了。” 作府佐则回应:“我来之前,寺工丞大人特地嘱咐,需多看多听多问,只要发现有异于咸阳寺工的情况,都要每事记录,回去再另行讨论定夺。”好吧,这位还负责了情报工作。 果然,在走进第一车辆厂以后,这些匠师的眼睛和笔就都不够用了。 车辆厂划分为不同的工作区。每一个工区只从事一个部件的加工。所有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但是不同工区的工人服装颜色各不相同,后背和前胸还要印上各种不同的标志或者文字,来表示其身份。一眼望去。每个工区的工作清晰可辨。 工坊里有专门的运输推车,有专人把每一样工件从一个工位运送到另一个地方,也有专人打扫地上的木屑残渣,随时进行清理,运送到另外的地方。 在组装区,匠师们形成流水作业的排列,每个人都只负责将一种工件装入包装箱,装好后包装箱在滚木平台上推入下一个工位……直至将整个包装箱装满。最后由一个穿橙色工装的人审核检验,把箱子盖上,把自己的印章印在封口的泥封上。算是完成整车包装的工序。然后这些包装箱五个一组装上推车,送到库房。 整个车辆厂是在一个巨大的工棚下,这个工棚可以遮风避雨,就保障了无论阴晴这工坊都可以开工。工棚看起来是个很奢侈的建筑,但是考虑到这个工棚能避免天气的影响,带来的收益也是很明显的。 “如果冬天寒冷,也是这样半露天工作吗?”吏员问。 “一来我们到了冬天就是淡季,一年开工只需要满10个月就好。冬季运输困难、运输成本提高,就不那么划算。二来如果冬季的时候我们会把工棚四面装上活墙,用木框蒙上纸张,采光虽然差点,也能维持多半天工作。装上活墙以后,就没那么冷了。”张诚笑着说。 大型工坊的采光,在这个时代还是个问题。尤其是木工作坊这面,不能见明火,现在又没有大块玻璃,只能用纸窗户来解决一部分采光。 好在上郡的气候毕竟没有匈奴或者辽东那么寒冷,工坊人气高的时候,用一点火墙技术补一下采暖,也能将就一下。 第24章 韩七虎的风车动力 车辆作坊这面的震撼只来自于工序的安排,木工坊那面感到的震撼却是来自于机械的神奇。 走进木工坊,看到锯木工序,张诚就弄懂为什么这里要安装巨大的风车了。 这是一组木材制造的机械结构。风车转动,使用一组木轮和木齿轮把风车转动的力量传送到锯木工序,排成一组的锯子高高竖起。沿着一条直线,将一根粗木头锯成一组厚度一致的木板,这组锯子之间,只有八分的距离,所以每一块木板的厚度就是八分。刚刚好是车底板的厚度。这组锯子是可调的,无论是裁切木板,还是裁切木柱,都是非常方便标准。 中学的一位学生,叫做韩七虎的。已经在工序前面,向张诚介绍这组风车锯的用法和原理。这组风车锯的设计,就来自韩七虎的课题小组。他们受到寺工时钟齿轮系统原理的启发,想到了使用风车动力取代人力的高效锯木工艺。这一组风车锯,能代替之前超过20个熟练的锯木工的工作,而且锯木标准,出品稳定,更胜一筹。 当然,这组风车锯也离不开铁作坊提供的巨大钢带锯。钢带锯更耐用、更坚韧,能够经得起如此巨大的推拉力量,也能经受这样的高频运动。 “所以你你们这个齿轮技术最关键的收获是什么?”张诚笑着问。 “我们制作了一种圆锥齿轮,两个圆锥齿轮咬合,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和转动的方向,虽然这组带锯没有使用圆锥齿轮,但是我们在旋床那面使用了这种齿轮,效果很好”韩七虎说。 “去看看。”张诚说。 新制作的木旋机结构非常简单,齿轮组都赤裸在外。韩七虎把一根木方卡在木旋机中轴两端的卡牙上,指导工匠调整好刀具,打开机床的闸门,风车力量就传送到木旋机上,工匠按照一定的顺序在加工过程中推拉刀具,片刻,一根木轴就出现在大家眼前。木轴表面线条起伏,极为圆润丰富。参观的官吏和匠师都看傻了。 “说说缺陷?”张诚挑剔的提着问题。 “如果说缺陷,就是风力不可控,眼下风车转动很慢,我们用了一组齿轮放大转速,用来加工这些工件。但是风速时快时慢,不太好掌握。如果大风天,容易出危险。” 张诚继续诱导:“有什么想法。” 韩七虎想了想,说:“如果用水力驱动,制作一个水轮,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水流的速度比风要稳定的多。设计好了,会很不错。” “这个木坊地势比下面河流高,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你这水从何来?” “如果不计代价,可以在木坊后面坡上挖一个蓄水池。然后从河里用水车向蓄水池运水,水再向下流到河里。在中间安装一个类似风车的水轮,来推动这些机械运转。”韩七虎说。 张诚大惊,这是一个蓄能装置啊,没想到这小子脑洞这么大。 “你也说不计代价,那么我问你,你们推算过这个代价吗?建蓄水池驱动木工坊,这个方案划算吗?” “我们算过,不划算。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改造,额外还需要花费超过400个工。对生产效率提高有限。”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 “在这个项目上你们实践课开了几个课题?” “机械设计2个课题,主要是风力驱动系统,木锯和木旋床;金属制造2个课题,是带锯设计制作和旋床刀具制作。工程管理2个课题,是风车系统建设和水轮驱动的可行性分析。公孙校长根据我们的课程进度,组织我们自己申报课题,自己进行设计和推进,公孙校长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资金支持,帮助我们和各个工坊打招呼,让我们参与工坊技术调查,方案设计后,公孙校长组织我们进行内部评审,可行的方案公孙校长协调工坊进行相关的制作。但是这些课题最后成绩还没有评定,公孙校长说,要等张校长回来做最终的评定。” “这六个课题我看,我这里都可以给10分。其他人的课题我也要抽空都看一下。文本我就不看了,看公孙校长给你们如何评分就行。你现在不是班长吧?” “我不是。”韩七虎点头。“这六个课题我们组成了一个课题组,有10个人参与,孙班长负责我们班的课程督导。” 旁边的吏员和匠师们都低头忙着记录。张诚和学生的问答也让这些人大开眼界。风车动力系统,放在寺工也是非常复杂的系统设计,在张村却只是10个学生的实践作业,然后工坊和学校就放手让他们做,而且居然做成了。不仅仅做成了这个系统,这群孩子还探讨了这些技术不同应用场景和不同解决方案,甚至论证了水轮驱动方案在经济上不划算! 这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是妖孽吗? 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些来自咸阳的官吏和匠师,张诚自己一样吃惊。吃惊的是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这些学生靠着残缺不全的课本,和自己自发的实践,居然创造了这些自己都不敢想的东西。 但是想想,这些孩子所使用的知识——齿轮、机械、数学、力学的基础知识,自己已经教给了他们,他们所做,不过是在身边寻找使用这些知识的机会,用自己所学改造这个世界。 这是真正的学以致用。 不一定需要掌握最高深的知识,但是要能够把所学的东西用在身边,这才是教化的力量。 而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实际负责张村中学事务的是公孙尼子。这些孩子能够成长,也和公孙尼子对学校事务的处置分不开。果然儒家是擅长教化的,公孙尼子虽然所学和张村中学大相径庭,但是他很好的把握了张村中学的教学思想,不仅没有成为束缚张村中学发展的阻力,反而积极推动了这所学校的教育成长。 这次回来,无论如何要和公孙尼子做一次深谈了。 第25章 大学? 看过车辆厂和木工坊,寺工的吏员表示,先不忙着敲定独轮车定制合同的问题,而是要花几天时间参观一下张村的各个工坊,还有学校,希望能看到更多、了解更多、学习更多。 张诚慨然应诺,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然寺工想对张村了解更多,那寺工这面也该有所表示,随行的这些人,希望每个人能在中学那面讲一堂课,和同学们交流一下,让张村的孩子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和大秦如今最尖端的技术发展情况。讲课的题目张诚并不指定,而是由这些随员每个人自由选题。可以随便讲。 这种形式非常新颖。“随便讲”这三个字,一开始让大家很放松,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细聊,才发现所谓“随便讲”并不容易。虽然还没有看到张村中学所有学生,但是韩七虎显然是其中一个代表。如果张村所有孩子都达到韩七虎这个水平,或者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是韩七虎这样,都可以独当一面搞课题搞工程,那在这些孩子面前,如何能不露怯,就是个大事情了。 所以这天傍晚虽然张诚以个人和张村名义热情设宴招待了大家,但是每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吃喝完毕就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讲稿的撰写。 张诚也没有急着回自己家里,而是赶去学校那面,和公孙尼子打招呼后,先找徐福私下谈了一次。 张诚本意是,徐福身份敏感,在自己回来这段时间,希望徐福能够小心谨慎隐藏好自己。徐福本身就是藏在张村避祸,哪有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自然是一口答应,但是额外,徐福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炭气中毒抢救这事儿,我们实在也是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弄死了那么多羊,结果却没有啥结果,真是愧对了张诚小哥的嘱托和信任。” 一氧化碳中毒本来抢救就困难,张诚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托付徐福,这事儿解决不了,张诚也没话可说。 “但是,如果是预知要被烧炭气,却有一种法子能骗过众人,让一个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事后检查不出来。隔个把时辰还能用秘法施救,十有八九是能救回来的。这种方法张诚小哥需要吗?”徐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烁。 张诚心里一动,说“你大概说说这个方法?” “你知道,我是方士,我们擅长炼丹。有一种丹丸能让人假死,假死以后检查不出呼吸和心跳。这个时候如果点燃炭气,也不会吸入炭气或者吸入很少。只要用药时间准确,就可以把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这样等检验之后,再另外找时间施救,多半能把人救回来。” “怎么救?” “用丹药让人假死,自然可以用丹药再救过来。这是我门中秘术。”这意思就是有解药了。 张诚心中一动。 煤气中毒这事儿,其实重要是在预防。自己在张村广泛宣传,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中毒了。自己找徐福研究煤气中毒解救之术,本不是为了公共安全,而是听说朝中赐死大臣会用煤气中毒的手段,想着能有机会保住特定的几个人而已。徐福这个方法虽然是个歪门邪道,却不是不能用。 “这事儿我晓得了,但是回头你要试给我看。我再决定如何做。”张诚说,看徐福脸都白了,张诚好笑,又补了一句:“用羊,用羊!”徐福这才拍着胸平复下来。 “总之,最近这段时间要尽可能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我来安排这些事。”张诚再次叮嘱徐福,便去找公孙尼子。 “你安排到学校来的那个老汉,可能有些不妥。”公孙尼子开门见山。这个老汉指的是徐福。 “有何不妥?”张诚问。 “这个人来历有些不清不楚,我担心张村收留他,会有些麻烦。” “你知道他的来历?” “言谈之间,略有猜测。”公孙尼子并不说破。也许他真的猜出了些什么。 “短时间内,只要能不出纰漏,也便没什么,至于长时间……我来安排。”张诚想想,其实只要秦始皇那面出事,徐福就不再是问题了。虽然如今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缓和客观很多,觉得秦始皇可能并非是一个残暴独裁的帝王,但是张诚对秦始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秦始皇有他自己的命运,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那就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 “你若是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张村发展到今天不易,一定要谨慎,不要惹火上身。” “我省得。” “在咸阳过得如何?”公孙尼子这才开始寒暄。 “也不过就是做个小官,您知道的,在寺工做一个作府佐。在御车坊做点杂事。”张诚客套。 “小官?你才17岁,就能做到御车坊的作府佐,已经不容易了。你还嫌小?” “官大官小不重要,就只是一份工作,不过我估计也许不会太久,我就能回张村来……”张诚说。 “这话怎么说?”公孙尼子惊异。 “只是感觉,只是有一种可能,眼下却不便细说。”张诚不能说秦始皇就快死了,天下就要乱起来了,就要改朝换代了,自己一定是可以脱身溜回来的。 “大秦律,一入仕途,除非白发才能致仕。”公孙尼子想要给这少年解释,做官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 “或者有别的可能,这事儿却不需要眼下发愁,咱慢慢看。倒是公孙先生,这一段执掌学校,辛苦了。”这事儿也没法细说,张诚含糊道。 “这谈不上辛苦。” “我去了木工坊,看到韩七虎他们所做的风车锯,做的很好,这些课题,也多亏公孙先生主持和督导。”张诚真诚的感激赞扬。 “你的这些孩子是真不错,事情都是他们做的,那些课程我也不太懂,他们自己学习自己研讨自己实践,没想到能做成这样。你这些孩子真不错,假以时日,都是天下栋梁之材。” “现如今,公孙先生对我张村学校又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大话题,此前公孙尼子接手学校是勉为其难,经历一段时间亲自带这班学生,虽然并不太懂得学校所有课程,但却看得出这些孩子的发展、这些学科的价值和这所学校的潜力。 “你的学校,虽然都只是乡民子弟,但是所教授的内容庞杂繁复,学问也是极好的。若是假以时日,这学校当可天下闻名,虽然说和曲阜阙里、临淄的稷下学宫并不相同,但是也不可小瞧。” “公孙先生,你知道这所学校为什么叫做中学吗?” “为什么?” “既然有小学、有中学,自然当有大学。” “大学又是什么样的?” “小学教授的是识字算数和身边自然事物的认识,中学开始接触高深的术数之道和百工的学术道理,这大学……” 公孙尼子认真听着。 “这大学,应该尽可能包容天下所有学问,成为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成为一个时代的知识高峰。”张诚缓缓的说。 公孙尼子怦然心动。 第26章 伏笔 张诚这次返乡,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是这样忙忙碌碌,母亲和赵杏儿都习惯张诚的风格,就只是格外珍惜和张诚单独相处的时光。 赵杏儿已经显怀了,两人之间就没办法太过温存,在卧室之内,更多的只是张诚搂着赵杏儿,两个人碎碎念的聊着各种事情。张诚讲一些咸阳的事儿,赵杏儿讲一些张村的事儿。更多的,则是中学课本中,或者课本之外的知识思考。 赵杏儿这一波学生,是和张诚共同成长起来,亲身经历过匈奴劫掠、张村建设和直道建设的人,学科基础也许不如前世的大学生们,但是动手能力强、处理事情的能力强,有主见有想法。张诚琢磨着,这些人似乎有点历史上“老三届”的意思,就是教育虽然不那么完善,但是都经历过生活的磨炼和学以致用的训练,更加坚韧执着。 相比老三届,这一波学生的问题不是早早中断了教育中断了学业,而是在大秦当下的条件下,他们的学科知识没办法完整的建立起来。比如化学、生物学、生理学、电磁学等等,都无从接触。 而有限的学校知识,已经足以让这些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知识最全面的一批人。他们甚至是这个时代的知识高峰,是这个时代的知识拓荒者。 以韩七虎为例,学校里只教授了数学、基础物理和制图方法,他是靠着向工匠学习、在工坊观察研究进行的技术改造,几乎是完美的利用了所学知识,在自己所知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创造了那么庞大的风车动力系统。 虽然这个系统还有很多粗陋之处,却已经是这个时代差不多最顶级的动力机械体系了。他对水力机械的思考也已经独立展开,如果他能够接触到蒸汽动力原理、看到一个蒸汽锅炉的原型,韩七虎那个团队甚至能独自推动蒸汽时代的发展。 而赵杏儿以其在直道工程上的大量辅助管理工作,已经具备了独立管理大型项目的能力,这段时间又精研财务账目,正在进行进销存体系架构的梳理,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构建出全新的财会体系来。 在床上腻歪的时候,赵杏儿就常常讲解自己对财务体系的理解。把人、物、钱、库存、时间、利率、借贷关系等要素集合在一起,用一张纸集中表现,在纸面上体现人的工作、物的消耗、钱的进出、库存的变化、随时间推移的经营变化、利率在商业体系中的应用和体现、应收应付关系、乃至盈利分析和经营情况的评估。赵杏儿在这个学科方面的心很大,张诚也颇为惊讶。 但是其实也还看不出赵杏儿就只是一个有志于财务工作的女性,她的雄心在于解决一个复杂的数字关系体系,也许这个体系一旦完善成型,赵杏儿的兴趣就转到其它领域了,张诚知道,赵杏儿本人对理工方面的很多领域本就兴趣浓郁。 寺工诸人在张村到处闲逛的这几天,张诚找机会带着徐福和几个学生,去野外测试了一下徐福所说的丹药。 果然,服下丹药的羊,在炭气环境下很快进入了假死的状态。即便连续熏一个时辰的炭气,空气流通后,仍然能用解药把这个羊救活。只不过救活的羊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样子。 张诚觉得这个情况可以接受,问询了徐福手中还有多少丹药,抓过一把假死药丸和几颗解药,自己妥善收好,又想了想,这一天找了个车子,带着徐福和两个学生直接去见扶苏。 知道是张诚来见,扶苏很是高兴,出门相迎。张诚一行随扶苏进入府邸,张诚要求扶苏屏退左右,把自己的两个学生也遣退,然后让带着宽沿草帽和幕篱的徐福摘下帽子。 扶苏认出徐福,惊愕不已。 “是这样,这位徐先生隐迹多时,后来一路辗转来到张村,托庇到我这里。眼下张村的人多眼杂,在张村并不安全,我想让这位徐先生在公子门下行走,徐先生颇擅长医药之学,对公子的健康也应该大有裨益。” “可是,我父皇他……” “公子您也不赞成把所有方士一杀了之吧?这断下来的人头可是接不回去的……” “这……” “全天下,能给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只有公子您了。”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仁慈”这个词对付扶苏,常常是有用的,扶苏虽然并不耻徐福为人,听了这话,却也是点点头:“那你就留在我左右吧。但是要小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 这一刻徐福是有点感动的。觉得扶苏敢冒着秦始皇的威压,还能收留自己在身边,真是了不起。 “门外是我两个学生,擅长数算之道,也想留在公子身边听用。能帮您不少忙呢。”张诚又介绍。张村中学和张村小学的学生,眼下在上郡是特别抢手的人才。张诚如此说,扶苏哪有推辞的。当下留下了。 离开扶苏府邸的时候,张诚拉着徐福私下说了几句话:“放你在公子扶苏身边,固然是因为公子扶苏能保护你平安周全。但是如果公子身边有什么大事或者变故,你切记要相机行事。” “张小哥所指,是什么大事或者变故呢?在下又该如何相机行事呢?“徐福不解。 “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当然希望一切都好。但是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做,到时候你也自然就知道。只是到了有事的时候,你要多用脑子想想,你想想我若是你,会要什么?总之我是希望你能一直陪伴在公子扶苏左右,你只有在公子身边才是安全的,千万不要远离。重要的时候,你要在他身边。” 张诚又嘱咐了两位学生几句,说是眼下的课业先放一放,留在公子府邸自学一下也好。有什么事和张村通信联系。平素要多听扶苏和徐先生的指示。一定要多听徐先生指示。 第27章 谈判愉快 把徐福安排到扶苏身边,张诚算略微安心。自己无法明说出后面的安排,只要漏出一个字,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那么简单。对徐福只留下了这些暗示。虽然这些暗示从自己角度讲已经是相当明白,但是到时候徐福会不会照做,却也难说,决定扶苏最后命运的,是扶苏自己的选择和徐福最后的选择。说白了,其实都看命。 但是张诚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自己这次张村的行程时间有限,寺工的任务完成,自己就该回去了。到时候自己在咸阳、秦始皇在沙丘、扶苏在上郡,谁和谁都不挨着,事情的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此刻,张诚还坚持着,自己只要心意尽到就行,至于事情发展到底如何,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最多只是一个微末小官,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更不用说决定别人的命运了。 回到张村,张诚开始代表寺工和车辆厂开始艰难的谈判。 合作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点在于寺工定制的这款车型,要修改车厢结构,要修改外包装箱,涉及到工艺和流程上的很多变化。公孙尼子带着整个中学的全部学生来参与这次谈判,从设计方案、工艺方案、生产流程、成本控制等各个角度对这次订单进行全面研究,拿出自己的方案。其中赵杏儿在财务方面的测算,全面展示了赵氏会计法的原理,不仅让寺工方面的同仁大开眼界,连张诚也是叹服的。 寺工的官吏私下说,对方这位挺着大肚子的少妇,真是个厉害角色,张村的有这样的女人,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真是不可想象。问张诚,张诚就只摸摸鼻子,然后说:因为我和对方的谈判专家有利益关系,为公平公正,接下来双方的谈判我不能参加了,你们谈定,我签字就可以了。没多久,寺工的官员们知道赵杏儿原来就是张诚的夫人,纷纷跑到张诚面前大赞你家娘子真厉害。 寺工订购的车辆,是国家订单性质,第一车辆厂在此并没有追求不当的利润,而是通过谈判,向寺工充分展示自身的工作模式和成本结构,充分呈现一座车辆厂在定制产品方面是如何运作的。对寺工向第一车辆厂输出轴承的技术,第一车辆厂也充分敞开怀抱,对相关的权益展开充分的讨论。 在谈判双方趋于共识的时候,张诚忽然问:“如果张村要长期使用轴承的生产技术,寺工这面有什么利益要求?” 寺工这面的匠师也非常意外。这批车辆使用轴承,能让寺工内部的材料运送更便捷、人力更节省,因此寺工带了轴承样品、图纸和相关技术标准来张村,也计划准许张村参考相关技术自行进行轴承生产。但是此前却并没有想过,准许张村生产轴承,还有什么利益要求。 赵杏儿介绍了在张村实行的一些技术发明权益关系的惯例,举了赵三球的蜂巢巢础制作收取专利费用的方案,这一模式也让寺工的诸位大开眼界。 最终,是张诚定调,轴承生产技术,张村分两种方式支付费用,一项费用是轴承技术传授给张村,张村缴纳一笔技术转让费,1万钱。一项费用是专利技术授权费,张村每生产一个轴承,无论尺寸,都向寺工支付2个钱的专利技术授权费。这一合作暂定为一年。 这凭空给寺工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寺工诸公当然满意,却没注意到张诚嘴角露出的微笑,和公孙尼子等人满意的笑容。 谈判结束,在上郡的官员见证下,寺工和车辆厂立契。这是寺工有史以来第一份对外技术输出的合同。 接下来的时间,寺工诸人提出要求,想对张村所有的产业项目进行全面的参观,已经任职乡啬夫的老魁叔赶回来,召开了一次村民会议,探讨了寺工参观会对张村有哪些影响,是否会影响到张村的利益。在村民、各个作坊,甚至还包括了许记商行在上郡的大掌柜许拙,公孙尼子和张诚等多方面的争论之下,最终决定部分项目可以开放接待参观,并由许记商行派员负责引导寺工诸人参观和讲解。 就张诚而言,张村本身也算是学术系统的一部分,所有产业开放参观对张村并无什么坏处,反而是张村出品产品的一次绝好的品牌宣传。但是许记和村民们顾虑的就太多,万一张村的技术被人学了去,是不是就会影响到张村的发展呢? 张诚抽空去拜见了蒙恬大将军。如今已经身入官场,就再不能如以前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和大将军胡混,不能再插科打诨。张诚给大将军讲了在咸阳的见闻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大将军对那个御车的改造很感兴趣,试驾了一下张诚带来的立车。用过之后却摇摇头。张诚问对这个车子的看法。 “车子确实轻便了很多,也舒服了很多,但是这个车子恐怕仍然不能用在军伍上。一来是这个轴承,我们军中没有足够的工坊和匠人,如果轴承损坏,我们自己没办法及时维修,整个车子就废了。再一个,就是这个减震弓虽然舒服,但是对战车来说却没什么用处。战车冲阵的时候,车上的人亢奋或者恐惧,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舒适而发生改变。战车的颠簸也是战阵情绪的一部分。你所说的旧式战车的技术,在我看来好处就是坚固、便宜、易用。战车有这几项就够了。” 果然军事家和普通人看法就是不同。张诚闻之默然。 “倒是你木工坊出品的那些杆棒,我觉得很好,快速生产那么多杆棒,对武装我的军队帮助很大。但是也还有一个问题。” 张诚忙问是什么问题。 “你的杆棒是圆杆,固然抓握很舒服,但是这种圆杆只适用在矛上。如果是戈,就还需要有劈砍的功能,这样我的士兵必须知道戈的小枝在哪个方向,所以这个杆子应该是……怎么说?” “您是想说,这个杆子截面应该是椭圆,就是摸着能知道小枝的方向在哪面……” “对了,这样即便是夜色中,我随手抓起戈,都知道小枝的方向,随手劈出去,就可以伤敌。如果你能快速制作这种杆棒,才好。” “我来安排,让学校下一个课题就是制作这种杆棒。一旦做好就派人给您送来。”虽然这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但是这个椭圆截面杆棒也涉及到复杂的图形计算和机械结构设计,只要展开,就是一个新的工程方向。与张诚当下主张的“实践学习相结合”的教学思想很吻合。 告别蒙恬时,张诚说了很多希望大将军保重身体的话,大将军只是冷笑——老子是大头兵出身,使得了矛戈,驾得了战车,哪需你个毛孩子来聒噪! 第28章 时尚女王 张村一行,寺工这面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工匠们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把每一个作坊的器械现场画图量尺,但是仍然详细记录了很多工艺、技术、流程、管理方面的内容。张村的繁华、忙碌、富足也给寺工诸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张村村民家家户户都有一日三餐,肉食不匮乏、仓廪充足、村民高度组织管理的情况都表示赞叹不已。很多人说。如果天下村屯都如张村一样,那便是盛世景象。 “我皇帝陛下一统六国,四海安定,现在就已经是盛世了。”张诚这样心口不一的回应,少不得要表示对当今陛下的一顿马屁。 但是话说完,心里却也有小小的波澜。秦始皇一统天下,在秦军高压之下,最近这几年可以说是天下太平。在秦国苛法之下,也称得上是路不拾遗。但是几年之后天下崩碎,烽烟遍地。所以秦始皇在世,他就是明君和天下安定的核心,秦始皇驾崩,天下崩坏,大秦就是暴秦。 历史这东西,实在是没法细看。对秦始皇的看法,老秦人和六国人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而秦朝当代人和后代人的看法又不相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 这趟公差,张诚没有太多时间和亲人缱绻流连。再怎么拖也到了返回咸阳的时刻。不过张诚还是利用自己手里的那点小权力,给寺工诸位准备了丰盛的礼品——蜂蜜、羊皮手套、泥叫儿这些自不必说。每个人都得到1小罐蜂蜜。这可是价比黄金的美味。甚至还为寺工诸人每人装了一整箱白纸。张村的造纸水准还要高于寺工的水准。这种大幅而坚韧洁白的纸张,也是非常珍贵难得之物。 除了这些以张村土特产名义赠送的礼品之外,整个这次订单的谈判,并没有违碍之处。张诚猜测在这一队人中,也许会有密探之类的身份,负责记录是否有谋私。但是整个谈判过程是高度公开和坦诚的。赵杏儿向寺工展示的账目内容,对第一车辆厂的运作模式表达的非常清楚,因为定制导致的工艺流程变化和增加的成本,是在双方共同比照、核算之下进行的,车辆厂要求的利润也是合理的利润范围。这些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寺工核算之后,也认为,即使定制车辆的价格比普通独轮车的价格高出近一倍,但是同样的价格,在咸阳寺工造这个车辆也造不出来,而且产量和质量也无法保证。 所以一行人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回到咸阳。顺利的上交了差事,寺工诸人另外拿着一路见闻的笔记单独跟寺工令汇报,这事儿张诚就没参与了。 当下咸阳是安静的,大老板不在的时候,员工当然可以放心摸鱼,整个咸阳上上下下都进入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御车坊只是按照年度计划磨进度。张诚手边的事情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和张苍一起,琢磨圆锥曲线的计算方法。 留守在咸阳的皇帝的子女们日子过得很逍遥。皇帝在咸阳的时候,这些天潢贵胄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但是皇帝出行,这些皇子皇女就隔三差五搞宴会游乐。公子将闾、公子高等的宴会,张诚也曾经列席。虽然张诚这样的小官,本来没啥资格参加到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但是由于张诚掌握着新式车辆的制作,所以也被当做是“有用之人”。 在这些宴会上,张诚也见到过芃芃公主几次。每次芃芃公主都在张诚旁边停留一会儿,闲聊几句,也让参加宴会的贵人们注意到张诚,打听这个少年的背景,以及他和芃芃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往来。 张诚和芃芃公主确实有一些往来。 自从芃芃公主定制的安车交付以后,芃芃公主对新车的花样极为满意,对那种桃红色+四叶草的纹样也近乎痴迷,于是跑到寺工这面,定了一大批私人用品。包括漆器、皮具、丝绢等等。一时之间,四叶草成了芃芃公主的象征。在一次的宴会上,张诚看着穿桃红衣裙,外套纱衣,手臂挎着一个桃红小皮包的样子,差一点把刚含在嘴里的一口稠酒喷了出来。 这些芃芃公主定制款,大多数是芃芃公主提出要求,少府的匠师们出图样,然后专门定制的。一些图样都有芃芃公主的修改意见,芃芃公主嫣然是大秦咸阳的时尚设计师和顶流名模。知道芃芃和张诚有一些交往的许记老板,甚至有一次上门询问张诚,能不能和芃芃公主搭上线,制作芃芃公主同款时尚用品贩卖,据说咸阳的贵女们,对芃芃公主用过的这些东西都很眼热。 “时尚女皇吗?”张诚苦笑。作为一个理工男,张诚自认为没有啥时尚的敏感,对女装的元素和各种搭配也没啥感觉。但是也知道女人消费能力巨大,真要是有一个在咸阳号召力极强的贵女,能够通过作坊大量生产服装饰品和各种女性用品,创造一个新的时尚时代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下次芃芃跑到御车坊来捣乱的时候,张诚一边东拉西扯打发公主的捣乱,一边也旁敲侧击提出了许记的想法。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芃芃公主不太懂。 “因为公主漂亮,很多贵女觉得穿上公主所穿的同款,就能让自己变得漂亮。” “那她们穿的和我一样,该多讨厌啊!”女人对撞衫最敏感了。 “公主也可以制作一些适合其他贵女们穿戴的东西,然后公主穿出去,就会成为时尚……” “对我有啥好处啊?” “这些生意,许记很擅长,如果公主参与,可以成为这些业务的股东,也许额外增加很多收入。” “我又不缺收入,我自己有田庄山岭出产,父皇有赏赐。”果然贵族的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寺工上下多少匠人,要靠每日几个时辰的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芃芃公主只要花钱就行。 “不过,这个生意,会好玩吗?”芃芃公主问。 第29章 四叶草logo 当张诚和许掌柜给芃芃公主解释了时尚产业的内容和规模以后,芃芃公主显然也开始活心了。于是最近芃芃公主来御车坊烦张诚的次数也少了,但是隔三差五会从许记商行那面派侍女到御车坊来喊张诚去开会,这也让张诚很是郁闷。 芃芃公主不愧是皇家教育的贵女,审美绝对在线,她对桃红色的偏爱虽然在张诚看起来有点闹眼睛,但也不得不说,公主的色彩感觉是超越了时代的。而公主对材料质感的把握,对珠宝的审美,更是体现了皇家训练的水准。 虽然大秦一直地处西方,被认为是荒蛮粗俗的的国度,但秦国从有封地传承至今,也有38代君王、550多年的历史,哪怕是蛮荒的公主,也是一位公主。更何况秦国自从有封地开始,就始终不断和周天子的往来,在周王朝的影响之下,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蛮荒呢? 在公主的指导和许记的配合下,当然还有寺工一些匠人的配合下,很快,公主就在咸阳做了第一次贵女服装首饰的内部聚会。这次只有贵女才能参加的聚会展示了公主四叶草纹样的一些衣裙冠履的款式,更重要的是,在这次聚会上,展示了一整套琉璃器。包括琉璃珠子串成的首饰、包括琉璃佩饰、甚至还包括一整套琉璃酒器。当然,这些酒具采用的是浇筑方法成型,对张诚来说,这些造型还是过于古朴和厚重了一些。 在张村石蜡光焰照耀下,这些玻璃器皿闪闪发光。而所有这些玻璃器皿上,都雕铸了四叶草标记。公主当众宣布,此四叶草标记为公主殿下芃记商行的独家印记,不得仿制! 在云梦泽巡游的始皇帝陛下,听着从咸阳密探那里传来的讯息,看着自己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子女们的懈怠,大光其火。但是对芃芃公主的这些胡闹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来,甚至翻检着密探从这些聚会上买来的衣裙样式,和一串玻璃珠、一只玻璃环佩,还觉得很有趣。 这个小女儿,本也不需要她有什么治国理政的能力,她的人生,大概也就是和某个重臣之家结亲,然后过完富足的一生。所以女儿家如果在某方面有浓厚的兴趣,愿意投入其中,只要不失礼法,倒也没什么。 现在看起来,这个女孩倒是在华服珠佩上有一点天分。这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趣味罢了。 “你怎么看?”始皇帝问身边的赵高。 “这琉璃器物,据说是寺工铁坊炼废的炉渣,因为处理需要花费大量人工,因此堆积如山,寺工以一个钱的价格卖给了张诚,张诚拿着这个炉渣和许记入股做了生意,从其中拣选出琉璃碎块,然后再次熔炼琢磨,才成了这样的琉璃器。公主殿下带着工匠设计,制作成珠串、珠花、琉璃环佩、酒杯等等……这样式也算新颖,工艺也算精巧。但是说到这琉璃本身材料,其实不值钱,全靠工匠巧思和公主的名气,能卖到贵如美玉的价格。这里面的利润很可观。” “所以芃芃公主在其中能有多少收益?” “臣下遣人调查了,这琉璃器中,最开始张诚和许记谈的是2成股份,公主加入以后,张诚把股份降到了一成,公主一成五,许记独占七成五的股份。” “你怎么看?张诚把寺工的东西变卖出去……” “陛下,寺工方面的看法是,炉渣本身是废物,但是运输处理所费巨大,因此张诚提出一个钱买下所有废渣的时候,寺工是按照有人免费处理废渣算的,觉得很合算。但是因为发现了碎琉璃,琉璃获利这块,寺工之前并没有预见。但是后来寺工也做了研究,觉得如果是在寺工这面提炼废渣里的琉璃,所费人工巨大,以初级的琉璃碎块变卖,仍不足以弥补处理废渣的费用。 所以寺工仍然认为这是一项公平的交易。至于许记那面取出这些琉璃花费不小,后续还要再次熔炼、打磨,更是耗费人工,还要加上重新设计和公主名气帮助销售,这才有了巨利。寺工那面研判,这宗生意,寺工做起来并不划算。” “但是这里面也有张诚的眼光,能从废铁渣里找到琉璃,还能帮着人把琉璃取出来,这就不一般了。我猜张诚在和寺工做这个生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玻璃的价值了?” “臣下也是如此认为的。” “那么你看,张诚所行,是否违背秦律?” “依秦律,张诚帮助寺工解决废渣处理,然后帮助许记寻找取出玻璃的方法,帮助公主寻找制作玻璃首饰和器具的方法,都不违反秦律。张诚对玻璃价值的了解,不在寺工所掌握的范围之内,因此并不存在利用权力谋取利益的问题。”赵高虽然身为内官,但是对秦法的掌握却是专家水准,甚至被始皇帝委派去做了皇子胡亥的律法教师。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始皇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喃喃的说。 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是荆楚之间的第一大湖泊群。皇帝在云梦泽旁九嶷山下遥望祭拜上古皇帝虞舜,接下来就要沿长江顺流而下,去会稽山祭拜古帝大禹。始皇帝五次巡游,各处封禅天地山川之神,祭拜古帝先王,是要在全天下面前敲定大秦得天下的正当性。 所以虽然今年觉得身体并没有往年那般健旺,仍然是强撑着去祭拜虞舜和大禹。然后就要再次前往琅琊、之罘,遥望海上蓬莱仙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仙人得到长生之术。就算得不到长生,大秦拥有山川之神和古帝先王的庇佑,想必也能国祚绵长吧? 想当初,秦始皇确立自己帝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朕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大秦始皇帝嬴政,虽然也认为自己不会寿与天齐,但是相信自己缔造的国家能够传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所以为了帝国永续,也要强撑着自己走遍天下拜祭山川,求山川的神只将自己的帝国一直传续下去。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山川祈求国运,本就是皇帝的重要职责。 第30章 会稽刻石 但是在这次出行之后,秦始皇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一路颠簸,加上荆楚燥热潮湿的天气,让久居关中的秦始皇并不太适应。这一路上食欲就不怎么好。虽然身边有夏无且这个医官随侍,时时给自己诊脉服药。但是一路下来,总觉得精神萎靡。可是在侍卫和随行官员面前,又还要强撑着,表现出自己一切都正常的样子,这些并不容易。 车驾转到船上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已经开始晕船。烦恶呕吐不止,当然随行的关中汉子们也都没好到哪儿去,大家都以为是正常现象,也就忽视了皇帝的不适。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坚持每天阅读几十斤重的木简。疲病劳累,皇帝已经开始出现了虚弱症状。只有皇帝身边极少数人真正知道皇帝的健康情况,比如夏无且,比如,赵高。 所以最近赵高的表情也极为严肃。经常对下属无由发怒。对皇帝侍从也更多挑剔。每个人看到赵高的脸,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或者灰溜溜的低着头缩着身子从赵高身边快速经过。看到这个样子赵高还能泰然自若的,也只有始皇帝、李斯、胡亥等少数几个人。连上卿蒙毅,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想触赵高的霉头。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上卿之位,被称为忠信将军,出行的时候和始皇帝同乘一辆车,侍奉皇帝不离左右,从这儿也能看到皇帝对蒙家、对蒙氏兄弟的倚重。 蒙毅也已经发现皇帝身体不对劲儿,建议皇帝减速缓行,或者尽快折返回咸阳。始皇帝却哂笑:“朕已经昭告天下,要巡行祭拜山川之神,哪有就回去的道理。朕若是半途而返,只怕朝中和天下的猜疑更多,没准还会有什么乱子。走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就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进,不要停留、不要折返。” 蒙毅听了,也只是不语。 “但是我大概也不能祭拜所有的山川之神了,要不,蒙毅,你替我走一趟?” “陛下的意思是?” “我继续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走,只不过只走大路,不再向山川偏僻的地方走,蒙恬你带队、带上祭品,以朕的名义,替我拜祭这大秦的山川?” “但凭陛下吩咐。” 一直到生命最后的阶段,秦始皇的命令和决定都是清晰理智的。只是,秦始皇没有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进入到会稽郡的时候,始皇帝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只是水土不服。身体更疲倦,胃口变差,也经常有发热发冷的情况。身边的医官却始终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也请祝由科的巫医跳过神了,仍然不见起色。身体疲惫,皇帝召见随行的侏儒优旃给自己讲笑话取乐。 优旃看到这个总是威严的皇帝一副病容,努力的讲着笑话,却始终没办法为皇帝分心。也有点汗下来了。 “优旃啊,你随便瞎掰点什么吧。” “臣无能……” “还记得,那个谁,曾经讲过一段《论语》吗?” “前一阵陛下召见张诚,张诚说论语云朝闻道夕死可也,意思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就上门弄死仇家!” “对,就是那个!想起来这话其实还蛮像那个孩子的性格,头一天晚上被匈奴人掳走了,第二天半夜他就毒死了那些匈奴人!他没准儿还真是那么理解的啊!” “那臣又有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孔子说,君子也喜欢钱财,所以抢走它是有道理的!” “啊哈哈哈哈!”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孔子说了,有人不知道我的大名,我还没发怒,这已经算是君子了!” “对对对。”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子说身体强壮精力过剩的人,才可以学习读书……” “好!”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了,要想在杀人这事儿上擅长,就得先把刀子磨得快一些!” “好啊好啊,孔子不愧是大儒!”皇帝开怀大笑。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陛下……”优旃忧虑的看着皇帝。 “没事,没事,来人,赏优旃十金。来人传旨,赏寺工御车坊作府佐张诚十金。说朕奖赏他解读抡语之功!” 张诚看着使者快马送来的十金和旨意,并不觉得开心。 儒家在大秦是一个很忌讳的词。虽然李斯、张苍都是儒家高士,但是有焚书坑儒的前事,没有那么深的背景,和儒有瓜葛,并不是一件好事儿。使者说,优旃给皇帝解论语,皇帝大悦,赏赐了优旃,又想起张诚来,所以特地发来赏赐,这话也让张诚忧心。靠抹黑孔子来搞笑开心?皇帝现在的心境可不咋地啊! 算算时日,那件大事也快到了吧? “敢问使者从何处出发?” “陛下行程,不是你该打听的。”使者倒是很职业。 嗯。 “臣张诚谢恩,祝我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张诚深深鞠躬施礼。 在会稽山下,始皇帝看着一辆车,这车厢中有一节巨大的骨头。这个时代当然人类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恐龙,只觉得这是古代巨人的骨头。 “这就是防风氏的骨头?”始皇帝问身旁的李斯。李斯的年龄比秦始皇还要大好些,这一番舟车劳顿,李斯的精神也很萎靡,但皇帝有所询问,仍然要打起精神回答: “鲁国的史书《国语》有记载,昔年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问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后来越王勾践灭吴,楚灭越。陛下,这车子和骨头乃是从楚王宫室库房所得,这次运来会稽山下。臣以为,这就应该是吴伐越所获的那块防风氏的骨头。”丞相李斯不愧是大儒荀子的高徒,熟知典籍,这一刻讲述这节骨头的来历也是头头是道。 始皇帝伸出双臂比量了一下这节骨头,看起来是股骨的一节骨头,居然有几尺长。不由神往:“一节骨头就这么长,扶风氏该有多高啊,大禹说杀也就杀了。” “当其时也,大禹治水,大河滔滔,天下尽成泽国,大禹王九年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召群神于会稽山,也只是为了聚天下之力绝此水患,防风氏轻慢王事是小,一处轻忽不能调动指挥,则治水之功便可毁于一旦,杀一个轻慢的防风氏也不是目的,整肃制度、立威修法,才是重点。”李斯顺着始皇帝的话往下说。 “也对。李斯啊,我继位登基37年了,继承父祖遗志,终于并七国天下一统,这其中将士效命,按秦律各自封赏爵位了,臣工勤谨,我也都给与了官职和爵禄,李斯你这样的客卿也做了大秦的丞相,可是朕……你说朕有什么功劳呢?又应该得到什么奖赏呢?” “陛下,您以圣明之君治理国家,制定刑名法度,彰显旧有的章程。最初平定法度形势,明确职责分工,以建立永恒的常规。六国国王专横跋扈,贪婪凶猛,自以为是。暴虐肆行无忌惮,依仗武力骄傲自大,屡次发动战争。暗中结党营私,以事合纵连横之术,行为诡秘异常。内部装饰欺诈阴谋,外有邻国侵扰边境,导致灾祸连连。皇帝的仁义之威镇压他们,彻底消灭了这些暴乱之徒。 您的圣德广博深远,覆盖四方八面之地。 您统一了天下诸侯国,兼听各方面的声音和意见。治理国家政务时运筹帷幄,考验事实真相。无论贵贱贫富都公开陈述其过失或功绩。修饰省察宣扬道义德行教化。有子女私自嫁娶的必受惩罚。 您禁止淫乱行为,男女之间保持纯洁关系。丈夫私通外妇的杀无赦罪。妻子逃嫁的子女不得认其母为母亲。国家大治洗礼风俗习惯使天下百姓蒙受教化之恩。天下百姓都遵守法度规矩和谐相处共同进步。 臣下的功绩陛下封赏,但是陛下的功绩,大概只有天可以奖赏了。”、 李斯这一番马屁拍的是高妙之极,但是高明的马屁总是基于基本事实。李斯所说这些,并不脱离始皇帝的施政。 “领军作战,我不如王翦蒙骜一干将军,冲锋陷阵,我甚至不如一般的秦武卒。撰写政令颁布法律,我不如李斯你和诸位大臣,做皇帝,我也不过是把恰当的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用尽他们的能力就好了。李斯你这个马屁拍的还是很有水平的。” 秦始皇最近虚弱,深陷的眼眶中露出一丝光彩来,“我幼年登基,一路走来,每日读奏章文书数以百斤计算,就还算是勤勉。作为君王,我勤于政务,并不沉湎女色,也并不贪恋享乐,近四十年,就这样勤勉做事,终于可以看到天下一统,希望自我而起,再没有征战。”这次说话有点多,皇帝甚至有些气短。“你知道古来君王为何称孤道寡?” 李斯不语。 “孤者无父,寡者无侣。做一个王、做一个天子、做一个皇帝,无论什么事,都没有人可以商量、可以分享、可以分担。” “臣下……” “君臣是君臣,孤家寡人是孤家寡人。”秦始皇制止了李斯的话,“和臣下商量,是另外的事情。天子无友。”沉默了一下,秦始皇再开口:“李斯啊,把你说过的朕的功绩写一篇文出来我看吧!” 过不久,李斯带着大幅绢帛在皇帝面前展开,是李斯所创的非常漂亮的小篆,内容就是之前李斯所述的秦始皇一声功绩,只不过换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四字一句的韵文。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攸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夫为寄猳,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始皇帝读了几遍,道:“就这样吧,派人在会稽山刻石吧。”没再说更多的话。 不几日,这份刻石的内容就传遍了咸阳,无数官吏捧着这份刻石的文章,赞颂始皇帝的功绩,赞颂李斯丞相的文笔。张诚在张苍处看到一份抄本,拿来读了,却又读不懂,请张苍帮助解读,之后沉默半天。才问:“先生,我出身乡野,并不了解国家大事,只是我听说六国认为我秦法苛刻,黔首百姓负担重。” 张苍略抬了抬眼皮:“百姓艰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黔首百姓要想生存下去,首要就是耕织。说到耕织,大秦可以算是最重视农作的。治粟内史位列九卿,郡县乃至乡里都有啬夫扶助农桑。大秦不只是兵甲坚利,农具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最近几年灾荒多一些,收成减少谷价升腾,靠着秦国的农事管理,也能少些大饥荒。 我做这个柱下史,最是关心列国人口、粮食、军力、灾荒情况。历年的统计,大秦的百姓在七国之间,算是要好得多。至于说秦法苛刻,我师弟韩非曾经主张法不阿贵、明法去私,在大秦,官员贵胄和黔首黎民用的是同样的法令,法条都是公开的并无隐秘。在公正这方面,秦也比六国要好很多。当然,这样的法令,对官员贵胄来说,可能是有点苛刻吧……” 张诚无言。 “李斯这篇刻石,文采如何不说,事儿基本上算是事实,也不能算是谀词。皇帝兼听万事,每天批阅奏折文牍,也要多达百斤,陛下是一个勤勉的君王。” 可能大秦的高官对秦始皇看法,有他们的道理吧?张诚想。 第31章 纽扣 皇帝巡游途中患病的消息,免不了是要传回咸阳的。 先是说,陛下在会稽山祭典夏禹后,自钱塘入海,遇风浪,以连弩射杀海上大鱼。风浪和受惊,皇帝也就感染风寒。不能继续拜祭东方的山水之神,乃遣上卿蒙毅代天子拜祭四方山水之神,陛下的车驾则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一路继续向北,乘船过黄河平原津。然后进入赵国故地。 皇帝患病的消息就是在这段路上传出来的,这消息传出,咸阳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在咸阳的诸位公子。因为陛下未曾立储,皇帝的18个儿子就都有继位的机会。忧愁的就是那些无关储位的人,比如女儿们,芃芃公主最近就愁眉不展,连继续搞服装饰品设计也不那么上心,却常常跑到寺工来找张诚聊天,有时候甚至追到张诚家里去东拉西扯翻翻捡捡,张诚吓得把自己那些违碍的书信文件都赶紧藏起来。 “没,没藏什么,小臣只是整理一下桌面,把贱内写给我的信收起来。” “哦,对了,张诚你是有老婆的啊!”芃芃公主嘟个嘴。 “是。” “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带来咸阳啊?” “拙荆怀有身孕,不耐舟车劳顿,所以就留在家乡了。” “所以你就把大肚子的老婆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自己出来风流快活?”芃芃公主提高了声音。 “小臣也只是为王效命,哪有什么风流快活……” “没看你有啥忙的,每天就画画图、喝喝饮子,我看你一天到晚清闲得很!” “哪有哪有,小臣每天也做不完的事儿,忙得很。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嗯……我遇到个问题。” 张诚没吱声,公主遇到的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她不说自己就不问。 “你看我们女孩的衣服,衣襟这里经常没法贴平。这个有什么办法吗?” 张诚瞪大眼睛看着公主,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芃芃公主扯过身旁的一个身材丰满的侍女,用手拉着她的衣襟。这个女孩胸部很丰满,撑得交领鼓起,领口靠近脖颈的地方松松垮垮的。公主特地用手扯了扯女孩的衣领,显示出这个衣领的不平整。那个侍女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圈里转。 张诚靠过去看。芃芃公主大声说:“咦你不要离那么近!人家还只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离得那么近不合礼法啊!” 张诚也造了个大红脸。“我也只是想看看你说的问题是咋回事,也没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诚心里想。 张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揉着额头。“臣下对女生的衣服不太了解啊,这个衣服是怎么穿上的啊?” “来,你把外袍脱下来,给咱们小张大人看看咱们女孩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芃芃公主拽过另一位侍女,推到桌子前面。这个侍女倒是听话,就开始解袍带。 “公主,别别……这不合适……”张诚叫道。 “叫你解外袍,没让你全脱啊!你不要看小张大人年轻俊俏,就想勾搭小张大人啊!小张大人可是有老婆的。这要是背着老婆在外面勾搭姑娘,那秦法无情,搞不好你们俩可就要被割掉鼻子了啊!” 侍女脸通红,但还是吃吃笑着,麻溜的解开外袍。然后展开外袍,再一点一点穿好,束上腰带。 女人的外袍叫做深衣,完全摊开尺幅非常大,在身前领口交叠以后,布料要向背后绕过去,然后再绕到身前来,然后用腰带束住。张诚觉得这方法好浪费,穿着也并不方便。芃芃公主所烦恼的是,在领口位置,两侧衣襟不平整,领口容易松垮,这样就要反复的整理,不断向身后拉这个衣服,甚至要重新整理腰带。 “也许,在这里放个扣子?”张诚瞎说八道。他可不懂女装的规矩。 “扣子?什么扣子?” 张诚拿过桌上的尺子,虚点了一下侍女的衣领:在里面的衣领上装一个扣子,在外面的衣领上放一个扣眼。把扣子系上,这样这里就不会松动了。 “你说的扣子,我没听懂。” 张诚扯过一张纸。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画了四个小孔,说:“做这样一个小圆饼,无论是贝壳磨制的,还是铜铸,或者是竹片打磨的,钻这样几个孔,这样用针线缝在里面的衣襟上。在外面的衣襟上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个扣子就能穿过小口,就能系劳了。这样就不会窜来窜去。 如果你的扣子做的好看,就成为衣领上的一个装饰。如果不喜欢被人见到扣子,你可以在外面这个衣领内侧用布条缝一个小环,效果也是一样的,这样又平整又看不见。这东西我叫扣子,也叫纽扣。你别按照我画的这个尺寸做啊。我就是示意一下,实际可以做的很小很小。有指甲盖那么大就好了。” “这个有意思。”公主陷入了沉思。 穿上衣服的侍女向张诚挤挤眼睛,似乎有挑逗的意味,张诚装作没看到。公主身边这些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谁知道一个个每天都转了什么心思。 “你这个扣子可以做很多种装饰……”公主终于从沉思中醒来。张诚点点头,公主还是很有灵性的。 “而且有了扣子,衣服就不用这样层层包裹,可以做的更简单一点,可以对襟穿着,还节省很多布料。一个人衣服用的布料,可以给两个人做衣服了,这就离着人人有衣穿更近了一步!”小公主小脸微红。 “人人有衣穿靠的可不是纽扣,靠的是发达的纺织业啊!”张诚心里想,不过没说出来。 小公主挥挥手,示意使女们出去。侍女依次离开,最后出门的人还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张诚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有没有听说……” 张诚身体向椅子里靠去。 “你有没有听说,我父皇病了?”小公主没注意张诚的动作。 “陛下?病了?”张诚喃喃的说,虽然对秦始皇这次巡游的结果张诚很清楚,但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官,很显然并不会接触到这么机密这么敏感的消息。 第32章 矫诏 皇帝的车驾已经度过了平原津,车队最近行进节奏开始不正常,走走停停。 御车坊为陛下定制的新式轴承和减振弓的车子,没有任何问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需要更换轴承的需求。减振弓虽然经常更换,但是并不影响车队的进队。这一路行程,也多亏了减振弓,皇帝陛下没觉得那么颠簸。但是随着气候和水土的变化,皇帝确实是生病了。 辒辌车那宽敞而华丽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药味。这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无形的烟雾,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御医夏无且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车厢的一角。他身前摆放着一尊小巧精致的青铜炉鼎,里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夏无且全神贯注地盯着炉鼎中的药材,不时拿起身旁的蒲扇轻缓地扇动几下,以控制火候。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药液开始翻滚冒泡,散发出阵阵热气和浓郁的药香。夏无且小心翼翼地提起药罐子,将其中滚烫的药汁缓缓倒入一只制作精美的错金银碗中那只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上面镶嵌的金银丝线交织成复杂而美妙的图案。 夏无且双手捧着这只珍贵的药碗,膝行几步来到始皇帝面前的几案前。他轻轻地将药碗放下,然后再次跪地行礼,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直视皇帝的面容。 一直跪坐在旁边的赵高此时站起身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一只小巧的银勺,从碗中舀起一小点药汁。赵高先是对着勺子轻轻吹气,待药汁稍凉后才放入口中品尝。隔了片刻,似乎确认药汁没有问题,赵高这才微微躬身,将银碗向前稍稍推了一下,同时轻声说道:“陛下,可以服药了。” 始皇帝面沉似水,他斜睨了一眼眼前的药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之色。但终究还是伸手端起了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然而由于喝得太急,少许药汁还是顺着他的唇角渗了出来,并沿着下巴流淌而下。 赵高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巾,快步上前递到皇帝手中。始皇帝接过丝巾,随意地在嘴角处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便将丝巾扔回给赵高。 夏无且施礼,退出车子。始皇帝挥挥手:“你也去吧,安抚外面的人,不要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赵高俯身施礼,悄悄的退了出去。 始皇帝双眼望向虚空。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高从皇帝的辒辌车中出来,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一直沉默着。直到车里传来一声摇铃的声音,这才抓住辔绳,御马前行。 黄昏的时候,车队停下驻扎在路旁。赵高打开车门看一眼正在昏睡的皇帝,又关上车门,安排侍从们做好皇帝车驾的防卫和随时服侍。就走去后车的位置,找李斯。 “陛下可能没法完成这次巡行了。”赵高简短的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全,这些话怎么理解都行。 “……”李斯无言。这些事儿不是没想过,但是从没想过会是在出游过程中发生这种问题,如果在咸阳,那么一切都会有很多人商讨。哪怕围绕着储位有什么争执,也都有现成的解决办法。但是皇帝一直没有立储,自己这一行人又在路上,这就带来很大麻烦。 “李相要早做安排。”赵高说。 “我们是不是请示陛下,联络一下咸阳那面?” “你还记得当初皇帝临幸梁山宫,那个时候陛下从山上向下看,看到丞相你车驾随从众多,皇帝不喜。后来宫中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你。皇帝说:“我身边人有人泄密。”但是没审出是谁泄密,就当时随行的人都杀了。咱们的陛下啊,虽然很少杀臣下,但是对身边的人也并不手软。”赵高说起一件往事。 回想起这件事,李斯也浑身发冷。 “那怎么办?” “这是朝中大事,李相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要靠李相定夺。”赵高拱了拱手,又回去侍奉皇帝了。 李斯看着赵高的背影,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湿了。 虽然自己身为丞相,享尽富贵。也号称是大秦天子之下第一人,但是过去多年来自己这个丞相,更多的只是参赞其事。揣测皇帝的心思,提出不同方案供皇帝来选择,真要说是决策,自己能力有限。比之始皇帝初年的吕不韦远远不如,就算比前丞相王绾,在决策和独断上,也是不能比的。自己的权柄,其实是假借了始皇帝的意志。若没有始皇帝,自己也无法发挥出一二来。 自己本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官,在楚国不得重用,那个时候新王登基,吕不韦为丞相,广纳天下贤才,自己就从上蔡赶到咸阳来,投奔了吕不韦,成为大秦的一名客卿。后来嫪毐事发,吕不韦被罢免,秦王政要拔除吕不韦的势力。加上郑国渠的阴谋败露,秦国贵族势力一时甚嚣尘上,声称大秦是大秦人的大秦,抱怨投奔大秦的这些外国人占据了高位、影响大秦人的生活,并且败坏大秦的文化。于是有“驱逐客卿”的运动。自己当初冒险上书《谏逐客令》,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受到重用,又因为自己善于揣摩秦王的想法,上书议政深得秦王赞许,这才平步青云,一步一步爬到了丞相的高位。 自己受够了做小官的屈辱,也早已习惯了丞相的权势。 如果始皇帝离开这个世界,谁能成为自己的下一个始皇帝呢? 如果没有皇帝加持,自己一个来自楚国的小官,哪里能继续坐在朝堂上,一支笔决定无数官员的升降,哪里能享受彻侯爵位和丞相俸禄所带来的那无尽财富和权势呢? 始皇帝从昏睡中醒来,摇了摇铃,赵高出现在车门:“陛下。” “到哪里了?” “明日上午,能到沙丘宫。” “你们草诏吧,如果朕不豫,就传皇子扶苏回咸阳主持丧礼。” “是。”赵高并未劝勉,而是施礼离去。 燕赵故地,这里是广袤的平原,道路平坦。车队很快就到达了沙丘宫。 沙丘宫是一座按照帝王规格建立起来的行宫。这座宫殿建立的非常早,从商纣王时期就存在了。战国时期这里是赵王的行宫。战争并没有对这座行宫造成破坏。由于是行宫,这里又远离城市,也给驻防护卫带来了便利。车队进入沙丘宫,军士、随行的官员侍从便纷纷安排住下,始皇帝自然在正殿下榻,随行的宫人侍从快速把皇帝下榻所需的用品陈设好,灯烛香炉按照仪轨布置,皇帝才从辒辌车里被几个侍从搀扶出来。 始皇帝强撑着精神,问赵高:“要你拟的诏书做好了没有?”赵高将前夜拟好的诏书呈上,始皇帝看一眼,却并不满意:“重写,我说,你记。” 赵高连忙取出丝帛。 秦始皇舔了一下嘴唇,缓缓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记过,始皇帝看了一眼,说:“用印,立刻送上郡扶苏处。” “是。” 赵高带着诏书,匆匆离开正殿,却没有去找寻传书的使者,而是拐进胡亥的房间,挥手就斥退了侍从。转身关起门。定定地盯着胡亥:“你想不想做皇帝?” 胡亥被这句话吓到。惊慌不知所措。 赵高打开诏书:“陛下口述诏令,要扶苏去咸阳主持葬礼,主祭接下来就是继位了,你是想当一个皇帝,还是要做一辈子受人辖制的闲散王子?” “我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能轮到我?”胡亥低声问。 “此刻只有我们在皇帝身边,只要说是皇帝遗命,传位与你,就能行。” “我想,老师,我想!”胡亥抓住赵高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幼年皇子,双眼冒着欲望的火光。 “那我去办,记住,接下来一切要听我的。”赵高拍了拍胡亥的手臂。收起诏书,转身离去。 在李斯的房间里,赵高屏退侍从,径直问李斯:“李相,昨夜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这个……” “李相,你认为哪位皇子能做皇帝?”赵高直接问。 李斯讷讷:“诸公子中,扶苏最为年长,但是扶苏母族是楚人,势力庞大,陛下因为不想楚人影响朝廷,因此一直没有立储,但是其他皇子身后也都是各种背景,其实都差不多,扶苏的母族虽然是楚人,但是扶苏到底还是秦人,秦楚通婚七世,也并不影响我大秦一统天下。” “陛下拟诏。”赵高直接把诏书递给李斯。 “陛下到底还是属意扶苏的。”李斯放松的笑了一下。 “你看这诏书,说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以兵属蒙恬。蒙恬啊!” “怎么?” “蒙氏兄弟势大,蒙恬为内史,有兵三十万,蒙毅为上卿,掌管宫禁卫戍。扶苏和蒙恬交好,两人在一起多年。蒙氏兄弟能文能武,李相觉得,如果扶苏继位,天下丞相会是谁?” “是……蒙恬?”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李相你何以自处?” “这……可是圣命难为。” “我观陛下就在顷刻之间,随行的车队中,以你我为大,此刻诏书上怎么说,你我怎么说就是怎么说。” “矫诏?”李斯吓了一跳。 “不仅仅要矫诏,要除掉扶苏,你也说了,诸公子中扶苏最长,如果扶苏不在,新皇人选就可以随我们怎么定。” “新皇是哪位?” “胡亥年幼,自然需要假父一样的丞相。”赵高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光。 “你能说动胡亥?” “我是胡亥的师傅,胡亥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教出来的……” “你能保我做丞相?” “我去和胡亥分说利害。”赵高说。 “那就成了。” “还要烦请李相重新拟定诏书,赐死扶苏。” 李斯略一思量,找出一块丝绢,提笔就写:“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蒙恬你留着?”赵高看着诏书内容。 “军心不能乱,要给留一丝余地。何况蒙毅还在外,现在杀了蒙恬恐生变数。到了咸阳,就可以任由中车府令处置了。”李斯阴恻恻的说。 赵高略一思量,说:“可。” 赵高把这份诏书攥在手里,说“我去用印,只待陛下离世,即刻送往上郡。” 李斯看着赵高离开的背影,自己双手全是汗水。 始皇帝睡卧在殿中,忽然惊醒,摇铃。赵高无声的出现在始皇帝身边:“陛下。” “此地何地?” “陛下,是赵国的离宫,沙丘宫。” “沙丘宫?你去问李斯,是不是商纣王在此设置酒池肉林淫乱之所?赵武灵王在这里绝粮三月,活活饿死?” “臣不知。” “你去问!通知侍卫,我们只过这一夜,明早立即启程回咸阳。给扶苏的诏书发出去没有?” “已经安排使者发出去了。” “去问李斯。”始皇帝用最后的力气说,但马上就体力不支,昏沉过去。 赵高上前探了探鼻息。轻唤两声,始皇帝并没有回应。赵高起身,从旁边拿出一块丝巾,垫着手,盖在始皇帝的口鼻之上,用力按下去。 这一天是公元前210年8月28日。治国三十七年,享年50岁。秦始皇的时间线结束了。 史书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第33章 始皇帝的儿子们 始皇帝巡游途中病重这事儿,在咸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因为始皇帝并未立后、立储,所以继承人一直是一个悬念,听说始皇帝病重,咸阳的诸公子们就忙起来了。 虽然爹是同一个爹,但是每一个公子身后,都有母族的势力,这些母族的势力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公子们出谋划策。公子们的宅邸热闹起来,公子们也频频出门拜访。拜访军中将领、拜访朝中重臣、拜访皇族的耆老。 一时间各个公子府邸鸡飞狗跳。 咸阳消息混乱,上郡因为远离朝廷,一时却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扶苏府邸因为公子不在,得到消息的时间已经晚了些,等到知道消息,府中来自楚国的门客商议讨论又耽误了时间,等派出使者出城,赶往上郡通报扶苏的时候,已经迟了数日。 芃芃公主匆匆赶到张诚的宅邸。张诚刚吃完晚饭,正在书房里整理一卷文档,看到匆匆而来的芃芃公主,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公主,这么晚了……” 公主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闪闪发亮的一堆扣子。“这个扣子做出来了……” 张诚低头去看,这些扣子很漂亮,确实体现了皇家制造的水准,精致、华美。 “公主做的很漂亮。” “你听说没有,我父皇病重……” “臣不曾听闻。” “哥哥们都在到处串联,我担心会乱起来……” “他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想争皇位。”小公主年纪不大,出身于皇家,这点政治敏感和政治素质还是有的。 “你觉得哪位皇子有机会?” “我怎么知道。” “那么公主和哪位皇子关系交好?” “扶苏哥哥对我很好,总是给我带礼物来。其它皇兄就也一般。” “公主和胡亥皇子关系如何?” “胡亥?我俩关系不好。他一个小屁孩,却可傲慢了。看起来就让人不喜。” 这样啊…… 张诚眼神暗了下去。 送走小公主,张诚坐回桌子后面来,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秦始皇的寿命也就在这几天了。如果历史的时间线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接下来就是赐死扶苏,赐死蒙恬。然后胡亥继位,然后咸阳内部就要一轮大清洗,李斯和赵高再恶斗,然后就是烽烟四起。 自己在咸阳的时日,不会太多了。 虽然咸阳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但是张诚对咸阳并没什么感情。这座城中自己唯一不舍的是整个寺工的工业体系和那些已经掌握了三视图的工匠。如果天下大乱,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寺工整个打包带走——反正刘邦项羽对这些工匠都不感兴趣。萧何只关心户籍簿子、项羽恨不得把这座城一切付之一炬。 带走寺工,是一个很大的工程。自己眼下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次日一早,公子扶苏府邸的管事亲自登门等候张诚。 “什么事?”张诚出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府中今日酉时宴会,想邀张府佐一聚。” 张诚一惊。扶苏府也动起来了吗?这都是瞎胡搞,你们现在动起来能有什么用? “我衙里事毕,就过去。”张诚点点头。酉时刚好自己已经收工,过去看一眼也好。自己进咸阳这半年,扶苏府对自己照应还是挺多的。了解一下府里情况,以后也许能帮助一点? 寺工里的大人物大概也是收到了消息,寺工也弥散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氛。但是寺工是一个技术部门,和其它行政部门差别很大,不管皇帝如何,不管谁继位皇帝,兵甲车辆还要继续生产,宫室也还要继续建造。 欧冶子渊还把张诚叫过去,把之前寺工派员前往张村的各种笔记汇总,和寺工令、几位寺工丞、寺工的一众高级官员和当初随行的人员召集在一起,就各人笔记的问题,向张诚一一做了询问。 这些内容在上次出行的过程中,都是公开的,这次备询也只是从张诚角度,对一些发现做说明而已。寺工这面感兴趣的还不在于张村独有的技术,而是张村的一些管理制度。张诚也讲述了这些制度的原理——张村本质上是一个自治的乡村,无论是各个工坊的管事、股东还是工匠,都是张村的村民。彼此相处,不是单纯的雇佣被雇佣的关系,而是以工坊为核心的经济共同体。所以张村一方面关心生产技术生产效率、关心利润,另一方面也关心所有人的福利。 利益的分配固然要按照资本、能力、付出进行分配,也要充分考虑每个人的健康和需求,还有工匠家庭子女的成长。这就确定了张村的工业体系(张诚是这样说这个词的)具有一定的福利属性,要确保每个人无后顾之忧。 寺工丞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许久,觉得张村的管理思想在寺工并不能复制。 “也还是可以借鉴一些。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提高工匠的待遇、比如确保发明人能够从工坊获得智力股份和收益。衣不蔽体、有今天没明日,总会令人不能完全投入工作。而如果发明人能够从自己发明中得到长久收益,就能促使更多人参与到发明创造,张村的很多新技术都是工匠和我的学生们所创造的。当然,学生们出力很多,所以说多读书学习,对工坊也有好处。”张诚说出自己的看法。 欧冶子渊点点头。但是另一位寺工丞指出:“朝廷自有法度,工匠的俸禄有定例,总不能超过官吏。至于让工匠读书识字,这就太难了。” “事在人为吧。我进入寺工时间很短,尚不能了解寺工的全局,但是在张村,我们这个方法还是有效的,而且获利甚丰。”张诚点了点头。自己并没有改革寺工的意思,也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寺工诸公有所问,是愿意了解一个远在上郡的村庄的工业体系发展情况,自己只要做好这次交流就好。 这一次汇报,渐渐在寺工内部流传开来,张诚虽然此前因为改良车辆、发明三视图,以及多年前在大家面前露了一手等分线段的能力,让寺工很多人对他有所印象。但是显然,这次寺工内部的研讨汇报,让更多人知道张村的情况,很多大工匠和寺工上下的官吏都对张诚产生了兴趣。汇报结束,就有好几位单独拉了张诚询问,能不能把自己的子女和家人送到张村的学校去学习,或者去张村的工坊做事。 “当然欢迎。各位如果送家人去上郡,我给开介绍信,许记商行会安排接送,张村那面无论是学校还是工坊都会有主事之人安排接待。”张诚这下就很开心了。张村是个小村子,现在缺的不是项目,而是人手。如果增加一大批寺工的哪怕是子女亲属,去到张村,那也是极大的帮助。 “只要按照张村的制度学习和生活工作就好。但凡能适应张村的工作,我们都会给很好的安排。” 至于这些人要怎么才能通过遍布大秦的层层关卡,通过各处亭长的审核,寺工这些人自然能想到办法。 第34章 楚风 扶苏的府邸,从外面看和大秦的各处府邸一样威严肃穆质朴,但是进入几层院落后,就会发现其内在的华丽和优雅。这是一种不同于大秦的审美风格,按照扶苏的说法,是因为他母族都是楚人,所以府邸内部的装饰和生活,有很浓郁的楚风。 宴会已经开始,张诚来的稍微晚一些,被仆役引到距离主位稍远的一个几案前坐下。桌上陈设着很华丽的漆器食具,盛满了各色美食。主食有面食,却也还有一碗白饭,张诚第一次在大秦见到白米饭。大感惊奇。楚国在长江流域,粮食主要是水稻,主食主要是白米饭。这和秦国以麦子和谷子为主食大不相同。 张诚坐下,却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张诚你也来了?” 张诚循声望去,却是芃芃公主。她正坐在靠近主位附近的一张几案前,无聊的吮着一根青蔬。张诚遥遥施礼,却不便答话。 一位扶苏府邸的门客此刻站出来介绍:“这位张诚,是寺工御车坊的作府佐,出身上郡,多年前曾经随公子扶苏觐见陛下,当时就住在咱们府邸。张府佐别具奇才,改良了陛下的座车,如今咸阳各位公子的座驾,都出自张府佐之手。” “先生谬赞了,实在都是御车坊上下和众多匠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张诚只不过在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芃芃公主却站起身来,蹦蹦跳跳的到张诚的几案前,挨着张诚坐下。“不知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臣下幼年曾经蒙陛下征召,来咸阳觐见陛下,当时是扶苏公子带我从上郡出来,到了咸阳就住在府里。” “说起张府佐,各位只知道张府佐在御车坊改良车辆,却不知道当年张府佐幼年时分也极为有名……”那位门客絮絮叨叨。 张诚低下头,低声对公主说:“公主,您坐到我这儿不合适,臣下身份微贱,不便和公主同席的。” “我和他们都不太熟,也聊不到一块去。哎,不知道你小时候怎么就有名了?” 席间正有人大声问询:“景寻,你来说说,这位张府佐幼年时怎么有名了?” 张诚紧忙用衣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幼年时的名气是张诚最不愿意回想的。 “当年咱们小张府佐生在上郡高奴县,某一日有匈奴人入境,掳掠小张府佐所在全村村民去北方草原,小张府佐当时年仅六岁,用了炭气之法,一夜之间诱杀了四十余名匈奴人。全村斩获匈奴人头颅,全身回乡,因此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召见之日,正逢燕使荆轲和秦舞阳觐见,荆轲刺杀陛下,又是小张府佐在御前大声提示王负剑,最后陛下击杀荆轲,因此得到了陛下的赏赐,陛下也约定,小张府佐满十七岁就要到咸阳任职。”叫做景寻的门客絮絮叨叨的讲述张诚当年的事迹。 “你还干过这事儿?杀了四十多个人?才六岁?那么点儿大手段就那么狠?”芃芃公主惊讶。 “惭愧,当时也是没办法,都被人掳去了,想活命啊,就用了点歪招。”六岁杀人这事儿,对张诚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那秦舞阳十三岁杀人,就被燕人当做是了不得的英雄,相比之下,这位小张府佐看起来倒是更威猛一些!来,小张府佐,我敬你一杯!”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张诚看过去,这高大的青年却似有点面熟,略一思忖,忽然想到就是那日秦始皇离开咸阳,在人群之中叹息“彼可取而代之”那位。心下大惊,忙站起身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才问:“不知兄台怎么称谓?” “在下泗水郡人。姬姓,项氏,名籍,字羽。” 张诚连忙学着报自己的名号:“久仰,小弟上郡高奴县人,姬姓,张氏,名诚,字秉直。” 对方果然是项羽。看上去这位历史上的狠人,此刻却只是个身材高大凤仪绰约的青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气,可惜的是其中一只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细看是一只眼睛的黑眼珠似乎裂成了两半一样,看上去很诡异。张诚内心冰凉一片,原来项羽还和扶苏府邸有关联?这下子扶苏麻烦多了。 “项某人平生最爱结识天下英雄,秉直兄少年便能一夜击杀四十余人,可算是了得的少年英豪!” 张诚苦笑:“哪有什么英雄,我当时不过是骗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一个炭盆取暖,吸多了炭气,他们就死了,真要是杀人,我当时只有几岁,哪里是那些匈奴人的对手。” 项羽嘿嘿一笑,似乎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英雄的举动,心下生了轻视。便撇过头去,再次从张诚面前的酒壶里斟满了酒,向旁边的芃芃公主一举杯:“公主芳华,项某久仰,敬公主一杯。”公主却按着自己面前的一只杯子,微笑一下说:“我不喝酒。” 项羽一僵,缓缓说:“那项某自饮,祝公主福寿绵长!” “嗯。”公主点点头,还是对着张诚小声说:“那你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了。真看不出来。” “惭愧惭愧,我以为这么多年这点儿破事儿早都被人忘记了呢。” “嗯,确实是这么长时间都没听人说起过。” 席间丝竹响起,楚人很喜欢音乐,这音乐一响起,就有人开始载歌载舞,项羽也被同伴拉过去一起歌舞。芃芃公主低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狠辣,我可得离你远一点。” 张诚做了一个凶脸:“怕了吧?请公主回自己的席上去吧!”又低低说了一句“求你了,公主!” 公主悻悻地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席上,和旁边一个小孩子聊起来。 乐声一转,满庭的楚人已经齐声吟唱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歌声古奥,张诚完全听不懂,不知道这就是楚地流行的楚辞·湘夫人。只看着一边合唱一边用眼睛盯着芃芃公主的项羽,觉得这个青年的样子真的很过分。 第35章 车中 酒宴结束的其实很快。这个时代的人不兴通宵达旦的宴饮,这个时代的物资也不支持通宵宴饮,张诚在自己前世,偶尔单位放松一下,一起吃个饭吃到半夜,然后接下来去唱歌,唱完歌还要去洗澡,在洗浴中心睡一下起来第二天继续工作那种节奏,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宴会似乎也没什么主题,大略就是和扶苏府邸有瓜葛的一些人聚一下。彼此认识一下,但是最近敏感的事情并没有提及。估计也是不方便。小事儿开大会、大事儿开小会。放到哪个时代都一样,涉及到秦始皇病危和谁来继位的事儿,绝对不会是一大帮人边吃边聊能确定的,这些事儿最后一定有个别人主事。宴会散了,张诚便离开扶苏府邸,慢悠悠往回走。身后传来车轮马蹄声,张诚本能的往边上让了一下。却听有人低低唤了一句:“小张大人请上车一叙。” 回头看,是一辆样子普通的安车。虽然样子普通,但是安车本身就规格很高,并非寻常人所能有。车子停在路边,张诚打开车门看去,车里却是芃芃公主。张诚犹豫了一下。 公主却在里面招手。张诚心中叹息一声,只好上车。车厢内部还算宽敞,张诚却自动缩在车厢一角,和公主保持着距离。 “我没想到你和我大哥还关系密切。”公主脸红扑扑的,虽然没喝酒,但是宴饮时热烈的气氛,也容易让人上头。 “公子扶苏久在上郡,对小臣一家还是多有照拂的。” “我听说你是遗腹子,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你长大,挺不容易的吧?” 听了这话,张诚内心有一丝波澜,公主这一刻颇有些温柔。 “六岁的孩子,就要被人掳去,还要被逼杀那么多人,你当时一定也很害怕。” “嗯。”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从一个小孩子角度去想这件事了,怎么不怕,怕得要死。端炭盆进那个匈奴人帐中的时候,张诚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识破,就会被杀死了。 “真亏了你了。”公主忽然探身过来,伸手摸了摸张诚的脸颊。 张诚向后缩了缩身子。 “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公主缩回身子,叹息一声。“我父皇也不容易,我皇爷爷是做质子被送到赵国的,我父皇在赵国出生,小时候也很受了些折磨和欺凌。”公主喃喃道。 这事儿张诚却没有想过。自己记忆里只有吕不韦送秦异人美女,后来秦异人做了庄襄王的事儿,倒是忽略了秦始皇出生在赵国,少年不幸的经历。 “当然,我父皇后来把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杀了。”公主小声说。 理当如此,秦始皇是什么人! “你说,大哥府中这些人搞这一出是干什么?” “大约,就是要联络一下愿意支持大皇子的人吧?”张诚没法介入这么复杂的话题。 “今晚坐在首席的,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大哥的儿子子婴。”芃芃公主说。 子婴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 “他府里也没什么能主事的人,子婴的母亲也不行,虽然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挺了得的,但是子婴的母亲不是能做大事的人。”公主说。“大哥的府邸人也太杂了一些,应该清理一下。” 秦楚七次联姻,其中宣太后芈八子和秦始皇名义上的奶奶华阳夫人都是楚人。嬴政能坐上王位,和华阳夫人密不可分。所以芃芃公主会说“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了不得”。 这些话题都不是张诚想触碰的,自己一个芝麻绿豆的技术官僚,和大秦皇位的传承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总之,希望我父皇好好的,希望我父皇能回来吧……”公主捂着脸叹息。 “臣下也愿陛下平安。” “张诚啊,你6岁的时候就能保护全村的人了,那你现在也能保护大秦,保护我吗?”公主问。 张诚默然不语。 张诚觉得这位小公主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异样。但是少女在不同的年龄,偶尔会无来由的喜欢上什么人。张诚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值得伟大的秦始皇陛下的公主垂青。也许只是公主眼下身边没有年龄相当的贵族少年罢了。 自己这样一个小官,可以任由公主殿下呼来喝去随便驱使。至于两个人发生点什么,这事儿想都不用想。大秦律法就不支持已婚男子在外面勾勾搭搭,更何况是秦皇的小女儿。 自己也无意和赵杏儿之外的女人发生什么,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自己除了赵杏儿,谁也看不上。公主接近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情愫,每次找自己都是来解决问题的,自己在公主眼里就是个牛马。 “那个项羽,我不喜欢。”公主说。 “嗯。”项羽盯着公主的目光过于赤裸裸了。要说项羽比自己也没大几岁,怎么感觉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没啥占有欲?毕竟对一个漂亮的公主,很多人会有一点想法。自己没想法是因为只把她当做是一个小女孩,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快有儿子的成年人了。虽然这个成年的身体才17岁多点,但是内心已经两世为人,已经很有些暮气了。 “他的眼睛怪怪的……莫非是古人说的重瞳?”公主嘟囔说。 “大概是一种眼病吧?他能看清东西吗?”张诚道。张诚不知道什么是重瞳,但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那就是一种疾病。黑眼仁分裂开来,视力一定有问题。 “传说古代圣人就是目生重瞳,比如仓颉圣人。”小公主说。 “是吗?那仓颉的视力大概也不怎么好……”张诚道。 关于项羽眼睛的讨论没进行下去,张诚的话让人扫兴,也让小公主失去了继续研究项羽的兴趣。小公主说明天要去家庙为父亲祈福。张诚点点头,这才是为人子女此时此刻该做的事情,不过用处大概不大。 第36章 扶苏之死 咸阳的诸公子还在到处拉关系的时候,沙丘宫的使者已经抵达了上郡。 “快马、急送、到现场拆开诏书直接宣旨,根据诏书内容相机行事!”这是赵高给使者下的死命令。所以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咸阳的时候,使者已经来到了扶苏面前,此时此刻,扶苏甚至连皇帝的行程、皇帝的健康情况都完全没有了解。 “诏谕公子扶苏、蒙恬!”一行使者快马在扶苏府邸前驻定,几乎是翻滚下了马,立刻大喊。 扶苏和侍从走出府邸,就在庭院正中向使者行礼。另有人快马去宣召蒙恬。 七月,日中的太阳正毒,扶苏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虽然晒得眯起了眼睛,但姿势依然端正,果然是风仪无两的大皇子。片刻后,蒙恬也带着一队人抵达扶苏府邸。 使者打开密封的竹筒,展开诏书: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其赐以……自裁!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使者打开诏书后,念到赐扶苏自裁的内容,也是吃惊,几次都要念不下去,好歹念完,把诏书递给扶苏:“大皇子,自己验看!” 扶苏颤抖着手,接过这块丝帛诏书,哆哆嗦嗦的念完,便随手递给蒙恬。伸手向腰间拔剑便欲自刎,身旁一人却按住他的手。“且慢。” 扶苏回头,却是张诚安排在他身边的方士徐福。 徐福迈前一步:“陛下赐死,不敢不从,但陛下只说赐以自裁,并没要说斩首。恳请使者,准皇子扶苏以炭气之法自裁,留一个全尸。” 使者此刻也慌得一批,这种差事也是第一次办,身在扶苏蒙恬的地头上,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看这身边人说准予炭气之法自裁,想想,在咸阳也确实有准许勋贵重臣以炭气自裁的先例。炭气杀人,没有痛苦,死后仪容不变,算是留一个全尸,也方便家人下葬。皇子扶苏按说地位也够,用炭气自裁也是应有之义。 “准!”使者说。 “公子少待,臣下去准备一下。请公子千万等候,留一个全尸也是孝道。”徐福低低说了两句,特别强调了“孝道”两个字。又对自己身边两个少年侍从说:“照顾好扶苏公子,等我去准备!” 蒙恬此刻也是懵的,说不出话来,正要劝解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苏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一样,两个少年侍从一左一右在两侧扶着他的胳膊。很快,徐福就端过一个炭盆过来,在腰间还别了一个酒壶,请使者验看了炭盆之后,又对扶苏说:“公子,既是领圣命自裁,请以酒为天子寿!” 扶苏茫然接过酒壶,打开以后大口痛饮,酒水顺着口角流出几丝,饮了大半,扶苏把剩下的酒倾倒在地上,大呼一声:“儿臣扶苏不孝,先走一步,祝我父皇万岁万岁!”已是泪流满面。 “扶公子扶苏去厢房,点燃炭盆关好门窗,你二人在门口守卫!”徐福急急说道。 一行使者等在大厅里。蒙恬也脱去了头上的长冠,解去外袍。将印信交付给随行的侍从,安排其交付副将王离,就让旁人用绳索捆缚住自己的双手。站立在一边。 半个时辰后,两个少年打开厢房房门,等炭气散尽,一行人进入厢房,看到扶苏躺在一张竹席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双颊绯红,宛如生时。几个使者上前探了鼻息、摸了脉搏,全无反应,点点头。 “敢问使者,扶苏的尸身是要带回咸阳吗?”徐福又上前问了一句。 “就……”旨意上没说,几个使者互相对望了一下,低低商量了几句,道:“就留在这里安葬吧。我们带蒙恬走。”蒙恬面无表情的跟着几个使者,乘了一辆车。传旨可以只骑快马。但是要带钦犯回咸阳,就只能乘车。 看着众人已经离开,徐福立刻叫人把扶苏尸体送回卧房,又安排人去准备棺材和下葬事务,这一番安排井井有条,一时间竟然成了扶苏府邸真正的主事之人。等到各人都按照安排去做事,徐福这才悄悄进入扶苏卧房。关好房门,擦了擦满头的汗。 最初以为自己被送到扶苏身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命,哪想到扶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也是自己机灵,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在众人惊愕之中,就引导这事情这样处置了。不知道这么做符不符合张诚的愿望。不过,能在激变之下,找到改变始皇帝诏令的方法,这事儿真特么刺激。 徐福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小药丸,嚼碎,混合唾液,用手捏开扶苏的嘴巴,把这一口药液吐了进去,又取过一旁的酒壶,漱了漱口,把这漱口的酒也吐在扶苏口中,再拿酒壶一顿猛灌,便静等着扶苏的反应。 有小半晌时间,扶苏睁开了眼,却不能说话,只是泪眼婆娑的转动着眼珠,看着周遭。 徐福叹了一口气:“是我用药先让你假死,然后再用炭气之法来熏你。又用解药救你一命。我估计张诚留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办这么一件事。但是具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要给咸阳寄信问一下。你现在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父王的旨意执行完毕,你就不要再折腾了。现在你是个没名字的人,和我一样。嘿嘿。要是有一天你冤屈昭雪,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今天救你这一次!” 扶苏口不能言,一副茫然的表情。 “脑子也坏掉了吗?也许啊,这个炭气和这个假死药都伤脑子。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徐福叹一口气。随后出门,叫来刚刚陪自己一起处置扶苏的两个少年。 “当初你们校长张诚把我安排在这里,为的就是今天。这扶苏我算是救下来,隐瞒了半日。但是也瞒不了多久。眼下一个是要把扶苏藏好,最后还是要运到村里,然后把空棺材埋下去,这事儿你们看怎么弄,你们年轻,有的是办法,我是没办法了。” -----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37章 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空棺瞒人耳目,和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放到车里,究竟哪个更难一些? 这一夜,沙丘宫正殿正中的竹席上,摆放着秦始皇的尸体。所有侍从都被赶得远远的,只有赵高、李斯和胡亥三人以侍病的名义进入这个宫室。三个人在房中到底密谋过什么,无人知晓。胡亥有没有哭过,也没人知道,史书上对这一夜的情况从来没有记录过。 第二天一早,是赵高背负着秦始皇登上辒辌车的。上车前,皇帝从头到脚已经罩上了整块丝帛。说是避免陛下风寒。车驾起时,赵高还在车中和皇帝的尸身相处了片刻。作为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内臣,赵高一生接触过很多阴暗的事情,也曾经亲手送无数人往生。但是亲手送走一位皇帝,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帝,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始皇帝是整个天下威严所在,他一咳嗽,都会引来整个天下的不安。但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一具发硬了的尸体。 没有人给陛下换过衣服,他还是穿着常服,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生五十岁,登基三十七年,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此刻和随便一个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高只是坐了片刻,就摇动起铃铛,车驾停下,赵高大声说:“是陛下,臣遵旨。”于是退出了车厢。在路旁乘上了给自己准备的一匹马,放慢马的脚步,渐渐退到队伍中央,和李斯并辔而行。李斯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卫离得远一些。两位大人物私语,谁敢旁听?于是这一行队伍中央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真空区。 李斯看看赵高,没有说话。 “暑气炎热,尸身很快就会有气味的。”赵高低声说。 “那怎么办?”李斯抬抬眼皮。 “找一些咸鱼来,放在车里或者弄一车咸鱼和陛下的车驾同行,多少遮掩一下。” 李斯:“应该弄些石灰、木炭来的……”李斯说,石灰木炭和香料都能防腐,更能遮掩尸臭。 “太显眼了,这些东西很难掩人耳目送到车里。”赵高应答。 “那你怎么弄?”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应,纵马到后面负责御膳的车前:“陛下有令,暑热没有食欲,要咸鱼清粥,速去征一车咸鱼随车驾伺候!”御厨听了,立即和身边侍卫商议,少顷,一小队人驾车离开道路,前往前方的城镇寻找咸鱼。 夏无且跑过来问:“陛下是否需要臣下随侍?” 赵高坐在马上,低头俯视夏无且,看了一会儿,说:“不必,陛下说不想喝药,太苦了。你还是跟随在后队,需要的时候,我自会遣人唤你。” 夏无且躬身领命。 赵高驱马回到李斯身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办了。” “夏无且看出端倪了?”李斯却远远看到夏无且和赵高对答。 “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随侍大王汤药,我给打发了。不怕,一个小人物,自有人看管他。”赵高答完,用力夹马腹,到车队前面,上了胡亥的车子。 “先生。”胡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赵高登车,打了个招呼。 赵高从驭者手中接过辔绳,换自己驾车,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口中对赵高说:“打起精神来,你是陛下的儿子,回到咸阳你就是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要有人君的样子!” 胡亥勉强打起精神,手扶着车轼,目视前方。 “天子没有喜怒忧思,想想你父皇是怎么做的。”赵高低语。 “是。”胡亥应道。 下午时分,出去采购咸鱼的车子回来。大大小小的腌鱼摆满了一车,各种品种各种花色,谁知道皇帝陛下想吃哪一种,所以各样都准备一些。赵高令这车靠近陛下的辒辌车,特地从车上取出一条大咸鱼,垫了丝绢,双手捧着走进车中,大声问询:“陛下,小臣令人采买了一车咸鱼,您看这个鱼多么大!是,臣下就让他们去整治。”却把那条大咸鱼随手放在车厢里,自己退了出来。又假假安排御厨去蒸一块咸鱼,配白粥送来做膳。 李斯在后面听到赵高这一番做作,不由挑起大指,这赵高做戏做了个全套,真有他的。 赵高却并没有将咸鱼车安排到后勤辎重部分,而是就跟随在皇帝御车一侧,说是随时听用。 七月暑中,这一车咸鱼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接下来的行程,赵高令整个车队提速,快速通过所有关卡,直奔咸阳而去。 感觉到车队速度加快,夏无且在车队中有一点忧虑——这么快的车速、这么颠簸,皇帝陛下本已病重,能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吗? 赵高却已经坐回了一辆安车之中,奋笔疾书,在木简上以始皇帝的名义和口吻书写诏令。第一条就是派人捉捕蒙毅。 “师父,蒙氏兄弟对秦有大功,又擅长军事。还是不要让他死了吧?”胡亥看到这条诏令吓了一跳。 赵高却不抬眼:“先帝要举用贤能,传诏立你为太子,蒙毅却进谏说不可。蒙氏兄弟是心向扶苏那面的。如果留着他们,你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臣下已经派人去赐死了扶苏,囚禁了蒙恬。这蒙毅还留着何用?不如把他杀了。” 胡亥:“那就先囚禁蒙毅。如果贸然杀掉蒙毅,消息传出去我担心咸阳有变。等我回了咸阳,稳住局势以后,再处置蒙毅?” 赵高看了看胡亥:“有长进,就这么做。”于是修改诏令,申斥蒙毅祭祀山川之神不敬,着在代郡就地囚禁,听候诏令安排。 一道道诏令从车队中发出来,使者往来于车队与咸阳之间,看起来就好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 看到这些,李斯也不禁赞叹:“这掩人耳目的手段,还真是了得。我之前只以为赵高熟悉律法,现在看,小瞧了他。说心思敏捷行事周全,赵高也不在朝中重臣之下。” 第38章 廷上 这个时代通信迟缓。但是急报却也能快速送达,上郡张村到咸阳之间是上郡直道,这一段本就是张诚领人修筑的,道路品质极高。沿线有驿站,也有许记在沿线设置的商驿,换马不换人送急信,两日可到。就只是这种快递费用高昂,寻常不用罢了。但是这一次,张村子弟中学校长公孙尼子启动了一笔专用资金,安排许记驻张村办事处启用商驿,以最快速度给咸阳的张诚送一封密信。这份密信只用了两天就到了张诚手中,此刻押送蒙恬的车队都还在路上。 展开这份急件,书信上却不是公孙尼子那一笔漂亮的小篆,也不是张村学生常用的简化字,而是整篇的拼音文字。 拼音文字是张村中小学识字的基础,至今并未流传到村外。所以可以作为张村同学之间密信的书写方法。若是再使用加密算法,那除非双方都有密码,否则在这个世界上谁都认不出。这封信没有加密,也是觉得外人无法认读。 张诚匆匆读了一遍,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把拼音转化为汉字: “乙巳日,天使持诏令,赐死扶苏。囚蒙恬送往咸阳。” 张诚倒吸一口冷气。往下继续翻译: “张村一个老木匠带回一个青年,神志不太清楚,我已将人安置,慢慢调养,禁止和外人接触。” “在咸阳要一切小心,安全为上。尼。” 张诚放下书信。 猜也能猜出来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木匠就是徐福,此前公孙尼子一直说徐福这个人身份多有不妥。此时以老木匠代称,是相信张诚能够看懂。老木匠带回来那个青年,自然就是被赐死的扶苏,徐福该是用了那种药物,在危急之下骗过使者,救下了扶苏。公孙尼子本是齐人,对大秦并没什么敬意,所以对违背秦法也没什么顾虑。所担心的只是这事儿不要影响张村。 张诚学着公孙尼子,写一封回函,再译成汉语拼音: “此事我已知。老木匠送回木工坊继续做事。青年需要独居,先生帮助他恢复一下神志。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有那人信物,也请尽快帮我找到,咸阳事我可以处置。请遣一队生徒入商行,就近听用。诚。” 封好书信,装入竹筒打上封泥。在书房里取了一块金子一个钱袋,交付使者:“还是麻烦你尽快把这封回信送给公孙尼子先生。感谢不尽。” 使者点头,取过马匹,快速离城。 想来公孙尼子并不懂得拼音,但是为了写一封密信,就硬学了拼音的方法。在这个非常时刻,每个人都能憋出新技能来了。 非常时刻,自己最需要的是身边要有一队人。有人手才能做很多事,但是张村子弟,都是学术种子,真是不想动用他们。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唯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张村这些子弟。 回官衙办公,更多的消息却已经到了咸阳,说是陛下已经入潼关,正在赶回咸阳,而大将军蒙毅获罪,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 张诚一叹,哪里是陛下入潼关,这是陛下的尸体入潼关了。 果然,陛下的车驾入咸阳,便有人发现诡异之处。那一车咸鱼太违和了。车驾直接进宫,李斯和赵高甚至都没跟随车驾进宫,而是立刻回到自己的署衙,开始调动官吏安排事务。胡亥没有和候在宫门外的兄弟们见面,始皇帝也没有召见任何大臣。 次日朝会,就传出说始皇帝在巡游途中晏驾,为恐天下大乱,李斯赵高秘不发丧,始皇帝遗诏胡亥继位。扶苏不孝,已诏谕其自裁,蒙毅蒙恬获罪,蒙毅囚于代郡,蒙恬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然后就在大殿上,李斯就要主持胡亥继位的典礼。 看到这种仓促成礼的操作,群臣议论纷纷,大殿上仿佛进了一群苍蝇一样。 始皇帝儿子公子将闾先跳出来:“哪有这样说法。父皇在外病重,你们掩盖病情,不让父皇休息或者就地治疗,父皇去世,你们不发文天下,反倒隐瞒消息。父皇驾崩,按例立嫡立长立贤,虽然父皇没有嫡子,但哪里能轮得到胡亥这小子?天子诏,天子印玺就在你们手里,天子诏命安知不是你们伪造的!”便有几位皇子随声附和。 赵高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人。 胡亥冷冷的看着这几个兄弟。 李斯咳嗽一声,道:“李斯为大秦丞相,陛下殡天之前,我随侍左右,陛下亲口口述遗诏,我亲笔记录,赵高和胡亥都可以做证。丞相、内官、皇子三人作证。陛下亲口遗诏,这有什么可问的?” “随行见证的只有你们三个人吗?蒙毅呢?蒙毅常年随侍在陛下左右,上卿蒙毅能为你们作证吗?” “陛下在会稽郡时,便已派遣蒙毅前往各处代为祭祀山川。但蒙毅祭典不诚,陛下临终前已经下旨捕拿蒙毅,现在蒙毅已经被囚在代郡。” “夏无且呢?夏无且是医官,应该随侍左右。陛下怎么死的,医官怎么说?” 赵高终于忍不住了:“夏无且身份卑微,哪能参与陛下遗诏事?休得喧哗,来人,把这些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先收监处置!” 殿前侍卫茫然不知所措,胡亥咳了一声:“朕让你们把这几个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收监!”侍卫稍一犹豫,便服从了这御座之人的口谕,持戈前去捉捕这几位殿前喧哗的皇子。皇子们仍然在喋喋不休咒骂不止,赵高摆手,殿前侍卫连捂口鼻,再反剪其手,把一众皇子捆绑带出大殿。 “还有什么问题?”赵高站在丹墀之上胡亥身旁,俯视满殿文武,阴恻恻的说。 春秋战国王位传承,各种混乱,但是拿到遗诏、有丞相和内官力挺,也算是一个登基的理由,虽然群臣并不完全相信这三人说法,但说到底自己并不是王位的候选人,谁当皇帝,自己依旧做官,没有人想触这个霉头,也没有人认真的质疑。赵高是内廷最大、李斯是群臣最大、军方大佬们事不关己。便也没有人再出来提什么问题。 “柱下史张苍!”李斯呼一声。 张苍从巨大的殿柱下闪身走出,站在大殿中央。 “计算吉日,准备新皇登基!” 张苍点点头:“遵旨!” 第39章 将闾的结局 这一晚下班后,张诚照例在家中整理文卷,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然后喧哗声起,很快书房的门也被撞开。芃芃公主红着眼睛站在张诚面前。 张诚走过去,在公主身后掩上门。 “你听说了吗?”公主带着哭腔。 “?” “我父皇晏驾,遗诏传位胡亥,大皇兄被赐死,将闾和多位皇兄殿上被擒下狱。” “寺工这面略有耳闻。” “这可怎么办?” 张诚无言以对。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问我怎么办? “宫里乱哄哄的,现在人心惶惶。” “公主不该来小臣家中,公主要注意安全,朝廷更替之时,要言语谨慎。切勿参与到夺嫡继统的事儿中。” “哼,我是不参加这些事儿的,可是我父皇尸骨未寒,他们兄弟们就自己闹了起来,这可怎么得了。” “我听说朝上已经确定了胡亥继承大统,正在测算吉日,不日就要举办新皇登基大典?”张诚说。 芃芃公主泄了气的坐在椅子上:“就是这么说,已经定下来了,赵高李斯都力挺胡亥为皇帝,满朝大臣没有异议,只有我几个哥哥不平。” “不管谁继承大统,都是你的哥哥。这个哥哥和那个哥哥并无不同……”张诚淡淡的说。 “可是胡亥他小屁孩,望之不似人君!” “嘘,不要这样说,他有遗诏在手,有丞相和中车府令支持,已经是皇帝了……是二世皇帝!”张诚淡淡的说。 “你!” “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公主,此为非常时刻,公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尽量不要外出,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恼了新皇……史书记载,新皇登基的时候经常会比较乱,不要着恼了新皇。” 公主红着脸,看着张诚,拍一下桌子,却不知该说什么,便恨恨离开。 “公主,陛下晏驾,应着孝服!”张诚在后面低低的嘱咐一声。 这一晚似乎各处都在开会,胡亥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宿在阿房宫,身边却没有侍女,只有一个赵高。 “师父,如今我已经做了皇帝,自然想如何就如何,我的心愿是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这样能行不?” 赵高暗挑大指:“好一个昏君,这才是我最喜欢的皇帝啊!”于是朗声说:“陛下所谓垂拱治天下,这是古代圣王的德行啊!没问题,但是臣下有几句心腹话,可能冒犯,但是臣忠心耿耿,哪怕是冒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胡亥还停留在赢得帝位的兴奋中。 “我们在沙丘宫定下了陛下您继位之事,确实没有遗诏,也难免诸公子和大臣们都猜疑。诸公子都是您的兄长,各位大臣也都是先皇提拔的人。现在您刚登基,将闾等人就跳出来反对。群臣虽然不吱声,但是谁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不服呢?现在扶苏已死,蒙氏兄弟被擒,但是蒙恬经营上郡多年,部卒多达三十万,蒙家几代人经营军中,难免有亲朋故旧在军中的势力。诸公子又各有母族势力,和遍布朝中的姻亲。这些人如果不抓紧处置,恐怕是后患。想起这些,臣下深深为陛下您不安。” “那你说该怎么办?”胡亥却没有这些细密的思虑,只是沉浸在登基继位的快感之下。当了皇帝,便证明自己是先皇所有儿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没有想过太多,国家如何治理、朝廷如何安定,都不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思中。 “我大秦历代皇帝都执行严法,有罪的人就收监徒刑乃至杀头,甚至可以灭族。陛下应该处置朝中大臣换一换朝中气象,更应该处置那些皇族的兄弟,他们在一天,只怕您的皇位不稳。然后提拔一些低阶官员、给他们恩赏,这样感念皇帝您的恩德,他们才会忠诚于陛下您!对外消灭朝中掌握权柄的重臣,对内则消灭心怀不满的兄弟,这样您的皇位才坐得稳。” “你是说……杀掉将闾他们?”胡亥愕然。赵高点点头。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啊!” “我听先皇说过,天子无亲,因此称孤、称寡人。”赵高低声说。 “必须要杀人吗?” “当年晋国重耳公子受到先王的怀疑出逃,追杀不死,最终复国杀了晋怀王,齐国内乱,公子小白出逃不死,回国取代齐襄公为王。俗话说打蛇不死必遭其害。只有死人才不会争夺帝位。” 胡亥在屋中焦躁的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极为矛盾。 “陛下,若是沙丘事发,其他公子登位,他们能放过您吗?” 胡亥终于下了决心:“那……今日在朝上公子将闾等人对朕不敬,即刻派使者去狱中宣布他们的罪名,令其自裁!” “是。”赵高立刻下去安排。 天牢之中,将闾等几位皇子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虽然是坐牢,但是先皇的儿子,自然有皇子的待遇,饮食起居并无不足,连灯烛都有供应。将闾愤愤不平的还在嚷嚷,说胡亥如何如何没有资格做皇帝,陛下死的如何如何蹊跷,另外两位一并被捕捉的皇子,却没有将闾这样的精神,都很萎靡的坐在地上的草堆中,捂着脸不发声。 这时使者传当今陛下旨意。 将闾既然不承认胡亥的继承权,自然不肯接旨,使者却也不在意这个,直接宣讲:“陛下说,公子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论罪应当处死,官吏将会施以法律制裁。” 将闾说:“宫廷的礼仪,我从来不敢不服从司仪的指挥;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不遵守礼节;接受命令回应质询,我从来不敢有言语的差错。为什么说我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呢?希望让我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之后再死去。” 使者说:“我只是奉诏行事。陛下说按律例,三位公子有谋反之意、有大不敬之罪,可以斩、可以族诛,念在大家都是先皇骨血,不忍心当众处刑,准许三位公子自裁。”说着从身旁侍从托盘中取出几把短刀,扔在地上。 将闾仰天大喊,说:“苍天啊!我没有罪!”兄弟三人都流着眼泪愤愤不平。使者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说:“奉旨,送三位公子上路。”于是身边侍卫纷拥上前,反剪了三位公子的手臂,有人捡起刀子,在三位公子脖颈上各自划了一下,血喷溅出来。狱中声音陡然停止。 片刻,三具尸体倒在地上。 使者道:“三位公子自知罪孽深重,愧对陛下,拔剑自裁。”又看了看身边的侍从:“处置一下。”于是侍从上前,把三把刀子塞到死者手中,做出握刀自杀的现场。使者看了看,满意的说:“明早通知三位公子家人,说三位公子自裁,请家人收尸。” 第40章 蒙恬之死 第二日,三位公子自裁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朝中大臣、先皇诸子纷纷噤声。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蒙恬已经押回到咸阳,作为内史,自然受到了关入天牢的待遇,张诚听到这个消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带了酒肉、怀里藏了金块,前去天牢探视蒙恬。 “是张诚?”关在监牢中的蒙恬看着来人,轻声说。 “不然呢?”张诚道。 “公子扶苏自尽了。”蒙恬絮絮叨叨的说。 “昨晚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因为愧对当今陛下,在狱中自杀了。”张诚淡淡的说。 “当今陛下是哪位?”蒙恬却不知道朝中的变化。 “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李斯握有遗诏。” 蒙恬眼睛睁大了:“胡亥……原来如此……” 张诚摆出酒肉,放在蒙恬面前:“也帮不了你什么,尽一点故人之谊,送些酒肉过来。大将军活着一天,我便有一天酒肉送过来。” “承你情了。”蒙恬淡淡道。“我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嗯?” “我们兄弟昔年曾经得罪过赵高。如今怕是不免一死了。”蒙恬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哦?”张诚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佬之间的恩怨。 “当今天子是嬴姓赵氏,赵高是赵人,却是和天子同宗。赵高的母亲因犯罪被杀,赵高兄弟数人,出身隐宫,世世卑贱。陛下……先皇看到赵高身高力大,又熟悉律法刑狱,就提拔他为中车府令。之前赵高有罪,陛下令我家兄依法处置。家兄蒙毅不敢私自轻纵,按律判他死刑,除其宦籍。先皇觉得赵高在身边小心谨慎,就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中车府令的官爵,所以虽然家兄和赵高同时陪伴在陛下左右,但两人已经有了嫌隙。这一次赵高得势,我又常年在公子扶苏身边,扶苏被赐死,那我和家兄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张诚默然,心说“后来有个导演说,你哥哥蒙毅被做成兵马俑陪葬了秦始皇,两千年后又活了过来。”当然,那是大导演瞎说八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活两千多年。 “令兄蒙毅,已经被囚代郡。”张诚说。 “果然如此,不想我蒙恬一世英名,最后会死于狱中。” “我还记得,大将军说过,一个将军应该在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张诚微笑。 “那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的死法。” “是啊。”张诚又斟满一杯酒。 蒙恬一饮而尽。 “将军身边有什么信物?家中可需我效力一二?救你出去我是没有这本事了,但是在外奔走一下,或许能行?” 蒙恬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张诚:“小心从事,不要牵连你自己,对我家人就说……就说我追随陛下和扶苏而去,并无遗憾……” 这时天牢中一番人声,一队人进入牢房,却看到两人饮酒。赵高的身影从人群后闪出,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好雅兴。” 蒙恬低声道:“是赵高啊!”此刻他却已经不在意什么礼仪官威和身后事了。 “小臣在上郡多蒙蒙毅将军照顾,特来送蒙将军。”张诚起身躬身施礼。自己和扶苏蒙恬多有瓜葛,这些事瞒不过谁,尤其是这个心思阴沉的赵高。 “送蒙将军,好,有情有义。”赵高叹息一声。 “蒙恬,你对先皇不忠,勾结扶苏,心有反意,当今陛下赐你一死,你有什么话说?”赵高对蒙恬道。 “我没什么话可说。”蒙恬淡然道。 “蒙恬既然位居内史,陛下准许你全尸。赐你……”赵高停顿了一下:“烧炭自裁。” “哦?烧炭吗?”蒙恬看了一眼张诚,“没想到轮到我了。” “既然是张府佐你发明了烧炭之法,又来送蒙恬内史,那就由张府佐你来行烧炭之事。”赵高盯着张诚。 张诚俯身叩首:“小臣微末,不敢行此事。” “我准你行此事。” 张诚抬头时,已经眼泛泪花,但似乎是为赵高威慑,只讷讷的说:“烧炭需找一间不通风的密室……” “来人,领张府佐去密室准备!”赵高道。烧炭诛杀大臣,在天牢之中也不是没人做过,早有人去清理出一间密室,引着张诚去准备。 密室中,张诚和蒙恬相对而坐。一个炭火盆在蒙恬面前,张诚细心的向火盆里添炭:“炭要盖上,燃烧不充分就产生炭气,需要的时间并不多,然后您会昏迷,然后就会往生,这个过程没有痛苦,所以死后宛如生时,可以算是陛下给的恩典。” “原来烧炭而死是这样的。”蒙恬看着炭火盆中一闪一闪的光芒,眼中也有精光闪烁。 张诚背对着门口,此刻从腰间取出酒壶,又自腰带里摸出一个药丸。并不避讳蒙恬,捏碎药丸,把酒壶摇晃了一通,让药和酒水混合,然后递给蒙恬:“大将军,最后敬你一次酒。” 蒙恬不在意张诚往酒水里掺了什么,已经是一死了,哪怕是毒药又有何妨。接过酒壶一饮而尽,“好酒,这是上路酒,我就不给你留了。” “大将军尽兴。在下就不奉陪了。”张诚再次施礼,站起身敲门。门开了,张诚推门出来,回身把门关紧。低头站在赵高身前。“谢大人准许我送蒙将军最后一程。” “你们有情有义嘛。不过亲手给大将军烧炭,你心里怎么想的?” “这事儿总得有人做,我做的仔细些,大将军能少一分痛苦吧。”张诚再施礼。这份恭谨的样子,让赵高很满意。 一行人静静等候在门口,过了半个时辰,狱吏说:“时候可以了。”赵高说“打开门吧。”门开了,赵高要进去看,却被张诚拦住:“大人,室内有炭气,要多等一会儿,炭气散尽才可进去。”赵高点点头,在门口看到,蒙恬已经躺在地中央的竹席上,安安静静,好像沉睡了一样。 再过片刻,待炭气散尽,赵高一行才又进入密室,仵作检查尸体,点点头示意人已经死透了。赵高却不放心,从头上拔下发簪,在蒙恬手上刺下去,并无反应。才满意的点点头,欲待回宫复命。 张诚在旁边说:“大人,蒙将军有恩于我,能否请大人恩典,让小臣为蒙大人收尸安葬?” 赵高停下来看了看张诚,点点头:“可。”一行人离开,就听身后张诚大哭“蒙将军啊!”嚎啕之声不止。 赵高一边走,一边嘟囔:“这小子倒是有古人之风。” 第41章 先还个本钱吧 蒙恬的尸首用竹席卷起,用麻绳捆束,横放在一辆独轮车上。张诚将怀里剩下的金块都塞给狱卒们分了,用这辆高额买下的车子,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回自己的宅邸。 虽然秦国有严格的行人检查和管理制度,但是张诚怀里有天牢发给的通行许可,又怀有寺工作府佐的印信,一路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就这样一路把这个尸体推到自己的宅邸,让家人们都各自回房,不得出入,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 抱着这个竹席统,半拖半拽的扔到地中间,掩住房门,上了门栓。这才打开竹席,灯烛之下,看到蒙恬面貌宛如生时,伸手探鼻息,却没了进出的气息,颈动脉也没有跳动。心道不好。伸手去摸蒙恬胸口,毛烘烘的胸毛,却还有一点温热。 张诚吐了口气,从书架上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一颗丸药,在碗中捣碎,用酒化开,捏着鼻子给蒙恬硬灌了下去。却似乎还能喝下去。便放心不少,就坐在旁边等蒙恬苏醒。却半天没有动静。张诚用手又抓又掐,蒙恬仍然没有反应。张诚大怒,从墙上取下一根马鞭,用力抽打起蒙恬来:“你tm给我活过来!” 没有反应, “老子冒了这么大险,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你tm可得给我活过来!”鞭子不停的抽下去。 依然没反应。 “你还欠老子二十鞭子!十七、十八!”鞭子如暴风骤雨一般。 “你tm打完没有?”蒙恬悠悠醒转。 看着蒙恬已经睁开眼睛,张诚一喜,却不停手:“没有,还差两鞭子!十九、二十、二……”第二十一鞭还没落下,已经被蒙恬抓住鞭稍,只是此时蒙恬极度虚弱,却并没有抓牢。 “敢情你一直记恨老子抽你那二十鞭子?”蒙恬此时心思运转,已经知道这一顿鞭子的来历。 “假死之人,需要痛楚刺激,所以抽你一顿,帮你清醒一下。”张诚喘吁吁的道。 “所以……这么说,公子扶苏也还活着?”蒙恬心思电转,却已经想通很多事。 “你自己已经死了,还管别人?”张诚冷冷的说。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蒙恬挣扎着坐起,却消耗了很多体力,浑身冷汗。 张诚抽回鞭子,反身挂到墙上。“不错,世间已经没有蒙恬了。” 蒙恬挣扎着靠着墙,问到:“这是哪里?” “我的私宅。放心,宅里没人看到你。” “你这书房不错。” “嗯,大将军好心情,还有心情欣赏我的私宅。” “你还真是个挺记仇的人,居然能从我身上讨回那二十鞭子。”蒙恬笑着说。 “本钱算是回来了,利息先欠下吧。”张诚这一晚奔波,也是累的精疲力尽。 “打算把我怎么办?” “停灵两三日,然后把你葬了呗。”张诚道。 “然后呢?”蒙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然后找人把你送回上郡,你是想回军营还是去我张村住下?” “去军营可就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那去张村铁作坊做一个工匠呗。” “扶苏也在张村?” “我没看见。不过扶苏身边有个老头,是我安排的人。” “那日皇帝传诏,扶苏自尽,有一个老头给扶苏喝了酒,帮助扶苏做了烧炭自尽。”蒙恬回忆起来。 “我们说的大概是同一个老头。” “所以你早有安排?”蒙恬奇道。 “烧炭这事儿,因我而起,所以我一直找人研究如何施救,却也没有办法,那个老者会一种假死之术,但是他身份很难办,放在我身边多有不妥,我便求扶苏收留他,没想到扶苏善有善报。” “那你身怀假死之药,来探视我,也是为了用这个方法救我?” “哪儿有那么多先见之明,这颗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万一我有不豫,或可假死骗过一时……你只是赶上了,正好赵高来弄死你,浪费了我一颗药丸。” “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你大将军命不该死,是要死在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支流矢上的。”张诚叹气。 “你甘冒奇险,从赵高眼皮子底下救我一命,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一颗药丸,要么是我吃,要么是需要的人吃,你赶上了,就吃了呗。想想你还欠我二十鞭子,不能让你就白白死了,这顿鞭子我找谁讨要去?”张诚絮絮叨叨。 “那这几天我怎么办?” “我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房子,你就呆在里面,说是我老家亲戚登门求助,暂住几天,等过几天我的人手方便,就送你出城,然后回张村吧。” “那么我兄长……” “老大,我只是寺工一个小官,能进入天牢探视你是因为你我还有一份旧情,能救下你来是因为赵高要用烧炭之法弄死你。这都是赶巧。蒙毅和赵高是死仇,又远在代郡,你觉得我有什么方法?” “命数也!”蒙恬叹息。 “我最多也只能到你府上帮你安抚一下家人。” “不要去了。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去府上说一声你见过我最后一面,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这事总要隐秘,免得害了你自己。” “谢谢大将军为我着想。” “已然如此,就不能再冒险了。” 次日,张诚领着一位叫做张蒙的高大男子,说是自己同乡亲戚来咸阳投奔自己,让管家安排这个男子在单独房屋住下。张诚又弄了头死猪,装个棺材。派人在咸阳近郊买了块坟地,挖了坟墓埋下。立墓碑却是“故友墨君”。 “墨君是谁?”张诚回来后,蒙恬问。 “你发明了蒙笔,笔墨是好朋友,所以叫墨君。” “你的故友是一头猪?”蒙恬笑道。 “你现在才是一只猪,你这只猪已经埋在了城郊坟茔地里了。”张诚反唇相讥。 “眼下咸阳风雨飘摇,接下来你怎么办?”蒙恬忽又严肃起来。 “过几天新皇登基,之后我准备就找个机会逃回到村里去了。” “我大秦天网恢恢,哪容你一个小官说不干就不干,想逃就逃?” “你大秦皇帝还不是想死就死,死了还要跟一车咸鱼放在一起才能回到咸阳?”张诚全不客气,对大秦先皇毫无敬意。蒙恬气结。 第42章 因何生在帝王家? 赵高在朝廷上宣布了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愧疚自尽的消息,朝堂震动。 胡亥随口就给赵高封了个郎中令的官衔。这算是位列九卿,比之御史大夫也仅仅低了两个位次。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算是酬功。但赵高也因为同时兼任郎中令和中车府令的职务,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皇帝宫禁事务。 胡亥再次将视线转到一众皇兄方向。沉思不语。 退朝后,公子高闭门谢客,当日下午上书皇帝胡亥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陛下啊,父皇在的时候,我入宫就赏赐美食,出宫就有车驾,华服宝马,都是先王赏赐。现在父皇去世了,我作为儿子和臣子不能跟随他一同去,做儿子我不孝,做臣子我就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怎么能苟活在人间?臣请为父王陪葬,葬在骊山皇陵脚下,永远追随父皇!希望陛下您能怜惜我的一片忠孝之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舍弃一切逃亡,又如蒙恬所说,天网恢恢,六国都灭了,一个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封上书送到胡亥手边,胡亥大悦,给赵高看:“这事儿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啊,如果朝中大臣和诸位皇子都以公子高为榜样,那咱们就没后顾之忧了。”于是宫中传旨,说准公子高所请,准其自己入皇陵殉葬陛下,其妻妾子女得以厚待,又赏钱10万,为公子高准备陵墓。公子高亲自前往始皇帝陵园,让随从支起一个帐篷,用一盆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朝会上,胡亥大赞公子高忠孝,参与朝会的一众兄弟却各个默不作声。不是每个人都如公子高一样有勇气舍弃生命,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胡亥当众宣布: “公子高忠孝,应为人臣人子典范,你们一众皇子,深受父皇恩宠,安享富贵,父皇殡天,你们难道忍心父皇孤身往生?朕下旨,送你们去皇陵陪伴父皇,以全了你们忠孝的名声,本来还想让你们自己站出来请求我许可,但是既然你们不肯主动相求,那朕只好送你们一程!” 于是下诏,始皇帝所有子女应殉先皇。一共12个皇子被当众腰斩入葬,10位皇女也在宗庙前肢解而亡。同时大兴连坐之法,对皇子公主的姻亲也大加屠戮,咸阳市一时混乱不堪。 10位公主中,最小的芃芃公主逃亡,不知所踪。但是追索不到,却也没有人敢上报皇帝,毕竟这是自己这班人失职。好在公主们都是肢解而死,残肢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个数来,一堆儿装了棺材分成十份儿,送入皇陵了事。执行的人就只是盼着小公主要么逃亡,要么横死,却不要再出现在人世间给自己带来麻烦。 上郡商队抵达咸阳,一小队人就进入了张诚的宅邸,说这是张诚在上郡的乡亲,参加商队,暂居在张宅。人一多,就混住起来,多一个蒙恬,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一晚张诚和蒙恬在书房对谈。蒙恬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死人,意兴阑珊。自以为以大秦之大,法网森严,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张村要建一所大学。”张诚说。 蒙恬不语。 “张村新来了一位青年,和公孙尼子相谈甚欢,公孙尼子先生已经延请这位青年做了张村的教师,开设行政法律专业课程。未来我会回张村,专门从事物理专业教学。拙荆赵杏儿已经写成《会计初步》,未来会和许记的一位掌柜共同主持商业专业课程,公孙尼子以大学校长身份,亲自负责文学专业。我还会延请一两位术数方面的大家,进行数学领域的教学。这些专业构成我们张村大学的核心院系,后面我预计还会有一个机械系、一个冶金系和一个生物学系……”张诚随口说起自己大学的架构,这个架构很粗糙,但勉强可看。 “你说的行政和法律专业,那个年轻人?”蒙恬忽然抬起头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蒙恬沉默半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如果有心,可以作为我大学兵学方面的院系负责。” “兵学?兵学也可以开设课程?” “兵家也是诸子之一,儒学都能开设院系,兵学有何不可?” “所谓兵家,都是书本上的学问,好多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兵学和兵书是两码事。” “你父子征战数十载,战阵无数,又曾执掌三十万大军,你自然知道兵学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学问不能教授吗?教一点真东西?”张诚对兵学并不了解,但是后世有讲武堂、有军校,想来兵学也是可以教授的。 蒙恬:“兵学阵战之术,需要不断演练,需要亲临矢石……” 张诚:“教一些学生兵,能成为低级军官的那种就行。” 蒙恬:“你一个村庄,怎敢教习低级军官?” 张诚:“他们掌握了低级军官的能力,就可以报效国家。” 蒙恬:“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 张诚:“自从三皇五帝,圣王代出,不见人间无战。” 蒙恬:“你要我去给你练兵?” 张诚:“给你自己练兵也行,给这个天下练兵也行。我从来没说过张村的学生是我自己的,直道可不是为我修的。”张诚言辞锋锐。 门忽然被撞开,一个女子冲进屋子里。蒙恬一惊,张诚却先看清来人面貌,低呼一声:“打昏。”蒙恬全无犹豫,手掌一挥,切在这女子颈上。女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芃芃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口中塞了布巾,张诚和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三人面面相觑。 “你不要叫,我就取下你口中的巾子。”张诚低声说。 芃芃公主含泪点点头。张诚随手取下布巾。 “张诚,救我。”芃芃公主拖着哭腔说。 第43章 蒙恬说:要不你弄死她吧! “你怎么进来的?”张诚问。 “我趁夜翻墙进来。”芃芃公主说。 “我听说你死了。” “我有事外出,结果听说哥哥姐姐们都被杀了,救我,求你!”芃芃公主低声说。 “妈的,早让他们养几条狗,这么久了,这点事儿都办不成,要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张诚怒道。“没有人看到你?” “外面的人都睡下了。我是藏在街角,看到这面灯光都暗了,才敢翻墙进来,咸阳城,我也不认识谁,我哪儿都不敢去,就只和你相熟。”芃芃公主泪流满面。 “你还认识这么个小姑娘?”蒙恬在张诚身侧低声说。 芃芃公主吃惊,转脸去看,更是惊讶:“蒙恬将军?” 蒙恬一惊。细细观瞧,也低声说:“公主?” 事儿很麻烦。 蒙恬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处置都没问题,但是芃芃公主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这就很麻烦。 芃芃公主脑子极聪明,看到蒙恬将军在这里,便想通蒙恬一定是李代桃僵被张诚救下,既然敢在胡亥赵高眼皮子底下救蒙恬,就说明张诚根本没把这两位放在眼里,也一定有胆量救自己。至于他愿意不愿意出手,要看自己值不值得他救。 张诚还在犹豫拿芃芃公主怎么办,芃芃公主却轻声说:“小张大人,救我一命,小女子愿意此生为大人服侍枕席。”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张诚打了个喷嚏。 蒙恬看着张诚不说话。 “咋整?”张诚问蒙恬。 “你还能把她交出去吗?交出去麻烦更大。”蒙恬说。张诚点点头,如果给人知道小公主跑到这里来,后续的各种审查会非常麻烦,以赵高胡亥的操行,大概是连审查都不需要,直接把自己咔嚓了。反正皇子皇女都能腰斩肢解,自己这种小官,剁成狗肉之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要不你弄死她吧。”蒙恬悠然说。 “尸体不好处理……”张诚搓着下巴。 “刀子划破面孔,让人认不出来,然后说是你家侍女……”蒙恬瞎出着主意。 芃芃公主泪流满面,哀哀的看着张诚,眼中满是恳求。 张诚过去帮她松开绑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你和咱们这位大将军一样,都已经是死人了。你也不是公主,他也不是将军。他现在是我府里的一个仆役,你呢,就只能做一个婢女了。然后过两天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城,给你安排一下。但是下半生你就得学会隐姓埋名了。至少,那些想要你死的人没死之前,你不能有身份。”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谁要你死吗?”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总之呢,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也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狠人呐,啧啧,那么多兄弟姐妹,说剁巴了就剁巴了。了不起!帝王之家啊,涉及到天下唯一一把椅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是个小姑娘,那个椅子和你没关系,但是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想你们存在,所以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只要还在那儿坐着,你们就要学会隐藏自己,像死人一样不存在。不要让人想起你们来,不要让人提起你们来,你们自己也要学会忘记自己是谁谁谁。”这话说给芃芃公主听,其实也是说给蒙恬听的。蒙恬点了点头。 “要想保住性命,先要学会沉默,就好像黑夜一样的沉默。”张诚也是个不会形容没有文采的人,就这样自顾自的说着,“沉默如这黑夜。要是有什么想法,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也都要如这黑夜一样沉默,总之,先学会沉默,剩下的,交给时间。” 张诚让蒙恬看守一下小公主,自己去管家那里要了一套使女的衣服,然后扔给芃芃公主:“换上,然后我安排你去使女房间住着,这几天就先跟着使女一起做事,我尽快安排你们离开咸阳。出了咸阳,才有活路。”张诚蒙恬背转过身去,等姑娘自己换衣服。 张诚的府邸,多了一个服侍家主人文房的使女。这个使女虽然做事毛手毛脚,但是颇有一点姿色,家主人又是青春年少,这使女能出入家主人书房,必然是因为入了家主人的法眼吧?所以府里的使女们虽然不忿这新来的居然能在家主人书房得到重用,但也只敢把这种妒忌压在心里。 杀掉了所有兄弟,不管胡亥手里的遗诏是不是真的,此刻他也具有了始皇帝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所以说学习法律还是有好处的,胡亥和赵高用消灭其他继承人的方法来取得唯一继承人的资格,很是符合秦法的精神。 至于这个过程中是否有谋杀罪行——身为皇帝,是拥有绝对刑事豁免权的。事实上君主就是法律权利的源泉,一切法令都要以君主的名义宣布和执行,这就导致君主不可能被审判——即便是两千年以后的君主制国家,国王仍然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哪怕是国王谋杀了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儿媳,一样不受到任何追究。当然,只是假设、假设、张诚并没有穿越回今天的世界指控任何一个国家君主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唯一继承人,那么就该堂堂正正的登基,当然也要赶快安葬先皇。 麻烦的是如何处置先皇的遗体。虽然回到咸阳,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实在是尸体在路途中腐化的太严重,之前准备好的用木炭石灰香料防腐和水银防腐等等手段,已经全无用处。尸体已经腐坏的太严重,没人敢去为伟大的始皇帝陛下沐浴清洗尸身——倒也不是恐惧或者嫌恶,而是实在怕碰一碰就骨散肉碎。所以只胡乱在棺中放置了石灰木炭和无数香料,让整个棺材散发着奇妙的气味。始皇帝入殓,连皇袍冠冕都无法穿上,最后是把皇袍盖覆在尸体上,冕旒放置在头部位置就算了。 秦始皇这个伟大的帝王,用了几乎一生时间打造自己的陵墓,最后的结果却是草草下葬。连保持尸身的尊严都做不到,想来秦始皇生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吧! 新皇帝灵前继位,然后才能安葬老皇帝。这都是规定的程序。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要确定继承者,新君登基稳定朝政,在新君主持之下再安葬先皇。所以始皇帝要扶苏回到咸阳主持葬礼的意思,其实就是扶持扶苏登基即位。但是因为诏令全文早已毁弃,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两千年后,史学界仍然对秦始皇是否要扶苏继位有很大争论。这些吹毛求疵的史学家当然都是没有帝王继承资格的人,因为没受过相关训练,所以不懂这些。 按照柱下史张苍计算的吉日,胡亥终于登基礼成。按照秦始皇早年曾经制定的规则,从即日起称为二世皇帝,改元称为二世元年。因为没有了任何合法竞争者,二世皇帝的登基那真是众望所归,群臣一致认为先皇早就准备传位给二世皇帝了,其它皇子都是因为过于仁孝,所以一个个自动断成两截或者碎成几块去陪葬了先皇,人人称赞皇家仁孝忠烈的教育,纷纷感慨诸位皇子的深情。 礼成之后,自然就是下葬始皇帝。始皇帝的陵墓是从他登基那年就开始规划建设的,至今也建设了三十七年,按理说已经一切齐备。该放入地宫中的东西和随葬品,其实早就放了进去,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皇帝了。所以巨大的辒辌车载着秦始皇的棺椁缓缓驶入墓室,在棺椁该停放的位置停下,武士抽刀刺死了骏马,然后工匠们在墓室内部预留的模仿山川河流的河道中灌注了水银,关上墓门,盖上封土。在封土之上遍植草木。一代帝王就此托体同山阿了。 先皇下葬,新皇登基,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设自己的陵墓,二世皇帝的雄心比他爸爸还大,自然安排方士选择吉穴,准备自己的陵寝。胡亥特别要求,这座皇陵要离他爸爸的坟地远一些。 除了寻找吉穴之外,胡亥更是大兴土木,扩建阿房宫和直道工程。寺工凭空增添了很多任务,之前修筑秦始皇陵的匠人和刑徒,又都被调到直道和阿房宫的工程上,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大兴土木,一时人仰马翻混乱非常。因为工作量大,也因为一直都不在行政核心,所以寺工反倒是最近朝廷各部门中受到冲击最小的部门。没有大的人事变动,更没有获罪被杀的官员,只是任务更重、忙得不得了。 在百忙之中,张诚安排了来陪伴自己的这些弟子,在队伍里混了蒙恬和芃芃公主,一行人随着许记商队,押送着一批物资,返回上郡。张诚送行这一群人出了咸阳城,还特地在城郊的坟地,拜祭了那位被称为“墨君”的好友。这一番做作,只有蒙恬心里知道,这是张诚在诚心恶心自己。 第44章 大秦寺工第一交际花 把蒙恬芃芃这两个烫手大地瓜送走,张诚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只有麻烦的人不在身边。才能在咸阳大展拳脚。接下来胡亥大概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张诚历史不好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个指鹿为马的成语。别的就一塌糊涂。 对于野心家来说,秦汉之间是最好的舞台,天下混乱纷争,一个个粉墨登场,演出了无数或喜或悲的大剧。但是张诚既然没有政治上的野心与追求,也不愿意在混乱中轻易丢弃了自己的生命,留在咸阳,就只因为眼下身为官员,还没办法脱身逃回张村,此外就是舍不得寺工这一批代表这个时代最高技术水准的工匠。 在张诚看来,整个咸阳,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随秦始皇埋入地下的那些兵马俑和无数随葬品,也不是府库里的钱财粮食,更不是咸阳的繁华和美女之类。而是寺工的这一众工匠。虽然从朝廷角度,文臣们自认为自己的地位高贵、才干也远胜于工匠。但是张诚却认为,这些工匠如果在自己手里,可以缩短对这个世界建设的过程,而多一帮文臣武将,对自己的世界构想毫无帮助。 所以张诚接下来就是每天上班下班,刻意交好各个工坊的主事和大匠,打着同行讨教的旗号,一个工坊一个工坊的转过去,每天就是看各个工坊的作业流程,结识那些杰出的工匠,随手派发各种小礼品,像一个职业交际花一样,讨好每一个人。 好在张诚并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每个工匠的秘技,看起来只是对流程、工艺水平感兴趣和大加赞赏,没有触碰人家吃饭的本事。所以最近寺工这些人对张诚的印象都不错——这个年轻人开朗、乐观、豪爽、大方、平易近人。对工匠肯折节下交,对上官也谨守礼节,出手还很大气。怎么说,寺工来了个年轻人! 白天交际花一样到处闲转,回家之后,张诚就抽出小本本来,条分缕析的记载每一个工坊的情况:工作范畴、主要技术、主要管理人员情况、主要工匠情况、家庭条件和背景等等。张诚的书房里,就快要建立起寺工的工作档案了。这个档案的作用,当然是万一有事,在最短的时间内,怎么样最高效率的打包工坊那些人、事、物。 第一波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参观考察团已经出发了,这是近期以来第二批前往上郡的团队,第一批就是自己弟子和蒙恬芃芃那群人。那些人过于敏感,是需要单独成团的。但是随后几天,张诚就张罗了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的考察团,考察团的费用全部由上郡张村方面承担。 从张村这面的算盘来看,这是一批全新的劳动力,虽然一部分人是带着“考察”的使命,但是更多是就要留在张村从事具体工作和参加张村学校体系学习的少年。这都是人力资源。张村支付这笔费用,是非常合理的——虽然从工坊这些做工匠的父母来看,这又是张诚大方豪爽的体现。 因为有了工匠考察团,有了寺工在张村的这些子女亲戚,张村和寺工这面的书信往来就频繁了起来。在张村设置了专门的寺工信箱。专门代收寺工方面的书信,两地书信当然现在还是靠许记商行代为转发,张村和寺工都约定,每一个旬日(十天),双方对发一个邮车——说起来也就是独轮车。这一车邮件按照正常货物运输标准给许记支付运费。运费虽然不便宜,但是几十上百人的邮件分摊开,这反倒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书信往来系统了。 过不久,第一届寺工考察团的书信就寄回到寺工这面了。入住张村的这些寺工子女,在第一封书信上透露的内容在寺工引起了轰动。这些半大孩子亲眼所见的张村的繁华、富足、强大,通过书信让寺工的这些工匠和低阶官吏展开了遐想。 没有人相信远在与匈奴交界的上郡高奴县有这样富足的一个村子,但是随书信寄来的那些伴手礼,却又证明了张村的富足,这些伴手礼有小罐的蜂蜜、精致的手套、精巧的绘图工具、整包的洁白纸张、味道芬芳的腊羊肉、粗大的蜡烛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在咸阳街市上都是难得之物,以这些孩子的零用钱居然可以在张村得到。 还有心思细密的孩子试图用绘画来表现张村作坊的壮观……虽然这个时代的绘画很幼稚,但是这些努力想表现张村情景的绘画,还是让人多多少少感受到张村的强大。 其中某个兵器作坊的匠人之子继承了家族的眼光,随信寄来一根短木棒,特别说明这是从张村一个木匠工坊生产的杆棒上截取的一段,他亲眼看到这个只有两个人操作的小工坊,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用一架神奇的旋床制作出足足120根8尺长的杆棒,这些杆棒装上戈头就是上好的兵器。这根杆棒的截面是卵圆形状,步卒顺手抓起就知道戈的锋锐方向,即便深夜中出战,也不会拿错方向。 一个上午能制作120根杆棒!1个月就能制作7200根,三个月就能武装2万大军——而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小工坊!读这封信的大匠面如死灰,想象一下自己家族传承制造兵器木柄的技术,张村这个小工坊的效率是自己家族制作效率的几十上百倍! 铁匠的儿子寄送来的信件,没有附件,却提到张村锻铁使用了一种水轮推动的巨大锻锤,一天可以锻造数柄百炼刀剑。因为是水轮运转,所以并不需要铁匠身体多么强健。也因此刀剑的价格都很便宜。在张村,菜刀都已经是百炼钢锻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菜刀。但是铁匠的儿子也指出了这些刀剑的不足,他认为张村在蘸火方面显然没掌握诀窍,所以刀剑还是比较容易锈蚀,这个问题在张村铁工坊已经成为一项难题,据说铁工坊已经在张村中学开出悬赏,征召学生们对这个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铁匠的儿子在信中另外提到,别看张村中学的学生们都是少年,也没有各行各业的经验,但是张村中学悬赏墙的制度看起来非常神奇,一旦悬赏上墙,学校就立即会成立若干个课题组自行进行分析研究,张村的学生擅长把一个工艺拆分成无数细节,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实验,以此来找到问题核心。 虽然到现在自己只听到传说,但是据说这个方法在很多个工坊的悬赏中都产生过作用,已经有好多课题组赢得了这样的悬赏。张村工坊的悬赏内容相当丰富,除了报名参加课题就有一小笔(但是在寺工考察团看来已经不少)课题经费以外,对最优解决方案额外有一大笔奖金,此外还有一个可以永久分红的股份,据说叫做技术使用费。 只要这项技术没有被新技术替代,这个技术使用费就按月按年直接发放给课题组,而且无论课题组是否毕业、是否离开张村,这笔股份永久有效——永久的意思是只要工坊没有关闭、只要技术仍在使用,哪怕课题组成员已经去世,他们的子女都可以继续支取这笔分红。 铁匠看完张村铁工坊在蘸火技术上提出的赏格,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到张村去,把自己祖传的蘸火秘技就卖出去。只要世世代代能分钱,还要啥祖传秘技,说什么传子不传婿,只要人家工坊认账,自己就只管生儿子就行了。 第45章 全校都乱了! 而且张村居然接纳愿意就学的考察团成员进入张村的学校。根据考核情况,分别进入小学和中学——大多数团员是进入了小学的,只有天赋极高水准极高的一两个团员进入了中学。这意味着张村对寺工的子女并不设防,张村的学问对这些人是完全开放的。这一点对寺工这面的震撼,甚至还要超过张村具体作坊工艺水准的震撼。 在第一届考察团的蛊惑之下,第二届考察团预计一个月以后出发。这一次的团队规模更大、人数更多,在寺工的几乎每一个大匠、低阶官吏都派了至少一个子女前往张村。人数之多让张诚咂舌。 这么庞大的团队,也给张村带来了巨大的混乱,首先是张村的住房就不够,其次是张村的教室也不够,第三是张村的师资完全不够,第四是张村的工坊,一下子也接纳不了这么多新人,提供不了这么多工作。 在张村子弟中学,因为有自称叫做苏福的年轻律法教师,和自称蒙田的体育教师的加入,目前中学已经形成了公孙尼子、苏福、蒙田三巨头教务组。赵杏儿作为教务组的书记员,列席参与教务会议。 这一期的教务会议首先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么庞大的考察团。张诚来信指示,说无论如何克服困难,这些人都要吃掉,一个都不能放跑。在这个精神的指导下,教务会议主题就不是蒙田咒骂张诚贪心无脑,而是要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在大团队管理方面,蒙恬无疑是最具有经验的。别说这次的不到一千人的考察团,三十万人老子也不是没管过,人再多,无非是吃住做事这三件事。张村的粮仓充裕,吃饭不是问题,那就解决住的问题。 三巨头直接拍板确定建设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教学楼是小事,根据师资和未来发展规模,盖房子就是了。在学生宿舍方面出现争议。按照蒙恬的说法,四十个人一间房,全军事化管理,花不几个钱的。赵杏儿要求参考张诚在咸阳的仆役居住标准,每间宿舍不超过4个人的标准,建立一个住宅群。 “这得多少钱!”公孙尼子叫苦。张村子弟中学虽然从工坊课题上有了一点积累,但是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个建设项目。 “第一,房子我们自己盖,人工能节省很多;第二,材料我们张村自己就有,又能节省一笔,第三,需要钱的话,张家可以出!”这最重要的就是第三句话,赵杏儿现在掌管着张诚的账目,财大气粗,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人家赵杏儿连钱都解决了,蒙恬和公孙尼子还有什么话说?教务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 第二天,张村中学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全校师生大会。 大会的题目就是: 一、张村中小学要扩建,预计近期要扩大到千人左右规模,远期可能还会开设一所大学,所以规模会更大。 二、这么多人,要重新选择校址,选址用地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多人生活需要多少土地,这个需要全校师生集思广益,去做一个精确计算; 三、新校舍的规划和建设是什么样的,要全校师生参与规划; 四、这么多人的教学如何安排,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五、新学校的建设工作如何进行,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第五点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点,毕竟现在中学里的学生们都是在上郡直道工程上做过工程师技术员的,上千里的直道都修过,上千人校舍的工程管理小事一桩。前几个问题提出来,现场就犹如赵三球家的蜂房一样闹哄哄。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都忍不住捏起脑门来。 现场讨论的混乱无果,最后还是公孙尼子拍板定案:前三个问题作为课题,挂榜征集方案,确定方案后再对最后一个问题征集实施方案。这次征集方案没有奖金,但是中标者可以在学校刻石扬名。 嘈杂的争论立刻停止,满厅的学生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跑,一瞬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教务会议四人组。 “是地震了吗?”公孙尼子疑惑的看着另外三人。 “他们赶着回去做方案了!”赵杏儿掩口轻笑,她可是太知道自己这些师兄弟们是什么德行了。 “原来如此。”公孙尼子这才放下心来。 教务组确定方案征集的内容,赵杏儿执笔,张村子弟校扩建设计要求下午就挂在了学校走廊上。张村第一届建筑规划设计竞赛就此展开。 采用了大家熟悉的挂榜征集,教务组四人本以为这事儿该进行的很顺利,学生们应该各自去进行方案设计,然后统一送到教务组来等候裁判,结果这事儿还是出了纰漏。虽然这次方案征集明说了没有物质奖励,教务组还是轻视了能在自己学校刻石扬名的吸引力。 接下来几天时间,教室里就没有真正安心读书做题的学生,闹哄哄的全是自由讨论。 不过反正中学现在的教学也就是这样,自习为主,班长答题为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律发往咸阳交张诚解决。所以自习课混乱,倒也没什么,但是麻烦的是,这些学生不按套路出牌,形成方案后不是直接上报到教务组,有一组学生在方案上报教务组之后,直接把副本的方案和绘图挂在学校走廊上,展示自己的方案,意图争取更多支持。 有一个这样干的,没三两天,走廊上就贴满了方案,再过两天,走廊上就出现课题组现场讲解自己方案争取支持的盛况,一时间教务组都没法安静读书,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直接扯断了琴弦,蒙恬把沾满墨的毛笔砸在了墙上,墨汁撒了扶苏一身。赵杏儿说自己有孕在身,要请两天假回家安胎。 “谁出的主意说要征集方案的?是谁?”蒙恬大声问。 公孙尼子冰冷的目光看着蒙恬,一副“你是大头兵我也不怕你”的表情。 第46章 梁二和林小妹 为了宣扬自己方案更完美,学校出现了几次小规模斗殴。这个时候才是体育教师该上场的时候,蒙恬一根短棒把斗殴的同学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几十个人双手抱头靠墙跪在走廊上,也成为建校空前盛况。 路过这些罚跪的学生,公孙尼子双眼望天表示你们自作自受,法学教师苏福低头快步走过表示我没看见。闻讯赶来的赵杏儿腆着个大肚子迈着四方步路过,挨个看每个人脸上的伤头上的包,确定没有受太重的伤,哂然一笑,说咱们体育老师真是手下留情,咋不敲断你们腿。 教务组最后贴榜通知,方案讨论、争辩都可以,但是第一不得喧哗,第二不得斗殴,发现参与斗殴者,取消参与各方的刻石题名资格。 既然靠动嘴动手都解决不了问题,那最后就只能走邪路使歪招。有学生自发搞起拉人投票的办法,征集方案支持名单。这事儿也被教务组听说,索性就在中学那个短得可怜的墙上挂了一个木箱子,在每个方案下面贴了编号标签,说是欢迎大家实名投票,三天后开票确定入选方案,前五名的入选方案还要经过教务组评议,决定最后方案。 几个方案都很精彩。 很多方案都是确定了大约两千人的教学生活所需空间,以及各项活动所需设施和空间。甚至有方案为学校设计了专门的食堂——这是考虑到新一波学生都是外地来的,大多数没有条件在本地自己开火做饭。一些方案也充分考虑到学生年龄参差、性别不同,分设了低龄和高龄宿舍区和男女分开的宿舍。 宿舍设计方案有好几种,有成组的独栋住宅设计、有四合院式建筑群落,也有考虑成本的联排木屋和砖房——联排的好处是,这屋和那屋共用一个墙,成排建起来,能节省好多墙体,节省大量的建筑材料。至于建筑方式,有一组砖拱式建筑最吸引教务组的注意。 张村自己就有砖窑,现在张村已经有相当的居民住宅和工坊使用了砖砌方式。但是这种联排的砖拱校舍和宿舍,还是引起了教务组的注意。砖窑教室面宽达到惊人的5米。教室进深达到12米,整间教室内部无梁无柱,视野开阔。 拱形建筑重复连续,别有一番气势。方案设计人画出校区的平面图、校舍和宿舍的立面、正侧面、拱形结构受力分析示意图,以及拱形建筑两侧开窗的方式,甚至还包括墙体上的装饰细节。设计人还不懂得透视画法,但是按照三视图和工件轴测图画法绘制的建筑效果图,仍然让评审者如同看到了建成的校区。 方案设计人特别指出,坚持使用砖拱结构的设计方案,是因为在几千人高密度居住的环境下,这种建筑能够防火,而且砖结构更耐用。拱形结构提供了更好的室内空间和更好的采光。 教务组分别约见了几份呼声最高的如入选方案的设计者,砖拱方案设计者是两个人,赵杏儿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大大方方坐在教务组面前,就微笑了一下。这两人也是自己的同学,曾经一起参加过直道工程的。男生叫梁二,女生叫林小妹。 梁二谈起项目来滔滔不绝,仿佛要用自己的自信征服教务组。林小妹则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倾听。 赵杏儿代表教务组提问:“我们倾向于你的建筑形式和建筑结构,但是在整体规划方面教务组还有一些要求。” 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难道不是哪个方案好就定哪个方案吗? “是这样,教务组要求校舍有充足的户外活动空间,可以进行体术训练和日常操演,此外,教务组希望校舍不要这么集中在一起,而是稍微分散成为几个部分,一方面要求根据年龄和程度分成不同的教学区,另一方面,我们也预想了咱们同学有一些人偏爱危险程度比较高的课题,把危险的项目放到距离其它教学设施、距离生活区都更远的地方。宿舍区要考虑冬季取暖,希望你们提出有效可行的解决方案。再就是,要有满足这么多人使用的厕所,排污和用水都是大问题,这一点也需要你们统一考虑。” “好。”林小妹点头。看得出来,如果能够接受与这种建筑风格和方案,规划和功能的删改调整,她都能接受。 “你们需要几天能确定最后的方案?” “给我三天时间。”林小妹抿抿嘴。 三天后,新的方案送到了教务组。新方案当然满足了教务组提出的要求,这次方案最大的惊喜还不是建筑设计,而是设计方案中供暖部分的构想,赵杏儿以为自己男人提出的火炕火墙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了,但是设计方给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形式——他们提供了一个铸铁锅炉,用铁管连接。然后在每个室内放置一组铸铁散热包的解决办法。按照设计组的说法,这个方案生热快,每个房间的温度能够相对均匀,建造成本低,使用也方便。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新设置了专门的供暖锅炉。教学楼冬季白天保暖,宿舍楼冬季夜晚供暖,这样更节省材料。 供暖解决方案的设计人是新加入这个课题组的男生,叫做郭俊,人如其名,这个男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俊朗。他也参加过直道工程,但是在直道工程之后,声名不显。最近这几年,这个男生一直在参与炼铁相关项目的研究。却不知他怎么提出了这么个解决方案。 “火墙和火炕的方案,对小型建筑来说是可行的,但是这么大的建筑,砖块导热慢,墙体和建筑体就会存在受热不均的问题。金属的导热是最快的,其实铜的导热比铸铁还要快一些,但是我们没有铸铜的制造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铸铁。室内散热包可以通过沙模翻铸来快速制作,散热包之间用铸铁管连接,连接处使用套管套住,在使用铸铁汁浇铸焊接即可。整个方案坚固、耐用,一次建设可使用数十年。”郭俊侃侃而谈。 第47章 规划 新校园的方案不需要寄送到咸阳等张诚过目,公孙尼子是校长、赵杏儿负责资金,蒙恬擅长组织工作,基本上这三个人说可行的方案,在张诚那里也没有什么意见。赵杏儿只是把这次校园建设的最终稿方案和图纸副本打包了一份,寄给张诚,让他看看教务组最近的成绩斐然。 接到这个方案,张诚果然震惊。自己的学校居然出了建筑规划和设计的人才,这是从未想到的。但是更震惊的是郭俊提出来的暖气片的方案。这是自己从未想过能够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铸铁锅炉、暖气片……这里面大有空间啊!方案大体没有问题,其中有一两处隐患,张诚却并不急于解决。在复信里,张诚只是简单的说:“解决了这个供暖系统的设计和制作以后,就叫郭俊到咸阳来,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 张诚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锅炉了,那么看看能不能自己推一把,在蒸汽机方面有所开拓。蒸汽机结构设计方面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但是材料方面却还是没有最终确定,郭俊既然已经开始研究铸铁锅炉和送热的铁管,那就看一看有没有进一步深入的可能吧。 至于梁二和林小妹这对组合,当然难免让张诚有一点恍惚,觉得在另外的时空也有类似的一对妙人。但是这都不是张诚主要关注的方向。 既然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张诚在写给公孙尼子的信中,谈到了另一件一直关心的事儿。就是建议筹划和建设张村大学。 草创的这所大学,还是要贴近当前社会情况和自己实际能力,实际上不可能如后世大学有那么丰富的院系设置。张诚简单的讲了自己的几个设想。 第一就是初步建设一所综合性大学。这所大学根据目前师资条件和未来发展可能,包含了文法学院、机械与工程学院、石油冶金学院、化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商学院和师范学院。蒙恬虽然有足够资质开设军事学院,但是军事学院这个名字太过敏感,张诚的意见是先开设一个讲武堂或者速成的军官学校。 除此而外,张诚要求开设一所张村工农夜校。这所学校面向的是张村各个工坊的匠人、村民、妇女,以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的原则,从扫盲、机械工程识图、机械设备操作等实用技能入手,为张村提高工匠能力做一些工作。 大学各个科系的课程建议是两到三年。因为不需要学习英语之类的废科目,所以课程可以更紧凑,学生可以更短时间完成课业。张诚建议公孙尼子亲任大学校长——这样的大儒有资格资历也有足够的号召力来担任这个工作。 各个学院可以暂时以系的形态存在,根据大学的发展,最终可能会成为各自相对独立而且科目更复杂的学院。张诚自己遥领副校长的职务,希望自己能早点回到张村去真正负责教学和管理,部分分担公孙尼子的负担。 张诚说自己有可能在两到三年内为学校再聘任一两位足以担任校长副校长的才俊,更有可能为大学找到更多的授课师资。大学教师暂时分为两类,有能力开创学派的,可称为教授,擅长讲课授徒的,称为讲师。 关于大学的规划,张诚一直在思考。这个方案是妥协了当下的社会背景、学术水平,但是也有张诚强力引导的色彩,数学和物理学的比重明显超出了这个时代所能承载的能力。张诚预计,如果自己和三五同好努力去做,这两个科系会有非常高的发展水平。 但是化学院……张诚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自己随手可以复写元素周期表,能够写出大多数元素的原子量、中子、质子数,但是如何验证这个元素周期表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不知道如何去重新生成一个本时代的元素周期表。这事儿还是要慢慢来。但是和化学相关的冶金工业可以先搞起来,慢慢整吧! 公孙尼子对张诚的规划非常重视,甚至可以说非常热衷。这个学校的规划,规模和水准要远远高出孔子创办的曲阜阙里和齐国的稷下学宫。 公孙尼子的复信,对张诚的建议基本上是照单全收,唯一的质疑是在兵学上,一方面觉得兵学这东西在大秦是不是有些不妥,第二是提出如果开设兵学科目,要不要教授驭术?就是驾车和车战的技术?第三就是如果教授驭术,那么学校就需要有一个能够练车和赛车的巨大广场,要不要一并考虑设计出来? 张诚在信里说,自己当年在蒙恬大将军身边学习,大将军认为军官最重要的学问是如何管理后勤和如何管理部卒,驾车作战的技术反倒是次之。战车训练耗费糜巨,张村目前怕是不能支持这个方面的训练,而且也太扎眼。场地之类,只要能走得了队列、能练习兵戈弓弩技术就够了,如果要学车,大可以学习推独轮车! 其实张诚知道公孙尼子知道公孙尼子想通过训练驭术,把所谓君子六艺里的御整出来,搞那套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的驾驶规范,体现儒家教养之高超。这是培养行政外交人才的基础技能。或多或少存着学术方面的私心。 但是张诚看法多有不同。首先是作为军事训练的内容,张村不打算培养骑兵和战车部队。其次是作为交通工具,张诚也不看好秦汉交际时代的社会环境,太远距离的交通。风险大的一匹。 年轻学生们学会使用独轮车,兵学学员们擅长使用独轮车进行后勤和作战,一样可以变得强大。独轮车部队不说是这个时代的摩托化部队,至少可以是更强大的轻步兵——甚至都能发展出具有特色的重步兵。 公孙尼子拿着这个思路去找蒙恬,蒙恬看了却不以为意,大笔一勾,连弓弩教学训练一并抹去——学生兵懂得短兵相接,对弓弩射术略作了解就行。弩箭是一个很扎眼的东西,大规模列装弩箭难免被有心人注意到,而且秦弩说白了也没啥训练价值,那玩意儿全靠工坊出品优秀,部卒学习拉弦上箭瞄准放箭,有一个上午就能熟练。大部队甚至不需要弩箭射的准,只要能射的远就行。所以这玩意儿不需要练,只要了解性能,小军官们就能从容指挥军队。 做好队列、管理好部卒、搞好后勤、能做战时动员、懂得杀伐决断、把握作战时机,就是合格军官,只要自己这方综合实力强、准备充裕、对敌的时候战士勇猛,军官不犯错。打仗又能能有多难? 几句话把公孙尼子说的一愣一愣,原来你们兵家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芃芃公主见到赵杏儿 芃芃公主早一步到达张村,直接被编到了张村子弟小学。这种安排芃芃公主愤愤不平,一起来的,凭什么蒙恬直接去做老师,还能进入教务会,自己却只能进小学和一帮几岁的孩子一起读书学习? 而且,这都学的什么吗?这些文字缺胳膊少腿儿的,一点都不如大秦的小篆优美。他们怎么敢教这样的文字?父皇说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张村这个地方居然敢自己搞一套,这些人怕不是反贼吧? 不过想来张诚敢收留蒙恬和自己,提到二世皇帝的时候殊无恭敬之态,那个人怕不早就是个大反贼了! 数学课程不难,就只是这些曲里拐弯的数字和符号让人看着不舒服。还有那些识字用的拼音文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过拼音的方法有趣,一旦掌握起来,比反切法容易的多。这个小学还是有点料的。 但是芃芃公主就是不甘心和一帮孩子在一起学习。这一天在走廊里路过,老远看到腆着肚子在走廊里走过来的赵杏儿。芃芃公主立刻背贴墙站好,赵杏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芃芃公主大着胆子轻声说:“杏儿师姐好”。 赵杏儿点点头:“新来的?” “是,我是从咸阳来的,我叫赵芃。”秦始皇家是嬴姓赵氏,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芃芃公主便改了赵芃这个名字。 “咸阳,那在这面还习惯吗?” “挺好的。”芃芃忽然想起赵杏儿可能把自己当做是咸阳来的寺工子弟,于是补了一句:“我从小张大人府邸来的,我是小张大人的婢女。” 这个解释显然引起了赵杏儿的注意:“秉直送你来的?那么可见你资质不错啊。” “我十五岁了,可还要和那些孩子一起读小学……杏儿师姐,我能不能改到中学去学习啊?” “这样?”赵杏儿想了想:“如果你在班级考试中连续三次得到优的成绩,就可以跳一级上学,如果你在小学最后一级也能连续拿到三个优,完成小学所需的实践课考核,就可以来教务组申请中学入学考试。如果通过入学考试,你就可以编入中学学习。” “谢谢杏儿师姐!”赵芃快活的深深鞠了一躬,蹦蹦跳跳的回到班里。赵杏儿看着这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这孩子长得还挺清秀,嘿,张诚的婢女,张诚都有这么漂亮的婢女了?他在咸阳的日子过得挺快活啊!” 张诚在寺工的公榭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暗道:“难道有人背后骂我?呸,老子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芃芃公主来到张村就被蒙恬一脚给踢到了小学校,也根本没来得及和扶苏见面。芃芃公主也不知道扶苏如今化名为苏福,就在中学教授行政和律法课程。扶苏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还活在人世间,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小学上课,两兄妹近在咫尺,却仿佛阴阳两隔。 出咸阳之前,芃芃公主就被要求改换素服,不施粉黛,变化发型。一路上蒙恬又指点她改变行为举止的习惯,所以在张村,根本不会有人认识这个大秦公主,最多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身材有点单薄的、眉目有点清秀的小姑娘罢了。她的来历甚至连公孙尼子和赵杏儿也不知道,就只以为是咸阳送过来的一个学生。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变,哪有那么多往事可以保留? 扶苏也好、赵芃也好,都改变了身份在张村落脚。蒙恬换了名字叫做蒙田,张诚的说法:“眼下无仗可打,大将军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写写笔记,以后没准儿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文士,在哲学方面能大有所成。” 但是蒙恬虽然是文武双修,却静不下心来写笔记,就以体术老师的身份混进了教学班子。不过这个体术老师倒也多才多艺见识广博,除了体术课,倒也能代课教一教数学之类。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在某一个时段,在张村子弟中学,并不是一个笑话。只不过这位代数学课的体育老师脾气不大好,经常喜欢用棍棒让学生头脑聪明,但是你别说,这体育老师的教学效率很高,在体育老师的教学之下,这一届的子弟中学的学生,数学都很好。 体育老师在子弟中学的风评当然没这么好,除了这人风度没有公孙尼子和苏福两位儒生那般优雅以外,脾气暴躁举手就打,再就是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的就走上课堂,一身酒气巡视教室,让人人侧目。不过无论是校长公孙尼子还是教授行政和律法的苏福老师,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以大班长兼任会计课程的赵杏儿,都清楚的知导这位体育老师真实的身份,也了解他内心的悲苦,所以对蒙恬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干预。 这才多久的时间,大秦最有名望的将星、那个翩翩风度儒雅温厚的大将军,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每天拎着棍子在校园里转悠的中年醉汉! 而这一天,这位中年醉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一根短棒,把房间里的桌椅箱柜砸了个粉粉碎。 刚得到消息,被囚在代郡的蒙毅将军,被杀了。 蒙毅之死,早在预料之中,然而蒙恬逃出咸阳后,并没有去代郡救蒙毅。一来是没有那个能力,二来也没有那个机会,三来,蒙恬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那个心气儿。身为将门子弟,蒙家兄弟自幼就有死于非命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兄弟两个忠勇一生,最后落到这个下场。 其实据说胡亥也不想杀死蒙毅,甚至一度有过启用蒙毅的打算。胡亥心思不定的时候,赵高对胡亥说:“蒙毅和我们一路巡游,知道的事情太多,留他在外面,必然泄露真相。更何况蒙毅这个人一根筋,给好处也不能封他的口,杀了才一了百了。” 听到这个说法,扶苏的儿子子婴找到胡亥说:“从前,赵王迁杀李牧,改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违背秦国的条约;齐王建杀先世忠臣,用后胜的谋议。这三位,改变旧规而丧失国家,殃祸降到自身。现在蒙氏一族,都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陛下却要在一时之内舍弃他们,除掉他们,这是亡国之道。轻于思虑的人无法治理国家,不广纳众智的人不可以做王。诛杀忠臣任用小人,对内就朝政混乱,对外就无力抗敌!侄儿深深以为不可。” 说来奇怪,胡亥杀光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却留下了子婴和公子高的后人。大约是因为同一辈的兄弟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下一代的子婴之流,被认为是对自己继位没有威胁吧。所以不但没有杀死子婴,还把他接到宫里居住。对子婴如此激烈的反对,胡亥也不觉得忤逆,却也完全没听进去。 听了子婴的话,胡亥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派了使者去代郡宣布自己的诏谕:“先王要立我胡亥为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拦。现在丞相认为你不忠,判决你灭族之罪。我不忍心这样,只赐你一死,也算是很庆幸了。希望你自己打算一下。” 蒙毅梗着脖子说:“始皇帝生前从未立储,我哪里能进谏什么谗言,还敢出些什么计策呢!我不敢找借口来求全苟活,只是为了怕羞累先主的声名,所以希望你替我费点儿心思,让我能够为实情而死。古有明训:顺意成全,是正道所尊贵的;严刑杀戮,是正道所鄙贱的。秦穆公用子车氏三位良臣殉葬。处罚百里奚不当其罪,因此立号为‘缪’。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四位君王,这四位君王的恶声,都被记载于诸侯的史籍上,而被诛杀的忠臣也都永久被人怀念。胡亥是要学他们做第五个昏君,我蒙恬也要成为三良臣和伍子胥了吗?” 这话使者都没法听下去了,就直接在代郡杀了蒙毅。 第49章 《黄鸟》 听说蒙恬发狂,知道事情缘由的赵杏儿挺着肚子去敲蒙恬的门。看着双眼通红一身酒气的蒙恬,赵杏儿轻声说: “我家郎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人生无常,固有一死,但活着的人总要忍受这一切艰难的活下去,亲人们死去,我们就更要代替亲人们活下去,把原来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生命也扛在肩上。我知道您兄弟情深,这种事情难以自已。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左右您的行为。如果您要去咸阳复仇,那我只好帮助您准备行装。如果您死在咸阳,那我只能在这里遥做祭拜,但是如果您准备忍受这痛苦,早晚有一天亲手报仇,那我家郎君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这样,小女子还是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做好准备。” 看着赵杏儿关切的面孔,蒙恬眼神也恢复了清明:“武人总有一死,如今蒙家只剩我一支,为了家族我不能轻弃生命。更何况我是你家张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的,我也不能显声扬名害了你家张诚。赵杏儿你放心,我只是一时心神不定,发泄一下就好了。以后我会保重自己,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儿。” 赵杏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蒙恬说:“我只有兄弟素无姐妹,赵杏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大哥。” 赵杏儿转身,轻轻颔首:“大哥。” “好,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大哥,天大的事儿,大哥替你撑着,张诚如果欺负你,吱一声我去替你揍他。” “我家郎君用不到大哥来揍,我自己有手有脚,使得了棍棒。”赵杏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蒙恬放声大笑。 “对了,打碎的桌椅箱柜,我让人给您换新的,从您的束修里扣钱。”赵杏儿的声音悠悠传回来。蒙恬的笑声戛然而止。 知道蒙毅的死讯后,张诚也是叹息不止。专门咨询了张苍的意见,了解新皇帝的作风,张诚选了日子专门到蒙恬府上,出示了蒙恬留给自己的印章。对未亡人说:“大将军在狱中,我曾见他最后一面,将军交付了这枚印章给我。希望我能对家中照拂一二。既然大将军和忠信将军(蒙毅)都已经去了,大将军临终曾经希望后人不要再从军从政。能够保护血脉传承下去最重要。如果家中有此打算,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未亡人身为将门的女眷,早就有生死无常的准备,验看了印章之后,说道:“感谢小张大人厚谊。我们也有此打算,就此准备变卖家产、离开咸阳,回乡务农。这枚印信虽是大将军遗物,却也再用不到了,就留给小张大人做个纪念。” 即日未亡人托人上书二世皇帝,说举家迁居之意,皇帝曰:“可”,于是一家上下变卖了屋宅田产财物,举家迁往千里之外的安定郡。按照本来的历史,这一支蒙氏将就此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的繁衍下去。张诚听闻蒙氏一家迁居的消息,从许记商行调动了一批物资、车马,帮助这一家人迁居。在咸阳城外就此别过。 整个大秦,没有人能救得下来扶苏和一干始皇帝的儿子,也没人能救下蒙氏兄弟。大秦人畏惧法律、也没有谁能对抗高居朝廷的胡亥、赵高和李斯,但是民间却开始流行唱一首古老的歌: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秦风·黄鸟》 这是古老的秦歌: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枣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奄息; 奄息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英雄也比不上!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愿意付出百人的代价!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桑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仲行; 仲行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勇士也无法抵挡!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甘愿化尘埃!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鍼虎; 鍼虎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猛士也无法战胜!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愿意被你活埋! ——九指神盖译,根据小说需要,文字略有调整,欣赏更准确的译诗,建议阅读余英时《诗经选》。 秦风质朴刚强,这首黄鸟是秦风中最愤怒哀痛的歌。 秦穆公以活人一百四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被称为秦国三良的子车氏三位大夫奄息、仲行、鍼虎。秦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这首诗咒骂“彼苍者天”,指着老天爷怒骂,心中所怨,却是那留下遗嘱屠戮忠良的秦穆公,几百年过去,这首诗都是秦人哀悼故人的丧歌。当今之世,虽然谗臣当道,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唱一首古老的丧歌,却是谁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所以这一天,公孙尼子开课讲诗经,就以黄鸟为题,讲读四百年前秦国历史上黑暗残酷的一面。讲述秦国人的慷慨和哀伤。公孙尼子拨弄琴弦高声吟唱,全体中学生随之应和。听到歌吟的扶苏和蒙恬就在走廊上听着这歌声,渐渐的也加入应和。感怀身世,两人泪流满面。 这悲壮的秦歌传出校园,张村的百姓听到歌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慢慢跟着歌唱,整个小村笼罩在亘古的悲伤忧郁的音乐之中。 上郡、咸阳、大秦、天下,这首歌在各处不约而同被想起、被吟唱,犹如怒海波涛,直要把人淹没。 第50章 史上最强二世祖 年幼的君王,如同刚出笼的幼虎,磨牙磨爪,在山林中噬人一切看到的动物,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要实验了解自己的能力,确定自己在山林中的威权。总要碰上它无法抗拒的困难,君王才能懂得即便身居高位,也需要妥协。 秦始皇十三岁登基,但上有华阳太后和赵姬太后压制,宗室有王弟成矫这样的威胁,朝中有吕不韦掌控大局,赵姬嫪毐通奸意图篡位,外有六国虎踞龙盘。在内忧外患的压制之下,秦始皇成长过程中,性格日趋内敛,懂得隐忍,只有在掌握局势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一击必中。先后处置了嫪毐、生母赵姬、干爹丞相吕不韦。最终掌握大权,任用能臣,一统天下,建立起千古伟业。 但是到了二世皇帝,有了李斯赵高这左膀右臂辖制天下,外无敌国逼压。胡亥就没碰到过任何违逆,自然会任性的去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暴戾。自幼养成的傲慢、自我的性格,陡然间掌握天下无上的权力,二世皇帝的欲望无法控制的膨胀。 胡亥曾经对赵高说自己的志向:做了皇帝,想如何就如何,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俗称不干正事)。如今这些愿望就都实现了,昏君的愿望在奸臣奸相的辅佐下,自然无数倍的放大。 对李斯,胡亥说的更露骨:“丞相啊,你的师弟韩非说过:尧治理天下的时候,房子是茅草做的,饭是野菜做的汤,冬天裹鹿皮御寒,夏天就穿麻衣。到了大禹治水时,奔波东西,劳累得以致大腿掉肉,小腿脱毛,最后客死异乡。如果做帝王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帝王?贫寒的生活是穷酸的书生们提倡,不是帝王这些贤者所希望的。既然有了天下,那就要拿天下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才叫富有天下嘛!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怎么能有心思治理好天下呢?我就是想这样永远享乐天下,爱卿你看有什么良策?” 侍奉过始皇帝的李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昏君之言,当时哑口无言,只能说:陛下圣明! 始皇帝励精图治的本事,胡亥是一样没学会,始皇帝大兴土木的能耐,胡亥放大了十倍。 朕要重修阿旁宫! 朕要大建皇帝陵! 朕要重修宗庙 朕也要巡游天下车马竞从! 朕要让全天下看到,朕,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朕的威风气派更胜乃父! 胡亥才不管国家究竟有多少劳动力,粮仓里有多少谷米,府库里有多少铜钱!给我干,我是皇帝,都得听我的! 一时间徭役不断。 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表面看是祭天祭地,是寻仙访胜,实际上政治意义更强,是为了快速掌控帝国新征服的土地,显示威严安抚万民。胡亥的巡游,那就完全是显摆嘚瑟! 就定下了二世也要东巡天下的计划!咸阳城各种准备,寺工也跟着人仰马翻。柱下史张苍则看着帝国新政府庞大的支出数字天天薅头发。始皇帝虽然连年战争、修筑长城,但是国家用度始终充裕。这是因为长城可以避免北方入侵的损失,而战争的节奏又始终控制在军方一些大佬的手中,王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清楚的知道如何计算国用、如何减少损失,如何在战争中获取厚利。 李斯这样的丞相,长期关注的都只是权力和行政人事,对国家经济并不在行,只以为赏罚任免就是国家治理。 而中车府令赵高长居内廷,哪里真正懂得国家的运作?甚至在始皇帝在世的时候,这两位也只是以揣摩上意阿谀逢迎为能,哪里真正专注过国家管理? 秦始皇修陵寝37年,从登基那一天就开始修坟墓,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坟墓吗?根本不是,这座巨大的坟墓的劳役使用的是六国掳掠的战争奴隶、犯罪的地方豪族和朝廷中的反对者。这座陵墓是一个巨大的消耗战略,是用来活活耗死这些不便于杀掉的政敌的。 胡亥整那些是啥玩意儿?要征发国内良民来服劳役?本该种地的人,被拉去砌墙?地里的庄稼怎么办?他可不管! 张苍身为柱下史,职务未入九卿之列,在朝中算不上顶级大佬的那一波,地位没有多么尊贵,却是整个帝国典籍文件体系运转的核心。粮食不是每天早上从地里割下来送到谷仓,戈矛不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房梁也不会自己一根一根摆好变成房子。帝国的人口有限,做得了这样就顾不上另一样,你又要仓廪充足,又要建设宫殿,哪儿有那么多人给你用? 张苍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穷困之家的当家主妇,一天一天只顾着给破衣服打补丁,给米锅里兑水,拆了东墙补西墙,来应付朝廷最顶上三个大人物的奇思妙想。 “这他娘的没法干!简直没法干!”张苍恨不得把手中的笔墨甩出去,放一把火把御史大夫府邸烧个精光光,这些文牍木简,眼不见就干净了! 整个大秦,除了上郡的仓廪丰足、物资充沛、人口在不断增长以外,就没有一个地方让张满意的。然而上郡刚刚弄死了一个大将军、弄死了一个大皇子,调度支用上郡的力量,只怕会引起滔天山火。 张苍揉揉额头,拉松了衣领,继续取过一份竹简,阅读起来。 来自天下各州郡的文书最终都会汇总到柱下史这里。所谓柱下史,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靠近皇帝御座的巨柱之下,皇帝有所咨询,柱下史要立即提供参考意见。柱下史要求能对全天下的州郡官职和各地军力、物资储备了如指掌,靠的一是强记,二是心算能力强。 这里支用一笔粮草,就要有另外一个地方的粮草补充进来。总要处处平衡,才能免生祸端。 张苍身为大儒荀况高足,入朝以后没有被李斯玩儿死,而是在柱下史这个职务一做几十年,没有人能挑出错来,靠的就是这天下独一份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 而这些能力离不开每天大量简牍的阅读。 始皇帝读文件只需要给出最后的决策就就行、丞相李斯读文件只需要知道各地状态安好就可以。 张苍读文件,则要从任意一个地方的变化,推演出其他要素的改变,努力维持整个帝国的平衡。这才是最烧脑的。也只有张苍这样精于计算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吧? 第51章 土木 就在咸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时候,第二期寺工子弟上郡考察团出发了。 为安全和便于管理考虑,张诚要求本次的考察团成员为12-16岁年龄,男女不限。这个时代人相信多子多福,所以即便是卡了这个年龄,仍然有几百人参加到这个考察团。这么多人集体出城,就太扎眼了。最终内部讨论的办法是,把这些孩子编入不同的商队,这个时代只有商贾能够自由出行穿行于郡县之间。 靠许记一家商队是不可能的,许记也没办法把几百个人顺顺利利送出城。好在咸阳是天下皇都,商行甚多,而和寺工打交道的商行更是比比皆是。咸阳的大商行,要么是寺工的供应商,要么是寺工的经销商,千丝万缕的关系。寺工这面骨干集体找到商行,让帮忙送点孩子去上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张村主要来往的商队是许记这一家,但是上郡靠近匈奴,马羊贸易一直都很发达,还是有好多商行走这条线的。几十家商队登记出城,这些孩子也就跟着浩浩荡荡踏上了蒙恬修筑的直道、 根据张村那面来信的要求,一时不能提供充足的房舍,这些游学生就得临时搭帐篷住一下,中学校长大儒公孙尼子保证说,到达张村一个月以后,这些孩子都能有宿舍可住。在此之前,孩子们要露天上课以及参加实践课程。 这个说法寺工的家长们倒也都能接受。每个商队也因此携带了些制作帐篷的桐油布。油布已经按照学校方面要求的尺寸和形状进行了裁剪和缝纫。学校方面说的很明白,支帐篷的木杆村里就能提供,布匹之类还得从咸阳携带一些,张村发展到现在,在纺织业方面却始终没有大的进展。实在是忙不过来。技能点都堆到重工业基础方面去了。 这一批次的学生,成为张村校区历史上起步最困难、最狼狈的一批学生,在后来的校史中,把他们写作是筚路蓝缕的一代前辈,虽然在当时,这些孩子也不觉得特别辛苦。 经历了上千里的徒步跋涉,这些孩子一路风尘,进入张村的时候,各个看上去像是要饭小孩一样。让等候在张村的赵杏儿看得心疼不已。蒙恬带着一众中小学生帮助迎新,给所有孩子编队分组。在规划好的校园区广场一角,地上已经堆好了杆棒,旁边还摆放着很多木桶木盆。蒙恬和学生们引着这些游学生分小队站在广场上。蒙恬和老生们现场示范杆棒油布制作帐篷的方式,然后就是分小队各自在规定区域内搭建帐篷,一时间广场上烟尘四起。 木盆里有清水,孩子们分男女用幕布隔离,用木盆里的水清洗身体,换洗的衣服全部脱掉扔进竹篮里,学校校工把这些衣服用独轮车运到铁坊那面,用高温蒸汽消杀、以后再还给孩子们。每个孩子最后分到了一块毛巾、一把木梳、一套新衣服——学校这面称之为校服。 因为张村在印染纺织这方面一直都不够发达,这些衣服是从商行买来的白麻布,临时印染裁剪和缝纫的。在制作服装方面,赵芃积极参与,并且跟有经验的学长一起学习如何标准化打样、流水线缝纫。 赵芃特地把自己掌握的扣子技术贡献出来,在木工坊加工了大量打孔小竹片制作成一个个黄澄澄的圆纽扣。在服装样式上,赵芃发挥了自己的天才,设计出一种对襟纽扣的衫子。这种衫子没领子,因为是对襟纽扣,就特别节省布料,下装也是同样的思路,设计了两条腿的,理由同样是节省布料,又能遮羞,裤腰后方设计了一个腰带环,可以穿一条腰带过去,用腰带束住裤子就不会掉下来。 整套衣服是用靛蓝染成。就是荀子说的那个青出于蓝的靛蓝。这种植物性染料固着性并不好,穿着容易掉色,洗一洗也会褪色,但是没办法,其它染料都太贵,张村也没有太多色彩的染料,只能先做将就。这种暗蓝色的服装称为张村中小学第一款校服,穿上去看起来非常古怪,但是几百个孩子都穿上同一款校服,看起来就格外整齐和利索。 “这套衣服的好处还有,就是不会束手束脚,活动更方便了。”赵芃站在赵杏儿身边,一边看孩子们换上衣服走进操场,一边说。 “嗯,倒也是,腿儿是腿儿袖儿是袖儿的。”赵杏儿抱着肚子微笑。刚刚洗过的少年们,小脸儿红扑扑的,配上这新衣服,别说,还怪好看的。 鞋子是张家款的麻鞋。张黑家的已经很多年不用再做麻鞋卖钱了。但是听说有几百个孩子要上村上来学习生活,还是带着一众妇人抓紧做了几百双麻鞋。这款麻鞋保留了张黑家的一贯的做工和风格,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配上这暗蓝色的衣服,也挺活泼的。 “有点儿穷搜的?”赵杏儿歪着头对赵芃说。 “单个儿看是有点,但是都站到一块儿,我觉得还好吧?挺精神的,是吧杏儿师姐?” 孩子们收拾停当,这会儿就有力工搬运了好多矮竹榻过来。这是一种腿儿很短的竹榻,用竹竿做了腿儿和框架,用竹条编制,上面再铺上竹席就可以做卧具。秦人是习惯席地而卧的,最多身下铺个竹席。张村的人却早习惯了睡土炕。谁家都不在地上睡了。这个矮榻,也是学生们集思广益的方案。临时用一个矮榻,可以防潮防凉,还能防止蛇虫。竹编工艺很多村民都会,车辆厂还用竹编做了车子的包装箱。材料丰富、技术简单,所以竹榻就成为过渡时期的卧具了。 高高的一摞一摞竹榻,孩子们看得新奇又迷惘。直到蒙恬发话,要每个人领一只竹榻回自己的帐篷。竹榻很轻,小孩子都能扛着走,这些半大孩子自是没问题。有床有帐篷,临时生活的问题就解决了。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几只陶碗、一截做杯子的竹筒和竹箸,吃饭的事儿也解决了。 其实学校新校区到现在为止,除了圈出地来,就是建了两个公共厕所,男女分开,粪坑是倾斜的,引到了校外,最终这些粪便还要堆肥用于耕作,在大秦,啥都不会被浪费。 吃喝拉撒住都解决,接下来就是大家共同建设校园了。梁二和林小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校区规划图和设计图纸,向新生老生讲解校园设计方案。然后介绍校园建设的主要工作节点,大家要从平整土地、烧砖、盖屋开始。鉴于张村没有闲人,所以这个校区除了借用各个工坊的力量以外,就要全校师生一起用双手来建设了。 新生们有点傻眼,不是要到张村来学习各种技术吗?怎么还要自己盖房子?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只好一切都听学校方面安排。 经常在木工坊参与项目的师兄们设计了一种制砖机。用模具和杠杆原理压制砖块,一个人一天能制砖上千块,即便小孩也可以轻易操作。挖土和泥由张村附近的力工来帮忙,制造砖坯、晾晒砖坯和烧制,就全是这些孩子的事儿了。接下来几天,满院子的孩子们个个跟泥猴一样。 脏是脏了点,但是清水洗一下就又都变成了漂亮宝宝,累是累了点,但是学校的伙食可是很硬,粟米饭管够,每天能吃到1个煮蛋,菜蔬不限量,偶尔菜蔬里还有些肉,几天下来,孩子们虽然辛苦,但是却没有变瘦——当然也没变胖,只是个个都结实了不少。 晒干的砖坯装上独轮车,两个孩子一组,推到砖窑那面去烧制。在砖窑里,砖块按照一定规则码放,推车码砖这些活计也全都是新生老生们自己做。公孙尼子和扶苏看着不忍,说“孩子干这些活儿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赵杏儿淡淡笑:“修直道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就没的说了。烧砖的时候,孩子们虽然不能动手,却要跟工匠一起参观全部流程、掌握烧砖如何控制火候。一周以后,第一批砖块就已经码放在校园广场上。 地基已经由力工们挖好。孩子们按照设计图纸,吊线、砌砖、支架、起拱。这个过程中老生们就教授重锤的使用方法、识图和放线的方法、拱的特点和原理、脚手架的捆扎方法等等。每个人都带一个柳编的安全帽,蓝衣服小黄帽的身影在整个教学区活动,煞是壮观。小孩子们总是爱玩的,建造房子也权当是大型的积木游戏,倒是不觉得辛苦和枯燥,蒙恬更是提出了工程竞赛的方案,施工现场进度就更有提高。 这一排校舍说难就也没那么难。都是平房。只要人手够、节奏合理,这一排小宿舍也就花了十天左右就完工。暖气是郭俊师兄在铁坊定制的,门窗是木工坊定制好了送过来的。熬煮了面粉糊,在窗棂上贴了坚韧的刷了桐油的毛边纸,遮风挡雨还透光,虽然不能比两千年后的玻璃窗,但是这屋子采光情况可是比大秦这个时代很多宫室都要好得多了。在这个时代,能胜过张村纸窗的采光,就只有宫室里使用的云母窗和南方富豪之家使用的蚌壳明瓦窗了。 宿舍宽3米,进深5米,四壁红砖,屋顶起拱,地面也铺满了砖块。四个人一间,每人分配了一张矮竹床。配四张高足小木桌和四把椅子。四个木箱作为新生个人用品收纳。如果张诚看到这个宿舍,会觉得过于简陋。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公孙尼子说自己在稷下学宫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毕竟是砖房。 虽然这些宿舍主体就是新生老生一起动手盖起来的,但是看到最后装好门窗桌椅的宿舍,仍然欣喜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这个时代常见的盘条泥住宅、土坯住宅甚至夯土住宅好太多了! 盘条泥是最简单的一种建屋子的方法,用软泥搓成条,绕圈盘曲堆叠,建成卵球状小屋,挖出门洞,差不多可以供一人曲卧。咸阳很多官员之家,给仆役奴婢住的就是这种房子。这种房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窝,是鸟巢,不过想想最早帮助人类发明屋子的那位被称为有巢氏,就也说得过去了。 土坯房在关中,从咸阳到上郡这面都很流行。土坯房建造容易、成本低廉,有门窗可以遮蔽风雨。但还是需要梁柱,一家人建房,都需要邻里相助。 夯土房就高级了,必须用板筑、大量工匠夯土,建成后墙面平整、坚固耐用,冬暖夏凉。皇宫都是夯土房。但是普通平民哪能住得起呢? 这砖房! 看着就结实。而且这么宽敞高大。拱券真是一种好技术啊!宿舍跨度小只不过是因为宿舍不需要那么宽,如果砌块尺寸够大,想必多宽多高的拱券都可以立得起来吧?在建筑工匠出身的子弟之中,对这个拱券评价尤其高。认为拱券无论是做屋顶还是砌门窗,或者是做架空回廊的支撑结构——甚至用来造桥都有可能。拱券这种压力越大越结实的特点太奇妙了! 新床、新桌椅、新箱子,散发着好闻的木头的香气。 关上门,屋子里也不会黑黢黢的。房间一侧有漂亮的拱窗。蒙着窗户纸,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书桌,甚至能在这里读书写字! 宿舍已经如此了,教室就更漂亮。 5米开间的教室,两侧开窗教室内部的墙上涂抹了白灰……铁作坊那面特地停工几天,用高炉为学校这面煅烧了一大批石灰石,煅烧的石灰石形成白色粉末。梁二和林小妹指导同学们用软泥涂抹教室内壁。抹平到不见砖,泥巴干后又刷上了这种白色的石灰浆,整个教室内部白得耀眼。 “白色反光,这样能让教室内部的亮度高一点,坐在后面的同学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梁二介绍给公孙尼子,校长连连点头。 “如果黄昏后还要上课,可以使用那种电石灯,照明效果也还好,就是气味不咋地。”梁二补充道。 “很好了,很好了。”公孙尼子满意的说。 宿舍房25间一排,这一批建了4排,刚刚可以容纳400名新生。宿舍和教室都是联排拱形窑洞式建筑,屋顶犹如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公孙尼子觉得很好看。就算是拿咸阳的阿房宫来比,公孙尼子也认为还是我们学校更好看。 “有点过于好了,古人说生忧患死于安乐,又说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蒙恬敲着手里的短棒,不满的嘟囔。 “我家夫君坚持认为孩子要先保证身体好,至于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大志向都不重要,无论这孩子以后是有出息的还是没出息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得是个活孩子。”赵杏儿抿嘴微笑。 “你家张诚一天就是歪理邪说!”蒙恬怒道。 “古人说苦其心志,是说有志向的人在艰苦环境下不堕志向,必有一番成就,却不是说要虐待孩子,非得吃苦不可。”公孙尼子说。大儒自然有解经的权力,这个结论一出,谁也没话。扶苏也点头称是。 赵芃远远地看着教务处四巨头,看那位年轻的先生仿佛和大皇兄扶苏有几分相似,摇摇脑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大皇兄早被胡亥他们害死了! 第52章 乃服衣裳 上一届毕业的学生,就是土木经验丰富,在直道工程上赢得了赞誉和功勋。 这一届新生,又是土木专精。还没入学就盖起了房子。公孙尼子觉得,是不是要有一个土木建筑专业,土木对张村风貌和生活环境改善的功绩莫大,如果大秦天下都住上张村这样的房子,每个郡县都有张村这样的学校……想到学校,公孙尼子就心热。 学校没有容纳几百学生的礼堂讲堂,公孙尼子就在露天给学生们讲话。先是感谢了大家克服困难在张村留下来生活,全校师生携手努力建设了新的校园。感谢新同学们的付出,抚慰了因工程受伤的几名新同学。接下来是一篇短诗赞美了新的园区和宿舍教学楼。祝愿同学们在张村的校园生活学习一切顺利。 接下来宣布了学校的校规,然后颁布了分班的规则,张挂起临时分班的名单。 所有新生统一编入小学。鉴于寺工新生年龄比张村小学学生年龄更大、多数都有家族传承的技艺和早期教育,因此在本届新生中实行考核跳级制度,当前分班课程连续3次优,即可跳级高一级班级学习,直到小学高级班取得三次连续绩优,同时拿到足够的实践学分和实践绩优,即可申请初中入学考试。 这一宣布赢得了所有新生的热烈鼓掌,能够进入中学,和那些指导自己工作的学长成为同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 结果,当天下午,第一个来申请初中入学考试的学生产生了,是赵芃。 赵芃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连跳三级,完成了小学的绩优考试要求。虽然在张村时间不长,但是也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积分,参与了学校校园建设的全部工作,和寺工的子弟一起和泥搬砖。连日工作,素来白皙的皮肤都晒得通红。 更重要的是,赵芃拿出了自己为新生设计的校服,作为自己实践课考核的作业。 这套校服以全新形制、纽扣功能和节省布料为特点,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服装设计的专业、中学里也没有熟悉服装设计甚至熟悉女红的同学,但是当这套校服作为作业交上来的时候,还是让所有人都震惊并且沉默了。 在一页被赵芃称作是设计说明的纸上。她写下了这套服装设计的思考依据、对比大秦普通少年服装这套校服节省布料的比例、节省人工的比例,说明了对爱动的少年来说,这套服装如何更符合少年人的习惯。 继续沉默。 通过这些说明,审核其入学资质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套服装的不凡。只是觉得这套服装在未来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无法评价。这超出每个人的能力了。 赵芃被单独叫进教务办公室,教务处四位大佬坐成一排,赵芃只自己坐在一只小椅子上,被四个人审视。 按说这种场面氛围是很压抑的,赵芃皇女出身,却天生没那么多羞怯,我爹秦始皇面前我都敢直视回去,现在按规则完成了跳级挑战,按规则提交了实践作业,我堂堂正正的申请入学,还用怕谁? 谁也没说实践作业不能以女红完成,难道只有铁工坊木工坊那些算实践,纺线织布裁剪缝纫就不算是实践? 这一回视,就出事儿了。越看那位年轻的律法教师越像是大皇兄。 赵杏儿刚问:“你是出身张诚府邸的婢女”赵芃已经怯生生的看着那位年轻男子,试探着说:“大……大皇兄?”毕竟分别有年,在不曾预料的上郡重逢,赵芃也不敢百分百确认。 那个青年浑身一哆嗦,仔细看,从面貌轮廓上分辨,迟疑的回应说:“是……” 蒙恬捂住脸。 “我是芃芃啊。” 入学考试现场变成了认亲现场。赵芃抱抱住扶苏放声大哭。路过教务处的同学听到里面的哭声,正要聚拢过来,却见蒙恬推门出来,一根短棒威慑之下,看热闹的尽皆退散,当天校园里就传说,因为初中入学考试太严格,赵芃师姐都被考哭了。 赵杏儿从蒙恬那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便知道所谓“张诚的婢女”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五个人,有三个是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赵杏儿喃喃道了一声“造孽啊!” 想到这两兄妹在过去几个月,身在同一校区,却咫尺天涯不知道对方存在,公孙尼子怨愤的瞪了蒙恬一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就最好。”蒙恬讪笑着回答。 擦干眼睛,赵芃开始介绍自己对服装设计设计的独特想法: “我们学的千字文里有云: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可见无论帝王还是黎民都需要衣服。但是织布不易,传统衣服耗费颇多。 我在咸阳时候开始使用纽扣,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想一种对结衣服的方法,这次学弟学妹们过来,制作新装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通过最大化节约布料的构想,我觉得只要把身体包裹住就可以了,这样其实衣服就可以简化为五个空筒——身躯一个、胳膊两个、腿脚两个。 把这五个空筒组装起来,就是一件衣服。衣服就只是包裹我们身体的一种东西,不再是缠绕在我们身体上的一种束缚。 梁二师兄曾经说过,如果说独轮车是一种行走的机器,那么房屋就是居住的机器,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衣服是一种包裹身体的机器?” “当然,衣服还有美观的要求,美观可以通过细节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组五个筒的服装再做装饰,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一丈布,过去只能给一个人做一件衣服,但是新的款式,一丈布可以做三套衣服。 我听乡民说,过去张村贫穷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能保证全家人人有衣服穿,只能谁出门谁穿衣服,但是用这种方法,也许就能够保证我们大秦天下人人有衣穿……” 说到这里,赵芃忽然泄了气:“大秦……大秦……”眼泪又下来了。 赵杏儿走过去帮她擦了擦眼睛。 “杏儿师姐,我命好苦啊!”赵芃抱住赵杏儿大哭,好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第53章 螺纹 出身皇家的赵芃,和出身乡野的同学,接受的是不同的基础教育,接触的是不一样的社会圈层。所以当张村出身的孩子们痴迷于机械、冶金、建筑的时候,赵芃专注的方向却是“服饰之美和服装的功能”。这也就注定了,她走的是和其他同学完全不同的道路。 张诚看到上郡来信,看公孙尼子对土木学院的构想,挠了挠头。土木吗?或许需要?还是不要?暂时总没个眉目。土木的发展有机械、材料的支撑,还是先放放? 看到赵芃这一节,张诚也不禁唏嘘。真是造孽! 不过随信寄来的这套衣服,张诚还是觉得挺有趣的。这衣服说不上好看,看起来完全是围绕着“省钱”这个主题来构想的,想来那个小公主已经开始知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审美这件事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但是功能的改变确实需要绝大的才能和勇气。张诚相信这个孩子会有不凡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一些中学生来到了咸阳,住在张诚的宅邸,由张诚带着参观寺工各坊,在欧冶子渊寺工丞的准许下,这些弟子进入工坊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顺便对寺工的工艺做近距离观察。晚上就聚在张诚的书房里,做一些师生间的问答——张诚找到带研究生的感觉了。 “齿轮,轴承,这是两个需要格外关注的东西。如何快速、高效、准确的处理金属,制作出轴承和齿轮,如何切削金属,如何制作一根中空的金属管?你们多往这个方向想一下,还有……如何制作出螺旋口?”张诚随手在纸张上画出螺旋口的示意。 这定调了这次在寺工游学需要思考的主要方向。寺工派子弟去张村的游学是没有明确目的的,就是要长本事,但是具体如何长本事、长哪些本事,寺工的匠师们没有什么想法。反正张村有免费的学堂,学堂里出来的娃都能得很,那就像他们一样就好。而张村调弟子们来寺工,张诚却帮他们想的很周全——重点是机械技术的积累,这些知识不一定在寺工,但是大多数技术在寺工一定能找到原型,或者至少得到灵感。 科学技术,技术会反哺科学。没有技术支撑的科学是空想。在所有技术点上,张诚觉得当前最需要的就是机床技术。用齿轮轴承和螺旋线的车削,张诚给出了机床的暗示。这几项技术对未来张村的发展乃至整个世界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个螺旋……好像有很多用途啊?”叫王典的弟子看着螺旋的图样陷入沉思。 “可以连接两个管子……实际上是连接两个金属件”张诚说。 王典将一块纸撕成三角形,缠绕在一个圆木棒上,示意了一下:“这东西其实是一个三角形”。张诚对这种直觉很是赞赏:“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几个学生陷入了沉思。 一个学生右手拿着短棒一边旋转一边横推,左手用一只毛笔定在空中在木棒表面绘画,一根墨线就缠绕在木棒上。 “手动不是很精准,转的快一点,前进的慢一点,笔在空间上固定位置,就差不多了。”一个学生接过毛笔,双肘支在桌上,左手手腕握住握笔的手腕,对转动短棒的同学说:“你再来,转的快一点,推的慢一点!” 一根更密的螺旋线就画出来了。 “这个螺旋我在木工坊见过一个,用木旋机的结构,差不多就可以!刮削木棒的刀和推动木棒轴用一个同步齿轮——用一组斜角齿轮,就能确保前进和旋转形成比例关系,就能实现完美的螺旋了!”一个擅长机械的同学已经开始随手画一张示意图,勾画这个切削结构的原理。其它同学在旁增加意见和附注内容。张诚在旁边点点头:“这个切削金属的刀具也很重要,什么东西能切削铁棒铜棒?要想一想。” 制作这个螺旋棒,只是第一步,有了一根丝杠,就能以此为基础,制作一个真正的车床,进行各种旋转件的车削。 “玉作坊有一些类似的机械。”王典说,类似这类旋转车削研磨的工具,玉作坊最多。 “最近多跑跑玉作坊,看看能不能有啥灵感吧!”几个同学说。然后开始分食张诚的宵夜。 果然,玉作坊是最接近机械加工的作坊,这里有大量钻孔、切割、打磨、抛光的工作。这个时代当然都是手工操作,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刀具,玉作坊主要使用解玉砂辅助进行各种工作,虽然玉作坊不能制作正式的切割刀具,但是通过将解玉砂粘在线绳上就可以制作绳锯切割玉石,解玉砂粘钻杆上就可以给玉石打孔,不同颗粒度的解玉砂磨料可以抛光玉石,最终打磨得如镜面一样。 同学们在这里还找到了解玉砂的原石。是一种半透明玻璃状的矿石,尺寸可以很大。玉工们将之敲碎,粉碎筛选过罗,筛出不同颗粒的解玉砂。 “大概是石英?”张诚看了弟子们带回来的原石,不是很确定。在矿物方面,自己所知甚少。这会儿想起来,自然界中硬度最高的就是钻石、其次是刚玉,石英排名第几来着?自己是记不清了,但是用这块石头在铜钱、铁锅上分别划过,实验了一下,都能留下清晰的划痕,暴露出氧化表面之下闪闪的金属光泽。 “尝试使用这个做刀头,切割一些金属?”张诚给着建议。“不过如果切割过程中涉及高速运动、高速转动,那就一定记得在加工件和矿石刀头上不停淋水,来降低温度。这个石头,硬度可还行,但是我担心它不怎么耐热……” “玉作坊所有切削打磨都要不停淋水,原来是这个原理?”弟子说。 “多观察玉作坊的机械,尽可能取消他们手工操作的因素,重新设计这些机械试试?”张诚安排,这便是接下来几个月这组学生的课题作业了。通过对玉作坊的机械改造,来设计简单的机床。 “所有机械都考虑比如风车或者水车推动。不要使用人力驱动。”张诚再强调。 这个作业安排完毕,张诚就准备休个探亲假,赵杏儿快生产了。这是大事儿! 大秦的探亲假叫做“告归”,老婆生产这事儿不能请产假,张诚只能请事假。 第54章 徐福的新任务 贵人家讲究孕妇要保胎安胎,少动多休息,以避免风险。但是农村自然没这些讲究,所以孩子生在农田里的都有。 赵杏儿几个月身孕的时候,每天照旧巡视校园、奔走于工坊之间、和商行打交道、在教室里给低年级学生授课以及在班级里自习。这一个孕妇,比寻常普通女人还要辛劳。 好在张家的营养跟得上,这身体才能撑得住。 本就这么累了,这个女人居然还能作出妖来,五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中学学生们需要跟着蒙恬习练矛戈之术,她居然也参加。这不禁让人捏了一把汗。她自己的说法是,“只是活动一下身体,无碍的。”又说:“总得学几招,万一匈奴人再摸进来,总能抵挡一下。至少保护好我婆婆。”没人纠正赵杏儿,张村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不仅仅张村范围扩大到了以前的几倍,外面涌入务工经商的人口也有数千人,张村工坊也不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铁工坊、砖窑厂等几处都是夜以继日轮班工作的。人气这么旺,哪还有匈奴人敢随便侵入? 就怕她引动胎气,蒙恬亲自下场和她对练,自幼家传的武功,久在战阵冲杀,蒙恬自然出手有分寸,一根杆棒不仅仅能引导赵杏儿攻防,还能确保不会伤身脱力。这算是体术老师蒙恬给张诚老婆的一项小灶吧。 张诚日夜兼程回到张村,问清楚老婆在新校区的时候,赶往操场,就看见赵杏儿一根长戈舞的是密不透风,和蒙恬战在了一起。 这可吓死个诚。张诚大呼一声“小心”,赵杏儿听到熟悉的声音往这面看,手中长戈没收住,已经往蒙恬腰间划去。蒙恬抽身,手中杆棒搅动,赵杏儿长戈登时脱手,蒙恬再一挑,拨开长戈,长戈便飞到几丈外,扎在地上,杆棒乱颤。 赵杏儿已经是满脸流汗,双颊绯红。就迎着张诚走来。 张诚掐腰在操场上指着蒙恬的鼻子尖破口大骂半个时辰。最后是被赵杏儿拖走的。 全校师生都站在教学楼屋檐下,远远望着这操场上的三个人,深深感觉到张校长大人的彪悍,和校长夫人赵杏儿师姐的彪悍。小张校长居然敢指着凶悍的体术老师大骂半个时辰,关键是平时凶神恶煞的体育老师一声不吭就那么让他骂,然后赵杏儿师姐平素大着肚子和体术老师对练就不说了,这会儿居然一只手就能把小张校长拖了就走。真是让人敬畏的一对年轻夫妻啊! 虽然张诚听说孕妇也可以进行适度的体育锻炼,但显然和一个大将军上场格斗无论如何不算是“适度”的范畴。张诚回到张村以后,严令赵杏儿禁止继续搞什么兵器训练,就连日常的校园体术练习也给停止了。把赵杏儿关在家里老老实实安胎待产。 张诚倒是利用产前这几天清闲,在学校里转了转。该说不说,新校园确实好。园区平整、大气,宿舍区和教学区有一段距离。新的砖窑洞式联排建筑,建筑元素重复,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张诚在梁二和林小妹的陪伴下参观了校舍。对两位的建筑设计能力和巧思大加赞赏。 新的教学楼也气派非凡。从图纸上看和在现场看完全是两码事。五米宽5米高的拱形教室,看起来很气派,教室里摆满了高桌和椅子,这笔家具费用是赵杏儿从家里生意收入上贴补学校的。这一点张诚也很满意。粉白的墙,窑洞式教室两侧都开了大窗户,下午时分在教室里,觉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很好、很漂亮!”张诚的词汇有限,也只能说出这话来。 回到张村,当然也不是光在家里陪老婆做营养餐,这一次回来是要做很多筹备工作。 首先是筹备大学的事情。虽然初中同学们还要有两年左右才能完成学业,但是大学的建设和准备要往前提,至少院系的设置、教材的编订得往前抢,总要让让同学们入学的时候有书可念有课可听。大差不差的人选要先定下来,学科的方向也得拢一下。张诚第一个拜访的是隐姓埋名藏在张村的方士徐福。 “徐老,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对你的追杀令也就松弛了。但是二世皇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你方士的身份在当今朝廷讨不了好。总要过些年,二世皇帝中年以后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你那一套才有用处对吧?”张诚一语道破方士的关键所在。徐福只能苦笑着点头。 “张村要发展,学校也要发展,学校是个教育人才、研究学问的地方,徐老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们学校的一员?” “我能够做些什么呢?你们教的那些我来不了,我方士这些东西也不适合孩子们吧?” “我打算开一门天地万物变化的学科……称之为化学。” “那是什么学科?” “你看啊,无论是大树、稻草还是煤块,焚烧以后都成为黑炭,那么是不是说,黑炭是这几种事物中都含有的东西呢?炼铁要焚烧那么多矿料,最后产生了钢铁和矿渣,铁必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矿石中本就含有的……我认为啊,我听匠师们说。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础物质组成的,但是这些基础物质到底有几种呢?我有心支持这样一种学问,找到构成世界的基础物质都是什么,研究如何提纯这些物质,以及如何用这些物质组合出成千上万种事物……” 徐福神往不已。“这是炼金术啊……” “炼金?”张诚想了想。“大概这门学术到了高深之处,是可以炼金的,”在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你只要把铅里的三个质子取出来,铅就能够变成金子了”,这是个原子物理笑话,当然没必要给徐福讲。“我们不要给学生讲炼金那么渺茫的未来,我们只要尽力去找到最基本的物质、本源的物质,并且找到物质之间转化的规律就行了。” 徐福眼睛里都冒着光。 “提炼物质这事儿,你们方士大概有一些经验,沿着这个思路想想,看看矿石是怎么变成铜变成钢铁,石头是怎么变成玻璃,煤是怎么变成碳,朱砂是怎么变成水银,这些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产生了什么?多想想,多尝试,讲给孩子们听。但是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化学是个非常危险的学科,整个探索过程中充满了爆炸、腐蚀、中毒…… 看着徐福的兴奋,张诚不确定请徐福来开辟化学领域,是不是恰当…… 第1章 啬夫 张诚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被几十斤黄铜给难到。要知道,以前他每年参与的研发费都是数以亿计的。 四岁的张诚看着眼前的税吏气势汹汹的宣布张家今年必须按照规定缴纳粮税和刍稿,母亲在税吏的气势之下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几乎要流下泪水的样子,这个表情给张诚带来了最大的刺激。 官职叫做啬夫的税吏,渐渐靠近张诚的母亲,口水都快要喷到这个年轻的寡妇的脸上。 这是张诚来到大秦的第三个年头。在过去两年,张家交税也挺艰难的,但是今年觉得尤其艰难,今年的天气比前两年更冷了一些,庄稼长得不好。另外,今年高奴县这里换了一个新啬夫。这个人下到村里来就大呼小喝,尤其是看到人家家里女眷有点姿色,就迈不动脚步。是个人都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啬夫到了张诚家的地块,看到田亩旁边年轻的张王氏和四岁的幼童张诚,这张脸就变得格外淫邪。 “张寡妇,不是我说你,你们张村的男人种田就不行,你一个娘们儿就更不行,看这一顷半的土地让你弄的,苗又稀、地又荒,你这样子,秋上可是没法交齐粮税的。别说3000斤的粮税交不起,那7石半的刍稿你都交不起。这侍弄庄稼就和侍弄娘们儿一样,得有个精壮的爷们儿。这么大的田亩,怕是一两个精壮的爷们儿都不够,我看你还是要早点想想办法。这大秦的法律一个头发丝儿都不会差,等到了秋上,我再来的时候,你要是交不齐粮税和刍稿,这王法可是无情!交不起粮税刍稿,到时候拿铜钱来折算也行,那你可得早做打算,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早点拿去卖一卖,要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卖点别的……有难处跟本啬夫商量,也不是不可以帮衬你一二……” 啬夫是专管农业生产和农税的最底层的小吏,虽然在整个大秦的官吏体系里是最微末的职位,但是到了乡村,确是个大人物,很可以横行乡里了。啬夫春上到各地视察田亩耕作的情况,看到张家的田地苗木稀疏,就预测到了秋上收成会很有限,一方面对张氏一顿训斥,一方面拿秋上的粮税来威胁这个寡妇。 张王氏的脸囧的滴出血来一样通红。口里只低低的说着“啬夫大人,民妇一定努力耕作,到了秋上,一定能凑齐粮税和刍稿的。” 刍稿是庄稼的草杆。按例,一顷地要缴纳5石草杆,这些草杆用处可多了,做燃料、给军士做铺盖、喂牲口。大秦的军队横行天下,离不开粮食,也离不开这些草杆。张家这一顷半土地,缴纳7石半刍稿,就是750斤草杆,草杆极轻,750斤草杆也是老大一堆。 粮食产量不足,税金是可以用铜钱折算的。1石谷子折算45个钱。3000斤谷子、7石半的草杆,折算铜钱要1000多个,大秦的铜钱是所谓半两钱,1斤16两,恰是32个铜钱。折算下来也就是四十斤上下的黄铜。穿越前的张诚一年过手的课题费用都有几个亿。没想到穿越到古代,不但没有生在贵族之家,还摊上这样的事儿,被几十斤黄铜差点要逼死母子俩。 看眼下这荒疏的土地,张家今年是很难完成粮税和刍稿的,正如啬夫所说,秦法严苛无情,交不起粮税,自己和母亲难免要被惩罚做劳役或者被罚没家产。只是,自己的家也没什么可以罚没的……而劳役,年轻的寡妇和一个四岁的幼童,任何劳役的结果都是送掉性命。 张诚愤愤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淫笑的啬夫,他想咬他、踢他,却不敢动手,小脸儿憋的通红。 啬夫这段露骨的话,路过的村长张魁听不下去了。 “啬夫大人,张家是公士之家,张王氏虽然是寡妇,但是是正经的爵寡。和张王氏说话,不得造次。”瘸了一条腿的老魁叔站在寡妇身前,挡住啬夫那张垂涎欲滴的丑脸。 “公士又怎么样?秦法严峻,就是彻侯也要按照田土册交税!”啬夫梗着脖子说。 “这不是还没到秋收,等到了秋收,张家自然会一颗不少交上粮税。”村长淡定的说。 眼看村民们渐渐聚拢过来,啬夫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和露骨,恨恨的说:“这次我是下来查考,等到了秋上,你们最好能一颗不少的交齐田税。不然……秦法可是无情!” 看着啬夫离开的背影,老魁叔淡淡的说:“张黑家的,也不要太发愁,真到了秋上,田产不足的时候,大家帮你再凑凑。你家就是没有男丁劳力,侍弄这一顷地也是难为了你。来年让村里的后生们多帮衬一下,总能有办法。我家里的男丁还多些,让他们也经常来帮你一下。等以后诚哥儿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谢谢村长。”张王氏深深的弯下腰去,脸藏在阴影里,羞愤之情难以掩饰。 小张诚紧紧的抱住母亲的腿,眼角泪涔涔的。 看着这对母子,村长也是无奈,摇摇头, “都是军中的袍泽,照顾一下是应当的,不能让大秦忠勇的战士遗族没了下场!”老魁叔没回头,一瘸一拐的走远了。村长老魁也曾经当过兵,在战场上断了腿,才退役回到家乡,又当上了村长。老魁叔的爵位是上造,有田2顷。但是张魁儿子多,家里劳力多,自己虽然瘸了腿,这两顷地管理起来却没问题。 张诚家里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力。张诚的死去的父亲是大秦的公士,公士虽然是最低级的爵位,但是仍然有朝廷颁发的一顷爵亩,一顷就是100亩,这可是功勋之人的田亩,一点都不会少。加上之前张家田亩,两口人坐拥150亩的土地,不管种点啥,按理说生活都是可以过得宽宽绰绰。但是奈何大秦国的农业技术落后,高奴县这里的农耕技术更落后,这耕熟的土地,一亩地才能收成百多斤谷子。这个收成,交了税就不剩什么了。 其实大秦的税也不能算重。当下的粮税是十税一,虽然比不上上古时代三十税一,但是在战国之中,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这个十税一并不是按照你田亩实际收成来计算的,在官家的田亩册子里,按照田地的等级,规定了一亩地能够出产多少,张村的地,平均按照一亩地出产200斤列等,十税一,每亩就要交20斤的粮税。但是实际上各家各户实际产出也只有百多斤一亩,按照这个交税方法,实际税负就相当于五税一。而张寡妇家的这块地,由于劳力不足、耕作无力,产量在全村都是排在末尾的。这样到了秋上,交了粮税和刍稿,张家要么就得粮食不够吃,要么就是烧柴不够用,冬天就很难过得去了。 当然,粮税还可以用铜钱来折算,可是张家家徒四壁,和每个村民家一样清寒,值得去卖的东西并不多。这日子可怎么办呢? 穿越到古代,知道会过得艰难,没想到会过得这么艰难。四岁的张诚想着。 -分割线- 写这段话的时候,这本书已经连载过100章,发文超过25万字了。 补一些基础常识和设定,不想看的以下可以不看,对第一章涉及到的数据有疑问的,参考一下,反正番茄是免费平台,以下字数也不算钱: 秦代主要实行国家授田制度。标准是一个成年男子授田100亩。标准归标准,能不能落实,也要看各郡的情况。 但是由于度量衡的差异,秦代的一亩大概相当于如今的0.46亩。所以百亩授田也就相当于如今的46亩。很多读者讨论说作者不懂农民,哪来的一百亩土地。那是读者不太了解秦代,毕竟时间过去两千年了,好多事儿你都没印象了,问你家大人也许有了解的。 秦代人均耕地面积如此高的最主要原因是那会儿人口少。秦代人口一般认为是3000-4000万,今天的人口14亿,是秦代的46倍多一点。我们今天人均耕地是1.36亩,那换算到3000万人口,可不就不老少了呗!注意,我们现在讲的是人均耕地,男女老少都算的,秦朝只算男丁。所以土地其实很宽裕。 土地多,你要是按照现代的要求耕种,却是也种不过来。当时的农业非常粗糙。生产力低下,亩产非常低,一亩地(现代标准亩)产粮食大概是80多公斤,换算秦亩更低。 再说一嘴,涉及到度量衡:秦代一斤合现代的256.3克,所以这么算去,张村一亩地(秦亩)亩产按照200斤(秦斤)就说得过去。 然后说一下税收,秦代税率各地不一,睡虎地秦简分析计算,认为当地大概在十二税一的水平,也就是8.5%左右,小说取的是十税一,也就是10%的实物税。但是收税不是按照实际亩产计量然后拿走多少比例的,而是根据地块质量,政府给你个参考产量,按照这个参考来收税。所以税赋比例是理想化的,扣除天灾人祸种植技术的影响,在本书里税率可以达到五税一,也就是20%。 以上就是计算张寡妇家税率的标准。有人说张家啥技术,亩产200斤,交税3000斤,这太离谱了。还是回过头来看张家有多少土地,张家是150亩土地,按照亩产200斤的标准收税,所以是按照总产量斤来收税的。但是我们说过,这是理想亩产。张家实际的亩产可能只有不足斤(秦斤),孤儿寡母耕作不易,甚至连这个数都没有,但是3000斤的税是不能少的。 秦代虽然土地多,但是人均口粮并不多,有研究认为,秦代人均日口粮在1.18千克。只能说够吃。不过比大明的人均日口粮0.3千克还是要好得多。 至于一个男丁100亩土地你们觉得根本照顾不过来,这个我在第七章,记述了秦代上郡张村这个偏僻地方是怎么种地的,可以解答你的疑问。 一般男丁100亩土地,张诚他爹是公士,国家发田一顷半,也就是150亩。强调一下,中国一顷地是100亩,别拿一公顷15亩的方法来计算,大秦没有公顷。 有人问,这么多地母子俩种不完,为啥不雇人来帮忙。 呃,那是因为别人家每个男丁也有100亩土地,一样种不完。 以上数据是基本历史常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记得,给大家重复一下。 -分割线- 再见到杠精。总有人拿九年义务教育课本来对比小说。吹嘘秦朝农业有什么什么高科技,铁器如何,农业政策如何。 再强调一遍,博物馆是博物馆,实际情况比博物馆要复杂得多。 中国1958年就有电视机了,等于你家1958年就有电视机吗? 农业也是如此。秦代有铁犁这事儿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事实上在40多章的时候,我还要带着张诚去咸阳的治粟内史去寻找先进农具。 但是咸阳有的东西,不等于上郡也有。就算是上郡阳周有的东西,也不等于张村就有。高奴县是个靠近边疆的地方,农业就是比关中落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北大荒九三农场都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不等于贵州乡村也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根据《陕北榆林地区古遗址略考》,榆林地区(张村所在区域),1958年以来考古涉及到的超过1500个遗址,并没有铁制农具的发掘报告。甚至到西夏时代的遗址,都还发现了石斧。 说明这里就不是农业发达地区。因为农业不发达,所以到秦汉时代,上郡人口也只有不到10万户,47-60万人水平。生产力就不支持那么多人口。上郡的情况和后面提到的泗水郡的情况当然不一样。 还有人跟我讨论牛郎织女传说的。认为这个传说比小说时代要晚。一并在这里说明一下: 云梦秦简一五五简:“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 这是有实物可考的牛郎织女夫妻关系的证据,我当然认为这样的物证,还要在民间传说之后。 所以本书对张村的农业环境和牛女传说的使用,都不是历史资料问题。 环境的设定,本身就是确定张村比咸阳要落后一些。至于落后多少,那自然可以见仁见智。可以讨论,但是不要没完没了杠精。 如果发现本书设定和你所知道的历史课本不一样,建议回去重新读一下历史课本,秦代“有”铁器、牛耕,从来不等于秦代“普及”铁器牛耕。这是个基本逻辑问题。 秦代当然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历史书里的秦的科技,不等于秦人生活的科技。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有比特币,但是你我都没有比特币一样。你有比特币?那当我没说。 ------------------------------------------------------------------------------------------------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做大量文献引用,以显示我每一笔都有依据,或则显示我的历史考古知识有多牛叉。显摆这个没意义。我是写故事的,只在故事范围内表达。虽然后面还有很多内容涉及到历史,虽然我确实参考了很多文献和考古发掘,但是没必要在篇末显摆这个,影响阅读。 第2章 天雷 张诚捏着泥巴,当做那个啬夫一样把自己的怒气发在它上面。好像捏小人就能把现实中的某个人弄死一样。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大秦重农抑商,但是商人才有机会聚敛财货。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只能剩下不多的口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生命消耗在田亩里。 农人改变命运的方法不多,在大秦,最主要的出路就是当兵作战,斩杀敌人取得首级获得功勋。张诚的父亲张黑,就是这样一个从军之人。张黑婚后不久就应征入伍,参加了大秦征服列国的战争,在战场上奋勇争先,斩首敌军甲士,获得了公士的爵位,却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敌军斩杀,失去了性命,没有再回到家乡,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遗腹子。 按照秦律,有爵者死去,如果家中没有男丁可以继承爵位,这一爵位由寡妻继承,大着肚子的张黑家的就这样继承了张黑的公士爵位,继承了一顷的爵田。 没有丁男的家庭,照料这百亩农田极为吃力。张黑家的再怎么勤苦,耕作还是赶不上邻人的一半,公士是最低的爵位,又没有免税的特权,张家每年的租税就是极重的负担。缴不足粮食,就得用铜钱折算,但张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又哪里有机会变卖家产换铜钱呢? 这几年交税不足,靠的是张黑家的一点点手艺,卖了点家产的物事,换点钱粮,靠这些将将够交税,也是靠了这些手工业出产,把张诚一点点养大。 大秦的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没有喷灌、没有滴灌,高奴县这里的农人也没学会施肥除草除虫,基本上粮食撒下去,就等着自然发芽,然后等着天下雨来补水,等着到了秋上庄稼自己成熟,割回来收进粮仓。 粮种撒下去,农民就没什么农事了,家家户户就的爷们儿娘们儿就各自搞一点小手工业,做点东西拿到县城里的市集上变卖,多少换个铜钱,买点盐巴之类填补家用。 张黑家的虽然种地不行,但是还算手巧,在娘家学了做纺线织布和做衣服鞋履的手艺。从田地里回来,张寡妇自然就取出麻线,靠墙根儿坐下,编织着一双麻鞋。年轻的寡妇虽然面容姣好,但是双手却极粗糙,麻线摩擦之下,这双手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老茧,张诚就在寡母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块泥巴。 是的,张诚是穿越者。很可能是史上最不成功的穿越者。穿越之前之后的张诚落差之大,简直如同云泥。 在前世,张诚是国家航天部门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最新型号的火箭引擎设计,是大国重器的那种。火箭,说民用可以实现星际航行,把人和物资运到月亮和比邻的行星。若是民用,那就是毁天灭地维护世界和平的真理。 前一刻,火箭引擎工程师张诚还在茶水间和几个同事闲聊穿越这件事。下一刻张正阳就穿越了。 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天雷落下,站在试验场边儿上的张诚被击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初生的幼童。 那天,在试验场地边儿上的凉棚下,几个理工男讨论的话题是:假如穿越到古代,你觉得做什么事情最重要?如果穿越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需要多久才能重建航天时代的文明?如果你穿越到过去,沦落到最底层的世界,你又要靠什么技能过得风生水起?而如果你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张诚的回答是:如果穿越到过去,我觉得第一重要的是重建国际标准计量体系,先制作一根米尺。有了这根米尺,就可以恢复这个世界的一切文明。如果穿越到一个封建王朝,凭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我估计有个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发射火箭了。而如果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我最想做的是…… 张诚指了指在发射场上矗立的那个巨大的火箭,肯定的说:“给它最大的动力,达到第三宇宙速度。” 理工男们哄堂大笑,觉得这最后一个回答看起来好假,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难道不是要三妻四妾或者争霸天下,谁还会想去做一根大火箭? 张诚瞪着眼睛说,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又粗又大又有力量,让它爆发起来,才是最爽的? 这是个带有工程师风格的荤段子。这个段子又引来一阵大笑。不过此时此刻,张诚全部精力也就是在努力,给这个又粗又大的管子装一个史上最强的引擎,让它喷发,直冲云霄。甚至在无数睡梦中,他都会看到那一刻——烈焰暴起,云雨升腾,这个巨大的圆柱腾空而起,那种景象让人浑身战栗。 谁想到,片刻后,一个炸雷响起,一束粗大的闪电从云霄中直贯大地,张诚就在那个闪电落地的点上,瞬间千度高温、眼前白光。再次恢复了神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赤裸的婴儿。 空有世间无数的知识,掌握了毁天灭地的奥秘,结果一下子被穿越到大秦高奴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降生在一个荒村,要为一年3000斤的粮税发愁。 自己哪怕年龄大一点,哪怕有个十岁,都不需要这么愁,到时候靠着自己头脑中的东西,总能在大秦这个西方荒蛮的国家崭露头角,改善自己的处境。可是四岁。四岁孩子能干什么?告诉人可以制造火箭吗?谁会相信?何况大秦的技术发展能制造出火箭来吗? 那么告诉人家历史? 自己一个理工男,对历史所知有限,就算知道秦始皇灭六国,这些预言能跟人家说吗?更别说到后面的秦国二世而亡。这要是说出去,还不得被当做妖人给弄死?大秦这个地方,古往今来都知道这个地方荒蛮残暴、严刑苛法,弄死个瞎说八道的小孩儿,根本不算个事儿…… 虽然那个啬夫嘴脸奸邪,面目可憎,可是在那一刻,自己根本连一个下乡收税的啬夫都应付不了,就别说面对大秦这个以暴力着称的国家机器了。 在前一世,张诚根本不会鸟啬夫这种人,这种人社会地位最多和一个乡长相当,虽然在农村乡长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和张诚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之间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往来的可都是学术界的大佬、高级科技人员和军政两界的大人物,就算是高官,见到自己也要客客气气。啬夫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张诚也不是那种清高的知识分子或者势利之徒,而是一个专注在自己专业领域,不断攻坚克难的技术专家。和各类人物交往也都是依照正常的交往尺度,并不会用自己身份去欺凌地方上的小职员。只是,从没见过啬夫这样的嘴脸。 ------- 借这个位置发一点关于称谓的说法。有书友说,称官员为大人的说法是明清的习惯,秦代没有大人的叫法。还有说秦朝“大人”是对父母的称谓。 呃,女频古言的小说,大家还是不要太当真。 我举几个例子: 易经云:“利见大人”。 孟子云:说大人则藐之。 汉司马相如有名篇:《大人先生赋》。 前两者是先秦的人士,第三个距离秦也不远。 黎民称呼官吏,总要有个说法,我不坚持说非要叫大人,你有想法可以给我推荐一下,不叫啬夫大人叫啥?如果有依据,靠谱,我肯定可以改! 第3章 喜欢捏泥巴的张诚 穷。 张诚依稀记得一句话:“穷是原罪。” 但是张诚自己在前世的一生中,却几乎没有过穷的体验。在那个世界,自己一生的时光都与知识为伴,在求学期间自己不需要考虑收入的问题,一旦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自然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自己从事的是国家项目,供给自然无虞。虽然说不上富贵,但身边都是一般无二的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和公务人员,大家境遇都差不多,也没有贫穷的感觉。 自己所从事的项目,所负责的课题,涉及到的经费都是以亿万计算,因此更是对钱财缺乏切身的体会。 但是来到大秦,连瓮中的米都要算计着吃,这样的日子几曾体验过?过去四年的清寒困窘,成为张诚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因此,张诚痛恨眼下的贫穷。 穷是原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诚只是记得这么一句,却不甚了解它的含义,但是到了这个时代,张诚确实恨死了穷这个字,此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虽然只有四岁的男人,也总要想办法改变境况,脱离穷困的境遇。 张诚一边捏着泥巴,一边回想着自己几次和母亲赶集所见所闻。回忆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商品,和自己在这个世界有限阅历所看到的那些秦人的生活,以眼下自己在荒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个发财的方法——哪怕是发个小财? 在一次和母亲去县城的市集赶集的时候,自己向粥棚里的书吏询问过今年是哪一年,书吏很明确的说,今年是秦王政23年,这一年秦将王翦、蒙武率60万大军大破楚军,楚将项燕兵败被迫自杀。秦设上谷郡,广阳郡。“娃儿,咱们老秦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是的,我的阿父就是秦国的公士。”张诚回答说。 “哦,公士吗?你阿父在谁的军队里服役啊?” “我阿父四年前战死了……” “哦,四年前。那是在征伐燕国的战争中啊,你是公士之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我阿母来这里赶集,阿母在那面卖鞋子。” “既然是为国家战死的公士的家眷,那应该有优待的,等下我去跟集市的管事说一下,免了你母子今天的费用吧!” 那一天,张诚母子在集市上把所有鞋子都卖掉了,还额外免了集市的收费和税金。这可是多赚了好几个铜板呢。也就是那一天,张诚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的时间,那就是秦王政23年。秦王政就是后来的始皇帝,此时还没有称帝,所以纪年还是用秦王政的说法。印象中,秦始皇在位37年,那就是再有14年,这个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要记下来。 至于能不能帮始皇帝多活几年。张诚对这个不感兴趣。 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唯一真实的,自己的阿母是唯一真实的,除此以外,远在咸阳的秦始皇的生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一天从书吏那里知道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是上郡高奴县,在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魏国的属地,不过在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成为了秦国的领土了。虽然怎么也想不到高奴县是哪里,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所在地方的名称,也是一件好事。 对了,集市并不景气,阿母靠卖鞋子并不能得到几个钱,靠着天天在家里编制麻鞋,一个月也做不出几双鞋来。 农村的手工业其实就那么几样——编个麻鞋、编织个草席、编筐编篓。张诚记得前世里有新闻说,某个村搞副业做了笤帚去卖发了财的,可是大秦的上郡,好像家家户户也不怎么流行使用笤帚,这一条可以划去了。 农村最常见的除了粮食,就是各种草杆,草席筐篓,再就是取之不尽的泥土,制作泥盆泥罐大概也是一个生意,自己也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泥罐的,虽然生意不见得怎么好,但是在农村想要做点什么,也就是眼下可见的这些。 织席贩履是贫贱的营生,可是张诚还记得,后世有一个大人物,就是靠织席贩履养家的。 张诚像一个孩子一样揉搓着手中的泥巴。 玩泥巴是张诚当下可以做的,最像一个孩子的一桩事儿,玩泥巴的时候,张诚可以用这些软泥模仿出在另一个世界所见所知的很多东西,做一个泥飞机、做一个泥汽车,虽然无用,虽然在这个世界谁也不认识这些东西,但是张诚就是痴迷去制作这些。经常张诚会捏一个泥火箭,一级二级三级分体,甚至连宇航舱都捏出来,捏这些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人,自己头脑中曾经有过哪些知识。 这些知识是真实存在的,虽然眼前的世界荒唐,让自己每每以为自己记忆也都是梦境,但是通过双手捏这些东西,会加深记忆,哪怕那些知识都只是荒唐的幻想,也要记忆下来,未来有一天,那些深藏在自己头脑深处的知识,一定能改变很多。 玩了两年多泥巴,张诚的手已经很巧了,母亲这时问:“诚哥儿,你在捏什么?” 张诚快速把刚刚捏出来的直升机揉搓了一下,捏成一个小小的泥鸟儿,举起来,回头对母亲说:“阿娘,你看这个泥鸟!” 一只小小的泥鸟,虽然没有眼睛翅膀,依稀可以看到嘴巴和尾巴。刚刚的那个螺旋桨被他拿掉了,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个草杆。 张黑家的看了那个鸟儿,笑了笑:“诚哥儿真是手巧。” 张诚看着手里这个插了草杆的泥鸟儿,神色却痴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诚不停的玩着泥巴,这回的泥鸟不再有直升飞机的影子,而是更具有民间的意趣,捏出来的泥鸟被张诚妥善的放在院墙一角的阴影里,阴干晾晒。渐渐变得坚硬。 张诚决定了,下次去集市上的时候,要试一下自己新的想法。 当母亲再次准备了二十双麻鞋,准备跟着村子里的邻居去集市上售卖的时候,这个时候张诚也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满了自己的小玩意。跟母亲一起登上了邻居们凑出来的一辆牛车。 “这里是什么啊?”母亲问。 “阿母,我有一点小东西要拿去卖。”张诚抱着自己的小麻布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 第4章 鸟生意,在新世界中赚到的第一个铜板 去集市的路,哪怕是牛车,也要走一整天。当晚自己和阿母在集市外面的一棵树下,和衣而睡。母亲用泥土涂抹了脸颊。毕竟,在陌生的市镇,一个年轻女子还是太危险了一些。张诚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情有点激动。不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准备,是否能有收获。 天很快就亮了,人声鼎沸,十里八村来赶集的人开始涌入这集市。 母亲找到了一个位置,打开自己的包袱皮,把自己这两个月制作的麻鞋摆在白麻布的包袱皮上面。制作麻鞋并不容易,每天日夜劳作,一个月也只能做出10双麻鞋。两个月努力,也只有20双鞋。这些麻鞋按照自己在娘家学的手艺,麻线染了黑色、红色和绿色,一双鞋子色彩斑斓,虽然是粗麻的鞋子,却也精致。 集市的小吏经过,手里捏着一卷竹简,盯着这个小小的摊子:要交租税的。 “知道知道”母亲忙不迭的陪着笑脸应道。 “多少钱一双啊?是交铜钱呢还是交东西?”小吏沉着脸。 “4个钱一双,可这还没开张呢,没有铜钱……”母亲应道,“就,还是交东西吧。” “市租三十税一……”小吏沉着脸看着这摊位上的麻鞋,“二十双鞋,那就交一双做市租吧!”这明显就是二十税一了。但是也没有法子,谁让自己没有铜钱呢? 母亲递出一双鞋过去。小吏伸出脚,在摊子上比了一下,选了一双——“拿这双吧”。小吏把麻鞋揣进怀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在印章上涂了一点墨汁,在包袱皮上盖了个印——“这就行了,就不会再有人收你的税了”。说着转头看到张诚摊开的包袱皮:“娃儿,这是什么?” 摊开的小小包袱皮上,是一堆泥捏的小鸟。足足有上百个,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制作的,百来个小鸟,表面涂满了颜色,五彩斑斓,倒是别有趣味。 “这是,泥叫儿……”张诚讷讷的说。 “长官,这是我的娃儿。”母亲在旁边回护。 “什么是……泥叫儿?”小吏有了点兴趣。 张诚捡出一个,把鸟尾巴含在嘴里,用力吹去,发出悠长的叫声,口唇轻动,鸟儿声音婉转悠扬,在这个人声嘈杂的集市上格外清晰。 小吏有了兴趣。但还是执行自己的职责——“多少钱?要交市租的,三十税一,交铜钱还是交东西。” “卖两个钱,这里是一百二十个,三十税一,我交四个。”张诚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抓起四个泥叫儿,捧在手里,举在税吏面前。 邻居摊位上的人被这个鸟叫声吸引,一些人围过来。 税吏一手攥着几个泥叫儿,一只手拿起一个,学着张诚的样子,将鸟尾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吹着。 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张诚刚刚的响亮,也没有那么婉转。 “阿叔,不要那么用力,也不要一下子把气都吹进去,吹一下还可以吸一口气再吹。”张诚再捡起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一下。鸟声婉转。 “有意思……”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税吏按着张诚的指导,吹着泥叫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张诚再捡出两个泥叫塞到税吏的手里“阿叔,这两个是小子孝敬您老的,带回家给家里的哥儿姐儿玩!” “四个钱,好大的人情!”税吏笑着说,从怀里摸出四个钱来,递给张诚——“大秦自有律法,阿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给家里哥儿姐儿玩是好的,可阿叔也得给钱。” 这一刻,张诚觉得大秦的官吏也不都像那个啬夫一样坏,也是有好人的。 税吏这一掏钱,围观的人纷纷乐起来,一时间无数的手捏着铜钱递上来“给我拿两个!” 小小的泥叫儿,比母亲的麻鞋倒是更早开张。 “泥叫儿,张家村诚哥儿的泥叫儿,2个钱一个,带回家给哥儿姐儿玩啊!”张诚用力吹一声泥叫儿,声音响彻在集市上空,然后就吆喝起来了。 人聚拢过来。 张王氏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孩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多功夫,带来的一百多个泥叫儿所剩无几,张诚怀里揣了满满一小袋铜钱,开始帮妈妈卖起麻鞋来! “好麻鞋啊!千层底的麻鞋,结实又耐用,张家村诚哥儿家的麻鞋,8个钱一双,穿上舒服咧!”吹一声泥叫儿,吆喝一声,吸引了附近逛集市的人。 张诚两世为人,并不懂得如何吆喝,现在也只是按自己的理解,简单吼一下,他小小孩童,声音不高,还充满童稚,但这泥叫儿加上这朴素的吆喝,在大秦时代也并不常见,还是吸引了很多逛集市的人注意,一上午的时间,麻鞋也就卖光了,母子俩面前的包袱皮儿里还只有十几个泥叫儿。 税吏又走过来:“诚哥儿家的买卖不错啊!” “托您福。” “这还剩下这些泥叫儿,都包起来给我装上吧。”税吏身后一个衣着体面的人说。张王氏愕然,张诚也有点慌。 “还有十五个,那就是三十个钱。”体面男子递过一小串铜钱,“这里刚好是三十个。” “三十二个钱,阿叔,这个包袱皮也要两个钱的!”张诚大着胆子说。 “好!三十二个钱。”体面男子又从袖子中摸出两个钱,交到张诚手中。 “娃儿有意思,要不要到我铺子里做个学徒啊?我是这县城中许记商行的掌柜,许记商行的生意可是遍布我大秦啊!” “我家娃儿是良家子,先夫是公士的……”张王氏在旁边拉住张诚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天生就要低于其它几个行当,张家公士之子是士人阶层,诱骗士人去做商铺学徒,是触犯秦律的。 “失言,我冒昧了,这位娘子,这双鞋是你做的吗?”许掌柜接过从税吏手里递过来的麻鞋。 “是小妇人所做。” “一个月能做几双啊?” “一个月能做十双。” “十双啊……那就这样,这位娘子好手艺,我许记商行一个月向你定10双麻鞋,等下来我商行取一下鞋样子,一双鞋我给你……5个钱。”许掌柜说,顿了一下,又说“市租算我的!”再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对张诚说:“诚哥儿是吧。你的泥叫儿我也预定了,下次过来可以直接送到我的商行,2个泥叫我5个钱,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说话算话吗?”张诚迟疑的问。 “这县城里谁不知道我许掌柜一个唾沫一个钉!”许掌柜豪气的说。 “那你能立个契吗?”张诚讷讷的说。 “立契?”许掌柜有点惊奇。 张诚点点头。 第5章 立契,鸟生意也能拿到合同 集市上有专门的立契人。税吏作为见证,一小卷木简写了契约,双方画押,再用朱砂按了手印。税吏也用了印。秦法严苛细致,但公平合理,一切皆有法度,但官吏却相对清廉。正如在集市上,税吏并不敢接受张诚送过来的两个泥叫儿,而是照价付钱,概因为秦国对触犯秦法的人处罚也极为严厉。 “每人5个钱”。税吏按规定收取立契的税费。 张诚从怀里钱袋里摸出5个钱来。许掌柜也交出5个钱。 “诚哥儿今天好生意啊!”许掌柜看着鼓鼓的钱袋,笑着说,“能有两百个钱吧?”不愧是商贾,瞄一眼就能知道大概的数量。 一石米45个钱,张诚这200多个钱,就是5石谷子,今天一天的收入,就够母子两个小半年的吃食。 “都是乡亲们照应。”张诚憨憨的笑着。 “诚哥抽空可以到我的商行里转转,有啥需要的,咱许氏商行应有尽有!”许掌柜邀约。 看着眼前的地摊上已经空空荡荡,集市散去,回村的牛车要明早才出发,张诚母子两个左右无事,就准备闲逛一下,等下也少不得去许氏商行开开眼界。 母子两个各自揣了几百个钱,这一上午的生意当真是满意极了,收入颇丰,又有了下个月订单的保障,少不得要犒劳一下自己。 “阿娘,去吃那个羊肉汤泡馍馍!”张诚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宠溺的摸着儿子的头,应诺了儿子的要求。羊肉泡馍馍香得很,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美味。 下午,母子两个闲逛,在集市上采买了各样的东西:盐巴、一小罐羊油,张诚额外要了三十个鸡蛋,再到许氏商行买了几种颜料、一个小巧的石臼,还有一块胶。问清楚胶的用法,张诚又给母亲买了一块很好的布料。 在集市深处一个铜匠铺子里,张诚问清楚铜匠都能打造什么,问明白定制铜器的规矩,心里有了打算。在铜器铺里花20个钱买了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小刀,和一个小巧的铜盆。 三十个鸡蛋放在一个装满米糠的竹篮子里,张诚想要自己抱着这篮子鸡蛋,奈何个子小力气小,还是母亲接过去,提在手中。 这一次集市,母子两个满载而归,回去的途中,同村的邻居也知道了母子两个这次赶集生意很是好,恭喜之词不断。阿娘有点心疼买鸡蛋花的钱,一路碎碎念着。 “诚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做那个泥叫儿的?”回到家里,关起门,母亲显然一路上憋得很难受了。问了出来。 张诚带着母亲到了谷仓里,在一个角落摸出一个竹篮,打开看,里面是几百个没有涂色的泥叫儿。 “这都是我做的。这东西很好做,阿娘你和我一起做这个吧!” 母亲狐疑的看着这一篮子泥叫儿。 “这些鸡蛋,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调颜色的……”张诚解释着。抓过一团软泥,手一搓一揉,一个小鸟就制作完成,从旁边拿出一根苇管在泥鸟儿上扎了两下,通出气道,看上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晾干以后,涂上颜色,就是今天在卖的泥叫儿了。” 看着儿子三下两下就做出一个泥叫儿,这么一块泥巴就能卖两个钱?张王氏吃惊地合不上嘴。 “阿娘,你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个,比做布鞋省事儿多了,而且,这里面有一些秘诀……” 张王氏合计了一下,果真这么简单,做泥叫儿确实比制作布鞋省事儿,并且看起来赚的钱更多。这倒是一个好营生。有这个泥叫儿,今年的粮税看起来能补上了,口粮还能多剩下一些。 张诚把怀里的钱袋掏出来交给母亲:这是今天卖泥叫儿挣的钱,给您。 一个四岁的孩子,赶了趟集,自己就能挣到两百多个钱。张王氏倒是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泥叫儿的制作确实很简单。张王氏看着张诚用石臼把颜料捣碎研磨,用蛋清调和了黑色涂满小鸟,再换了红绿黄的颜色草草勾勒出小鸟的羽毛和嘴巴。用白色点出眼圈,再用黑色在眼圈上一点,在黑点上再点一个白色的高光。一只活灵活现的泥叫儿就出现了。 “晾干就能卖了。”张诚把手中这个小鸟放在一边,满意的说。 张王氏试着去画一只小鸟,不熟练画的一塌糊涂。“娘太笨了,画不好这个……” “没关系,多画几只就熟练了。”张诚随手把这只画坏的泥叫儿放到一边。 “可惜了,2个钱呢……”张王氏满脸懊恼。 “没关系的,等下干了把它涂黑,就可以重画一遍,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总之……很容易的。”张诚安慰着。 张王氏却心疼,黑颜料也是钱,再涂一遍,也是浪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母子两个在墙根儿一边儿唠嗑,一边儿画着泥叫儿。 几天时间,几百只泥叫儿就铺满了一小块谷仓。 “先就这样吧。”张诚看着这几百只泥叫儿,估算了一下。县城里一共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孩子,这泥叫儿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也不知道许氏商行能不能吃下这么多…… 何况,泥叫儿这东西,本就是黄泥所做,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没什么秘密,再经过几次集市,估计就会有人仿冒了吧? 当然,泥叫儿的声音响亮婉转,这里面还是有一点技巧的。张诚虽然在之前的世界里并没有制作过这个东西,但是身为了不起的工程师,这个小小泥叫儿的声腔设计还是很认真的思考过的,泥叫儿声音响亮,和内部声腔的结构有很大的关系,音控和吹孔构成的声腔,必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声音才清脆响亮。对于工程师来说,推算出这个声腔结构和角度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要摸索出这个结构来,也并不很容易。 “也许许掌柜已经开始破解和模仿这个泥叫儿了吧?”张诚想着。他并不相信那位体面的许老板是一个老实人,商人哪有真正老实的,但是想要模仿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张诚相信,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 泥叫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玩具,张诚并不确定在眼下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一定没有。只能希望自己的泥叫儿能够帮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多赚一点钱吧。 后世的火箭引擎工程师,在大秦的第一个发明和生意,是用黄泥捏出来的泥叫。很多年以后,张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第6章 在新世界 从村口向外望去,蓝的透明的天空好像无限高远,到处是巨大的树木。树的种类倒是并不稀奇。无非是杨柳松柏。但是柳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杨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松柏怎么可能如此高大?而且这种高大的树木如此之多。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要几个人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树,人在树下宛如蝼蚁。这到底是在哪里啊?怎么有森林如此繁茂的地方? 空气清新香甜的可怕。这是一种远古纯净的空气,空气中氧气的含量肯定超过张诚所到过的任何地方。空气中弥散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 风轻抚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仿佛波涛一样摆动,极为壮观。自己常年闷在实验室、车间里,有多久没有真正亲近自然了。这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就是大秦上郡高奴县的张村。 在张诚所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大规模的土木建设,他所生活的这个村落和周围,还远远不是后世的那种植被被严重破坏、水土严重流失的荒芜模样。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甚至在中原地区经常能看到大象和犀牛。而后世被人视作珍稀动物的大熊猫,在这个时代甚至也只是一种可以轻易获得的普通食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如此弱小,甚至可能被熊猫当做口粮…… 森林是让人产生恐惧的地方,白天路过森林的时候,虽然不走进去,也会感觉到浑身发凉。到了夜间,就常常听到这些黑森森的林子里传出各种鸟兽的叫声。有些声音如狂笑,有些声音如哭泣。都很吓人。 落单的旅人、晚饭时分还没有归家的孩子,十有六七就会被林子里的鸟兽给害了。冬天的夜晚,狼和虎豹还会从林子中出来,到村子里一顿翻腾。有人家养的鸡、羊被狼叼走的,有野猪撞破谷仓大吃大嚼的,也有狗熊撞开房门,伤人性命的。 森林繁茂的特点,就是野兽多,村民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手中只有木棒镰刀。枪矛戈剑弓弩都不准许民间私自持有,自然无法对付这些鸟兽。 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见,银河仿佛如河流一样在天空横亘奔流,哦,银河!来到这个世界上,张诚最痴迷的就是夜晚仰望星空,看这条奔流的星河。在这个没有灯光没有雾霾的时代,天空银河格外清晰,如同一条真实的河流,横亘整个天空,在天空的尽头仿佛流入人间。 银河。坐在院落里纳凉的张诚喃喃的说。 听到张诚的自言自语,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起来:“银河啊,以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到凡间来,被一个放牛郎看上,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后来被天上的天后知道了,天后很生气,就把织女抓回到天上,牛郎就用扁担挑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追到天上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织女,天后就拔下头上的银钗,就在天上那么一划,就出现了一条银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牛郎和织女就隔在了银河的两边,从此再无法相逢。后来就变成了银河两边的牛郎星织女星……这漫天的星星,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呢?我娘家阿婆以前讲给我听过,可惜我不记得了”女人讲起古老的故事,可惜讲的既不生动,也不细致。 这个故事我知道,我还知道那里就是牛郎星,那个就是织女星,那里就是猎户座,那里是狮子座,那里就是北斗星……这漫天的星座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张诚想。母亲你还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啊…… 这漫天的星斗…… 作为一个航天领域的专家,张诚对星图并不陌生,北半球可见的29个星座张诚都可以轻易识别,实际上整个天球的八十八个星座,张诚也都认识。虽然张诚很少在南半球执行任务,但是熟悉天球上的所有星座,是航天专家的一项基本知识储备,虽然航天专家并不需要了解这些星座的传说和占星学上的应用,但是作为兴趣,张诚也多多少少了解这些星座的相关传说。正是在第一次看到天空群星,看到这些熟悉的星座的时候,张诚才确定自己重生在地球上的某处。 漫天的星图骗不了人。你所看到的这个星空,就只能是在地球上看到的星空,那么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如果它不是一个计算机模拟器,那么我就是在地球的某处。我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身处何时就行了……张诚想着。 今年何年,集镇上的阿叔说今年是秦王政24年,历史记载上就是公元前两百多年,具体是两百几十年,张诚对历史纪年了解有限,也不纠结这事儿。读书的时候大概记得秦始皇37年去世,此后经历了大概十几年的时间朝代更迭为汉朝,其中楚汉战争就经历了整整八年。 张诚搜肠刮肚的回想自己那有限的历史知识,发现自己对先秦时代所知实在有限。好像人类从石器时代,经过了疆域都不确定的夏商,一下子就跳到了战国和秦。关于先秦的文学,自己竟然所知甚少,曾经听说过的诗经和楚辞都极为有限。诗经好像还算是一种流传普遍的文学,楚则是秦的敌国。卖弄自己会吟诵楚辞,嫌自己命长吗?听说一些穿越者回到历史的某处,都搬运后世的很多诗词,作为进身之道,但是在秦朝,可不敢这么干。一方面唐诗宋词五言七言的,和这个盛行四言诗歌的时代不搭调,另一方面,就是大秦重视武功,轻视文士,吟诗作对在这个国家注定不会有好果子。更何况理工男张诚所能记得的文学本就有限。 深远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和横亘苍穹这浩渺灿烂的银河,让张诚一时觉得无限孤寂怅惘。所谓穿越,就是完全从过去的生活中被抽离出来,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不仅仅没有熟悉的人,技术也和自己熟悉的时代有着无数代差,自己这样一个掌握了人类差不多最高端科技的人,在这个时代只能靠捏泥叫儿来维持生命,以一个玩具作坊工匠的身份,被这个世界所认识。 第7章 潦草的农业 那个啬夫再次来到张村巡视。 这是很罕见的事儿,高奴县乡村众多,啬夫各自负责的辖区分散广阔,啬夫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检查春耕,全走一遍也要月余,看过的村子很少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再查考一次的。 啬夫来到张诚家的门口,把门拍的山响。 “张寡妇,想好了没有,我刚看过你家的田地,还是一副荒疏的样子,这个样子秋税无论如何是交不上的,你可要早做打算。如果交不齐粮税,到时候我就得上报朝廷,送你去军中服役了,爵寡,也不是不能从军的!”啬夫仍然是一脸邪笑。 年轻的张王氏却没有数日前的窘迫。面无表情的应和:“啬夫大人,我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秋上的粮税总要到秋上才需要交,我家到时候能交上粮税。” 有和许氏商行的契约在手,光卖麻鞋,一年也能有四五百个钱,折算百多石粮食,1万多斤。这是昨天夜里,诚哥给自己掰着指头计算的结果。这还只是麻鞋一项,都没算上诚哥那个看上去玩笑一样的泥叫儿。有这个底气,今年的粮税是没有问题的。也就不用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啬夫的嘴脸。 “你……”啬夫有点气急败坏,一个寡妇,怎么敢对自己如此轻慢! 村长张魁又出现在张家的院墙外:“啬夫大人,张村一向也没有短少朝廷的农税,张黑家的既然说哪能交齐粮税,那就等秋上再说嘛,你现在来催逼,有什么意思呢?” 啬夫涨红着脸,转身离开。 张魁侧过脸来说:“张黑家的,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下门窗,有什么事就大喊,让村里的邻居们来帮忙。” 张王氏红了脸点头。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张诚站在墙角下,冷冷的看着啬夫远去的背影,手里的泥巴捏成一个小人,用手一拧,小人的头咔吧一下断裂。 “真希望有巫术,能做法捏断你的脖子,”张诚看着走远的啬夫的背影,心里想着。 秦国民风质朴,国家只有两件大事,曰耕曰战, 战争会消耗丁壮,更会消耗大量的物资,要保持一个战斗力强盛的军队,就要有充裕的粮食。所以大秦格外重视粮食生产和粮税。朝廷甚至有专门的粮食部门和官员,负责推广农业技术、管理粮食仓库、调动物资和征收农税。 只是,上郡地处偏远,关中那些先进的农业技术还没流传到这里,这里的耕种就极为潦草和落后。而那个啬夫并没有尽到一个农业官员的职责,没有积极改进本地区的农耕技术,当然,一方面可能是他见识不够,另一方面,自然是他私心杂念过多,耕作普遍落后、粮产不足,就让他有更多上下其手的机会。 张诚对母亲和村民的种地方式就颇有腹诽。 张诚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种地的:在之前被烧成荒地的土地上,母亲边走边把谷种撒到土地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就这样随手撒种,走遍自家的田地,就算完成播种了。 张诚以为是自己母亲懒惰或者潦草,就这么随手撒播就完成了耕种。张诚自己虽然从没种过地,但是还是知道种地最起码是要起垄的吧?哪能就这样在一块平地上随便撒种就完事儿? 是因为女人,所以种地不靠谱吗? 坐在田埂上左右张望,发现其它农户也都是这样在平地上随便撒种。 哦……都这么干啊? 慢慢的,张诚就知道,整个村子的农业到底是多么潦草了。也就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贫穷了。 这个村子并不缺少土地,每家每户少则几十亩、多则数百亩耕地。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随便把谷子种子洒在地里,然后就不管了,也没有除虫、除草,也没有修渠灌溉,也没有积粪施肥……就纯纯的看天吃饭而已。到了秋天谷穗成熟的时候,再到地里去用镰刀把谷子割下来,就算完成一年的收成,然后到了春天耕种前,再把田地里干枯的禾苗、杂草一把火烧掉,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再次到田地里撒一次谷种,就算完事儿。 这么潦草的种植态度,粮食产量当然少得可怜。所以空有这么多土地,家家户户的粮食也都是紧巴巴的。 不起垄、不翻地、不使用耕犁、不施肥、不除草除虫。 粮食产量能高才怪! 其实只要改善耕种方法,自己的、村民的粮产就会大幅度提高,比如起垄、比如点种、比如做简单的除草除虫、比如在出苗的时节洒洒水,都能提高发芽率,也就能提高后期的粮食产量。但是这就需要必要的农具,上郡这里……在集市上,张诚并没有看到过锄头犁铧之类的农具,而即使有犁铧,张村这里根本就没有耕牛,又如何犁地呢? 还是穷啊! 农耕落后的令人发指,持续不断的对外战争,大秦在农业税收上极为严格,理论上大秦的农税只有十分之一,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张诚家的税负就接近了五税一。百多亩的土地,剩下的口粮两母子都不能吃饱。这种贫困,是无法想象的。这还是拥有爵位的功勋之家。那没有功勋的普通平民的生活就更加不堪。 火箭专家张诚在大秦,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突破第三宇宙速度,而是解决吃饱饭的问题,战胜贫穷。重生最初两年,张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本来打算是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利用自己所学,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测量,把头脑中最基础的那些知识复写出来,尝试用知识改变自己身边的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看起来,在现有的这个匮乏的时代,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张诚的世界观也发生着变化。 好在,这个泥叫儿的生意,赚来了第一笔钱。从不曾做过生意的张诚,从这件小事上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要变得富足,先活下来,吃饱饭,解决了物质基础,再慢慢解决那些技术问题吧。第三宇宙速度……还要再放一放再说。 第8章 大名鼎鼎的蒙恬和他大名鼎鼎的发明 下次集市,张诚母子带了2千个泥叫儿和二十双麻鞋到许记商行。商行掌柜很痛快的给付了5贯又240个铜钱,但是脸上的笑多少有一点尴尬。 “许叔叔,这么多泥叫儿,你是不是不好卖啊?”张诚问。 “倒也不是很难,我许氏商行货通天下,你想想大秦有多少人?区区两千个泥叫儿嘛,不过可就不知道诚哥儿你这东西做得这么快。老实说,你到底一个月能做多少个?” “这个,其实,那要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相信许叔叔你也知道了,这个泥叫儿也就是黄泥做的,我们乡下,黄泥那是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不好卖呢,我们母子一个月给您送来几百个也行,要是好卖,那就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张诚笑着说。 “这样啊……”许掌柜捻起一个泥叫儿吹了起来。“诚哥儿你家的泥叫儿声音真是响亮啊!” “是啊,许叔叔,泥叫儿虽然是黄泥做的,但是我家的泥叫儿,还是有点小秘诀的,许叔叔也一定试过别家的泥叫儿吧?” “别家的泥叫儿?难道这泥叫儿不是诚哥儿你家独有吗?”许掌柜问。 “我家虽然独家做了这个泥叫儿,但它说到底就只是黄泥捏出来的,你不保证别人不会仿造嘛……不过想做到这么响亮,大概不容易吧……”张诚笑笑。 许掌柜有一点点尴尬。 是的,拿到第一批样品的时候,许掌柜就让匠人破解了这个泥叫儿。泥叫儿很简单,就是一个捏出来的泥鸟,内部做一个空腔,然后做出音孔和吹孔。但是商行的匠人照着做,泥叫的声音却并没有这么响亮,经常只有一股子呼呼声。这里面一定是有秘诀的。 张诚虽不是音律方面的专家,但是对空气动力还有涉猎,当他准备拿出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从物理学角度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何用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和方法,让一个简单的声腔结构中,发出最响亮的声音,还是花了张诚几天时间的。 这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目前就只有张诚和他的妈妈两个人知道。张诚知道它的原理。母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照着做就能一样的把这个泥叫做好,也就够了。 “这5贯钱……”许掌柜显然不想继续“仿造”这个话题。眼光转到这堆铜钱上:差不多能买100多石好谷子了,可就是四五户人家一年的粮食啊,平哥儿你家的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啊! “托许叔叔您的福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泥叫儿到底我们商行需要多少,要等两三个月才能有消息。眼下,平哥儿你还是一个月送个500个来就好。” “没问题啊!有什么难处许叔叔您直接说就行。真的要是卖不掉,许叔叔你直接告诉我一声,咱们就把那个契取消掉也是可以的。”张诚满不在乎的说。 泥叫儿毕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大生意,里面也没有根本的奥秘,说白了,就只是一个音道角度和共鸣腔尺寸的问题。这个时代的匠人虽然没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如果专注于此,多做试验,迟早会发现它的秘密。对于张诚来说,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只是一个试探,是在自己作为一个幼童的身份,不显露超出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能力之下,制作的一个小玩意儿,通过这个泥叫儿,张诚和整个世界发生了一次交流,也通过这个泥叫儿,尝试着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一点的了解。 一个月卖掉一二百个泥叫儿,就能极大改善家庭生活,让这个农户之家有余钱可以购买这样那样的物品。但是如果没有泥叫儿,张诚相信自己随便都可以拿出另外的东西,把自己的生活做一点小小的改善。可能会稍微复杂一点,但是对张诚来说,并不难。 而今,许记商行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收下2000个泥叫儿,让他吃了一惊。也因此对许记在这个世界的能力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在许记商行,张诚又买了一些生活物品,更多的颜料和鸡蛋。额外看到几样东西让张诚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是一个铜权,张诚对古代文物所知有限,不过看到样子也大约猜出来这是一种古代的砝码。利用重力加速度确定长度单位,他需要一个重锤,原来想,在丝线下系一个石头也能做一个重力摆。但是有铜权,就更好了。 另一件东西是个铃铛。明显是个牛马使用的铃铛。张诚请商行的伙计给铃铛上系一根绳,轻轻的摆动,铃铛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声音很清脆。张诚一直盯着这个铃铛,看清楚在摆动振幅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一声轻响,铃铛摆动,声音不绝。好东西。工艺究竟如何不去说,这东西正是自己当下最需要的。 第三样物品是毛笔。这让张诚很震惊。就他所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般是用小刀子刻在竹简上的,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毛笔。这个时代的毛笔当然没有后世毛笔那么多花样,但是制作也足够精致了。看笔头应该是狼毫一类的。笔头修饰的非常精致。毛用胶粘结在竹子制成的笔杆上。 “这是啥?”张诚装作不懂的样子。 “这是蒙笔。” “懵逼?”张诚的表情就很懵逼。 “这是蒙恬大将军家里制作的笔,所以叫蒙笔,是用来在木简上书写文字的。” “文字不是用刀刻下来的吗?” “刀刻没有用笔写快。这个在咱们秦国叫笔,在楚国叫聿,在吴国叫不律,在燕国叫弗,这支笔因为是蒙恬将军亲手所造,所以叫蒙笔。”谈起各国物产,许掌柜就滔滔不绝了。 “蒙恬将军亲手所做?蒙恬将军带兵打仗,有时间天天在家做笔?”张诚问。 “这个……”许掌柜被问住了,“也许是蒙将军府中的下人所做吧?” 一斤重的铜权,只要40个钱,张诚对这个价格很满意,铜钱是半两一个,一斤就是32个,铜权卖到40个钱,是商家多少要赚一点,还要付一点税金。良心价格。铃铛也只有几个铜钱,这支蒙将军毛笔,却要50个钱!足足10石谷子!是张家田税的三倍还多!文化有关的事儿,还真是奢侈啊。 不过想想这是接下来重要的工具,咬咬牙,张诚还是买下三支毛笔。 额外又买了一小段铜丝,一卷蚕丝。铜丝不是后世那种拉出来的截面滚圆的铜丝,这里的铜丝截面是方的,显然是从铜板上切割或者剪下来的。 许老板想破头皮也没想出来,这个泥叫儿里有铜丝什么事儿。 第9章 重锤定天下 张家母子乘坐着村里的车子,带了小半车采买来的物资,回到了村里。付给车夫大哥4个钱,车夫乐的合不拢嘴。 不消过夜,全村都会知道张家这是发了财了。但是张家到底靠什么发财,村里人并不知道,看到张家母子带了两个包袱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里还有不少铜钱,但是就看这些大包小裹,就知道这赶集的收获不小。 回到家里,张诚和母亲把铜钱放到一个陶罐里,罐口堆了草灰,盖上一个盖子,然后挖坑埋到厨房角落里。 这里就是张家秘密的小金库。有这一罐铜钱,张家今年的田税就不是问题了。装草灰的目的是防潮。当然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油纸,可以做更好的密封。陶罐里如果放一些石灰进去,防潮的效果也会更好。不过眼下条件简陋,也就只能盖一个盖子,用草灰来简单防潮。反正这些钱也要经常拿出来花掉,倒也不用那么复杂。 张诚急急忙忙到谷仓去制作自己的测量装置。 即便在最贫穷的生活环境下,科学研究和科学实验也是可以进行的。对张诚自己来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成这些科学测量,甚至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用铜线在谷仓的房梁上缠绕成一个吊挂装置,把几股蚕丝拧成更粗一点的丝线,穿过这个吊环。用在集市上向木匠定制的木条比量了丝线的长度。在最下端挂上铜权和铃铛。这就是一个单摆装置。 原理很简单,用单摆记录一昼夜的摆动次数,每一次就是一个平均的单摆周期。这个方式可以在这个时代相对精确的计算时间。单摆周期公式包含三个参数,就是时间、摆长和重力加速度。当然里面还有一个常数就是π。 l(摆线长度)=g(重力加速度常数)t(时间)2\/4π(圆周率长度)2 确定其中两个参数就可以推出第三个参数,这一次张诚要通过测量时间的方法,和取已知的大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来推算摆长,有了摆长的具体长度,就可以确定一米的标准。 有了米,我就能有升、有克…… 长度、体积、重量,是谓度量衡。秦始皇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统一度量衡。不过大秦的度量衡并没有一个深植于自然界的基础,而是因循旧制,随便制定的。张诚则按照国际标准测量工具的原则,以脚下的地球作为测量标准,重新确立。这样的度量衡可以超越历史和时间的变化。 一米的长度是地球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如果有更精密的测量工具,一米可以是氪-86原子的2p10和5d5能级之间跃迁的辐射在真空中波长的1 650 763.73倍。放在宇宙尺度中,都是恒久不变的。当然,要实现那么精密的测量,就需要有光学仪器、有光谱分析能力,拿到氪同位素……眼前是不现实的。 就还是学法国人,先以大地为尺度,校准一根米尺就好。 1升是长宽高各0.1米的正立方体的容积。 1千克则是四摄氏度的一升水的质量。 这个世界就标准化了。 用天文学的方法校准米尺,也需要进行大地测量。要选择南北两地,先测量出子午线的长度。对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不现实。张诚选择的是利用现有的物理常数,靠手边的一根绳子,逆推一下这个长度。 之所以要用一昼夜来完成这次测量,因为在这个时代,张诚手里也没有靠谱的计时器,只能通过日晷来记录一整天的长度。张诚在正对着谷仓门口的院中,立起了一根木杆,又在单摆的下方设立两个标记点,单摆的角度是5度以内,振幅在10度以内,就可以保证均衡的摆动周期,只要确保这个摆持续运行,记录下一个昼夜内,摆动次数,就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摆动周期。 当然,在现有条件下,所有测量都是粗糙的。比如一昼夜的记录,只能使用日晷。也只能使用正午日影作为记录点。日晷计时是不准确的。一昼夜24小时,从天文意义上说也是不准确的。另一方面,本地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经过测量,所以只能套用一下g=9.81的常数来凑合一下。 但是这种粗糙的方法,可以得到的长度数据还是相当准确的,误差可以到千分之一以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测量工具能体现出来的。 这样就够了。 能得到一个精确度达到千分之一的测量工具,接下来张诚还能据此制作出一个计量精度达到秒级的钟摆,空间和时间都可以测量,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秘密了。 在庭院里用重锤和立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日晷。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正午的日影线,在日影线上又放置了两个标记柱,这样当正午时刻到的时候,日影刚好遮盖住两个标记柱。这就有了这次测量的原点。 记住这一天吧,这天是秦王政廿四年戊寅年十月五日。时间和长度被精确测量的第一天。 计划了所有工作,准备了干粮和水,甚至准备了便桶,张诚和母亲交代了接下来自己两天要在谷仓里做一点东西,要母亲在这两天内不能打扰自己,而且绝对不要碰触庭院中的那个日晷装置,就打开谷仓的门,坐在那个摆锤装置后面,等待正午的来临。 手边几块木板,一束炭条,就是记录用的工具。 日影落在了标记的位置,张诚放开已经拉起的摆锤,这个摆开始摆动。 秦王政廿四年十月五日正午。 张诚激动的用一块烧黑的木炭条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这段文字。这种楷体字,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够认出。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实验报告。张诚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刻都值得载入史册。 当然,这个试验的设计、这个试验的结论,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必须作为高度机密将之封存。 但是,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来记录或者重现这一实验。张诚想。 单摆摆动,到达摆动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叮的一响。 用铃铛的原因,而不是用视觉记录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油灯之类的东西。夜晚根本看不到摆动的状况。 铃铛响2声,张诚念一个数。数够100,在木板上画一根线,五根线记录成一个正字。 这个试验非常枯燥,张诚不停的用一根尖木棍刺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实验永远是枯燥的。以前在实验室里,几天几夜熬一个实验等待数据出来,都是寻常事。只不过那个时代各种数据有自动记录装置,还有一些助手、研究生来帮助自己完成实验,自己只要看最后的结果或者图形就好。在这个时代,只能靠这样枯燥的记录。 虽然没有任何靠谱的尺度,张诚靠目测估算,这根摆锤线的长度大概不到2米。那么一个摆动周期大概要在不到3秒,100次摆动是5分钟,一个正字是25分钟左右,一昼夜大概要画不到100个的正字。张诚已经测试了自己在完全黑暗中,靠自己手指摸索在木板上写下正字而不重叠的方法。就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记录这一切。 白天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夜晚是难熬的。整个实验是枯燥的,也是极为损耗精神的。好在张诚做了大量的自我建设,坚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当摆动振幅开始变小的时候,张诚就用手拨弄一下摆锤,放到事先做好标记的位置,确保这个摆继续运动。虽然有手动去重新启动单摆的这个过程,但是在整个一昼夜超过2万次摆动的过程中,这几次用手矫正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这个试验的精确之处。只用了一个单摆,和一个太阳,得到可以接受的精度的计量单位! 当日影再次覆盖在地上的两个标记的时候,张诚念到了47。立刻在木板上写下47这个数字,然后开始数之前写下的那些正字。虽然有很多正字在夜里凭感觉写下,歪歪扭扭,但确实没有重叠和模糊。一共69个正字另3笔。简单算了一下,这一昼夜,摆动了次,四则运算得知,这个单摆的一个周期是2.秒。小数点后4位,就已经足够精确了。 这根摆线的长度是1.5271米。 张诚在空白的木尺上,用小刀刻记了这根摆线的长度,并且记录下这个尺寸的数据。接下来只要调整摆线长度,重复这个试验,就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米尺的长度了。 因为自己实验耽误了几天,泥叫儿的制作就耽误下来了。好在现在调整了订单,这个月只要交出去500个泥叫就够了。压力并不大。利用空余时间,张诚用羊油给泥叫儿脱模,制作了一个模具,这样就更简单了。只要把揉好的泥团塞入模具,两片模子一压,一个泥叫儿就成型,然后把苇管从模具上的两个孔插进去,泥叫的音孔和音腔就自动成型,一压一插,几秒钟的事儿,剩下就只需要阴干、上色就可以了。 张诚还实验了一下,在院子一角垒一个泥灶烧纸泥叫儿,烧成的泥叫就变成陶器,更加结实耐用。 就叫“泥叫儿2.0”吧,张诚恶趣味的想着。 这个家庭小作坊,从纯手工业生产升级到了模具化生产。这是一大进步。 就不知道,商行能吃下多少了。 几天以后,张诚通过调整摆线长度的方法,最终得到了一根一米摆,现在不仅仅有了长度单位,张诚还非常准确的得到了一个一秒的时间长度。 只不过,这根摆线,还不足以制作出钟表来。 第10章 这么大的生意,许老板吃得消吗? 再一次来到集市,直接去了许氏商行。 许掌柜看起来有点焦急,看到张诚,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现在许掌柜也已经看清,在泥叫儿这个生意上,张家是张诚说话才算的。他那个母亲虽然稳重,但是不像是个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对这门生意完全拎不清,于是叫侍女安排张王氏去隔间喝茶汤。留下张诚单独聊。 “许叔叔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张诚被安排在客位,坐在条案后面,面对着满桌子美食,揣着手说。张家只是一个农家,还不知道和商家打交道、和官家打交道的礼仪。张诚只知道少说话、表现得沉稳镇定一些。 “那个泥叫儿,我用快马送到了咸阳,在咸阳的商行卖得很好。总行的掌柜说,可以敞开和张小哥订货。”许掌柜看着张诚面前的那个小小包袱,有点懊恼。那个包袱里大概是500个泥叫儿,还有20双布鞋,看尺寸也不过就是这点东西。许掌柜后悔上次集市里,自己给张诚交代的一个月500的交货量太小了一点。 泥叫儿这东西,不占地方,用快马送到咸阳去,一来一回才几天时间。在咸阳,这些泥叫儿加了一倍半的价格,2天时间2000只泥叫儿售卖一空。虽然生意不大,咸阳总行的大掌柜却很满意。大掌柜衡量了咸阳和天下州郡、列国的需要,觉得这泥叫儿可以做成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意。同时咸阳的大掌柜找匠人研究了泥叫儿,觉得这个张家村诚哥儿家的泥叫儿也是一绝,咸阳的匠人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泥叫儿做得如张家的泥叫儿这么响亮。而且诚哥儿给的价格也算公道合理,就干脆把这单生意直接派下来了。大掌柜估算,2年之内,100万只泥叫儿,许氏商行是吃得下的。 “就不知道,诚哥儿你一个月最多能给我供多少只泥叫儿?” 这样啊,张诚咧嘴笑了。 “不瞒许掌柜,这些泥叫儿就只是我娘带着我做的,倒是也做不了多少。但是许掌柜你说敞开了订货,那就不知道大概这个敞开了是多少呢?” “这个,我也没有准数儿,我想,如果可以,一年我可以吃下50万个。”许掌柜犹豫不定的说,这个犹豫,犹豫的不是自己能买下多少,而是不能确定张家能供应多少。“如果小哥儿能把秘方给我,我可以开设一个作坊,和小哥儿分账。” “50万呐,这倒没多难,但是我得准备一下”张诚沉思片刻,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许老板傻傻的看着这个娃儿,“你知不知道50万是个多大的数目?”老板心里想。 “50万,一个月给您个,一年就是48万个,稍微努力一点,也就差不多50万个了。”张诚看出老板的不确定。“50万个泥叫儿,也就是100万钱,在这个集镇上,这可是个大生意了。”张诚笑笑说,“许记商行,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商行啊!” 许老板有点呆,没想到这孩子算术还很好。 “先看看我这次带来的货吧。”张诚打开包袱皮儿,里面是一些泥叫儿,和上次订货是一样的,额外还有一个更小的包袱。在老板的注视下,打开这个小包袱,里面也全是泥叫儿。 “这100个是新款。”张诚说。 新款的泥叫儿是烧制的陶器,更结实,不会遇水即化。张诚把一个泥叫儿扔到眼前的一个水盂里,泥叫儿先是浮在水面上,慢慢浸了水,就沉到水底,老板看着诚哥儿的动作,很不解。隔了一会儿,诚哥儿把泥叫儿从水里捞出来,甩掉水分,放在水边吹一下,婉转的鸟叫声响起。 老板有点吃惊,接过泥叫儿看了一遍。 “不是泥的?”老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新的泥叫儿一样色彩艳丽。“这是陶?” “是陶。” “这个价钱?” “许叔叔你一直照顾我家生意,当然不能卖贵了给你,如果你买这种,就还是五个钱两个,要多少有多少。”张诚淡定的说,就好像是卖一块糖给对方一样。 明明成本更高,但是一分钱都没加。许老板也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张诚这是以快速迭代的方法,迈过了泥叫儿这一个简单的门槛,陶叫子比泥叫儿难度更大、成本更高,但是只要量大、只要独家,张家就能独占这个生意,许老板不禁佩服起这个小小孩童。 “许叔叔你觉得呢?” “当然、当然,那么我们下次就定这个?” “可以,不过你要这么大量,下个月我们先定1万个,然后我再逐渐增加产量,我估计三个月后,我就能保证每个月稳定供给你4万到5万个。”张诚说。 产量、稳定、供给是什么意思,许老板没听过,却大概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的好的,没问题。 “但是……”张诚说。 许老板一惊。 “许叔叔,如果要那么大的产量,那我就不能再到集市上给你送货了,许叔叔你得派车自己来取。”张诚说。 “那是自然。”许老板放下心来。 “还有,有些材料许叔叔你得给我提供,1万个泥叫儿,得给我100斤炭黑、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白色颜料各20斤,不要石块,许叔叔你研磨成细粉给我送来。哦,还得有100斤鸡蛋和……100只毛笔——蒙笔,100支蒙笔。” “还有,许叔叔你要做一些包装盒子来,大概三尺的盒子,里面打上100个格子,一个格子里我给你装2只泥叫儿,个泥叫儿,你得做这样50个盒子。这样点货清楚,也不容易损坏,你给咸阳总行送货也方便得多。”张诚侃侃而谈。 许掌柜真的是吃惊了,这孩子的侃侃而谈,条理清楚,计算也极明白。这孩子的算术,自己商行大多数伙计是比不上的。这份条理和镇定,就更是难得。 “没问题,”许掌柜说,然后微微一笑,“诚哥儿你说的这么清楚,相当于把秘方儿都给我了。”这是说那些颜料、鸡蛋,包含了很多商业信息。 “这算什么秘方,这不都是一眼就看清楚的?说白了,这个泥叫儿不过是个手艺,值两个钱的不是这块泥巴这点颜料,而是手艺。”张诚微笑。 “诚哥儿说的,是这个道理。”许掌柜心服口服,不再把眼前的孩子当成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和自己完全平起平坐的成人。 就这样说定了。 在回村的牛车上,母亲小声的问张诚,到底和掌柜的谈了什么,张诚转着手里那一串钱,微微笑着“没什么,和许掌柜谈了笔生意,回村咱们再说。” 我,航天专家张诚,来到大秦,第一个制造业项目,居然是玩具。张诚在颠簸的车子上想着,又自嘲笑一笑:好歹,这个泥叫儿的空气力学原理和火箭引擎的原理也有几分相似…… 当夜,张诚躺在床上,摸着黑和母亲把整个方案说的清清楚楚,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清楚的讲给母亲,要母亲牢牢记住。在黑夜中,母亲几次发出惊叫和欢呼。 第11章 共同致富 第二日一早,母亲就带着张诚去找村长。 村长老魁叔早年从军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老魁叔的残疾,做不了太辛苦的农活,但是家里儿子多,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因为老魁叔从军杀敌有功,是个上造的爵位,家里有2顷地。又因为老魁叔在军队中曾经管理过一个小伍,随大秦的军队征战过几个国,见过世面,说话做事都有条理,因此老魁叔做事公道、说话有人听,做了这几年村长是人人信服。 “张黑家的,吃了没?”一大早张王氏走进村长老魁叔的院子,老魁叔赶紧迎出堂屋,就站在院子当间儿和张王氏说话,客套的问吃了没。这倒是几千年不变的中国式寒暄。 “吃过了呢,他老魁叔,不,村长,俺今儿上门是有事儿找您商量。”张王氏站定,礼貌的对村长说。 “哦,家里粮食还够吧?不够的话,回头让我家四儿给你送两袋子粟过去……”老魁叔说,“那是要找人帮忙种地?可眼下已经是农闲了……” “家里倒是不缺什么,就是,有一宗生意,要请村长帮着筹划一下。”张王氏微微低了头,回话。 事情很简单,和许氏商行签了新的契,一年之内完成50万个泥叫儿的生意,这个订单张家母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完成的,张诚思量了一下,眼下有泥模具在手,生产速度倒是很容易提高,但是烧制、彩绘这两道工序,就不是自己母子能忙得过来的。所以找村长来召集全村的妇人和孩童一起帮忙,还要请壮丁帮着造几口窑来烧陶。 当然,这些都会给工钱的。 “一个窑我家出500个钱,要请村长帮忙组织村上的汉子们帮着我们娘们儿这几天搭4个窑来,然后帮着诚哥儿捏泥叫儿画花样,捏泥叫儿用小孩子们就行,画花样儿要妇人们帮忙,小孩儿们是做10个泥叫叫给1个钱,妇人们是画4个泥叫儿给1个钱。三天一结账。”张王氏示意诚哥儿把泥叫儿递给村长。 村长看着手里的泥叫儿。简单的估量了一下。“这是好事儿啊,这叫什么帮忙,全村的人家都要感谢你们娘儿俩呢!”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这个作坊就在张家的院子里。 五天以后,四口窑就在院子西墙外立了起来,第一次窑火烧起,馒头窑就变得坚固了。第一次烧窑是试烧,但是烧成的泥叫儿效果也很好。因为是直接在柴火里烧的,张诚还不懂用匣钵隔火烧的工艺,柴草灰落在泥叫儿上,把泥叫儿熏得漆黑。窑温完全降下去以后,张诚进去把泥叫儿取出来,捏在手里看,因为没有釉,这些泥叫儿看上去黑黢黢的。不过涂了用蛋清胶调和的颜料以后,就会变得光亮亮了。 百十个女人各自搬了小板凳、木墩子,坐在当院排成一排排。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空碗。 张王氏站在院子中间,给妇人们示范如何调和颜料,如何给泥叫儿上颜色。涂色这个工作,已经被张诚设计成一个简单的流水线,有人负责给小鸟全身涂黑,每一个妇人都只负责画一种羽毛颜色,点眼睛的也有专门的人。5个人一组,在小流水线上就能完成一只鸟的涂饰。涂好颜色的鸟儿,放在长条木板上搁在院子里新搭起的一个简陋的草棚子里,等到阴干就可以直接装箱。 这是后世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模式,张诚还不知道的是,在大秦,军器监制造弓弩,也用了这样流水线的模式。这种流水作业的好处是,效率高、出品稳定。缺点就是,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人,都无法掌握全部技术。 妇人们并未经历和商行签约的环节,所以对制作泥叫儿具有什么意义,并不了解。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份工作,看得出,所有人都木然的学着如何描绘花纹。 孩子们则是被张诚带到一间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堆已经准备好的软泥,小孩子们每个座位前有一套泥模,软泥塞进泥模一压,在泥模的两个孔洞中插入芦苇管,两根芦苇管相撞的时候,摇动一下苇管,让空腔更大一些。然后抽出苇管,打开泥膜,把做好的鸟儿放在眼前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木板排满以后,就抬到院中的凉棚中阴干。 成型工艺是核心秘诀,但是相信这些孩子们并不会看出其中端倪,也就没有办法泄露其中的秘密。至于彩绘,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人工,并不存在任何秘诀。 小孩子们对捏泥巴却没有任何抗拒。一些孩子把自己浑身弄得像泥猴一样,也有孩子很谨慎的不让泥巴弄到自己衣服上。但是显然大家很开心。只是随着这些工作不停的重复,孩子们渐渐开始疲倦。 “我的第一批工人,居然是童工,”张诚一边在孩子们中间翻模子,一边嘟囔着。 童工的工作不见得就是沉重负担损害身体的,这种简单重复的工作,损害的是孩子们的心灵。过早的进入一个机械化生产的时代,就容易被机器异化,从此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儿童。 更何况,虽然说这些孩子翻制10个泥叫儿,就给1个钱。但是这些钱最后一定会被他们的父母收走,和那些妇人不同,妇人们还会有因为每天多赚几个钱所得到的满足和快乐,这些孩子将不会从这种报酬中得到任何满足。 烧陶工艺当然需要技术,不过其中的技术也不是张家母子掌握的,只能摸索着来。烧窑的活儿额外交给外面的男丁们来负责就行了。 一番计算下来,张诚估计了一下,连柴草带工费,占总售价的不到2成。自己母子大概能有8成左右的净利,这生意美得很。 这个全村最冷清的小院子,一下子就变成全村最热闹的小院子。 除了给钱,画泥叫儿的时候要用蛋清调制颜料,但是蛋黄却不会用到。张黑家的把这些蛋黄在沸水里煮成蛋花汤,加一点盐。用碗盛给在这里工作的妇人和孩子们。虽然还不能保证每人吃到一个蛋黄,但是这一碗汤的美味,还是让很多人称赞,乃至夜里躺在床上都会回味。 当三天后,张王氏开始给院子里的妇人孩子派钱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安安静静的。 400个钱派下去,妇人们一个人都只得了四五个钱,小孩子们得了2个钱,但是这些钱被捏在每个人手中,每个人都安静的不吭一声,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50个钱就能买1石粮食!一个女人做一个月工,就挣下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娘们儿孩子们可比村里的汉子们还有用了! 每个人就此相信,跟着张黑家的画这个小鸟儿,确定能拿到钱。3天能拿一次。这钱并不多,但是不需要流汗、不需要自己家出钱出物,就只是坐在这里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画一点泥叫儿,三天就能拿一次钱。还有比这更美气的事儿吗? 几天之后,张诚不得不另外花钱,在小院外几百步的地方挖了一个厕所。上百人的方便,实在是太麻烦了。远远望着那个旱厕,张诚捏着鼻子想,“这下肥料也有了。” 10天之后,商行的车来了,带走了3000个泥叫儿,留下一-堆制作好的木箱子。 第一个月,诚哥儿给商行交了1万5千个泥叫儿。并且托商行的伙计通知许掌柜,下个月就能交3万个,1年完成50万个没有任何困难。 第12章 童工和棒棒糖 铜钱是注定到不了孩子们的手里的。就好像张诚这段时间靠泥叫儿赚了好多贯铜钱,但是都被母亲收走了。当然,张诚相信自己需要钱的时候,是一定能从母亲那里拿到钱的,多少都行。但是要自己身上揣着很多钱,母亲一定不放心。 在后世,几乎没有小孩能自由掌管自己得到的压岁钱。 在下一次商行来取货的时候,带来了一些饴糖和干果。 饴糖是麦芽糖。装在一个带釉的陶罐中。这样一罐麦芽糖,要两百钱。算是极昂贵的奢侈品。 用两根麦秆挑起一团麦芽糖,在半液体的麦芽糖滴落之前,两根麦秆不停的搅动拉伸,麦秆绕来绕去,麦芽糖一次次拉成丝再绕成团,在这种缠绕的过程中,麦芽糖逐渐混入空气,颜色从蜜色逐渐变成白色,最后在麦秆上形成一个半凝固不再流淌的球,张诚把这个麦芽棒棒糖放到嘴里——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品尝到甜味。 看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张诚随手把这个自己含过的棒棒糖塞到离自己最近的男孩嘴里,这个叫赵三球的男孩是个很壮很活泼的孩子。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咂了一下嘴,当时就呆住了。张诚把这根棒棒糖塞到他手里,说“给每个人都舔一下”。这么多孩子舔一个棒棒糖,有点恶心。张诚是不会去舔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但是自己舔过的棒棒糖给别人舔一下,却没啥心理负担。 小村的孩子们还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棒棒糖很快就到了下一个女孩嘴巴里。这个女孩叫赵杏儿,是三球的妹妹,杏儿有很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就变成弯弯的两个月牙,杏儿舔了一下棒棒糖,一下子就安静了。 每个孩子都舔了一下棒棒糖。所有孩子都沉默,瞪大眼睛,等着棒棒糖再次轮到自己手边。 “这是棒棒糖。下面我给每个人粘一团,大家学我的样子自己来拉这个糖,人人有份。”张诚把一捆麦秆分发下去,每个人拿了两根短短的麦秆。 用木勺把麦芽舀到一个木碗里,让孩子们自己用麦秆来挑这个麦芽糖,孩子们的手法很生疏,有的人挑的多一点,却会滴落到地上。有的人会挑的少一点。那些滴落的,张诚让孩子重新挑过。 看着孩子们专注的挑动那些麦芽糖,拉丝、缠绕,再拉丝,再缠绕。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 “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做泥叫儿,最后挣到的铜板都交给了父母,你们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所以这样,你们以后每天到这里来,一早来的时候就可以得到这样一颗糖,只有每天早上有一颗啊!”张诚强调说。 每个孩子都点着头。 赵杏儿很聪明,棒棒糖卷得很快。卷好后,在舌头上舔了一下,眼睛变得明亮,然后马上跑出屋子去,和在庭院中画鸟儿的母亲一起分享这个棒棒糖,讲这个棒棒糖的做法。张诚从门缝里看到庭院中的女人都艳羡的看着杏儿的母亲,夸赞杏儿懂事儿,杏儿母亲也只是舔了一下,就把棒棒糖还给杏儿,让杏儿自己吃,杏儿蹦蹦跳跳的回到翻模的房间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弄着手里的棒棒糖。张诚瞥了一眼这个叫赵杏儿的小女孩,她长得很秀气,笑起来很好看。 玩这个棒棒糖要花掉很多时间。但是孩子们很快乐。张诚也不觉得孩子们在玩乐上化这么多时间就是浪费,这道翻模的工序本来就不难,工作量也不大,没必要把孩子们弄成流水线上的牛马一样。 张诚收起陶罐,放在房间一个干燥的角落。这个时候,三球忽然说“这个像蜂蜜”。 “蜂蜜?” 嗯,在西面的树林子里就有蜂窝,我弄到过一个蜂窝,里面的蜜糖就是这个味道的。三球说。 “那次三球你被蜜蜂咬了,脸肿的像大狗熊一样!”就有孩子来揭三球的老底。 张诚关心的确不是这个,“那面的蜂窝多吗?” “西面的林子里,蜂窝还是挺多的。”,就是如果你去摘蜂窝,他们会咬人。会把你的头咬的跟狗熊一样!孩子们乱糟糟的说。 张诚有一个想法,说:“改天带我去看看”,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想法,最终总要看看才能知道可行与否。 吃过棒棒糖,孩子们把舔干净的麦秆拿去继续给模具中的泥胚穿音孔,这也算物尽其用。 做好的泥胚要整整齐齐的摆在木板上。张诚就用这个教孩子们数数和算数。有些孩子笨一点,数都数不清楚,但是有的孩子就机灵的多,两天不到,杏儿就连乘法口诀都背会了。 要想找到自己的未来,身边还是需要一些聪明的伙伴的。张诚看着聪明伶俐的杏儿,和叽叽喳喳的满屋子孩子,心里想。 庭院里的女人们是从来不会安静的,画鸟儿只需要用到手,不需要用到嘴,所以家长里短的各种八卦不断。 在制作间里的孩子们也从来不会安静,四岁的张诚因为能给大家分钱分棒棒糖,自然成了这群孩子的王,在玩一样的翻模过程中,张诚嘴也不闲着,有时候会讲一些故事,有时候会讲一点计算的方法。就用着满地的泥叫儿,开始最初的加减法计算。 但是讲生活常识的时候,张诚就不灵了,孩子们经常纠正张诚。 “诚哥儿你没种过地,撒种子的时候要这样,抓一把种子斜着往高抛,这样撒的又均匀又快。一家人撒一天,种子就都种下去了,等下雨的时候,过几天就发芽了”一个孩子显摆着自己的农业知识。张诚痛心疾首。地不是这样种的! 但是显然,自己是没法说服这些人的,无论是孩子还是外面的大人们,他们都坚信,播种就是要这样漫天挥洒,这样又省力又有效。要教育他们,唯一的办法是证明效果给他们看。 这一年的冬天,张诚母子再没有下过山,所需要的一切,自然都由山下的商行给送上来。到了年底的时候,村子里每家都靠妇人多挣了几百个钱,这个年,整个小村过得格外富足。 制作这些泥叫儿,当然用不上农人们所有的时间。实际上只要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完成全天的定量。不耽误女人们回家给全家人做饭。也不耽误这些孩子帮着家里干一点杂活。 张诚找了个时间跟着三球和几个孩子去西面的林子里看蜂窝。确定不是马蜂,是野蜜蜂,张诚小心的看了在一个树杈之间夹着的一个蜂窝,蜂窝挺大,蜜蜂进进出出。这附近的蜂窝确实不少,一路上约略看过去,有二十几个之多。但是冬天了,眼下也没法拿这些蜂窝怎么办,不是动手的机会。张诚只是记住了这件事,回去慢慢想办法。 第13章 妈,羊死了! 泥叫儿这个生意让张家收入稳定下来,有了钱,张诚家里今年养了一些鸡,几只羊。 张诚现在经常有鸡蛋吃。不是给村民们吃的那种稀薄的蛋花汤,是真正的煮鸡蛋,新鲜的煮鸡蛋。母子两个也开始有羊奶喝。虽然母亲经常嫌恶羊奶太膻,但是张诚坚持说这些羊奶是好东西,总是强迫母亲喝一大碗下去。 肉是很少吃到的。偶尔山下的商行会送一些咸肉、腊肉或者肉干过来,这些煮到粥里吃,算是有荤腥了。但是因为能吃到鸡蛋羊奶,张诚母子在张诚四岁的这一年,身体是明显的健壮丰盈起来。 秦人喜欢养羊,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像诚哥儿这样为了喝羊奶,而是为了用羊的肉、羊的皮。 这个时代的衣服是丝和麻做的,官人们才能穿丝绸绢帛,平民只能穿麻衣。麻衣是没法御寒的,春夏秋还能勉强熬过去,到了冬季实在是不行。 “棉花,这玩意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有……”张诚苦笑。棉花是来自埃及还是来自印度来着,记不清了,总之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东西,在秦国要想过冬,能穿的就只有羊皮。男男女女都穿了一件羊皮袍子羊皮裤子,陈年的羊皮脱了毛,磨得锃亮,混杂了不知道是人的油脂还是羊的油脂。 纺织品和羊皮都不充足,大多数人一生只有一套衣服,一套羊皮。甚至一些人家都匀不上一套衣服。 不过可以猫冬。 高奴县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浮出土层的煤块。农人捡回去点着,放到陶盆里就是一个炭盆,冬季用来取暖,没有衣服的人就可以在炭火的温暖下熬过难熬的冬天。烧煤取暖,在床上铺上干草,躺在里面,也就暖暖和和可以睡一觉。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被。穷人家更没有被褥这一说,干草就是最好的保暖用的材料。天晴的时候,把干草堆在院子里晒去潮气,晚上就睡在草堆里。 这里的煤很多,树林里、草丛里、道路边儿上,随处可见黑色的碎块。农人带着筐捡拾做燃料和用来取暖,这里的人何时何地开始认识煤、了解煤的用处的,张诚无由了解,只能猜测这是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自然而然增长的知识。 煤产如此之丰富,张诚一度以为这里是后世的山西,他印象山西是一个拥有极为丰富的煤的地区,但是山西也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地区。不过在先秦时代,山西是晋和赵国的疆域 煤块是个好东西,煤是工业的粮食,有了煤就有了最基础的能源,在蒸汽机里,煤产生的能量能推动钢铁巨兽…… 当然,如果有石油就更好,张诚所熟悉的很多引擎,都需要燃油作为燃料。 这一年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家里添了鸡和羊,央求村里的男丁帮着在庭院一角盖了一个羊棚。羊棚比人住的屋子要简陋的多。但也是有墙有门有屋顶。这样冬季也能给鸡羊御寒。太冷的天里,还要往羊棚里送个火盆,免得羊冻坏了。羊也是很娇贵的动物。 这些羊儿养的很壮,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要杀上一两只羊来过年的……也可以做两件新的羊皮袍子。 满心满愿的算计着未来的时候,未知的意外比未知的未来来的更快。 某一个寒冷的早上,母亲发现羊棚里的羊和鸡都死掉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怀疑是谁下毒或者用邪术弄死了自己家的羊。 张诚不信这个村子里谁家和自己家有那么大的仇。进到羊棚看的时候,发现几只羊东倒西歪的在地上,身体已经发硬了。鸡和羊看起来死的很自然。不像是受到过惊吓,身上也没有外伤。一边检查这些尸体的时候,张诚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忽然想起一事,看到羊棚中间那个已经熄灭的火盆,大惊。连忙跟头把式的往屋外奔逃,踉踉跄跄直接摔倒在地当间儿,这一下把母亲吓坏了,忙过来看。 张诚深深呼吸几次,觉得自己的头不晕了,刚刚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急忙站起来,把羊棚的门拉开,然后拉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屋中,要母亲把屋子里的火盆都端出去。 巨大的恐慌弥漫他的内心。 这尼玛是煤气中毒。 燃烧不充分的煤块,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浓度高,足以杀死两母子。如果煤块充分燃烧,而室内密封足够好,就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如果浓度高,两母子就会窒息而死。 所以需要一个更好的供暖系统,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两个小时以后。张诚回到羊棚里,把死羊死鸡拖出来,就在当院割断了它们的咽喉,但是因为鸡和羊都死去太久,没有及时放血,血流的不多。 这种死去太久的羊皮也不好剥。费了好大事儿,两母子才处理好羊皮和鸡毛。 鸡和羊都斩成块,吊在树枝上风干。女人们来这院子里干活的时候,都很吃了一惊。 “是碳气,把这些羊熏死了。”张黑家的说。 有人听说过碳气,于是彼此小声交流着碳气的危害和恐惧。一些人开始恭喜张氏母子福大命大。 “算是命大吧!”张诚说:“这些羊,我们母子也吃不下它,等下各位阿婶回的时候,每户分一点走吧,给家里娃儿们炖个汤喝”。 紧接着,张诚就放下翻模间的事儿,让娃儿们自己去工作,张诚跑到村长家,央求村长帮家里重修一下房子。 修房子是大工程啊。 “我有钱。”张诚说。“在院子里再起一幢屋!” 这个时代有版筑房,有土坯房。版筑漂亮耐用,土坯房多少有点潦草。但是土坯房建造简单廉价。 新的房子是三间土坯房。从打土坯、立柱、上房梁到覆瓦封顶,全村帮忙也要七八天时间。一个简易的木框,软泥掺和了干草,塞在木框里成型,晾干就成了土坯,房子四角立起柱子,土坯垒砌成墙留出门窗,上梁和檩子椽子,就搭成了房屋的样子。屋顶再苫盖上甘草,就是一栋新房。 土坯房怕雨水,隔不了几年就得翻新,经常还需要修修补补。不过张诚也没打算在这个土坯房里久住,过不几年,张诚相信自己家里会有一栋砖瓦房的。 许氏商行从山下送来了羊肉和一些贺礼,房子上梁落成的这天,张氏母子又请全村人吃了一次流水席。 人人夸赞张氏母子慷慨豪爽。 新房子设计了夹墙和火炕。张诚亲自指挥设计的烟道。生火的炉子没放在厨房,而是放到了屋外北面的墙外。在这里生火,火焰和热气穿过整个北墙。再从烟囱上绕出去,这样整个墙和土炕就都暖和起来。而燃烧的气体不进入室内,也就没有碳气中毒的风险。 火炕和火墙,张诚以前听说过这种东西,自己却没有真正体验过,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原理,指导人用土坯搭出烟道来,每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很多人家还是睡在地上,张家在屋子里弄个炕出来,人人都觉得怪。 等到第一灶火生起,火墙和火炕就被烤得暖和起来。张诚摸着火墙,确定这一个冬天,母子两个再也不会有冻疮了。村里的女人们到张家来串门,体验到火墙火炕的好处,都回去跟家里的男人们说,家家户户都准备,翻修房子的时候,要弄一个火炕出来,也有男人们找张诚,询问火炕的弄法,张诚找了几块剩下的土坯,就地摆弄起来,说明地上的烟道是怎么排布,烟道上面的炕面是怎么搭砌,这样才能又暖和又不会塌掉。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张村流行连炕灶。 有村民学会了捏泥叫儿和画花纹的方法,偷偷和许氏商行的伙计联系,要一个钱一个卖给商行。伙计接过来吹一下,听了那温吞的声音,鄙视的笑笑,把泥叫儿还给村民。在交接货物的时候,伙计把这事儿说给张诚。张诚笑笑,说“这都是难免的事儿。”没去问是什么人在偷卖这个泥叫儿,也告诉伙计不要声张此事,免得那家人在村里不好做人。实际上,张诚从没把泥叫当成是一个正经生意,这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早晚会被人仿冒。就算自己还有办法在这泥叫上翻新添上点花样,也没什么意义。 事儿被许氏商行掌柜知道,许掌柜沉吟良久,击一下掌,赞道:“这个诚哥儿人品了得!” 但是这事儿终究瞒不了所有人。很快就被张村村长老魁叔知道,魁叔思量良久,悄悄找到那个偷偷仿制泥叫儿的人家,拿走了所有泥叫儿,第二天一早,敲铜召集全村的人聚齐。老魁叔细讲了泥叫儿生意的来龙去脉,讲了某一日张黑家的登门来商量如何让全村的女人和孩子都参与制作泥叫儿,每家人因此得了多少钱,全村因此得了多少钱,“张黑家的和诚哥儿,要是需要人手,不能从山下买奴隶人吗?为什么一定要每家都出女人孩子来做这个活计。还不是乡里乡亲照应大家,让家家都多一份营生,让日子好过一点?你们个个家里因此一年能多收一贯多钱呢,一贯钱啊,就是百多石的米粮,让全村家家户户都多出百多石的米粮,这是多大的恩德!我这个瘸子,身体不全之人,我也种不得地了,我女人和张黑家的学画那个泥叫儿,就让我这个废人有一碗饭吃,这是恩德啊!老汉我感念这个恩德!” 张黑家的扭捏地站起身来想要谦让行礼,老魁叔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 “可是我们村子,有人不感念张黑家的还有诚哥儿给大家的恩德,偷师学艺,要仿造诚哥儿家的泥叫儿。还要贱卖给商行!”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猜测是谁做这么下作的事儿。 “是谁家的,谁自己清楚,我问过诚哥儿,诚哥儿是个大度的娃儿,要我不要揭破这事儿。那我就不讲出来了。不过大家想想,你贱卖泥叫儿,你能带着这满村的乡亲们一起做事吗?你家的泥叫儿卖出去,这全村人一家一户一年一贯多钱的生计就要断掉了!你以为你是抢了诚哥儿家的生意?你抢的是这张村上上下下几十户人锅里的米粮!你要是真做出这事,你就是我张村的仇敌,这张村必然容不下你,你全家老老小小就没法子在这张村活人了!你想过没有?你们想过没有?” 全村皆惊。 没有人如魁叔这样想过问题,但是这么一想,就个个惶恐。纷纷看向张诚母子。 魁叔翻开一个小布包袱,把里面的泥叫儿撒了一地,然后一脚一个把这些泥叫儿碾个粉碎,忿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诚哥儿和张黑家的不追究,我老魁也不追究。若是咱们村子再有谁起了这个贪念,要私卖泥叫儿,坏了诚哥儿家的生意,那就是我张村之敌!” 张村之敌!村民们跟着喊起口号来。张诚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样做。 老魁叔珍重的搬来一个酒坛子,打开瓮口,抽一把小刀在自己指尖一划,滴一滴血在酒里。“今天我们张村的人,立一个誓来,张诚和他娘对我们全村有恩,我们张村要互相扶持,永不坏人家的生意!”村民们纷纷走上前用同一把刀割破手指滴血。张诚走到酒瓮口,捏着刀,嫌恶的看着这么多人用来割血的刀,这刀不会传染什么吧?但是气氛到这里,也确实躲不开,小刀在指尖一划,挤出几滴血来,滴到瓮里。觉得好疼,觉得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老魁叔拿出一只碗,倒出血酒,喝了一口,大喊一声“有如此誓”。第二个人接过去喝了一口,一个一个村民用同一个碗喝这一碗融了每个人鲜血的血酒。 只喝了一口。又酸又腥,只觉得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味道酸苦,还是血的味道腥臊。 这个时候,满村人都不知道,这一次滴血为誓,改变了小村的命运。 第14章 带根棒子去种田 秋上啬夫再来张村催收税款的时候,张诚家里足量缴纳了米粮和刍稿。这些米粮和刍稿都是张家用铜钱从村里人家买来的。之所以选择买粮食抵税,而不是拿铜钱折算,是不想被啬夫盘剥或者再起口角纷争。 之前一脸邪笑的啬夫看着张家缴纳的粮税,脸色铁青,哪怕用最严苛的称量,张家的税也不少分毫,看着张家新起的大房子和新起的院墙,啬夫不知道张家是怎样在一个夏秋就发达起来的,脸色变得铁青。 张诚知道这个啬夫不怀好意。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大秦的官吏各不相同,有集市上税吏大叔那样恪守本分遵纪守法的,也有这个啬夫这样到了乡下就变得嚣张跋扈的。来日方长,相信自己现在开始,已经能渐渐的掌握自己家庭的命运了。 这一年的冬季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张村因为有了泥叫儿这个小手工业的原因,整个村都过了一个富裕的年。但也仅限于此。农闲时间做点泥叫儿,补贴了全村家庭的收入。过了年,农忙就开始了。 往年的春耕,张诚家里的地就只能靠母亲一人。今年因为张家母子把泥叫儿这个生意分享给了全村的女人孩子。所以今年的春耕,张家这一顷半田地,就有很多人来帮忙。一些邻居明确说是要先种完张家的土地,才去种自家的地。 但是看着来帮忙的众人也只是像母亲一样在地块里散步一样的随便撒种,张诚还是坐不住了。5岁的张诚不得不亲自下田开始自己第一次农事。 秦国其它地方的农耕技术是什么样的,张诚并不知道。但是张村的耕种实在是过于儿戏,过于靠天吃饭。以张诚所见,这里的农业差不多就只有烧荒、撒种、等收割和打谷这几件事。没有耕地起垄,没有施肥、没有除草。所以虽然每户人家有差不多一顷地,最后收获的粮食总是不怎么够吃。 张诚觉得,大秦的农业不应该这么粗糙,至少应该有耕犁,不过他也不确定,因为也没看到谁家有耕牛。在去县城赶集的路上,看到过牛,却都是用来拉车,没有用来耕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在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历史书里似乎讲到了汉代的曲辕犁和铁制农具。不过此刻是秦国,而且是秦始皇还没有一统六国成为秦始皇的秦国,那么农业这么落后和粗糙还是有原因的吧? 张诚让母亲给自己缝了一个麻布口袋,像书包一样,有一根背带,斜斜的挎在肩膀上,口袋就在小腹的位置,里面装满了谷子的种子。这是去年母子两个人筛选出来的饱满的籽粒。他右手握一根尖木棒,左手抓一把种子,在田地里散步一样走过去,木棒在土地里戳一下,戳出一个孔洞来,然后随手把几粒种子投进孔穴,随即用脚把旁边的土踢到这个孔中,覆盖掉种子。就这样一路走过去。一天的时间,张诚这种点种法的耕作,也只覆盖了很小一个地块。母亲只以为孩子在游戏,没有人注意这里。张诚也无意试种更多的土地,就只这一小块就够了。然后在这个地块旁边,把木棒插在那里,大声说“阿娘,我种完了!”。没有人在意这块地是怎么种的。大家也只以为这孩子和成年人一样是随便撒种。 撒种的方法还是过于随意,种子没有覆土,发芽率就不高,播撒出去的种子还有可能被鸟雀吃掉。所以这个时代的田间,远没有后世的农田那么茂盛。 张诚也不确定自己的点种的方式就是正确的,按理说应该用犁铧起垄,然后用耧播的方式下种,效率更高,出苗效果也会更好。但是这个村子里也寻不到犁铧,就算有犁铧也没有牛马,自己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没办法去学人家扶犁耕地。再说,这块地上几千年来都没人使用犁铧起垄,自己弄那个,岂不是惊世骇俗? 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诚一直小心的隐藏自己穿越的身份,务求不要暴露出自己超过这个时代平均水平的知识和能力。所以在发家致富上虽然张诚可以拿出无数手段,最终选择的却只有一个泥叫儿。在耕作上,虽然张诚有把握把粮食产量翻个几番,但是在眼下自家粮食还够吃的情况下,就只想做一点小小的示范。木棒点种的方法可以说是孩童游戏或者巧思。点种覆土想必能让出苗率有所提高,自己播种的地块虽然不大,但是还是具有一点代表性的。如果出苗率能够提高,也能分辨出这块田地的不同。木棒插在这里做一个标记,一切还是等出苗的时候再说吧? 农业是所有行业里发展速度最慢的行业,虽然它和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但是一方面是耕种收获的周期太长,无法立竿见影,另一方面,是涉及到粮食,太多人没有试错的勇气。 后世有试验田,试验田的意思就只是用来做对比实验的,这种试验田并不追求具体地块的温饱,而是寻找高产的方法。但是试验田的思想距离普通农民太远,只有农业专家或者拥有大量土地的豪绅,才可能为了提高产量拿土地做实验。寻常百姓哪来的这种勇气! 农事是乡村最重要的事,春耕之后,张村的人要去岇上祭神祈福。岇上在距离张村不太远的一处塬上。据说那里是古代帝王所建的城池。对这些话,张诚是不信的,古代帝王,张诚知道的古代帝王,要从现在这个时代开始,从秦始皇开始。可是这位今年还没有自称帝王呢。 乡民顺着山间的小路,向那处塬旖旎而行。在绿意盎然的山间,很有情调。如果张诚还是后世的那个张诚,是一个壮年男子,是那个火箭引擎工程师,那他一定会觉得很有情调吧。但是此刻他只觉得疲劳。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走这么远的路……太折磨了。不能坐车吗?不能驾驶直升机吗? 张诚永远会觉得这个时代并不适合自己。自己内心中还是很喜欢舒适的现代生活。 走近了,才发现所谓的岇上,果然是一座古城。虽然城墙已经倾颓废弃,屋舍多年无人居住也倾塌,但还是能看出这里依稀就是一座城市。一座真正的城市。 当然,这座城市远比后世的城市要小得多。但是有城墙、有屋舍、看起来能有数千人居住规模的聚落,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了。这城市虽然已经废弃,但是城中的祭台却还很完整,从祭坛上的痕迹看得出来,附近村落千百年来都有人在使用这个祭坛。 村里的长老换上整齐的衣服,在祭坛上做着各种仪式,看起来是祈愿丰收。张诚却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猜测这座城是什么时代的。 比秦更久远的一座古城啊!这座废墟到处都是这岁月的痕迹。这是什么时代的城市呢? 成人们在祭台旁做着祈福的仪式的时候,张诚已经悄悄的溜号,开始在古城里漫步了。 整座城基本上是夯土的建筑。但是城中散落着一些雕刻着人脸图案或者鸟兽图案的石柱和其它建筑构件。在一处石墙的缝隙里,张诚甚至找到一块打磨光滑的玉佩。张诚伸手抽出那块玉佩,很光滑、很温润,有一种粗朴的古意。张诚对文物没什么见识,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赶紧揣在怀里,还想寻找更多的时候,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传说这里就是黄帝的帝都,后来舜禅位于禹,这里又做过夏都,其后夏王迁都,这里就废弃了……” 张诚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行华服男子绕过一栋屋子的废墟,向这个方向走来。 “咦?这里有人?” 和乡民不同,这一行人衣着光洁,脸上手上也没有泥土灰尘。在这群人c位的两个人,一个是英武的青年,一个是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年。两个人腰间都佩戴着玉佩和长剑,而在他们身前身后的随从,每个人都腰间佩戴短剑,手中握持着长戈。 “娃儿,你住在这里吗?”英武的青年问。 张诚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卷木简,另一只手中握持一支很精致的毛笔。 “这是……蒙笔?”张诚怔怔的看着那支笔。 “咦,你还知道蒙笔?我就是蒙恬”英武青年说。 第15章 初见蒙恬大将军 蒙田?那个哲学家?张诚有点晕。 哦,不是,那个叫蒙田的是法国人,眼下这个人是蒙恬。发明了蒙笔的蒙恬? 张诚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了一个大人物,一个活着的大人物。 蒙氏在大秦是一个显赫的姓氏。 蒙家先祖蒙骜是齐国人,在秦昭襄王时来到秦国,庄襄王时投身军伍,累军功成为成为上卿。秦王政初年,蒙骜就成为秦国最大的军头之一。蒙骜的儿子蒙武在大将军王翦麾下以副将职务参加灭楚之战获取军功。蒙武的儿子蒙恬继承父祖基业,少年投军并迅速成为一代名将。蒙恬是这个时代军功赫赫的名将,常年率精锐秦军北征匈奴,蒙恬麾下的副将王离正是大将军王翦的孙子,而军中的监军则是秦王政的长子扶苏。蒙恬的兄弟蒙毅也同时做到上卿,并带兵护卫秦王陛下,蒙氏家族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蒙骜在世时。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在当世的地位履历一无所知,但是后世的历史读本中提到,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赵高曾经伪造诏书,逼死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蒙恬可算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冤种之一。 但是这些,张诚并不感兴趣。历史上的一切人最后都会死掉,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张诚就已经想的很通透。无非是这样死去那样死去,早一点死去还是晚一点死去。张诚对蒙恬的兴趣就只是在于——这是那个发明了蒙笔的男人,而根据许氏商行许掌柜的说法,发明蒙笔的蒙恬,是秦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至于这个将军到底有多大,张诚是不清楚的。 “蒙将军问,你是住在这里吗?” 看张诚发呆,蒙恬身旁的那个少年提醒他。显然,在这个废弃之城发现一个少年,两人都有些惊奇。 “哦,不是,我住在塬下面的村子里。”张诚说。忽然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于是举手加额行礼“高奴县公士之子张诚见过蒙将军。” “公士之子?”蒙恬立刻正色还礼。也赞叹这个娃儿机灵有礼。“你父在哪支军队里服役啊?” “先父五年前战死了。”张诚说。 蒙恬有些遗憾,秦军天下无敌,但军士却不是不死之躯,看到眼前这个军中同袍子弟年龄还小,可是他的父亲却已经几年前战死,不禁心中有怜悯之情。 “你是自己一个人到塬上来的吗?”蒙恬问。 “啊……不是,我们村子在祭祀,全村人一起上来的……”张诚说。 “哦,在哪里祭祀?带我过去看看?”少年跃跃欲试。 一行人转到祭坛那面。一路上,张诚惊叹这大秦军队的训练有素。所有护卫士兵都步调一致,几十个人行走起来却仿佛没有声音一样。一路上张诚贼兮兮的瞄着这些军士,看他们的装束、兵器、身上携带的装备,猜测这样一支军队是不是秦军平均水平。 这些士兵5人一组,虽然多数腰间都佩短剑,但是手持的武器却不一样,有持弩的,有持矛的,有持戈的,还有持盾的。看他们的队列,显然是非常有章法。持矛戈的走在前面,持盾的在队列外侧,持弩的在队列中央。每个人都很机警。蒙恬和那位少年显然是军士们保护的对象,他们在队列的正中心。 张诚甚至在每个士兵的腰间还看到一个金属水壶。应该是青铜所做吧。是一种青色发着金属辉光的扁壶,壶口是蒜头型,刚刚好可以用麻绳缠绕挂在身上。 原来这就是秦军,这是一支自带补给,可以长距离行军的步兵队伍。 张诚虽然有军伍生活经历,但是自己从事的是文职,很长时间都是做研究,对行军作战并不了解。不过看多了那支军队的风采,对步兵行动举止的气质还是能很好的把握。 眼前这一支小队,放到整个历史上都能算得上精锐——如果不考虑他们的武器的话。不过秦军的武器也还是很精良的,张诚看到每一支戈矛锋刃上都闪着寒光,弩的机扩也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看得出这些武器制作很精良,而且保养的很好。 张诚想起,在纪录片和博物馆中看到过关于秦代武器的说法,说商鞅时代建立了最早的军工流水线体系,采用物勒工名的方法来确保武器的标准化和质量。秦代的武器在当时是全世界最精良的,在中国历史上也几乎是巅峰的存在。 亲眼见到了秦代的军工生产产物和水平,张诚有一点小激动。 祭坛上,乡老们继续舞蹈吟唱: “丰年多黍多稌, 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 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在场的人中,只有蒙恬和他身边的年轻人知道这是《诗经·周颂》丰年一章。甚至连领唱的乡老,对自己所唱的这首诗的内容都不懂得,只是故老相传,一代又一代人在祈祷丰收的祭礼上都吟诵这一首诗罢了。 诗的意思是: 我祈祷丰年到来啊! 多打谷子多有余粮, 我们准备了又高又大的粮仓啊。 能够存的下丰年万亿收获, 粮食酿酒又甜又美啊, 酿酒要献给祖先来喝。 我们用美酒配合祭典, 请神灵讲给我们美好的收获!(九指神盖译诗经,不要太认真,译文是配合小说内容和情节调整的,准确的译文请参考余冠英等名家的译本。) 当蒙恬带着一队军士出现在祭坛前的时候,乡老们纷纷放低了声音。蒙恬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祭祀继续着,但是乡民们显然有些慌张。 祭祀结束,村长老魁叔过来见礼。“官长,在下是高奴县下河张村村长,上造张魁。”张魁平时走路一瘸一拐,但见到军士,却挺拔了身体,别有一股英气和威武。 “我是内史蒙恬。”蒙恬对眼前这个老兵的精神很满意,“刚刚见了这个小娃儿,他说你们是塬下面的村子里的。” “蒙恬将军!是的是的,小人是下面村子里的。”张魁可不是对蒙恬大将军一无所知的人,开玩笑,蒙恬大将军,主持大秦北方军务,军神一般的存在,在整个大秦的军伍中,蒙恬将军差不多是仅次于王翦大将军的人物了。 “在这里祭祀,是个什么说法?这个城是怎么回事?”蒙恬身边的少年问,蒙恬点点头,示意张魁回答。 “禀告将军,我们每年春秋都会上来祭祀,求乞风调雨顺的。这里据说是黄帝升天之城,在这里祭祀求乞丰收,最是灵验。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老魁叔说。蒙恬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能给大将军回话,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儿啊! “你说这里是黄帝升天之城?轩辕黄帝吗?”蒙恬身边的少年说。 “就是轩辕黄帝啊,我们村是张村,故老传说,我们张氏的也是出自姬姓,是轩辕黄帝第五子。” 蒙恬笑笑,拍拍老魁叔的肩膀“这么说的话,我蒙氏也出自姬姓,咱们祖上还都是轩辕黄帝呢!”老魁叔被蒙恬这亲昵的动作惊到,一动都不敢动。张诚听得有点呆,轩辕皇帝升天之城,那该是多么古老的遗迹啊,自己怎么从没听过?想到无数更古老的遗迹,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张诚就有一点发呆。 “带我们走走,看看这座城吧。”蒙恬说,随手指一下身边的少年,“给公子讲一讲这城的故事,这是公子扶苏。对了,刚刚这个小娃儿说他是公士之子,他父亲几年前战死了?” “是的,诚哥儿是我们村公士张黑的遗腹子,现在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老魁叔不觉得公子扶苏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忙着回答蒙恬的问话,张诚在一旁惊呆了。一天之间见到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这是什么运气,这两个悲催的家伙,齐聚此地,是因为什么呢?他们两个是历史着名的背运之人,不会给自己和村子带来坏运气吧?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本应继承秦始皇的帝位,成为二世皇帝,结果却在李斯和赵高的阴谋之下,被诛杀在外乡。张诚看着这个面带稚气的少年,想一想再有12年秦始皇就会死了,然后扶苏就在同年死掉,包括这个蒙恬,也在同年死掉。敢情自己今天是和两个死人聊了半天,真是晦气! 路上,蒙恬一边听老魁叔介绍这一带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一边问老魁叔和张诚家里的生计情况,老魁叔伤残退伍生活有无困难,张诚母子作为公士遗属,生活有无困难,地方上有无刁难。还一并问清张村具体方位,表示改日要去村上看望村里的老兵们。 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冷酷狠绝杀人如麻的武夫,更像是一个温厚多情的文人。然而张诚对军事历史的了解比对一般的历史了解的还要多一些,知道在古代,这种看上去宽厚的武将,最是危险。吴起那样的名将能给普通士卒吮脓疮,士兵的母亲就痛苦担心自己的儿子最后会为吴起赴死。冷酷和仁慈,只不过是名将的一体两面。有一句话叫慈不掌兵,在战场上大将军不仅仅会下命令杀死敌人,杀死自己人的命令、眼看士兵陷入绝境却不援救的事儿,也绝对不少。蒙恬是一代名将,怎么可能是一个仁慈宽厚的青年? 张诚慢慢的落后在这队军士的后面,最后更是退到村民之中,牵着母亲的手,攥的紧紧的,手里全是汗水。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小村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应该远远离开蒙恬扶苏这两个倒霉蛋,最好今生永远不见,此时的张诚不会想到,没过几天,就要在自己的家里迎接蒙恬将军和公子扶苏,更不会想到,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少不得要和这两个大霉人打交道。 “这两个人的霉运,不会传染吧?”张诚觉得自己都有点唯心了。 第16章 再见蒙恬大将军 蒙恬大将军打着路过,顺便拜访军中袍泽子弟的名义,几天后来到张村,走进了张诚家的院子。满院子的妇人瞬间惊呆,纷纷起立,各个手足无措。 蒙恬大将军也惊呆了,第一次在一个农家庭院里看到几十个农妇坐在地上一起工作,她们手边都有一个碗,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颜色鲜艳的颜料,还有……人人手中都有一个……他特别熟悉的……蒙笔! 蒙笔是蒙恬将军的改良,在行军途中,蒙恬书写文件递送给秦王政来汇报军情,传统的书写工具都不方便,蒙恬就改良了毛笔的制作方法。这一次改良极为成功,在咸阳的权贵中,蒙笔成为非常流行的礼品。 没想到在这个荒僻的村中,也能看到蒙笔,还都在这些妇人女子手中。蒙恬大将军内心五味杂陈。 张诚走到庭院里来迎接蒙恬将军的时候,看到发呆的将军,看到满院子不知所措的妇人,看到蒙将军目光所在的蒙笔,张诚心中了然。 “见过蒙将军。”张诚举手加额行礼。 蒙恬走过去,从地上的碗中捏起一支蒙笔,“这是……” “这是蒙笔,从县里集市上许氏商行买来的。” “哦?买来的?多少钱啊……”蒙恬微笑。 “将军问,小子不敢隐瞒,这一支笔是50个钱!”张诚朗声回应。满院妇人听说自己每日用的一支笔,就值1石粮食!满院子抽冷气的声音。 50个钱一枚的蒙笔,蒙恬听了这个价格,却又有一点满意。这价格当然要比咸阳贵一些,物离乡贵,在上郡卖的贵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原本用来书写文字的笔,被妇人女子握持,用来涂这些泥巴,到底让人不快。蒙恬压下心中的不快,问“她们在做什么?” “小子承接了许氏商行的订货,制作一些泥叫儿,这些乡亲帮我制作。”张诚从项间摘下一个用红绳系了泥叫儿做的吊坠,递给蒙恬。 “泥叫儿?”蒙恬疑惑。 张诚从一个妇人手中接过一个画到一半的泥叫儿,放到唇边吹起来。哨声响亮。随着气息断续,泥叫儿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意思”蒙恬把玩这个泥叫儿。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学着吹了几声,又拿过几个泥叫儿逐个试过去,发现声音几乎一致。 “借一步说话。”蒙恬说。 “我想定3000个泥叫儿”,蒙恬有话直说。 “蒙将军,这个泥叫儿,已经被县城里的许氏商行买断了,我们自己是不能卖的。如果需要,您大概得向许氏商行购买。” “本将军不是白拿你的,我给钱。” “蒙将军,我和许氏商行立了契的。契不可违,将军见谅。” “许氏商行手里有货?” “是,我一个月要向许氏商行交4万个泥叫儿。” 蒙恬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还以为,你是我军中袍泽之后,孤儿寡母生活必定艰难,这次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二,想不到你张诚还有这宗营生,那大概你是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 “大将军有心,小子和家母深感盛情。”张诚的回答颇有分寸。 “不过,既然是我军中袍泽之后,本将军以后要长期驻扎在上郡,那就可以多多往来。” “喏,” “张诚啊,你读书了没有?识字吗?” “这小村,哪有书可读……” “想学吗?”蒙恬问,就差一句“想学我教你啊!” “这个,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 在蒙恬身边的公子扶苏放声大笑。第一次看到能让蒙恬将军吃瘪的人,还是个几岁的孩子! 蒙恬也摸了摸鼻子。 “识字读书,想来是好的。可是家里就只有我和家母相依为命,只怕不能全力投入,学的似是而非成了笑话……”张诚说,他用字尽可能斟酌,差一点就说成学个半瓶醋。 但即使这样,蒙恬和扶苏也暗自赞叹张诚谈吐不俗。 “这个,蒙笔本来是书写文字的,你却拿去画泥鸟儿……”蒙恬佯装恼怒。 “将军,我们乡民不识文字,原本确实不该亵渎蒙笔这样的巧物,但是书写文字,是官吏的能力,农妇们拿来描绘花鸟,却能养家糊口,哺育孩童,幸有蒙将军造此蒙笔,让这全村妇人能够改善生计,小子见识浅薄,却并不以为这是亵渎……” “你说的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蒙笔这样用,并不算蒙尘。”蒙恬也正色说。“你娃儿虽然不识字,但是思虑通达心思敏捷言辞犀利,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再考考你,你可知我要三千个泥叫儿做什么?” “将军自有将军的用处,不该我知道的,我又怎么知道?”张诚说。 听到“不该我知道的”这几个字,蒙恬眯起了眼睛。眼光之中有一丝杀意。张诚的眼光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年纪还小,这样,记下来”蒙恬身边一个军士立刻走到他身边。“这孩子满12岁,就调到我军中做我的侍从。” 张诚有点发呆。 听到这个消息的老魁叔直拍大腿——“这是要在蒙大将军身边听用,这小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而做蒙恬监军的公子扶苏,却确信在某一刻看到蒙将军眼中的杀气。 “你知道我要3000个泥叫儿做什么?”在离开张村的路上,蒙恬问扶苏。 “我不知。”扶苏回答。 蒙恬叹了一口气,扶苏也算是聪明机敏之人,但是显然并不如这个张诚那么机敏。自己一说要3000个泥叫儿,那小子想必立刻就猜出自己的用途。问他他却说自己不该知道,而没有直接回答,这和清楚的回答有什么不同?这份机敏,这份强硬的态度,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如果长大,会是什么样?他也就是家里没什么背景,如果是公卿子弟,那大秦的未来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这个泥叫儿,如果军士使用,可以远远传递消息、号令军队,和号角、锣鼓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又便于携带,我想,100个军士配一个泥叫儿,30万大军指挥起来就如臂使指。”蒙恬说。 扶苏呆呆的看着蒙恬,过了一会儿才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得明白。忽然惊叫:“蒙将军果然才智过人,无愧我父王和王翦老将军都说,蒙将军是我大秦未来军伍第一人!” 被这样称赞,蒙恬却并没有怎么得意。 又走了一段,扶苏好像才想清楚下一层:“那个……张诚,莫非他也想到了这个用途。” “嘿……,我说要3000个泥叫儿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明白了这个……”蒙恬说,缓了片刻,又说“他大概根据这个数字,连我统御多少士兵都猜了出来。” 扶苏大惊。这下知道蒙恬的杀意是从何而来了。 “他聪明的很,可是却并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不能因此真的把他怎么样。”蒙恬懊恼的说。“我大秦将军的刀,不能砍在一个我大秦国内无罪的孩童身上。” 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手,但是可以以军籍来征召这个公士的独子,进了我的行营,那就要听我调用,到时候再慢慢看吧,慢慢调教。总要让你成为可用之才。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有点惫懒啊! 第17章 野蜂飞舞 说白了,泥叫儿并不是一个可靠的生意。一年50万的订单,也就是许氏商行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个秘方,真要是动一点心思,早就能破解出来。 所以张诚一早就在给自己家,乃至自己的村子想别的出路。 农业社会,可以致富的手段极其有限。当然,在探索文明的道路上,有无数皇冠钻石。但是太多的发明创造和技术进步都不是自己这个幼童应该涉及的。而太多意外,分分钟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张诚很确定,再见蒙恬的这一天,有那么一刻,蒙恬对自己是动了杀心的。而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张诚很讨厌这种感觉。 无论秦法多么严苛,秦人是多么讲道理,这毕竟是一个封建社会,王公官吏,一旦对自己起了杀意,自己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所以任何尝试探索,都要格外小心。 还是安心做一点农人能做的事儿吧! 在农村,能做的事儿无非就是种点地、养点牲畜之类的,但是一方面来钱太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发展很慢。 泥叫儿这种没啥本钱的生意好啊!没本钱的生意就是好,就算当农人,最好也是做个没本钱的农人。环视整个村庄,张诚想起自己眼下还有一个没本钱的生意可做。 找到去年冬天剥下来的那两张羊皮,张诚央求母亲给自己制作几副羊皮手套。又找了全套的衣服穿着在身,在一顶草帽上,缝制了一个麻布的面罩,全身穿戴起来,好像是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神秘而强大。 仔细检查了这套装备,确定隔着面幕还能看清外面的人物,确定浑身的衣服能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花了几天时间做心理建设。 富贵险中求吧!张诚想。 在某一个午后,张诚带了几套这样的装备,带着赵家的三球和另外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抬着几个箱子,钻进了村子附近的一个树林。 去年秋末,在这里看到过一些蜂窝。 靠近一个蜂窝,张诚叫几个孩子把木箱放到地上,然后给每个人讲清楚今天要做什么,说明所有的细节和注意事项,甚至如果出意外的话,有哪些应对方案。 几个孩子学着张诚的样子,穿戴好全部衣服、戴上草帽和面幕。彼此检查装备,确定好没有一星半点肌肤暴露在外,几个孩子把箱子搬到一个蜂窝下面,张诚拿出一个麻布口袋,几个孩子爬到树上,张开袋口放在蜂巢之下。张诚过去用小刀割下蜂巢和树杈连接的部分,蜂巢落到了麻布口袋里,在蜜蜂乱飞之前,一个孩子迅速拢住口袋,把口袋塞到木箱中,迅速扣上箱盖。 嘘一口气。 有漏网的蜜蜂,在天空中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但只是零星的几只而已。整个蜂巢都扣在了木箱子里,蜂王、工蜂和雄蜂,一网打尽。 孩子们配合的很好,很快,五六个蜂巢就分别装进了箱子。孩子们把木箱用绳索捆扎紧密,一群孩子抬起箱子就往村子里跑去,散乱的蜂群在身后追逐,但是数量并不多,孩子们的装束起到了作用,并没有一个人被蛰到。 从这一天开始,张村诚哥儿家的墙外,多了一排木头蜂箱。 蜂箱打开以后,蜜蜂们混乱了一阵儿,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工蜂们在箱子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几天之后,这些蜜蜂就安稳的住在这些木箱之中。 许氏商行按照张诚的要求,送过来几十个新型的木箱、一些木桶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这些箱子里有一排一排木框,木框上绷了一层粗麻布。虽然张诚自己从来没有养过蜂,但是依靠一点简单的昆虫学知识,和一鳞半爪见过的离心取蜜的图片,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在这个时代开始驯化蜜蜂。 在漫长的几千年里,蜂蜜都是奢侈品。是最重要的甜味来源。如果能驯化蜜蜂,实现规模化饲养,实现低损耗取蜜,张村就有了更扎实的产业基础。中国最早关于养殖蜜蜂的记载还在汉末,张诚对蜜蜂的养殖历史并不了解,但是知道蜜蜂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昆虫。只要控制住蜂王,蜜蜂们就跑不了。荒野上的花卉是不花钱拿到资本,蜜蜂是不需要花钱的苦力。掌握了蜂王,就有常年不断的收入。张诚还不知道,在汉代以来长达两千年的养殖蜜蜂的历史上,主要的取蜜方法都是毁巢取蜜。要破碎蜂巢碾压挤出蜂蜜,这种方法一年只能取蜜一次。每一次取蜜蜂群都会元气大伤。但是如果使用框式蜂巢,取蜜基本不会对蜂巢带来损伤,一年下来,取蜜次数增加,蜂蜜产量可以提高数倍乃至十倍,蜂蜜里的杂质还会更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品质更高,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养蜂取蜜这事儿,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都不会出现真正的市场饱和,即使到了后世技术充分发展的时代,养蜂取蜜仍然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行业。2000年间,除了几项有限的技术变化以外,整个养蜂行业的技术变化并不多,而蜂蜜产业的主要元素——蜜蜂——的习性,在上百万年里根本没发生过变化。这就是让养蜂技术在秦国落地的原因——技术足够古老、技术足够稳定,古老稳定到秦国这个时代的人,也能从容操作。 而如果张村一带能发展出完善的产业链条。这一项技艺足以保证张村在几百年间都能够稳定富足和安康。 张诚的构想是理性和前瞻的,但是在村子里的人看来,张诚和村里的孩子们越来越有小恶魔的感觉,一个个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居然敢去林子里弄了蜂窝到村里来,这村子哪里还能有宁日? 村长老魁叔找到张诚,要问清楚此事,本来还想要规训一下这个娃儿,以后不要胡闹。但是等张诚说清楚要驯养蜜蜂,以后家家户户都可能产蜜出来的未来愿景之后,村长老怀大慰。不仅仅没痛骂这臭小子一顿,还让自己家的几个儿女和老妇都来给张诚打下手,在养蜂这件事上随时听用。 村民们都想,这老村长发什么颠? 这些个蜂箱放在村子里,早晚不得惹出祸事来?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一场真正的灾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小村几乎灭顶,这灾祸的根苗却并不是这些蜂箱。 第18章 匈奴人的劫掠 一切都是在夜色中发生的。起初,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切。 黑夜里,寂静的小村忽然有一些惊呼。混乱的脚步、马蹄声音、鸡鸣犬吠不绝,人的哭泣、咒骂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被壮汉从床上拖起,拉到小村的街道上,捆了绳索。 火把光影中,能看清这些暴虐的壮汉……是匈奴。 上郡地处秦国的北方,这里森林和草原混杂、山丘和平原交错,所以在这里生活的,不仅仅有农耕的秦国人,也有游牧的匈奴人。 匈奴人和秦人的关系很复杂,有时候他们会和秦人交易——用牛羊来换秦人的盐。有时候却会直接摸到秦人聚居区,进行一次无差别的劫掠。 这一伙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各个带了刀剑和弓箭,把每个人赶到村子的晒谷场上,用绳索捆成一串。他们冲进每个屋子里,搜刮能看到的一切——粮食、干肉、羊、鸡、布匹、衣服、羊皮……,把这些堆在场院上。 他们甚至用刀杀死了几个村中的老年人,以此来威慑剩下的人服从命令。 所有人被匈奴人的凶戾吓住了,连孩子都不敢出声。 张诚在人群中缩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喘。 一个匈奴人甚至去砍开一个新式蜂箱,结果蜜蜂如同炸了一样飞出来,把那个匈奴人蛰得满地打滚。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发了一声命令,一支长箭射出,止住了那个倒霉的匈奴人的哀叫。 村民们更是恐惧,看到这些匈奴人不仅仅对村里的人凶狠,对自己部族的人一样凶狠。匈奴首领用火把驱散了蜜蜂,指挥手下把捆成一串的村民驱赶着,带着这些抢劫来的财物,一起离开村庄。 成年人们被麻绳捆着一只手,连成一串,口中被强迫塞了树枝,发不出声音,还要肩挑手扛带着自己的家财跟着这些匈奴人一起在夜间行走。孩子们跟在父母身边,迷迷瞪瞪的,内心恐惧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诚闻到身边的匈奴人身上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很恶心。这些草原牧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洗澡?张诚曾经有过民族平等的训练和教育,但是在这个世界,在此时此刻,他是绝对没有民族平等的念头的。 夜色里,全村老幼妇孺成一个人链,摸着黑在树林里穿行。这并不是寻常的道路。匈奴人在其中行动却很熟练。 摸黑走路,没有火把,所有人都只靠着星月的光明,摸索着前行。 匈奴人在林间穿行,仿佛无声的幽灵一样。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相比之下,村民们就没有这种天赋,身体碰到草叶树枝,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也会惊起林鸟。 翻过几道山梁,看到林间支起几个帐篷,这里有另一些匈奴人。妇孺更多一些。这是一个提前准备好的营地。妇女们显然是在这里准备食物,等候自己的族人归来。 匈奴人把从村落中劫掠来的物资迅速发下去,开始第一次对被劫掠的村民们训话: “老实听指挥,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试图逃跑。逃跑的人会被杀死。不要想着反抗,反抗的人会被杀死。跟我们走,去草原上,在我们的部落生活,你们会活的很好。你们没有任何选择,去草原,或者被杀死。” 话很生硬,匈奴人说秦人的话有些怪异,但是大体上能达意。 村民们面面相觑。很多人望向老魁叔。 躲在人群中的张诚,低低说一声“先顺从他们,保命要紧,走一步算一步。”这是一路上他想清楚的事情。现在村民虽然不少,但是大家猝然被擒,手中又没有武器。而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对抗的话,损失会非常大。跟着他们走,到了草原上当然会被匈奴人奴役,但是也不过就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罢了。草原肯定没有在村里过得舒服,但是至少眼下能保一条性命。保命要紧,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投降主义思想,只不过他自己不会承认。实际上穿越过来以后,他慢慢的学会了认命。认命,就是不要和环境对抗,只能做一点小小的改善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些,对抗只会丢掉性命。为了活下去,屈辱一点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大的敌人,并不一定是这些蛮族,一把生锈小刀在手指上划破一个小口子,就能让自己性命不保,或者林地的狼和羊如果进村,自己这样的小孩就可能要回到天上做天使了。 所有穿越者内心都是扭曲的,死过一次的人,对生命自然有另外的看法,指望他们保持骄傲和尊严,很难。 村长老魁叔也没有主意,此刻听了这句话,相当于在无助之中有人给了一根绳索,也就紧紧抓住。 老魁叔对看过来的乡亲说:“我觉得娃这话说得对,他们强,我们弱,就还是听他们的。走一步看一步。”作为秦军上造的老魁叔,在军阵中,身处袍泽之间,是勇武的,甚至不惜身被重创冲锋陷阵。即使是单独一个人面对敌人,老魁叔也有狭路一决生死的勇气,但是作为一村之长,身背如此多村民的性命,老魁叔一下子就没了勇气。 听到老魁叔这话,没有主意的村民也都只好点点头。 老魁叔站起身来,走到匈奴人头领面前:“我是村长,我们答应你,跟你们到草原上去,但是这一路我们也要照顾我们自己的女人孩子们,不要伤害她们。” 匈奴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嫌恶的说:“你们的女人和孩子要活下来,也得干活。让她们帮忙去煮饭!” 这是一个小部落,这次下来是为了劫掠财物和人口,这个部落眼前对占有秦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旦回到草原上,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们可以配合你,还请……松开我们的绳索?” “女人孩子可以松开,男人,不行!”匈奴人说,“另外,瘸子,如果你跟不上我们的队伍,那就去死!” 第19章 教匈奴人睡觉 这是一个小小的匈奴部落。人口和牛羊都有限,在草原复杂的资源争夺中,这个部落早就被边缘化了。人口少的小部落,稍微经历一点灾害和战争就会遭逢灭顶之灾。草原上的规则,就是小部落要通过互相之间的战斗合并成一个大一点的部落,只有部落越来越大,生存的能力才能越来越强。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只是草原上的规则,在中原地区,也是一样的规则。春秋时期的无数小国彼此征战,最后聚合成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样的强国,而大秦又一路征伐,在吞并六国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大国才有生存空间,小国唯一的宿命就是覆灭。 这个匈奴部落和其它匈奴人的部落争斗,没有任何胜算。这才冒着遇到秦军的危险,南下来劫掠。 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在突然袭击之下,这个部落能勉强吃下张村。吃下张村,这个部落就会扩张几百口人,实力就会大增。 但是更大的村落,这个匈奴部落就没有把握吃掉它。 匈奴人隐藏在这片山林里好几天,从远处对张村做了了望侦查,甚至研究了作战方案,这才一举突袭成功。这个过程中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小。虽然张村也死了几个老人,虽然匈奴人也死了一个勇士,但是这是战争,这损失已经小得多了。 匈奴人选择了一条隐蔽的、曲折的路线,完全绕开秦军的驻军、哨卡,悄悄的从山林中撤离出去。不得不说,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有人说匈奴人是天生的战士,那是因为他们生来就要不停的争斗,但是这种“天生的战士”,始终被秦、赵、燕国的军队克制,很难南下称雄,那是不是说秦赵燕国的人更是天生的战士呢? 游牧部落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他们远比农耕的村落更加贫穷,没有住屋、不停迁徙,所以也很难真正存积下财产,也大概是如此,他们对一切财产的利用,就达到了极致,每一样东西在他们手里都有非常丰富的用途。 村民们家里的衣服被匈奴人迅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民们的粮食迅速的被匈奴人分发到了每一户手中。 村民们家里的陶罐、陶盆,都被瓜分一空。 村民们用来御寒的羊皮,也成了匈奴人帐篷的一部分。村民们的羊,被混到匈奴人的羊群中,很快就不分彼此了。 村民们的鸡,则在第一时间就被吃掉了。 村民的女人和孩子,被分配到各个帐篷中,帮助生火做饭。村民中的男丁,则被要求去做重体力的工作,搬运物资负重行军。 走的慢的、手脚不够麻利的,就会一鞭子一棒子砸下来,头破血流。或者被嘲笑辱骂是废物,村民敢怒不敢言。孩子和女人都被旁边的人捂了嘴巴,避免发出哭喊声。匈奴人特别要求,禁止哭叫。“娃儿哭了怎么办?”“死人是不会哭的。”头领回答。 春季里,就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地狱。 张诚跟在老魁叔旁边,扶着老魁叔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叔,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最坏的就是去部落里当奴隶,男人去跟他们赶牲口,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但是也许过些年,你熟悉了部落的生活,也就变成一个匈奴人了。草原的部落需要很多人口,他们自己生不出来或者没有那么多人,就从外面掳掠。”老魁叔低声说。久在边疆,久居行伍,老魁叔对草原部落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 夜色将近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就地安营扎寨。但是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春夜寒冷,秦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匈奴人却有帐篷。 “头领叔叔,我们自己生个火取暖,也烘烤一下衣服可以吗?”张诚走到头领不远处,很恭敬的问。 “不要太大的火堆,但是这天气到处都是湿的,你拿什么取火?” 张诚点点头。跑过去告诉老魁叔,说可以起火,路边看到还有一些暴露地面的煤块,取过来想办法生个火呗。 老魁叔想了想,觉得可行就让妇人孩子到路边捡拾煤块。张诚在路边的散落的树叶下面,找到一些半干不干的树叶和干草,小心的聚拢。折一根树枝,从自己怀里撕下一条干燥的衣服缠在树枝上,又去匈奴女人那里要了一小块羊油,涂抹在破布条上,在匈奴人的火种上点着,然后举着这个小小的火把点着了自己的那些干草,再小心的把煤块放上去。小心的用半干的草叶去维持这火堆的燃烧。慢慢的,这些煤块居然就着起火来。 张诚长吁一口气。村民们围拢到火堆旁,慢慢烘烤着冻得冰凉的双手。 女人们带来更多的煤块,火堆越来越大。火旺起来以后,张诚和村长安排人把煤块分成两个堆,间隔几十米,男女和孩子都分开,分别烘烤自己。隔得远了,男女渐渐脱下衣服,用树枝挑起来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渐渐的烘干。 匈奴人头领冷冷的看着张诚和村民的行动。一会儿叫过张诚来:这是什么? “煤块儿,这是煤,头领叔叔。我们用它点火、煮饭、烤肉、取暖。这样雨天就干燥,冬天也不冷了。几块煤就能顶好多柴火!”张诚很殷勤的介绍着煤块的用途。 不远处,秦人也用树枝穿起干粮,在煤堆的火上面烘烤,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气,很吸引人。 “滚开滚开”头领带着几个壮汉,把村民们赶离火堆,衣衫不整的妇人们发出一阵尖叫。 匈奴人聚拢在火堆旁边,烘烤着肉和食物,也烘烤起自己的衣服,空气中飘散着匈奴人的臭气。 张诚在附近多找到几块煤,去求乞匈奴人给自己一块燃烧的煤块当做火种,匈奴人并没有拒绝。 于是秦人们在不远处,另外又生起几个小火堆。 有火的世界真好啊,真温暖啊。张诚煨在母亲的怀里,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知不觉哼起了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歌声轻微,此时此刻,张诚觉得这一生过得是真不容易,母亲把自己这个遗腹子生下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大,很多次看到母亲把稠粥推给自己,她自己只喝一口清可照人的米汤,幼年的张诚很感动,却不敢言声,只会低着头把自己眼前的稠粥舔的干干净净。 煨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想想自己还要经历这么一遭,被掳去匈奴部落当奴隶,自己和母亲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已经四岁多快五岁了,自己是个男人,要保护这个母亲。 隔了这么远,闻不到匈奴人身上的臭气了,但是肉香却飘散过来,好馋啊! 匈奴人们在火堆下声音都快活了起来,而秦人们这里却全是悲苦。 夜色更深,匈奴人纷纷回到帐篷里睡觉,留下几个岗哨在这里看守睡在露天里的秦人。 “头领叔叔,要不要在帐篷里也生一个火盆,这样睡觉更暖和?”在头领要离开火堆的时候,张诚抬起头来说。 “怎么弄?不会把帐篷点着吗?” “很容易,咱们不是有陶盆吗?把煤块放到陶盆里,带到帐篷里,就不会点着别的东西了,一盆火能用一晚上呢。”张诚咧嘴笑起来。 “那你去给我弄一盆火来!” 张诚去要了陶盆,屁颠屁颠的用树枝夹了一些煤块在火盆里,在燃烧的煤块上再堆了很多细碎的小块。火焰在煤块间跳动,好像有生命的精灵。张诚端着这个火盆去头领的帐篷,把火盆放在帐篷正中,抬起头四下看看,匈奴人的帐篷其实很简陋,没有门窗,入口处是一块皮子做的活门。 “把这个皮子放下来,别让热气出去,也别让蚊虫进来,很舒服的。”张诚说着随手放下帐篷口的皮子。 “嗯,头领看着张诚如此小意,很是满意。”在温暖的火盆旁边躺下。 看到头领带了火盆,更多的人也拿了陶盆过来找张诚做火盆。张诚就指挥孩子们去帮忙制作火盆,指导他们怎么把煤块堆起来,确保火盆能烧一整晚。 一户户的匈奴人,平生得到了最温暖的一个梦乡。 累的筋疲力尽的张诚,回到火堆旁,看了一下母亲还安好,打个招呼,就去了男人那一堆,坐在老魁叔身边,靠在老魁叔怀里。 “诚哥儿啊,能行吗?”老魁叔已经品咂出滋味来,有了猜测。 “尽人事,听天命吧,老魁叔,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天亮前叫醒我。”张诚很疲惫了。这件事劳心费力,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第20章 杀这些匈奴人,还不需要用刀 这个计划很粗糙,但是自有其道理。 煤块不充分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高奴县这里的煤质量非常好,点燃起来无烟无臭,应该是含硫非常低、热值非常高的缘故。在村里的土屋里,都会因为碳气致人死亡。何况在匈奴人的小帐篷里? 因为在下雨,所以匈奴人把帐篷顶的天窗也都盖上了,再盖上羊皮的活门,这一夜,够受的。 就只是……还有两个哨兵。那就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能解决的了。要靠村里的这些壮汉来想办法。 后半夜,张诚被老魁叔推醒。揉了惺忪的睡眼,看着老魁叔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一边低声对张诚说“诚哥儿,你要不要起夜?” 张诚抬头看去,哨兵也靠坐在一旁的树下,鸡啄米一样打着瞌睡。 “老魁叔,我要去撒个尿……”张诚一个激灵站起来,说道。 “去吧,走得不要太远,在野外少年人不要睡得太死。” 张诚听出老魁叔话中深意,侧耳听了一下。 “我听过了,都没了鼾声。”老魁叔低声咕哝着。 张诚跑到火堆不远处撒尿。哨兵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又半合起眼睛。 张诚捡起一个陶盆,装了几块煤块:“阿叔,我去看看给头领的火盆加点火?”哨兵点点头,示意他自便,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没什么可防备的。 张诚端起火盆走到头领的帐篷,帐篷里黑漆漆的。帐篷靠着一点微光找到火盆的位置,用树枝拨弄一个点燃的煤块到旧火盆里,借着这点光,看到了头领的脸。头领的眼睛半睁,脸在火光照耀下泛着红光,似笑非笑。张诚吓一跳,向后倒去,压住了头领的婆娘,头领的婆娘却没有反应。张诚急忙站起来,点头赔笑说自己是来送火的,头领却不言声。张诚贴脸靠近了看,头领仍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口鼻里却早就没了进出的气。张诚长吁一口气,在帐篷里一个一个清点,头领、头领的老婆,几个半大孩子,都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帐篷里的气氛非常之诡异。张诚端起火盆就往外走,走出帐篷,就觉得自己也有点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有了反应还是心理作用。 摇晃了几下身体,深呼吸吐气,张诚确定自己还好,对着哨兵喊一声:阿叔,头领让我给各个帐篷都送一点火去。 哨兵点点头。 张诚端着个火盆,装模作样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走进去,清点着每个帐篷的情况,顺手也摸了几把匈奴人吃饭割肉的小刀子揣进怀里。这才蹒跚着回到老魁叔身边,坐了下来,靠在老魁叔怀里,悄悄地把几把刀子塞到老魁叔腿下面:“就剩这两个了。”张诚咕哝一声。 老魁叔立刻精神了起来,把几把刀子递给身边的男子,各自割断了捆手的绳索,一边呻吟一声“这人老了尿就多,我说兄弟,能解一下手,老汉我撒个尿去行吗?尿在这里臭烘烘的不好啊。” 半睡的哨兵不情愿的过来给老魁叔松绳子。老魁叔反手一刀刺在这个人的脖颈处,血喷了出来。身旁几个男人立刻用小刀割断了绳索,发一声低喊,冲过去把另一个匈奴哨兵按倒刺死。 这些动作惊动了周围的人。大家向帐篷方向张望。张诚低声说:别怕,现在帐篷里没有活人了。 老魁叔和几个男子用刀子把所有人的绳子割断。张诚跑去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老魁叔带着男丁们,一间帐篷一间帐篷的巡查了一遍,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刀子上都粘着血。 最后,回到火堆旁,老魁叔简单的说:“这些匈奴人都中了碳气,全死了。大家安全了。” 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女人们是将压抑许久的恐惧一下子释放出来,孩子们则是因为女人们的哭泣而哭泣。 被掳掠的村民,离开村庄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就靠着一次大规模煤气中毒事件绝地求生,重获自由,接下来当然是返回自己的村庄。 老魁叔带着所有的男丁,去把这营地里匈奴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放到篮子里,又把烧火的碳灰倒进篮子,吸干了这些头颅上的血迹,村民们把自己的财物、匈奴人的财物、牛马羊统统打包带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武器,这回,男丁们再也不会把武器放下了。 这一个营地的匈奴人,因为贪婪秦人的人口和财富,断送了一个营地所有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女人和孩子,可是张诚并不觉得那些女人和孩子无辜可怜,发动这一次意外的时候,张诚也并没有考虑过放谁一马。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对秦人的掳掠,所以所有人都该死。 返回的路上,张诚跟在老魁叔的身旁。 “娃啊,这个事儿该怎么整?” “想办法上报给官家吧,或者上报给蒙恬将军。”张诚叹口气。这事儿最终也只能这么了结。 “嗯,娃,这次你救了所有人的命啊!” “魁叔,这事儿我也不想闹大,就别说和我有关系了,帮我遮掩一下可好?”张诚央告。 老魁叔带着村民,还有这些战利品,这些头颅,走进了上郡的官道,在最近的一个哨卡,老魁叔向看管哨卡的官长说明了自己一群人的经历。 事情很快就上报给了上郡的军事长官,蒙恬出现在了一行人的面前。 “你们不是军队,斩首匈奴人也没有军功。就算有军功,你老魁要想得军功,也必须斩首甲士才行……这些,都算不上战士的。”蒙恬用剑尖儿拨弄着地上的那些首级。“啧啧,还有女人和孩子……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是,没有期望军功,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首级,就只好交给大将军了。”老魁讪讪滴说。其实他最早还是期待着有点军功的,但是一路上,回忆授功的规矩,也就想明白了。不可能有军功。大秦的军功必须在战阵上得到,自己这样的上造要再获军功,就必须斩首敌军的小首领,也就是甲士。自己和匈奴人之间,算不得战争,匈奴人的首领也算不得甲士。至于这些妇孺……唉,自己也只是割下来他们的头。 “说说吧,全部过程是怎么回事?” “我们夜里被这些匈奴人掳去……”老魁讲故事的能力也不咋地,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被掳掠之后的事情。 “就是说,人也不是你们杀的?”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就死了……” “哪有这个道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吃了毒药吗?”蒙恬嘀咕着。拿剑鞘指了指张诚:“你伶牙俐齿的,你来说。” 张诚讲完前后的经过,派去匈奴营地的军中仵作也赶了回来。“将军,尸体和首级的数量对得上,但是除了两具尸体以外,其它尸体上面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像是睡梦中死去,然后被割了头颅。” “所以,是碳气中毒,导致他们死掉,然后你去割了他们的头颅?”蒙恬看向张诚。 “不是小人,小人哪有本事割人的头颅,小人力气小,胆子也小,干不来这事儿。”张诚躬身说。 “你胆子小?”蒙恬不置可否。 “战功就算了,斩首这事儿也是事出有因,你们被掳掠,大秦律也不能定你们的罪,说说你们的战利品吧?”蒙恬转向老魁。 “战利品……大将军说笑了,哪儿有什么战利品……匈奴人又不是战士……”老魁装糊涂。 “你们把人都弄死了,这可是一个小部落,难道就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村民们都吓坏了,就顾着逃命回来,哪儿还顾得上搜捡东西,何况匈奴人穷的跟鬼似的,也没什么东西可拿……要说有,这些弓箭和刀枪,那都交给大将军。” 蒙恬看着匈奴人的刀枪,很是嫌恶。天下最好的制式兵器都在大秦。别的国家的,哪怕是齐国楚国的兵器,蒙恬都看不上,草原上的匈奴有什么好兵器。“马,你们那几十匹马,你可别说那些马都是你们村上的,我上次去你们村子可没见你们有马!要证明这马是你们村上的,我可得看你们买卖马匹的契,拿不出来可不行,那就是你欺瞒官家!” “天地良心,马确实是我们村上的,这些马都是野马来的,我们在塬上下套子逮的,刚刚驯服了,就被匈奴人掳了去……” 蒙恬勃然大怒,这个老兵滑头到家了,居然睁眼说瞎话当面欺瞒自己,把自己当孩子吗?蒙恬走过去,指着马背上一处脱毛的痕迹……“你看看,这分明是匈奴人骑乘的痕迹,你继续瞎编?你告诉我你们村谁能骑这个马,让他骑一个给我看看!还你们自己驯服的野马,你个老东西!” 老魁哑口无言,谎话被戳穿,又被蒙恬的疾声厉色和权势压迫,不断后退,涨红了脸,但是却抵死也不想认错。开什么玩笑,这些马是大家伙用性命换来的,就算蒙恬大将军也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蒙恬被这个退役多年,转职为老农的老滑头气乐了。 还是张诚,猜出了蒙恬的心思,也看清了当下的困局:“这些马,选几匹适合军中驱使的,献给将军,其余就留在村上拉拉车、干点农活,将军看可好?将军想必并非爱财之人,只是不忍看骏马流落民间罢了。” 话说的漂亮,蒙恬大将军也豪气,随手指了指几匹马——“这几匹留下,其余的你带回去,我让县里给你登记到你们村的名册中。” 再看看这一队人的狼狈与惶恐,终于松口“你们回村吧,死者安葬了,房屋若有损坏的也抓紧修缮,张诚留下。”又看了满面惊慌的张黑家的,淡淡一笑,对着女人说:“阿嫂放心,我留他问个话,问完了我派人送他回村里。” 第21章 蒙恬大将军的学术精神很吓人 “说说,你怎么知道碳气能杀人的?” 张诚看着蒙恬,这个青年将军其实聪慧异常,就只是身上带着的那种权贵子弟的气质,还有故作名将的那种做派让张诚不愉快。当然,还有这个大将军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张诚可不想和他牵扯太深。 “不是意外,你一早就知道碳气能杀人,所以你故意引诱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了火盆。”蒙恬看张诚不吱声,补了一句。 “说,我家去年秋天养了两只羊,羊下了小羊羔,我和家母每天挤羊奶来喝,羊奶有点膻,但是喝惯了挺好喝的……”说到碳气,张诚觉得就要从养羊开始讲起,然后既然蒙恬好奇,那自己就给他瞎扯,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个章法。偏这会儿蒙恬将军好耐心,也不打断,就听他讲完。 自己亲口讲到自己和母亲喝羊奶的日子,张诚忽然觉得,母亲真的很是宠溺自己,深爱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其实在前世早有各种羁绊,来到新世界,对周边的人往往如看戏一样,把人当做是角色,是背景板,很难投入一份真诚的感情进去。但是当自己开始讲这些生活琐事的时候,这个时候自然带上来此前从未发现的感情。 蒙恬没打断他,大将军今天闲极无聊,就当是听人瞎扯。这个小孩子讲话啰里吧嗦的,但绝不敢瞎编来骗自己。 “羊死了,我在那个羊棚里呆了没多久就头痛恶心,不得不逃出来,后来问过村长,村长说以前也有人家因为屋子里点了炭盆,最后一家子都闷死的事情发生。所以想来就是炭盆会产生碳气,碳气会让人死亡……” “实验一下给我看。” “人命关天,将军,这不好吧?” “猪脑啊!谁说要用人命来实验,用羊!用羊!”蒙恬随手给张诚头上来一个暴栗。 蒙恬大将军驻地立刻搭起了一个小帐篷。张诚一边揉着头,一边指挥士兵们把帐篷脚都压实,牵了几只羊进去。又端过一个火盆。张诚把更多细小的碎煤块盖在生的很旺的火盆上“不要让它烧的太旺,似烧非烧的样子,碳气最多。” 几只山羊被拴在帐篷内的一个桩子上,炭盆放在屋子正中,张诚走出来,盖上帐篷的门帘。小心掩好。 “要多久?”蒙恬问。 “不太知道,将军可以派人每隔一炷香时间进去看看,但是记得一定要进去马上出来,不要在里面久留。我们在林地,匈奴人的帐篷,是差不多一夜才进去检查,人都凉了。”张诚揉揉鼻子。 “我看你对杀死这么多匈奴人,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蒙恬抽抽嘴角。 “我怕死了。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一路上都在想自己会怎么被他们弄死,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不是我死,那就是他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反应?”张诚淡淡的说。说来也奇怪,两世为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做局杀人,但是好像既没有负疚,也没有反胃之类传说的反应。甚至在帐篷里检查那些匈奴人的尸体的时候,包括检查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负疚。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看电影?在玩电子游戏?这是一种两世为人的淡漠和不真实感吗?张诚不由的看看天空,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是不是有人在操纵自己的命运,看自己是不是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系统里,只是被人观察研究。 “说的也是,自救嘛,人是会胆子大一点的。”蒙恬点点头。 “你既然是我军中袍泽子弟,以后免不了也是要上战场的,胆子大一点总比胆子小要好。敢杀人就能立功。不过你这个身体未免是太弱了一些。以后要好好的练习,跟你们那个村长——老魁说,村子里也不能一年到头光种地,把后生仔们都训练起来,战阵刺击之术也都要练习。多给我大秦锻炼一些英武的兵士。妈的,被一小股匈奴人连夜把整个村子给袭了,连个反抗都没有,靠一个孩子下毒才逃脱,这都什么跟什么嘛!”蒙恬越说越愤怒。唾沫星子漫天飞舞。 张诚缩了缩脖子,这事儿吧,确实大意。自己哪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危险。睡在屋子里还能遭到劫掠。想一想,自己那个小村庄几乎是毫无设防,没别的原因,穷嘛!但是现在可不能继续这样了,回头要把蒙恬的话传达给老魁叔,还要夹带一些私货…… 实验证明,在精心设计之下,煤气中毒致死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少。因为特地密封了帐篷,对火盆处理的也很精致,再加上羊不会像人一样多疑……所以第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士兵进去检查,就发现羊只们已经全部瘫倒在地,全无气息了,检查羊只的士兵在帐篷里多呆了片刻,就头晕恶心,一头栽倒在地,还是其它兵士发现异状冲进去把同袍拖出来的,在室外新鲜空气中,好半天这个小兵才活了过来。 “这么厉害?”蒙恬猛地站起来。急忙去检查现场。 “把帐篷拆掉。”张诚拉住要冲进帐篷的蒙恬,大声喊。蒙恬反应过来,挥手叫士兵拆掉帐篷。 四只羊倒在地中间。没有一丝气息。 蒙恬有点出神。身为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有着天生的兴趣。如果烧一盆炭就能弄死很多人,他是绝对有兴趣尝试一下子的。 “你说,这个……如果我在上风头点起炭盆,敌人在下风头……”蒙恬转着眼珠。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看,将军,这帐篷拆了,旁的人就不受影响……”张诚是不会跟蒙恬讨论什么一氧化碳密度比空气小之类的屁话的。 “说的也是,不过要是把俘虏拉到这种帐篷里,也就不用像武安君那样坑杀那么多人了,一刀一刀捅,还费刀子……” 张诚不知道这个武安君就是白起,但是听到蒙恬的喃喃自语,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脑子里浮现把人一队一队赶到煤气室的情景,这他妈是什么念头啊……太反人类了! 蒙恬还在发呆。脑子里已经想出很多使用这种碳气的方法。对付俘虏怎么用,对付政敌怎么用,对付桀骜不驯的下属怎么用……花样繁多,精彩极了。 本质上,蒙恬还是一个纯良阳光的青年将领,并不是一个阴毒诡谲之人,只不过作为一个领军的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这件事,有一种纯学术的本能。蒙恬这样的人,看到一根树枝都会设想如何将这根树枝作为兵器,在瞬间结束掉敌人的性命,突然看到碳气具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又怎么会不产生联想呢? 不过想到如果有一天有人用这种碳气对付自己或者自己的老爹,蒙恬浑身一个激灵,马上也清醒了起来,双眼通红,喝一声“收拾干净……羊送到火头军,给大家打个牙祭。你在这儿留饭,然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第22章 丧礼,原来诗经是喊出来的! 这次掳掠之旅,张村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一觉醒来就成为别人的俘虏,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还有一些乡亲在这次匈奴入侵中死去。回到村庄,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收殓了那些被杀死在场院上的乡亲。哭声不断。这个葬礼已经不是一家一户的丧事,而是张村全村的丧事。 全村人穿着黑衣,在村边的坟地上给死去的乡亲下葬,哭声震天。 主持丧仪的人声嘶力竭吟唱着古老的丧歌,孝子和亲友们跟随主礼人的歌词迎合。 凯——风——自——南, 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 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 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 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 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 莫——慰——母——心。 ——注:诗经·凯风 这大概是诗经里的歌词吧?张诚第一次听到有人吟唱这种文雅古朴的歌词,主礼人是一个青年,面色苍白,戴着高高的冠。穿着宽大的大礼袍。这是从县里请来的主礼人。 诗经的歌词都是四字一句,张诚在学生时期也涉猎过一点点,当时只觉得诗经的词句简单重复,不如后世的五言七言悦耳。来到大秦第一次听,却发现此时此刻的人不是在念诗,而是用嘶喊的方式,像吼叫一样拼命把肺子里的气息喷吐出去。每一个字都拉长了音。原来这才是古人吟唱的方式吗?嘶吼的方式,四言果然就可以理解了,谁的气息都不够一句喊七个字的。 这样嘶吼,也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全村的人跟着嘶喊,每个人最后都通红了脸,哑了喉咙。心中的悲伤也因此减少了许多,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一首哀悼母亲的诗歌。张诚不记得埋在这里的老妇人,有哪个家里有七个儿子的。大概这是既成的套路,无论家里有几个孩子,丧礼上都是这么唱的吧? 高冠青年带领大家规规矩矩的完成了葬礼,接受了老魁叔送上两只羊的谢礼,乘着牛车离开了小村。 “是从齐国来的儒生呢。”老魁叔跟乡亲们说,目送这儒生驾车离开小村。 “刚刚他主祭真是太厉害了!”乡民们言辞贫乏,只能用“太厉害了”这样的形容,这话有点类似后世人流行的“牛逼”,一切极致的东西,只要赞一声“太厉害了”,就是最高的赞赏。正如一个老外导演来到中国,就学会了一句“new b”。 “那是,齐鲁是礼仪之邦,据说那面的儒生主持礼仪都是最好的。” “不知道我死后能不能请到齐国的儒生来主持葬礼……”有老人摇头晃脑,很是羡慕。 “要花不少钱呢!请儒生来主持葬礼,可不便宜。”另一个老年人说。 “多少钱都值啊,你看看多体面……”老年人的看法就是不一样。 “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呢,这还不是因为村子被匈奴人劫掠了,县里得到消息,说我们村子能从匈奴人胁迫中反杀逃回来,说我们村民英烈勇武,才帮着村长找到了儒生来主持丧礼的……要是寻常的老百姓死了,哪里有这样体面。儿女们哭一场,也就罢了!” 参加完葬礼,张诚找到老魁叔传了蒙恬将军的意思,就是说小村还是要重视一下防御,要训练农户子弟学会战阵刺击之术。 “我的想法,老魁叔,咱得给村子加一些围墙,夜里还要有人打更巡视,最好还是要有一个报警的烽火台。整一口钟,挂起来,一旦有敌袭就敲钟召集村民御敌……”张诚展开自己的想象,开始胡说八道,全不顾这个村子是多么小,哪有那些资源建设一个堡寨。 “应该的,应该的,蒙将军说的是!”老魁叔点着头说,也浑不顾这些设想是否现实。老魁叔也是被这次掳掠之旅给吓怕了,觉得怎么小心怎么准备都不过分。在他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匈奴人能来一次,就能天天来。这次来的是个小部落,万一下次来一个大部落呢?这次人家意图在掳人做奴隶所有没有大肆杀伤,万一下次人家要的是地呢?这得亏是秦律严苛不准百姓随意迁徙,不然老魁叔都动了举村迁居到南方,到咸阳附近的念头了。 保命要紧,堆军事、堆防御是第一位的。你有枪你才有粮,你没枪,你就是粮食。 老魁叔召开全村大会,讨论怎么改善全村的防御。 七嘴八舌的村民的说法,和张诚说的大体一样:村子外面建立寨墙,村子中建一个高高的了望塔,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值夜。进村的路上设置拒马路障。寨墙上挖出射箭孔。了望塔下面挂一个钟,一旦有敌情,就敲钟报警。挖护城河,用吊桥进出村子!养狗,家家都养狗。每家存一篮子煤炭和一个炭盆,要是被掳走就带上炭盆一起走,给匈奴人推荐烧炭取暖…… 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你听听,这都什么混蛋话,烧炭杀敌的方法能用一次,还能用第二次?这一次都已经是侥幸了。 在最大共识的寨墙上,大家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说要建一丈高的寨墙,有人说要两丈高,有人就说三丈高,渐渐就变成了十丈高…… 张诚张口结舌。十丈高的寨墙,我们住在村子里那还能看到外面的敌情吗? 最后还是多年从军,具有基本军事素养的老魁叔拍板:寨墙就到胸口的位置就行,节省材料,能阻止骑兵冲进来就行,有寨墙掩蔽,寨子里面的后生用矛戈往外捅就能杀伤敌人而自己无伤。 即便是半人高的寨墙,也并不是轻易可以建造成功的。好在这个时代有取之不尽的森林树木。 张诚拿出家里埋藏的铜钱,到山下商行里购买锯子、铜钉和各种工具。匈奴人劫掠的时候显然也很慌张,并没有搜罗仔细,对于地下埋藏的财产根本没有触碰……或者也是因为游牧民族的思维定式,就不认为有人会把东西藏在泥土里吧? 第23章 我爹秦始皇要见你 公子扶苏到张村来视察的时候,被这里给惊呆了。村子正中央建起了一个木质的尖塔,这个塔有四五个人那么高,虽然算不上楼,但是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大多数建筑了。扶梯而上,站在尖塔上能鸟瞰整个村落。甚至远处农田的一举一动。扶苏甚至远远看到了一个农民带着女人滚进了茂盛的谷田里。做的人没羞没臊,远远看到这个的扶苏弄得满脸通红。张诚看到扶苏奇怪的反应,远远看去,发现了这些,也没言声,就吧嗒一下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孟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生命繁衍、春情勃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是村民人口繁衍,还是村子里的牲畜繁衍,都是好事儿。 谷子地里硌不硌得慌?张诚没去想这事儿,他还小。 那俩人是不是夫妻,张诚也不关心,这个时代,谁在乎那么多啊……朱子还要一千多年以后才会出生。现在,就是生命繁衍的一个好时代。无论是哪个爹的孩子,都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村子里增加一个人,就多一份未来。 想到生出来的孩子爹不一定是谁,张诚瞟了一眼扶苏。心想“你爹都不一定是你爷爷亲生的。” 扶苏的爸爸,始皇帝嬴政的生父到底是谁,这事儿到了两千年以后都没有结论,有人说秦始皇生母赵姬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爸爸秦异人(庄襄王)的,送去的时候肚子里就有了小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亲爹是吕不韦。也有人说这些都是仇恨秦始皇的人造的谣,秦异人又不是傻叉,怎会不知道女人肚子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但是严肃的史书上,也会记述说秦国的几位做过太后的都有自己的情人和私生子,秦国国君们的血脉早就不纯了。 不纯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最后一统了六国,六国的君王血脉精纯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灭国,何况六国的血脉也不见得就怎么样精纯,各种脏事儿臭事儿一样也少不了,封建社会谁也别嘲笑谁。 寨墙也开始立起来了,靠近村庄的大树被伐倒,然后被就地锯成一条条的木板,再送到村子里来。木板两端削尖,再放在火上简单的烘烤熏黑,就被钉在泥地里,露出来的木板有大概到人的脖颈高度,隔着木板尖角的缝隙,就能看到远处的情况。这个其实更像是后世庭院的篱笆栅栏,比篱笆栅栏高一些。防御强度增加的有限,但是在这个时代,在一个极不发达的小村,这样的栅栏也已经很难得了。栅栏用木条连在一起,用铜钉钉好,每隔一段还有一根木桩打进地下,让这些栅栏更加稳固。 小村的广场上,后生仔们在训练刺击之术。商行不肯卖矛戈给张村,村长有办法,买了很多镰刀头,装在长杆上,变成长镰,也是很厉害的武器了。 后生仔们招式简单,无非是高举起镰刀向下一刨,或者横握镰刀左右挥击,又或者伸出镰刀后用力向怀里一拉。扶苏想象着和这些后生仔对敌的样子,脸色都发白了。这简单的三招,招招都是头破血流开肠破肚。看后生仔们练的用心,这是受了极大刺激和极大恐惧才形成的状态。 老魁叔瘸着个腿,在旁边喊着号令,看后生们一招一式练的起劲儿,不时还会过去指点一下,或者用力拉一下镰刀杆,看看后生们能不能握紧镰刀,不被人夺了去。张诚还小,再过几年,个子长高点,也要编入这个村里的民兵队伍,去玩长镰刀。 这些村民组成小型方阵,前进后退,按照秦军的标准阵法,一般的游牧民族不使用弓箭,还真的很难一口吃下。 村子里也没弄一个钟,在塔楼下面用钩子挂了一块铜皮。用旁边的一根铜棒敲一下,声音清脆响亮,听到敲铜的声音,很多村民如同收到了什么号令,齐齐走出家门,往了望塔这面看过来。 “没事没事!是公子扶苏在检查我们村子的防御。”张诚大喊着,村民们看了片刻,确定不是敌袭,而是公子扶苏手欠,这才不满意的回到各自院落屋宅中继续自己的事儿。 “这儿应该挂一个钟的。”扶苏看着这块铜皮,不满意的说。 “我去商行问了,商行不给定,说是逾制了。”张诚不满意的吧嗒一下嘴。 “喔……”扶苏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也对,钟鼎都是贵族所用,等级森严,这个小村子哪有资格使用?自己很少想到逾制的事儿,是因为他们家本身就是制度的一部分,除了只有父王能用的东西自己不能用以外,这天下还有啥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能使用的? “那就这样吧,国家制度,这谁也没办法。”扶苏说。 张诚撇撇嘴,什么狗屁的国家制度,一个破铜钟而已。还扯上了国家制度。我就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封建主义的遗老遗少打交道。你们都是改造之列的! “说正经事儿吧。”扶苏转过了话头。 你还有正经事?合着不是来视察张村建设的? “嗯,你的事儿,就是你们被匈奴劫掠,然后反杀匈奴逃回来的事儿,地方上报给了朝廷。朝廷……我父王很高兴,决定嘉奖你们,也要广传天下告诉人们,我们大秦的少年郎都勇武无比,一人之力可以击杀几十个匈奴人。这事儿要让天下人知晓。所以我父王要见你。” “啥?”张诚发呆。 “不过这事儿不急,陛下接见,那规矩可就多了,你需要先学习礼仪,然后咱们再准备如何奏对,都练好了,就 送你到咸阳……我和你一起回去。放心,礼仪这事儿,我最懂了!”扶苏自顾自的说。 “我要接见秦始皇?啊,不是,是秦始皇要接见我?这都什么嘛……”张诚脑子里乱哄哄的。“最不想和你们一家人打交道了。”张诚想。 第24章 分蜂 个人永远无法和国家对抗。尤其是和大秦这样的国家。大秦是一个国家意志高度强硬的地方,连立法的商鞅,最后都没在自己的法里找到漏洞,因为没有携带身份证明就无法在逃亡途中住宿,最后死于叛乱之中。张诚这样的小民,又怎么可能因为不喜欢秦始皇一家子而拒绝秦始皇的接见呢? 接受礼仪训练,准备赴咸阳被国王接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几天公子扶苏会安排专门的礼仪教习来训练张诚。这事儿无可如何,张诚不期待也不拒绝。倒是另外一件事,可以放到日程上了。 之前养育的蜜蜂,蜂箱已经满了。张诚准备开始分蜂箱扩大生产。 张诚是没养过蜜蜂的,对于分蜂这事儿,毫无经验和概念,甚至连理论都没有。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张诚曾经去看过蜂箱里的情况,发现蜜蜂们过的好着呢。而且在木头箱子里,没有风雨,蜜蜂好像繁殖的非常迅速。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张诚做好了准备,在几个见证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养蜂区。 新的羊皮手套是五指分开的。这是村里针线最好的婆姨按照张诚的裁剪制作的。裁剪的方法也没多复杂:把手掌按到羊皮上,用细木炭条沿着手指轮廓划一圈,剪开,两片羊皮对在一起,用极细密的针脚缝合好,把它反过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羊皮手套。张诚这副羊皮手套是长筒的,可以把肘部以下都包裹住。 穿了好几层衣服,厚袜子和麻鞋,头上缠裹了头巾,带上草帽,草帽上有蒙了半透明的幕篱,张诚在全村人注视下,有条不紊的穿上这套装备,走到蜂箱旁边。 打开蜂箱,用小刀轻轻的,一层一层切开蜂窝。这个蜂窝还是很原始的球形蜂窝,蜂后在它最深的中心,必须破开蜂窝,才能找到蜂后。这动作太大了一点,蜂群忽的一下就炸开,在空中变成密密麻麻的一团,不断的向张诚身上撞去。旁边和张诚一般装束的三球挥动着手里的一束冒着浓烟的稻草,驱赶着蜜蜂。张诚眼前也就清净一些,能让他专注的破开蜂窝,一层一层剥离开层层蜂窝。密密麻麻的蜜蜂聚集在一起,看起来有点恶心。在这些蜜蜂的最中间,张诚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支更大、更肥壮的蜜蜂。张诚用一个竹子的镊子轻轻夹起这只过于肥壮以至于无法飞行的蜂王,放到旁边做好的一只崩好了麻布的木框上。蜂群迅速的冲过来,聚集在蜂后身边。很快,整张木框就铺满了蜜蜂。 张诚稳稳的端起这只木框,走到旁边的一个空蜂箱旁边,打开盖子,把这个木框竖着插到其它木框之间。蜂群迅速的跟过来,在木框之间的缝隙中爬行。 成功了。张诚想。别人还不知道这就是成功,但在张诚看来,蜜蜂肯到这个新的蜂箱中安家,这就意味着成功,他们会在这些木框和麻布上,以此为基材,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蜂巢,新的蜂巢就会是这种一片一片的,这样以后分房容易,取蜜也容易。简单的离心筒就能实现快速取蜜。 这些木框的麻布上,都已经提前用熔融的蜂蜡涂刷了一层。有蜂蜡做基础,筑巢应该会更容易。 一部分蜂子已经随着蜂王迁移到了新蜂箱,张诚把剩下的蜂巢切成几块,确认其中有一只壮硕的新蜂王,就把蜂巢和蜜蜂一股脑塞到另外一个新蜂箱,新蜂箱里有一半是带有木框的格子,还空出来的空间,能放下切碎的蜂巢。 “这个是蜂王,分开以后,蜜蜂也分成两部分,然后重新开始建造自己的蜂房,这样就越变越多。但是我不确定这个方法就能成功,要实验好多次才行。每天都来看看吧。”张诚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孩子中的赵三球最是调皮,就是他带着张诚去看野蜜蜂的,此刻他也看的最专注。 虽然张诚不懂,大家更不懂,但是看着张诚这有条不紊的分巢手法,大家还是信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张诚都是只知道最终答案,但是因为这些领域从未涉及,所以也不知道解题路径。但是知道答案不知道路径,摸索的过程总能少很多,总比既不知道路径也不知道答案的好很多。养蜜蜂是这样,种地也是这样。 养蜜蜂弄错了,大不了重新来过就好。最多就是多祸害死几巢蜜蜂罢了。 还有些碎蜂巢,里面已经没了蜜蜂,张诚把它们放到一个干净的木桶里。放在一边。 这几个蜂巢,一下午时间就分出了10个,估计几个月以后就能翻一倍,这种几何级数增长,张诚仿佛看到了巨大的财富就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人才能发现甘蔗,在甘蔗出现之前,蜂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甜味剂,价值无可估量。而张村能掌握蜜蜂的养殖技术,能掌握蜂蜜的提炼技术,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用之不尽的财富。 这个世界,衡量财富的标准从来不是铜钱,而是土地、人口和物资。 忙活一下午,积攒起半桶蜂巢碎块,张诚带着这个桶离开蜂箱区域,找一个安静的院子,把这些蜂巢捣碎,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把碎蜂巢倒进去,开始过滤。金黄色的蜂蜜滴答滴答流到了一个陶罐中。张诚伸出指头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很甜!前世张诚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甜食的人,但是此刻,在这个贫乏单调的世界,张诚第一次知道甜味的可贵。这一小罐蜂蜜,被包装好,过几天交给了到村里来送货取货的商行伙计。最终,徐掌柜托人带来一个让人咂舌的价格:“一千钱!一千钱有多少要多少。” 这样一小罐蜂蜜,就能抵得上20石粮食吗? 隔了几天张诚带着自己的蜂蜜养殖小组的成员去参观成果,发现在新蜂箱的那些木框上,已经渐渐生出新的蜂巢。提起一只木框,就看到金色的六边形的蜂巢密密麻麻的在木框上分布着,虽然还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并没有布满,但是张诚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蜂巢就会布满木框,乃至布满整个蜂箱。 一个蜂箱,张诚估计,一年大概能产出50斤蜂蜜,按照许掌柜的算法,那就是50千铜钱,1000石粮食!抵得上张村人一年的口粮了!张村如果每家都有两三组蜂箱,这日子过得那还用说! 第25章 大儒公孙尼子 负责张诚礼仪训练的是一个儒生,就是之前张诚在小村丧礼上见到的那个高冠的青年。 儒学起源于周代的礼仪典章制度,因为孔子在鲁国曲阜讲学而发展大兴,孔子死后,儒学门派林立,几代人之后,学术的中心就从鲁国的曲阜阙里,转移到了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公孙尼子就出自稷下学宫。 齐国是七雄中最富庶的国家,临淄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齐国富足、安逸、文华鼎盛,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几乎所有学派的名家讲学,学宫门人做到上大夫的多达七十余人。文名权势煊赫一时。公孙尼子在稷下学宫求学时学宫的大祭酒是着名的儒者荀况,公孙尼子在此时拜入荀况门下成为了入室弟子。 荀况生在赵国,名声地位盛在齐国,荀况在卸任稷下学宫大祭酒后,先后入楚成为兰陵令,又游学入秦。荀况人脉弟子在齐楚秦三国都煊赫一时。周游七雄中的四国、以一人教化天下最强大的三国,在战国末期的学者中,没有人比荀况影响更大的。 在入秦的荀况门人中,李斯的地位最高,以一份《谏逐客书》闻名,至今已经做到了秦国廷尉,而李斯和公孙尼子同门的韩非虽然着作丰富,却因为李斯妒忌下场最悲惨,被李斯陷害在狱中自杀,同门的张苍以数算才干见称,目前在秦国朝廷中作一个小官,公孙尼子则因为自己所长并非治国理政,专长是秦国政坛所不喜欢的礼乐之道,始终赋闲,也因为觉得自己同门的师兄们并不值得依靠,干脆远避上郡,靠主持祭礼为生,也在这个远离权力纷争的地方,继续打磨自己的学问。 但是没想到,即使是远避咸阳北方和匈奴接壤的上郡,仍然能被秦国的王子找到,并且要求他来教导一个六岁孩子学习礼仪。 教导一个六岁的孩子,公孙尼子并不感兴趣。这是非常低层次的蒙学的范围,对自己这样的学问大家来说,做这份教导近乎于羞辱。何况还要手把手帮着这个孩子把他的事迹写成奏对,教他一字一句背诵。 但是这个孩子的事迹,也确实有可观之处:被匈奴蛮人掳掠一路保持镇定不恐惧,心思细密机巧,诱使匈奴人相信自己,承便用碳气杀了几十个蛮人。这份胆气、镇定、心机,确实也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能做到的。 “或者可以在这里收一个弟子?”作为稷下学宫的大才,公孙尼子很熟悉一个学派运作的方法,师者要专精一个领域更要有独到着述,除此而外,还要有能扛旗能打的弟子,简单说就是老师能打、弟子能打、门派人数众多。自己的老师荀况就是这样的人,也因此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 自己的礼乐之学在秦国这里不太受重视,比起齐鲁来,秦国是一个太粗陋的地方。这里的人只喜欢两件事:种地作战。对礼仪不讲究,对音乐不喜欢。公孙尼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秦国,还是该回到齐国,或者哪怕到楚国呢?那些国家的文风更繁盛一些。 但是自己的老师荀子在游历秦国后,也认为秦国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解决天下征战的,只能是秦国,而且是以秦国一统天下为结果。 事实上这也是最近这些年天下智者们一致的看法。在武力上,并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秦国相匹敌,而秦国扩张的态度也是非常清楚的,六国的王侯都只想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只有秦国始终在厉兵秣马不断征战。常言说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但是看这态势,秦国每次征战都只会变得更强。 现在即使回到齐国,除了在临淄能享受到短暂的繁华,但是并不能获得永久的安定,更无法躲开被秦国征服的命运吧, 公子扶苏带着张诚一起来拜见公孙尼子。拜见的礼物是扶苏帮助挑选的。包括一对白壁、一束干肉、粮食,张诚更拿出了一小罐蜂蜜,和自己家里所产的一对泥叫儿,作为见面礼品。 公子扶苏再次介绍了张诚的身世和事迹。坐在上位的公孙尼子微微点头,看着张诚:“你可是要拜师我门下?” “拜师?没听说过这事儿啊。”张诚张大了嘴。 “不是,是扶苏公子叫我来跟阿叔您学礼仪的。免得在朝堂上丢了我阿娘的丑。丢了我张村的颜面。”张诚说着模棱两可的套话。这也确实是阿娘、村长老魁叔之前的说法。 “这是你造的?”听到孩子无意拜师,公孙尼子显然也失了兴趣,捻起泥叫儿来,看了看。黑色的鸟,身上画了红色黄色的花,点了眼珠,很是漂亮,颇有一份野趣。这个黑色很符合秦人的审美。秦国连大礼服都是黑色。这是战争的颜色,是征服者的颜色。 “啊……是”。张诚尽量扮演一个6岁孩子的角色。这些年来这种扮演已经很熟练了。 “这叫泥叫儿,可以吹奏,在咸阳也很受欢迎。”扶苏在旁边笑着说。 “吹奏”这个词引起了公孙尼子的注意,仔细看了看,把鸟尾的音孔靠近唇边,吹了一下,发出一声鸟叫。再试了试,气息流转,这只鸟竟然发出了婉转的声音,很是活泼悦耳。 张诚也吃了一惊,这鸟通常只发出一个音,但是在公孙尼子的吹奏下,声音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居然有了点曲调的意思。 “这道理和埙(陶笛)很像啊。”公孙尼子说,“造的也很巧妙。如果多几个音孔,就可以吹出歌儿来。” “用泥做一个乐器倒是也不难,但是对孩子来说,就太复杂了。哨子可以卖几千万,笛子能卖几千万吗?”张诚想。 其实拜见君王,也并没有多复杂困难,从今天起,你每隔三天来一次,我训练你如何拜见秦王。 “封建时代好麻烦,见再大的领导,其实握个手点个头就行了,整的这么复杂,有必要吗?”张诚想。 第26章 你要学习写字吗?我教你啊! 每隔三天,张诚坐着牛车来公孙尼子的宅邸学习礼仪。 公孙尼子按照张诚的年龄、身份,设计了一套参拜国王的动作和言辞。讲给张诚听。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第一次听讲,张诚就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只是在动作上有些生疏,在神色上也不够恭谨。 下次来练习的时候,没有公子扶苏陪着,公孙尼子很自然的和孩子聊起天来,顺便问了一个小问题:“少年,你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好不好?” “不想,我是个农民,学写字用不上。”张诚晃着脑袋——开什么玩笑,我用你教?我会写的字比你认识的字多多了。我不光会写字,我不光会中文,我英日德俄四国语言都能阅读,我那些年读的文献海了去了,我用你教?你教我什么啊?学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大屁股女人啊,小伙子们都喜欢你的球?学这些有毛用? “谁说你是农民,你不是公士的儿子?以后你是要上战场的。从军服役,会写字可有好多好处呢……”公孙尼子继续诱惑。 “当兵也不用学写字啊!我们村长老魁叔还是上造呢,他也不认字……他说了,我们老秦人当兵的,会砍人就行了!”张诚说的理直气壮。 “朽木不可雕!”公孙尼子引用了孔子的名言,然后又后悔“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个干嘛,你听得懂吗?”转眼看过去,张诚却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对这话很不以为意——莫非他听得懂? “就是去见一下秦王嘛,我只要在朝堂上没啥错误,见过之后我就回来了,然后继续做我的农民。”张诚继续表现出他的混不吝的性格。虽然这个性格也是在一系列套壳之后的一层壳。 “去了咸阳,你就会认识一些真正的大人物,再后来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公孙尼子这样诱惑着。 “可是对那些大人物来说,我还是个农民家的小孩儿啊!再说,飞黄腾达有什么好呢?” 飞黄腾达当然很好,张诚心知肚明,在做工程师的那些岁月里,张诚也是名利场中之人,科研之外,当然也热衷功名。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功名,都和成果紧紧地绑定。有多少成果,就有多少回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但是对秦国的功名,张诚没啥态度。加官进爵?有什么实际好处呢?进入名利场就进入角斗场,多少人最后身死名灭?就好比商鞅,商鞅够牛了吧?最后还不是用后即弃?吕不韦,吕不韦够牛了吧?据说还是秦始皇他爸爸呢,后来还不是被一撸到底,流放自杀?话说吕不韦这人现在出事儿没有?吕不韦可是个大商家,要是能在没出事儿之前,认识一下,没准儿能有啥合作的机会呢。 “对了公孙先生,跟您打听一个人。” “说。”公孙先生都没有和张诚说话的兴趣了。 “那个,吕不韦您知道吧?他现在是什么职位?” “嘘~”公孙尼子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然后说“不要提起这个人。记得,不要提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咸阳,不要提这个人的名字!” “咋啦,大家怕他?” “谁会怕他啊,吕不韦早就死了。但是这个事儿不能提,你是小孩儿你不懂,就记住不能提他的名字就行了,谁提吕不韦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样啊……”知道了,吕不韦事发,他勾搭太后、给秦始皇后爹戴绿帽子这事儿被查出来了,被弄死了。 对吕不韦的结局,张诚也不怎么了解,就隐约知道这个时代有过这么一个人。历史书上记载都是秦朝都有谁谁谁,但是具体在哪一年,谁和谁之间关系怎么样,历史书上哪儿会写的那么清楚。有些人在历史书上只占据一行两行,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吗?其实也不是,这只不过是历史家们认为值得记录下来的内容。至于这个人在此前干过啥、此后干过啥,历史家不写,你也无由知道。 至少,自己就不知道公孙尼子的存在,也许公孙尼子在历史上就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吧? 理工男张诚当然不知道,公孙尼子是战国时期着名的音乐理论家,着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章和《乐记》。《公孙尼子》虽然在汉代就散佚了,但是《乐记》流传一直流传到后世,郭沫若还专门写过关于公孙尼子着《乐记》的论文。 音乐理论家的学术,远比一般的社会学更艰涩难懂,也更容易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因此古代的音乐理论家着作往往很少流传下来。但是这不等于音乐理论家就不牛逼,事实上,音乐理论家甚至比音乐家——作曲家、演奏家和歌唱家更是牛逼神奇的存在。 只不过理工直男张诚对这个时代的学术始终抱着轻视的态度,并不想去了解,哪怕面对着一个大牛人,也视若无睹,甚至几乎错过。 张诚按照公孙尼子的要求不断演示拜见君王的礼节。公孙尼子取一张琴过来,轻轻拨弄,琴音节奏恰与上朝参拜行礼的节奏相合,按照琴音的节奏就不会错,稍一错乱就会觉得别扭。 参见国王的礼节,要求姿态漂亮、行动流畅、尺度有节。张诚在音乐中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这不是广场舞吗?跳着跳着,张诚想起广场舞大妈来,也就开始扭动摇摆着身体,跳起了鬼步。琴声戛然而止,公孙尼子一拍桌子“胡闹!” “公孙先生,您的音乐让我忘我了……”张诚说。 这算是赞誉吗?公孙尼子有点恍惚。 “按照规矩来!” “是,先生……” 休息的时候,张诚跑过去看公孙先生的琴。这是一张七弦琴,琴色黝黑,表面还有一些裂纹。 “这个琴有点旧啊!先生,我给您买张好琴吧!”张诚对古琴了解不多,上大学的时候乱弹过几天吉他,但是并没有深入,早就已经把吉他的弹奏方法忘到了脑后。古琴他是知道的,大概的外观样式是见过的,一些曲调也听过,但是让自己回忆却又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个琴固然是旧琴,但是它是孔子曾经用过的琴啊,我的先生传给我的……”公孙尼子骄傲的说。 “孔子用过的琴啊,了不起”张诚靠近了看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就是一张旧琴。“先生,您会弹《渔舟唱晚》吗?” “什么玩意儿?” 第27章 你唱一首歌吧! 张诚不打算学写字,也不打算认字。小篆神马的,最难学了,想一想过不了几年就改朝换代,大家就该使用隶书了,就没必要现在学什么小篆。隶书自己也不打算学,繁体字什么的,当然大部分繁体字也能认识,但是写起来还是麻烦,隶书的蚕头燕尾什么的,写那么华丽做什么?简单点不好吗? 自己虽然一不小心被弄到了秦朝,但是想一想,自己总不会去做一个文臣,以后就在村子里好好过日子,搞点儿什么科技发明啥的,把之前没完成的项目继续做起来。虽然秦朝条件差点,没啥正经工业,但是在纯农业基础上,重建一个重工业体系,仔细想想也没多复杂。 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张诚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地域,两个世界的技术反差和生活条件反差让他好一阵无法接受,但是过去这几年,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想过,发现其实两个世界的差距并没有多大,没有2000年的技术差距,以张诚有限的历史知识和丰富的技术知识,回过头去看,如果一切顺利,在大秦这样的社会下,重建一个规模的重工业体系,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如果有一个精确的路径指导,只针对一些特别关键的技术节点下功夫,可能20年时间就能把技术升级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觉得工业革命的过程经历了200年,实际上是因为这200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低水平的探索,相当于全人类用两百多年的时间磨磨蹭蹭的前进着,张诚大略估算过,从开始连钢铁到飞机满天飞,如果技术指导是正确的,所需要的时间要少得多。 当然,实现这么大的技术跃迁需要大量的资源,甚至需要国家政府强力介入,或者有财团强力支持。在大秦这个当下,在高奴县这个偏僻的地方,想快速实现这些还是有难度的。 比如,至少你手里要有铁矿和煤矿,才能开始蒸汽机时代,有了蒸汽机、有了动力,后续的一切就很简单……不过这个地方煤好像不太缺。那就差铁矿了。铁矿石是什么样的?张诚不知道。自己身为航天工程师,从事的主要是后半程的工作,对最基础的工业原料所知甚少。高炉什么的只能说对大概的结构,原理一知半解,至于铁矿石在哪儿,如何开采,那就完全不知道。 但是可以问啊。虽然村民们就都只知道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但是显然公孙尼子是一个知识广博阅历丰富的人。对吧。公孙尼子他是齐国人,那就是山东地区的。嗯,他长得高大,但是看起来并不威武。和后世对山东人的印象有所不同。但是人不可以貌相,也许这个时代山东人长得就是公孙老师这样呢…… “公孙先生,您给我讲讲齐国的事儿呗?”张诚缠着公孙尼子讲故事。这不是扶苏要求的部分。如果扶苏来问,公孙尼子也不会讲。秦人问起齐国的风土,总不会怀着好心。不过眼前这个孩子,大概只是好奇吧?公孙尼子开始讲起齐国的事情。讲临淄,讲大海,讲齐国的风俗。 “先生我听说孟子曾经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那么你们在齐国是常常可以吃到鱼和熊掌的吧?” “你还知道孟子这句话”?公孙尼子惊讶“孟子讲这话的意思是说,生命和正义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舍弃生命而选择正义……” “那熊掌好吃吗?齐国的什么鱼最好吃呢?我们秦国人好像不爱吃鱼……先生你在秦国住的习惯吗?” “我们接着讲孟子吧,我告诉你,孟子也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虽然我生也晚,没有见过这位大贤,但是孟子的话还是很好的,孟子他说……” “孟子说舍生取义,那后来孟子舍生了吗?” 公孙尼子语塞。 “先生我听说齐国有盐铁之利,先生您见过铁矿石是啥样的吗?” “君子不言利!”公孙尼子声色俱厉。 “不言就不言吧,你吼啥么……”张诚小声嘀咕着。 张诚规规矩矩再演一次礼,“这次合格了吧?” “嗯,再背诵一次应对的内容。” 参见秦王,要如何应对、秦王会问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都是公孙尼子写好的内容,这些要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还要声情并茂。 跟张诚对蒙恬讲的那段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段应对要扣上忠君爱国的题。被掳走的时候要想着故土难离,设计杀死匈奴人的时候要想着君恩深重…… 活该有此一劫。 张诚本以为,自己在乡村猥琐发展,就用不着去咸阳看那些大人物,用不着点头哈腰装模作样,这些一辈子都没干过。当然偶尔吹捧一下领导和老师之类的,这些谁没干过?但是封建社会这一套确实从未经历过。 谁想到弄死几个匈奴人,就有了这么多麻烦。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也得给他们送炭火盆去,也得让他们烧炭中毒,他们不死我就得死了。 张诚有一搭无一搭的背诵着这些内容。他不识字(篆字),就只能公孙尼子讲一句,自己记一句,好在自己多年小镇做题家的训练,记性是极好的,公孙尼子作为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文采斐然,稿子写得是深合韵律,也相当容易记诵。 就是吧,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能说的话。 张诚做完今日的课业,行礼要离开,公孙尼子叫住他——对了,我要效仿先贤采集民歌,你会唱什么歌吗?给我唱一首听听? 唱歌给你? 我唱歌? 我唱的歌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唱出来吓死你吗? 我唱一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给你听好不好?保证让你没听过没见过! 张诚转着怪念头,但是还是忍住了,想起在一路奔逃之中,自己心里一直在回响的那首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歌曲调简单,意思浅显,但是和这个世界的风格完全不同。 张诚唱着唱着,眼角流出泪来,不知道是思念这个世界的母亲,还是思念前一个世界的母亲。 公孙尼子也听呆了。 当张诚离开公孙尼子的宅邸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琴音,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是,这首歌不合古琴的五音,听起来怪怪的。 第28章 合作社的三十年大契 三四个月的时间,蜜蜂又可以分巢了。这次分巢简单的多,因为上次已经把蜂巢迁入了活框式蜂箱,现在就只需要把有蜂后的那一页活框取出来就可以分巢了。简单、效率高,而且发现这些活框上已经积了很多蜂蜜,显然比老式的蜂窝产量高得多。 张诚拿过自己早就定制的取蜜桶,拍一拍抽出来的一张木框,把附在上面的蜜蜂震掉,然后把活框插入桶中,卡入一个转轴里。扣上盖子,摇动这个盖子上的辘轳,越摇越快。不大功夫,停止摇动,打开盖子,把这张已经甩干了蜂蜜的框子放回到蜂箱。 桶里的蜂蜜金黄透明,没有渣滓,只有几只蜜蜂浸泡在蜜液中。 “这法子真不错!”观看取蜜的几个乡老赞叹着,很多人都有小时候去树林里割蜜被蛰的满头包的经历,这么轻松就取到蜜,确是第一次见到。 “差不多三四个月就分一次蜂巢,然后取一次蜜。两年下来,就有几百个蜂箱,咱们张村家家户户都可以养上三四箱蜜蜂。” “诚哥儿,这事儿你得定个章程。”老魁叔说。 “啥章程?” “这些蜂箱是好东西,可是咱村民也不能白拿你的,可是要是买,俺们也买不起。这事最后要怎么做么?” “这样,我们可以建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 农业上的事情,张诚并不打算抓在自己手里,但是靠小农单打独斗,又确实风险太高。想来想去,生产队和合作社在这个时代都有优势,当前各家各户人丁还都挺兴旺的,蜂蜜作为一个高收入的副业,就还是合作社方式更好一些。 “就是……所有蜂箱,现在都是我的,那大家就帮我忙。帮忙可不白帮。我卖出去的蜂蜜,拿出2成给村里分配。按人头按出工分钱。然后呢,等这些蜂箱分到200个的时候,就分给家家户户,按照一家两箱来分,大家自己拿回去养。然后统一交给我来卖。分蜂箱我也不白分,第一年这个蜂箱收入的一半是我的。但是第二年这个蜂箱就归你了。但是以后要卖蜂蜜,统一都由我来收集,按照等级去卖,卖掉的,我拿两成,算是个谈生意管理事儿的辛苦钱。大家要买蜂箱和各种工具,也由我去统一订统一采购,最后按照实数,一起扣除掉。” 张诚说了一下大概的意思。 大家自然没什么话说。 租人家的地,还要向主家缴一半的收成做租子呢,张诚这个,相当于第一年收你租子,第二年地就是你的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何况大家前期不用出一分钱。 张诚最初也被许记商行的报价惊呆了,许记拿出一小罐蜂蜜一千钱的收购价,张诚以为不真实。但是当他把那一小罐蜂蜜送给公孙尼子作为谢礼的时候,公孙尼子和公子扶苏都惊呆了,他们说这礼物着实贵重。后来公孙尼子能容忍张诚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也和这一小罐蜂蜜有关。张诚问过公子扶苏,蜂蜜真的这么贵吗?扶苏说“也就和黄金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差不多和同等重量的黄金一样。差不多的意思是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基本上黄金还是要贵一些,但是蜂蜜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了。这玩意儿就没怎么有人卖的。都是臣属的领地上发现不敢独享,然后献给主君的。当然我父王是经常能得到这种献礼,但是就算我父王也不是每天能吃到的。”扶苏说。 这么说,张诚就对这个蜂蜜的价值大概有个了解了。卖给许记商行还是便宜了。不过想想,新的蜂箱技术,不需要损坏蜂巢就能取蜜,这成本一下子就降低了不知道多少,离心取蜜的技术,又能提高蜂蜜的产量和纯度,这一下成本又降低了不知道多少,未来自己这个村子要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蜂箱,那个时候产量会增加好多倍。蜂蜜就成为一个供应特别稳定的产品,销售必须扩大,价格就必须要再降低。 价比黄金那谁能吃得起。要是让天下富户都能吃得起……不用多,一年能吃上一小罐,这生意才叫做的开。 养蜂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劳动方式。这玩意利润高、只需要几个人侍弄,所以技术传播的一直很慢。人类社会从开始养蜂到发明活框式蜂箱,用了几千年时间,活框式蜂箱到后世也没有完全普及,土法养蜂依然是毁巢取蜜。 如果张村的人把养蜂当做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产业,那很可能几百年这项技艺都流传不到外面去。 为了合作社的事,张诚请许记的掌柜帮自己找一个官府的差人来村里帮助立契。许掌柜亲自陪同来的。这个契是一个长契。按照村长的说法,想立一个世代有效的契约,只要张家血脉不断,这个契约就始终有效。张诚说不过,最后折中立了一个三十年的契约,三十年后可以续约的那种。 这个契明确了这些蜂箱何时分配到各家各户手中、如何分配领取,技术如何传授和禁止外泄,出现风险如何平均分摊,更说明了合作社在后续的生产销售中,以张家作为唯一的管理者和销售出口,以确保全村步调一致。 许掌柜对这个契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自己也姓张,那自己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契上画个押按个手印的。可惜啊! 不过许掌柜立即和张诚代表的合作社立了另外一个契,就是用一千钱一升的价格来购买张村合作社的蜂蜜,这个价格永久有效,这份契的有效期也是三十年。 听到一升这个单位,张诚也吓了一跳。一升可是不少呢。直到许掌柜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升给张诚看,张诚噔噔噔跑回自己的屋子,拿这个升和自己前一阵用标准米尺制作的升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一升大约也就相当于自己标准升的5分之一,也就是差不多200毫升,和自己之前装蜂蜜的小陶罐差不多大小。这是秦制和公制的差别,这才放心。但是张诚心存了谨慎,在契约中将1000钱折算成当前粮食的价格,最后与得出差不多20石粮食的价格销售1秦升蜂蜜。这个契约才算严谨。最近这两年,粮价有点上涨,已经是50个钱1石了……而考虑到即将到来的那个乱世,以及朝廷都是用粮食计价发放俸禄的,张诚觉得还是用谷子算账靠谱。 张诚带着许掌柜在村里走了走,指着养蜂区,给许掌柜解释了自己在养蜂产业的未来规模,再次忧心的说:许掌柜,你可想好,以后我张村的蜂蜜产量可会非常高,那你还能卖得出去吗? “诚哥儿,我有数,告诉你一个我们商家的不传之秘吧,就是只要是吃的东西,就不怕产量高。只要吃下去就没了的东西,怕的是你产量不高。诚哥儿你说的那个未来,就算加上十倍一百倍,我许氏商行也是认的!” 张诚赞叹不已,许老板真是豪气。 他可不知道,粮食、白糖都是大宗生意,尤其是白糖,后世的糖王确实是富可敌国的,人类永远拒绝不了甜味。这是与生俱来、刻印在骨头里的。 许掌柜这次可没白跑一趟,不光签订了一份30年的蜂蜜长契约,还看中了张诚取蜂蜜所用的那副手套,许掌柜要求张诚给自己定做几副手套,拿到咸阳去试试。 第29章 长城和独轮车 匈奴偷袭张村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蒙恬所部在上郡驻军有30万,临近上郡的魏国已经灭亡,蒙恬所部短期没有出征的目标,就把精力用在了匈奴身上。 秦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武器精良、军士士气旺盛,对军功有无尽的渴望。这支军队突进草原,就是无敌的存在,但是匈奴人骑乘之术卓绝,在草原上来去如风。正面战斗虽然不敌秦军,但是游击、袭扰也让秦军很是头疼。 最终,蒙恬还是退让了一步,采取和张村相似的结寨的思路。当然,三十万大军的蒙恬所部结寨,就不会是张村这样的小规模,而是以上郡为寨。在丘陵和草原接壤的地方,建立起一道墙,名之为长城。 长城是古代北方国家防御匈奴的方法,赵也修长城、燕也修长城。现在,强大的秦也开始修建长城了。蒙恬的长城一直向东,和赵长城连接起来,最终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大海,后世称之为万里长城。 秦长城是夯土结构。采取黄土高原丰富的黄土,垒砌夯实,高达一丈。每隔一两里地设置一个烽火台,沿长城屯住士兵,防御北方可能的袭扰。 为了修建长城,蒙恬征发咸阳的三万刑徒,在工地上做工。 这个巨大工程,也给上郡本地带来压力。 刑徒主要在工地上,但是物资和粮食的补给不能从咸阳或者关中调度,主要也靠上郡本地支应,对上郡本地的税收和耕作产生巨大的压力。 张村的农税加倍了。刍稿的需求也大幅增加,此外,张村数十匹马也在征召范围之内。上郡的林木也迎来一次大规模砍伐——夯土的长城,仍然需要大量木工具和木材料。 马是不够的。要解决物资运输的情况,全上郡的马都不够。张诚用上次村子里建寨墙的剩下的木条,以小刀和锯片雕刻拼凑了一个小推车的模型,试了试,拿给村长看。村长又找到木匠打造了一辆手推车——车轮在正中,装上两个扶手,车轮两边是货架。可以装载粮食、木材、石料,连黄土也能装在柳条筐里,放在独轮车上。 作为工程师,张诚对独轮车的结构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中心轮结构、有扶手用人力来推,有货架装载货物,以人力代替畜力驱动——这个概念一旦清楚,设计这样一辆独轮车是很容易的,也许形式结构和古代的独轮车不完全一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独轮车是纯木结构,材料易得。其实独轮车本来可以专门设计车轮,在材料上和使用效率上都更节省。但是张诚觉得自己村里的木匠也罢、乡民也罢,大概没有輮制车轮的技术和能力,所以干脆使用了秦国马车的车轮,秦国的车马是高度标准化的,车轮有专门的匠人制作,符合马车使用的车轮,要多少有多少,不行还可以直接从马车上拆卸。 张村眼下也没有金属作坊,所以这个车身结构是用榫卯结构组装在一起的。虽然这种木质独轮车看起来很笨重,但是在这个时代,它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除了车轮车架把手以外,张诚又在车架下方安装了两个支腿。这样车停下来的时候,轻轻放下把手,车就能稳稳的站立住。连木匠都觉得神奇。 两天后张村的男丁推着这辆独轮车,求见蒙恬大将军。车上是两筐黄土、一袋粮食、两根原木,车子一左一右,坐着村长老魁叔和张诚。 从公榭走出来的蒙恬,看着这个怪异的车子也是吃了一惊。看着车上的载重和推车的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张村送来的新型载重车辆。 蒙恬叫过旁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坐上车,然后学着壮丁的样子,把车把手上的一根粗绳子挂在脖颈穿过两肩,提起车把手,挺身站直,用力前推。起步是有点吃力,但是一旦推起来,可就不费什么力气了,车子歪歪扭扭的往前行去。 车上的兵士摇摇晃晃。但车子依然走的很稳。就是因为地面坑洼不平,车辆前行也不保证走直线,全身要跟着车辆行进的方向调整姿势,扭动腰胯。但是没多会儿,蒙恬推车就很熟练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小了点。”蒙恬搓着手,看着在营地里试验推车的兵士,对张诚说。 “不小了,最少能装四百斤的东西呢……”秦斤400斤,大概相当于100公斤。张诚已经测量过了。 自从标准的米尺被做出来以后,张诚手里已经存了一套标准度量衡。这事儿不难,长宽10厘米的木板组装成方盒子,容量就是一升。取冬天冰水相融时候的冷水,装满一升,它的重量就是一千克。当然这些工具并不非常精准,达不到四个九六个九的精确度,但是用于当前的农业生产或者手工业生产,问题不大。更精确的度量衡,需要等张诚再长大一些,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机缘和资源之后,慢慢的可以制作出来。这个并没有任何问题。 “大车可以载重2000斤。”蒙恬说。 “可是大车需要最少两匹马,一天要吃掉50斤饲料。马要到两岁才能干活儿,这个车只需要一个人,一天四五斤粮食。成丁男子随时都可以推车就走……据说兵书上说‘百里奔袭必阙上将军’,大将军您想想,要是用这个推车负责辎重,追敌可就不止百里……”张诚望着练车的秦兵。不紧不慢的回答, “这倒也是……说说,你有什么要求?总不会是白送给我的吧?” “如果我张村专门制作这车支应大将军的建造长城,大将军能否免了我们的农田赋税徭役?当然,车轮子我们自己不会造,还得大将军帮我们调集车轮过来。” 合着就一个组装厂? 蒙恬倒是不以为意。要从将作监调集几百辆大车,手续会繁杂无比,负责审计的御史会调查你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但是三十万大军,调集千把个车轮,谁也说不出啥来,就说是上郡道路不好,损耗比较大,都是现成的理由。 “1个月,要交给我100辆这个……叫推车?” 我回去就把上郡车辆厂的牌子挂上!张诚想。 第30章 上郡第一车辆厂 上郡第一车辆厂的牌子就立起来了。说是牌子,其实是一块石碑。是公子扶苏写的字,找了邻村的石匠镌刻的。 张诚很想把“第一汽车制造厂”的牌子挂起来的。但是,那还远得很呢。这一辆小推车就已经超出了自己预设的低调的目标了。 不过木条木板拼凑一个独轮车,这个应该没有超出这个世界的技术限制吧? 应该没有。在有轮子的前提下,一个木匠只要小半天时间就能组装出一辆来。这个车上,技术最复杂的部分就是那个车轮了。车轮需要专门的柔轮技术。村民们没法掌握——可能还涉及到专门的一些器具设备,木条要加热烘烤,要扭曲,要定型,看上去满复杂的,至少张诚就想不出这些工艺要这么解决。至于车架和扶手——左不过是一些木板木条木棍,锯子、斧子、刮刀这些工具就够用了。 大规模生产就还需要标准化,那就要确定各个部位的尺寸规格。这都不难。木匠先造出两辆来,一辆组装好,一辆拆开成为散件。 所有木材先裁切成标准的宽度和厚度,木匠师傅画好墨线,每个匠人再拿锯子分别锯开,进一步打孔修边,往一起一组装就好了。 张诚甚至找村里的女人,用做鞋的袼褙裁剪成车辆各部位的形状,往木片上一放,用细炭条在边缘上描画一遍,就画成零件的形状。小锯子按照这个轮廓锯下来就可以了。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这算是工业的萌芽吗?张诚看着这个小小的木车作坊。 泥叫儿给女人和孩子找到了农闲时的活计,蜜蜂的事业其实还没有开始,虽然有了契约,但是蜂箱的数量还远没到规模化生产的地步。现在这个木车作坊,给了男丁们一个农闲时候的活计。 这一辆独轮车,供给大军要400个钱,卖给商行也要500个钱。一个月150辆的产量,全下来就是六万五千钱。 几乎是没本钱的买卖。木头直接从山上砍就行。 张诚眼看着附近的一小块山已经开始秃了,也有点发愁……这么下去,自己就是秦朝生态环境破坏者啊!不行,咱还得种树。 砍一棵,种一棵!张诚和村长商议,每次进山砍树,务必要在砍树的旁边,用原树的枝条在现场扦插一圈,并且浇一袋水,这样以后扦插的树枝就能长成大树。免得周围都砍成秃山,让子孙后代没有树可用。 这当然不算是工业萌芽,这最多是一个手工业作坊。 但是这是交通工具的一次革命啊! 在这个时代,畜力其实远未发达。牛车马车都不是寻常农户所能用的,即使大军的辎重,也靠肩挑手扛。人力推车解决了中长距离运输的问题。有这种人力小车,从军队角度看,运送辎重的能力就会极大增强。从商业角度看,势必会提高商业半径和商业活动总量。 秦王政这一世,确实修了很多驰道。始皇帝的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车同轨的意思,一方面是驰道上有车轨的凹槽,便于车辆行走。这些车都是两轮马车。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全大秦的马车,车轮距离都是固定尺寸的,这也是国家标准化制造的一部分。 但是独轮车,却可以无视车同轨的要求。它几乎可以在任何路面上行进——无论是驰道那样的石路,还是乡间土路,甚至草地。张诚他们已经试验过,在双轮车进不去的山间小路上,独轮车行走自如。 车轮上只有一个点接触地面,拥有更大的灵活性。 独轮车的价格不贵,稍微殷实的家庭都可以买上一辆。到时候无论是推着去赶集,还是推着媳妇去回娘家,都很方便…… 张诚已经浮想起一个车轮上的大秦的未来了。 就只是,独轮车实在是没啥技术含量,这结构一眼就能看得明白,所以这个生意也就只能在周边这一带做起来,早一步进入市场,有一个小品牌,能够赢得更多人的认可,靠着早进入生产,还能提高效率和熟练度。降低成本,有一点优势。但是这个小小的车辆厂供应半径和维权半径很有限。 张诚看着老村长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推车车架上用力按下去,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行黑色篆字——上郡第一车辆厂。 这个世界的品牌啊! 张诚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如何重建文明。 重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文明,如何用最短时间内创建出一个繁盛的工业时代。 其实是有先例可循的。 在某一个时空,引进156个重点工业项目,迅速构建起一个国家的基础,接下来这个国家在几十年之内突飞猛进,从一个农业国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国家。后来这个国家的二次腾飞,更是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成为全世界最大和最强大的工业国。 70年的时间就能成为那个发达的工业世界的最强者。 重复这一过程,其实根本不用70年,在大秦实现一个发达的工业体系,只需要在几个关键的环节做好,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谓工业,无非就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 动力的方案都在自己脑子里,这个世界的技术解决动力难度并不大。无论是手搓蒸汽机还是手搓内燃机,其实利用现有的技术和材料都能实现,第一台机器出来后,一切都会加速。现成的升级路线可以让张诚缩短工业进步的过程。估计两三代机器更迭,就能走完在那个世界5代乃至8代的路。 材料上也如此。张诚在材料上算不上专业,冶炼和材料配方方面自己知道的极为有限,但是整个元素周期表是在自己脑子里的,航天所需的各种材料的性能是印刻在脑子里的。相信在这个世界稍微努力,实现材料上的快速跨越,用更短时间直接实现20世纪中期的材料水平,都不是问题…… 就只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上需要做出来的东西有点太超前,在大秦这个政权强势的时代,太出尖儿的技术,会让自己成为焦点……会有危险…… 总要等等…… 第31章 包装和品牌 现在张村无疑是高奴县最富裕的村庄之一。 有了泥叫儿作坊和手推车作坊,张村人的收入自然就多了起来,饱暖思淫欲,人吃饱了有钱了,自然会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由俭入奢易就是这个道理。 张村人都是普通的农民,没啥了不得的教养。也没有富过三代懂得穿衣吃饭的积淀,但是有钱了就追求吃得好一点穿的好一点这事儿总是不会错。所以这两年张村赶集的农户就多了起来,去集上买的比卖的多。 渐渐的高奴大集上的商贩就知道张村来的人更加富裕,也就有游商货郎尝试着到张村来贩卖点各种玩意儿,去别的村情况如何不说,到张村的游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一来二去,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高奴县大集,在初三、十八这两天,就会在张村村口再重搞一次。 连许氏商行都干脆在张村赁了一间房,作为商行分号的分号。许氏商行总行在咸阳,高奴县那间就是分号,在张村的这间就是分号的分号。按照张诚的说法,就是驻张村办事处。 许掌柜觉得“驻张村办事处”这个名字妥帖,就干脆给挂了这个牌子,办事处的负责人是许掌柜的得意高徒,这次专门从外放的商路上抽调回来,就负责对接张村的供需。按照许掌柜的说法:“张村有什么新鲜玩意,一定要记清楚告诉我,把样品买回来,哪怕要高价。张村需要什么,不拘什么,都记录下来,咱们最优的价格给他!” 大伙计贺雷就跟在张诚身后,参观车辆厂的工作。 “我忽然有个想法,”张诚说。 “您说!”大伙计低头弓腰,很是恭顺。 “这个车卖给你们,你们一辆一辆运出去再卖,也是很麻烦。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这车装上货,送到地头货卖光了再把车一卖。但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这个车直接拆成散件装箱,一箱子就是多少辆车,然后你们送到各地再现场组装,这个叫diy,装好后再卖。这样你们运输还便宜很多。生意也能做大。” “诚哥儿好主意啊!” “但是这价格要重定。”张诚说。 “嗯,散件是应该便宜一点。”贺雷笑着应和。 “我是说,因为散件装运方便便宜,所以我要加价。原来一辆车卖你500钱,现在要550钱。然后竹箱子还要额外40个钱,一共是590个钱”张诚撇撇嘴,指了指墙角落一个竹编的大箱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诚哥儿您真会开玩笑。” “在我这儿就是这个道理啊!”张诚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开玩笑。“你还是回去问问掌柜的。” 当日下午,贺雷就骑快马一路狂奔,回到县城里的商行找掌柜的汇报。 “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答应他就是了!”许掌柜的说。 贺雷愕然。 “诚哥儿这人头脑精明,很多事儿我们算是算不过他的,但是从以前的交易来看,诚哥儿这人想事儿也清楚,他提出这个方案,一定是因为我们能赚到更多,不信你算一算。咱们把50辆车送到咸阳去卖,一路损耗要多少?车轮是不能一直坚持到咸阳的,中途要修要换。何况一路使用,这车子总会磨损折旧。诚哥儿的方案,哪怕我们就用这个推车送货到咸阳,小车都装了箱子,一推车最少能推10辆车,到了咸阳再组装,那就是十辆新车!车轮你在咸阳配上新的车轮就是了。这一路运输组装,平摊下来几乎就没花钱。这个生意是做得过的。 “更何况,这样包装以后的小车,我们一个商队能运多少?一百辆?一千辆?这个生意大了去了!诚哥有没有这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诚哥这个方法,我们确实获利很多啊!” “但是这毕竟是散件……哪有散件比整车卖的贵的道理?” “什么散件,诚哥不是说了吗?人家这是一种新的产品方式,叫帝爱外,帝爱外的方法,加价卖一下,没毛病……”对这种新词儿,商行老板是接受最快的。这是一种职业本能。 包装销售车辆的方法,此前从来没有人做过。但是通过拆散包装,整车的商品体积就变小,运量就能提升。这种车的销售半径就能大幅度提高。 还有那个箱子。在秦朝,张诚很少看到大型的箱子。竹编箱子不是什么高科技,这个编竹工艺就是本地村民自己的手艺。自己只是根据这个箱子的大小,在内部增加了几根加强筋而已。但是随着这车子卖到百里之外,这款箱子也会流传出去。 在前世,一个果珍瓶子都能让人当水杯用很久,包装物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没毛病。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箱子对张村的未来有什么影响,但是张诚还是执意要给散件配这么一个箱子。 把一辆车拆散装进包装箱,运输再卖出去。历史上大概就出现过一次,就是二战美军的威利斯mb吉普车。拆散装箱的办法降低了产品体积、提高物流效率、压缩了成本。让这款车能快速遍布整个欧洲战场。张诚对二战时不能说不了解,但是对这个事件和这个车型印象很恍惚,他的拆散独轮车的念头,与其说是来自威利斯吉普车,不如说是来自后世某宝某多网站的家具品类。多大件的桌椅书架,都可以打一个小箱子发过来,然后你diy一下就能组装起来。特点是东西不一定耐用,优点是价格便宜。如果独轮车能够垄断市场,那么不耐用和便宜就是俩优点了! 用一块薄板,镂刻出“上郡第一汽车厂”七个空心大字,用大漆涂在箱子上。这样每个箱子上的字形状都一样。 “下次这个漏刻模子要用铜皮来制作!”张诚对大伙计贺雷说。 车辆的散件、包装散件的箱子都用桐油刷了,晾干,再包装起来,箱子用皮带捆扎一下扣紧。密封严密。封口处用泥封,盖上第一车辆厂的印章,作为防伪。 这个品牌系统虽然粗糙了一些,但是放到这个时代,却也很不寻常。 第32章 青砖和焦炭 大伙计贺雷走过很多地方,也算见多识广。张诚向贺雷打听:见过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方法、了解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技术吗?对这个贺雷倒是不陌生,咸阳就有很发达的烧制砖瓦的作坊,还有很大的烧制陶俑的作坊呢。烧砖和烧制陶俑的原理甚至窑都是一样的。在咸阳,这些就不是秘密。 大伙计贺雷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来砖窑的图样,说明哪一部分是什么功能,砖窑如何运作,张诚看一眼就知道贺雷所言不虚。这话从贺雷嘴里说出来,就比从自己一个孩子嘴巴里说出来可信。 “那么贺大哥能帮我找到匠人建造这样两孔砖窑吗?”张诚问。有了砖窑,就有了更坚固的建筑,更重要的是,有砖就可以造更大的砖窑,可以建造工厂,可以启动现代工业尝试了…… 张诚用自己的尺子测量木板,制作了一个砖坯模子。这块砖的尺寸,比秦汉的砖尺寸都要小很多,但却可以一手抓起,施工更加方便。 秦国的砖窑非常简陋,基本上是在地上挖坑,把砖坯放进去,再放入柴草烧制。窑室尺寸很小,产量低、热效率也不高。张诚记得在自己的时空,砖窑规模可以做到很大,占地可以达到几千平方米,有成排的窑孔,方便工人推车进入砖窑,一窑可以烧制几万块砖,有了这么大的产量,才能满足整个村寨砌屋建墙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砖砌的厂房举架更高,面宽更大,不易燃烧,才可以在其中建设车间,进行初步的工业生产。而要建造大型的砖窑,那就要从眼下这个简陋的小砖窑开始。 焦炭的情况也差不多。土法烧焦炭,以煤做原料,高温干馏以后,就得到焦炭。炼焦的窑可以用砖砌。所以还是要有砖头。 在后世的某一段时间,砖窑一直是很受欢迎的村办企业类型。主要原因就是原料易得、人工价格低廉。原料就是本地的粘土和柴炭,人工就是农闲时候的劳动力。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原料和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人工,花不了几天就能看到成品,对于孟子所谓的“苟无恒产,既无恒心”的普通小民来说,这是少有的有勇气从事又不怕损失的产业类型了。 对于张诚来说,事情也是这样。 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创业尝试,就是从一把泥土开始的。泥土是上天赐给大秦这块土地最可宝贵的财富,泥土能够用来耕作,泥土能够用来建城,泥土用来捏制陶俑留驻古人的风貌,泥土可以制作成精美的青色瓷器,光彩照耀千古,泥土可以掩埋一个王朝的历史,深藏地下,直到有一天,有资格收藏这份历史的人来到,把深藏前年的文华重现人间。 泥土如此平凡,被无数人踩在脚下。但是对真正的有心人来说,泥土才是人间至宝。所以君王开疆拓土,而张诚这样的人,总要用脚下的泥土,变成无穷的金钱。 用泥土烧制陶瓷,大量出口,导致清朝中后期全球贸易失衡,墨西哥出产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西方经济连年贸易逆差,最后不得不动用武装运毒才赚回银子去。 后世的稀土战,再次导致国际局势紧张。一国控制了整个稀土产业的大部分,导致西方社会陷入恐慌和紧张。 而所谓的芯片战,一样引发很大的危机。芯片产业的核心材料其实也在脚下——就是沙子。 很多人以为黄金美玉是财富。但是对真正站立在世界顶端的人看来,这世间的财富都在脚下:脚下的泥土,脚下的万千人民。 小砖窑就建了起来。 最初的砖窑并不成功,按照大伙计的说法,一窑砖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烧好,但是这半个月内,何时火大、何时火小,大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一组村民在最初其实就只是摸索。摸索的结果,就是砖头质量非常不稳定——既不坚硬,颜色又不均一。硬度符合要求的那一窑砖,颜色青一块红一块的。难看至极。 不过这事儿反复多试验几次,把影响烧制的要素都控制一遍,也就知道了。在没有计算机模拟技术的情况下,烧制陶瓷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工作。得到经验,需要的就是付出时间、不断尝试,甚至付出血泪代价。 用眼前质量不怎么样的砖块,张诚像摆弄玩具积木一样堆叠,一会儿砌个墙,一会儿修个拱。众人看到方砖搭出拱券居然不倒,居然还可以在上面压上重物,都表示很惊讶。 张诚用木棍在沙地上勾出一个多拱门的大型砖窑的草图,示意给大伙计看:“如果有足够的砖块,这样的房子建不建得起来?” 这个窑包括窑室和烟道两部分,窑室用于放置砖坯,烟道则用于热烟气进出。 窑室是砖窑的核心部分,是一个长筒形结构,由砖石起拱,拱顶不需要木梁,也就足够耐火。能够容纳大量砖坯。窑室的顶部和底部开通风孔,确保空气流通和温度均匀。烟道位于窑室的一侧或窑底开关通气孔洞,把烟气排出窑外。燃烧室位于窑室的一端,是添加煤炭的地方。窑内温度降低的时候,直接在这里添加煤块,就可以保证砖窑高温。 这个砖窑特别之处是有大量拱形的窑门。工匠们用独轮车把砖坯送进去,烧制好后用独轮车把砖块的运出。烧窑的时候,用砖块把窑门封死,用黄泥缝隙,确保窑内的温度和压力。 “我看,应该能行。” “那麻烦贺雷你帮着监工建起来这座砖窑,注意安全,不要垮塌。” 砖窑也罢,焦炭窑也罢,都是污染大户,这个时代的低效率生产,必然带来更多的浪费和更多的污染,但是,谁在乎呢?这一家砖窑,或者未来在上郡可能遍地的工厂,烟尘会飘满空中。会不会影响全球气候变暖?眼下不用操心,这些村办企业对大气的影响,可能都不如草原上那些蛮族养牛放屁,或者南方丛林中那些白蚁对空气的影响更大呢。 还是要先有工业,先发展经济,再慢慢考虑环保的问题吧。 第33章 博物架和悬赏 动力的问题,张诚心里有数。 蒸汽机不过就是一个水壶,蒸汽推动活塞,用曲轴装置转化循环往复就可以了。 内燃机也是燃烧室中油料燃烧,推动一组活塞,用曲轴转化这一运动就可以提供动力。 当前的技术下,青铜制作蒸汽机是可行的,只不过青铜材料性能差一些,抗压差、热效率差,动力不足。万一顶不住压力,炸缸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炸缸不等于技术路线错误,只是材料不过关而已。 就算是青铜蒸汽机,动力都会比人力畜力都要来的持续和强大。 有了这些动力,就可以有锻机。锻机就能把铁锻造成钢。 如果材料问题解决,还可以制作简单的机床,有了机床,就能制造一些更精密的机器设备。 内燃机可以用铸造法,使用铸铁就可以造出来。秦代有没有铸铁,张诚现在并不清楚,但是只要有煤,再找到铁矿,搞出铁来并不难。现代化的高炉究竟该怎么造,张诚并不了解细节。现代高炉需要用纯氧吹入来完成炼铁,眼下的技术大概不容易制造纯氧。比较古老的高炉不需要纯氧,但是炼铁的品相对应也会差很多。不过在工业发展的初期,材料质量差一点也不是问题,只要走上这条路,技术不断革新、材料品质不断提高,并不是难事。 当然,炼铁需要耐火材料,耐火砖、坩埚总要有。以当前的技术,得到这几样东西都不难。 难的只是找到对应的矿物。 身在高奴县的小村落,张诚对天下矿物分布毫无印象,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些。 最大的麻烦还在于,一个孩子赤手空拳建立起高炉总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这事眼下不能干。什么时候能干呢? 秦朝灭亡,天下将陷入一段长久的战争和混乱,那个时候英雄豪杰都在忙着争霸天下,就不会有人关心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闭门发展工业了。那个时间不太长。但是建立起基础的工业,这个时间足够了。 在那之前,就是准备。做好资源的准备和技术的储备,一旦动乱,就立即开始闭门升级技术。所以眼下的准备就是…… 就是要认识天下的资源。 张诚开始扩建自己家的住宅。新的住宅是一个二进的院落。对于一个平民来说,二进的院落已经足够奢华。对于自己这样只有一母一子的小家庭来说,二进的院落也足够使用了。后宅是母子两个人的居所,前院是待客的场所。 在前院的正厅,张诚请木匠帮自己打了一个三面墙的木架,木架分成一个一个格子。张诚请公孙尼子帮助自己写了一个榜文,大意是,在这个架子上没有的任何石头、泥土,只要有人找到、带来、并且说明这石头泥土从何处得到,就给50个钱的奖励。 公孙尼子对这份榜文很好奇。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 张诚并没有解释。只是在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放上一小串50个钱。巨大的木架上,放了这么多钱,让人看着眼晕。 “银行的金库也不过如此,钱财迷人眼,钱财动人心。”张诚看着堆满钱串的木架,对自己的方案很是满意。在木架最开端的位置,找了格子分别放上一块煤、一捧黄黏土。这两样东西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东西,靠前者救过自己的性命,靠后者赚到自己人生第一桶铜钱。这是一个好兆头。 后面的木格子,就等着有人拿钱走,来慢慢的填满了。 这是博物学家的本事。在大航海时代,有很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从世界各地采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储存起来建立了一座又一座博物馆,研究人员对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进行分析,建立了分类学、地质学、矿物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等等学科。但是独身一人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各样事物实在太慢,重赏之下,调动全天下的人去发现找寻,就快得多。 这个世界,总要把各种自然出产汇聚在一起,才能对它们进行分类,最后就能从中形成规律。门捷列夫这样的人,也要在博物学发展很久以后,才能产生。 而自己,实际上拥有完整的门捷列夫周期表,自己记得镭之前所有元素的位置,和他们的属性。自己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手段去对各种矿产进行分析,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做成这件事,并不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张诚并不指望这个木架能成为门捷列夫周期表。他只要在这个木架上看到铁矿石、铜矿石、硝石、硫磺等少数几种东西就够了。只要知道哪里有铁矿,就会有铸铁技术乃至炼钢技术。有了钢铁,就有了整个工业体系。 这份榜文张贴在张家新宅院的墙外面,张诚请公孙尼子给大家念了一遍榜文,然后自己解读了一下。 “任何一种石头,只要我木架上没有的,你来了只要对比前面的木架,确定木架上没有这种石头,你就可以放下石头,拿走铜钱。这个石头是不是没有,我在村子里的时候,直接问我,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就问许氏商行的大伙计贺雷。他就有权处置这些铜钱。但是你一定要说清楚,你的石头是从哪里捡到的,我们会登记下来。” “在哪里捡到的都可以送来登记吗?”有人问。 “只要是我大秦疆域之内,你告诉我他在哪一个郡县、哪一个村庄、哪座山里捡到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拿钱走。” 当日下午,村里的孩子就带了各种石头来换钱。这些石头也没有多特别,有花岗岩、页岩、还有一块黑曜石、甚至有一个孩子拿了一把沙子来登记。张诚把那一把沙子放到木架上,在下面铺一小块麻布,用一支竹笔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了“秃尾河岸边,沙子”的字样,把一串铜钱递给小孩。足足十石谷子的钱啊!每一个人都眼红了。 “所有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换钱,无论是不是我们村的,只要是我大秦的子民,都可以来换!” 张诚并没有设想过,这个木架子会成为上郡博物馆的最初雏形。 这件事做成,到了出行的时候,张诚要跟随公子扶苏的队伍去咸阳,去见秦始皇了! 第34章 远行 每一个男丁,最终都要为大秦服役,离家是迟早的事。 但是6岁的孩子就要离家远行,终究还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母亲日夜赶工,给张诚做了两套新衣服,带了四双布鞋。又在行囊内装上两串铜钱。 新衣服是素色麻布所做,张诚只是个平民子弟,没有资格穿彩色的服饰。秦国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的服饰各有不同。张诚这样的平民被称为布衣、黔首、黎庶……就是社会上普通的再普通的沙粒。 六岁的孩子,还不兴留发髻。头发自然披散,就是所谓的垂髫。按照张诚的看法,这长发并不适合少年人活泼天性,从事科研或者工业工作,这一头长发也很不方便,有时候甚至是危险的,最好干脆剪短或者剃个秃瓢。但是这个时代没有这种风俗,秃瓢被称为髡,是刑徒的标志。 穿新衣服穿新鞋的张诚,果然面貌一新。想想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离开母亲,前往咸阳那个虎狼窝,心中也有忐忑和不舍,于是深深的抱了一下母亲,又在地上跪了,胡乱磕几个头。 感谢您,把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感谢您,养育我这么多年。张诚内心此刻有一种和亲人生离死别的忧伤。 老魁叔在村口,带着全村的男丁和妇人孩子们来送行。 老魁叔的看法和母亲的不舍完全不同。母亲担心独子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老魁叔却觉得这孩子能得机会见秦王,这是给全村长脸的大事儿。老魁叔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 “蜜蜂的事儿,魁叔你上点心,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分巢了。车辆厂的事儿就跟贺雷打好交道就行。砖窑按照我之前的说法,让贺雷建起来,砖只管尽量烧,有多少要多少,这都是永远都不够用的,你先别管怎么用。我回来自会处理。其它的我就没什么了,还有,烦劳各位叔叔婶婶照顾好我阿母!”张诚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啦!我要去咸阳了!”转过身去,张诚没有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泪花,一路奔跑,向村外的车队冲过去。看着张诚的奔跑的背影,乡亲们有说张诚有出息的,有夸赞这娃儿守礼的,有夸赞张诚妈有福气的。妇人们安慰泪眼婆娑的张诚妈,说别担心,娃儿跟着扶苏公子去咸阳,那还有啥可担心的。娃儿是去长见识去了。只有张王氏泪流满面。 车队到县里和公子扶苏的车队汇合在一起。扶苏的车队显然更气派,还有两队侍卫随行。商行的许掌柜和公孙尼子都在这里送行。 公孙尼子将两卷木简放到张诚怀里,说:“这里有两份书信,你到咸阳可以把他给我的师兄们看,他们自会接待你。” “先生您的师兄是谁啊?” “我同门有两位师兄都在咸阳,一位你一定会见到,叫做李斯,现在是廷尉,权势极大。但是未必能对你照拂一二。另一位叫张苍,现在做御史,这位张苍数算可以说是天下一绝。我看你志向不在经史,而是对百工之学还有商道有兴趣,如果能请教一下张苍,或者会有所进益。”公孙尼子摸了摸张诚的头。这个孩子极聪明。而且言辞中常常会冒出一两句深合儒学大道的话语而不自知。但是这个孩子又很惫懒,一副对儒学大道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人恼火。 这么好的苗子,不学儒,太可惜了啊! “我其实就只想做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猪,混好这辈子就行了。”张诚抱歉的笑笑。“先生您说的儒学大道,礼乐的学问,我确实没这个才干。” 和李斯打交道?开什么玩笑?李斯那是能招惹的人吗?秦末最不能打交道的人,就是秦始皇、李斯、赵高和胡亥……别的咱也想不起来,但是这四个玩意儿是最没人性的。谁粘上谁倒霉。至于张苍,没听说过这个人,张苍要是李斯的师弟,大概也不是个好人吧? 秦末暴政、楚汉相争、汉初刘邦再把功勋权臣杀得血流遍野,刘邦死后,吕后再大杀刘氏子弟……这是历史上真正的黑暗时刻。 “怎样都好,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去看这个世界吧!看看大秦!”公孙尼子说。忽的想起,做一个小猪曳尾于涂中这个故事,来自庄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孩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难道这个娃儿对道家有兴趣? 许掌柜的送别,是送了一车的礼物,两个仆从,还有一卷木简。最后拿出一块精致的白玉佩挂在张诚的腰间:“这是我许氏商行的信物,你在咸阳可以去朱雀大街找到许氏商行的总行,出示这块玉佩,能见到我族叔大掌柜。在咸阳如有一切用度,百贯以内,凭这块玉佩随时可取。这卷木简是我在咸阳的一些至交好友的名册,车上这些礼物,托诚哥儿您帮我一一送到。我很久没回咸阳了,很是想念他们。帮我问好。车上最后一个大箱子里,是我给哥儿你准备的物事,都是些日常用的,不值几个钱。” 张诚再次拜别了公孙尼子和许掌柜,跟在扶苏车队后面,一行人旖旎前行。身后传来琴声,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这首歌不合古琴的音律,但是公孙尼子这样的大家很快就掌握了演奏的真髓,这歌现在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张诚站在一辆车上,扶着横栏,转身向抚琴的公孙尼子挥手致意。 虽然乱世就快要来临了,虽然天下很快就要崩坏,但是没有被项羽焚毁的阿房宫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很让人好奇啊!秦始皇一生最大的几个工程,就是长城、阿房宫和秦陵。万千兵马俑深埋地下,护佑着秦始皇在阴间的威仪。 咸阳,这里是过去历史的终结,这是未来历史开始的地方。这里必然荟萃着整个大秦帝国最多的秘密。到得了咸阳,就能跻身这个世界技术的高峰之上,而了解这个世界一切技术的最高水平,则是开启张诚科技时代的一把钥匙。 去咸阳! 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小小少年,要去看咸阳咯! 第35章 高奴脂水 大秦的道路和车子真是一言难尽。 木轮车是一种特别粗糙的机械设备。木轮的圆只是一种近似的圆。木轮边缘并不光滑整齐,常年使用,木轮早就被石头硌得坑洼不平。 驰道号称是大秦的高速公路,实际上可远没有高速公路那样光滑平整,驰道是黄土压实,然后铺设了石头、雕凿出轨道,车轮就在轨道里滚动,这样的结构能保证车辆在固定的线路上前进,不那么容易出事故,也让车轮、车辆更加耐用一些。但是轨道本身就谈不上平整。所以车轮在这一的轨道上行进,也是颠簸起伏。坐在这样的车上,就是一种折磨。车队比行人走得快一些,但是也没快多少。 队伍浩荡,马蹄踏在坚硬的驰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碾压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张诚坐在车厢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晃荡了出来。张诚用一根棍子抵住了自己的胃,用这种痛楚与呕吐感对抗。 秋风起,沿途是荒凉的。到处是肃杀之气。张诚透望向远方,只见一片片枯黄的草木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声鸦鸣,更添几分凄凉。 车队在高奴县的一处山谷停下休息。张诚趁机下车,想透透气,缓解一下旅途的不适。他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动,试图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旁不远处的草叶间,有一种黑色的粘稠物质,正缓缓从地面缝隙中渗出。出于好奇,张诚走近观察,发现这物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特有的光泽。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石油?“张诚心中一动,他记得在前世的记忆中,中国是产石油的,在很古老的时代就有关于石油的记述和使用。最早发现的石油也在陕西这里,是延安还是哪儿来着?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没有研究一两门历史,实在是一种遗憾,如果能对秦汉的历史和古代科技史、地方志有多一些了解,自己在这个时代会过的更从容一些吧? 张诚找军士要来火引,用一块布头沾满了这种黑色的液体,用火点着,火着的很旺。 不管它是不是石油,这东西都是好东西! 上天待我何幸!张诚内心都要狂笑起来。 穿越到大秦,没有生在咸阳,没有出生在天子脚下那个危险的地方,自己能躲过始皇帝的暴政和李斯赵高胡亥这些混账王八蛋的暴虐,能躲过项羽的焚城和刘邦的裹挟,这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偏偏自己出生的这个小山村,居然同时拥有煤炭和石油!这是何等荣幸! 虽然产量不知道,就算产量不高,但是自己本来也没打算搞出全球汽车产业来,石油这种工业的血液和煤炭这种工业的粮食,只要有一些,就能做好多事啊!只要有这两样,万一再找到铁,在这个小山村能建设怎样的奇迹呢! 张诚笑嘻嘻的回到车上,在接下来的路上,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就笑嘻嘻的,做着白日梦。 石油……既然找到,那接下来就要想如何提炼的问题了。石油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采用分馏技术能提炼出石油中大部分不同物质,从轻汽油到沥青。而分馏,需要一个加热器、一个能够控制温度的稳定的系统和一系列分馏装置……大秦现有的青铜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石油还可以储存在青铜容器中。 那就是需要好多青铜。 得自己有一个青铜作坊。但是,青铜作坊这种产业,在大秦都是国家管控,管控的极为严格,这可怎么办呢? 张诚跳下车,跑到扶苏的车架旁边,问卫士:“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公子扶苏?” “上来!”扶苏拉开车帘,招手。 “没出过这种远门吧?”扶苏温和的说。他本来就是个少年,但是待人接物自有一般沉稳。 “没有。” “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走这么长的路。旅行从来没有舒服的,但是身为上位者,要适应这些。我父王说我们的责任在四方宾服,所以很早就放我们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但是你呀,还是个孩子,舟车劳顿,也难为你了。其实平民子弟,旅行最舒服的是放在竹筐里,阿爷肩挑着或者把竹筐挂在牛马身上,这样晃荡晃荡就睡着了,也不颠簸,也不劳累。” “公孙先生之前嘱咐我,说公子扶苏是个很好的人,懂得非常多,让我一路多向公子请教,到了咸阳也需要公子的照拂。我觉得公孙先生说的挺对,咸阳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公子您把我带出来,可一定要看护我啊!” “那是自然。这本来也是我的责任。” “我是想来问一下,我们张村想发展农田耕种,以后可能需要很多农具,我想问一下,要怎么才能在张村这面建一个铜器作坊?” “铜坊啊,这个可不能百姓建造,这要官家建造。铜矿、冶炼、浇铸、成器、使用,全都需要有官府管理。这事儿在大秦非常严肃。主要是谁掌握了铜坊,谁就掌握了造钱和造兵戈的能力。所以是绝对禁止的。” “公子您也不能建铜坊吗?”张诚问。 “这是国家重器,任何人都不得染指,哪怕我贵为王子,如果握有铜山和铜坊,也难免有朝议……” 张诚很失落。 “铜不行,但是如果是铁作坊就问题不大,你们高奴县南部就有铁矿啊!要农具,铁也行的吧?”扶苏说。 张诚激动的都要哭出来了。上天啊,对自己何其慷慨,连铁矿都有的吗? “我虽然不能建造铜坊,但是建造铁作坊就问题不大,而且用铁铸造农具,这是好事儿,朝廷也是鼓励的。话说你们高奴县的农业确实不怎么样,种地就随便一撒种,哪儿能那么干嘛!关中的农业都是用犁铧和耧车的。产量要比这面高得多。你们高奴人真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求父王给你们派一个农官来!” 张诚激动的行了一个大礼:“高奴百姓感谢公子的大恩!” 第36章 公子扶苏给的惊喜 大秦国土之上的旅行是安全的,就只是每次经过关卡,都会被严格检查。每一个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证件。这种证件是一根细长的木简。上面写了人的姓名住址体貌特征。这类叫做验传的身份证明,原则上只发放给男丁。经过任何关卡都要出示验传。如果在城镇,差役们觉得你可疑,也会随时查验你的验传。 张诚这样未成年的孩童,还不到发放验传的年龄,因为是秦王征召,县里特别给他补足了验传,这根木条妥善的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随时备查。 公子扶苏的身份证明就大不相同,要验证身份和官职,以及随行卫队的规模、出行的目的。手续极为繁杂。 这些验证,差不多每隔十里地就要重来一遍。秦制十里一亭,亭有亭长,这些亭长就要负责十里方圆之内的治安和人员核验。即使是王子通过这里,也要按照规定向亭长出示个人的验传。 据说这个规矩是商鞅立法的时候确立的。结果后来商鞅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在出逃途中想要找个地方落脚,结果因为无法拿出验传而无人敢为这一行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人,不合“商君之法”而无人敢接待。最终商鞅到底还是落网遇难。 权势滔天的商鞅尚且如此,一贯循规蹈矩的扶苏,又何能例外呢? 张诚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子扶苏和这个亭长。亭长这个职位,张诚也有所了解,据说最后取代了秦一统天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一个亭长。亭长掌管十里方圆的治安缉盗,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日里和天下九流各类人士打交道,亭长对王子这样的大人物完全没有畏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畏惧,就只是对王子的仪仗和车驾并没有惶恐之感,而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商鞅建立的秦国体系,用军功制度奖励男丁奋勇作战,用什伍编户体系约束人民,用严苛的法律执行来确保社会稳定,也保障了小吏面对权贵不卑不亢、不触犯法规的平民面对小吏也能理直气壮。 张诚母子在集市上卖货,要送给两个泥叫儿给市场税吏,税吏都不敢接。无他,秦法严苛,法不容情,没有人敢为一点鸡毛蒜皮小利以身试法。那个一脸猥琐的啬夫是张诚所见的例外,是个小头控制大头的例外。 看到扶苏对小吏也不敢怠慢,而是认真的出示资料核验身份登记自己出行的起止地点和目的。张诚对秦法之严苛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对扶苏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法严苛,但是总有法外之人。比如秦始皇,整个大秦人的生杀予夺都在他手中。他何曾真的尊重过秦法? 而李斯把同门师弟韩非害死在狱中,又哪里敬畏过秦法? 就只是扶苏这样的孩子,老实巴交循规蹈矩。最后的下场就很可怜。 这一路上扶苏对自己照料的还算真诚,自己要不要到时候帮助他一下呢? 公子扶苏谈吐优雅,见识广博。一路走过来,经常把张诚叫到身边,给张诚讲大秦各地的风土人情。跟在扶苏身边,张诚倒是对大秦的情况了解了很多。在扶苏那里看到了一幅大秦疆域图。对秦国如今的疆域和占领区,张诚也没法看懂,但是比量了咸阳和自己所在上郡的位置,以及山峦草原分布,看到蒙恬长城所在,也大略了解了上郡相对咸阳的方位,居然对上郡的位置大约有个猜测。 上郡大约就是延安和榆林一带吧?自己乡村所在的位置就是神木吧…… 神木啊,神木的煤炭品质和储量直到后世都是顶级的。延安有油田,虽然在后世储量并不突出,但是在历史上,延安石油是以地层浅、易开采而着称。在这个时代,浅表的煤炭和浅表的石油,才是最有价值的,储量多少反倒没那么重要。 又不会有全世界几千万辆汽车,又不会有亿万黎民供暖吹空调需要解决,又不会有彻夜通明的城市灯光系统,在这个世界的初期,对石油的需求必定是非常少的,还不需要马上就远征中东占领那些大油田,建设什么石油管道。 延川石油,或者说高奴脂水,很小的开采量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照明、简单的内燃机、最初的石油分馏和化工应用……所有这些,所需并不多。 哪怕是铁矿,虽然张诚对神木或者榆林延安一带的铁矿储量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自己要建设的也不是鞍钢首钢宝钢,哪怕是一个比较贫瘠的铁矿,在当前技术比较落后的环境下,其储量也足够开采和使用很久。早期的蒸汽机内燃机用铁铸,抗压能力比青铜的要好得多,哪怕油桶用白铁皮来制造,也比铜皮制造性价比更高。 在前往未来科技的道路上,张诚已经想了好几年,事实上他已经把技术发展路线一再精简,砍掉了那些能产生巨大利润,并且带给人类很多愉悦感的领域。比如蔗糖的生产就需要先有甘蔗,当然这个方向大体上并不难。但是南方百越之地并不在自己手中,南北物流通道也没有打开,贸然去点亮蔗糖的科技树。眼下并没有意义。至于粮食中公认高产的马铃薯和玉米。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一则这东西在美洲,现在没有能力抵达,二来秦朝人口的上限不过是三千万,汉代人口的上限是五千万,这么多土地养活这么少人,还用不到去寻找马铃薯和玉米这样的作物。只要把谷子麦子种好,中华就没有饥馑之忧。 技术前进的背景,是人类社会的总体需求。秦汉之间的人口实际情况,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奇怪的高产种子,需要的只是相对普及公平的土地分配和稍微好一点的耕作技术。如果田土普遍使用犁铧耕作,使用耧车点种,使用积肥技术和除草技术,有效补充地力,秦汉人人吃饱并不是什么奢望或者梦想。 当然,要让秦国人都能穿暖,或者至少让张村的人都穿暖,那可能要普及一下火墙火炕的技术,普及煤炭的使用,或者,如果能提前得到棉花,当然是更好的! 那个叫阿三的国家,必须先拿到手里——至少把宝贵的棉种和各种香料运回来! 第37章 入咸阳 从上郡到咸阳的路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秦国的治安很好,也许是因为秦国的社会结构严谨,也许是因为严刑峻法威慑,没有人敢去当强盗。听商行的伙计们说,在秦国疆土之内运送货物,除了每次过关卡都要交税以外,并无其它麻烦。没有人敢做强盗和劫匪。强盗劫匪都不用秦国的兵卒,普通村民就能把他们剿灭。毕竟,没有人敢冒着触犯秦律的风险去劫几个铜板,也没有普通百姓愿意帮助隐瞒劫匪的消息而触犯秦国臭名昭着的连坐法。当然,商人们更不敢冒着违犯秦法的风险偷逃税款。 张诚在前世的普法学习和政经课上,学习到连坐法是一种残暴、反人道的法规。但是和扶苏这一路上讨论秦律,就觉得其实连坐法不但不是恶法,相反是一种善法。虽然触犯连坐法会让一些无辜的人受到处罚,但是连坐法普遍推行,大秦每个人都参与到对违法分子的举报行列,反倒让大秦的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所以,法律的好坏,真不是历史学家、法学家有资格评判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民才是法律标准的最好的评判者。 这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一点点感悟。 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和历史上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太相同。某位教员曾经洞彻秦始皇在历史上的伟大价值,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这首短诗从历史的角度和国家治理角度重新评价秦始皇,对很多争议事件都有全新的理解。确实,百代都行秦政法,华夏大一统的历史传统,就是秦始皇奠定的,至于几百个腐儒或者一些竹简的处理方法,虽然当时或者历史上的评价都很愤愤,但是这两件事情对历史发展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张诚作为一个理工男,就是觉得被秦始皇烧掉的那些书大概也没有啥正经学问,烧掉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也没产生过什么影响。 你从司马迁角度看,秦始皇很残暴。但是从张村村民的角度看,秦始皇时期国力强、人民少受干扰和不平、社会廉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这次旅行,对张诚来说,是一次深入认识秦代社会的游学之旅。张诚准备完全抛弃掉历史上对秦始皇和秦朝的有色眼镜,尽量用一种客观的、平民的,属于这个时代大秦人民的角度去了解秦国。 一路平安到了咸阳。 高大的宫阙连绵不绝,好像天空的乌云一般巨大沉重,宫阙向外是各种官衙、作坊和民居街巷,成为一个庞大的城市聚落。但是咸阳并没有城墙。 原因至今也没有人说清楚。有人觉得是因为秦国国都一直在迁徙,从几百年前的雍城、到后来的泾阳、栎阳,再到如今的咸阳,几百年间迁都三次。这最近一次还是孝公时期迁都的,也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有人认为国都不断迁徙,不确定一统六国后还会不会迁都,所以就没有着忙建造城墙。 还有一种说法,说大秦军力天下无敌,历代国君认为六国的军队都可以拦截在函谷关以外,咸阳城就不会被攻击,所以无需建造城墙。 不管怎么说,咸阳虽然没有城墙,但一样有围绕着宫室形成的巨大城市,一样令人震撼。虽然公孙尼子先生说,临淄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但实际上咸阳比临淄要大得多,咸阳的面积是临淄的三倍之多,人口数量也达到百万之多。强大的秦国有一个强大的首都。 咸阳城内,秩序井然。大约是因为城市中经常能看到巡逻的甲士的缘故,咸阳的居民都很循规蹈矩,街头巷尾连垃圾都没有。 张诚依稀记得自己读过的课本里有《龙须沟》的片段,说是在皇宫前面的居民区,曾经是脏乱臭到极致。而在大秦的首都咸阳,却相当整洁。完全想象不到,一个2000年前的百万人国都,是如何治理的。 “进了咸阳城一定要小心。往地上随便扔垃圾,会在脸上刺字。不过这已经比殷商时代要好很多了,我读过韩非子先生的书,他说''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上倒垃圾的直接砍断手”,一路上教导张诚遵守秦律的公子扶苏,再次对张诚说了一遍注意事项。 脸上刺字就会被众人注意,就没有继续犯罪的机会了。剁掉双手就不会再丢垃圾了。古代的法律很好很强大,很有逻辑性。张诚想着。 秦律的残忍与否,张诚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不过此刻对秦律里逻辑的这种冷幽默,倒是充分感觉到了。 小偷剁手,就不会再偷东西了。秦律里规定了偷窃牛马者要处以死刑,团伙盗窃要砍掉一根脚趾。甚至偷采别人的桑叶,价值不超过1个钱的东西,都要服劳役。秦国有复杂的法规,也有强大的执法体系,这就使得咸阳城虽大,却有一股子路不拾遗的气氛。无怪乎荀子这样的大儒来到咸阳,也对所见所闻赞叹不已。 小偷剁手,这事儿是古代世界非常普遍的一种刑罚,很多文明都相信,砍掉手的人就不会偷窃,砍掉鸟的人就不会性侵。实际上,驱使一个人占有他人财物的,不是手而是欲望,驱使一个人性侵他人的,也不是鸟而是欲望。人内心的欲望,是社会变化的根本原因。有些圣人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这是孟子。有的圣人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是荀子。无论性善还是性恶,人的内心充满欲望和本能,这些欲望和本能是人类生存的基础。 今日繁华兴盛的咸阳城,今日在咸阳城内彬彬有礼的路人。在没有多少年之后,就被攻破,这些路人也刀锋加颈,全城人都开始变得疯狂和歇斯底里。这是因为那一时刻,那个高高在上能保持严苛的秦律运行的始皇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御座上的人,还有朝廷中的大臣,开始绕开法律的限制去恶斗、去杀人。当法律不再成为人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的时候,当规则只是上位者自己扭曲、自觉地有权去讲的时候,当每个人都认为别人应该守规矩,而我自己可以突破一切规划,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秦法就崩坏了。秦法崩坏,大秦也就没坚持几年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诚看着这满城秩序井然的楼宇房舍车辆行人,如同看着一个梦境,又如同担心这个梦境一旦破碎醒来的时候,这里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第38章 扶苏府邸 张诚在街头暂时拜别商队,随扶苏回府邸。 张诚这次是随着扶苏来到咸阳的。召张诚入咸阳陛见秦王的诏令,是通过扶苏下发的。扶苏要负责张诚往返咸阳的行程、安全和全部陛见流程。至于陛见时间的安排,则由奉常专门安排。 扶苏的府邸,位于咸阳城中,距离宫城非常近。不知道什么原因,秦王并没有立王后,扶苏是秦王长子,但并不是确定身份的储君,而只是秦王诸多王子之一。扶苏的母族是楚国王族,历史上秦楚王族经常通婚。自秦穆公、楚成王时期开始,秦楚之间的联姻曾经多达七次之多。当今秦王政的祖母华阳夫人就是楚人。始皇帝身上,其实是流淌着楚人的血液的。楚国土地广袤,在秦国的影响也很大,这也是秦末动荡后,楚人势力做大,楚人项羽和楚人刘邦相争,最终建立了新的帝国的原因。 秦风质朴,楚风华丽。和一路看到的咸阳色彩单调、崇尚黑色和素色不同,扶苏的府邸内,色彩要华丽的多。进入庭院,看到府中人物的衣着华美,色彩绚烂。门窗都以漆涂饰,建筑和家具的纹样也绚烂华丽。庭院中花木繁茂,生机盎然,和府邸外的灰突突的土色截然不同。 “这里是按照楚国的风格建造的。”扶苏简单的介绍。张诚这个乡下孩子显然是被这里的华丽震惊了。没见过这种世面。 扶苏踏入宅邸的那一刻,无数仆役在庭院列队相迎。仆役们面露恭敬之色,在道路两旁躬身施礼。这一刻,张诚才感觉到,原来面前的这个公子扶苏,也并不是自己在上郡熟悉的那个蒙恬的长史参军,更不是和自己一路同行的那个平易近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王宫贵胄,是这个国家真正拥有权势和地位的贵人。 至于这府邸内部的这些建筑和装饰,张诚只是好奇,只是能看出和上郡乃至咸阳所见的那些装饰风格有比较大的差异,看起来色彩更丰富一些而已,至于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那真没有。张诚见过的建筑和装饰,放到这个世界来,那显然要华丽的多。至少秦国就没有摩天建筑,也没有红墙黄瓦灿烂夺目的宫殿。这些涂漆的装饰,是色彩强烈一些,但说不上什么华丽。 技术和材料的局限,落在审美上就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算是满院子那些人的丝帛服装,也只是比街上的平民、军队的士兵乃至低阶官吏们穿的更好一些。有一些繁复的纹饰,但是说这些服装的手工细致……在张诚看来,那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从细腻程度和质感上,还比不上后世中小学的校服。 当然,放到这个时代,是够华丽了。 音乐声响起。居然有人奏乐。张诚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庭院两侧的廊下,居然有一排编钟和一排编磬。随着音乐,众人舞蹈行礼。 所谓钟鸣鼎食,意思是说,像扶苏这样的王侯,吃饭的时候都要有人专门奏乐来刺激食欲。 张诚觉得这音乐一点都不悦耳。至少,节奏太慢,有点闹哄哄乱糟糟的。远没有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音乐丰富。 扶苏微笑着在乐声中向前走去,从人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在乐声中人们彼此行礼,仆役们伴随着乐声高唱欢迎主人归来的歌曲。 “夸张了。”张诚想。不过想到这个扶苏就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封建大地主头子之一,是真正的贵族,类比后世一些王国的王子参加礼仪的情况,张诚也就不奇怪了。 一行人进入宅院,在仆役的引导下各自去沐浴、更衣。扶苏特别指示了仆役,张诚是秦王要接见的民间少年,要安排单独的客房居住和安排专门的使女仆役照料,打招呼告诉张诚要一起晚宴,就把他交给了那些仆役和使女。 在西侧的一个小院落里,张诚在使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张诚来到这个世界,难得在木桶里洗了热水澡。木桶在上郡还没有见到过,箍桶大概不是简单的手艺,木桶制造应该也比较复杂,上郡那种偏远地方,还没有木桶可用。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木香,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让人很舒服。要把木桶制作技术带回张村去。在张诚看来,这东西其实也没啥技术可言。就是一堆木板合围成一个圆筒,下面有一个圆形的桶底,用三圈铜条做桶箍。只要计算准确,木桶制作很简单。以前也能做,自己也能想到这种东西。只不过在没有参照和借鉴之下,贸然去做一个木桶,在张村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生而知之的人,总是显得有点可疑。但是自己来一次咸阳,回去以后在拿出木桶这东西,就只要说一句“咸阳人都是这么干的。”就行了。 自己来咸阳这一次,也不光是旅途劳顿见一个不想见的人,还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秦国最高的科技能力和内容,顺便给自己一个借口,以后回到张村想发明点什么,就说一句“我在咸阳见过”,就都能搪塞过去。 被使女泡在水桶里搓洗沐浴,张诚也并不害羞。自己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怕什么看?自己在乡下和咸阳都看到过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人赤裸全身跑来跑去,有些孩子不穿裤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这有啥害羞的。就算是成年被使女服侍,也没啥可羞耻的——你只要不把这事儿当做一回事儿,就不会害羞。 边洗边和使女们聊天,问东问西的,了解一下扶苏的府邸有多大、扶苏府邸里有多少人、扶苏府邸里都有哪些人,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对孩童有多大戒备。张诚凭借着自己孩童身份,被洗个澡,还了解了很多扶苏府邸的情况。原来扶苏已经婚娶了,原来扶苏不只有一位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那个少年,原来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封建主义头子可以娶好多个女人,而普通人只能一夫一妻。 “小哥儿你可要快快长大啊,” 嗯,秦朝人成婚很早,甚至秦朝人结婚标准都不是用年龄来限制的,而是用男女身高尺寸作为标准。男子满六尺五寸,女子需达到六尺二寸身高就可以结婚了。这还真是一条优生优育的标准。用身高作为指标而不是年龄作为指标,确实能保证后代的身高达到一定水平。这样的男女结合,能给大秦生育很多优秀的士兵吧? 秦律的制定者,还真是把人民当成牲畜来看待呢。实用、简单、有效,但是冷酷无情。 不过张诚现在已经有了标准米尺,也知道标准米尺和秦尺的换算办法,这个男女身高,男子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女子一米四三。比起后世的身高来,这个成婚的身高标准,其实还是未成年人吧? 按照秦律,丁男的身高要六尺七寸。还是要矮一些。所以在秦朝,未成年人就可以结婚了。 真是太残暴了。 第39章 拜望许氏商行 扶苏沐浴更衣后就带着部属出去了。张诚问过,仆役说公子归来,要先去宫城拜望大王。张诚也洗漱停当,请仆役带自己去许氏商行。 许氏商行在皇城东侧的里坊,就是所谓的东市。 和商周的国都都屡次迁都一样,秦国的国都也经历过几次迁移。古代社会就是这样,当国都人口繁盛,周边地域无法充足供应国都,为了解决发展和生存问题,就需要迁都。秦国的迁都主要考虑战略因素。当秦国的战略思想确定为东进一统天下,国都就从西面的栎阳迁移到东面的咸阳。因为是迁都,在一片开阔土地上重建新城,所以城市规划就极为成熟。秦王政在对外扩张的同时也大兴宫室建设,除了原来的皇宫基础上扩建,更在咸阳城设置二百多个别馆,以及大量官署和仓房。在官署仓房之间,则杂以民居商行。 虽然秦代咸阳城已经有了当世第一城邦的规模,但是城市规划并没有汉代长安城或者唐代长安城那么大的规模和整齐的规划。这还是因为生产力相对低下,扩建城池难度高、效率低。加上这个时代商业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商业规模有限。所以城郭规划也并没有唐代长安城棋盘格那样整齐。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咸阳也是几代秦王之功,一代一代的建设和使用,城市的道路和宫室街道的分布也就不那么规整,而是呈现一种丰富的肌理。 根据业态发展的趋势和特征,商行大多分布在不同的仓库和官营作坊周围,一方面向官营作坊提供原料商品,另一方面则便于采购官营产品进行销售。许氏商行就是依附在大秦产业体系下的众多商行之一。 在所有商行中,许氏商行规模也颇大,毕竟能在各地开设分行,连上郡那个靠近边疆的地区都有分行,许氏商行的实力也是公认的。张诚在商铺出示了许掌柜给的白玉佩,就有掌柜把张诚带领到一间静室,去通报总行的掌柜。 总行掌柜年纪已经很大,但是风姿相当圆融随和。来到静室看到张诚,并没有惊讶张诚的年幼,而是非常亲切的打招呼:“这就是上郡来的诚哥儿?老夫已经久仰了,今天一见,何其有幸啊!” 张诚起身行礼。将随身携带的许掌柜的木简递上。老掌柜眼看泥封,拆开后展开木简。快速浏览,笑到:“许拙的信上说如果小哥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希望总行能全力帮助,这是应该的。话说咱们许氏商行和小哥儿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不敢隐瞒,就只一个泥叫儿,小行已经受益匪浅。蜂蜜的生意也非常难得,独轮车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大秦每一个郡县,不用许拙托请,小哥到咸阳,一应所需,我许氏商行也自应待为上宾的。” 张诚微微笑笑:“都亏了上郡的许叔叔照应。” “这是许拙分内之事。倒是张诚小哥多有巧思。一个泥叫儿,就行销遍及大秦郡县,真是了不起的生意。老夫行商一辈子,也都没有看到这么精巧的东西。” “就只是一个玩意儿而已,当不得精巧。” “哪里话,泥叫儿虽然是个小小玩意儿,但是难得的是制造均一,价格又是极便宜,平民之家都可以给娃儿们买上几个,而且声音清越响亮。说句惭愧的话,别的商行也请工匠尝试仿制过,但造价不低,声音也没有这么好。就只有小哥儿家造的泥叫儿最是畅销。而且就我们所知,小哥儿在这个泥叫儿上获利还不低。就这一手,让我这个做一辈子商行的人都佩服啊!” “敢问大掌柜,泥叫儿在许氏商行售价几何啊?” “嘿嘿,一个泥叫儿,我许氏商行定价五个钱,不好意思,赚了一倍的利。” 扣除物流成本和销售成本,大约也有六成利。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生意,许氏商行取利并不高,却因为薄利多销,让自家和商行获得的总利润都很可观。张诚挑一挑大拇指“大掌柜会做生意。” 大掌柜显然没想到张诚看重的是他的眼光,还以为说泥叫儿加倍售价,老脸微微一红,说“商人逐利,这个利润并不能算高。” “我佩服的就是大掌柜的气度,唯其取利微薄,这一宗生意才能做到这么好。还是多亏大掌柜眼光和手腕,我张家的泥叫儿才能行销大秦。” 大掌柜这下才真的惊到,重新又打量了张诚。 “小哥见识明白,真叫老夫刮目相看。” “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利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宗好生意,要有四个条件。” “小哥请说。” “我以为,一宗生意,总要我下家的商人满意、我上家的工匠满意,最终买货的买主满意,我自己也满意。这就做得好做的长久。”张诚缓缓的说。“钱不是一个人赚的,总要各方有利,才能如江河流转,源源不断。” 老掌柜听说这话,品咂了一下,重新站起来,整理了衣衫,非常隆重的行一个礼。“老夫行商一辈子,从幼年起开始学徒,从没想到这一层,小哥却见地如此明白。” 这个理论并不是商学院教科书的内容,却是张诚在后世产业链工作的经验,必须每一个环节都有利润,整个产业链才能健康发展,靠着盘剥上下游利润,独家占有整个生态的利润,最终垮掉的是每一个人和整个生态。 “老掌柜万万不要如此,我也是瞎想瞎说。不过在我们张村,没有渠道的能力,自然要给整个链条让利,渠道赚钱就是我们张村赚钱,渠道壮大就是我们张村壮大,只有渠道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张村才能安逸发展。”张诚慌忙起来还礼,同时不忘把自己和张村的产业原则拿出来说说清楚。 “诚哥儿这样说,那我就不瞒诚哥儿了,就是蜂蜜我们的利润更大一些,我们零售要加十倍的价格出售,而独轮车,要加四倍价格出售。”大掌柜老老实实的说:“小哥如果觉得和我们商行分利不公,这个契我们可以重新做。” “这倒是不必。”张诚想了想,觉得如果蜂蜜作为一种奢侈品,这个加价的水准也还符合商业规则。而独轮车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交通工具,占据的是马车牛车的下沉市场,按照市场上这个牛车马车的价格,以及独轮车的载重水平,这个价格也还能接受。说:“这两款的价格就照旧,大掌柜您有能力把价格卖的高,是大掌柜的本事。但是另外一些生意,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 第40章 奢侈品 张诚已经了解到,没有现代金融和货币的时代,商业交易成本普遍较高。借贷的利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超过年利率100%。高融资成本导致商业成本高,也导致商品每一次流通加价都很高。在后世卷王的社会里,很多产业有2%-3%的利润就已经很满意了,这些行业靠着高周转率实现较好的业绩。但是在古代社会,资金周转效率和使用效率远远没有如此之高。所以一个泥叫儿从生产到批发零售,加价100%,已经算是利润微薄,这也是张诚对大掌柜的见识佩服的原因。泥叫儿并非是生活必需品。只是一个小玩具。类似后世的四驱车、悠悠球。在没有现代广告和传播的背景下,泥叫儿要想成为全民玩具,就必须在价格上尽可能贴近普通居民的消费能力,实现快速大量销售。同时低价倾销的政策,还可以压死所有竞争者仿造的念头。在国民玩具这样的快速消费品领域,量大利薄,是碾压竞争对手、打击仿冒的不二法门。 而蜂蜜作为这个社会稀缺的甜味剂,产能又受到限制。许氏商行的态度是设法独家包销,并且按照奢侈品的思路十倍加价。以获得高利润。即便加价十倍,张村的蜂蜜由于采用了离心取蜜法,其品质和观感仍然远远高于一般市售蜂蜜,而加价十倍,在价格上相对野蜂蜜仍有优势。所以蜂蜜的高加价策略,也是非常明智的。 独轮车的定价,其实符合这个世界一般的商品加价规则,要计算物流成本、营销成本,还要比较和其它运输工具比如牛车马车的运力差异,因此做了一个四倍加价。这个加价的方法是稳妥的,而如果能保证独轮车的产能,独轮车的市场规模、获利能力还要不断提高。 自己接触到的三种商品,许氏商行采用了三种不同的定价方法,大掌柜看到的不是一品一类一个销售环节的利润,而是对整个市场的雄心。大掌柜果然是一流的商人。 看着大掌柜期待的目光,张诚说:“泥叫儿和蜂蜜不提,就是独轮车这东西,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如果有人仿冒,该怎么办?” 大掌柜冷冷的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许氏商行也不是吃素的,大秦疆域之内,如有商家作坊胆敢仿冒独轮车,那就是不想活了。这一点小哥儿你放心。” “擦,这是要玩黑社会?”张诚想。也对,在一个没有商标法和专利保护法的时代,商人要维护自己独门技术的利益,那就只有靠硬实力。什么样的硬实力?那就是灭人满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硬实力。 “我第一车辆厂可没有大掌柜这个实力啊……”张诚苦笑。如果大掌柜玩黑的,硬要仿冒这个独轮车,那张村可没办法杀他全家。 “小哥儿说哪里话,第一是咱们合作又不是只有这独轮车一样事物,第二是这独轮车的制造,我们核算过,自己在咸阳开作坊生产,也省不下几个钱。第三是现今整个咸阳都知道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才是正牌,品质优良。大家指明购买有第一车辆厂标记的独轮车。就算有个别木匠模仿,大秦的百姓也不认账。而木匠一辆车一辆车去造,这造价绝对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还是成本和品牌的问题。 在张村,独轮车是流水线生产。然后散件包装成半成品,物流成本进一步下降。到了咸阳或者其它郡县的许氏商行才组装销售。这一系列操作,大大降低了独轮车的生产物流成本。这才保证了独轮车在大秦疆域内的竞争力。独轮车四倍加价。成本降低20%30%,对商行吸引力并不大,但是失去张诚这个重要的供应商,失去包括蜂蜜在内的各项供应,甚至如果张诚另外和其它商行合作,那对许氏商行的影响就太大了。 理解了大秦时代的商业逻辑。张诚这才打开一直放在身旁的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个精巧的木盒,打磨的极为光滑。盒盖是抽插滑盖的,拉开盒盖,里面是一副精致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手套上烫印着《上郡诚记》的logo和一个闪电一样的纹样。掌柜的不知道这个闪电就是英文字母z字的变形。只觉得这双小羊皮手套入手温润。而整个包装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就是好东西。 掌柜的小心的拿出手套,摩挲了一会儿,戴上这副手套,曲张手指,觉得这双手套贴合无比。 “好东西啊!好手艺啊!”掌柜的说。 在这个时代,其实没有真正高级的裁缝和服饰的做工,鞋子、帽子、衣服都远远谈不上贴合舒适。这副小羊皮手套一方面是裁剪得更加合理贴合手型,另一方面则是羊皮有一定的伸缩性,可以适应不同的手型。就有了这种紧紧包裹手指的效果。 “手套。”张诚说。 “冬季可以防冻,也可以避免手指受伤,能保护双手光滑滋润。避免生冻疮。另外对贵人来说,无论是握持马鞭还是刀剑弓弩,都能保护肌肤不受伤,而且灵活舒展,完全不会影响动作。”张诚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号的手套戴上,手指做着各种动作,灵活无比。 手套是保护双手的工具,本应该是工匠最需要。但是在这个时代,能拥有它的只能是贵人。 这是奢侈品。所以张诚特别打造了这个精巧的木盒,木盒内部衬上了雪白的丝绢,盒盖、丝绢、手套上都印上了自己的标记。在包装上,尽自己所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了。当然也不是不能再进一步,比如包装盒用漆器、丝绢用绣品、手套上镶嵌珠玉。但是那样的话,成本就更高、生产效率就太低,产能上不来。 手套的缝制,在这个社会虽然是一种手工业,但是统一制皮、统一裁剪、统一缝制标准、统一着色上光之后,手套是可以以一种半流水线手工制作的方式进行,手套如果有好订单,能让乡村里的妇人都有一份非常稳定的收入,甚至不低于那些男丁的生产力。 我要跟大掌柜商量一下,这手套,男女各有大中小号三个型号,诚记给您的价格是200个钱,您出售最低不能低于5000钱。 大掌柜翻转着手里的这副手套,研究其做工。缝制并不复杂。难得的是这黑色和温润的感觉,皮张处理确有不凡之处。一时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想必这就是诚记的秘诀了。 张诚又摸出一个小小的贝壳盒子,打开两片蚌壳,里面是一种黑色的油膏。张诚用带着手套的指头挑出一点,双手揉搓,在手套上涂布均匀,双手摩擦,这副已经有了使用痕迹的手套,立刻就变得莹润光亮。 油膏里还添加了香料,很好闻。 “手套油,100钱成本,您可以卖到500钱一盒。”张诚笑着说。 第41章 夜宴 大掌柜眼睛都放着光。 这副黑色小羊皮手套,太符合秦人的审美了,秦人尚黑,军服礼服都是黑色,黑色礼服黑色布鞋,戴上一副黑色手套,简直太配了。大掌柜摸出一枚玉佩,在指尖把玩,白色的羊脂玉在黑色的手套上显得更加明艳闪亮。 “久戴也不会气闷出汗。”张诚在旁边补充说。 “真是好东西。”大掌柜说。戴了一会儿,充分体验了一下这副手套的感觉,然后舍不得的脱下这副手套,轻轻的放回包装盒,合上盖子。不舍的说:“这个生意我们许记当然想做,但是要容我仔细商量一下。三天时间,三天后小哥您再到许记来,我们仔细计议。” 张诚把手套盒推到大掌柜面前,笑着说:“这是样品,就留在这里等大掌柜慢慢计议。我三五日后再来。” 张诚知道,对羊皮手套这样的商品,大掌柜要仔细研究工艺、推算成本和仿制的可能性,然后还要研究市场规模和价格接受能力,5000钱一副的价格,不是马上就能做出来决定的,也不是大掌柜一言堂就能定的。 在张村,这样品质的一副手套,只需要一个妇人的半日之功。羊皮统一鞣制、染色统一处理,统一抛光。这个小小的木盒其实只是寻常的木头,干燥后切削抛光。诚记的标志都是用烙铁压烫的。这一副手套,物料成本不超过5个钱,人工成本不超过20个钱。手套的订单如果充裕,张村的一个妇人一年能收入7200钱。放到整个大秦,哪怕在咸阳,这一笔收入也要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至于5000钱的定价,那是因为这手套是绝对的奢侈品。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王公贵胄和大地主、大富商……所谓上流社会才有资格消费得起。 如此大的利润,也足以激起大掌柜内心追逐利润的欲念的火焰。 核心技术不是裁剪和缝制,而是皮革染色技术和皮革保养技术, 皮革保养,靠的就是那一小盒蜡油,那是蜂蜡、菜油和颜料的混合之物。成本不到一个钱,连同那对蚌壳,成本也不过2个钱。一个人买了手套,后续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购买这个蜡油,这叫长尾战略。所有后世的石油商人鼓吹汽车文化,无他,因为车卖得越多,油就卖得越多。 “今次我来就是和大掌柜商量一下这个手套的生意的,除此而外,我们张村还需要一些物资,我在咸阳还要呆一段时间,也希望大掌柜能安排人带我在咸阳到处看看,我是乡野粗鄙之人,从来没来过咸阳这样大的地方,要好好开开眼,长长见识……嗯……任何和我们乡下没有的东西我都想见识一下。” 张诚回到公子扶苏府邸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张诚不是空手而归,身后带了几辆大车。都是许记大掌柜送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小半车的铜钱。这个小小的车队来到扶苏府邸的时候,公子府看门人都惊呆了,公子的这个客人,这位小爷儿,出去不过半天儿时间,竟然带回来这么多的东西。那半车铜钱可足足有几百斤,怕不是有20贯,这个小哥儿的身家这么丰厚吗?还是他在这咸阳还有什么富家的亲友?随行张诚出访的仆役,忙不迭的招呼着人把这些物资往张诚的客院里搬,小院的使女帮着把屋子分门别类的收拾好。也都咂舌这几车东西的丰富齐全。有这些物资,这个小哥在这小院单独开火生活都绰绰有余,食物衣服的质量,比得上府养着的那些尊贵的门客了。 当东西收拾完毕,张诚给每个仆役和使女每个人发放了10个钱一小串小费的时候,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乡下来的小孩儿,简直是和公子一样教养高尚慷慨仁厚的贵人了。 “小少爷,公子申时宴客,您稍事休息,洗漱更衣,奴婢引你去赴宴。”一名仆役说。 “今晚的宴会非常盛大,这是公子回府的第一次宴会,各位公子们,还有公主们,都会来参加的。”另一名仆役说。 “我家公子的属官、门客、府里的儒生方士也都会参加的。”有人继续补充,使女们纷纷上来伺候张诚小少爷梳理头发。 “我一个垂髫少年,按规矩,都不用束发的,这头发有什么可梳理的?”张诚暗想。却也就由着这些仆役使女们随便摆布自己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和大秦民间天黑了以后就关门闭户睡觉造小人不同,公子府的夜晚,灯明火亮。公子府门前车马喧闹。 宴会不是在厅堂之中,因为要宴请的人太多,宴会是在公子府的庭院中展开的。地上铺了席子,席子上放置了几案,几案上陈设着精美的大漆餐具和青铜酒器。庭院正中摆置七只大鼎,鼎下烈焰熊熊,肉香从铜鼎中飘出,香气盈庭。两侧廊下,编钟编磬和丝竹乐手齐聚,挑弄丝弦,乐声嘈杂。 张诚被带到宴会角落的一个几案旁,被指派坐在这里,这个位置和主位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看起来今天的宴会,自己的地位最低。一二三四五,张诚数出来有七只大鼎,不由皱了皱眉毛。虽然对秦国的礼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九鼎代表天下,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九只鼎。如果说在大秦,谁有资格使用九只鼎,那个人无疑就是在阿房宫御座之上的那个男人,从九鼎依次向下排座次,那大概只有诸侯王才有资格使用七只鼎。公子扶苏还不是太子,是不是有使用七只鼎的资格呢? 不过又想想,秦国人是非常守规矩的人,等级地位一丝不乱,始皇帝那么小心眼的人,子孙如果有逾制的倾向,又怎能逃过他如电双目?这又是非常正式的宴会,宴饮邀约的不只是府里的人,还有始皇帝陛下的其他子女,甚至还有一些各级官吏。这么大的排场,使用什么礼制,必然不会出太大的纰漏。用不到自己操心。 一直觉得扶苏是一个随和平易的人,但是扶苏也是秦国这个巨大的等级社会的一部分,在正式的礼仪体系之下,扶苏的一举一动也要遵循礼制规定吧。使用什么鼎,听什么钟,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服,也都在这个社会的规范之下,一丝都不能逾越吧? 第42章 扶苏的兄弟们 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 当今秦王政没有立王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嫡子。所有王子按照年龄排序,都是公子。所谓公子,指的是国公之子。周天子分封天下,天下诸国的君主分别是公侯两级爵位。秦君先祖是侯爵。一般称为秦侯。到了战国时期,秦国强盛,便自称“公”,和历史上更加尊贵的公国国君地位齐平。国君就称为秦公。国公的儿子也便称为公子。这是极尊贵的称谓,是一国之中,国君之下爵位身份最高贵的人之一。不像后世随便一个富家子都自称公子那么泛滥。 所以穿越到大秦的张诚,每次听到“公子扶苏”这个称呼,都会对扶苏的地位估量过低。如果这个名称改成“扶苏王子”、“胡亥王子”,张诚可能就会更重视对方的地位。 今天扶苏的宴会里,就都是这样的王子。当然他们的名字称谓,按照秦人的习惯,还都是“公子高”、“公子将闾”这样的叫法。公子的头衔放到前面,是普遍的敬称形态。现在的英国国王,正式头衔是king charles iii威廉王子的正式称谓是prince william,特朗普总统的称谓是president trump。头衔在前,人名在后。这是国际通行惯例。公子扶苏、公子高、公子将闾也都是头衔在前。头衔在前的称谓,彰显身份,特别贵重。 至于后世中国人习惯使用的姓氏在前,头衔在后的形式,那大抵是后世的人觉得自己的祖宗比那个头衔更加重要的原因。 其实这个时候,曾经大封公侯的周朝已经被秦庄襄王和派秦相吕不韦灭国多年。庄襄王是当今秦王政宗谱上的父亲,吕不韦是民间传说中秦王政的父亲,所以不管怎么说,周朝都是秦始皇他爸爸给干掉的。周天子的爵位是王,所以此时此刻的秦君,早就已经可以称王,事实上也已经自称秦王了。再过几年秦王政自我膨胀,就该自称皇帝,然后人类社会就有皇帝这玩意了。按照这样的说法,王的儿子就不该称为公子,而应该叫王子,皇帝的儿子不该叫公子,而应该叫皇子。那就是王子扶苏、皇子扶苏了。但是历史书上一直记载叫做公子扶苏,这里面或许有一时之间大家习惯难以更改的原因,也保不齐是编纂历史的司马迁心理阴暗,不想承认秦始皇帝王地位的原因。众所周知,文科生最爱咬文嚼字。要是换我们张诚这样的理科生,更重视的是事实和数字,才不会在名字上面那么多弯弯绕。 后来自称始皇帝,此时还是秦王政的这个男人,一生有23个儿子,10个女儿。这位秦国的王生育能力还是可以的,只是可惜,秦王政37岁以后就没有再生过儿子了,扶苏是长子,而最小的儿子胡亥和张诚的年龄相仿佛。始皇帝活到49岁,在人生最后的12年时间里都没生出儿子来,不知道是中年以后学会清心寡欲了,还是到了中年后那个不行了。总之,这事儿在秦王的反对者那里,也就是六国遗民那里,是一个经常被讲到的笑话。秦王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这话,往往能在宴会上引来猥琐的大笑,仿佛这样讲自己就能胜过秦王,完全不会去看一看地图上的战线,想一想到底谁是失败者。 这次宴会,年长的公子(王子)们已经先到了,幼年的公子和公主们姗姗来迟。要说秦的公子们都是相貌堂堂。想也能知道,历来贵族婚配的都是美女,加上贵族子弟们营养条件好,所以通常都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个别因为营养过剩早早得了糖尿病或者痛风,手指头粗的如胡萝卜一样的,也并不奇怪。反对秦王政的人中一直流传一个谣言,就是秦王政的亲生父亲是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这个谣言很恶毒,不仅仅是指称秦王政血脉不纯不配继承王位,也隐约暗示,按照秦法士农工商的排序,商人地位最低,甚至还不如农民,因此暗喻秦王政是个下贱种。也有人因此传谣说秦王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说秦王政相貌丑陋如同禽兽,这也是骂人的话,但是由于此时的秦国还没有照相机,连绘画造型能力都很差,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秦王政一面,只能依靠口口相传来描述秦王的相貌,也就因此给了小人造谣和谣言流传的机会。 但是如果细想,即便秦王政的亲爹就是吕不韦,但是他的生母可也是以美貌着称的赵姬。有个漂亮妈妈,孩子的相貌总是错不了。“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样的说法,大概还是仇视秦王的人造出来的谣言吧。 秦王政的血脉到底是不是精纯,这个话题只能在六国之间流传,以张诚今日所见,秦王政的这些亲生儿子个个相貌端正,身材高大,体现了贵族的风仪。 虽然扶苏不是明确的王储人选,但是按照长幼排序,这些弟妹们见到扶苏,也都恭谨的行礼,礼仪繁琐复杂,体现了长幼的秩序,却少了亲兄弟之间的骨肉深情。 当然,这大概也是因为同为王子,大家彼此之间存在着暗暗的竞争关系,而每个王子又都有不同的母族,由于秦王政的姬妾们多是六国公侯家的女子,这些王子背后又隐隐有六国势力涌动,在争夺继承人地位的过程中,也就各怀鬼胎,更加残酷。 宴会上,负责礼仪的扶苏的属官不停唱名报出来赴宴的人的身份,仆役们把贵客引导到指定的几案前坐好,根据每个人的爵位和官职,几案上陈设着不同数量和等级的餐具。高贵如扶苏,几案上的餐具种类丰富,而到了张诚这面,面前的几上,餐具只有简单的盘、碗、箸、匕。 张诚对自己面前的餐具种类之少,并不在意。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即使在前世,身为重要的科技人员和高级别的公务人员,日常餐饮所用的餐具种类也不过就是盘子碗筷子勺杯子餐巾这几样。盒饭也不是没吃过。秦国贵族那些复杂的餐具,在张诚看来除了故弄玄虚彰显身份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会让饭菜更香。 几乎所有几案旁都已经坐满了客人,最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重头。当礼仪官唱名:“公子胡亥、中车令赵高赴宴”的时候,张诚都不禁坐正了身体,探头去张望这一对大名鼎鼎的混蛋,到底长得什么样。 第43章 胡亥和赵高 胡亥是被赵高牵着手一同抵达庭院的。此时的胡亥还只是个幼童,年龄和张诚也相仿佛,只是穿着一套合体的幼年公子的礼服,头发披散开,一张胖脸,嘟着嘴,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在他身旁的赵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白面、无须、眉目清朗,看上去也是好风仪。从相貌,张诚也看不出这人是个阉人。 赵、赢是同姓不同氏。有着共同的先祖。如果说楚国为秦国君王提供了母族的血脉,那么赵国就是为秦国君王提供了父系的血脉,赵高姓赵,据说也是赵国王族的后裔,因为家族犯罪,自幼被阉割,然后入了宫中服侍秦王政,并被秦王政信任,一路被提拔到了中车令这个职位,随侍在秦王政左右,可以说是在宫中秦王最信任的人之一。 其实领导最为亲信的职务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秘书。秦王政身边也有这样两个亲信,就是负责车驾的中车府令赵高,和负责文书事务的丞相李斯。职位名称不同,担任的角色却差不多。司机秘书每天陪伴在领导身边,了解领导最私密的一面,安排着领导的行程和时间表。也相当于筛选掌控着领导能见到谁、听到什么。如果担任这两个岗位的人机灵、有眼色、善于逢迎,往往会官路亨通。 赵高此刻到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本人,也代表了秦王政的意志,赵高走入庭院,大声念诵着秦王下赐扶苏饮宴的食物酒水,宣布了秦王政对今晚参加饮宴的诸王子臣工的抚慰和训诫,便牵着胡亥的手,坐在了靠近扶苏的一张几案旁。 赵高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此刻是君王的代表,胡亥能坐在赵高身边,是因为赵高亲自负责胡亥的教育,向胡亥传授秦律和政务的知识,但是此刻在这个宴会上,胡亥离扶苏的位置如此之近,却是不符合诸公子的长幼次序。 坐在远一点的公子将闾,就嗤的一声讥讽“做弟弟的要越过兄长,成什么体统!”赵高到来后,整个中庭已经寂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公子将闾的这一声嘲讽,很多人都听到了。赵高嘴角抽动了一下。公子扶苏却开声说:“我的小弟弟胡亥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真的好想你啊,来,坐到哥哥身边来。”算是多少打破了尴尬。 胡亥听话的串了位置,坐到赵高的左侧,距离扶苏更近了一些。 张诚远远的看到这一幕,心里嘲笑了公子将闾一句“你都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胡亥,后来上位的时候,杀起自己的亲兄弟,就跟砍瓜切菜一样随便。还是那句话,张诚在这里和古人们在一起饮宴,觉得满庭院坐着的,都是一群死人。 这种宫廷的饮宴,其实很没意思,很疲劳。整个饮宴,并不是快乐的享受美味,互相交头接耳的联络感情,而是高度形式化的一次礼仪活动。在礼仪官的唱诵指挥下,扶苏先站起来感谢了父王的关爱和送来的礼品,感谢君王的深恩,祝福君王身体康健寿命绵长。接下来作为长子的扶苏念诵诗经的篇章,赞颂秦国先祖披荆斩棘建立国家,于是诸王子又回礼共同赞颂先祖;扶苏祝酒赞颂朝廷的大臣们的勤勉与辛劳,于是在座的属官们又举杯感谢公子扶苏的赞美,然后依次是不同人起立向公子们祝酒……人们起立、举杯、饮酒、坐下,然后又起立、举杯、饮酒、坐下……起起坐坐,繁琐无比。 张诚只觉得这种饮宴麻烦异常,然后两侧廊间的钟琴齐鸣,闹闹哄哄的。让人完全没有了胃口。连眼前餐盘中的羊肉汤看起来都不香了。 张诚觉得自己这样地位低微的一个小孩儿,在这个场面下应该没有什么存在感。结果东张西望的胡亥却眼尖,看到了末席有这么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看他的桌几上餐具的数量,明了他并非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于是喊了一声:“喂,那个小孩儿,你是什么身份,可以参加今晚的饮宴?” 众人的目光转向张诚,好像都突然发现了宴会上有这么一个角色很奇怪的小孩。 张诚坐直了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府中的宾客张诚,我从上郡带他来,过几天要陛见大王的。”扶苏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就是上郡的那个张诚?被匈奴人掳去,然后阴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那个小孩儿?”赵高挑挑眉,问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因为胡亥那一声问造成的冷场,让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这个小孩儿居然能弄死四十多个匈奴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宴会上到处都是冷气声。张诚低着头不想说话……你们整的这个,好像我是吃人的红孩儿一样…… “你怎么杀的四十多个人?”旁边几案旁一个中年人探过头来,低声问一声。 “不想死就最好别知道。”张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声。中年人想了想,就变了脸色,无论如何,一个几岁孩子能掌握的杀死多人的方法,都不是一个适合传播的方法。 “他怎么杀死四十多人的?”胡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个熊孩子心无城府,完全没想到这事儿背后可能隐藏着很多不宜公开的内容。 “公子慎言,这事儿……”赵高在胡亥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他就那么大点儿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杀死四十多人?”胡亥咕哝了一句。 张诚周边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想得明白了,混这个圈子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好几个人悄悄的把自己的屁股往后挪了一些,拉开了和张诚的距离。 张诚也只好装作没事儿的样子,用眼前的小勺舀一口汤喝了起来。 这个羊肉汤,都没加大葱,味道真不怎么样! 第44章 拜见李斯 李斯的府邸靠近宫城。一方面彰显这位国君宠臣的地位尊崇,一方面也因为这里距离宫城更近,方便秦王政随时召见。 李斯是楚人,但是在楚国只能担任一个小吏。来到秦国以客卿身份逐渐进入到秦国的政治舞台,在政治上,与其说是秦始皇制定了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这些政策,不如说这些政策都是李斯提出的。李斯也特别热衷在秦国的一切事物中留下自己的痕迹。秦权(砝码)、石鼓文和各地记载秦王政功绩的碑文,大多是李斯起草和书写,流通天下的半两钱,钱上的“半两”两个字,也是李斯的亲笔。在这个时代,秦王政的权威震慑天下,而天下文事,一多半都留下了李斯的痕迹。 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习惯,但是多年来,秦王政对此并无什么意见。也许是因为身为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来自于上天和血脉,并不介意一个助手在具体事务上日益增加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这个时代还缺少君权和相权斗争的先例和经验,李斯还没有足够的见识,意识到自己聚拢权柄的危险。 张诚携带着公孙尼子给自己的介绍信,前往李斯的府邸拜见李斯。门房看到是个小童,不以为意,但是仍然将木简传入府内。不久,,就有属官出来引导张诚进入府邸。 李斯的府邸安静的怕人。仆役、侍卫、属官都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貌。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切人的行为都围绕着这个府邸中最有权力的人在运转。 李斯的书房开敞宽阔,身后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据说秦王政每日要阅读上百斤的竹木简,李斯的工作量只比秦王多,不会更少。毕竟管理一个国家,大量工作都需要通过书面的文件来进行,了解地方工作情况、写出批示、安排政务运转。文字就是力量。在这个时代最懂得文字力量的,就是李斯。李斯是天下一流的书法家,一手小篆圆熟优美,成为天下的典范。 “是上郡的张诚吗,你先坐一下,我写完这卷书简就和你说话。”李斯瞟一眼张诚说。 就有人把张诚引到客位上跪坐下。 张诚一点不喜欢古人这种跪坐的姿势,但是在咸阳,在这种大人物面前,就不得不保持这种长跪的姿势。仆役们给张诚的几案上摆上小点心。张诚并没有去碰。 李斯是一个身材颀长,英气勃勃的中年男人,留着漂亮的须。李斯在几案后端坐,身体挺得笔直,一点看不出疲惫倦怠的神色,一手展卷,一手持一支蒙恬笔,细致的书写着什么。阳光从厅门射进来,落在几案之上,李斯浑身似乎在发着光。 张诚静静的等待着李斯写完手中的竹简。这一刻觉得李斯专注的样子很好看,很儒雅。和自己心目中那种古代隐士高人的形象完全吻合,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真正儒雅的隐士高人。 如果说远在上郡的公孙尼子专注礼仪和音乐的研习,身上有自然而然的隐逸气质,眼前的李斯,在儒雅外表之下,则充满了对权势的欲望。为了保有在秦国所获得的权势,冒着被驱逐的风险,李斯写下着名的《谏逐客书》,阐述外来人才对秦国发展的重要性;同一个李斯,把自己同门的法家理论家韩非投入监狱,迫害致死。同样是这个李斯,在大秦这个国家,通过无数文书典章伸展着自己的触角,试图把握这个帝国的每一丝权力。也正是这个李斯,在秦始皇死后,勾结中车府令赵高,秘不发丧,隐瞒了始皇帝死亡的讯息,伪造诏书杀害了蒙恬和扶苏。这个李斯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做了很多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政治盟友赵高害死。 按照公孙尼子的说法,李斯也是荀子的弟子。而荀子算是儒学一脉。从李斯的身世看,李斯并没有学习孔子一脉流传下来的自我修养与保全的能力。张诚觉得,要是这么看,荀子的儒学大概也不怎么正宗。 李斯放下了笔,看向眼前这个小孩儿。这孩子装束整齐,坐的很端正,看起来是受了礼仪的训练和教育。这个孩子身上还保持着一个普通孩童的稚气,一点儿都看不出毒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凶戾狠辣。扶苏、蒙恬和上郡官吏关于那一场毒杀匈奴人的文件,最先送到李斯这里,李斯仔细阅读了文件,深深思考了秦王对扶苏蒙恬的重视和这个事件能产生的影响,才把这些情况上报秦王。果然秦王很喜欢这些文件,并要求宣召张诚来咸阳。 李斯展开了公孙尼子的这份木简,又读了一遍,然后说“这么说,公孙尼子现在是在上郡了,他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公孙先生在上郡,经常主持乡人的祭礼,不忙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张诚行了个礼,再回答李斯的问题。 “他倒是逍遥。”李斯叹口气。“一身学问,也不说来咸阳谋个职位,为陛下效力。” 张诚没有回答。这不是自己该参与的讨论。只是从身旁拿起一个小包袱,举了一举“这是小人从上郡带来的一些山野特产,奉献给大人,不成敬意。”仆役接过小包袱,送到李斯的几案上打开,是一个粗朴的陶罐。打开陶罐上的泥封,一股甜香飘散开来。 “是蜜糖吗?”李斯看了一眼,挥挥手,就有仆役用银勺舀一点,当场吃了下去。 “是,小民在乡野养了点蜜蜂,来上郡前取了蜂蜜,献给大人。” “难为你用心了。”李斯说。“听说昨晚在扶苏的府上,你见到了公子胡亥,他问起你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也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诚慢慢的讲,李斯就静静的听,不懂之处,李斯问的很仔细。关于烧炭要怎么做,多长时间才能杀死人,怎么样确保房间密封,李斯都一一问清楚,看起来非常有好学之心。张诚说的口干舌燥,李斯看着旁边刚刚吃了蜂蜜的仆役,仆役轻轻点点头,李斯才拿过一只崭新的银勺,舀一勺蜜糖,放到嘴里,慢慢感觉这蜜糖在口中融化,仿佛在沉思,仿佛在享受。 好一会儿,李斯才说:“好,我知道了,回去准备陛见吧,如果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这里的仆役,你既然是我同门的晚辈,总是要照应一二的。” 张诚拜别了李斯,走出府邸的时候,两只手的手心都沾满了汗水。李斯这个人,太深沉危险,以后少打交道。 第45章 张苍是什么人 张诚对秦汉历史所知有限,大约能记得秦始皇在位37年,一生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焚书坑儒、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书同文车同轨、建长城、陵墓和阿房宫。最后死的时候身边是李斯赵高俩大阴人。生前为陵墓建设和尸体防腐做了无数准备,死后跟一车臭鱼放在一起掩盖自己的气味。这都是历史书语文书上曾经出现过的。秦末的名人,能记得的也不过李斯赵高荆轲高渐离王翦之流。这张苍是什么人,记忆中完全没有。 出了李斯的府邸,走不太远就是御史府,将公孙尼子的书简递交给御史府的门卫,就在门口等着里面通传。 御史府是朝廷重要机构。具有监察天下的职责。来自全国的文件典籍汇聚到这里。张诚看到一个穿了官服的男子指挥人从门口的车子上把一束一束木简搬进院落。门口的一个卫士迎上这个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张诚,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走进御史府。张诚想着这人也许是御史府的下级官吏,这是进府邸去找人了,没想到不过片刻,这人又出门来,手里握着一束木简,满面笑容向张诚迎来:“你就是张诚吧?公孙尼子可好?随我来。” 和片刻之前这人还有些疲惫神色不同,此刻这男子显然是重新整理了仪容。张诚想起来,秦人守礼,仪容不整不见客。主客即便在门口相遇,也需装作互不相识,以前张诚听说过这种礼仪,但是自己只是一个远在边疆郡县的男孩儿,哪里真的见过这些? 张诚捧了小包袱,规规矩矩的随着那人进入府邸,一路进入府邸内部的一个大厅堂。 “随便坐,我就是张苍。”张苍摆摆手让张诚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几子旁边。转身先去整理刚刚送进来的一些木简。 张诚端坐在小几后,把小包袱放置在几上,安静的看着张苍的动作。 张苍是一个身材高大风姿秀美的男子,皮肤尤其白,显得眉眼漆黑如墨。果然能做官的人都有好相貌。张苍双手手指修长,非常优美。有真正的儒雅气质。这双手正熟练的摆弄那些木简,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律把这些木简分类。张苍的身后是巨大的木架,木架上堆叠了一层层的木简,架子上书写着文字,大概是这些木简分类的方法。这里的木简数量之多,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仅见,看起来这里的文档收藏比李斯书房里还要丰富的多得多。张诚还不知道,这个厅里所藏,不仅仅有帝国日常的文书文件,还有大量图书档案。张苍作为御史府的柱下史,职责就是掌管这些典籍。而张苍个人兴趣所在,也恰恰是这里丰富的典藏。 “公孙尼子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公孙先生的身体很好。” “他没说要来咸阳吗?” “没有说过,就只是说我到了咸阳可以拜望张苍先生。” “嗯,我就是张苍,我算是……公孙的师兄。我们是同门。” “我听说过。” “你是公孙的弟子吗?” “并不是,只是来之前,被送到公孙先生那里学习奏对的礼仪。”张诚捧起那个小包袱:“这里是带给先生的礼物。” 打开小包袱,是一小罐蜂蜜、两只蒙恬笔、两只泥叫儿。 “这是你准备的礼物?”张苍有一点讶异。打开小罐,闻了一下“蜂蜜啊!好东西!”张苍也没有取餐具,伸了手指在小罐儿里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这是好东西啊!小哥儿有心了。”和李斯的谨慎不同,张苍对蜂蜜显然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眯起眼来回味着它的香甜。 “这是……”张诚想起公孙的嘱咐。“这是小子自己家养的蜜蜂酿的蜜。” “你?自己?养的?”张苍一脸疑问——“这东西可以养吗?” “在上郡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采集了野蜂的蜂窝,然后自己养育蜜蜂取蜜。” “哦?这个东西……可以养吗?不会被蜇伤?” “我们穿了厚衣服,戴上面幕和手套,就可以取蜂窝蜂蜜了。” “这个了不起!”张苍赞叹着。“要胆子大,还要脑子灵活才能想到这个办法。你们养了多少蜜蜂?” “我来的时候,大概有四十个左右的蜂窝了。”张诚坦白说。公孙尼子要自己把蜂蜜的事情、泥叫儿的事情如实给张苍讲,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说。 “这个了不起啊!这是大利天下的好事——至少大利你们那个小村子了。还有蒙恬笔……这是蒙恬将军托你送来的?” “并不是,公孙先生说张先生笔耕不辍,要我从商行里拿了带给张先生的。” “这个是……叫泥叫儿的是吧?” “是,小子有一个小作坊,就做了这个。” “我听说过,听说过,许记商行专卖,说是从你们上郡来的,那么你就是那个制作泥叫儿的少年郎了?” “如果是上郡,那大概是我。”张诚笑着摸摸鼻子。 张苍把泥叫儿捡起来,在唇边一吹,发出悠扬婉转的声音,千折百回,余音缭绕。这样的声音,张诚只在公孙尼子那里听到过。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在演奏这块,两个人都是有才情的人啊! “这也是个好东西。”张苍放下泥叫儿。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说“公孙尼子他最喜欢音乐。在乡间的地方。虽然不能大兴礼乐,但是想必生活的安稳舒心吧。” “公孙先生平日就帮助乡人主持一下婚丧礼仪,然后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 “那也是很幸福的啊!”张苍有一点神往。 张诚觉得这同门三兄弟还是有很多不同。李斯看起来就是心机深沉,小心谨慎的性格。公孙尼子有一点孤独的气质,而眼下的张苍,则有一种独特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自己在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自己合作过的一些最优秀的工程师,身上都有这种气质。就是那种专注在创作和思考之中,只偶尔看一眼真实世界的那种眼神。 第46章 张苍是什么人2 即便亲眼见到,张诚也无法了解,张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如果张诚读过史记《张丞相传》,或者读过科技史,就会知道张苍是九章算术的重要修订者之一,这部书涉及到了基础数学的多个方面。但是这部书绕开了基础数学的公式和推演,而是将数学原理按照实用领域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个领域246道普通习题,供一般技术官僚进行基础经济计算。 而能系统编写这样使用计算手册的张苍本人,在基础数学领域的能力,当然远比《九章算术》这一手册更加强大。没有人能够知道张苍在数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除了数学之外,张苍在天文历法计算、音律制定和计算等方面同样强大。在音乐方面,张苍和公孙尼子的追求并不相同。公孙尼子的音乐追求是合乎礼制的音乐表达,而张苍追求的是合乎数学之美的音律的绝对精准。张苍定制音律,确定每一种乐器五音音准。追求在规定的曲谱演奏之下,音乐的精准。 在数学领域的造诣孤高,张苍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消耗他精力与排遣孤独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更多的工作淹没自己,开始计算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各地赋税的统计,还是包括秦陵、阿房宫、秦军后勤物资的计算和管理,乃至天文历法的订正、天空九星周期的计算,甚至于是确定度量衡。是的,大秦的度量衡统一工作,为度量衡题字确定其权威的人是李斯,而确定这些度量衡标准的人是张苍。 儒家六艺,包括所谓书礼乐射御数的六艺,数算是君子六艺之一。也是儒家重要的学术。数算是作为家宰——贵族管家的重要能力,孔子自己就有专门的家宰,掌管仓库和财会职能。 但是一般家宰需要掌握的数算之法,也只包含加减乘除运算、仓储进出和度量,最多包括必要的工程计算。更多的数学应用和数学理论的研究,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一般需求,很多复杂的运算方法和运算理论,几乎没有实用用途。因此可以算是无用之学。而无用之学,恰恰是一个时代顶峰的知识分子消耗其才华方法。 张苍的工作要求其对应用数学领域有丰富的掌握,同时也开启了他在无用之学方面的探索,可以说,张苍靠这个世界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所知。但是在数算领域,张苍的学问当然是孤独的,孤独到在这个领域并没有任何知音。 和同门师兄弟们所探索的领域不同,李斯所研习的是政治、谋略和权术,韩非研习的是律法和社会体系建设,哪怕公孙尼子所研究的音乐和礼仪,也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研习与继承,浮丘伯所研习的是对诗经和典籍的继承与理解。这些大多数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应用。只有张苍所学,乃是在数学逻辑体系里不断向未知的探索。这已经超出了儒家一般学术的范畴,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张苍的学问如果完全展开,完全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个学派的创建者。只是由于很多知识并没有现实应用,这门学术注定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传承和普及。 阅读了公孙尼子的介绍信,张苍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年郎具有某些特殊的天赋,考虑到这个孩子和蒙恬、扶苏的关系,张苍以为这孩子来拜访自己,也许包括蒙恬和扶苏的某些特殊需要和请求,于是问: “蒙恬将军在上郡修筑长城,必然涉及到对工程数算和后勤数算的需要,你要不要学习工程数算的知识呢?” “那是什么?”张诚问。 “比如长城建造需要多少土方?一条基座宽2丈,顶宽1丈,高度2丈的城墙,如果长度是1里,需要多少土方,如果一个工匠1天只能运土5石,500工匠建造这样一座城墙需要多少时日?” “大概要48天时间。”张诚随口回答。 “哦,你以前知道这个答案?你们在上郡工地上知道这个答案?” “好像不是很难。城墙截面是梯形。底边和顶边相加乘以高度除以二,就可以得知它的面积,乘以城墙长度就可以知道它的体积,然后除以每个工匠每天的工作量,再除以500个人,就可以得知总用工的时间。”张诚回答。随手蘸了杯子里的水,在案几上画出城墙剖面,比划上底和下底的加减关系。 张苍走过来看着张诚的勾画,兴趣大起。又问:“今有人合伙买金,每人出钱400,会多出3400钱;每人出钱300,会多出100钱,问合伙人数、金价各是多少?” “您能把话说的清楚简单一些吗?” “有人合伙买金子,如果每人出400钱,会多出3400钱,如果每人出300钱,会多出100钱。问你一共是多少人买金子?这些金子的价格又是多少。”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应该是33人,金价是9800钱。” “你是怎么算的?”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其实简单,300钱和400钱差100钱。所以3400钱减去100钱,就差3300钱,所以是33人。33人每人出300钱,就是9900钱,减去多出的100钱就是9800钱,这就是金价了。这个算法很简单啊。” 这是九章算术的赢不足章节的习题,赢不足问题当然可以用方程法来计算,但这道题并不困难,不用方程而用小学算术的方法一样可以得到答案。张诚简单的心算就可以给出正确的数字。 张苍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 “你学过数算之术?” “我自幼和商人打交道很多,多少会一点计算。”张诚微笑。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馀几何?”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这样的分数减法,张诚也不需要草纸演算,只要在头脑中做分数运算就可以了。 张苍无语。这些计算,即使是自己也要用上筹策来演算,眼前这个孩子却只需要心算。 “怎么算的?” “九分之八、五分之一,可以分别算作是四十五分之四十和四十五分之九。四十减九是三十一,所以是四十五分之三十一。”张诚说。 张苍有点无力。这三道题涉及到商功、赢不足和方田的内容,眼前这个孩子不需要筹策,只用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可以知道这孩子头脑极为清楚,对运算工具的掌握很熟练。 “少年,我是大秦……是这个天下对数算之术最精通的人,掌握数算就可以掌握天下财赋的关键,可以在朝堂上成为重臣,可以在军旅中担任主簿重任,也可以做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数算之术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学问,你要不要学?” “我不识字,而且,我在咸阳只能待很短的时间,陛见王上之后,我就要回到上郡。”张诚说。这算是婉拒了。但说的也都是实情。 “不识字啊?难道公孙尼子他没有教过你读书写字?” “写字有点难,我就没学。”张诚淡淡的回答。 张苍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没关系,你在咸阳这段时间,有空的时候可以随时到我府上来玩。我们……多聊聊。” 张苍礼送张诚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无法抑制,门口的守卫觉得很奇怪,张苍大人从来都匆匆忙忙,很少见大人对谁有如此礼遇,更别说对一个孩子了。 在御史府门口,张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璧,帮着张诚挂在腰间——“这是我的信物,去我宅邸的时候,或者到御史府来找我的时候,出示这个玉佩,没有人拦你。”张诚很郑重的行礼告辞。虽然还不知道张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至少知道,这是一位对数学很精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能和什么人有共同语言,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张苍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张苍,在未来必然会有某种联系。 第47章 我见到了秦始皇 到现在,张诚已经见过了李斯、张苍和公孙尼子。他已经知道这三位都是荀子的着名弟子。当然,荀子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弟子叫韩非,不过见不到了。韩非已经在几年前被李斯给害死了。 对这三位荀子门下的大才,张诚算是有了亲身的接触和了解。在他看来,公孙尼子具有某种艺术家和学者的气质,远居上郡,一方面是不想和李斯这位残害同门的大人物打交道,免得遭到祸患,一方面可能也是看不惯秦国的政治气氛和文化氛围,再一个,则是远居乡野活得更自在。 而张苍,则是一个精力旺盛、涉猎广泛的学者和官员。他对政治的理解可能不同于这个时代大多数诸子百家的门人,而是因为掌握了数学工具,对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和把握。拥有数学能力,就能够从资源和宏观角度去理解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最深刻把握这个国家的人物。就不知道张苍这样的人物,在朝廷中还有多少。 至于李斯,张诚和李斯的接触是不愉快的。李斯相貌堂堂,风姿俊朗,但是心思深刻,是那种不可接触的大人物,李斯是个权谋家。 这一番咸阳之行,还真是开了眼界。 而回到了扶苏的府邸,就传来了新的消息,王子府的下人通知张诚,要沐浴更衣,明天要随王子一起去参加朝会,参拜大王。 大王,秦王嬴政,秦始皇! 天不亮就要去早朝,随着扶苏的车驾,在咸阳的朱雀大街上一路颠簸,就进了皇宫。 一路颠簸,不是因为咸阳的道路不平整,恰恰相反,咸阳的道路修筑的非常之好,虽然是土路,但是被压筑和维护的非常好,颠簸是因为秦朝的大车,这个大车完全没有减震,木车轮在道路上行进,总是有点颠簸起伏。 排队在宫门外,经历了一番盘查和身上装束的检查,张诚想起去地铁机场的时候要过安检。对宦官们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总有些不习惯。张诚身上并没有什么违碍之处,没有带刀子,也没有带兵器。少年头上也没有簪子之类,腰间有几块玉佩,但这是正常的饰物。没有人觉得不妥,只有扶苏瞟了一眼,咦了一声“这是张苍府上的信物啊?”张诚笑笑没吱声。在宫门这里,实在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 站在皇宫正殿门外,张诚紧挨着扶苏身边站着,等待被宣召上殿。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纷纷从扶苏身边走过,跟扶苏打着招呼,张诚站在扶苏身侧仰头看着这些大人物们。 总有人问“这就是那个少年?”扶苏点头应答:“是,我从上郡一路带来的。”于是很多人看张诚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自己今天注定是那个要在朝堂上被展示、观看的那个人,是一个被围观的人,是那个“曾经杀死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少年”。不知道这个展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切要看秦始皇的定调了,秦始皇要是说自己是大秦少年人的表率,那自己就是一个值得众人亲近的好孩子。如果秦始皇说自己是个手段凶戾的小孩,那自己就是人人心中的灾星,以后说不定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是这事儿躲不过去。 在乐器奏鸣声中,文武官员鱼贯走入皇宫。 秦国的皇宫气势恢宏。看起来比后世的故宫还要雄伟许多。宫殿的墙是青灰色的,屋瓦也是青灰色的,没有红墙黄瓦的辉煌,看起来格外压抑。宫殿之所以更雄伟,是因为这个时代不缺少巨木,屋柱更加粗大,房梁更长,因此宫殿的规模也更大,几千年后巨木砍伐一空,到了清代,连适合修筑宫殿的巨木都罕见,不得已要拆除明朝的陵寝木材,来修筑宫殿。这种情况到了汉代以后就开始出现了。所以唐代的宫殿规模比汉代要小很多,此后一代比一代更小。只有大秦,拥有无尽的木材,甚至都不需要去南方诸国调运,只需要从秦岭砍伐就能得到适合巨大宫殿的木材。 而没有红墙黄瓦,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颜料还很匮乏,而琉璃瓦的烧制技术还没有发展起来,屋瓦也只能用青灰色的瓦当。再加上秦国一直把黑色作为自己的吉祥色,整个宫殿就使用这样的颜色,显得格外厚重威严,充满压迫感。 秦国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为主,黑色的袍服其实看上去很漂亮,让人看起来更加精神,皮肤的颜色也更漂亮。只不过几百人都穿着黑袍,看起来好像是乌鸦在开会一样,极为压抑。 巨大的宫殿内,秦王政高坐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彩绘的桌几。秦王黑袍冕旒,端坐其上,极为威严。大殿内燃烧着巨大的牛油蜡烛,火光熊熊,照亮了陛下的脸颊。 秦王政一身黑袍,袍服上绣着十二章的纹饰。冕旒遮盖之下,看不清他的相貌。张诚注意到秦王的双手,这双手也是漆黑的,略一寻思,张诚就知道,那是自己诚记的小羊皮手套,显然是被扶苏当做是贡品送给陛下的。这双黑手……张诚微微笑了一下,想,这可真是一双黑手,决定无数人命运、无数国家命运的黑手。看起来秦王政对这双皮手套很喜欢,上朝都要戴着它,这个消息要是给许记的老板知道,这皮手套的价格可还要涨上一涨。 御前内侍的声音响起,讲述今日朝会的内容,包括对扶苏王子的表彰嘉奖,对来自上郡的公士之子张诚的嘉奖,以及接待来自燕国的使臣荆轲。 荆轲! 张诚心里念了声卧槽。 要接见荆轲!这可真是要有大事儿发生了。自己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荆轲刺秦啊,中国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那么今天朝会可是要了命了。说不得这个朝堂之上是要见血的!张诚东张西望,去寻找荆轲的位置。 “看什么呢?”扶苏低声问。 “我想看看……燕使在哪儿呢?”张诚低声说。 “在对面,最后一排。”扶苏头不转身不动,从唇缝里发出声音。“不要乱看,当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站正了身体,眼角却飘向对方队列最后几位。果然有几个人的服饰颜色和秦朝官员都不一样。那就是燕使了。当先的是一个面色青白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粗大的卷轴。他身后是另一个身材高大有一点威武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这两样东西,张诚猜都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荆轲手里捧着的就是燕国的什么地图,里面藏着一把匕首,旁边那个人大概就是副使秦舞阳,匣子里的大概就是樊於期的人头。 张诚心念百转,怎么办?要提醒说燕使是刺客吗?自己凭什么这么说?不提醒,等一下就会发生历史上最着名的刺杀事件。 张诚脑子里转啊转,回想自己所知道的荆轲刺秦的事件,自己知道什么?印象很少,就知道图穷匕见,知道荆轲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拔出匕首刺杀秦始皇,然后呢?然后好像也没发生什么,所有在高台之下的侍卫都不敢登台,不敢去帮助秦始皇对付刺客,然后秦王绕柱,最后刺伤了荆轲…… 秦始皇运气很好,并没有因为这次刺杀受到什么伤。所以……不提醒也罢。而即便台上发生了刺杀事件,但是台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登上台去帮助秦王,可见秦国法度森严,人人不敢坏了规矩,那自己更不能提前做什么提示了。 可惜了荆轲这样的勇士。 仪式一个接一个,扶苏先走到台前行大礼接受了秦王的封赏,并且背诵了大段大段的赞颂之词,文辞华丽繁复。这些颂词显然是提前写好背下来的。好容易等到下一个环节,轮到张诚,听到御前的中车府令赵高大声唱诵:“宣上郡公士之子张诚!” 张诚按照礼仪,走到大殿正中,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上郡张诚参见大王!” 众人的目光落在张诚身上,一个几岁的少年能够登殿陛见,这也是国朝以来罕见的事情。上一个少年郎见陛下的,还是多年前的甘罗拜为上卿的时候。 赵高大段念诵着张诚的事迹,从公士遗腹子到张村被匈奴人掳掠,到张诚出奇谋毒杀四十余匈奴人,随全村人还归张村,又引述了扶苏和蒙恬验证了张诚毒杀匈奴人的证据等等。宣布秦王对张诚的评价与嘉许。 大殿之上,众人交头接耳,知道张诚事迹的人看到张诚确实只是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多多少少有一点惊讶,第一次听说这个事迹的人,都纷纷震撼于张诚事迹的凶险。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直到秦王亲自招手,让张诚“张诚前来,登台让孤王好好看看你。” 张诚在太监的引领下登上高台,距离秦王不远的地方站定,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秦王的声音低沉雄浑。 张诚抬头。面对着秦王政。第一次看清秦始皇的相貌。 秦王政肤色白皙,面貌威严。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漆黑。双眉浓黑,仿佛是鹰隼的翅膀。嘴唇很薄,看起来有一点刻薄残忍的味道。胡须漆黑,修饰的极为整齐。看起来威严无比。 “几岁了?” “回陛下,小民七岁。” “被匈奴人掳掠,怕不怕?” “怕的。” “那么杀人的时候怕不怕?” 张诚想了想。“也怕,但是不能不杀啊!” “为什么?” “要是被掳掠到草原上,就要做奴隶了。我不想做奴隶,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听说你是用了碳气来杀人的?” “小民在家里养羊的时候,曾经有羊因为碳气死掉了,所以就用了这个办法。我是个小孩,不可能用刀子杀掉那些匈奴人。” “杀了人以后呢?怕不怕?” “我后来能回到张村,我很高兴。”张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答案。 秦王政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说得好啊!活着回来,很高兴!这就是我大秦的少年。爱自己家乡,虽身陷险境,也能杀敌而回!胆气可嘉!燕国使者,问你燕国可有这样的少年吗?”显然一切事情到了嬴政这里,都能拔高好几个层次,自己的行为上升到了“大秦的少年”的水平。看起来今天自己没什么坏事。 张诚很想撇撇嘴,说台下那个燕使就是个胆儿大的,等会儿要上台来杀你,那个副使也是个手狠的,秦舞阳十三岁就能当街杀人。只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按照秦法,杀敌取首级者,可得爵,少年,你说我该赏赐你什么呢?” “陛下,我没有取得首级,首级都是我们村长老魁叔带着乡亲们斩下来的。” “村长?” “我们村长老魁叔有上造的爵位。后来受伤腿脚不便,就退伍回了村里。” “诸卿,你们怎么说?这个张诚杀四十余人,该不该受爵?” 台下重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终李斯走出来说“陛下,这些匈奴人不是甲士,张诚也没有取得首级,村长张魁虽然斩首,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张魁杀的,而是张诚所杀,于法,不符合斩首受爵的规定。如陛下一言以断,可以法外嘉奖。” “那你说有嘉奖的理由没有?”秦王政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哆嗦了一下。 中车府令赵高出列,说:“匈奴人虽然不是甲士,但越境掳掠人口,也可视为敌军。张诚虽然没有取得首级,但是用碳气之法杀敌,也是功勋,张魁虽然没有杀敌,但是保全了全村老幼,带队回国,也有功勋。割取首级,也有记档,以微臣所见,可比照阵前斩首,减等嘉奖。” 选在今天召见张诚,还要给燕使看,摆明了就是要宣扬秦人勇武。嘉奖是要有的,虽然这种杀匈奴人的行为不能等同阵前杀敌,但是减等嘉奖,是可行的。 “那依你所见,应该如何嘉奖?” “张诚已经袭爵公士,升一爵为上造,张魁上造,升一爵为簪袅,余者依律各赏钱粮田土。” “准!” 秦王一言可为天下法,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大秦一个小小孩童,都可勇于杀敌,平此天下,亦何难哉?” “平此天下,亦何难哉!”台下群臣山呼。经久才平定下来。 “你说是不是啊?燕使?”秦王政斜睨远处的燕使,问道。 第48章 荆轲 御前宦官把张诚引到台下,在扶苏身侧站定。中车府令赵高在台下高声唱念:“宣燕使上前奏对!”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礼物,走到台下,跪伏在地。 燕使带了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次出使就是为了表达燕国对秦国的屈服,以求得秦国的宽宥的。 礼物都已经经过验证。樊於期的头颅早已经被核对审验过了。督亢地图涉及军国之秘,加之有燕王泥封,因此不能随便验看。两位使臣身上也经过非常仔细的核验,因此被认为是安全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到了秦王政的丹墀之下。 “来了。”张诚心里想着。这tm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啊!要是有智能手机,自己非得拍个视频下来,搞个直播都不为过。直播荆轲刺秦,光靠流量和打赏都能赚的盆满钵满。不过现在自己是在秦朝,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事件的结局,但是张诚仍然忍不住要踏前一步,仔细看清楚这一刻。扶苏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得了赏赐,很开心吗?小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退回半步。 “燕使,大王问话!”丹墀下的赵高,大声喝问。 “回陛下,秦国上下果然勇武,连一个黄毛稚子都有毒杀匈奴百姓的勇气,我自然是佩服的。”荆轲回答的不卑不亢,却把重音落在了“百姓”二字上。显然是嘲讽张诚只是杀害匈奴百姓的一个残忍小孩。 “哈哈,燕使,你叫荆轲是吧,在我秦国的朝堂之上敢这样和寡人说话,倒还有几分胆气。” “燕国虽小,也从不惧强敌。” “不惧强敌,不惧强敌你割了樊於期的头颅,带了督亢的地图来,是什么意思?” “我燕国太子丹素知大王千金悬赏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因此取来送给大王。秦将的头颅还给秦国,所得其所。”荆轲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回话中却强调了樊於期“秦国叛将”的身份。 “头呢?”秦王政居高临下,冷冷的问。荆轲侧头去看,身旁的秦舞阳却已经体如筛糠,战战兢兢的捧着木匣,垂头俯身不敢做声。 荆轲放下地图,从秦舞阳手中拿过木匣,放在自己面前,说“这里就是秦将樊於期的头颅。” “这人怎么回事?”秦王指了指副使。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他是我的副使,也姓秦。是个没胆子没见识的乡巴佬。”荆轲很是镇定。朝堂上的秦国文武看到秦舞阳的样子纷纷嘲笑,听到荆轲的这些满含讥讽的话,又纷纷哗然。 荆轲提高了声音:“秦舞阳是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打开看看。”秦王政挥了挥手。 荆轲打开木匣,里面是樊於期的头颅,沾满了石灰,苍白的厉害,依稀能看到樊於期的样貌。秦王政挥了挥手:“收起来吧。”台下的太监过来,把木匣盖上,捧在手里,站回到赵高身后。 “寡人曾经说过,得樊於期的头颅,可以赏千金,封万户。这个赏金,还有万户的封地,是给使者你呢,还是给太子丹啊?”秦王政冷冷的说。 “两国睦邻友好,说什么赏不赏的!”荆轲不卑不亢。 “说到太子丹,寡人少年时候和太子丹交好,他现在还好吗?”秦王政此时的思绪却转到了对这个少年好友的思念上。 “太子丹很好。我来时太子丹曾经说过,秦王不死,他自然是要健健康康的活着。” “牙尖嘴利。”秦王政哼了一声。 荆轲泰然自若,和身旁战战兢兢的秦舞阳恰成对比。 张诚远远看到这场景,心里暗暗赞叹,这个荆轲果然是个大胆的人,即便知道必死,也如此应对自然不卑不亢。 “地图呢?”秦王问。 “在这里!”荆轲将地图高高举过头顶。 “送上来!”秦王道。 “戏肉来了!”张诚目不转睛,双手已经攥出汗来。 秦王政的丹墀,是整个大殿的中心,三层九级的台阶上,是一方方正的台子。台子四角有四根柱。丹墀上铺设了一层很精致的竹席,秦王就跪坐在这个竹席之上。秦王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丹墀之上还有一些香炉、油灯之类。秦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屏风。丹墀之上不只是秦王一个人,还有一些侍从、医官随侍身旁。稍等一下,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刺杀就会在这个丹墀之上进行。 荆轲捧着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立在大几前面,当着秦王的面跪坐下来。缓慢的把地图陈放在大几上,当着秦王的面验看了地图卷轴上的封泥。用手指把封泥捏碎,解开系在卷轴外面的绳子,把地图展开一个角。缓缓的说:“这就是督亢的地图。督亢是自古以来的膏腴之地,向东就是雍奴海,向南是下都,向西……”荆轲缓缓展开这幅地图,在台下伸着脖子向上看的张诚觉得这时间流逝的缓慢无比,他知道一旦这地图完全展开,历史上那柄着名的匕首就会露出来,然后丹墀之上就会展开一场凶险而血腥的对战。台上的荆轲动作柔缓,看上去并无异样,张诚却知道此时此刻荆轲的心境一定不同寻常,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只能说他的神经粗大。 台下的秦舞阳仍然深深跪伏战栗,不敢抬头。张诚觉得这个秦舞阳真是没用,号称十三岁当街杀人,街上的人无人敢于直视,而此时此刻怀着必死的使命来到秦国朝堂之上,却被秦王的威仪吓得不敢动弹。你动弹不动弹,执行了这样的使命都是一定会死的,与其趴在这里发抖,不如学着荆轲登台一搏。连带着,张诚此刻对远在燕国的太子丹也小看了几分。在所有和秦国对抗的方案中,居然选择了行刺这样低劣的手段。而为了取信秦王,居然把投降过来的樊於期给杀了,用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先例一开,以后还会有人投奔燕国吗?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接下来秦国的报复如何应对?国君遇刺,秦军必然会发起一波报复,这种报复是可以灭国的,派刺客出来,不但不能阻止秦国的征伐,反倒会加速燕国的灭亡。想要阻止秦国的攻伐,唯一的办法是强大自己的军队与防守能力,联合支持周边的赵魏两国,依托齐国,形成强大的联合作战能力。用两个刺客来撩拨秦王政,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荆轲已经渐渐展开了地图,轻声说着:“一直到代郡和中山……”那柄匕首此刻就暴露在秦王政的眼前。 第49章 刺秦 荆轲低沉轻柔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样,吸引着秦王政观看这幅地图。作为立志一统天下的君王,秦王政虽然不是将帅一样精通军事,但是对地图和军事行动仍然非常内行。眼看着这幅地图渐次展开,就好像亲眼看到燕国的国土在自己面前展开一样。秦王政少年时做质子在赵国生活,对赵国的山川了解很多,但是对相邻的燕国所知有限。当地图展开到代郡的时候,嬴政开始熟悉这里的情况,也开始想象起如何用一支大军长驱到都亢,军旗直指南面的下都和蓟。此时此刻注意力全都在地图之上,第一时间却没有注意到这柄匕首。 匕首暴露,荆轲的解说没停,依然是那样低沉柔缓的调子,右手却迅速划过地图表面去抓住匕首的柄,左手探出,抓住了嬴政的衣袖,这才大喝一声“杀”,一刀刺出。 一直注意着台上两人情况的张诚此刻也大喊一声“小心!” 嬴政专注看着地图,混没注意到匕首的事儿,衣袖被荆轲扯住,这才有所反应,非常不悦的向后倾了倾身子,甩手试图摆脱开这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无礼的燕使的手,在荆轲的这声“杀”中吃了一惊,才看清匕首,这才用力抽手回来,身体也迅速向后退,抬腿试图站起身来。 两人本是长跪的姿势,长跪这种姿态,向前抬腿站起容易,向后抽腿站起则要慢一些,但是有眼前这张几案的隔阻,嬴政又一边抽身后退一边用力推几案向荆轲身前,这就阻了一下荆轲的刺击,身体站起来,用力向后扯衣袖,嬴政的袍服袖子立刻裂开撕断。这种大礼服本身注重形制,而不是以耐用见长,通常都是穿一次就不用的,针脚都是极细的丝线,本身也不结实,这一撕扯,荆轲手里就只剩下一根衣袖。嬴政后退,要从腰间抽出宝剑格挡回击。但是君王的剑本来就是礼仪性质的配饰,这柄剑极长,惊惧之下,根本拔不出来。 一刀刺出的荆轲,此时已经全无刚才的淡然镇定,而是如同疯狂一般跃起跳过案几,就向秦王刺过去。 此时丹墀之下大殿之中的群臣也发现了台上的异状,俱都乱了起来,纷纷向丹墀涌去,连同丹墀之下持戟持戈的各种护卫也纷纷涌向丹墀。但是秦法严苛,未经秦王召唤,任何人踏上丹墀只有一死,所以这些人虽然围着丹墀呼喊,却无一人敢踏上半步救护嬴政。 丹墀之上的侍者,却又浑身全无一样兵器,又多是阉人,毫无缚鸡之力,因此也都只会在旁边咋呼,并无一个人敢于上前拦阻荆轲。于是着名的一刻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只有一只袖子的秦王嬴政在前面奔跑,刺客荆轲跳跃追击,大礼袍飞扬宛如鸟翼。丹墀上面积本来就有限,秦王嬴政奔跑也只能走圈绕行,荆轲却直进直退,走直线追击,场面凶险异常。 秦王边跑边尝试抽剑,但是这剑太长,根本不能从剑鞘中拔出来。眼看着荆轲就要追到,秦王就快要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张诚在台下大喊“王绕柱!王绕柱!”孩子的声音在嘈杂的朝堂之上本来轻微,但是身边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扶苏立刻大喊“王绕柱王绕柱”,然后群臣纷纷大喊“王绕柱王绕柱” 秦王政立刻在最近的一根巨大柱子旁开始绕圈,秦王在前面跑,荆轲在后面追,看起来极有喜感,张诚不由得想起汤姆和杰瑞的追杀,但是此时不是看戏的时候,也了解了秦王的长剑被卡在剑鞘里的尴尬,于是大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扶苏立刻大喊“王负剑王负剑!”于是众人立刻跟着喊王负剑王负剑。声音之大响彻大殿。秦王政是个头脑机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困境和解救之法,于是左手把剑鞘向后推,剑柄从肩头探出,随即右手伸出握住剑柄,左手把剑柄向下一拽,长剑出鞘,随手挥出,长剑就展开了。此刻台上的众人也略有些镇定,当荆轲就要追上秦王嬴政的时候,一个医官随手将身旁的药袋掷出,刚刚好砸中了荆轲的手臂,匕首荡开。此刻秦王手中有剑,内心也略定,看到荆轲身形停顿,立刻挥剑砍去,刺中了荆轲左腿,荆轲当即跌倒。 看着已经倒地的荆轲,无论是台上的秦王还是台下的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下就没事了。但是荆轲身为刺客,既有必死之心,也有完成使命的意志,虽然大腿中剑倒地不能起,手中却还有一把匕首,于是挥手将匕首掷出。但是显然荆轲刺杀的技术不怎么高,飞刀的水平更差,这一刀投偏,打中了台上的柱子。当啷一声,匕首跌落。这下荆轲可真是手无寸铁了。 持剑的秦王嬴政走上前来,大吼大叫“是谁派你来刺杀寡人的,是燕王喜还是太子丹!”挥剑乱砍,荆轲身中数刀。 荆轲心知也就是这样了,于是不再挣扎,靠坐在柱子上,张开双腿。此时代的人,下身的裤子都还是开裆裤,平时有衣裳和裙遮盖,这一岔开腿坐着,一只大鸟就露了出来,虎视眈眈的瞪着独眼对视着秦王嬴政。 荆轲气喘吁吁的大笑起来:“秦国是虎狼一样残暴的国家,嬴政你是无父无母的凶残酷毒之人,天下无人不想杀你,杀你是我一个人的念头,和什么燕王喜、太子丹毫无关系!” “管你有没有关系,朕说你是燕王喜派来的、是太子丹派来的,你就是燕王喜、太子丹派来的!你自己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秦王嬴政愤怒的挥剑在荆轲腿上剁来剁去,回头看着丹墀之下,看到众人都围绕着丹墀群情激奋,却无人敢踏上一步,这才想起来秦国法律,擅自踏入丹墀者死这么一条,于是抽回长剑,喝一声“武士带剑上来,把这个人给我拖下去。” 就等着这一声,于是武士纷涌登上丹墀,扯手拽腿把荆轲拖下去。 “陛下,要不要把这两人送去审问?”赵高在丹墀之下躬身。 第50章 再访许氏商行 一场陛见,最后以这样方式草草结尾,今早起床的时候,张诚可没料到这个,但是当他在朝堂上看到燕使荆轲的时候,也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小孩儿,他并没有在丹墀之下围着,也自然没有沾上血迹。等混乱结束之后,在众人面前看到荆轲和秦舞阳两颗人头被砍下来的时候,却也收到了些惊吓。强忍着恶心,随着众臣退出大殿。公子扶苏还要在殿外等候去问候父王给父王压惊,张诚却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用处,走到扶苏身边苦着脸说“公子,我有点怕,有点恶心……” 公子扶苏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无奈笑笑,叫过一个从人,“送张诚小哥回我府上,给他沐浴更衣,吃点稀的,要是能喝酒就给他喝一点,压压惊,小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又摸摸张诚的头“也别怕,今儿你是长了脸得了赏赐又立了大功劳的人,你那声王绕柱、王负剑,是大功一件,回头必然还有赏赐!” 走出宫门,回望这座巨大的宫殿,张诚觉得这深灰色的宫殿简直太肃杀了。刚刚自己在这座宫殿里亲眼见到一场血案。无论是拔刀突刺的荆轲,还是挥刀乱砍的秦始皇,或者是满殿群臣和那些当众斩首荆轲的侍卫,都不是正常人。 “都特么是一群疯子。”张诚低声说。 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洗个澡,要是能喝酒就喝一点,赶快忘掉这一切。不过在这之前,自己要去一个地方。 告诉侍从自己要去东市的许氏商行。侍从在身前带路。 整个咸阳城的气氛变得肃杀,更多的甲士在街上行走。刀子都已经拔出刀鞘了。刀锋的寒光闪耀,仿佛随时噬人的毒蛇。看到这样的甲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走,唯恐惹上什么祸端。咸阳的国家机器已经完全苏醒了,震慑着任何有异动的人。燕国的使团大概没什么活路了,接待燕使和检查燕使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最重要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燕王喜和太子丹的日子,只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 这些对张诚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荆轲刺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王一统天下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二世而亡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李斯、赵高这两个阴人当朝,秦国不会变得更好,而眼前自己认识的扶苏和蒙恬,虽然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李斯给害死,这些都不可避免,生在这个时代,要有一种看戏的感觉,看戏,就是说一切人的命运都和自己没关系,不要投入感情在里面,也不要沾染什么因果! 眼下的事情是不要管这满街的甲士都是去抓谁杀谁的,眼前最重要的是,去许氏商行,找老掌柜谈谈。 许氏商行大门紧闭,实际上整条街、整个东市的商家的门都已经关上了,秦王遇刺没多久,城中气氛就截然不同,每个敏感的商人都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机灵的关上自己的门,免得麻烦自己找上来,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可以等到一切事情过去,尘埃落定,再慢慢打听。 侍从上前敲门,商行的门开了一条缝。侍从和门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腰牌,公子扶苏府上的腰牌,那自是不同凡响,又出示了许氏商行给张诚的玉佩。门关上了,片刻就又开了一条缝,把侍从和张诚让到院子里,门子又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才缩回头去,把大门重重的关上,用门栓栓了。 门子把一行人引到院落中,知道这次来访的主客乃是张诚,于是请了扶苏府的侍从去侧厅吃茶,又引了张诚一路往商行的花厅走过去。 没进花厅,老掌柜已经走出花厅的门来相迎:“说好三天见,小哥还真是守信。”老掌柜笑着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这是什么光景,你非得这个时候来添乱吗?一个皮手套那点儿钱,就有这么大瘾头。” “倒还不是因为三日之约,是我刚刚从宫里来。”张诚强笑了一声,忽又觉得“我从宫里来”这话不吉利,暗自呸了一声,改口说:“蒙大王召见,我今日入朝,这是散了朝,想起有些事儿可以嘱咐几句。” 老掌柜变了脸色。这当口从宫里出来的,一定知道很多了不得的消息,这若是能得个说法,自然大有好处,于是赶紧牵了张诚的手,往花厅里去。 张诚坐在几案旁看看周围,却不吱声。 老掌柜环视一下,立刻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十步以外伺候。” “二十步。”张诚淡淡的说。 老掌柜看了一眼张诚,嘴里重复了一句:“所有人出去,三十步以外伺候。”所有人退去,老掌柜亲自关了门,然后走到张诚面前,赔笑说:“小哥儿有什么事情教我?” 张诚伸出一根手指,说:“今天在朝上发生了几件事。我说了就走,第一件事,是大王嘉奖公子扶苏勤勉为国。” “扶苏公子自是忠孝勤勉。”老掌柜应和。 “第二件事,是我看到陛下上朝的时候,带了一双小羊皮手套,全过程都没摘下来过。”张诚伸出第二根手指。 老掌柜陪着笑:“当真?哎呀这可是好消息,小哥我这两天也想好了,这个手套果然是个好物件,没什么说的,咱们生意就这么定了。200个钱,小号独家专卖。” “500个钱。”张诚说。 老掌柜盯着张诚的眼睛,看了半天,看张诚毫无动摇,咬咬牙说“就依小哥,500钱。”这个小哥坐地起价的本事当真了得。知道陛下佩戴小羊皮手套,就敢要价加倍,还真是狠。 张诚微微一笑。伸出第三根手指“大王给我加爵一级,现在我是上造了。” “恭喜小哥,这个手套果真值得500个钱!”老掌柜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张诚陛见和得爵的缘由,老掌柜约略知道一些,但也知道这事儿不宜详询,这都不是自己一个商家该了解的,各方面的种种传说,都证明这个小家伙是个狠角色,但是有多狠,很多人都语焉不详。越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孩子越是狠。 “第四件事,今天在朝堂之上,大王遇刺。”张诚伸出第四根手指。 老掌柜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面前小几上的陈设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第51章 值啊,太值了! 老掌柜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这种事儿是自己一个商家该知道的吗?这个孩子没深没浅,这事儿也是可以随口说的吗?朝会刚刚结束,秦王遇刺这事儿根本就不该传出来,就算传出来,也得是朝中的大佬们传出来,怎么一个孩子就跑到门上来,告诉自己说“今儿朝上,大王遇刺。”这事儿别说不能说,都不能知道,听到的人都保不齐要掉脑袋。 张诚不屑的看着老掌柜:“别这么怂,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会知道,朝上今天好几百人呢。还能所有人都闭嘴?大王又没受伤。我看大王好着呢。” 听到大王好着呢,老掌柜才平复了一下神色,抖着嘴唇,想问却又不敢问。 张诚伸出最后一根手指,一整张手在老掌柜面前晃了晃:“刺客是燕使。燕使朝觐,带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作为礼物,匕首藏在地图里,展开地图的时候,燕使抽出匕首行刺,大王福大命大躲开刺杀,最后拔剑反杀了燕使。燕国的正使和副使都当庭斩首。整个遇刺反杀全过程,大王一直带着手套。此刻散朝,大王召集了王翦大将军、中车府令赵高、太尉李斯密会。”晃了晃手,张诚微微笑道,“老掌柜,500个钱值不值?” “值,太值了。”老掌柜满脸笑容,一张脸就好像菊花盛开的样子。 “我话说完,马上就要回公子扶苏府。估计过几天我就回上郡了。” “好说,小郎君贵人事忙,我不留客,这就送小郎君去公子府。听闻小郎君是走来的?我这就叫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府!老夫也还有几件事情要安排,就不陪小郎君出门了。”老掌柜边说边推开花厅的门。对门外大喊:“来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扶苏府邸,叫各房掌柜立刻到厅里来议事!”又转头对张诚说“手套的事情是小事,一切都依小郎君的意思。小郎君今天带来的消息宝贵,这事儿我之后必有厚报!” 张诚笑笑,心知老掌柜在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这遇刺事件后面的大利益。于是不多说,拱拱手,乘车离开了商行。 面对满厅的掌柜和大伙计,老掌柜威严的说:“立刻盘点商行库存,计算一个月内我们能调集的货物,包括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还有诚记的独轮车的数量。以上各样,给我各备一独轮车作为礼品。派人给王翦将军府邸送一封帖子,写上我们礼品的清单,问王翦大将军何时方便,许氏商行登门拜望听候大将军调遣。” 商行掌柜的们虽然不知道老掌柜发什么癫,但是立刻忙着去办事,一时间商行里鸡飞狗跳。 王翦大将军回到府邸的时候,看到门卫递送过来一份礼单,问了句是什么,听说是许氏商行送来的礼单,没在意,摆摆手表示这东西老子没空看,但是忽然心念一动,说了声“拿来看看!” 打开礼单,王翦将军吃了一惊,忙问礼物都在哪里。在库房看到排成一队的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米粮、木材、杆棒之类,王翦将军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派人,请许氏商行主事的来一下。” “现在见他?大将军,要入夜了?”身边的侍从问了一句。 “带我的军令去召他来。”王翦说,然后又跟了一句:“回来以后,你去自领十军棍!” 侍从心知自己一句多嘴,质疑了大将军的军令,招致此祸,却不敢再多言一句。躬身行礼立刻出去办事。 老掌柜第一次走进大将军的府邸,第一次这么近和大将军面对面,难免战战兢兢。 正厅里。九辆独轮车排成一排,货物全都放在车上原封未动。大将军坐在几案后,灯火之下,大将军表情莫测。老掌柜行了礼,就跪坐在一旁的矮几后,俯身低头不敢出声。 “这一车,能载重多少?” “回大将军,这独轮车一人可以操纵,载重不下四百斤,两千里路程,八成车子完好。如果随身备有配件,损坏的车子一个时辰就能修好上路。平地、山路、田埂、窄巷、泥地、石路,这车子都能畅行。”说到车子,老掌柜可就不怕了,简单几句,把这个车辆的性能特点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句句扣在了军事辎重运输上。 “为什么送这些礼品给我。”王翦的问题很犀利。 “不是礼品。”老掌柜说。 “不是礼品?” “不是礼品,是样品。” “样品?” “大军所用,小号所有。这些是样品,如果大将军看得入眼,小号可以供应大军使用。”老掌柜道。 王翦盯着老掌柜看,此刻呲牙一笑,很是吓人。“你知道我要带兵打仗?” “小老儿只是私自猜测。” “如何猜测?” “咸阳城传言,今日朝会,燕使刺杀陛下。” “燕使刺杀陛下的消息,最早也要下午才散布城中,我听说你下午就已经把这些……样品送过来了,你自是比常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王翦眼中露出寒光。 “小老儿有一个小友,今日午前来小号,约略说了此事。” “什么小友?说来听听。” “是上郡的一个少年,叫张诚,今日参加朝会,散朝后说是受了惊吓,到小号来喝了杯水酒压压惊,小人问询情况,才知道燕使刺杀大王。” “所以你就猜测大秦要发兵征伐燕国?”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堂堂大秦,岂能受此羞辱!” “既然是送样品来,为什么没有矛戈弓矢之类?”王翦随口问。 “大将军说笑,弓矢矛戈乃是军器,岂是小号所能供应。” “一月之内,你这些货物能供应多少?” 老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按照上面的标记,一一报上自己能供应的货物数量。王翦听了连连点头。这个商人倒是很敏锐,准备也周全。这些数量的物资当然不够自己大军所用,但是一来征战所需,主要还是要依靠府库所存,民间调集只是补充,这个数量,可以补充府库不足,让行军供应更加充裕。想到这儿又想起一件事:“那个车子,也是样品吗?” “正是。” 果然。王翦想,独轮车倒是一个好东西,有了这东西,辎重的车辆能节省很多,夫子也不需要多少,自己的兵士就可以负责辎重,而军士的兵器米粮等等都可以放在车上推着走,行军的速度和行军的距离就可以大大改善。 “这个车子,一个月内你能供应多少?” “这车的制作在上郡的第一车辆厂,小号现在有库存若干,一个月内能为大将军供应若干,若是大将军取道上郡,则大军抵达上郡,当地又可供应若干……”老掌柜一一报出数据来。王翦吧嗒了一下嘴,觉得还是有些不够,不过总好过用人扛马拉,用民夫肩挑手提,大军最多只能行进十八日。若是用上这样的独轮车,哪怕只有兵士总量的百分之二十,行军也可以超过30日。 “这个车子是上郡出产?”王翦此刻才注意到上郡这个词,又看到独轮车上烫印的“上郡第一车辆厂”的字样。 “是。” “刚刚你说到的那个张诚也是上郡的人,不知道和这个车子有没有关系?”王翦问。 “张诚小哥就是发明了这个车子的人,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小哥自己的产业。小号只是独家销售车辆而已。”老掌柜微微笑道。 王翦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天早上在朝会上看到这个传说中击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小少年,到这个小孩儿给商人通风报信,到此刻知道张诚居然是这个第一车辆厂的东家,这一整天好像都没离开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少年。 是个什么人啊?似乎,应该召见一下,单独谈谈? 张诚打了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老子。”然后对对面的扶苏道了个歉,“小人失礼了。” “没事。说来你还不能就回上郡。还要多在咸阳多盘桓几天。” “为啥?” “陛下还要单独召见你一次。”扶苏笑着说。 “为……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在殿前示警有功,王绕柱、王负剑两句,有救驾之功,自然应该赏赐。陛下要召见你单独奏对。” “我那就是瞎喊……”张诚苦笑。 王绕柱王绕柱、王负剑王负剑,这两句话是写在了史书里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今天在大殿之上喊出这两句话的人竟是自己,难道这才是历史的真相吗?张诚觉得这个也只是巧合,自己恰好知道这两句,恰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于是在那一刻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喊出了这两句,实际上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也一定有另外的人喊出来吧? “救驾之功,怎么能说是瞎喊呢……说来我也要感谢你的。”扶苏笑着说,然后深深的看了张诚一眼,又问:“我叫人送你回府邸,结果听说你先跑去了许氏商行,你去干什么了?” “我……我之前和许氏商行谈了一笔独家专卖皮手套的生意,约定三日后确定生意合作与否,今天刚好是第三天,我就去跟他再见了一下,我跟他说今天陛见,我看到陛下也带了一副手套。” 扶苏盯着张诚看,不说话。 “所以许氏商行的掌柜终于下决心和我确定了专卖,定价也从原来我供货的200钱一副,提升到500钱一副。”张诚只好继续说完。 “你呀……”扶苏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上造的爵位,陛下亲自接见,如果肯上进,将来朝堂之上必然会一席之地。结果却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赚钱,是个没出息的。 “你讲了燕使行刺陛下的事儿?”扶苏问。 “嗯……我说了陛下戴着手套拔剑杀敌,威风神武,握剑的手非常稳,没有一点因为手出汗而滑脱的迹象。”张诚狡猾的转移话题。 扶苏一愣,他全然没想过戴手套还有这个效果。又想了想,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今天发生的事儿,你不该说。”扶苏温和的说。“朝堂之上,都是军国大事,传到民间就会引起很多麻烦。” “啊?”张诚装傻。 “你从商行出来没多会儿,掌柜的就派人送了九车货物去了王翦将军府,是你的独轮车,装了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 “这是什么意思?”张诚继续装傻。心里大赞“老掌柜精明!” “他这是给王翦将军送礼,表示说如果大军出行,他们许氏商行愿意给大军供应这些物资,还有你的独轮车,军队补给可是一门大生意。相比之下,你那些手套屁都不是。”扶苏叹一口气。“以后要记得,在朝堂上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要讲给别人听,尤其是不要给那些个商人听到,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鬼知道他们有多大胆子!” “哦,哦哦,知道了,公子。”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记得这话!”扶苏很严肃的说。 “是,公子。”张诚悚然一惊,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为实在鲁莽。也就是依仗自己是个小孩子,很多言行都不在秦律辖制之下。但是传播朝廷消息帮人取利,怎么都说不上正当。此时是以严刑峻法着称的秦代,一个小过错都有可能招致刺青或者剁手剁脚的惩戒。自己这种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怕不是要割了舌头。 “公子……” “怎么?”扶苏正有些走神,听这一声问,回过神来,看着张诚。 “公子,我今天不小心泄露了朝堂的事情,按照秦律会怎么样?我会杀头吗?”张诚有些惴惴。 扶苏刚有些想恶作剧吓唬一下这孩子的念头,看到他惊惶的表情,心中不忍,于是叹一口气,老实说:“不会啦,秦律六尺以下算是孩童,不入刑律。童言无忌,你无心过失,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看你长得比其它孩子都高,这种待遇可也没有多久了。以后小心一点吧。另外如果因为我没有看好你,导致你到处乱讲,我反倒要吃挂落的。” “是,小人知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就这样吧,准备一下,明天随我进宫。” 随我进宫。张诚听这四个字,觉得咋这么不吉利呢。 第52章 二见秦始皇 这次不是朝会,而是在阿房宫的庭院里,随着扶苏拜见秦王政。 秦王也没有穿着昨天那套大礼服和冠冕,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头上带了一个冲天冠。没有冕旒那般正式,却显得整个人俊朗清秀了很多。大概是这个高高竖起的帽子显得人个子高的原因吧?张诚不无恶意的想着。通天冠高达九寸,戴在头顶宛如顶了一个棒槌,在人群之中极为醒目。通天冠是天子专属的帽子。寻常人是不可以佩戴的,连扶苏都没有这个资格。扶苏戴的是一只远游冠。比通天冠略低一些,顶着这个高高的帽子,也显得身材极为修长。 靠戴帽子来显示自己身材高大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方法,张诚暗暗想着。真要是想显得身材高,你们可以穿高跟鞋嘛,据说高跟鞋就是身材矮小的路易十四发明的,穿上高跟鞋,在一众侍从和臣属面前就显得格外高大……虽然也没高到哪儿去。但总是能给国王陛下找到一点自信了。张诚这样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可不会给秦始皇出这样的主意。鬼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昨天吓到了吧?”秦王政这会儿的心情不错,对张诚说话还很温和。 “还好……”张诚嗫嚅着。 “还好!哈哈!”秦王大笑起来,“看到燕使刺杀寡人,丹墀上砍得满是鲜血,看朝堂上当场砍下两颗人头,你居然说还好。我可是听说,你出了大殿,差点吐了。” “嗯,看砍头还是觉得挺恶心的……”张诚抿了抿嘴唇。 “恶心啊~”秦王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挺恶心的。天天要看各种人头,朕也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一统天下,难免就要看这些恶心的事儿啊……”秦王挥动了一下手掌,张诚看到,秦王的手上还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看到张诚盯着自己的手套看,秦王笑了笑。“这个手套,是扶苏献给寡人的,我问了一下,据说原来也是你的商行所制。” “是。”张诚回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跪伏在地上说“小人有罪,请大王宽宥。” “什么罪啊?”秦王有一点奇怪,哪儿来这么一出啊! “小人和咸阳许氏商行签有手套的专卖契约,昨日朝会看到大王带着手套,就去跟商行说了此事……还……还说了一下燕使行刺的事情。小人无知,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儿。” “恕你无罪了。”嬴政轻轻说了一句,又说“你也就是一个孩子嘛,又希图用朕戴手套这事儿得些好处,又因为看了杀头,心神不定,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妥,但是毕竟你只是个孩子,朕不和你计较。只是以后要记得,不可乱说话。”嬴政看了看依然跪伏在面前的张诚,又加了一句“起来吧!” 张诚站起身来,表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话说,你也给朕带来不少好东西啊!”嬴政说。“一个是这个手套,一个是那个独轮车,还有扶苏给朕送来许多蜂蜜,据说也是你在上郡搞出来的?很好,很好啊!” 张诚讪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在这位中国第一位皇帝面前,张诚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太监记述了昨日之事,据说昨天你在丹墀之下第一个喊了王绕柱、王负剑,这两句就算有救驾之功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民在乡间和儿童们玩耍,奔跑追逐的时候,有时也会绕树,丹墀之上地方有限,想来绕柱可以躲避一下刺客。”张诚说,“陛下那柄宝剑太长了,我看只拔出一半,想来如果从后背拔出,大约就能拔剑应敌了。这只是我瞎猜,是公子先喊的王负剑。” 扶苏在旁边补充一句:“这孩子当时在儿臣身边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儿臣听到,才想起来喊王负剑王负剑,群臣就跟着喊。” “很不错了,有急智。这救驾之功,按理是该赏的,不过呢,昨天已经赏了你,军功升赏自有法度,不宜过速。所以就不赏你爵位了,钱嘛……怪沉的,赏了你也没法带回去,你说赏你什么好呢?”嬴政笑眯眯的看着张诚。 张诚嗫嚅着,一时无法应答。 “大胆说嘛,你是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随便说,都不怪你。” 张诚跪下磕一个头,“陛下,这手套如果不算是御用之物,小民和商行可以自由买卖吗?” 嬴政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这手套确实不错,不过也确实不是什么御用之物,又不是什么军国之器,民间自可以自由买卖。无碍的。” 张诚再磕一个头,说“谢陛下。”张诚自己内心都觉得十分羞耻,为什么会给这个封建主义头子左一个头右一个头磕来磕去的,心里只好念叨着“他是秦始皇,他比我大两千多岁,磕个头没啥了不起。” “谢?这又不算是什么赏赐,用不到你谢,再想想,还想要什么?” 张诚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事,眼睛亮了:“小民确实有一件事情请求陛下。” “说。”嬴政没有啥表情。 “小民想去治粟内史学习耕作之事,如果陛下能赏赐一套咸阳这面的农具给小民做样品,准许小民回上郡仿造,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这是为什么呢?”嬴政有点好奇。 “陛下,上郡乡野,不太擅长耕作,一亩田产只有百斤左右,粮食不怎么够吃啊,要是有好农具,有好的耕作方法,能赶上关中这面的产量,那我们村里的邻里日子可就好过了!” 嬴政转头看向扶苏。扶苏忙佐证“是的,上郡田亩可算是刀耕火种,产量有限。” “还真是个好想法,那就扶苏你带着这孩子去治粟内史处学习耕作,各样农具给他带几套回去仿造……还有,治粟内史派官吏去上郡推广农事,提高田亩收获!扶苏,这也是你分内之事,你既已知道上郡田亩产量不足,就该早些上报和调治粟内史官吏前往改善。” 扶苏没想到这个结果,一边擦汗一边应诺。 “是个好孩子啊,”嬴政说,“那就依你了,不过救驾之功还是应赏,但是你年纪太小。再过十年吧,十七岁你就该成丁服役了,到时候到咸阳来,我安排恰当的岗位给你!” 这话可算是有了分量。但是张诚暗自掐着手指头一算,十年后,秦始皇三十七年,那会儿你老人家就龙驭上宾了,给我岗位,这事儿怕是不咋吉利啊! 第53章 治粟内史的导游员 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农业格外重视。但是无论如何农业发展总受到时代技术的制约——种子、材料、农具、牲畜、肥料。大秦虽然在列国之中足够强大,也足够重视农业,甚至国家扶持农业发展,但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炼铁技术水平和铁产量的匮乏,大部分地区的农业仍然处于相当原始落后状态。好在这个时代人口也很少,战国末期全天下的人口也只有三千万左右,七国的土地却也几乎达到后世的一半,土地广袤人口稀少,那就是落后的农业也能养活天下的人——但也只是勉强养活而已。食物充足是谈不上的。 战国时期天下强国林立,与强国为邻,一个缺点就是要时刻担心邻国攻伐自己,经历了春秋诸国之间频繁的战争,春秋时期超过150个国家,到了战国初期就只剩下十多个国家。频繁的战争和灭国,意味着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是永续的,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要么是你吃掉别人,要么是被人吃掉。秦国大概是很早就清楚的理解了这一事态的国家,也很早就确定自己只想成为那个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的人。因此秦国很早就开始积蓄力量,为并吞六国做准备。 而要并吞六国,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所谓的力量,就包括人口、资源、武器和军队。为了滋养和繁育人口,就必须要有充裕的食物,所以在战国诸国之中,秦国早早就确立了专门的农业部门,就是治粟内史,而且秦国将治粟内史的地位抬得足够高——治粟内史位居九卿之一。三公九卿制度虽然远不如后世的三省六部那般严谨全面,但是在战国七雄之中,九卿制度已经足够丰富、分工专业和能力强大,而治粟内史这一主管财税和农业的部门的设立,也让秦国拥有了远超六国的动力之源。 东面的齐国和南面的楚国,常常认为秦国是野蛮粗鄙的国家,殊不知秦国以战争为目标建立起来的体系,其精密和效率,已经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发展。 但是这一次张诚在治粟内史的参观学习,收获并不多,治粟内史虽然是负责农业的部门,但是主要职能更多放在了财政税收和仓储管理方面。在具体的农业技术开发和推广上,人力、技术和能力都有限。 扶苏亲自带着张诚参观治粟内史官邸,治粟内史非常详细的向扶苏王子介绍了本部门的职能和运营情况,并且召见了治粟内史下属的属官:治粟内史丞、太仓令丞、均输令丞、平准令、都内令丞、籍田令丞、斡官、铁市两长丞。也在这里了解到郡国诸仓农监、都水六十五官长丞的工作。张诚在这里饶有兴味的参观了铁市丞所藏的各种工具、器具,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熟人——张苍。 张苍是过来核查治粟内史的账目和度量衡使用情况的,并且指导治粟内史记账和运算、仓储管理和度量衡应用规范工作,看到张诚和扶苏一起在这里出现,感觉很奇怪。 “我们上郡地方偏僻、耕作技术落后,所以想来学习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跟大王请求,大王准许我参观治粟内史。”张诚简单的说清楚情况。张苍大感兴趣,也觉得这个小孩不凡之处,想了想,说“你要的东西不都在治粟内史,还有些东西在寺工,如果扶苏公子不弃,下官可以带两位到处去看看。” 有张苍这位大行家做向导,那还有什么说的! 张苍的知识果然渊博,在张苍的引导下,一行人快速浏览了治粟内史的各个部门,张苍讲解帝国财税体系是如何设置的,税收是如何进行的,税收损耗是如何评估的,不同谷物之间是如何折算的,仓储如何管理,仓储的损耗大致在什么范围,粮食储备和分发如何处理,市场税收如何进行,市场物价如何平抑,水利施工如何规划和推进……这一番讲解简直是舌灿莲花,连治粟内史都听得咂舌,觉得这位柱下史如果来担任治粟内史,自己简直就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扶苏更是连连点头,赞叹说:“久闻张大人博闻强记,大秦财赋经济尽在胸中,今日一见,所闻不虚。”对这种赞美,张苍也只是笑笑,这一番导游,固然有在帝国未来继承人扶苏面前显露自己才能的意思,但是他更在意的,乃是眼前张诚的反应。看张诚对自己所介绍的一切并没有一丝半点迷惘,反而好像全都听得懂、记得住,就觉得这孩子真是个挺有趣的孩子。 张诚确实对所见的一切有些震惊。之前在历史纪录片里,大概了解了秦国的物勒工名制度和军器生产的情况,知道秦国有巨大规模的军器作坊,有人猜测说秦国已经开始使用流水作业和标准化生产。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深入介绍作为一个国家,秦国的经济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之前只以为治粟内史是一个类似农业部、农科院之类的单位,没想到这里居然是帝国的经济核心。生产、税收、市场调控、物资储备、灾害救助乃至大型水利工程都归于这个部门。而根据张苍所说,所有这一切,在任何其它六国都是不具备的。 “一般国家认为,增加一个部门和增加一个官员,就会增加开支、需要花费不菲,但是在大秦,治粟内史能够使全国的农作提高、税收增加、国用丰富、仓储丰足,即便有百万大军远征大海之滨的国家,我大秦的粮秣也足以支撑其用度。”张苍讲述这些的时候,有着老秦人的自豪,实际上张苍也是秦人,这一点和同门师兄弟们都不同,李斯是楚人、公孙尼子是齐人,浮丘伯是齐人,韩非子是韩人,荀子门下的弟子中,只有张苍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身为秦人,张苍的学术不好浮华,而是极为务实,虽然同门有经学大家、礼乐大家和法学大家,张苍显然走了不同的道路,在数算领域更加精通。 张苍对政府部门设置的观点,张诚内心深表赞同。在战国这样人类社会的早期,社会分工还没有那么复杂,大多数国家或者城邦都采取极简陋的组织设计,有个国王几个大夫看起来就能治理一个国家。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但是过于简陋的组织设计,也使得整个国家难以快速发展。而秦国的变法,后世历史学家重点都放在了严刑峻法和军事制度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秦国是为了一个既定的国家目标,构建了匹配的组织系统,并且推动这个系统高速运转,这才能空前强大,强大到最终可以吞并六国。 第54章 大秦的钢铁技术 治粟内史可见的东西并不多。扶苏帮张诚签字领取了一些做样品的农具,放在小车上推着,车队前往寺工。 一路上张苍对这个小车赞不绝口。当得知这个小车也是张诚的发明,更是大为赞叹。 “兵法说行百里者必阙上将军,其实决定军队战力的,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士兵勇敢或者甲兵坚利,而是军队辎重的能力。我秦人耐苦,连兵士带民夫,能够携行18日军粮行军,如果往返行军,就只能走9日行程。如果作战时间更长,就需要就地征粮。就地征粮的问题,一方面会滋扰民生,导致百姓不能归心,更重要的是,就地征粮就要使用太多的士兵,也就降低了行军速度和作战能力。有了这个车子,如果每个秦军能携带一辆车,一车可以携带200斤军粮,就可以保证大军行进超过百日,战力加强,而损耗降低,这一辆小车可比百万甲兵都厉害的多!” 张诚虽然隐约理会到独轮车对军事有帮助,但是没有想到这个车子在战略上有如此巨大的意义。而一旁的扶苏也一副受教的样子,觉得张苍这人,不光是数算能力强大,对行军作战也有不同的看法。 “张诚,说说看,你这个车子要几个工?”张苍问。 张诚大致理解了张苍所谓“一个工”指的实际上就是工时,约略想了一下,说:“不算车轮,1000辆车大概需要300个工。车轮我们不会做,需要从官府购买。” “这么快?”张苍也是吃了一惊。100万辆车子,也只需要30万个工。在材料充足的情况下,1万个工匠1个月就可以完成100万辆车辆的制作和组装!这是什么样的能力。 “但是这个车上坡还是有些吃力的,人手一辆怕是很难。” “一个伍一辆,就已经很好了。昨天王翦大将军找我过去做了测算,一个伍一辆独轮车,就可以实现四倍以上的行程,所有兵士都可以轻装行进,行军速度更快。战力保存更持久。王翦将军已经向商行定制了1万辆独轮车。” “御史大人,这事情怕不是小人能听闻的……” “怕什么,你不是车厂的主人?叫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哈哈,有趣的名字。这事儿早晚你会知道,早知道也没什么问题。绕不过你去。” 张诚倒没觉得如何,一旁的扶苏面色惊异“王翦大将军要那么多车子吗?” “需要的,需要的,王翦将军从来都是求必胜之战,你懂的。”张苍却不把话说明,只是这样含糊着说。扶苏略一思索,却也知道秦军大约是要征伐燕国了。只是涉及到征伐他国,这种事情却不能对张诚明言。 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地位尊贵,建筑自然也宏大,但是比起寺工来,规模却远远不及。寺工是少府之下的部门,等级远低于九卿,但是寺工的占地却极大。这里就是一座一座相连的工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烟尘滚滚,木屑飞扬。 “这里是匠人工作的地方,扶苏公子身为贵胄屈尊来这里可能多有不便……”张苍先道了个歉,看扶苏东张西望兴味盎然,也就没继续劝阻,而是带领着一行人向深处走去。 “这面是铁作,熔炼矿石为铁,可以浇筑农具,张诚你想得到的农具,就是在这里制作的,铁水在模具里浇筑,冷后就是犁铧头。装上木架,用牛马拖着就可以犁地。可惜的是我们铁的产量有限,秦国的牛马数量也有限,很难普及。”张苍说。 张诚注意到,这面炼铁使用的是一种小型的土高炉,一人多高的炉体,横成排竖成列,宛如军阵一样。张诚仔细看了,这面的燃料也主要是木炭,并没有煤和焦炭。地面上堆放的除了铁矿石还有石灰石,木炭的温度远远达不到熔融矿石的程度。正好奇这炼铁是如何进行的,就看到一个高炉旁,工匠挥动大锤砸碎了陶土的高炉,红艳艳的半熔融金属就暴露出来。工匠用金属铲子将这些半熔融的金属铲起,堆叠到一旁的铁砧上,就开始挥锤敲打。这是锻造? “铁和铜不太一样,青铜很容易熔炼,铁却始终没办法熔炼成铁水。所以需要用锻打的方法最后成器。”张苍介绍这里锻铁的工艺。 “冰可以融成水,蜡烛可以融成水,铜可以融成水,想必这世界上一切都可以融成水,没有融化,就只是温度不够,也许木炭不能提供足够的温度吧?”张诚淡淡的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苍点头。 “我们在上郡使用煤来取暖和生火,似乎煤的温度比木炭还要高一些?”张诚说。煤炭的温度当然比木炭高,焦炭的温度比煤炭高。这些在后世都是常识,但是在这个时代却不能用常识的方式直接说出来,张诚只能用这种半是猜测的口吻,透露这样的信息,能不能采用煤来炼铁、能不能发现焦炭,那就要看这个时代工匠们自己的运气了。 “去找煤炭来试验一下,看看用煤炼铁是不是能更快一些,效果更好一些?”张苍立刻吩咐。 炼铁作坊这面,显然还保留着匠人个人技艺为核心的工匠操作的氛围,半凝固的海绵状铁块被从破碎的炉具中取出,就要依靠有经验的工匠进行锻打才能最后成型。在巨大的工坊里,无数匠人在专注锻打手中的铁器。如果铁器温度降低变成黑色,他们还会把手中的铁器放到炉具中继续加热到通红,然后继续锻打。不同匠人在不同工艺阶段操作,一眼望去,约略可以看到锻打铁器的全部过程。 走过一个工位,张苍从一只陶缸中取出一根铁条,给公子扶苏看:“这就是剑胚,三十次折叠锻打后,就变得坚硬柔韧,只要研磨锋利,甚至能切断铜剑和甲胄。就是可惜,只能这样一件一件锻打,生产速度太慢,产量也太少。只能配备到少数精锐。” 历史书中记载,说战国时期已经有铁器,汉代铁器普及。但是在秦代,这个战争能力发达的国家,百万军士,使用的武器主要还是青铜,以大秦的军工生产,最终普及的也只是青铜武器,最本质的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熔炉的温度不够。只有青铜可以大规模熔炼,并且直接模具化生产和流水线加工。提高熔炉温度的方法有很多,使用焦炭能将温度提高一倍以上,就不光能熔炼钢铁,甚至可以制造玻璃了。使用风箱和鼓风机,可以提高熔炉中的空气量,让燃烧更充分,也就能实现更高的温度。风箱不是什么复杂的工具,知道结构,木匠和皮匠一天可以制造很多。而如果使用电炉来冶炼,温度可以更高,提炼的金属纯度更高。电解法熔炼,更是能将钾钠钙镁铝这类活泼元素提纯成为金属。当然,电炉电解在这个时代还只能是空想,没有电什么都白扯。 但是至少,如果使用焦炭、使用风箱,就能大幅提高炼铁的温度,熔炼的生铁铁水就可以直接浇铸成这样那样的铁器。铁器不一定需要它多锋利,很多时候只要其耐用就好。比如犁铧、耧车,都只需要铸铁件就够用,完全没必要捶打成熟铁或者百炼钢。 寺工的土炉炼铁,然后破碎土炉的方式得到的是海绵铁。海绵铁还要锻打才能成器,产量极低、人工极多,所以铁器成本极大。 张诚并非是材料领域的专家,虽然在自己的工作中需要接触各种各样的材料,但是对这些材料具体冶炼的技术却只知道个大概。对冶炼设备所知极为有限。但是知道原理,最起码可以对眼前的冶炼方式做出一些修正和改进。略一思考,就已经设想出一种土高炉的冶炼流程。高炉可以更高、尺寸更大,一次性出炉的钢铁就可以达到数百斤。使用焦炭和风箱等技术,就可以让矿石融化,得到流动的铁水,铁水直接可以用于浇铸各种铁质器具。失蜡法翻砂模具,生产的各种铁器就可以满足一般农业生产。当然,这种铸铁是生铁,虽然坚硬、耐磨损,但是脆性大,容易断裂,并不适合做军器,如果要制作军器,就还需要进一步除碳,提高其韧性…… 这样想着,却已经来到了铜坊。 铜坊的炉具并没有铁坊那么多,但是尺寸显然更大,巨大的熔炉里,翻滚着通红的金属汁液。空气也都扭曲起来。工匠们将通红的铜汁窑起,倒入一旁的模具中,然后把陶土的模具用长杆推到下一个环节。这样周而复始。 张苍带着众人到生产线最末尾的位置,叫人打开陶范,里面赫然是一排排箭簇。摸了摸陶范已经冷却。张苍摸出一支箭簇递给扶苏——“这就是我大秦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我们的箭矢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因此在军阵之中,无人能抵御大秦的军队。” 张诚环视这里,在这里,箭簇、戈头、矛尖、铜剑都被堆放在柳条编结的筐中,一筐一筐,码放整齐。这些铸造的兵器,稍加打磨,就可以装在木杆上,成为杀人利器。每一天这里能生产多少兵器?这些兵器能装备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能征伐多少土地?张苍说,这是大秦无敌天下的秘密所在,这话没错。战争,攻城掠地的是军队、斩将夺旗的是士兵,但是维持这支军队强大的,其实是位于咸阳的这些工坊。制造业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核心。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刻,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可惜,这些技术都被用来制作成兵器杀人了,而不是用于活人。”路过的一个工匠打扮的人说。 扶苏面色变了。 第55章 垂直平分 “这人是墨子之徒,墨家的人嘛,总是这样……”张苍看着那人的背影,对扶苏说。 “墨家之人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扶苏喃喃的念叨着。 “那也只是孟子一家之言,其实无论杨子还是墨子的学问,都有可观之处。”张苍淡然的说。战国时期诸子并行,儒家和当时所有学派都有争执,而荀子作为稷下学宫的祭酒,兼收百家名师,倒是对各个学派有极大的包容。荀子的门徒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是也学到了荀子选百家之言为己用的胸襟。至少李斯和韩非都开辟了法家的领域,而张苍对墨子门徒也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恶感。 “墨家有什么可观之处?”扶苏问。 “墨家最擅机械之学,在百工之学上独具一格。这寺工之中,大匠多一半是墨家门徒。” “墨家门徒盘踞寺工,无碍吗?”扶苏问。 “他们是主张非攻,但是当我们告诉他们,制止天下纷争的唯一办法是大一统,天下为一国则再无征战,一些墨家门徒也就甘心在寺工了。当然,谈到征伐六国,他们总是这样阴阳怪气。” 张诚竖着耳朵听这段对话。对墨子门徒,张诚了解并不算多,但是历史学和科技史都提到过墨子的学说,包括机械、物理、热力学和光学等等领域,墨子的学问多有涉猎。天下木匠也都奉墨家为宗门,在数算、几何领域,墨家也有力量。只是重生在大秦,张诚连一个墨家门徒都没见过。自己在第一车辆厂虽然也有几个木匠,但都是乡村木匠,看不出他们有墨家学派的背景。 路过一处房舍,张苍指点了一下——“那里就是墨家匠师们聚集的一处房舍,他们在那里设计各种工具。” “可以看一下吗?”张诚问。 “倒是可以,但是,要谨慎说话,不要惹怒他们。他们的脾气都很臭的。”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几案,几案之上随便扔着各种器具。一个白发老者站在屋中,正侃侃而谈:“庄子说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尺规刻度有限,如何无穷取半?”跪坐在几案旁边的一些粗布衣服装束的墨家门徒都纷纷皱眉,交头接耳讨论什么。 张苍站在屋子角落,微笑着向老者点头。 看门徒们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解答方案来,老者也不急躁,却向张苍点了点头,问:“张御史,此事可有解法?” 张苍闭目思索片刻,说:“张苍愚钝,若无尺度,并不能解。”这是一个几何问题,张苍所学多在算数领域,对几何问题掌握倒是有限。也是因为几何制图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体系,张苍不曾涉猎,在这个时代,除了木工为代表的工匠,对几何绘图,几乎都所知甚少。作为学问家,张苍倒是很有求真务实的作风,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也没有因为自己在这事上不会而有什么羞惭。 “也不难吧?”张诚在旁边说。 “小子鲁莽,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休得胡言。”就有墨家门徒对这个贸然发声的小孩不满的说。 “不就是说,不用刻度尺,将任何长度均分两半吗?”张诚疑问,“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苍点头“是这么回事,但是似乎不用刻尺,很难精确分半。” 扶苏也说:“这是我们带来的一个晚辈,念在小孩无知,诸位莫怪。” “不懂就不要瞎说。”又有墨子门徒嘈杂的声音。关系到几何作图,这些墨子门徒自视甚高,自己做不出的题目,就不相信还有人能解答,没看连帝国最精通数算的张苍大人都束手无策?一个小毛孩子闯进这个讲堂,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这个题不难? “等分线段,本来就不难啊,只需尺规即可实现,当然,尺只要是直的就行,不需要刻度……啊,如果是木匠,那连尺子都不用,取墨线和圆规就可以等分线段。”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众皆哗然,张苍也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先贤说,三人行有我师焉,小哥既然说尺规即可均分线段,请教我做法?”老者倒是没什么恼火的样子,果然学问越大的人就越谦虚。 张诚走到一处空着的几案前,看旁边有木板、木棍、尺、规、毛笔、墨条,却不动手,只是指着木板说:“请以墨线任意做一直线!”老者随手拿过墨斗,轻轻一拉,就拉出一根墨线,手指勾住一弹,墨线就在木板上留下一根漆黑的直线。墨斗是木匠祖传的密器,画直线全靠这根线。 张诚拿过一旁的圆规,费力的把圆规张开,在线段一端扎下去,用力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弧线。圆规两脚全是金属尖刺,在木板上只留下一段圆弧的划痕。张诚又用圆规的尖儿在线段另一端扎下去,再画一个弧线,两个弧线在木板上有两个交点。张诚放下圆规,在交点之处比划了一下,说:请以这两点为端,画一墨线,连线之处,两根线相交之处,就是半数。 老者熟练的将墨线按在两个端点上,手指一勾,墨线弹动,就又有一根线出现,和刚刚的线相交,把之前的线段一分为二,看起来这两条线段果然尺寸相似。就有工匠赶紧拿着刻尺来测量,张诚却说“不用量。”取过刚刚的圆规,在线段交点上刺下去,将圆规另一只脚拉到线段端点上,然后旋转圆规,圆规脚果然落在另外一个端点,分毫不差。 “以此法,无需刻尺,多长的线都可以半分。”张诚自信的说。围过来的工匠们则议论纷纷,已经有人开始用圆规去重复这个操作了。 老者将一把直尺按在两根线段的相交点上,说“中矩。”众人又是哗然。当然中距,这是画线段垂直平分线的标准做法,自然这根中线和之前线段当然是垂直的。 老者看了这根线段半天,似是在思索,半晌后感慨一声,说“领教了!”。旋即又问:“敢问小哥,这根线若三等分,可做吗?” 张诚看着老人,老人的表情极为郑重,一脸求知欲。 “莫说三等分,就是五等分、七等分、一百等分,也轻松可做。”张诚笑着说,只不过,需要多一种尺…… “什么尺?” 第56章 三等分线段 三等分线段有很多尺规作图的方法,但是示范起来多有困难,做了三等分难免还会被问到五等分七等分十一等分,张诚没那么好的耐心,想到的是用三角和平行线法,一鼓作气随便做做出来,免得这个问题无休无止。 老者问“什么尺”的时候,张诚拿过刚刚老者用过的那把曲尺。这种曲尺的名字叫“矩”,是木匠常用的一种工具。张诚拿着这把尺在一块薄木板上画下直角,然后给了连接直角的两个线段端点,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对老者说:两把这样三角形的尺子。 墨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匠,此刻涉及到几何制图画法的大事儿,制作一把尺子还有什么可说?于是马上有人取了这块木板,去一旁咔咔咔咔就锯出两把三角板递了过来。木板比较厚,三角板当然就挺厚重。张诚接过来比量了一下,叹口气,拿过炭条,捏在手里,露出一寸半的长度。拇指比着三角板的边缘,手指轻划,绕着三角板画出一个框子来,对旁边的木匠们说:麻烦按照这个再锯一下,把中心掏空,这样用起来方便一些。那个木匠二话不说,接过去就动手,片刻功夫,符合张诚需要的一对儿空心三角板就做成了。 张诚暗自感叹了一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木匠,做起事情来就是方便啊。这大概相当于全国最好的工程师和八级工齐聚一堂,随时随地听您调遣,这种感觉很好很强大,自己身边什么时候能凑出这么一个班底呢? 张诚拿着三角板到刚才的木板旁边,以刚刚那条线段端点为起点,画了一根斜线。然后拿出圆规,在斜线上比量了一下,等距离画了三次。把交点都标记清楚。这才在第三个交点的位置,用尺子连接这个交点和原来直线的另外一个端点,拉一根线。这就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张诚将一把直尺摆在木板上,用三角板一边靠近直尺,直到三角板和三角形的第三边重合,然后轻推三角板,当三角板和第二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张诚说“麻烦老丈画一条墨线”。老者沿着三角板的边线,随手弹一根墨线在木板上,然后张诚继续前推三角板,和第一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又说一句“麻烦再画一条墨线!”老者再弹一根墨线。 张诚放下三角板,拿过圆规,把圆规在三角形底边的三个交点上依次划着半圆,果然三根线段都相等。 围观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种画法,三分可,五分可、七分可、十分百分亦可!”张诚肯定的说,语气不容置疑。 扶苏不知道对这些匠人来说,如此轻易的做n等分线段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这些人的表情,也觉得张诚这一番作为必定是了不起,而张苍虽然并不从事几何方面的研究,却也知道这么轻易的画图,绝非常人所能。真正震撼的是这些墨家门人,这个小孩轻易实现二等分线段,又通过使用了一根辅助线的方法轻易画出三等分线段,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五等分七等分乃至n等分都轻易可得,这太惊人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道理,这个道理自己明明看到了,但是却无法说清。 “敢问这中间的道理?”还是老者先醒悟过来,自己等人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直接问这个孩子。刚刚自己也说了,三人行有我师,墨家无我,向一个小孩学习并不以为耻。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今天是来寺工参观学习的,时间有限,老丈容我先办完今天的事,以后慢慢谈这个可好?”张诚放下手中的工具,淡淡笑着说。 露这一手,稍微有些唐突,但尺规作图和各种门派之间本来都没关系,这种勾勾画画的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学问,在这些墨家门徒面前小露一手,就能和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工程师群体建立关系,以后说不定有什么好处。 老者却是另有领悟,看这少年举重若轻解决了等分线段的问题,明明在图形方面有极高造诣,道不轻授,人家公开交流已经讲清楚等分、三等分、n等分的方法,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眼下要对方讲更多,确实有些冒失。想知道更多,自然应该以更谦卑的态度来换取,于是立刻深鞠一躬,说:“在下欧冶子渊,在这寺工身为诸匠之首,如果小哥不弃,接下来就由老夫引路,带小哥周游这寺工如何?” 诸匠之首,总工程师?请总工程师来做导游,当然比财政部的干部张苍来做导游要好得多。财政部的干部懂得再多,也只是皮毛,总工程师却可以讲解这里每一种行业每一个关键工序。 铁坊、铜坊、木工坊、陶坊……一个一个部门看过去,宛如观赏一座古代工业博物馆,在这种参观中,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手工行业和各种技术算是有了一次特别全面的了解,也对这个时代的工程管理、工业管理水平有了大致的掌握,总体而言,这个时代的工业管理能力超过了张诚的想象。其实也对,一般会认为古代技术落后,所以项目管理能力也是落后的,殊不知一切工业、手工业项目的管理,原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制造皇家需要的奢侈品,还是类似军械生产这样需要追求数量的部门,或者是修筑水渠、建造城墙这样的工程,在不同技术背景下,如何通过对流程、材料和人员管理来实现更高的效率和耕地的成本,都有一致的原理。而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后,整个国家被设计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机器,对效率的追求史无前例。 在游览的过程中,张诚从欧冶子渊的讲述中也了解到,在商鞅变法之前,墨家就深深的参与到秦国的公共事业管理体系中,甚至包括商鞅变法的一些理念,也是源自墨家对工程管理的看法。这样一来,张诚对墨家的兴趣就更为浓郁了。 再次参观铜坊,听欧冶子渊讲述铸铜的各种细节,了解失蜡法和模范法两种不同技术的具体应用的时候,张诚看到一个宽袍博带高冠的男子正在和铜作的官吏夹缠不清,这个高冠男子的衣服上绣着羽毛纹样,看起来很是怪异。欧冶子渊对这个男子撇去不屑的目光。张诚问:“那位是什么人?” “那人叫徐福,是个方士,是来讨要一组药鼎的,说是炼制不死药。瞎扯。”欧冶子渊说。 “徐福吗?历史上最着名的那个方士?”张诚暗暗道。 而张苍也加入到对铜坊官员的交谈中,张诚旁听了几句,好像是张苍问他定制的一整套编钟和吹管何时才能完工,张苍要用来核准音律。 “张苍大人说核准音律是什么意思?”张诚问。 “张苍大人相信五音合乎术数,所以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编钟和铜管尺寸,要铜坊这面加紧制作一套全新的钟磬吹管,要重新调整,以符合天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 第57章 平行线? 用了两天的时间参观了治粟内史和寺工,张诚收获良多,不仅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各种农具的样品,参观了大秦最高等级的工坊管理体系和工业流程,更得到了许许多多矿石样品。有了这些样品,回到上郡就可以照着样品去寻找矿石,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资源探索,甚至在高奴县搞出一整套工业体系。 如果说来咸阳之前,张诚还没有这样的雄心,就只想在秦末这个乱世苟活下去,参观了咸阳的寺工以后,他的想法却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已经确定,按照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只要明确一个技术路线,未来的很多技术都可以在这个时代提前出现。而科学的萌芽也可以在自己手中催生出来,通过欧冶子渊、张苍这样的一代高人,丰富发展,初具规模。 回到扶苏的府邸,张诚请下人们帮着把自己所得的这些物事分类包装好,存在小院的一间空房。自己来咸阳的事务已经结束,这次旅行进入到了尾声,该回去了。无论是得到了秦始皇的嘉奖和赏赐,杀匈奴人的事件可以说告一段落,还是说亲眼目睹了荆轲刺秦王这件大事,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或者说自己参观咸阳的技术与工业核心,窥得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业秘密,或者说和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几番交锋,确定了上郡第一车辆厂的业务订单,这一次旅行都可以说是大货成功。即便是奉召参见秦王,这一次行程也终须结束,在大秦这个法度森严的国家,一切官吏百姓的旅行都需要按照规定进行,何时进入咸阳、何时离开咸阳,行程路线与时间都有定数。 张诚准备收拾自己的所得,随时跟随扶苏或者跟随许氏商行的商队回到上郡。 在参观治粟内史和寺工之后,扶苏对张诚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变化。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此前虽然知道张诚用碳气毒杀了匈奴人、发明了泥叫和独轮车、养殖蜜蜂等等事迹获取巨利,但是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少年运气特别好。但是张诚在寺工和欧冶子渊的一场交流,却让人刮目相看,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在工匠之事上极有天赋,虽然工匠之事不入官员的法眼,而这个男孩身有爵位,本不需要从事工匠这样的卑贱行业,但是他在寺工的表现,至少证明了他个人的才干和能力,他未来未尝没机会进入寺工做一个低级官吏起步,开始在朝廷中的发展。而从张苍对这个孩子态度的变化看,这个孩子也不见得没机会得到张苍的衣钵,未来成为御史府的一个骨干。因此扶苏调整了给张诚小院下人的数量,调整了张诚在府中的待遇,这个待遇甚至达到了扶苏府邸上等门客的水平。 扶苏也传话过来,说张诚还不忙着随商队回上郡,要等到自己在咸阳这边办完差事,带着他一同回去。 于是在闲下来的时光里,张诚流连在咸阳的街市,到处闲逛,了解这个帝国首都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解市面上各种店铺,了解大秦都城的生活方式。甚至连风月场所,张诚也偶有路过,也向随从打问了一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当然,作为一个稚童,他不会去风月场,去了人家也不会接待他,就算接待了,他也没那个能力,而就算有这个能力,张诚实际上对这种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他倒不是道学,而是多年的训练和两世为人,对这些事情看得更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有另外的使命,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精力和时光浪费到这些事情上。感官刺激这东西,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已经发展到极致,大秦这个粗糙的时代,实在也不够看的。至于自己询问风月场所的情况,也只不过是随便了解一下,补齐自己对大秦这个时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的了解而已。 除了闲逛,张诚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会客。是的,虽然张诚现在住在扶苏的府邸,已经算是客人,虽然张诚是一个来自偏僻乡野的少年,但是在咸阳这个地方,张诚也多了一些自己的客人,其中一位就是张苍。 张苍来访,让张诚非常意外。也让扶苏府邸的家丁们很意外,甚至让事后知道这事儿的扶苏很意外。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在休沐的时候,登公子扶苏府邸拜望,拜望的居然不是扶苏,而是扶苏府邸的一个小少年,看门的家丁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哦,才把张苍引到张诚居住的小院落,又赶紧通报张诚。 张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这样一个客居公子府邸的小孩,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接待张苍这位大官。小院里一阵鸡飞狗跳,好在公子府的下人们日常和外界打交道多,多少理出来一个头绪,张诚到小院门口大礼迎接张苍,却被张苍抓住手腕,直行进了小院,直接登堂入室。张苍把张诚按到主位坐下,自己在客位长跪,很正式的行客人之礼,弄得张诚很是惶恐,在场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再次认识一下吧,我叫张苍,恩师荀况先生。我在御史府担任柱下史,负责文书整理和财赋计算。我研习天文、历法、数算、音律。自认为在整个秦国乃至整个天下,我在数算方面都是最强的人。但是见了张诚小哥你,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上门求教关于数算方面的学问……” 张诚被张苍这一番言行弄得坐立不安,直到张苍说清楚来意,这才心神稍定。于是长跪还礼,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苍看出来张诚的困惑,于是将身后的包袱取过来,打开,取出几卷木简。 “这里是我编写的术数书,叫做《九章算术》,请小哥指教。” 这就是《九章算术》?张诚大惊。虽然自己并没有读过九章算术,但是这个名字总还是听过的,眼下这个男人说自己编写了九章算术,果然是个大牛人。但是自己能指教什么?如何指教? “我不识字……”张诚只好这样说。 “那我讲给小哥听!九章算术分为九章共两百余题,分别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方田指的是不同形状面积计算方法,和分数计算……”张苍显然很有耐心,甚至怀着敬意讲解自己的学问。 这个时候,下人又来通报:“寺工大匠师欧冶子渊求见张诚少爷。”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张诚把欧冶子渊也迎进了客厅,看到张苍也在这里,欧冶子渊会心一笑,觉得英雄所见果然都是一样一样的。没说来意,却先听张苍继续介绍九章算术的内容,欧冶子渊大惊:“这就是传说中张御史一直在编辑的《九章算术》吗?老夫何其幸哉,能够在这里见到这书,能够听到张御史亲自讲解九章算术!” 听了好一会儿,张苍算是大体了解了九章算术的内容和每一章节所代表的方向,心下了然,也确定了今天是一场大秦数学领域专家之间的学术交流的调调,这就唤人取来自己在许氏商行定制的一块黑板和白垩土制作的粉笔。黑板是薄木板制作,涂刷了黑漆,黑漆里还掺杂了细沙,让黑板不至于太光滑无法写字。木板后面有一个支架,可以立住。张诚先对两位来客行礼,想了想,非常坦诚的说:“小人自幼喜欢计算和图形之术,但是小人不识字,所以用一些符号来进行计算和演示,小人先说一下这些符号的意思,请两位大人不要笑话我。” 张诚在黑板上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等号等数学计算符号,以及从a到z的拉丁字母。“这些符号是小人瞎胡编的,这些文字则是小人在上郡从一个夷人商人那里所学,夷人文字很少,只用这26个字母拼写,写法简单,小人就学会了。在绘图的时候,用这种夷人字母来指示,可以让思路更清楚。” “首先说一下三等分线段的事情。是这样,我们给一条线段命名,这条线段有两个端点,叫a点和b点,这个线段的名字就叫ab,然后我们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这个辅助线叫ac,上一次我是用圆规在这条辅助线上取了三个等长的线段,交点分别是def,连接bf,就可以得到一个三角形叫做abf。我使用三角板画图,做了两根和bf平行的线,分别在三角形底边ab边上得到d''、e''两个交点。这里的三个三角形我称之为相似三角形,这种相似三角形的每个线段,比例都是相同的,那么已知ad、de、ef三个线段长度相等,则ad''、d''e''、e''b”三根线段的长度就是相等的,这就是三等分线段的原理。 虽然这段讲解里用了张诚和欧冶子渊不熟悉的符号和术语,但是由于有图形、有符号标记、有讲解,以及上次在寺工绘图的时候,每个人亲自测量过三等分线段的亲身经历,所以虽然这种画图法和讲解很陌生,身为这个时代数学水平最高的两个男人还是一下子就弄懂了其中的原理,也为这种图示法的清晰大开眼界。 “那么,平行线是什么意思?”欧冶子渊问。 第58章 一堂数学课 “我们在这块黑板上任意点两个点,用尺去经过这两个点就会画出一条线。如果这个线有确定长度,这个就叫线段,如果这个线超过这两个点,落于无穷远处,我称之为直线,直线不是黑板上的线,而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条无尽远无穷长的线,它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根线。通过经验我知道,在这两个点上穿过的直线,有且只有一条,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假设的前提,世间一切图形的原则都要有一些无法证明但是假设可行的前提,我不知道这个应该叫什么。 关于直线,我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如果在黑板上有一个点,那么通过这个点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无数无数条……”张诚说。 关于数学的话题可以有很多,从数学逻辑、数论、代数、函数、数论、微分、积分、图论、概论、统计、动力系统、运筹学等等,扩展开来几乎无穷尽,张诚自己涉猎的数学分支就很庞杂,根本不是停留在咸阳这段时间所能尽数展开的,自己只能从几个简单的公理入手,带入数学逻辑的内容,在这里留下一个基础。 “假如我们想象这个点不在这个黑板之上,而在上下六合之间,也有无数直线穿过这个点。而假如我们想象在六合之间有两个点,那么即便在六合之间,也只有有一根直线穿过这两个点。”张苍在一旁补充。 张诚一愣,旋即明悟。这讨论已经从平面进入到立体领域。眼前这人果然是数学领域的天才。而看着另一面点头赞许的欧冶子渊,这老人果然也是抽象思维的好手。 “应该如张苍大人所说。我们就从这个直线入手,然后如果我们画另外一根直线,如果这根直线和第一条直线上任意两点的垂直距离相等,那么我们就得到了一根平行线。平行线就好像是车轮的两条轨一样——它们的距离相等,但是永远不会相交。那么在黑板上两根直线的关系只有两种,一种是会相交的,一种是不会相交的。这就是平行线和交叉线……” 这种抽象的分类,对两位专家来说,都不算困难,但是这种别开生面的抽象想象,显然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冲击和刺激。两人一边点头一边展开想象。 “然后我发现,两根直线相交的时候,相对的两个角的角度必然相等!” 两人狂点头。两个角相等这件事,看一眼就知道。这无需证明,也很难证明,眼下并没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大家无法去测量角度。 “我听说,周天是360之数……”张诚以直线交点为圆心随手画了一个圆,“假设周天角度是360度,那么周天一半就是180度,那么我们就知道,这两个角的和是180度。如果我们有一个工具可以测量角度,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个180度的尺子?”张诚说。 “然后,我假设平行线的同位角是相等的。因为……” 一口气讲完几何学的五大公理,张诚略作停顿,接下来说。在这五个假设之下,可以推演出无数图形和关系。 两个人赞叹不已。虽然这堂课的信息量巨大,但是对两个常年浸淫在数学世界的人来说,理解这些却并不难。张诚在黑板上涂抹演示的时候,并不使用圆规直尺,而是随手画一些线条。这些线条并不准确,甚至有一些变形,但是如果用抽象的方式去想象其中的关系,这些关系又是极清晰的,这里张诚展示的是一种建立在抽象之上、无需介入真实尺度测量的纯粹几何学的思考方式。然后展开了以三角形、矩形为核心的各种作图和测量的运算,所有运算得出的结果都只是几分之几的关系,而不涉及真实的尺度,真正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真实尺度套进去,就可以得到实际的面积、长度等数字。 这种解说的方式,给两位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最简单的假设我只有五个,这五个我无法证明,只能想象。如果这五个假设是正确的,或者无法证明它们是错误的,那么我想是否可以称之为先理或者公理?公认的道理?然后在这五个假设之上,一切图形问题都可以用这五个假设做基础进行推演计算。到底能算到多少,我年幼不能尽知……” 张诚一直讲一直讲,很兴奋但也很累。兴奋的是终于有机会和人在知识上做交流,而且这种交流看起来极为容易,你所说的一切对方都能了解。累的是,面对这种理解能力极强的人,你无需停顿,只能一直讲一直讲。 “我所说的一切,自然是在一个平面上发生的。以平面、直线、曲线为基础的图形。那么假如这一切进入到六合之境,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人对平面几何的基础已经完全了解,发展出整套欧几里得几何来,并无困难,而立体几何的相关研究,完全可以借着这两个人的工作展开。这一堂课虽然讲起来很累,也只涉及到五大公理和几个浅显的定理,但是到了有心人眼里,围绕五大公理和这堂课所涉及到的数学逻辑,找到更多的定理毫无困难,充分展开填补完善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时间问题,好在这两个人精力旺盛、理解能力强大,欧冶子渊又有无数徒子徒孙,完成这些工作,想必并无困难。 听这堂课的两个个人,其实也很辛苦。虽然张诚所讲,对两人来说很容易理解,但是在这些符号之间跳来跳去,跟得上这种表述,仍然有些吃力。同时随着这些图形的展开,两个人自然想象到更多的图形关系,头脑中庞杂无比的那些图形,才是真正消耗两个人精力和体力的东西。张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深深呼出一口气。 “受教!”两个人齐齐行礼,欧冶子渊忽然问:“这个黑板是何人所制?” 第59章 徐福 黑板只是个小话题,知道黑板的制作方法,欧冶子渊表示自己工坊可以做出更好的,张苍表示那你要给我送几块来。欧冶子渊表示没问题云云。 看着天色已晚,两个人也知道多有打扰,于是纷纷告辞,然后相约明日还会来拜望张诚,讨论更多未尽的内容。 两人走后,扶苏派人来请张诚一起晚饭,问到张苍和欧冶子渊来访是怎么回事。张诚简单说是两位师长于术数之道有以教我。扶苏知道这几个人可能在交流一些数算图形之类的内容,但是对“有以教我”这话表示一个字都不相信,而此刻,席间一位高冠男子问询:“这位小哥就是上郡诚记的张小哥吗?蜂蜜和手套是你所发明?不知在下可否从小哥这里买一些蜂蜜和手套?” 张诚认出这人正是前次在寺工所见的那个术士徐福,于是行礼说“蜂蜜和手套我却没有,徐福大师可以去许氏商行看一下。” 听说没有,徐福有点失望。扶苏却道:“许氏商行和诚记有很多生意,诚记出产的货物,多数都是许氏商行发卖的,老徐你有的是钱,干嘛打一个小孩子的主意?”徐福连称不敢。张诚听到这句“有的是钱”,心中不由一动。 席间徐福大谈海外仙山、不死灵药、白日飞升种种神异,徐福这人舌灿莲花,说的是活灵活现,张诚都差一点相信海外有蓬莱仙岛,人吃了大药丸子能百病不生长生不死,术士修炼真能白日飞升。要不是最后自己终于清醒,简直要着了他的道。又想到智慧如秦始皇,最后也被这个人所骗,不禁摇头苦笑。 想到这儿,张诚忽然有个念头,这种大骗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为什么不顺便从他身上敲一笔呢?至于怎么才能敲到徐福的钱,张诚却并没有什么想法。 送走徐福,张诚跟扶苏说:“公子,这种方士所言,大概不尽不实,另外王子结交这种方士,又似乎有所不妥。” 扶苏想了想,点头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少和他来往,这个老徐也是善钻营的人,经常到各个府邸结交公子和大臣高官。但是你说的对,这种人只能是我父王结识,我交往他们确有不妥。” 张诚又问:“刚才公子说徐福有的是钱,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我可说不清,不过他经常找父王索要炼制丹药的财物,父王每次赏赐都是几千金几万金的。海了去了。父王赏赐给方士们的钱,装备一支军队都可能有富余,谁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都用到哪儿去了。” 有了扶苏这句话,张诚确定了,一定要从徐福身上弄出一大笔钱来,这年头,自己这种纯粹的知识分子们过得如此艰辛,徐福这种骗子活的潇洒风流,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这一夜,张诚在床上辗转反侧,就在想着如何能从徐福身上弄出钱来,半夜忽然惊醒。坐在窗前无声傻笑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前往许氏商行找许大掌柜密谋半天。回来又碰上在小院等候的张苍和欧冶子渊,于是又就着代数方程讨论了整整一下午,算是把设置未知数的代数计算方法,和多元的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做了初步的交流,想必接下来,张苍会把代数力量完善很多吧? 官员休沐期过去,两位数学爱好者终于回到繁忙的工作岗位,不能再继续纠缠张诚,而许掌柜那面也传来了消息:“小哥要的东西,已经给完成。”这一日,张诚带着下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前往一处远离宫室和人烟的山坡。张诚在山坡上准备妥当后,看到山坡下面,戴着高冠的徐福已经被下人邀约前来,正在东张西望。张诚张开三角翼的双翅,沿着山坡向下跑,空气阻力鼓荡三角翼,阻力越来越大,三角翼竟然飞了起来。张诚嘴里含着一只泥叫儿,用力吹着,这泥叫发出婉转的声音,山脚下的徐福望过来,吃了一惊,徐福大呼“仙人!仙人现世!”就跪了下去,连同身边的下人也跪了下去。 张诚在空中扭摆身体,操控着三角翼。自己并不熟练,加之年纪小力气小,操控三角翼实在有些困难。好在三角翼飞行本身是安全的,张诚又力求安全,并不试图飞得太高,滑翔了一段,就操控三角翼缓缓降落下去。这只三角翼滑翔机是张诚这几天向徐记定制的,三角翼滑翔机构造简单,用竹竿制作了框架,用麻布制作了伞面,伞面上涂布了胶和漆,彩绘了几何图形,三角翼是拆散了带过来的,张诚在山坡上组装起来,确定牢固后才驾乘它滑翔下来。 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制作的第一个飞行器,没有动力系统,完全靠滑翔实现离地飞行。张诚相信自己未来会制作很多飞行器,这一个只是一个小玩具,它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的技术限制,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一个大号的纸鸢。三角翼滑翔机,可以从山坡上滑翔,也可以在奔驰的车上逆风起飞。如果稍加装饰,放到这个时代说是羽衣仙人下凡,也不是不行。 降落以后,迅速藏好三角翼,张诚跑出来迎上过来的徐福和下人。 “徐仙人,借一步说话。”张诚挥手让下人走得远一些。 “刚刚你有看到仙人没有?有仙人从这里飞过,你看到了吗?”徐福大呼小叫。 “冷静,冷静,徐仙人。”张诚摸出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了下,“你说的是这个吗?” 刚刚天上滑行的仙人,显然发出的就是这个声音,张诚微笑着看着徐福,徐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刚才是小哥你?”徐福不相信的问。 “你想不想做仙人?飞起来?”张诚用手指指天。 “想,我想!”徐福眼中喷着火。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可以只教你一个人。”张诚压低了声音。 “好啊好啊!”徐福压抑不住兴奋。 “但是,徐仙人,你要出多少钱呢?”张诚微笑着。 第60章 大秦仙人事件 几天后,张诚随着扶苏的车驾,离开了咸阳。来咸阳的时候,是乡亲们送行,离开咸阳的时候,居然也有不少人送行。 许氏商行的大掌柜亲自送行,还派了一队车队,带上许许多多货物,跟随在扶苏的车队后面,这些车队中有送往上郡分号的货物,却也有一小半是给张诚的礼物。就看这个规模,这礼物不可谓不厚重。 张苍和欧冶子渊也来送行了。张苍将一整套《九章算术》装了箱子放在张诚乘坐的车上。额外还有一卷丝帛,上面满是图画,就是基于五大公理推演出来的若干定理和大量习题。同样的丝帛,欧冶子渊也送了一卷,另外欧冶子渊送了一个大木箱子,木箱里有一整套木匠的工具,包括尺规、墨斗,更有一套青铜的三角板和一个半圆形的量角器,三角板和量角器都标记了非常清晰的刻度。刻度符号使用篆字一二三四五和阿拉伯数字分别标记,看上去极为精致。这份礼物不同凡响,对张诚这样的人来说,这份礼物比珠玉都要贵重的多。张诚深深的拜谢两位先生,三个人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是对于数学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已经成为忘年交。这一次交换丝帛习题,可以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远程学术交流系统,意味着各人如有发现,会通过帝国的驿传系统,交流彼此的观点和心得,大家互为通讯作者。 就是可惜没有纸张。丝帛毕竟过于昂贵,又太过柔软,绘制几何图形诸多不易。 徐福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当中。无论徐福还是张诚,都不想让人知道彼此之间曾经有过接触。徐福最后是重金买下了张诚的那架三角翼滑翔机。多重的重金?这个具体数额,双方都绝对不会向外讲,但是在张诚和徐福两人见面第二天,张诚就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存上了3000两黄金。是黄金,不是铜钱,不是黄铜,张诚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时代,史书上动辄记载的赏多少多少金,指的真是黄金,而不是后世教材上注释的黄铜,后代的人根本不了解此时帝国上层的奢侈。 张诚只是想着徐福这些骗子,手里的钱都是轻易得来,能骗来花花就骗点儿,也毫无心理负担和愧疚感。但是却没想到,骗子花重金去买一个滑翔翼,又怎么会消停的只自己体验飞翔的乐趣。所以事情到底搞多大,张诚是全无预料。 在张诚的车队离开咸阳第二日,咸阳有人看到,徐福等一行方士前往秦王陵寝方向出行,随队携带有各种祭祀用品。根据尾随其后的吏员汇报,说方士们走到王陵南侧大概六里位置的一处山脚下,摆开祭品露天祭祀。紧接着,又有吏员急急慌慌的前来报道,说当香烛点燃,烟雾缭绕之间,山坡上忽然出现一位羽衣仙人,口中吟唱,振翅而飞,在空中翩翩起舞,仙人口中高呼“既受于天,恒寿永昌”等等词句。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政呼的一下坐起来,双手抓住凭几(古人一种坐具,坐在席子上时一条类似扶手一样的装置,用来让主人靠坐或者将小臂搭在上面)的扶手,大声喝问:“你看到仙人了?” “小人看到羽衣仙人在山坡上飞起,并且在空中盘旋。虽然羽翼象鸟,但是他们盘旋的时候,看得出有腿有手,面貌身材更像是秦人。小人看到仙人落在方士们面前,和方士交谈……” 多名尾随方士的秦国密探,证实了羽衣仙人的存在,也证实了方士们通过祭祀,可以召唤仙人下凡这事件的真实性,秦王于是召见方士徐福前来问话,徐福回答却语焉不详,只说自己等一行人按照古书秘术,焚香祭祀,有一定可能会召唤仙人下凡。然古书讲说,召唤仙人需要有百尺高台,焚香祭奠,更是只能由修道的方士在台上和仙人交流,凡夫俗子不得靠近仙人。秦王对徐福的话未置可否,但却赐万金,令徐福主持建造高台,并召唤仙人下凡,问询长生之事。 高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建造成功,据说落成之日,秦王政亲至高台之下,徐福等方士做法,仙人果真从山上飞来。落于台上。秦王政在高台之下仰望,看到仙人在台上和徐福问答数次,并赐下甘露仙药,然后从高台跳下飞起,隐入山中不知所终。 秦王政看到的仙人高冠博带,身有双翼和白羽。降落高台,台上顿生香雾。仙人所赐甘露甘甜芳香,仙药则馨香如蜜。秦王政大喜,赏徐福等方士万金,务求徐福等人设法让仙人每月光临一次,回答秦王问题,并时常赐药,庇佑秦王长生。 这短短几个月时间,明面的账上,徐福就从秦王政这里得到了不下两万金,几乎十倍于张诚索取的三千金的数额。正应了那句话,徐福这群骗子的钱来的容易,数之不尽。而当这处高台建起后,几乎每月秦王都要方士们设坛做法,召唤仙人。每次做法所需和秦王赏赐都花费不菲。这个三角滑翔翼,给徐福等人带来了想不到的利益。 当然,徐福等人也不是除了交钱给张诚买断了这个滑翔伞以外就啥都没干。方士们用彩漆重新描绘了滑翔翼的纹样,在滑翔翼上遍绘白羽。更用羽毛粘贴装饰了这架滑翔翼。除此而外,方士们专门训练了一名年轻弟子操控滑翔翼。教他如何在山坡助跑,如何利用山坡上升的气流起飞,如何在空中保持身体平衡和扭动身躯操纵滑翔伞方向,甚至如何跳下高楼操纵滑翔伞平安落地隐身进入森林。在弄虚作假骗人钱财这方面,徐福是专业的。100个张诚都不够徐福忽悠的。 徐福召唤羽衣仙人,得到重金赏赐的消息传到上郡,扶苏有一次当成传闻轶事说给张诚听,张诚简直是张口结舌。轶事说完,扶苏轻叹一声,问张诚“你说世上果真有仙人吗?你说仙人真的有不死之药吗?”收了徐福3000两黄金封口费的张诚简直是无言以对。 第61章 战争是推广商品的最好平台 从咸阳回来的张诚,加官进爵,又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带给村里这样那样的商业机会,果然得到了全村的欢迎。 一句“我在咸阳见到当地人是这样种地的”,果然具有神秘魔力,让全村迅速接受了垄耕、条播、使用犁铧和耧车,积肥和撒播肥料,除草和田间管理等等技术,结果就是下一年年末,张村的粮食产量破了记录,居然数倍于过去,扣除调上缴的税赋,家家户户的仓房都扩建了,粮囤里满是谷子,甚至有些家庭还多了好多麦子。刍秣也大有盈余,家家户户都额外养了牲畜——羊、猪、鸡鸭,甚至有的家庭还养了好几头牛。 假借着“我在咸阳见过”,张诚大肆推动张村的农业技术革新。不仅使用了耕犁,更是提前把南北朝才有的曲辕犁技术弄了出来。当然,张诚也不知道汉代曲辕犁的具体形制,只是在图册上大约看过一张图有一点印象。所谓曲辕犁,左不过是把笨重的长直辕犁优化,变得更加轻便灵活,在张诚这样的工程师眼中,这都不是事儿,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分分钟就能琢磨出可行的方案来。除了曲辕犁,张诚还在村里推广了耙、耧车、锄、锹、镢、镰刀、连枷、水车、石磨、砻、簸箕等一系列农具,并且倡导村里使用牛马畜力进行耕作。经历了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番农业革命大获成功。 在木匠技术上,张诚专门设计了一个刨子,刮削木器的效率大幅提高。张村的车辆制作工艺也提高很多,在成本和品质方面都不是外乡仿造的那些粗劣产品可比。刨子的发明就此提前了千年。当然,名义上都是“我在咸阳见过”。 张村的成功当然也影响到周边地区,整个高奴县,甚至整个上郡的农户也受到张村风气的影响,先进农具逐渐普及,粮食产量迅速增加。上郡从过去和游牧民接壤的边僻蛮荒之地,几年时间就成为大秦的粮仓。虽然依照律令,农税总量并没有增加,但是富足的农户却还是卖了很多米粮给商人,让上郡成为大秦的粮食输出郡。 屯驻在这里的大将军蒙恬所部,过去所需粮食需要靠咸阳调拨,现在却可以用便宜多的价格,从上郡当地直接购买,军粮充足,军队战斗力就提高,粮食充足,蒙恬所负责的长城工程的奴隶工匠的生活条件也大有改善,工程进度就得到保证,工程质量也大为改善。分析军队和长城工程的情况,蒙恬将军惊奇的发现这一切居然和张村那个小少年有关,也是惊叹不已。 但是除了农业,张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并没有折腾什么新技术。眼下张村已经进入一个高速发展阶段。来自军方的独轮车订单,让张村的作坊都干冒烟了。张诚从咸阳回来的两个月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独轮车生产和流水线调整、工艺改进方面,简直榨取了工人的每一分力气,这才保证勉强完成了大将军王翦的订单。这一万辆车子交付军方,果然立竿见影,5万秦军经过上郡的时候,就都已经列装独轮车,粮食、军械、攻城器具统统堆上独轮车,五人一组有推有拉,甚至连士兵都轮番乘坐了车子,行军速度更快,而士兵体力消耗极小。这个独轮车部队经上郡过草原,一路穿插进入燕国,出现在燕国境内的时候,燕国军队连防御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城破国灭,在战争中,秦军逼杀了太子丹、俘虏了燕王喜,整个秦军战损极少,可以说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胜利。 论功行赏,当然不会给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颁发什么赏赐,战争取得胜利,功劳当然都是将军和士卒的,最多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官吏也能分一点军功,几时看到卖粮食补给给军队的商人能因此捞到功劳的?商人闷声赚钱就好。正如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在这次战事中大赚了一笔,那十种样品全都得到了大额订单,连带着许氏商行这样过去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商行,也跃居成为大秦商业的一等商家。 上郡第一车辆厂也只是按部就班卖车子给商行,更不会得到什么嘉奖或者功劳。但是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可也随着这场战事,扩大了影响。一来是军方对这个车子的性能给予肯定,认为劳师远征,独轮车是第一必备之物,还远在弓弩粮秣之前。所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军方不断加码给许氏商行,要求稳定独轮车的供应。第二,是这次征战的士兵,各个都发现了独轮车的好处,无论是出征携带辎重、兵器,甚至运送人员以车代步,或者是破燕国之后,天量的战利品都可以装车一路运回来,这次出兵,从将军到士卒,战争缴获所得,可比之前历次战争多得多。战争本来就是掠夺和毁灭,战胜者有权获得征服领土上的一切,但是以前的战争,全靠士兵肩挑手扛,哪里能带得走那许多战利品。这次不一样,有了独轮车,一车能装载400斤的重物,1万辆独轮车,几乎将燕国搬空。所有归国的士卒和将军,都赚的盆满钵满。而负责记功的官吏,对满载而归的大军这种行为视而不见,战争缴获本来就是这些冒着杀头风险出征的老秦士兵应得之物。谁会和士兵计较这些? 士兵们回国后,纷纷打问这种独轮车是从何处所购,知道这车子才几百个钱一辆,那还有什么说的,无数士兵涌进许氏商行,要给自己家里定一辆独轮车,还指名了必须是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的。开玩笑,这东西太好用了,家里养牛羊马有困难,弄个牛车都没有牲口拉,独轮车可不至于没人推,这玩意儿轻巧,连个娘们儿都能推了几百斤东西就走。必须得买。 沿途的百姓也看到了独轮车的好处,王翦大军相当于为上郡第一车辆厂做了活广告,于是订单纷纷飞到了许氏商行手中。连带着张村的车辆厂一再扩大,最后不得不面向高奴县全县招募愿意务工的男丁。张村日常的人口也就密集了起来。张村繁荣一时无两。 不止是战争相关行动带来的独轮车订单。在欧冶子渊的推动下,寺工也大量采购独轮车。独轮车在寺工下属的作坊中应用极为广泛,现场物料的短距离运送其实是最适合独轮车应用的场景。有了独轮车,劳动效率进一步提高,寺工出产也大幅提升。 张苍则是通过对帝国运输行业的需求方面,论证了独轮车对帝国经济的影响和对帝国统治水平提高的作用,上书的题目是《独轮车论》,要求各个郡县普及独轮车应用,独轮车是一项战略物资。在张苍的论中,并未具体指称某一个商家的独轮车是最好的产品。但是此时全天下只有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独轮车,许氏商行又设置了专人在各地打压仿冒者,所以这一篇论下来,朝廷形成对独轮车战略需求的共识后,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仍然是独轮车产业的最大受益者。 从咸阳回来的这几年,光一个独轮车就闹得张诚无法分身。在张诚头脑里的技术体系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但是一方面很多内容都只能等到乱世不受管控的时候才能展开,还有很多也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眼下张村不缺物力,可是人力就实在捉襟见肘。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诚除了推动上郡地区的农业技术革新、扩大第一车辆厂的规模、完善手套厂生产、扩大蜜蜂养殖之外,并无什么大的动作。连砖厂和焦炭生产的事情都弄的不死不活。 连造纸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诚都没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操作一下。和张苍、欧冶子渊的书信往来,一直还都是使用昂贵的丝绢进行。当然,贵也不怕,谁让张诚现在有钱呢,问题就是吧,这个丝绢用来写书信,手感不那么好。 这些书信往来的一个特点是,整个通讯的内容见不到一个汉字。所有内容都是各种图样和习题,张苍和欧冶子渊体谅张诚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干脆一个篆字都不写,只是画图、列算式。而张诚回复的内容也是同样风格。好在双方的认识水平都足够,一张图、一个算式,就胜过千言万语,几年下来,双方通讯的内容已经几乎涵盖了欧几里得几何的全部章节,和初等代数的大部分领域。这些通讯内容,稍微加上文字说明就可以成为一个学科的经典着作,而编辑这样的着作,张诚觉得张苍和欧冶子渊可能更适合。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工程师,所长在设计和工程,而张苍这样的人本就是了不起的学问家,能独立编辑九章算术的人,再编写一门代数学,没毛病。至于欧冶子渊,门下有无数徒子徒孙和一整个学派,就更有能力编写一套几何学教材了。等到这两本书完成,张诚觉得自己就到了开设一所学校、培养自己所需要的人才的时候了。 在这种忙着赚钱,无力从事科研和学术的悠游岁月里,不知不觉张诚就到了12岁,之前大将军蒙恬和张诚有过一个约定,要张诚满12岁就进军营做蒙恬的侍从。这日子近了,张诚的好日子也就快结束了。 第62章 硬着头皮进军营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坦白说,张诚对大秦的军官和朝廷大官都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这些人太阴险。每个人都有一种拿普通老百姓不当人命的态度,将军只要攻城略地,为了攻城略地会死伤多少人,将军们也许会在乎,但是他们在乎的只是人数,担忧的只是战斗力的损失,对于具体哪一个人死伤,这些将军们是完全不在乎的。对他们来说,如果要死100个人,那么死的是这100个人还是另外100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朝廷里的大官们,也是一样,就没有把具体百姓当做是人的,李斯看起来就很阴险,赵高听起来就是个坏人,连张苍这样的人,也只是把人当做一种统计口径,每年生多少、死多少、有多少人该结婚、每个男丁需要交多少税、每一户能得到多少口粮之类。各种总计、平均,但是说到具体的一家人。到底生活的怎么样,张苍大概是没有概念的。就好像张诚和咸阳城里的一个小乞丐,两个人平均一下,也是丰衣足食富可敌国了,那么那个小乞丐在下个月会饿死,在张苍的统计中,只能看到这两个人丰衣足食富可敌国,却看不到小乞丐下个月就会冻饿而死。 除了对这些将军大官漠视普通人的反感以外,张诚也是真不想和蒙恬、扶苏这一对大冤种打交道。明知道这两个人的结局就不怎么滴,还要扯上关系,这等到秦始皇死了以后,这两个人是一定会连累自己的。被赵高和胡亥这一对儿师徒盯上,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张诚装作忘记了和蒙恬约定的,装作自己忙于工厂事务的时候,蒙恬派人来了。一个伍的兵士全副武装走进张村,找到张诚,大声说:“蒙恬将军召上造张诚入军营行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很多张村老人是知道张诚和蒙恬的这个约定的,但是一些新近加入张村作坊的人并不知道这事情前因后果,很多人看到甲士来找张诚,都觉得恐慌,还好有张村老人低声解说事情始末,然后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的笑声。 “我有十二岁了吗?”张诚挠了挠头,不情愿的说,“好吧。大家继续做事,那个谁,跟我母亲通报一声,说我要去军营里给蒙恬大将军做侍卫去了!” 蒙恬的军营,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话说军营是那种精装男丁扎堆的地方,按说一个个荷尔蒙爆棚,是怎么做到如此安静如鸡的呢? 张诚跟随甲士,直接进入蒙恬处理军务的厅堂。是厅堂而不是帐篷,蒙恬久驻上郡,已经有了固定的营地和厅堂,士兵也大半住上了土屋。土屋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住起来可比行军帐篷舒服太多了。 蒙恬在几案后面,一堆一堆的木简在他周围摊开,蒙恬一边翻阅这些木简,一边在几上摆放一些小竹棍儿,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 甲士汇报:“报将军,上造张诚带到。小人交令。”为首的甲士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签。 “放在那里吧,你们可以回营地了。张诚留下。”蒙恬头也不抬,依然在一边翻阅木简,一边随手摆弄小竹棍。甲士应诺退出,只留了张诚在厅中。 见蒙恬在忙,张诚不敢打扰,跪坐在几案后面,注视着蒙恬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这种竹棍大概是算筹。算筹是一种古老的计算工具,在中国应用还远远早于算盘。张诚在张苍和欧冶子渊那里都见过算筹,也见过有人摆弄算筹进行计算。但自己并没有去研习过算筹的使用方法。自己还是觉得心算加笔算更加方便,何况笔算还能保留运算过程随时可以进行检验。在咸阳见过筹算高手使用算筹运算如飞,得到结论也是又快又准。张苍就是这样的高手。 此刻蒙恬也在摆弄算筹,蒙恬的手法和张苍又有不同,也许是因为军中使用算筹的方法,和府库使用的方法不一样? 正在看着,蒙恬的声音传来:“认识这东西吗?” “是……算筹吗?”张诚问。 “嗯,算你有点眼力,还认得算筹,那……会用吗?” “不会……” “想学吗?” “我脑子笨,怕是学不会……”两人一问一答,张诚随口回答,应答是随口而出,都没过脑子,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张诚就后悔了。 蒙恬抬起头来,看着张诚,半晌,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样的惫懒……” 张诚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你现在认字了没有?”蒙恬继续问。 “不认识。”张诚老实回答。 “这么多年了,公孙尼子就没教你写字?”蒙恬攥着算筹,指节都发白了。 “没……没……”张诚嗫嚅着,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从咸阳回来,自己也偶尔拜望公孙尼子,但是公孙尼子却不再提及要教授张诚读书写字的话题,见到张诚就只是偶尔闲聊,或者弹琴给张诚听。张诚也说不上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有时候会越听越平静。有时候却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流了一脸,就只好羞愧地对公孙尼子赔笑脸。好在公孙尼子并不在意这些。 “哈!”蒙恬发出一声怪叫。“十二岁了,你们瞧瞧啊,十二岁了,居然还目不识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们村里好多娃都12岁还目不识丁呢,大秦多少人到了二十岁还目不识丁呢,更何况,老子认识的字比你见过的字要多得多……”不过这话只能憋在心里暗暗地想,张诚是不敢就这样回应蒙恬的。 “那你想不想学写字啊?”蒙恬问。 “小人只是一个农民,学写字大概没什么用……” 蒙恬瞪着张诚。 “小人……小人……小人脑子笨,怕是学不会。”张诚都带出了哭腔,蒙恬干嘛这么执着要自己学识字啊?话说篆字那么难,怎么能学得会?就算能学会,这玩意儿又有多大用处?大秦眼瞅着再过不到二十年就灭亡了。刘邦登基之后,小篆就不流行了,然后全天下还不是都要学着写隶书。 第63章 蒙氏教育 “脑子笨啊,学不会啊,这个容易,本将军专门会治脑子笨。”蒙恬狞笑着,抽出一根竹签来,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张诚带下去,抽20皮鞭!” “别,别,大将军,我脑子这会儿灵了,能学会,能学会!”张诚赶忙堆出笑脸。 蒙恬挥挥手,侍卫们拎着张诚就出去了,一阵皮鞭破风的声音,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嚎。20皮鞭用不了多少工夫,加上这些个行刑的士兵都是老手。军中可没人觉得对一个12岁的少年动刑是个什么问题,军中军法第一,大将军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若是大将军要让人砍下这个12岁少年的头颅来,这些个莽夫连眼皮儿都不会眨就能把这事儿干了。 张诚是被拎出去的,又被拎进来。兵士们动作也不见得有多粗鲁,并没有把张诚往地上一扔,而是弯腰轻轻的把张诚放在地上。然后行礼交令,转身离开。 蒙恬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年。 张诚咧着嘴,疼的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军中的行刑是真狠啊! “在军中,没有任何玩笑,我们军中的汉子讲究的是直来直去,一口吐沫一个坑,长官说的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话,在这军中就是天。我让人往东,没人可以往西,你懂了没?”蒙恬的脸上罩着一层笑容,但是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冷。 “懂……懂……懂了……” “那现在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写字啊?” “想……我想学写字,我最想学写字了,大将军,求你教我写字吧,我保证学的又快又好!”张诚做出诚恳的表情,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切,还以为你是个狠人呢,不过如此。”蒙恬身子向后仰了一仰,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张诚。“我就说了,本将军最会教人上进,学个写字而已嘛,你不用这么感动。先回去养伤,半个月以后来军营报到,我安排人教你写字读书!” 2000多年以后,有一个“蒙氏教学法”大行其道,蒙特梭利被推崇为儿童教育专家。但是两千多年前的这个蒙氏教育,显然更加高效、直接、速成! 张诚是被五个甲士带走的,半天时间不到,就被五个甲士抬着送回了张村,这副惨相,弄得张村上下哗然。 张诚有气无力的对老魁叔说了句:“没事的,我言语无状,顶撞了大将军,该受此罚,大将军让我回来养伤,半个月后再去军营报到。”老魁叔出身军伍,自是知道大秦军法无情,张诚只是被抽了几鞭子,想来还是大将军怜悯这孩子年幼,才从轻发落。于是叫人把张诚送回家里,好生养伤。 张诚的阿娘看了独子这副惨样,少不得又是一顿悲戚。张诚却趁着自己清醒,叫阿娘帮自己清理伤口:衣服都脱掉,就这么趴在炕上,烧一锅开水,用盐化了,开水冷却到不烫手的时候,就用一块全新的干净白麻布浸了盐水,擦拭掉皮肉上的血迹,清理创口。 这个时代没有酒精,也没有烈性酒,更没有抗生素,外伤一旦感染是要人命的。浓盐水好歹能降低伤口感染的风险。然后又要阿娘拿来一罐新鲜的蜂蜜,涂抹在伤口表面,蜂蜜能降低浅表的伤口感染。 挨这一顿揍,张诚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一直装一个小孩子,装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弄出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是的,拒绝读书写字并没有那么必要。而蒙恬,他是真的会杀人的。只不过蒙恬到现在为止对自己并没有真正动杀心而已。 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一个秦国人吧。学着秦国人的样子在军队里先混着,不要胡思乱想。 被人抬着回来,当然会颜面扫地,但是张诚对这个并不在乎,再怎么说自己就是一个孩子,被大将军教训了一顿,也不是多么丢脸的事儿,阿q一点,还可以说你想被大将军教训都没那个资格。 好吧,很疼。 母亲也是真心疼自己,说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表现得很乖,母亲都从来没有揍过自己呢。却被一个丘八给揍了! 几天里张诚坚持赤裸着屁股和后背。都是浅表皮外伤,只要不感染,这样开放着创口更有助于愈合。实际上也确实因此伤口好得很快。第二天伤口就结痂了,三五天后,张诚就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示意自己没事,安定下众人的心。也利用这一点时间,再次巡视了一下张村相关的产业。 车辆厂因为不断接到政府的订单,业务规模越做越大,不得不扩大了工匠的队伍,高奴县不少村镇的男丁都来这里做工。也因为车辆厂的订单多,配套的供应、物流也越来越大,张村就成为高奴县全新的一个交易区,村落外面已经渐渐形成了一个市集,销售各种货物的都有。张村的人再也不用熬夜驾车几十里跑到县城里去赶集了。需要什么,每天只要走出村口,就什么都能买到。 张村自己就已经有了全新的街镇的氛围。 近几年张村烧砖、烧炭,砖瓦房盖了不少。张诚带领一众匠人实验拱券结构的建筑,已经可以用砖砌跨度很大的房屋了。最早的砖窑还只是土坑,第二代的砖窑就已经是拱券的砖结构建筑了,而目前的第三代砖厂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可以容纳数百人运进运出砖坯。一窑生产几十万块上百万块砖都没有问题。和秦国地方大多数的砖是青砖不同,张村的砖主要是红砖,这是因为红砖生产成本更低一些。天量的红砖也让张村大多数家庭都搬进了红砖房。红砖房更耐用,外观看起来也更美气。红墙绿草,这个村子有一种格外的辉煌富贵之气。 从咸阳回来以后,在扶苏的许可之下,张村建造了自己的铁作坊。但是这面的炼铁作坊和咸阳寺工的不一样,没有去建造成排的土窑,而是建立了几个规模更大一些的土高炉。土高炉顶部循环投料,底部使用焦炭和风箱加热,温度大幅度提高,铁熔融程度更高,在底部出铁口有一个活门,打开后铁水流出,进入高炉下方的铁水池。由于在投料中就已经加入了石灰石等还原剂,因此这种铁水的除碳效果非常好。 铁水具有很好的铸造性能,可以直接铸造农具,稍加打磨就是非常好的工具。 这些高炉的建造、炼铁工艺的改善,得到了随扶苏一同来到上郡的治粟内史、寺工的官吏和工匠的支持,专业人士介入到张诚推动的技术改造中,让现场的铁作坊少走了很多弯路,而在张村铁作坊的各种实验成果,也通过这些官吏传回到了咸阳,进而推动了咸阳寺工的作坊技术革新。当然,寺工的规模大、既有的作坊体系庞杂,这种革新不是一刀切进行的,而是一点一点引进、升级、示范、推广的。推广的效果是,咸阳寺工也能生产出更高产量的生铁,同时焦炭在咸阳开始大规模生产和使用。 张村的铁作坊,是在扶苏背书之下,以一种特许运营的方式进行的。矿石开采、冶炼、出品的生铁和制作的农具等等都要进行详细的登记,官府定期进行检查。金属冶炼是高度敏感的领域,大秦虽然还没有盐铁专卖制度,但是对青铜的制造、铜矿的开采是国家高度管控的。铁作坊比照铜作坊,略有放松,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铁作坊对张诚的意义还不止于提高农业技术,重要的是,现代工业一旦有了稳定的铁,就能充分发展起来,别忘了张诚在高奴县已经发现了石油。从石油到汽油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蒸馏工艺。而使用燃油的引擎,大部分都是使用铸铁制造的。引擎只是结构上更加复杂一些,对材料的要求更高一些,就翻模铸造这一项工艺来说,制造汽车引擎并不比制作铜鼎更复杂。 当然,从土高炉炼铁,到汽车引擎生产,这中间还需要很多步骤,在缺少检测设备的前提下,金属强度的各种检查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反复试验,眼下这几个高炉已经能稳定生产灰口铁。但是这些灰口铁的性能是否足以制作汽车引擎,张诚没有把握。而选择哪一种型号的汽车引擎,也需要仔细思量。 内燃机之外,还有蒸汽机也可以提到日程上,蒸汽机是以铸铁为主要材料的,部分接口要使用铜阀门。蒸汽机能提供比畜力还要强大的动力。早期的蒸汽机通常巨大笨重,热效率也有限,但是相比农业社会的动力来源,蒸汽机的动力可以用澎湃来形容。蒸汽机可以用在矿山、农田、水利方面,更可以用在金属加工领域。张诚已经在幻想自己可以有一套精度看得过去的车床了。 一般人会认为,蒸汽机是工业时代的标志。但是在张诚看来,只有解决了车床的问题,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工业时代才算是来临。 车床,意味着大量标准化的工具和零件的出现…… 而使用这些车床、制造这些工具和零件,则需要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技工。 说到底,还是要搞教育,要读书识字啊! 虽然自己所说的读书识字和蒙恬将军的读书识字目的不同,但是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上的年轻人,有了余力,确实应该读书识字,知识就是力量。而读书识字,能够让人少走弯路,快速掌握知识的力量。 “我也该教一些学生了吧?” 第64章 大将军侍从 侍从可以做的事情很杂。就好像副官这个岗位,可做的事情很杂一样。蒙恬的侍从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年龄如张诚这么小的。不同的侍卫有不同的职责,有负责照料大将军日常起居的,有负责大将军护卫的,也有负责为大将军传令的。张诚在大将军府邸,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岗位,只是日常跟随大将军办公,大将军不需要的时候,就被打发到军需后勤部门,跟着后勤人员学习写字、整理文书和打点库房。说起来叫做侍卫,看起来更像是跟随在大将军身边学习的军事学员。 当然,虽然年龄很小,但是张诚也需要和一般的士兵一样,参与日常的操练和器械训练。张诚学习的是步战的矛戈突刺和格挡。至于弓弩,大将军鄙夷的看着张诚的身材,说“长大点再说吧……”。除此而外,步操、队列等等,也都混在军阵里跟着练习。 张诚对这些倒是没有抵触,只当做是一次初中军训,不同的无非是这个军训时间会长一些,还有使用真实的武器进行训练,冷兵器也是真实的武器。在训练的时候,张诚观摩其它士兵使用武器的方法,和一些对练格斗的演练,渐渐理解了冷兵器对战的凶残。 步战卒是形成方阵进击的,进击的过程中,每个人要保持固定的间距和队列,前进的步调一致,矛戈突刺的动作一致,一个方阵整齐前进,就如同一个收割机械一样,无情的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在这种阵列中,个人的机巧勇武作用不大,按照指挥官的要求,保持阵列前进突刺的节奏,自然能取得胜利——或者被敌人包围全歼。在战场上,个体的生命无足轻重,每一个阵列都是将军手里的棋子。当将军需要的时候,数以万计的士兵在将军周围展开大大小小不同的阵列,根据旗帜号令前进后退,合围呼应或者孤军冲杀。最终的目的是破坏敌军的阵列,打乱敌军的指挥。然后敌军自然溃散。 所以在这个时代,行军布阵成了一门艺术,将军要精通不同阵列使用的方法,结合现场的地形、作战目的、敌军的情况来布设阵型,然后指挥大军前进。 这是冷兵器战争之美,也是冷兵器战争之无情残酷。 日常训练是艰苦的,因为运动量很大,食欲就格外旺盛,军中的食物粗劣,甚至可以用恶心形容,张诚可以负责任的说,自己两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差的食物。但是由于消耗量太大,如此粗劣的食物也吃得狼吞虎咽。 蒙恬巡营的时候看着张诚和士兵们一起抢食干粮,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由点头赞叹。以他所知,这个少年也算是锦衣玉食的福堆儿里成长起来的,自从做了泥叫儿的生意,就没吃过苦受过亏。但是进入军中后,除了最开始在学习写字这件事上和自己有那么一次冲撞,后来在军营中的行为,都可以说中规中矩,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和要求。再单调的训练和再艰苦的生活,就没有听过这孩子叫苦甚至皱眉。这并非少年人迟钝,而是他对环境适应能力强,并且对军中的规则有深刻的理解。 这孩子本就聪明机灵,又有这份心性,如果以后成为军中一员,未来可期。 日常训练之外,张诚还要不停的跑仓房和辎重营,跟随军需官统计账目、调度财货、分配日常军需。这些工作难度不大,但是琐碎,古人的记账方法张诚一时不能适应,但也拼命学习。同时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未来,带着傲慢之心,试图在军中推出所谓更先进的仓储管理方法和记账方式。军中的记账方式都是几百年来逐渐形成的,在军队中已经成为确定的规则。全国一盘棋。你在这里别出心裁,最后对不上廷尉那里的总账目,就是大罪。倒是在张村,张诚早已经推行了一套自己的库存和账目管理系统,对自己来说,这种系统更加清晰简明。在军中和商行两种不同的账目管理系统中,张诚现在已经能够做到丝滑转换而互不干扰,这种事情张诚自己也觉得神奇。 识字写字的进展也很迅速。小篆并没有张诚以为的那么复杂,小篆的字体结构和后世的方块字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偏旁部首和笔画的书写方式不同,一旦掌握规律,识字的速度就加倍提升。短短月余,张诚已经能粗读军中的各种文书。至于写字,也并不会因为刚刚开始学习就写的很难看。小篆独特的字形结构和书写方式,写起来并不会太丑。小篆的用笔没有回锋转折之类的变化,大体上只有横竖和圆弧曲线,只要正确认读,想写的难看都很难。这个时候张诚觉得就不得不佩服李斯这人,李斯统一和发展了小篆,让这种字具有一种理性的工艺之美。这更像是一种工程师风格的符号,而不是书法家艺术家的随意挥洒。 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张诚当下的唯一缺陷就只是写的比较慢一些。解决这个问题除了大量练习,也并没有别的办法。蒙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偶尔还会安排张诚帮着抄写一点文件,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蒙恬惊讶于这个少年在阅读和写字方面的天赋,并不知道这孩子早已经会读书写字,只不过读写的是另外一种中华文字而已。除了汉字以外,这个孩子还会英德俄日四种国家语言,但是这个时代,既没有英德俄日四个国家,这相应的语言和文字也还都没有产生呢。 偶尔蒙恬也考问一下张诚在仓房那面的见闻,出一些行军辎重补给和行程计算的题目,张诚不用筹策就可以随口回答,所得到的结论和蒙恬计算完全相符,看到张诚对军中物资仓储、日常用度、分配方法极为纯熟,推演大军行进速度极为清晰,对物资管理说的头头是道,蒙恬不由赞叹:“你小子还真个做将军的材料,不要辜负了这个天赋啊!” “谁要做将军?我是要做总工程师的人,我是要做总师的人,一个将军,一个古代将军,有什么了不起。”张诚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是脸上却堆出谄媚的笑来“大将军谬赞了,小人哪有那个本事?” 蒙恬阅人无数,知道这假笑背后不定藏着什么难听的话呢,却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思继续说下去:“做大将军啊,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冲锋陷阵,不是勇敢杀敌,更不是身强体壮,而是对军中物资、人员了如指掌,对敌人的物资人员了如指掌,能有效分配资源,用自己的资源战胜敌人的资源。当然,除了头脑聪明以外……”蒙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也要狠,要硬,不怕敌人死得多,也别怕自己人死得多,最困难的时候,要装得像、挺得住。这就是大将军了!” 第65章 张村子弟小学 张诚虽然在蒙恬军营中做一名侍从,却并不是正常的军职,而是蒙恬用自己的权势和关系调入军营的一个角色。说起来调张诚入军营,用的还是张诚父亲是战死的秦军同袍这样的理由,同袍不在了,大将军要替同袍教导后辈子侄。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没准儿蒙恬真是这么想的,大秦的很多将军都用这样的理由,身边带了一批这样的军中后辈。通过这样的言传身教,把这些孤儿带大,自然就成为自己这一派系的未来中坚。 因为这种身份,张诚也并不用久住军营,蒙恬将军批准,张诚在军中五日,可以回到家中休息两日。利用这两天,张诚还可以处理一些自己家中、村里和生意上的事儿。现在整个上郡都知道,上郡的这个诚记商行,虽然不像许氏商行那样,生意遍天下,可也是一个庞然大物,跨越了好几个品类都有生意,而且这些生意通过和许氏商行的捆绑,正向着天下铺展开来。而诚记商行的老板,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个少年管理这么庞大一笔生意,平日极为繁忙,甚至登门张村拜访,都见不到人。 五日在军中,2日回家里,这不就是双休日嘛?可是自己的双休日还要管村里和生意上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张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不停拉磨的驴子。驴子你还得给人家休息一下呢,自己简直一口气都不能喘! 想到拉磨的驴子,张诚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把磨盘弄出来了?不要风车磨坊,至少也可以搞一个畜力的磨盘。还有驴子,养马养牛成本高难度大,养点驴子行不行? 这些胡思乱想每天起起伏伏,张诚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想法。随便哪个想法抽出来都可以做一门大生意,推动整个时代的发展、民生的改善。但是很多想法都需要牵扯太多的人、花费太多的时间,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时间真的不够。 而在所有这些方向之外,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必须提到最前面。 张诚就找到了老魁叔。 老魁叔现在可是春风得意。自从张诚去了咸阳一趟,自己凭空从上造加一爵成了簪袅,做了簪袅,就可以得到三顷土地,房舍也可以建造到三宅的规模,更可以得到两名奴隶服侍自己。在一般得到这样爵位的人,爵位是爵位,待遇是待遇,未必能兑现。但是张村的人都有钱,有钱就能兑现这些待遇。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爵位提升,也由于张村发展的红火,自己现在居然已经是乡中三老的人选,因为前任啬夫在发展农业方面不利,已经免去了职务,脱职成为平民,张魁即将接任啬夫的职位,这个职位也有一年一百石的俸禄。这可真是里子面子都全了。 张魁去做了啬夫,那么张村还需要一位新村长,或者是副村长。这个副村长的人选,其实也不用再去想了,全村的人都觉得,这个村子最有本事的人就是张诚,张诚虽然是个孩子,但是脑子灵活,带着大家搞出这么多好生意,可以说有了张诚以后,张村的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张诚不光脑子灵活想法多,对乡亲们也是没的说。泥叫儿用了全村的妇孺帮工,让家家户户都多了收入,车辆厂让全村的男丁有了营生,又增加了一大笔收入。而养蜂的事儿,摊到家家户户身上,这甚至连年迈的老人都能侍弄两箱子蜜蜂,一年都能有几十贯的收入。这些好生意,张诚从不藏私,而是大方的和乡亲们分享。就这份胸襟,就让全村上下每一个人佩服。再加上张诚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咸阳、见过秦王,和公子扶苏交往,又得到大将军蒙恬的亲自教导,这张村下一任村长必须得是张诚。 村长老魁叔特别重视张诚。除了有本事有胸襟见过世面交往层次高以外,张诚做事果决、眼光独到,张诚带着村子发展,张村的未来必然光明无比。 所以看到张诚登门,老魁叔忙出来迎接,等张诚坐下,老魁叔不待张诚寒暄,直接问:“诚哥儿有什么事情要谈?” 张诚也习惯了这种直来直去的对话。开门见山:“老魁叔,我想在村里办办个学校,教弟弟妹妹们读书写字。” “咱们是农民,学那球……”老魁叔吐了一口唾沫。 “上次我也是这么跟蒙恬大将军说的,结果呢……” 为什么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事儿,就这么确定下来,老魁叔再没质疑。蒙恬将军的皮鞭是特别好的背书,由不得人去想为什么。其实在这个时代,教育并不昌盛。秦国更是教育并不普及发达。商鞅和秦王的理论,都是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听话、凶狠就够了。所以乡民并不会想到要把孩子送去学习。教育昌盛人人向学,还要等到唐宋以后才逐渐形成风气。还要经过1000多年的时间,社会才能达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共识。 此时此刻,在齐鲁儒学私学兴起,儒生地位已经提高。有头脑的人会去向儒生学习。但是在秦国,人们求学的对象则是官府的吏员,学习的内容也不是君子六艺,而是朝廷律法,这是大秦国独有的现象。在齐鲁,懂得宗庙礼仪能够主持祭祀的人未来能当官,但是在秦国,熟练律法的人,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员。连秦国的王子胡亥,都是以赵高为师,学习律法。 这还真是一个法律人治国的国家啊。张诚想着。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似乎证明法律人治国的国家最终不免陷入混乱和纷争,而工程师治国的国家,才能得到高速发展,国家富足人民幸福。 “要有工程师。” 张诚创办学校的初衷究竟是怎么样,没有任何人知道,说服张魁的理由就是那么简单粗暴:“不读书不认字,我被蒙恬将军揍了20皮鞭。”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 张村的学校就这样办起来了,挂了“张村子弟小学”的牌子。校舍不大,只有四间教室,也没什么师资,张诚自己亲任第一任校长。选了和自己经常一起玩的同龄孩子做每个班级的班长。自己教授这几个孩子,然后这几个孩子再教授更小的孩子们。 启蒙课程,张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就先选了一段千字文,写在每间教室的黑板上。作为示范的文字。张诚的板书是楷体,简化字。在自己村上,教授自己未来想用的人才,用不着走小篆这样的弯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 每个孩子面前有一个沙盘,大家都用木棍在沙盘上书写文字。没办法,这会儿谁也没有纸张。 第66章 学术通信和欧氏几何 “张苍先生,我学会写字了。” “之前您发来的文稿,我们已经讨论的很详细了。我在这面开设了一个学堂,教授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算术,如果您同意,我想将这些文稿编辑成一本书,用来教授这面的孩子们。” 在下面,张诚列下了“算术”、“初等数学”两本书的目录。 给欧冶子渊的信件,是另外的内容: “欧冶先生最近几年和我通信中所写的习题,已经是一种全新的学问了,这一门学问能够测知万物的关系和尺度,我愿意称之为几何学。先生所做的题目,我已分类编辑,成为以下条目,我想将这些内容编纂成书,供张村这面的幼童学习。欧冶先生在这一学术上成就最高,将这一学术完善发扬,我愿意称之为欧氏几何,或欧冶子渊几何学,令后人永远记得先生的成就。”写到这里,张诚嘴边露出一抹笑容,欧氏几何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冠到了大秦人的头上。继续写下去: “我们村上的木匠现在使用一种称之为刨子的工具,可以推平木板,使之变得光滑。 我们村上使用了一种全新的炼铁方式,我们将煤烧制成叫做焦炭的东西,用来做炼铁的燃料。我们改造了炼铁炉,比在寺工铁作坊里看到的更高,在高炉旁边用砖砌了台子,可以从高炉上方投料进去。在高炉底部有风箱,推拉风箱就有更多的风吹进高炉,看起来火更旺。高炉的铁最后是融化的铁水,这些铁水可以直接用模范浇筑成各种铁器,看起来效果更好。而产量也明显更高了。我们这里只有4座高炉,一个月可以产出3000斤铁。 焦炭的制作是这样进行的。 高炉的图样是这样的。 风箱的图样是这样的。” 在白色的麻布上,张诚用毛笔描绘出风箱、高炉和焦炭窑和刨子的结构图。这些图示和这个时代的绘图完全不一样,都是剖面图。但是相信欧冶子渊这样的大家,能看懂。 虽然有蒙恬笔,但是张诚的大部分书信和草稿都是用竹管切削的一只竹笔写成的。用小刀切削笔尖,蘸了墨汁,在素绢上书写,没有隶书蚕头燕尾的修饰,横平竖直直来直去,好处是书写迅速方便,竹笔自己就可以随意取材制作,也很便宜。现下小学的学童们也都流行自己制作竹笔来书写。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种比绢帛更好的书写工具。我听游商说在某个地方,有人用麻和树皮浸泡沤烂,取其汁液,摊在竹帘上,干燥后就成为一种叫做纸张的东西。这种纸张比丝绢更平整,可以做得很大张。而且因为使用的是麻和树皮,所以极为廉价。这种纸适合书写……不知道在哪里能得到……” 不久之后,张诚收到了来自欧冶子渊的回信。回信是在纸张上写的。这种纸张颜色晦暗,很粗糙。但是欧冶子渊在上面写的字清晰可辨。欧冶子渊说明自己让工匠如何制作这种纸张,并且称这种纸张确实如张诚所说,适合书写,但是因为色泽晦暗,表面粗糙,很容易碎裂,浸泡水以后很容易朽坏。并不如张诚所说那么好。不适合用作文书写作。更不能用在正式文件和档案方面。 欧冶子渊更是提出,几何学的名字很好,但是所有几何推演,其实是建立在张诚最初提到的5项公理和若干逻辑之上的,因此应该称为张氏几何更好…… 张诚的回信提出,如果造纸的材料处理的更细致一些,如果在制作的时候使用石灰来漂洗,是不是纸张的颜色能更白一些?至于几何学的命名,张诚以为,几项公理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几何推理的方法也是欧冶子渊、自己和张苍三个人共同努力的发现,而几何学所涉及到的所有习题和研究方向,几乎都是欧冶子渊自己完成,或者带着墨家弟子完成,因此仍然名为欧氏几何为宜。 这些交流断断续续,每一封信都不一定有确定的主题,但是所涉及的方向却很广。很多想法都具有某种实际操作的可能,却又没有给出具体的过程和步骤。这些东拉西扯的书信,像是一个个点子。 张诚并不介意自己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最终由谁来发展。他并没有将自己头脑中知识当做是一个私有的宝山,只能自己从中获利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些知识所代表的方向,由谁发展,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更多的人能够进入这一领域,最终都会让这个时代过得更美好一些,就够了。 张诚手中当然有一些产业、一些生意。但是生意归生意,知识归知识,两件事并不必然关联。对自己手中这些生意的保护,更多是在法律层面、管理体系方面的保护。包括独轮车,也包括泥叫儿。 张诚觉得,如果一切都靠自己在张村来探索实践,确实过于显眼。如果能通过这种书信交流,推动欧冶子渊和张苍在咸阳把数学、几何学和一些基础工业工艺发展起来,能有效分散这种显眼,另外,就是咸阳的寺工有大量的作坊、匠师,在人力方面显然具有优势,而且这些匠师动手能力很强,能力很强,一些想法由咸阳的匠师们来实现,显然效率更高。这就相当于自己在咸阳设置了一个研究院。虽然这个研究院属于大秦、属于嬴政,但是自己能够通过书信对这个研究院进行影响,最终受惠的其实就是自己和张村。 欧冶子渊下一次的书信里,夹带了一种色泽洁白的纸张。这纸张有非常美丽的纹理。在书信中,欧冶子渊说,这并非麻和树皮所制,而是让蚕吐丝在平面上,蚕丝形成的纸张。这种纸张具有张诚所希望的洁白、平整、坚韧、耐用和易于书写的特点,似乎可以大行。 张诚试用了这种纸张,果然极适合书写,但是蚕丝纸成本高昂,产量受限,生产效率低下,一年只能用几天时间生产。张诚在回信中说明自己的看法,坚持认为如果可能,仍然应该以草木纤维为原料生产纸张,不够白、不够耐用的问题可以克服和忍受,但是想一想如果能生产出便宜的纸张,数百卷竹简的内容可以写在一尺见方的本子中,阅读和携带都更加方便,也易于学术的流传。另一方面,如果有了便宜的纸张,更多人都可以写字和阅读,功德利在千秋。 欧冶子渊先前送了一些麻纸的样品,张诚就在张村安排几个相熟的孩子,参考欧冶子渊的方法来制作纸张,在欧冶子渊的工艺基础上进行了改善。和欧冶子渊的纸样具有实验性质不同,张村的纸张要精细、洁白的多。纸张的尺寸取决于晾晒纸张的竹帘的大小。趁着纸张定型,半干半湿的时候,把这种纸张贴合在平坦的墙面上晾干,就可以得到适合书写使用的纸张。张诚在下一封信的时候,特别用了一张很大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绘满了图样,描述了自己在张村仿照欧纸工艺的过程和改善的内容。最后把这张纸折叠起来,放在一个信封中,信封口用一块黄泥压住,盖上诚记的印章做了泥封。随信还附送了一整张空白的纸张作为样品。 张诚等待这张纸给欧冶子渊带来的惊讶。 第67章 张村印刷术——史上第一个不搞活字印刷的穿越者 张村的小学,现在还没有课本,初年级的课程暂时只有识字和算术。 如前所说,识字的内容是千字文。简化字正楷千字文,张诚手把手教给四个班长。算术则是10到100的加减法算术题。 如果加上乘除法,够这些孩子们学习一整年的,利用这一整年的时间,张诚有把握把必要的课本编辑出来,也有把握让孩子们有课本可用。 四大发明,火药、造纸、印刷术、指南针。 对于张诚来说,印刷术并不复杂。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读书人复制经典、文献的方法都是靠手抄。即便有印刷术,整个大秦国也不需要几本书。无论是搞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看起来都不不划算。 张诚的印刷术,适用范围非常有限,就是眼前这四个班的学童,即便以后有所流传,数量也不会太大。所以张诚想到的是另外一种印刷工艺。 在张村,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就是蜜蜂,张村养蜂用的是活框蜂箱,这种蜂箱取蜜容易,也便于蜜蜂筑巢。活框是一个简单的方框,上面绷了一块丝绢。经过几次技术迭代,这种活框的丝绢上还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蜂蜡,用一个蜂窝纹样的铜辊在表面压过,就显露出六边形的纹样。这种纹样适合蜜蜂在上面继续筑巢。 这种涂蜡、压纹的方法,是赵家那个小子三球发明的,为此,张村的每一个蜂箱,都会给赵三球一个铜钱,作为技术使用的费用。对于张村的居民来说,这笔钱并不多,但是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张诚、合作社对三球的肯定。 在最早制作活框的时候,张诚就已经觉得这东西和后世的油印机的丝网框很像,在选择印刷技术上,张诚也最先想到了这个。油印不是一种高效率的印刷工艺,但是对张诚来说,这东西有几个好处。首先是制版方便,油印机的制版,是在蜡纸上刻画形成的。而刻制蜡纸,也只比一般书写稍慢。蜡纸版的制版比活字和雕版都要快的多得多。其次,就是蜡纸版不仅仅可以写字,制作图稿也非常方便,相比之下,雕版绘图难度就要大得多,非得专门训练不可。第三,就是油印的材料,自己手头刚好都有……是的,无论是刻板用的钢板、铁笔,还是粘贴蜡纸用的丝网框,或者是蜡纸所需要的纸张和蜂蜡,又或者是稀释油墨所需要的轻汽油,这些在张村都是现成的。自己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这几样组合起来。 蜡纸制作技术,对现在的张村来说并不复杂。套用蜂巢活框的涂蜡、压烫纹样就可以了。只不过是需要涂布的更薄一些。这次张村制作的白麻纸,够薄,够坚韧,涂刷上蜂蜡液后,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赵三球按照要求第一次把100张压印了小方格的蜡纸送到张诚手里的时候,张诚满意的不得了。 油印所需要的油墨具体是什么成分,张诚并不确定,他尝试了一种用极细腻的炭黑和蜂蜡、汽油来调和出的油膏。当汽油挥发以后,印出来的字就不会被抹掉。这个效果张诚就非常满意了。至于是不是和后世的油墨成分相似……有那么重要吗? 压印油墨的辊子是一种非常柔软的木材制作的,木辊的缺陷是会吸油,不如后世的复合材料好,如果想解决,也许用小羊皮包裹木辊更好一些?但是如果用羊皮包裹,还会在木辊上留下一条缝隙,对于印刷来说,这个缝隙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木辊就木辊吧,大不了勤换一些。 一切就绪,第一台油印机就在张村子弟小学诞生了,这个油印机的制作,也经过了很多孩童共同的帮忙,张诚在黑板上讲解了油印机的结构和原理,很多孩子就找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参与制作,又请村里的木匠把一些部件做得更加精细合理。在这种共同发明制作过程中,孩子们不仅仅学习了制图看图的知识,也对测量、安装等等有了更多的了解。张诚觉得,这种手工操作共同发明的事儿可以多做,在这种制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孩子们成长很快。 第一本书就这样制作成功了,这本书就是《千字文》。油印之后,纸页对折,用针线装订,再包上白麻布的书皮。张诚用毛笔在封面上逐一写了《俗字千字文》的题目,分发给每一个孩子。 第二本算术书,张诚并不打算自己亲自来写,而是要求四个班长各自负责一部分,分别列出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题,自己刻制蜡纸和印刷装订。这本书的封面,张诚用蜡纸印刷的标签粘贴上去,写的是篆字《算术入门》。 这本书和一幅油印机的图样,在下一次通讯的时候,寄送给了张苍和欧冶子渊。 张苍拿到这本算术入门的时候,赞叹不已。虽然算术入门内容是最浅显的百以内加减乘除运算,内容本身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当然是用了张诚的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符号),但是这书本本身轻薄便捷,可以想见,如果用来印制九章算术,一版能印刷上百册,张苍的学问可就能大行于天下了。而如果用来印刷秦律,那大秦的律法就能更快的在全天下普及。这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胜过了几十卷木简。 更重要的是,张苍从这本小册子中看到一种全新的书写表达方式。过去的竹木简,文字内容只能在半寸不到,一尺多长的木片上书写,很难处理复杂的图形。在纸张上,却可以有更大的表达空间。这也让阅读者通过纸张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对欧冶子渊的震撼同样巨大。欧冶子渊没有想到,自己并不重视的纸张,在张诚手里居然能制作成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他终于理解张诚为什么坚持要用树皮麻杆来制作纸张,以及为什么坚持用纸而不是布帛来书写了。纸张装订成册,果然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之所以选择算术书寄送给两位大能,而不是把那本千字文寄来,是因为张诚觉得,简化字这东西不适合送到咸阳。众所周知,秦始皇和李斯自从并吞六国以后,推行的最重要的政策之一就是“书同文”,规定了李斯的小篆是天下标准文字。这个时候拿简化字去咸阳,相当于送人头给李斯。 第68章 显摆给公孙尼子看 油印技术很成功,张诚准备向公孙尼子显摆一下。但是这种显摆不能在张村进行。 张村全村都是文盲,大家都不识字,所以对简化字这种东西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如果给公孙尼子看到这东西,估计他会问很多问题。太多问题是张诚无法回答的。 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们,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简化字和阿拉伯数字、数学符号,这些孩子们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但是张诚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书册绝对不能给村外的人看到,这是村子自己的财富,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当然,等到那一天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张诚坐着牛车,带着巨大的木箱来到公孙尼子的住宅。 公孙尼子对上郡的生活已经很适应了,自从齐国也被攻破,天下只有大秦一个国家以后,公孙尼子也不再提临淄的事情,也不再讲齐国的文华鼎盛,只是继续以弹琴为乐,继续帮着上郡的乡民主持婚丧嫁娶和祭祀祖宗的礼仪。看得出,公孙尼子有一点躺平的味道。这也没办法,任谁的理想破灭,都难免会消沉一段。 张诚以弟子礼向公孙尼子行礼。虽然公孙尼子并没有教张诚儒家学问,但是作为礼仪方面的教师,张诚执弟子礼也并无不妥。送上食物和布料之后,张诚把纸张、全新的一套蒙恬笔放在公孙尼子的桌案上。又把一台油印机打开,放在桌案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公孙尼子问。 “这是咸阳寺工发明的纸张,可以用来书写。而这是我在张村鼓捣出来的叫做油印机的东西,可以将书写的内容复制几十上百份。送给先生。” 公孙尼子抚摸着纸张,这种平整细腻的手感很奇妙。 “只怕……很贵重吧?”公孙尼子喃喃道,这纸张细腻致密,比最好的丝绢还要细密。 “大概也没多贵,这里100张纸,大概成本也才两个钱,都是用不值钱的东西制作的,麻布、草杆、树皮什么的……”张诚说。 这样一说,公孙尼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过蒙恬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公孙尼子的字娟秀优雅。虽然不用木简,却自然成列成排,不长时间,一篇文章就写完了。摊开在几案上,公孙尼子很是满意。 张诚接过这张纸来看,一边朗读起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 这是荀子的《劝学》,张诚在另外一个世界是读过的,现在要他背诵,也是能背诵下来的。但是在这个世界,看到公孙尼子这样的荀子弟子亲自在纸张上,用漂亮的小篆书写下这篇文章,感觉又不一样。而此刻读起这篇文章,眼中不知不觉竟然有泪水充盈。 “哦,你现在识字了?”公孙尼子也好奇。 “啊,在军营里,蒙恬大将军教我认字了。”张诚很想把这个话题滑过去。但是公孙尼子并不打算略过。 “我倒是很奇怪,蒙恬是怎么教你识字的?” “也没什么,蒙恬叫人抽了我二十皮鞭。”张诚苦着脸。 公孙尼子放声大笑。虽然这孩子是这样被逼学习识字,但是这个方法还真的有效。看起来皮鞭和音乐的教化能力可堪媲美,不,明显皮鞭更有效一些。想到这儿,公孙尼子的脸色又有些黯淡。 张诚却拿着这篇文章不放手,“公孙先生,这是您写的文章吗?说的真好,这篇送给我!” 公孙尼子并没有想到张诚会喜欢这个,还是纠正了一下:“这是我师荀子所作,我只是抄写了下来。”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荀子所做,但是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犹豫,只是从身旁抽出一根麻线,把这张纸卷成一个纸卷,用麻线缠绕,放在自己坐席旁边,好像生怕被公孙尼子要回去一样。开玩笑,这是重要历史文物,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份纸张上的书法作品,是当世大儒公孙尼子亲笔所写,书写的内容又是大儒荀子的名篇,单纯就艺术价值就很高很高,文献价值和文物价值就更高,这么好的东西,又怎么能任由它流落在外。放在自己手边,以后吹牛逼都有话题。 “这个油印?”公孙尼子指了指张诚放在一旁的油印机。 张诚立刻拉过油印机,来示范油印机的使用,这次印刷的是李斯的名篇《谏逐客书》。蜡纸是张诚提前用小篆刻好的,张诚把蜡纸贴合在丝框上,从一个小盒里调出油墨,用一个小铜壶倒出一点汽油,调和油墨涂布在丝网上,然后用木棍滚碾,顷刻,一篇《谏逐客书》就印好。再续一张纸,再次辊压,又出了一篇。 公孙尼子都惊呆了。就这么容易吗? 比较着两张字纸,两张纸上的内容一模一样。就只是瞬间的事情。 虽然这篇《谏逐客书》满篇都是对秦国国王的吹捧,很有些李斯谄媚的味道,但是印刷这事儿,可是不同凡响,就看着这精致的印刷纸张,捏着鼻子也可以忍受着文字中那臭不可闻的味道和李斯那嘴脸了。 字写的一般,张诚学字不久,虽然自己觉得小篆写的还算规矩,但在公孙尼子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这个印刷啊……这简直…… 公孙尼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能印两张,就能印十张百张。把一篇文章印出来送给天下识字的人,也不过是片刻之功。若拥有了这样一个油印机,那一个人的学问岂有不大行天下的道理? 第69章 砸晕公孙尼子的重礼 “这是汽油,用来调和这个油墨。但是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汽油容易燃烧,要远离火。汽油也会飞掉,所以用后要把瓶盖盖严。”张诚示范着油印机的操作方法。 “蜡纸是蜂蜡所制,铺在这块铁板上,用这支铁笔刻写。用力要注意轻重,太轻就不能印出字来,太重就会刻破,脏污了纸张。” “一张蜡纸大约只能印两三百张纸,然后蜡纸就会破掉,想要再印,就得换蜡纸重新刻字……” 张诚絮絮叨叨的介绍着油印机的注意事项。 这本就是送给公孙尼子的礼物,在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手里,油印机是用来印刷课本和试卷的工具,但是到了公孙尼子这样当世大儒的手中,这台油印机就是帮助他学问播布天下的密器。 “好东西!”公孙尼子赞叹。兴奋的尝试着刻字和使用油印机印刷,手指上都沾染了很多油墨的污垢,却浑不在意。 “送给先生!”张诚诚恳地说。 纸张、笔墨,都还是寻常的文具。但这油印机可是很贵重的礼物了。不说机器本身,就是蜡纸、油墨都是非常非常精致的,看上去就所值不菲。而那种汽油,更是只有张诚才拿得出来。这样一份重礼,以公孙尼子就只是教授一些朝觐君王的礼仪来说,并不足以承受。儒家讲究的就是对等关系,受这样一份礼品,公孙尼子觉得有些为难。但是这份礼物又实在是无法拒绝,没有人比公孙尼子这样曾经在一个巨大的学派中浸淫半生的人,更了解印刷术的意义。过去在稷下学宫求学,学子们只能通过强记的方式记忆师长们所讲,回去后再逐一整理日间所学记录下来,这些笔记都是非常珍贵的。通常都不会示人。可以说谁掌握了完整的笔记,谁就有可能继承学派的衣钵,师长故去,就可以凭着一份笔记成为这个学派的掌门人。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整理《论语》,就因为子张等人掌握的笔记比较全,就让子张的门人更多,子张的学术也影响更大。 记笔记,写下自己所学,然后这些笔记的木简就会被珍重的保存好,即便是周游天下,也要专门有一辆车装载这些笔记,让笔记跟随自己,一路周游。甚至谁携带的木简更多,在诸侯国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被认为是学术深厚的智者。 现在,用纸张书写,自己一生所学差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能装下。而如果印刷出来,全天下有上百人能以此学习自己的学问,学术传承就能更加广播天下。 庄子曾经称赞施惠的学问,说他学富五车,公孙尼子在齐国求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同学们讨论学富五车能是怎样的渊博,有人计算说,五车之学,大概在两百万字上下。老子的《道德经》只有5000字,《论语》也只有字多一点。五车之学看起来确实也是非常宏大浩繁的藏书。而限于简书本身的贵重,即便是有志于学者,无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五车的文卷,更不用说拥有五车的收藏。 可现在,书写一页纸,是如此轻松。这样一叠百页纸张,就能容纳十万文字,五车的学问,就可以轻易装到一个小包袱里,随身携带,走遍天下。 更不用说如果通过印刷……油印刻板印刷固然是比书写要慢一些,但是印刷却很快,就算如张诚所说,一份蜡纸只能印制200页纸,那也是了不起的效率。全天下有能力书写和阅读的人,最多也不过数千人。这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能让全天下的人能够有五车的学问收藏。 当然,纸张保存起来可能不如木简耐久,潮湿以后纸张可能会损坏,但这又如何。书卷从来都是被人妥善对待、珍而重之的,只要保管妥善,这些纸张一样可以留存很久…… 更何况,如果全天下有100册这样的纸质图书,就不会因为一场祸乱、一次战争,就导致一门学术消亡。 公孙尼子无法拒绝这份礼品,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回报张诚这份馈赠,想了想,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公孙尼子展开那张得自师长的琴,据说这张琴曾经为孔子所有,这张琴曾经见证了孔子在曲阜讲学的无数岁月,子路、子贡这些人,就曾经听着这张琴的乐声,学习儒学,学习诗经,学习礼仪吧?今天,公孙尼子觉得自己应该将得自孔子的音乐,完全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就算这个孩子对儒学没有太大的兴趣,也应该让他知道儒学是多么美妙。 从关雎弹起,公孙尼子手指拨弄琴弦,一边高声唱颂着那些优美的诗句。 这是只给张诚一个人听的演唱会。 张诚对音乐并不在行。或者说,张诚对春秋以降的音乐并不在行。在后世,张诚听到过的音乐可多了,从咿咿呀呀的戏曲,到摇滚rap,音乐产业规模巨大,音乐风格种类浩繁。对张诚来说,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显得单调简单。 但是这一次听公孙尼子的演奏,又和以前都有不同。虽然都是同一张琴上的乐声,但是这次从音乐中,张诚分明听到了一种喜悦。这是公孙尼子内心的喜悦。乐声和歌声中甚至都不能说是喜悦,而是狂喜了。张诚一时也被这乐声、这情绪所感染。 “这个公孙尼子还是有些东西的……”张诚想着。 关雎,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一个青年人看上了河边一个大屁股妞的诗歌。好吧,张诚格调并不怎么高,他当然知道关雎讲的是人间纯洁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自己印象最深的就只是“窈窕淑女”这个词。身材丰满曲线毕露的那个女子哦,到底有多美? 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思春的年龄呢?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是什么样子的呢?秦朝的女子,要说在知识和文化上配得上自己的,大概没有。但是品行纯良的女子,哪个时代都不少,品行又好,身材又好,相貌又好的女子,才是自己择偶的标准吧? 公孙尼子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一肚子龌龊的胡思乱想,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了。今天开心、高兴、要歌唱! 唱到后来,公孙尼子的嗓子都哑了,因为拨弄琴弦,公孙尼子的指尖也流出血来,张诚这才发现不对劲儿,连声说“珍重,先生,珍重,就这样吧!”才止住了公孙尼子癫狂一般的弹唱。 这儒生发作起来,也挺吓人的。 第70章 从子弟校到工程部 印刷术在咸阳和上郡,都被有心人看重,但是这些有心人中并不包括蒙恬。 蒙恬对油印机一点都不感兴趣,觉得这是奇技淫巧,没啥实际作用,但是对纸张却很满意。这么大幅的纸张,又是如此便宜,用来绘制地图和军阵图最好不过了,自己发明的蒙恬笔在这种纸上写字,也格外漂亮,墨是黑的,纸是白的,写出来的字清楚得简直耀眼。更重要的是,这种纸张轻便,各种文牍如果用纸张来书写,整个大军的文件就可以随身携带,再不用木简那般笨重。 军人对一切轻便的东西都有天然的好感。 “这个纸,每个月给我送100张过来。”蒙恬对张诚说。 小意思。张诚连钱都不想收。 几个月的军中训练下来,张诚身体健壮了许多。能够写字以后,张诚经常帮着蒙恬整理案卷文牍,对军队的日常管理也已经可以算是熟悉。作为侍从能够近距离观摩蒙恬如何做决策、如何下命令,近身学习所得,远远胜过通过书本获得的知识。 接触久了,张诚对蒙恬还是很佩服的。统管三十万军队,监管地方民事、军事和修筑长城的事务,千头万绪,蒙恬却可以从容指挥。这种能力就已经是人间顶级的水平。别的不说,在企业里,能管理上千人的领导者,就已经非同一般了,而能管理三十万人!这个水平,张诚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蒙恬处理事务条理清楚,决策命令清晰直接,绝不拖泥带水,这正是一位杰出军事家的特质。三十万人的军队,在蒙恬眼中,真正重要的其实也就是几个人、几件事,管好几个人、管好几件事,剩下的就靠秦国复杂严谨的法律体系和军队律令体系自动运转。蒙恬只在最关键的几处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支军队运转自如,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也能让这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统一天下后,秦王政自封为始皇帝。除了建筑长城、修筑陵寝、修建阿房宫之外,又计划了巡游天下,扩建直道。从九原到甘泉宫的直道修筑任务,又落在了蒙恬身上。 这一条直道长达1800里,宽度平均在10丈以上,最宽的地方达到20丈。这条直道的修建,是长城之后的又一个巨大工程,在这项工程进行中,张诚被委派进行土木计算和后勤计算的管理。 蒙恬的说法是:“柱下史张苍认为你精通数算之学,足堪重用,那就是你了!” 土木工程并非张诚所长,但是如果只负责工程计算和物资调度,张诚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得到蒙恬许可后,张诚带了自己张村子弟小学的全部学生,一起进驻了直道工程指挥部。 这一群孩子进入指挥部的营帐,所有人都惊呆了。觉得大将军胡闹,弄一群孩子在工地上不是添乱吗?但是当张诚安排岗位工作,规划物资调度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员对这个少年又刮目相看。而当张村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按照张诚的调派,一一接受物资管理工作,进行各种工程计算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吏,对这班孩子都钦佩不已。 专业、严谨! 庞大的直道工程,被张诚分配成为若干工程段,每个工程段安排若干工匠、军士、劳役,每个工程段确定了施工的标准,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进入各个工程段,参与工程测量、工作量计算工作。在专业工匠的帮助下,孩子们绘制了清晰明确的施工段图纸,工程作业面剖面图纸,根据图纸和测量数据,重新核定了工程量,制定了工作计划。工程量的核定精准清晰,子弟小学在学校里学习的数学、几何学知识,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应用,一些过去并不理解的抽象图表和运算公式,在工程上得到了最真实的体验。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是对知识的深化。而对于工程部来说,这些孩子的加入,将工程管理数字化、数据化,让各个工段、各个部门的协调更加顺畅。 张苍和欧冶子渊都亲自来到工程现场视察,作为帝国最重要、规模最大的工程,张苍这样负责财赋计算的官员对项目进行视察和协调是应有之义。而作为寺工技术总管,欧冶子渊的匠师团队,负责对这项工程提供技术支撑。 张苍和欧冶子渊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童赞赏有加。他们第一次看到,数算之学是怎样在上郡这个边僻之地发扬光大,张诚一人之力,教化如此之多优秀的少年。而当这些少年知道欧冶子渊就是欧氏几何的作者、张苍就是九章算术的作者的时候,他们看这两个人的目光,和看其它官员的目光就明显不同,只要有空闲,他们就会围在这两人身边不断提问题,对知识的渴望,几乎要把两位大佬淹没。 直道工程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工程量的计算,也涉及到大量的工具使用、涉及到对人员的管理,张村小学的孩子们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人员管理和行政管理,但是作为团队的一员,亲身在这样的团队中经历这些,对社会的了解、对管理的了解也更加丰富。很多孩子因为这项工程,第一次了解到张村之外的世界,也第一次了解到如此之大的国家,是如何运作的。 在工程工具的使用方面,张村的金属制作能力再次做出了贡献。每一个工程段都设置了高炉,日夜炼铁,为工程现场制造各种工具。通过焦炭灼炼岩石和冷水降温的方法,开山破石。焦炭和石油在这个过程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高炉设计和建造、焦炭制作、石油开采和运输这些工作,都有子弟小学的学员参与。 不仅仅是男孩,女孩们也头戴着柳编安全头盔,奔走在工地现场。这些少男少女,在工程现场有另外的头衔,叫做技术员和工程师。 张诚给自己的头衔是项目部的总工程师。 所有技术员、工程师和总工程师,在项目部和工程段,都得到了极大的尊重。项目运营不久,蒙恬带着随从对直道所有工程段做了一次巡视,巡视结束后,蒙恬对随行的官员们说——工程数算和技术方面的事,全都听张诚和这些工程师的。 而在秦直道修建过程中,张诚的教学并没有停止,这次张村子弟小学采取了远程教学的形式,结合工程上出现的具体问题,张诚随手编辑教材和试卷,通过驿传送到每一个学生手中,学员们日间负责工程,夜间挑灯学习,定期将自己的习题通过驿传送到张诚手中。 说起来,张村子弟小学的科目相当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几何、机械这几科。这个时代不需要学习外语,孩子们因此能在非常窄的领域快速深入学习。子弟小学也没有设置体育、美术、音乐学科。一来张诚不认为自己有音乐美术教学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些农家子日常运动量足够大,也不需要额外的体育教学。有限的几年时间,理论结合实践,这些孩子成长速度飞快。张诚评估,用三四年的时间,这些孩子在知识水平上,在这几科,大多可以达到初中的水平。 第71章 焚书坑儒事件的另一种真相 最初规划的项目工段,多多少少都有理想化的问题,由于地质结构不同、施工难度不同,每个工段的进度也不同。工程进展到一定时间,就需要对工程计划进行新的调整,人员、方案、计划都需要重订。这个时候,张村子弟小学的工程师们就汇聚到工程项目部,面向总工程师进行汇报和商讨工程调整的方案。这些讨论,稚气未脱的孩子们表现的极其沉稳成熟。根据自己工程段的实际情况,条理清晰的汇报工程情况、问题疑难和计划方案。这些方案在会议上全面讨论,孩子们在讨论的时候也经常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争辩和质证。 看着这些孩子如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一样认真讨论的样子,张诚有一种成就感。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成就。相比之下,财富根本算不得什么,权势也算不得什么。这些孩子短短几年的学习就有如此的成长,随着知识的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未来他们到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 张诚制定了工程师轮调制度。 从工程管理角度,工程师轮调并没有什么意义。让工程师坚守在自己熟悉的标段工作,能确保工程最有效的进行,但是从成长角度,工程师轮调能帮助这些孩子接触到更多的问题、掌握更多的知识,帮助他们更快的成长起来。 对张诚的命令,孩子们并不理解,但是都绝对服从。因为在工程标段上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们发现,也许在整个大秦,都没有如同张诚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如果张诚认为工程师需要轮调,那么轮调就一定是对的。 事实上,工程师轮调还是出了很多乱子。走入不同的工程标段之后,计划和进度都要重新适应,工作方法和交流方式都要重新适应。好在整个直道工程的标准和沟通方式,都是由张诚和这些孩子建立起来的,在轮调交接的过程中,彼此也尽可能细致的交流了注意事项,一些小小的混乱,也因此得到了解决。而不同工程师轮调到新的项目段,也让整个项目的各级官员和工匠,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项目中期,张诚在上郡召开了一次项目进展情况说明会,每个工程师代表自己的项目段,面对工程部的负责人、张诚和蒙恬,汇报了项目进展的情况和后续的计划。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大卷大卷的图纸图表,在讲台上讲解自己项目段的情况。从规划方案,到工程标准,到具体技术方案,到进度情况,一直到后续的计划,都做了详细的解释。图表包括数字、数据、地图、道路剖面图不一而足。这种工程汇报方式,即便亲自主持过长城修造的蒙恬也前所未见,即便是负责天下财计的张苍也不曾见过,即便是负责寺工全面技术管理的欧冶子渊也不曾见过。每一个人汇报完成,全场都响起如雷的掌声。所有官员对这些少年都赞佩不已。而张诚并没有对这些汇报吹毛求疵。所有这些汇报,体现了这些孩子的成绩和能力,除非有严重的数算错误,张诚要求他们进行验算和重新核对,张诚对所有的这些汇报也给予了高度表扬。 “我说过,你是后勤方面的天才。”蒙恬在台下对张诚说,“现在我的看法有所改变。” “哦?” “这些人都是天才。”蒙恬肯定的说。“而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将军谬赞了!” “我都有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心思了。” “那是他们的荣幸。” “你不反对?” “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想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念头,好多人都有。汇报会后,很多人去找这些少年私下谈。但是少年们都表示,自己在张村子弟小学的课业还没有完成,还想在张诚校长身边多学一些时日。 “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以后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也许以后我就要从事工程方面的工作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是这些孩子。”蒙恬说。语气多少有些落寞的味道。 “没有战争吗?”张诚暗想,“这话说的太早了,以后的战争多着哩,只是大将军你未必能看到呢……” “工程结束以后,我派这些孩子到军中,和大将军学习阵战之术。”张诚回答。 工程还没有结束,一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天下。 强秦一统六国。这天下要如何管理,成为朝廷上讨论的焦点,先例是周天子分封诸侯,将天下分成上百个封国,由公侯各自管理地方。这个方案很有吸引力。如果分封列国,那么无论是秦王的子孙,还是功勋彪炳的将军,乃至地位崇高的大臣,都有机会成为新的侯王。甚至六国世系也有机会重新获得封地——周灭商以后,仍然为商朝后裔保留了宋国作为封国,不薄待前朝,也是均衡天下力量的一种方法。给前朝贵胄以礼遇,能最大限度降低敌意,避免地方对新王朝的抵触。分封天下的方案暗中得到了军方势力和一些大臣的支持,由博士淳于越上书陛下,希望按照周制,重新分封天下,让动荡的天下早日恢复和平。 但是嬴政说——如果保留六国的封国,那我这些年的仗不是白打了? 通过宫中内侍听到嬴政这句话,知道嬴政心意的丞相李斯,静思数日,终于上书《天下郡国疏》,力陈周分封天下,导致八百年诸国纷争,天下动荡由此引起,欲天下安宁,王朝万世一系,最好的办法乃是政由天子,官吏亦出自天子,也就是仿照秦国多年行使有效的郡县制,放大到整个天下,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郡守均由天子委任,可以轮调升迁贬谪,但不可世袭。 此论一出,朝议纷纷。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者多是秦国青年官吏,因为自己资历浅薄,但是年富力强,如果采取郡县制,则自己有机会出任郡守县令,掌管一方。但是老臣勋臣对郡县制不以为意,拿出来的理由是过去秦国偏居一隅,郡县管理有效。但天下之大,从东海到西岭,从北漠到南海,设立郡县,快马送报,朝廷政令也需要月余才能抵达边僻之地,地方有事,又需月余朝廷才能知晓,一往一来,信息交通甚至要一个季度,当地情况可能早已发生变化,郡县制不适合对远方国度的管理和治理。 在这种争论中,丞相李斯再次上书,说六国灭亡,天下初定,各国仍使用旧有六国史书教育当地,不能归心。丞相李斯要求天下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籍,限期收缴民间私藏的《诗》、《书》等书籍并烧毁,禁止私学,想学法令的人要以官吏为师。身处争论中心的嬴政允诺了李斯所请,于是在咸阳举行了一次焚书,将在咸阳市井搜罗的诗、书和六国史书,堆聚在广场上,一把火烧掉。据说熊熊烈焰高入云霄,所有人为此震撼,以诗书为生的儒生嚎啕哭嚎,连身在阿房宫的陛下都能听到。 焚书之后,关于郡县制和分封制的讨论一时沉寂,郡国论占了上风,朝廷开始规划郡县区划,筹备外派郡县的官员。秦国的世家、勋臣、高官们将注意力放在如何通过郡县制度划分政治权利实力范畴的紧张斗争中。市井争论也少了很多。 但是过不多久,方士卢生、侯生等替陛下求仙失败后,携带求仙用的巨资出逃。负责追缉调查的官员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发现卢生、侯生平日有私下谈论秦始皇的为人、执政以及求仙等各个方面不满之词,陛下看到案卷后大怒,下令在京城搜查审讯,抓获方士460人并全部活埋,这次处死的多数是招摇撞骗的方士,但是其中也混杂了若干腹诽陛下的儒生。这一事件便被传言陛下有灭儒之心。引发天下儒生恐惧,很多儒生纷纷改换了冠服,伪作其它门派的门人。 公子扶苏担忧民间对朝中政令的反对,忧虑儒者与大秦离心,于是上书劝诫陛下以宽为政,灭国之后不必灭史,更不能妄杀天下儒生,陛下震怒,贬扶苏回上郡监督蒙恬大军和直道工程。 这一系列事件,史称焚书坑儒事件。后世历史学者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不可宽恕辩白的暴行,焚书坑儒也是秦国灭亡的诱因。 在工程部,张诚看到了被陛下下放到上郡的公子扶苏。 被贬谪的扶苏,并没有一般人猜测的悲苦落魄,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又好像是回到了第二故乡。毕竟,这些年,除了在咸阳,扶苏度过最久的地方就是上郡。这里的山川风貌,民俗物产,乃至这里的人,有很多都是扶苏熟悉的。 但是站在直道工程部的门口,扶苏还是觉得有一点陌生。 第72章 赵杏儿和盐汽水 和当初修长城的工地现场尘土扬天,现场乱糟糟的情形不同,直道工地现场秩序井然。不同工程队、工程组井然有序的在作业面配合工作。伐木、掘进、夯土、铺路、制作工具、维修工具、乃至生火造饭的小组都按部就班的操作。这种场面,甚至有了一种军阵之中的气味。 “这种管理,我们称之为统筹之法,”面对扶苏的疑问,张诚简单介绍这里的工程管理理论。“很多工作都基于前一项工作的基础进行,但是工程浩大,既不能所有人都去从事前置工作、也不能大家停下来等待前项工作完成,这都会造成浪费。因此我们计算了各个工序所需要的时间和前后次序,按照总时间总人力最优解的方案,合理分配分组,协同工作。这样原来可能需要三个月的工作,可以缩短在两个月内完成,同时工程质量只会提高不会降低。这种统筹之法我已经教授了门下弟子,此刻在所有的工程段都按照这个原则在进行。直道工程虽大,但是能在陛下要求的时限内完成,甚至能够提前。” “我看你对人员的管理,符合军伍之道,甚至能看到蒙恬将军的影子,这些年你在蒙恬将军身边学习的不错啊!”扶苏赞叹。扶苏对张诚在学术领域的发展并不了解,只以为所有这一切来自对军伍管理的领悟。 “蒙恬将军教我良多。”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毕竟在工程的人员管理方面,很多制度就沿袭自秦军制度。而工程部大部分基层管理者原来就是军队中的低阶军官。“我已经派人送信给蒙恬将军,估计蒙恬将军下午就会到达这里迎接公子,还请公子在我们工程部休息一下。” 扶苏这时注意到张诚的属员中,居然还有一位女子装扮的人,无论是部队还是工地,出现女子都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于是指着问——“这位是?” 女子微福施礼“见过公子。” 张诚则介绍说:“这是我的工作助理,叫赵杏儿。帮助我处理很多日常事务,能力很强,经报大将军许可,准许在我营中帮助我处理文牍。” 扶苏了然。 以女子为副手和助理,这种事全大秦都没有。但是女子执掌权力也并非不可接受,自己的奶奶、太奶奶、太祖奶奶都曾经执掌权柄……不过当然,这些奶奶们有时候也会捞过界,所以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看张诚和这个女子两个人的神情,两人也许不只是工作关系那么简单,至少,这女子看张诚的目光中就有仰慕之情,这种目光在看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至少,在面对自己这个陛下长子的时候,这女子的态度只是如寻常下官见到上级的礼貌和平淡。 赵杏儿是张村子弟小学的4位班长之一,几年以来,赵杏儿代替张诚进行班级教学,又在直道工程前期,奔走在工程段管理一方,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般这个年龄女孩的腼腆和羞怯,而是和所有工程师一样,日常行事大气,在跟工程队官员、匠人交流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在一众张村子弟小学的同学中,赵杏儿以班长的身份和极高的成绩,受到同学的尊重,同学们见到赵杏儿一律行礼称班长或者师姐。只有在张诚身边,赵杏儿会收敛起泼辣性情,发挥出女性细腻的一面,任劳任怨帮助张诚处理各种图纸、文件,安排日常事务和行程,甚至在生活上也颇多照料,甚至张诚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多数也都是赵杏儿亲手洗的。 张诚怎么看? 张诚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心理上是早已成熟,生理上是刚刚迈向成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龄。但是对身边事、感情上的事,张诚并没有什么打算,一直以来他的看法都是,来到这个时代,不指望找到一个心灵伴侣了,那就随便是个什么女人都可以吧。对年龄相仿的赵杏儿,张诚是欣赏的,但是也仅限于欣赏,由于心理年龄相差很大,张诚还没有对赵杏儿作为女性的意识,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把她当做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看待。毕竟,她也才只有十五岁而已嘛。 赵杏儿的哥哥赵三球,就是那个发明了蜂巢六边形蜂巢础工艺的人。现在在北面的一个工程段负责全面技术工作。上郡这面的民俗,男孩往往以球为名,三球指的是家中第三个男孩。这个球,细说起来不雅。但是一个村子里就有好多三球四球,人人都这么叫着,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蒙恬是下午到达工程部的,按照君臣之礼参拜了扶苏——虽然扶苏并不具有太子的身份,但是一来他是王子,二来他是秦王派到上郡来监军的,代表了秦王。所以虽然两人旧识,又关系亲厚,但是此刻仍然是要以对君王的礼仪参拜。 蒙恬是工程总负责人,蒙恬来了,自然就是工程部的主人。所以晚宴是扶苏坐在主位、蒙恬坐在主陪,张诚的位次还要靠后一些,而赵杏儿作为张诚的副手和助理,紧挨张诚落座。 宴会是丰盛的。为扶苏接风的宴会,自然要丰盛而合乎其身份,不过在这样的项目部,是不会为扶苏准备七鼎的排场,也没有钟鼓相和。羊肉、鸡的各种菜肴一样一样的端上来。工程部没有咸阳扶苏府那样的漆器作为餐具的气派,也没有这样那样的青铜礼器。张诚很早就禁止在自己家里使用青铜餐具和厨具了,在没有钢铁的时候宁可使用陶鼎烹煮,到了有钢铁以后,高炉出来的第一炉铁水,就被张诚制作出一口大铁锅,铁锅冷却后,张诚一路举着这个锅就放进了自家的灶台,从那以后,张村就流行起用铁锅烹饪的习惯。 和传统秦国菜肴以烹煮为主不同,这次宴会上的菜肴,兼有炖煮和烹炒。菜色也足够精致。新奇的菜肴让扶苏这个习惯奢侈生活的人都赞叹不已,看到有侍从向酒杯中倾倒透明液体的时候,扶苏还是问了一下:“我们勤于王事,就不要在这里饮酒了吧?” 蒙恬却一大杯灌了下去:“这不是酒,是工程部上的特产,叫什么汽水,不会醉,这是好东西。就只有在工程部才能喝到啊!” 蒙恬看着陶杯里的液体,这液体清澈,一层层气泡从底部泛起,摸了摸杯壁,还是冰冷的。喝一口,气泡在口中爆裂开来,在口腔里回荡。这汽水甘甜,略带一丝酸涩,还有浓郁的草木香气。 “这是何物?” “其实很简单,这是炼铁所产生的一种气体,冷却后注入水中,就形成了汽水。水是提前烧开冷却的,浸泡了薄荷叶,调和了蜂蜜。加上气泡,就有这种效果了。汽水开胃解暑,我们制作完成装在铁瓶中,垂落在井中冷却,要喝的时候才从井中提出来,就是这样。”张诚微笑着介绍汽水的制作方法。 高炉炼铁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些气体用冷凝法收集起来,就可以生产汽水了。汽水是张诚喜欢的饮料,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一种让张诚有奢侈感的东西。相比汽水,所谓钟鸣鼎食都弱爆了。只是可惜,二氧化碳只是钢铁生产的一个副产品,产量极为有限。就算是张诚,也只有身在高炉附近工作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些。 盐汽水是具有工程部特色的待客之物,每次工程部召集项目段开会的时候,那些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就各个捧着一大杯汽水牛饮,赵三球那样的夯货甚至举着几斤重的铁瓶对嘴喝,毫无风度。 “等走的时候,给我装上四瓶来!”蒙恬挥手,早有侍从拿出四个秦军行军所用的青铜蒜头瓶。“你那个铁瓶,有铁腥味,用这个给我重装!别跟我说什么青铜有毒之类的屁话,老子是大头兵出身,活着干、死了算,没那么多讲究!” 张诚笑着点点头,赵杏儿接过四个能装10斤水的青铜壶,笑着走出帐外。 看着赵杏儿的背影走出帐外,蒙恬笑了笑,“赵杏儿这姑娘不错,看这身高也有七尺了,也可以嫁人了,话说张诚你也有七尺五寸的身高了,可以娶婆姨了,要不然你就把赵杏儿给娶了吧?” “我可还没行成丁礼呢。”张诚笑了笑,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起娶赵杏儿的可行性了。 “我看是个好事儿,要是定亲,我给你主持婚礼!”扶苏笑着说。“大丈夫娶妻生子要趁早。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张诚你可以算是已经立业了,趁早成家吧。早成家早生娃,繁衍子孙继承你万金家财,给你张家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儿。话说我今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子子婴也都七岁了!张诚你得抓紧啊!” “公子龙精虎猛,小人哪能相比。”张诚微笑着说,心中却如有雷声炸开。子婴是扶苏的儿子吗?子婴这个名字,张诚是知道的,胡亥死后,子婴就继位成了皇帝,最后咸阳城破,子婴献城,再后来子婴被项羽所杀,这些事儿张诚约略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子婴是扶苏的儿子,那么说胡亥继位后,并没有对扶苏的子女斩尽杀绝吗? 第73章 宠辱不惊的扶苏 酒宴散去,扶苏、蒙恬和张诚在张诚的办公室闲叙。看着张诚办公室满墙的图纸,几案上堆叠的文卷,墙边木架上堆放的书册,扶苏随手翻看,赞叹道:“张诚你不错,看到这些我就相信这个直道工程按时完工绝无问题。当初父王要修建直道,还有很多人反对,有人说工程浩繁,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更不知道何时才能修成,即便修成也要劳民伤财。今天看了你这里,我才知道,朝中诸公认为不可能的工程,在有心做事的人眼中,并非如登天一般艰难。” “难还是很难的,臣下修筑长城,虽然号称千里,但大多数工作也不过是把列国旧有的长城连接起来,就已经耗费无数了。直道1800里,却是要完全重新修筑,工程之大,还胜过长城。好在张诚主持其事,用了无数心力,管理的更是井井有条,这才能让工程进度提高,而所费又有限。即使这样,若不是因为上郡这里使用了咸阳传来的新农具,让粮产数倍增加,也支撑不了工程所需。这都多亏当年公子你派来治粟内史和寺工的匠师来普及农具,更特许上郡自行炼铁,才有今天上郡的发展。”蒙恬说。 “说到粮食,工程这么大,上郡的粮食可还能支应得开?民间不会因为修直道而陷入饥馑吧?” “公子仁爱!”张诚赞一声。都说秦法苛刻,但是扶苏这样贵为皇子,面对陛下亲自推动的工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工程会不会影响当地的民生,扶苏内心确实有一分温柔宽厚。 “这倒不是问题。上郡土地广袤,粮产丰富,现在上郡农家都有三年存粮,而上郡官仓,足够九年之用。修筑直道的,主要还是驻军和咸阳发来的罪徒。三十万驻军,干不干活也要吃那么多粮食,至于罪徒,也不过是三万人之多,这点人消耗的粮食,上郡还供应得起。”说到粮食供应,蒙恬就精熟了。 “父王派我来,说是监军,其实蒙家世代为秦国立功,蒙恬将军又是精通军伍,大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派我来不过就是让我在这面帮助蒙将军,看看地方上有什么难处,以我的身份方便下情上达,帮助蒙将军排忧解惑而已。”扶苏先挑破了自己的身份,话说开了,至少要说的漂亮,就能避免以后相处的龃龉。 “这是自然,不过臣下在上郡听说,公子是谏言惹怒陛下……” “陛下的胸襟可比苍天大海,哪里是听不得谏言的人呢……”扶苏摆摆手,“在朝议纷争的风口浪尖,我那个上书让父皇意外是有的,但也说不上恼怒。只不过怕我卷入朝臣的争议中,这才打发我到上郡来,远离纷争。你知道,我母家是楚人,若说是恢复封国,父王也会担心我母家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让我到上郡来,也就远离了这些人这些事儿。也是好的。”扶苏对这事儿已经想的通透。 “另外,我来之前,父皇已经上尊号为皇帝,现在称为始皇帝了。我父皇一统天下,功绩可比三皇五帝,皇帝称号名至实归。父皇说,皇帝称号自陛下始,后继之人可以继位称二世皇帝,此后三世四世乃至万世,无穷已。” 所以从今年起,那个男人就是始皇帝了吗?张诚想着,不过这事儿倒也没什么,这都是早就写在历史书里的事情了。只是始皇帝不会想到自己的皇朝二世而终,所谓万世王朝,最后成为一个笑话。 诚如扶苏所说,被派到上郡,是一种保护。但是在秦始皇晚年,扶苏远离咸阳,也未尝不是暗藏着危险,当始皇帝临终的时候,扶苏不在身边,就失去了皇朝继承最有利的机会,小人上下其手,最后难免会带来一场悲剧。如果这悲剧只在扶苏身上,还是小事,问题是这几个小人并不具备掌握皇朝管理天下的能力,这就让接下来的历史发展从几个人的悲剧,变成了整个天下的悲剧。 看到这个宠辱不惊,心思通达的扶苏,想到咸阳那个胖子少年胡亥,和胡亥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赵高,还有那个心胸狭隘的李斯,张诚觉得,历史的走向不该这样。 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啊!自己能做什么?揭竿而起吗?参与到天下纷争之中吗?哪有那样的好事?就算自己能揭竿而起,哪怕在秦末的战乱中立足,最后或者归楚、或者归汉,可看一看那些异姓王,又哪有一个好下场的? 更何况,自己最初的计划,是在秦末的战乱中,利用国家崩坏,管理真空的空白期,在上郡猥琐发展,奠定工业和技术的基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这猥琐发展之前厚积薄发的准备期而已。 蒸汽机的图纸就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柜子里,第一个车床的设计图纸也在那里。第一个内燃机不仅仅完成了图纸,甚至已经制作好了一个蜡模,只要自己想要,分分钟就可以用灰口铸铁浇筑出一台内燃机,加上各种曲轴、齿轮,就能带动各种机械。只要给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内燃机蒸汽机就能在上郡使用,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混到秦末的战争中,这是最蠢的一个选择。 但是眼前的扶苏,其实是个好人,蒙恬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虽然他曾经抽过自己20皮鞭,但是蒙恬为人正直,精通军事,无论如何并没有取死之道。 他们就要死在李斯赵高这两个小人手中吗? 张诚严肃的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在不透露未来历史走向的前提之下,能不能给这两个人一点暗示,或者帮这两个人躲过一场灾祸呢? “说到朝廷纷争,其实这几年朝中重臣死掉的也不少。”扶苏说了一句。 “是啊,我在上郡这面收到邸报,经常能看到有大臣无故死的消息。还觉得这几年怎么这么多人无故死。” “说来这事儿还和张诚有关呢。”扶苏说。 “我?”张诚惊讶。“公子你别瞎说,我一个少年,远在上郡,和咸阳的大佬们死亡有啥关系。” “碳气。”扶苏吐出两个字。 “碳气?”蒙恬和张诚都喃喃的念叨这两个字。 “据说医官研究,说碳气中毒死亡快,而且是毫无痛苦。所以畏罪的臣下,常常以碳气自杀,能没有痛苦留一个全尸,而对一些有罪的权贵,陛下不忍显剹(公开处刑),也会派内官送炭盆上门……还别说,确实比鸩毒更少痛苦。很多人都是面带笑容脸泛桃花宛如生前……” 妈的,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会面色桃红。死就是死,还有什么好死不成? “这倒也是,我曾经用死囚和匈奴俘虏试过,碳气中毒,只消五分之一刻就会昏迷不醒,半刻钟就会毒发死亡。”蒙恬摸着下巴。 我擦,你特么还真的拿活人尝试过!你个屠夫! 第74章 张村产业版图 扶苏到来,对上郡的军事民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扶苏抽空还专门去张村视察,看到张村户户都是砖瓦房,百姓各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扶苏对这里的富裕很是满意。 参观张村子弟小学的时候,这学堂已经换了一批学童,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和孩童们的读本,扶苏有一点恍惚。“这文字?” “这是乡间的俗字。乡民无知,学习小篆太吃力了,所以我们这里用俗字教学,重要的是讲讲道理。” “这字倒是和隶人们的字有几分相似。”扶苏淡淡的说。 秦国标准文字是小篆。但是标准的小篆多数还是刻印在石碑、铜器上。越是下级的简书,就越是接近隶书,底层的文牍是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字体。已经有了隶书的雏形。而张村小学这面使用的文字,却是简化后的楷书。说像是有那么几分像,但是如果细细追究,在这个时代会被认为是缺胳膊少腿的错别字。但是文字云者,还是为了把口语放到书面上,能读出来就行。 新版的俗字千字文都有拼音标注。现在小学的教学,入学后先学拼音,然后拼音识字,这样的效率更高一些。孩子们懂得了拼音,学会笔顺,就可以拿着一本千字文照着阅读认字,也给这一茬的班长们少了很多辛苦。 对俗字课本,扶苏未置可否。对于扶苏这样受过系统教育的王子来说,使用俗字很是粗陋。但是这只是上郡的一个乡村,这些孩子未来都只是村民,男丁长大后最多也就是进入军队做一个列兵,识不识字本来也不重要,爱怎怎地吧,倒是算术,扶苏亲自考问,发现一年级的幼童都能轻易心算口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是大为惊讶的。 张村的生活富足、秩序井然。如今张村的规模也比前些年的时候扩大了好多。连村墙都从最初的木栅栏,更换为高大的红砖墙,在塬上连绵起伏的砖墙,看起来都有了一丝城池的味道。砖墙上砌了观察孔,长枪也可以从这些观察孔刺出,防御能力是挺强的。 说到长枪,在砖墙中间或有一些小亭子,亭中就有成捆的长枪,如果有战事,这些长枪就近就会分发到每一个男丁手里,然后集体藏在墙后,悄悄刺杀来犯之敌。这些枪的枪尾还都插了一根横木棒,扶苏看着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武器?这么根横棒并不方便使用啊。蒙恬却冷笑了一声:“这都是狡猾的村夫伎俩!” 说着,蒙恬抽出一杆枪,从了望孔刺出去,横杆卡住在了望孔处。“这样用,就不用担心枪被外敌夺去了。小聪明而已。” “然而有效啊!毕竟村民不能和百战雄兵相比,只求自保,能想出这种办法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张诚在旁边陪着笑,其实这些设计都是在村里民团实兵演习的时候,发现刺枪会被敌人夺走反刺,才想出来的笨办法。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笨办法有效,就是一个好办法。 “越来越有墨家子弟的猥琐味道了。”扶苏淡淡的说。 墨家非攻,所以设计了很多攻城防守的器械。说墨家猥琐,只是和秦军大开大合的风格相对比而言。实际上,秦军在攻城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遇到墨家子弟。有墨家守城,就总会拖延时间增大伤亡,但是攻破墨家守城后,秦军的报复也是很残暴的,因此也传出墨家守城,秦必屠之的口号,让战国末年,墨家参与守城的时候,首先就面临守城方官员和百姓的抵制。 这也是秦人刻意造成的印象,是一种阳谋。 再次登临村中的了望塔上,俯视四野,田野一片葱绿。远处河滩旁也设立了工坊,山坡上有工匠在伐木,斧头和双人锯推拉,一棵巨树不消片刻就被砍伐下来。然后巨木顺着山坡滚动到山脚,在现场就被剥掉树皮,再拖到河这岸的木料厂,一层层叠放整齐。 “那些树要露天放置一年以上时间,让它内部干透,才好使用。树皮就直接送到河边的浸泡池,浸泡软烂后,可以用来造纸。” “木材放在那里,要是外敌来侵,岂不是可以用作工程器械?”扶苏道。 “那就只好放一只火箭,烧掉了事了。”张诚撇撇嘴。木材放在村外,确实有这种风险,但是和村里的人反复商量规划,也只能如此,主要是巨木沉重,搬运不易。就只好在村外就近处堆放,在木材厂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工坊,可以把巨木裁切成为各种尺寸,再运输才方便一些。当然,如果有机械,有蒸汽驱动的锯木机床,处理起木材来就更方便了。 看张诚这样说,扶苏也就没话了,从塔楼走下来,扶苏习惯性的去拨弄楼下的一个悬吊的青铜筒子,一推之下,响起清脆的钟声。 “是铜钟?”扶苏问。 “啊,只是一个示警的东西,不在礼制范畴之内,不违制的。”张诚赶忙解释。这个铜钟做成筒状,就是为了和礼制的钟鼎区分开。 钟声响了,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家中走出来,往塔楼这面看,几个青年还兴奋的取了长枪往这面跑。 “无碍的,无碍的,是公子扶苏来检查我们村的防备情况!”张诚大喊,又觉得这一幕似曾见过。 接下来扶苏依次参观了铁厂、蜂房、车辆厂、泥叫儿作坊和手套作坊。 泥叫儿作坊的生意大不如前,随着市场趋于饱和,销量也少了很多。虽然还能维持运营,但是张诚估计早晚会有一天这个小玩具不再具有什么竞争力。玩具这个领域还是挺有趣的,市场大、利润也不低,制作通常又简单,如果不做泥叫儿了,用什么代替品继续支撑大秦玩具市场呢?张诚一时想不出来。风车?竹管人?竹蜻蜓?张诚都认真的想过,但是想来想去,这些玩具都存在着不能模具化、不能流水化、容易仿制的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了。 现在村里的女人们,主要的收入还是缝制皮手套;村里的男丁主要的收入是制作车辆。至于村里的孩子,很多孩子靠着侍弄蜂箱,赚到自己的零花钱。养殖蜜蜂确实有一定风险,但是上一代的毛孩子们已经探索过了,传流下来一套完善的操作工艺给弟弟妹妹们,这些弟妹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张村的蜂箱现在已经超过一千个了。这些蜂箱一年能提供5万升蜂蜜,单靠这笔钱,张村就永远是整个秦国北方最富裕的村庄,而许氏商行靠着蜂蜜这一项,也成为整个大秦最有名的商行之一。 虽然蜜蜂产业能带来巨大的收入,但是张村并没有因此放弃农桑。实际上,粮食生产才是村长最重视的事情。每年按照时令耕地、播种、施肥、田间作业和收割。到了农忙的季节,张村宁可停掉所有其它产业,也要全力投入到耕作收割上。由于采用了咸阳和张诚发明的伪咸阳式样的农具和改良的田间管理手段,如今张村的粮食产量比若干年前翻了几番,现在张村的村民基本上都有超过三年的口粮储备,而村里巨大的公仓,屯粮足够全村九年所用。即使是战乱和大灾,村子也没有饥馑之忧。粮食产量高,按照国家规定的固定税收计算的粮税占比也就低,所以张村是整个上郡农税缴纳最积极、完成度最高的村落。除了按时交税以外,还会卖一部分陈粮给蒙恬的大军和修筑长城、直道的民夫。在粮食这一块,张村也有不小一笔收入。 陈粮谁都不爱吃。所以村民把陈粮都卖给了工地上。虽然是陈粮,但是大秦有法度,陈粮里也绝对不会掺和泥沙。张村的陈粮本来质量就好,再加上每个项目段上都有张村子弟负责,采购自然有倾斜。也是解决了张村陈粮过多的问题,但是随着粮产稳步提高,张诚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就需要做一点粮食转化工作了。酿酒酿醋榨油喂牲口都是办法。但是在酿酒这事儿上,张诚始终犹豫不决。现下村民已经有谷子酿酒的,可是酒能乱性,一个民族如果沉溺于这种麻醉品,最终并不是好事。如果张诚介入酿酒,除了扩大规模,再就是加一道蒸馏技术,提炼出高度酒和酒精。酒精在医疗、卫生方面有很多用途,说起来也有必要。但是高度酒一旦泛滥,在这个娱乐不足的时代……只怕对民风影响太大。 饲养牲畜是个好办法,谷饲牛谷饲羊,可以让牛羊快速催肥。出肉多。就算张村自己吃不掉,也可以制作成腊牛肉腊羊肉供应大军或者远销咸阳。 说起来咸阳距离上郡也并不算很远,直道通达后,快马到咸阳昼夜可达,而车队就需要多几天才能到达。要是这么想,始皇帝把扶苏送到上郡,一方面存了保全扶苏之心,另一方面,一旦有事,扶苏和卫队能顷刻抵达咸阳。有直道、有蒙恬保驾,始皇帝其实把什么都帮着扶苏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身边小人多,以及扶苏和蒙恬两个人蠢…… 第75章 第一奇书 每一次巡视张村,张诚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每一个项目都有这样那样的方向和可能,但是每一个项目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惯性,说要调整,其实并不容易。每一个决策都会有利弊,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方案。 就是前面这些想法,张诚也反复思考了无数次,最终也都没有结果。当然,另一方面是,所有这些项目,无论是榨油酿酒养猪,也都不是张诚内心中的未来。张诚内心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至少是烟囱林立、火光冲天、机器轰鸣,最少得有一个双翼螺旋桨飞机吧?是不是?绕月火箭和太空行走一时半会儿没法实现,但是双翼螺旋桨飞机能难到哪里去? 只要有蒸汽机、有车床,一切都不是个事儿! 实际上车床的原型在张村已经有了。在木作坊那面,有一个木旋车床,使用青铜刀片,就可以制作各种木旋,成品非常漂亮,张村的所有长枪都是用这个木旋车床制作的,枪杆笔直,表面光滑,这些杆棒浸透了桐油,使用起来非常顺手。这个木旋床是木作坊最大的秘密,从不准许外人参观,所以木工坊每年提供给大军的杆棒,也非常暴利。木作坊全力开工,2个熟练工人一天就可以制作上千根杆棒。 而用于机械加工的金属车床,原型图纸就藏在张诚自己的宅中。这个车床虽然结构简单,充分迁就了当前材料粗陋的现实,但是一旦制造出来,就可以制作各种精密的器件。有了车床,就能有螺丝、齿轮。有了螺丝齿轮,就有了传动装置…… 其实在张村,木螺旋也已经制作出来了,靠着工人的手艺控制,制作出来的木质螺丝螺母能严丝合缝的拧在一起,虽然工人不知道制作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张诚却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纪念的瞬间,如今,这一组木螺丝螺母,也挂在张诚自己的书房墙上。作为一件装饰。 张诚的书房,是整个张村最机密的禁地,除了张诚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里藏着张诚日常书写的手稿、图纸,每一张纸,都有可能颠覆世界。 其中就有好几种标准的引擎的原理图,一些工具、零部件的工程图,还有一些复杂的公式,张诚凭着自己的记忆,有时候还要重新推导这些公式才能把一个个体系逐渐推向完善。 这些文稿中,也有一些对社会体制的记录和思考,历史上古今中外各种体制的简略记述,在纸面边角,经常还有张诚的心得和修订。甚至还有一张世界地图,这张世界地图并不准确,只是张诚凭着记忆,重绘的一幅草图。虽然大致标定了各个大洲的轮廓,但是张诚知道,以这张地图作为依据去探索世界,百分百会尸骨无存——这种没有比例尺、记忆又不准确的地图,用它来作为指导,一定会迷路的。 在所有这些手稿中,有一份是张诚几年来一直在完善和修补的,这部手稿叫做《工程控制论》。是的,这本书的原稿是钱先生所着。张诚所学的专业就是钱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工程控制论是这个领域最基础的一部着作,在过去的岁月里,张诚无数次的翻阅这本书,买了几本都翻烂了,现在在闲余时间,张诚一点一点回忆这本书的内容,从目录到每个章节,能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虽然一些章节已经记忆模糊,但是靠着工程师的推理和运算能力,把模糊的部分也一点一点补足。 现在,这本工程控制论已经接近完善,哪怕有个别地方和原着有出入,大多数出入都只是文字层面,张诚相信在理论体系上和内容的准确性方面,这部书和那部书,应该没有大的出入。 只是,这部书现在是无法面世的,这本书超过这个时代的理解,只能自己做这个开拓者,一步一步去引领后来的青年,跟着自己,重新踏上钱先生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了。 钱先生是个奇人,一己之力为两个大国奠定了航天工业的基础,领导着一个农业国,开辟了星辰大海的征程。培养和聚拢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才俊。为国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正是因为有钱先生这样的先贤在前,张诚才有勇气在大秦这个技术相当落后,处于文化发展早期的时代,准备以张村为基地,重飞苍天。 比起进军星辰大海,张诚觉得自己的重返苍天的目标,实在是……太弱了。 所以这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下限,其它一切全都不是。 张村这个小小的村落,显然不能承载自己宏大的理想。但是那没关系,放大到高奴县,或者再放大一步,到上郡的北方地区,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楚汉战争主要集中在帝国南方区域,上郡这里会是太平的,也是无人关注的区域…… 送走蒙恬和扶苏,张诚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在油灯下展开一个纸本子,开始书写起今天所想。 随着扶苏的到来,直道的工程也快进入到尾声了,张诚也距离自己成丁的时间不远,一旦成丁,自己就要接受帝国的征召,进入军队服兵役,或者经常去服劳役了。 秦始皇也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成丁,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在咸阳的恰当岗位,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吗?去咸阳吗?咸阳那个地方是个旋涡,去咸阳也是要冒着巨大风险的。 展开一封来自咸阳的书信,是张苍的来信。在上一次的信中,张诚向张苍提出了一种观察结果,认为摆锤的振动是匀速的,可以用来计时,询问是否可以做一个测试,用摆动振幅时间将一天分成12个时辰,一个时辰分为120分,一分钟分为60秒。也提出自己试图确立一个恒定的长度测量单位。这种测量单位应该采取子午线千万分之一的长度作为标准长度,自己拟定这种尺度单位叫做米。取米字四通八达之意。张苍的来信就在讲这两件事,前者,张苍和欧冶子渊讨论过,认为摆动确实具有恒定的特征。也已经制作了一个秒摆。他和欧冶子渊通过测量子午线长度来确定了一米的长度,发现秒摆的长度恰与1米相等,他觉得这里面具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已经涉及到天道了。 张诚笑笑,这个实验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做过。自己就是在那一次实验中得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米尺。张诚将这根米尺和张苍寄过来的一根铜柱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长度很接近,就不知道哪一个更接近准确的米尺了。 同样的实验,如今有了张苍的背书,也就可以在张村子弟小学重复了。张诚写下这个实验的背景和原理,要求在各个工程段的学员,重复这个实验,重新制作秒摆和米尺。最终米尺用钢条制作出来,和在张村的这两根尺子进行对比。同时要求学员们写出自己的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报告,详述自己得到结论的过程。这封书信次日一早一名由现任的小学班长负责刻印,油印成若干份,寄送给各个项目标段。 第76章 理工男的情话是如此粗糙 扶苏就住在蒙恬的军营里,并不东游西逛。蒙恬也每日陪伴在扶苏身边,看起来是事事都需要向扶苏汇报,看起来扶苏是一个尽责的将军,实际上也许只是因为蒙恬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扶苏。 而直道的工程终于进入到了尾声。各个标段在最近的时日陆续合龙。一条宽阔的直道,从九原郡直抵始皇帝的离宫甘泉宫。如果始皇帝要出行巡游天下,沿着这条直道,经上郡、入九原、跨越草原一路东行,就可以到大海之滨,据说在那里能看到海上仙山,乘船就能到达蓬莱仙岛。 在整个工程完工的时候,张诚举行了一个道路通车的剪彩仪式。就在上郡的一个工程段,在这里,蒙恬和扶苏象征性的落下最后一块铺路石,然后挥刀斩断一条红色的布带,意味着道路从此畅通无阻。 “可通行千年!”蒙恬自信满满的对扶苏说。 公孙尼子作为主持通车大典的礼官,指挥人演奏乐曲,吟诵: 吾车既工 吾马既同 吾车既好 吾马既宝 君子员员 邋邋员旒 …… 这篇马屁诗歌是李斯为始皇帝出行所做,据说刻印在10座石鼓上,认为会流传万世,纪念始皇帝车驾的盛大。用在此时此刻,倒也应景。公孙尼子虽然不齿李斯的人品,也一点都不喜欢大秦的制度,但是作为礼官,还是尽责的选择了这篇颂文在此刻念诵。也只有这篇颂文,能代表大秦的风仪,赞颂这条道路的伟大。 是的,伟大。无论公孙尼子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秦始皇自诩功盖五帝,战功如何不提,在建造公共项目方面,确实前无古人,如果说比较,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大禹王治水,能相提并论吧。 在这个剪彩仪式上,各个工程段的工程师们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列队站在张诚身后。作为这项工程的参与者和各个工程段的主持者,此时此刻,他们觉得非常之荣耀。一群少年此时此刻意气风发。在过去的数年他们也曾沐风栉雨,翻山越岭,和工程段的奴隶们一样做着辛苦的工作,吃着粗劣的饮食,排除无数的阻碍,克服无数的难题。此刻他们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这条直道终于通车,虽然很多少年还不能理解这条直道的意义,但是不影响他们此刻的自豪。毕竟这是大家亲身参与、亲手建造的伟大工程。 扶苏致辞,赞颂了始皇帝的伟大功绩,赞美了这条直道的伟大意义。蒙恬致辞,感谢了参与这项工程的众人的辛劳与付出,并表示会勒石为铭,将工程建设过程中的功臣的名字记录下来,供后世永远瞻仰。 张诚只是躲在各级官吏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自己的弟子们站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想去蹭扶苏和蒙恬的光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功绩。甚至对勒石为铭这事儿也不以为然……这固然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各位固然居功甚伟,但是在大秦的天下,够资格勒石为铭记述功绩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始皇帝。而自己这些工匠,没必要让始皇帝在路边的石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扶苏和蒙恬主持的庆功晚宴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多的酒,很多人都醉态酣然的彼此说着感谢、恭喜的话,张诚却在此时此刻仍然保持冷静,旁观着这一切,好像在旁观一场历史纪录片。几天之后,当蒙恬扶苏已经离开,官吏们已经离开,工匠和奴隶们已经离开之后,张诚在已经空旷的工程部重新又设宴,和所有弟子再次举行了一次宴会。 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在工程这几年,每个人都经历很多,成长很多,在施工现场的辛劳,自己身上的伤痕与印记,自己曾经的苦楚与孤独,喜悦与恐惧,当那些外人已经不在的时候,这一切对自己的校长、自己的同学,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大男孩们哭的稀里哗啦,女孩子们也都通红了眼圈。 张诚亲自敬酒,敬每一个人,感谢他们的付出,赞美他们的成长,一条一条细数他们的功绩。最后,宣布这项工程已经结束了,给所有人放一个长假,长假结束后,所有人要回到张村的学校,新建的张村子弟中学等待着他们回到课堂上,学习更多深奥的知识,只有知识,能改变这个世界。 入夜,张诚仍然没睡,独自坐在办公室巨大的几案后,对工程做最后的技术总结,这些案卷,未来都会是历史的一部分,直道工程的文档,未来可以成为大秦公路建设的重要文献。只是不知道,大秦未来还会修筑直道吗?替代大秦的大汉,还有能力推动这样伟大的工程吗?想一想接下来天下沦陷的场面,张诚不寒而栗。 赵杏儿提着一瓶汽水送到张诚面前。赵杏儿也没有大醉,只是双颊坨红。在灯下,这半醉的少女看起来有一丝妩媚。 “坐。”张诚示意赵杏儿坐在自己对面,低头写完这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合上报告,看着赵杏儿:“工程结束了,有什么感觉?” “就是……挺不舍得的,这几年工作很开心,做了那么多事,每天忙忙碌碌,一旦停下来,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都收收心。世界很大,要回到家里做好准备,才能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 赵杏儿对张诚的话有点不解,疑问的看着张诚。 “我是说,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养好身体,然后你们还需要学习更多。” “嗯。” “杏儿,你该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有喜欢的人没有?” “这……” “如果有,就勇敢去喜欢。” “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可以考虑一下我。”张诚说。 赵杏儿愕然,没料到是这样的表白戏码。 “怎么,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可以喜欢先生吗?” “怎么,难道我不是人吗?” “那我可以喜欢先生。” 工程师的情话就是这么粗糙,也怪张诚,在学校里并没有开设文学课程,没有教会大家如何讲情话。而在工地上的生活,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表白也是又粗糙又直接。 “那回去以后,我去你家提亲?”张诚直接跳过了情话部分。 “这么快?” “怎么快了?你看你都有七尺高了,我也有七尺五寸了,早都够了大秦的结婚标准。再不嫁娶,就会被人当成没人要的了。” “你要这样说,师弟师妹们也都到了结婚的标准了。” “回去给他们安排,有互相喜欢的就凑成一对儿,喜欢别家的也都安排家里去提亲。”张诚觉得独乐乐不如与人同乐。虽然结婚这事儿不是个与人同乐的事儿,但是入乡随俗,既然学生们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那就把这事儿也张罗一下。搞个大秦集体婚礼也不是不行。 第77章 问嫁风波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算话,张诚既然说了要去提亲,自然就得去准备提亲。一家女百家求,夜长梦多。万一老赵家有别的打算呢,万一人家把女儿许了别人家呢?所以项目部一结束,张诚赶紧回到张村,先和母亲申请要娶赵杏儿。当娘的,对儿子娶媳妇当然开心,但是对赵杏儿这事儿,多少是没什么准备,不过都是一个村儿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从小看到大,对赵杏儿也很了解,母亲不觉得不妥,就张罗着要去赵杏儿家里打探口风。 张诚这样的现代人,全没有这些啰里吧嗦的规程,既然母亲同意,那就立刻自己去赵家,找赵老汉直接谈。 老赵刚从车辆厂下班,还没进院门,就被张诚堵上了。张诚提了一壶淡酒,一只腊羊腿直接迎上来,说:“叔,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屋里说?”都是村里的后生仔,张诚平时和赵家的大球二球三球也多有往来,串个门啥的也是常有的事儿,虽然现在张诚已经做了村长,但是老赵还真没把张诚当做是大人物。 “叔,是这,我想娶你家杏儿,您看成不?” 这么直邦邦一句话,差点儿把老赵唬了个跟头:“臭小子你消遣你赵叔?”弯腰就去拎鞋子准备打过来。 “是说正经事儿,赵叔,我就是先来问一下你,征求你的意见。我喜欢你家杏儿,想娶她做婆姨。”张诚连忙按住老赵的手。双眼和老赵对视,表情非常真诚。 “要讨婆姨也没有你这样干的,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得让你家里长辈来提亲,哪能你自己上来找我要婆姨!”老赵也是被眼前这个二杆子给气乐了。 “我跟我娘说过了,我娘要给我办,我是先来问你老人家一句,这事儿能成不?” “成不成让你娘来提亲就知道了!” “那我就让我娘去准备!”张诚开心的摇动着老赵的手臂,忽然想起来,随手把手中的酒瓶和羊肉塞到老赵手里来,“您晚上喝点!”一溜烟跑掉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按照规矩来,张诚关心则乱,以为这事儿自己和赵杏儿两人同意,和老赵打个招呼,就靠谱了,完全忽略了这个时代的习俗和封建迷信的套路。 上郡这面的风俗,嫁娶要男方请媒人登女方家门,然后表达迎娶的意愿,女方同意,才能有后面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系列流程,甚至要数月时间才能完成迎娶。这种女婿登门找丈人说把你姑娘许给我,其实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如果女方认为你是羞辱,当场都会出人命。 老赵拎着酒壶和羊腿进到堂屋,一家子人正等着当家的回来吃晚饭,现在张村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一日都能三餐了,有些男人晚上还会喝一点小酒,老赵这拎着羊腿和酒壶的样子,一家人看得有点呆。酒能理解,腊羊腿咱家就有啊,怎么还到外面去拎一条回来? “嘿,在路上碰上个莽撞的后生,问我能不能娶咱家杏儿,这是给我的礼物!” “啥?”赵婶儿忽的一下坐起身,正在啃饼子的二球三球哥俩立马站起来,说是要找这个混账后生算账,赵杏儿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暗道老爹居然收了人家的礼物,这可怎么是好? “是哪个王八羔子?”二球急问。 “你们都认识。” “谁?”二球追问。 赵杏儿都紧张死了。手攥了衣襟,指甲都抠进肉里。 “张家那个小子,张诚!” “哪个张诚?”二球还在追问,赵杏儿却全身瘫软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就那个,给你们办学校那个张诚。张黑家的儿子,张寡妇家的那个儿子!”老赵想起来还是觉得哭笑不得,平时挺有分寸有本事的小子,怎么来了这么一出,堵到家门口问老汉嫁不嫁女儿! “我去揍他。”二球愤愤说,这厮太无礼了,欺我赵家没人了吗?三球却有点犹豫,虽然张诚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平时关系还挺好的,非得打上门去吗?不过他羞辱我妹子,这么一想,三球也站起身来。 “二哥、三哥!”赵杏儿急了。 “妹子别急,管他什么人,羞辱我妹子就是不行!”二球愤愤的说。 “那你跟他说了得来正经提亲吗?”赵杏儿眼看拉不住两个哥哥,转头问老爹。 “说了呀……嗨……怎么,你看上这小子了?你们不会是有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但是如果张诚来求亲,我就愿意。”赵杏儿通红了脸,但是却非常肯定的回答。 “这都什么事儿嘛!你们两个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没有”这一句下来,连在工地上泼辣的赵杏儿也扛不住。“没有私定终身,就是,如果我要嫁人,那就张诚了!” “这怎么说的,真是女大不中留!真是家门不幸啊!”老赵一脸悲切,这姑娘说俩人没什么事儿,但是看这个肯定、这个态度,这个之前紧张现在放松的样子,这说没事儿谁信啊! “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丫头!”老赵拎起羊腿就砸了过去。 这一晚,老张家是喜气洋洋,老赵家是鸡飞狗跳。 不过既然知道赵杏儿心仪张诚,而张诚也只是关心则乱,还表示要请媒人正式来提亲,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二球三球两个都坐下来继续啃饼子,赵婶儿也赶紧给老头子斟酒捶背一顿唠叨。好半天才消停下来,三球又拿这个小妹开玩笑,各种追问看上张诚哪里了云云,赵杏儿羞恼,却也大大方方的承认就是喜欢张诚,爱咋咋。老赵又是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儿里,咳嗽半天,赵婶儿又是一顿捶背。 不管怎么思量吧,眼看着赵杏儿也已经有七尺身高了,是个大姑娘,也确实到了嫁人的年纪,张村这些个孩子读书写字,又在工地上指挥工程,一个个心高气傲,真要是寻常农家子,赵杏儿也确实看不上。诚哥儿好歹也是全村人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也都觉得诚哥儿人品好,又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还是上造的爵位,家里又富裕,女娃嫁过去也是有福的,这出嫁还不出村,也挺好。 第78章 官媒 第二天赵家就等张家的媒人登门,没有。 第三天,张家也没人来。老赵觉得这就是张家那个小子拿自己寻开心的恶作剧。赵家的二球三球也都很焦躁,只有赵杏儿镇定自若。 第四天一早,张诚派了牛车,从县里请了一位官媒到张村,到赵家帮自己提亲。 张诚也是到处打听,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有官媒的。人口户籍档案都在官媒手中,超龄不结婚,官媒是要出面干预的。虽然民间也可以请私媒来介绍婚配,但是私人介绍婚配最后也是要到官媒那里登记才算合法。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请官媒上门来办了,既正式又隆重。 但是县城里的官媒哪有那么闲,张诚软磨硬泡,又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最后还是一小罐蜂蜜开路,才哄得官媒愿意专门跑这一趟。虽然秦法是严禁贿赂的,但是一来如果大家都照章办事,人家就说没有时间,拖你几个月半年你也是没脾气,二来官媒掌管婚姻,也有耍横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到时候给赵家推介别家的小伙子,你哭都来不及。一罐蜂蜜而已,吃光就没有了,留不下什么证据的。官媒大老爷也自然笑纳。 路上,官媒还和张诚说,其实我不是图你那一罐蜂蜜的好处,而是知道你是国家功臣之后,身上又有爵位,才特地帮你跑这么一趟的。 “是是是,对对对。” 进了村,张诚一路引路到了赵家,敲门问赵叔在家吗?开门的是赵婶儿,说老赵上工去了。 “那就劳烦媒人在这儿稍待片刻,我去请赵叔回来。”张诚屁颠屁颠去车厂找老赵,帮老赵请了假,拉着老赵往家赶。 “你娃急火火的干甚?” “赵叔我从县里请了官媒大人来提亲。” “那你娃还磨磨蹭蹭作甚,快些走!” 回到家,老赵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却把张诚拦在门外:“这事儿你不能进去!” 张诚这个恨啊!怎么我娶老婆我不能进去!但还是规规矩矩在门外候着。 不消片刻的功夫,赵氏夫妇礼送媒人出门。张诚猴急的想问,老赵两口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送出媒官,就关门进去了。给张诚这个急啊……这到底是啥情况呢? “成了。”媒官就两个字。 “到底怎么样?” “赵家有一女适婚,准许你张家上门提亲。接下来就让你家长辈准备礼品,登门求娶,然后规规矩矩按照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走完,最后才能迎娶!”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感谢媒官大哥!” “听我说啊,婚娶是严肃的事情,一切都得按规矩来,没成亲之前,尽量避免和女娃单独相处……别一天猴急猴急的。” “晓得晓得。” “那送我回县上,定亲以后要到我这里来做登记。” “好的好的!谢谢媒官大哥!我叫车送您回县上,车上这些礼品都是庄子里的出产,不值钱的,带到府上吧。” 媒官不吱声,点点头默许了。 这是张诚在大秦国第一次行贿成功,也并不是说大秦就有这样的风气,而是此刻心情大好,就想送东西出去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也浑没想到是不是会因此而败坏了社会风气。 当天下午,张诚的母亲就叫人抬着礼物去了赵家。照例只让张诚在院门外站着,赵家开门接了礼物进去,老赵两口子装作没看见张诚,只把张氏迎进门。这次的时间可长了。张诚在门外这个煎熬啊。抓耳挠腮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这点子事儿一下午就已经传开了,先是官媒到赵家,下午时分又是张母到赵家,那明摆着是给张诚求亲来的啊,到赵家求亲还能是谁,赵家就一个丫头,就是赵杏儿啊!这么说张诚要和赵杏儿成亲了?一帮半大小子都来赵家门口给张诚起哄,其中有不少还是张诚的学生。 这事儿张诚倒是泰然自若,老子已经到了大秦法定结婚年龄,赵杏儿也到了法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了,赵杏儿也喜欢我,老子上门求个亲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们几个站一排,女娃也站一排!”张诚拿出校长的威风。 拿出校长的威风,少年们就没脾气了,蔫头巴脑的站成两排。张诚看过去。“村儿里的粮食多,大家吃得都挺好嘛!” 少年们嘻嘻哈哈。 “也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回家跟家里大人打个招呼吧,该娶娶该嫁嫁,别错过了年龄,官府要是出面,不一定给你们配个丑八怪呢!” 这话一说,少年们纷纷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一个年龄小的初年级学生扯了扯张诚的衣袖:“校长,你要是娶了杏儿姐,我们以后管她叫杏儿姐还是师母啊?” 张诚脑袋嗡嗡的,没想到这儿还有个雷,略想了片刻,说“你杏儿姐嫁不嫁给我,你都可以叫她杏儿姐!” 好半晌,张母才被赵家老两位送出来。三个人都满面笑容,但是赵家人显然就把张诚当成空气,装作没有看到。看这情形,直到接亲那天,赵家人是不准备看见张诚了。知道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张诚也是没脾气。 走在回去的路上,母亲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签递给张诚:“这是赵家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去请个有学问的人占卜一下,如果和你的八字相合,就送聘礼定婚期!” 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这事儿我看就合适!张诚想这么回答,但是张诚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干的,还是接过木签,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 占卜找的是公孙尼子先生。公孙尼子接过两根木签,仔细看过,问了双方家庭的情况,又用蓍草在几上摆来摆去,最后微笑说:“命运是合的,大吉,宜子孙!”然后展开一张纸,写了卜算的结果。又印了自己的印信,递给张诚。 这就完了? 张诚很怀疑公孙尼子是在瞎算,就是在糊弄自己。但是不敢去问。公孙尼子看着张诚的表情,笑盈盈的对视着,说,有我的印信,我的卜算,到哪儿都好使的! 第79章 下聘 张诚母亲带着张诚的姓名生辰签子和公孙尼子写的卜辞,送到赵家,说请了最着名的公孙尼子先生亲自卜算的,大吉。赵家的年轻人逐一验看了卜辞,果然是大吉,都很开心。接下来张母就提出要择日下聘和选择成婚的吉日。双方的看法是争取在冬日成亲,因为冬季农闲,事情少,婚礼就可以更隆重些。另外就是一对年轻人都有早一点成亲的意愿,这事儿就成了。但是具体时间,当然还是要请人卜算的。 隔了几天,张家准备一份聘礼。礼物林林总总几十样,但是也都说不上贵重。聘礼制度是村子里故老相传一直传下来的,所有礼物都有固定的规制。无论是材质、数量甚至尺寸,都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富裕之家礼物会好一些,贫穷之家礼物会差一些,但也没有天差地别那么大。这些礼物包括玉璧、布帛、箱笼、活羊、醇酒林林总总各有寓意,但是礼物中最重要的是一对大雁。大雁是象征缔结婚姻的礼物,必须要有。即便贫民之家,为了娶妇也会去山里河边捕获一对大雁,贵族自然有专人帮助射猎。张诚并没有神射的本事,也没有猎户的才干,这对大雁是向许氏商行订货,商行委托了上郡的一名好猎手专门寻来的,这对雁个头大、毛色整齐光洁,没有外伤。也不知猎手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 玉璧是一对羊脂白玉璧。品相非常好,光润洁白。这双玉璧张诚也是花了大价钱,要商行找最好的白玉璧。许氏商行专门快马从咸阳送过来的。 其它箱笼之类,很多也是徐氏从咸阳调拨过来,一整套彩漆的箱笼,是楚地的出产,在上郡这面可是很难得看到。 所有这些之外,张诚自己额外在聘礼中填了几样自己选的礼物,一样是向村里手艺最好的大妈定制的一副小羊皮手套,和之前黑漆皮手套不同,这副手套是纯红色,用朱砂染色,宛如珊瑚一样明亮。此外还有一套黄铜的制图工具——包括圆规、量角器和三角板,装在一个黑色漆盒中。此外更有一刀一百张白麻纸,用铜铡刀裁切的整整齐齐,装在一个大木盒里。一对朱漆竹管的蒙恬笔,一套芦苇管笔和一盒墨汁。墨汁里调和了香料、胶,气味芬芳。 其它礼物也就罢了,赵杏儿对这组文具爱不释手。尤其是这套制图工具,制作极为精良,刻度清晰,比自己所用过的一切文具都要精美,甚至在张诚的办公室里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文具。 老赵夫妇不解女儿为何独爱这一套文房用具,说你嫁为人妇,首要的是多生养能持家,还搞这些写写画画的做什么?赵杏儿却觉得,学问之道无穷无尽,张诚以这文具送我,意味着结婚之后仍然会在学问之道上精进。 这些聘礼被张家邀请来帮忙的人抬着,绕村而行,一路进了赵家。每一抬礼品里都包括什么,村民看得是清清楚楚。纷纷赞叹张家娶妻的聘礼体面,依足了老规矩。但是样样都选的精致。而小学出身的女孩们,则暗暗赞叹那一组文具所体现的张诚的心思细腻,也纷纷议论,未来自己嫁人,聘礼中必须要有这么一套文具。男生们则对那套制图工具眼热。在工地上泡了那么久,对这些工具自是有了如武器一样的亲切之感。这套文具前所未见的精致,纷纷打听从哪里可以得到。 至于张诚专心定制的那副红色小羊皮手套。似乎就没人注意,少男少女们并不觉得这副手套有什么特别,赵杏儿甚至还觉得有些刺眼,看一看就放到了一边儿。张诚这一番媚眼儿,简直是抛给了瞎子看。 其实张村的人现在家家富裕,按照这个规模制备一套聘礼,可能玉璧要减两档、大雁没这么肥壮,其它的就也都没什么难度。当然人人都知道张诚家中更加富裕,车辆厂的分红、蜜蜂合作社的抽成、再加上泥叫儿积累下来的收入,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张家既然没有存了炫富压人的意思,赵家准备嫁妆的时候,也只要中规中矩就好,从这儿也可见张家母子的厚道,对亲家是多么的体贴。 也有乡亲觉得以张家的财势,聘礼应该更加隆重盛大才对,听人解说是张家厚道云云,也便了然,于是一口称赞张家母子懂做人。而赵家对这样的聘礼和张家的诚意也是特别满意,于是依足了张村传统嫁女的规矩,确定了嫁妆的清单,特别把家里全部的蜂箱都算到女儿身上,作为陪嫁和未来的脂粉钱。 张诚当然不在意这几个蜂箱。反复推让说要赵家留下两只蜂箱做种,反正赵三球自己就是养蜂高手,只要家里有上好的蜂王,不到一年时间,就会分巢若干,赵家的蜂蜜收入不会受多大影响。 这些细节上的争执谦让,构成了这次婚礼男女双方温情的一面。在未来很多年,仍然是张诚和赵杏儿夫妇回忆中很美好的瞬间。 秦朝的婚礼说简单也算简单,按前朝传下来的《士昏礼》的规程进行就好,说麻烦也都麻烦,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从媒人上门到正式迎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习俗上一般喜欢在春季结婚,结婚以后男方家里就算多了半个劳力,田地里的活儿就多个帮手。但是张诚却特别要求在冬季结婚,时间选在腊月,理由是腊月寒冬,村里的人都休工,人全和,请乡亲们大宴一场,也都有个乐。图个喜庆,又不耽误农事啥的。这个理由到底说得通不,赵家也没在意,赵杏儿更是坚决支持张诚的要求,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准备迎亲之前,依礼张诚和赵杏儿不能单独见面了。但是冬月的时候,张诚召集小学的毕业生返校集会,赵杏儿还是来了,虽然张诚赵杏儿两人已经议亲,并且下个月就要结婚,这次大家聚到一起,有不少同学起哄。但是皮厚如张诚,泼辣如赵杏儿并没多少羞恼。张诚站在讲台上,赵杏儿坐在台下的课桌后,仍然如一名普通的学生,一名班长一样。 除了这些同学,这次聚会多了一个人,就是经常往来张村帮助这面举行婚丧礼仪的公孙尼子先生。 第80章 中学筹备动员会 张诚说的是: 恭喜各位都通过了小学的毕业考试,又在直道的工作中表现优异,接下来各位应该进入更高级的课程学习,这部分课程我们称之为初级中学。小学的课程还比较粗浅,但是中学的课程就要深奥很多。我们计划春二月开始全新的学期。新学期的课程我已经编写了手稿,那这段时间就由各个班长把这些手稿刻印成册,春二月之前发给大家。 在春二月之前,先拿到课本的班长在阅读的时候有不解之处,可以来我家问我,我会详细解答,估计春二月春三月我会有两个月的时间留在中学给大家上课。但是四月我就成丁,举行成丁礼后,我可能就要去咸阳服役。那会很长时间不能和各位在一起学习。所以初级中学的很多时间,仍然要班长代课。如果有什么疑难,可以书信问我。 同时,我计划为我们的中学请一位新的校长,前不久我和大儒公孙尼子商讨,请求公孙尼子先生做我们的代理校长,在我不在张村的时候,以公孙校长为首,来管理这所学校。希望在公孙校长的领导下,大家能学问精进。 同时,公孙校长也会在中学开设一些课程,公孙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学问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能从公孙先生这里学到更多济世的学问。 这一番话很多人吃惊。 自学、班长代课什么的,是过去几年的常态,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张诚成丁后就要去咸阳服役这事儿,大家都没有料到。连赵杏儿也不知道这事儿。想到接下来新婚不久,良人就要远行,赵杏儿一时眼圈儿都红了。 几册厚厚的书稿送到几位班长手里,每个人的科目都不相同。此外每人领了一套钢板和一厚叠蜡纸,几只铁笔。这是要求大家回家后照着书稿刻印蜡纸,然后统一印刷的。 印刷机就在中学校的一间单独的印刷房里。巨大的木台上并排摆着四台印刷机,而墙边柜子里,码放着油墨、汽油瓶、纸张、装订用的针线等等,这些物事学生们都很熟悉,谁还没在课余的时候帮助校长印过讲义呢? 公孙尼子走上来和大家重新见了礼,并拿起名单逐一点名,算是彼此认识。学生散去,赵杏儿迟迟不想走,张诚微微笑道:“杏儿你先回去,我和公孙先生聊几句。”赵杏儿这才不舍的离开,心里想着既然良人不久就要服役,怎生找机会在服役之前多相聚一些呢。 和公孙尼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都无言,良久,公孙尼子说:“学生们都很好,都了不起。” “是啊,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但是你这面的学问,我都不懂的,怕是没法做好这个校长。” “这样啊……我明白了。这面教学使用的是俗字,公孙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这里是我手抄的篆字俗字的千字文,对比一下就可以看懂了。” “你这个俗字,和大秦的俗字也不一样啊……” “嗯,更加简化了一些。孩子们学字的时候都小,学起来很吃力,简化以后认字快写字快,也就一直这么教了。” “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阅读经史文献呢?” “他们也不需要研习经史文献。这些孩子都是农人子弟,他们求学不是为了在朝廷中担任官职,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做一个农人或者做一个匠人。用这样的字,做匠人足够了。也许以后匠人们都用这样的文字呢……” “这是误人子弟啊!” “您看我误了他们吗?”张诚笑着说。公孙尼子也无语。这些学生在直道工程上各个独当一面,说起来也确实不能说是误了。 “我们这些农家子啊,其实就只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过得舒服一点,就像泥地里的小猪儿,每天愉快的打滚,有吃有喝,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好一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就可以了。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大志向。教化天下那是您这样儒生理想,一统六国这是陛下的理想。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群快乐的村民最好。”张诚继续着自己主张。 “你说的你信吗?”公孙尼子被气笑了。看张诚做独轮车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理想绝不会是在小村的泥地里打滚,混吃等死一辈子。 “我信啊!要不我在泥地里打个滚儿给你看看?”张诚笑着说。 “别浑扯了!”公孙尼子合上书。“你所教和我所学相差甚远,你让我这个校长怎么当?” “我觉得孔夫子说得对,他说入乡随俗。您作为大儒,入了我们的乡,可以先问我们的俗,然后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想出来该教我们什么了。”张诚狡猾的说。“教学相长,您知道我之前也没有时间天天在学校给他们讲课,都是先给几个班长讲个大概,然后班长们教学生,他们自己做习题、自己写试卷、自批自改。其实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自我学习的。要相信他们,这是我看到的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了。” 听这话,公孙尼子若有所思。 “荀子的学问想必是很好的,先生也周游列国,讲一讲列国的风俗教化的情况,讲一讲各国的律法、历史和治国之道也是好的,张苍先生是您的师兄,想必您在数算上也有所长,指点一下他们的数算也是好的。还有礼法和与人相处之道,这些都是我所不知的,先生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下,怎么能说是没有内容可讲呢?” 公孙尼子眼中放出光芒来。 “文学之道就不是我所长,此前也只教他们写字造句,关于文学欣赏从来没有开过正经的课程,弄到现在这些孩子仍然是粗鄙的农夫气质,这方面您也有很多可为之事啊!”张诚非常诚恳的说,心里说:“妈的我连调情都不会,连个情诗都没念过,也好在赵杏儿也是个直性子,就直截了当谈婚论嫁了,想起来都惭愧。” 第81章 有一个猴子 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对这个人产生感情。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 在一个时代呆久了,就会对这个时代产生感情。 经历了十六年多的生活,张诚开始有一点喜欢大秦了。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不光有封建王朝和强大的始皇帝,随时可能出现的天下动荡,以及这个时代基本上是缺医少药,一点小毛病就可能断送性命。但除了这些,这个时代也有它的好处。 大气、质朴,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去实现点什么,对于张诚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亲自动手,以有限的技术做出这样那样的东西,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虽然这十六年的时间里,自己也因为各种顾虑,并没有全力以赴,但是毕竟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未来会有机会做更多的事儿。 服役这事儿是每个男丁必须经历的。自己尤其无法逃避——作为一个被蒙恬盯上,被秦始皇盯上的人,逃不了这一次。但是想到明年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即将在出巡的时候客死异乡,然后大秦很快就会崩解,这个时间非常之短,自己只要在动荡开始的时候溜回来,就能躲过这场劫难,这就是自己和同学们约定两年左右时间就会回来的理由。 到时候,这所中学就会改变为技工学校,大部分学生都会走上机械工程师的方向,一起开辟一个新时代…… 不过想一想,自己这般学生中,有几个比自己还大上几个月,明年岂不是也要服役?这些学生到底不能全部安安稳稳的完成中学的学习啊……这些去服役的学生,是不是也该给他们安排一下呢? 抽空的时候,张诚去了趟军营,拜谢蒙恬和扶苏。说到自己过一阵儿就要举办婚礼了,说自己明年春上就要服役了,估计会去咸阳吧? “对,你要去咸阳。父皇上个月来信还提到这件事,说上郡的那个张诚,成丁后要去咸阳陛见,要安排你在咸阳服役。”扶苏说。 “陛下还记得我?”张诚问,语气很感动,内心却很慌张。 “记得记得。何况你刚刚还在直道工程上成绩斐然,我和蒙将军都没有吞了你的功劳,都报上去了!” 听这话,张诚觉得秦始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像是恼怒的样子啊!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就问:“我在张村开了一所学校,您二位是知道的,这些学生都成了直道的工程师。他们数算能力都很好,在工程和财计方面也都有擅长,有几个学生也到了成丁的年龄了,看看是不是送到您这儿来,做个侍从?” 这个请求马上就得到了响应,蒙恬扶苏表示等到张诚婚礼的时候要登门去祝贺,顺便认识一下这几个孩子,现场考校一下,如果合眼缘,就直接安排到身边来。 少年们成丁服役,不一定会遭遇什么,要是被编到大泽乡去,就全完了。放在上郡,在蒙恬和扶苏身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办法,这两个也都有一劫。但好在是在正式的军事和行政序列。即便这两位遭遇不测,也不至于影响不想干的小人物。 “六国一统,以后就没有战争了。”蒙恬说感慨道,“这个将军当的无趣。我跟你们说,一个将军,就应该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这样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张诚觉得这话听起来挺熟悉的,似乎听谁说过。 “六国一统,也不见得就没有战争。这么喜欢战争就要活得久一些,天下那么大,看不见的远山这面没有敌人,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也没有吗?”张诚道。 “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会有敌人吗?”蒙恬问。 “你真的走到过世界的尽头吗?” “世界的尽头?”蒙恬指指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草原上有一些匈奴人,但是那些都是被我打的没有胆子再出没的小杂鱼了。从草原再往东,一路往东,就是大海,到了大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有人说大海上有仙山,也有人说大海的那面还有陆地,只要有陆地的地方,就会有人吧?大海之上大秦就没有征服,大秦不曾征服的地方还有很多。” “也都是蛮夷之地。”蒙恬说。 “东方的那些国家认为我们秦人就是蛮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蛮夷……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和神仙打赌,神仙说这个猴子跳不出自己的手掌,这个猴子一个筋斗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于是他跳上神仙的手掌就开始翻筋斗,翻啊翻啊翻,终于看到5座像柱子的大山高耸入云,猴子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于是就停了下来,为了怕神仙不认账,猴子就在中间的那根柱子下面撒了一泡尿,写上俺猴儿到此一游。就回来找神仙了,你猜怎么着?”张诚扯了个故事。 “怎么着?猴子找到了女娲补天的柱子?” “神仙伸出手,给猴子看,神仙的中指上写了一行字。” “俺猴儿到此一游!”扶苏蒙恬齐声说。 “就是这行字,指头缝里还有一股子猴尿骚味。”张诚木着脸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蒙恬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啥?” “大将军征程万里,可曾见过补天的柱子?”张诚反问。 “没有啊。”蒙恬不解的说。 “那就是了,那说明这世界大着呢,咱大秦的军队还没到过天尽头,所以将军你急着被流矢射死,还是有点早。”张诚毫无表情的说着这个冷笑话,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在战场上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个冷笑话,是巴顿将军讲过的。 “嘿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蒙恬可以带着大军哪怕去到天尽头!” “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赵佗做将军,远征南越,不知道南越是不是天尽头。”扶苏说。他也看出来蒙恬的情绪有点不对劲,直道修完以后,蒙恬的状态就不对劲,原来是因为战争都结束了,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南面的尽头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太阳初生的地方在汤谷。汤谷在哪里,大秦从来没有人去过。而太阳西沉,在极西的西方,这个西方到底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所以世界之大,大秦也许只是很小的一块,我们又怎么知道没有可以继续征服的土地呢?” “我愿意征服所有能够探索的土地。”蒙恬忽然又雄心万丈了。 “所以啊,大将军,莫要再说什么最后的流矢之类的话,在大秦的旗帜没有插上日升日落之地之前,每一个将军的使命还从未结束呢……”张诚看着西方落日的方向,那里天空如血红。好像有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82章 时钟和星星 张诚收到来自咸阳的书信,现在张苍、欧冶子渊的来信都是写在纸上的。读科学家的信很有趣,科学家们不会四六骈文一样洋洋洒洒,信的内容很丰富,但是词句却通常很简洁。几个人继续用图示、文字来交流最近研究的进展。欧冶子渊说自己已经测试了那个摆锤,觉得摆锤确实比日晷更加准确,而且不受日光的影响,正在思考如何用摆锤来制作一个可以持续计时的钟。但是摆锤有一个问题,就是摆动幅度会越来越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停止。自己在尝试给摆动不断增加一个动力,让它继续下去。也找了工匠制作了一个齿轮系统,用来将摆锤每一次往复变成指针的跳动,在一个圆盘上记录下每次摆动的刻度。就只是这个系统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经常推动摆锤运动。 欧冶子渊绘制了这个摆锤计时机构的原理,张诚叹服不已。这是发明了擒纵机构和齿轮组,但是没法解决钟摆蓄能问题。钟摆蓄能的机械解决方案是使用一个弹簧片,结合擒纵机构一起使用。这个发条要求坚韧、耐用,材料最少也要是钢片,青铜脆硬,做不成发条。 张诚画了一个小图纸,交给张村的一个手工匠人来制作这个壳子,又去铁工作坊定制了一根半尺长的薄钢片,这个薄钢片的制作难度很大,只能靠铁匠耐心的锤炼。几天后,张诚组装了一只可以上发条行走的小鸡。小鸡笨笨重重,用两只铁脚在席子上行走转圈。虽然只能走很小一段时间,但是看起来很活泼很有趣。 这个小鸡是用纸浆制作的外壳,用胶粘合。造型也说不上如何好看。内里的机关主要还是用青铜制作,齿轮、转轴装在一个青铜小盒子里,一根发条在其中卷曲,最终驱动齿轮转动,小鸡的两只脚就迈开步子在竹席上走来走去,张诚将这个小鸡拧好发条,把发条钥匙固定好,包裹好放在一个小巧的木盒子里,作为回信寄给欧冶子渊。在这次的回信中,张诚没有谈钟摆的事情,而是说自己刚刚制作了一个新的小玩具,请欧冶先生看一下,这个玩具能如何改善,更坚固耐用、更轻便一些,适合儿童玩乐,张诚说自己泥叫儿的生意差不多快到了尾声,想做一点可以流传更广的玩具来继续这门生意。 张苍的回信,提到对五星的运行轨道测量和计算,所谓五星,指的是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星,它们轨道的测量,涉及到历法的制定,尤其是木星轨道,还涉及到岁星历法的问题。 行星轨道计算的相关公式,如果有基础数据和观测资料,自己也能推导出来。但是张诚对天文并没有研究,所以无从去推算这些轨道。只是看着张苍发来的图稿和运算,帮助他做了一下演算,张诚的演算确定张苍的计算过程和结果都是正确的,但是用这些算式计算,绘制出来的星体轨迹,却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运动曲线,宛如花朵在天空盛开。张诚认为,这是地面观测,以地球为核心所看到的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是俗称地心说的观察结果。这种运行轨迹因为曲线复杂,让观测者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捉摸,这就是因为地球也同时在变化自己的位置,导致观察者和星体都是相对运行,所出现的结果。 这种曲线显然也困扰着张苍,按照这样的曲线,只能得出结论,就是天上的五星都是有灵的。他们自己在天空中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运动。但如果是有灵的,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走出更诡异的曲线,比如如同舞蹈一样前进后退呢? 张诚看着这些图表,叹了口气,回信给张苍说,自己也觉得这些曲线是不简洁的,一定有某种原因,让我们看到一个不简洁的运动。不然为什么天狼星北斗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规律,而五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诡异呢?如果不是历史上星官记录错误,那就一定是还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我们观察到的不符合数的规律。 和张苍的通信,越来越抽象高深,张诚觉得张苍一定快摸到了函数和微积分的门槛。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介入,张苍是否会独自发现微积分呢?张诚不敢确定。 在给张苍的回信中,张诚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说快马驾车在直道上奔跑的时候,当拉住缰绳的时候,马车虽然停下,但是人会前倾。几次都因此扭伤了脚,而当马狂奔的时候,自己会从车上后仰,前几天跌倒下来,磕伤了后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也不知道自己结婚的时候伤口会不会愈合。 这个小事儿是作为自己生活近况一部分写在信的后半部的。张诚希望从这里,张苍或许能发现惯性这一现象,如果能因此而触及到牛顿定律,那就再好不过。 赵杏儿作为筹备中的中学二班的班长,来请教新课本的时候,当张诚解答完课本中疑难的问题,赵杏儿帮助张诚整理桌面的文件的时候,也发现了这封回信,于是一时紧张,就来检查张诚的后脑。确实有一块因为跌倒而留下的包,碰一下还是挺疼的,但是并没有伤痕。赵杏儿嗔怪张诚,为什么还是毛毛躁躁,不能小心一点呢?然后接下来问:“你说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 学生们已经养成了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寻找答案的习惯,赵杏儿把这件事整理成这样的问题,张诚很欣慰,于是在信的末尾又填上了一句:我没过门的老婆问我,“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这个问题好像我从来没想过,但是细想,也想不清楚原因。” 补上这句,张诚觉得自己算是很清楚的暗示了。接下来该张苍烦恼了。 按照规矩,赵杏儿和张诚在结婚前这段时间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但是按照学校的要求,班长拿到教材以后,如果读不懂,是需要找自己这个校长来研讨解惑的,赵杏儿上门求教的次数比其他几位班长都频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结婚,赵杏儿变得笨了呢。 第83章 婚礼 这段难得张诚留在村子里的时光,过得很舒服,也很快。迎娶的日子也就到来了。 腊月里,村子各项业务都逐渐停止了,连蜜蜂都不出去采蜜了。家家户户盘点今年的收成,也置办过年的年货,村口的集市也正正经经又红火了一段时间。张诚迎娶赵杏儿的日子也到了。 一大早,张诚换上全新的礼服,在村中张姓同宗、一班同龄人和子弟校的学生陪伴之下,浩浩荡荡的前往赵杏儿家中迎娶,赵杏儿家大门紧闭,赵家人警惕的排列在大门前,阻拦张诚等人。 这是要为难新郎的意思,我家有女不能轻嫁,男方必须要证明自己家族的勇武和能力。 张诚请来做礼官的公孙尼子在大门前吟唱迎娶的诗歌,男方的宗族排队向赵家冲去,这都是千百年留下的婚俗,张诚闯进赵家的堂屋,冲进被层层防守的闺房,把穿戴整齐的赵杏儿抱起来就往外跑,一路上受到了女方家人们用薄竹片的乱抽乱打。冲出院门,张诚把赵杏儿放到牛车上,跳上牛车,抽了个响鞭,早有车把式催动犍牛,拉着车向张家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赵家响起了送亲的歌吟,歌声欢快中还掺杂着悲愁,诉说着女儿离家父母亲族的不舍。 这些很像是抢亲。张诚想。当然古老的婚俗,保留了抢亲场景的重现,而女孩嫁到别家,就是一场生离,女方的父母要表达最深切的不舍。 “抢了一个媳妇来。”这种礼俗,让张诚有一种野蛮的快感,这种习俗怎么就没传承下去呢?这么抢来的媳妇,让一个男人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啊! 歌声中,赵杏儿的眼圈儿也红了。 这个时代还不兴坐轿和蒙盖头,两个人在车上并排而坐,张诚看到赵杏儿脸上的泪花,低声说:“哭什么呢,统共两家也没离开三十丈远,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赵杏儿破涕为笑,嗔道:“出嫁的女子不好老回到娘家,会被人嘲笑的。” “我说能就能,结婚了就是两个家族成了一个家族,自然可以常来常往。” 张家的堂屋里,当中的几上摆着斗、尺、秤、剪刀、镜子和算筹,这就是所谓六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风俗,张诚觉得这六证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些代表着世间的测量工具。小夫妻可以从这一刻开始,用这些工具丈量天地,改造世界。 堂屋里挤满了人,张诚和赵杏儿在这里行大礼拜见了母亲,拜了天地,夫妻对拜,以示从今而后两人共同成为家庭,双方平等相待,共同继承家族的血脉,繁衍子孙,兴盛家业。公孙尼子又大声唱诵歌词,围观的村民纷纷祝贺。 在张家大门以外,摆开了一长排的几案,这就是流水席,所有村民在街边吃美食饮美酒,见证这喜庆的一刻,寒冬腊月露天就餐,稍微有一点辛苦,但是菜色丰盛,又让大家吃的很开心。 张诚和新妇举着酒杯,一张席一张席的走过去,向来道贺的嘉宾表达着谢意,在一张席上,张诚看到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微微一惊,还是走过去举杯致谢,低声问:“你怎么来了?”那人苦笑一声,也是低声回道:“咸阳呆不下了,我就沿着直道一直往北走,到了这儿听说你要娶妻,我就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张诚略一沉吟,说:“能先找地方住下吗?明天我去找你。” “我在木工坊做了一份零工。” “那好,明天我去木工坊。” 两人迅速交流了几句,张诚快步走到下一张席前,带着赵杏儿继续敬酒。 “那人是谁?”赵杏儿低声问。 “回头跟你说。” 一轮致谢,赵杏儿在喜娘陪伴下回到婚房收拾自己,张诚又引了几个适龄的弟子拜见来参加贺礼的扶苏和蒙恬,两个人对这几个后生很是满意。也便初定了几个人最后服役的去向,要啬夫张魁记录下来,这几个人服役要去蒙恬军中。 都走了一圈儿,酒宴散了,张诚又和母亲挥手送客。请工人们收拾残羹冷炙和竹席矮几,这才回到院落中。张诚送母亲回房,在灯下又再次大礼参拜了母亲,母亲笑着催促张诚回婚房去。这才离开。推开婚房,看到赵杏儿已经梳洗整齐,依然穿着礼服,却在灯下已经摆好了一套书,正在抄写习题。 “这么用功啊?”张诚说。 “啊,已经结束了吗?” “客人都送走了。” “母亲呢?” “我已经送母亲回房了。” “我看也没我的事儿,正好带了书来,就写几道题。”赵杏儿摆弄着桌上的书本,强作镇定。 “今天可以有比做题更重要的事儿……”张诚奸笑着说。 赵杏儿有点慌张。 张诚坐到赵杏儿身边,随手翻看着赵杏儿的书籍和试题。字写的可以算是很漂亮了,工工整整。赵杏儿是个用功勤奋的女子,也很聪明,并不拘泥于课本上现成的题目和答案,而是真正把这些知识用在了实处,在直道工地上,赵杏儿最初也独当一面,后来是因为张诚自己需要应对的工作太多,才从这一波学生中选了助理调到自己身边,而在这些日常接触中,张诚和赵杏儿渐渐就产生了感情,最后张诚挑破了这最后的暧昧直接示爱,赵杏儿果断接受,这个过程没有什么试探、考验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切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是这样想的。于是直接跳过了复杂的试探和表白、考验,就在工程部的那间办公室里,两个人简简单单的做出了决定和应诺。于是快速的进入婚姻的流程。 其实也是因为几乎从小就有接触,对彼此家庭、彼此性情也了解的太多,赵杏儿就是那个在最初就到泥叫儿作坊帮助捏小鸟的女孩。两个人很早很早就相识了,后来饲养蜜蜂的时候,赵杏儿也一直帮着张诚做助手,从最早分巢的时候就一直站在张诚身边,再到小学开学,赵杏儿也以卓越成绩和理解能力,迅速成为一名班长,又代师授课,管理着一班学生。即使在四个班长中,赵杏儿也是佼佼者。 在这个世界,赵杏儿注定不会如同普通的秦国妇女,嫁人之后就成为男家的一个劳动力、耕田纺线,围着锅台转,而是矢志成为第一批张村子弟小学中的一员,在张村的教育体系下不断成长,成长为一个技术员、工程师,在学问之路上不断前进。 第84章 潜伏 洞房花烛只是一夜缱绻,大秦社会还没有宋明时代的道学,这个时代的男欢女爱是明朗健康的。在上一个世界有过很多经验的老司机,在这一夜体验到了一个青春健康女性的美好,赵杏儿也在这一夜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黎明,赵杏儿推了推还在酣睡的张诚:“鸡叫了。” 张诚揉了揉眼睛:“天还没亮呢。” “该起床了” “再睡一会儿” “我该去见母亲了” “还早” “人家会笑话的” “笑什么?” “新妇贪欢,会被人耻笑的,我该起来见家里人,操持家务了……” 张诚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习俗,嘟囔着翻身起来穿衣,看着赵杏儿白晃晃的身体,又是一阵冲动。 “不要了,我们洗漱了去见母亲!”赵杏儿娇嗔。 两个人去拜见母亲,赵杏儿下了厨房准备早餐,其实张村的早餐都是千篇一律的,粟米稀饭、干饼子、一点咸菜。张诚家里的早餐额外还有煮蛋,也要挤羊奶来煮。 三个人在几案前吃完这简单的早点,张氏夸奖赵杏儿的稀饭煮的好,赵杏儿说哪里我还要向母亲学习。 收拾碗筷的时候,赵杏儿从院门向外看,整个村子还在昏睡中,只有自己家的院子里透出灯光,此刻自己家的院门开出一条小缝,似乎有人影在门缝后面。赵杏儿马上关上了门,掩着嘴回到婚房。 当地的婚俗,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灯,以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娶妇之家三日不欢笑,以表达对亲家的关怀。 张诚回房问过赵杏儿是怎么回事,听了也直是感慨。自己的内心中,总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相爱相处,其实这两个人都因为婚姻离开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原有的生活,对于父母们来说,子女结婚就意味着和父母分离,哪怕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相处的方式也必定会不同。 天亮后,张诚还是穿戴整齐,在村子各处转起来,最后走到了木作坊,看到正在一边锯木头的一个新人。 “新来的?”张诚看着他问。 木作坊的管事过来说:“新来的,叫许负。这面人手不太够,村里的人都休工了,他刚好来找事儿做。活儿干的还行。” 张诚勾勾手:“你过来一下。”两个人走出木作坊,在空旷处慢慢散步。 “怎么回事?” “陛下焚书坑儒,抓捕的主要是方士,我逃了出来,想一路往东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这附近,想到张诚小哥你有一面之缘,就贸然留在村子上了。能容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吗?” “很麻烦吗?” “陛下这次是下了死手,卢生侯生他们都死了,方士们四散。咸阳肯定留不下去了。据说廷尉下了搜捕的命令,要全天下的官吏捕捉,名单上有我。” “你现在用的验传是哪里来的?”这一路上的逃亡,在大秦境内是一定需要验传的,张诚不相信他没有验传就能一路逃过来。 “我早先重金从鬼市买到了一套验传,一直藏在身边。这次就是用了许负的名字,现在的身份是楚人。” “那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是齐人。在齐国琅琊海边,在琅琊经常能看到大海之中仙山浮现。” “我倒是听说你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去寻找仙山了?” “前几年是带了这些人出海,但是并没有到达仙山,最终很多船沉没了,一些人活着回来,流落在琅琊,我回到了咸阳复命,陛下本来是要我再带上三千人出海的,结果出了卢生的事儿,我也是被牵连了。” 张诚看着这个现在叫许负,以前叫徐福的男人,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羽衣高冠,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气质,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木作坊匠人的角色。 “你懂木匠之术?” “我曾经督造海船,也知晓一些木工之道。” “验传要是没问题,就留在木作坊吧。老老实实在这里藏着,少和别人打交道,避着点人。扶苏和蒙恬经常会到张村来,不要被看到。” “是。” “另外我问一下,你对碳气了解多少?” 徐福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人,说:“我听说现在朝廷要赐死高官贵胄,经常用会下赐炭盆,或者是罪臣自杀,如果罪臣不肯自杀,就会派内侍帮着他自杀。碳气毒杀能留个全尸,死后形容不改宛如生前,据说还没痛苦。这几年用碳气杀死的大臣有不少,赵高和李斯都用这种手段除去很多人。” 张诚心中黯然。碳气杀人这事儿,始于自己。没想到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恶魔。 “你们方士,对碳气有没有什么研究?” “我们炼丹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东西,目前无解。碳气无形无色,根本发现不了,防不胜防。” “中了碳气的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中毒不深,也会昏迷和没有呼吸,但是施救得当,把人带出有碳气的房间,也有可能救活,但是基本上很难,需要用银针刺穴,激活血脉,如果早一点抢救,也许能有一半的机会救活。” “你们有没有……刺激人加速呼吸和恢复假死者心跳的丹药。”张诚问。 徐福东张西望一番,摸索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有几粒丹药:“这个药性非常猛烈,会让人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它有长生之效,所以不曾献上给陛下。” “回头你去我的羊圈找两只羊试一下,用碳气让羊假死,然后实验你的丹药,还有你说的银针刺穴的方法。我叫几个学生安排这件事,回头我叫他们去找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办这事儿。” “遵命。”徐福的身段放的很低。 “消停一下吧,海上不一定有仙山,有仙山也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不要再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个好人吧!” 大方士徐福,就这样在张村潜伏了下来,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化名,在张村老老实实做一个粗木匠,只是偶尔会和几个中学的学生到野外去做一些事儿。具体做些什么,没人知道。 第85章 新妇 话说徐福也是秦汉之间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一般传说,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去海外寻找仙山,后世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传说徐福去了日本列岛,带着童男童女繁衍出一个巨大的种族。据说日本还有徐福后人,徐福七世孙还流传下家谱来。 但是张诚对这事儿是不信的。如果徐福后人能流传下家谱,那么日本就会早有文字,实际上日本的文字是汉唐以降才从大陆流传过去的,后来更是以楷书为基础创造了假名文字。如果徐福的子孙留下家谱,那日本应该有小篆流传的,实际上日本从来没有发现过上古的小篆,日本人的篆字也都是唐以后从中国学来的。 到了大秦,张诚才知道徐福去海外寻仙,至少尝试了两次。每次都带着数千人乘船出行。组织这么大的队伍,徐福不知道从始皇帝那里骗到了多少黄金呢。骗子都很善于搞钱。说来这才是他们这一门的真正本事。而这次出海,3000童男童女又有多少能活下来? 徐福留下了海外仙山的传言,这传言也贻害千年,后世一直有海上仙山的传说,还因此有了八仙过海的说法。骗子们的传承甚至比正经学问还要悠长持久。 方士这种人,其实也是古代的民科,他们对草药和矿物都了解甚多,炼丹的方士甚至被称为是古代的化学家。可惜他们更喜欢神秘主义的东西,总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来解释反应釜中的变化,据说火药也是方士们最早发现的,很多化合物都是他们最早发现和应用。在弄死人这事儿上,方士们比化学家也只有一步之遥。方士们的学说不成体系,至少不成化学体系。在搞宗教迷信方面,方士们也比不上后世的宗教家……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宗教家总是懂得蛊惑平民骗取巨量的财富,而方士们只会骗骗皇帝什么的,为祸也就有限。 说起来,几百年后的五斗米教那帮人,才是狠角色。 所以对于徐福的处理,张诚一时也没个好打算,徐福肚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怕是不能作为学问在自己的学校里传授,眼下就让他当个工匠吧,看看有没有改造的可能。 在秦始皇还活着的时候,收留徐福,多少还是有一点冒险,但是但凡能救一条性命,就先救下来再说吧,哪怕是路上捡的小猫小狗,都应该想法弄活它,给一口吃的,何况徐福这么大一个活人呢。 张诚在村子里转悠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学,教室里公孙尼子正在阅读什么,张诚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抄写篆字俗字千字文,不过是抄写俗字的部分,写的很有模样了。想到一代大儒还要学习写简化字,张诚也是有点唏嘘。 “新婚就到处跑?不多享受几天温柔的日子?”公孙尼子问。 “嗯,出来走走,习惯了。” “送你一本书吧。”公孙尼子取出厚厚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荀子》。这是公孙尼子自己印的书。翻开看,非常漂亮的小篆书法。 “已经印出来了啊?”张诚感叹着。 “印了两百本,我给咸阳的李斯、张苍都寄了去,还给我的几个师兄弟都寄送了,也托请他们分送给儒生们。” “那荀子一门是要光大了。” “这还不知道呢。各地都有不同的学术,只不过,借了你的油印机,荀子之说可以流传的更广一些,也……也不会轻易的湮没。”公孙尼子说,张诚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一点心酸,历史上无数智者的学问,弟子早夭、手稿遗失,往往也就消亡了,古书中有多少目录,很多书最后就只留下一个名字,里面到底讲过什么,却无人得知。 “我会讲一些荀子中的内容,但是并不会太多,还要看学生们的兴趣和接受程度,会选讲一点诗经。可能还会讲一点各国的历史风貌。另外,我想开设一门音乐课程,教孩子们弹琴唱歌和礼仪,你看可好?” “倒没问题,但是我这偏僻小村,可没有琴。” “你不是有一个木作坊,咱们自己做。我画好图样,让木匠制作就行,学生们可以自己组装调试。” “那我要不要也做一把木吉他出来呢?”张诚想。 “不要到处瞎转了,回去陪陪你娘子。听说你明年春上就要去咸阳了。那就珍惜眼下,多和家人相聚一些吧。” “喏。” 回到婚房,赵杏儿仍然在写着习题。 “有困难吗?”张诚问。 “还好。”赵杏儿搓了搓手,“郎君回来了,饿了么?我去下厨?” “吃什么?”张诚问。 “你和娘平日在家里晌午都吃什么?” “烤几个饼子,然后煮一点菜汤,就可以了。”张诚本想自己动手,想了想,自己不久也要离开村子,留下赵杏儿和母亲相处,刚结婚,还是让杏儿如一般的女人们做这些事情,以后家中村里都会少些口舌。 赵杏儿并没有想这么多,一家主妇负责全家人的吃食和家务,也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和习俗,懒婆娘傻女婿从来都是乡间流传的典型笑话。郎君不是傻女婿,自己也不是懒婆娘。 说是菜汤,是腌渍的冬菜,切了几片腊羊肉煮的汤。菜汤上飘着腊羊肉的油脂,很浓郁。头天晚上发面,取一块拍成厚饼子,贴在炉台上的铁錾子上,两面烘烤焦脆,散发着好闻的麦香。 冬日里吃这样的东西,最是舒坦。母亲也赞赵杏儿的手艺好。这夸奖是真诚的。张寡妇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服役,再也没回来。张家婆母去世的早,张寡妇在家里厨艺一道,其实平平。这么些年娘俩儿过日子,基本是凑合着的。若不是张诚早年泥叫儿生意改善家庭生活,早早过上有蛋有奶的日子,张诚的日子一定过得凄苦。 吃过饭,赵杏儿去洗碗,张诚抱着手在旁边闲聊,赵杏儿低声问:“一早你去见谁了?” 第86章 私语 “昨天婚礼上来的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你是去见他了吗?是什么人?”赵杏儿问。 “我在咸阳认识的一个故人。”张诚不想把这事儿说的太细。 “有什么麻烦吗?”赵杏儿问。 “麻烦倒是没有。这个人在村里住下了,在木工坊做了个匠人。由他住着吧。不过你们要少和他接触。” “我不会和外男接触的。”赵杏儿嗔道。 “我不是说你和外男接触,我是说你们,你们这些人,少和那人接触,不要打听他的事。”这个你们,在这种情景下特指中学的这些学生。 “知道了。”赵杏儿说。虽然会有点好奇,但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男人不会对自己说,而且一个木匠,想来也没什么大秘密。 “教材整理的怎么样了?”张诚换了一个话题。 “蜡纸我都已经刻完了,就等着他们几个的弄好,一起去中学校印刷就成了。” 两人一时无话。 “郎君真的要去咸阳吗?” “没办法,始皇帝陛下亲自定下来的,必须要去一下。” “我听阿爹说,有人服兵役,少年出家,白发归来呢……”赵杏儿一脸悲戚。 “不会的,这次不一样,我估计两三年就能回来。” “为什么?” “嗯,我在咸阳还认识一些人,能帮上忙。” “是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吗?”赵杏儿在工地上见过下来检查的两位大师。对这两位崇拜极了。张苍先生的初等数学到结尾的部分就已经很难理解了,据说张苍先生还要再写一本书叫做高等数学,初等数学就已经如此艰难,高等数学会是多么的深奥啊……喜欢挑战的赵杏儿对此神往。而在工地视察的时候,欧冶子渊也曾经简单的介绍过立体几何的粗浅知识,这对熟悉画图、热衷在平面几何习题上互相比赛的同学们非常有吸引力。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工段用木棍制作各种方体和椎体的模型,琢磨各种切割几何体的方法。 “嗯,会见到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张诚并没有正面回答赵杏儿的这个问题。实际上那个能帮助自己离开咸阳的人是赵高和胡亥。他们把大秦搞得一塌糊涂,秦法就废弛了。大秦倾覆了,离开咸阳就没有任何约束了。 “去咸阳那么久,那我明天就为您准备日常的衣服。郎君大概不知道,我的女红很好的。” “倒也没那么麻烦,我现在也算个有钱人,在外面用度是不会缺少的。”张诚淡淡的笑着。 “有钱有啥用,又不能带去咸阳多少,铜钱那么重,怎么携带呢……” “我在咸阳就存了一笔钱,还不少呢……这次我去,要让咸阳把这笔钱调回来。”上次徐福买滑翔机的那笔金子,一直存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当时觉得随身带回来太扎眼。现在想来,天下很快就要崩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咸阳不安全,咸阳是最乱的地方,反倒是上郡这面,虽然地处偏僻,似乎却没有成为战区。 “我以为郎君需要从这面的作坊收入中抽一些在咸阳结算,您却说还需要从咸阳调钱回来,这是什么说法。” “你这么说,我去咸阳这段时间,家里的账目就要你来负责了,和许氏商行的各种交易你也该知道一些,跟我来看账本,我跟你说一下。” 张诚拉着赵杏儿去书房。 书房是张家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的,因为这话,张母也从不进入。张诚说“阿娘您进来是没事的,就只不要摆放我的东西就好。”张母却摇摇手:“你那些东西我也看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 赵杏儿是唯一进入到这个书房的人。 书房的窗很大,木窗框上粘贴着刷了桐油的白麻纸,两层窗户,在透光的同时还能保温。在窗户最外面还有两扇木窗板,屋里也有两扇木窗板,里外都能单独闩上。这样就更加安全。纸窗棂让这个屋子的采光非常好。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沿墙是巨大的木架。书房正中间是一张高腿桌子。桌子后面是一张高靠背的木椅。书桌之上,散放着纸张和书本、文具。张诚把这些纸张先堆一下,然后去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几本厚册,是账本。 “我家的生意,主要是泥叫儿、蜂蜜合作社的管理收入、第一车辆厂的股份、手套厂的管理费、纸作坊的收入和铁作坊的股份。田地所产和自家蜂箱所产,其实占比例很小。这些年田地都是村里的阿叔们怜悯我孤儿寡母,帮着我们耕作,所以每次他们来帮忙,我们都要准备礼品的。这个册子里是田产的记录,每次哪些人来帮忙,我们回礼如何,都有记录的。这是恩情,我们要记得,也要厚报。” 张诚先抽出田产的册子。“每年的粮食产量、交税的数量、交税时间和税官的姓名我们都会记录。免得日后有龃龉。粮仓我一般每季度会清点一下,记录消耗和存货,做到对家中的用度心里有数,也要时时注意仓廪充足,避免灾荒之年匮乏。我家的标准是用六年积存,但是超出一年的陈粮每年腾出给粮商和军队。”这份家庭农产的账目精细清楚。赵杏儿一边看一边点头赞叹。 “泥叫儿的生意,这几年是在下滑的,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好在村子里现在各家生活都很好,并不太缺这笔收入,只是孩子们因此少了点零食。如果泥叫儿每月销售少于3000只,这宗生意我就要停掉了,对乡亲们来说这就不划算了。当然我家在泥叫儿上收入一直很高,毛利润大概能有八成。如果少于3000只,这泥叫儿生意我们就收回来,让家里的孩子们自己做着玩儿,算是给孩子的零花钱。” “自己家里的孩子?谁啊?”赵杏儿一时没转过弯来,忽然醒悟,脸红了一下。 “咱们总要生孩子的,以后还要生养众多呢。”张诚说。 “蜂蜜这块,咱们家从所有销售里抽两成,这两成一方面是我经营这宗生意应得的,另一方面,这里面也要扣一部分,用作这宗生意风险的准备。如果出现灾祸、如果合作社的乡亲们家里有难、如果需要大的技术改造,就要从这里出钱,所以这两成,我们只有一成是可以自由支用的,剩下那一成,我们不动,合作社里需要的时候在拿出来。正经做生意都要有这样一笔备用金,但是大家都要过日子,指望着蜂蜜赚的钱养活老婆娃儿。所以这个备用金我们来出。” “车辆厂的股份,是每年按照股比数量,跟车辆厂的掌柜一起商量分红的方法,家家户户,也包括在车辆厂上工的工匠们,按照每个人的股份按比例分红。但是分红不是把当年赚到的钱都分光,一般我们取当年利润的一半做分红,一半留在车辆厂的库房里,做车辆厂的发展资金。车辆厂我出资出技术,所以咱家在其中有三成股份。村上和其他乡亲、工人们共有七成。但是在车辆厂管理上,我有四成话事权,老魁叔有一成,掌柜的有一成,乡亲们有两成,工人们有两成。所以如果大事需要决策,要用话事权来说话。” “手套厂的情况和蜂蜜合作社的情况相当。但是手套厂我们要不断的维护雇主的关系,所以这块我拿了三成半的管理费。但是如果乡亲们不想和我做手套厂的生意,那我们家可以全都撤出来。” “铁作坊是官府专卖,咱家、官府和扶苏、蒙恬共有股份。官府占一半,蒙恬扶苏各有一成,咱家占两成,一成归作坊的匠人们共有。铁作坊工作危险辛苦。所以咱们的两成股子里,我们自家用度最多不超过一成,另外一成就是救济工匠们。” “纸作坊我们是雇佣匠人的,这宗生意花不多少钱,但是也赚不多少钱。以后读书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纸张以后会卖得很多,但是怕也很难挣到什么钱。这个就只要账目平衡就好。如果纸作坊和油印结合起来,书本会贵得多,按照同样字数木简的三成定价,就可以赚很多钱。但是我不知道这门生意未来会怎样,所以暂时不考虑规划。 然后咱家每年收入铜钱和花费的账目,是这本,日常每日有开销和收入,都可以记流水账,每个月将收支条目列入账本。就可以对家里的情况有数。 咱家的铜钱,日常开支的钱箱在阿娘的卧房里,大笔的存钱在谷仓下面的地窖里,这个我会每个月做一次简单的检查核对。 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些账目都要你来经管,每个月给阿娘讲一下就行。阿娘不看账本,但是要每个月讲给她一次,让阿娘放心,也让阿娘对生意情况家里用度情况有数。我不在的时候,和村里的交涉、和商行的交涉之类,你和阿娘一起处理。你要熟悉各种契约执行和账目进出,阿娘来定事儿就可以了。” 赵杏儿翻看着这些账目,看到末尾的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了,自己知道张诚有钱,不知道这么有钱。想一想接下来张诚要离开家乡,这一大笔财富要自己和阿娘两个女人掌管,也觉得责任重大,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么多钱……我怕管不好啊!”赵杏儿喃喃的说。 “没关系,我记账就只是为了对这些事务有数,却不是有聚敛贪财的念头,只要支出有理,就是都花掉又能怎么样,我张诚可是靠着一块黄泥巴创下这份家业的人,这几个生意都是小生意,什么都不算的!”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每天接触张诚的赵杏儿,跟在张诚身后求学不倦的赵杏儿,曾经亲自在工地上指挥工程部的赵杏儿,对张诚这句话深信不疑。自己最初接触张诚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鼻涕孩儿,从陶罐里蘸了一块饴糖给自己的那个毛孩子。 “这个账本我叫做应收账款,是在外面没有收回来的钱。包括在咸阳许氏总行的存钱、在这面许氏分行没付的账款、大将军军需供应未结算的账款,还有一些个人的借款,这本账后面是各种应收款项的凭据,钱回来的时候就要把这些凭据还给人家。” “这本叫应付账款,是一些我们应该付给人家,但是还没到时限或者没来领取的钱。我们有账目,有细则,付出这些钱就要把对方的凭据收回来。如果到期对方没有来取钱,我们就要找上门去提醒。不要误了人家的收入。”张诚最后总结。 “这些都很好啊,我觉得这个记账方法应该出一本书,或者单独列一门课,在中学开设这门课。哪怕家庭日记账这事儿,我觉得也应该在同学家里普及开。” “我是没时间去处理这个了,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编辑这本书,你可以开设这门课。但是不要拿我家的账本做案例来讲,这些数字有点吓人,怕大家接受不了。”张诚说。 “郎君你这个书房我很喜欢。” “喜欢你可以来这里写字啊!” “我是想,以后我也要有这么一间书房。” “那你可以参考这个自己画图在院子里造一间。” “这个桌子好高。坐着这个……这个……很舒服。” “这叫椅子。” “嗯,这个椅子很舒服。” 这桌椅其实做工很粗糙。虽然也是榫卯结构,但是材料厚重,做工粗朴。就——这个世道巨木几乎是无限的,这种独板的大桌子,可以轻易制作。但是桌椅的造型和宋代明代的家具全都没法比。既不轻便,也不优美。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双腿下垂,坐多久也不会腿麻。 “还可以制作一种榻,可以斜靠着读书,也很舒服。”张诚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美人榻的草图。虽然画的不准,但大概的形状和功能都体现出来了。 “这个很好啊,怎么不做出来给阿娘送去?” “一直忙,就……一直没做。” 第87章 陪嫁之风 新妇三天回门。 新妇回门的礼俗,其实就是向娘家人汇报婆家对自己好不好。张家赵家其实就隔一条小街。所谓回门,其实不过是推开这面门走到那面门。不过既然是礼俗,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推开门,赵家的亲族都聚在赵家,等待女婿和女儿回门。 依据风俗备了礼品,张诚和赵杏儿提着大包小包回门了, 到了赵家,赵杏儿自然就被阿娘拉到闺房里问东问西,张诚就被留在厅里,和岳父、几个舅子吃吃喝喝东拉西扯。 这才是和岳家第一次正式的家常饭。 赵三球在对面的神态不自然,第一次以舅子的身份,面对对面这个亦师亦友的青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三球,放松点儿,现在按着杏儿那面,我得叫你一声三哥。当然,回到学校你还得叫我老师、校长。”张诚笑着说。 三球的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咸阳服役了。家里这面,就还要几个哥哥帮着照应一下,无论是杏儿,还是我阿娘,都帮我常常看看。” “你说你这刚娶了我妹子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赵三球粗声粗气的说。 “没办法,大秦男丁都是要服役的,不去服兵役就要服劳役。我家是兵家子弟,自然要服兵役。三球你可能也快服劳役了。也是大人了,出门服役的时候处处要小心,对人也不要太憨直,与人为善,多挂着笑脸说话,就少吃很多亏。” “我晓得。” “岳母要是不忙,也请多到我家走走,看看杏儿,和我阿娘也多说说话。” “咳,我晓得,就只是岳母老往女儿家跑不好。”岳母领着赵杏儿从里屋出来,接过话来。赵杏儿满脸绯红,应该是在屋里说了很多让人害羞的话吧。 “春上我多努努力,要是我在咸阳的时候,杏儿生孩子,那就还得岳母你多费心!”张诚说。 “那是自然,肯定能生个胖儿子的!”赵婶儿信心满满的说,赵杏儿白了一眼——这哪儿哪儿就你去咸阳我就在家生孩子啊,这孩子在哪儿呢?啥就你努力啊,你努力干啥?这话是能在这儿说的吗?是可以当着哥哥和爹爹说的吗? “校长……妹夫,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一下……”三球还是转不太来弯,这个称呼总是别别扭扭。 “什么事?” “是这,咱们村的女子也会有外嫁的,你看你娶了杏儿,咱家拿了蜂房做陪嫁。这眼下大家都觉得这体面,当然我也知道你家倒不指望这几个蜂房。但是村里的人觉得给女娃陪嫁蜂房,就相当于让女娃带着好大一笔田产嫁过去,以后就不受屈,我不是说你家会委屈杏儿啊,我是说大家都觉得这个挺好。” “我没说你说我家会委屈杏儿,你说,我听着呢……”听出赵三球的话有点乱,张诚接过话来帮他放松一下心情。 “嗯,是这,所以现在各家嫁女,也都张罗说要把蜂房做嫁妆。快成了咱们村上的规矩了。” “这也没啥不行吧?再说蜂房陪嫁,家里也损失不多吧?我看你分巢的技术挺好的,帮着大家分巢做嫁妆,拿新蜂箱过去不就好了?” “要是女子都嫁到村里来还好,但是如果女子嫁到外村,咱们这养蜂的技术可就外泄出去了。这是不是不妥啊?” 如果蜂箱陪嫁,那本村嫁娶可以陪嫁蜂箱,外嫁女子不陪嫁蜂箱,就是薄待了外嫁的女子。而外嫁的女子远离娘家,其实更需要蜂箱这样的财物傍身。但是如果蜂箱和养蜂的技术带出去,就难免有技术外泄的问题。赵三球平素大大咧咧,但是养蜂这事儿他一直付出良多,不免比其他人想的多一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外嫁女陪嫁蜂箱的事儿,但是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我觉得啥都不如让村里的姐妹日子过得好重要,外嫁陪嫁蜂箱,让姐妹们在他乡也有个傍身的,我觉得是个好事儿。”张诚抓抓下巴,接着说。“而且你说,嫁妆嫁妆,到底是属于女儿自己的,还是属于夫家的?” “嫁妆是属于女儿自己的吧?”赵三球说,然后回过头看着妹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夫家的?” 杏儿笑笑不答。 “是女儿自己的,如果离婚析产,嫁妆是女儿带着回娘家的。”张诚说,“所以啊,这个养蜂的技术,如果女儿坚持,是可以不流传出去的。哪怕在夫家分巢扩产,也还是女儿自己的。和婆家没啥关系。” 赵三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且啊,陪嫁的时候,女儿还可以和我们合作社继续签契约啊,只有委托我们卖,才有这么好的价钱。哪怕路途远一点,也还是送回来给我们卖收入更高更稳定啊!” “而且啊,他们要分巢,就要用上你赵三球的蜂巢础啊,这个全天下可就我们张村有。所以只要陪嫁了蜂巢,女儿就需要经常和我们保持联系的,我们也就知道女儿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了。” “但是如果人家把这些学去呢?” “真要是学去,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天下养蜂的,我们张村最好,天下卖蜜的,许氏商行最强,谁也做不过我们两家,而三球你要是能不断的发展出新技术,我们张村的技术领先,那就不怕我们张村蜂蜜的利益有损失。而如果我们张村的闺女嫁出去,能够开枝散叶,把这个蜂蜜的技术流传出去,其实也只是让更多的人有可能吃到蜜糖,大利天下罢了。”张诚说。他倒是没太在意这项技术的扩散。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保护法,养蜂基本上算是一种手艺,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果看懂了这门手艺,野外采蜂也好、活框养蜂也好、离心取蜜也好,都没多难,只要有勇气,就都能学会。但是学会不等于就能从这上面赚到钱。没有产业链条的帮助,这个钱没那么容易赚。太小的产量,也不值得商行上门收一次。 赵杏儿点点头,表示同意。 “订婚的时候说好,这蜂箱都是女孩的陪嫁,村里有命不得外泄,如果外泄,合作社就不收她的蜜,然后许氏也不会收合作社出产的蜜糖。这样就可以了。”张诚最后结论。 “三球成熟不少。想事情也可以这么细腻周全了。”结束回门,走回家里的时候,张诚对赵杏儿这样说。 第88章 张村小学教务会议 冬春这几个月,张村的婚礼格外多,张诚这一茬孩子渐渐都长大,由于幼年时就能吃得好,这一茬孩子普遍健壮,身材也高大,按照秦律,就陆陆续续符合结婚的标准了, 很多婚配都是在张村内的,当然,同姓不婚,张村五大姓之间,这一年的婚配,让五姓彼此间的血脉联系的更紧密,而因为张村日子好过,所以张村的女子不爱外嫁,少数所谓姑舅亲的女孩或者有外嫁到舅家的,但是这些女孩多少都怀着怨愤,有人说别人出嫁都能留在张村,为什么我就要远嫁他乡呢?这句话一时也成了张村的名言。出嫁女多数都带了张村的蜂箱远嫁,这些蜂箱带来的收益,让出嫁女在婆家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也让大多数女子在出嫁以后,日子过得不那么憋屈。 当然,随着女子外嫁,张村的养蜂技术也流传了出去,但是正如张诚所说,养蜂的很多技术都还在张村手中,就比如说蜂础的技术,就始终在赵三球手里,从蜂础销售情况,赵三球就可以知道当地养蜂是否顺利。 这些婚配中,子弟中学的孩子也很多,大部分都成双成对了,个别几个年龄小一点个子矮一点的,家里也都开始给做计划了。可以想见,春上开学后,入学的时候,难免就要有一些成双成对来上学,甚至在下学期都可能会有几个因为生子要休假的。这种情况张诚未曾料到,因此也生出很多无奈。 主要还是这个学校创办的太晚了,第一批小学入学的时候,都在十一二岁年龄,这几年小学加上在直道上几年历练,可不是都到了嫁娶的年龄! 小学入学的年龄还是要往下压一下,所以春节前张诚发了消息,从今年起,6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入小学。小学校舍也扩建了一下,增加到八间教室。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八间教室也尽够实用了,就只是,村里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需要混班上学,师资也相当于没有,不过入学初中的学生们,要按照一定规则轮岗去小学授课。教学相长,张诚说过这样的话,即便是教授幼童,也是让自己掌握的知识再一次强化的机会。 由于小学入学年龄下调,幼童的理解能力有限,课业速度就会放慢很多,课程也要浅白一些。一年级的算术就只学到加减法,乘除都要提到二年级才能学习。而识字课程也要浅白一些。 第一届小学毕业生那么优秀的孩子,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后来不太可能超越了。 张诚、公孙尼子和初中的同学们召开了一个小学教务会议,会议上大家共同商议了小学办学的一些规划,课本要求重新编写,课程内容也要全新规划,公孙尼子要求在小学期间增加诗歌和音乐的内容,还要求有一点体育运动内容。 体育课没有标准,张诚提出可以有跑步,男生们建议增加钩镰刺击训练,公孙尼子认为刺击训练不适合幼童,但是张诚拿出张村曾经被劫掠的事儿做例子,这项训练内容也就保留下来了。公孙尼子提出自己曾经学过一套导引术,可以健身养生,张诚请公孙尼子示范一下,看起来是一种全身的锻炼,像体操,也有几分太极拳的味道,于是确定这个导引术可以作为每日例行的体操,上午下午集中各练习一次。 张诚觉得这玩意儿如果当成广场舞,在村民中普及一下也好,这个话说了一下,看公孙尼子翻着白眼,也就没继续。公孙尼子身为当世大儒,多多少少看不上农民也是有的,这事儿不能强求。 张诚格外强调了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要求,村里除了铁工坊不能开放给小学生实践,其它项目都需要开设实践课程,一方面孩子们要从实践中了解张村安身立命的根本,知道财富是怎么产生,生活是怎么样一桩事,另一方面,则要在实践中观察和学习,找到改进工作的方法。 还有就是,各科的练习题,也要尽可能结合生活实践,做到贴近生活、基于真实的世界,而不要只停留在书本上。提到实践的时候,张诚特别提出农耕也是张村重要的生活实践项目,不仅仅要在农田里学习方田测量之术,还要亲自参与农耕,知道农耕的辛苦和粮食来之不易。 一场会议,学生们延续了之前自己动手自学自批自改的教学传统,开始积极介入到新一代的小学运作,公孙尼子也通过这场会议熟悉了张村子弟学校的作风,虽然不能说融入其中,但是以管窥豹,却也觉得这种办学和曲阜阙里、临淄稷下的风格都大异其趣。 当然,阙里也罢、稷下也罢,都是由真正的大儒创办主持的,弟子们也都是成年而好学之辈,和这种幼童教学毕竟不同。 但是看着眼前这些进入中学的学生,表现出来的个人自信、能力和做事讨论的条理,以及互相讨论彼此补充的情状,公孙尼子觉得,那些即将入学的后辈学童,也会沿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前进,而如果张村子弟小学、子弟中学的发展一直是这样的,那么张村教学体系蓬勃发展,将催生一大批全新的读书人,这些人必将在未来的世界里大放异彩,而如果自己的学问能够通过这些幼童、少年传播出去,自己的门派也会随之大放光辉。 公孙尼子作为荀子门派的弟子,在政治上并无野心,或者说早就淡了在政治上的追求,却对弘扬门派念念不忘,前一段时间日夜誊抄,把《荀子》印刷成册,遍发天下。当时觉得自己对老师所传的学术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但受邀主持张村子弟中学,又参与了这场小学教务会议,内心又活泛起来了。自己随先生一路周游列国,最后留在了秦国,原来真正的意义在于此,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89章 开学式演讲 这一年的春节,是农人们一年尽头的狂欢和盛宴。富足、快乐、喜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憧憬,张诚却在这种全村狂欢的氛围中,提不起什么兴趣。在张诚看来,这虽然是张村历史上最欢乐的一个春节,但是也许也是最后一个欢乐的春节了。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一年秦始皇去世,然后天下就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崩溃进程。 枕边人最先觉察出张诚心绪的变化,常常依偎在他的身边,试图做一些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爱情和欲望能把人从抑郁中暂时捞出来,张诚也便这样度过这有限的相聚时光, 很快熬到了开学的日子,张诚回到讲堂上,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课。 在这堂课上,张诚阐述了中学科目设置的逻辑,和中学学习的目标: “语言和文字,是我们人与人沟通的工具和基础,所以我们在小学的时候,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识字,说话能让我们和身边的人沟通,写字让我们能和不见面的人沟通,无论这个人是身在千里之外的远方,还是千年以后的未来。只有文字能够带去我们要对他们所说的话。所以我们要识字,要写字,要把我们想说的清楚的落在纸上。 但是识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让对方愿意听我们所讲。所以我们不光要能够写句子、条分缕析的写命令、写计划,还要学习如何写文章。文章如何开头、如何展开、如何结尾、如何获得对方的回应。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我曾经收藏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篇写在白麻纸上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先辈大儒荀子,写字的人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当世大儒公孙尼子先生。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劝学。这就是一篇好文章,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荀子了,但是通过文字、通过书写、通过这篇文章,荀子先生把他的思想、经验和期许,印到了我的脑子里,就在这里。”张诚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而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不得欺骗的东西,1+1就是等于2,2+2就是等于4,当我们把一切都抽象为数字,这个世界就是可以计算的、可以安排调度的。当我们用数学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准确的,来不得半点错误和欺骗。 这就是我们学习数学的意义。当然数学还有很多实用的功能,但是我以为,在所有实用功能的最底层,数学自身自成体系,自有意义,世间万物都会变化,文字语言也会因为时代不同而变化,唯有数学,远在万里之外、远在万世之后,1+1还是等于2。 所以我,还有咸阳的张苍先生、欧冶子渊先生都有这样的看法,就是如果任何一种学问能够用数学表达,这个学问就是伟大的学问,就可以因为数学而不朽。” 这一堂课,张诚不讲一般的知识,而是将各个学科的知识上升到哲学和审美的角度。 “在中学里,我们的语文,我们的数学,都会变得更精深和丰富。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开设更多的科目,我们要了解更多的领域。 我们开设这些科目的原则是什么呢?就是认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有运动,独轮车为什么会被推动,独轮车为什么会停止,运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犁铧能够耕地,而木棍不能? 为什么圆规能画圆,而曲尺只能画直线。圆是什么,直线又是什么? 为什么一窝蜜蜂可以分巢成为两窝? 为什么种子能发芽,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粟,那么这种子是如何变成粟的? 为什么泥土能烧成砖? 为什么用焦炭能炼出可以浇筑的铁水,而用木炭只能炼出质量很差的铁块? 为什么花会开,为什么鸟会飞?而为什么人不能飞?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解之处,当我们提出为什么,我们就开始寻找答案,当我们能得到一个答案,并且能验证这个答案,我们就能获得一种新的知识。 我不知道我们会开设多少科目,我们的科目设置不可能涵盖所有为什么,但是我们将沿着这些问题,开设必要的科目,让我们通过提问、通过解答、通过学习,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了解了,我们就有更多的力量。” 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公孙尼子和旁听的蒙恬。 公孙尼子听懂了张诚学术体系建立的方法,而蒙恬则听懂了这个少年内心宏大的世界。 这个少年如果想,他当然能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是他却不会去想要成长为一个将军,他的胸中自有一个世界,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智者,一个洞察世界的人。而且他将培养无数这样的智者。 这是什么境界? 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开创军事门类的学科,又会如何呢? 蒙恬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如果战争已经结束,随着始皇帝一统天下,世间不再有战争,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开设兵科,将自己所学传承下去呢? 张诚的开学演讲是成功的,但是开学讲话的内容却并不是尽得人心,因为在后来的发言中,他还说了这么一段: “我知道我们同学之中,有许多已经结婚成为夫妇,你们不仅仅是同学,也是夫妻。在教室里,你们已经有了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亲密关系。夫妻是人伦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我知道你们的情感格外不同,新婚燕尔格外亲昵。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新婚,因为我的妻子也坐在你们中间。 但是今天我要宣布一项教学纪律。 所有夫妻,在学校中不得有亲昵的行为和举动,在学校中,我们彼此要保持普通学生、教师、同学的关系和尺度,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过家家,而是要探索学问大道。你们之间的亲昵,带回自己的卧室里去随便如何,但是在学校、在课堂上,我们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个,学习知识、掌握知识、使用知识!” 很多新婚夫妻对此大为不满。对台下的赵杏儿侧目而视,性格泼辣的赵杏儿浑不在意,注视着台上的张诚,带头鼓掌。 几天后,在一中亲朋的见证下,张诚完成成丁礼,公孙尼子作为师长为张诚取字为“秉直”。从此张诚是大秦律法意义上的成年人。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远行,开始了。 第1章 朝天子 成丁礼过后没几天,张诚随着商队前往咸阳。这一路上没有扶苏的带领,作为成年人的张诚,体会到了另一种旅行的感觉。 走在自己和弟子们修筑的秦驰道上,脚下的道路宽阔平直。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道路了。当然在张诚眼里,这还不够看。驰道上砌筑了车辙,大车在车辙里行走,确保车辆行进更加迅速。皇帝陛下确定了车同轨书同文的规矩,大秦的每一条路,车辙距离都是相等的。这也让军队和商队在直道上行进更加可靠。 驰道是夯土为基础,石块铺设,大大小小的石块拼砌,其实也说不上怎么平坦。有点像后世的面包石道路或者石板路。这次没有了扶苏的车驾,张诚一路多是步行,上郡到咸阳道路大约是1500里,徒步都要走上一个月的时间。好在张诚随着商队行进,偶尔还能搭乘一下独轮车,这才没把双脚走废,可也是出门没几天脚上就起了泡。水泡破灭后又结成了茧子,这一路上,张诚也走出了一双铁脚板。 沿途的吃喝住宿,都在一路的亭驿解决,张诚自己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了食物、铜钱和换洗的衣服,一路艰辛,但是过得却不狼狈。隔个三五天,还能央告亭驿给弄个洗澡水洗漱一下,这样到了咸阳城下的时候,张诚虽然一路风尘晒得黑了些,却并不肮脏。 向城门的军卒出示了自己的验传,被指导进城以后到哪里报名,住哪里的馆驿,如何等待皇帝的召见,张诚却没有直接奔馆驿而去,而是随着商队直接去了许记的总行,暂时就住进了商行。 许记老掌柜设宴招待了这位商行最主要的客人,并且许诺,一旦张诚陛见得了差事,就在距离官衙最近的地方,帮助张诚买下一个小院子居住。 第二天,张诚在商行管事的指引下,去皇宫附近的典客官邸递交验传,登记等皇帝召见。 被称作验传的木简,和上次张诚到咸阳的那根窄木条大不相同,这是编结好一卷木简。木简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包括地方官书写,张诚是应皇帝陛下亲召前往咸阳,包括蒙恬和扶苏对张诚的鉴定评价,包括张诚出发起始时间和预计行程多久,也包括张诚一路通关,在所有过所住宿接待的记录。用这种严格的审查,大秦能追踪每一个旅人的行程。 看到验传的内容,被称为郡邸丞的低级官吏马上变了脸色,拿着木简急匆匆向另外的公榭走去,小半晌才回来,恭谨的请张诚前往典客的公堂。 典客居然还欠身作礼迎了一下张诚:你就是张诚?早听过你,我们也一直等你来咸阳。总算是见到了。昨天到咸阳的?那现在住在哪里?要叫郡邸丞给你安排住处吗? “小人现在暂住在城东许氏商行,如果可以,我就暂时住在那面,如果必须要住到馆驿,那我就去搬出来。” “倒也不是必须,你要是住在商行觉得舒服自在一些,那就住在那面也好。等下跟郡邸丞登记一下住处,这几天不要乱跑,方便我们随时找到你。你的事情我们尽快报给陛下,但是陛下要什么时候见什么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不要乱跑,用这几天学习礼仪,陛下随时召见,我们随时通传你。” 张诚点头称是。典客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不过因为张诚是皇帝特命征召,典客也想看看这个能被皇帝记住的少年郎是什么样子,也要当面提点一下,免得出什么麻烦。 几天后,典客府传张诚入宫觐见陛下。 “入宫”这个词张诚很忌讳。但是该入也还得入。 因为没有官职,张诚还是穿白衣戴爵冠朝见天子。 在宫门前,张诚看着两侧巨大的铜人,发了会呆。上次来咸阳的时候没看到过这东西。始皇帝一统六国,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这些铜人都有三丈高——快7米的样子,放在宫门口确实显得威风凛凛。收拢天下的兵器熔铸成铜人,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六国没有兵器可用吗?估计也不是这么简单,真正反抗或者杀人,未必就需要金属。当年武王伐纣,血流漂杵,可见对战双方用的是木棒,就是后世很多起义,也不过是削尖了棍棒就可以当武器,一根短竹片一样可以杀人,不必要非用什么铜铁。 或者,这类似于二战后苏联搜集了德国的勋章战旗,永久陈列,以宣示武功的意思? 谁都不知道秦始皇到底怎么想的。 十年没见,张诚长高了很多,始皇帝却已经见了暮气。 “当年在大殿上发声指点朕,救朕一命的小小少年已经长这么高了。”皇帝坐在案几后面大声说着,有一种故作惊喜的感觉。 “草民张诚,参见陛下。” “草民?这是怎么个说法?”始皇帝问身边的侍从。随侍的正是丞相李斯和中车令赵高。这个秘书,还有这个司机,每日紧跟在皇帝身边。 “大概是形容自己微末卑贱如草的意思。”赵高欠身说。 “孔子说,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风过草晏。”李斯在旁边掉着书袋。 张诚不晓得这个时代还没有“草民”这个词,自己回答,是套用了后世话本小说的对答,一时大意了。这李斯寻章摘句引经据典,怕也不是为自己说话。李斯不是讲的很明白,这段话是孔子所说,孔子,大儒啊,联想到前几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为这事儿把自己的长子扶苏都一脚踢回了上郡。现在天下的人说起儒家都是战战兢兢,何况是当着秦始皇的面讲这个?张诚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那倒也不要把自己说的那般卑微。何况大英雄多曾起于微末,想当年朕也是微贱之人……当年朕在赵国的时候……算了,不说那个了。我后来听说过你的事……”秦始皇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个来自儒家的词汇。虽然做了几十年国君,当下更是一统天下,功德堪比三皇五帝,但是秦始皇并不是一个文心周纳的人物,还不大会从词句中找寻下臣的错误。大概也只有李斯这样的大学问家,在这方面才别具长材。 秦始皇父亲庄襄王秦异人出身庶子,年轻的时候被送往赵国做人质,嬴政就是出生在赵国,在赵国的日子,这一家子人过得极辛苦艰难,嬴政也饱受赵人欺凌。若不是吕不韦回护把这一家人带回咸阳,哪有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始皇帝。 听到皇帝说“听说过你的事”,张诚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你年纪轻轻,颇有才干,不仅振兴家业,还兴盛整个村落。蒙恬使你去主持驰道工程,据说大半事务都是你具体负责,驰道修的好,你居功甚伟。”皇帝淡淡的说。 “是蒙恬将军夸赞,匠师们辛劳,小民也没那么多功劳。”张诚深深弯下腰去。自己的事情被始皇帝知道这么多,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少年人中,难得有这么能干的,那么我该把你放在哪里,让你做点什么呢?”始皇帝自言自语。 李斯赵高都沉默不语,这种人事安排,当是皇帝陛下一言而决,哪怕是宠臣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插嘴。这个少年居然被皇帝如此看重,这两位宠臣此刻心里都很不爽。 第2章 解析术 “上次巡游我走的就是上郡的驰道,你们修的不错。天下驰道都该做到上郡这般好” “你既然擅长数算和工匠之事……张诚你本是功勋之后,本不需从事匠事……但是既然你在这方面有所长,那就还是去寺工,先担任作府佐,看你能力如何了。” “喏。”张诚行礼。去寺工做一个技术官僚,正是张诚所愿,比起编入皇帝的侍卫,或者去做一个地方的县令之类,更合心意。 “你来的还是巧了,若是再晚几天,就见不到朕了。”始皇帝微笑。这话听起来咋这么不吉利呢? “朕不日要巡游东方,去大海之滨,看看我大秦的疆域已经到达哪里了。”始皇帝说这话也有几分神往。这就是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了。吞并六国以后,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走遍38郡,看遍了大秦的山河。 “收到我箱子里的珠宝,总要经常打开箱子看一看不是?”皇帝陛下露出调皮的微笑。女人会经常打开首饰匣,检点自己的珠宝,而一统天下的始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珠玉,把整个天下看做是自己的首饰匣了。 张诚觉得秦始皇并不像传说中那个残暴的帝王。几次接触,秦始皇有独特的帝王的风雅和幽默,并不是史书上和人们想象中那个严肃、苛刻、残忍的人。 不过一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看史书固然不一定能了解清楚,就算和本人近距离相处,如果不是时时在一起,也不见得能了解的清楚。张诚几次接触,觉得秦始皇平易近人,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是个少年。但秦始皇嬴政,毕竟是那个曾经囚禁生母、杀死长信侯嫪毐、逼杀相国吕不韦,统御秦国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是一个平易的中年人这么简单呢? 拜辞皇帝,张诚在宦者的带领下,前往御史府办理就职。 秦代的御史不是后世那个专门喷人的机构,而是实权在握的大衙门,在大秦的三公九卿之中,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有副相之称。 张诚在御史府有一个老熟人,就是柱下史张苍。所以虽然张诚以17岁入职寺工,担任一个微末的作府佐,但是张诚在大秦的朝廷中,背景其实挺大的,远的有在上郡的内史蒙恬、皇子扶苏,近的有公孙尼子同门师兄的丞相李斯、柱下史的张苍,在寺工里还有寺工丞欧冶子渊这样的老熟人。 在御史府登记了职位和领受就职文件后,张诚就去找张苍。 “咦,你来了?怎么样,有没有礼物给我?”张苍情绪显然很好,见到张诚就直接索取礼物。 “刚刚见了皇帝,领了任命才过来,礼物改天给先生送来。” “哦,已经见过皇帝了?领了什么职务。” “寺工,作府佐。” “挺好,适合你。作府佐虽然是小官,但是掌管一家工坊的各种事务,责任也重大,不可轻视。当然,你在驰道做那个总工程师干得不错,一个小作坊的事务应该还难不到你。不过寺工工坊众多,每个工坊的内容都不一样,需要熟悉工坊的技艺和内容,也需要熟悉做事的流程。” “喏。” “高奴县那面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新发现和所得?”张苍问。 “新鲜事就是我成丁,也成家了。公孙尼子先生为我赐字秉直。再就是张村的学校,新开设了一间张村子弟中学,小学的学生们基本上全都升入了中学,现在请公孙尼子在那面做校长,负责全面事务。我在咸阳就职期间,大概只能做一个通讯副校长了。” “公孙尼子做校长啊,这也是好事。同门中,他最适合继承老师的教化之术。前不久他还寄了先师的《荀子》给我,喏,就是这本,这还是你传的印刷之术吧。这个书印的好啊!老师的学问这下要大行天下,也有张诚你一份功劳。” 说到这里,张诚低声问:“印刷荀子先生的书籍传布天下,无碍吗?” “这有什么?”张苍道,忽然明白张诚所指,笑道,“别听外面传什么焚书坑儒的,陛下对正经学问从未禁绝。李斯和我都是儒门荀子一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再说了,前代相国吕不韦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坏事被贬,后来死在外面,可是吕氏春秋并没有禁绝,陛下还常备左右经常阅读呢。还是说你那个印书的法子,公孙尼子说你发明了印刷机器,能弄一套到咸阳来吗?” “什么叫弄一套,我带了一台印刷机来,先生需要回头我就送过来。” “带来?印刷机器不会是很大吗?你能随身带来?” 张诚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一个小箱子,能有多难?先生您不是要印九章算术吧?” “正是,九章算术是我前半生心血所在,虽然后来和你一起推演数学,更有发现,但是九章算术已经编订完成,就还是早一点印出来,算是个了结。” “我在张村已经用初等数学来授课了。先生的初等数学和高等数学也该早点定稿吧?” “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不慎重,哪能这么草率呢?”张苍还在犹豫。 “数学和其它学问不同,倒不需要考虑他人看法,只要我们证明的过程是正确的,那就是正确的。”张诚安慰。 “初等数学倒还好,高等数学涉及到的部分太多,太庞杂,总感觉现在结集太牵强了。” “那就把每个部分单独成书。”张诚微笑着说。 “单独成书,这样可以吗?”张苍似乎觉得将一个残缺不全的高等数学发布出来,仍有顾虑。 “比如先生在九章算术的《方程》部分的内容,最近看先生在这方面扩展出来的,就可以称之为《解析几何》或者《方程》,可以更加精深,独立成书。” “何谓解析几何?” “过去我们所说的几何,是图形之术。那么图形之术能不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表达呢?这里我们在张村工坊中经常使用一个坐标系,然后我们发现各种直线和曲线在坐标系上具有典型的方程关系,我们发现,很多图形都可以以方程方式表示。” “何谓坐标系?”张苍连繁琐的工作都不顾了。 张诚走近张苍的几案,坐下来,拉过一张纸,从旁边取过笔墨,画出一个平面坐标体系。标识了坐标格。然后随手画一条直线和一个圆。在下面分别写出这几条线的线性方程。 “这样的方程,可以精确表达这些线条在平面上的位置和角度关系。甚至无需测量工具就可以准确表达。” “这些方程是如何得到的?” “我过来之前,中学里的学生们在测算工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规律,然后把图形放在平面上,绘制出坐标系,然后推算出这些公式,用不同数字代入公式,在图纸上都能得到验证,极为精确。我们有一种猜想,就是如果用了解析之术,那么数学和几何两门学术能够打通,让图形拥有了纯粹数学的意义。” “是这样啊?”张苍念叨着。“那什么,你是不是该去寺工报到?我这面暂时有点忙,咱们另外找时间详谈。你是住在公榭那面还是住在馆驿里?”这话就是在赶人了。 “我暂住在许氏商行,差事下来这一两天我会在工坊附近买一个小房子。住处定下来我给您报个信。”张诚拱手施礼,估计张苍这就要花时间去推演解析之术了。 第3章 御车 寺工下面有无数的工坊。作府佐是工坊的副手。这种副职责任大,但是决策权限不多。上指下派进行具体业务管理。属于放屁都不响的岗位。 但是作府佐和数以万计的工匠又不一样,工匠仍是属于“工”的范畴,“佐”虽然小,但已经是官员。在工人面前,官员该有的地位、体面仍然大不相同。 始皇帝的任命没有规定张诚具体去哪一个坊做事,确定这种低级官员具体任职的,是寺工的掌管。寺工的一把手是寺工令,副手是寺工丞。接见张诚的寺工丞,张诚也认识,恰是欧冶子渊。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寺工下面有铜铁陶纺木五大类,几十个细类数百座工坊,说说你想去哪里?”欧冶子渊笑着说。“你是皇帝亲命送来的,等级虽然不可以动,但是工坊还是可以让你自己选一下的。” “有没有和造器相关,涉及到铸造、制造、拼装的工坊?”张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问一下有没有带车工的车间。机械制造是张诚熟悉的领域,涉及到金属、铸造、零件加工、组合、系统装配,这类技术是张诚格外重视的未来。 “这样啊?那么去御车工坊吧?” “车工……坊?”这个时代还真有车工了吗? “御车……工坊,为陛下造车的工坊。陛下的坐车构造复杂、做工华丽。乃是大秦最精密的器物。” 原来还是车辆厂,只不过从民用手推车换成了皇家高档座驾。 “御车工坊工匠多、涉及到的部门多,造车和造其它器物不同,既要遵守既往的仪轨,更要能不断精进,改善御车的技术,御车的要求是耐用、舒适,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责任重大。制车进度不能及时,或者车辆出现问题,动辄得咎,这样的话,不知道你还敢不敢去御车工坊呢?” 张诚很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代一辆御车制作甚至要几年时间,而始皇帝就要在最后这次巡行中龙御上天,就算有风险,也不是短时间的事儿……于是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御车坊规模之大,让张诚咂舌。 在寺工西北部的一个庞大的院落,院中房舍相连,这就是御车坊。 一座大厅中,青砖地板大厅正中,摆放着一乘金灿灿的车马。四匹神骏的铜马,一辆金灿灿的篷车。马身上的配饰璎珞一应俱全,全是精铜所制。 “这是……铜车马?”张诚震撼不已。 这东西张诚有印象。在博物馆和杂志里都见过。秦始皇陵发掘出来的那套铜车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和千年之后相比,眼下这乘铜车马,金灿灿,光亮无比,是精铜所制,未经千年氧化锈蚀所致。 在这架铜车马四周,地面上排列着各种散件。显然是未经组装的另外一架铜车马。 “这是陛下所乘辒辌车的模型,高宽只有陛下座车的一半。是我们御车坊工匠们研习拼装和制作所用的样品。”御车坊的作府丞百里达微笑着说。“全车6000多个部件,没有人能记得住每一个部件的规范,所以在制作新车的时候,要对照这个样品。” “了不起!” 辒辌车是皇帝陛下的正式座驾,四匹马拉着这辆车,承载着陛下巡行天下。是皇帝车队中最重要的车辆之一。 “陛下的车,是铜的?”张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做不到,虽然陛下也一直希望有一辆这样的车,但是铜车太重了。这辆车已经给重达四千多斤,如果是等大的铜车,就是八倍的重量,达到三万多斤,驷马根本无法拉动。陛下的驾车也是木车,只是个别部件使用了铜铁,比如车轴。车厢还都是竹木之属。我们也一直想有一架铜车,就是,马的问题解决不了。铜车至少要16匹马,那就需要至少四位驭手,驾车的难度太大了。” 秦制三万两千斤,相当于8000公斤,动力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使用机械动力,这就不是问题。不过,眼下内燃机的蜡模还藏在张诚上郡的书房里,汽车相关的各种技术还都没法实现。皇帝陛下想有一辆铜车的愿望,大概是没法满足的。 张诚弯腰捡起一个铜件,这小小的零件打磨的极为光洁。代表着有极高的加工工艺。6000多个组件,准确的组装在一辆车上,也确实需要这么高的加工精度。 “我知道你,你和寺工丞欧冶先生交好,有很多书信往来,你们书信里提到的很多技术,欧冶先生在寺工的会议和讲堂上都有提及。我也知道你在上郡那面建立了第一车辆厂,创制的独轮车确实不错,还有你也是甘泉到上郡直道的总工程师,那段路我们也试过,修造的确实很好。所以你年纪虽轻,但是来御车坊也不奇怪。” “独轮车比起这架车,就好像粗木头和御座屏风的差别啊!”张诚感慨。 “倒也不必自谦。独轮车构造简单,制造方便,尤其是产量之大,竟然能满足王翦将军大军所用,征伐运载,功不可没。陛下的座车,相比之下只是占了精致而已。”百里达感慨说。“制作这样一架辒辌车,要御车坊上下数千工匠,数年之功。我听说在你的上郡车厂,一天就可装配上百辆独轮车,很了不起!” “百里府丞,熟悉御车坊的工艺,我该从哪里开始?”张诚略过互相吹捧的环节,直接问自己该如何熟悉业务。 “张府佐驾过车吗?”百里达问。 张诚愕然。 自己在乡间坐过牛车,推过独轮车,但是却从来不曾驾驭过马车。 “先从驾车开始吧。要想知道什么样的车是好车,要想知道如何造一辆好车,要想知道如何修护一辆车,还是从驾车开始。我安排驭者,教授张府佐学习御车之道。这两三个月先不用了解车坊的庶务,先学习熟练驾车就可以了。” 第4章 驭术 张诚从来没有准备过自己亲自驾驭马车。甚至连骑马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过。 张诚觉得,机械是可靠的,但是牲畜并不可靠。站在马身边,都要随时防备马发狂伤人,何况骑乘和驾车? 但是诚如作府丞百里达所说,要懂得车,就需要亲自驭车。只有身在车上,掌控这辆车,才能知道这辆车哪里有问题,需要如何改进。再高的技术也需要实际使用作为基础。 作府丞百里达年近五旬,在寺工诸官之中已经是一位年长者,但是为官多年,却不能再进一步,就停留在作府丞这个低阶职位上。但是这位府丞性格温厚,做事严谨,待人至诚,所以虽然是低级官佐,却仍能掌管御车坊多年。正如欧冶子渊所说,御车坊工匠众多、涉及到的技艺繁复,出入银钱极多,御车坊的主官必须有极强的统御能力、协调能力和忠诚可信的品格。 百里达对待张诚这位年轻的属官,也没有官架子,不但亲自带着他游历御车坊每个工序,更一语道破制作御车的关键所在——精通驭术。还贴心安排驭者,教授张诚御车之道。 推开窗,百里达看着在御车坊试车场里奔驰的车驾问身旁的属官:“咱们这位张府佐,车练得还不错嘛。”属官说:“已经上道了。”话音未落,那辆篷车在过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车辆偏向一边,车厢倾覆,四匹马受惊,拖着横倒的车厢,在试车场拖出一片烟尘。 属官不禁惊叫。 “没事,这年轻人,身手还挺灵活的。”百里达看着在车辆倾覆的瞬间,张诚已经被甩出了车厢,在泥土地里翻滚,此刻从灰尘中慢慢起身,一瘸一拐的追逐着被拖走的马车。试车场上,仆役们纷纷赶去,试图拉住受惊的马。 “都要经历这一遭。不过这个张府佐,年轻气盛,这训练的进度是太快了些,走都没学会,就开始跑了!”属官说。 “年轻人嘛,这个锐气还是要有的。安排人手,照顾好张府佐,这是陛下亲自送到我们寺工的后生,可以磨炼,但是不可损伤啊。”百里达说着,关起了窗户。 张诚一瘸一拐的走到马车旁,对已经控制住车辆的仆役和工匠说:“检查一下马的情况,检查一下车的情况,报给我。”然后不顾自己满面灰尘连泥带血的样子,就在车场旁边的泥地里坐下,喘着粗气。 百里达让自己学驾车,是不是存着戏弄示威的味道,张诚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练车下来,自己却实实在在吃了些苦头。 御车需要四匹马牵引,控制马的是八根辔绳,左手握住四根,右手握住四根,驭者全靠这四根绳子操控马匹的方向和速度。掌握辔绳难度极高,和摆弄方向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驾乘同时,还需要用身体感觉下面车辆传来的震动,判断车辆行进的情况。刚刚就是在过弯的时候,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高速、过弯、颠簸,于是翻车了。 大秦的道路和后世的公路完全不一样,道路上有石头、树枝,车辙、马粪,随便什么都可能影响车辆行进,导致车辆倾覆。而一旦翻车,车辆就需要立刻重新检查,马匹也要重新检查。 “陛下座车,不需要跑这么快,前面有卫士引导清障,后面有卤簿随行,都是缓缓而行的,府佐要了解车辆行进的状况,只需缓缓而行即可。”一位工匠走过来对张诚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要想更短的时间了解车架情况,就需要快速行驶,让各种状况都出现的更明显,这样才能对车辆情况了解更多,也会了解车架需要有哪些改进,更何况,万一有突发事件,需要陛下的座车快速行进,我们也需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张诚喘吁吁的说。 “张府佐能这样想,也很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张诚身后响起。 张诚回身,看到一个高大的逆光身影,峨冠华服,极具威严。身边的工匠和仆役早已经躬身行礼,张诚却需要片刻时间适应刺眼的阳光,看清楚逆光里的人原来是赵高。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行礼“参见中车府令大人,小人试车,仪容不整,乞恕罪。” “免礼。驾车嘛,难免的事。不过为陛下驾车正道乃是安稳平和,不是你这般疾冲。” “是,小人只是要测试这车的性能,所以不免急了些。小人是工匠之官,自是比不上驭者的技艺。” 听张诚自谓是工匠而不是驭者,没有存心成为高明御手的打算,赵高神色和悦了一些。 “既然要通过驭车来熟悉车辆性能和制造技艺,那就要勤勉一些。早一点熟悉,早一点能够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百里府丞教你驭术,也是应有之义,但是不要沉迷驭术,忘记了本职。” “是。”张诚深深的躬腰行礼。 “带我去看看新的车架。”赵高对身边的侍从说。一行人旖旎而去,端的是气势非凡。 赵高是中车府令,平素就为皇帝驾车,掌管皇家车队事务。因此上经常要来寺工检查最新的车驾制作情况。御车坊还是寺工百坊里,最经常要和赵高打交道工坊之一。这一点张诚此前倒是没有想过。 ----------------- 张诚的宅子在寺工东侧的一个巷子里,是个两进的院子。院落不大,但是几天下来已经修整整齐,内内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许记商行在咸阳门路广大,帮张诚寻这么一套院落并不困难。房子落定,许记又送过来几名仆役使女,顺便把这些人的契约也都送了过来。许记的伙计特别说明,这些仆役使女不是许记自己养的,而是有经验的管事从人市上拣选买来的。这是撇清这些下人和许记的关系,免得张诚怀疑许记安插人在自己身边。 有了宅邸、有了下人,张诚在咸阳的生活就算安定下来,但是自己这样一个作府佐,只有百石的俸禄,居然有这样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已经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了。靠着这点俸禄,其实不足以维持这处院落和这些下人的开支。好在张诚的收入远不只是明面上那点俸禄而已。张村那些生意,每个月都会支一笔钱到许记这面来,转给张诚日常开销。而如果张诚要在咸阳这面有什么新的生意或者科研花费,也可以从许记这面随时调用一定的额度。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张诚的生活品质比一些中级官吏都要好上很多。 此刻,张诚躺在一个灌满温水的大浴盆里,享受着侍女的按摩。 张苍、欧冶子渊来见。 第5章 抛物 看了洗漱干净穿戴整齐鼻青脸肿的张诚,张苍吃了一惊。“秉直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现下在御车坊任职,百里府丞要我先学习驭车之术。”张诚捂着脸。 “那就难怪。”张苍笑着说。“驭车嘛,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想当年我学驭车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张苍笑说。“不过驭车是君子六艺,也不可不学啊!” “是吧?” “驭者五术,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不是你这样年轻时三两个月所能掌握的。” 张诚默然。要达到这样的层次,不止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更需要名师指导。自己在御车坊的驭者师傅不可谓不是名师,但是自己所求也不是达到五术的境界。而是要从驾驭感觉中理解车子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发现车子的隐患。所以自己这种野蛮驾驶,才是更有效的方法。只不过,这种野蛮驾驶的代价是自己浑身伤痛。 “别太拼命,注意安全。”张苍能说的也只是这几句。 “柱下和工丞亲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张诚问对方正经事。张苍拿出身旁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是一个木头的圆锥。张苍把这个圆锥拆成几个部分,张诚震惊无比。 这个木质的圆锥被几刀切开,切削的方向有水平于底的,有倾斜的,有垂直于底面的,拆开后,这些切面分别是正圆、椭圆和抛物线。这就是着名的圆锥曲线。 自己刚刚把解析几何的一些思路讲给张苍,没想到没几天的时间,张苍竟然自己发现了圆锥曲线的现象。 “先生,这是什么?”张诚还是要问清这发现的由来。 “按照你上次所说的解析之术,我随手写了一些方程,画出几种方程的曲线,其中就有圆和椭圆。觉得这些曲线之间定有某种联系。”家里厨娘做菜,我看到萝卜斜切之下便是椭圆,我便请人锯开木柱,得到了圆和椭圆,后来又想,若是锯开圆锥会是如何,就得到了这几种形状。问了欧冶先生,他们在立体几何方面曾经做过很多的立体切削推演,也发现过这些形状,但是没有给出数学表达的方法。 张诚无语。从解析公式里发现了曲线的形状、从生活现象中发现圆和椭圆的规律,设计一个道具,找到三种圆锥曲线,这就是天才。 “这是圆、椭圆和……抛物线。”张诚喃喃的说。 “何意?”欧冶子渊和张苍追问。 张诚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一根丝线穿过玉佩中间的环,张诚甩起玉佩,玉佩在空中的轨迹成为一个圆。“这就是圆,一个圆心,一个固定的长度”张诚说。 张诚抓住丝带的两端,两臂伸出,让玉璧在空中飞转,玉璧飞行的轨迹就是一个椭圆。“这是椭圆,有两个固定的心,从两个心到玉璧的距离相加是一个固定的长度。”这两种形状,几何里都有方法可以画出来,经常我们也能观察到。还有一种形状…… 张诚从桌上拿过一只泥叫儿,斜斜扔出,泥叫飞起,落在地上,摔成几块。 “这个线条和柱下您切出来的这根线有相似之处吧?” 三个人陷入沉思,各自思考着这些线条的意义。 “所以物体落下的速度,并不是均匀的?”欧冶子渊先想到,看着张苍拿出来的一张抛物线的解析式。 “只怕是如此。”张诚说。 “这里面有一个平方关系,但是是什么的平方呢?”欧冶子渊思索着。张诚觉得,欧冶子渊和张苍,已经靠近了牛顿定律的边缘。 始皇帝在阿房宫的一间偏殿,翻检一卷木简,随口询问咸阳的求盗(皇家密探)陈暗:“你这里说张苍和欧冶子渊经常去求见作府佐张诚,你们觉得可疑,要求增加人手、要在张诚府中安插耳目?” “是。柱下史是仅次于御史大夫的高官、寺工丞是寺工的次官,这么两位高官频频拜访一个作府佐,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 “那你们猜测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探查,说张诚在上郡曾受教于齐人儒者公孙尼子,公孙尼子和张苍是同门,而张诚在上郡曾发明独轮之车,欧冶子渊主持寺工,也曾大肆采购独轮车……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十年前,张诚随扶苏来咸阳,曾经求我赐下农耕之术,我遣他去治粟内史和寺工观习农具,在治粟内史,是张苍引导扶苏和张诚了解我大秦仓储税赋之法,在寺工,是欧冶子渊讲解寺工制器之法。据说在寺工,张诚和墨家子弟讨论绘图之术,传授了一手两分三分乃至百分线段之法。这三个人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后来张诚回到上郡,这三个人有书信往来,讨论数算之术。张苍的九章算术就是这个时期最后完成成书的,欧冶子渊的欧式几何也是这个时候成书的,后来欧冶子渊提供给张诚造纸之术、张诚在上郡完善了桑皮纸的制造,并发明了印刷之术。帮助这两位印刷成书。张苍的初等数学也在上郡被张诚当做是授课教徒的学问。这些你们都探查明白了吗?”始皇帝笑着问。但是这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咸阳这面的事务。” “张诚这人啊,擅长工匠之事,专长数算、制造、工匠管理。他在上郡那面有好大的家业,可称是富豪,在咸阳这面做个小官,但是那点俸禄他是看不上的,也不指望那些。他留在寺工那面,朕取的是有百工之技可以习练。他和那些匠师在一起,算是如鱼得水,有的聊,有的学,有的交流。和张苍、欧冶的交往,大抵也不过是匠师间的交流,多半是图形和数算之道。不碍的,朕算计他也不会在寺工这里有什么贪墨的情形,或者和张苍之间有什么结党——你们发现张苍有什么结党吗?” “柱下史和丞相是同门,但是在朝中结党的事情,却不曾发现。” “张苍和李斯同门,天下皆知,这没什么。李斯和韩非还是同门呢。”始皇帝淡淡的说。“要查证实据,要查证关键的事情,类似张诚这样的小人物,没什么异常,不用花太多心思。” “喏。”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始皇帝隐身在落日的影中,变成阴影的一部分。 张诚嫉妒的看着试车场中一辆车在畅快的奔跑。 四匹马宛如有灵性一般,踏着统一的步伐,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节奏轻缓。车子跑的很快,却很稳定,过弯的时候轻盈从容。即便是过弯,驭者也凤仪优雅。驭者的袍带飘扬,别有一种美感。 几圈过去,车子缓缓停下,驭者将辔绳交给侍从,轻盈的跳下车来。 “检查一下右面的车轮,感觉有些松动,车厢也要检查一下,有异响。”驭者说。 这位驭者就是赵高。别的不说,赵高驾驭篷车的水准,的确非凡,尤其张诚这样仓皇驾车的新手看来,这份从容淡雅,就无法望其项背。而这么轻松的驾车,还能指出车子的问题,就更不同凡响。张诚跟着去看,果然右侧车轮的车轴有些松脱,轮轴和车轮之间已经有明显的间隙。用手摇晃车厢,厢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张诚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滚珠轴承,即便是御车,也只是金属车轴穿过木轮的轮毂,轮毂和车轴摩擦,由于木头更软,所以轮毂往往最先损坏。一般大车,行不几百里,就要及时修整保养轮毂,皇帝的座驾,安全稳妥起见,300里就要更换轮毂,千里更换车轮。 “这个木轮毂,不够耐用啊!”张诚叹息一声。 “不够耐用!”赵高站在一旁,用手指抓着没有胡须光溜溜的下巴,也叹息着。 第6章 三视 驭术练习了月余,张诚算是熟悉了解了皇帝车驾的情况。 这辆车子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无数改进、堆叠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艺。在当前的技术上,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如果说缺点,就是第一、减震不好,乘坐不舒服;第二,就是车轴和车轮不耐磨; 车辆减震需要弹簧减震方案,这个时代的金属锻造技术水平有限,拿不出弹性好、寿命长的弹簧,弹簧减震的方案就都可以不去想。至于车轴车轮不耐磨,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车轴不耐磨是因为没有滚珠轴承系统,完全靠车轴和轮毂的摩擦,轮毂寿命当然有限。而车轮不耐磨,是因为木质车轮在砖石路面上颠簸行进,材料自身的机械强度就不好。所以经常会损坏。加上始皇帝的大车。本身就极重,车轮寿命就比一般兵车还要短得多。 这三个问题都不是新问题,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整个御车坊也没有人提出来改进要求,更没有靠谱的改进方案。 张诚想试试。 练车摔到不能动的时候,张诚就会叫人把自己抬到御车坊的样品厅,去研究这些组件的结构。找下属要车辆的图纸,下属们一脸讶异,纷纷说哪有什么图纸,这些部件都是工匠们默记在心,在自己的岗位上直接制作的。最多在制作的时候来调用样品零件,参考零件进行加工。 这太奇怪了,技工车间没有图纸? 于是张诚要手下的匠师们开始绘制车辆部件的图纸。这一画可就是千奇百怪,画成什么样子的都有,绘制的图纸完全不能用来进行机器加工。 张诚只得自己亲自来绘制图纸。几天功夫,张诚已经画好了一整套车轴、车辖的三视图纸,作府丞百里达看到,对这种图纸也是完全不得要领。张诚给工匠讲述三视图的做法和用法,工匠参照三视图可以正确制作了小零件,百里达叹为观止。于是要求张诚在本月下旬的寺工技术会议上交流三视图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作为御车坊的技术交流主题。 几日之间,一整辆辒辌车的部件图纸,已经由御车坊的匠师们完全绘制完成,几千张图纸装成几个大箱子,排在辒辌车陈列厅的墙下。还没开始技术交流,这事就已经惊动了寺工令和寺工丞,几位大佬组队来到辒辌车大厅,参观全新的制图技术。面对辒辌车模型,再比对每一个组件的三视图图纸和装配图图纸,寺工令赞叹不已。 寺工的旬日聚会,是一个非正式的工作会议和技术交流会,聚会的地址在寺工令官署的大厅。在旬日聚会上,各个工坊的技术负责人和管理负责人会预先提报自己的交流题目。旬日聚会如其名,每十日一次,因为所选的日子均为庚日,也称为庚日聚会。 这一年四月庚辰日聚会,张诚带着御车坊三视作图法进行了演讲。张诚当然不会把轀凉车的全部几箱子图纸都带到聚会,只是带了一个车轼的图纸,讲解什么叫顶视图什么叫正视图什么叫侧视图,以及图纸怎么使用,比例尺是什么意思。 “那么车轮的正视图和侧视图,岂不是一样?”一位工坊的府丞大声问。 张诚抚掌:“这位大人说的对,车轮高宽相等,周而复始,正视图和侧视图正是相同,所以识图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出他是一个轮。” “你这方法,画外观固然可行,但若是内里看不见的部分,你怎么办?”又有一人问。寺工各坊的主管,全是独挡一方的专家,在涉及到技术的争论上,全都直言无忌,没半点文人和官僚的委婉。 “我想,可以用虚线来表达看不到的部分,比如车轮轮毂中的这个孔,虽然从正面和侧面看不见,我们知道它的尺寸构造,那么以虚线标识出这些构造,在制作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做成。”张诚回个礼,侃侃而谈。 “三视图的好处是,有图纸即可造物,不需要另备模型,一方面节省工,一方面也避免模型磨损导致误差。至于三视图的不足之处,在下只是初探此道,各种不足与发展,还望各位同仁前辈携手补足!”张诚作了一圈揖,结束自己的汇报。 厅中早有工坊管事扯过纸张,用规尺做了个三视图,大声喊“我这张图,谁能做出实物来?”。就有几人挤过去看图,这都是常年浸淫技术的,刚刚听过三视图原理,此刻对图,略一思索,已经在头脑中勾勒出这物的大概,就有几个人去取木匠工具在一旁对图制作,没一刻,三四个人各自拿出自己所做之物,尺寸形状一摸一样,宛如孪生。 满厅的管事匠师赞叹不已,没片刻,忽然掌声雷动。 寺工令冲着寺工丞欧冶子渊点点头,欧冶子渊便站起身,双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这样看起来三视图之法可行。但是未臻完美,所以各坊回去自己试着制作图纸,完善制图之法,最后汇总到我这里,统一评定,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规矩,作为成法,再普及下去。可好?” 众人无不称是。 大秦造器天下第一,从商鞅时代留下的传统,整个国家对“标准”有一种执念,铸造出来的刀枪剑戟砖头瓦块都要“物勒工名”,以备抽查和回溯。标准化的好处是,大秦的造物确实质量高,秦的枪矛锋利,弓弩发达;不光质量高,产量也高,用了后世所说流水线的模式,各个环节专人负责,一个环节只负责一项工序,造物又快又多又好。像兵器、砖瓦,过去都是参照样品制作模具,然后大量翻制。如果工坊在咸阳之外,就要把样品专门送过去。样品加工过程中还有测量不准的问题,导致最后组装困难。但是现在有了三视图,只需要把图纸送到工坊,当地的匠师就可以照图自己开模具造物。一切用图形文字定下来,效率和品质会大大提升。 三视图可以算是秦始皇三十七年最重要的技术革新。张诚讲清楚原理,但是却并不适合主持负责这事儿,三视图在寺工的推广普及,涉及到无数工坊无数项目无数作业流程无数工艺。要每个工艺段上结合自己实际情况,摸索一下三视图使用的办法,最后归集到寺工令这里汇总,再由寺工令发布标准,在整个体系内实施,这才算制度建设完善。张诚这样一个外地刚来的十七岁的后生,上来就主持这件事,无论是身份职位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够,欧冶子渊一句话把张诚摘出来,是一件好使,张诚也并没有在意自己能不能占有这一份功绩。毕竟,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这项技术流传出去,自己还是要低调做人的。 第7章 层压反曲 皇帝车驾耐用和减震的问题,张诚反复思量,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滚珠轴承就罢了,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加工滚珠轴承的能力。但是以大秦的加工精度,圆柱轴承是有可能的。 张诚把圆柱轴承的图纸拿给作府丞百里达看,大致说了一下用途和性能。 “滚滚如轮,所以不易损坏吗?”百里达喃喃自语,“可以试一下,但是这样就要改动车轮和轮轴。” “是,这个轴承嵌入轮毂之中,然后车轴穿过这个轴承,车轴和轴承紧固。当然轮毂和车轴的尺寸、结构都要做一些改造。” “轴承你打算用铜?” “百炼钢也行,铜或者百炼钢,我不确定哪个效果更好。”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材料性能了解有限,没办法在材料上做最后的取舍。但是如果是用铜,采用精铸后打磨的方法就可以实现,百炼钢的成型切磨难度估计要大很多。毕竟咸阳这面没有车床。 百里达叫来几位匠师,包括负责轮毂的和负责车轴工艺的,讲清楚张诚的设计方案,要求两位匠师配合确定轴承的尺寸和提出轮毂、车轴的修改方案,然后又说:“这个轴承,尺寸确定好,让钢作和精铜作各自出4对。我们要试验一下。”想了想,又说“你们先用木头制作一个模型,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些圆柱装进轴承里,还不会掉出来!”你们两个给张府佐打下手,务必把原型弄清楚,然后把图纸修订出来。 几个人回到张诚的房间,开始讨论。轮毂匠师提出轮毂能够提供的最大修改尺寸范围,轮轴匠师提出轮轴可以接受的最大修改尺寸,不断推敲之后,确定了这个轴承的内外径范围,也大致推定了轴承的结构、圆柱的数量、圆柱安置在轴承内外环之中的方法。 “热胀冷缩。如果给轴承外套加热,外套就可以变大,这些滚柱就可以放进去,外套冷了以后,就可以收缩,约束这些滚柱的位置。”一个匠师说。 “这些滚柱还可以设计一个约束装置,让滚柱和滚柱之间,避免滚柱之间摩擦,就会更耐用一些。”另一个匠师说。 “当然,还要在其中填上牛油或者羊油,这样更润滑,运行起来安静无声……” 在争论之中,三两日,这个轴承的设计就定型了,图纸完成的同时,木模型也几乎完成,负责轮毂和车轴的匠师拿出自己的修改部件的木模型,套上木轴承,试着推一下,车轮转动的极为轻快。百里达看了也是赞叹不已。 “其实单独这个木轴承,就已经很好了,车轮就已经更加轻快……”百里达说。 “只怕不行,加装轴承以后,轮毂的厚度会减少、车轴的粗细也会变小,相当于两边都牺牲了强度,然后这个轴承使用木材,几千斤的重量压下来,轴承用不了几日就碎了,所以还得使用金属……” “是这个道理。”几个匠师也附和着。 轴承的问题接近解决,减震的问题也见到了曙光。 张诚这段时间在寺工到处瞎转,在武器作坊也看到了很多东西,大秦的矛戈箭簇都是青铜铸造,铜范做的很好,兵器制作技术很高,稍加研磨,就寒光闪闪。青铜兵器的好处是硬度够用,缺点是坚韧不足。后来自然被钢铁取代,但是这个时代,青铜仍然是兵器的主流。 张诚也了解到,大秦的战甲,相当多一部分是皮甲,没来寺工之前,张诚对皮甲的防御能力还有所疑虑,但是亲眼见到工匠用锋利的矛戈刺击皮甲,却无法刺破,对皮甲的性能算是有了新的了解。皮甲和后世的皮鞋皮夹克完全不是一种东西,用作服装鞋子的皮,要鞣制使之柔软,做甲盾的皮革,则是要晾晒使之硬。制式的皮甲是使用猪皮牛皮制成,大将军的皮甲则使用犀牛皮制作,张诚看到整张的犀牛皮,也是咂舌不已,这东西自己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 张诚本以为秦军只使用弩,到了这儿才发现,原来寺工还是有工坊来制作角弓的。但是无论角弓还是弩,都只适合在北方州郡使用,南方天气潮湿,弓弩会失去弹性,无法作战。 角弓是一种层压反曲弓,秦弓在如今天下也是大大有名,楚人屈原曾经有诗赞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可见在很多年前,秦弓强大就已经六国闻名了。所谓层压,指的是这种弓是用牛角片、木片、竹片层层相叠,用胶粘合压迫,使之弹性强大。张诚听到弓坊工匠讲解这个工序的时候,彷如有一道闪电再次劈中自己,惊呼“我知道了!”抓起半成品的弓片就往御车坊跑去。身后留下一群惊愕的匠师。 张诚虽然不是专业车辆设计工程师,但是对货运和客运车辆还是有些了解,小汽车的悬挂减震,有这样那样的方案,很多方案要依靠弹簧,这个时代做不出弹簧来。但是重载货车可不是靠螺旋弹簧减震的,而是板弹簧。俗称车弓子。 车弓子这东西,本来也应该是钢材制作。在这个时代,材料也难解决。但是一来始皇帝的车辆并没有多重,辒辌车车厢重量才千余斤,对弹簧结构材料要求就不高。二来,刚才看到的层压弓,给了张诚很大启发——厚竹板堆叠,可以提供一定弹性。 张诚在御车坊的竹木作,选取了一组宽竹片,让匠师切削成长短不一的一组,抱着这堆竹片,檠着一张半成品的反曲弓,去找百里达。 “弓片能提供弹性,厚竹片层叠,就可以做成一个托板,一组托板托住车厢,车子颠簸的时候,托板颤动,就不会有那么颠簸。”张诚解释说。 百里达狐疑的看着这个反曲弓,不置可否。他对弹簧减震毫无概念,自然不会有兴奋。百里达看看周围的几个匠师,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 “你这个托板是怎么安装?装在车轴上吗?”一个匠师问。 张诚才想起来,车弓子再好,也得有符合这个时代的整车设计支持。 百里达摆摆手“陈匠、于匠,你二位抽空跟张府佐试验一下,拿出个样车来。不用在辒辌车上实验,先找个立车试验,那玩意成本低一些。 第8章 试车 中府车令赵高大人又来御车坊提车。 看着试车场一辆辒辌车在狂奔。车上坐了四个人,都面如土色了。 “那是干什么呢?”赵高问在场的工匠。 “小张府佐最近研究了一个轴承,说是能令车轴运转灵活,车轮车轴寿命更长。这是在做疲劳测试。” 疲劳测试这词,这些匠师也闻所未闻,但此刻,赵高却一下子听得明白。 “这车跑了多少路了?” “从开始到现在,也有500里了。就没停过,昼夜连续测试,换人换马不换车。”这意思是,马累了,换一乘马,继续狂奔。 “500里?车轴换过几次?”赵高问。 “300里换过车轮。轮辋磨损太厉害了,但是轮毂就还能用。这还是旧轮毂。车轴没换过。” “告诉他们,我要试这个车。”赵高说。 这大秦天下,中府车令大人想试哪辆车,就试哪辆车。所以很快,车子停在赵高面前。车厢里坐的四个人缓过口气来,站在车旁一顿干呕。 “你们为何坐在车上受这份洋罪?” “小张府佐说,要有配重,确保车辆压力。” 赵高叹一口气:“你们是猪吗,搬几袋米粮放到车上,一样有配重!现在就去搬。”说着,赵高开始检查起车轮。 这辆车的车轮结构,确实不一样了。轮毂里增加了一圈圈的铜制物事,车轴插进轮毂的部分也做了修改。看轮辋和车轴,还都是簇新的,磨损并不严重。这大概就是新改进的部分吧?看匠师们已经把几个麻布袋装到车厢里,赵高飞身上车,抓住辔绳,手一抖,喝一声“走!”马便奔跑起来。 “轻了不少!”赵高吃了一惊。车子形制没变,但是驾纵之人的感觉确是轻快了不少。看马的反应,马也似乎更轻灵许多。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公榭,站在试车场旁边,观看赵高试车。中府车令已经驾乘半个时辰了,看起来仍然意犹未尽。张诚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赵高驾车就是一种享受。 又跑了几圈,赵高放慢速度,停在试车场边儿上,把车子交给一旁的驭者继续跑这个疲劳测试——:“车轴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去报告我!”指着人群中的张诚:“那个,你,张……府佐是吧?给我汇报一下你们这个轴承的情况。”一边从身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丝巾,擦拭着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即便是赵高,这样驭车狂奔几十里地,也会汗流如注。 赵高随着张诚进到公榭,看到屋子的正中摆放着几对车轮,车轴都架在木架上。张诚过去推动车轮,示范轴承的作用。赵高也随手推了几下,比较使用轴承和不使用轴承的老式车轮的转动,“确实轻快很多。” “是的,大人,这就是轴承。”张诚吃力的举起一个轴承,这是一组青铜的轴承,因为没有锈蚀,而是精心打磨的,所以整个轴承组金灿灿的。车用的轴承分量很重,张诚双手托举也很吃力。 里圈外圈,密密匝匝的滚柱,限位器,虽然尺寸很大,这轴承看起来依然非常精致。张诚对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的水平也很是叹服,工匠们是怎么制作出这么精致光滑的零件的呢?张诚也准备抽空一定要去加工这个轴承的工坊看一看。咸阳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增加了这个轴承,车轮就更加复杂,越复杂就越容易损坏吧?”赵高其实很懂行,绝不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可以说是大秦最懂车辆的人之一。作为胡亥的师傅,赵高也精通秦律,作为秦始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赵高对大秦整个行政体系的运转也非常了解。后来他怎么就成了祸乱朝廷的人呢? “轴承中的这些滚子不再是滑动而是滚动,所以磨损非常小。转动非常灵活。轴承外圈固定在轮毂上,内圈固定在车轴上,所以轮毂和车轴几乎都不会因为摩擦而损坏,寿命反倒很长。之前的测试,就只是轮辋因为跑路太久和车辆太重而损坏,更换轮辋和辐条就可以了,轮辋几乎没有损伤。而如果跑的路太久,轴承损坏,就需要更换新的轴承。好在轴承并不大……就是有点重。”张诚说,已经涨红了脸。 陛下车队重,随行有很多辎重,车轮、座驾的配件都随辎重携带,根据行程和配件的寿命,一般都有充分的携带。随行的人中也有专门的工匠,随时为车辆做保养和更换部件。所以如果皇帝的车驾使用轴承,就一定需要携带足够的备品。 “我试了,确实轻便许多。更省马力。不过快速驾车,也确实更颠簸了一些,老夫这骨头都快颠散了。”赵高自嘲,在张诚面前,他也确实有资格自称一声老夫。 “御车坊也正在测试一个减震的方案,新的设计,驾车没有以前那么颠簸。不过技术还不能说成熟,目前只有在立车上使用。不知大人愿意一试吗?” “带我去看看!”赵高兴致很高。 于是赵高再次回到试车场,登上一驾准备好的立车,在车场中央的直道上驾车而行。 赵高随行的人中,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忽然道:“我记得你,张诚,你是那个用碳气杀了很多匈奴人的小孩。” 正在观察赵高驾车的张诚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少年,这个少年还未及冠,头发披散着,穿着却不平凡,看气质也不是仆从侍者之类。张诚努力回想这人是谁。少年已经昂起头自我介绍:“我就是胡亥!” “见过皇子!”张诚忙行礼。心想,这熊孩子怎么还会记得自己。 “你还会造车子?”胡亥追问。 “陛下派下官来御车坊做事。” “我看你心灵手巧的样子,回头到我府上来聊聊呗?” 张诚觉得有点头皮发麻。实在不想和这个小祖宗有什么瓜葛,这家伙出名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只好唯唯。 不消片刻,赵高已经试过减震,停下车子走过来:“确实不那么颠簸,但是没那么轻快……” “是,这里只是测试减震,没有安装轴承……” “你的轴承,也不需要车轴本身是铜,木车轴也可以吧?” “可以的。” “那就用这个减震,装上轴承,送一套到我府上,帮你们测试一下……我觉得陛下的辒辌车也可以试着装一下这个减震的——你们叫车弓是吧?”赵高对百里达嘱咐着。百里达喏喏。 第9章 家规 张诚在御车坊这面解决轴承和减震的问题,两个项目进展都很顺利,御车坊这面的匠师也就对这位年轻的府佐更为敬重。 三视图作为寺工技术标准后,寺工诸坊开始流行给一切工件绘制图纸,御车坊也不例外,各个工序都开始绘制三视图,张诚便做了御车坊的审图总负责。那些匠师携带着图纸来见张诚的时候,那种崇敬的感觉是发自心里的。不仅仅是工匠对长官的敬意,而是一个行业资深技术人员对另一位有专长的技术人员的那种发自心底的佩服。御车坊车型众多,工件数以万计,审图工作也就格外繁重。张诚对每一张图纸都仔细审核,有不清楚的地方要求制图工匠带来工件,亲自讲述工件的作用和选取视图的角度,在有错误或不当的地方,张诚亲自用炭条勾画和标注修改意见。工件三视图制作完毕后,御车坊又启动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制作所有车辆的装配图。有之前工件图纸做基础,装配图绘制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困难,但是由于装配图涉及到不同工件的组装。一些被遮盖的地方还需要各种取舍,因此也是非常繁难的工作。这两件工作成了张诚在御车坊最重要的工作,连续几个月,也是下班时间累成狗。 好在大秦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每天下班都很早,张诚这个府佐不需要加班熬夜,也还能挺得过去。住处又离得很近,那套两进院落是自己的宅邸,关起门来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劳逸结合,也还扛得住。 虽然在宅邸里有侍女,但是张诚和这些女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暧昧。大秦的法律严格规定一夫一妻,对出轨的男女都有严格的处罚。张诚也保持着少年人相对纯洁的心性,一时就还没有肉体出墙的迹象。当然,身体疲劳,让侍女帮着按摩一下后背或者按摩一下腿脚,这些事儿是有的。但是张诚一般表情庄重,从不和侍女调笑,几个近身的侍女就很规矩。 管家陈信,也是老成持重的人,因为负债落了奴籍,被许记商行从人市上买来,张诚了解了情况以后,又找许记帮助找到陈信的老婆和子女,一并买下,在宅子里各自有一份工。张诚许诺,如果陈信做得好,三五年后能有积蓄,解决掉债务问题,就去官府帮助他注销奴籍。陈信一家子千恩万谢,赌咒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侍张君。 陈信可以调度的钱谷,额度甚至超过五大夫府邸的水平。张诚定下规矩:府中仆役使女,不超过4人1间房,最低一级仆役口粮,每餐粝米半斗,一日三餐,菜羹和豆酱分量按比例配给,有家眷在府外的,每日额外给粝米一斗。其余各级按等级递增。阖府仆役,最少每10日可吃肉一次,每10日最少可以配给一斗酒,但不得在府中饮醉。仆役四时各配有四套服装,要求衣服两日一洗。所有人等每日洗漱、下人住房每日打扫、三日必须沐浴。除衣食外,仆役有月钱,最低的月钱是一个月20钱,依等级各自不同,张诚额外打赏不计在内。 在张诚看来,这样的待遇简直是苛待,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吃饱饭、有衣穿,给几个铜子儿,打发叫花子一样。但在下人眼中就不说衣食住的条件,光月钱加在一起,一年最少也能拿到240个钱,相当于6石的谷子,这样的待遇,比外面很多工匠的生活都要好很多,甚至可以比拟小户人家一年的所得。 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咸阳几乎都绝无仅有,下人们感激涕零。张诚却只是摆摆手,对陈信提出要求:“下人要吃饱饭、要有力气干活、要干净、照顾在府外的家人,安心做事,不得偷窃,不得在外传言府内的事。不得对府外的人通报消息,一经发现,革除出府或者另行发卖。” 陈信说:“上造大人俸禄本就不多,给下人这么厚的待遇,只怕府中亏空。” 张诚笑笑:“这个不用担心,你家上造大人的家财丰厚,可不是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的,这个标准,咱们府邸再扩大10倍,养的人再多10倍,10年开销,也比不上你家大人的一根腿毛。” 陈信只以为是张诚随口胡说。 下人们的待遇如此丰厚,张诚自己的日子只有过得更加舒服:每日三餐,三餐必须有肉、蛋、奶,有谷米的饭食,有新鲜菜蔬,还要有一两样果子。酒是不喝的,但是必须要有可口的饮子或者茶。三餐必须是热的、菜蔬必须三日内采摘新鲜的、饮子要冷,而茶要热。 张诚的书房是禁地。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年长女佣可以进入打扫,但是不得挪动桌面的纸张笔墨。府邸中有油灯和蜡烛,张诚书房和卧室的蜡烛不限量。随用随换,就这一项,咸阳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都做不到。不过在张诚,这都不是事儿,张诚府邸所用的蜡烛和灯油,是上郡那面石油精炼作坊定期送来,产量虽然不大,但是供应张诚所需,还是富裕。 自从发现了被称为高奴脂水的石油以后,张诚就研究石油精炼的技术。这个时代的精炼,当然和千年以后工业发达的石化厂不能相提并论,张村的炼油采用很粗糙的加热分馏技术,石油注入一个青铜大罐,罐子上分出很多管子。罐子下面用炭火加热,控制好温度。罐中的原油裂解后,分别产生汽油、煤油、油墨、石蜡、重油和沥青,油料分别装入金属罐子妥善保管,石蜡和沥青冷却凝固后,切割成块状存入库房。石蜡可以制作成蜡烛,也可以涂布在纸张上制作成蜡纸,成为张村印刷厂的重要原料。 沥青眼下主要用途是防水和防腐,浸透沥青的麻布防水性极强,覆盖在屋顶可以保证不漏雨。浸透重油和沥青的木板可以防腐。现在张村的寨墙已经都换上了沥青木板条。 提炼出来的汽油,性能和后世的车用汽油航天汽油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但是可以用来做油印的稀释剂,调和油墨。煤油则用来做灯油,比菜油制作的油灯更加明亮,但是一样会产生浓郁的黑烟。 因为汽油、煤油和沥青现在还没有更广泛的用途,所以张村的石油作坊还是一个很小的作坊,产量非常有限。收支也刚刚能够平衡。一些人对此多有微词,觉得石油炼制不是个赚大钱的项目,张诚只是笑笑,说:“有前途没前途的,盈亏我来承担就好。你们只要把工艺不断提高,让炼制的成分越细致越好。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着火、不要爆炸、不要伤到人。” 许记对石油作坊这个小项目保持一定的兴趣,实际上对张村一切发明,许记都有兴趣。但是目前许记从张村唯一订购的就只是蜡烛。张村的蜡烛燃烧充分,火光明亮,最重要的是成本低,比牛油蜡烛要便宜很多。又特别耐存储,石蜡不会被老鼠偷吃,就这一点,就让许记对这个产品的前途看好。 送来张诚府上的蜡烛,就是经由许记再次加工和运送到咸阳的,蜡烛里添加了香料,点燃之后还有一股清香,多少冲抵了蜡烛的烟气。 这些蜡烛,也被张诚当做礼品,给张苍和欧冶子渊送过去一些。在咸阳,张诚真正经常来往的就只有这几家:许记、张苍、欧冶子渊。 虽然扶苏和蒙恬的府邸也经常派人来赏赐一些东西,推脱不了的,张诚收下后会按照赏赐的价值,另外送回礼给两个府上,张诚实在是不敢和这两位瓜葛太多。 府中这明显超过一般水准的生活品质,以及扶苏府、蒙恬府经常往来的情况,显然给阖府的下人很大震撼。陈信多少相信了张诚身家丰厚的说法,也猜测这位爷背景深厚,无法揣测根底。 第10章 无用的钟表 欧冶子渊召见张诚去公榭。两人相差好几级呢,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欧冶子渊和张诚渊源颇多,但是张诚也不能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欧冶子渊的办公室跑。今天是欧冶子渊主动召见,张诚不知道咋回事,就急急忙忙往那面赶。 “坐。”欧冶子渊好整以暇的让人给张诚摆上饮子和点心。 “工丞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不忙,等下给你看一样东西!”欧冶子渊说。不一刻,几位匠师也先后来到公榭。欧冶子渊示意可以进行,于是一位匠师走到墙边,把一块麻布揭开,露出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结构和张诚所了解的不一样,但是看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标记,张诚还是看懂了这是一个座钟……就是,够大。 时间显示是辰时三刻。 “这是摆锤钟吗?”张诚赞叹。 “终于解决了摆锤持续运动的问题,上次你送来那个小鸡啄米的玩具,里面那个发条很好,虽然需要不时拧紧发条,但是至少能用了。走时也算准确,一昼夜误差不足一刻钟。”欧冶子渊说。 “方便看一看内里的机构吗?”张诚问。 欧冶子渊示意匠师拆下箱子的面板。张诚看到里面的巨大摆锤和一组非常复杂的齿轮,以及发条和擒纵器。就是这样。 “其实,还可以简洁一点,用指针面板来表示时间如何?”张诚问。 “何谓指针面板?” 张诚画出钟面和时针分针秒针。 “秒针转一圈,分针进一小格,分针转一圈,时针进一大格。”张诚说。“秒针、分针和时针的比例是60:120:1,就可以减少很多齿轮,齿轮越少,这钟就越简单,越简单故障就越少。” “你的方法也很好,看起来就更像是日晷了。” “其实我们知道摆锤摆动时间是恒定的,摆锤也不一定要做到这么长。摆钟这么大尺寸,多少并不方便,一个摆锤就要四尺三寸三分了,如果摆锤短一些,摆钟可以做的更紧凑精致。不过工丞,这齿轮是如何做的?我们寺工能制作这么精致准确的齿轮吗?” “你还没去细铜作看过吧?那面可以把铜件做的非常精细,这个齿轮,还有你在御车上的轴承,都是细铜作加工的,话说你也该了解一下具体的工艺,要在寺工做得好,光懂得画图计算可是不够呢。” “工丞大人指教的是。”张诚也一直想去了解在这个时代,是如何把滚柱轴承和齿轮制作出来的。可惜到了寺工以后就忙忙碌碌,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全部的工艺技术。 “多走走,多看看,就能有很多收获很多启发。”欧冶子渊说。 “那么,这个钟,要献给陛下吗?”张诚问。这个座钟,虽然工艺很精致,但是外观却有些粗糙,不像是皇家造物。 “为什么要献给陛下?”欧冶子渊说。 “可以有更准确的时间……” “陛下不需要这个。” “啊?” “大秦有自己的报时官,宫中用日晷报时已经很习惯了,各项事务都是按照日晷和报时官的报时来确定的。座钟和日晷并不完全相符,使用座钟,会很麻烦。而且,也没人需要那么精确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谁需要?”欧冶子渊叹息。“也就是老夫,看到你说的重锤计时,一时技痒,才做了这么个东西,但是老实说,并无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张诚这下可有点吃惊了。在航天领域,时间要精确到万分之一秒,甚至要求一年的误差不超过十万分之一秒,但是在大秦,居然连分秒都没有意义吗?想了半晌,张诚才想清楚,整个大秦的生活,几乎完全以太阳作为参照。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睡觉,看太阳就行,精确一点的看日晷就足够了。没有人、也没有部门需要精确到分秒的计时器。这种更准的座钟,除了让整个国家的计时体系发生混乱,并没有什么鸟用。 这就是高精度计量单位和人民日常习惯的冲突,这东西对当下的实际生活并没有用处。这样巨大的一套座钟,居然是一个废物。 “也不算是废物,这些齿轮、擒纵机构、发条,这些技术是在这个钟上面成熟的,这些工艺和技术以后能用在别的地方。”欧冶子渊说。 张诚遗憾的看着这个钟,有点沮丧。 “不过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要召见你。” “我?”张诚吃惊。我这样一个微末的小官,藏在寺工这面学习大秦工业技术挺好,为什么老是能惊动始皇帝呢? “你的轴承和减震,中车府令已经上报陛下,陛下大赞,会召见你,说不定还会另有嘉奖。” 张诚昏头涨脑的离开欧冶子渊的公榭。转去了精铜作。 精铜作是一个专门加工精细铜件的作坊,这面的工匠岗位五花八门。有专门精雕制作蜡模的匠师,有翻砂倒模的匠师,有使用小坩埚浇铸铜件的匠师,还有专门对铜件进行切削打磨的匠师。 浇铸之类,张诚很熟悉那些原理,精铜作无非是制作更精细一些。但是切削打磨是怎么进行的,张诚始终不了解。于是过去看。 刚好有匠师正在打磨一个齿轮。张诚在匠师手中看到一个……一个锉刀吗? 张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果然是锉刀。匠师在一个铜饼上,沿着标记好的线条,用锉刀费力的锉着齿牙。再细看,这齿轮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孔,齿轮穿过木台上的一个方形木柱,就被固定起来,然后匠师就得以一刀一刀的锉下去,索然效率并不很高,但是锉出来的齿,还是挺标准、挺精致的。张诚要过锉刀——是钢作的,锉刀上齿牙俨然。虽然没有后世的工业制品那般精细,但是原理是一样的,也堪使用——至少在当下这个环境下,是可以使用的。 “那么轴承的滚柱是如何打磨的?”张诚问。 工匠带他到一个转轮旁边,说:“把铜柱用胶粘在圆盘上,固定好,然后转动这个轮子,用布条蘸了解玉砂来打磨。”匠师说的简单而理所当然,张诚却大开眼界。 “胶能粘住吗?遇水会松动吧?”张诚问。 “那就擦干转轮,再上胶再打磨呗。”在工匠看来,这全是理所当然。 “我们缺少台钳和车床。哪怕是简易的台钳和简易的车床也好。”张诚想。这是钳工和车工的领域。但是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缺少车床铣床,就没法制作虎式台钳,也没法车削轴承一类的东西,无论是材料还是技术,都有可以开发的机会。 但是车床涉及到的工作可就复杂了,材料要过关,还要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车床必须要采用完全机械结构,并且还要保证其精度。 虽然钟表在这个时代没啥鸟用,但是丝杠呢?一旦出现丝杠,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工业革命的基础,一个是蒸汽机,一个是车床,说起来,车床可能还要更重要一些。 第11章 金车? 始皇帝听过赵高的汇报,说御车坊那面对车辆做了改进,新的御车,不仅更轻快、更耐用,而且更舒适。 “寺工那面测试的结果,2000里不需要更换轮毂,里不需要更换车轴。”赵高说。耐用还要放在舒适之前。而对秦始皇来说,车轴更耐用,意味着自己可以走更远的路,到更远方去巡游。 乘坐新送来的辒辌车,由赵高驾乘了一段,始皇帝下车来,点点头“车里好像更安静了一些。也不那么颠簸了。” “据说是参考竹弓的原理,在车厢下面加装了三条减振弓。按照寺工那面的说法,叫做吸收了地面颠簸造成的震动。” “耐用吗?”始皇帝问。 “用竹板制作,也不算耐用,和车轮轮辋的寿命相当。300里换一组车弓子即可。” “携带方便吗?” “车弓子这么宽这么长,重不足10斤,随车队携带,倒也便利。” “更换容易吗?” “拆下车厢,装上车弓子,再装上车厢,大约两个时辰,御驾停驻时,匠师连夜赶工,不耽误次日行程。” “如此,可为定例,但也不要所有车都装这个减振弓。不可完全依靠减振弓,要确保车队行止方便可靠。”皇帝说。 “是。” “谁搞出来的?那么多年没有人在车轴和减震上做文章,怎么接连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动?” “御车坊新任府佐张诚,负责此事。” “是那个张诚?”始皇帝问。 “上郡那个少年。” “是个好少年啊,话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干啥呢?”秦始皇自言自语。 “陛下13岁登基,17岁已经做了四年大君。岂是那个孩子能比的?” “是吗?十三岁登基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吗?” 赵高这次没敢吱声,只是讪笑。在陛下面前提起年龄,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除了这两件事,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皇帝问。 “说是张诚发明了一种三视之图的制图方法,在寺工正在完善,寺工诸坊,已经把所有工件制作成图纸,据说取用更方便,制作更精准。” “叫那个少年来,我见见他。把寺工令和寺工丞也叫来吧。”皇帝说,脸上却并没有表情。 张诚再次站到秦始皇面前。眼睛只看着脚尖。 和秦始皇这个级别的历史名人见过一面,就已经够吹嘘一生的了,自己到现在已经见到三次了。自己这个微末小官,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呢?在大秦这个时代,难道不是离阿房宫越远才越安全吗? “说你们那个三视之法正在推进,给朕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副职的欧冶子渊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车轮的图纸,展开在地上,给皇帝陛下解说其原理和用法。 “宫室也有制图吗?” “臣下正在组织人编写《大秦营造法式》,确定宫室的造法。”寺工令说。 “有宫室的图纸吗?”皇帝问。于是立刻有人去寺工调营造法式图纸过来,因为寺工和皇宫还有一段距离,调用图纸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三视之图有什么好处?” 欧冶子渊给陛下解说这一技术在寺工各个部门应用的情况,着重提出,只要工坊有相应的技术,只要送一套图过去,哪怕远在大海之滨,也可以就地交给当地工坊进行制作,一辆辒辌车6000多个零件,只需要几只箱子就可以把全部图纸送去,节省很多人力,制作的效率也大为提高。即使接到图纸的工坊不是从事车辆制作的工坊,也可以参考图纸进行制作,可以说非常方便。 张诚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妥。果然,陛下接着问:“我大秦弓弩天下至强,这样说来,如果九江郡薛郡的工匠也能制造了?”九江郡是楚国故地,薛郡是齐鲁故地。欧冶子渊和寺工令都开始擦汗。 “既然如今已经拥有了如此详尽且重要的图纸,那么对于这些珍贵资料的妥善管理便成为了当务之急。朕认为此事应当交由御史大夫负责制定一套完备合理的管理制度。要明确规定清楚,究竟哪些类型的图纸能够广泛传播至天下各个工坊,以供工匠们参考借鉴;而又有哪些至关重要、涉及机密核心技术的图纸必须严格限制其流传范围,仅能留存于咸阳城内,由专门机构保管守护。 务必条理清晰、分类明确,绝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与疏漏。同时,负责制造兵器及各类器械的寺工也必须深刻领悟并牢记这其中的关键要点以及轻重缓急之分,从而确保整个国家的军工生产能够有条不紊地开展,既能充分发挥先进技术带来的优势,又可有效保障国家安全不受任何潜在威胁之影响。”皇帝面色凝重地说道。 营造法式送来了,一整个大箱子,图纸用整张的宣纸绘制和题写说明,装订成厚厚的几大本图集。皇帝一边翻阅一边听寺工令的讲解。柱子如何做、如何确定标准,宫室屋顶如何搭建,工料如何计算,工费如何计算,确实都写的清清楚楚,这套营造法式确实是大秦的一项重要科技文化工程。始皇帝听着听着,最后双手合拢,十指纠结,问了一个炸雷一样的问题:“朕的地宫,也造了图纸吗?” 现场几人如遭雷击。 “陛……陛下……”寺工令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上宫、神道、阙楼、牌坊确实都有制图和用料记载,以备后世维修养护,但地宫并未制作图纸。”技术总负责的欧冶子渊好歹是有经验和知道轻重的,在寺工上下兴致勃勃的开展制图运动的时候,对秦始皇的陵寝做了特别的安排。陵寝的地宫是帝王长眠之所,你制作精细的图纸意欲何为?但是寺工确实绘制了一些不同等级的墓室建造图样,作为档案,以备后世营造参考。此刻却并没有提及这些。 只见始皇帝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眼前之人,他那原本紧绷着且略带怒色的面庞此刻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他那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却依旧未变,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其气势所笼罩。 “你啊,倒还算是个知晓事情轻重缓急之人。”始皇帝缓缓开口道,语气虽略有和缓之意,但其中蕴含的威压仍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地宫乃是朕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其中所藏机密关乎我大秦千秋万代的基业,万万不可泄露于外。故而,在地宫之中,严禁任何人绘制地图,此乃永远不能更改之例条!如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说罢,始皇帝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扫视全场,似乎要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以确保无人敢对这条禁令心存侥幸。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触怒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此处,始皇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犀利地扫过面前众人,接着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关于陵寝以及宫室的设计图纸,必须妥善封存起来。若无朕的亲口许可,任何人都绝对不允许私自翻阅查看。若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寺工令擦着汗。张诚也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冰凉的。 接下来陛下才开始谈到车架的改造,对张诚多有嘉许。表示对车驾很满意。 “实在是令人惋惜啊!尽管这轴承与车弓子都是极好的,但朕的座驾竟然依旧是以竹木制成,而非采用那精美的铜材打造。倘若有朝一日,朕能够驾驭着一辆由纯金铸就的马车,畅游于天下之间,那将会是何其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景象啊!”皇帝满怀憧憬地感叹道。 站在一旁的张诚小心翼翼地回应道:“陛下,其实以铜来制造车辆并非难事,关键在于现今的马匹力量有限,难以拉动如此沉重之物。”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若是换成拥有强大动力的内燃机车辆,那么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听到这话,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嗯,所言甚是。若是能有那种可承载重物的神骏之马牵拉着一辆金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皇帝不禁陷入了遐想之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端坐在金光闪耀的马车之上,接受万民敬仰的场景。 此时,负责宫廷器物制造的寺工令轻声说道:“陛下,如若您当真想要一辆金车,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采用贴金的方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对于皇帝渴望的真正意义上的全金车辆而言,贴金只能算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面对目前技术和资源的限制,似乎也别无他法。 “贴金和金车,那是一回事吗?”始皇帝挥挥手,“算了,朕虽有四海之富,想要一架金车却是不能!等朕百年之后,要造一辆金车给朕!你们退下吧……张诚留下说话。” 第12章 朝闻道,夕死可也! “你入寺工时间不久,居然折腾出这么多事儿,也算是能干了,说说,朕该赏你什么?” “这都是小臣职分所在,不敢求赏赐。”张诚深深施礼,这话说的却很真诚。三视图是为了自己方便,轴承和减震车弓子都是随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张诚自己看,没什么重要。 “赏钱、加封你官职、赏赐什么贵物,都可以的。”秦始皇微笑着说。 “小臣年资尚浅,不敢晋升过速,眼下的职务已经是很高了,小臣在寺工还需多做历练。至于钱财,小臣俸禄还够支用,小臣不敢贪财。” “赐你几个姑娘?” “臣下年纪尚幼,身体还未长成。”张诚抿了抿嘴,叹息一声。这个表情在皇帝看起来有点好笑。 “看你言辞不错,在上郡读过书吧?听说大儒公孙尼子教过你?听说你还在那面开设了学校,有一波弟子?” 秦始皇你咋啥都知道?你听说的也太多了。 “幼时来咸阳参见陛下之前,是公子扶苏送我去公孙尼子先生那里学的奏对礼仪……至于学校,我们乡下地方,让孩子学一些谋生的技艺而已。”张诚避重就轻的说。 “大儒啊,那你所学的是儒家?” 擦,这句话可轻可重,答错了万一皇帝挖个坑给我种下去怎么办? “陛下,小臣只是学了点礼仪,对儒家知道不多。” “儒家的书读过没?公孙尼子是荀子的弟子,哦,李丞相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论语你读过没?” “论语大概知道一点词句,但是我理解的不一定对……荀子,不曾教授。” “学了哪些论语,说来听听?” “先生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 “嗯,这句不错,知道意思吗?” “大概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我就要去弄死他……”张诚想起前世传的很广的《抡语》,瞎掰了一句。秦始皇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饮子都碰洒了。 “小臣失礼……”张诚惶恐。 “没……没什么失礼的,你这个理解很好,很好啊!你还真是个天才!”秦始皇放声大笑。从来没听人这样解过《论语》,孔夫子的棺材盖怕是要盖不住了。不过嘛……这个理解好像也很符合大秦青年的气质。 “你要是这么理解的话,那朕准你多读一些论语。” “是,尊陛下所说。”张诚觉得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知道你也不怎么缺钱。听说你在上郡有自己的工坊和商行,家财颇丰。”秦始皇感慨了一下。 “全赖陛下威武,一统天下,小人的商品才有机会行销四海,积攒下微薄的家财……” 看着张诚应对流利,秦始皇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年轻的后生,也不要这么谨慎,朕是真的要赏赐你点东西的……” 张诚无语,一时想不出什么该开口说要什么赏赐。 始皇帝从衣襟上解下一块玉佩扔过来:“这个送你了。” 张诚慌忙伸手接住,却是满脸惶恐:“御用之物,赏赐小臣,不妥……” “不过是一块压衣襟的玉佩而已。不是啥名贵之物,朕带着,就是御用之物,给了你,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虽然比石头贵一点,但是也没什么。”秦始皇笑笑。如张诚所说,十七岁的少年,再升他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传——” 赵高立刻躬身上前。 “赐张诚美华服、鼎、簋、豆、俎、匕、鬲、甗,赐金十斤、酒十斗、酱十斗!”皇帝随手给出的赏赐算是中规中矩。鼎、簋、豆、俎、匕、鬲、甗都是张诚这一级别勋臣官吏可以使用的食器和礼器,酒和酱都是日常生活所用。金十斤算是贵重,也相当于张诚这段时间勤于王事努力工作的奖金。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美华服这东西,穿着漂亮、体现身份、也体现陛下对张诚的嘉奖,这是给人看的。 “谢陛下。”皇帝决定的赏赐,张诚就没必要再推辞。 “回去吧,为大秦努力工作!”皇帝挥挥手。 张诚站在宫门口,看着宫中仆役已经把皇帝赏赐的礼物装上了一辆独轮车。两名仆役推车。 “张府佐,”送张诚出门的赵高说一声。 “大人。”张诚躬身施礼。 “你不错,好好做吧。”赵高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张诚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脸上却还是微笑。“全凭大人栽培。”张诚觉得自己想吐,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看着张诚出宫的背影,皇帝问身边随侍的弄臣侏儒优旃:“怎么样,刚才这个少年解读的论语如何?” “陛下,按照他这样说,那臣也能解论语。” “说来听听?” “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是,敌人既然来了,就要把他安葬了。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意思是,君子不对人下重手,就没有办法树立威信……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给送给别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是,把人打的快要死了,他才会说我爱听的话……”侏儒优旃翻弄着白眼随口胡说。侏儒,身高不满五尺,按大秦的律法,都算不得成年人的,不入刑律,所以在皇帝面前怎样胡说八道都毫无禁忌。 皇帝陛下放声大笑,这声音震动了整个宫殿。 “你说,这孩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他真这么想的?” 优旃微微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地神情说道:“哎呀呀,关于他究竟是如何思考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呢。不过嘛,就我个人而言啊,我倒是认为这几句话听起来蛮有些道理的哟,说不定当年的孔子也是这样想的呢。依微臣之见呐,陛下您应当提拔那张诚去担任博士官一职,让他专门钻研《论语》这部经典之作,从而开创出咱们大秦独特的儒家流派来!”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怒目圆睁,抬起一只脚,做出要狠狠踹过去的姿势,并大声呵斥道:“给朕滚开!”然而那身材矮小的侏儒却反应极为敏捷,只见他迅速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轻轻松松便躲开了皇帝这凌厉的一脚。紧接着,他又连忙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微臣谨遵圣命!” 皇帝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不管这小家伙是信口胡诌、故意糊弄朕呢,还是真心如此理解的,总之能有这般有趣的言论倒也实属难得,今日朕心情不错,你也就不必再替他辩解啦......秦儒?嘿嘿嘿,秦儒,可还行!” 张诚回到自己的宅邸,阖府的下人看到皇帝赏赐,兴奋的不得了。 张诚却指挥下人在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房,把御赐之物放到屋子里,妥善的排列好。衣服和玉佩还要穿戴两天,以示陛下恩宠和自己感恩,小推车出了宫门,这些事儿就瞒不了谁,也没必要遮掩。至于鼎、簋、豆、俎、匕、鬲、甗这些东西,就供起来吧,别弄坏了,以后再出点什么错处。反正自己过日子也不讲究士礼,也不需要拿这些东西摆谱,另外就是,张诚一直对这些青铜器有些腻歪,青铜器制作的时候,会混入铅锡之类的金属,保不齐还有砷,铅砷都是毒物,对身体没啥好处。自己在上郡的时候,幼年都是使用陶土的食器,后来有了铁作坊,就用铁锅烧菜。始终不肯用青铜。在咸阳住下来以后,也是从商行拿了铁锅,在府邸中建了火墙火炕和煤灶,日常吃的多是铁锅炖之类。日常的餐具,也只是粗瓷或者漆器,求的是一个便利和安全。 在私宅里,张诚的生活和大多数秦人不一样的一点,是大多数秦人习惯于席地而坐,而张诚,吃饭写字都使用高桌和椅子,两腿自然垂下,血脉畅通。虽然在外面参加宴饮或者做事、或者招待客人的时候难免要在席上跪坐,但是在自己家里,还是高坐会舒服很多。跪的久了,腿都会罗圈。 这些桌椅不是从寺工定制的。寺工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张诚没有这个权限。寺工所产,全是大秦国家的资产,找寺工工匠定制家具拿出来,那就是贪污。 这些桌椅是从许记定制的,许记有自己的作坊和匠人,比之寺工的水准当然差很多,但是张诚在这方面也不是特别挑剔。 说话间,许记来人送东西。 张诚和张村之间的通信,一直是通过许记来实现的。一个月四五次,张村的商队送货物到咸阳,便带了给张诚的书信和一些寄送给张诚的物品。在下一次商队返回张村的时候,就带回张诚的回信。 书信主要是学生的课业,公孙尼子的书信和赵杏儿的私信。回信则包括张诚对学生课业的批复,一些张诚零散的笔记,用于学生们参考学习。以及……给赵杏儿的私信。 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就分开,靠的就是这些书信来维系彼此的感情。前两个月的信里,赵杏儿说,月事未至。这便是有了身孕,至今已经越发确定此事。但是赵杏儿依然坚持去学校上课学习,还要作为班长和学长,负担本班和低年级同学的一些课程。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此次前来递送书信之人,竟然是许记的大掌柜!要知道,这位许记大掌柜虽说并无官员之身,但身为商会之首脑,其地位亦是尊崇无比。如此身份显赫之人,又怎会亲力亲为地押送这些书信杂物而登此门呢? “听闻贵府佐大人入宫面圣之后,承蒙陛下隆恩赏赐,老夫特此前来恭贺一番啊。”显然,他定是得到了相关消息,故而借着送信之名,亲自登门前来一探究竟,试图探听一些内幕消息。 面对此情此景,张诚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稍稍迟疑片刻后,他只得面带微笑,引领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前往厢房中,去观赏那些御赐之物。只见那厢房中,摆放着一尊尊金光灿灿的鼎、簋、豆、俎、匕、鬲以及甗等珍贵器物。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它们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甚至有些令人感到目眩神迷,几乎难以直视。 “听说陛下是因为府佐研制出轴承和减震车弓子,所以有这赏赐?”老掌柜进入了正题。 第13章 教学通讯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灵敏的。张诚受赏、内侍推车跟随张诚回到家里,咸阳市上就传出消息,许老掌柜就能打探到是什么原因受赏,知道轴承和减震弓用在车辆上,本能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巴巴赶来,要探听一二。 “确有此事。”张诚笑笑,让仆役把皇帝赏赐的酒打了两爵,送上来,几案上也摆上了时令果子和一碟点心。 “不知者轴承和车弓是何物?有何用处?小号可否代销?” “许掌柜神通广大,这么短时间就能知道这么多。不过轴承和车弓,都是陛下御车所用之物,许掌柜思量,这东西可是贵商行能做的吗?”张诚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这个……”许掌柜碰了个钉子,也觉得不妥。“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嘛,张府佐所创之物定然非凡,所以想见识一下。”许掌柜打个哈哈,把这一节遮过去。 “见大概是见不到的,至少不能从我这里见到了。陛下刚刚申斥过在下,说寺工一切技艺,关涉军国大事,不得外传。你也知道,咱大秦律法森严,陛下说了这话,那谁还敢多一句嘴?” “是……是……是……”许掌柜连声应和。 “其实最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不是这些轴承减震之类的,而是和柱下史张大人、寺工丞欧冶大人一起在研究的一些东西,张苍大人所研究的圆锥曲线和寺工的三视图之法,才是真正的宝物。” “可得一见?” 张诚去书房,从桌案上取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正是最近寺工编印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寺工的印刷当然更加精美,可惜文字是铁线篆字。张诚另有一本简体字手稿的小册子,是要寄给张村中学,作为教材的。 “圆锥曲线理论高深艰涩,估计张大人也要一些时日才能定稿,倒是这个三视图之法,寺工已经编订成册。这个小册子最后一定会大行天下,眼下交给你也不算违制。”张诚说。 许掌柜把这本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接过来,揣到怀里。 送走许掌柜,张诚在烛火下阅读来信。先翻看的是学生的课业。力学的一些课程,在小学就有涉猎,是“简单机械”的内容,讲了杠杆、斜面、滑轮,当时匆忙开这个课的目的,也是为了应对直道工程。这些知识在修筑直道的时候,学生们做了很多扩展和应用,也都各自有心得。进入初等中学以后,物力课的内容就到了日程上。之前已经印出来的课本包括了力学、测量、密度、浮力和压强的部分,磁学、电学和光学当下并没有条件展开,但是张诚的想法,是在初中阶段就让孩子们看到电的力量,以及对光学、磁学有所涉猎。力学部分涉及到运动、牛顿定律、功的部分也没有印出来,自然是因为牛顿定律还没有被写出来。这主要要怪张苍和欧冶子渊,给了那么多前置资料,怎么没人去做。实在不行就得自己赤膊上阵了。这就要好好回忆当年伽利略还有牛顿都是咋干的…… 化学课程现在完全没有。当下这个时代对物质的认识极为粗浅。靠着现在的材料,张诚完全搭不起化学学科的框架。所以在初中的课程中,就有了一本不伦不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一本小册子。这是一本半实践的课程,大量要求学生观察和研究炉灶、砖窑、高炉、风箱等等,留下一堆思考题,包括火是什么、如何让火更旺、温度是什么、石头是如何变成钢铁的、高温能改变哪些物质、从铁到钢的过程、炼铁和炼钢如何改进、碳气中毒预防和抢救等等。 张诚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回答这些问题,只是希望他们能够观察思考,或多或少进行一些猜想。 初中的实践课非常之多。有了之前算术、代数和几何的基础,要这些孩子们在自己视力所及范围内进行一些专项的记录和研究报告,多少弥补了理论课程不足的问题。除此而外,张诚也留下了关于“如何改良农具”、“如何改良住房”、“如何改良耕作”、“如何改良木器生产”等等的课题,放手让孩子们幻想各种设计。这些孩子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农家子,更有直道工程的历练,在生活中观察,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和机械原理,能改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因为课程设置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对教师的能力要求就极高,很多实践题、研究题,张村的几个班长是没有能力评价的,就要定期寄到咸阳这面,由张诚来评判。张诚则要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赶制各种新的教材。这一次张诚就要把三视图制图规范寄过去。这一门课程想必会消耗他们不少精力吧? 实践课的作业,张诚一一看过,批注各不相同,有称赞想法大胆的,有认为这条思路很好,可以在某个方向继续深入尝试一下的,更多的则是痛批注意安全,你不要命了之类。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固然天马行空,胆子也越来越大,尤其涉及到与火有关的内容,简直啥都想往火里投,还有不知道听了谁的瞎胡说,想研究以身殉炉炼制绝世好剑的。 张诚用沾了朱砂的笔大字批复:“赵杏儿,你带几个班长把这家伙绑在桌子上,给我痛揍一顿,让它死了这条心!” 难得见到公孙尼子也寄来一份实践课的报告。这份报告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册子的一个全面体验和观察。将焦炭炼制、砖窑、找矿、炼铁、浇筑、锻打等相关工艺进行了描述和总结。对炼铁的产物也进行了观察和分析。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公孙尼子提到在熔炉的残渣中找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半透明的团块,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在熔炉里找到一种灰白色的石块。这种石块遇水会激烈反应冒出气泡,并且发热。把这种石块放到装水的小口罐子里,冒出的气体可以点燃,并且极为明亮。不知道此为何物。公孙尼子正在探求这种石块的产生原因。 “这是电石吗?”张诚猜测着,根据描述,这种物质和电石非常像,冒出的那种气体就是乙炔气。高压乙炔气燃烧甚至可以切割厚钢板。现在就能得到这个东西了吗? 张诚对电石生产的原理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炼钢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电石,打算什么时候去作坊看一下,寺工这面就有铁作。了解一下也好。 公孙尼子的这份报告让张诚很意外。以校长之尊,公孙尼子本不需要去做这些作业,他是当世大儒,也完全可以不理这些杂学。但是公孙尼子就是真正的在从头开始学习这些内容,看得出来公孙尼子并没有年轻人那般天马行空敢想敢干,就只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一边思考。走的路数是儒家格物致知的路数。不能说这个方法就不行,总之能看到公孙尼子在执掌这所学校的同时,也被这所学校改变着。 张诚准备等自己在寺工找到电石,再给公孙尼子写回信,最后看的是赵杏儿的来信。赵杏儿的来信放到最后看,就和吃饭的时候,那个鸡腿要放到最后吃是一个道理。最美好的事情一定要忍耐到最后时刻慢慢品尝,才格外味美。 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上面用不工整的字迹书写着,开头是:“张诚吾儿”。 吓得张诚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第14章 有眼不识 这个开头,自然是阿娘的口吻,那么这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莫非就是阿娘的字迹?自己不曾教过阿娘写字,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张诚吾儿,我很好,杏儿也很好,杏儿有孕了,但是身体还很好。家中一切都好。勿念。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勿念。母字。” 阿娘的信没有什么文采,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保平安的话。但是张诚从这简单的文字中看到多少牵挂不舍。张诚捧着这张纸,满脸的泪水。 离家千里,一份来自母亲的家书,彻底打碎了张诚日常装出来的淡然。生平第一次收到 母亲的来信,张诚内心汹涌澎湃,无限的思念。 在灯下无声的哭了许久,张诚才擦干了脸,把这封信好好的收藏起来。然后从信封里抽出另外一张纸,这次是赵杏儿那隽秀的字迹了。 “我教了母亲识字写字,母亲学的很认真,现在母亲大略能读下《千字文》了,写字也在练习中,母亲要我跟你说,不要笑她写的字丑。 张村一切正常,木作坊那面很安静。车辆厂这面最近同学们参与改进技术,主要是利用炼铁炉的热气让木材快速烘干,以及提出一些快速切割材料的方法,你看到会吃惊的。蜜蜂的产量都很好。很顺利。我哥哥最近在写一个叫做《从零起步养蜜蜂》的小书,名字有趣吧? 其它各项生意都很稳定。收入正常。放心,我替你看着呢。 另外记账的办法,我研究明白了。我准备增开一门课程,教授居家、小生意和工坊的仓储管理和账目管理的方法,就是你说的进销存那些,你觉得可好? 我身子还好,肚子并没有变得很大,行动还都正常呢。我好担心生小孩会影响我的课业,估计到时候会有几天时间不能去上课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咸阳还好吗?不许和女人们往来。你多久能回家一次呢?想你。” 赵杏儿的信并不很长,这封信是私信,和赵杏儿的课业是分开的,课业混杂在同学的作业集中。私信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张。 纸短情长,文字中能触摸到赵杏儿的娇憨和情绪。张诚也是深深的沉浸在相思之中。 张诚和赵杏儿的爱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过程,两个人是幼年玩伴,又在学校有那么长时间相处。虽然两人有师生的名分,但是一来年龄相仿,二来大秦也没有那么严格的师生身份的隔阂,天地君亲师这样的说法还没有出现,即使有师徒的名分,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师生相恋乃至结为伴侣,也都没有什么非议。 两个人最初只是彼此好感,然后在工地上相处日久,就形成了生活上的互相吸引,张诚做了简单的表达,赵杏儿慨然应诺,后来的事情就都是按照大秦的风俗来的。 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张诚来说,如果要在大秦成家娶妻,那总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多少有点共同语言的,赵杏儿是这一班同学中最出色的一位,自己所说所想,赵杏儿能懂。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这就成了。对赵杏儿来说,张诚是自己所见范围最博学、最有才华的一个,在同龄人中,赵杏儿对张诚的倾慕是不同的。这也就成了。 两个人的恋爱算不上什么浪漫,更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是成亲以后,随着共同的生活,两人之间却增添了很多甜蜜。或者这叫做先结婚后恋爱吧? ----------------- 许记商行,老掌柜将那本《三视图制图规范》递给许记的大匠:“看看。这是我从张诚那里拿回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东西,你看看这东西可有用处?” 大匠翻开这小册子,从头读到尾。合上后再想了想,这才笃定的说:“大掌柜,这东西无用。” “哦?无用?怎么说?” “这不过是把样品工件制作成图纸的方法,但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对工匠要求很高,工匠至少要识字和懂得计算,我们的工匠做不到这个。样品和图纸并无区别,我觉得还是使用样品更好一些。” 大工匠没说的是,如果一切都制成图纸,那么很多匠人不传之秘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个事情想起来就觉得恐惧。 “据说寺工内部对这个方法很推崇,内部正在推行这个方法。” 大匠翻了翻小册子,撇了撇嘴:“这个小册子的印刷之法,是小张府佐所创吧?这个三视图的方法,大概也是小张府佐提出来的,他当然会这么说,甚至不排除让我们外面的人先用起来,然后再推广到寺工内部的意思。这方法果真要是在寺工内部大行其道,小张府佐的职位还不得提个好几级?这个方法就叫……墙外开花墙内香,小张府佐会不会利用我们呢?” 老掌柜沉下脸来。“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你下去吧。”大匠躬身离开,老掌柜把小册子合上,随手放到身后的一个木架上,叹口气“竟然是个无用之物。” 眼力、见识、心胸,在这个时候决定了每个人的取舍选择,这份在寺工被当做是利器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在许氏商行被当做是无用之物,放在木架上落灰。 很多年以后,老掌柜对自己当初的判断叹息不已。 ----------------- 张诚并不知道许掌柜对三视图的看法和处置。三视图这项技术当然是个好技术,张诚只是尽力将它散发出去,就如同公孙尼子印行《荀子》散布天下一样。一项技术散布的越广,它的价值才可能越大,也越有可能长久存在。 张诚开始给赵杏儿写回信。 第15章 芃芃公主 张诚去铁作坊那面,去询问铁炉里有没有发现一些半透明的团块,或者一种灰白色的石头。 铁作的府佐拿过一些积攒的团块给张诚看。张诚一眼了然——这是玻璃。 高炉的温度足够高,石英之类的东西在高炉中被烧融,冷却后就成了玻璃。说到底,焦炭、风箱、高炉,让这个时代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温,有了这样的高温,制作出陶瓷和玻璃就都不是难事了。 玻璃当然有很多用处,玻璃杯、玻璃窗、玻璃的工艺品和珠宝、玻璃大吊灯……闪闪发光的玻璃,成为奢侈品,可以带来几乎无穷的财富。 但是张诚最在意的,是玻璃还能制作成玻璃烧杯、玻璃试管,化学学科需要玻璃的支持啊。光学也需要大量的玻璃。 玻璃类制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出现,早期玻璃制造不稳定,只能制作一些小件玻璃珠之类的。早期的玻璃称为琉璃。透明度并不高。网上流传的战国玻璃杯其实并非烧造的玻璃,而是水晶石掏空打磨而成。那件玻璃杯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成为珍宝。而有了玻璃烧造技术,轻轻松松就能制作出无数这样的杯子——只要吹玻璃的师傅肺活量还够。 “这东西我们怎么处理?”张诚问。 “怎么处理?都丢掉啊。”铁坊的作府佐斜眼看了一眼张诚。 “可以卖给我不?” “你要就拿去啊!” “还是正经一点,我花钱买。你随便给老弟报个价。” 作府佐指着土高炉旁边的一堆渣山——那些,一个钱,当然你要自己运走。 “回头立一年的契。就这么定了!”眼下在咸阳,啥契约都不能超过一年。这些玻璃块,有一年的生意可做就不错了。 另外那种灰白色的石头,作府佐找了半天才找到几块,递给张诚。 张诚极小心的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来,垫着手。 灰白色,表面有松散的粉末。 “麻烦取一盆水来?”张诚说。 这块石头投入水盆中,立刻起了气泡,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张诚用火钳在一旁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燃烧的炭,凑在这气泡之上,水面上就出现微弱但是跳动的火苗。 果然是电石和乙炔。 “这是何物?”铁坊的作府佐大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还是先弄清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吧,慢慢研究,看能有什么用。”张诚淡淡的说。 回到御车坊自己的办公室,张诚发现在自己的几案后面,坐着一个衣饰光鲜的少女。张诚正纳闷哪儿来这么一个姑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百里达已经出现在身后:“芃芃公主,这就是作府佐张诚。张诚,这位是芃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 “公主?”张诚有点懵。公主是什么情况?公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给我父皇制作了新车子,有轴承和减震的那种?很好。给我也做一辆!”这位公主大喇喇的说。 “这个……”张诚擦着汗。 公主作为陛下的女儿,当然有资格乘坐御车,按照一定等级也会配给专用的车子,但是公主自己来御车坊要车子,这合乎规定吗?张诚扭头看百里达。 “张府佐是我们御车坊新进的府佐,人虽然是少年,但是才干不凡,在减震方面堪称御车坊第一人。” “那就是你了。给我做一辆辒辌车,我要出去游玩用的。要华丽、漂亮,要轻快、减震!”公主说。 “是!”张诚看着脚尖,只能应了一声。 “哦,你是怕给我做车子不合规矩啊?我就是先过来打个招呼,下午我就让父皇给你下旨。你可以先准备去了!”公主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听说你们能提前画图,那就把图画出来,我要看看,这车子必须要漂亮!” 张诚看着百里达:“府丞,这事儿?” “芃芃公主甚受宠爱,这事儿大概率是不会错的,反正左不过是你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子的事儿。其它装配,车厂随时都可以搞定。公主的车驾有制式,外观也有规定,选定合适的纹饰,彩漆绘制就可以了。至于何时交车,那当然要看宫里下旨才能定。”百里达这种在寺工混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做事果然有一套。但是有一套你自己就直接可以担下来,干嘛还要推给我? 好在大秦是一个狂热爱好标准化的时代,除了书同文车同轨以外,在工件制作上也坚持统一标准。不论皇帝的车、公主的车、兵车还是贩夫走卒的车,一律是标准的六尺车轨。车轮、车辕的尺寸全都有固定的标准。所以百里达所说,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张诚便安排手下的工匠,取来公主所乘篷车的图纸,细细审视,准备确定轴承和减振弓的标准和车辆改造的方案。 作府佐相当于车间副主任,只不过御车坊是个特别大的车间,所以这个副主任主管的事务繁杂,更多工作还是行政性的工作,各个工序的技术工作主要由各个工序负责的大匠来完成。但是新车型的确定,张诚总还是要插一手的。 公主的篷车,比始皇帝那辆篷车要短小许多。车上的装饰也大为减少。这都是礼制的要求,车厢彩绘也不许出现六龙以上的图案。这当然也是礼制的要求。 公主的年龄比自己还小一点,也就是个少女,按说应该喜欢粉红色才对。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粉红色的颜料,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器物。张诚想了想,要让这位小公主满意,大约还要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车身漆成粉红色,用四方连续法画四叶草。” “粉红色是什么颜色?四方连续法是什么法?四叶草又是什么草?”漆行的大匠迟疑着问。 张诚取过一个颜料盒。这是染织用的颜料。自己从小看母亲做麻鞋,这些染布颜料最熟悉不过,也最亲切不过。张诚将红色调水,调的很淡,然后画在一张白纸上,干后,张诚指着这里的颜色说:“这就是粉红色。” “府佐,我们漆作只能调和朱红深红,调和不出这种颜色来。”漆行的大匠苦着脸。 “哦?你们能不能调白色的漆?” “这个可以,用铅粉或者蜃粉。” “用白色颜料调和红色颜料,可以调和出一种更浅的红,就是桃花色。对了红色颜料你们用什么?” “朱砂。” “蜃白是怎么制成的?” “蜃白是采海贝煅烧制成的。” “那就用蜃白和朱砂调和桃红色。不要用铅白了。铅白和朱砂混在一起,日久会变黑。”张诚想了一下,铅白里的铅和朱砂的硫化汞反应,硫化铅是一种很脏的颜色。 “是。”工匠没想到这位府佐连朱砂和铅白调和会变黑的事儿都知道,自己其实都不清楚这事儿。是什么原理呢? “四叶草是这样”,张诚在纸角上勾勒了一个四叶草图案,“你去选一种漂亮的绿色!”。“然后所谓四方连续图案是这个意思……”张诚又用45度角画了一些方格子,在格子交点处勾勒四叶草。“这样一直画下去,直到铺满车子!” 第16章 玻璃吗? 终于打发掉这些破事儿,张诚抽出一张便签,写几行字,折叠打上泥封,然后递给自己的助手:“送到城东许记商行,交许大掌柜。” 然后静下心来给公孙尼子写回信。 “您所说的半透明的疙瘩,我看过了,是琉璃。选择琉璃很多的废矿渣,高温加热,如果能收集这些琉璃,可以制作琉璃器。琉璃器可以很贵重,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环境下烧融,产生了琉璃。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就可以专门烧出琉璃,如果我们能大量稳定生产琉璃,琉璃有大利于世。烧出来的琉璃可以集中存储,以后需要制器的时候,可以通过高温二次烧结,或浇铸、或研磨,就能有非常好的琉璃器出现。 您所说的会发热的灰白色的石头我也找到了,我称之为电石。 现在我知道的是,电石遇水,会发热,会生成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如果有一种装置能控制这个发热和产生气体的过程,就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火源。用来煮饭可能有点浪费,但是可以用来做灯照明。先生可以把电石灯作为课题交给学生们去研究。 同样,我们需要知道电石是如何烧炼成功的,是什么东西烧成了电石,需要哪些条件。” 远距离通信的好处是,很多问题你只需要把答案给对方,而不需要告诉你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问就是我在寺工听说了这个…… 如果在寺工这面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就可以推说:“我在上郡的学生们瞎搞,整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们猜测是这样的,您看对不对?” 俗称两头骗。 许掌柜坐在张诚对面。 一个是商家,一个是官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是两个人如今的身份确实已经大不相同了。许掌柜在御车坊,坐在张诚对面还有一些局促。 “有个生意,找您谈一下。” “您说。”许掌柜。 张诚带着许掌柜到铁坊,指着那堆废渣山说:“这堆炉渣,运回许记,这个生意我要拿两成利。” 老掌柜像看傻子一样看张诚。 张诚捡起一块炉渣,随老掌柜走远,看四下无人,指着矿渣中的一块碎玻璃说:“敲开炉渣,取出这个,然后你找工匠打磨光滑,再来找我谈。” 许掌柜看着如山的废渣,摇摇头,也不分辩,带着矿渣转身就走。老脸通红。 张诚也摇摇头,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啊,挺难。 御车加了减震这事儿,惊动了不少人,但是因为是陛下御车新上的配置,还不至于是个人都作死来找张诚。芃芃公主仗着皇帝宠爱来找张诚定车,这事儿才过去,胡亥也来了。 虽然之前和胡亥两次见面都说不上愉快,胡亥这人眼高于顶,看张诚一贯傲慢。但是张诚也一直警惕着胡亥,不想触他的霉头。所以两次见面还都没出什么意外。 胡亥是直接来到御车坊,递过一份木简,上面关防印玺俱全:“着御车坊依皇子制,为胡亥车架加装轴承和减震车弓。”这是带着批文下来直接要的。胡亥的爸爸是秦始皇,胡亥的老师是赵高,胡亥要搞这么一件批文,就太容易了。 “是,小臣马上安排。不知皇子需要几辆车?” “你的车不是号称2000里不换轮毂、里不换车轴吗?两辆车就够了,一辆立车,一辆安车。”胡亥依旧用鼻孔出声。 “好的,那么五天之后,可以提车。”张诚说。 “费心。请匠师们喝酒。”胡亥随手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咣的一声响,看起来里面是铜钱之类。“五天以后,我来看车。” 张诚有点吃惊。你要说胡亥不通人情世故吧,他还知道带着批文来要车,还知道要给匠师们打赏。你要说他懂得人情世故吧,这种鼻孔朝天和人交流的样子也叫人情世故? 来要车的皇子也不止胡亥一人。接二连三的,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一众皇子相继到御车坊来订车。看起来胡亥是因为和赵高关系密切,先一步拿到批文而已。百里达和张诚一一接下这些批文,根据御车坊生产节奏,安排提车时间。这个时候芃芃公主的批文也送过来了,不过公主本人没露面,是内侍带着批文过来报备的,一众皇子的车辆排在了芃芃公主之前,其中赵高的订单被张诚排在第一位。 下午时分,漆行的匠师把绘制好的公主的安车图样送来了,张诚展开图纸。自从有了三视图和装配图,御车坊这面绘制图纸的能力是大为进步,而漆行这个图纸尤其出彩。整张的图纸,绘制安车正侧面的图样,彩绘了桃红色的安车车厢,桃红底色上,四方连续图案,正是四叶草的图案。整个车看上去明艳异常。漆行的匠首额外还用一块小木片,以桃红色为底,画了翠绿的四叶草图案,算是作为最后交付的色样。可以说,这个操作很规范,这才是定制生产的正常流程,当然,接受皇家定制,更应该有这个标准。 “红配绿,赛狗屁。”张诚心里念了一句,当然,后世审美不喜欢大红大绿配色,觉得过于鲜艳,但那是后世色彩丰富的技术背景下,人们厌倦了简单的对比色导致的审美取向,在大秦这个时代,这个红配色艳丽无比,显得格外活泼热烈。就还是——赛狗屁。管它,这个糊弄一下秦朝小姑娘大概可以吧?张诚想, “我们有没有可以装这个图纸的……竹筒?”张诚想了想,伸手了纸张的宽度,“这么长,刚好把这图纸卷起来,放进去?” “这个可以有。”漆行大匠说。 “马上弄一个过来,把图纸装进去,我带你去见芃芃公主。” “见……公主?” “公主如果对图样有什么意见,马上交代下来,你可以马上记录修改。这东西我又不懂,我转述给你,万一出错怎么办?” 第17章 订单接到手软 公主对新式安车喜欢的不得了。 看图样来确定订单这种事,对公主来说还是个新鲜事。不过在这张非常精细的图纸前面,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未来这个车子的结构和彩绘装饰效果。稍加想象,就可以想到这车子制成之后的效果。 桃红配绿色四叶草的效果,公主非常满意。这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配色,尤其是少女,怎么会拒绝桃红色?虽然说红配绿赛狗屁,但是满地的桃红,四方连续绘制的零星的四叶草点缀其间,并不会给人眼花缭乱的躁动,只是充满活泼气息。 “我多久才能拿到车?”小公主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图纸前。脚丫洁白如玉。 “大概要15天。” “怎么那么长时间?胡亥他们的车子五天就能拿,我的为什么要十五天?你是不是欺负我小,欺负我是公主?我要去父皇面前告状,治你怠慢之罪!” “公主殿下,各位公子的车驾都是现成的制式,除了轴承减振弓需要另外加工,其它都有现成的工件,您这个车,彩绘是全新的图样,漆行要重新给您调漆,重新制作才行,所以时间要稍长一点。若是您不要这个颜色,那我也能五天交车。” “十五天?不能再快了?”公主嘟着嘴。 “已经是最快的了。” “好吧,那就快点去做,不要耽误时间,这个色板留下来,我有用!”公主开始赶人。话说这个公主还是一会儿一变。 “府佐,时间还是有点赶,我们漆行做一件东西要经年累月,这15天……”在回去的路上,漆行的大匠跟张诚说。 “公主车驾不是有现成的工件?之前制胎刮灰不是都做完了?你再涂一层桃红,再画上树叶,晾干以后再一打磨不就行了?” “可是这个绘制还需要好多人工啊,这么些叶子,一片一片画……” “我教你个法子,用刻漏,做一个草叶的漏子,定好位盖在红底上,直接在漏子里涂绿色,然后再勾一下叶筋就行,能省好多时间!”张诚出着馊主意。 “好吧,只好如此。” 胡亥的钱撒下去,精铜行、竹行的工匠们果然给力,两三天的时间新轴承、减振弓就做好,再用一天时间装配,第六天上,胡亥来看车的时候,一辆皇子制式的安车、一辆立车就已经等在库房里。赵高使人套上驷马,在试车场驾乘一番,觉得很满意,下了车,说:“做的好,赏。”又有侍从过来,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盖子,是铜钱和金子。 “两千钱给工匠,谢这些天的辛苦,这些金子百里大人和张大人分了,算是酬劳,以后我有所求,还希望两位大人费心。” 这一声大人,两个人汗都下来了,连称不敢。胡亥又叫人把自己乘坐过来的车子带来,说一声“这几辆车就放到车坊,烦劳两位安排帮我修缮保养。些许礼金两位大人应得,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两人还能说什么呢,一顿感谢一顿行礼,把这位公子送出车坊。回来房间看到这一堆金子,张诚叹一口气说,“百里大人,这……你看……” 百里达却老于此事,手在金子上一切,分成两份,大的一堆儿自己揽过来,小的一堆儿推给张诚。“既然公子赏了,就收着。”张诚打量一下,两堆金子,大概是三七开。上官多拿些,下官少拿些,也算是规矩。于是不客气,搬过这小堆儿金子,扯块布巾子包好:“那就谢大人了!”然后又指指那些铜钱:“这个我分下去?” “自然、自然。”百里达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律严苛,贪污索贿这种事百里达是不敢做的。但是如果皇子要赏赐,百里达拿的心安理得,而且这些赏金,都是有定例,主官拿得多。不过张诚若是不拿,难免会引起百里达猜忌。所谓你不拿我不拿,耿专员怎么拿呢?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大秦法纪森严,官员捞钱的空间有限,但是再严谨的法规,总还有一些边缘地带。 这几斤金子,张诚拿的也心安,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主要是胡亥得罪不得,此刻胡亥愿意打赏,最好就是安心收下,免得被胡亥猜忌。来到这个世界,张诚活的很小心,心思也百转纠结。在乡间的时候总想法避开蒙恬,到了咸阳,就得学会做个标准小官僚,不要得罪胡亥赵高……别人倒还不怕,哪怕是被秦始皇猜忌,只要秦始皇一时不对你下手,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如果现在不下手,那就没有啥下手的机会了。 胡亥的车子开走,下午几个公子还有芃芃公主就都派人来催。张诚只好说胡亥公子的车子是先预定的,其它一切车辆都是按顺序正在安排,各位公子公主稍安勿躁。尤其嘱咐芃芃公主的使女,说车子要重新上漆纹样,好饭不怕晚。 终于摆脱这些纠缠,张诚特地去了一次漆行,稍微指点了一下漆行如何用过刻漏法来快速涂饰四叶草纹样:统一调好颜色以后,先在车身上划线定位,然后用刻漏模子一个一个排过去,把绿颜色平涂上去。趁着漆半干,再用更浅的绿色调出叶脉的颜色,用细毛笔勾勒叶筋,提亮高光。这样一片片叶子就活灵活现而且有立体感了。 这种画法让漆匠觉得有点新奇,大为赞佩,说“不愧是府佐大人,好心思!”但是这方法本也不难,不到片刻漆匠已经很熟练了。 正看着漆匠描绘感到满意的张诚,感觉手有些发痒,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不片刻,却感觉越来越痒,手上已经出现大块红斑。漆匠瞥了一眼,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忙道:“大人,千万不可搔,这是被漆咬了。大人请马上离开漆坊,回到家去用干净的冷水冲洗身体,静养几日,不要吃发物,只喝清粥,要好好休息几日,红斑全部退去才可以再来官衙。大人千万不可小视,小人原不知道大人不耐大漆,忽略此事,实是小人罪过。” 张诚略一思索,便知道原来是大漆过敏,自己来到大秦,没想到会有这一劫。这个时代又没有脱敏药,只得赶快跑去公榭,找百里达说明情况,此刻头脸已经开始发痒,百里达忍住笑,让张诚安心回家养病,这几天就不要来公榭点卯,什么时候红肿尽去,什么时候再来。御车坊有公务,自会派人去府上通报。 张诚赶回家里的时候,脸已经肿成猪头,下人们都认不出来,好在管家听声音辨形貌,认出依稀是自家主人,这才赶紧收拾卧房,把张诚扶了进去,又安排仆婢给弄清水软布擦拭身体,安排饮食。 张诚想起一事,叫管家立刻去许记商行通报老掌柜,并寻一种叫白面土的东西,特别指明这白面土一定要用杵臼捣碎研细,过罗筛细,包好送过来。 第18章 公主驾到 许记老掌柜匆匆忙忙赶来,带了医生给张诚一顿望闻问切,开了许多汤药,嘱咐了服用方法,看张诚虽然浑身红斑,但精神还好,就留下来聊了几句,首先是赞佩张诚的眼光,许记已经从炉渣中取出玻璃块,打磨之后闪闪发光,鉴定过以后觉得这绝对是一项好生意,张诚之前所说占两成的事儿,简直是太大方了,如果张诚要调整这项生意的股份,都可以商量,张诚只是淡淡一笑,说“就还是之前说,两成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帮你搭个桥而已。铁作那面还要感谢我帮他们处理了那些废渣。”老掌柜听了眉开眼笑,立刻取出木简,把做好的契约给张诚看,要张诚画押,等下就约官府的牙人来做中保立契。 对这种趁你病还要抓紧时间确定契约的商人行为,张诚也实在是没话说,草草签字,然后就叫人拿了白面土来看。是研的很细的粉末。张诚用手指沾了一点,在嘴里尝了一下。有一点苦涩。在手指间碾过,有一点滑腻。 看到张诚把这东西入口,老掌柜大惊:“府佐,这东西不能吃!” 张诚挑挑眉毛,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不能吃,我只是尝尝。遂叫老管家安排人找大碗把这白面土用水化开,调成稀粥样子,用一个毛刷在手掌红肿处先刷了一层,说等等看,如果能暂时止痒就可以用这稀汤在全身刷上一遍。 老掌柜看着张诚把这石粉汤子在手上刷过,干了以后手上出现一层灰白的粉末,不知就里,心想等等看会如何。 张诚却知道,这东西在大秦民间俗称白面土,其实就是观音土,也叫高岭土,医学上习惯称做蒙脱石粉。饥荒时期有人拿这个充饥,最后活活撑死。但这东西外用可以用作皮肤止痒,内服可以治疗腹泻。眼下却正对症。 过敏反应这事儿,古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大漆过敏非常常见,自己在前世因为从不接触漆器制作环节,没有切身体会,这次算是补上了。 过了一刻,张诚自觉这蒙脱石止痒的方法似乎有效,就叫下人用小刷子给自己身上红肿之处轻轻的涂布一遍。老管家不客气的屏退了许掌柜:“许掌柜,我们要给家主人上药,不太方便,有什么事等我家主人病愈再说可好?”许掌柜脸一红:“是老夫唐突,先告辞,告辞,改日再登府探望府佐!” 这一次大漆过敏,张诚可算是消停几天,躺在床上被下人们摆弄来摆弄去的。张诚倒没有害羞之意,无论男女仆役,服侍自己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害羞之类,自己在病中,被女护士摆弄一下还能觉得害羞吗?反正张诚就直接摆烂,事后全当没这回事了。要是因为肌肤接触就要张诚负责任,张诚是绝对不会干的。 “老子躺在这里,被你们摸来摸去,吃亏的是我,还敢要我负责任?”张诚心怀恶意的想着。 漆匠和医生都说要忌口,张诚便开始清粥小菜的生活,自打开始制作泥叫儿以后,这算是张诚一生中最清苦的一段。穿宽松的素色丝绸衣服,吃清粥小菜,每日就在自己的宅子里不大的范围活动。偶尔翻读一点自己写的稿件,算是消遣。张诚觉得,在咸阳的日子要就这样度过,其实也挺好,只要没有过敏红肿,瘙痒难耐。 坏事传千里。张诚被大漆咬过的事儿,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扶苏府邸的管家就专门上门来送过一次药物,说是楚地的验方。有外敷有内服。外敷的这个东西,张诚看了一笑——果然也是观音土,内服的汤药又酸又苦,张诚浅尝一口就放下了。问询之后,才知扶苏母族是楚人,府邸和楚地来往甚密,也有漆匠,所以素知大漆伤人的处理方法。张诚连忙着管家赏了扶苏的管家,扶苏的管家却坚辞不受,说“我家公子有嘱托,府佐在咸阳,万事我们都需要小心照应。”张诚内心感慨,这扶苏人其实挺好,这种照应未必没有招揽之意。但是自己一个小官,有什么可以招揽的价值?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情。胡亥做人算是有办法,扶苏本人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可惜怎么就下场不好了呢? 这日张诚正在宅中休养,宅邸的大门却直接被人挤开,然后仪仗下人呼啦啦进来一群,内侍直接举着牌子说芃芃公主登门探视张府佐。把老管家唬得一愣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直抵张诚书房。张诚正待问,芃芃公主那张俏脸已经快贴上了张诚的鼻尖,看着张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涂抹着观音土的粉末,芃芃公主爆出一阵大笑,张诚连忙以袖遮脸,连连道歉。不无埋怨的说:“芃芃公主到臣下的宅中,这不合适,不合适!” “我去御车坊看我的车子怎么样了,结果听漆坊的大匠说张诚你被大漆咬了,正在家养病,你是不是用这个办法来拖延我啊?”芃芃公主说, “哪有哪有,确实是病了,车子进度应该正常,不会影响公主使用的。”张诚对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办法。 “我跟你开个玩笑,没有怨你的意思。听说你是为了帮我制作图样受的伤,依礼我也应该来看望你,这次是特别给你送谢礼的。但是你搞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知道是不该笑的,但是实在是这个样子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张府佐你不要生气,我是个小孩子,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要笑,不是想笑你啊……抱歉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芃芃公主这种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更让张诚恼火,对方明明知道皇家礼仪,知道不该取笑,又控制不住自己要笑的样子,确实令人恼火。 芃芃公主的随行侍女把礼盒放置在张诚的桌子上,轻声说:“这是公主赏赐你的。” “不叫赏赐,不叫赏赐,我就是来探望你的,这些都是一些见面礼。是礼品,不是赏赐啊!”公主嘟嘟囔囔。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打量张诚这个书房。 “你的这个高几看起来很好啊,张诚你起来让我坐这儿试试!哇,果然舒服,看不出你还挺懂得享受。这么多书卷?这都是什么?还有字还有画。这些文字好奇怪,不是李斯大人的秦篆啊……”公主随手翻着张诚给学生批复的作业。 张诚大惊。 第19章 皇帝出行 张诚担心的是简化字的事情惹出祸事,但是又不好上去抢夺这些稿子,一时脸如土灰。 公主却已经翻开了公孙尼子的报告,一时看的津津有味——“张诚啊,这个炼铁这么好玩吗?” “公主,这都是臣下的私人信件。” “那就是说,你在上郡那面自己开了一个学校,还有一大群学生?” “学校这个事情,公子扶苏是知道滴,学生这个,公子扶苏也是知道滴……”张诚有点慌,先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吧。创制文字、办学校这事儿,在大秦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好像有这么件事儿,听说你那些学生都挺有本事的?”公主瞟了张诚一眼。 “就是些乡下孩子……” “乡下孩子?你也是乡下孩子咯?”公主的眼睛眨呀眨。 “是,是,小臣出身乡野,粗鄙这个……” “我看你很巧的啊!你看你搞的那个轴承就很精致、那个减振弓就很巧妙,一点儿也不粗鄙。还有你给车子画的那个图样,很漂亮啊!嗯,哈哈哈哈哈,上漆,对了,你被漆咬成这样!肿的像个猪头!抱歉抱歉啊,我不是要羞辱你啊!我不会说话……” 张诚苦笑。 “好吧,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早点回去主持事务,你比百里达那个老头有趣。车子我要你亲自交给我!” “是,公主,还有,臣下这些书信,望公主不要跟人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省得了!你们在这儿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许说出去!”公主对手下做了个凶样,然后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 张诚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皇帝巡游终于开始了。皇帝出行不可能和普通人郊游一样那么随意车驾、护卫、后勤、沿途的准备、道路的清理、随行的官员等等都要反复推敲,御车坊也派了一队工匠随笔下同行,以备沿途维护保养车辆,除此而外,宫中内侍、御厨、医官、宫娥之类,浩浩荡荡好大一个队伍。 整个咸阳城的人都排在道路旁,观看这盛大的出行队伍。 自己没有被编到这个队伍,张诚觉得很高兴。按照御车坊这面的说法,是张诚资历尚浅,没有资格跟随陛下巡游,而百里达则是因为年纪太大,怕跟不好队伍,额外选了年富力强资历深厚的作府佐跟随陛下出行。 据芃芃公主的传出来宫里的说法,是陛下认为张诚多有巧思,在咸阳的寺工比跟着巡游有用的多。张诚觉得这个说法体现了皇帝陛下把人当成资源看待的独特风格,也很好很强大。 不管怎么说,张诚此刻就和咸阳的百姓混在一起,在路边看着皇帝车驾缓缓前行。 张诚想起几句诗来: 车辚辚,马潇潇;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向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盛唐杜甫的诗歌,向前推1000多年,放到此时此刻,也很符合这个气氛。 军士的队列齐整,黑压压一片。矛戈的锋刃上闪着寒光,飘扬的旗帜,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始皇乘坐着彩绘的车驾。陛下站在立车之上,黑色的大礼袍、高高的通天冠、双手黑漆皮手套,陛下的面色庄严肃穆。此刻站在立车上,皇帝想让他的臣民看到此刻他的威仪。 “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低沉声音赞道。张诚用眼角余光扫过去,看到一个布衣中年汉子盯着陛下,眼睛中放着倾慕的光。这句话太熟悉了,这人怕不是刘邦吧? 此刻在张诚另一侧不远,有一个沉厚的声音像是应答中年汉子的话:“彼可取而代之!”张诚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虽然穿着素色的衣服,但是衣服质料很好,显见价值不菲。青年身边有几个人,可能是同伴,拉着青年要往人群中退去。 “这怕不是项羽吧?”张诚想。 这两句话,后来被记录在历史中,即便是对秦汉历史不甚了然的张诚,也听说过,这两句话代表了刘邦项羽不同的性格,甚至也造就了两人不同的命运。张诚不想此刻在人群中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瓜葛,于是悄悄的向后退。此刻却看到车队前方,一驾华丽的马车行进,拦住了车队。这车厢是漂亮的桃红色,这车出现,让整个皇家车队的肃杀瞬间暖化了很多。 一个绯红色衣服的少女从车厢里跳下来,拦在皇帝的车架前:“父皇!” “你是来送行的吗?” “父皇,带我一起去玩呗?”公主靠近皇帝,轻声说。 “国家典制,不要胡闹。留在咸阳吧,我很快会回来的。”皇帝对小女儿的声音也柔和下来。 “父皇,我会想念您的。”公主轻轻抱了一下皇帝的手臂,退后,站在自己的车驾旁,在路边,目送车驾离开。 “芃芃的车子看起来挺漂亮。”始皇帝侧头对驾车的赵高轻轻说了一声。赵高无声的笑了一下。 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也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张诚退到人群后面,退出观看的人群,在路边找了家店铺,叫一杯饮子来解渴。 小馆子里的人们还在谈论皇帝的车驾是多么的威风,也有讨论公主的那辆车是多么漂亮的。 张诚微笑着听着这一切。这个时代没有大明星,人们的娱乐也就是讨论一下皇帝的车队和那些持戈的壮士。 “行程清楚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张诚的耳朵。 “说是经云梦,到琅琊……”另外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诚抬眼看去,在隔壁桌上,几个人东张西望,似乎也无心享受美食。 张诚叹口气,这些人在谈论皇帝的巡行路线,虽然巡行路线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但是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事儿也不怎么寻常。 那桌中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注意到张诚,也往这面看过来。 张诚端起杯来掩饰自己的神色。那青年却直接走过来:“小哥相貌不凡,想结识一下。” “在下张诚,上郡高奴县人士。” “哦,我是韩……我是姬……我叫张良,字子房,山东人士。” 对秦人来说,崤山以东的人都是山东人士。“张良张子房?”张诚这下有点吃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吗?当年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张良?他还敢出现在咸阳? “子房兄久仰久仰!,叫小弟秉直即可。”张诚拱拱手。 久仰是个客套,但是汉初三杰的张良张子房,那可真是久仰的很。 “张诚你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店铺门口传来,回头看时,一团绯红色的身影就过来了。张诚连忙用身体站在芃芃公主之间,挡住了公主。 “子房兄,我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叙如何?”张诚警惕的看着张良。张良的表情也有一丝警惕,向后退了半步。 “……” “子房兄,小弟还有点事,先告辞。”张诚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没细数。喊一声:“店家,钱放桌上了!”掩着公主,缓缓退出小店。张良看张诚如此警惕,变了脸色,回身对几个随行的人打个暗语,几人立即扔下铜钱,也马上离开小店。出门张望,哪还有张诚的身影。 第20章 夜客 “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在人群中,公主依然有些疑惑。 “刚在店里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张诚说。“公主不在宫里,跑出来作甚?”张诚觉得今天咸阳城里不太安定,有刘邦项羽这两位出现在人群中,又路遇了张良这个六国余孽。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来送一下父皇。” “陛下此刻已经出城了,公主还是回宫的好,这市井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要你管?” “小臣多嘴。不过市井鱼龙混杂,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的车子做的不错,宫里很多嫔妃还有我的皇姐们都喜欢。” “谢公主夸奖。”张诚急匆匆的走向公主车架,“市井真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公主回宫,有什么事,改天公主到车坊来找我,或者传小臣去宫中也是可以的……”回头望去,没看到张良那些人跟过来,张诚的心才放下一点。 之前始皇帝出行,在博浪沙遇刺,就是张良带着力士做的,史书上记载说张良遣力士携120斤大铁锥行刺皇帝,误中副车。那次行刺是没有成功。但是万军之中还敢只身行刺始皇帝,这张良也是个亡命之徒。今天看上去虽然年轻俊秀,正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么个年轻人行事如此疯狂。当年的事,据说皇帝曾经大索天下,满世界通缉这个幕后指使者,没想到张良居然还敢进入咸阳,还敢跟踪车驾,居然还敢打探皇帝的行踪。 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儿。 看张诚一脸紧张,公主觉得意兴索然,一边登车一边说:“那张诚,过两天我去车坊找你!” 张诚匆匆离开街道,一路快步回到御车坊,坐在自己的房间中大口喝着水。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少。这个时代还没流行饮茶,张诚要求御车坊的小厨房每天用铁釜烧开水给自己送来,自己调蜂蜜水作为每日饮料。 皇帝、赵高、李斯、胡亥这四个人都随车队离开了咸阳,张诚最忌惮的几个人都不在这里了,张诚觉得自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翻开手边的账簿和卷宗,检查御车坊的工作情况。 百里达过来看了一眼:“张府佐,寺工今年要再订一批独轮车,寺工这面提出了新的独轮车设计方案,你看一下,过几日派你去上郡一次,亲自和那面商定制作的方案。” 张诚接过百里达的图纸,细细翻阅了一下。图纸对独轮车做了一些小改动,主要是增加了运货的篮筐,这样方便细碎的矿石矿砂等等装运。免得撒的满地都是。虽然可以在寺工这面做一些小改动,但是因为需要量很大,出厂直接定制新的车型似乎更好一些。 “寺工也决定把独轮车车轮交由上郡那面直接制作,这里是寺工改进的图纸,你也过目一下。上郡的车厂你熟悉,就由你带领工匠和佐官前去和那面的车厂直接协商。”百里达说。 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的产业,派张诚前去,主要是协调和那面的生产关系,派佐官和工匠随行,有个监督的意涵在里面。 “是,那下官何时动身呢?” “下月初一吧。你也顺便探个亲。时间上你可以安排的稍微宽裕一些。” “那谢谢府丞大人!”这个安排真算是公私兼顾了。 在自己府邸里,睡得正酣,张诚忽然惊醒,翻身睁眼看,床前有个人影。 “谁?”张诚低喝。 “白天我们见过,这么会儿就忘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借着窗缝里透过的月光,张诚依稀看清这个男子的脸庞。 “张……子房兄?”张诚颤着声音问。 “还是小看了秉直兄的身份。”张良哂然一笑。 张诚起身下地,趿拉着鞋,缩到墙角。 “也别这么紧张,我也不是什么大盗,只不过是白天没和秉直兄聊得尽兴,冒失一点夤夜来访……” “子房兄开什么玩笑,夜访也该送拜帖上门的,哪有直接进人家卧房的道理?”张诚摸索着墙角一根短棒,握在手里横在胸前,算是多少有了点底气。 “秉直兄也不必这么紧张,你看我也是手无寸铁。”张良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放心,府里下人都睡下了。没人发现我。” “卧室不是见客的地方,移步去书房可好?”张诚颤着声音问,尽可能保持一分镇定。 “还请秉直兄带路?”张良伸出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动作。张诚去厨房取了火折子,带着张良进了书房。点着桌上的蜡烛。这才坐下。看着张良。 烛光下,张良一身黑色紧身衣袍,眉目清秀,面白如玉。神态镇定非常。 张诚看看自己,“子房兄不速来访,还请恕小弟冠带不整。”大喇喇坐在桌后自己的椅子上。 “这高几还真是不错。”张良赞了一声,继续打量这间书房。 “子房兄请坐,子房兄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略有猜测。”张诚点点头。 “那我是什么人?”张良问。 “子房兄大概不姓张,大概是六国遗民。” “就这点就对我那般戒备?” “白天进小店来找我的那位是当朝公主,你也看到了,那种情况下,我稍微小心点也能理解。” “有点夸张。” “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张良喃喃道。“我是韩国后裔,国破,便游行天下,遍访天下英雄。” “佩服。” “佩服什么?” “不是谁都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张诚淡淡的说。 “你还真是个妙人。” 张诚无语。再妙能妙过你?你青史留名了都。博浪沙刺杀过秦始皇、鸿门宴掩护过刘邦、运筹帷幄大名鼎鼎的汉初三杰,和萧何韩信齐名。 “我本姓姬,是韩国国相世家,国破后我散尽家财、尽遣家人,然后就游行天下拜访英雄。” “这也是一番壮举,不过小弟不敢听下去了。”张诚老实说。 “哦?不敢?” “小弟是大秦官吏,确实不敢与闻子房兄的壮举。” “也没什么壮举,不过是前几年在博浪沙使人以大铁锥伏击秦王政车驾,可惜误中副车。”张良淡淡的说。 “嗯,那么大个铁锥投中副车,也不容易。”张诚说。 “你不惊讶?” “铁锥很重,要砸副车就不能离得太远。车厢本身也能阻挡一二,再加上皇帝有多辆副车,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哪辆车里。没砸中很正常啊……” “你们皇帝大索天下,听说抓到主事人可以赏千斤黄金。” “我钱够花,我也打不过你,也抓不到你,就不操这份心了。” “也是,我打探了一下,听说秉直兄你是豪商之家,原也不在乎这千金之赏。” “那也倒不是,就只是这钱挣起来不容易,有命挣没命花。” “秉直兄你这么年轻就如此镇定,年轻人中也是一号人物,假以时日,也可以称得上是世间英雄了。”张良赞了一句。 “我能算什么英雄,我是农家子,后来做了商人,因缘际会在寺工做一个小官。我这样的人,天下多的是。”张诚淡淡的说。 张良脸色有一丝傲然。世家子的身份,原也看不上农人和商人。张诚看出张良神色的变化,也猜到他这神态的原因,心中一叹。果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每个人都有一个阶级。 “去年曾有谶语,说祖龙死而天下分。这大秦天下若是分了,平民也可以化身王侯。”张良说。 这句谶语,张诚确实听过,在大秦民间已经传播很广泛,但是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第21章 夜辩 “子房兄是六国遗民,大略是不喜欢大秦一统天下的,但是小弟是秦人,却也并不喜欢天下分崩。” 张良变了变脸色。 “秉直兄就不想……” “不想。我平生的愿望就只是在上郡做一介平民,读书务农,娶妻生子,为寡母养老送终,直到最后天年将至儿孙绕床,了此一生。如果人生可以自由选择,我选择曳尾于涂中。”张诚淡然的说。 “可你还是当官了啊!” “没办法,朝廷征召,每个男丁都要服役,我能当个小官,不必沐风栉雨,已经很好了。” “就不想当个大官?” “官越大,操心越多。我在工坊里随便看看图纸也能混过一天。何必操那份心?” 张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无从下口。 “日间我也没有要害公主的意思,虽然我和大秦不共戴天,但是却无意对一个女子动手。”张良叹口气,解释了一句。 “子房兄人间高士,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白天一时仓促,小弟也只能离开那个小店,免得意外,倒是误会子房兄了,见谅。” “无妨。既然秉直兄你无意天下,那今天我来访就是冒失了,我来这里的事……” “我不会对人说。我们白天没见过,晚上没见过,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就好。” “秉直兄还是一位道家高士!”无论是曳尾于涂中,还是相忘于江湖,都是庄子中的字句。张诚随口说来,毫不生涩。 “小弟是庄户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后来多做匠事,哪是什么高士。” “那我告辞?”张良挑挑眉。 “子房兄保重。”张诚坐在椅子上不动,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张良一笑,回身拉开门隐入黑夜中。张诚坐在桌后,一只手始终距离桌上的青铜三角尺只有一拳距离,猝变之下,张诚可以抓住三角尺做一柄利器进行搏击,虽然未必取胜,但是多少有几分自保的可能。而此刻,张诚却站不起身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背后全是汗。 和张良这个激进分子深夜见面,真是惊吓到了极点。 好半晌,听院落里没有声音,张诚走出来检查一番。大门是从内部闩上的,所以这一波人是从外面翻墙进来。各个房中仆役们都睡得昏沉,也许是中了迷药之类。探了下口鼻,呼吸都正常,可见不是什么碳气中毒这种破事儿。张诚回到书房,从里面闩上门窗,左手握着直尺,右手握着三角尺,睁着眼睛就这样坐到下半夜。 第二天,仆役们起来烧火洒扫庭院,却发现主人的书房亮着蜡烛,管家敲门询问,张诚听了声音,好半天才开门。 “主人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管家殷勤的问。 “睡不着,读了一夜书。” “主人辛苦。” “家里养几条狗吧。”张诚吩咐道。“晚上就把狗放出来守卫院落。” 管家吃惊的看着张诚,张诚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和负责独轮车改造、商讨合作的这些匠人、佐官商讨几天,敲定改造方案和初步确定订单规则之后,张诚登门张苍和欧冶子渊宅邸,求了两位大师最近的一些手稿,说是要带回到上郡,用来教授弟子。两位大师无不允诺。学术能够远在上郡传扬发大,自是每一个学者所愿。 再次去了许记,和许掌柜见面,许掌柜拿出很多漂亮的玻璃珠和小配饰给张诚看。赞叹这门生意前景可观。 “品相不好的玻璃碎块,和那些加工作废的碎渣不要丢弃,放在一起再次煅烧,还可以浇铸成器物。如果做得好,可以做出透明的器物,无论是杯子还是碗盏,或者手镯环佩之类的都可以,如果你搜集的碎屑够多,你浇铸的器物就能够大。”张诚随口说。 许掌柜拍着脑门:“府佐高见!” “我回到上郡那面也会看看,上郡也有铁作坊,公孙尼子先生提醒我有这些玻璃之类,我看看上郡那面会做出什么来,若是上郡出产玻璃,也一并交给许记销售吧。”张诚说。 老掌柜变了下脸色,很快就想通,然后说:“那是自然,许记要承府佐的情!” “话说回来,许老,上郡的生意现在越做越大,许记在上郡那面业务也很多,我倒是建议许记能把人力还有一些物资尽可能多调到上郡一些。另外,就是许记也要随时准备一下,天下的生意要指挥的更加灵活,如果有什么动荡,许记要能够快速抽身……” “可是因为祖龙死天下分的话?”许掌柜低声问。 “这话我是不信的,但是啊,商人要学会货物流转,流动的快一些,库存少一些,才是赚钱的大道。”张诚没办法把话说的通透,也就只好含糊一下。好在低库存这理论还算通俗易懂。 “这话有理,老夫受教了。”许掌柜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张诚也不在意。昨天张良来访,自己是受了一点惊吓,也想到天下巨变就要来了,自己尽一份力,能多捞一个就捞一个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捞出来,看天命吧。 张诚额外去了公子扶苏和蒙恬家中,说明自己前往上郡,问两家有无需要帮忙递送的物品,好在和蒙家、扶苏家这段时间多少算是有些往来。不过两家各自在军中、官路上都有很多资源,平常事务也不需要假手他人来办。登门一次,只是走个过场,尽个故人之礼罢了。 咸阳的事务安顿妥当,张诚就带着一行,领了前往上郡公干的验传,便就准备前往上郡。 一行人乘坐的马车,是从御车坊借出来的立车。用了“试车”的理由,测试新式立车的轴承和减震,实际上还是有一点以权谋私的味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什么大错。 新式马车仍然是车同轨,但是由于使用了轴承、摩擦力更小,使用了减震、对乘坐者更友好的缘故,这车在直道上行驶更快,原来还需要十来日的行程,现在最少缩短了一半。 第22章 风车 这是寺工出差公干,一路饮食住宿都由各地的驿站负责接待。驿站的伙食说不上好坏。这个时代出差还是蛮辛苦的,比绿皮车出差还要辛苦一些。张诚一路上还主动请客,在驿站之外额外买了些酒水肉食帮助随员改善伙食,一众随员都赞小张府佐为人豪爽。 紧赶慢赶,这一日来到张村所在的山脚下,张诚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张村村外的市集繁荣,而是什么时候,木作坊那面多了几架高高耸立的风车? 看得出风车是纯木结构,外观还是挺粗糙的,巨大的扇叶在空中缓慢的旋转,扇叶上绷了油布,一方面为了兜风,一方面也比纯木扇叶轻便了许多。 这种木风车,张诚只在荷兰的宣传画上见过,什么时候大秦也有了?欧洲的木风车用来驱动磨面粉,木工坊上架设风车所为何来呢? 随员却还没注意到风车这东西,大家都被张村的繁荣震惊到了。 张村的寨墙整齐高大,清一色是木寨墙,木板都涂了黑色,看上去森严肃杀。木板顶端削尖,攀爬的人会被挂住。寨墙间隔一段就立一块旗子,并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用于指挥。寨墙后每隔一段有一个木楼,木楼上装置了弓弩,间或有妇孺或者老人在上面了望。 村寨前的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摊贩,还有一些棚屋,看起来是商家的店铺。店铺旗帜招展,显然极为繁荣热闹。 通往村子的路,宽阔平坦,并非石板铺成,整个路面漆黑,似乎还有弹性。张诚的车队驶入这条路,本来因为加了减振弓的马车,奔跑起来就更加轻便。让一众佐官和大匠也极为惊讶。却不知这就是张村今年新修的一段沥青路。这时炼油作坊的沥青多到无处可存,最后和碎石子混合铺了道路。沥青路是用石碌碡反复碾压,才如此平整的。为了铺平这段路,也着实费了张村不少人工。 村寨门前有拒马,有老叟坐着摇椅在寨门前晒太阳,需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入村寨。一座小小的村寨,比关中很多城市把守的还要严密。张诚的车队停下,张诚走上前去,对拒马前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老人施礼:“陈伯,我是张诚,我和这几位咸阳来的官员要去车厂公干。” 老叟眯起眼睛看着张诚,少顷认出张诚:“是诚哥儿啊!诚哥回来了,来来来,快开寨门让诚哥进去,通报一下村里,说诚哥儿回来了!” 本来安静的小村,瞬息间仿佛醒来一样,寨门口的几个青壮忙着搬开拒马,有腿脚伶俐的就奔跑进村大声传话,然后各家各户各个作坊都有人走出,涌上村中路旁,伸着脖子看着进村的一行人。 陈伯的儿子陈阿生的工坊离着村口近,张诚在村路上先看到他,唤一声“阿生哥,这几位是到村子里来的客人,麻烦带他们到村里的馆舍休息!”陈阿生笑着接过马车的缰绳,带着车队向村口附近的一排馆舍去了。这里是村中接待重要外客的客栈。 看着馆舍的砖瓦房,看着整洁的客房和院落,一行人也是咂舌。“府佐家乡竟然富裕如斯!” 张诚安排所有人的客房和餐食,拱拱手告个罪“列位,先休息一下。晚上我在馆舍做东道设宴招待大家,容小弟先回家中拜望老母。” 张村的空气中,弥散着煤烟的气息,随着铁坊、焦炭坊、砖窑、炼油坊一个一个建立,张村的空气是越来越差了。村子里的树叶上也落了一层煤灰。这种原始工业带来的污染,张诚实在也是无语。在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张村现下选择了发展,代价就是这些灰尘和空气中的气味,还有,必然会影响到人的健康。 但是张村的人对此似乎并无微词。也许还是因为这个时代人的寿命本来就短。张诚有一次和张苍闲聊,张苍透露了一下,说大秦的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大多数人并不能尽天年。至于原因,张苍的猜测是,连年战争,青壮年死在战场上的太多。张诚则不以为意,觉得如果青壮战死多,那么女子不上战场,女子的寿命也不见得就久长啊……但是关于平均年龄的问题,张苍显然也不想多说,毕竟当今天子已经快五十岁了,平均年龄在公开场合是个禁忌。 张诚的看法,当然是这个时代大家吃的不是很好,普遍营养不良,医疗又落后,奠定了中医的那位张仲景还没有出世,再加上天灾人祸,人的寿命就会比较短。一点外伤导致炎症,甚至都能让人送了性命。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到六七十岁。 也因为人均寿命都很短,所以环境污染带来的那些慢性病,现在还看不到征兆。 不过在张村发展之路上,也确实付出过血的代价。 无论是铁坊、焦炭坊还是炼油坊,都出现过严重的事故,烧伤、炸伤都有。也有失去性命的。这些都还是本村的村民,但是死于这些意外,伤亡的家属也从不上门闹事,而是默默接受事实。毕竟在这个时代,走在林边的小路上都可能被野兽伤了性命,在工坊做工出现事故,普遍也就被认为是一种意外,很多人觉得就纯粹是自己命不好、没福气。 张诚很感慨村民的淳朴。但是也不敢漠视这些工坊的死伤。一方面工坊都是发工钱的,做工的工钱收入,确实远远超过耕地种田。村民也是觉得既然拿了这丰厚的报酬,就不要埋怨这工作的风险。 另一方面,是张诚一直要求各个工坊不断完善安全生产的规范,尽量减少生产中的伤亡事件。 再就是,张村村规民约和各个工坊的章程,都有关于伤亡赔付的条款。死亡者按照死者所在岗位的工钱7成,一直发放到家中最小子女16岁成人作为抚恤。伤者则康复后拣选能从事的工作,在村里优先安排。无论是去跟着娘们儿们画泥鸟儿,还是坐在村口守大门,总会有一份营生。 张诚自己觉得这些保障还是远远不能弥补亲人伤亡的痛苦,但是老村长和一众乡老,甚至伤者的家眷,都觉得诚哥儿已经是大秦一等一厚道之人了。甚至扶苏和公孙尼子两位以仁德着称的人,都觉得这些做法实在是太过了。 张诚并没有跟这些人掰扯,说自己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就靠支嘴儿,就占有了张村所有收入的几乎半数。这个时代对资本家和劳动者还没有那种认识。而且这些工坊的工人也确实算不得无产者,他们都是自耕农,是利用农闲时间,在村子里的工厂上打打工补贴家用而已。 不过就如张诚在上一次离开张村前,和赵杏儿交代过的,在自己所有收入中,都额外安排了一笔对工人意外的抚恤,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也要抚恤到位。赵杏儿虽然不如张诚所想的这么深远,但是对张诚安排交代下来的,却都始终照办。 第23章 归人 常言道,近乡情怯,张诚离家没几个月,这回到家门口,却还是有一点忐忑。不知道母亲现在身体如何,不知道杏儿现在如何。自己这几个月独身在外,其实想家的很。 自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推开大门,院子里照例坐了好多妇人正在画泥叫儿。这一幕好熟悉,自己的母亲正在用一只巨大的木桶给每个妇人的碗里添加蛋花汤。虽然张村现在谁家都不再缺一碗蛋花汤了,但是作为一项传统,这一幕还是一直保存着。缺了这一碗蛋花汤,妇人们就会抱怨张家如今苛待大家。 而这一碗平平无奇的蛋花汤,在张村也仍然有独特的地位,家家都传说张家的蛋花汤是最美味的,怀疑其中有什么秘方。 其实那不过是用尽了蛋清,单纯用蛋黄在开水里搅一下,加一点盐花的白水蛋花汤而已。 “阿娘!”张诚喊了一声。 “唉,我这也是老了,耳朵都听不真,好像听到我家诚哥儿喊我,这真是……”母亲低头打着蛋花汤,一边碎碎念,回头看时,手中的瓢却落在木桶里。 “是我回来了。”张诚过去,跟阿娘抱了一下。“王家阿婶儿,麻烦你帮我阿娘给大家分一下蛋花汤,我和阿娘说会儿话。”张诚对旁边的一位婶婶说,然后拥着阿娘就往屋里走。 其实两母子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都看不够。 “诚哥儿你长高了!”好半天,母亲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诚嘿嘿的憨笑。 “饿了不?我给你去做饭?” “不饿呢。等下我去喝碗蛋花汤。” “蛋花汤是个什么好吃食,都是糊弄人的……” “好喝呢,想家里这口。” “杏儿去学校上课了。要等一下才回来。”母亲说。 “哦,她有身子呢……” “我也这样说,她说还不碍的,也要赶着给孩子们讲课,也怕自己落下课业,非要去,我也说不动她。” 这当口,门外的女人们传出一阵喧哗笑声。张诚走出房门来看,却是赵杏儿回来,一般女人们正看着赵杏儿笑,赵杏儿也不知大家在笑什么,都被弄毛了,用手整理自己头发衣襟儿,一扭头,正和张诚四目相视。 “郎君!”赵杏儿惊喜道,紧走两步迎了过来。身后女人们又是一顿爆笑。 赵杏儿两颊绯红,说不出是害羞还是快乐,但是眼睛里的笑意盈盈,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就弯弯如月牙一样。进到屋子里,赵杏儿连珠炮一样问起来:怎么回来了,身体可好,在咸阳过得可好,回来能留多久。 “我回来打个招呼,等下还要去馆舍那面和寺工的同仁一起聚一下,晌午和晚饭就不在家吃了。然后下午我要陪他们到车辆厂、木工坊那面转一下。对了木工坊那面我看立起来几个风车,那是搞什么?” “学校里同学的实践课,觉得木工耗人耗力,就搞了一个风车锯木的方案。也才做成没多久,上次写信给你说给你一个惊喜,这就是了。细节你回头会看到。对了郎君,如果你们去木工坊,那面有个人是不是不方便?” 张诚却忘了这事儿,现在想起来,徐福还在那面呢。徐福这人在咸阳也是大有名气,若是寺工的同仁看到认出,麻烦可也不小。 “这样,杏儿,你安排谁给那位传个话,说我通知他,先到学校这面住几天,给学校临时做个值夜的工作,在学校找间空房先住下,先安置一下,也给公孙尼子先生打个招呼,说是我安排的人,请公孙先生帮助照料一二。” “我这就去。” “在家吃过饭再去不迟……” “不,郎君这事儿关系大,我先安排好。我找经常往来木工坊的同学替我去打个招呼。” 简单安排了家里的事儿,张诚回到村口的馆舍。和几位同仁简单吃了中饭,休息片刻便去车辆厂。 听说车辆厂的工匠们要吃晌午饭和午休,寺工来的同仁们都惊讶——怎么你们张村的工匠是要吃晌午饭的? 张诚才想起来,大秦全天下也都是一日两餐,做工的从早做到晚不休息的。于是笑着解释,说做工务农的都辛苦耗力气,一日两餐怎么受得了,所以张村这面家家户户现在都是一日三餐。 工坊车厂的工匠和各种器械打交道,工作危险,如果长时间连续工作,难免出现事故受伤,因此车辆厂这面要求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休息一刻钟,中午则除了吃饭还要休息半个时辰。这样才能保证做工时注意力集中。 而铁作坊、炼油坊和烧炭坊那面,虽然炉子不休息,总需要有人在旁边看守,也要采取轮班的方法,让工匠都有充分休息,免得疲倦大意导致事故。这样虽然看起来增加了更多工时,但是由于工作安全性提高、事故少,所以成本还是有节省的。 寺工的作府佐大奇,忙从怀里抽出小本子来,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小毛笔开始记录。这种把小毛笔插在发髻上的方法,最近在寺工很流行。甚至还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寺工的吏员和匠师都习惯有想法或者讨论结果,都随时抽出小毛笔记在本子上。 张诚笑笑:“兄台,这要是也记下来的话,那你可要准备一个大本子了。” 作府佐则回应:“我来之前,寺工丞大人特地嘱咐,需多看多听多问,只要发现有异于咸阳寺工的情况,都要每事记录,回去再另行讨论定夺。”好吧,这位还负责了情报工作。 果然,在走进第一车辆厂以后,这些匠师的眼睛和笔就都不够用了。 车辆厂划分为不同的工作区。每一个工区只从事一个部件的加工。所有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但是不同工区的工人服装颜色各不相同,后背和前胸还要印上各种不同的标志或者文字,来表示其身份。一眼望去。每个工区的工作清晰可辨。 工坊里有专门的运输推车,有专人把每一样工件从一个工位运送到另一个地方,也有专人打扫地上的木屑残渣,随时进行清理,运送到另外的地方。 在组装区,匠师们形成流水作业的排列,每个人都只负责将一种工件装入包装箱,装好后包装箱在滚木平台上推入下一个工位……直至将整个包装箱装满。最后由一个穿橙色工装的人审核检验,把箱子盖上,把自己的印章印在封口的泥封上。算是完成整车包装的工序。然后这些包装箱五个一组装上推车,送到库房。 整个车辆厂是在一个巨大的工棚下,这个工棚可以遮风避雨,就保障了无论阴晴这工坊都可以开工。工棚看起来是个很奢侈的建筑,但是考虑到这个工棚能避免天气的影响,带来的收益也是很明显的。 “如果冬天寒冷,也是这样半露天工作吗?”吏员问。 “一来我们到了冬天就是淡季,一年开工只需要满10个月就好。冬季运输困难、运输成本提高,就不那么划算。二来如果冬季的时候我们会把工棚四面装上活墙,用木框蒙上纸张,采光虽然差点,也能维持多半天工作。装上活墙以后,就没那么冷了。”张诚笑着说。 大型工坊的采光,在这个时代还是个问题。尤其是木工作坊这面,不能见明火,现在又没有大块玻璃,只能用纸窗户来解决一部分采光。 好在上郡的气候毕竟没有匈奴或者辽东那么寒冷,工坊人气高的时候,用一点火墙技术补一下采暖,也能将就一下。 第24章 韩七虎的风车动力 车辆作坊这面的震撼只来自于工序的安排,木工坊那面感到的震撼却是来自于机械的神奇。 走进木工坊,看到锯木工序,张诚就弄懂为什么这里要安装巨大的风车了。 这是一组木材制造的机械结构。风车转动,使用一组木轮和木齿轮把风车转动的力量传送到锯木工序,排成一组的锯子高高竖起。沿着一条直线,将一根粗木头锯成一组厚度一致的木板,这组锯子之间,只有八分的距离,所以每一块木板的厚度就是八分。刚刚好是车底板的厚度。这组锯子是可调的,无论是裁切木板,还是裁切木柱,都是非常方便标准。 中学的一位学生,叫做韩七虎的。已经在工序前面,向张诚介绍这组风车锯的用法和原理。这组风车锯的设计,就来自韩七虎的课题小组。他们受到寺工时钟齿轮系统原理的启发,想到了使用风车动力取代人力的高效锯木工艺。这一组风车锯,能代替之前超过20个熟练的锯木工的工作,而且锯木标准,出品稳定,更胜一筹。 当然,这组风车锯也离不开铁作坊提供的巨大钢带锯。钢带锯更耐用、更坚韧,能够经得起如此巨大的推拉力量,也能经受这样的高频运动。 “所以你你们这个齿轮技术最关键的收获是什么?”张诚笑着问。 “我们制作了一种圆锥齿轮,两个圆锥齿轮咬合,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和转动的方向,虽然这组带锯没有使用圆锥齿轮,但是我们在旋床那面使用了这种齿轮,效果很好”韩七虎说。 “去看看。”张诚说。 新制作的木旋机结构非常简单,齿轮组都赤裸在外。韩七虎把一根木方卡在木旋机中轴两端的卡牙上,指导工匠调整好刀具,打开机床的闸门,风车力量就传送到木旋机上,工匠按照一定的顺序在加工过程中推拉刀具,片刻,一根木轴就出现在大家眼前。木轴表面线条起伏,极为圆润丰富。参观的官吏和匠师都看傻了。 “说说缺陷?”张诚挑剔的提着问题。 “如果说缺陷,就是风力不可控,眼下风车转动很慢,我们用了一组齿轮放大转速,用来加工这些工件。但是风速时快时慢,不太好掌握。如果大风天,容易出危险。” 张诚继续诱导:“有什么想法。” 韩七虎想了想,说:“如果用水力驱动,制作一个水轮,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水流的速度比风要稳定的多。设计好了,会很不错。” “这个木坊地势比下面河流高,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你这水从何来?” “如果不计代价,可以在木坊后面坡上挖一个蓄水池。然后从河里用水车向蓄水池运水,水再向下流到河里。在中间安装一个类似风车的水轮,来推动这些机械运转。”韩七虎说。 张诚大惊,这是一个蓄能装置啊,没想到这小子脑洞这么大。 “你也说不计代价,那么我问你,你们推算过这个代价吗?建蓄水池驱动木工坊,这个方案划算吗?” “我们算过,不划算。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改造,额外还需要花费超过400个工。对生产效率提高有限。”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 “在这个项目上你们实践课开了几个课题?” “机械设计2个课题,主要是风力驱动系统,木锯和木旋床;金属制造2个课题,是带锯设计制作和旋床刀具制作。工程管理2个课题,是风车系统建设和水轮驱动的可行性分析。公孙校长根据我们的课程进度,组织我们自己申报课题,自己进行设计和推进,公孙校长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资金支持,帮助我们和各个工坊打招呼,让我们参与工坊技术调查,方案设计后,公孙校长组织我们进行内部评审,可行的方案公孙校长协调工坊进行相关的制作。但是这些课题最后成绩还没有评定,公孙校长说,要等张校长回来做最终的评定。” “这六个课题我看,我这里都可以给10分。其他人的课题我也要抽空都看一下。文本我就不看了,看公孙校长给你们如何评分就行。你现在不是班长吧?” “我不是。”韩七虎点头。“这六个课题我们组成了一个课题组,有10个人参与,孙班长负责我们班的课程督导。” 旁边的吏员和匠师们都低头忙着记录。张诚和学生的问答也让这些人大开眼界。风车动力系统,放在寺工也是非常复杂的系统设计,在张村却只是10个学生的实践作业,然后工坊和学校就放手让他们做,而且居然做成了。不仅仅做成了这个系统,这群孩子还探讨了这些技术不同应用场景和不同解决方案,甚至论证了水轮驱动方案在经济上不划算! 这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是妖孽吗? 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些来自咸阳的官吏和匠师,张诚自己一样吃惊。吃惊的是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这些学生靠着残缺不全的课本,和自己自发的实践,居然创造了这些自己都不敢想的东西。 但是想想,这些孩子所使用的知识——齿轮、机械、数学、力学的基础知识,自己已经教给了他们,他们所做,不过是在身边寻找使用这些知识的机会,用自己所学改造这个世界。 这是真正的学以致用。 不一定需要掌握最高深的知识,但是要能够把所学的东西用在身边,这才是教化的力量。 而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实际负责张村中学事务的是公孙尼子。这些孩子能够成长,也和公孙尼子对学校事务的处置分不开。果然儒家是擅长教化的,公孙尼子虽然所学和张村中学大相径庭,但是他很好的把握了张村中学的教学思想,不仅没有成为束缚张村中学发展的阻力,反而积极推动了这所学校的教育成长。 这次回来,无论如何要和公孙尼子做一次深谈了。 第25章 大学? 看过车辆厂和木工坊,寺工的吏员表示,先不忙着敲定独轮车定制合同的问题,而是要花几天时间参观一下张村的各个工坊,还有学校,希望能看到更多、了解更多、学习更多。 张诚慨然应诺,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然寺工想对张村了解更多,那寺工这面也该有所表示,随行的这些人,希望每个人能在中学那面讲一堂课,和同学们交流一下,让张村的孩子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和大秦如今最尖端的技术发展情况。讲课的题目张诚并不指定,而是由这些随员每个人自由选题。可以随便讲。 这种形式非常新颖。“随便讲”这三个字,一开始让大家很放松,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细聊,才发现所谓“随便讲”并不容易。虽然还没有看到张村中学所有学生,但是韩七虎显然是其中一个代表。如果张村所有孩子都达到韩七虎这个水平,或者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是韩七虎这样,都可以独当一面搞课题搞工程,那在这些孩子面前,如何能不露怯,就是个大事情了。 所以这天傍晚虽然张诚以个人和张村名义热情设宴招待了大家,但是每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吃喝完毕就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讲稿的撰写。 张诚也没有急着回自己家里,而是赶去学校那面,和公孙尼子打招呼后,先找徐福私下谈了一次。 张诚本意是,徐福身份敏感,在自己回来这段时间,希望徐福能够小心谨慎隐藏好自己。徐福本身就是藏在张村避祸,哪有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自然是一口答应,但是额外,徐福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炭气中毒抢救这事儿,我们实在也是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弄死了那么多羊,结果却没有啥结果,真是愧对了张诚小哥的嘱托和信任。” 一氧化碳中毒本来抢救就困难,张诚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托付徐福,这事儿解决不了,张诚也没话可说。 “但是,如果是预知要被烧炭气,却有一种法子能骗过众人,让一个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事后检查不出来。隔个把时辰还能用秘法施救,十有八九是能救回来的。这种方法张诚小哥需要吗?”徐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烁。 张诚心里一动,说“你大概说说这个方法?” “你知道,我是方士,我们擅长炼丹。有一种丹丸能让人假死,假死以后检查不出呼吸和心跳。这个时候如果点燃炭气,也不会吸入炭气或者吸入很少。只要用药时间准确,就可以把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这样等检验之后,再另外找时间施救,多半能把人救回来。” “怎么救?” “用丹药让人假死,自然可以用丹药再救过来。这是我门中秘术。”这意思就是有解药了。 张诚心中一动。 煤气中毒这事儿,其实重要是在预防。自己在张村广泛宣传,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中毒了。自己找徐福研究煤气中毒解救之术,本不是为了公共安全,而是听说朝中赐死大臣会用煤气中毒的手段,想着能有机会保住特定的几个人而已。徐福这个方法虽然是个歪门邪道,却不是不能用。 “这事儿我晓得了,但是回头你要试给我看。我再决定如何做。”张诚说,看徐福脸都白了,张诚好笑,又补了一句:“用羊,用羊!”徐福这才拍着胸平复下来。 “总之,最近这段时间要尽可能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我来安排这些事。”张诚再次叮嘱徐福,便去找公孙尼子。 “你安排到学校来的那个老汉,可能有些不妥。”公孙尼子开门见山。这个老汉指的是徐福。 “有何不妥?”张诚问。 “这个人来历有些不清不楚,我担心张村收留他,会有些麻烦。” “你知道他的来历?” “言谈之间,略有猜测。”公孙尼子并不说破。也许他真的猜出了些什么。 “短时间内,只要能不出纰漏,也便没什么,至于长时间……我来安排。”张诚想想,其实只要秦始皇那面出事,徐福就不再是问题了。虽然如今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缓和客观很多,觉得秦始皇可能并非是一个残暴独裁的帝王,但是张诚对秦始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秦始皇有他自己的命运,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那就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 “你若是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张村发展到今天不易,一定要谨慎,不要惹火上身。” “我省得。” “在咸阳过得如何?”公孙尼子这才开始寒暄。 “也不过就是做个小官,您知道的,在寺工做一个作府佐。在御车坊做点杂事。”张诚客套。 “小官?你才17岁,就能做到御车坊的作府佐,已经不容易了。你还嫌小?” “官大官小不重要,就只是一份工作,不过我估计也许不会太久,我就能回张村来……”张诚说。 “这话怎么说?”公孙尼子惊异。 “只是感觉,只是有一种可能,眼下却不便细说。”张诚不能说秦始皇就快死了,天下就要乱起来了,就要改朝换代了,自己一定是可以脱身溜回来的。 “大秦律,一入仕途,除非白发才能致仕。”公孙尼子想要给这少年解释,做官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 “或者有别的可能,这事儿却不需要眼下发愁,咱慢慢看。倒是公孙先生,这一段执掌学校,辛苦了。”这事儿也没法细说,张诚含糊道。 “这谈不上辛苦。” “我去了木工坊,看到韩七虎他们所做的风车锯,做的很好,这些课题,也多亏公孙先生主持和督导。”张诚真诚的感激赞扬。 “你的这些孩子是真不错,事情都是他们做的,那些课程我也不太懂,他们自己学习自己研讨自己实践,没想到能做成这样。你这些孩子真不错,假以时日,都是天下栋梁之材。” “现如今,公孙先生对我张村学校又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大话题,此前公孙尼子接手学校是勉为其难,经历一段时间亲自带这班学生,虽然并不太懂得学校所有课程,但却看得出这些孩子的发展、这些学科的价值和这所学校的潜力。 “你的学校,虽然都只是乡民子弟,但是所教授的内容庞杂繁复,学问也是极好的。若是假以时日,这学校当可天下闻名,虽然说和曲阜阙里、临淄的稷下学宫并不相同,但是也不可小瞧。” “公孙先生,你知道这所学校为什么叫做中学吗?” “为什么?” “既然有小学、有中学,自然当有大学。” “大学又是什么样的?” “小学教授的是识字算数和身边自然事物的认识,中学开始接触高深的术数之道和百工的学术道理,这大学……” 公孙尼子认真听着。 “这大学,应该尽可能包容天下所有学问,成为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成为一个时代的知识高峰。”张诚缓缓的说。 公孙尼子怦然心动。 第26章 伏笔 张诚这次返乡,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是这样忙忙碌碌,母亲和赵杏儿都习惯张诚的风格,就只是格外珍惜和张诚单独相处的时光。 赵杏儿已经显怀了,两人之间就没办法太过温存,在卧室之内,更多的只是张诚搂着赵杏儿,两个人碎碎念的聊着各种事情。张诚讲一些咸阳的事儿,赵杏儿讲一些张村的事儿。更多的,则是中学课本中,或者课本之外的知识思考。 赵杏儿这一波学生,是和张诚共同成长起来,亲身经历过匈奴劫掠、张村建设和直道建设的人,学科基础也许不如前世的大学生们,但是动手能力强、处理事情的能力强,有主见有想法。张诚琢磨着,这些人似乎有点历史上“老三届”的意思,就是教育虽然不那么完善,但是都经历过生活的磨炼和学以致用的训练,更加坚韧执着。 相比老三届,这一波学生的问题不是早早中断了教育中断了学业,而是在大秦当下的条件下,他们的学科知识没办法完整的建立起来。比如化学、生物学、生理学、电磁学等等,都无从接触。 而有限的学校知识,已经足以让这些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知识最全面的一批人。他们甚至是这个时代的知识高峰,是这个时代的知识拓荒者。 以韩七虎为例,学校里只教授了数学、基础物理和制图方法,他是靠着向工匠学习、在工坊观察研究进行的技术改造,几乎是完美的利用了所学知识,在自己所知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创造了那么庞大的风车动力系统。 虽然这个系统还有很多粗陋之处,却已经是这个时代差不多最顶级的动力机械体系了。他对水力机械的思考也已经独立展开,如果他能够接触到蒸汽动力原理、看到一个蒸汽锅炉的原型,韩七虎那个团队甚至能独自推动蒸汽时代的发展。 而赵杏儿以其在直道工程上的大量辅助管理工作,已经具备了独立管理大型项目的能力,这段时间又精研财务账目,正在进行进销存体系架构的梳理,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构建出全新的财会体系来。 在床上腻歪的时候,赵杏儿就常常讲解自己对财务体系的理解。把人、物、钱、库存、时间、利率、借贷关系等要素集合在一起,用一张纸集中表现,在纸面上体现人的工作、物的消耗、钱的进出、库存的变化、随时间推移的经营变化、利率在商业体系中的应用和体现、应收应付关系、乃至盈利分析和经营情况的评估。赵杏儿在这个学科方面的心很大,张诚也颇为惊讶。 但是其实也还看不出赵杏儿就只是一个有志于财务工作的女性,她的雄心在于解决一个复杂的数字关系体系,也许这个体系一旦完善成型,赵杏儿的兴趣就转到其它领域了,张诚知道,赵杏儿本人对理工方面的很多领域本就兴趣浓郁。 寺工诸人在张村到处闲逛的这几天,张诚找机会带着徐福和几个学生,去野外测试了一下徐福所说的丹药。 果然,服下丹药的羊,在炭气环境下很快进入了假死的状态。即便连续熏一个时辰的炭气,空气流通后,仍然能用解药把这个羊救活。只不过救活的羊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样子。 张诚觉得这个情况可以接受,问询了徐福手中还有多少丹药,抓过一把假死药丸和几颗解药,自己妥善收好,又想了想,这一天找了个车子,带着徐福和两个学生直接去见扶苏。 知道是张诚来见,扶苏很是高兴,出门相迎。张诚一行随扶苏进入府邸,张诚要求扶苏屏退左右,把自己的两个学生也遣退,然后让带着宽沿草帽和幕篱的徐福摘下帽子。 扶苏认出徐福,惊愕不已。 “是这样,这位徐先生隐迹多时,后来一路辗转来到张村,托庇到我这里。眼下张村的人多眼杂,在张村并不安全,我想让这位徐先生在公子门下行走,徐先生颇擅长医药之学,对公子的健康也应该大有裨益。” “可是,我父皇他……” “公子您也不赞成把所有方士一杀了之吧?这断下来的人头可是接不回去的……” “这……” “全天下,能给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只有公子您了。”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仁慈”这个词对付扶苏,常常是有用的,扶苏虽然并不耻徐福为人,听了这话,却也是点点头:“那你就留在我左右吧。但是要小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 这一刻徐福是有点感动的。觉得扶苏敢冒着秦始皇的威压,还能收留自己在身边,真是了不起。 “门外是我两个学生,擅长数算之道,也想留在公子身边听用。能帮您不少忙呢。”张诚又介绍。张村中学和张村小学的学生,眼下在上郡是特别抢手的人才。张诚如此说,扶苏哪有推辞的。当下留下了。 离开扶苏府邸的时候,张诚拉着徐福私下说了几句话:“放你在公子扶苏身边,固然是因为公子扶苏能保护你平安周全。但是如果公子身边有什么大事或者变故,你切记要相机行事。” “张小哥所指,是什么大事或者变故呢?在下又该如何相机行事呢?“徐福不解。 “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当然希望一切都好。但是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做,到时候你也自然就知道。只是到了有事的时候,你要多用脑子想想,你想想我若是你,会要什么?总之我是希望你能一直陪伴在公子扶苏左右,你只有在公子身边才是安全的,千万不要远离。重要的时候,你要在他身边。” 张诚又嘱咐了两位学生几句,说是眼下的课业先放一放,留在公子府邸自学一下也好。有什么事和张村通信联系。平素要多听扶苏和徐先生的指示。一定要多听徐先生指示。 第27章 谈判愉快 把徐福安排到扶苏身边,张诚算略微安心。自己无法明说出后面的安排,只要漏出一个字,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那么简单。对徐福只留下了这些暗示。虽然这些暗示从自己角度讲已经是相当明白,但是到时候徐福会不会照做,却也难说,决定扶苏最后命运的,是扶苏自己的选择和徐福最后的选择。说白了,其实都看命。 但是张诚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自己这次张村的行程时间有限,寺工的任务完成,自己就该回去了。到时候自己在咸阳、秦始皇在沙丘、扶苏在上郡,谁和谁都不挨着,事情的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此刻,张诚还坚持着,自己只要心意尽到就行,至于事情发展到底如何,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最多只是一个微末小官,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更不用说决定别人的命运了。 回到张村,张诚开始代表寺工和车辆厂开始艰难的谈判。 合作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点在于寺工定制的这款车型,要修改车厢结构,要修改外包装箱,涉及到工艺和流程上的很多变化。公孙尼子带着整个中学的全部学生来参与这次谈判,从设计方案、工艺方案、生产流程、成本控制等各个角度对这次订单进行全面研究,拿出自己的方案。其中赵杏儿在财务方面的测算,全面展示了赵氏会计法的原理,不仅让寺工方面的同仁大开眼界,连张诚也是叹服的。 寺工的官吏私下说,对方这位挺着大肚子的少妇,真是个厉害角色,张村的有这样的女人,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真是不可想象。问张诚,张诚就只摸摸鼻子,然后说:因为我和对方的谈判专家有利益关系,为公平公正,接下来双方的谈判我不能参加了,你们谈定,我签字就可以了。没多久,寺工的官员们知道赵杏儿原来就是张诚的夫人,纷纷跑到张诚面前大赞你家娘子真厉害。 寺工订购的车辆,是国家订单性质,第一车辆厂在此并没有追求不当的利润,而是通过谈判,向寺工充分展示自身的工作模式和成本结构,充分呈现一座车辆厂在定制产品方面是如何运作的。对寺工向第一车辆厂输出轴承的技术,第一车辆厂也充分敞开怀抱,对相关的权益展开充分的讨论。 在谈判双方趋于共识的时候,张诚忽然问:“如果张村要长期使用轴承的生产技术,寺工这面有什么利益要求?” 寺工这面的匠师也非常意外。这批车辆使用轴承,能让寺工内部的材料运送更便捷、人力更节省,因此寺工带了轴承样品、图纸和相关技术标准来张村,也计划准许张村参考相关技术自行进行轴承生产。但是此前却并没有想过,准许张村生产轴承,还有什么利益要求。 赵杏儿介绍了在张村实行的一些技术发明权益关系的惯例,举了赵三球的蜂巢巢础制作收取专利费用的方案,这一模式也让寺工的诸位大开眼界。 最终,是张诚定调,轴承生产技术,张村分两种方式支付费用,一项费用是轴承技术传授给张村,张村缴纳一笔技术转让费,1万钱。一项费用是专利技术授权费,张村每生产一个轴承,无论尺寸,都向寺工支付2个钱的专利技术授权费。这一合作暂定为一年。 这凭空给寺工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寺工诸公当然满意,却没注意到张诚嘴角露出的微笑,和公孙尼子等人满意的笑容。 谈判结束,在上郡的官员见证下,寺工和车辆厂立契。这是寺工有史以来第一份对外技术输出的合同。 接下来的时间,寺工诸人提出要求,想对张村所有的产业项目进行全面的参观,已经任职乡啬夫的老魁叔赶回来,召开了一次村民会议,探讨了寺工参观会对张村有哪些影响,是否会影响到张村的利益。在村民、各个作坊,甚至还包括了许记商行在上郡的大掌柜许拙,公孙尼子和张诚等多方面的争论之下,最终决定部分项目可以开放接待参观,并由许记商行派员负责引导寺工诸人参观和讲解。 就张诚而言,张村本身也算是学术系统的一部分,所有产业开放参观对张村并无什么坏处,反而是张村出品产品的一次绝好的品牌宣传。但是许记和村民们顾虑的就太多,万一张村的技术被人学了去,是不是就会影响到张村的发展呢? 张诚抽空去拜见了蒙恬大将军。如今已经身入官场,就再不能如以前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和大将军胡混,不能再插科打诨。张诚给大将军讲了在咸阳的见闻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大将军对那个御车的改造很感兴趣,试驾了一下张诚带来的立车。用过之后却摇摇头。张诚问对这个车子的看法。 “车子确实轻便了很多,也舒服了很多,但是这个车子恐怕仍然不能用在军伍上。一来是这个轴承,我们军中没有足够的工坊和匠人,如果轴承损坏,我们自己没办法及时维修,整个车子就废了。再一个,就是这个减震弓虽然舒服,但是对战车来说却没什么用处。战车冲阵的时候,车上的人亢奋或者恐惧,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舒适而发生改变。战车的颠簸也是战阵情绪的一部分。你所说的旧式战车的技术,在我看来好处就是坚固、便宜、易用。战车有这几项就够了。” 果然军事家和普通人看法就是不同。张诚闻之默然。 “倒是你木工坊出品的那些杆棒,我觉得很好,快速生产那么多杆棒,对武装我的军队帮助很大。但是也还有一个问题。” 张诚忙问是什么问题。 “你的杆棒是圆杆,固然抓握很舒服,但是这种圆杆只适用在矛上。如果是戈,就还需要有劈砍的功能,这样我的士兵必须知道戈的小枝在哪个方向,所以这个杆子应该是……怎么说?” “您是想说,这个杆子截面应该是椭圆,就是摸着能知道小枝的方向在哪面……” “对了,这样即便是夜色中,我随手抓起戈,都知道小枝的方向,随手劈出去,就可以伤敌。如果你能快速制作这种杆棒,才好。” “我来安排,让学校下一个课题就是制作这种杆棒。一旦做好就派人给您送来。”虽然这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但是这个椭圆截面杆棒也涉及到复杂的图形计算和机械结构设计,只要展开,就是一个新的工程方向。与张诚当下主张的“实践学习相结合”的教学思想很吻合。 告别蒙恬时,张诚说了很多希望大将军保重身体的话,大将军只是冷笑——老子是大头兵出身,使得了矛戈,驾得了战车,哪需你个毛孩子来聒噪! 第28章 时尚女王 张村一行,寺工这面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工匠们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把每一个作坊的器械现场画图量尺,但是仍然详细记录了很多工艺、技术、流程、管理方面的内容。张村的繁华、忙碌、富足也给寺工诸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张村村民家家户户都有一日三餐,肉食不匮乏、仓廪充足、村民高度组织管理的情况都表示赞叹不已。很多人说。如果天下村屯都如张村一样,那便是盛世景象。 “我皇帝陛下一统六国,四海安定,现在就已经是盛世了。”张诚这样心口不一的回应,少不得要表示对当今陛下的一顿马屁。 但是话说完,心里却也有小小的波澜。秦始皇一统天下,在秦军高压之下,最近这几年可以说是天下太平。在秦国苛法之下,也称得上是路不拾遗。但是几年之后天下崩碎,烽烟遍地。所以秦始皇在世,他就是明君和天下安定的核心,秦始皇驾崩,天下崩坏,大秦就是暴秦。 历史这东西,实在是没法细看。对秦始皇的看法,老秦人和六国人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而秦朝当代人和后代人的看法又不相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 这趟公差,张诚没有太多时间和亲人缱绻流连。再怎么拖也到了返回咸阳的时刻。不过张诚还是利用自己手里的那点小权力,给寺工诸位准备了丰盛的礼品——蜂蜜、羊皮手套、泥叫儿这些自不必说。每个人都得到1小罐蜂蜜。这可是价比黄金的美味。甚至还为寺工诸人每人装了一整箱白纸。张村的造纸水准还要高于寺工的水准。这种大幅而坚韧洁白的纸张,也是非常珍贵难得之物。 除了这些以张村土特产名义赠送的礼品之外,整个这次订单的谈判,并没有违碍之处。张诚猜测在这一队人中,也许会有密探之类的身份,负责记录是否有谋私。但是整个谈判过程是高度公开和坦诚的。赵杏儿向寺工展示的账目内容,对第一车辆厂的运作模式表达的非常清楚,因为定制导致的工艺流程变化和增加的成本,是在双方共同比照、核算之下进行的,车辆厂要求的利润也是合理的利润范围。这些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寺工核算之后,也认为,即使定制车辆的价格比普通独轮车的价格高出近一倍,但是同样的价格,在咸阳寺工造这个车辆也造不出来,而且产量和质量也无法保证。 所以一行人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回到咸阳。顺利的上交了差事,寺工诸人另外拿着一路见闻的笔记单独跟寺工令汇报,这事儿张诚就没参与了。 当下咸阳是安静的,大老板不在的时候,员工当然可以放心摸鱼,整个咸阳上上下下都进入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御车坊只是按照年度计划磨进度。张诚手边的事情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和张苍一起,琢磨圆锥曲线的计算方法。 留守在咸阳的皇帝的子女们日子过得很逍遥。皇帝在咸阳的时候,这些天潢贵胄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但是皇帝出行,这些皇子皇女就隔三差五搞宴会游乐。公子将闾、公子高等的宴会,张诚也曾经列席。虽然张诚这样的小官,本来没啥资格参加到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但是由于张诚掌握着新式车辆的制作,所以也被当做是“有用之人”。 在这些宴会上,张诚也见到过芃芃公主几次。每次芃芃公主都在张诚旁边停留一会儿,闲聊几句,也让参加宴会的贵人们注意到张诚,打听这个少年的背景,以及他和芃芃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往来。 张诚和芃芃公主确实有一些往来。 自从芃芃公主定制的安车交付以后,芃芃公主对新车的花样极为满意,对那种桃红色+四叶草的纹样也近乎痴迷,于是跑到寺工这面,定了一大批私人用品。包括漆器、皮具、丝绢等等。一时之间,四叶草成了芃芃公主的象征。在一次的宴会上,张诚看着穿桃红衣裙,外套纱衣,手臂挎着一个桃红小皮包的样子,差一点把刚含在嘴里的一口稠酒喷了出来。 这些芃芃公主定制款,大多数是芃芃公主提出要求,少府的匠师们出图样,然后专门定制的。一些图样都有芃芃公主的修改意见,芃芃公主嫣然是大秦咸阳的时尚设计师和顶流名模。知道芃芃和张诚有一些交往的许记老板,甚至有一次上门询问张诚,能不能和芃芃公主搭上线,制作芃芃公主同款时尚用品贩卖,据说咸阳的贵女们,对芃芃公主用过的这些东西都很眼热。 “时尚女皇吗?”张诚苦笑。作为一个理工男,张诚自认为没有啥时尚的敏感,对女装的元素和各种搭配也没啥感觉。但是也知道女人消费能力巨大,真要是有一个在咸阳号召力极强的贵女,能够通过作坊大量生产服装饰品和各种女性用品,创造一个新的时尚时代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下次芃芃跑到御车坊来捣乱的时候,张诚一边东拉西扯打发公主的捣乱,一边也旁敲侧击提出了许记的想法。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芃芃公主不太懂。 “因为公主漂亮,很多贵女觉得穿上公主所穿的同款,就能让自己变得漂亮。” “那她们穿的和我一样,该多讨厌啊!”女人对撞衫最敏感了。 “公主也可以制作一些适合其他贵女们穿戴的东西,然后公主穿出去,就会成为时尚……” “对我有啥好处啊?” “这些生意,许记很擅长,如果公主参与,可以成为这些业务的股东,也许额外增加很多收入。” “我又不缺收入,我自己有田庄山岭出产,父皇有赏赐。”果然贵族的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寺工上下多少匠人,要靠每日几个时辰的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芃芃公主只要花钱就行。 “不过,这个生意,会好玩吗?”芃芃公主问。 第29章 四叶草logo 当张诚和许掌柜给芃芃公主解释了时尚产业的内容和规模以后,芃芃公主显然也开始活心了。于是最近芃芃公主来御车坊烦张诚的次数也少了,但是隔三差五会从许记商行那面派侍女到御车坊来喊张诚去开会,这也让张诚很是郁闷。 芃芃公主不愧是皇家教育的贵女,审美绝对在线,她对桃红色的偏爱虽然在张诚看起来有点闹眼睛,但也不得不说,公主的色彩感觉是超越了时代的。而公主对材料质感的把握,对珠宝的审美,更是体现了皇家训练的水准。 虽然大秦一直地处西方,被认为是荒蛮粗俗的的国度,但秦国从有封地传承至今,也有38代君王、550多年的历史,哪怕是蛮荒的公主,也是一位公主。更何况秦国自从有封地开始,就始终不断和周天子的往来,在周王朝的影响之下,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蛮荒呢? 在公主的指导和许记的配合下,当然还有寺工一些匠人的配合下,很快,公主就在咸阳做了第一次贵女服装首饰的内部聚会。这次只有贵女才能参加的聚会展示了公主四叶草纹样的一些衣裙冠履的款式,更重要的是,在这次聚会上,展示了一整套琉璃器。包括琉璃珠子串成的首饰、包括琉璃佩饰、甚至还包括一整套琉璃酒器。当然,这些酒具采用的是浇筑方法成型,对张诚来说,这些造型还是过于古朴和厚重了一些。 在张村石蜡光焰照耀下,这些玻璃器皿闪闪发光。而所有这些玻璃器皿上,都雕铸了四叶草标记。公主当众宣布,此四叶草标记为公主殿下芃记商行的独家印记,不得仿制! 在云梦泽巡游的始皇帝陛下,听着从咸阳密探那里传来的讯息,看着自己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子女们的懈怠,大光其火。但是对芃芃公主的这些胡闹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来,甚至翻检着密探从这些聚会上买来的衣裙样式,和一串玻璃珠、一只玻璃环佩,还觉得很有趣。 这个小女儿,本也不需要她有什么治国理政的能力,她的人生,大概也就是和某个重臣之家结亲,然后过完富足的一生。所以女儿家如果在某方面有浓厚的兴趣,愿意投入其中,只要不失礼法,倒也没什么。 现在看起来,这个女孩倒是在华服珠佩上有一点天分。这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趣味罢了。 “你怎么看?”始皇帝问身边的赵高。 “这琉璃器物,据说是寺工铁坊炼废的炉渣,因为处理需要花费大量人工,因此堆积如山,寺工以一个钱的价格卖给了张诚,张诚拿着这个炉渣和许记入股做了生意,从其中拣选出琉璃碎块,然后再次熔炼琢磨,才成了这样的琉璃器。公主殿下带着工匠设计,制作成珠串、珠花、琉璃环佩、酒杯等等……这样式也算新颖,工艺也算精巧。但是说到这琉璃本身材料,其实不值钱,全靠工匠巧思和公主的名气,能卖到贵如美玉的价格。这里面的利润很可观。” “所以芃芃公主在其中能有多少收益?” “臣下遣人调查了,这琉璃器中,最开始张诚和许记谈的是2成股份,公主加入以后,张诚把股份降到了一成,公主一成五,许记独占七成五的股份。” “你怎么看?张诚把寺工的东西变卖出去……” “陛下,寺工方面的看法是,炉渣本身是废物,但是运输处理所费巨大,因此张诚提出一个钱买下所有废渣的时候,寺工是按照有人免费处理废渣算的,觉得很合算。但是因为发现了碎琉璃,琉璃获利这块,寺工之前并没有预见。但是后来寺工也做了研究,觉得如果是在寺工这面提炼废渣里的琉璃,所费人工巨大,以初级的琉璃碎块变卖,仍不足以弥补处理废渣的费用。 所以寺工仍然认为这是一项公平的交易。至于许记那面取出这些琉璃花费不小,后续还要再次熔炼、打磨,更是耗费人工,还要加上重新设计和公主名气帮助销售,这才有了巨利。寺工那面研判,这宗生意,寺工做起来并不划算。” “但是这里面也有张诚的眼光,能从废铁渣里找到琉璃,还能帮着人把琉璃取出来,这就不一般了。我猜张诚在和寺工做这个生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玻璃的价值了?” “臣下也是如此认为的。” “那么你看,张诚所行,是否违背秦律?” “依秦律,张诚帮助寺工解决废渣处理,然后帮助许记寻找取出玻璃的方法,帮助公主寻找制作玻璃首饰和器具的方法,都不违反秦律。张诚对玻璃价值的了解,不在寺工所掌握的范围之内,因此并不存在利用权力谋取利益的问题。”赵高虽然身为内官,但是对秦法的掌握却是专家水准,甚至被始皇帝委派去做了皇子胡亥的律法教师。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始皇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喃喃的说。 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是荆楚之间的第一大湖泊群。皇帝在云梦泽旁九嶷山下遥望祭拜上古皇帝虞舜,接下来就要沿长江顺流而下,去会稽山祭拜古帝大禹。始皇帝五次巡游,各处封禅天地山川之神,祭拜古帝先王,是要在全天下面前敲定大秦得天下的正当性。 所以虽然今年觉得身体并没有往年那般健旺,仍然是强撑着去祭拜虞舜和大禹。然后就要再次前往琅琊、之罘,遥望海上蓬莱仙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仙人得到长生之术。就算得不到长生,大秦拥有山川之神和古帝先王的庇佑,想必也能国祚绵长吧? 想当初,秦始皇确立自己帝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朕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大秦始皇帝嬴政,虽然也认为自己不会寿与天齐,但是相信自己缔造的国家能够传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所以为了帝国永续,也要强撑着自己走遍天下拜祭山川,求山川的神只将自己的帝国一直传续下去。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山川祈求国运,本就是皇帝的重要职责。 第30章 会稽刻石 但是在这次出行之后,秦始皇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一路颠簸,加上荆楚燥热潮湿的天气,让久居关中的秦始皇并不太适应。这一路上食欲就不怎么好。虽然身边有夏无且这个医官随侍,时时给自己诊脉服药。但是一路下来,总觉得精神萎靡。可是在侍卫和随行官员面前,又还要强撑着,表现出自己一切都正常的样子,这些并不容易。 车驾转到船上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已经开始晕船。烦恶呕吐不止,当然随行的关中汉子们也都没好到哪儿去,大家都以为是正常现象,也就忽视了皇帝的不适。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坚持每天阅读几十斤重的木简。疲病劳累,皇帝已经开始出现了虚弱症状。只有皇帝身边极少数人真正知道皇帝的健康情况,比如夏无且,比如,赵高。 所以最近赵高的表情也极为严肃。经常对下属无由发怒。对皇帝侍从也更多挑剔。每个人看到赵高的脸,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或者灰溜溜的低着头缩着身子从赵高身边快速经过。看到这个样子赵高还能泰然自若的,也只有始皇帝、李斯、胡亥等少数几个人。连上卿蒙毅,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想触赵高的霉头。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上卿之位,被称为忠信将军,出行的时候和始皇帝同乘一辆车,侍奉皇帝不离左右,从这儿也能看到皇帝对蒙家、对蒙氏兄弟的倚重。 蒙毅也已经发现皇帝身体不对劲儿,建议皇帝减速缓行,或者尽快折返回咸阳。始皇帝却哂笑:“朕已经昭告天下,要巡行祭拜山川之神,哪有就回去的道理。朕若是半途而返,只怕朝中和天下的猜疑更多,没准还会有什么乱子。走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就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进,不要停留、不要折返。” 蒙毅听了,也只是不语。 “但是我大概也不能祭拜所有的山川之神了,要不,蒙毅,你替我走一趟?” “陛下的意思是?” “我继续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走,只不过只走大路,不再向山川偏僻的地方走,蒙恬你带队、带上祭品,以朕的名义,替我拜祭这大秦的山川?” “但凭陛下吩咐。” 一直到生命最后的阶段,秦始皇的命令和决定都是清晰理智的。只是,秦始皇没有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进入到会稽郡的时候,始皇帝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只是水土不服。身体更疲倦,胃口变差,也经常有发热发冷的情况。身边的医官却始终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也请祝由科的巫医跳过神了,仍然不见起色。身体疲惫,皇帝召见随行的侏儒优旃给自己讲笑话取乐。 优旃看到这个总是威严的皇帝一副病容,努力的讲着笑话,却始终没办法为皇帝分心。也有点汗下来了。 “优旃啊,你随便瞎掰点什么吧。” “臣无能……” “还记得,那个谁,曾经讲过一段《论语》吗?” “前一阵陛下召见张诚,张诚说论语云朝闻道夕死可也,意思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就上门弄死仇家!” “对,就是那个!想起来这话其实还蛮像那个孩子的性格,头一天晚上被匈奴人掳走了,第二天半夜他就毒死了那些匈奴人!他没准儿还真是那么理解的啊!” “那臣又有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孔子说,君子也喜欢钱财,所以抢走它是有道理的!” “啊哈哈哈哈!”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孔子说了,有人不知道我的大名,我还没发怒,这已经算是君子了!” “对对对。”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子说身体强壮精力过剩的人,才可以学习读书……” “好!”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了,要想在杀人这事儿上擅长,就得先把刀子磨得快一些!” “好啊好啊,孔子不愧是大儒!”皇帝开怀大笑。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陛下……”优旃忧虑的看着皇帝。 “没事,没事,来人,赏优旃十金。来人传旨,赏寺工御车坊作府佐张诚十金。说朕奖赏他解读抡语之功!” 张诚看着使者快马送来的十金和旨意,并不觉得开心。 儒家在大秦是一个很忌讳的词。虽然李斯、张苍都是儒家高士,但是有焚书坑儒的前事,没有那么深的背景,和儒有瓜葛,并不是一件好事儿。使者说,优旃给皇帝解论语,皇帝大悦,赏赐了优旃,又想起张诚来,所以特地发来赏赐,这话也让张诚忧心。靠抹黑孔子来搞笑开心?皇帝现在的心境可不咋地啊! 算算时日,那件大事也快到了吧? “敢问使者从何处出发?” “陛下行程,不是你该打听的。”使者倒是很职业。 嗯。 “臣张诚谢恩,祝我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张诚深深鞠躬施礼。 在会稽山下,始皇帝看着一辆车,这车厢中有一节巨大的骨头。这个时代当然人类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恐龙,只觉得这是古代巨人的骨头。 “这就是防风氏的骨头?”始皇帝问身旁的李斯。李斯的年龄比秦始皇还要大好些,这一番舟车劳顿,李斯的精神也很萎靡,但皇帝有所询问,仍然要打起精神回答: “鲁国的史书《国语》有记载,昔年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问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后来越王勾践灭吴,楚灭越。陛下,这车子和骨头乃是从楚王宫室库房所得,这次运来会稽山下。臣以为,这就应该是吴伐越所获的那块防风氏的骨头。”丞相李斯不愧是大儒荀子的高徒,熟知典籍,这一刻讲述这节骨头的来历也是头头是道。 始皇帝伸出双臂比量了一下这节骨头,看起来是股骨的一节骨头,居然有几尺长。不由神往:“一节骨头就这么长,扶风氏该有多高啊,大禹说杀也就杀了。” “当其时也,大禹治水,大河滔滔,天下尽成泽国,大禹王九年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召群神于会稽山,也只是为了聚天下之力绝此水患,防风氏轻慢王事是小,一处轻忽不能调动指挥,则治水之功便可毁于一旦,杀一个轻慢的防风氏也不是目的,整肃制度、立威修法,才是重点。”李斯顺着始皇帝的话往下说。 “也对。李斯啊,我继位登基37年了,继承父祖遗志,终于并七国天下一统,这其中将士效命,按秦律各自封赏爵位了,臣工勤谨,我也都给与了官职和爵禄,李斯你这样的客卿也做了大秦的丞相,可是朕……你说朕有什么功劳呢?又应该得到什么奖赏呢?” “陛下,您以圣明之君治理国家,制定刑名法度,彰显旧有的章程。最初平定法度形势,明确职责分工,以建立永恒的常规。六国国王专横跋扈,贪婪凶猛,自以为是。暴虐肆行无忌惮,依仗武力骄傲自大,屡次发动战争。暗中结党营私,以事合纵连横之术,行为诡秘异常。内部装饰欺诈阴谋,外有邻国侵扰边境,导致灾祸连连。皇帝的仁义之威镇压他们,彻底消灭了这些暴乱之徒。 您的圣德广博深远,覆盖四方八面之地。 您统一了天下诸侯国,兼听各方面的声音和意见。治理国家政务时运筹帷幄,考验事实真相。无论贵贱贫富都公开陈述其过失或功绩。修饰省察宣扬道义德行教化。有子女私自嫁娶的必受惩罚。 您禁止淫乱行为,男女之间保持纯洁关系。丈夫私通外妇的杀无赦罪。妻子逃嫁的子女不得认其母为母亲。国家大治洗礼风俗习惯使天下百姓蒙受教化之恩。天下百姓都遵守法度规矩和谐相处共同进步。 臣下的功绩陛下封赏,但是陛下的功绩,大概只有天可以奖赏了。”、 李斯这一番马屁拍的是高妙之极,但是高明的马屁总是基于基本事实。李斯所说这些,并不脱离始皇帝的施政。 “领军作战,我不如王翦蒙骜一干将军,冲锋陷阵,我甚至不如一般的秦武卒。撰写政令颁布法律,我不如李斯你和诸位大臣,做皇帝,我也不过是把恰当的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用尽他们的能力就好了。李斯你这个马屁拍的还是很有水平的。” 秦始皇最近虚弱,深陷的眼眶中露出一丝光彩来,“我幼年登基,一路走来,每日读奏章文书数以百斤计算,就还算是勤勉。作为君王,我勤于政务,并不沉湎女色,也并不贪恋享乐,近四十年,就这样勤勉做事,终于可以看到天下一统,希望自我而起,再没有征战。”这次说话有点多,皇帝甚至有些气短。“你知道古来君王为何称孤道寡?” 李斯不语。 “孤者无父,寡者无侣。做一个王、做一个天子、做一个皇帝,无论什么事,都没有人可以商量、可以分享、可以分担。” “臣下……” “君臣是君臣,孤家寡人是孤家寡人。”秦始皇制止了李斯的话,“和臣下商量,是另外的事情。天子无友。”沉默了一下,秦始皇再开口:“李斯啊,把你说过的朕的功绩写一篇文出来我看吧!” 过不久,李斯带着大幅绢帛在皇帝面前展开,是李斯所创的非常漂亮的小篆,内容就是之前李斯所述的秦始皇一声功绩,只不过换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四字一句的韵文。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攸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夫为寄猳,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始皇帝读了几遍,道:“就这样吧,派人在会稽山刻石吧。”没再说更多的话。 不几日,这份刻石的内容就传遍了咸阳,无数官吏捧着这份刻石的文章,赞颂始皇帝的功绩,赞颂李斯丞相的文笔。张诚在张苍处看到一份抄本,拿来读了,却又读不懂,请张苍帮助解读,之后沉默半天。才问:“先生,我出身乡野,并不了解国家大事,只是我听说六国认为我秦法苛刻,黔首百姓负担重。” 张苍略抬了抬眼皮:“百姓艰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黔首百姓要想生存下去,首要就是耕织。说到耕织,大秦可以算是最重视农作的。治粟内史位列九卿,郡县乃至乡里都有啬夫扶助农桑。大秦不只是兵甲坚利,农具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最近几年灾荒多一些,收成减少谷价升腾,靠着秦国的农事管理,也能少些大饥荒。 我做这个柱下史,最是关心列国人口、粮食、军力、灾荒情况。历年的统计,大秦的百姓在七国之间,算是要好得多。至于说秦法苛刻,我师弟韩非曾经主张法不阿贵、明法去私,在大秦,官员贵胄和黔首黎民用的是同样的法令,法条都是公开的并无隐秘。在公正这方面,秦也比六国要好很多。当然,这样的法令,对官员贵胄来说,可能是有点苛刻吧……” 张诚无言。 “李斯这篇刻石,文采如何不说,事儿基本上算是事实,也不能算是谀词。皇帝兼听万事,每天批阅奏折文牍,也要多达百斤,陛下是一个勤勉的君王。” 可能大秦的高官对秦始皇看法,有他们的道理吧?张诚想。 第31章 纽扣 皇帝巡游途中患病的消息,免不了是要传回咸阳的。 先是说,陛下在会稽山祭典夏禹后,自钱塘入海,遇风浪,以连弩射杀海上大鱼。风浪和受惊,皇帝也就感染风寒。不能继续拜祭东方的山水之神,乃遣上卿蒙毅代天子拜祭四方山水之神,陛下的车驾则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一路继续向北,乘船过黄河平原津。然后进入赵国故地。 皇帝患病的消息就是在这段路上传出来的,这消息传出,咸阳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在咸阳的诸位公子。因为陛下未曾立储,皇帝的18个儿子就都有继位的机会。忧愁的就是那些无关储位的人,比如女儿们,芃芃公主最近就愁眉不展,连继续搞服装饰品设计也不那么上心,却常常跑到寺工来找张诚聊天,有时候甚至追到张诚家里去东拉西扯翻翻捡捡,张诚吓得把自己那些违碍的书信文件都赶紧藏起来。 “没,没藏什么,小臣只是整理一下桌面,把贱内写给我的信收起来。” “哦,对了,张诚你是有老婆的啊!”芃芃公主嘟个嘴。 “是。” “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带来咸阳啊?” “拙荆怀有身孕,不耐舟车劳顿,所以就留在家乡了。” “所以你就把大肚子的老婆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自己出来风流快活?”芃芃公主提高了声音。 “小臣也只是为王效命,哪有什么风流快活……” “没看你有啥忙的,每天就画画图、喝喝饮子,我看你一天到晚清闲得很!” “哪有哪有,小臣每天也做不完的事儿,忙得很。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嗯……我遇到个问题。” 张诚没吱声,公主遇到的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她不说自己就不问。 “你看我们女孩的衣服,衣襟这里经常没法贴平。这个有什么办法吗?” 张诚瞪大眼睛看着公主,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芃芃公主扯过身旁的一个身材丰满的侍女,用手拉着她的衣襟。这个女孩胸部很丰满,撑得交领鼓起,领口靠近脖颈的地方松松垮垮的。公主特地用手扯了扯女孩的衣领,显示出这个衣领的不平整。那个侍女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圈里转。 张诚靠过去看。芃芃公主大声说:“咦你不要离那么近!人家还只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离得那么近不合礼法啊!” 张诚也造了个大红脸。“我也只是想看看你说的问题是咋回事,也没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诚心里想。 张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揉着额头。“臣下对女生的衣服不太了解啊,这个衣服是怎么穿上的啊?” “来,你把外袍脱下来,给咱们小张大人看看咱们女孩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芃芃公主拽过另一位侍女,推到桌子前面。这个侍女倒是听话,就开始解袍带。 “公主,别别……这不合适……”张诚叫道。 “叫你解外袍,没让你全脱啊!你不要看小张大人年轻俊俏,就想勾搭小张大人啊!小张大人可是有老婆的。这要是背着老婆在外面勾搭姑娘,那秦法无情,搞不好你们俩可就要被割掉鼻子了啊!” 侍女脸通红,但还是吃吃笑着,麻溜的解开外袍。然后展开外袍,再一点一点穿好,束上腰带。 女人的外袍叫做深衣,完全摊开尺幅非常大,在身前领口交叠以后,布料要向背后绕过去,然后再绕到身前来,然后用腰带束住。张诚觉得这方法好浪费,穿着也并不方便。芃芃公主所烦恼的是,在领口位置,两侧衣襟不平整,领口容易松垮,这样就要反复的整理,不断向身后拉这个衣服,甚至要重新整理腰带。 “也许,在这里放个扣子?”张诚瞎说八道。他可不懂女装的规矩。 “扣子?什么扣子?” 张诚拿过桌上的尺子,虚点了一下侍女的衣领:在里面的衣领上装一个扣子,在外面的衣领上放一个扣眼。把扣子系上,这样这里就不会松动了。 “你说的扣子,我没听懂。” 张诚扯过一张纸。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画了四个小孔,说:“做这样一个小圆饼,无论是贝壳磨制的,还是铜铸,或者是竹片打磨的,钻这样几个孔,这样用针线缝在里面的衣襟上。在外面的衣襟上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个扣子就能穿过小口,就能系劳了。这样就不会窜来窜去。 如果你的扣子做的好看,就成为衣领上的一个装饰。如果不喜欢被人见到扣子,你可以在外面这个衣领内侧用布条缝一个小环,效果也是一样的,这样又平整又看不见。这东西我叫扣子,也叫纽扣。你别按照我画的这个尺寸做啊。我就是示意一下,实际可以做的很小很小。有指甲盖那么大就好了。” “这个有意思。”公主陷入了沉思。 穿上衣服的侍女向张诚挤挤眼睛,似乎有挑逗的意味,张诚装作没看到。公主身边这些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谁知道一个个每天都转了什么心思。 “你这个扣子可以做很多种装饰……”公主终于从沉思中醒来。张诚点点头,公主还是很有灵性的。 “而且有了扣子,衣服就不用这样层层包裹,可以做的更简单一点,可以对襟穿着,还节省很多布料。一个人衣服用的布料,可以给两个人做衣服了,这就离着人人有衣穿更近了一步!”小公主小脸微红。 “人人有衣穿靠的可不是纽扣,靠的是发达的纺织业啊!”张诚心里想,不过没说出来。 小公主挥挥手,示意使女们出去。侍女依次离开,最后出门的人还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张诚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有没有听说……” 张诚身体向椅子里靠去。 “你有没有听说,我父皇病了?”小公主没注意张诚的动作。 “陛下?病了?”张诚喃喃的说,虽然对秦始皇这次巡游的结果张诚很清楚,但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官,很显然并不会接触到这么机密这么敏感的消息。 第32章 矫诏 皇帝的车驾已经度过了平原津,车队最近行进节奏开始不正常,走走停停。 御车坊为陛下定制的新式轴承和减振弓的车子,没有任何问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需要更换轴承的需求。减振弓虽然经常更换,但是并不影响车队的进队。这一路行程,也多亏了减振弓,皇帝陛下没觉得那么颠簸。但是随着气候和水土的变化,皇帝确实是生病了。 辒辌车那宽敞而华丽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药味。这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无形的烟雾,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御医夏无且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车厢的一角。他身前摆放着一尊小巧精致的青铜炉鼎,里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夏无且全神贯注地盯着炉鼎中的药材,不时拿起身旁的蒲扇轻缓地扇动几下,以控制火候。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药液开始翻滚冒泡,散发出阵阵热气和浓郁的药香。夏无且小心翼翼地提起药罐子,将其中滚烫的药汁缓缓倒入一只制作精美的错金银碗中那只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上面镶嵌的金银丝线交织成复杂而美妙的图案。 夏无且双手捧着这只珍贵的药碗,膝行几步来到始皇帝面前的几案前。他轻轻地将药碗放下,然后再次跪地行礼,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直视皇帝的面容。 一直跪坐在旁边的赵高此时站起身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一只小巧的银勺,从碗中舀起一小点药汁。赵高先是对着勺子轻轻吹气,待药汁稍凉后才放入口中品尝。隔了片刻,似乎确认药汁没有问题,赵高这才微微躬身,将银碗向前稍稍推了一下,同时轻声说道:“陛下,可以服药了。” 始皇帝面沉似水,他斜睨了一眼眼前的药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之色。但终究还是伸手端起了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然而由于喝得太急,少许药汁还是顺着他的唇角渗了出来,并沿着下巴流淌而下。 赵高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巾,快步上前递到皇帝手中。始皇帝接过丝巾,随意地在嘴角处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便将丝巾扔回给赵高。 夏无且施礼,退出车子。始皇帝挥挥手:“你也去吧,安抚外面的人,不要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赵高俯身施礼,悄悄的退了出去。 始皇帝双眼望向虚空。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高从皇帝的辒辌车中出来,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一直沉默着。直到车里传来一声摇铃的声音,这才抓住辔绳,御马前行。 黄昏的时候,车队停下驻扎在路旁。赵高打开车门看一眼正在昏睡的皇帝,又关上车门,安排侍从们做好皇帝车驾的防卫和随时服侍。就走去后车的位置,找李斯。 “陛下可能没法完成这次巡行了。”赵高简短的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全,这些话怎么理解都行。 “……”李斯无言。这些事儿不是没想过,但是从没想过会是在出游过程中发生这种问题,如果在咸阳,那么一切都会有很多人商讨。哪怕围绕着储位有什么争执,也都有现成的解决办法。但是皇帝一直没有立储,自己这一行人又在路上,这就带来很大麻烦。 “李相要早做安排。”赵高说。 “我们是不是请示陛下,联络一下咸阳那面?” “你还记得当初皇帝临幸梁山宫,那个时候陛下从山上向下看,看到丞相你车驾随从众多,皇帝不喜。后来宫中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你。皇帝说:“我身边人有人泄密。”但是没审出是谁泄密,就当时随行的人都杀了。咱们的陛下啊,虽然很少杀臣下,但是对身边的人也并不手软。”赵高说起一件往事。 回想起这件事,李斯也浑身发冷。 “那怎么办?” “这是朝中大事,李相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要靠李相定夺。”赵高拱了拱手,又回去侍奉皇帝了。 李斯看着赵高的背影,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湿了。 虽然自己身为丞相,享尽富贵。也号称是大秦天子之下第一人,但是过去多年来自己这个丞相,更多的只是参赞其事。揣测皇帝的心思,提出不同方案供皇帝来选择,真要说是决策,自己能力有限。比之始皇帝初年的吕不韦远远不如,就算比前丞相王绾,在决策和独断上,也是不能比的。自己的权柄,其实是假借了始皇帝的意志。若没有始皇帝,自己也无法发挥出一二来。 自己本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官,在楚国不得重用,那个时候新王登基,吕不韦为丞相,广纳天下贤才,自己就从上蔡赶到咸阳来,投奔了吕不韦,成为大秦的一名客卿。后来嫪毐事发,吕不韦被罢免,秦王政要拔除吕不韦的势力。加上郑国渠的阴谋败露,秦国贵族势力一时甚嚣尘上,声称大秦是大秦人的大秦,抱怨投奔大秦的这些外国人占据了高位、影响大秦人的生活,并且败坏大秦的文化。于是有“驱逐客卿”的运动。自己当初冒险上书《谏逐客令》,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受到重用,又因为自己善于揣摩秦王的想法,上书议政深得秦王赞许,这才平步青云,一步一步爬到了丞相的高位。 自己受够了做小官的屈辱,也早已习惯了丞相的权势。 如果始皇帝离开这个世界,谁能成为自己的下一个始皇帝呢? 如果没有皇帝加持,自己一个来自楚国的小官,哪里能继续坐在朝堂上,一支笔决定无数官员的升降,哪里能享受彻侯爵位和丞相俸禄所带来的那无尽财富和权势呢? 始皇帝从昏睡中醒来,摇了摇铃,赵高出现在车门:“陛下。” “到哪里了?” “明日上午,能到沙丘宫。” “你们草诏吧,如果朕不豫,就传皇子扶苏回咸阳主持丧礼。” “是。”赵高并未劝勉,而是施礼离去。 燕赵故地,这里是广袤的平原,道路平坦。车队很快就到达了沙丘宫。 沙丘宫是一座按照帝王规格建立起来的行宫。这座宫殿建立的非常早,从商纣王时期就存在了。战国时期这里是赵王的行宫。战争并没有对这座行宫造成破坏。由于是行宫,这里又远离城市,也给驻防护卫带来了便利。车队进入沙丘宫,军士、随行的官员侍从便纷纷安排住下,始皇帝自然在正殿下榻,随行的宫人侍从快速把皇帝下榻所需的用品陈设好,灯烛香炉按照仪轨布置,皇帝才从辒辌车里被几个侍从搀扶出来。 始皇帝强撑着精神,问赵高:“要你拟的诏书做好了没有?”赵高将前夜拟好的诏书呈上,始皇帝看一眼,却并不满意:“重写,我说,你记。” 赵高连忙取出丝帛。 秦始皇舔了一下嘴唇,缓缓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记过,始皇帝看了一眼,说:“用印,立刻送上郡扶苏处。” “是。” 赵高带着诏书,匆匆离开正殿,却没有去找寻传书的使者,而是拐进胡亥的房间,挥手就斥退了侍从。转身关起门。定定地盯着胡亥:“你想不想做皇帝?” 胡亥被这句话吓到。惊慌不知所措。 赵高打开诏书:“陛下口述诏令,要扶苏去咸阳主持葬礼,主祭接下来就是继位了,你是想当一个皇帝,还是要做一辈子受人辖制的闲散王子?” “我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能轮到我?”胡亥低声问。 “此刻只有我们在皇帝身边,只要说是皇帝遗命,传位与你,就能行。” “我想,老师,我想!”胡亥抓住赵高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幼年皇子,双眼冒着欲望的火光。 “那我去办,记住,接下来一切要听我的。”赵高拍了拍胡亥的手臂。收起诏书,转身离去。 在李斯的房间里,赵高屏退侍从,径直问李斯:“李相,昨夜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这个……” “李相,你认为哪位皇子能做皇帝?”赵高直接问。 李斯讷讷:“诸公子中,扶苏最为年长,但是扶苏母族是楚人,势力庞大,陛下因为不想楚人影响朝廷,因此一直没有立储,但是其他皇子身后也都是各种背景,其实都差不多,扶苏的母族虽然是楚人,但是扶苏到底还是秦人,秦楚通婚七世,也并不影响我大秦一统天下。” “陛下拟诏。”赵高直接把诏书递给李斯。 “陛下到底还是属意扶苏的。”李斯放松的笑了一下。 “你看这诏书,说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以兵属蒙恬。蒙恬啊!” “怎么?” “蒙氏兄弟势大,蒙恬为内史,有兵三十万,蒙毅为上卿,掌管宫禁卫戍。扶苏和蒙恬交好,两人在一起多年。蒙氏兄弟能文能武,李相觉得,如果扶苏继位,天下丞相会是谁?” “是……蒙恬?”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李相你何以自处?” “这……可是圣命难为。” “我观陛下就在顷刻之间,随行的车队中,以你我为大,此刻诏书上怎么说,你我怎么说就是怎么说。” “矫诏?”李斯吓了一跳。 “不仅仅要矫诏,要除掉扶苏,你也说了,诸公子中扶苏最长,如果扶苏不在,新皇人选就可以随我们怎么定。” “新皇是哪位?” “胡亥年幼,自然需要假父一样的丞相。”赵高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光。 “你能说动胡亥?” “我是胡亥的师傅,胡亥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教出来的……” “你能保我做丞相?” “我去和胡亥分说利害。”赵高说。 “那就成了。” “还要烦请李相重新拟定诏书,赐死扶苏。” 李斯略一思量,找出一块丝绢,提笔就写:“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蒙恬你留着?”赵高看着诏书内容。 “军心不能乱,要给留一丝余地。何况蒙毅还在外,现在杀了蒙恬恐生变数。到了咸阳,就可以任由中车府令处置了。”李斯阴恻恻的说。 赵高略一思量,说:“可。” 赵高把这份诏书攥在手里,说“我去用印,只待陛下离世,即刻送往上郡。” 李斯看着赵高离开的背影,自己双手全是汗水。 始皇帝睡卧在殿中,忽然惊醒,摇铃。赵高无声的出现在始皇帝身边:“陛下。” “此地何地?” “陛下,是赵国的离宫,沙丘宫。” “沙丘宫?你去问李斯,是不是商纣王在此设置酒池肉林淫乱之所?赵武灵王在这里绝粮三月,活活饿死?” “臣不知。” “你去问!通知侍卫,我们只过这一夜,明早立即启程回咸阳。给扶苏的诏书发出去没有?” “已经安排使者发出去了。” “去问李斯。”始皇帝用最后的力气说,但马上就体力不支,昏沉过去。 赵高上前探了探鼻息。轻唤两声,始皇帝并没有回应。赵高起身,从旁边拿出一块丝巾,垫着手,盖在始皇帝的口鼻之上,用力按下去。 这一天是公元前210年8月28日。治国三十七年,享年50岁。秦始皇的时间线结束了。 史书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第33章 始皇帝的儿子们 始皇帝巡游途中病重这事儿,在咸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因为始皇帝并未立后、立储,所以继承人一直是一个悬念,听说始皇帝病重,咸阳的诸公子们就忙起来了。 虽然爹是同一个爹,但是每一个公子身后,都有母族的势力,这些母族的势力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公子们出谋划策。公子们的宅邸热闹起来,公子们也频频出门拜访。拜访军中将领、拜访朝中重臣、拜访皇族的耆老。 一时间各个公子府邸鸡飞狗跳。 咸阳消息混乱,上郡因为远离朝廷,一时却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扶苏府邸因为公子不在,得到消息的时间已经晚了些,等到知道消息,府中来自楚国的门客商议讨论又耽误了时间,等派出使者出城,赶往上郡通报扶苏的时候,已经迟了数日。 芃芃公主匆匆赶到张诚的宅邸。张诚刚吃完晚饭,正在书房里整理一卷文档,看到匆匆而来的芃芃公主,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公主,这么晚了……” 公主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闪闪发亮的一堆扣子。“这个扣子做出来了……” 张诚低头去看,这些扣子很漂亮,确实体现了皇家制造的水准,精致、华美。 “公主做的很漂亮。” “你听说没有,我父皇病重……” “臣不曾听闻。” “哥哥们都在到处串联,我担心会乱起来……” “他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想争皇位。”小公主年纪不大,出身于皇家,这点政治敏感和政治素质还是有的。 “你觉得哪位皇子有机会?” “我怎么知道。” “那么公主和哪位皇子关系交好?” “扶苏哥哥对我很好,总是给我带礼物来。其它皇兄就也一般。” “公主和胡亥皇子关系如何?” “胡亥?我俩关系不好。他一个小屁孩,却可傲慢了。看起来就让人不喜。” 这样啊…… 张诚眼神暗了下去。 送走小公主,张诚坐回桌子后面来,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秦始皇的寿命也就在这几天了。如果历史的时间线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接下来就是赐死扶苏,赐死蒙恬。然后胡亥继位,然后咸阳内部就要一轮大清洗,李斯和赵高再恶斗,然后就是烽烟四起。 自己在咸阳的时日,不会太多了。 虽然咸阳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但是张诚对咸阳并没什么感情。这座城中自己唯一不舍的是整个寺工的工业体系和那些已经掌握了三视图的工匠。如果天下大乱,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寺工整个打包带走——反正刘邦项羽对这些工匠都不感兴趣。萧何只关心户籍簿子、项羽恨不得把这座城一切付之一炬。 带走寺工,是一个很大的工程。自己眼下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次日一早,公子扶苏府邸的管事亲自登门等候张诚。 “什么事?”张诚出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府中今日酉时宴会,想邀张府佐一聚。” 张诚一惊。扶苏府也动起来了吗?这都是瞎胡搞,你们现在动起来能有什么用? “我衙里事毕,就过去。”张诚点点头。酉时刚好自己已经收工,过去看一眼也好。自己进咸阳这半年,扶苏府对自己照应还是挺多的。了解一下府里情况,以后也许能帮助一点? 寺工里的大人物大概也是收到了消息,寺工也弥散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氛。但是寺工是一个技术部门,和其它行政部门差别很大,不管皇帝如何,不管谁继位皇帝,兵甲车辆还要继续生产,宫室也还要继续建造。 欧冶子渊还把张诚叫过去,把之前寺工派员前往张村的各种笔记汇总,和寺工令、几位寺工丞、寺工的一众高级官员和当初随行的人员召集在一起,就各人笔记的问题,向张诚一一做了询问。 这些内容在上次出行的过程中,都是公开的,这次备询也只是从张诚角度,对一些发现做说明而已。寺工这面感兴趣的还不在于张村独有的技术,而是张村的一些管理制度。张诚也讲述了这些制度的原理——张村本质上是一个自治的乡村,无论是各个工坊的管事、股东还是工匠,都是张村的村民。彼此相处,不是单纯的雇佣被雇佣的关系,而是以工坊为核心的经济共同体。所以张村一方面关心生产技术生产效率、关心利润,另一方面也关心所有人的福利。 利益的分配固然要按照资本、能力、付出进行分配,也要充分考虑每个人的健康和需求,还有工匠家庭子女的成长。这就确定了张村的工业体系(张诚是这样说这个词的)具有一定的福利属性,要确保每个人无后顾之忧。 寺工丞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许久,觉得张村的管理思想在寺工并不能复制。 “也还是可以借鉴一些。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提高工匠的待遇、比如确保发明人能够从工坊获得智力股份和收益。衣不蔽体、有今天没明日,总会令人不能完全投入工作。而如果发明人能够从自己发明中得到长久收益,就能促使更多人参与到发明创造,张村的很多新技术都是工匠和我的学生们所创造的。当然,学生们出力很多,所以说多读书学习,对工坊也有好处。”张诚说出自己的看法。 欧冶子渊点点头。但是另一位寺工丞指出:“朝廷自有法度,工匠的俸禄有定例,总不能超过官吏。至于让工匠读书识字,这就太难了。” “事在人为吧。我进入寺工时间很短,尚不能了解寺工的全局,但是在张村,我们这个方法还是有效的,而且获利甚丰。”张诚点了点头。自己并没有改革寺工的意思,也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寺工诸公有所问,是愿意了解一个远在上郡的村庄的工业体系发展情况,自己只要做好这次交流就好。 这一次汇报,渐渐在寺工内部流传开来,张诚虽然此前因为改良车辆、发明三视图,以及多年前在大家面前露了一手等分线段的能力,让寺工很多人对他有所印象。但是显然,这次寺工内部的研讨汇报,让更多人知道张村的情况,很多大工匠和寺工上下的官吏都对张诚产生了兴趣。汇报结束,就有好几位单独拉了张诚询问,能不能把自己的子女和家人送到张村的学校去学习,或者去张村的工坊做事。 “当然欢迎。各位如果送家人去上郡,我给开介绍信,许记商行会安排接送,张村那面无论是学校还是工坊都会有主事之人安排接待。”张诚这下就很开心了。张村是个小村子,现在缺的不是项目,而是人手。如果增加一大批寺工的哪怕是子女亲属,去到张村,那也是极大的帮助。 “只要按照张村的制度学习和生活工作就好。但凡能适应张村的工作,我们都会给很好的安排。” 至于这些人要怎么才能通过遍布大秦的层层关卡,通过各处亭长的审核,寺工这些人自然能想到办法。 第34章 楚风 扶苏的府邸,从外面看和大秦的各处府邸一样威严肃穆质朴,但是进入几层院落后,就会发现其内在的华丽和优雅。这是一种不同于大秦的审美风格,按照扶苏的说法,是因为他母族都是楚人,所以府邸内部的装饰和生活,有很浓郁的楚风。 宴会已经开始,张诚来的稍微晚一些,被仆役引到距离主位稍远的一个几案前坐下。桌上陈设着很华丽的漆器食具,盛满了各色美食。主食有面食,却也还有一碗白饭,张诚第一次在大秦见到白米饭。大感惊奇。楚国在长江流域,粮食主要是水稻,主食主要是白米饭。这和秦国以麦子和谷子为主食大不相同。 张诚坐下,却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张诚你也来了?” 张诚循声望去,却是芃芃公主。她正坐在靠近主位附近的一张几案前,无聊的吮着一根青蔬。张诚遥遥施礼,却不便答话。 一位扶苏府邸的门客此刻站出来介绍:“这位张诚,是寺工御车坊的作府佐,出身上郡,多年前曾经随公子扶苏觐见陛下,当时就住在咱们府邸。张府佐别具奇才,改良了陛下的座车,如今咸阳各位公子的座驾,都出自张府佐之手。” “先生谬赞了,实在都是御车坊上下和众多匠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张诚只不过在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芃芃公主却站起身来,蹦蹦跳跳的到张诚的几案前,挨着张诚坐下。“不知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臣下幼年曾经蒙陛下征召,来咸阳觐见陛下,当时是扶苏公子带我从上郡出来,到了咸阳就住在府里。” “说起张府佐,各位只知道张府佐在御车坊改良车辆,却不知道当年张府佐幼年时分也极为有名……”那位门客絮絮叨叨。 张诚低下头,低声对公主说:“公主,您坐到我这儿不合适,臣下身份微贱,不便和公主同席的。” “我和他们都不太熟,也聊不到一块去。哎,不知道你小时候怎么就有名了?” 席间正有人大声问询:“景寻,你来说说,这位张府佐幼年时怎么有名了?” 张诚紧忙用衣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幼年时的名气是张诚最不愿意回想的。 “当年咱们小张府佐生在上郡高奴县,某一日有匈奴人入境,掳掠小张府佐所在全村村民去北方草原,小张府佐当时年仅六岁,用了炭气之法,一夜之间诱杀了四十余名匈奴人。全村斩获匈奴人头颅,全身回乡,因此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召见之日,正逢燕使荆轲和秦舞阳觐见,荆轲刺杀陛下,又是小张府佐在御前大声提示王负剑,最后陛下击杀荆轲,因此得到了陛下的赏赐,陛下也约定,小张府佐满十七岁就要到咸阳任职。”叫做景寻的门客絮絮叨叨的讲述张诚当年的事迹。 “你还干过这事儿?杀了四十多个人?才六岁?那么点儿大手段就那么狠?”芃芃公主惊讶。 “惭愧,当时也是没办法,都被人掳去了,想活命啊,就用了点歪招。”六岁杀人这事儿,对张诚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那秦舞阳十三岁杀人,就被燕人当做是了不得的英雄,相比之下,这位小张府佐看起来倒是更威猛一些!来,小张府佐,我敬你一杯!”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张诚看过去,这高大的青年却似有点面熟,略一思忖,忽然想到就是那日秦始皇离开咸阳,在人群之中叹息“彼可取而代之”那位。心下大惊,忙站起身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才问:“不知兄台怎么称谓?” “在下泗水郡人。姬姓,项氏,名籍,字羽。” 张诚连忙学着报自己的名号:“久仰,小弟上郡高奴县人,姬姓,张氏,名诚,字秉直。” 对方果然是项羽。看上去这位历史上的狠人,此刻却只是个身材高大凤仪绰约的青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气,可惜的是其中一只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细看是一只眼睛的黑眼珠似乎裂成了两半一样,看上去很诡异。张诚内心冰凉一片,原来项羽还和扶苏府邸有关联?这下子扶苏麻烦多了。 “项某人平生最爱结识天下英雄,秉直兄少年便能一夜击杀四十余人,可算是了得的少年英豪!” 张诚苦笑:“哪有什么英雄,我当时不过是骗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一个炭盆取暖,吸多了炭气,他们就死了,真要是杀人,我当时只有几岁,哪里是那些匈奴人的对手。” 项羽嘿嘿一笑,似乎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英雄的举动,心下生了轻视。便撇过头去,再次从张诚面前的酒壶里斟满了酒,向旁边的芃芃公主一举杯:“公主芳华,项某久仰,敬公主一杯。”公主却按着自己面前的一只杯子,微笑一下说:“我不喝酒。” 项羽一僵,缓缓说:“那项某自饮,祝公主福寿绵长!” “嗯。”公主点点头,还是对着张诚小声说:“那你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了。真看不出来。” “惭愧惭愧,我以为这么多年这点儿破事儿早都被人忘记了呢。” “嗯,确实是这么长时间都没听人说起过。” 席间丝竹响起,楚人很喜欢音乐,这音乐一响起,就有人开始载歌载舞,项羽也被同伴拉过去一起歌舞。芃芃公主低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狠辣,我可得离你远一点。” 张诚做了一个凶脸:“怕了吧?请公主回自己的席上去吧!”又低低说了一句“求你了,公主!” 公主悻悻地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席上,和旁边一个小孩子聊起来。 乐声一转,满庭的楚人已经齐声吟唱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歌声古奥,张诚完全听不懂,不知道这就是楚地流行的楚辞·湘夫人。只看着一边合唱一边用眼睛盯着芃芃公主的项羽,觉得这个青年的样子真的很过分。 第35章 车中 酒宴结束的其实很快。这个时代的人不兴通宵达旦的宴饮,这个时代的物资也不支持通宵宴饮,张诚在自己前世,偶尔单位放松一下,一起吃个饭吃到半夜,然后接下来去唱歌,唱完歌还要去洗澡,在洗浴中心睡一下起来第二天继续工作那种节奏,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宴会似乎也没什么主题,大略就是和扶苏府邸有瓜葛的一些人聚一下。彼此认识一下,但是最近敏感的事情并没有提及。估计也是不方便。小事儿开大会、大事儿开小会。放到哪个时代都一样,涉及到秦始皇病危和谁来继位的事儿,绝对不会是一大帮人边吃边聊能确定的,这些事儿最后一定有个别人主事。宴会散了,张诚便离开扶苏府邸,慢悠悠往回走。身后传来车轮马蹄声,张诚本能的往边上让了一下。却听有人低低唤了一句:“小张大人请上车一叙。” 回头看,是一辆样子普通的安车。虽然样子普通,但是安车本身就规格很高,并非寻常人所能有。车子停在路边,张诚打开车门看去,车里却是芃芃公主。张诚犹豫了一下。 公主却在里面招手。张诚心中叹息一声,只好上车。车厢内部还算宽敞,张诚却自动缩在车厢一角,和公主保持着距离。 “我没想到你和我大哥还关系密切。”公主脸红扑扑的,虽然没喝酒,但是宴饮时热烈的气氛,也容易让人上头。 “公子扶苏久在上郡,对小臣一家还是多有照拂的。” “我听说你是遗腹子,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你长大,挺不容易的吧?” 听了这话,张诚内心有一丝波澜,公主这一刻颇有些温柔。 “六岁的孩子,就要被人掳去,还要被逼杀那么多人,你当时一定也很害怕。” “嗯。”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从一个小孩子角度去想这件事了,怎么不怕,怕得要死。端炭盆进那个匈奴人帐中的时候,张诚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识破,就会被杀死了。 “真亏了你了。”公主忽然探身过来,伸手摸了摸张诚的脸颊。 张诚向后缩了缩身子。 “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公主缩回身子,叹息一声。“我父皇也不容易,我皇爷爷是做质子被送到赵国的,我父皇在赵国出生,小时候也很受了些折磨和欺凌。”公主喃喃道。 这事儿张诚却没有想过。自己记忆里只有吕不韦送秦异人美女,后来秦异人做了庄襄王的事儿,倒是忽略了秦始皇出生在赵国,少年不幸的经历。 “当然,我父皇后来把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杀了。”公主小声说。 理当如此,秦始皇是什么人! “你说,大哥府中这些人搞这一出是干什么?” “大约,就是要联络一下愿意支持大皇子的人吧?”张诚没法介入这么复杂的话题。 “今晚坐在首席的,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大哥的儿子子婴。”芃芃公主说。 子婴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 “他府里也没什么能主事的人,子婴的母亲也不行,虽然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挺了得的,但是子婴的母亲不是能做大事的人。”公主说。“大哥的府邸人也太杂了一些,应该清理一下。” 秦楚七次联姻,其中宣太后芈八子和秦始皇名义上的奶奶华阳夫人都是楚人。嬴政能坐上王位,和华阳夫人密不可分。所以芃芃公主会说“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了不得”。 这些话题都不是张诚想触碰的,自己一个芝麻绿豆的技术官僚,和大秦皇位的传承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总之,希望我父皇好好的,希望我父皇能回来吧……”公主捂着脸叹息。 “臣下也愿陛下平安。” “张诚啊,你6岁的时候就能保护全村的人了,那你现在也能保护大秦,保护我吗?”公主问。 张诚默然不语。 张诚觉得这位小公主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异样。但是少女在不同的年龄,偶尔会无来由的喜欢上什么人。张诚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值得伟大的秦始皇陛下的公主垂青。也许只是公主眼下身边没有年龄相当的贵族少年罢了。 自己这样一个小官,可以任由公主殿下呼来喝去随便驱使。至于两个人发生点什么,这事儿想都不用想。大秦律法就不支持已婚男子在外面勾勾搭搭,更何况是秦皇的小女儿。 自己也无意和赵杏儿之外的女人发生什么,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自己除了赵杏儿,谁也看不上。公主接近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情愫,每次找自己都是来解决问题的,自己在公主眼里就是个牛马。 “那个项羽,我不喜欢。”公主说。 “嗯。”项羽盯着公主的目光过于赤裸裸了。要说项羽比自己也没大几岁,怎么感觉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没啥占有欲?毕竟对一个漂亮的公主,很多人会有一点想法。自己没想法是因为只把她当做是一个小女孩,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快有儿子的成年人了。虽然这个成年的身体才17岁多点,但是内心已经两世为人,已经很有些暮气了。 “他的眼睛怪怪的……莫非是古人说的重瞳?”公主嘟囔说。 “大概是一种眼病吧?他能看清东西吗?”张诚道。张诚不知道什么是重瞳,但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那就是一种疾病。黑眼仁分裂开来,视力一定有问题。 “传说古代圣人就是目生重瞳,比如仓颉圣人。”小公主说。 “是吗?那仓颉的视力大概也不怎么好……”张诚道。 关于项羽眼睛的讨论没进行下去,张诚的话让人扫兴,也让小公主失去了继续研究项羽的兴趣。小公主说明天要去家庙为父亲祈福。张诚点点头,这才是为人子女此时此刻该做的事情,不过用处大概不大。 第36章 扶苏之死 咸阳的诸公子还在到处拉关系的时候,沙丘宫的使者已经抵达了上郡。 “快马、急送、到现场拆开诏书直接宣旨,根据诏书内容相机行事!”这是赵高给使者下的死命令。所以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咸阳的时候,使者已经来到了扶苏面前,此时此刻,扶苏甚至连皇帝的行程、皇帝的健康情况都完全没有了解。 “诏谕公子扶苏、蒙恬!”一行使者快马在扶苏府邸前驻定,几乎是翻滚下了马,立刻大喊。 扶苏和侍从走出府邸,就在庭院正中向使者行礼。另有人快马去宣召蒙恬。 七月,日中的太阳正毒,扶苏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虽然晒得眯起了眼睛,但姿势依然端正,果然是风仪无两的大皇子。片刻后,蒙恬也带着一队人抵达扶苏府邸。 使者打开密封的竹筒,展开诏书: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其赐以……自裁!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使者打开诏书后,念到赐扶苏自裁的内容,也是吃惊,几次都要念不下去,好歹念完,把诏书递给扶苏:“大皇子,自己验看!” 扶苏颤抖着手,接过这块丝帛诏书,哆哆嗦嗦的念完,便随手递给蒙恬。伸手向腰间拔剑便欲自刎,身旁一人却按住他的手。“且慢。” 扶苏回头,却是张诚安排在他身边的方士徐福。 徐福迈前一步:“陛下赐死,不敢不从,但陛下只说赐以自裁,并没要说斩首。恳请使者,准皇子扶苏以炭气之法自裁,留一个全尸。” 使者此刻也慌得一批,这种差事也是第一次办,身在扶苏蒙恬的地头上,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看这身边人说准予炭气之法自裁,想想,在咸阳也确实有准许勋贵重臣以炭气自裁的先例。炭气杀人,没有痛苦,死后仪容不变,算是留一个全尸,也方便家人下葬。皇子扶苏按说地位也够,用炭气自裁也是应有之义。 “准!”使者说。 “公子少待,臣下去准备一下。请公子千万等候,留一个全尸也是孝道。”徐福低低说了两句,特别强调了“孝道”两个字。又对自己身边两个少年侍从说:“照顾好扶苏公子,等我去准备!” 蒙恬此刻也是懵的,说不出话来,正要劝解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苏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一样,两个少年侍从一左一右在两侧扶着他的胳膊。很快,徐福就端过一个炭盆过来,在腰间还别了一个酒壶,请使者验看了炭盆之后,又对扶苏说:“公子,既是领圣命自裁,请以酒为天子寿!” 扶苏茫然接过酒壶,打开以后大口痛饮,酒水顺着口角流出几丝,饮了大半,扶苏把剩下的酒倾倒在地上,大呼一声:“儿臣扶苏不孝,先走一步,祝我父皇万岁万岁!”已是泪流满面。 “扶公子扶苏去厢房,点燃炭盆关好门窗,你二人在门口守卫!”徐福急急说道。 一行使者等在大厅里。蒙恬也脱去了头上的长冠,解去外袍。将印信交付给随行的侍从,安排其交付副将王离,就让旁人用绳索捆缚住自己的双手。站立在一边。 半个时辰后,两个少年打开厢房房门,等炭气散尽,一行人进入厢房,看到扶苏躺在一张竹席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双颊绯红,宛如生时。几个使者上前探了鼻息、摸了脉搏,全无反应,点点头。 “敢问使者,扶苏的尸身是要带回咸阳吗?”徐福又上前问了一句。 “就……”旨意上没说,几个使者互相对望了一下,低低商量了几句,道:“就留在这里安葬吧。我们带蒙恬走。”蒙恬面无表情的跟着几个使者,乘了一辆车。传旨可以只骑快马。但是要带钦犯回咸阳,就只能乘车。 看着众人已经离开,徐福立刻叫人把扶苏尸体送回卧房,又安排人去准备棺材和下葬事务,这一番安排井井有条,一时间竟然成了扶苏府邸真正的主事之人。等到各人都按照安排去做事,徐福这才悄悄进入扶苏卧房。关好房门,擦了擦满头的汗。 最初以为自己被送到扶苏身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命,哪想到扶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也是自己机灵,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在众人惊愕之中,就引导这事情这样处置了。不知道这么做符不符合张诚的愿望。不过,能在激变之下,找到改变始皇帝诏令的方法,这事儿真特么刺激。 徐福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小药丸,嚼碎,混合唾液,用手捏开扶苏的嘴巴,把这一口药液吐了进去,又取过一旁的酒壶,漱了漱口,把这漱口的酒也吐在扶苏口中,再拿酒壶一顿猛灌,便静等着扶苏的反应。 有小半晌时间,扶苏睁开了眼,却不能说话,只是泪眼婆娑的转动着眼珠,看着周遭。 徐福叹了一口气:“是我用药先让你假死,然后再用炭气之法来熏你。又用解药救你一命。我估计张诚留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办这么一件事。但是具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要给咸阳寄信问一下。你现在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父王的旨意执行完毕,你就不要再折腾了。现在你是个没名字的人,和我一样。嘿嘿。要是有一天你冤屈昭雪,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今天救你这一次!” 扶苏口不能言,一副茫然的表情。 “脑子也坏掉了吗?也许啊,这个炭气和这个假死药都伤脑子。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徐福叹一口气。随后出门,叫来刚刚陪自己一起处置扶苏的两个少年。 “当初你们校长张诚把我安排在这里,为的就是今天。这扶苏我算是救下来,隐瞒了半日。但是也瞒不了多久。眼下一个是要把扶苏藏好,最后还是要运到村里,然后把空棺材埋下去,这事儿你们看怎么弄,你们年轻,有的是办法,我是没办法了。” -----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37章 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空棺瞒人耳目,和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放到车里,究竟哪个更难一些? 这一夜,沙丘宫正殿正中的竹席上,摆放着秦始皇的尸体。所有侍从都被赶得远远的,只有赵高、李斯和胡亥三人以侍病的名义进入这个宫室。三个人在房中到底密谋过什么,无人知晓。胡亥有没有哭过,也没人知道,史书上对这一夜的情况从来没有记录过。 第二天一早,是赵高背负着秦始皇登上辒辌车的。上车前,皇帝从头到脚已经罩上了整块丝帛。说是避免陛下风寒。车驾起时,赵高还在车中和皇帝的尸身相处了片刻。作为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内臣,赵高一生接触过很多阴暗的事情,也曾经亲手送无数人往生。但是亲手送走一位皇帝,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帝,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始皇帝是整个天下威严所在,他一咳嗽,都会引来整个天下的不安。但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一具发硬了的尸体。 没有人给陛下换过衣服,他还是穿着常服,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生五十岁,登基三十七年,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此刻和随便一个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高只是坐了片刻,就摇动起铃铛,车驾停下,赵高大声说:“是陛下,臣遵旨。”于是退出了车厢。在路旁乘上了给自己准备的一匹马,放慢马的脚步,渐渐退到队伍中央,和李斯并辔而行。李斯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卫离得远一些。两位大人物私语,谁敢旁听?于是这一行队伍中央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真空区。 李斯看看赵高,没有说话。 “暑气炎热,尸身很快就会有气味的。”赵高低声说。 “那怎么办?”李斯抬抬眼皮。 “找一些咸鱼来,放在车里或者弄一车咸鱼和陛下的车驾同行,多少遮掩一下。” 李斯:“应该弄些石灰、木炭来的……”李斯说,石灰木炭和香料都能防腐,更能遮掩尸臭。 “太显眼了,这些东西很难掩人耳目送到车里。”赵高应答。 “那你怎么弄?”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应,纵马到后面负责御膳的车前:“陛下有令,暑热没有食欲,要咸鱼清粥,速去征一车咸鱼随车驾伺候!”御厨听了,立即和身边侍卫商议,少顷,一小队人驾车离开道路,前往前方的城镇寻找咸鱼。 夏无且跑过来问:“陛下是否需要臣下随侍?” 赵高坐在马上,低头俯视夏无且,看了一会儿,说:“不必,陛下说不想喝药,太苦了。你还是跟随在后队,需要的时候,我自会遣人唤你。” 夏无且躬身领命。 赵高驱马回到李斯身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办了。” “夏无且看出端倪了?”李斯却远远看到夏无且和赵高对答。 “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随侍大王汤药,我给打发了。不怕,一个小人物,自有人看管他。”赵高答完,用力夹马腹,到车队前面,上了胡亥的车子。 “先生。”胡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赵高登车,打了个招呼。 赵高从驭者手中接过辔绳,换自己驾车,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口中对赵高说:“打起精神来,你是陛下的儿子,回到咸阳你就是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要有人君的样子!” 胡亥勉强打起精神,手扶着车轼,目视前方。 “天子没有喜怒忧思,想想你父皇是怎么做的。”赵高低语。 “是。”胡亥应道。 下午时分,出去采购咸鱼的车子回来。大大小小的腌鱼摆满了一车,各种品种各种花色,谁知道皇帝陛下想吃哪一种,所以各样都准备一些。赵高令这车靠近陛下的辒辌车,特地从车上取出一条大咸鱼,垫了丝绢,双手捧着走进车中,大声问询:“陛下,小臣令人采买了一车咸鱼,您看这个鱼多么大!是,臣下就让他们去整治。”却把那条大咸鱼随手放在车厢里,自己退了出来。又假假安排御厨去蒸一块咸鱼,配白粥送来做膳。 李斯在后面听到赵高这一番做作,不由挑起大指,这赵高做戏做了个全套,真有他的。 赵高却并没有将咸鱼车安排到后勤辎重部分,而是就跟随在皇帝御车一侧,说是随时听用。 七月暑中,这一车咸鱼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接下来的行程,赵高令整个车队提速,快速通过所有关卡,直奔咸阳而去。 感觉到车队速度加快,夏无且在车队中有一点忧虑——这么快的车速、这么颠簸,皇帝陛下本已病重,能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吗? 赵高却已经坐回了一辆安车之中,奋笔疾书,在木简上以始皇帝的名义和口吻书写诏令。第一条就是派人捉捕蒙毅。 “师父,蒙氏兄弟对秦有大功,又擅长军事。还是不要让他死了吧?”胡亥看到这条诏令吓了一跳。 赵高却不抬眼:“先帝要举用贤能,传诏立你为太子,蒙毅却进谏说不可。蒙氏兄弟是心向扶苏那面的。如果留着他们,你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臣下已经派人去赐死了扶苏,囚禁了蒙恬。这蒙毅还留着何用?不如把他杀了。” 胡亥:“那就先囚禁蒙毅。如果贸然杀掉蒙毅,消息传出去我担心咸阳有变。等我回了咸阳,稳住局势以后,再处置蒙毅?” 赵高看了看胡亥:“有长进,就这么做。”于是修改诏令,申斥蒙毅祭祀山川之神不敬,着在代郡就地囚禁,听候诏令安排。 一道道诏令从车队中发出来,使者往来于车队与咸阳之间,看起来就好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 看到这些,李斯也不禁赞叹:“这掩人耳目的手段,还真是了得。我之前只以为赵高熟悉律法,现在看,小瞧了他。说心思敏捷行事周全,赵高也不在朝中重臣之下。” 第38章 廷上 这个时代通信迟缓。但是急报却也能快速送达,上郡张村到咸阳之间是上郡直道,这一段本就是张诚领人修筑的,道路品质极高。沿线有驿站,也有许记在沿线设置的商驿,换马不换人送急信,两日可到。就只是这种快递费用高昂,寻常不用罢了。但是这一次,张村子弟中学校长公孙尼子启动了一笔专用资金,安排许记驻张村办事处启用商驿,以最快速度给咸阳的张诚送一封密信。这份密信只用了两天就到了张诚手中,此刻押送蒙恬的车队都还在路上。 展开这份急件,书信上却不是公孙尼子那一笔漂亮的小篆,也不是张村学生常用的简化字,而是整篇的拼音文字。 拼音文字是张村中小学识字的基础,至今并未流传到村外。所以可以作为张村同学之间密信的书写方法。若是再使用加密算法,那除非双方都有密码,否则在这个世界上谁都认不出。这封信没有加密,也是觉得外人无法认读。 张诚匆匆读了一遍,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把拼音转化为汉字: “乙巳日,天使持诏令,赐死扶苏。囚蒙恬送往咸阳。” 张诚倒吸一口冷气。往下继续翻译: “张村一个老木匠带回一个青年,神志不太清楚,我已将人安置,慢慢调养,禁止和外人接触。” “在咸阳要一切小心,安全为上。尼。” 张诚放下书信。 猜也能猜出来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木匠就是徐福,此前公孙尼子一直说徐福这个人身份多有不妥。此时以老木匠代称,是相信张诚能够看懂。老木匠带回来那个青年,自然就是被赐死的扶苏,徐福该是用了那种药物,在危急之下骗过使者,救下了扶苏。公孙尼子本是齐人,对大秦并没什么敬意,所以对违背秦法也没什么顾虑。所担心的只是这事儿不要影响张村。 张诚学着公孙尼子,写一封回函,再译成汉语拼音: “此事我已知。老木匠送回木工坊继续做事。青年需要独居,先生帮助他恢复一下神志。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有那人信物,也请尽快帮我找到,咸阳事我可以处置。请遣一队生徒入商行,就近听用。诚。” 封好书信,装入竹筒打上封泥。在书房里取了一块金子一个钱袋,交付使者:“还是麻烦你尽快把这封回信送给公孙尼子先生。感谢不尽。” 使者点头,取过马匹,快速离城。 想来公孙尼子并不懂得拼音,但是为了写一封密信,就硬学了拼音的方法。在这个非常时刻,每个人都能憋出新技能来了。 非常时刻,自己最需要的是身边要有一队人。有人手才能做很多事,但是张村子弟,都是学术种子,真是不想动用他们。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唯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张村这些子弟。 回官衙办公,更多的消息却已经到了咸阳,说是陛下已经入潼关,正在赶回咸阳,而大将军蒙毅获罪,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 张诚一叹,哪里是陛下入潼关,这是陛下的尸体入潼关了。 果然,陛下的车驾入咸阳,便有人发现诡异之处。那一车咸鱼太违和了。车驾直接进宫,李斯和赵高甚至都没跟随车驾进宫,而是立刻回到自己的署衙,开始调动官吏安排事务。胡亥没有和候在宫门外的兄弟们见面,始皇帝也没有召见任何大臣。 次日朝会,就传出说始皇帝在巡游途中晏驾,为恐天下大乱,李斯赵高秘不发丧,始皇帝遗诏胡亥继位。扶苏不孝,已诏谕其自裁,蒙毅蒙恬获罪,蒙毅囚于代郡,蒙恬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然后就在大殿上,李斯就要主持胡亥继位的典礼。 看到这种仓促成礼的操作,群臣议论纷纷,大殿上仿佛进了一群苍蝇一样。 始皇帝儿子公子将闾先跳出来:“哪有这样说法。父皇在外病重,你们掩盖病情,不让父皇休息或者就地治疗,父皇去世,你们不发文天下,反倒隐瞒消息。父皇驾崩,按例立嫡立长立贤,虽然父皇没有嫡子,但哪里能轮得到胡亥这小子?天子诏,天子印玺就在你们手里,天子诏命安知不是你们伪造的!”便有几位皇子随声附和。 赵高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人。 胡亥冷冷的看着这几个兄弟。 李斯咳嗽一声,道:“李斯为大秦丞相,陛下殡天之前,我随侍左右,陛下亲口口述遗诏,我亲笔记录,赵高和胡亥都可以做证。丞相、内官、皇子三人作证。陛下亲口遗诏,这有什么可问的?” “随行见证的只有你们三个人吗?蒙毅呢?蒙毅常年随侍在陛下左右,上卿蒙毅能为你们作证吗?” “陛下在会稽郡时,便已派遣蒙毅前往各处代为祭祀山川。但蒙毅祭典不诚,陛下临终前已经下旨捕拿蒙毅,现在蒙毅已经被囚在代郡。” “夏无且呢?夏无且是医官,应该随侍左右。陛下怎么死的,医官怎么说?” 赵高终于忍不住了:“夏无且身份卑微,哪能参与陛下遗诏事?休得喧哗,来人,把这些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先收监处置!” 殿前侍卫茫然不知所措,胡亥咳了一声:“朕让你们把这几个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收监!”侍卫稍一犹豫,便服从了这御座之人的口谕,持戈前去捉捕这几位殿前喧哗的皇子。皇子们仍然在喋喋不休咒骂不止,赵高摆手,殿前侍卫连捂口鼻,再反剪其手,把一众皇子捆绑带出大殿。 “还有什么问题?”赵高站在丹墀之上胡亥身旁,俯视满殿文武,阴恻恻的说。 春秋战国王位传承,各种混乱,但是拿到遗诏、有丞相和内官力挺,也算是一个登基的理由,虽然群臣并不完全相信这三人说法,但说到底自己并不是王位的候选人,谁当皇帝,自己依旧做官,没有人想触这个霉头,也没有人认真的质疑。赵高是内廷最大、李斯是群臣最大、军方大佬们事不关己。便也没有人再出来提什么问题。 “柱下史张苍!”李斯呼一声。 张苍从巨大的殿柱下闪身走出,站在大殿中央。 “计算吉日,准备新皇登基!” 张苍点点头:“遵旨!” 第39章 将闾的结局 这一晚下班后,张诚照例在家中整理文卷,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然后喧哗声起,很快书房的门也被撞开。芃芃公主红着眼睛站在张诚面前。 张诚走过去,在公主身后掩上门。 “你听说了吗?”公主带着哭腔。 “?” “我父皇晏驾,遗诏传位胡亥,大皇兄被赐死,将闾和多位皇兄殿上被擒下狱。” “寺工这面略有耳闻。” “这可怎么办?” 张诚无言以对。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问我怎么办? “宫里乱哄哄的,现在人心惶惶。” “公主不该来小臣家中,公主要注意安全,朝廷更替之时,要言语谨慎。切勿参与到夺嫡继统的事儿中。” “哼,我是不参加这些事儿的,可是我父皇尸骨未寒,他们兄弟们就自己闹了起来,这可怎么得了。” “我听说朝上已经确定了胡亥继承大统,正在测算吉日,不日就要举办新皇登基大典?”张诚说。 芃芃公主泄了气的坐在椅子上:“就是这么说,已经定下来了,赵高李斯都力挺胡亥为皇帝,满朝大臣没有异议,只有我几个哥哥不平。” “不管谁继承大统,都是你的哥哥。这个哥哥和那个哥哥并无不同……”张诚淡淡的说。 “可是胡亥他小屁孩,望之不似人君!” “嘘,不要这样说,他有遗诏在手,有丞相和中车府令支持,已经是皇帝了……是二世皇帝!”张诚淡淡的说。 “你!” “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公主,此为非常时刻,公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尽量不要外出,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恼了新皇……史书记载,新皇登基的时候经常会比较乱,不要着恼了新皇。” 公主红着脸,看着张诚,拍一下桌子,却不知该说什么,便恨恨离开。 “公主,陛下晏驾,应着孝服!”张诚在后面低低的嘱咐一声。 这一晚似乎各处都在开会,胡亥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宿在阿房宫,身边却没有侍女,只有一个赵高。 “师父,如今我已经做了皇帝,自然想如何就如何,我的心愿是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这样能行不?” 赵高暗挑大指:“好一个昏君,这才是我最喜欢的皇帝啊!”于是朗声说:“陛下所谓垂拱治天下,这是古代圣王的德行啊!没问题,但是臣下有几句心腹话,可能冒犯,但是臣忠心耿耿,哪怕是冒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胡亥还停留在赢得帝位的兴奋中。 “我们在沙丘宫定下了陛下您继位之事,确实没有遗诏,也难免诸公子和大臣们都猜疑。诸公子都是您的兄长,各位大臣也都是先皇提拔的人。现在您刚登基,将闾等人就跳出来反对。群臣虽然不吱声,但是谁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不服呢?现在扶苏已死,蒙氏兄弟被擒,但是蒙恬经营上郡多年,部卒多达三十万,蒙家几代人经营军中,难免有亲朋故旧在军中的势力。诸公子又各有母族势力,和遍布朝中的姻亲。这些人如果不抓紧处置,恐怕是后患。想起这些,臣下深深为陛下您不安。” “那你说该怎么办?”胡亥却没有这些细密的思虑,只是沉浸在登基继位的快感之下。当了皇帝,便证明自己是先皇所有儿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没有想过太多,国家如何治理、朝廷如何安定,都不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思中。 “我大秦历代皇帝都执行严法,有罪的人就收监徒刑乃至杀头,甚至可以灭族。陛下应该处置朝中大臣换一换朝中气象,更应该处置那些皇族的兄弟,他们在一天,只怕您的皇位不稳。然后提拔一些低阶官员、给他们恩赏,这样感念皇帝您的恩德,他们才会忠诚于陛下您!对外消灭朝中掌握权柄的重臣,对内则消灭心怀不满的兄弟,这样您的皇位才坐得稳。” “你是说……杀掉将闾他们?”胡亥愕然。赵高点点头。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啊!” “我听先皇说过,天子无亲,因此称孤、称寡人。”赵高低声说。 “必须要杀人吗?” “当年晋国重耳公子受到先王的怀疑出逃,追杀不死,最终复国杀了晋怀王,齐国内乱,公子小白出逃不死,回国取代齐襄公为王。俗话说打蛇不死必遭其害。只有死人才不会争夺帝位。” 胡亥在屋中焦躁的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极为矛盾。 “陛下,若是沙丘事发,其他公子登位,他们能放过您吗?” 胡亥终于下了决心:“那……今日在朝上公子将闾等人对朕不敬,即刻派使者去狱中宣布他们的罪名,令其自裁!” “是。”赵高立刻下去安排。 天牢之中,将闾等几位皇子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虽然是坐牢,但是先皇的儿子,自然有皇子的待遇,饮食起居并无不足,连灯烛都有供应。将闾愤愤不平的还在嚷嚷,说胡亥如何如何没有资格做皇帝,陛下死的如何如何蹊跷,另外两位一并被捕捉的皇子,却没有将闾这样的精神,都很萎靡的坐在地上的草堆中,捂着脸不发声。 这时使者传当今陛下旨意。 将闾既然不承认胡亥的继承权,自然不肯接旨,使者却也不在意这个,直接宣讲:“陛下说,公子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论罪应当处死,官吏将会施以法律制裁。” 将闾说:“宫廷的礼仪,我从来不敢不服从司仪的指挥;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不遵守礼节;接受命令回应质询,我从来不敢有言语的差错。为什么说我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呢?希望让我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之后再死去。” 使者说:“我只是奉诏行事。陛下说按律例,三位公子有谋反之意、有大不敬之罪,可以斩、可以族诛,念在大家都是先皇骨血,不忍心当众处刑,准许三位公子自裁。”说着从身旁侍从托盘中取出几把短刀,扔在地上。 将闾仰天大喊,说:“苍天啊!我没有罪!”兄弟三人都流着眼泪愤愤不平。使者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说:“奉旨,送三位公子上路。”于是身边侍卫纷拥上前,反剪了三位公子的手臂,有人捡起刀子,在三位公子脖颈上各自划了一下,血喷溅出来。狱中声音陡然停止。 片刻,三具尸体倒在地上。 使者道:“三位公子自知罪孽深重,愧对陛下,拔剑自裁。”又看了看身边的侍从:“处置一下。”于是侍从上前,把三把刀子塞到死者手中,做出握刀自杀的现场。使者看了看,满意的说:“明早通知三位公子家人,说三位公子自裁,请家人收尸。” 第40章 蒙恬之死 第二日,三位公子自裁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朝中大臣、先皇诸子纷纷噤声。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蒙恬已经押回到咸阳,作为内史,自然受到了关入天牢的待遇,张诚听到这个消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带了酒肉、怀里藏了金块,前去天牢探视蒙恬。 “是张诚?”关在监牢中的蒙恬看着来人,轻声说。 “不然呢?”张诚道。 “公子扶苏自尽了。”蒙恬絮絮叨叨的说。 “昨晚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因为愧对当今陛下,在狱中自杀了。”张诚淡淡的说。 “当今陛下是哪位?”蒙恬却不知道朝中的变化。 “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李斯握有遗诏。” 蒙恬眼睛睁大了:“胡亥……原来如此……” 张诚摆出酒肉,放在蒙恬面前:“也帮不了你什么,尽一点故人之谊,送些酒肉过来。大将军活着一天,我便有一天酒肉送过来。” “承你情了。”蒙恬淡淡道。“我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嗯?” “我们兄弟昔年曾经得罪过赵高。如今怕是不免一死了。”蒙恬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哦?”张诚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佬之间的恩怨。 “当今天子是嬴姓赵氏,赵高是赵人,却是和天子同宗。赵高的母亲因犯罪被杀,赵高兄弟数人,出身隐宫,世世卑贱。陛下……先皇看到赵高身高力大,又熟悉律法刑狱,就提拔他为中车府令。之前赵高有罪,陛下令我家兄依法处置。家兄蒙毅不敢私自轻纵,按律判他死刑,除其宦籍。先皇觉得赵高在身边小心谨慎,就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中车府令的官爵,所以虽然家兄和赵高同时陪伴在陛下左右,但两人已经有了嫌隙。这一次赵高得势,我又常年在公子扶苏身边,扶苏被赐死,那我和家兄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张诚默然,心说“后来有个导演说,你哥哥蒙毅被做成兵马俑陪葬了秦始皇,两千年后又活了过来。”当然,那是大导演瞎说八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活两千多年。 “令兄蒙毅,已经被囚代郡。”张诚说。 “果然如此,不想我蒙恬一世英名,最后会死于狱中。” “我还记得,大将军说过,一个将军应该在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张诚微笑。 “那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的死法。” “是啊。”张诚又斟满一杯酒。 蒙恬一饮而尽。 “将军身边有什么信物?家中可需我效力一二?救你出去我是没有这本事了,但是在外奔走一下,或许能行?” 蒙恬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张诚:“小心从事,不要牵连你自己,对我家人就说……就说我追随陛下和扶苏而去,并无遗憾……” 这时天牢中一番人声,一队人进入牢房,却看到两人饮酒。赵高的身影从人群后闪出,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好雅兴。” 蒙恬低声道:“是赵高啊!”此刻他却已经不在意什么礼仪官威和身后事了。 “小臣在上郡多蒙蒙毅将军照顾,特来送蒙将军。”张诚起身躬身施礼。自己和扶苏蒙恬多有瓜葛,这些事瞒不过谁,尤其是这个心思阴沉的赵高。 “送蒙将军,好,有情有义。”赵高叹息一声。 “蒙恬,你对先皇不忠,勾结扶苏,心有反意,当今陛下赐你一死,你有什么话说?”赵高对蒙恬道。 “我没什么话可说。”蒙恬淡然道。 “蒙恬既然位居内史,陛下准许你全尸。赐你……”赵高停顿了一下:“烧炭自裁。” “哦?烧炭吗?”蒙恬看了一眼张诚,“没想到轮到我了。” “既然是张府佐你发明了烧炭之法,又来送蒙恬内史,那就由张府佐你来行烧炭之事。”赵高盯着张诚。 张诚俯身叩首:“小臣微末,不敢行此事。” “我准你行此事。” 张诚抬头时,已经眼泛泪花,但似乎是为赵高威慑,只讷讷的说:“烧炭需找一间不通风的密室……” “来人,领张府佐去密室准备!”赵高道。烧炭诛杀大臣,在天牢之中也不是没人做过,早有人去清理出一间密室,引着张诚去准备。 密室中,张诚和蒙恬相对而坐。一个炭火盆在蒙恬面前,张诚细心的向火盆里添炭:“炭要盖上,燃烧不充分就产生炭气,需要的时间并不多,然后您会昏迷,然后就会往生,这个过程没有痛苦,所以死后宛如生时,可以算是陛下给的恩典。” “原来烧炭而死是这样的。”蒙恬看着炭火盆中一闪一闪的光芒,眼中也有精光闪烁。 张诚背对着门口,此刻从腰间取出酒壶,又自腰带里摸出一个药丸。并不避讳蒙恬,捏碎药丸,把酒壶摇晃了一通,让药和酒水混合,然后递给蒙恬:“大将军,最后敬你一次酒。” 蒙恬不在意张诚往酒水里掺了什么,已经是一死了,哪怕是毒药又有何妨。接过酒壶一饮而尽,“好酒,这是上路酒,我就不给你留了。” “大将军尽兴。在下就不奉陪了。”张诚再次施礼,站起身敲门。门开了,张诚推门出来,回身把门关紧。低头站在赵高身前。“谢大人准许我送蒙将军最后一程。” “你们有情有义嘛。不过亲手给大将军烧炭,你心里怎么想的?” “这事儿总得有人做,我做的仔细些,大将军能少一分痛苦吧。”张诚再施礼。这份恭谨的样子,让赵高很满意。 一行人静静等候在门口,过了半个时辰,狱吏说:“时候可以了。”赵高说“打开门吧。”门开了,赵高要进去看,却被张诚拦住:“大人,室内有炭气,要多等一会儿,炭气散尽才可进去。”赵高点点头,在门口看到,蒙恬已经躺在地中央的竹席上,安安静静,好像沉睡了一样。 再过片刻,待炭气散尽,赵高一行才又进入密室,仵作检查尸体,点点头示意人已经死透了。赵高却不放心,从头上拔下发簪,在蒙恬手上刺下去,并无反应。才满意的点点头,欲待回宫复命。 张诚在旁边说:“大人,蒙将军有恩于我,能否请大人恩典,让小臣为蒙大人收尸安葬?” 赵高停下来看了看张诚,点点头:“可。”一行人离开,就听身后张诚大哭“蒙将军啊!”嚎啕之声不止。 赵高一边走,一边嘟囔:“这小子倒是有古人之风。” 第41章 先还个本钱吧 蒙恬的尸首用竹席卷起,用麻绳捆束,横放在一辆独轮车上。张诚将怀里剩下的金块都塞给狱卒们分了,用这辆高额买下的车子,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回自己的宅邸。 虽然秦国有严格的行人检查和管理制度,但是张诚怀里有天牢发给的通行许可,又怀有寺工作府佐的印信,一路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就这样一路把这个尸体推到自己的宅邸,让家人们都各自回房,不得出入,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 抱着这个竹席统,半拖半拽的扔到地中间,掩住房门,上了门栓。这才打开竹席,灯烛之下,看到蒙恬面貌宛如生时,伸手探鼻息,却没了进出的气息,颈动脉也没有跳动。心道不好。伸手去摸蒙恬胸口,毛烘烘的胸毛,却还有一点温热。 张诚吐了口气,从书架上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一颗丸药,在碗中捣碎,用酒化开,捏着鼻子给蒙恬硬灌了下去。却似乎还能喝下去。便放心不少,就坐在旁边等蒙恬苏醒。却半天没有动静。张诚用手又抓又掐,蒙恬仍然没有反应。张诚大怒,从墙上取下一根马鞭,用力抽打起蒙恬来:“你tm给我活过来!” 没有反应, “老子冒了这么大险,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你tm可得给我活过来!”鞭子不停的抽下去。 依然没反应。 “你还欠老子二十鞭子!十七、十八!”鞭子如暴风骤雨一般。 “你tm打完没有?”蒙恬悠悠醒转。 看着蒙恬已经睁开眼睛,张诚一喜,却不停手:“没有,还差两鞭子!十九、二十、二……”第二十一鞭还没落下,已经被蒙恬抓住鞭稍,只是此时蒙恬极度虚弱,却并没有抓牢。 “敢情你一直记恨老子抽你那二十鞭子?”蒙恬此时心思运转,已经知道这一顿鞭子的来历。 “假死之人,需要痛楚刺激,所以抽你一顿,帮你清醒一下。”张诚喘吁吁的道。 “所以……这么说,公子扶苏也还活着?”蒙恬心思电转,却已经想通很多事。 “你自己已经死了,还管别人?”张诚冷冷的说。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蒙恬挣扎着坐起,却消耗了很多体力,浑身冷汗。 张诚抽回鞭子,反身挂到墙上。“不错,世间已经没有蒙恬了。” 蒙恬挣扎着靠着墙,问到:“这是哪里?” “我的私宅。放心,宅里没人看到你。” “你这书房不错。” “嗯,大将军好心情,还有心情欣赏我的私宅。” “你还真是个挺记仇的人,居然能从我身上讨回那二十鞭子。”蒙恬笑着说。 “本钱算是回来了,利息先欠下吧。”张诚这一晚奔波,也是累的精疲力尽。 “打算把我怎么办?” “停灵两三日,然后把你葬了呗。”张诚道。 “然后呢?”蒙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然后找人把你送回上郡,你是想回军营还是去我张村住下?” “去军营可就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那去张村铁作坊做一个工匠呗。” “扶苏也在张村?” “我没看见。不过扶苏身边有个老头,是我安排的人。” “那日皇帝传诏,扶苏自尽,有一个老头给扶苏喝了酒,帮助扶苏做了烧炭自尽。”蒙恬回忆起来。 “我们说的大概是同一个老头。” “所以你早有安排?”蒙恬奇道。 “烧炭这事儿,因我而起,所以我一直找人研究如何施救,却也没有办法,那个老者会一种假死之术,但是他身份很难办,放在我身边多有不妥,我便求扶苏收留他,没想到扶苏善有善报。” “那你身怀假死之药,来探视我,也是为了用这个方法救我?” “哪儿有那么多先见之明,这颗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万一我有不豫,或可假死骗过一时……你只是赶上了,正好赵高来弄死你,浪费了我一颗药丸。” “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你大将军命不该死,是要死在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支流矢上的。”张诚叹气。 “你甘冒奇险,从赵高眼皮子底下救我一命,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一颗药丸,要么是我吃,要么是需要的人吃,你赶上了,就吃了呗。想想你还欠我二十鞭子,不能让你就白白死了,这顿鞭子我找谁讨要去?”张诚絮絮叨叨。 “那这几天我怎么办?” “我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房子,你就呆在里面,说是我老家亲戚登门求助,暂住几天,等过几天我的人手方便,就送你出城,然后回张村吧。” “那么我兄长……” “老大,我只是寺工一个小官,能进入天牢探视你是因为你我还有一份旧情,能救下你来是因为赵高要用烧炭之法弄死你。这都是赶巧。蒙毅和赵高是死仇,又远在代郡,你觉得我有什么方法?” “命数也!”蒙恬叹息。 “我最多也只能到你府上帮你安抚一下家人。” “不要去了。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去府上说一声你见过我最后一面,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这事总要隐秘,免得害了你自己。” “谢谢大将军为我着想。” “已然如此,就不能再冒险了。” 次日,张诚领着一位叫做张蒙的高大男子,说是自己同乡亲戚来咸阳投奔自己,让管家安排这个男子在单独房屋住下。张诚又弄了头死猪,装个棺材。派人在咸阳近郊买了块坟地,挖了坟墓埋下。立墓碑却是“故友墨君”。 “墨君是谁?”张诚回来后,蒙恬问。 “你发明了蒙笔,笔墨是好朋友,所以叫墨君。” “你的故友是一头猪?”蒙恬笑道。 “你现在才是一只猪,你这只猪已经埋在了城郊坟茔地里了。”张诚反唇相讥。 “眼下咸阳风雨飘摇,接下来你怎么办?”蒙恬忽又严肃起来。 “过几天新皇登基,之后我准备就找个机会逃回到村里去了。” “我大秦天网恢恢,哪容你一个小官说不干就不干,想逃就逃?” “你大秦皇帝还不是想死就死,死了还要跟一车咸鱼放在一起才能回到咸阳?”张诚全不客气,对大秦先皇毫无敬意。蒙恬气结。 第42章 因何生在帝王家? 赵高在朝廷上宣布了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愧疚自尽的消息,朝堂震动。 胡亥随口就给赵高封了个郎中令的官衔。这算是位列九卿,比之御史大夫也仅仅低了两个位次。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算是酬功。但赵高也因为同时兼任郎中令和中车府令的职务,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皇帝宫禁事务。 胡亥再次将视线转到一众皇兄方向。沉思不语。 退朝后,公子高闭门谢客,当日下午上书皇帝胡亥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陛下啊,父皇在的时候,我入宫就赏赐美食,出宫就有车驾,华服宝马,都是先王赏赐。现在父皇去世了,我作为儿子和臣子不能跟随他一同去,做儿子我不孝,做臣子我就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怎么能苟活在人间?臣请为父王陪葬,葬在骊山皇陵脚下,永远追随父皇!希望陛下您能怜惜我的一片忠孝之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舍弃一切逃亡,又如蒙恬所说,天网恢恢,六国都灭了,一个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封上书送到胡亥手边,胡亥大悦,给赵高看:“这事儿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啊,如果朝中大臣和诸位皇子都以公子高为榜样,那咱们就没后顾之忧了。”于是宫中传旨,说准公子高所请,准其自己入皇陵殉葬陛下,其妻妾子女得以厚待,又赏钱10万,为公子高准备陵墓。公子高亲自前往始皇帝陵园,让随从支起一个帐篷,用一盆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朝会上,胡亥大赞公子高忠孝,参与朝会的一众兄弟却各个默不作声。不是每个人都如公子高一样有勇气舍弃生命,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胡亥当众宣布: “公子高忠孝,应为人臣人子典范,你们一众皇子,深受父皇恩宠,安享富贵,父皇殡天,你们难道忍心父皇孤身往生?朕下旨,送你们去皇陵陪伴父皇,以全了你们忠孝的名声,本来还想让你们自己站出来请求我许可,但是既然你们不肯主动相求,那朕只好送你们一程!” 于是下诏,始皇帝所有子女应殉先皇。一共12个皇子被当众腰斩入葬,10位皇女也在宗庙前肢解而亡。同时大兴连坐之法,对皇子公主的姻亲也大加屠戮,咸阳市一时混乱不堪。 10位公主中,最小的芃芃公主逃亡,不知所踪。但是追索不到,却也没有人敢上报皇帝,毕竟这是自己这班人失职。好在公主们都是肢解而死,残肢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个数来,一堆儿装了棺材分成十份儿,送入皇陵了事。执行的人就只是盼着小公主要么逃亡,要么横死,却不要再出现在人世间给自己带来麻烦。 上郡商队抵达咸阳,一小队人就进入了张诚的宅邸,说这是张诚在上郡的乡亲,参加商队,暂居在张宅。人一多,就混住起来,多一个蒙恬,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一晚张诚和蒙恬在书房对谈。蒙恬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死人,意兴阑珊。自以为以大秦之大,法网森严,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张村要建一所大学。”张诚说。 蒙恬不语。 “张村新来了一位青年,和公孙尼子相谈甚欢,公孙尼子先生已经延请这位青年做了张村的教师,开设行政法律专业课程。未来我会回张村,专门从事物理专业教学。拙荆赵杏儿已经写成《会计初步》,未来会和许记的一位掌柜共同主持商业专业课程,公孙尼子以大学校长身份,亲自负责文学专业。我还会延请一两位术数方面的大家,进行数学领域的教学。这些专业构成我们张村大学的核心院系,后面我预计还会有一个机械系、一个冶金系和一个生物学系……”张诚随口说起自己大学的架构,这个架构很粗糙,但勉强可看。 “你说的行政和法律专业,那个年轻人?”蒙恬忽然抬起头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蒙恬沉默半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如果有心,可以作为我大学兵学方面的院系负责。” “兵学?兵学也可以开设课程?” “兵家也是诸子之一,儒学都能开设院系,兵学有何不可?” “所谓兵家,都是书本上的学问,好多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兵学和兵书是两码事。” “你父子征战数十载,战阵无数,又曾执掌三十万大军,你自然知道兵学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学问不能教授吗?教一点真东西?”张诚对兵学并不了解,但是后世有讲武堂、有军校,想来兵学也是可以教授的。 蒙恬:“兵学阵战之术,需要不断演练,需要亲临矢石……” 张诚:“教一些学生兵,能成为低级军官的那种就行。” 蒙恬:“你一个村庄,怎敢教习低级军官?” 张诚:“他们掌握了低级军官的能力,就可以报效国家。” 蒙恬:“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 张诚:“自从三皇五帝,圣王代出,不见人间无战。” 蒙恬:“你要我去给你练兵?” 张诚:“给你自己练兵也行,给这个天下练兵也行。我从来没说过张村的学生是我自己的,直道可不是为我修的。”张诚言辞锋锐。 门忽然被撞开,一个女子冲进屋子里。蒙恬一惊,张诚却先看清来人面貌,低呼一声:“打昏。”蒙恬全无犹豫,手掌一挥,切在这女子颈上。女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芃芃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口中塞了布巾,张诚和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三人面面相觑。 “你不要叫,我就取下你口中的巾子。”张诚低声说。 芃芃公主含泪点点头。张诚随手取下布巾。 “张诚,救我。”芃芃公主拖着哭腔说。 第43章 蒙恬说:要不你弄死她吧! “你怎么进来的?”张诚问。 “我趁夜翻墙进来。”芃芃公主说。 “我听说你死了。” “我有事外出,结果听说哥哥姐姐们都被杀了,救我,求你!”芃芃公主低声说。 “妈的,早让他们养几条狗,这么久了,这点事儿都办不成,要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张诚怒道。“没有人看到你?” “外面的人都睡下了。我是藏在街角,看到这面灯光都暗了,才敢翻墙进来,咸阳城,我也不认识谁,我哪儿都不敢去,就只和你相熟。”芃芃公主泪流满面。 “你还认识这么个小姑娘?”蒙恬在张诚身侧低声说。 芃芃公主吃惊,转脸去看,更是惊讶:“蒙恬将军?” 蒙恬一惊。细细观瞧,也低声说:“公主?” 事儿很麻烦。 蒙恬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处置都没问题,但是芃芃公主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这就很麻烦。 芃芃公主脑子极聪明,看到蒙恬将军在这里,便想通蒙恬一定是李代桃僵被张诚救下,既然敢在胡亥赵高眼皮子底下救蒙恬,就说明张诚根本没把这两位放在眼里,也一定有胆量救自己。至于他愿意不愿意出手,要看自己值不值得他救。 张诚还在犹豫拿芃芃公主怎么办,芃芃公主却轻声说:“小张大人,救我一命,小女子愿意此生为大人服侍枕席。”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张诚打了个喷嚏。 蒙恬看着张诚不说话。 “咋整?”张诚问蒙恬。 “你还能把她交出去吗?交出去麻烦更大。”蒙恬说。张诚点点头,如果给人知道小公主跑到这里来,后续的各种审查会非常麻烦,以赵高胡亥的操行,大概是连审查都不需要,直接把自己咔嚓了。反正皇子皇女都能腰斩肢解,自己这种小官,剁成狗肉之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要不你弄死她吧。”蒙恬悠然说。 “尸体不好处理……”张诚搓着下巴。 “刀子划破面孔,让人认不出来,然后说是你家侍女……”蒙恬瞎出着主意。 芃芃公主泪流满面,哀哀的看着张诚,眼中满是恳求。 张诚过去帮她松开绑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你和咱们这位大将军一样,都已经是死人了。你也不是公主,他也不是将军。他现在是我府里的一个仆役,你呢,就只能做一个婢女了。然后过两天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城,给你安排一下。但是下半生你就得学会隐姓埋名了。至少,那些想要你死的人没死之前,你不能有身份。”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谁要你死吗?”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总之呢,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也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狠人呐,啧啧,那么多兄弟姐妹,说剁巴了就剁巴了。了不起!帝王之家啊,涉及到天下唯一一把椅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是个小姑娘,那个椅子和你没关系,但是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想你们存在,所以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只要还在那儿坐着,你们就要学会隐藏自己,像死人一样不存在。不要让人想起你们来,不要让人提起你们来,你们自己也要学会忘记自己是谁谁谁。”这话说给芃芃公主听,其实也是说给蒙恬听的。蒙恬点了点头。 “要想保住性命,先要学会沉默,就好像黑夜一样的沉默。”张诚也是个不会形容没有文采的人,就这样自顾自的说着,“沉默如这黑夜。要是有什么想法,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也都要如这黑夜一样沉默,总之,先学会沉默,剩下的,交给时间。” 张诚让蒙恬看守一下小公主,自己去管家那里要了一套使女的衣服,然后扔给芃芃公主:“换上,然后我安排你去使女房间住着,这几天就先跟着使女一起做事,我尽快安排你们离开咸阳。出了咸阳,才有活路。”张诚蒙恬背转过身去,等姑娘自己换衣服。 张诚的府邸,多了一个服侍家主人文房的使女。这个使女虽然做事毛手毛脚,但是颇有一点姿色,家主人又是青春年少,这使女能出入家主人书房,必然是因为入了家主人的法眼吧?所以府里的使女们虽然不忿这新来的居然能在家主人书房得到重用,但也只敢把这种妒忌压在心里。 杀掉了所有兄弟,不管胡亥手里的遗诏是不是真的,此刻他也具有了始皇帝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所以说学习法律还是有好处的,胡亥和赵高用消灭其他继承人的方法来取得唯一继承人的资格,很是符合秦法的精神。 至于这个过程中是否有谋杀罪行——身为皇帝,是拥有绝对刑事豁免权的。事实上君主就是法律权利的源泉,一切法令都要以君主的名义宣布和执行,这就导致君主不可能被审判——即便是两千年以后的君主制国家,国王仍然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哪怕是国王谋杀了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儿媳,一样不受到任何追究。当然,只是假设、假设、张诚并没有穿越回今天的世界指控任何一个国家君主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唯一继承人,那么就该堂堂正正的登基,当然也要赶快安葬先皇。 麻烦的是如何处置先皇的遗体。虽然回到咸阳,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实在是尸体在路途中腐化的太严重,之前准备好的用木炭石灰香料防腐和水银防腐等等手段,已经全无用处。尸体已经腐坏的太严重,没人敢去为伟大的始皇帝陛下沐浴清洗尸身——倒也不是恐惧或者嫌恶,而是实在怕碰一碰就骨散肉碎。所以只胡乱在棺中放置了石灰木炭和无数香料,让整个棺材散发着奇妙的气味。始皇帝入殓,连皇袍冠冕都无法穿上,最后是把皇袍盖覆在尸体上,冕旒放置在头部位置就算了。 秦始皇这个伟大的帝王,用了几乎一生时间打造自己的陵墓,最后的结果却是草草下葬。连保持尸身的尊严都做不到,想来秦始皇生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吧! 新皇帝灵前继位,然后才能安葬老皇帝。这都是规定的程序。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要确定继承者,新君登基稳定朝政,在新君主持之下再安葬先皇。所以始皇帝要扶苏回到咸阳主持葬礼的意思,其实就是扶持扶苏登基即位。但是因为诏令全文早已毁弃,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两千年后,史学界仍然对秦始皇是否要扶苏继位有很大争论。这些吹毛求疵的史学家当然都是没有帝王继承资格的人,因为没受过相关训练,所以不懂这些。 按照柱下史张苍计算的吉日,胡亥终于登基礼成。按照秦始皇早年曾经制定的规则,从即日起称为二世皇帝,改元称为二世元年。因为没有了任何合法竞争者,二世皇帝的登基那真是众望所归,群臣一致认为先皇早就准备传位给二世皇帝了,其它皇子都是因为过于仁孝,所以一个个自动断成两截或者碎成几块去陪葬了先皇,人人称赞皇家仁孝忠烈的教育,纷纷感慨诸位皇子的深情。 礼成之后,自然就是下葬始皇帝。始皇帝的陵墓是从他登基那年就开始规划建设的,至今也建设了三十七年,按理说已经一切齐备。该放入地宫中的东西和随葬品,其实早就放了进去,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皇帝了。所以巨大的辒辌车载着秦始皇的棺椁缓缓驶入墓室,在棺椁该停放的位置停下,武士抽刀刺死了骏马,然后工匠们在墓室内部预留的模仿山川河流的河道中灌注了水银,关上墓门,盖上封土。在封土之上遍植草木。一代帝王就此托体同山阿了。 先皇下葬,新皇登基,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设自己的陵墓,二世皇帝的雄心比他爸爸还大,自然安排方士选择吉穴,准备自己的陵寝。胡亥特别要求,这座皇陵要离他爸爸的坟地远一些。 除了寻找吉穴之外,胡亥更是大兴土木,扩建阿房宫和直道工程。寺工凭空增添了很多任务,之前修筑秦始皇陵的匠人和刑徒,又都被调到直道和阿房宫的工程上,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大兴土木,一时人仰马翻混乱非常。因为工作量大,也因为一直都不在行政核心,所以寺工反倒是最近朝廷各部门中受到冲击最小的部门。没有大的人事变动,更没有获罪被杀的官员,只是任务更重、忙得不得了。 在百忙之中,张诚安排了来陪伴自己的这些弟子,在队伍里混了蒙恬和芃芃公主,一行人随着许记商队,押送着一批物资,返回上郡。张诚送行这一群人出了咸阳城,还特地在城郊的坟地,拜祭了那位被称为“墨君”的好友。这一番做作,只有蒙恬心里知道,这是张诚在诚心恶心自己。 第44章 大秦寺工第一交际花 把蒙恬芃芃这两个烫手大地瓜送走,张诚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只有麻烦的人不在身边。才能在咸阳大展拳脚。接下来胡亥大概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张诚历史不好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个指鹿为马的成语。别的就一塌糊涂。 对于野心家来说,秦汉之间是最好的舞台,天下混乱纷争,一个个粉墨登场,演出了无数或喜或悲的大剧。但是张诚既然没有政治上的野心与追求,也不愿意在混乱中轻易丢弃了自己的生命,留在咸阳,就只因为眼下身为官员,还没办法脱身逃回张村,此外就是舍不得寺工这一批代表这个时代最高技术水准的工匠。 在张诚看来,整个咸阳,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随秦始皇埋入地下的那些兵马俑和无数随葬品,也不是府库里的钱财粮食,更不是咸阳的繁华和美女之类。而是寺工的这一众工匠。虽然从朝廷角度,文臣们自认为自己的地位高贵、才干也远胜于工匠。但是张诚却认为,这些工匠如果在自己手里,可以缩短对这个世界建设的过程,而多一帮文臣武将,对自己的世界构想毫无帮助。 所以张诚接下来就是每天上班下班,刻意交好各个工坊的主事和大匠,打着同行讨教的旗号,一个工坊一个工坊的转过去,每天就是看各个工坊的作业流程,结识那些杰出的工匠,随手派发各种小礼品,像一个职业交际花一样,讨好每一个人。 好在张诚并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每个工匠的秘技,看起来只是对流程、工艺水平感兴趣和大加赞赏,没有触碰人家吃饭的本事。所以最近寺工这些人对张诚的印象都不错——这个年轻人开朗、乐观、豪爽、大方、平易近人。对工匠肯折节下交,对上官也谨守礼节,出手还很大气。怎么说,寺工来了个年轻人! 白天交际花一样到处闲转,回家之后,张诚就抽出小本本来,条分缕析的记载每一个工坊的情况:工作范畴、主要技术、主要管理人员情况、主要工匠情况、家庭条件和背景等等。张诚的书房里,就快要建立起寺工的工作档案了。这个档案的作用,当然是万一有事,在最短的时间内,怎么样最高效率的打包工坊那些人、事、物。 第一波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参观考察团已经出发了,这是近期以来第二批前往上郡的团队,第一批就是自己弟子和蒙恬芃芃那群人。那些人过于敏感,是需要单独成团的。但是随后几天,张诚就张罗了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的考察团,考察团的费用全部由上郡张村方面承担。 从张村这面的算盘来看,这是一批全新的劳动力,虽然一部分人是带着“考察”的使命,但是更多是就要留在张村从事具体工作和参加张村学校体系学习的少年。这都是人力资源。张村支付这笔费用,是非常合理的——虽然从工坊这些做工匠的父母来看,这又是张诚大方豪爽的体现。 因为有了工匠考察团,有了寺工在张村的这些子女亲戚,张村和寺工这面的书信往来就频繁了起来。在张村设置了专门的寺工信箱。专门代收寺工方面的书信,两地书信当然现在还是靠许记商行代为转发,张村和寺工都约定,每一个旬日(十天),双方对发一个邮车——说起来也就是独轮车。这一车邮件按照正常货物运输标准给许记支付运费。运费虽然不便宜,但是几十上百人的邮件分摊开,这反倒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书信往来系统了。 过不久,第一届寺工考察团的书信就寄回到寺工这面了。入住张村的这些寺工子女,在第一封书信上透露的内容在寺工引起了轰动。这些半大孩子亲眼所见的张村的繁华、富足、强大,通过书信让寺工的这些工匠和低阶官吏展开了遐想。 没有人相信远在与匈奴交界的上郡高奴县有这样富足的一个村子,但是随书信寄来的那些伴手礼,却又证明了张村的富足,这些伴手礼有小罐的蜂蜜、精致的手套、精巧的绘图工具、整包的洁白纸张、味道芬芳的腊羊肉、粗大的蜡烛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在咸阳街市上都是难得之物,以这些孩子的零用钱居然可以在张村得到。 还有心思细密的孩子试图用绘画来表现张村作坊的壮观……虽然这个时代的绘画很幼稚,但是这些努力想表现张村情景的绘画,还是让人多多少少感受到张村的强大。 其中某个兵器作坊的匠人之子继承了家族的眼光,随信寄来一根短木棒,特别说明这是从张村一个木匠工坊生产的杆棒上截取的一段,他亲眼看到这个只有两个人操作的小工坊,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用一架神奇的旋床制作出足足120根8尺长的杆棒,这些杆棒装上戈头就是上好的兵器。这根杆棒的截面是卵圆形状,步卒顺手抓起就知道戈的锋锐方向,即便深夜中出战,也不会拿错方向。 一个上午能制作120根杆棒!1个月就能制作7200根,三个月就能武装2万大军——而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小工坊!读这封信的大匠面如死灰,想象一下自己家族传承制造兵器木柄的技术,张村这个小工坊的效率是自己家族制作效率的几十上百倍! 铁匠的儿子寄送来的信件,没有附件,却提到张村锻铁使用了一种水轮推动的巨大锻锤,一天可以锻造数柄百炼刀剑。因为是水轮运转,所以并不需要铁匠身体多么强健。也因此刀剑的价格都很便宜。在张村,菜刀都已经是百炼钢锻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菜刀。但是铁匠的儿子也指出了这些刀剑的不足,他认为张村在蘸火方面显然没掌握诀窍,所以刀剑还是比较容易锈蚀,这个问题在张村铁工坊已经成为一项难题,据说铁工坊已经在张村中学开出悬赏,征召学生们对这个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铁匠的儿子在信中另外提到,别看张村中学的学生们都是少年,也没有各行各业的经验,但是张村中学悬赏墙的制度看起来非常神奇,一旦悬赏上墙,学校就立即会成立若干个课题组自行进行分析研究,张村的学生擅长把一个工艺拆分成无数细节,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实验,以此来找到问题核心。 虽然到现在自己只听到传说,但是据说这个方法在很多个工坊的悬赏中都产生过作用,已经有好多课题组赢得了这样的悬赏。张村工坊的悬赏内容相当丰富,除了报名参加课题就有一小笔(但是在寺工考察团看来已经不少)课题经费以外,对最优解决方案额外有一大笔奖金,此外还有一个可以永久分红的股份,据说叫做技术使用费。 只要这项技术没有被新技术替代,这个技术使用费就按月按年直接发放给课题组,而且无论课题组是否毕业、是否离开张村,这笔股份永久有效——永久的意思是只要工坊没有关闭、只要技术仍在使用,哪怕课题组成员已经去世,他们的子女都可以继续支取这笔分红。 铁匠看完张村铁工坊在蘸火技术上提出的赏格,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到张村去,把自己祖传的蘸火秘技就卖出去。只要世世代代能分钱,还要啥祖传秘技,说什么传子不传婿,只要人家工坊认账,自己就只管生儿子就行了。 第45章 全校都乱了! 而且张村居然接纳愿意就学的考察团成员进入张村的学校。根据考核情况,分别进入小学和中学——大多数团员是进入了小学的,只有天赋极高水准极高的一两个团员进入了中学。这意味着张村对寺工的子女并不设防,张村的学问对这些人是完全开放的。这一点对寺工这面的震撼,甚至还要超过张村具体作坊工艺水准的震撼。 在第一届考察团的蛊惑之下,第二届考察团预计一个月以后出发。这一次的团队规模更大、人数更多,在寺工的几乎每一个大匠、低阶官吏都派了至少一个子女前往张村。人数之多让张诚咂舌。 这么庞大的团队,也给张村带来了巨大的混乱,首先是张村的住房就不够,其次是张村的教室也不够,第三是张村的师资完全不够,第四是张村的工坊,一下子也接纳不了这么多新人,提供不了这么多工作。 在张村子弟中学,因为有自称叫做苏福的年轻律法教师,和自称蒙田的体育教师的加入,目前中学已经形成了公孙尼子、苏福、蒙田三巨头教务组。赵杏儿作为教务组的书记员,列席参与教务会议。 这一期的教务会议首先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么庞大的考察团。张诚来信指示,说无论如何克服困难,这些人都要吃掉,一个都不能放跑。在这个精神的指导下,教务会议主题就不是蒙田咒骂张诚贪心无脑,而是要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在大团队管理方面,蒙恬无疑是最具有经验的。别说这次的不到一千人的考察团,三十万人老子也不是没管过,人再多,无非是吃住做事这三件事。张村的粮仓充裕,吃饭不是问题,那就解决住的问题。 三巨头直接拍板确定建设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教学楼是小事,根据师资和未来发展规模,盖房子就是了。在学生宿舍方面出现争议。按照蒙恬的说法,四十个人一间房,全军事化管理,花不几个钱的。赵杏儿要求参考张诚在咸阳的仆役居住标准,每间宿舍不超过4个人的标准,建立一个住宅群。 “这得多少钱!”公孙尼子叫苦。张村子弟中学虽然从工坊课题上有了一点积累,但是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个建设项目。 “第一,房子我们自己盖,人工能节省很多;第二,材料我们张村自己就有,又能节省一笔,第三,需要钱的话,张家可以出!”这最重要的就是第三句话,赵杏儿现在掌管着张诚的账目,财大气粗,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人家赵杏儿连钱都解决了,蒙恬和公孙尼子还有什么话说?教务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 第二天,张村中学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全校师生大会。 大会的题目就是: 一、张村中小学要扩建,预计近期要扩大到千人左右规模,远期可能还会开设一所大学,所以规模会更大。 二、这么多人,要重新选择校址,选址用地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多人生活需要多少土地,这个需要全校师生集思广益,去做一个精确计算; 三、新校舍的规划和建设是什么样的,要全校师生参与规划; 四、这么多人的教学如何安排,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五、新学校的建设工作如何进行,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第五点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点,毕竟现在中学里的学生们都是在上郡直道工程上做过工程师技术员的,上千里的直道都修过,上千人校舍的工程管理小事一桩。前几个问题提出来,现场就犹如赵三球家的蜂房一样闹哄哄。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都忍不住捏起脑门来。 现场讨论的混乱无果,最后还是公孙尼子拍板定案:前三个问题作为课题,挂榜征集方案,确定方案后再对最后一个问题征集实施方案。这次征集方案没有奖金,但是中标者可以在学校刻石扬名。 嘈杂的争论立刻停止,满厅的学生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跑,一瞬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教务会议四人组。 “是地震了吗?”公孙尼子疑惑的看着另外三人。 “他们赶着回去做方案了!”赵杏儿掩口轻笑,她可是太知道自己这些师兄弟们是什么德行了。 “原来如此。”公孙尼子这才放下心来。 教务组确定方案征集的内容,赵杏儿执笔,张村子弟校扩建设计要求下午就挂在了学校走廊上。张村第一届建筑规划设计竞赛就此展开。 采用了大家熟悉的挂榜征集,教务组四人本以为这事儿该进行的很顺利,学生们应该各自去进行方案设计,然后统一送到教务组来等候裁判,结果这事儿还是出了纰漏。虽然这次方案征集明说了没有物质奖励,教务组还是轻视了能在自己学校刻石扬名的吸引力。 接下来几天时间,教室里就没有真正安心读书做题的学生,闹哄哄的全是自由讨论。 不过反正中学现在的教学也就是这样,自习为主,班长答题为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律发往咸阳交张诚解决。所以自习课混乱,倒也没什么,但是麻烦的是,这些学生不按套路出牌,形成方案后不是直接上报到教务组,有一组学生在方案上报教务组之后,直接把副本的方案和绘图挂在学校走廊上,展示自己的方案,意图争取更多支持。 有一个这样干的,没三两天,走廊上就贴满了方案,再过两天,走廊上就出现课题组现场讲解自己方案争取支持的盛况,一时间教务组都没法安静读书,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直接扯断了琴弦,蒙恬把沾满墨的毛笔砸在了墙上,墨汁撒了扶苏一身。赵杏儿说自己有孕在身,要请两天假回家安胎。 “谁出的主意说要征集方案的?是谁?”蒙恬大声问。 公孙尼子冰冷的目光看着蒙恬,一副“你是大头兵我也不怕你”的表情。 第46章 梁二和林小妹 为了宣扬自己方案更完美,学校出现了几次小规模斗殴。这个时候才是体育教师该上场的时候,蒙恬一根短棒把斗殴的同学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几十个人双手抱头靠墙跪在走廊上,也成为建校空前盛况。 路过这些罚跪的学生,公孙尼子双眼望天表示你们自作自受,法学教师苏福低头快步走过表示我没看见。闻讯赶来的赵杏儿腆着个大肚子迈着四方步路过,挨个看每个人脸上的伤头上的包,确定没有受太重的伤,哂然一笑,说咱们体育老师真是手下留情,咋不敲断你们腿。 教务组最后贴榜通知,方案讨论、争辩都可以,但是第一不得喧哗,第二不得斗殴,发现参与斗殴者,取消参与各方的刻石题名资格。 既然靠动嘴动手都解决不了问题,那最后就只能走邪路使歪招。有学生自发搞起拉人投票的办法,征集方案支持名单。这事儿也被教务组听说,索性就在中学那个短得可怜的墙上挂了一个木箱子,在每个方案下面贴了编号标签,说是欢迎大家实名投票,三天后开票确定入选方案,前五名的入选方案还要经过教务组评议,决定最后方案。 几个方案都很精彩。 很多方案都是确定了大约两千人的教学生活所需空间,以及各项活动所需设施和空间。甚至有方案为学校设计了专门的食堂——这是考虑到新一波学生都是外地来的,大多数没有条件在本地自己开火做饭。一些方案也充分考虑到学生年龄参差、性别不同,分设了低龄和高龄宿舍区和男女分开的宿舍。 宿舍设计方案有好几种,有成组的独栋住宅设计、有四合院式建筑群落,也有考虑成本的联排木屋和砖房——联排的好处是,这屋和那屋共用一个墙,成排建起来,能节省好多墙体,节省大量的建筑材料。至于建筑方式,有一组砖拱式建筑最吸引教务组的注意。 张村自己就有砖窑,现在张村已经有相当的居民住宅和工坊使用了砖砌方式。但是这种联排的砖拱校舍和宿舍,还是引起了教务组的注意。砖窑教室面宽达到惊人的5米。教室进深达到12米,整间教室内部无梁无柱,视野开阔。 拱形建筑重复连续,别有一番气势。方案设计人画出校区的平面图、校舍和宿舍的立面、正侧面、拱形结构受力分析示意图,以及拱形建筑两侧开窗的方式,甚至还包括墙体上的装饰细节。设计人还不懂得透视画法,但是按照三视图和工件轴测图画法绘制的建筑效果图,仍然让评审者如同看到了建成的校区。 方案设计人特别指出,坚持使用砖拱结构的设计方案,是因为在几千人高密度居住的环境下,这种建筑能够防火,而且砖结构更耐用。拱形结构提供了更好的室内空间和更好的采光。 教务组分别约见了几份呼声最高的如入选方案的设计者,砖拱方案设计者是两个人,赵杏儿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大大方方坐在教务组面前,就微笑了一下。这两人也是自己的同学,曾经一起参加过直道工程的。男生叫梁二,女生叫林小妹。 梁二谈起项目来滔滔不绝,仿佛要用自己的自信征服教务组。林小妹则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倾听。 赵杏儿代表教务组提问:“我们倾向于你的建筑形式和建筑结构,但是在整体规划方面教务组还有一些要求。” 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难道不是哪个方案好就定哪个方案吗? “是这样,教务组要求校舍有充足的户外活动空间,可以进行体术训练和日常操演,此外,教务组希望校舍不要这么集中在一起,而是稍微分散成为几个部分,一方面要求根据年龄和程度分成不同的教学区,另一方面,我们也预想了咱们同学有一些人偏爱危险程度比较高的课题,把危险的项目放到距离其它教学设施、距离生活区都更远的地方。宿舍区要考虑冬季取暖,希望你们提出有效可行的解决方案。再就是,要有满足这么多人使用的厕所,排污和用水都是大问题,这一点也需要你们统一考虑。” “好。”林小妹点头。看得出来,如果能够接受与这种建筑风格和方案,规划和功能的删改调整,她都能接受。 “你们需要几天能确定最后的方案?” “给我三天时间。”林小妹抿抿嘴。 三天后,新的方案送到了教务组。新方案当然满足了教务组提出的要求,这次方案最大的惊喜还不是建筑设计,而是设计方案中供暖部分的构想,赵杏儿以为自己男人提出的火炕火墙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了,但是设计方给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形式——他们提供了一个铸铁锅炉,用铁管连接。然后在每个室内放置一组铸铁散热包的解决办法。按照设计组的说法,这个方案生热快,每个房间的温度能够相对均匀,建造成本低,使用也方便。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新设置了专门的供暖锅炉。教学楼冬季白天保暖,宿舍楼冬季夜晚供暖,这样更节省材料。 供暖解决方案的设计人是新加入这个课题组的男生,叫做郭俊,人如其名,这个男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俊朗。他也参加过直道工程,但是在直道工程之后,声名不显。最近这几年,这个男生一直在参与炼铁相关项目的研究。却不知他怎么提出了这么个解决方案。 “火墙和火炕的方案,对小型建筑来说是可行的,但是这么大的建筑,砖块导热慢,墙体和建筑体就会存在受热不均的问题。金属的导热是最快的,其实铜的导热比铸铁还要快一些,但是我们没有铸铜的制造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铸铁。室内散热包可以通过沙模翻铸来快速制作,散热包之间用铸铁管连接,连接处使用套管套住,在使用铸铁汁浇铸焊接即可。整个方案坚固、耐用,一次建设可使用数十年。”郭俊侃侃而谈。 第47章 规划 新校园的方案不需要寄送到咸阳等张诚过目,公孙尼子是校长、赵杏儿负责资金,蒙恬擅长组织工作,基本上这三个人说可行的方案,在张诚那里也没有什么意见。赵杏儿只是把这次校园建设的最终稿方案和图纸副本打包了一份,寄给张诚,让他看看教务组最近的成绩斐然。 接到这个方案,张诚果然震惊。自己的学校居然出了建筑规划和设计的人才,这是从未想到的。但是更震惊的是郭俊提出来的暖气片的方案。这是自己从未想过能够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铸铁锅炉、暖气片……这里面大有空间啊!方案大体没有问题,其中有一两处隐患,张诚却并不急于解决。在复信里,张诚只是简单的说:“解决了这个供暖系统的设计和制作以后,就叫郭俊到咸阳来,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 张诚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锅炉了,那么看看能不能自己推一把,在蒸汽机方面有所开拓。蒸汽机结构设计方面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但是材料方面却还是没有最终确定,郭俊既然已经开始研究铸铁锅炉和送热的铁管,那就看一看有没有进一步深入的可能吧。 至于梁二和林小妹这对组合,当然难免让张诚有一点恍惚,觉得在另外的时空也有类似的一对妙人。但是这都不是张诚主要关注的方向。 既然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张诚在写给公孙尼子的信中,谈到了另一件一直关心的事儿。就是建议筹划和建设张村大学。 草创的这所大学,还是要贴近当前社会情况和自己实际能力,实际上不可能如后世大学有那么丰富的院系设置。张诚简单的讲了自己的几个设想。 第一就是初步建设一所综合性大学。这所大学根据目前师资条件和未来发展可能,包含了文法学院、机械与工程学院、石油冶金学院、化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商学院和师范学院。蒙恬虽然有足够资质开设军事学院,但是军事学院这个名字太过敏感,张诚的意见是先开设一个讲武堂或者速成的军官学校。 除此而外,张诚要求开设一所张村工农夜校。这所学校面向的是张村各个工坊的匠人、村民、妇女,以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的原则,从扫盲、机械工程识图、机械设备操作等实用技能入手,为张村提高工匠能力做一些工作。 大学各个科系的课程建议是两到三年。因为不需要学习英语之类的废科目,所以课程可以更紧凑,学生可以更短时间完成课业。张诚建议公孙尼子亲任大学校长——这样的大儒有资格资历也有足够的号召力来担任这个工作。 各个学院可以暂时以系的形态存在,根据大学的发展,最终可能会成为各自相对独立而且科目更复杂的学院。张诚自己遥领副校长的职务,希望自己能早点回到张村去真正负责教学和管理,部分分担公孙尼子的负担。 张诚说自己有可能在两到三年内为学校再聘任一两位足以担任校长副校长的才俊,更有可能为大学找到更多的授课师资。大学教师暂时分为两类,有能力开创学派的,可称为教授,擅长讲课授徒的,称为讲师。 关于大学的规划,张诚一直在思考。这个方案是妥协了当下的社会背景、学术水平,但是也有张诚强力引导的色彩,数学和物理学的比重明显超出了这个时代所能承载的能力。张诚预计,如果自己和三五同好努力去做,这两个科系会有非常高的发展水平。 但是化学院……张诚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自己随手可以复写元素周期表,能够写出大多数元素的原子量、中子、质子数,但是如何验证这个元素周期表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不知道如何去重新生成一个本时代的元素周期表。这事儿还是要慢慢来。但是和化学相关的冶金工业可以先搞起来,慢慢整吧! 公孙尼子对张诚的规划非常重视,甚至可以说非常热衷。这个学校的规划,规模和水准要远远高出孔子创办的曲阜阙里和齐国的稷下学宫。 公孙尼子的复信,对张诚的建议基本上是照单全收,唯一的质疑是在兵学上,一方面觉得兵学这东西在大秦是不是有些不妥,第二是提出如果开设兵学科目,要不要教授驭术?就是驾车和车战的技术?第三就是如果教授驭术,那么学校就需要有一个能够练车和赛车的巨大广场,要不要一并考虑设计出来? 张诚在信里说,自己当年在蒙恬大将军身边学习,大将军认为军官最重要的学问是如何管理后勤和如何管理部卒,驾车作战的技术反倒是次之。战车训练耗费糜巨,张村目前怕是不能支持这个方面的训练,而且也太扎眼。场地之类,只要能走得了队列、能练习兵戈弓弩技术就够了,如果要学车,大可以学习推独轮车! 其实张诚知道公孙尼子知道公孙尼子想通过训练驭术,把所谓君子六艺里的御整出来,搞那套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的驾驶规范,体现儒家教养之高超。这是培养行政外交人才的基础技能。或多或少存着学术方面的私心。 但是张诚看法多有不同。首先是作为军事训练的内容,张村不打算培养骑兵和战车部队。其次是作为交通工具,张诚也不看好秦汉交际时代的社会环境,太远距离的交通。风险大的一匹。 年轻学生们学会使用独轮车,兵学学员们擅长使用独轮车进行后勤和作战,一样可以变得强大。独轮车部队不说是这个时代的摩托化部队,至少可以是更强大的轻步兵——甚至都能发展出具有特色的重步兵。 公孙尼子拿着这个思路去找蒙恬,蒙恬看了却不以为意,大笔一勾,连弓弩教学训练一并抹去——学生兵懂得短兵相接,对弓弩射术略作了解就行。弩箭是一个很扎眼的东西,大规模列装弩箭难免被有心人注意到,而且秦弩说白了也没啥训练价值,那玩意儿全靠工坊出品优秀,部卒学习拉弦上箭瞄准放箭,有一个上午就能熟练。大部队甚至不需要弩箭射的准,只要能射的远就行。所以这玩意儿不需要练,只要了解性能,小军官们就能从容指挥军队。 做好队列、管理好部卒、搞好后勤、能做战时动员、懂得杀伐决断、把握作战时机,就是合格军官,只要自己这方综合实力强、准备充裕、对敌的时候战士勇猛,军官不犯错。打仗又能能有多难? 几句话把公孙尼子说的一愣一愣,原来你们兵家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芃芃公主见到赵杏儿 芃芃公主早一步到达张村,直接被编到了张村子弟小学。这种安排芃芃公主愤愤不平,一起来的,凭什么蒙恬直接去做老师,还能进入教务会,自己却只能进小学和一帮几岁的孩子一起读书学习? 而且,这都学的什么吗?这些文字缺胳膊少腿儿的,一点都不如大秦的小篆优美。他们怎么敢教这样的文字?父皇说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张村这个地方居然敢自己搞一套,这些人怕不是反贼吧? 不过想来张诚敢收留蒙恬和自己,提到二世皇帝的时候殊无恭敬之态,那个人怕不早就是个大反贼了! 数学课程不难,就只是这些曲里拐弯的数字和符号让人看着不舒服。还有那些识字用的拼音文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过拼音的方法有趣,一旦掌握起来,比反切法容易的多。这个小学还是有点料的。 但是芃芃公主就是不甘心和一帮孩子在一起学习。这一天在走廊里路过,老远看到腆着肚子在走廊里走过来的赵杏儿。芃芃公主立刻背贴墙站好,赵杏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芃芃公主大着胆子轻声说:“杏儿师姐好”。 赵杏儿点点头:“新来的?” “是,我是从咸阳来的,我叫赵芃。”秦始皇家是嬴姓赵氏,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芃芃公主便改了赵芃这个名字。 “咸阳,那在这面还习惯吗?” “挺好的。”芃芃忽然想起赵杏儿可能把自己当做是咸阳来的寺工子弟,于是补了一句:“我从小张大人府邸来的,我是小张大人的婢女。” 这个解释显然引起了赵杏儿的注意:“秉直送你来的?那么可见你资质不错啊。” “我十五岁了,可还要和那些孩子一起读小学……杏儿师姐,我能不能改到中学去学习啊?” “这样?”赵杏儿想了想:“如果你在班级考试中连续三次得到优的成绩,就可以跳一级上学,如果你在小学最后一级也能连续拿到三个优,完成小学所需的实践课考核,就可以来教务组申请中学入学考试。如果通过入学考试,你就可以编入中学学习。” “谢谢杏儿师姐!”赵芃快活的深深鞠了一躬,蹦蹦跳跳的回到班里。赵杏儿看着这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这孩子长得还挺清秀,嘿,张诚的婢女,张诚都有这么漂亮的婢女了?他在咸阳的日子过得挺快活啊!” 张诚在寺工的公榭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暗道:“难道有人背后骂我?呸,老子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芃芃公主来到张村就被蒙恬一脚给踢到了小学校,也根本没来得及和扶苏见面。芃芃公主也不知道扶苏如今化名为苏福,就在中学教授行政和律法课程。扶苏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还活在人世间,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小学上课,两兄妹近在咫尺,却仿佛阴阳两隔。 出咸阳之前,芃芃公主就被要求改换素服,不施粉黛,变化发型。一路上蒙恬又指点她改变行为举止的习惯,所以在张村,根本不会有人认识这个大秦公主,最多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身材有点单薄的、眉目有点清秀的小姑娘罢了。她的来历甚至连公孙尼子和赵杏儿也不知道,就只以为是咸阳送过来的一个学生。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变,哪有那么多往事可以保留? 扶苏也好、赵芃也好,都改变了身份在张村落脚。蒙恬换了名字叫做蒙田,张诚的说法:“眼下无仗可打,大将军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写写笔记,以后没准儿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文士,在哲学方面能大有所成。” 但是蒙恬虽然是文武双修,却静不下心来写笔记,就以体术老师的身份混进了教学班子。不过这个体术老师倒也多才多艺见识广博,除了体术课,倒也能代课教一教数学之类。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在某一个时段,在张村子弟中学,并不是一个笑话。只不过这位代数学课的体育老师脾气不大好,经常喜欢用棍棒让学生头脑聪明,但是你别说,这体育老师的教学效率很高,在体育老师的教学之下,这一届的子弟中学的学生,数学都很好。 体育老师在子弟中学的风评当然没这么好,除了这人风度没有公孙尼子和苏福两位儒生那般优雅以外,脾气暴躁举手就打,再就是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的就走上课堂,一身酒气巡视教室,让人人侧目。不过无论是校长公孙尼子还是教授行政和律法的苏福老师,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以大班长兼任会计课程的赵杏儿,都清楚的知导这位体育老师真实的身份,也了解他内心的悲苦,所以对蒙恬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干预。 这才多久的时间,大秦最有名望的将星、那个翩翩风度儒雅温厚的大将军,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每天拎着棍子在校园里转悠的中年醉汉! 而这一天,这位中年醉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一根短棒,把房间里的桌椅箱柜砸了个粉粉碎。 刚得到消息,被囚在代郡的蒙毅将军,被杀了。 蒙毅之死,早在预料之中,然而蒙恬逃出咸阳后,并没有去代郡救蒙毅。一来是没有那个能力,二来也没有那个机会,三来,蒙恬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那个心气儿。身为将门子弟,蒙家兄弟自幼就有死于非命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兄弟两个忠勇一生,最后落到这个下场。 其实据说胡亥也不想杀死蒙毅,甚至一度有过启用蒙毅的打算。胡亥心思不定的时候,赵高对胡亥说:“蒙毅和我们一路巡游,知道的事情太多,留他在外面,必然泄露真相。更何况蒙毅这个人一根筋,给好处也不能封他的口,杀了才一了百了。” 听到这个说法,扶苏的儿子子婴找到胡亥说:“从前,赵王迁杀李牧,改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违背秦国的条约;齐王建杀先世忠臣,用后胜的谋议。这三位,改变旧规而丧失国家,殃祸降到自身。现在蒙氏一族,都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陛下却要在一时之内舍弃他们,除掉他们,这是亡国之道。轻于思虑的人无法治理国家,不广纳众智的人不可以做王。诛杀忠臣任用小人,对内就朝政混乱,对外就无力抗敌!侄儿深深以为不可。” 说来奇怪,胡亥杀光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却留下了子婴和公子高的后人。大约是因为同一辈的兄弟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下一代的子婴之流,被认为是对自己继位没有威胁吧。所以不但没有杀死子婴,还把他接到宫里居住。对子婴如此激烈的反对,胡亥也不觉得忤逆,却也完全没听进去。 听了子婴的话,胡亥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派了使者去代郡宣布自己的诏谕:“先王要立我胡亥为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拦。现在丞相认为你不忠,判决你灭族之罪。我不忍心这样,只赐你一死,也算是很庆幸了。希望你自己打算一下。” 蒙毅梗着脖子说:“始皇帝生前从未立储,我哪里能进谏什么谗言,还敢出些什么计策呢!我不敢找借口来求全苟活,只是为了怕羞累先主的声名,所以希望你替我费点儿心思,让我能够为实情而死。古有明训:顺意成全,是正道所尊贵的;严刑杀戮,是正道所鄙贱的。秦穆公用子车氏三位良臣殉葬。处罚百里奚不当其罪,因此立号为‘缪’。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四位君王,这四位君王的恶声,都被记载于诸侯的史籍上,而被诛杀的忠臣也都永久被人怀念。胡亥是要学他们做第五个昏君,我蒙恬也要成为三良臣和伍子胥了吗?” 这话使者都没法听下去了,就直接在代郡杀了蒙毅。 第49章 《黄鸟》 听说蒙恬发狂,知道事情缘由的赵杏儿挺着肚子去敲蒙恬的门。看着双眼通红一身酒气的蒙恬,赵杏儿轻声说: “我家郎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人生无常,固有一死,但活着的人总要忍受这一切艰难的活下去,亲人们死去,我们就更要代替亲人们活下去,把原来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生命也扛在肩上。我知道您兄弟情深,这种事情难以自已。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左右您的行为。如果您要去咸阳复仇,那我只好帮助您准备行装。如果您死在咸阳,那我只能在这里遥做祭拜,但是如果您准备忍受这痛苦,早晚有一天亲手报仇,那我家郎君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这样,小女子还是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做好准备。” 看着赵杏儿关切的面孔,蒙恬眼神也恢复了清明:“武人总有一死,如今蒙家只剩我一支,为了家族我不能轻弃生命。更何况我是你家张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的,我也不能显声扬名害了你家张诚。赵杏儿你放心,我只是一时心神不定,发泄一下就好了。以后我会保重自己,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儿。” 赵杏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蒙恬说:“我只有兄弟素无姐妹,赵杏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大哥。” 赵杏儿转身,轻轻颔首:“大哥。” “好,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大哥,天大的事儿,大哥替你撑着,张诚如果欺负你,吱一声我去替你揍他。” “我家郎君用不到大哥来揍,我自己有手有脚,使得了棍棒。”赵杏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蒙恬放声大笑。 “对了,打碎的桌椅箱柜,我让人给您换新的,从您的束修里扣钱。”赵杏儿的声音悠悠传回来。蒙恬的笑声戛然而止。 知道蒙毅的死讯后,张诚也是叹息不止。专门咨询了张苍的意见,了解新皇帝的作风,张诚选了日子专门到蒙恬府上,出示了蒙恬留给自己的印章。对未亡人说:“大将军在狱中,我曾见他最后一面,将军交付了这枚印章给我。希望我能对家中照拂一二。既然大将军和忠信将军(蒙毅)都已经去了,大将军临终曾经希望后人不要再从军从政。能够保护血脉传承下去最重要。如果家中有此打算,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未亡人身为将门的女眷,早就有生死无常的准备,验看了印章之后,说道:“感谢小张大人厚谊。我们也有此打算,就此准备变卖家产、离开咸阳,回乡务农。这枚印信虽是大将军遗物,却也再用不到了,就留给小张大人做个纪念。” 即日未亡人托人上书二世皇帝,说举家迁居之意,皇帝曰:“可”,于是一家上下变卖了屋宅田产财物,举家迁往千里之外的安定郡。按照本来的历史,这一支蒙氏将就此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的繁衍下去。张诚听闻蒙氏一家迁居的消息,从许记商行调动了一批物资、车马,帮助这一家人迁居。在咸阳城外就此别过。 整个大秦,没有人能救得下来扶苏和一干始皇帝的儿子,也没人能救下蒙氏兄弟。大秦人畏惧法律、也没有谁能对抗高居朝廷的胡亥、赵高和李斯,但是民间却开始流行唱一首古老的歌: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秦风·黄鸟》 这是古老的秦歌: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枣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奄息; 奄息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英雄也比不上!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愿意付出百人的代价!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桑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仲行; 仲行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勇士也无法抵挡!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甘愿化尘埃!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鍼虎; 鍼虎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猛士也无法战胜!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愿意被你活埋! ——九指神盖译,根据小说需要,文字略有调整,欣赏更准确的译诗,建议阅读余英时《诗经选》。 秦风质朴刚强,这首黄鸟是秦风中最愤怒哀痛的歌。 秦穆公以活人一百四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被称为秦国三良的子车氏三位大夫奄息、仲行、鍼虎。秦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这首诗咒骂“彼苍者天”,指着老天爷怒骂,心中所怨,却是那留下遗嘱屠戮忠良的秦穆公,几百年过去,这首诗都是秦人哀悼故人的丧歌。当今之世,虽然谗臣当道,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唱一首古老的丧歌,却是谁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所以这一天,公孙尼子开课讲诗经,就以黄鸟为题,讲读四百年前秦国历史上黑暗残酷的一面。讲述秦国人的慷慨和哀伤。公孙尼子拨弄琴弦高声吟唱,全体中学生随之应和。听到歌吟的扶苏和蒙恬就在走廊上听着这歌声,渐渐的也加入应和。感怀身世,两人泪流满面。 这悲壮的秦歌传出校园,张村的百姓听到歌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慢慢跟着歌唱,整个小村笼罩在亘古的悲伤忧郁的音乐之中。 上郡、咸阳、大秦、天下,这首歌在各处不约而同被想起、被吟唱,犹如怒海波涛,直要把人淹没。 第50章 史上最强二世祖 年幼的君王,如同刚出笼的幼虎,磨牙磨爪,在山林中噬人一切看到的动物,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要实验了解自己的能力,确定自己在山林中的威权。总要碰上它无法抗拒的困难,君王才能懂得即便身居高位,也需要妥协。 秦始皇十三岁登基,但上有华阳太后和赵姬太后压制,宗室有王弟成矫这样的威胁,朝中有吕不韦掌控大局,赵姬嫪毐通奸意图篡位,外有六国虎踞龙盘。在内忧外患的压制之下,秦始皇成长过程中,性格日趋内敛,懂得隐忍,只有在掌握局势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一击必中。先后处置了嫪毐、生母赵姬、干爹丞相吕不韦。最终掌握大权,任用能臣,一统天下,建立起千古伟业。 但是到了二世皇帝,有了李斯赵高这左膀右臂辖制天下,外无敌国逼压。胡亥就没碰到过任何违逆,自然会任性的去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暴戾。自幼养成的傲慢、自我的性格,陡然间掌握天下无上的权力,二世皇帝的欲望无法控制的膨胀。 胡亥曾经对赵高说自己的志向:做了皇帝,想如何就如何,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俗称不干正事)。如今这些愿望就都实现了,昏君的愿望在奸臣奸相的辅佐下,自然无数倍的放大。 对李斯,胡亥说的更露骨:“丞相啊,你的师弟韩非说过:尧治理天下的时候,房子是茅草做的,饭是野菜做的汤,冬天裹鹿皮御寒,夏天就穿麻衣。到了大禹治水时,奔波东西,劳累得以致大腿掉肉,小腿脱毛,最后客死异乡。如果做帝王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帝王?贫寒的生活是穷酸的书生们提倡,不是帝王这些贤者所希望的。既然有了天下,那就要拿天下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才叫富有天下嘛!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怎么能有心思治理好天下呢?我就是想这样永远享乐天下,爱卿你看有什么良策?” 侍奉过始皇帝的李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昏君之言,当时哑口无言,只能说:陛下圣明! 始皇帝励精图治的本事,胡亥是一样没学会,始皇帝大兴土木的能耐,胡亥放大了十倍。 朕要重修阿旁宫! 朕要大建皇帝陵! 朕要重修宗庙 朕也要巡游天下车马竞从! 朕要让全天下看到,朕,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朕的威风气派更胜乃父! 胡亥才不管国家究竟有多少劳动力,粮仓里有多少谷米,府库里有多少铜钱!给我干,我是皇帝,都得听我的! 一时间徭役不断。 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表面看是祭天祭地,是寻仙访胜,实际上政治意义更强,是为了快速掌控帝国新征服的土地,显示威严安抚万民。胡亥的巡游,那就完全是显摆嘚瑟! 就定下了二世也要东巡天下的计划!咸阳城各种准备,寺工也跟着人仰马翻。柱下史张苍则看着帝国新政府庞大的支出数字天天薅头发。始皇帝虽然连年战争、修筑长城,但是国家用度始终充裕。这是因为长城可以避免北方入侵的损失,而战争的节奏又始终控制在军方一些大佬的手中,王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清楚的知道如何计算国用、如何减少损失,如何在战争中获取厚利。 李斯这样的丞相,长期关注的都只是权力和行政人事,对国家经济并不在行,只以为赏罚任免就是国家治理。 而中车府令赵高长居内廷,哪里真正懂得国家的运作?甚至在始皇帝在世的时候,这两位也只是以揣摩上意阿谀逢迎为能,哪里真正专注过国家管理? 秦始皇修陵寝37年,从登基那一天就开始修坟墓,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坟墓吗?根本不是,这座巨大的坟墓的劳役使用的是六国掳掠的战争奴隶、犯罪的地方豪族和朝廷中的反对者。这座陵墓是一个巨大的消耗战略,是用来活活耗死这些不便于杀掉的政敌的。 胡亥整那些是啥玩意儿?要征发国内良民来服劳役?本该种地的人,被拉去砌墙?地里的庄稼怎么办?他可不管! 张苍身为柱下史,职务未入九卿之列,在朝中算不上顶级大佬的那一波,地位没有多么尊贵,却是整个帝国典籍文件体系运转的核心。粮食不是每天早上从地里割下来送到谷仓,戈矛不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房梁也不会自己一根一根摆好变成房子。帝国的人口有限,做得了这样就顾不上另一样,你又要仓廪充足,又要建设宫殿,哪儿有那么多人给你用? 张苍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穷困之家的当家主妇,一天一天只顾着给破衣服打补丁,给米锅里兑水,拆了东墙补西墙,来应付朝廷最顶上三个大人物的奇思妙想。 “这他娘的没法干!简直没法干!”张苍恨不得把手中的笔墨甩出去,放一把火把御史大夫府邸烧个精光光,这些文牍木简,眼不见就干净了! 整个大秦,除了上郡的仓廪丰足、物资充沛、人口在不断增长以外,就没有一个地方让张满意的。然而上郡刚刚弄死了一个大将军、弄死了一个大皇子,调度支用上郡的力量,只怕会引起滔天山火。 张苍揉揉额头,拉松了衣领,继续取过一份竹简,阅读起来。 来自天下各州郡的文书最终都会汇总到柱下史这里。所谓柱下史,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靠近皇帝御座的巨柱之下,皇帝有所咨询,柱下史要立即提供参考意见。柱下史要求能对全天下的州郡官职和各地军力、物资储备了如指掌,靠的一是强记,二是心算能力强。 这里支用一笔粮草,就要有另外一个地方的粮草补充进来。总要处处平衡,才能免生祸端。 张苍身为大儒荀况高足,入朝以后没有被李斯玩儿死,而是在柱下史这个职务一做几十年,没有人能挑出错来,靠的就是这天下独一份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 而这些能力离不开每天大量简牍的阅读。 始皇帝读文件只需要给出最后的决策就就行、丞相李斯读文件只需要知道各地状态安好就可以。 张苍读文件,则要从任意一个地方的变化,推演出其他要素的改变,努力维持整个帝国的平衡。这才是最烧脑的。也只有张苍这样精于计算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吧? 第51章 土木 就在咸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时候,第二期寺工子弟上郡考察团出发了。 为安全和便于管理考虑,张诚要求本次的考察团成员为12-16岁年龄,男女不限。这个时代人相信多子多福,所以即便是卡了这个年龄,仍然有几百人参加到这个考察团。这么多人集体出城,就太扎眼了。最终内部讨论的办法是,把这些孩子编入不同的商队,这个时代只有商贾能够自由出行穿行于郡县之间。 靠许记一家商队是不可能的,许记也没办法把几百个人顺顺利利送出城。好在咸阳是天下皇都,商行甚多,而和寺工打交道的商行更是比比皆是。咸阳的大商行,要么是寺工的供应商,要么是寺工的经销商,千丝万缕的关系。寺工这面骨干集体找到商行,让帮忙送点孩子去上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张村主要来往的商队是许记这一家,但是上郡靠近匈奴,马羊贸易一直都很发达,还是有好多商行走这条线的。几十家商队登记出城,这些孩子也就跟着浩浩荡荡踏上了蒙恬修筑的直道、 根据张村那面来信的要求,一时不能提供充足的房舍,这些游学生就得临时搭帐篷住一下,中学校长大儒公孙尼子保证说,到达张村一个月以后,这些孩子都能有宿舍可住。在此之前,孩子们要露天上课以及参加实践课程。 这个说法寺工的家长们倒也都能接受。每个商队也因此携带了些制作帐篷的桐油布。油布已经按照学校方面要求的尺寸和形状进行了裁剪和缝纫。学校方面说的很明白,支帐篷的木杆村里就能提供,布匹之类还得从咸阳携带一些,张村发展到现在,在纺织业方面却始终没有大的进展。实在是忙不过来。技能点都堆到重工业基础方面去了。 这一批次的学生,成为张村校区历史上起步最困难、最狼狈的一批学生,在后来的校史中,把他们写作是筚路蓝缕的一代前辈,虽然在当时,这些孩子也不觉得特别辛苦。 经历了上千里的徒步跋涉,这些孩子一路风尘,进入张村的时候,各个看上去像是要饭小孩一样。让等候在张村的赵杏儿看得心疼不已。蒙恬带着一众中小学生帮助迎新,给所有孩子编队分组。在规划好的校园区广场一角,地上已经堆好了杆棒,旁边还摆放着很多木桶木盆。蒙恬和学生们引着这些游学生分小队站在广场上。蒙恬和老生们现场示范杆棒油布制作帐篷的方式,然后就是分小队各自在规定区域内搭建帐篷,一时间广场上烟尘四起。 木盆里有清水,孩子们分男女用幕布隔离,用木盆里的水清洗身体,换洗的衣服全部脱掉扔进竹篮里,学校校工把这些衣服用独轮车运到铁坊那面,用高温蒸汽消杀、以后再还给孩子们。每个孩子最后分到了一块毛巾、一把木梳、一套新衣服——学校这面称之为校服。 因为张村在印染纺织这方面一直都不够发达,这些衣服是从商行买来的白麻布,临时印染裁剪和缝纫的。在制作服装方面,赵芃积极参与,并且跟有经验的学长一起学习如何标准化打样、流水线缝纫。 赵芃特地把自己掌握的扣子技术贡献出来,在木工坊加工了大量打孔小竹片制作成一个个黄澄澄的圆纽扣。在服装样式上,赵芃发挥了自己的天才,设计出一种对襟纽扣的衫子。这种衫子没领子,因为是对襟纽扣,就特别节省布料,下装也是同样的思路,设计了两条腿的,理由同样是节省布料,又能遮羞,裤腰后方设计了一个腰带环,可以穿一条腰带过去,用腰带束住裤子就不会掉下来。 整套衣服是用靛蓝染成。就是荀子说的那个青出于蓝的靛蓝。这种植物性染料固着性并不好,穿着容易掉色,洗一洗也会褪色,但是没办法,其它染料都太贵,张村也没有太多色彩的染料,只能先做将就。这种暗蓝色的服装称为张村中小学第一款校服,穿上去看起来非常古怪,但是几百个孩子都穿上同一款校服,看起来就格外整齐和利索。 “这套衣服的好处还有,就是不会束手束脚,活动更方便了。”赵芃站在赵杏儿身边,一边看孩子们换上衣服走进操场,一边说。 “嗯,倒也是,腿儿是腿儿袖儿是袖儿的。”赵杏儿抱着肚子微笑。刚刚洗过的少年们,小脸儿红扑扑的,配上这新衣服,别说,还怪好看的。 鞋子是张家款的麻鞋。张黑家的已经很多年不用再做麻鞋卖钱了。但是听说有几百个孩子要上村上来学习生活,还是带着一众妇人抓紧做了几百双麻鞋。这款麻鞋保留了张黑家的一贯的做工和风格,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配上这暗蓝色的衣服,也挺活泼的。 “有点儿穷搜的?”赵杏儿歪着头对赵芃说。 “单个儿看是有点,但是都站到一块儿,我觉得还好吧?挺精神的,是吧杏儿师姐?” 孩子们收拾停当,这会儿就有力工搬运了好多矮竹榻过来。这是一种腿儿很短的竹榻,用竹竿做了腿儿和框架,用竹条编制,上面再铺上竹席就可以做卧具。秦人是习惯席地而卧的,最多身下铺个竹席。张村的人却早习惯了睡土炕。谁家都不在地上睡了。这个矮榻,也是学生们集思广益的方案。临时用一个矮榻,可以防潮防凉,还能防止蛇虫。竹编工艺很多村民都会,车辆厂还用竹编做了车子的包装箱。材料丰富、技术简单,所以竹榻就成为过渡时期的卧具了。 高高的一摞一摞竹榻,孩子们看得新奇又迷惘。直到蒙恬发话,要每个人领一只竹榻回自己的帐篷。竹榻很轻,小孩子都能扛着走,这些半大孩子自是没问题。有床有帐篷,临时生活的问题就解决了。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几只陶碗、一截做杯子的竹筒和竹箸,吃饭的事儿也解决了。 其实学校新校区到现在为止,除了圈出地来,就是建了两个公共厕所,男女分开,粪坑是倾斜的,引到了校外,最终这些粪便还要堆肥用于耕作,在大秦,啥都不会被浪费。 吃喝拉撒住都解决,接下来就是大家共同建设校园了。梁二和林小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校区规划图和设计图纸,向新生老生讲解校园设计方案。然后介绍校园建设的主要工作节点,大家要从平整土地、烧砖、盖屋开始。鉴于张村没有闲人,所以这个校区除了借用各个工坊的力量以外,就要全校师生一起用双手来建设了。 新生们有点傻眼,不是要到张村来学习各种技术吗?怎么还要自己盖房子?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只好一切都听学校方面安排。 经常在木工坊参与项目的师兄们设计了一种制砖机。用模具和杠杆原理压制砖块,一个人一天能制砖上千块,即便小孩也可以轻易操作。挖土和泥由张村附近的力工来帮忙,制造砖坯、晾晒砖坯和烧制,就全是这些孩子的事儿了。接下来几天,满院子的孩子们个个跟泥猴一样。 脏是脏了点,但是清水洗一下就又都变成了漂亮宝宝,累是累了点,但是学校的伙食可是很硬,粟米饭管够,每天能吃到1个煮蛋,菜蔬不限量,偶尔菜蔬里还有些肉,几天下来,孩子们虽然辛苦,但是却没有变瘦——当然也没变胖,只是个个都结实了不少。 晒干的砖坯装上独轮车,两个孩子一组,推到砖窑那面去烧制。在砖窑里,砖块按照一定规则码放,推车码砖这些活计也全都是新生老生们自己做。公孙尼子和扶苏看着不忍,说“孩子干这些活儿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赵杏儿淡淡笑:“修直道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就没的说了。烧砖的时候,孩子们虽然不能动手,却要跟工匠一起参观全部流程、掌握烧砖如何控制火候。一周以后,第一批砖块就已经码放在校园广场上。 地基已经由力工们挖好。孩子们按照设计图纸,吊线、砌砖、支架、起拱。这个过程中老生们就教授重锤的使用方法、识图和放线的方法、拱的特点和原理、脚手架的捆扎方法等等。每个人都带一个柳编的安全帽,蓝衣服小黄帽的身影在整个教学区活动,煞是壮观。小孩子们总是爱玩的,建造房子也权当是大型的积木游戏,倒是不觉得辛苦和枯燥,蒙恬更是提出了工程竞赛的方案,施工现场进度就更有提高。 这一排校舍说难就也没那么难。都是平房。只要人手够、节奏合理,这一排小宿舍也就花了十天左右就完工。暖气是郭俊师兄在铁坊定制的,门窗是木工坊定制好了送过来的。熬煮了面粉糊,在窗棂上贴了坚韧的刷了桐油的毛边纸,遮风挡雨还透光,虽然不能比两千年后的玻璃窗,但是这屋子采光情况可是比大秦这个时代很多宫室都要好得多了。在这个时代,能胜过张村纸窗的采光,就只有宫室里使用的云母窗和南方富豪之家使用的蚌壳明瓦窗了。 宿舍宽3米,进深5米,四壁红砖,屋顶起拱,地面也铺满了砖块。四个人一间,每人分配了一张矮竹床。配四张高足小木桌和四把椅子。四个木箱作为新生个人用品收纳。如果张诚看到这个宿舍,会觉得过于简陋。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公孙尼子说自己在稷下学宫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毕竟是砖房。 虽然这些宿舍主体就是新生老生一起动手盖起来的,但是看到最后装好门窗桌椅的宿舍,仍然欣喜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这个时代常见的盘条泥住宅、土坯住宅甚至夯土住宅好太多了! 盘条泥是最简单的一种建屋子的方法,用软泥搓成条,绕圈盘曲堆叠,建成卵球状小屋,挖出门洞,差不多可以供一人曲卧。咸阳很多官员之家,给仆役奴婢住的就是这种房子。这种房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窝,是鸟巢,不过想想最早帮助人类发明屋子的那位被称为有巢氏,就也说得过去了。 土坯房在关中,从咸阳到上郡这面都很流行。土坯房建造容易、成本低廉,有门窗可以遮蔽风雨。但还是需要梁柱,一家人建房,都需要邻里相助。 夯土房就高级了,必须用板筑、大量工匠夯土,建成后墙面平整、坚固耐用,冬暖夏凉。皇宫都是夯土房。但是普通平民哪能住得起呢? 这砖房! 看着就结实。而且这么宽敞高大。拱券真是一种好技术啊!宿舍跨度小只不过是因为宿舍不需要那么宽,如果砌块尺寸够大,想必多宽多高的拱券都可以立得起来吧?在建筑工匠出身的子弟之中,对这个拱券评价尤其高。认为拱券无论是做屋顶还是砌门窗,或者是做架空回廊的支撑结构——甚至用来造桥都有可能。拱券这种压力越大越结实的特点太奇妙了! 新床、新桌椅、新箱子,散发着好闻的木头的香气。 关上门,屋子里也不会黑黢黢的。房间一侧有漂亮的拱窗。蒙着窗户纸,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书桌,甚至能在这里读书写字! 宿舍已经如此了,教室就更漂亮。 5米开间的教室,两侧开窗教室内部的墙上涂抹了白灰……铁作坊那面特地停工几天,用高炉为学校这面煅烧了一大批石灰石,煅烧的石灰石形成白色粉末。梁二和林小妹指导同学们用软泥涂抹教室内壁。抹平到不见砖,泥巴干后又刷上了这种白色的石灰浆,整个教室内部白得耀眼。 “白色反光,这样能让教室内部的亮度高一点,坐在后面的同学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梁二介绍给公孙尼子,校长连连点头。 “如果黄昏后还要上课,可以使用那种电石灯,照明效果也还好,就是气味不咋地。”梁二补充道。 “很好了,很好了。”公孙尼子满意的说。 宿舍房25间一排,这一批建了4排,刚刚可以容纳400名新生。宿舍和教室都是联排拱形窑洞式建筑,屋顶犹如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公孙尼子觉得很好看。就算是拿咸阳的阿房宫来比,公孙尼子也认为还是我们学校更好看。 “有点过于好了,古人说生忧患死于安乐,又说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蒙恬敲着手里的短棒,不满的嘟囔。 “我家夫君坚持认为孩子要先保证身体好,至于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大志向都不重要,无论这孩子以后是有出息的还是没出息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得是个活孩子。”赵杏儿抿嘴微笑。 “你家张诚一天就是歪理邪说!”蒙恬怒道。 “古人说苦其心志,是说有志向的人在艰苦环境下不堕志向,必有一番成就,却不是说要虐待孩子,非得吃苦不可。”公孙尼子说。大儒自然有解经的权力,这个结论一出,谁也没话。扶苏也点头称是。 赵芃远远地看着教务处四巨头,看那位年轻的先生仿佛和大皇兄扶苏有几分相似,摇摇脑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大皇兄早被胡亥他们害死了! 第52章 乃服衣裳 上一届毕业的学生,就是土木经验丰富,在直道工程上赢得了赞誉和功勋。 这一届新生,又是土木专精。还没入学就盖起了房子。公孙尼子觉得,是不是要有一个土木建筑专业,土木对张村风貌和生活环境改善的功绩莫大,如果大秦天下都住上张村这样的房子,每个郡县都有张村这样的学校……想到学校,公孙尼子就心热。 学校没有容纳几百学生的礼堂讲堂,公孙尼子就在露天给学生们讲话。先是感谢了大家克服困难在张村留下来生活,全校师生携手努力建设了新的校园。感谢新同学们的付出,抚慰了因工程受伤的几名新同学。接下来是一篇短诗赞美了新的园区和宿舍教学楼。祝愿同学们在张村的校园生活学习一切顺利。 接下来宣布了学校的校规,然后颁布了分班的规则,张挂起临时分班的名单。 所有新生统一编入小学。鉴于寺工新生年龄比张村小学学生年龄更大、多数都有家族传承的技艺和早期教育,因此在本届新生中实行考核跳级制度,当前分班课程连续3次优,即可跳级高一级班级学习,直到小学高级班取得三次连续绩优,同时拿到足够的实践学分和实践绩优,即可申请初中入学考试。 这一宣布赢得了所有新生的热烈鼓掌,能够进入中学,和那些指导自己工作的学长成为同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 结果,当天下午,第一个来申请初中入学考试的学生产生了,是赵芃。 赵芃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连跳三级,完成了小学的绩优考试要求。虽然在张村时间不长,但是也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积分,参与了学校校园建设的全部工作,和寺工的子弟一起和泥搬砖。连日工作,素来白皙的皮肤都晒得通红。 更重要的是,赵芃拿出了自己为新生设计的校服,作为自己实践课考核的作业。 这套校服以全新形制、纽扣功能和节省布料为特点,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服装设计的专业、中学里也没有熟悉服装设计甚至熟悉女红的同学,但是当这套校服作为作业交上来的时候,还是让所有人都震惊并且沉默了。 在一页被赵芃称作是设计说明的纸上。她写下了这套服装设计的思考依据、对比大秦普通少年服装这套校服节省布料的比例、节省人工的比例,说明了对爱动的少年来说,这套服装如何更符合少年人的习惯。 继续沉默。 通过这些说明,审核其入学资质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套服装的不凡。只是觉得这套服装在未来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无法评价。这超出每个人的能力了。 赵芃被单独叫进教务办公室,教务处四位大佬坐成一排,赵芃只自己坐在一只小椅子上,被四个人审视。 按说这种场面氛围是很压抑的,赵芃皇女出身,却天生没那么多羞怯,我爹秦始皇面前我都敢直视回去,现在按规则完成了跳级挑战,按规则提交了实践作业,我堂堂正正的申请入学,还用怕谁? 谁也没说实践作业不能以女红完成,难道只有铁工坊木工坊那些算实践,纺线织布裁剪缝纫就不算是实践? 这一回视,就出事儿了。越看那位年轻的律法教师越像是大皇兄。 赵杏儿刚问:“你是出身张诚府邸的婢女”赵芃已经怯生生的看着那位年轻男子,试探着说:“大……大皇兄?”毕竟分别有年,在不曾预料的上郡重逢,赵芃也不敢百分百确认。 那个青年浑身一哆嗦,仔细看,从面貌轮廓上分辨,迟疑的回应说:“是……” 蒙恬捂住脸。 “我是芃芃啊。” 入学考试现场变成了认亲现场。赵芃抱抱住扶苏放声大哭。路过教务处的同学听到里面的哭声,正要聚拢过来,却见蒙恬推门出来,一根短棒威慑之下,看热闹的尽皆退散,当天校园里就传说,因为初中入学考试太严格,赵芃师姐都被考哭了。 赵杏儿从蒙恬那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便知道所谓“张诚的婢女”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五个人,有三个是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赵杏儿喃喃道了一声“造孽啊!” 想到这两兄妹在过去几个月,身在同一校区,却咫尺天涯不知道对方存在,公孙尼子怨愤的瞪了蒙恬一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就最好。”蒙恬讪笑着回答。 擦干眼睛,赵芃开始介绍自己对服装设计设计的独特想法: “我们学的千字文里有云: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可见无论帝王还是黎民都需要衣服。但是织布不易,传统衣服耗费颇多。 我在咸阳时候开始使用纽扣,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想一种对结衣服的方法,这次学弟学妹们过来,制作新装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通过最大化节约布料的构想,我觉得只要把身体包裹住就可以了,这样其实衣服就可以简化为五个空筒——身躯一个、胳膊两个、腿脚两个。 把这五个空筒组装起来,就是一件衣服。衣服就只是包裹我们身体的一种东西,不再是缠绕在我们身体上的一种束缚。 梁二师兄曾经说过,如果说独轮车是一种行走的机器,那么房屋就是居住的机器,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衣服是一种包裹身体的机器?” “当然,衣服还有美观的要求,美观可以通过细节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组五个筒的服装再做装饰,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一丈布,过去只能给一个人做一件衣服,但是新的款式,一丈布可以做三套衣服。 我听乡民说,过去张村贫穷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能保证全家人人有衣服穿,只能谁出门谁穿衣服,但是用这种方法,也许就能够保证我们大秦天下人人有衣穿……” 说到这里,赵芃忽然泄了气:“大秦……大秦……”眼泪又下来了。 赵杏儿走过去帮她擦了擦眼睛。 “杏儿师姐,我命好苦啊!”赵芃抱住赵杏儿大哭,好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第53章 螺纹 出身皇家的赵芃,和出身乡野的同学,接受的是不同的基础教育,接触的是不一样的社会圈层。所以当张村出身的孩子们痴迷于机械、冶金、建筑的时候,赵芃专注的方向却是“服饰之美和服装的功能”。这也就注定了,她走的是和其他同学完全不同的道路。 张诚看到上郡来信,看公孙尼子对土木学院的构想,挠了挠头。土木吗?或许需要?还是不要?暂时总没个眉目。土木的发展有机械、材料的支撑,还是先放放? 看到赵芃这一节,张诚也不禁唏嘘。真是造孽! 不过随信寄来的这套衣服,张诚还是觉得挺有趣的。这衣服说不上好看,看起来完全是围绕着“省钱”这个主题来构想的,想来那个小公主已经开始知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审美这件事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但是功能的改变确实需要绝大的才能和勇气。张诚相信这个孩子会有不凡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一些中学生来到了咸阳,住在张诚的宅邸,由张诚带着参观寺工各坊,在欧冶子渊寺工丞的准许下,这些弟子进入工坊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顺便对寺工的工艺做近距离观察。晚上就聚在张诚的书房里,做一些师生间的问答——张诚找到带研究生的感觉了。 “齿轮,轴承,这是两个需要格外关注的东西。如何快速、高效、准确的处理金属,制作出轴承和齿轮,如何切削金属,如何制作一根中空的金属管?你们多往这个方向想一下,还有……如何制作出螺旋口?”张诚随手在纸张上画出螺旋口的示意。 这定调了这次在寺工游学需要思考的主要方向。寺工派子弟去张村的游学是没有明确目的的,就是要长本事,但是具体如何长本事、长哪些本事,寺工的匠师们没有什么想法。反正张村有免费的学堂,学堂里出来的娃都能得很,那就像他们一样就好。而张村调弟子们来寺工,张诚却帮他们想的很周全——重点是机械技术的积累,这些知识不一定在寺工,但是大多数技术在寺工一定能找到原型,或者至少得到灵感。 科学技术,技术会反哺科学。没有技术支撑的科学是空想。在所有技术点上,张诚觉得当前最需要的就是机床技术。用齿轮轴承和螺旋线的车削,张诚给出了机床的暗示。这几项技术对未来张村的发展乃至整个世界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个螺旋……好像有很多用途啊?”叫王典的弟子看着螺旋的图样陷入沉思。 “可以连接两个管子……实际上是连接两个金属件”张诚说。 王典将一块纸撕成三角形,缠绕在一个圆木棒上,示意了一下:“这东西其实是一个三角形”。张诚对这种直觉很是赞赏:“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几个学生陷入了沉思。 一个学生右手拿着短棒一边旋转一边横推,左手用一只毛笔定在空中在木棒表面绘画,一根墨线就缠绕在木棒上。 “手动不是很精准,转的快一点,前进的慢一点,笔在空间上固定位置,就差不多了。”一个学生接过毛笔,双肘支在桌上,左手手腕握住握笔的手腕,对转动短棒的同学说:“你再来,转的快一点,推的慢一点!” 一根更密的螺旋线就画出来了。 “这个螺旋我在木工坊见过一个,用木旋机的结构,差不多就可以!刮削木棒的刀和推动木棒轴用一个同步齿轮——用一组斜角齿轮,就能确保前进和旋转形成比例关系,就能实现完美的螺旋了!”一个擅长机械的同学已经开始随手画一张示意图,勾画这个切削结构的原理。其它同学在旁增加意见和附注内容。张诚在旁边点点头:“这个切削金属的刀具也很重要,什么东西能切削铁棒铜棒?要想一想。” 制作这个螺旋棒,只是第一步,有了一根丝杠,就能以此为基础,制作一个真正的车床,进行各种旋转件的车削。 “玉作坊有一些类似的机械。”王典说,类似这类旋转车削研磨的工具,玉作坊最多。 “最近多跑跑玉作坊,看看能不能有啥灵感吧!”几个同学说。然后开始分食张诚的宵夜。 果然,玉作坊是最接近机械加工的作坊,这里有大量钻孔、切割、打磨、抛光的工作。这个时代当然都是手工操作,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刀具,玉作坊主要使用解玉砂辅助进行各种工作,虽然玉作坊不能制作正式的切割刀具,但是通过将解玉砂粘在线绳上就可以制作绳锯切割玉石,解玉砂粘钻杆上就可以给玉石打孔,不同颗粒度的解玉砂磨料可以抛光玉石,最终打磨得如镜面一样。 同学们在这里还找到了解玉砂的原石。是一种半透明玻璃状的矿石,尺寸可以很大。玉工们将之敲碎,粉碎筛选过罗,筛出不同颗粒的解玉砂。 “大概是石英?”张诚看了弟子们带回来的原石,不是很确定。在矿物方面,自己所知甚少。这会儿想起来,自然界中硬度最高的就是钻石、其次是刚玉,石英排名第几来着?自己是记不清了,但是用这块石头在铜钱、铁锅上分别划过,实验了一下,都能留下清晰的划痕,暴露出氧化表面之下闪闪的金属光泽。 “尝试使用这个做刀头,切割一些金属?”张诚给着建议。“不过如果切割过程中涉及高速运动、高速转动,那就一定记得在加工件和矿石刀头上不停淋水,来降低温度。这个石头,硬度可还行,但是我担心它不怎么耐热……” “玉作坊所有切削打磨都要不停淋水,原来是这个原理?”弟子说。 “多观察玉作坊的机械,尽可能取消他们手工操作的因素,重新设计这些机械试试?”张诚安排,这便是接下来几个月这组学生的课题作业了。通过对玉作坊的机械改造,来设计简单的机床。 “所有机械都考虑比如风车或者水车推动。不要使用人力驱动。”张诚再强调。 这个作业安排完毕,张诚就准备休个探亲假,赵杏儿快生产了。这是大事儿! 大秦的探亲假叫做“告归”,老婆生产这事儿不能请产假,张诚只能请事假。 第54章 徐福的新任务 贵人家讲究孕妇要保胎安胎,少动多休息,以避免风险。但是农村自然没这些讲究,所以孩子生在农田里的都有。 赵杏儿几个月身孕的时候,每天照旧巡视校园、奔走于工坊之间、和商行打交道、在教室里给低年级学生授课以及在班级里自习。这一个孕妇,比寻常普通女人还要辛劳。 好在张家的营养跟得上,这身体才能撑得住。 本就这么累了,这个女人居然还能作出妖来,五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中学学生们需要跟着蒙恬习练矛戈之术,她居然也参加。这不禁让人捏了一把汗。她自己的说法是,“只是活动一下身体,无碍的。”又说:“总得学几招,万一匈奴人再摸进来,总能抵挡一下。至少保护好我婆婆。”没人纠正赵杏儿,张村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不仅仅张村范围扩大到了以前的几倍,外面涌入务工经商的人口也有数千人,张村工坊也不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铁工坊、砖窑厂等几处都是夜以继日轮班工作的。人气这么旺,哪还有匈奴人敢随便侵入? 就怕她引动胎气,蒙恬亲自下场和她对练,自幼家传的武功,久在战阵冲杀,蒙恬自然出手有分寸,一根杆棒不仅仅能引导赵杏儿攻防,还能确保不会伤身脱力。这算是体术老师蒙恬给张诚老婆的一项小灶吧。 张诚日夜兼程回到张村,问清楚老婆在新校区的时候,赶往操场,就看见赵杏儿一根长戈舞的是密不透风,和蒙恬战在了一起。 这可吓死个诚。张诚大呼一声“小心”,赵杏儿听到熟悉的声音往这面看,手中长戈没收住,已经往蒙恬腰间划去。蒙恬抽身,手中杆棒搅动,赵杏儿长戈登时脱手,蒙恬再一挑,拨开长戈,长戈便飞到几丈外,扎在地上,杆棒乱颤。 赵杏儿已经是满脸流汗,双颊绯红。就迎着张诚走来。 张诚掐腰在操场上指着蒙恬的鼻子尖破口大骂半个时辰。最后是被赵杏儿拖走的。 全校师生都站在教学楼屋檐下,远远望着这操场上的三个人,深深感觉到张校长大人的彪悍,和校长夫人赵杏儿师姐的彪悍。小张校长居然敢指着凶悍的体术老师大骂半个时辰,关键是平时凶神恶煞的体育老师一声不吭就那么让他骂,然后赵杏儿师姐平素大着肚子和体术老师对练就不说了,这会儿居然一只手就能把小张校长拖了就走。真是让人敬畏的一对年轻夫妻啊! 虽然张诚听说孕妇也可以进行适度的体育锻炼,但显然和一个大将军上场格斗无论如何不算是“适度”的范畴。张诚回到张村以后,严令赵杏儿禁止继续搞什么兵器训练,就连日常的校园体术练习也给停止了。把赵杏儿关在家里老老实实安胎待产。 张诚倒是利用产前这几天清闲,在学校里转了转。该说不说,新校园确实好。园区平整、大气,宿舍区和教学区有一段距离。新的砖窑洞式联排建筑,建筑元素重复,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张诚在梁二和林小妹的陪伴下参观了校舍。对两位的建筑设计能力和巧思大加赞赏。 新的教学楼也气派非凡。从图纸上看和在现场看完全是两码事。五米宽5米高的拱形教室,看起来很气派,教室里摆满了高桌和椅子,这笔家具费用是赵杏儿从家里生意收入上贴补学校的。这一点张诚也很满意。粉白的墙,窑洞式教室两侧都开了大窗户,下午时分在教室里,觉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很好、很漂亮!”张诚的词汇有限,也只能说出这话来。 回到张村,当然也不是光在家里陪老婆做营养餐,这一次回来是要做很多筹备工作。 首先是筹备大学的事情。虽然初中同学们还要有两年左右才能完成学业,但是大学的建设和准备要往前提,至少院系的设置、教材的编订得往前抢,总要让让同学们入学的时候有书可念有课可听。大差不差的人选要先定下来,学科的方向也得拢一下。张诚第一个拜访的是隐姓埋名藏在张村的方士徐福。 “徐老,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对你的追杀令也就松弛了。但是二世皇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你方士的身份在当今朝廷讨不了好。总要过些年,二世皇帝中年以后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你那一套才有用处对吧?”张诚一语道破方士的关键所在。徐福只能苦笑着点头。 “张村要发展,学校也要发展,学校是个教育人才、研究学问的地方,徐老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们学校的一员?” “我能够做些什么呢?你们教的那些我来不了,我方士这些东西也不适合孩子们吧?” “我打算开一门天地万物变化的学科……称之为化学。” “那是什么学科?” “你看啊,无论是大树、稻草还是煤块,焚烧以后都成为黑炭,那么是不是说,黑炭是这几种事物中都含有的东西呢?炼铁要焚烧那么多矿料,最后产生了钢铁和矿渣,铁必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矿石中本就含有的……我认为啊,我听匠师们说。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础物质组成的,但是这些基础物质到底有几种呢?我有心支持这样一种学问,找到构成世界的基础物质都是什么,研究如何提纯这些物质,以及如何用这些物质组合出成千上万种事物……” 徐福神往不已。“这是炼金术啊……” “炼金?”张诚想了想。“大概这门学术到了高深之处,是可以炼金的,”在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你只要把铅里的三个质子取出来,铅就能够变成金子了”,这是个原子物理笑话,当然没必要给徐福讲。“我们不要给学生讲炼金那么渺茫的未来,我们只要尽力去找到最基本的物质、本源的物质,并且找到物质之间转化的规律就行了。” 徐福眼睛里都冒着光。 “提炼物质这事儿,你们方士大概有一些经验,沿着这个思路想想,看看矿石是怎么变成铜变成钢铁,石头是怎么变成玻璃,煤是怎么变成碳,朱砂是怎么变成水银,这些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产生了什么?多想想,多尝试,讲给孩子们听。但是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化学是个非常危险的学科,整个探索过程中充满了爆炸、腐蚀、中毒…… 看着徐福的兴奋,张诚不确定请徐福来开辟化学领域,是不是恰当…… 第1章 啬夫 张诚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被几十斤黄铜给难到。要知道,以前他每年参与的研发费都是数以亿计的。 四岁的张诚看着眼前的税吏气势汹汹的宣布张家今年必须按照规定缴纳粮税和刍稿,母亲在税吏的气势之下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几乎要流下泪水的样子,这个表情给张诚带来了最大的刺激。 官职叫做啬夫的税吏,渐渐靠近张诚的母亲,口水都快要喷到这个年轻的寡妇的脸上。 这是张诚来到大秦的第三个年头。在过去两年,张家交税也挺艰难的,但是今年觉得尤其艰难,今年的天气比前两年更冷了一些,庄稼长得不好。另外,今年高奴县这里换了一个新啬夫。这个人下到村里来就大呼小喝,尤其是看到人家家里女眷有点姿色,就迈不动脚步。是个人都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啬夫到了张诚家的地块,看到田亩旁边年轻的张王氏和四岁的幼童张诚,这张脸就变得格外淫邪。 “张寡妇,不是我说你,你们张村的男人种田就不行,你一个娘们儿就更不行,看这一顷半的土地让你弄的,苗又稀、地又荒,你这样子,秋上可是没法交齐粮税的。别说3000斤的粮税交不起,那7石半的刍稿你都交不起。这侍弄庄稼就和侍弄娘们儿一样,得有个精壮的爷们儿。这么大的田亩,怕是一两个精壮的爷们儿都不够,我看你还是要早点想想办法。这大秦的法律一个头发丝儿都不会差,等到了秋上,我再来的时候,你要是交不齐粮税和刍稿,这王法可是无情!交不起粮税刍稿,到时候拿铜钱来折算也行,那你可得早做打算,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早点拿去卖一卖,要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卖点别的……有难处跟本啬夫商量,也不是不可以帮衬你一二……” 啬夫是专管农业生产和农税的最底层的小吏,虽然在整个大秦的官吏体系里是最微末的职位,但是到了乡村,确是个大人物,很可以横行乡里了。啬夫春上到各地视察田亩耕作的情况,看到张家的田地苗木稀疏,就预测到了秋上收成会很有限,一方面对张氏一顿训斥,一方面拿秋上的粮税来威胁这个寡妇。 张王氏的脸囧的滴出血来一样通红。口里只低低的说着“啬夫大人,民妇一定努力耕作,到了秋上,一定能凑齐粮税和刍稿的。” 刍稿是庄稼的草杆。按例,一顷地要缴纳5石草杆,这些草杆用处可多了,做燃料、给军士做铺盖、喂牲口。大秦的军队横行天下,离不开粮食,也离不开这些草杆。张家这一顷半土地,缴纳7石半刍稿,就是750斤草杆,草杆极轻,750斤草杆也是老大一堆。 粮食产量不足,税金是可以用铜钱折算的。1石谷子折算45个钱。3000斤谷子、7石半的草杆,折算铜钱要1000多个,大秦的铜钱是所谓半两钱,1斤16两,恰是32个铜钱。折算下来也就是四十斤上下的黄铜。穿越前的张诚一年过手的课题费用都有几个亿。没想到穿越到古代,不但没有生在贵族之家,还摊上这样的事儿,被几十斤黄铜差点要逼死母子俩。 看眼下这荒疏的土地,张家今年是很难完成粮税和刍稿的,正如啬夫所说,秦法严苛无情,交不起粮税,自己和母亲难免要被惩罚做劳役或者被罚没家产。只是,自己的家也没什么可以罚没的……而劳役,年轻的寡妇和一个四岁的幼童,任何劳役的结果都是送掉性命。 张诚愤愤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淫笑的啬夫,他想咬他、踢他,却不敢动手,小脸儿憋的通红。 啬夫这段露骨的话,路过的村长张魁听不下去了。 “啬夫大人,张家是公士之家,张王氏虽然是寡妇,但是是正经的爵寡。和张王氏说话,不得造次。”瘸了一条腿的老魁叔站在寡妇身前,挡住啬夫那张垂涎欲滴的丑脸。 “公士又怎么样?秦法严峻,就是彻侯也要按照田土册交税!”啬夫梗着脖子说。 “这不是还没到秋收,等到了秋收,张家自然会一颗不少交上粮税。”村长淡定的说。 眼看村民们渐渐聚拢过来,啬夫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和露骨,恨恨的说:“这次我是下来查考,等到了秋上,你们最好能一颗不少的交齐田税。不然……秦法可是无情!” 看着啬夫离开的背影,老魁叔淡淡的说:“张黑家的,也不要太发愁,真到了秋上,田产不足的时候,大家帮你再凑凑。你家就是没有男丁劳力,侍弄这一顷地也是难为了你。来年让村里的后生们多帮衬一下,总能有办法。我家里的男丁还多些,让他们也经常来帮你一下。等以后诚哥儿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谢谢村长。”张王氏深深的弯下腰去,脸藏在阴影里,羞愤之情难以掩饰。 小张诚紧紧的抱住母亲的腿,眼角泪涔涔的。 看着这对母子,村长也是无奈,摇摇头, “都是军中的袍泽,照顾一下是应当的,不能让大秦忠勇的战士遗族没了下场!”老魁叔没回头,一瘸一拐的走远了。村长老魁也曾经当过兵,在战场上断了腿,才退役回到家乡,又当上了村长。老魁叔的爵位是上造,有田2顷。但是张魁儿子多,家里劳力多,自己虽然瘸了腿,这两顷地管理起来却没问题。 张诚家里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力。张诚的死去的父亲是大秦的公士,公士虽然是最低级的爵位,但是仍然有朝廷颁发的一顷爵亩,一顷就是100亩,这可是功勋之人的田亩,一点都不会少。加上之前张家田亩,两口人坐拥150亩的土地,不管种点啥,按理说生活都是可以过得宽宽绰绰。但是奈何大秦国的农业技术落后,高奴县这里的农耕技术更落后,这耕熟的土地,一亩地才能收成百多斤谷子。这个收成,交了税就不剩什么了。 其实大秦的税也不能算重。当下的粮税是十税一,虽然比不上上古时代三十税一,但是在战国之中,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这个十税一并不是按照你田亩实际收成来计算的,在官家的田亩册子里,按照田地的等级,规定了一亩地能够出产多少,张村的地,平均按照一亩地出产200斤列等,十税一,每亩就要交20斤的粮税。但是实际上各家各户实际产出也只有百多斤一亩,按照这个交税方法,实际税负就相当于五税一。而张寡妇家的这块地,由于劳力不足、耕作无力,产量在全村都是排在末尾的。这样到了秋上,交了粮税和刍稿,张家要么就得粮食不够吃,要么就是烧柴不够用,冬天就很难过得去了。 当然,粮税还可以用铜钱来折算,可是张家家徒四壁,和每个村民家一样清寒,值得去卖的东西并不多。这日子可怎么办呢? 穿越到古代,知道会过得艰难,没想到会过得这么艰难。四岁的张诚想着。 -分割线- 写这段话的时候,这本书已经连载过100章,发文超过25万字了。 补一些基础常识和设定,不想看的以下可以不看,对第一章涉及到的数据有疑问的,参考一下,反正番茄是免费平台,以下字数也不算钱: 秦代主要实行国家授田制度。标准是一个成年男子授田100亩。标准归标准,能不能落实,也要看各郡的情况。 但是由于度量衡的差异,秦代的一亩大概相当于如今的0.46亩。所以百亩授田也就相当于如今的46亩。很多读者讨论说作者不懂农民,哪来的一百亩土地。那是读者不太了解秦代,毕竟时间过去两千年了,好多事儿你都没印象了,问你家大人也许有了解的。 秦代人均耕地面积如此高的最主要原因是那会儿人口少。秦代人口一般认为是3000-4000万,今天的人口14亿,是秦代的46倍多一点。我们今天人均耕地是1.36亩,那换算到3000万人口,可不就不老少了呗!注意,我们现在讲的是人均耕地,男女老少都算的,秦朝只算男丁。所以土地其实很宽裕。 土地多,你要是按照现代的要求耕种,却是也种不过来。当时的农业非常粗糙。生产力低下,亩产非常低,一亩地(现代标准亩)产粮食大概是80多公斤,换算秦亩更低。 再说一嘴,涉及到度量衡:秦代一斤合现代的256.3克,所以这么算去,张村一亩地(秦亩)亩产按照200斤(秦斤)就说得过去。 然后说一下税收,秦代税率各地不一,睡虎地秦简分析计算,认为当地大概在十二税一的水平,也就是8.5%左右,小说取的是十税一,也就是10%的实物税。但是收税不是按照实际亩产计量然后拿走多少比例的,而是根据地块质量,政府给你个参考产量,按照这个参考来收税。所以税赋比例是理想化的,扣除天灾人祸种植技术的影响,在本书里税率可以达到五税一,也就是20%。 以上就是计算张寡妇家税率的标准。有人说张家啥技术,亩产200斤,交税3000斤,这太离谱了。还是回过头来看张家有多少土地,张家是150亩土地,按照亩产200斤的标准收税,所以是按照总产量斤来收税的。但是我们说过,这是理想亩产。张家实际的亩产可能只有不足斤(秦斤),孤儿寡母耕作不易,甚至连这个数都没有,但是3000斤的税是不能少的。 秦代虽然土地多,但是人均口粮并不多,有研究认为,秦代人均日口粮在1.18千克。只能说够吃。不过比大明的人均日口粮0.3千克还是要好得多。 至于一个男丁100亩土地你们觉得根本照顾不过来,这个我在第七章,记述了秦代上郡张村这个偏僻地方是怎么种地的,可以解答你的疑问。 一般男丁100亩土地,张诚他爹是公士,国家发田一顷半,也就是150亩。强调一下,中国一顷地是100亩,别拿一公顷15亩的方法来计算,大秦没有公顷。 有人问,这么多地母子俩种不完,为啥不雇人来帮忙。 呃,那是因为别人家每个男丁也有100亩土地,一样种不完。 以上数据是基本历史常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记得,给大家重复一下。 -分割线- 再见到杠精。总有人拿九年义务教育课本来对比小说。吹嘘秦朝农业有什么什么高科技,铁器如何,农业政策如何。 再强调一遍,博物馆是博物馆,实际情况比博物馆要复杂得多。 中国1958年就有电视机了,等于你家1958年就有电视机吗? 农业也是如此。秦代有铁犁这事儿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事实上在40多章的时候,我还要带着张诚去咸阳的治粟内史去寻找先进农具。 但是咸阳有的东西,不等于上郡也有。就算是上郡阳周有的东西,也不等于张村就有。高奴县是个靠近边疆的地方,农业就是比关中落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北大荒九三农场都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不等于贵州乡村也使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根据《陕北榆林地区古遗址略考》,榆林地区(张村所在区域),1958年以来考古涉及到的超过1500个遗址,并没有铁制农具的发掘报告。甚至到西夏时代的遗址,都还发现了石斧。 说明这里就不是农业发达地区。因为农业不发达,所以到秦汉时代,上郡人口也只有不到10万户,47-60万人水平。生产力就不支持那么多人口。上郡的情况和后面提到的泗水郡的情况当然不一样。 还有人跟我讨论牛郎织女传说的。认为这个传说比小说时代要晚。一并在这里说明一下: 云梦秦简一五五简:“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 这是有实物可考的牛郎织女夫妻关系的证据,我当然认为这样的物证,还要在民间传说之后。 所以本书对张村的农业环境和牛女传说的使用,都不是历史资料问题。 环境的设定,本身就是确定张村比咸阳要落后一些。至于落后多少,那自然可以见仁见智。可以讨论,但是不要没完没了杠精。 如果发现本书设定和你所知道的历史课本不一样,建议回去重新读一下历史课本,秦代“有”铁器、牛耕,从来不等于秦代“普及”铁器牛耕。这是个基本逻辑问题。 秦代当然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历史书里的秦的科技,不等于秦人生活的科技。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有比特币,但是你我都没有比特币一样。你有比特币?那当我没说。 ------------------------------------------------------------------------------------------------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做大量文献引用,以显示我每一笔都有依据,或则显示我的历史考古知识有多牛叉。显摆这个没意义。我是写故事的,只在故事范围内表达。虽然后面还有很多内容涉及到历史,虽然我确实参考了很多文献和考古发掘,但是没必要在篇末显摆这个,影响阅读。 第2章 天雷 张诚捏着泥巴,当做那个啬夫一样把自己的怒气发在它上面。好像捏小人就能把现实中的某个人弄死一样。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大秦重农抑商,但是商人才有机会聚敛财货。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只能剩下不多的口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生命消耗在田亩里。 农人改变命运的方法不多,在大秦,最主要的出路就是当兵作战,斩杀敌人取得首级获得功勋。张诚的父亲张黑,就是这样一个从军之人。张黑婚后不久就应征入伍,参加了大秦征服列国的战争,在战场上奋勇争先,斩首敌军甲士,获得了公士的爵位,却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敌军斩杀,失去了性命,没有再回到家乡,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遗腹子。 按照秦律,有爵者死去,如果家中没有男丁可以继承爵位,这一爵位由寡妻继承,大着肚子的张黑家的就这样继承了张黑的公士爵位,继承了一顷的爵田。 没有丁男的家庭,照料这百亩农田极为吃力。张黑家的再怎么勤苦,耕作还是赶不上邻人的一半,公士是最低的爵位,又没有免税的特权,张家每年的租税就是极重的负担。缴不足粮食,就得用铜钱折算,但张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又哪里有机会变卖家产换铜钱呢? 这几年交税不足,靠的是张黑家的一点点手艺,卖了点家产的物事,换点钱粮,靠这些将将够交税,也是靠了这些手工业出产,把张诚一点点养大。 大秦的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没有喷灌、没有滴灌,高奴县这里的农人也没学会施肥除草除虫,基本上粮食撒下去,就等着自然发芽,然后等着天下雨来补水,等着到了秋上庄稼自己成熟,割回来收进粮仓。 粮种撒下去,农民就没什么农事了,家家户户就的爷们儿娘们儿就各自搞一点小手工业,做点东西拿到县城里的市集上变卖,多少换个铜钱,买点盐巴之类填补家用。 张黑家的虽然种地不行,但是还算手巧,在娘家学了做纺线织布和做衣服鞋履的手艺。从田地里回来,张寡妇自然就取出麻线,靠墙根儿坐下,编织着一双麻鞋。年轻的寡妇虽然面容姣好,但是双手却极粗糙,麻线摩擦之下,这双手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老茧,张诚就在寡母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块泥巴。 是的,张诚是穿越者。很可能是史上最不成功的穿越者。穿越之前之后的张诚落差之大,简直如同云泥。 在前世,张诚是国家航天部门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最新型号的火箭引擎设计,是大国重器的那种。火箭,说民用可以实现星际航行,把人和物资运到月亮和比邻的行星。若是民用,那就是毁天灭地维护世界和平的真理。 前一刻,火箭引擎工程师张诚还在茶水间和几个同事闲聊穿越这件事。下一刻张正阳就穿越了。 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天雷落下,站在试验场边儿上的张诚被击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初生的幼童。 那天,在试验场地边儿上的凉棚下,几个理工男讨论的话题是:假如穿越到古代,你觉得做什么事情最重要?如果穿越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需要多久才能重建航天时代的文明?如果你穿越到过去,沦落到最底层的世界,你又要靠什么技能过得风生水起?而如果你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张诚的回答是:如果穿越到过去,我觉得第一重要的是重建国际标准计量体系,先制作一根米尺。有了这根米尺,就可以恢复这个世界的一切文明。如果穿越到一个封建王朝,凭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我估计有个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发射火箭了。而如果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我最想做的是…… 张诚指了指在发射场上矗立的那个巨大的火箭,肯定的说:“给它最大的动力,达到第三宇宙速度。” 理工男们哄堂大笑,觉得这最后一个回答看起来好假,回到历史上的某个王朝,难道不是要三妻四妾或者争霸天下,谁还会想去做一根大火箭? 张诚瞪着眼睛说,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又粗又大又有力量,让它爆发起来,才是最爽的? 这是个带有工程师风格的荤段子。这个段子又引来一阵大笑。不过此时此刻,张诚全部精力也就是在努力,给这个又粗又大的管子装一个史上最强的引擎,让它喷发,直冲云霄。甚至在无数睡梦中,他都会看到那一刻——烈焰暴起,云雨升腾,这个巨大的圆柱腾空而起,那种景象让人浑身战栗。 谁想到,片刻后,一个炸雷响起,一束粗大的闪电从云霄中直贯大地,张诚就在那个闪电落地的点上,瞬间千度高温、眼前白光。再次恢复了神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赤裸的婴儿。 空有世间无数的知识,掌握了毁天灭地的奥秘,结果一下子被穿越到大秦高奴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降生在一个荒村,要为一年3000斤的粮税发愁。 自己哪怕年龄大一点,哪怕有个十岁,都不需要这么愁,到时候靠着自己头脑中的东西,总能在大秦这个西方荒蛮的国家崭露头角,改善自己的处境。可是四岁。四岁孩子能干什么?告诉人可以制造火箭吗?谁会相信?何况大秦的技术发展能制造出火箭来吗? 那么告诉人家历史? 自己一个理工男,对历史所知有限,就算知道秦始皇灭六国,这些预言能跟人家说吗?更别说到后面的秦国二世而亡。这要是说出去,还不得被当做妖人给弄死?大秦这个地方,古往今来都知道这个地方荒蛮残暴、严刑苛法,弄死个瞎说八道的小孩儿,根本不算个事儿…… 虽然那个啬夫嘴脸奸邪,面目可憎,可是在那一刻,自己根本连一个下乡收税的啬夫都应付不了,就别说面对大秦这个以暴力着称的国家机器了。 在前一世,张诚根本不会鸟啬夫这种人,这种人社会地位最多和一个乡长相当,虽然在农村乡长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和张诚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之间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往来的可都是学术界的大佬、高级科技人员和军政两界的大人物,就算是高官,见到自己也要客客气气。啬夫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张诚也不是那种清高的知识分子或者势利之徒,而是一个专注在自己专业领域,不断攻坚克难的技术专家。和各类人物交往也都是依照正常的交往尺度,并不会用自己身份去欺凌地方上的小职员。只是,从没见过啬夫这样的嘴脸。 ------- 借这个位置发一点关于称谓的说法。有书友说,称官员为大人的说法是明清的习惯,秦代没有大人的叫法。还有说秦朝“大人”是对父母的称谓。 呃,女频古言的小说,大家还是不要太当真。 我举几个例子: 易经云:“利见大人”。 孟子云:说大人则藐之。 汉司马相如有名篇:《大人先生赋》。 前两者是先秦的人士,第三个距离秦也不远。 黎民称呼官吏,总要有个说法,我不坚持说非要叫大人,你有想法可以给我推荐一下,不叫啬夫大人叫啥?如果有依据,靠谱,我肯定可以改! 第3章 喜欢捏泥巴的张诚 穷。 张诚依稀记得一句话:“穷是原罪。” 但是张诚自己在前世的一生中,却几乎没有过穷的体验。在那个世界,自己一生的时光都与知识为伴,在求学期间自己不需要考虑收入的问题,一旦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自然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自己从事的是国家项目,供给自然无虞。虽然说不上富贵,但身边都是一般无二的知识分子、技术人员和公务人员,大家境遇都差不多,也没有贫穷的感觉。 自己所从事的项目,所负责的课题,涉及到的经费都是以亿万计算,因此更是对钱财缺乏切身的体会。 但是来到大秦,连瓮中的米都要算计着吃,这样的日子几曾体验过?过去四年的清寒困窘,成为张诚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因此,张诚痛恨眼下的贫穷。 穷是原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诚只是记得这么一句,却不甚了解它的含义,但是到了这个时代,张诚确实恨死了穷这个字,此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虽然只有四岁的男人,也总要想办法改变境况,脱离穷困的境遇。 张诚一边捏着泥巴,一边回想着自己几次和母亲赶集所见所闻。回忆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商品,和自己在这个世界有限阅历所看到的那些秦人的生活,以眼下自己在荒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个发财的方法——哪怕是发个小财? 在一次和母亲去县城的市集赶集的时候,自己向粥棚里的书吏询问过今年是哪一年,书吏很明确的说,今年是秦王政23年,这一年秦将王翦、蒙武率60万大军大破楚军,楚将项燕兵败被迫自杀。秦设上谷郡,广阳郡。“娃儿,咱们老秦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是的,我的阿父就是秦国的公士。”张诚回答说。 “哦,公士吗?你阿父在谁的军队里服役啊?” “我阿父四年前战死了……” “哦,四年前。那是在征伐燕国的战争中啊,你是公士之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我阿母来这里赶集,阿母在那面卖鞋子。” “既然是为国家战死的公士的家眷,那应该有优待的,等下我去跟集市的管事说一下,免了你母子今天的费用吧!” 那一天,张诚母子在集市上把所有鞋子都卖掉了,还额外免了集市的收费和税金。这可是多赚了好几个铜板呢。也就是那一天,张诚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的时间,那就是秦王政23年。秦王政就是后来的始皇帝,此时还没有称帝,所以纪年还是用秦王政的说法。印象中,秦始皇在位37年,那就是再有14年,这个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要记下来。 至于能不能帮始皇帝多活几年。张诚对这个不感兴趣。 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唯一真实的,自己的阿母是唯一真实的,除此以外,远在咸阳的秦始皇的生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一天从书吏那里知道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是上郡高奴县,在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魏国的属地,不过在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成为了秦国的领土了。虽然怎么也想不到高奴县是哪里,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所在地方的名称,也是一件好事。 对了,集市并不景气,阿母靠卖鞋子并不能得到几个钱,靠着天天在家里编制麻鞋,一个月也做不出几双鞋来。 农村的手工业其实就那么几样——编个麻鞋、编织个草席、编筐编篓。张诚记得前世里有新闻说,某个村搞副业做了笤帚去卖发了财的,可是大秦的上郡,好像家家户户也不怎么流行使用笤帚,这一条可以划去了。 农村最常见的除了粮食,就是各种草杆,草席筐篓,再就是取之不尽的泥土,制作泥盆泥罐大概也是一个生意,自己也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泥罐的,虽然生意不见得怎么好,但是在农村想要做点什么,也就是眼下可见的这些。 织席贩履是贫贱的营生,可是张诚还记得,后世有一个大人物,就是靠织席贩履养家的。 张诚像一个孩子一样揉搓着手中的泥巴。 玩泥巴是张诚当下可以做的,最像一个孩子的一桩事儿,玩泥巴的时候,张诚可以用这些软泥模仿出在另一个世界所见所知的很多东西,做一个泥飞机、做一个泥汽车,虽然无用,虽然在这个世界谁也不认识这些东西,但是张诚就是痴迷去制作这些。经常张诚会捏一个泥火箭,一级二级三级分体,甚至连宇航舱都捏出来,捏这些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人,自己头脑中曾经有过哪些知识。 这些知识是真实存在的,虽然眼前的世界荒唐,让自己每每以为自己记忆也都是梦境,但是通过双手捏这些东西,会加深记忆,哪怕那些知识都只是荒唐的幻想,也要记忆下来,未来有一天,那些深藏在自己头脑深处的知识,一定能改变很多。 玩了两年多泥巴,张诚的手已经很巧了,母亲这时问:“诚哥儿,你在捏什么?” 张诚快速把刚刚捏出来的直升机揉搓了一下,捏成一个小小的泥鸟儿,举起来,回头对母亲说:“阿娘,你看这个泥鸟!” 一只小小的泥鸟,虽然没有眼睛翅膀,依稀可以看到嘴巴和尾巴。刚刚的那个螺旋桨被他拿掉了,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个草杆。 张黑家的看了那个鸟儿,笑了笑:“诚哥儿真是手巧。” 张诚看着手里这个插了草杆的泥鸟儿,神色却痴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诚不停的玩着泥巴,这回的泥鸟不再有直升飞机的影子,而是更具有民间的意趣,捏出来的泥鸟被张诚妥善的放在院墙一角的阴影里,阴干晾晒。渐渐变得坚硬。 张诚决定了,下次去集市上的时候,要试一下自己新的想法。 当母亲再次准备了二十双麻鞋,准备跟着村子里的邻居去集市上售卖的时候,这个时候张诚也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满了自己的小玩意。跟母亲一起登上了邻居们凑出来的一辆牛车。 “这里是什么啊?”母亲问。 “阿母,我有一点小东西要拿去卖。”张诚抱着自己的小麻布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 第4章 鸟生意,在新世界中赚到的第一个铜板 去集市的路,哪怕是牛车,也要走一整天。当晚自己和阿母在集市外面的一棵树下,和衣而睡。母亲用泥土涂抹了脸颊。毕竟,在陌生的市镇,一个年轻女子还是太危险了一些。张诚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情有点激动。不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准备,是否能有收获。 天很快就亮了,人声鼎沸,十里八村来赶集的人开始涌入这集市。 母亲找到了一个位置,打开自己的包袱皮,把自己这两个月制作的麻鞋摆在白麻布的包袱皮上面。制作麻鞋并不容易,每天日夜劳作,一个月也只能做出10双麻鞋。两个月努力,也只有20双鞋。这些麻鞋按照自己在娘家学的手艺,麻线染了黑色、红色和绿色,一双鞋子色彩斑斓,虽然是粗麻的鞋子,却也精致。 集市的小吏经过,手里捏着一卷竹简,盯着这个小小的摊子:要交租税的。 “知道知道”母亲忙不迭的陪着笑脸应道。 “多少钱一双啊?是交铜钱呢还是交东西?”小吏沉着脸。 “4个钱一双,可这还没开张呢,没有铜钱……”母亲应道,“就,还是交东西吧。” “市租三十税一……”小吏沉着脸看着这摊位上的麻鞋,“二十双鞋,那就交一双做市租吧!”这明显就是二十税一了。但是也没有法子,谁让自己没有铜钱呢? 母亲递出一双鞋过去。小吏伸出脚,在摊子上比了一下,选了一双——“拿这双吧”。小吏把麻鞋揣进怀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在印章上涂了一点墨汁,在包袱皮上盖了个印——“这就行了,就不会再有人收你的税了”。说着转头看到张诚摊开的包袱皮:“娃儿,这是什么?” 摊开的小小包袱皮上,是一堆泥捏的小鸟。足足有上百个,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制作的,百来个小鸟,表面涂满了颜色,五彩斑斓,倒是别有趣味。 “这是,泥叫儿……”张诚讷讷的说。 “长官,这是我的娃儿。”母亲在旁边回护。 “什么是……泥叫儿?”小吏有了点兴趣。 张诚捡出一个,把鸟尾巴含在嘴里,用力吹去,发出悠长的叫声,口唇轻动,鸟儿声音婉转悠扬,在这个人声嘈杂的集市上格外清晰。 小吏有了兴趣。但还是执行自己的职责——“多少钱?要交市租的,三十税一,交铜钱还是交东西。” “卖两个钱,这里是一百二十个,三十税一,我交四个。”张诚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抓起四个泥叫儿,捧在手里,举在税吏面前。 邻居摊位上的人被这个鸟叫声吸引,一些人围过来。 税吏一手攥着几个泥叫儿,一只手拿起一个,学着张诚的样子,将鸟尾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吹着。 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张诚刚刚的响亮,也没有那么婉转。 “阿叔,不要那么用力,也不要一下子把气都吹进去,吹一下还可以吸一口气再吹。”张诚再捡起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一下。鸟声婉转。 “有意思……”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税吏按着张诚的指导,吹着泥叫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张诚再捡出两个泥叫塞到税吏的手里“阿叔,这两个是小子孝敬您老的,带回家给家里的哥儿姐儿玩!” “四个钱,好大的人情!”税吏笑着说,从怀里摸出四个钱来,递给张诚——“大秦自有律法,阿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给家里哥儿姐儿玩是好的,可阿叔也得给钱。” 这一刻,张诚觉得大秦的官吏也不都像那个啬夫一样坏,也是有好人的。 税吏这一掏钱,围观的人纷纷乐起来,一时间无数的手捏着铜钱递上来“给我拿两个!” 小小的泥叫儿,比母亲的麻鞋倒是更早开张。 “泥叫儿,张家村诚哥儿的泥叫儿,2个钱一个,带回家给哥儿姐儿玩啊!”张诚用力吹一声泥叫儿,声音响彻在集市上空,然后就吆喝起来了。 人聚拢过来。 张王氏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孩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多功夫,带来的一百多个泥叫儿所剩无几,张诚怀里揣了满满一小袋铜钱,开始帮妈妈卖起麻鞋来! “好麻鞋啊!千层底的麻鞋,结实又耐用,张家村诚哥儿家的麻鞋,8个钱一双,穿上舒服咧!”吹一声泥叫儿,吆喝一声,吸引了附近逛集市的人。 张诚两世为人,并不懂得如何吆喝,现在也只是按自己的理解,简单吼一下,他小小孩童,声音不高,还充满童稚,但这泥叫儿加上这朴素的吆喝,在大秦时代也并不常见,还是吸引了很多逛集市的人注意,一上午的时间,麻鞋也就卖光了,母子俩面前的包袱皮儿里还只有十几个泥叫儿。 税吏又走过来:“诚哥儿家的买卖不错啊!” “托您福。” “这还剩下这些泥叫儿,都包起来给我装上吧。”税吏身后一个衣着体面的人说。张王氏愕然,张诚也有点慌。 “还有十五个,那就是三十个钱。”体面男子递过一小串铜钱,“这里刚好是三十个。” “三十二个钱,阿叔,这个包袱皮也要两个钱的!”张诚大着胆子说。 “好!三十二个钱。”体面男子又从袖子中摸出两个钱,交到张诚手中。 “娃儿有意思,要不要到我铺子里做个学徒啊?我是这县城中许记商行的掌柜,许记商行的生意可是遍布我大秦啊!” “我家娃儿是良家子,先夫是公士的……”张王氏在旁边拉住张诚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天生就要低于其它几个行当,张家公士之子是士人阶层,诱骗士人去做商铺学徒,是触犯秦律的。 “失言,我冒昧了,这位娘子,这双鞋是你做的吗?”许掌柜接过从税吏手里递过来的麻鞋。 “是小妇人所做。” “一个月能做几双啊?” “一个月能做十双。” “十双啊……那就这样,这位娘子好手艺,我许记商行一个月向你定10双麻鞋,等下来我商行取一下鞋样子,一双鞋我给你……5个钱。”许掌柜说,顿了一下,又说“市租算我的!”再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对张诚说:“诚哥儿是吧。你的泥叫儿我也预定了,下次过来可以直接送到我的商行,2个泥叫我5个钱,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说话算话吗?”张诚迟疑的问。 “这县城里谁不知道我许掌柜一个唾沫一个钉!”许掌柜豪气的说。 “那你能立个契吗?”张诚讷讷的说。 “立契?”许掌柜有点惊奇。 张诚点点头。 第5章 立契,鸟生意也能拿到合同 集市上有专门的立契人。税吏作为见证,一小卷木简写了契约,双方画押,再用朱砂按了手印。税吏也用了印。秦法严苛细致,但公平合理,一切皆有法度,但官吏却相对清廉。正如在集市上,税吏并不敢接受张诚送过来的两个泥叫儿,而是照价付钱,概因为秦国对触犯秦法的人处罚也极为严厉。 “每人5个钱”。税吏按规定收取立契的税费。 张诚从怀里钱袋里摸出5个钱来。许掌柜也交出5个钱。 “诚哥儿今天好生意啊!”许掌柜看着鼓鼓的钱袋,笑着说,“能有两百个钱吧?”不愧是商贾,瞄一眼就能知道大概的数量。 一石米45个钱,张诚这200多个钱,就是5石谷子,今天一天的收入,就够母子两个小半年的吃食。 “都是乡亲们照应。”张诚憨憨的笑着。 “诚哥抽空可以到我的商行里转转,有啥需要的,咱许氏商行应有尽有!”许掌柜邀约。 看着眼前的地摊上已经空空荡荡,集市散去,回村的牛车要明早才出发,张诚母子两个左右无事,就准备闲逛一下,等下也少不得去许氏商行开开眼界。 母子两个各自揣了几百个钱,这一上午的生意当真是满意极了,收入颇丰,又有了下个月订单的保障,少不得要犒劳一下自己。 “阿娘,去吃那个羊肉汤泡馍馍!”张诚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宠溺的摸着儿子的头,应诺了儿子的要求。羊肉泡馍馍香得很,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美味。 下午,母子两个闲逛,在集市上采买了各样的东西:盐巴、一小罐羊油,张诚额外要了三十个鸡蛋,再到许氏商行买了几种颜料、一个小巧的石臼,还有一块胶。问清楚胶的用法,张诚又给母亲买了一块很好的布料。 在集市深处一个铜匠铺子里,张诚问清楚铜匠都能打造什么,问明白定制铜器的规矩,心里有了打算。在铜器铺里花20个钱买了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小刀,和一个小巧的铜盆。 三十个鸡蛋放在一个装满米糠的竹篮子里,张诚想要自己抱着这篮子鸡蛋,奈何个子小力气小,还是母亲接过去,提在手中。 这一次集市,母子两个满载而归,回去的途中,同村的邻居也知道了母子两个这次赶集生意很是好,恭喜之词不断。阿娘有点心疼买鸡蛋花的钱,一路碎碎念着。 “诚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做那个泥叫儿的?”回到家里,关起门,母亲显然一路上憋得很难受了。问了出来。 张诚带着母亲到了谷仓里,在一个角落摸出一个竹篮,打开看,里面是几百个没有涂色的泥叫儿。 “这都是我做的。这东西很好做,阿娘你和我一起做这个吧!” 母亲狐疑的看着这一篮子泥叫儿。 “这些鸡蛋,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调颜色的……”张诚解释着。抓过一团软泥,手一搓一揉,一个小鸟就制作完成,从旁边拿出一根苇管在泥鸟儿上扎了两下,通出气道,看上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晾干以后,涂上颜色,就是今天在卖的泥叫儿了。” 看着儿子三下两下就做出一个泥叫儿,这么一块泥巴就能卖两个钱?张王氏吃惊地合不上嘴。 “阿娘,你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个,比做布鞋省事儿多了,而且,这里面有一些秘诀……” 张王氏合计了一下,果真这么简单,做泥叫儿确实比制作布鞋省事儿,并且看起来赚的钱更多。这倒是一个好营生。有这个泥叫儿,今年的粮税看起来能补上了,口粮还能多剩下一些。 张诚把怀里的钱袋掏出来交给母亲:这是今天卖泥叫儿挣的钱,给您。 一个四岁的孩子,赶了趟集,自己就能挣到两百多个钱。张王氏倒是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泥叫儿的制作确实很简单。张王氏看着张诚用石臼把颜料捣碎研磨,用蛋清调和了黑色涂满小鸟,再换了红绿黄的颜色草草勾勒出小鸟的羽毛和嘴巴。用白色点出眼圈,再用黑色在眼圈上一点,在黑点上再点一个白色的高光。一只活灵活现的泥叫儿就出现了。 “晾干就能卖了。”张诚把手中这个小鸟放在一边,满意的说。 张王氏试着去画一只小鸟,不熟练画的一塌糊涂。“娘太笨了,画不好这个……” “没关系,多画几只就熟练了。”张诚随手把这只画坏的泥叫儿放到一边。 “可惜了,2个钱呢……”张王氏满脸懊恼。 “没关系的,等下干了把它涂黑,就可以重画一遍,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总之……很容易的。”张诚安慰着。 张王氏却心疼,黑颜料也是钱,再涂一遍,也是浪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母子两个在墙根儿一边儿唠嗑,一边儿画着泥叫儿。 几天时间,几百只泥叫儿就铺满了一小块谷仓。 “先就这样吧。”张诚看着这几百只泥叫儿,估算了一下。县城里一共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孩子,这泥叫儿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也不知道许氏商行能不能吃下这么多…… 何况,泥叫儿这东西,本就是黄泥所做,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没什么秘密,再经过几次集市,估计就会有人仿冒了吧? 当然,泥叫儿的声音响亮婉转,这里面还是有一点技巧的。张诚虽然在之前的世界里并没有制作过这个东西,但是身为了不起的工程师,这个小小泥叫儿的声腔设计还是很认真的思考过的,泥叫儿声音响亮,和内部声腔的结构有很大的关系,音控和吹孔构成的声腔,必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声音才清脆响亮。对于工程师来说,推算出这个声腔结构和角度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要摸索出这个结构来,也并不很容易。 “也许许掌柜已经开始破解和模仿这个泥叫儿了吧?”张诚想着。他并不相信那位体面的许老板是一个老实人,商人哪有真正老实的,但是想要模仿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张诚相信,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 泥叫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玩具,张诚并不确定在眼下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一定没有。只能希望自己的泥叫儿能够帮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多赚一点钱吧。 后世的火箭引擎工程师,在大秦的第一个发明和生意,是用黄泥捏出来的泥叫。很多年以后,张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第6章 在新世界 从村口向外望去,蓝的透明的天空好像无限高远,到处是巨大的树木。树的种类倒是并不稀奇。无非是杨柳松柏。但是柳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杨树怎么可能如此高大,松柏怎么可能如此高大?而且这种高大的树木如此之多。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要几个人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树,人在树下宛如蝼蚁。这到底是在哪里啊?怎么有森林如此繁茂的地方? 空气清新香甜的可怕。这是一种远古纯净的空气,空气中氧气的含量肯定超过张诚所到过的任何地方。空气中弥散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 风轻抚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叶仿佛波涛一样摆动,极为壮观。自己常年闷在实验室、车间里,有多久没有真正亲近自然了。这个草木茂盛的地方,就是大秦上郡高奴县的张村。 在张诚所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大规模的土木建设,他所生活的这个村落和周围,还远远不是后世的那种植被被严重破坏、水土严重流失的荒芜模样。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甚至在中原地区经常能看到大象和犀牛。而后世被人视作珍稀动物的大熊猫,在这个时代甚至也只是一种可以轻易获得的普通食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是如此弱小,甚至可能被熊猫当做口粮…… 森林是让人产生恐惧的地方,白天路过森林的时候,虽然不走进去,也会感觉到浑身发凉。到了夜间,就常常听到这些黑森森的林子里传出各种鸟兽的叫声。有些声音如狂笑,有些声音如哭泣。都很吓人。 落单的旅人、晚饭时分还没有归家的孩子,十有六七就会被林子里的鸟兽给害了。冬天的夜晚,狼和虎豹还会从林子中出来,到村子里一顿翻腾。有人家养的鸡、羊被狼叼走的,有野猪撞破谷仓大吃大嚼的,也有狗熊撞开房门,伤人性命的。 森林繁茂的特点,就是野兽多,村民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手中只有木棒镰刀。枪矛戈剑弓弩都不准许民间私自持有,自然无法对付这些鸟兽。 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见,银河仿佛如河流一样在天空横亘奔流,哦,银河!来到这个世界上,张诚最痴迷的就是夜晚仰望星空,看这条奔流的星河。在这个没有灯光没有雾霾的时代,天空银河格外清晰,如同一条真实的河流,横亘整个天空,在天空的尽头仿佛流入人间。 银河。坐在院落里纳凉的张诚喃喃的说。 听到张诚的自言自语,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起来:“银河啊,以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到凡间来,被一个放牛郎看上,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后来被天上的天后知道了,天后很生气,就把织女抓回到天上,牛郎就用扁担挑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追到天上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织女,天后就拔下头上的银钗,就在天上那么一划,就出现了一条银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牛郎和织女就隔在了银河的两边,从此再无法相逢。后来就变成了银河两边的牛郎星织女星……这漫天的星星,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呢?我娘家阿婆以前讲给我听过,可惜我不记得了”女人讲起古老的故事,可惜讲的既不生动,也不细致。 这个故事我知道,我还知道那里就是牛郎星,那个就是织女星,那里就是猎户座,那里是狮子座,那里就是北斗星……这漫天的星座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张诚想。母亲你还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啊…… 这漫天的星斗…… 作为一个航天领域的专家,张诚对星图并不陌生,北半球可见的29个星座张诚都可以轻易识别,实际上整个天球的八十八个星座,张诚也都认识。虽然张诚很少在南半球执行任务,但是熟悉天球上的所有星座,是航天专家的一项基本知识储备,虽然航天专家并不需要了解这些星座的传说和占星学上的应用,但是作为兴趣,张诚也多多少少了解这些星座的相关传说。正是在第一次看到天空群星,看到这些熟悉的星座的时候,张诚才确定自己重生在地球上的某处。 漫天的星图骗不了人。你所看到的这个星空,就只能是在地球上看到的星空,那么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如果它不是一个计算机模拟器,那么我就是在地球的某处。我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身处何时就行了……张诚想着。 今年何年,集镇上的阿叔说今年是秦王政24年,历史记载上就是公元前两百多年,具体是两百几十年,张诚对历史纪年了解有限,也不纠结这事儿。读书的时候大概记得秦始皇37年去世,此后经历了大概十几年的时间朝代更迭为汉朝,其中楚汉战争就经历了整整八年。 张诚搜肠刮肚的回想自己那有限的历史知识,发现自己对先秦时代所知实在有限。好像人类从石器时代,经过了疆域都不确定的夏商,一下子就跳到了战国和秦。关于先秦的文学,自己竟然所知甚少,曾经听说过的诗经和楚辞都极为有限。诗经好像还算是一种流传普遍的文学,楚则是秦的敌国。卖弄自己会吟诵楚辞,嫌自己命长吗?听说一些穿越者回到历史的某处,都搬运后世的很多诗词,作为进身之道,但是在秦朝,可不敢这么干。一方面唐诗宋词五言七言的,和这个盛行四言诗歌的时代不搭调,另一方面,就是大秦重视武功,轻视文士,吟诗作对在这个国家注定不会有好果子。更何况理工男张诚所能记得的文学本就有限。 深远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和横亘苍穹这浩渺灿烂的银河,让张诚一时觉得无限孤寂怅惘。所谓穿越,就是完全从过去的生活中被抽离出来,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不仅仅没有熟悉的人,技术也和自己熟悉的时代有着无数代差,自己这样一个掌握了人类差不多最高端科技的人,在这个时代只能靠捏泥叫儿来维持生命,以一个玩具作坊工匠的身份,被这个世界所认识。 第7章 潦草的农业 那个啬夫再次来到张村巡视。 这是很罕见的事儿,高奴县乡村众多,啬夫各自负责的辖区分散广阔,啬夫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检查春耕,全走一遍也要月余,看过的村子很少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再查考一次的。 啬夫来到张诚家的门口,把门拍的山响。 “张寡妇,想好了没有,我刚看过你家的田地,还是一副荒疏的样子,这个样子秋税无论如何是交不上的,你可要早做打算。如果交不齐粮税,到时候我就得上报朝廷,送你去军中服役了,爵寡,也不是不能从军的!”啬夫仍然是一脸邪笑。 年轻的张王氏却没有数日前的窘迫。面无表情的应和:“啬夫大人,我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秋上的粮税总要到秋上才需要交,我家到时候能交上粮税。” 有和许氏商行的契约在手,光卖麻鞋,一年也能有四五百个钱,折算百多石粮食,1万多斤。这是昨天夜里,诚哥给自己掰着指头计算的结果。这还只是麻鞋一项,都没算上诚哥那个看上去玩笑一样的泥叫儿。有这个底气,今年的粮税是没有问题的。也就不用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啬夫的嘴脸。 “你……”啬夫有点气急败坏,一个寡妇,怎么敢对自己如此轻慢! 村长张魁又出现在张家的院墙外:“啬夫大人,张村一向也没有短少朝廷的农税,张黑家的既然说哪能交齐粮税,那就等秋上再说嘛,你现在来催逼,有什么意思呢?” 啬夫涨红着脸,转身离开。 张魁侧过脸来说:“张黑家的,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下门窗,有什么事就大喊,让村里的邻居们来帮忙。” 张王氏红了脸点头。这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张诚站在墙角下,冷冷的看着啬夫远去的背影,手里的泥巴捏成一个小人,用手一拧,小人的头咔吧一下断裂。 “真希望有巫术,能做法捏断你的脖子,”张诚看着走远的啬夫的背影,心里想着。 秦国民风质朴,国家只有两件大事,曰耕曰战, 战争会消耗丁壮,更会消耗大量的物资,要保持一个战斗力强盛的军队,就要有充裕的粮食。所以大秦格外重视粮食生产和粮税。朝廷甚至有专门的粮食部门和官员,负责推广农业技术、管理粮食仓库、调动物资和征收农税。 只是,上郡地处偏远,关中那些先进的农业技术还没流传到这里,这里的耕种就极为潦草和落后。而那个啬夫并没有尽到一个农业官员的职责,没有积极改进本地区的农耕技术,当然,一方面可能是他见识不够,另一方面,自然是他私心杂念过多,耕作普遍落后、粮产不足,就让他有更多上下其手的机会。 张诚对母亲和村民的种地方式就颇有腹诽。 张诚亲眼看到,母亲是这样种地的:在之前被烧成荒地的土地上,母亲边走边把谷种撒到土地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就这样随手撒种,走遍自家的田地,就算完成播种了。 张诚以为是自己母亲懒惰或者潦草,就这么随手撒播就完成了耕种。张诚自己虽然从没种过地,但是还是知道种地最起码是要起垄的吧?哪能就这样在一块平地上随便撒种就完事儿? 是因为女人,所以种地不靠谱吗? 坐在田埂上左右张望,发现其它农户也都是这样在平地上随便撒种。 哦……都这么干啊? 慢慢的,张诚就知道,整个村子的农业到底是多么潦草了。也就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贫穷了。 这个村子并不缺少土地,每家每户少则几十亩、多则数百亩耕地。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随便把谷子种子洒在地里,然后就不管了,也没有除虫、除草,也没有修渠灌溉,也没有积粪施肥……就纯纯的看天吃饭而已。到了秋天谷穗成熟的时候,再到地里去用镰刀把谷子割下来,就算完成一年的收成,然后到了春天耕种前,再把田地里干枯的禾苗、杂草一把火烧掉,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再次到田地里撒一次谷种,就算完事儿。 这么潦草的种植态度,粮食产量当然少得可怜。所以空有这么多土地,家家户户的粮食也都是紧巴巴的。 不起垄、不翻地、不使用耕犁、不施肥、不除草除虫。 粮食产量能高才怪! 其实只要改善耕种方法,自己的、村民的粮产就会大幅度提高,比如起垄、比如点种、比如做简单的除草除虫、比如在出苗的时节洒洒水,都能提高发芽率,也就能提高后期的粮食产量。但是这就需要必要的农具,上郡这里……在集市上,张诚并没有看到过锄头犁铧之类的农具,而即使有犁铧,张村这里根本就没有耕牛,又如何犁地呢? 还是穷啊! 农耕落后的令人发指,持续不断的对外战争,大秦在农业税收上极为严格,理论上大秦的农税只有十分之一,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张诚家的税负就接近了五税一。百多亩的土地,剩下的口粮两母子都不能吃饱。这种贫困,是无法想象的。这还是拥有爵位的功勋之家。那没有功勋的普通平民的生活就更加不堪。 火箭专家张诚在大秦,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突破第三宇宙速度,而是解决吃饱饭的问题,战胜贫穷。重生最初两年,张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本来打算是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利用自己所学,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测量,把头脑中最基础的那些知识复写出来,尝试用知识改变自己身边的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看起来,在现有的这个匮乏的时代,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不觉,张诚的世界观也发生着变化。 好在,这个泥叫儿的生意,赚来了第一笔钱。从不曾做过生意的张诚,从这件小事上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要变得富足,先活下来,吃饱饭,解决了物质基础,再慢慢解决那些技术问题吧。第三宇宙速度……还要再放一放再说。 第8章 大名鼎鼎的蒙恬和他大名鼎鼎的发明 下次集市,张诚母子带了2千个泥叫儿和二十双麻鞋到许记商行。商行掌柜很痛快的给付了5贯又240个铜钱,但是脸上的笑多少有一点尴尬。 “许叔叔,这么多泥叫儿,你是不是不好卖啊?”张诚问。 “倒也不是很难,我许氏商行货通天下,你想想大秦有多少人?区区两千个泥叫儿嘛,不过可就不知道诚哥儿你这东西做得这么快。老实说,你到底一个月能做多少个?” “这个,其实,那要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相信许叔叔你也知道了,这个泥叫儿也就是黄泥做的,我们乡下,黄泥那是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不好卖呢,我们母子一个月给您送来几百个也行,要是好卖,那就看许叔叔你想要多少。”张诚笑着说。 “这样啊……”许掌柜捻起一个泥叫儿吹了起来。“诚哥儿你家的泥叫儿声音真是响亮啊!” “是啊,许叔叔,泥叫儿虽然是黄泥做的,但是我家的泥叫儿,还是有点小秘诀的,许叔叔也一定试过别家的泥叫儿吧?” “别家的泥叫儿?难道这泥叫儿不是诚哥儿你家独有吗?”许掌柜问。 “我家虽然独家做了这个泥叫儿,但它说到底就只是黄泥捏出来的,你不保证别人不会仿造嘛……不过想做到这么响亮,大概不容易吧……”张诚笑笑。 许掌柜有一点点尴尬。 是的,拿到第一批样品的时候,许掌柜就让匠人破解了这个泥叫儿。泥叫儿很简单,就是一个捏出来的泥鸟,内部做一个空腔,然后做出音孔和吹孔。但是商行的匠人照着做,泥叫的声音却并没有这么响亮,经常只有一股子呼呼声。这里面一定是有秘诀的。 张诚虽不是音律方面的专家,但是对空气动力还有涉猎,当他准备拿出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从物理学角度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何用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和方法,让一个简单的声腔结构中,发出最响亮的声音,还是花了张诚几天时间的。 这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目前就只有张诚和他的妈妈两个人知道。张诚知道它的原理。母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照着做就能一样的把这个泥叫做好,也就够了。 “这5贯钱……”许掌柜显然不想继续“仿造”这个话题。眼光转到这堆铜钱上:差不多能买100多石好谷子了,可就是四五户人家一年的粮食啊,平哥儿你家的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啊! “托许叔叔您的福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泥叫儿到底我们商行需要多少,要等两三个月才能有消息。眼下,平哥儿你还是一个月送个500个来就好。” “没问题啊!有什么难处许叔叔您直接说就行。真的要是卖不掉,许叔叔你直接告诉我一声,咱们就把那个契取消掉也是可以的。”张诚满不在乎的说。 泥叫儿毕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大生意,里面也没有根本的奥秘,说白了,就只是一个音道角度和共鸣腔尺寸的问题。这个时代的匠人虽然没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如果专注于此,多做试验,迟早会发现它的秘密。对于张诚来说,这个小小的泥叫儿,只是一个试探,是在自己作为一个幼童的身份,不显露超出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能力之下,制作的一个小玩意儿,通过这个泥叫儿,张诚和整个世界发生了一次交流,也通过这个泥叫儿,尝试着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一点的了解。 一个月卖掉一二百个泥叫儿,就能极大改善家庭生活,让这个农户之家有余钱可以购买这样那样的物品。但是如果没有泥叫儿,张诚相信自己随便都可以拿出另外的东西,把自己的生活做一点小小的改善。可能会稍微复杂一点,但是对张诚来说,并不难。 而今,许记商行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收下2000个泥叫儿,让他吃了一惊。也因此对许记在这个世界的能力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在许记商行,张诚又买了一些生活物品,更多的颜料和鸡蛋。额外看到几样东西让张诚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是一个铜权,张诚对古代文物所知有限,不过看到样子也大约猜出来这是一种古代的砝码。利用重力加速度确定长度单位,他需要一个重锤,原来想,在丝线下系一个石头也能做一个重力摆。但是有铜权,就更好了。 另一件东西是个铃铛。明显是个牛马使用的铃铛。张诚请商行的伙计给铃铛上系一根绳,轻轻的摆动,铃铛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声音很清脆。张诚一直盯着这个铃铛,看清楚在摆动振幅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一声轻响,铃铛摆动,声音不绝。好东西。工艺究竟如何不去说,这东西正是自己当下最需要的。 第三样物品是毛笔。这让张诚很震惊。就他所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般是用小刀子刻在竹简上的,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毛笔。这个时代的毛笔当然没有后世毛笔那么多花样,但是制作也足够精致了。看笔头应该是狼毫一类的。笔头修饰的非常精致。毛用胶粘结在竹子制成的笔杆上。 “这是啥?”张诚装作不懂的样子。 “这是蒙笔。” “懵逼?”张诚的表情就很懵逼。 “这是蒙恬大将军家里制作的笔,所以叫蒙笔,是用来在木简上书写文字的。” “文字不是用刀刻下来的吗?” “刀刻没有用笔写快。这个在咱们秦国叫笔,在楚国叫聿,在吴国叫不律,在燕国叫弗,这支笔因为是蒙恬将军亲手所造,所以叫蒙笔。”谈起各国物产,许掌柜就滔滔不绝了。 “蒙恬将军亲手所做?蒙恬将军带兵打仗,有时间天天在家做笔?”张诚问。 “这个……”许掌柜被问住了,“也许是蒙将军府中的下人所做吧?” 一斤重的铜权,只要40个钱,张诚对这个价格很满意,铜钱是半两一个,一斤就是32个,铜权卖到40个钱,是商家多少要赚一点,还要付一点税金。良心价格。铃铛也只有几个铜钱,这支蒙将军毛笔,却要50个钱!足足10石谷子!是张家田税的三倍还多!文化有关的事儿,还真是奢侈啊。 不过想想这是接下来重要的工具,咬咬牙,张诚还是买下三支毛笔。 额外又买了一小段铜丝,一卷蚕丝。铜丝不是后世那种拉出来的截面滚圆的铜丝,这里的铜丝截面是方的,显然是从铜板上切割或者剪下来的。 许老板想破头皮也没想出来,这个泥叫儿里有铜丝什么事儿。 第9章 重锤定天下 张家母子乘坐着村里的车子,带了小半车采买来的物资,回到了村里。付给车夫大哥4个钱,车夫乐的合不拢嘴。 不消过夜,全村都会知道张家这是发了财了。但是张家到底靠什么发财,村里人并不知道,看到张家母子带了两个包袱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里还有不少铜钱,但是就看这些大包小裹,就知道这赶集的收获不小。 回到家里,张诚和母亲把铜钱放到一个陶罐里,罐口堆了草灰,盖上一个盖子,然后挖坑埋到厨房角落里。 这里就是张家秘密的小金库。有这一罐铜钱,张家今年的田税就不是问题了。装草灰的目的是防潮。当然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油纸,可以做更好的密封。陶罐里如果放一些石灰进去,防潮的效果也会更好。不过眼下条件简陋,也就只能盖一个盖子,用草灰来简单防潮。反正这些钱也要经常拿出来花掉,倒也不用那么复杂。 张诚急急忙忙到谷仓去制作自己的测量装置。 即便在最贫穷的生活环境下,科学研究和科学实验也是可以进行的。对张诚自己来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成这些科学测量,甚至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用铜线在谷仓的房梁上缠绕成一个吊挂装置,把几股蚕丝拧成更粗一点的丝线,穿过这个吊环。用在集市上向木匠定制的木条比量了丝线的长度。在最下端挂上铜权和铃铛。这就是一个单摆装置。 原理很简单,用单摆记录一昼夜的摆动次数,每一次就是一个平均的单摆周期。这个方式可以在这个时代相对精确的计算时间。单摆周期公式包含三个参数,就是时间、摆长和重力加速度。当然里面还有一个常数就是π。 l(摆线长度)=g(重力加速度常数)t(时间)2\/4π(圆周率长度)2 确定其中两个参数就可以推出第三个参数,这一次张诚要通过测量时间的方法,和取已知的大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来推算摆长,有了摆长的具体长度,就可以确定一米的标准。 有了米,我就能有升、有克…… 长度、体积、重量,是谓度量衡。秦始皇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统一度量衡。不过大秦的度量衡并没有一个深植于自然界的基础,而是因循旧制,随便制定的。张诚则按照国际标准测量工具的原则,以脚下的地球作为测量标准,重新确立。这样的度量衡可以超越历史和时间的变化。 一米的长度是地球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如果有更精密的测量工具,一米可以是氪-86原子的2p10和5d5能级之间跃迁的辐射在真空中波长的1 650 763.73倍。放在宇宙尺度中,都是恒久不变的。当然,要实现那么精密的测量,就需要有光学仪器、有光谱分析能力,拿到氪同位素……眼前是不现实的。 就还是学法国人,先以大地为尺度,校准一根米尺就好。 1升是长宽高各0.1米的正立方体的容积。 1千克则是四摄氏度的一升水的质量。 这个世界就标准化了。 用天文学的方法校准米尺,也需要进行大地测量。要选择南北两地,先测量出子午线的长度。对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不现实。张诚选择的是利用现有的物理常数,靠手边的一根绳子,逆推一下这个长度。 之所以要用一昼夜来完成这次测量,因为在这个时代,张诚手里也没有靠谱的计时器,只能通过日晷来记录一整天的长度。张诚在正对着谷仓门口的院中,立起了一根木杆,又在单摆的下方设立两个标记点,单摆的角度是5度以内,振幅在10度以内,就可以保证均衡的摆动周期,只要确保这个摆持续运行,记录下一个昼夜内,摆动次数,就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摆动周期。 当然,在现有条件下,所有测量都是粗糙的。比如一昼夜的记录,只能使用日晷。也只能使用正午日影作为记录点。日晷计时是不准确的。一昼夜24小时,从天文意义上说也是不准确的。另一方面,本地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经过测量,所以只能套用一下g=9.81的常数来凑合一下。 但是这种粗糙的方法,可以得到的长度数据还是相当准确的,误差可以到千分之一以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测量工具能体现出来的。 这样就够了。 能得到一个精确度达到千分之一的测量工具,接下来张诚还能据此制作出一个计量精度达到秒级的钟摆,空间和时间都可以测量,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秘密了。 在庭院里用重锤和立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日晷。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正午的日影线,在日影线上又放置了两个标记柱,这样当正午时刻到的时候,日影刚好遮盖住两个标记柱。这就有了这次测量的原点。 记住这一天吧,这天是秦王政廿四年戊寅年十月五日。时间和长度被精确测量的第一天。 计划了所有工作,准备了干粮和水,甚至准备了便桶,张诚和母亲交代了接下来自己两天要在谷仓里做一点东西,要母亲在这两天内不能打扰自己,而且绝对不要碰触庭院中的那个日晷装置,就打开谷仓的门,坐在那个摆锤装置后面,等待正午的来临。 手边几块木板,一束炭条,就是记录用的工具。 日影落在了标记的位置,张诚放开已经拉起的摆锤,这个摆开始摆动。 秦王政廿四年十月五日正午。 张诚激动的用一块烧黑的木炭条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这段文字。这种楷体字,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够认出。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实验报告。张诚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刻都值得载入史册。 当然,这个试验的设计、这个试验的结论,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必须作为高度机密将之封存。 但是,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来记录或者重现这一实验。张诚想。 单摆摆动,到达摆动顶点的时候,铃铛发出叮的一响。 用铃铛的原因,而不是用视觉记录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油灯之类的东西。夜晚根本看不到摆动的状况。 铃铛响2声,张诚念一个数。数够100,在木板上画一根线,五根线记录成一个正字。 这个试验非常枯燥,张诚不停的用一根尖木棍刺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实验永远是枯燥的。以前在实验室里,几天几夜熬一个实验等待数据出来,都是寻常事。只不过那个时代各种数据有自动记录装置,还有一些助手、研究生来帮助自己完成实验,自己只要看最后的结果或者图形就好。在这个时代,只能靠这样枯燥的记录。 虽然没有任何靠谱的尺度,张诚靠目测估算,这根摆锤线的长度大概不到2米。那么一个摆动周期大概要在不到3秒,100次摆动是5分钟,一个正字是25分钟左右,一昼夜大概要画不到100个的正字。张诚已经测试了自己在完全黑暗中,靠自己手指摸索在木板上写下正字而不重叠的方法。就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记录这一切。 白天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夜晚是难熬的。整个实验是枯燥的,也是极为损耗精神的。好在张诚做了大量的自我建设,坚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当摆动振幅开始变小的时候,张诚就用手拨弄一下摆锤,放到事先做好标记的位置,确保这个摆继续运动。虽然有手动去重新启动单摆的这个过程,但是在整个一昼夜超过2万次摆动的过程中,这几次用手矫正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这个试验的精确之处。只用了一个单摆,和一个太阳,得到可以接受的精度的计量单位! 当日影再次覆盖在地上的两个标记的时候,张诚念到了47。立刻在木板上写下47这个数字,然后开始数之前写下的那些正字。虽然有很多正字在夜里凭感觉写下,歪歪扭扭,但确实没有重叠和模糊。一共69个正字另3笔。简单算了一下,这一昼夜,摆动了次,四则运算得知,这个单摆的一个周期是2.秒。小数点后4位,就已经足够精确了。 这根摆线的长度是1.5271米。 张诚在空白的木尺上,用小刀刻记了这根摆线的长度,并且记录下这个尺寸的数据。接下来只要调整摆线长度,重复这个试验,就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米尺的长度了。 因为自己实验耽误了几天,泥叫儿的制作就耽误下来了。好在现在调整了订单,这个月只要交出去500个泥叫就够了。压力并不大。利用空余时间,张诚用羊油给泥叫儿脱模,制作了一个模具,这样就更简单了。只要把揉好的泥团塞入模具,两片模子一压,一个泥叫儿就成型,然后把苇管从模具上的两个孔插进去,泥叫的音孔和音腔就自动成型,一压一插,几秒钟的事儿,剩下就只需要阴干、上色就可以了。 张诚还实验了一下,在院子一角垒一个泥灶烧纸泥叫儿,烧成的泥叫就变成陶器,更加结实耐用。 就叫“泥叫儿2.0”吧,张诚恶趣味的想着。 这个家庭小作坊,从纯手工业生产升级到了模具化生产。这是一大进步。 就不知道,商行能吃下多少了。 几天以后,张诚通过调整摆线长度的方法,最终得到了一根一米摆,现在不仅仅有了长度单位,张诚还非常准确的得到了一个一秒的时间长度。 只不过,这根摆线,还不足以制作出钟表来。 第10章 这么大的生意,许老板吃得消吗? 再一次来到集市,直接去了许氏商行。 许掌柜看起来有点焦急,看到张诚,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现在许掌柜也已经看清,在泥叫儿这个生意上,张家是张诚说话才算的。他那个母亲虽然稳重,但是不像是个有什么主意的样子。对这门生意完全拎不清,于是叫侍女安排张王氏去隔间喝茶汤。留下张诚单独聊。 “许叔叔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张诚被安排在客位,坐在条案后面,面对着满桌子美食,揣着手说。张家只是一个农家,还不知道和商家打交道、和官家打交道的礼仪。张诚只知道少说话、表现得沉稳镇定一些。 “那个泥叫儿,我用快马送到了咸阳,在咸阳的商行卖得很好。总行的掌柜说,可以敞开和张小哥订货。”许掌柜看着张诚面前的那个小小包袱,有点懊恼。那个包袱里大概是500个泥叫儿,还有20双布鞋,看尺寸也不过就是这点东西。许掌柜后悔上次集市里,自己给张诚交代的一个月500的交货量太小了一点。 泥叫儿这东西,不占地方,用快马送到咸阳去,一来一回才几天时间。在咸阳,这些泥叫儿加了一倍半的价格,2天时间2000只泥叫儿售卖一空。虽然生意不大,咸阳总行的大掌柜却很满意。大掌柜衡量了咸阳和天下州郡、列国的需要,觉得这泥叫儿可以做成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意。同时咸阳的大掌柜找匠人研究了泥叫儿,觉得这个张家村诚哥儿家的泥叫儿也是一绝,咸阳的匠人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泥叫儿做得如张家的泥叫儿这么响亮。而且诚哥儿给的价格也算公道合理,就干脆把这单生意直接派下来了。大掌柜估算,2年之内,100万只泥叫儿,许氏商行是吃得下的。 “就不知道,诚哥儿你一个月最多能给我供多少只泥叫儿?” 这样啊,张诚咧嘴笑了。 “不瞒许掌柜,这些泥叫儿就只是我娘带着我做的,倒是也做不了多少。但是许掌柜你说敞开了订货,那就不知道大概这个敞开了是多少呢?” “这个,我也没有准数儿,我想,如果可以,一年我可以吃下50万个。”许掌柜犹豫不定的说,这个犹豫,犹豫的不是自己能买下多少,而是不能确定张家能供应多少。“如果小哥儿能把秘方给我,我可以开设一个作坊,和小哥儿分账。” “50万呐,这倒没多难,但是我得准备一下”张诚沉思片刻,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许老板傻傻的看着这个娃儿,“你知不知道50万是个多大的数目?”老板心里想。 “50万,一个月给您个,一年就是48万个,稍微努力一点,也就差不多50万个了。”张诚看出老板的不确定。“50万个泥叫儿,也就是100万钱,在这个集镇上,这可是个大生意了。”张诚笑笑说,“许记商行,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商行啊!” 许老板有点呆,没想到这孩子算术还很好。 “先看看我这次带来的货吧。”张诚打开包袱皮儿,里面是一些泥叫儿,和上次订货是一样的,额外还有一个更小的包袱。在老板的注视下,打开这个小包袱,里面也全是泥叫儿。 “这100个是新款。”张诚说。 新款的泥叫儿是烧制的陶器,更结实,不会遇水即化。张诚把一个泥叫儿扔到眼前的一个水盂里,泥叫儿先是浮在水面上,慢慢浸了水,就沉到水底,老板看着诚哥儿的动作,很不解。隔了一会儿,诚哥儿把泥叫儿从水里捞出来,甩掉水分,放在水边吹一下,婉转的鸟叫声响起。 老板有点吃惊,接过泥叫儿看了一遍。 “不是泥的?”老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新的泥叫儿一样色彩艳丽。“这是陶?” “是陶。” “这个价钱?” “许叔叔你一直照顾我家生意,当然不能卖贵了给你,如果你买这种,就还是五个钱两个,要多少有多少。”张诚淡定的说,就好像是卖一块糖给对方一样。 明明成本更高,但是一分钱都没加。许老板也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张诚这是以快速迭代的方法,迈过了泥叫儿这一个简单的门槛,陶叫子比泥叫儿难度更大、成本更高,但是只要量大、只要独家,张家就能独占这个生意,许老板不禁佩服起这个小小孩童。 “许叔叔你觉得呢?” “当然、当然,那么我们下次就定这个?” “可以,不过你要这么大量,下个月我们先定1万个,然后我再逐渐增加产量,我估计三个月后,我就能保证每个月稳定供给你4万到5万个。”张诚说。 产量、稳定、供给是什么意思,许老板没听过,却大概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的好的,没问题。 “但是……”张诚说。 许老板一惊。 “许叔叔,如果要那么大的产量,那我就不能再到集市上给你送货了,许叔叔你得派车自己来取。”张诚说。 “那是自然。”许老板放下心来。 “还有,有些材料许叔叔你得给我提供,1万个泥叫儿,得给我100斤炭黑、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白色颜料各20斤,不要石块,许叔叔你研磨成细粉给我送来。哦,还得有100斤鸡蛋和……100只毛笔——蒙笔,100支蒙笔。” “还有,许叔叔你要做一些包装盒子来,大概三尺的盒子,里面打上100个格子,一个格子里我给你装2只泥叫儿,个泥叫儿,你得做这样50个盒子。这样点货清楚,也不容易损坏,你给咸阳总行送货也方便得多。”张诚侃侃而谈。 许掌柜真的是吃惊了,这孩子的侃侃而谈,条理清楚,计算也极明白。这孩子的算术,自己商行大多数伙计是比不上的。这份条理和镇定,就更是难得。 “没问题,”许掌柜说,然后微微一笑,“诚哥儿你说的这么清楚,相当于把秘方儿都给我了。”这是说那些颜料、鸡蛋,包含了很多商业信息。 “这算什么秘方,这不都是一眼就看清楚的?说白了,这个泥叫儿不过是个手艺,值两个钱的不是这块泥巴这点颜料,而是手艺。”张诚微笑。 “诚哥儿说的,是这个道理。”许掌柜心服口服,不再把眼前的孩子当成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和自己完全平起平坐的成人。 就这样说定了。 在回村的牛车上,母亲小声的问张诚,到底和掌柜的谈了什么,张诚转着手里那一串钱,微微笑着“没什么,和许掌柜谈了笔生意,回村咱们再说。” 我,航天专家张诚,来到大秦,第一个制造业项目,居然是玩具。张诚在颠簸的车子上想着,又自嘲笑一笑:好歹,这个泥叫儿的空气力学原理和火箭引擎的原理也有几分相似…… 当夜,张诚躺在床上,摸着黑和母亲把整个方案说的清清楚楚,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清楚的讲给母亲,要母亲牢牢记住。在黑夜中,母亲几次发出惊叫和欢呼。 第11章 共同致富 第二日一早,母亲就带着张诚去找村长。 村长老魁叔早年从军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老魁叔的残疾,做不了太辛苦的农活,但是家里儿子多,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因为老魁叔从军杀敌有功,是个上造的爵位,家里有2顷地。又因为老魁叔在军队中曾经管理过一个小伍,随大秦的军队征战过几个国,见过世面,说话做事都有条理,因此老魁叔做事公道、说话有人听,做了这几年村长是人人信服。 “张黑家的,吃了没?”一大早张王氏走进村长老魁叔的院子,老魁叔赶紧迎出堂屋,就站在院子当间儿和张王氏说话,客套的问吃了没。这倒是几千年不变的中国式寒暄。 “吃过了呢,他老魁叔,不,村长,俺今儿上门是有事儿找您商量。”张王氏站定,礼貌的对村长说。 “哦,家里粮食还够吧?不够的话,回头让我家四儿给你送两袋子粟过去……”老魁叔说,“那是要找人帮忙种地?可眼下已经是农闲了……” “家里倒是不缺什么,就是,有一宗生意,要请村长帮着筹划一下。”张王氏微微低了头,回话。 事情很简单,和许氏商行签了新的契,一年之内完成50万个泥叫儿的生意,这个订单张家母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完成的,张诚思量了一下,眼下有泥模具在手,生产速度倒是很容易提高,但是烧制、彩绘这两道工序,就不是自己母子能忙得过来的。所以找村长来召集全村的妇人和孩童一起帮忙,还要请壮丁帮着造几口窑来烧陶。 当然,这些都会给工钱的。 “一个窑我家出500个钱,要请村长帮忙组织村上的汉子们帮着我们娘们儿这几天搭4个窑来,然后帮着诚哥儿捏泥叫儿画花样,捏泥叫儿用小孩子们就行,画花样儿要妇人们帮忙,小孩儿们是做10个泥叫叫给1个钱,妇人们是画4个泥叫儿给1个钱。三天一结账。”张王氏示意诚哥儿把泥叫儿递给村长。 村长看着手里的泥叫儿。简单的估量了一下。“这是好事儿啊,这叫什么帮忙,全村的人家都要感谢你们娘儿俩呢!”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这个作坊就在张家的院子里。 五天以后,四口窑就在院子西墙外立了起来,第一次窑火烧起,馒头窑就变得坚固了。第一次烧窑是试烧,但是烧成的泥叫儿效果也很好。因为是直接在柴火里烧的,张诚还不懂用匣钵隔火烧的工艺,柴草灰落在泥叫儿上,把泥叫儿熏得漆黑。窑温完全降下去以后,张诚进去把泥叫儿取出来,捏在手里看,因为没有釉,这些泥叫儿看上去黑黢黢的。不过涂了用蛋清胶调和的颜料以后,就会变得光亮亮了。 百十个女人各自搬了小板凳、木墩子,坐在当院排成一排排。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空碗。 张王氏站在院子中间,给妇人们示范如何调和颜料,如何给泥叫儿上颜色。涂色这个工作,已经被张诚设计成一个简单的流水线,有人负责给小鸟全身涂黑,每一个妇人都只负责画一种羽毛颜色,点眼睛的也有专门的人。5个人一组,在小流水线上就能完成一只鸟的涂饰。涂好颜色的鸟儿,放在长条木板上搁在院子里新搭起的一个简陋的草棚子里,等到阴干就可以直接装箱。 这是后世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模式,张诚还不知道的是,在大秦,军器监制造弓弩,也用了这样流水线的模式。这种流水作业的好处是,效率高、出品稳定。缺点就是,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人,都无法掌握全部技术。 妇人们并未经历和商行签约的环节,所以对制作泥叫儿具有什么意义,并不了解。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份工作,看得出,所有人都木然的学着如何描绘花纹。 孩子们则是被张诚带到一间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堆已经准备好的软泥,小孩子们每个座位前有一套泥模,软泥塞进泥模一压,在泥模的两个孔洞中插入芦苇管,两根芦苇管相撞的时候,摇动一下苇管,让空腔更大一些。然后抽出苇管,打开泥膜,把做好的鸟儿放在眼前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木板排满以后,就抬到院中的凉棚中阴干。 成型工艺是核心秘诀,但是相信这些孩子们并不会看出其中端倪,也就没有办法泄露其中的秘密。至于彩绘,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人工,并不存在任何秘诀。 小孩子们对捏泥巴却没有任何抗拒。一些孩子把自己浑身弄得像泥猴一样,也有孩子很谨慎的不让泥巴弄到自己衣服上。但是显然大家很开心。只是随着这些工作不停的重复,孩子们渐渐开始疲倦。 “我的第一批工人,居然是童工,”张诚一边在孩子们中间翻模子,一边嘟囔着。 童工的工作不见得就是沉重负担损害身体的,这种简单重复的工作,损害的是孩子们的心灵。过早的进入一个机械化生产的时代,就容易被机器异化,从此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儿童。 更何况,虽然说这些孩子翻制10个泥叫儿,就给1个钱。但是这些钱最后一定会被他们的父母收走,和那些妇人不同,妇人们还会有因为每天多赚几个钱所得到的满足和快乐,这些孩子将不会从这种报酬中得到任何满足。 烧陶工艺当然需要技术,不过其中的技术也不是张家母子掌握的,只能摸索着来。烧窑的活儿额外交给外面的男丁们来负责就行了。 一番计算下来,张诚估计了一下,连柴草带工费,占总售价的不到2成。自己母子大概能有8成左右的净利,这生意美得很。 这个全村最冷清的小院子,一下子就变成全村最热闹的小院子。 除了给钱,画泥叫儿的时候要用蛋清调制颜料,但是蛋黄却不会用到。张黑家的把这些蛋黄在沸水里煮成蛋花汤,加一点盐。用碗盛给在这里工作的妇人和孩子们。虽然还不能保证每人吃到一个蛋黄,但是这一碗汤的美味,还是让很多人称赞,乃至夜里躺在床上都会回味。 当三天后,张王氏开始给院子里的妇人孩子派钱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安安静静的。 400个钱派下去,妇人们一个人都只得了四五个钱,小孩子们得了2个钱,但是这些钱被捏在每个人手中,每个人都安静的不吭一声,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50个钱就能买1石粮食!一个女人做一个月工,就挣下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娘们儿孩子们可比村里的汉子们还有用了! 每个人就此相信,跟着张黑家的画这个小鸟儿,确定能拿到钱。3天能拿一次。这钱并不多,但是不需要流汗、不需要自己家出钱出物,就只是坐在这里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画一点泥叫儿,三天就能拿一次钱。还有比这更美气的事儿吗? 几天之后,张诚不得不另外花钱,在小院外几百步的地方挖了一个厕所。上百人的方便,实在是太麻烦了。远远望着那个旱厕,张诚捏着鼻子想,“这下肥料也有了。” 10天之后,商行的车来了,带走了3000个泥叫儿,留下一-堆制作好的木箱子。 第一个月,诚哥儿给商行交了1万5千个泥叫儿。并且托商行的伙计通知许掌柜,下个月就能交3万个,1年完成50万个没有任何困难。 第12章 童工和棒棒糖 铜钱是注定到不了孩子们的手里的。就好像张诚这段时间靠泥叫儿赚了好多贯铜钱,但是都被母亲收走了。当然,张诚相信自己需要钱的时候,是一定能从母亲那里拿到钱的,多少都行。但是要自己身上揣着很多钱,母亲一定不放心。 在后世,几乎没有小孩能自由掌管自己得到的压岁钱。 在下一次商行来取货的时候,带来了一些饴糖和干果。 饴糖是麦芽糖。装在一个带釉的陶罐中。这样一罐麦芽糖,要两百钱。算是极昂贵的奢侈品。 用两根麦秆挑起一团麦芽糖,在半液体的麦芽糖滴落之前,两根麦秆不停的搅动拉伸,麦秆绕来绕去,麦芽糖一次次拉成丝再绕成团,在这种缠绕的过程中,麦芽糖逐渐混入空气,颜色从蜜色逐渐变成白色,最后在麦秆上形成一个半凝固不再流淌的球,张诚把这个麦芽棒棒糖放到嘴里——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品尝到甜味。 看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张诚随手把这个自己含过的棒棒糖塞到离自己最近的男孩嘴里,这个叫赵三球的男孩是个很壮很活泼的孩子。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咂了一下嘴,当时就呆住了。张诚把这根棒棒糖塞到他手里,说“给每个人都舔一下”。这么多孩子舔一个棒棒糖,有点恶心。张诚是不会去舔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但是自己舔过的棒棒糖给别人舔一下,却没啥心理负担。 小村的孩子们还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棒棒糖很快就到了下一个女孩嘴巴里。这个女孩叫赵杏儿,是三球的妹妹,杏儿有很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就变成弯弯的两个月牙,杏儿舔了一下棒棒糖,一下子就安静了。 每个孩子都舔了一下棒棒糖。所有孩子都沉默,瞪大眼睛,等着棒棒糖再次轮到自己手边。 “这是棒棒糖。下面我给每个人粘一团,大家学我的样子自己来拉这个糖,人人有份。”张诚把一捆麦秆分发下去,每个人拿了两根短短的麦秆。 用木勺把麦芽舀到一个木碗里,让孩子们自己用麦秆来挑这个麦芽糖,孩子们的手法很生疏,有的人挑的多一点,却会滴落到地上。有的人会挑的少一点。那些滴落的,张诚让孩子重新挑过。 看着孩子们专注的挑动那些麦芽糖,拉丝、缠绕,再拉丝,再缠绕。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 “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做泥叫儿,最后挣到的铜板都交给了父母,你们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所以这样,你们以后每天到这里来,一早来的时候就可以得到这样一颗糖,只有每天早上有一颗啊!”张诚强调说。 每个孩子都点着头。 赵杏儿很聪明,棒棒糖卷得很快。卷好后,在舌头上舔了一下,眼睛变得明亮,然后马上跑出屋子去,和在庭院中画鸟儿的母亲一起分享这个棒棒糖,讲这个棒棒糖的做法。张诚从门缝里看到庭院中的女人都艳羡的看着杏儿的母亲,夸赞杏儿懂事儿,杏儿母亲也只是舔了一下,就把棒棒糖还给杏儿,让杏儿自己吃,杏儿蹦蹦跳跳的回到翻模的房间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弄着手里的棒棒糖。张诚瞥了一眼这个叫赵杏儿的小女孩,她长得很秀气,笑起来很好看。 玩这个棒棒糖要花掉很多时间。但是孩子们很快乐。张诚也不觉得孩子们在玩乐上化这么多时间就是浪费,这道翻模的工序本来就不难,工作量也不大,没必要把孩子们弄成流水线上的牛马一样。 张诚收起陶罐,放在房间一个干燥的角落。这个时候,三球忽然说“这个像蜂蜜”。 “蜂蜜?” 嗯,在西面的树林子里就有蜂窝,我弄到过一个蜂窝,里面的蜜糖就是这个味道的。三球说。 “那次三球你被蜜蜂咬了,脸肿的像大狗熊一样!”就有孩子来揭三球的老底。 张诚关心的确不是这个,“那面的蜂窝多吗?” “西面的林子里,蜂窝还是挺多的。”,就是如果你去摘蜂窝,他们会咬人。会把你的头咬的跟狗熊一样!孩子们乱糟糟的说。 张诚有一个想法,说:“改天带我去看看”,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想法,最终总要看看才能知道可行与否。 吃过棒棒糖,孩子们把舔干净的麦秆拿去继续给模具中的泥胚穿音孔,这也算物尽其用。 做好的泥胚要整整齐齐的摆在木板上。张诚就用这个教孩子们数数和算数。有些孩子笨一点,数都数不清楚,但是有的孩子就机灵的多,两天不到,杏儿就连乘法口诀都背会了。 要想找到自己的未来,身边还是需要一些聪明的伙伴的。张诚看着聪明伶俐的杏儿,和叽叽喳喳的满屋子孩子,心里想。 庭院里的女人们是从来不会安静的,画鸟儿只需要用到手,不需要用到嘴,所以家长里短的各种八卦不断。 在制作间里的孩子们也从来不会安静,四岁的张诚因为能给大家分钱分棒棒糖,自然成了这群孩子的王,在玩一样的翻模过程中,张诚嘴也不闲着,有时候会讲一些故事,有时候会讲一点计算的方法。就用着满地的泥叫儿,开始最初的加减法计算。 但是讲生活常识的时候,张诚就不灵了,孩子们经常纠正张诚。 “诚哥儿你没种过地,撒种子的时候要这样,抓一把种子斜着往高抛,这样撒的又均匀又快。一家人撒一天,种子就都种下去了,等下雨的时候,过几天就发芽了”一个孩子显摆着自己的农业知识。张诚痛心疾首。地不是这样种的! 但是显然,自己是没法说服这些人的,无论是孩子还是外面的大人们,他们都坚信,播种就是要这样漫天挥洒,这样又省力又有效。要教育他们,唯一的办法是证明效果给他们看。 这一年的冬天,张诚母子再没有下过山,所需要的一切,自然都由山下的商行给送上来。到了年底的时候,村子里每家都靠妇人多挣了几百个钱,这个年,整个小村过得格外富足。 制作这些泥叫儿,当然用不上农人们所有的时间。实际上只要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完成全天的定量。不耽误女人们回家给全家人做饭。也不耽误这些孩子帮着家里干一点杂活。 张诚找了个时间跟着三球和几个孩子去西面的林子里看蜂窝。确定不是马蜂,是野蜜蜂,张诚小心的看了在一个树杈之间夹着的一个蜂窝,蜂窝挺大,蜜蜂进进出出。这附近的蜂窝确实不少,一路上约略看过去,有二十几个之多。但是冬天了,眼下也没法拿这些蜂窝怎么办,不是动手的机会。张诚只是记住了这件事,回去慢慢想办法。 第13章 妈,羊死了! 泥叫儿这个生意让张家收入稳定下来,有了钱,张诚家里今年养了一些鸡,几只羊。 张诚现在经常有鸡蛋吃。不是给村民们吃的那种稀薄的蛋花汤,是真正的煮鸡蛋,新鲜的煮鸡蛋。母子两个也开始有羊奶喝。虽然母亲经常嫌恶羊奶太膻,但是张诚坚持说这些羊奶是好东西,总是强迫母亲喝一大碗下去。 肉是很少吃到的。偶尔山下的商行会送一些咸肉、腊肉或者肉干过来,这些煮到粥里吃,算是有荤腥了。但是因为能吃到鸡蛋羊奶,张诚母子在张诚四岁的这一年,身体是明显的健壮丰盈起来。 秦人喜欢养羊,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像诚哥儿这样为了喝羊奶,而是为了用羊的肉、羊的皮。 这个时代的衣服是丝和麻做的,官人们才能穿丝绸绢帛,平民只能穿麻衣。麻衣是没法御寒的,春夏秋还能勉强熬过去,到了冬季实在是不行。 “棉花,这玩意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有……”张诚苦笑。棉花是来自埃及还是来自印度来着,记不清了,总之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东西,在秦国要想过冬,能穿的就只有羊皮。男男女女都穿了一件羊皮袍子羊皮裤子,陈年的羊皮脱了毛,磨得锃亮,混杂了不知道是人的油脂还是羊的油脂。 纺织品和羊皮都不充足,大多数人一生只有一套衣服,一套羊皮。甚至一些人家都匀不上一套衣服。 不过可以猫冬。 高奴县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浮出土层的煤块。农人捡回去点着,放到陶盆里就是一个炭盆,冬季用来取暖,没有衣服的人就可以在炭火的温暖下熬过难熬的冬天。烧煤取暖,在床上铺上干草,躺在里面,也就暖暖和和可以睡一觉。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被。穷人家更没有被褥这一说,干草就是最好的保暖用的材料。天晴的时候,把干草堆在院子里晒去潮气,晚上就睡在草堆里。 这里的煤很多,树林里、草丛里、道路边儿上,随处可见黑色的碎块。农人带着筐捡拾做燃料和用来取暖,这里的人何时何地开始认识煤、了解煤的用处的,张诚无由了解,只能猜测这是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自然而然增长的知识。 煤产如此之丰富,张诚一度以为这里是后世的山西,他印象山西是一个拥有极为丰富的煤的地区,但是山西也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地区。不过在先秦时代,山西是晋和赵国的疆域 煤块是个好东西,煤是工业的粮食,有了煤就有了最基础的能源,在蒸汽机里,煤产生的能量能推动钢铁巨兽…… 当然,如果有石油就更好,张诚所熟悉的很多引擎,都需要燃油作为燃料。 这一年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家里添了鸡和羊,央求村里的男丁帮着在庭院一角盖了一个羊棚。羊棚比人住的屋子要简陋的多。但也是有墙有门有屋顶。这样冬季也能给鸡羊御寒。太冷的天里,还要往羊棚里送个火盆,免得羊冻坏了。羊也是很娇贵的动物。 这些羊儿养的很壮,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要杀上一两只羊来过年的……也可以做两件新的羊皮袍子。 满心满愿的算计着未来的时候,未知的意外比未知的未来来的更快。 某一个寒冷的早上,母亲发现羊棚里的羊和鸡都死掉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怀疑是谁下毒或者用邪术弄死了自己家的羊。 张诚不信这个村子里谁家和自己家有那么大的仇。进到羊棚看的时候,发现几只羊东倒西歪的在地上,身体已经发硬了。鸡和羊看起来死的很自然。不像是受到过惊吓,身上也没有外伤。一边检查这些尸体的时候,张诚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忽然想起一事,看到羊棚中间那个已经熄灭的火盆,大惊。连忙跟头把式的往屋外奔逃,踉踉跄跄直接摔倒在地当间儿,这一下把母亲吓坏了,忙过来看。 张诚深深呼吸几次,觉得自己的头不晕了,刚刚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急忙站起来,把羊棚的门拉开,然后拉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屋中,要母亲把屋子里的火盆都端出去。 巨大的恐慌弥漫他的内心。 这尼玛是煤气中毒。 燃烧不充分的煤块,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浓度高,足以杀死两母子。如果煤块充分燃烧,而室内密封足够好,就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如果浓度高,两母子就会窒息而死。 所以需要一个更好的供暖系统,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两个小时以后。张诚回到羊棚里,把死羊死鸡拖出来,就在当院割断了它们的咽喉,但是因为鸡和羊都死去太久,没有及时放血,血流的不多。 这种死去太久的羊皮也不好剥。费了好大事儿,两母子才处理好羊皮和鸡毛。 鸡和羊都斩成块,吊在树枝上风干。女人们来这院子里干活的时候,都很吃了一惊。 “是碳气,把这些羊熏死了。”张黑家的说。 有人听说过碳气,于是彼此小声交流着碳气的危害和恐惧。一些人开始恭喜张氏母子福大命大。 “算是命大吧!”张诚说:“这些羊,我们母子也吃不下它,等下各位阿婶回的时候,每户分一点走吧,给家里娃儿们炖个汤喝”。 紧接着,张诚就放下翻模间的事儿,让娃儿们自己去工作,张诚跑到村长家,央求村长帮家里重修一下房子。 修房子是大工程啊。 “我有钱。”张诚说。“在院子里再起一幢屋!” 这个时代有版筑房,有土坯房。版筑漂亮耐用,土坯房多少有点潦草。但是土坯房建造简单廉价。 新的房子是三间土坯房。从打土坯、立柱、上房梁到覆瓦封顶,全村帮忙也要七八天时间。一个简易的木框,软泥掺和了干草,塞在木框里成型,晾干就成了土坯,房子四角立起柱子,土坯垒砌成墙留出门窗,上梁和檩子椽子,就搭成了房屋的样子。屋顶再苫盖上甘草,就是一栋新房。 土坯房怕雨水,隔不了几年就得翻新,经常还需要修修补补。不过张诚也没打算在这个土坯房里久住,过不几年,张诚相信自己家里会有一栋砖瓦房的。 许氏商行从山下送来了羊肉和一些贺礼,房子上梁落成的这天,张氏母子又请全村人吃了一次流水席。 人人夸赞张氏母子慷慨豪爽。 新房子设计了夹墙和火炕。张诚亲自指挥设计的烟道。生火的炉子没放在厨房,而是放到了屋外北面的墙外。在这里生火,火焰和热气穿过整个北墙。再从烟囱上绕出去,这样整个墙和土炕就都暖和起来。而燃烧的气体不进入室内,也就没有碳气中毒的风险。 火炕和火墙,张诚以前听说过这种东西,自己却没有真正体验过,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原理,指导人用土坯搭出烟道来,每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很多人家还是睡在地上,张家在屋子里弄个炕出来,人人都觉得怪。 等到第一灶火生起,火墙和火炕就被烤得暖和起来。张诚摸着火墙,确定这一个冬天,母子两个再也不会有冻疮了。村里的女人们到张家来串门,体验到火墙火炕的好处,都回去跟家里的男人们说,家家户户都准备,翻修房子的时候,要弄一个火炕出来,也有男人们找张诚,询问火炕的弄法,张诚找了几块剩下的土坯,就地摆弄起来,说明地上的烟道是怎么排布,烟道上面的炕面是怎么搭砌,这样才能又暖和又不会塌掉。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张村流行连炕灶。 有村民学会了捏泥叫儿和画花纹的方法,偷偷和许氏商行的伙计联系,要一个钱一个卖给商行。伙计接过来吹一下,听了那温吞的声音,鄙视的笑笑,把泥叫儿还给村民。在交接货物的时候,伙计把这事儿说给张诚。张诚笑笑,说“这都是难免的事儿。”没去问是什么人在偷卖这个泥叫儿,也告诉伙计不要声张此事,免得那家人在村里不好做人。实际上,张诚从没把泥叫当成是一个正经生意,这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早晚会被人仿冒。就算自己还有办法在这泥叫上翻新添上点花样,也没什么意义。 事儿被许氏商行掌柜知道,许掌柜沉吟良久,击一下掌,赞道:“这个诚哥儿人品了得!” 但是这事儿终究瞒不了所有人。很快就被张村村长老魁叔知道,魁叔思量良久,悄悄找到那个偷偷仿制泥叫儿的人家,拿走了所有泥叫儿,第二天一早,敲铜召集全村的人聚齐。老魁叔细讲了泥叫儿生意的来龙去脉,讲了某一日张黑家的登门来商量如何让全村的女人和孩子都参与制作泥叫儿,每家人因此得了多少钱,全村因此得了多少钱,“张黑家的和诚哥儿,要是需要人手,不能从山下买奴隶人吗?为什么一定要每家都出女人孩子来做这个活计。还不是乡里乡亲照应大家,让家家都多一份营生,让日子好过一点?你们个个家里因此一年能多收一贯多钱呢,一贯钱啊,就是百多石的米粮,让全村家家户户都多出百多石的米粮,这是多大的恩德!我这个瘸子,身体不全之人,我也种不得地了,我女人和张黑家的学画那个泥叫儿,就让我这个废人有一碗饭吃,这是恩德啊!老汉我感念这个恩德!” 张黑家的扭捏地站起身来想要谦让行礼,老魁叔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 “可是我们村子,有人不感念张黑家的还有诚哥儿给大家的恩德,偷师学艺,要仿造诚哥儿家的泥叫儿。还要贱卖给商行!”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猜测是谁做这么下作的事儿。 “是谁家的,谁自己清楚,我问过诚哥儿,诚哥儿是个大度的娃儿,要我不要揭破这事儿。那我就不讲出来了。不过大家想想,你贱卖泥叫儿,你能带着这满村的乡亲们一起做事吗?你家的泥叫儿卖出去,这全村人一家一户一年一贯多钱的生计就要断掉了!你以为你是抢了诚哥儿家的生意?你抢的是这张村上上下下几十户人锅里的米粮!你要是真做出这事,你就是我张村的仇敌,这张村必然容不下你,你全家老老小小就没法子在这张村活人了!你想过没有?你们想过没有?” 全村皆惊。 没有人如魁叔这样想过问题,但是这么一想,就个个惶恐。纷纷看向张诚母子。 魁叔翻开一个小布包袱,把里面的泥叫儿撒了一地,然后一脚一个把这些泥叫儿碾个粉碎,忿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诚哥儿和张黑家的不追究,我老魁也不追究。若是咱们村子再有谁起了这个贪念,要私卖泥叫儿,坏了诚哥儿家的生意,那就是我张村之敌!” 张村之敌!村民们跟着喊起口号来。张诚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样做。 老魁叔珍重的搬来一个酒坛子,打开瓮口,抽一把小刀在自己指尖一划,滴一滴血在酒里。“今天我们张村的人,立一个誓来,张诚和他娘对我们全村有恩,我们张村要互相扶持,永不坏人家的生意!”村民们纷纷走上前用同一把刀割破手指滴血。张诚走到酒瓮口,捏着刀,嫌恶的看着这么多人用来割血的刀,这刀不会传染什么吧?但是气氛到这里,也确实躲不开,小刀在指尖一划,挤出几滴血来,滴到瓮里。觉得好疼,觉得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 老魁叔拿出一只碗,倒出血酒,喝了一口,大喊一声“有如此誓”。第二个人接过去喝了一口,一个一个村民用同一个碗喝这一碗融了每个人鲜血的血酒。 只喝了一口。又酸又腥,只觉得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味道酸苦,还是血的味道腥臊。 这个时候,满村人都不知道,这一次滴血为誓,改变了小村的命运。 第14章 带根棒子去种田 秋上啬夫再来张村催收税款的时候,张诚家里足量缴纳了米粮和刍稿。这些米粮和刍稿都是张家用铜钱从村里人家买来的。之所以选择买粮食抵税,而不是拿铜钱折算,是不想被啬夫盘剥或者再起口角纷争。 之前一脸邪笑的啬夫看着张家缴纳的粮税,脸色铁青,哪怕用最严苛的称量,张家的税也不少分毫,看着张家新起的大房子和新起的院墙,啬夫不知道张家是怎样在一个夏秋就发达起来的,脸色变得铁青。 张诚知道这个啬夫不怀好意。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大秦的官吏各不相同,有集市上税吏大叔那样恪守本分遵纪守法的,也有这个啬夫这样到了乡下就变得嚣张跋扈的。来日方长,相信自己现在开始,已经能渐渐的掌握自己家庭的命运了。 这一年的冬季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张村因为有了泥叫儿这个小手工业的原因,整个村都过了一个富裕的年。但也仅限于此。农闲时间做点泥叫儿,补贴了全村家庭的收入。过了年,农忙就开始了。 往年的春耕,张诚家里的地就只能靠母亲一人。今年因为张家母子把泥叫儿这个生意分享给了全村的女人孩子。所以今年的春耕,张家这一顷半田地,就有很多人来帮忙。一些邻居明确说是要先种完张家的土地,才去种自家的地。 但是看着来帮忙的众人也只是像母亲一样在地块里散步一样的随便撒种,张诚还是坐不住了。5岁的张诚不得不亲自下田开始自己第一次农事。 秦国其它地方的农耕技术是什么样的,张诚并不知道。但是张村的耕种实在是过于儿戏,过于靠天吃饭。以张诚所见,这里的农业差不多就只有烧荒、撒种、等收割和打谷这几件事。没有耕地起垄,没有施肥、没有除草。所以虽然每户人家有差不多一顷地,最后收获的粮食总是不怎么够吃。 张诚觉得,大秦的农业不应该这么粗糙,至少应该有耕犁,不过他也不确定,因为也没看到谁家有耕牛。在去县城赶集的路上,看到过牛,却都是用来拉车,没有用来耕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在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历史书里似乎讲到了汉代的曲辕犁和铁制农具。不过此刻是秦国,而且是秦始皇还没有一统六国成为秦始皇的秦国,那么农业这么落后和粗糙还是有原因的吧? 张诚让母亲给自己缝了一个麻布口袋,像书包一样,有一根背带,斜斜的挎在肩膀上,口袋就在小腹的位置,里面装满了谷子的种子。这是去年母子两个人筛选出来的饱满的籽粒。他右手握一根尖木棒,左手抓一把种子,在田地里散步一样走过去,木棒在土地里戳一下,戳出一个孔洞来,然后随手把几粒种子投进孔穴,随即用脚把旁边的土踢到这个孔中,覆盖掉种子。就这样一路走过去。一天的时间,张诚这种点种法的耕作,也只覆盖了很小一个地块。母亲只以为孩子在游戏,没有人注意这里。张诚也无意试种更多的土地,就只这一小块就够了。然后在这个地块旁边,把木棒插在那里,大声说“阿娘,我种完了!”。没有人在意这块地是怎么种的。大家也只以为这孩子和成年人一样是随便撒种。 撒种的方法还是过于随意,种子没有覆土,发芽率就不高,播撒出去的种子还有可能被鸟雀吃掉。所以这个时代的田间,远没有后世的农田那么茂盛。 张诚也不确定自己的点种的方式就是正确的,按理说应该用犁铧起垄,然后用耧播的方式下种,效率更高,出苗效果也会更好。但是这个村子里也寻不到犁铧,就算有犁铧也没有牛马,自己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没办法去学人家扶犁耕地。再说,这块地上几千年来都没人使用犁铧起垄,自己弄那个,岂不是惊世骇俗? 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诚一直小心的隐藏自己穿越的身份,务求不要暴露出自己超过这个时代平均水平的知识和能力。所以在发家致富上虽然张诚可以拿出无数手段,最终选择的却只有一个泥叫儿。在耕作上,虽然张诚有把握把粮食产量翻个几番,但是在眼下自家粮食还够吃的情况下,就只想做一点小小的示范。木棒点种的方法可以说是孩童游戏或者巧思。点种覆土想必能让出苗率有所提高,自己播种的地块虽然不大,但是还是具有一点代表性的。如果出苗率能够提高,也能分辨出这块田地的不同。木棒插在这里做一个标记,一切还是等出苗的时候再说吧? 农业是所有行业里发展速度最慢的行业,虽然它和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但是一方面是耕种收获的周期太长,无法立竿见影,另一方面,是涉及到粮食,太多人没有试错的勇气。 后世有试验田,试验田的意思就只是用来做对比实验的,这种试验田并不追求具体地块的温饱,而是寻找高产的方法。但是试验田的思想距离普通农民太远,只有农业专家或者拥有大量土地的豪绅,才可能为了提高产量拿土地做实验。寻常百姓哪来的这种勇气! 农事是乡村最重要的事,春耕之后,张村的人要去岇上祭神祈福。岇上在距离张村不太远的一处塬上。据说那里是古代帝王所建的城池。对这些话,张诚是不信的,古代帝王,张诚知道的古代帝王,要从现在这个时代开始,从秦始皇开始。可是这位今年还没有自称帝王呢。 乡民顺着山间的小路,向那处塬旖旎而行。在绿意盎然的山间,很有情调。如果张诚还是后世的那个张诚,是一个壮年男子,是那个火箭引擎工程师,那他一定会觉得很有情调吧。但是此刻他只觉得疲劳。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走这么远的路……太折磨了。不能坐车吗?不能驾驶直升机吗? 张诚永远会觉得这个时代并不适合自己。自己内心中还是很喜欢舒适的现代生活。 走近了,才发现所谓的岇上,果然是一座古城。虽然城墙已经倾颓废弃,屋舍多年无人居住也倾塌,但还是能看出这里依稀就是一座城市。一座真正的城市。 当然,这座城市远比后世的城市要小得多。但是有城墙、有屋舍、看起来能有数千人居住规模的聚落,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了。这城市虽然已经废弃,但是城中的祭台却还很完整,从祭坛上的痕迹看得出来,附近村落千百年来都有人在使用这个祭坛。 村里的长老换上整齐的衣服,在祭坛上做着各种仪式,看起来是祈愿丰收。张诚却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猜测这座城是什么时代的。 比秦更久远的一座古城啊!这座废墟到处都是这岁月的痕迹。这是什么时代的城市呢? 成人们在祭台旁做着祈福的仪式的时候,张诚已经悄悄的溜号,开始在古城里漫步了。 整座城基本上是夯土的建筑。但是城中散落着一些雕刻着人脸图案或者鸟兽图案的石柱和其它建筑构件。在一处石墙的缝隙里,张诚甚至找到一块打磨光滑的玉佩。张诚伸手抽出那块玉佩,很光滑、很温润,有一种粗朴的古意。张诚对文物没什么见识,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赶紧揣在怀里,还想寻找更多的时候,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传说这里就是黄帝的帝都,后来舜禅位于禹,这里又做过夏都,其后夏王迁都,这里就废弃了……” 张诚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行华服男子绕过一栋屋子的废墟,向这个方向走来。 “咦?这里有人?” 和乡民不同,这一行人衣着光洁,脸上手上也没有泥土灰尘。在这群人c位的两个人,一个是英武的青年,一个是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年。两个人腰间都佩戴着玉佩和长剑,而在他们身前身后的随从,每个人都腰间佩戴短剑,手中握持着长戈。 “娃儿,你住在这里吗?”英武的青年问。 张诚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卷木简,另一只手中握持一支很精致的毛笔。 “这是……蒙笔?”张诚怔怔的看着那支笔。 “咦,你还知道蒙笔?我就是蒙恬”英武青年说。 第15章 初见蒙恬大将军 蒙田?那个哲学家?张诚有点晕。 哦,不是,那个叫蒙田的是法国人,眼下这个人是蒙恬。发明了蒙笔的蒙恬? 张诚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了一个大人物,一个活着的大人物。 蒙氏在大秦是一个显赫的姓氏。 蒙家先祖蒙骜是齐国人,在秦昭襄王时来到秦国,庄襄王时投身军伍,累军功成为成为上卿。秦王政初年,蒙骜就成为秦国最大的军头之一。蒙骜的儿子蒙武在大将军王翦麾下以副将职务参加灭楚之战获取军功。蒙武的儿子蒙恬继承父祖基业,少年投军并迅速成为一代名将。蒙恬是这个时代军功赫赫的名将,常年率精锐秦军北征匈奴,蒙恬麾下的副将王离正是大将军王翦的孙子,而军中的监军则是秦王政的长子扶苏。蒙恬的兄弟蒙毅也同时做到上卿,并带兵护卫秦王陛下,蒙氏家族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蒙骜在世时。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在当世的地位履历一无所知,但是后世的历史读本中提到,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赵高曾经伪造诏书,逼死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蒙恬可算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冤种之一。 但是这些,张诚并不感兴趣。历史上的一切人最后都会死掉,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张诚就已经想的很通透。无非是这样死去那样死去,早一点死去还是晚一点死去。张诚对蒙恬的兴趣就只是在于——这是那个发明了蒙笔的男人,而根据许氏商行许掌柜的说法,发明蒙笔的蒙恬,是秦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至于这个将军到底有多大,张诚是不清楚的。 “蒙将军问,你是住在这里吗?” 看张诚发呆,蒙恬身旁的那个少年提醒他。显然,在这个废弃之城发现一个少年,两人都有些惊奇。 “哦,不是,我住在塬下面的村子里。”张诚说。忽然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于是举手加额行礼“高奴县公士之子张诚见过蒙将军。” “公士之子?”蒙恬立刻正色还礼。也赞叹这个娃儿机灵有礼。“你父在哪支军队里服役啊?” “先父五年前战死了。”张诚说。 蒙恬有些遗憾,秦军天下无敌,但军士却不是不死之躯,看到眼前这个军中同袍子弟年龄还小,可是他的父亲却已经几年前战死,不禁心中有怜悯之情。 “你是自己一个人到塬上来的吗?”蒙恬问。 “啊……不是,我们村子在祭祀,全村人一起上来的……”张诚说。 “哦,在哪里祭祀?带我过去看看?”少年跃跃欲试。 一行人转到祭坛那面。一路上,张诚惊叹这大秦军队的训练有素。所有护卫士兵都步调一致,几十个人行走起来却仿佛没有声音一样。一路上张诚贼兮兮的瞄着这些军士,看他们的装束、兵器、身上携带的装备,猜测这样一支军队是不是秦军平均水平。 这些士兵5人一组,虽然多数腰间都佩短剑,但是手持的武器却不一样,有持弩的,有持矛的,有持戈的,还有持盾的。看他们的队列,显然是非常有章法。持矛戈的走在前面,持盾的在队列外侧,持弩的在队列中央。每个人都很机警。蒙恬和那位少年显然是军士们保护的对象,他们在队列的正中心。 张诚甚至在每个士兵的腰间还看到一个金属水壶。应该是青铜所做吧。是一种青色发着金属辉光的扁壶,壶口是蒜头型,刚刚好可以用麻绳缠绕挂在身上。 原来这就是秦军,这是一支自带补给,可以长距离行军的步兵队伍。 张诚虽然有军伍生活经历,但是自己从事的是文职,很长时间都是做研究,对行军作战并不了解。不过看多了那支军队的风采,对步兵行动举止的气质还是能很好的把握。 眼前这一支小队,放到整个历史上都能算得上精锐——如果不考虑他们的武器的话。不过秦军的武器也还是很精良的,张诚看到每一支戈矛锋刃上都闪着寒光,弩的机扩也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看得出这些武器制作很精良,而且保养的很好。 张诚想起,在纪录片和博物馆中看到过关于秦代武器的说法,说商鞅时代建立了最早的军工流水线体系,采用物勒工名的方法来确保武器的标准化和质量。秦代的武器在当时是全世界最精良的,在中国历史上也几乎是巅峰的存在。 亲眼见到了秦代的军工生产产物和水平,张诚有一点小激动。 祭坛上,乡老们继续舞蹈吟唱: “丰年多黍多稌, 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 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在场的人中,只有蒙恬和他身边的年轻人知道这是《诗经·周颂》丰年一章。甚至连领唱的乡老,对自己所唱的这首诗的内容都不懂得,只是故老相传,一代又一代人在祈祷丰收的祭礼上都吟诵这一首诗罢了。 诗的意思是: 我祈祷丰年到来啊! 多打谷子多有余粮, 我们准备了又高又大的粮仓啊。 能够存的下丰年万亿收获, 粮食酿酒又甜又美啊, 酿酒要献给祖先来喝。 我们用美酒配合祭典, 请神灵讲给我们美好的收获!(九指神盖译诗经,不要太认真,译文是配合小说内容和情节调整的,准确的译文请参考余冠英等名家的译本。) 当蒙恬带着一队军士出现在祭坛前的时候,乡老们纷纷放低了声音。蒙恬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祭祀继续着,但是乡民们显然有些慌张。 祭祀结束,村长老魁叔过来见礼。“官长,在下是高奴县下河张村村长,上造张魁。”张魁平时走路一瘸一拐,但见到军士,却挺拔了身体,别有一股英气和威武。 “我是内史蒙恬。”蒙恬对眼前这个老兵的精神很满意,“刚刚见了这个小娃儿,他说你们是塬下面的村子里的。” “蒙恬将军!是的是的,小人是下面村子里的。”张魁可不是对蒙恬大将军一无所知的人,开玩笑,蒙恬大将军,主持大秦北方军务,军神一般的存在,在整个大秦的军伍中,蒙恬将军差不多是仅次于王翦大将军的人物了。 “在这里祭祀,是个什么说法?这个城是怎么回事?”蒙恬身边的少年问,蒙恬点点头,示意张魁回答。 “禀告将军,我们每年春秋都会上来祭祀,求乞风调雨顺的。这里据说是黄帝升天之城,在这里祭祀求乞丰收,最是灵验。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老魁叔说。蒙恬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能给大将军回话,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儿啊! “你说这里是黄帝升天之城?轩辕黄帝吗?”蒙恬身边的少年说。 “就是轩辕黄帝啊,我们村是张村,故老传说,我们张氏的也是出自姬姓,是轩辕黄帝第五子。” 蒙恬笑笑,拍拍老魁叔的肩膀“这么说的话,我蒙氏也出自姬姓,咱们祖上还都是轩辕黄帝呢!”老魁叔被蒙恬这亲昵的动作惊到,一动都不敢动。张诚听得有点呆,轩辕皇帝升天之城,那该是多么古老的遗迹啊,自己怎么从没听过?想到无数更古老的遗迹,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张诚就有一点发呆。 “带我们走走,看看这座城吧。”蒙恬说,随手指一下身边的少年,“给公子讲一讲这城的故事,这是公子扶苏。对了,刚刚这个小娃儿说他是公士之子,他父亲几年前战死了?” “是的,诚哥儿是我们村公士张黑的遗腹子,现在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老魁叔不觉得公子扶苏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忙着回答蒙恬的问话,张诚在一旁惊呆了。一天之间见到了蒙恬和公子扶苏,这是什么运气,这两个悲催的家伙,齐聚此地,是因为什么呢?他们两个是历史着名的背运之人,不会给自己和村子带来坏运气吧?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本应继承秦始皇的帝位,成为二世皇帝,结果却在李斯和赵高的阴谋之下,被诛杀在外乡。张诚看着这个面带稚气的少年,想一想再有12年秦始皇就会死了,然后扶苏就在同年死掉,包括这个蒙恬,也在同年死掉。敢情自己今天是和两个死人聊了半天,真是晦气! 路上,蒙恬一边听老魁叔介绍这一带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一边问老魁叔和张诚家里的生计情况,老魁叔伤残退伍生活有无困难,张诚母子作为公士遗属,生活有无困难,地方上有无刁难。还一并问清张村具体方位,表示改日要去村上看望村里的老兵们。 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冷酷狠绝杀人如麻的武夫,更像是一个温厚多情的文人。然而张诚对军事历史的了解比对一般的历史了解的还要多一些,知道在古代,这种看上去宽厚的武将,最是危险。吴起那样的名将能给普通士卒吮脓疮,士兵的母亲就痛苦担心自己的儿子最后会为吴起赴死。冷酷和仁慈,只不过是名将的一体两面。有一句话叫慈不掌兵,在战场上大将军不仅仅会下命令杀死敌人,杀死自己人的命令、眼看士兵陷入绝境却不援救的事儿,也绝对不少。蒙恬是一代名将,怎么可能是一个仁慈宽厚的青年? 张诚慢慢的落后在这队军士的后面,最后更是退到村民之中,牵着母亲的手,攥的紧紧的,手里全是汗水。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小村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应该远远离开蒙恬扶苏这两个倒霉蛋,最好今生永远不见,此时的张诚不会想到,没过几天,就要在自己的家里迎接蒙恬将军和公子扶苏,更不会想到,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少不得要和这两个大霉人打交道。 “这两个人的霉运,不会传染吧?”张诚觉得自己都有点唯心了。 第16章 再见蒙恬大将军 蒙恬大将军打着路过,顺便拜访军中袍泽子弟的名义,几天后来到张村,走进了张诚家的院子。满院子的妇人瞬间惊呆,纷纷起立,各个手足无措。 蒙恬大将军也惊呆了,第一次在一个农家庭院里看到几十个农妇坐在地上一起工作,她们手边都有一个碗,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颜色鲜艳的颜料,还有……人人手中都有一个……他特别熟悉的……蒙笔! 蒙笔是蒙恬将军的改良,在行军途中,蒙恬书写文件递送给秦王政来汇报军情,传统的书写工具都不方便,蒙恬就改良了毛笔的制作方法。这一次改良极为成功,在咸阳的权贵中,蒙笔成为非常流行的礼品。 没想到在这个荒僻的村中,也能看到蒙笔,还都在这些妇人女子手中。蒙恬大将军内心五味杂陈。 张诚走到庭院里来迎接蒙恬将军的时候,看到发呆的将军,看到满院子不知所措的妇人,看到蒙将军目光所在的蒙笔,张诚心中了然。 “见过蒙将军。”张诚举手加额行礼。 蒙恬走过去,从地上的碗中捏起一支蒙笔,“这是……” “这是蒙笔,从县里集市上许氏商行买来的。” “哦?买来的?多少钱啊……”蒙恬微笑。 “将军问,小子不敢隐瞒,这一支笔是50个钱!”张诚朗声回应。满院妇人听说自己每日用的一支笔,就值1石粮食!满院子抽冷气的声音。 50个钱一枚的蒙笔,蒙恬听了这个价格,却又有一点满意。这价格当然要比咸阳贵一些,物离乡贵,在上郡卖的贵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原本用来书写文字的笔,被妇人女子握持,用来涂这些泥巴,到底让人不快。蒙恬压下心中的不快,问“她们在做什么?” “小子承接了许氏商行的订货,制作一些泥叫儿,这些乡亲帮我制作。”张诚从项间摘下一个用红绳系了泥叫儿做的吊坠,递给蒙恬。 “泥叫儿?”蒙恬疑惑。 张诚从一个妇人手中接过一个画到一半的泥叫儿,放到唇边吹起来。哨声响亮。随着气息断续,泥叫儿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意思”蒙恬把玩这个泥叫儿。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学着吹了几声,又拿过几个泥叫儿逐个试过去,发现声音几乎一致。 “借一步说话。”蒙恬说。 “我想定3000个泥叫儿”,蒙恬有话直说。 “蒙将军,这个泥叫儿,已经被县城里的许氏商行买断了,我们自己是不能卖的。如果需要,您大概得向许氏商行购买。” “本将军不是白拿你的,我给钱。” “蒙将军,我和许氏商行立了契的。契不可违,将军见谅。” “许氏商行手里有货?” “是,我一个月要向许氏商行交4万个泥叫儿。” 蒙恬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还以为,你是我军中袍泽之后,孤儿寡母生活必定艰难,这次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二,想不到你张诚还有这宗营生,那大概你是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 “大将军有心,小子和家母深感盛情。”张诚的回答颇有分寸。 “不过,既然是我军中袍泽之后,本将军以后要长期驻扎在上郡,那就可以多多往来。” “喏,” “张诚啊,你读书了没有?识字吗?” “这小村,哪有书可读……” “想学吗?”蒙恬问,就差一句“想学我教你啊!” “这个,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 在蒙恬身边的公子扶苏放声大笑。第一次看到能让蒙恬将军吃瘪的人,还是个几岁的孩子! 蒙恬也摸了摸鼻子。 “识字读书,想来是好的。可是家里就只有我和家母相依为命,只怕不能全力投入,学的似是而非成了笑话……”张诚说,他用字尽可能斟酌,差一点就说成学个半瓶醋。 但即使这样,蒙恬和扶苏也暗自赞叹张诚谈吐不俗。 “这个,蒙笔本来是书写文字的,你却拿去画泥鸟儿……”蒙恬佯装恼怒。 “将军,我们乡民不识文字,原本确实不该亵渎蒙笔这样的巧物,但是书写文字,是官吏的能力,农妇们拿来描绘花鸟,却能养家糊口,哺育孩童,幸有蒙将军造此蒙笔,让这全村妇人能够改善生计,小子见识浅薄,却并不以为这是亵渎……” “你说的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蒙笔这样用,并不算蒙尘。”蒙恬也正色说。“你娃儿虽然不识字,但是思虑通达心思敏捷言辞犀利,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再考考你,你可知我要三千个泥叫儿做什么?” “将军自有将军的用处,不该我知道的,我又怎么知道?”张诚说。 听到“不该我知道的”这几个字,蒙恬眯起了眼睛。眼光之中有一丝杀意。张诚的眼光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年纪还小,这样,记下来”蒙恬身边一个军士立刻走到他身边。“这孩子满12岁,就调到我军中做我的侍从。” 张诚有点发呆。 听到这个消息的老魁叔直拍大腿——“这是要在蒙大将军身边听用,这小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而做蒙恬监军的公子扶苏,却确信在某一刻看到蒙将军眼中的杀气。 “你知道我要3000个泥叫儿做什么?”在离开张村的路上,蒙恬问扶苏。 “我不知。”扶苏回答。 蒙恬叹了一口气,扶苏也算是聪明机敏之人,但是显然并不如这个张诚那么机敏。自己一说要3000个泥叫儿,那小子想必立刻就猜出自己的用途。问他他却说自己不该知道,而没有直接回答,这和清楚的回答有什么不同?这份机敏,这份强硬的态度,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如果长大,会是什么样?他也就是家里没什么背景,如果是公卿子弟,那大秦的未来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这个泥叫儿,如果军士使用,可以远远传递消息、号令军队,和号角、锣鼓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又便于携带,我想,100个军士配一个泥叫儿,30万大军指挥起来就如臂使指。”蒙恬说。 扶苏呆呆的看着蒙恬,过了一会儿才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得明白。忽然惊叫:“蒙将军果然才智过人,无愧我父王和王翦老将军都说,蒙将军是我大秦未来军伍第一人!” 被这样称赞,蒙恬却并没有怎么得意。 又走了一段,扶苏好像才想清楚下一层:“那个……张诚,莫非他也想到了这个用途。” “嘿……,我说要3000个泥叫儿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明白了这个……”蒙恬说,缓了片刻,又说“他大概根据这个数字,连我统御多少士兵都猜了出来。” 扶苏大惊。这下知道蒙恬的杀意是从何而来了。 “他聪明的很,可是却并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不能因此真的把他怎么样。”蒙恬懊恼的说。“我大秦将军的刀,不能砍在一个我大秦国内无罪的孩童身上。” 不能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手,但是可以以军籍来征召这个公士的独子,进了我的行营,那就要听我调用,到时候再慢慢看吧,慢慢调教。总要让你成为可用之才。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有点惫懒啊! 第17章 野蜂飞舞 说白了,泥叫儿并不是一个可靠的生意。一年50万的订单,也就是许氏商行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个秘方,真要是动一点心思,早就能破解出来。 所以张诚一早就在给自己家,乃至自己的村子想别的出路。 农业社会,可以致富的手段极其有限。当然,在探索文明的道路上,有无数皇冠钻石。但是太多的发明创造和技术进步都不是自己这个幼童应该涉及的。而太多意外,分分钟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张诚很确定,再见蒙恬的这一天,有那么一刻,蒙恬对自己是动了杀心的。而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张诚很讨厌这种感觉。 无论秦法多么严苛,秦人是多么讲道理,这毕竟是一个封建社会,王公官吏,一旦对自己起了杀意,自己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所以任何尝试探索,都要格外小心。 还是安心做一点农人能做的事儿吧! 在农村,能做的事儿无非就是种点地、养点牲畜之类的,但是一方面来钱太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发展很慢。 泥叫儿这种没啥本钱的生意好啊!没本钱的生意就是好,就算当农人,最好也是做个没本钱的农人。环视整个村庄,张诚想起自己眼下还有一个没本钱的生意可做。 找到去年冬天剥下来的那两张羊皮,张诚央求母亲给自己制作几副羊皮手套。又找了全套的衣服穿着在身,在一顶草帽上,缝制了一个麻布的面罩,全身穿戴起来,好像是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神秘而强大。 仔细检查了这套装备,确定隔着面幕还能看清外面的人物,确定浑身的衣服能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花了几天时间做心理建设。 富贵险中求吧!张诚想。 在某一个午后,张诚带了几套这样的装备,带着赵家的三球和另外几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抬着几个箱子,钻进了村子附近的一个树林。 去年秋末,在这里看到过一些蜂窝。 靠近一个蜂窝,张诚叫几个孩子把木箱放到地上,然后给每个人讲清楚今天要做什么,说明所有的细节和注意事项,甚至如果出意外的话,有哪些应对方案。 几个孩子学着张诚的样子,穿戴好全部衣服、戴上草帽和面幕。彼此检查装备,确定好没有一星半点肌肤暴露在外,几个孩子把箱子搬到一个蜂窝下面,张诚拿出一个麻布口袋,几个孩子爬到树上,张开袋口放在蜂巢之下。张诚过去用小刀割下蜂巢和树杈连接的部分,蜂巢落到了麻布口袋里,在蜜蜂乱飞之前,一个孩子迅速拢住口袋,把口袋塞到木箱中,迅速扣上箱盖。 嘘一口气。 有漏网的蜜蜂,在天空中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但只是零星的几只而已。整个蜂巢都扣在了木箱子里,蜂王、工蜂和雄蜂,一网打尽。 孩子们配合的很好,很快,五六个蜂巢就分别装进了箱子。孩子们把木箱用绳索捆扎紧密,一群孩子抬起箱子就往村子里跑去,散乱的蜂群在身后追逐,但是数量并不多,孩子们的装束起到了作用,并没有一个人被蛰到。 从这一天开始,张村诚哥儿家的墙外,多了一排木头蜂箱。 蜂箱打开以后,蜜蜂们混乱了一阵儿,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工蜂们在箱子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几天之后,这些蜜蜂就安稳的住在这些木箱之中。 许氏商行按照张诚的要求,送过来几十个新型的木箱、一些木桶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这些箱子里有一排一排木框,木框上绷了一层粗麻布。虽然张诚自己从来没有养过蜂,但是依靠一点简单的昆虫学知识,和一鳞半爪见过的离心取蜜的图片,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在这个时代开始驯化蜜蜂。 在漫长的几千年里,蜂蜜都是奢侈品。是最重要的甜味来源。如果能驯化蜜蜂,实现规模化饲养,实现低损耗取蜜,张村就有了更扎实的产业基础。中国最早关于养殖蜜蜂的记载还在汉末,张诚对蜜蜂的养殖历史并不了解,但是知道蜜蜂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昆虫。只要控制住蜂王,蜜蜂们就跑不了。荒野上的花卉是不花钱拿到资本,蜜蜂是不需要花钱的苦力。掌握了蜂王,就有常年不断的收入。张诚还不知道,在汉代以来长达两千年的养殖蜜蜂的历史上,主要的取蜜方法都是毁巢取蜜。要破碎蜂巢碾压挤出蜂蜜,这种方法一年只能取蜜一次。每一次取蜜蜂群都会元气大伤。但是如果使用框式蜂巢,取蜜基本不会对蜂巢带来损伤,一年下来,取蜜次数增加,蜂蜜产量可以提高数倍乃至十倍,蜂蜜里的杂质还会更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品质更高,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养蜂取蜜这事儿,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内都不会出现真正的市场饱和,即使到了后世技术充分发展的时代,养蜂取蜜仍然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行业。2000年间,除了几项有限的技术变化以外,整个养蜂行业的技术变化并不多,而蜂蜜产业的主要元素——蜜蜂——的习性,在上百万年里根本没发生过变化。这就是让养蜂技术在秦国落地的原因——技术足够古老、技术足够稳定,古老稳定到秦国这个时代的人,也能从容操作。 而如果张村一带能发展出完善的产业链条。这一项技艺足以保证张村在几百年间都能够稳定富足和安康。 张诚的构想是理性和前瞻的,但是在村子里的人看来,张诚和村里的孩子们越来越有小恶魔的感觉,一个个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居然敢去林子里弄了蜂窝到村里来,这村子哪里还能有宁日? 村长老魁叔找到张诚,要问清楚此事,本来还想要规训一下这个娃儿,以后不要胡闹。但是等张诚说清楚要驯养蜜蜂,以后家家户户都可能产蜜出来的未来愿景之后,村长老怀大慰。不仅仅没痛骂这臭小子一顿,还让自己家的几个儿女和老妇都来给张诚打下手,在养蜂这件事上随时听用。 村民们都想,这老村长发什么颠? 这些个蜂箱放在村子里,早晚不得惹出祸事来?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一场真正的灾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小村几乎灭顶,这灾祸的根苗却并不是这些蜂箱。 第18章 匈奴人的劫掠 一切都是在夜色中发生的。起初,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切。 黑夜里,寂静的小村忽然有一些惊呼。混乱的脚步、马蹄声音、鸡鸣犬吠不绝,人的哭泣、咒骂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被壮汉从床上拖起,拉到小村的街道上,捆了绳索。 火把光影中,能看清这些暴虐的壮汉……是匈奴。 上郡地处秦国的北方,这里森林和草原混杂、山丘和平原交错,所以在这里生活的,不仅仅有农耕的秦国人,也有游牧的匈奴人。 匈奴人和秦人的关系很复杂,有时候他们会和秦人交易——用牛羊来换秦人的盐。有时候却会直接摸到秦人聚居区,进行一次无差别的劫掠。 这一伙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各个带了刀剑和弓箭,把每个人赶到村子的晒谷场上,用绳索捆成一串。他们冲进每个屋子里,搜刮能看到的一切——粮食、干肉、羊、鸡、布匹、衣服、羊皮……,把这些堆在场院上。 他们甚至用刀杀死了几个村中的老年人,以此来威慑剩下的人服从命令。 所有人被匈奴人的凶戾吓住了,连孩子都不敢出声。 张诚在人群中缩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喘。 一个匈奴人甚至去砍开一个新式蜂箱,结果蜜蜂如同炸了一样飞出来,把那个匈奴人蛰得满地打滚。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发了一声命令,一支长箭射出,止住了那个倒霉的匈奴人的哀叫。 村民们更是恐惧,看到这些匈奴人不仅仅对村里的人凶狠,对自己部族的人一样凶狠。匈奴首领用火把驱散了蜜蜂,指挥手下把捆成一串的村民驱赶着,带着这些抢劫来的财物,一起离开村庄。 成年人们被麻绳捆着一只手,连成一串,口中被强迫塞了树枝,发不出声音,还要肩挑手扛带着自己的家财跟着这些匈奴人一起在夜间行走。孩子们跟在父母身边,迷迷瞪瞪的,内心恐惧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诚闻到身边的匈奴人身上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很恶心。这些草原牧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洗澡?张诚曾经有过民族平等的训练和教育,但是在这个世界,在此时此刻,他是绝对没有民族平等的念头的。 夜色里,全村老幼妇孺成一个人链,摸着黑在树林里穿行。这并不是寻常的道路。匈奴人在其中行动却很熟练。 摸黑走路,没有火把,所有人都只靠着星月的光明,摸索着前行。 匈奴人在林间穿行,仿佛无声的幽灵一样。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相比之下,村民们就没有这种天赋,身体碰到草叶树枝,总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也会惊起林鸟。 翻过几道山梁,看到林间支起几个帐篷,这里有另一些匈奴人。妇孺更多一些。这是一个提前准备好的营地。妇女们显然是在这里准备食物,等候自己的族人归来。 匈奴人把从村落中劫掠来的物资迅速发下去,开始第一次对被劫掠的村民们训话: “老实听指挥,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试图逃跑。逃跑的人会被杀死。不要想着反抗,反抗的人会被杀死。跟我们走,去草原上,在我们的部落生活,你们会活的很好。你们没有任何选择,去草原,或者被杀死。” 话很生硬,匈奴人说秦人的话有些怪异,但是大体上能达意。 村民们面面相觑。很多人望向老魁叔。 躲在人群中的张诚,低低说一声“先顺从他们,保命要紧,走一步算一步。”这是一路上他想清楚的事情。现在村民虽然不少,但是大家猝然被擒,手中又没有武器。而匈奴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对抗的话,损失会非常大。跟着他们走,到了草原上当然会被匈奴人奴役,但是也不过就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罢了。草原肯定没有在村里过得舒服,但是至少眼下能保一条性命。保命要紧,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投降主义思想,只不过他自己不会承认。实际上穿越过来以后,他慢慢的学会了认命。认命,就是不要和环境对抗,只能做一点小小的改善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些,对抗只会丢掉性命。为了活下去,屈辱一点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大的敌人,并不一定是这些蛮族,一把生锈小刀在手指上划破一个小口子,就能让自己性命不保,或者林地的狼和羊如果进村,自己这样的小孩就可能要回到天上做天使了。 所有穿越者内心都是扭曲的,死过一次的人,对生命自然有另外的看法,指望他们保持骄傲和尊严,很难。 村长老魁叔也没有主意,此刻听了这句话,相当于在无助之中有人给了一根绳索,也就紧紧抓住。 老魁叔对看过来的乡亲说:“我觉得娃这话说得对,他们强,我们弱,就还是听他们的。走一步看一步。”作为秦军上造的老魁叔,在军阵中,身处袍泽之间,是勇武的,甚至不惜身被重创冲锋陷阵。即使是单独一个人面对敌人,老魁叔也有狭路一决生死的勇气,但是作为一村之长,身背如此多村民的性命,老魁叔一下子就没了勇气。 听到老魁叔这话,没有主意的村民也都只好点点头。 老魁叔站起身来,走到匈奴人头领面前:“我是村长,我们答应你,跟你们到草原上去,但是这一路我们也要照顾我们自己的女人孩子们,不要伤害她们。” 匈奴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嫌恶的说:“你们的女人和孩子要活下来,也得干活。让她们帮忙去煮饭!” 这是一个小部落,这次下来是为了劫掠财物和人口,这个部落眼前对占有秦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旦回到草原上,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们可以配合你,还请……松开我们的绳索?” “女人孩子可以松开,男人,不行!”匈奴人说,“另外,瘸子,如果你跟不上我们的队伍,那就去死!” 第19章 教匈奴人睡觉 这是一个小小的匈奴部落。人口和牛羊都有限,在草原复杂的资源争夺中,这个部落早就被边缘化了。人口少的小部落,稍微经历一点灾害和战争就会遭逢灭顶之灾。草原上的规则,就是小部落要通过互相之间的战斗合并成一个大一点的部落,只有部落越来越大,生存的能力才能越来越强。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只是草原上的规则,在中原地区,也是一样的规则。春秋时期的无数小国彼此征战,最后聚合成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样的强国,而大秦又一路征伐,在吞并六国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大国才有生存空间,小国唯一的宿命就是覆灭。 这个匈奴部落和其它匈奴人的部落争斗,没有任何胜算。这才冒着遇到秦军的危险,南下来劫掠。 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在突然袭击之下,这个部落能勉强吃下张村。吃下张村,这个部落就会扩张几百口人,实力就会大增。 但是更大的村落,这个匈奴部落就没有把握吃掉它。 匈奴人隐藏在这片山林里好几天,从远处对张村做了了望侦查,甚至研究了作战方案,这才一举突袭成功。这个过程中的损失比预想的要小。虽然张村也死了几个老人,虽然匈奴人也死了一个勇士,但是这是战争,这损失已经小得多了。 匈奴人选择了一条隐蔽的、曲折的路线,完全绕开秦军的驻军、哨卡,悄悄的从山林中撤离出去。不得不说,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有人说匈奴人是天生的战士,那是因为他们生来就要不停的争斗,但是这种“天生的战士”,始终被秦、赵、燕国的军队克制,很难南下称雄,那是不是说秦赵燕国的人更是天生的战士呢? 游牧部落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他们远比农耕的村落更加贫穷,没有住屋、不停迁徙,所以也很难真正存积下财产,也大概是如此,他们对一切财产的利用,就达到了极致,每一样东西在他们手里都有非常丰富的用途。 村民们家里的衣服被匈奴人迅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民们的粮食迅速的被匈奴人分发到了每一户手中。 村民们家里的陶罐、陶盆,都被瓜分一空。 村民们用来御寒的羊皮,也成了匈奴人帐篷的一部分。村民们的羊,被混到匈奴人的羊群中,很快就不分彼此了。 村民们的鸡,则在第一时间就被吃掉了。 村民的女人和孩子,被分配到各个帐篷中,帮助生火做饭。村民中的男丁,则被要求去做重体力的工作,搬运物资负重行军。 走的慢的、手脚不够麻利的,就会一鞭子一棒子砸下来,头破血流。或者被嘲笑辱骂是废物,村民敢怒不敢言。孩子和女人都被旁边的人捂了嘴巴,避免发出哭喊声。匈奴人特别要求,禁止哭叫。“娃儿哭了怎么办?”“死人是不会哭的。”头领回答。 春季里,就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地狱。 张诚跟在老魁叔旁边,扶着老魁叔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叔,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最坏的就是去部落里当奴隶,男人去跟他们赶牲口,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但是也许过些年,你熟悉了部落的生活,也就变成一个匈奴人了。草原的部落需要很多人口,他们自己生不出来或者没有那么多人,就从外面掳掠。”老魁叔低声说。久在边疆,久居行伍,老魁叔对草原部落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 夜色将近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就地安营扎寨。但是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春夜寒冷,秦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匈奴人却有帐篷。 “头领叔叔,我们自己生个火取暖,也烘烤一下衣服可以吗?”张诚走到头领不远处,很恭敬的问。 “不要太大的火堆,但是这天气到处都是湿的,你拿什么取火?” 张诚点点头。跑过去告诉老魁叔,说可以起火,路边看到还有一些暴露地面的煤块,取过来想办法生个火呗。 老魁叔想了想,觉得可行就让妇人孩子到路边捡拾煤块。张诚在路边的散落的树叶下面,找到一些半干不干的树叶和干草,小心的聚拢。折一根树枝,从自己怀里撕下一条干燥的衣服缠在树枝上,又去匈奴女人那里要了一小块羊油,涂抹在破布条上,在匈奴人的火种上点着,然后举着这个小小的火把点着了自己的那些干草,再小心的把煤块放上去。小心的用半干的草叶去维持这火堆的燃烧。慢慢的,这些煤块居然就着起火来。 张诚长吁一口气。村民们围拢到火堆旁,慢慢烘烤着冻得冰凉的双手。 女人们带来更多的煤块,火堆越来越大。火旺起来以后,张诚和村长安排人把煤块分成两个堆,间隔几十米,男女和孩子都分开,分别烘烤自己。隔得远了,男女渐渐脱下衣服,用树枝挑起来在火堆旁烘烤衣服,渐渐的烘干。 匈奴人头领冷冷的看着张诚和村民的行动。一会儿叫过张诚来:这是什么? “煤块儿,这是煤,头领叔叔。我们用它点火、煮饭、烤肉、取暖。这样雨天就干燥,冬天也不冷了。几块煤就能顶好多柴火!”张诚很殷勤的介绍着煤块的用途。 不远处,秦人也用树枝穿起干粮,在煤堆的火上面烘烤,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气,很吸引人。 “滚开滚开”头领带着几个壮汉,把村民们赶离火堆,衣衫不整的妇人们发出一阵尖叫。 匈奴人聚拢在火堆旁边,烘烤着肉和食物,也烘烤起自己的衣服,空气中飘散着匈奴人的臭气。 张诚在附近多找到几块煤,去求乞匈奴人给自己一块燃烧的煤块当做火种,匈奴人并没有拒绝。 于是秦人们在不远处,另外又生起几个小火堆。 有火的世界真好啊,真温暖啊。张诚煨在母亲的怀里,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知不觉哼起了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歌声轻微,此时此刻,张诚觉得这一生过得是真不容易,母亲把自己这个遗腹子生下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大,很多次看到母亲把稠粥推给自己,她自己只喝一口清可照人的米汤,幼年的张诚很感动,却不敢言声,只会低着头把自己眼前的稠粥舔的干干净净。 煨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想想自己还要经历这么一遭,被掳去匈奴部落当奴隶,自己和母亲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已经四岁多快五岁了,自己是个男人,要保护这个母亲。 隔了这么远,闻不到匈奴人身上的臭气了,但是肉香却飘散过来,好馋啊! 匈奴人们在火堆下声音都快活了起来,而秦人们这里却全是悲苦。 夜色更深,匈奴人纷纷回到帐篷里睡觉,留下几个岗哨在这里看守睡在露天里的秦人。 “头领叔叔,要不要在帐篷里也生一个火盆,这样睡觉更暖和?”在头领要离开火堆的时候,张诚抬起头来说。 “怎么弄?不会把帐篷点着吗?” “很容易,咱们不是有陶盆吗?把煤块放到陶盆里,带到帐篷里,就不会点着别的东西了,一盆火能用一晚上呢。”张诚咧嘴笑起来。 “那你去给我弄一盆火来!” 张诚去要了陶盆,屁颠屁颠的用树枝夹了一些煤块在火盆里,在燃烧的煤块上再堆了很多细碎的小块。火焰在煤块间跳动,好像有生命的精灵。张诚端着这个火盆去头领的帐篷,把火盆放在帐篷正中,抬起头四下看看,匈奴人的帐篷其实很简陋,没有门窗,入口处是一块皮子做的活门。 “把这个皮子放下来,别让热气出去,也别让蚊虫进来,很舒服的。”张诚说着随手放下帐篷口的皮子。 “嗯,头领看着张诚如此小意,很是满意。”在温暖的火盆旁边躺下。 看到头领带了火盆,更多的人也拿了陶盆过来找张诚做火盆。张诚就指挥孩子们去帮忙制作火盆,指导他们怎么把煤块堆起来,确保火盆能烧一整晚。 一户户的匈奴人,平生得到了最温暖的一个梦乡。 累的筋疲力尽的张诚,回到火堆旁,看了一下母亲还安好,打个招呼,就去了男人那一堆,坐在老魁叔身边,靠在老魁叔怀里。 “诚哥儿啊,能行吗?”老魁叔已经品咂出滋味来,有了猜测。 “尽人事,听天命吧,老魁叔,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天亮前叫醒我。”张诚很疲惫了。这件事劳心费力,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第20章 杀这些匈奴人,还不需要用刀 这个计划很粗糙,但是自有其道理。 煤块不充分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高奴县这里的煤质量非常好,点燃起来无烟无臭,应该是含硫非常低、热值非常高的缘故。在村里的土屋里,都会因为碳气致人死亡。何况在匈奴人的小帐篷里? 因为在下雨,所以匈奴人把帐篷顶的天窗也都盖上了,再盖上羊皮的活门,这一夜,够受的。 就只是……还有两个哨兵。那就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能解决的了。要靠村里的这些壮汉来想办法。 后半夜,张诚被老魁叔推醒。揉了惺忪的睡眼,看着老魁叔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一边低声对张诚说“诚哥儿,你要不要起夜?” 张诚抬头看去,哨兵也靠坐在一旁的树下,鸡啄米一样打着瞌睡。 “老魁叔,我要去撒个尿……”张诚一个激灵站起来,说道。 “去吧,走得不要太远,在野外少年人不要睡得太死。” 张诚听出老魁叔话中深意,侧耳听了一下。 “我听过了,都没了鼾声。”老魁叔低声咕哝着。 张诚跑到火堆不远处撒尿。哨兵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又半合起眼睛。 张诚捡起一个陶盆,装了几块煤块:“阿叔,我去看看给头领的火盆加点火?”哨兵点点头,示意他自便,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没什么可防备的。 张诚端起火盆走到头领的帐篷,帐篷里黑漆漆的。帐篷靠着一点微光找到火盆的位置,用树枝拨弄一个点燃的煤块到旧火盆里,借着这点光,看到了头领的脸。头领的眼睛半睁,脸在火光照耀下泛着红光,似笑非笑。张诚吓一跳,向后倒去,压住了头领的婆娘,头领的婆娘却没有反应。张诚急忙站起来,点头赔笑说自己是来送火的,头领却不言声。张诚贴脸靠近了看,头领仍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口鼻里却早就没了进出的气。张诚长吁一口气,在帐篷里一个一个清点,头领、头领的老婆,几个半大孩子,都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帐篷里的气氛非常之诡异。张诚端起火盆就往外走,走出帐篷,就觉得自己也有点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有了反应还是心理作用。 摇晃了几下身体,深呼吸吐气,张诚确定自己还好,对着哨兵喊一声:阿叔,头领让我给各个帐篷都送一点火去。 哨兵点点头。 张诚端着个火盆,装模作样的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走进去,清点着每个帐篷的情况,顺手也摸了几把匈奴人吃饭割肉的小刀子揣进怀里。这才蹒跚着回到老魁叔身边,坐了下来,靠在老魁叔怀里,悄悄地把几把刀子塞到老魁叔腿下面:“就剩这两个了。”张诚咕哝一声。 老魁叔立刻精神了起来,把几把刀子递给身边的男子,各自割断了捆手的绳索,一边呻吟一声“这人老了尿就多,我说兄弟,能解一下手,老汉我撒个尿去行吗?尿在这里臭烘烘的不好啊。” 半睡的哨兵不情愿的过来给老魁叔松绳子。老魁叔反手一刀刺在这个人的脖颈处,血喷了出来。身旁几个男人立刻用小刀割断了绳索,发一声低喊,冲过去把另一个匈奴哨兵按倒刺死。 这些动作惊动了周围的人。大家向帐篷方向张望。张诚低声说:别怕,现在帐篷里没有活人了。 老魁叔和几个男子用刀子把所有人的绳子割断。张诚跑去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老魁叔带着男丁们,一间帐篷一间帐篷的巡查了一遍,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刀子上都粘着血。 最后,回到火堆旁,老魁叔简单的说:“这些匈奴人都中了碳气,全死了。大家安全了。” 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女人们是将压抑许久的恐惧一下子释放出来,孩子们则是因为女人们的哭泣而哭泣。 被掳掠的村民,离开村庄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就靠着一次大规模煤气中毒事件绝地求生,重获自由,接下来当然是返回自己的村庄。 老魁叔带着所有的男丁,去把这营地里匈奴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放到篮子里,又把烧火的碳灰倒进篮子,吸干了这些头颅上的血迹,村民们把自己的财物、匈奴人的财物、牛马羊统统打包带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武器,这回,男丁们再也不会把武器放下了。 这一个营地的匈奴人,因为贪婪秦人的人口和财富,断送了一个营地所有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女人和孩子,可是张诚并不觉得那些女人和孩子无辜可怜,发动这一次意外的时候,张诚也并没有考虑过放谁一马。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对秦人的掳掠,所以所有人都该死。 返回的路上,张诚跟在老魁叔的身旁。 “娃啊,这个事儿该怎么整?” “想办法上报给官家吧,或者上报给蒙恬将军。”张诚叹口气。这事儿最终也只能这么了结。 “嗯,娃,这次你救了所有人的命啊!” “魁叔,这事儿我也不想闹大,就别说和我有关系了,帮我遮掩一下可好?”张诚央告。 老魁叔带着村民,还有这些战利品,这些头颅,走进了上郡的官道,在最近的一个哨卡,老魁叔向看管哨卡的官长说明了自己一群人的经历。 事情很快就上报给了上郡的军事长官,蒙恬出现在了一行人的面前。 “你们不是军队,斩首匈奴人也没有军功。就算有军功,你老魁要想得军功,也必须斩首甲士才行……这些,都算不上战士的。”蒙恬用剑尖儿拨弄着地上的那些首级。“啧啧,还有女人和孩子……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是,没有期望军功,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首级,就只好交给大将军了。”老魁讪讪滴说。其实他最早还是期待着有点军功的,但是一路上,回忆授功的规矩,也就想明白了。不可能有军功。大秦的军功必须在战阵上得到,自己这样的上造要再获军功,就必须斩首敌军的小首领,也就是甲士。自己和匈奴人之间,算不得战争,匈奴人的首领也算不得甲士。至于这些妇孺……唉,自己也只是割下来他们的头。 “说说吧,全部过程是怎么回事?” “我们夜里被这些匈奴人掳去……”老魁讲故事的能力也不咋地,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被掳掠之后的事情。 “就是说,人也不是你们杀的?”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就死了……” “哪有这个道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吃了毒药吗?”蒙恬嘀咕着。拿剑鞘指了指张诚:“你伶牙俐齿的,你来说。” 张诚讲完前后的经过,派去匈奴营地的军中仵作也赶了回来。“将军,尸体和首级的数量对得上,但是除了两具尸体以外,其它尸体上面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像是睡梦中死去,然后被割了头颅。” “所以,是碳气中毒,导致他们死掉,然后你去割了他们的头颅?”蒙恬看向张诚。 “不是小人,小人哪有本事割人的头颅,小人力气小,胆子也小,干不来这事儿。”张诚躬身说。 “你胆子小?”蒙恬不置可否。 “战功就算了,斩首这事儿也是事出有因,你们被掳掠,大秦律也不能定你们的罪,说说你们的战利品吧?”蒙恬转向老魁。 “战利品……大将军说笑了,哪儿有什么战利品……匈奴人又不是战士……”老魁装糊涂。 “你们把人都弄死了,这可是一个小部落,难道就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村民们都吓坏了,就顾着逃命回来,哪儿还顾得上搜捡东西,何况匈奴人穷的跟鬼似的,也没什么东西可拿……要说有,这些弓箭和刀枪,那都交给大将军。” 蒙恬看着匈奴人的刀枪,很是嫌恶。天下最好的制式兵器都在大秦。别的国家的,哪怕是齐国楚国的兵器,蒙恬都看不上,草原上的匈奴有什么好兵器。“马,你们那几十匹马,你可别说那些马都是你们村上的,我上次去你们村子可没见你们有马!要证明这马是你们村上的,我可得看你们买卖马匹的契,拿不出来可不行,那就是你欺瞒官家!” “天地良心,马确实是我们村上的,这些马都是野马来的,我们在塬上下套子逮的,刚刚驯服了,就被匈奴人掳了去……” 蒙恬勃然大怒,这个老兵滑头到家了,居然睁眼说瞎话当面欺瞒自己,把自己当孩子吗?蒙恬走过去,指着马背上一处脱毛的痕迹……“你看看,这分明是匈奴人骑乘的痕迹,你继续瞎编?你告诉我你们村谁能骑这个马,让他骑一个给我看看!还你们自己驯服的野马,你个老东西!” 老魁哑口无言,谎话被戳穿,又被蒙恬的疾声厉色和权势压迫,不断后退,涨红了脸,但是却抵死也不想认错。开什么玩笑,这些马是大家伙用性命换来的,就算蒙恬大将军也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蒙恬被这个退役多年,转职为老农的老滑头气乐了。 还是张诚,猜出了蒙恬的心思,也看清了当下的困局:“这些马,选几匹适合军中驱使的,献给将军,其余就留在村上拉拉车、干点农活,将军看可好?将军想必并非爱财之人,只是不忍看骏马流落民间罢了。” 话说的漂亮,蒙恬大将军也豪气,随手指了指几匹马——“这几匹留下,其余的你带回去,我让县里给你登记到你们村的名册中。” 再看看这一队人的狼狈与惶恐,终于松口“你们回村吧,死者安葬了,房屋若有损坏的也抓紧修缮,张诚留下。”又看了满面惊慌的张黑家的,淡淡一笑,对着女人说:“阿嫂放心,我留他问个话,问完了我派人送他回村里。” 第21章 蒙恬大将军的学术精神很吓人 “说说,你怎么知道碳气能杀人的?” 张诚看着蒙恬,这个青年将军其实聪慧异常,就只是身上带着的那种权贵子弟的气质,还有故作名将的那种做派让张诚不愉快。当然,还有这个大将军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张诚可不想和他牵扯太深。 “不是意外,你一早就知道碳气能杀人,所以你故意引诱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了火盆。”蒙恬看张诚不吱声,补了一句。 “说,我家去年秋天养了两只羊,羊下了小羊羔,我和家母每天挤羊奶来喝,羊奶有点膻,但是喝惯了挺好喝的……”说到碳气,张诚觉得就要从养羊开始讲起,然后既然蒙恬好奇,那自己就给他瞎扯,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个章法。偏这会儿蒙恬将军好耐心,也不打断,就听他讲完。 自己亲口讲到自己和母亲喝羊奶的日子,张诚忽然觉得,母亲真的很是宠溺自己,深爱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其实在前世早有各种羁绊,来到新世界,对周边的人往往如看戏一样,把人当做是角色,是背景板,很难投入一份真诚的感情进去。但是当自己开始讲这些生活琐事的时候,这个时候自然带上来此前从未发现的感情。 蒙恬没打断他,大将军今天闲极无聊,就当是听人瞎扯。这个小孩子讲话啰里吧嗦的,但绝不敢瞎编来骗自己。 “羊死了,我在那个羊棚里呆了没多久就头痛恶心,不得不逃出来,后来问过村长,村长说以前也有人家因为屋子里点了炭盆,最后一家子都闷死的事情发生。所以想来就是炭盆会产生碳气,碳气会让人死亡……” “实验一下给我看。” “人命关天,将军,这不好吧?” “猪脑啊!谁说要用人命来实验,用羊!用羊!”蒙恬随手给张诚头上来一个暴栗。 蒙恬大将军驻地立刻搭起了一个小帐篷。张诚一边揉着头,一边指挥士兵们把帐篷脚都压实,牵了几只羊进去。又端过一个火盆。张诚把更多细小的碎煤块盖在生的很旺的火盆上“不要让它烧的太旺,似烧非烧的样子,碳气最多。” 几只山羊被拴在帐篷内的一个桩子上,炭盆放在屋子正中,张诚走出来,盖上帐篷的门帘。小心掩好。 “要多久?”蒙恬问。 “不太知道,将军可以派人每隔一炷香时间进去看看,但是记得一定要进去马上出来,不要在里面久留。我们在林地,匈奴人的帐篷,是差不多一夜才进去检查,人都凉了。”张诚揉揉鼻子。 “我看你对杀死这么多匈奴人,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蒙恬抽抽嘴角。 “我怕死了。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一路上都在想自己会怎么被他们弄死,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不是我死,那就是他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反应?”张诚淡淡的说。说来也奇怪,两世为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做局杀人,但是好像既没有负疚,也没有反胃之类传说的反应。甚至在帐篷里检查那些匈奴人的尸体的时候,包括检查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负疚。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看电影?在玩电子游戏?这是一种两世为人的淡漠和不真实感吗?张诚不由的看看天空,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是不是有人在操纵自己的命运,看自己是不是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系统里,只是被人观察研究。 “说的也是,自救嘛,人是会胆子大一点的。”蒙恬点点头。 “你既然是我军中袍泽子弟,以后免不了也是要上战场的,胆子大一点总比胆子小要好。敢杀人就能立功。不过你这个身体未免是太弱了一些。以后要好好的练习,跟你们那个村长——老魁说,村子里也不能一年到头光种地,把后生仔们都训练起来,战阵刺击之术也都要练习。多给我大秦锻炼一些英武的兵士。妈的,被一小股匈奴人连夜把整个村子给袭了,连个反抗都没有,靠一个孩子下毒才逃脱,这都什么跟什么嘛!”蒙恬越说越愤怒。唾沫星子漫天飞舞。 张诚缩了缩脖子,这事儿吧,确实大意。自己哪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危险。睡在屋子里还能遭到劫掠。想一想,自己那个小村庄几乎是毫无设防,没别的原因,穷嘛!但是现在可不能继续这样了,回头要把蒙恬的话传达给老魁叔,还要夹带一些私货…… 实验证明,在精心设计之下,煤气中毒致死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少。因为特地密封了帐篷,对火盆处理的也很精致,再加上羊不会像人一样多疑……所以第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士兵进去检查,就发现羊只们已经全部瘫倒在地,全无气息了,检查羊只的士兵在帐篷里多呆了片刻,就头晕恶心,一头栽倒在地,还是其它兵士发现异状冲进去把同袍拖出来的,在室外新鲜空气中,好半天这个小兵才活了过来。 “这么厉害?”蒙恬猛地站起来。急忙去检查现场。 “把帐篷拆掉。”张诚拉住要冲进帐篷的蒙恬,大声喊。蒙恬反应过来,挥手叫士兵拆掉帐篷。 四只羊倒在地中间。没有一丝气息。 蒙恬有点出神。身为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有着天生的兴趣。如果烧一盆炭就能弄死很多人,他是绝对有兴趣尝试一下子的。 “你说,这个……如果我在上风头点起炭盆,敌人在下风头……”蒙恬转着眼珠。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看,将军,这帐篷拆了,旁的人就不受影响……”张诚是不会跟蒙恬讨论什么一氧化碳密度比空气小之类的屁话的。 “说的也是,不过要是把俘虏拉到这种帐篷里,也就不用像武安君那样坑杀那么多人了,一刀一刀捅,还费刀子……” 张诚不知道这个武安君就是白起,但是听到蒙恬的喃喃自语,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脑子里浮现把人一队一队赶到煤气室的情景,这他妈是什么念头啊……太反人类了! 蒙恬还在发呆。脑子里已经想出很多使用这种碳气的方法。对付俘虏怎么用,对付政敌怎么用,对付桀骜不驯的下属怎么用……花样繁多,精彩极了。 本质上,蒙恬还是一个纯良阳光的青年将领,并不是一个阴毒诡谲之人,只不过作为一个领军的大将军,对怎么弄死人这件事,有一种纯学术的本能。蒙恬这样的人,看到一根树枝都会设想如何将这根树枝作为兵器,在瞬间结束掉敌人的性命,突然看到碳气具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又怎么会不产生联想呢? 不过想到如果有一天有人用这种碳气对付自己或者自己的老爹,蒙恬浑身一个激灵,马上也清醒了起来,双眼通红,喝一声“收拾干净……羊送到火头军,给大家打个牙祭。你在这儿留饭,然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第22章 丧礼,原来诗经是喊出来的! 这次掳掠之旅,张村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一觉醒来就成为别人的俘虏,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还有一些乡亲在这次匈奴入侵中死去。回到村庄,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收殓了那些被杀死在场院上的乡亲。哭声不断。这个葬礼已经不是一家一户的丧事,而是张村全村的丧事。 全村人穿着黑衣,在村边的坟地上给死去的乡亲下葬,哭声震天。 主持丧仪的人声嘶力竭吟唱着古老的丧歌,孝子和亲友们跟随主礼人的歌词迎合。 凯——风——自——南, 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 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 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 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 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 莫——慰——母——心。 ——注:诗经·凯风 这大概是诗经里的歌词吧?张诚第一次听到有人吟唱这种文雅古朴的歌词,主礼人是一个青年,面色苍白,戴着高高的冠。穿着宽大的大礼袍。这是从县里请来的主礼人。 诗经的歌词都是四字一句,张诚在学生时期也涉猎过一点点,当时只觉得诗经的词句简单重复,不如后世的五言七言悦耳。来到大秦第一次听,却发现此时此刻的人不是在念诗,而是用嘶喊的方式,像吼叫一样拼命把肺子里的气息喷吐出去。每一个字都拉长了音。原来这才是古人吟唱的方式吗?嘶吼的方式,四言果然就可以理解了,谁的气息都不够一句喊七个字的。 这样嘶吼,也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全村的人跟着嘶喊,每个人最后都通红了脸,哑了喉咙。心中的悲伤也因此减少了许多,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一首哀悼母亲的诗歌。张诚不记得埋在这里的老妇人,有哪个家里有七个儿子的。大概这是既成的套路,无论家里有几个孩子,丧礼上都是这么唱的吧? 高冠青年带领大家规规矩矩的完成了葬礼,接受了老魁叔送上两只羊的谢礼,乘着牛车离开了小村。 “是从齐国来的儒生呢。”老魁叔跟乡亲们说,目送这儒生驾车离开小村。 “刚刚他主祭真是太厉害了!”乡民们言辞贫乏,只能用“太厉害了”这样的形容,这话有点类似后世人流行的“牛逼”,一切极致的东西,只要赞一声“太厉害了”,就是最高的赞赏。正如一个老外导演来到中国,就学会了一句“new b”。 “那是,齐鲁是礼仪之邦,据说那面的儒生主持礼仪都是最好的。” “不知道我死后能不能请到齐国的儒生来主持葬礼……”有老人摇头晃脑,很是羡慕。 “要花不少钱呢!请儒生来主持葬礼,可不便宜。”另一个老年人说。 “多少钱都值啊,你看看多体面……”老年人的看法就是不一样。 “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呢,这还不是因为村子被匈奴人劫掠了,县里得到消息,说我们村子能从匈奴人胁迫中反杀逃回来,说我们村民英烈勇武,才帮着村长找到了儒生来主持丧礼的……要是寻常的老百姓死了,哪里有这样体面。儿女们哭一场,也就罢了!” 参加完葬礼,张诚找到老魁叔传了蒙恬将军的意思,就是说小村还是要重视一下防御,要训练农户子弟学会战阵刺击之术。 “我的想法,老魁叔,咱得给村子加一些围墙,夜里还要有人打更巡视,最好还是要有一个报警的烽火台。整一口钟,挂起来,一旦有敌袭就敲钟召集村民御敌……”张诚展开自己的想象,开始胡说八道,全不顾这个村子是多么小,哪有那些资源建设一个堡寨。 “应该的,应该的,蒙将军说的是!”老魁叔点着头说,也浑不顾这些设想是否现实。老魁叔也是被这次掳掠之旅给吓怕了,觉得怎么小心怎么准备都不过分。在他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匈奴人能来一次,就能天天来。这次来的是个小部落,万一下次来一个大部落呢?这次人家意图在掳人做奴隶所有没有大肆杀伤,万一下次人家要的是地呢?这得亏是秦律严苛不准百姓随意迁徙,不然老魁叔都动了举村迁居到南方,到咸阳附近的念头了。 保命要紧,堆军事、堆防御是第一位的。你有枪你才有粮,你没枪,你就是粮食。 老魁叔召开全村大会,讨论怎么改善全村的防御。 七嘴八舌的村民的说法,和张诚说的大体一样:村子外面建立寨墙,村子中建一个高高的了望塔,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值夜。进村的路上设置拒马路障。寨墙上挖出射箭孔。了望塔下面挂一个钟,一旦有敌情,就敲钟报警。挖护城河,用吊桥进出村子!养狗,家家都养狗。每家存一篮子煤炭和一个炭盆,要是被掳走就带上炭盆一起走,给匈奴人推荐烧炭取暖…… 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你听听,这都什么混蛋话,烧炭杀敌的方法能用一次,还能用第二次?这一次都已经是侥幸了。 在最大共识的寨墙上,大家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说要建一丈高的寨墙,有人说要两丈高,有人就说三丈高,渐渐就变成了十丈高…… 张诚张口结舌。十丈高的寨墙,我们住在村子里那还能看到外面的敌情吗? 最后还是多年从军,具有基本军事素养的老魁叔拍板:寨墙就到胸口的位置就行,节省材料,能阻止骑兵冲进来就行,有寨墙掩蔽,寨子里面的后生用矛戈往外捅就能杀伤敌人而自己无伤。 即便是半人高的寨墙,也并不是轻易可以建造成功的。好在这个时代有取之不尽的森林树木。 张诚拿出家里埋藏的铜钱,到山下商行里购买锯子、铜钉和各种工具。匈奴人劫掠的时候显然也很慌张,并没有搜罗仔细,对于地下埋藏的财产根本没有触碰……或者也是因为游牧民族的思维定式,就不认为有人会把东西藏在泥土里吧? 第23章 我爹秦始皇要见你 公子扶苏到张村来视察的时候,被这里给惊呆了。村子正中央建起了一个木质的尖塔,这个塔有四五个人那么高,虽然算不上楼,但是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大多数建筑了。扶梯而上,站在尖塔上能鸟瞰整个村落。甚至远处农田的一举一动。扶苏甚至远远看到了一个农民带着女人滚进了茂盛的谷田里。做的人没羞没臊,远远看到这个的扶苏弄得满脸通红。张诚看到扶苏奇怪的反应,远远看去,发现了这些,也没言声,就吧嗒一下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孟子他老人家曾经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生命繁衍、春情勃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无论是村民人口繁衍,还是村子里的牲畜繁衍,都是好事儿。 谷子地里硌不硌得慌?张诚没去想这事儿,他还小。 那俩人是不是夫妻,张诚也不关心,这个时代,谁在乎那么多啊……朱子还要一千多年以后才会出生。现在,就是生命繁衍的一个好时代。无论是哪个爹的孩子,都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村子里增加一个人,就多一份未来。 想到生出来的孩子爹不一定是谁,张诚瞟了一眼扶苏。心想“你爹都不一定是你爷爷亲生的。” 扶苏的爸爸,始皇帝嬴政的生父到底是谁,这事儿到了两千年以后都没有结论,有人说秦始皇生母赵姬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爸爸秦异人(庄襄王)的,送去的时候肚子里就有了小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亲爹是吕不韦。也有人说这些都是仇恨秦始皇的人造的谣,秦异人又不是傻叉,怎会不知道女人肚子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但是严肃的史书上,也会记述说秦国的几位做过太后的都有自己的情人和私生子,秦国国君们的血脉早就不纯了。 不纯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最后一统了六国,六国的君王血脉精纯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灭国,何况六国的血脉也不见得就怎么样精纯,各种脏事儿臭事儿一样也少不了,封建社会谁也别嘲笑谁。 寨墙也开始立起来了,靠近村庄的大树被伐倒,然后被就地锯成一条条的木板,再送到村子里来。木板两端削尖,再放在火上简单的烘烤熏黑,就被钉在泥地里,露出来的木板有大概到人的脖颈高度,隔着木板尖角的缝隙,就能看到远处的情况。这个其实更像是后世庭院的篱笆栅栏,比篱笆栅栏高一些。防御强度增加的有限,但是在这个时代,在一个极不发达的小村,这样的栅栏也已经很难得了。栅栏用木条连在一起,用铜钉钉好,每隔一段还有一根木桩打进地下,让这些栅栏更加稳固。 小村的广场上,后生仔们在训练刺击之术。商行不肯卖矛戈给张村,村长有办法,买了很多镰刀头,装在长杆上,变成长镰,也是很厉害的武器了。 后生仔们招式简单,无非是高举起镰刀向下一刨,或者横握镰刀左右挥击,又或者伸出镰刀后用力向怀里一拉。扶苏想象着和这些后生仔对敌的样子,脸色都发白了。这简单的三招,招招都是头破血流开肠破肚。看后生仔们练的用心,这是受了极大刺激和极大恐惧才形成的状态。 老魁叔瘸着个腿,在旁边喊着号令,看后生们一招一式练的起劲儿,不时还会过去指点一下,或者用力拉一下镰刀杆,看看后生们能不能握紧镰刀,不被人夺了去。张诚还小,再过几年,个子长高点,也要编入这个村里的民兵队伍,去玩长镰刀。 这些村民组成小型方阵,前进后退,按照秦军的标准阵法,一般的游牧民族不使用弓箭,还真的很难一口吃下。 村子里也没弄一个钟,在塔楼下面用钩子挂了一块铜皮。用旁边的一根铜棒敲一下,声音清脆响亮,听到敲铜的声音,很多村民如同收到了什么号令,齐齐走出家门,往了望塔这面看过来。 “没事没事!是公子扶苏在检查我们村子的防御。”张诚大喊着,村民们看了片刻,确定不是敌袭,而是公子扶苏手欠,这才不满意的回到各自院落屋宅中继续自己的事儿。 “这儿应该挂一个钟的。”扶苏看着这块铜皮,不满意的说。 “我去商行问了,商行不给定,说是逾制了。”张诚不满意的吧嗒一下嘴。 “喔……”扶苏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也对,钟鼎都是贵族所用,等级森严,这个小村子哪有资格使用?自己很少想到逾制的事儿,是因为他们家本身就是制度的一部分,除了只有父王能用的东西自己不能用以外,这天下还有啥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能使用的? “那就这样吧,国家制度,这谁也没办法。”扶苏说。 张诚撇撇嘴,什么狗屁的国家制度,一个破铜钟而已。还扯上了国家制度。我就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封建主义的遗老遗少打交道。你们都是改造之列的! “说正经事儿吧。”扶苏转过了话头。 你还有正经事?合着不是来视察张村建设的? “嗯,你的事儿,就是你们被匈奴劫掠,然后反杀匈奴逃回来的事儿,地方上报给了朝廷。朝廷……我父王很高兴,决定嘉奖你们,也要广传天下告诉人们,我们大秦的少年郎都勇武无比,一人之力可以击杀几十个匈奴人。这事儿要让天下人知晓。所以我父王要见你。” “啥?”张诚发呆。 “不过这事儿不急,陛下接见,那规矩可就多了,你需要先学习礼仪,然后咱们再准备如何奏对,都练好了,就 送你到咸阳……我和你一起回去。放心,礼仪这事儿,我最懂了!”扶苏自顾自的说。 “我要接见秦始皇?啊,不是,是秦始皇要接见我?这都什么嘛……”张诚脑子里乱哄哄的。“最不想和你们一家人打交道了。”张诚想。 第24章 分蜂 个人永远无法和国家对抗。尤其是和大秦这样的国家。大秦是一个国家意志高度强硬的地方,连立法的商鞅,最后都没在自己的法里找到漏洞,因为没有携带身份证明就无法在逃亡途中住宿,最后死于叛乱之中。张诚这样的小民,又怎么可能因为不喜欢秦始皇一家子而拒绝秦始皇的接见呢? 接受礼仪训练,准备赴咸阳被国王接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几天公子扶苏会安排专门的礼仪教习来训练张诚。这事儿无可如何,张诚不期待也不拒绝。倒是另外一件事,可以放到日程上了。 之前养育的蜜蜂,蜂箱已经满了。张诚准备开始分蜂箱扩大生产。 张诚是没养过蜜蜂的,对于分蜂这事儿,毫无经验和概念,甚至连理论都没有。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张诚曾经去看过蜂箱里的情况,发现蜜蜂们过的好着呢。而且在木头箱子里,没有风雨,蜜蜂好像繁殖的非常迅速。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张诚做好了准备,在几个见证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养蜂区。 新的羊皮手套是五指分开的。这是村里针线最好的婆姨按照张诚的裁剪制作的。裁剪的方法也没多复杂:把手掌按到羊皮上,用细木炭条沿着手指轮廓划一圈,剪开,两片羊皮对在一起,用极细密的针脚缝合好,把它反过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羊皮手套。张诚这副羊皮手套是长筒的,可以把肘部以下都包裹住。 穿了好几层衣服,厚袜子和麻鞋,头上缠裹了头巾,带上草帽,草帽上有蒙了半透明的幕篱,张诚在全村人注视下,有条不紊的穿上这套装备,走到蜂箱旁边。 打开蜂箱,用小刀轻轻的,一层一层切开蜂窝。这个蜂窝还是很原始的球形蜂窝,蜂后在它最深的中心,必须破开蜂窝,才能找到蜂后。这动作太大了一点,蜂群忽的一下就炸开,在空中变成密密麻麻的一团,不断的向张诚身上撞去。旁边和张诚一般装束的三球挥动着手里的一束冒着浓烟的稻草,驱赶着蜜蜂。张诚眼前也就清净一些,能让他专注的破开蜂窝,一层一层剥离开层层蜂窝。密密麻麻的蜜蜂聚集在一起,看起来有点恶心。在这些蜜蜂的最中间,张诚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支更大、更肥壮的蜜蜂。张诚用一个竹子的镊子轻轻夹起这只过于肥壮以至于无法飞行的蜂王,放到旁边做好的一只崩好了麻布的木框上。蜂群迅速的冲过来,聚集在蜂后身边。很快,整张木框就铺满了蜜蜂。 张诚稳稳的端起这只木框,走到旁边的一个空蜂箱旁边,打开盖子,把这个木框竖着插到其它木框之间。蜂群迅速的跟过来,在木框之间的缝隙中爬行。 成功了。张诚想。别人还不知道这就是成功,但在张诚看来,蜜蜂肯到这个新的蜂箱中安家,这就意味着成功,他们会在这些木框和麻布上,以此为基材,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蜂巢,新的蜂巢就会是这种一片一片的,这样以后分房容易,取蜜也容易。简单的离心筒就能实现快速取蜜。 这些木框的麻布上,都已经提前用熔融的蜂蜡涂刷了一层。有蜂蜡做基础,筑巢应该会更容易。 一部分蜂子已经随着蜂王迁移到了新蜂箱,张诚把剩下的蜂巢切成几块,确认其中有一只壮硕的新蜂王,就把蜂巢和蜜蜂一股脑塞到另外一个新蜂箱,新蜂箱里有一半是带有木框的格子,还空出来的空间,能放下切碎的蜂巢。 “这个是蜂王,分开以后,蜜蜂也分成两部分,然后重新开始建造自己的蜂房,这样就越变越多。但是我不确定这个方法就能成功,要实验好多次才行。每天都来看看吧。”张诚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孩子中的赵三球最是调皮,就是他带着张诚去看野蜜蜂的,此刻他也看的最专注。 虽然张诚不懂,大家更不懂,但是看着张诚这有条不紊的分巢手法,大家还是信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张诚都是只知道最终答案,但是因为这些领域从未涉及,所以也不知道解题路径。但是知道答案不知道路径,摸索的过程总能少很多,总比既不知道路径也不知道答案的好很多。养蜜蜂是这样,种地也是这样。 养蜜蜂弄错了,大不了重新来过就好。最多就是多祸害死几巢蜜蜂罢了。 还有些碎蜂巢,里面已经没了蜜蜂,张诚把它们放到一个干净的木桶里。放在一边。 这几个蜂巢,一下午时间就分出了10个,估计几个月以后就能翻一倍,这种几何级数增长,张诚仿佛看到了巨大的财富就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人才能发现甘蔗,在甘蔗出现之前,蜂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甜味剂,价值无可估量。而张村能掌握蜜蜂的养殖技术,能掌握蜂蜜的提炼技术,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用之不尽的财富。 这个世界,衡量财富的标准从来不是铜钱,而是土地、人口和物资。 忙活一下午,积攒起半桶蜂巢碎块,张诚带着这个桶离开蜂箱区域,找一个安静的院子,把这些蜂巢捣碎,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把碎蜂巢倒进去,开始过滤。金黄色的蜂蜜滴答滴答流到了一个陶罐中。张诚伸出指头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很甜!前世张诚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甜食的人,但是此刻,在这个贫乏单调的世界,张诚第一次知道甜味的可贵。这一小罐蜂蜜,被包装好,过几天交给了到村里来送货取货的商行伙计。最终,徐掌柜托人带来一个让人咂舌的价格:“一千钱!一千钱有多少要多少。” 这样一小罐蜂蜜,就能抵得上20石粮食吗? 隔了几天张诚带着自己的蜂蜜养殖小组的成员去参观成果,发现在新蜂箱的那些木框上,已经渐渐生出新的蜂巢。提起一只木框,就看到金色的六边形的蜂巢密密麻麻的在木框上分布着,虽然还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并没有布满,但是张诚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蜂巢就会布满木框,乃至布满整个蜂箱。 一个蜂箱,张诚估计,一年大概能产出50斤蜂蜜,按照许掌柜的算法,那就是50千铜钱,1000石粮食!抵得上张村人一年的口粮了!张村如果每家都有两三组蜂箱,这日子过得那还用说! 第25章 大儒公孙尼子 负责张诚礼仪训练的是一个儒生,就是之前张诚在小村丧礼上见到的那个高冠的青年。 儒学起源于周代的礼仪典章制度,因为孔子在鲁国曲阜讲学而发展大兴,孔子死后,儒学门派林立,几代人之后,学术的中心就从鲁国的曲阜阙里,转移到了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公孙尼子就出自稷下学宫。 齐国是七雄中最富庶的国家,临淄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齐国富足、安逸、文华鼎盛,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几乎所有学派的名家讲学,学宫门人做到上大夫的多达七十余人。文名权势煊赫一时。公孙尼子在稷下学宫求学时学宫的大祭酒是着名的儒者荀况,公孙尼子在此时拜入荀况门下成为了入室弟子。 荀况生在赵国,名声地位盛在齐国,荀况在卸任稷下学宫大祭酒后,先后入楚成为兰陵令,又游学入秦。荀况人脉弟子在齐楚秦三国都煊赫一时。周游七雄中的四国、以一人教化天下最强大的三国,在战国末期的学者中,没有人比荀况影响更大的。 在入秦的荀况门人中,李斯的地位最高,以一份《谏逐客书》闻名,至今已经做到了秦国廷尉,而李斯和公孙尼子同门的韩非虽然着作丰富,却因为李斯妒忌下场最悲惨,被李斯陷害在狱中自杀,同门的张苍以数算才干见称,目前在秦国朝廷中作一个小官,公孙尼子则因为自己所长并非治国理政,专长是秦国政坛所不喜欢的礼乐之道,始终赋闲,也因为觉得自己同门的师兄们并不值得依靠,干脆远避上郡,靠主持祭礼为生,也在这个远离权力纷争的地方,继续打磨自己的学问。 但是没想到,即使是远避咸阳北方和匈奴接壤的上郡,仍然能被秦国的王子找到,并且要求他来教导一个六岁孩子学习礼仪。 教导一个六岁的孩子,公孙尼子并不感兴趣。这是非常低层次的蒙学的范围,对自己这样的学问大家来说,做这份教导近乎于羞辱。何况还要手把手帮着这个孩子把他的事迹写成奏对,教他一字一句背诵。 但是这个孩子的事迹,也确实有可观之处:被匈奴蛮人掳掠一路保持镇定不恐惧,心思细密机巧,诱使匈奴人相信自己,承便用碳气杀了几十个蛮人。这份胆气、镇定、心机,确实也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能做到的。 “或者可以在这里收一个弟子?”作为稷下学宫的大才,公孙尼子很熟悉一个学派运作的方法,师者要专精一个领域更要有独到着述,除此而外,还要有能扛旗能打的弟子,简单说就是老师能打、弟子能打、门派人数众多。自己的老师荀况就是这样的人,也因此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 自己的礼乐之学在秦国这里不太受重视,比起齐鲁来,秦国是一个太粗陋的地方。这里的人只喜欢两件事:种地作战。对礼仪不讲究,对音乐不喜欢。公孙尼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秦国,还是该回到齐国,或者哪怕到楚国呢?那些国家的文风更繁盛一些。 但是自己的老师荀子在游历秦国后,也认为秦国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解决天下征战的,只能是秦国,而且是以秦国一统天下为结果。 事实上这也是最近这些年天下智者们一致的看法。在武力上,并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秦国相匹敌,而秦国扩张的态度也是非常清楚的,六国的王侯都只想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只有秦国始终在厉兵秣马不断征战。常言说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但是看这态势,秦国每次征战都只会变得更强。 现在即使回到齐国,除了在临淄能享受到短暂的繁华,但是并不能获得永久的安定,更无法躲开被秦国征服的命运吧, 公子扶苏带着张诚一起来拜见公孙尼子。拜见的礼物是扶苏帮助挑选的。包括一对白壁、一束干肉、粮食,张诚更拿出了一小罐蜂蜜,和自己家里所产的一对泥叫儿,作为见面礼品。 公子扶苏再次介绍了张诚的身世和事迹。坐在上位的公孙尼子微微点头,看着张诚:“你可是要拜师我门下?” “拜师?没听说过这事儿啊。”张诚张大了嘴。 “不是,是扶苏公子叫我来跟阿叔您学礼仪的。免得在朝堂上丢了我阿娘的丑。丢了我张村的颜面。”张诚说着模棱两可的套话。这也确实是阿娘、村长老魁叔之前的说法。 “这是你造的?”听到孩子无意拜师,公孙尼子显然也失了兴趣,捻起泥叫儿来,看了看。黑色的鸟,身上画了红色黄色的花,点了眼珠,很是漂亮,颇有一份野趣。这个黑色很符合秦人的审美。秦国连大礼服都是黑色。这是战争的颜色,是征服者的颜色。 “啊……是”。张诚尽量扮演一个6岁孩子的角色。这些年来这种扮演已经很熟练了。 “这叫泥叫儿,可以吹奏,在咸阳也很受欢迎。”扶苏在旁边笑着说。 “吹奏”这个词引起了公孙尼子的注意,仔细看了看,把鸟尾的音孔靠近唇边,吹了一下,发出一声鸟叫。再试了试,气息流转,这只鸟竟然发出了婉转的声音,很是活泼悦耳。 张诚也吃了一惊,这鸟通常只发出一个音,但是在公孙尼子的吹奏下,声音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居然有了点曲调的意思。 “这道理和埙(陶笛)很像啊。”公孙尼子说,“造的也很巧妙。如果多几个音孔,就可以吹出歌儿来。” “用泥做一个乐器倒是也不难,但是对孩子来说,就太复杂了。哨子可以卖几千万,笛子能卖几千万吗?”张诚想。 其实拜见君王,也并没有多复杂困难,从今天起,你每隔三天来一次,我训练你如何拜见秦王。 “封建时代好麻烦,见再大的领导,其实握个手点个头就行了,整的这么复杂,有必要吗?”张诚想。 第26章 你要学习写字吗?我教你啊! 每隔三天,张诚坐着牛车来公孙尼子的宅邸学习礼仪。 公孙尼子按照张诚的年龄、身份,设计了一套参拜国王的动作和言辞。讲给张诚听。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第一次听讲,张诚就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只是在动作上有些生疏,在神色上也不够恭谨。 下次来练习的时候,没有公子扶苏陪着,公孙尼子很自然的和孩子聊起天来,顺便问了一个小问题:“少年,你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好不好?” “不想,我是个农民,学写字用不上。”张诚晃着脑袋——开什么玩笑,我用你教?我会写的字比你认识的字多多了。我不光会写字,我不光会中文,我英日德俄四国语言都能阅读,我那些年读的文献海了去了,我用你教?你教我什么啊?学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大屁股女人啊,小伙子们都喜欢你的球?学这些有毛用? “谁说你是农民,你不是公士的儿子?以后你是要上战场的。从军服役,会写字可有好多好处呢……”公孙尼子继续诱惑。 “当兵也不用学写字啊!我们村长老魁叔还是上造呢,他也不认字……他说了,我们老秦人当兵的,会砍人就行了!”张诚说的理直气壮。 “朽木不可雕!”公孙尼子引用了孔子的名言,然后又后悔“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个干嘛,你听得懂吗?”转眼看过去,张诚却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对这话很不以为意——莫非他听得懂? “就是去见一下秦王嘛,我只要在朝堂上没啥错误,见过之后我就回来了,然后继续做我的农民。”张诚继续表现出他的混不吝的性格。虽然这个性格也是在一系列套壳之后的一层壳。 “去了咸阳,你就会认识一些真正的大人物,再后来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公孙尼子这样诱惑着。 “可是对那些大人物来说,我还是个农民家的小孩儿啊!再说,飞黄腾达有什么好呢?” 飞黄腾达当然很好,张诚心知肚明,在做工程师的那些岁月里,张诚也是名利场中之人,科研之外,当然也热衷功名。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功名,都和成果紧紧地绑定。有多少成果,就有多少回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但是对秦国的功名,张诚没啥态度。加官进爵?有什么实际好处呢?进入名利场就进入角斗场,多少人最后身死名灭?就好比商鞅,商鞅够牛了吧?最后还不是用后即弃?吕不韦,吕不韦够牛了吧?据说还是秦始皇他爸爸呢,后来还不是被一撸到底,流放自杀?话说吕不韦这人现在出事儿没有?吕不韦可是个大商家,要是能在没出事儿之前,认识一下,没准儿能有啥合作的机会呢。 “对了公孙先生,跟您打听一个人。” “说。”公孙先生都没有和张诚说话的兴趣了。 “那个,吕不韦您知道吧?他现在是什么职位?” “嘘~”公孙尼子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然后说“不要提起这个人。记得,不要提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咸阳,不要提这个人的名字!” “咋啦,大家怕他?” “谁会怕他啊,吕不韦早就死了。但是这个事儿不能提,你是小孩儿你不懂,就记住不能提他的名字就行了,谁提吕不韦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样啊……”知道了,吕不韦事发,他勾搭太后、给秦始皇后爹戴绿帽子这事儿被查出来了,被弄死了。 对吕不韦的结局,张诚也不怎么了解,就隐约知道这个时代有过这么一个人。历史书上记载都是秦朝都有谁谁谁,但是具体在哪一年,谁和谁之间关系怎么样,历史书上哪儿会写的那么清楚。有些人在历史书上只占据一行两行,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吗?其实也不是,这只不过是历史家们认为值得记录下来的内容。至于这个人在此前干过啥、此后干过啥,历史家不写,你也无由知道。 至少,自己就不知道公孙尼子的存在,也许公孙尼子在历史上就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吧? 理工男张诚当然不知道,公孙尼子是战国时期着名的音乐理论家,着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章和《乐记》。《公孙尼子》虽然在汉代就散佚了,但是《乐记》流传一直流传到后世,郭沫若还专门写过关于公孙尼子着《乐记》的论文。 音乐理论家的学术,远比一般的社会学更艰涩难懂,也更容易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因此古代的音乐理论家着作往往很少流传下来。但是这不等于音乐理论家就不牛逼,事实上,音乐理论家甚至比音乐家——作曲家、演奏家和歌唱家更是牛逼神奇的存在。 只不过理工直男张诚对这个时代的学术始终抱着轻视的态度,并不想去了解,哪怕面对着一个大牛人,也视若无睹,甚至几乎错过。 张诚按照公孙尼子的要求不断演示拜见君王的礼节。公孙尼子取一张琴过来,轻轻拨弄,琴音节奏恰与上朝参拜行礼的节奏相合,按照琴音的节奏就不会错,稍一错乱就会觉得别扭。 参见国王的礼节,要求姿态漂亮、行动流畅、尺度有节。张诚在音乐中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这不是广场舞吗?跳着跳着,张诚想起广场舞大妈来,也就开始扭动摇摆着身体,跳起了鬼步。琴声戛然而止,公孙尼子一拍桌子“胡闹!” “公孙先生,您的音乐让我忘我了……”张诚说。 这算是赞誉吗?公孙尼子有点恍惚。 “按照规矩来!” “是,先生……” 休息的时候,张诚跑过去看公孙先生的琴。这是一张七弦琴,琴色黝黑,表面还有一些裂纹。 “这个琴有点旧啊!先生,我给您买张好琴吧!”张诚对古琴了解不多,上大学的时候乱弹过几天吉他,但是并没有深入,早就已经把吉他的弹奏方法忘到了脑后。古琴他是知道的,大概的外观样式是见过的,一些曲调也听过,但是让自己回忆却又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个琴固然是旧琴,但是它是孔子曾经用过的琴啊,我的先生传给我的……”公孙尼子骄傲的说。 “孔子用过的琴啊,了不起”张诚靠近了看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就是一张旧琴。“先生,您会弹《渔舟唱晚》吗?” “什么玩意儿?” 第27章 你唱一首歌吧! 张诚不打算学写字,也不打算认字。小篆神马的,最难学了,想一想过不了几年就改朝换代,大家就该使用隶书了,就没必要现在学什么小篆。隶书自己也不打算学,繁体字什么的,当然大部分繁体字也能认识,但是写起来还是麻烦,隶书的蚕头燕尾什么的,写那么华丽做什么?简单点不好吗? 自己虽然一不小心被弄到了秦朝,但是想一想,自己总不会去做一个文臣,以后就在村子里好好过日子,搞点儿什么科技发明啥的,把之前没完成的项目继续做起来。虽然秦朝条件差点,没啥正经工业,但是在纯农业基础上,重建一个重工业体系,仔细想想也没多复杂。 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张诚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地域,两个世界的技术反差和生活条件反差让他好一阵无法接受,但是过去这几年,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想过,发现其实两个世界的差距并没有多大,没有2000年的技术差距,以张诚有限的历史知识和丰富的技术知识,回过头去看,如果一切顺利,在大秦这样的社会下,重建一个规模的重工业体系,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如果有一个精确的路径指导,只针对一些特别关键的技术节点下功夫,可能20年时间就能把技术升级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觉得工业革命的过程经历了200年,实际上是因为这200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低水平的探索,相当于全人类用两百多年的时间磨磨蹭蹭的前进着,张诚大略估算过,从开始连钢铁到飞机满天飞,如果技术指导是正确的,所需要的时间要少得多。 当然,实现这么大的技术跃迁需要大量的资源,甚至需要国家政府强力介入,或者有财团强力支持。在大秦这个当下,在高奴县这个偏僻的地方,想快速实现这些还是有难度的。 比如,至少你手里要有铁矿和煤矿,才能开始蒸汽机时代,有了蒸汽机、有了动力,后续的一切就很简单……不过这个地方煤好像不太缺。那就差铁矿了。铁矿石是什么样的?张诚不知道。自己身为航天工程师,从事的主要是后半程的工作,对最基础的工业原料所知甚少。高炉什么的只能说对大概的结构,原理一知半解,至于铁矿石在哪儿,如何开采,那就完全不知道。 但是可以问啊。虽然村民们就都只知道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但是显然公孙尼子是一个知识广博阅历丰富的人。对吧。公孙尼子他是齐国人,那就是山东地区的。嗯,他长得高大,但是看起来并不威武。和后世对山东人的印象有所不同。但是人不可以貌相,也许这个时代山东人长得就是公孙老师这样呢…… “公孙先生,您给我讲讲齐国的事儿呗?”张诚缠着公孙尼子讲故事。这不是扶苏要求的部分。如果扶苏来问,公孙尼子也不会讲。秦人问起齐国的风土,总不会怀着好心。不过眼前这个孩子,大概只是好奇吧?公孙尼子开始讲起齐国的事情。讲临淄,讲大海,讲齐国的风俗。 “先生我听说孟子曾经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那么你们在齐国是常常可以吃到鱼和熊掌的吧?” “你还知道孟子这句话”?公孙尼子惊讶“孟子讲这话的意思是说,生命和正义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舍弃生命而选择正义……” “那熊掌好吃吗?齐国的什么鱼最好吃呢?我们秦国人好像不爱吃鱼……先生你在秦国住的习惯吗?” “我们接着讲孟子吧,我告诉你,孟子也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虽然我生也晚,没有见过这位大贤,但是孟子的话还是很好的,孟子他说……” “孟子说舍生取义,那后来孟子舍生了吗?” 公孙尼子语塞。 “先生我听说齐国有盐铁之利,先生您见过铁矿石是啥样的吗?” “君子不言利!”公孙尼子声色俱厉。 “不言就不言吧,你吼啥么……”张诚小声嘀咕着。 张诚规规矩矩再演一次礼,“这次合格了吧?” “嗯,再背诵一次应对的内容。” 参见秦王,要如何应对、秦王会问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都是公孙尼子写好的内容,这些要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还要声情并茂。 跟张诚对蒙恬讲的那段内容完全不一样,这段应对要扣上忠君爱国的题。被掳走的时候要想着故土难离,设计杀死匈奴人的时候要想着君恩深重…… 活该有此一劫。 张诚本以为,自己在乡村猥琐发展,就用不着去咸阳看那些大人物,用不着点头哈腰装模作样,这些一辈子都没干过。当然偶尔吹捧一下领导和老师之类的,这些谁没干过?但是封建社会这一套确实从未经历过。 谁想到弄死几个匈奴人,就有了这么多麻烦。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也得给他们送炭火盆去,也得让他们烧炭中毒,他们不死我就得死了。 张诚有一搭无一搭的背诵着这些内容。他不识字(篆字),就只能公孙尼子讲一句,自己记一句,好在自己多年小镇做题家的训练,记性是极好的,公孙尼子作为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文采斐然,稿子写得是深合韵律,也相当容易记诵。 就是吧,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能说的话。 张诚做完今日的课业,行礼要离开,公孙尼子叫住他——对了,我要效仿先贤采集民歌,你会唱什么歌吗?给我唱一首听听? 唱歌给你? 我唱歌? 我唱的歌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唱出来吓死你吗? 我唱一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给你听好不好?保证让你没听过没见过! 张诚转着怪念头,但是还是忍住了,想起在一路奔逃之中,自己心里一直在回响的那首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歌曲调简单,意思浅显,但是和这个世界的风格完全不同。 张诚唱着唱着,眼角流出泪来,不知道是思念这个世界的母亲,还是思念前一个世界的母亲。 公孙尼子也听呆了。 当张诚离开公孙尼子的宅邸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琴音,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是,这首歌不合古琴的五音,听起来怪怪的。 第28章 合作社的三十年大契 三四个月的时间,蜜蜂又可以分巢了。这次分巢简单的多,因为上次已经把蜂巢迁入了活框式蜂箱,现在就只需要把有蜂后的那一页活框取出来就可以分巢了。简单、效率高,而且发现这些活框上已经积了很多蜂蜜,显然比老式的蜂窝产量高得多。 张诚拿过自己早就定制的取蜜桶,拍一拍抽出来的一张木框,把附在上面的蜜蜂震掉,然后把活框插入桶中,卡入一个转轴里。扣上盖子,摇动这个盖子上的辘轳,越摇越快。不大功夫,停止摇动,打开盖子,把这张已经甩干了蜂蜜的框子放回到蜂箱。 桶里的蜂蜜金黄透明,没有渣滓,只有几只蜜蜂浸泡在蜜液中。 “这法子真不错!”观看取蜜的几个乡老赞叹着,很多人都有小时候去树林里割蜜被蛰的满头包的经历,这么轻松就取到蜜,确是第一次见到。 “差不多三四个月就分一次蜂巢,然后取一次蜜。两年下来,就有几百个蜂箱,咱们张村家家户户都可以养上三四箱蜜蜂。” “诚哥儿,这事儿你得定个章程。”老魁叔说。 “啥章程?” “这些蜂箱是好东西,可是咱村民也不能白拿你的,可是要是买,俺们也买不起。这事最后要怎么做么?” “这样,我们可以建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 农业上的事情,张诚并不打算抓在自己手里,但是靠小农单打独斗,又确实风险太高。想来想去,生产队和合作社在这个时代都有优势,当前各家各户人丁还都挺兴旺的,蜂蜜作为一个高收入的副业,就还是合作社方式更好一些。 “就是……所有蜂箱,现在都是我的,那大家就帮我忙。帮忙可不白帮。我卖出去的蜂蜜,拿出2成给村里分配。按人头按出工分钱。然后呢,等这些蜂箱分到200个的时候,就分给家家户户,按照一家两箱来分,大家自己拿回去养。然后统一交给我来卖。分蜂箱我也不白分,第一年这个蜂箱收入的一半是我的。但是第二年这个蜂箱就归你了。但是以后要卖蜂蜜,统一都由我来收集,按照等级去卖,卖掉的,我拿两成,算是个谈生意管理事儿的辛苦钱。大家要买蜂箱和各种工具,也由我去统一订统一采购,最后按照实数,一起扣除掉。” 张诚说了一下大概的意思。 大家自然没什么话说。 租人家的地,还要向主家缴一半的收成做租子呢,张诚这个,相当于第一年收你租子,第二年地就是你的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何况大家前期不用出一分钱。 张诚最初也被许记商行的报价惊呆了,许记拿出一小罐蜂蜜一千钱的收购价,张诚以为不真实。但是当他把那一小罐蜂蜜送给公孙尼子作为谢礼的时候,公孙尼子和公子扶苏都惊呆了,他们说这礼物着实贵重。后来公孙尼子能容忍张诚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也和这一小罐蜂蜜有关。张诚问过公子扶苏,蜂蜜真的这么贵吗?扶苏说“也就和黄金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差不多和同等重量的黄金一样。差不多的意思是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基本上黄金还是要贵一些,但是蜂蜜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了。这玩意儿就没怎么有人卖的。都是臣属的领地上发现不敢独享,然后献给主君的。当然我父王是经常能得到这种献礼,但是就算我父王也不是每天能吃到的。”扶苏说。 这么说,张诚就对这个蜂蜜的价值大概有个了解了。卖给许记商行还是便宜了。不过想想,新的蜂箱技术,不需要损坏蜂巢就能取蜜,这成本一下子就降低了不知道多少,离心取蜜的技术,又能提高蜂蜜的产量和纯度,这一下成本又降低了不知道多少,未来自己这个村子要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蜂箱,那个时候产量会增加好多倍。蜂蜜就成为一个供应特别稳定的产品,销售必须扩大,价格就必须要再降低。 价比黄金那谁能吃得起。要是让天下富户都能吃得起……不用多,一年能吃上一小罐,这生意才叫做的开。 养蜂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劳动方式。这玩意利润高、只需要几个人侍弄,所以技术传播的一直很慢。人类社会从开始养蜂到发明活框式蜂箱,用了几千年时间,活框式蜂箱到后世也没有完全普及,土法养蜂依然是毁巢取蜜。 如果张村的人把养蜂当做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产业,那很可能几百年这项技艺都流传不到外面去。 为了合作社的事,张诚请许记的掌柜帮自己找一个官府的差人来村里帮助立契。许掌柜亲自陪同来的。这个契是一个长契。按照村长的说法,想立一个世代有效的契约,只要张家血脉不断,这个契约就始终有效。张诚说不过,最后折中立了一个三十年的契约,三十年后可以续约的那种。 这个契明确了这些蜂箱何时分配到各家各户手中、如何分配领取,技术如何传授和禁止外泄,出现风险如何平均分摊,更说明了合作社在后续的生产销售中,以张家作为唯一的管理者和销售出口,以确保全村步调一致。 许掌柜对这个契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自己也姓张,那自己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契上画个押按个手印的。可惜啊! 不过许掌柜立即和张诚代表的合作社立了另外一个契,就是用一千钱一升的价格来购买张村合作社的蜂蜜,这个价格永久有效,这份契的有效期也是三十年。 听到一升这个单位,张诚也吓了一跳。一升可是不少呢。直到许掌柜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升给张诚看,张诚噔噔噔跑回自己的屋子,拿这个升和自己前一阵用标准米尺制作的升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一升大约也就相当于自己标准升的5分之一,也就是差不多200毫升,和自己之前装蜂蜜的小陶罐差不多大小。这是秦制和公制的差别,这才放心。但是张诚心存了谨慎,在契约中将1000钱折算成当前粮食的价格,最后与得出差不多20石粮食的价格销售1秦升蜂蜜。这个契约才算严谨。最近这两年,粮价有点上涨,已经是50个钱1石了……而考虑到即将到来的那个乱世,以及朝廷都是用粮食计价发放俸禄的,张诚觉得还是用谷子算账靠谱。 张诚带着许掌柜在村里走了走,指着养蜂区,给许掌柜解释了自己在养蜂产业的未来规模,再次忧心的说:许掌柜,你可想好,以后我张村的蜂蜜产量可会非常高,那你还能卖得出去吗? “诚哥儿,我有数,告诉你一个我们商家的不传之秘吧,就是只要是吃的东西,就不怕产量高。只要吃下去就没了的东西,怕的是你产量不高。诚哥儿你说的那个未来,就算加上十倍一百倍,我许氏商行也是认的!” 张诚赞叹不已,许老板真是豪气。 他可不知道,粮食、白糖都是大宗生意,尤其是白糖,后世的糖王确实是富可敌国的,人类永远拒绝不了甜味。这是与生俱来、刻印在骨头里的。 许掌柜这次可没白跑一趟,不光签订了一份30年的蜂蜜长契约,还看中了张诚取蜂蜜所用的那副手套,许掌柜要求张诚给自己定做几副手套,拿到咸阳去试试。 第29章 长城和独轮车 匈奴偷袭张村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蒙恬所部在上郡驻军有30万,临近上郡的魏国已经灭亡,蒙恬所部短期没有出征的目标,就把精力用在了匈奴身上。 秦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武器精良、军士士气旺盛,对军功有无尽的渴望。这支军队突进草原,就是无敌的存在,但是匈奴人骑乘之术卓绝,在草原上来去如风。正面战斗虽然不敌秦军,但是游击、袭扰也让秦军很是头疼。 最终,蒙恬还是退让了一步,采取和张村相似的结寨的思路。当然,三十万大军的蒙恬所部结寨,就不会是张村这样的小规模,而是以上郡为寨。在丘陵和草原接壤的地方,建立起一道墙,名之为长城。 长城是古代北方国家防御匈奴的方法,赵也修长城、燕也修长城。现在,强大的秦也开始修建长城了。蒙恬的长城一直向东,和赵长城连接起来,最终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大海,后世称之为万里长城。 秦长城是夯土结构。采取黄土高原丰富的黄土,垒砌夯实,高达一丈。每隔一两里地设置一个烽火台,沿长城屯住士兵,防御北方可能的袭扰。 为了修建长城,蒙恬征发咸阳的三万刑徒,在工地上做工。 这个巨大工程,也给上郡本地带来压力。 刑徒主要在工地上,但是物资和粮食的补给不能从咸阳或者关中调度,主要也靠上郡本地支应,对上郡本地的税收和耕作产生巨大的压力。 张村的农税加倍了。刍稿的需求也大幅增加,此外,张村数十匹马也在征召范围之内。上郡的林木也迎来一次大规模砍伐——夯土的长城,仍然需要大量木工具和木材料。 马是不够的。要解决物资运输的情况,全上郡的马都不够。张诚用上次村子里建寨墙的剩下的木条,以小刀和锯片雕刻拼凑了一个小推车的模型,试了试,拿给村长看。村长又找到木匠打造了一辆手推车——车轮在正中,装上两个扶手,车轮两边是货架。可以装载粮食、木材、石料,连黄土也能装在柳条筐里,放在独轮车上。 作为工程师,张诚对独轮车的结构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中心轮结构、有扶手用人力来推,有货架装载货物,以人力代替畜力驱动——这个概念一旦清楚,设计这样一辆独轮车是很容易的,也许形式结构和古代的独轮车不完全一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满足需求就可以了。 独轮车是纯木结构,材料易得。其实独轮车本来可以专门设计车轮,在材料上和使用效率上都更节省。但是张诚觉得自己村里的木匠也罢、乡民也罢,大概没有輮制车轮的技术和能力,所以干脆使用了秦国马车的车轮,秦国的车马是高度标准化的,车轮有专门的匠人制作,符合马车使用的车轮,要多少有多少,不行还可以直接从马车上拆卸。 张村眼下也没有金属作坊,所以这个车身结构是用榫卯结构组装在一起的。虽然这种木质独轮车看起来很笨重,但是在这个时代,它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除了车轮车架把手以外,张诚又在车架下方安装了两个支腿。这样车停下来的时候,轻轻放下把手,车就能稳稳的站立住。连木匠都觉得神奇。 两天后张村的男丁推着这辆独轮车,求见蒙恬大将军。车上是两筐黄土、一袋粮食、两根原木,车子一左一右,坐着村长老魁叔和张诚。 从公榭走出来的蒙恬,看着这个怪异的车子也是吃了一惊。看着车上的载重和推车的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张村送来的新型载重车辆。 蒙恬叫过旁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坐上车,然后学着壮丁的样子,把车把手上的一根粗绳子挂在脖颈穿过两肩,提起车把手,挺身站直,用力前推。起步是有点吃力,但是一旦推起来,可就不费什么力气了,车子歪歪扭扭的往前行去。 车上的兵士摇摇晃晃。但车子依然走的很稳。就是因为地面坑洼不平,车辆前行也不保证走直线,全身要跟着车辆行进的方向调整姿势,扭动腰胯。但是没多会儿,蒙恬推车就很熟练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小了点。”蒙恬搓着手,看着在营地里试验推车的兵士,对张诚说。 “不小了,最少能装四百斤的东西呢……”秦斤400斤,大概相当于100公斤。张诚已经测量过了。 自从标准的米尺被做出来以后,张诚手里已经存了一套标准度量衡。这事儿不难,长宽10厘米的木板组装成方盒子,容量就是一升。取冬天冰水相融时候的冷水,装满一升,它的重量就是一千克。当然这些工具并不非常精准,达不到四个九六个九的精确度,但是用于当前的农业生产或者手工业生产,问题不大。更精确的度量衡,需要等张诚再长大一些,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机缘和资源之后,慢慢的可以制作出来。这个并没有任何问题。 “大车可以载重2000斤。”蒙恬说。 “可是大车需要最少两匹马,一天要吃掉50斤饲料。马要到两岁才能干活儿,这个车只需要一个人,一天四五斤粮食。成丁男子随时都可以推车就走……据说兵书上说‘百里奔袭必阙上将军’,大将军您想想,要是用这个推车负责辎重,追敌可就不止百里……”张诚望着练车的秦兵。不紧不慢的回答, “这倒也是……说说,你有什么要求?总不会是白送给我的吧?” “如果我张村专门制作这车支应大将军的建造长城,大将军能否免了我们的农田赋税徭役?当然,车轮子我们自己不会造,还得大将军帮我们调集车轮过来。” 合着就一个组装厂? 蒙恬倒是不以为意。要从将作监调集几百辆大车,手续会繁杂无比,负责审计的御史会调查你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但是三十万大军,调集千把个车轮,谁也说不出啥来,就说是上郡道路不好,损耗比较大,都是现成的理由。 “1个月,要交给我100辆这个……叫推车?” 我回去就把上郡车辆厂的牌子挂上!张诚想。 第30章 上郡第一车辆厂 上郡第一车辆厂的牌子就立起来了。说是牌子,其实是一块石碑。是公子扶苏写的字,找了邻村的石匠镌刻的。 张诚很想把“第一汽车制造厂”的牌子挂起来的。但是,那还远得很呢。这一辆小推车就已经超出了自己预设的低调的目标了。 不过木条木板拼凑一个独轮车,这个应该没有超出这个世界的技术限制吧? 应该没有。在有轮子的前提下,一个木匠只要小半天时间就能组装出一辆来。这个车上,技术最复杂的部分就是那个车轮了。车轮需要专门的柔轮技术。村民们没法掌握——可能还涉及到专门的一些器具设备,木条要加热烘烤,要扭曲,要定型,看上去满复杂的,至少张诚就想不出这些工艺要这么解决。至于车架和扶手——左不过是一些木板木条木棍,锯子、斧子、刮刀这些工具就够用了。 大规模生产就还需要标准化,那就要确定各个部位的尺寸规格。这都不难。木匠先造出两辆来,一辆组装好,一辆拆开成为散件。 所有木材先裁切成标准的宽度和厚度,木匠师傅画好墨线,每个匠人再拿锯子分别锯开,进一步打孔修边,往一起一组装就好了。 张诚甚至找村里的女人,用做鞋的袼褙裁剪成车辆各部位的形状,往木片上一放,用细炭条在边缘上描画一遍,就画成零件的形状。小锯子按照这个轮廓锯下来就可以了。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 这算是工业的萌芽吗?张诚看着这个小小的木车作坊。 泥叫儿给女人和孩子找到了农闲时的活计,蜜蜂的事业其实还没有开始,虽然有了契约,但是蜂箱的数量还远没到规模化生产的地步。现在这个木车作坊,给了男丁们一个农闲时候的活计。 这一辆独轮车,供给大军要400个钱,卖给商行也要500个钱。一个月150辆的产量,全下来就是六万五千钱。 几乎是没本钱的买卖。木头直接从山上砍就行。 张诚眼看着附近的一小块山已经开始秃了,也有点发愁……这么下去,自己就是秦朝生态环境破坏者啊!不行,咱还得种树。 砍一棵,种一棵!张诚和村长商议,每次进山砍树,务必要在砍树的旁边,用原树的枝条在现场扦插一圈,并且浇一袋水,这样以后扦插的树枝就能长成大树。免得周围都砍成秃山,让子孙后代没有树可用。 这当然不算是工业萌芽,这最多是一个手工业作坊。 但是这是交通工具的一次革命啊! 在这个时代,畜力其实远未发达。牛车马车都不是寻常农户所能用的,即使大军的辎重,也靠肩挑手扛。人力推车解决了中长距离运输的问题。有这种人力小车,从军队角度看,运送辎重的能力就会极大增强。从商业角度看,势必会提高商业半径和商业活动总量。 秦王政这一世,确实修了很多驰道。始皇帝的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车同轨的意思,一方面是驰道上有车轨的凹槽,便于车辆行走。这些车都是两轮马车。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全大秦的马车,车轮距离都是固定尺寸的,这也是国家标准化制造的一部分。 但是独轮车,却可以无视车同轨的要求。它几乎可以在任何路面上行进——无论是驰道那样的石路,还是乡间土路,甚至草地。张诚他们已经试验过,在双轮车进不去的山间小路上,独轮车行走自如。 车轮上只有一个点接触地面,拥有更大的灵活性。 独轮车的价格不贵,稍微殷实的家庭都可以买上一辆。到时候无论是推着去赶集,还是推着媳妇去回娘家,都很方便…… 张诚已经浮想起一个车轮上的大秦的未来了。 就只是,独轮车实在是没啥技术含量,这结构一眼就能看得明白,所以这个生意也就只能在周边这一带做起来,早一步进入市场,有一个小品牌,能够赢得更多人的认可,靠着早进入生产,还能提高效率和熟练度。降低成本,有一点优势。但是这个小小的车辆厂供应半径和维权半径很有限。 张诚看着老村长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推车车架上用力按下去,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行黑色篆字——上郡第一车辆厂。 这个世界的品牌啊! 张诚不止一次的设想过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如何重建文明。 重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文明,如何用最短时间内创建出一个繁盛的工业时代。 其实是有先例可循的。 在某一个时空,引进156个重点工业项目,迅速构建起一个国家的基础,接下来这个国家在几十年之内突飞猛进,从一个农业国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国家。后来这个国家的二次腾飞,更是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成为全世界最大和最强大的工业国。 70年的时间就能成为那个发达的工业世界的最强者。 重复这一过程,其实根本不用70年,在大秦实现一个发达的工业体系,只需要在几个关键的环节做好,一切就顺理成章。 所谓工业,无非就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 动力的方案都在自己脑子里,这个世界的技术解决动力难度并不大。无论是手搓蒸汽机还是手搓内燃机,其实利用现有的技术和材料都能实现,第一台机器出来后,一切都会加速。现成的升级路线可以让张诚缩短工业进步的过程。估计两三代机器更迭,就能走完在那个世界5代乃至8代的路。 材料上也如此。张诚在材料上算不上专业,冶炼和材料配方方面自己知道的极为有限,但是整个元素周期表是在自己脑子里的,航天所需的各种材料的性能是印刻在脑子里的。相信在这个世界稍微努力,实现材料上的快速跨越,用更短时间直接实现20世纪中期的材料水平,都不是问题…… 就只是,动力、材料这两件事上需要做出来的东西有点太超前,在大秦这个政权强势的时代,太出尖儿的技术,会让自己成为焦点……会有危险…… 总要等等…… 第31章 包装和品牌 现在张村无疑是高奴县最富裕的村庄之一。 有了泥叫儿作坊和手推车作坊,张村人的收入自然就多了起来,饱暖思淫欲,人吃饱了有钱了,自然会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由俭入奢易就是这个道理。 张村人都是普通的农民,没啥了不得的教养。也没有富过三代懂得穿衣吃饭的积淀,但是有钱了就追求吃得好一点穿的好一点这事儿总是不会错。所以这两年张村赶集的农户就多了起来,去集上买的比卖的多。 渐渐的高奴大集上的商贩就知道张村来的人更加富裕,也就有游商货郎尝试着到张村来贩卖点各种玩意儿,去别的村情况如何不说,到张村的游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一来二去,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高奴县大集,在初三、十八这两天,就会在张村村口再重搞一次。 连许氏商行都干脆在张村赁了一间房,作为商行分号的分号。许氏商行总行在咸阳,高奴县那间就是分号,在张村的这间就是分号的分号。按照张诚的说法,就是驻张村办事处。 许掌柜觉得“驻张村办事处”这个名字妥帖,就干脆给挂了这个牌子,办事处的负责人是许掌柜的得意高徒,这次专门从外放的商路上抽调回来,就负责对接张村的供需。按照许掌柜的说法:“张村有什么新鲜玩意,一定要记清楚告诉我,把样品买回来,哪怕要高价。张村需要什么,不拘什么,都记录下来,咱们最优的价格给他!” 大伙计贺雷就跟在张诚身后,参观车辆厂的工作。 “我忽然有个想法,”张诚说。 “您说!”大伙计低头弓腰,很是恭顺。 “这个车卖给你们,你们一辆一辆运出去再卖,也是很麻烦。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这车装上货,送到地头货卖光了再把车一卖。但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这个车直接拆成散件装箱,一箱子就是多少辆车,然后你们送到各地再现场组装,这个叫diy,装好后再卖。这样你们运输还便宜很多。生意也能做大。” “诚哥儿好主意啊!” “但是这价格要重定。”张诚说。 “嗯,散件是应该便宜一点。”贺雷笑着应和。 “我是说,因为散件装运方便便宜,所以我要加价。原来一辆车卖你500钱,现在要550钱。然后竹箱子还要额外40个钱,一共是590个钱”张诚撇撇嘴,指了指墙角落一个竹编的大箱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诚哥儿您真会开玩笑。” “在我这儿就是这个道理啊!”张诚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开玩笑。“你还是回去问问掌柜的。” 当日下午,贺雷就骑快马一路狂奔,回到县城里的商行找掌柜的汇报。 “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答应他就是了!”许掌柜的说。 贺雷愕然。 “诚哥儿这人头脑精明,很多事儿我们算是算不过他的,但是从以前的交易来看,诚哥儿这人想事儿也清楚,他提出这个方案,一定是因为我们能赚到更多,不信你算一算。咱们把50辆车送到咸阳去卖,一路损耗要多少?车轮是不能一直坚持到咸阳的,中途要修要换。何况一路使用,这车子总会磨损折旧。诚哥儿的方案,哪怕我们就用这个推车送货到咸阳,小车都装了箱子,一推车最少能推10辆车,到了咸阳再组装,那就是十辆新车!车轮你在咸阳配上新的车轮就是了。这一路运输组装,平摊下来几乎就没花钱。这个生意是做得过的。 “更何况,这样包装以后的小车,我们一个商队能运多少?一百辆?一千辆?这个生意大了去了!诚哥有没有这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诚哥这个方法,我们确实获利很多啊!” “但是这毕竟是散件……哪有散件比整车卖的贵的道理?” “什么散件,诚哥不是说了吗?人家这是一种新的产品方式,叫帝爱外,帝爱外的方法,加价卖一下,没毛病……”对这种新词儿,商行老板是接受最快的。这是一种职业本能。 包装销售车辆的方法,此前从来没有人做过。但是通过拆散包装,整车的商品体积就变小,运量就能提升。这种车的销售半径就能大幅度提高。 还有那个箱子。在秦朝,张诚很少看到大型的箱子。竹编箱子不是什么高科技,这个编竹工艺就是本地村民自己的手艺。自己只是根据这个箱子的大小,在内部增加了几根加强筋而已。但是随着这车子卖到百里之外,这款箱子也会流传出去。 在前世,一个果珍瓶子都能让人当水杯用很久,包装物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没毛病。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箱子对张村的未来有什么影响,但是张诚还是执意要给散件配这么一个箱子。 把一辆车拆散装进包装箱,运输再卖出去。历史上大概就出现过一次,就是二战美军的威利斯mb吉普车。拆散装箱的办法降低了产品体积、提高物流效率、压缩了成本。让这款车能快速遍布整个欧洲战场。张诚对二战时不能说不了解,但是对这个事件和这个车型印象很恍惚,他的拆散独轮车的念头,与其说是来自威利斯吉普车,不如说是来自后世某宝某多网站的家具品类。多大件的桌椅书架,都可以打一个小箱子发过来,然后你diy一下就能组装起来。特点是东西不一定耐用,优点是价格便宜。如果独轮车能够垄断市场,那么不耐用和便宜就是俩优点了! 用一块薄板,镂刻出“上郡第一汽车厂”七个空心大字,用大漆涂在箱子上。这样每个箱子上的字形状都一样。 “下次这个漏刻模子要用铜皮来制作!”张诚对大伙计贺雷说。 车辆的散件、包装散件的箱子都用桐油刷了,晾干,再包装起来,箱子用皮带捆扎一下扣紧。密封严密。封口处用泥封,盖上第一车辆厂的印章,作为防伪。 这个品牌系统虽然粗糙了一些,但是放到这个时代,却也很不寻常。 第32章 青砖和焦炭 大伙计贺雷走过很多地方,也算见多识广。张诚向贺雷打听:见过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方法、了解烧砖和烧制木炭的技术吗?对这个贺雷倒是不陌生,咸阳就有很发达的烧制砖瓦的作坊,还有很大的烧制陶俑的作坊呢。烧砖和烧制陶俑的原理甚至窑都是一样的。在咸阳,这些就不是秘密。 大伙计贺雷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来砖窑的图样,说明哪一部分是什么功能,砖窑如何运作,张诚看一眼就知道贺雷所言不虚。这话从贺雷嘴里说出来,就比从自己一个孩子嘴巴里说出来可信。 “那么贺大哥能帮我找到匠人建造这样两孔砖窑吗?”张诚问。有了砖窑,就有了更坚固的建筑,更重要的是,有砖就可以造更大的砖窑,可以建造工厂,可以启动现代工业尝试了…… 张诚用自己的尺子测量木板,制作了一个砖坯模子。这块砖的尺寸,比秦汉的砖尺寸都要小很多,但却可以一手抓起,施工更加方便。 秦国的砖窑非常简陋,基本上是在地上挖坑,把砖坯放进去,再放入柴草烧制。窑室尺寸很小,产量低、热效率也不高。张诚记得在自己的时空,砖窑规模可以做到很大,占地可以达到几千平方米,有成排的窑孔,方便工人推车进入砖窑,一窑可以烧制几万块砖,有了这么大的产量,才能满足整个村寨砌屋建墙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砖砌的厂房举架更高,面宽更大,不易燃烧,才可以在其中建设车间,进行初步的工业生产。而要建造大型的砖窑,那就要从眼下这个简陋的小砖窑开始。 焦炭的情况也差不多。土法烧焦炭,以煤做原料,高温干馏以后,就得到焦炭。炼焦的窑可以用砖砌。所以还是要有砖头。 在后世的某一段时间,砖窑一直是很受欢迎的村办企业类型。主要原因就是原料易得、人工价格低廉。原料就是本地的粘土和柴炭,人工就是农闲时候的劳动力。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原料和便宜的几乎不要钱的人工,花不了几天就能看到成品,对于孟子所谓的“苟无恒产,既无恒心”的普通小民来说,这是少有的有勇气从事又不怕损失的产业类型了。 对于张诚来说,事情也是这样。 张诚在这个世界上的创业尝试,就是从一把泥土开始的。泥土是上天赐给大秦这块土地最可宝贵的财富,泥土能够用来耕作,泥土能够用来建城,泥土用来捏制陶俑留驻古人的风貌,泥土可以制作成精美的青色瓷器,光彩照耀千古,泥土可以掩埋一个王朝的历史,深藏地下,直到有一天,有资格收藏这份历史的人来到,把深藏前年的文华重现人间。 泥土如此平凡,被无数人踩在脚下。但是对真正的有心人来说,泥土才是人间至宝。所以君王开疆拓土,而张诚这样的人,总要用脚下的泥土,变成无穷的金钱。 用泥土烧制陶瓷,大量出口,导致清朝中后期全球贸易失衡,墨西哥出产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西方经济连年贸易逆差,最后不得不动用武装运毒才赚回银子去。 后世的稀土战,再次导致国际局势紧张。一国控制了整个稀土产业的大部分,导致西方社会陷入恐慌和紧张。 而所谓的芯片战,一样引发很大的危机。芯片产业的核心材料其实也在脚下——就是沙子。 很多人以为黄金美玉是财富。但是对真正站立在世界顶端的人看来,这世间的财富都在脚下:脚下的泥土,脚下的万千人民。 小砖窑就建了起来。 最初的砖窑并不成功,按照大伙计的说法,一窑砖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烧好,但是这半个月内,何时火大、何时火小,大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一组村民在最初其实就只是摸索。摸索的结果,就是砖头质量非常不稳定——既不坚硬,颜色又不均一。硬度符合要求的那一窑砖,颜色青一块红一块的。难看至极。 不过这事儿反复多试验几次,把影响烧制的要素都控制一遍,也就知道了。在没有计算机模拟技术的情况下,烧制陶瓷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工作。得到经验,需要的就是付出时间、不断尝试,甚至付出血泪代价。 用眼前质量不怎么样的砖块,张诚像摆弄玩具积木一样堆叠,一会儿砌个墙,一会儿修个拱。众人看到方砖搭出拱券居然不倒,居然还可以在上面压上重物,都表示很惊讶。 张诚用木棍在沙地上勾出一个多拱门的大型砖窑的草图,示意给大伙计看:“如果有足够的砖块,这样的房子建不建得起来?” 这个窑包括窑室和烟道两部分,窑室用于放置砖坯,烟道则用于热烟气进出。 窑室是砖窑的核心部分,是一个长筒形结构,由砖石起拱,拱顶不需要木梁,也就足够耐火。能够容纳大量砖坯。窑室的顶部和底部开通风孔,确保空气流通和温度均匀。烟道位于窑室的一侧或窑底开关通气孔洞,把烟气排出窑外。燃烧室位于窑室的一端,是添加煤炭的地方。窑内温度降低的时候,直接在这里添加煤块,就可以保证砖窑高温。 这个砖窑特别之处是有大量拱形的窑门。工匠们用独轮车把砖坯送进去,烧制好后用独轮车把砖块的运出。烧窑的时候,用砖块把窑门封死,用黄泥缝隙,确保窑内的温度和压力。 “我看,应该能行。” “那麻烦贺雷你帮着监工建起来这座砖窑,注意安全,不要垮塌。” 砖窑也罢,焦炭窑也罢,都是污染大户,这个时代的低效率生产,必然带来更多的浪费和更多的污染,但是,谁在乎呢?这一家砖窑,或者未来在上郡可能遍地的工厂,烟尘会飘满空中。会不会影响全球气候变暖?眼下不用操心,这些村办企业对大气的影响,可能都不如草原上那些蛮族养牛放屁,或者南方丛林中那些白蚁对空气的影响更大呢。 还是要先有工业,先发展经济,再慢慢考虑环保的问题吧。 第33章 博物架和悬赏 动力的问题,张诚心里有数。 蒸汽机不过就是一个水壶,蒸汽推动活塞,用曲轴装置转化循环往复就可以了。 内燃机也是燃烧室中油料燃烧,推动一组活塞,用曲轴转化这一运动就可以提供动力。 当前的技术下,青铜制作蒸汽机是可行的,只不过青铜材料性能差一些,抗压差、热效率差,动力不足。万一顶不住压力,炸缸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炸缸不等于技术路线错误,只是材料不过关而已。 就算是青铜蒸汽机,动力都会比人力畜力都要来的持续和强大。 有了这些动力,就可以有锻机。锻机就能把铁锻造成钢。 如果材料问题解决,还可以制作简单的机床,有了机床,就能制造一些更精密的机器设备。 内燃机可以用铸造法,使用铸铁就可以造出来。秦代有没有铸铁,张诚现在并不清楚,但是只要有煤,再找到铁矿,搞出铁来并不难。现代化的高炉究竟该怎么造,张诚并不了解细节。现代高炉需要用纯氧吹入来完成炼铁,眼下的技术大概不容易制造纯氧。比较古老的高炉不需要纯氧,但是炼铁的品相对应也会差很多。不过在工业发展的初期,材料质量差一点也不是问题,只要走上这条路,技术不断革新、材料品质不断提高,并不是难事。 当然,炼铁需要耐火材料,耐火砖、坩埚总要有。以当前的技术,得到这几样东西都不难。 难的只是找到对应的矿物。 身在高奴县的小村落,张诚对天下矿物分布毫无印象,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些。 最大的麻烦还在于,一个孩子赤手空拳建立起高炉总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这事眼下不能干。什么时候能干呢? 秦朝灭亡,天下将陷入一段长久的战争和混乱,那个时候英雄豪杰都在忙着争霸天下,就不会有人关心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闭门发展工业了。那个时间不太长。但是建立起基础的工业,这个时间足够了。 在那之前,就是准备。做好资源的准备和技术的储备,一旦动乱,就立即开始闭门升级技术。所以眼下的准备就是…… 就是要认识天下的资源。 张诚开始扩建自己家的住宅。新的住宅是一个二进的院落。对于一个平民来说,二进的院落已经足够奢华。对于自己这样只有一母一子的小家庭来说,二进的院落也足够使用了。后宅是母子两个人的居所,前院是待客的场所。 在前院的正厅,张诚请木匠帮自己打了一个三面墙的木架,木架分成一个一个格子。张诚请公孙尼子帮助自己写了一个榜文,大意是,在这个架子上没有的任何石头、泥土,只要有人找到、带来、并且说明这石头泥土从何处得到,就给50个钱的奖励。 公孙尼子对这份榜文很好奇。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 张诚并没有解释。只是在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放上一小串50个钱。巨大的木架上,放了这么多钱,让人看着眼晕。 “银行的金库也不过如此,钱财迷人眼,钱财动人心。”张诚看着堆满钱串的木架,对自己的方案很是满意。在木架最开端的位置,找了格子分别放上一块煤、一捧黄黏土。这两样东西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东西,靠前者救过自己的性命,靠后者赚到自己人生第一桶铜钱。这是一个好兆头。 后面的木格子,就等着有人拿钱走,来慢慢的填满了。 这是博物学家的本事。在大航海时代,有很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从世界各地采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储存起来建立了一座又一座博物馆,研究人员对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进行分析,建立了分类学、地质学、矿物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等等学科。但是独身一人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各样事物实在太慢,重赏之下,调动全天下的人去发现找寻,就快得多。 这个世界,总要把各种自然出产汇聚在一起,才能对它们进行分类,最后就能从中形成规律。门捷列夫这样的人,也要在博物学发展很久以后,才能产生。 而自己,实际上拥有完整的门捷列夫周期表,自己记得镭之前所有元素的位置,和他们的属性。自己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手段去对各种矿产进行分析,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做成这件事,并不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张诚并不指望这个木架能成为门捷列夫周期表。他只要在这个木架上看到铁矿石、铜矿石、硝石、硫磺等少数几种东西就够了。只要知道哪里有铁矿,就会有铸铁技术乃至炼钢技术。有了钢铁,就有了整个工业体系。 这份榜文张贴在张家新宅院的墙外面,张诚请公孙尼子给大家念了一遍榜文,然后自己解读了一下。 “任何一种石头,只要我木架上没有的,你来了只要对比前面的木架,确定木架上没有这种石头,你就可以放下石头,拿走铜钱。这个石头是不是没有,我在村子里的时候,直接问我,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就问许氏商行的大伙计贺雷。他就有权处置这些铜钱。但是你一定要说清楚,你的石头是从哪里捡到的,我们会登记下来。” “在哪里捡到的都可以送来登记吗?”有人问。 “只要是我大秦疆域之内,你告诉我他在哪一个郡县、哪一个村庄、哪座山里捡到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拿钱走。” 当日下午,村里的孩子就带了各种石头来换钱。这些石头也没有多特别,有花岗岩、页岩、还有一块黑曜石、甚至有一个孩子拿了一把沙子来登记。张诚把那一把沙子放到木架上,在下面铺一小块麻布,用一支竹笔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了“秃尾河岸边,沙子”的字样,把一串铜钱递给小孩。足足十石谷子的钱啊!每一个人都眼红了。 “所有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换钱,无论是不是我们村的,只要是我大秦的子民,都可以来换!” 张诚并没有设想过,这个木架子会成为上郡博物馆的最初雏形。 这件事做成,到了出行的时候,张诚要跟随公子扶苏的队伍去咸阳,去见秦始皇了! 第34章 远行 每一个男丁,最终都要为大秦服役,离家是迟早的事。 但是6岁的孩子就要离家远行,终究还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 母亲日夜赶工,给张诚做了两套新衣服,带了四双布鞋。又在行囊内装上两串铜钱。 新衣服是素色麻布所做,张诚只是个平民子弟,没有资格穿彩色的服饰。秦国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的服饰各有不同。张诚这样的平民被称为布衣、黔首、黎庶……就是社会上普通的再普通的沙粒。 六岁的孩子,还不兴留发髻。头发自然披散,就是所谓的垂髫。按照张诚的看法,这长发并不适合少年人活泼天性,从事科研或者工业工作,这一头长发也很不方便,有时候甚至是危险的,最好干脆剪短或者剃个秃瓢。但是这个时代没有这种风俗,秃瓢被称为髡,是刑徒的标志。 穿新衣服穿新鞋的张诚,果然面貌一新。想想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离开母亲,前往咸阳那个虎狼窝,心中也有忐忑和不舍,于是深深的抱了一下母亲,又在地上跪了,胡乱磕几个头。 感谢您,把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感谢您,养育我这么多年。张诚内心此刻有一种和亲人生离死别的忧伤。 老魁叔在村口,带着全村的男丁和妇人孩子们来送行。 老魁叔的看法和母亲的不舍完全不同。母亲担心独子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老魁叔却觉得这孩子能得机会见秦王,这是给全村长脸的大事儿。老魁叔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 “蜜蜂的事儿,魁叔你上点心,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分巢了。车辆厂的事儿就跟贺雷打好交道就行。砖窑按照我之前的说法,让贺雷建起来,砖只管尽量烧,有多少要多少,这都是永远都不够用的,你先别管怎么用。我回来自会处理。其它的我就没什么了,还有,烦劳各位叔叔婶婶照顾好我阿母!”张诚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啦!我要去咸阳了!”转过身去,张诚没有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泪花,一路奔跑,向村外的车队冲过去。看着张诚的奔跑的背影,乡亲们有说张诚有出息的,有夸赞这娃儿守礼的,有夸赞张诚妈有福气的。妇人们安慰泪眼婆娑的张诚妈,说别担心,娃儿跟着扶苏公子去咸阳,那还有啥可担心的。娃儿是去长见识去了。只有张王氏泪流满面。 车队到县里和公子扶苏的车队汇合在一起。扶苏的车队显然更气派,还有两队侍卫随行。商行的许掌柜和公孙尼子都在这里送行。 公孙尼子将两卷木简放到张诚怀里,说:“这里有两份书信,你到咸阳可以把他给我的师兄们看,他们自会接待你。” “先生您的师兄是谁啊?” “我同门有两位师兄都在咸阳,一位你一定会见到,叫做李斯,现在是廷尉,权势极大。但是未必能对你照拂一二。另一位叫张苍,现在做御史,这位张苍数算可以说是天下一绝。我看你志向不在经史,而是对百工之学还有商道有兴趣,如果能请教一下张苍,或者会有所进益。”公孙尼子摸了摸张诚的头。这个孩子极聪明。而且言辞中常常会冒出一两句深合儒学大道的话语而不自知。但是这个孩子又很惫懒,一副对儒学大道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让人恼火。 这么好的苗子,不学儒,太可惜了啊! “我其实就只想做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猪,混好这辈子就行了。”张诚抱歉的笑笑。“先生您说的儒学大道,礼乐的学问,我确实没这个才干。” 和李斯打交道?开什么玩笑?李斯那是能招惹的人吗?秦末最不能打交道的人,就是秦始皇、李斯、赵高和胡亥……别的咱也想不起来,但是这四个玩意儿是最没人性的。谁粘上谁倒霉。至于张苍,没听说过这个人,张苍要是李斯的师弟,大概也不是个好人吧? 秦末暴政、楚汉相争、汉初刘邦再把功勋权臣杀得血流遍野,刘邦死后,吕后再大杀刘氏子弟……这是历史上真正的黑暗时刻。 “怎样都好,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去看这个世界吧!看看大秦!”公孙尼子说。忽的想起,做一个小猪曳尾于涂中这个故事,来自庄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孩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难道这个娃儿对道家有兴趣? 许掌柜的送别,是送了一车的礼物,两个仆从,还有一卷木简。最后拿出一块精致的白玉佩挂在张诚的腰间:“这是我许氏商行的信物,你在咸阳可以去朱雀大街找到许氏商行的总行,出示这块玉佩,能见到我族叔大掌柜。在咸阳如有一切用度,百贯以内,凭这块玉佩随时可取。这卷木简是我在咸阳的一些至交好友的名册,车上这些礼物,托诚哥儿您帮我一一送到。我很久没回咸阳了,很是想念他们。帮我问好。车上最后一个大箱子里,是我给哥儿你准备的物事,都是些日常用的,不值几个钱。” 张诚再次拜别了公孙尼子和许掌柜,跟在扶苏车队后面,一行人旖旎前行。身后传来琴声,正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这首歌不合古琴的音律,但是公孙尼子这样的大家很快就掌握了演奏的真髓,这歌现在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张诚站在一辆车上,扶着横栏,转身向抚琴的公孙尼子挥手致意。 虽然乱世就快要来临了,虽然天下很快就要崩坏,但是没有被项羽焚毁的阿房宫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很让人好奇啊!秦始皇一生最大的几个工程,就是长城、阿房宫和秦陵。万千兵马俑深埋地下,护佑着秦始皇在阴间的威仪。 咸阳,这里是过去历史的终结,这是未来历史开始的地方。这里必然荟萃着整个大秦帝国最多的秘密。到得了咸阳,就能跻身这个世界技术的高峰之上,而了解这个世界一切技术的最高水平,则是开启张诚科技时代的一把钥匙。 去咸阳! 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小小少年,要去看咸阳咯! 第35章 高奴脂水 大秦的道路和车子真是一言难尽。 木轮车是一种特别粗糙的机械设备。木轮的圆只是一种近似的圆。木轮边缘并不光滑整齐,常年使用,木轮早就被石头硌得坑洼不平。 驰道号称是大秦的高速公路,实际上可远没有高速公路那样光滑平整,驰道是黄土压实,然后铺设了石头、雕凿出轨道,车轮就在轨道里滚动,这样的结构能保证车辆在固定的线路上前进,不那么容易出事故,也让车轮、车辆更加耐用一些。但是轨道本身就谈不上平整。所以车轮在这一的轨道上行进,也是颠簸起伏。坐在这样的车上,就是一种折磨。车队比行人走得快一些,但是也没快多少。 队伍浩荡,马蹄踏在坚硬的驰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碾压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张诚坐在车厢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晃荡了出来。张诚用一根棍子抵住了自己的胃,用这种痛楚与呕吐感对抗。 秋风起,沿途是荒凉的。到处是肃杀之气。张诚透望向远方,只见一片片枯黄的草木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声鸦鸣,更添几分凄凉。 车队在高奴县的一处山谷停下休息。张诚趁机下车,想透透气,缓解一下旅途的不适。他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动,试图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旁不远处的草叶间,有一种黑色的粘稠物质,正缓缓从地面缝隙中渗出。出于好奇,张诚走近观察,发现这物质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特有的光泽。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石油?“张诚心中一动,他记得在前世的记忆中,中国是产石油的,在很古老的时代就有关于石油的记述和使用。最早发现的石油也在陕西这里,是延安还是哪儿来着?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没有研究一两门历史,实在是一种遗憾,如果能对秦汉的历史和古代科技史、地方志有多一些了解,自己在这个时代会过的更从容一些吧? 张诚找军士要来火引,用一块布头沾满了这种黑色的液体,用火点着,火着的很旺。 不管它是不是石油,这东西都是好东西! 上天待我何幸!张诚内心都要狂笑起来。 穿越到大秦,没有生在咸阳,没有出生在天子脚下那个危险的地方,自己能躲过始皇帝的暴政和李斯赵高胡亥这些混账王八蛋的暴虐,能躲过项羽的焚城和刘邦的裹挟,这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偏偏自己出生的这个小山村,居然同时拥有煤炭和石油!这是何等荣幸! 虽然产量不知道,就算产量不高,但是自己本来也没打算搞出全球汽车产业来,石油这种工业的血液和煤炭这种工业的粮食,只要有一些,就能做好多事啊!只要有这两样,万一再找到铁,在这个小山村能建设怎样的奇迹呢! 张诚笑嘻嘻的回到车上,在接下来的路上,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就笑嘻嘻的,做着白日梦。 石油……既然找到,那接下来就要想如何提炼的问题了。石油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采用分馏技术能提炼出石油中大部分不同物质,从轻汽油到沥青。而分馏,需要一个加热器、一个能够控制温度的稳定的系统和一系列分馏装置……大秦现有的青铜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石油还可以储存在青铜容器中。 那就是需要好多青铜。 得自己有一个青铜作坊。但是,青铜作坊这种产业,在大秦都是国家管控,管控的极为严格,这可怎么办呢? 张诚跳下车,跑到扶苏的车架旁边,问卫士:“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公子扶苏?” “上来!”扶苏拉开车帘,招手。 “没出过这种远门吧?”扶苏温和的说。他本来就是个少年,但是待人接物自有一般沉稳。 “没有。” “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走这么长的路。旅行从来没有舒服的,但是身为上位者,要适应这些。我父王说我们的责任在四方宾服,所以很早就放我们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但是你呀,还是个孩子,舟车劳顿,也难为你了。其实平民子弟,旅行最舒服的是放在竹筐里,阿爷肩挑着或者把竹筐挂在牛马身上,这样晃荡晃荡就睡着了,也不颠簸,也不劳累。” “公孙先生之前嘱咐我,说公子扶苏是个很好的人,懂得非常多,让我一路多向公子请教,到了咸阳也需要公子的照拂。我觉得公孙先生说的挺对,咸阳那么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公子您把我带出来,可一定要看护我啊!” “那是自然。这本来也是我的责任。” “我是想来问一下,我们张村想发展农田耕种,以后可能需要很多农具,我想问一下,要怎么才能在张村这面建一个铜器作坊?” “铜坊啊,这个可不能百姓建造,这要官家建造。铜矿、冶炼、浇铸、成器、使用,全都需要有官府管理。这事儿在大秦非常严肃。主要是谁掌握了铜坊,谁就掌握了造钱和造兵戈的能力。所以是绝对禁止的。” “公子您也不能建铜坊吗?”张诚问。 “这是国家重器,任何人都不得染指,哪怕我贵为王子,如果握有铜山和铜坊,也难免有朝议……” 张诚很失落。 “铜不行,但是如果是铁作坊就问题不大,你们高奴县南部就有铁矿啊!要农具,铁也行的吧?”扶苏说。 张诚激动的都要哭出来了。上天啊,对自己何其慷慨,连铁矿都有的吗? “我虽然不能建造铜坊,但是建造铁作坊就问题不大,而且用铁铸造农具,这是好事儿,朝廷也是鼓励的。话说你们高奴县的农业确实不怎么样,种地就随便一撒种,哪儿能那么干嘛!关中的农业都是用犁铧和耧车的。产量要比这面高得多。你们高奴人真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求父王给你们派一个农官来!” 张诚激动的行了一个大礼:“高奴百姓感谢公子的大恩!” 第36章 公子扶苏给的惊喜 大秦国土之上的旅行是安全的,就只是每次经过关卡,都会被严格检查。每一个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证件。这种证件是一根细长的木简。上面写了人的姓名住址体貌特征。这类叫做验传的身份证明,原则上只发放给男丁。经过任何关卡都要出示验传。如果在城镇,差役们觉得你可疑,也会随时查验你的验传。 张诚这样未成年的孩童,还不到发放验传的年龄,因为是秦王征召,县里特别给他补足了验传,这根木条妥善的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随时备查。 公子扶苏的身份证明就大不相同,要验证身份和官职,以及随行卫队的规模、出行的目的。手续极为繁杂。 这些验证,差不多每隔十里地就要重来一遍。秦制十里一亭,亭有亭长,这些亭长就要负责十里方圆之内的治安和人员核验。即使是王子通过这里,也要按照规定向亭长出示个人的验传。 据说这个规矩是商鞅立法的时候确立的。结果后来商鞅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在出逃途中想要找个地方落脚,结果因为无法拿出验传而无人敢为这一行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人,不合“商君之法”而无人敢接待。最终商鞅到底还是落网遇难。 权势滔天的商鞅尚且如此,一贯循规蹈矩的扶苏,又何能例外呢? 张诚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子扶苏和这个亭长。亭长这个职位,张诚也有所了解,据说最后取代了秦一统天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一个亭长。亭长掌管十里方圆的治安缉盗,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日里和天下九流各类人士打交道,亭长对王子这样的大人物完全没有畏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畏惧,就只是对王子的仪仗和车驾并没有惶恐之感,而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商鞅建立的秦国体系,用军功制度奖励男丁奋勇作战,用什伍编户体系约束人民,用严苛的法律执行来确保社会稳定,也保障了小吏面对权贵不卑不亢、不触犯法规的平民面对小吏也能理直气壮。 张诚母子在集市上卖货,要送给两个泥叫儿给市场税吏,税吏都不敢接。无他,秦法严苛,法不容情,没有人敢为一点鸡毛蒜皮小利以身试法。那个一脸猥琐的啬夫是张诚所见的例外,是个小头控制大头的例外。 看到扶苏对小吏也不敢怠慢,而是认真的出示资料核验身份登记自己出行的起止地点和目的。张诚对秦法之严苛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对扶苏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法严苛,但是总有法外之人。比如秦始皇,整个大秦人的生杀予夺都在他手中。他何曾真的尊重过秦法? 而李斯把同门师弟韩非害死在狱中,又哪里敬畏过秦法? 就只是扶苏这样的孩子,老实巴交循规蹈矩。最后的下场就很可怜。 这一路上扶苏对自己照料的还算真诚,自己要不要到时候帮助他一下呢? 公子扶苏谈吐优雅,见识广博。一路走过来,经常把张诚叫到身边,给张诚讲大秦各地的风土人情。跟在扶苏身边,张诚倒是对大秦的情况了解了很多。在扶苏那里看到了一幅大秦疆域图。对秦国如今的疆域和占领区,张诚也没法看懂,但是比量了咸阳和自己所在上郡的位置,以及山峦草原分布,看到蒙恬长城所在,也大略了解了上郡相对咸阳的方位,居然对上郡的位置大约有个猜测。 上郡大约就是延安和榆林一带吧?自己乡村所在的位置就是神木吧…… 神木啊,神木的煤炭品质和储量直到后世都是顶级的。延安有油田,虽然在后世储量并不突出,但是在历史上,延安石油是以地层浅、易开采而着称。在这个时代,浅表的煤炭和浅表的石油,才是最有价值的,储量多少反倒没那么重要。 又不会有全世界几千万辆汽车,又不会有亿万黎民供暖吹空调需要解决,又不会有彻夜通明的城市灯光系统,在这个世界的初期,对石油的需求必定是非常少的,还不需要马上就远征中东占领那些大油田,建设什么石油管道。 延川石油,或者说高奴脂水,很小的开采量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照明、简单的内燃机、最初的石油分馏和化工应用……所有这些,所需并不多。 哪怕是铁矿,虽然张诚对神木或者榆林延安一带的铁矿储量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自己要建设的也不是鞍钢首钢宝钢,哪怕是一个比较贫瘠的铁矿,在当前技术比较落后的环境下,其储量也足够开采和使用很久。早期的蒸汽机内燃机用铁铸,抗压能力比青铜的要好得多,哪怕油桶用白铁皮来制造,也比铜皮制造性价比更高。 在前往未来科技的道路上,张诚已经想了好几年,事实上他已经把技术发展路线一再精简,砍掉了那些能产生巨大利润,并且带给人类很多愉悦感的领域。比如蔗糖的生产就需要先有甘蔗,当然这个方向大体上并不难。但是南方百越之地并不在自己手中,南北物流通道也没有打开,贸然去点亮蔗糖的科技树。眼下并没有意义。至于粮食中公认高产的马铃薯和玉米。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一则这东西在美洲,现在没有能力抵达,二来秦朝人口的上限不过是三千万,汉代人口的上限是五千万,这么多土地养活这么少人,还用不到去寻找马铃薯和玉米这样的作物。只要把谷子麦子种好,中华就没有饥馑之忧。 技术前进的背景,是人类社会的总体需求。秦汉之间的人口实际情况,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奇怪的高产种子,需要的只是相对普及公平的土地分配和稍微好一点的耕作技术。如果田土普遍使用犁铧耕作,使用耧车点种,使用积肥技术和除草技术,有效补充地力,秦汉人人吃饱并不是什么奢望或者梦想。 当然,要让秦国人都能穿暖,或者至少让张村的人都穿暖,那可能要普及一下火墙火炕的技术,普及煤炭的使用,或者,如果能提前得到棉花,当然是更好的! 那个叫阿三的国家,必须先拿到手里——至少把宝贵的棉种和各种香料运回来! 第37章 入咸阳 从上郡到咸阳的路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秦国的治安很好,也许是因为秦国的社会结构严谨,也许是因为严刑峻法威慑,没有人敢去当强盗。听商行的伙计们说,在秦国疆土之内运送货物,除了每次过关卡都要交税以外,并无其它麻烦。没有人敢做强盗和劫匪。强盗劫匪都不用秦国的兵卒,普通村民就能把他们剿灭。毕竟,没有人敢冒着触犯秦律的风险去劫几个铜板,也没有普通百姓愿意帮助隐瞒劫匪的消息而触犯秦国臭名昭着的连坐法。当然,商人们更不敢冒着违犯秦法的风险偷逃税款。 张诚在前世的普法学习和政经课上,学习到连坐法是一种残暴、反人道的法规。但是和扶苏这一路上讨论秦律,就觉得其实连坐法不但不是恶法,相反是一种善法。虽然触犯连坐法会让一些无辜的人受到处罚,但是连坐法普遍推行,大秦每个人都参与到对违法分子的举报行列,反倒让大秦的治安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所以,法律的好坏,真不是历史学家、法学家有资格评判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民才是法律标准的最好的评判者。 这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一点点感悟。 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和历史上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太相同。某位教员曾经洞彻秦始皇在历史上的伟大价值,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这首短诗从历史的角度和国家治理角度重新评价秦始皇,对很多争议事件都有全新的理解。确实,百代都行秦政法,华夏大一统的历史传统,就是秦始皇奠定的,至于几百个腐儒或者一些竹简的处理方法,虽然当时或者历史上的评价都很愤愤,但是这两件事情对历史发展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张诚作为一个理工男,就是觉得被秦始皇烧掉的那些书大概也没有啥正经学问,烧掉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也没产生过什么影响。 你从司马迁角度看,秦始皇很残暴。但是从张村村民的角度看,秦始皇时期国力强、人民少受干扰和不平、社会廉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这次旅行,对张诚来说,是一次深入认识秦代社会的游学之旅。张诚准备完全抛弃掉历史上对秦始皇和秦朝的有色眼镜,尽量用一种客观的、平民的,属于这个时代大秦人民的角度去了解秦国。 一路平安到了咸阳。 高大的宫阙连绵不绝,好像天空的乌云一般巨大沉重,宫阙向外是各种官衙、作坊和民居街巷,成为一个庞大的城市聚落。但是咸阳并没有城墙。 原因至今也没有人说清楚。有人觉得是因为秦国国都一直在迁徙,从几百年前的雍城、到后来的泾阳、栎阳,再到如今的咸阳,几百年间迁都三次。这最近一次还是孝公时期迁都的,也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有人认为国都不断迁徙,不确定一统六国后还会不会迁都,所以就没有着忙建造城墙。 还有一种说法,说大秦军力天下无敌,历代国君认为六国的军队都可以拦截在函谷关以外,咸阳城就不会被攻击,所以无需建造城墙。 不管怎么说,咸阳虽然没有城墙,但一样有围绕着宫室形成的巨大城市,一样令人震撼。虽然公孙尼子先生说,临淄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但实际上咸阳比临淄要大得多,咸阳的面积是临淄的三倍之多,人口数量也达到百万之多。强大的秦国有一个强大的首都。 咸阳城内,秩序井然。大约是因为城市中经常能看到巡逻的甲士的缘故,咸阳的居民都很循规蹈矩,街头巷尾连垃圾都没有。 张诚依稀记得自己读过的课本里有《龙须沟》的片段,说是在皇宫前面的居民区,曾经是脏乱臭到极致。而在大秦的首都咸阳,却相当整洁。完全想象不到,一个2000年前的百万人国都,是如何治理的。 “进了咸阳城一定要小心。往地上随便扔垃圾,会在脸上刺字。不过这已经比殷商时代要好很多了,我读过韩非子先生的书,他说''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上倒垃圾的直接砍断手”,一路上教导张诚遵守秦律的公子扶苏,再次对张诚说了一遍注意事项。 脸上刺字就会被众人注意,就没有继续犯罪的机会了。剁掉双手就不会再丢垃圾了。古代的法律很好很强大,很有逻辑性。张诚想着。 秦律的残忍与否,张诚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不过此刻对秦律里逻辑的这种冷幽默,倒是充分感觉到了。 小偷剁手,就不会再偷东西了。秦律里规定了偷窃牛马者要处以死刑,团伙盗窃要砍掉一根脚趾。甚至偷采别人的桑叶,价值不超过1个钱的东西,都要服劳役。秦国有复杂的法规,也有强大的执法体系,这就使得咸阳城虽大,却有一股子路不拾遗的气氛。无怪乎荀子这样的大儒来到咸阳,也对所见所闻赞叹不已。 小偷剁手,这事儿是古代世界非常普遍的一种刑罚,很多文明都相信,砍掉手的人就不会偷窃,砍掉鸟的人就不会性侵。实际上,驱使一个人占有他人财物的,不是手而是欲望,驱使一个人性侵他人的,也不是鸟而是欲望。人内心的欲望,是社会变化的根本原因。有些圣人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这是孟子。有的圣人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是荀子。无论性善还是性恶,人的内心充满欲望和本能,这些欲望和本能是人类生存的基础。 今日繁华兴盛的咸阳城,今日在咸阳城内彬彬有礼的路人。在没有多少年之后,就被攻破,这些路人也刀锋加颈,全城人都开始变得疯狂和歇斯底里。这是因为那一时刻,那个高高在上能保持严苛的秦律运行的始皇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御座上的人,还有朝廷中的大臣,开始绕开法律的限制去恶斗、去杀人。当法律不再成为人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的时候,当规则只是上位者自己扭曲、自觉地有权去讲的时候,当每个人都认为别人应该守规矩,而我自己可以突破一切规划,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秦法就崩坏了。秦法崩坏,大秦也就没坚持几年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诚看着这满城秩序井然的楼宇房舍车辆行人,如同看着一个梦境,又如同担心这个梦境一旦破碎醒来的时候,这里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第38章 扶苏府邸 张诚在街头暂时拜别商队,随扶苏回府邸。 张诚这次是随着扶苏来到咸阳的。召张诚入咸阳陛见秦王的诏令,是通过扶苏下发的。扶苏要负责张诚往返咸阳的行程、安全和全部陛见流程。至于陛见时间的安排,则由奉常专门安排。 扶苏的府邸,位于咸阳城中,距离宫城非常近。不知道什么原因,秦王并没有立王后,扶苏是秦王长子,但并不是确定身份的储君,而只是秦王诸多王子之一。扶苏的母族是楚国王族,历史上秦楚王族经常通婚。自秦穆公、楚成王时期开始,秦楚之间的联姻曾经多达七次之多。当今秦王政的祖母华阳夫人就是楚人。始皇帝身上,其实是流淌着楚人的血液的。楚国土地广袤,在秦国的影响也很大,这也是秦末动荡后,楚人势力做大,楚人项羽和楚人刘邦相争,最终建立了新的帝国的原因。 秦风质朴,楚风华丽。和一路看到的咸阳色彩单调、崇尚黑色和素色不同,扶苏的府邸内,色彩要华丽的多。进入庭院,看到府中人物的衣着华美,色彩绚烂。门窗都以漆涂饰,建筑和家具的纹样也绚烂华丽。庭院中花木繁茂,生机盎然,和府邸外的灰突突的土色截然不同。 “这里是按照楚国的风格建造的。”扶苏简单的介绍。张诚这个乡下孩子显然是被这里的华丽震惊了。没见过这种世面。 扶苏踏入宅邸的那一刻,无数仆役在庭院列队相迎。仆役们面露恭敬之色,在道路两旁躬身施礼。这一刻,张诚才感觉到,原来面前的这个公子扶苏,也并不是自己在上郡熟悉的那个蒙恬的长史参军,更不是和自己一路同行的那个平易近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王宫贵胄,是这个国家真正拥有权势和地位的贵人。 至于这府邸内部的这些建筑和装饰,张诚只是好奇,只是能看出和上郡乃至咸阳所见的那些装饰风格有比较大的差异,看起来色彩更丰富一些而已,至于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那真没有。张诚见过的建筑和装饰,放到这个世界来,那显然要华丽的多。至少秦国就没有摩天建筑,也没有红墙黄瓦灿烂夺目的宫殿。这些涂漆的装饰,是色彩强烈一些,但说不上什么华丽。 技术和材料的局限,落在审美上就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算是满院子那些人的丝帛服装,也只是比街上的平民、军队的士兵乃至低阶官吏们穿的更好一些。有一些繁复的纹饰,但是说这些服装的手工细致……在张诚看来,那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从细腻程度和质感上,还比不上后世中小学的校服。 当然,放到这个时代,是够华丽了。 音乐声响起。居然有人奏乐。张诚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庭院两侧的廊下,居然有一排编钟和一排编磬。随着音乐,众人舞蹈行礼。 所谓钟鸣鼎食,意思是说,像扶苏这样的王侯,吃饭的时候都要有人专门奏乐来刺激食欲。 张诚觉得这音乐一点都不悦耳。至少,节奏太慢,有点闹哄哄乱糟糟的。远没有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音乐丰富。 扶苏微笑着在乐声中向前走去,从人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在乐声中人们彼此行礼,仆役们伴随着乐声高唱欢迎主人归来的歌曲。 “夸张了。”张诚想。不过想到这个扶苏就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封建大地主头子之一,是真正的贵族,类比后世一些王国的王子参加礼仪的情况,张诚也就不奇怪了。 一行人进入宅院,在仆役的引导下各自去沐浴、更衣。扶苏特别指示了仆役,张诚是秦王要接见的民间少年,要安排单独的客房居住和安排专门的使女仆役照料,打招呼告诉张诚要一起晚宴,就把他交给了那些仆役和使女。 在西侧的一个小院落里,张诚在使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张诚来到这个世界,难得在木桶里洗了热水澡。木桶在上郡还没有见到过,箍桶大概不是简单的手艺,木桶制造应该也比较复杂,上郡那种偏远地方,还没有木桶可用。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木香,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让人很舒服。要把木桶制作技术带回张村去。在张诚看来,这东西其实也没啥技术可言。就是一堆木板合围成一个圆筒,下面有一个圆形的桶底,用三圈铜条做桶箍。只要计算准确,木桶制作很简单。以前也能做,自己也能想到这种东西。只不过在没有参照和借鉴之下,贸然去做一个木桶,在张村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生而知之的人,总是显得有点可疑。但是自己来一次咸阳,回去以后在拿出木桶这东西,就只要说一句“咸阳人都是这么干的。”就行了。 自己来咸阳这一次,也不光是旅途劳顿见一个不想见的人,还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秦国最高的科技能力和内容,顺便给自己一个借口,以后回到张村想发明点什么,就说一句“我在咸阳见过”,就都能搪塞过去。 被使女泡在水桶里搓洗沐浴,张诚也并不害羞。自己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怕什么看?自己在乡下和咸阳都看到过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人赤裸全身跑来跑去,有些孩子不穿裤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这有啥害羞的。就算是成年被使女服侍,也没啥可羞耻的——你只要不把这事儿当做一回事儿,就不会害羞。 边洗边和使女们聊天,问东问西的,了解一下扶苏的府邸有多大、扶苏府邸里有多少人、扶苏府邸里都有哪些人,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对孩童有多大戒备。张诚凭借着自己孩童身份,被洗个澡,还了解了很多扶苏府邸的情况。原来扶苏已经婚娶了,原来扶苏不只有一位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那个少年,原来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封建主义头子可以娶好多个女人,而普通人只能一夫一妻。 “小哥儿你可要快快长大啊,” 嗯,秦朝人成婚很早,甚至秦朝人结婚标准都不是用年龄来限制的,而是用男女身高尺寸作为标准。男子满六尺五寸,女子需达到六尺二寸身高就可以结婚了。这还真是一条优生优育的标准。用身高作为指标而不是年龄作为指标,确实能保证后代的身高达到一定水平。这样的男女结合,能给大秦生育很多优秀的士兵吧? 秦律的制定者,还真是把人民当成牲畜来看待呢。实用、简单、有效,但是冷酷无情。 不过张诚现在已经有了标准米尺,也知道标准米尺和秦尺的换算办法,这个男女身高,男子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女子一米四三。比起后世的身高来,这个成婚的身高标准,其实还是未成年人吧? 按照秦律,丁男的身高要六尺七寸。还是要矮一些。所以在秦朝,未成年人就可以结婚了。 真是太残暴了。 第39章 拜望许氏商行 扶苏沐浴更衣后就带着部属出去了。张诚问过,仆役说公子归来,要先去宫城拜望大王。张诚也洗漱停当,请仆役带自己去许氏商行。 许氏商行在皇城东侧的里坊,就是所谓的东市。 和商周的国都都屡次迁都一样,秦国的国都也经历过几次迁移。古代社会就是这样,当国都人口繁盛,周边地域无法充足供应国都,为了解决发展和生存问题,就需要迁都。秦国的迁都主要考虑战略因素。当秦国的战略思想确定为东进一统天下,国都就从西面的栎阳迁移到东面的咸阳。因为是迁都,在一片开阔土地上重建新城,所以城市规划就极为成熟。秦王政在对外扩张的同时也大兴宫室建设,除了原来的皇宫基础上扩建,更在咸阳城设置二百多个别馆,以及大量官署和仓房。在官署仓房之间,则杂以民居商行。 虽然秦代咸阳城已经有了当世第一城邦的规模,但是城市规划并没有汉代长安城或者唐代长安城那么大的规模和整齐的规划。这还是因为生产力相对低下,扩建城池难度高、效率低。加上这个时代商业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商业规模有限。所以城郭规划也并没有唐代长安城棋盘格那样整齐。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咸阳也是几代秦王之功,一代一代的建设和使用,城市的道路和宫室街道的分布也就不那么规整,而是呈现一种丰富的肌理。 根据业态发展的趋势和特征,商行大多分布在不同的仓库和官营作坊周围,一方面向官营作坊提供原料商品,另一方面则便于采购官营产品进行销售。许氏商行就是依附在大秦产业体系下的众多商行之一。 在所有商行中,许氏商行规模也颇大,毕竟能在各地开设分行,连上郡那个靠近边疆的地区都有分行,许氏商行的实力也是公认的。张诚在商铺出示了许掌柜给的白玉佩,就有掌柜把张诚带领到一间静室,去通报总行的掌柜。 总行掌柜年纪已经很大,但是风姿相当圆融随和。来到静室看到张诚,并没有惊讶张诚的年幼,而是非常亲切的打招呼:“这就是上郡来的诚哥儿?老夫已经久仰了,今天一见,何其有幸啊!” 张诚起身行礼。将随身携带的许掌柜的木简递上。老掌柜眼看泥封,拆开后展开木简。快速浏览,笑到:“许拙的信上说如果小哥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希望总行能全力帮助,这是应该的。话说咱们许氏商行和小哥儿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不敢隐瞒,就只一个泥叫儿,小行已经受益匪浅。蜂蜜的生意也非常难得,独轮车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大秦每一个郡县,不用许拙托请,小哥到咸阳,一应所需,我许氏商行也自应待为上宾的。” 张诚微微笑笑:“都亏了上郡的许叔叔照应。” “这是许拙分内之事。倒是张诚小哥多有巧思。一个泥叫儿,就行销遍及大秦郡县,真是了不起的生意。老夫行商一辈子,也都没有看到这么精巧的东西。” “就只是一个玩意儿而已,当不得精巧。” “哪里话,泥叫儿虽然是个小小玩意儿,但是难得的是制造均一,价格又是极便宜,平民之家都可以给娃儿们买上几个,而且声音清越响亮。说句惭愧的话,别的商行也请工匠尝试仿制过,但造价不低,声音也没有这么好。就只有小哥儿家造的泥叫儿最是畅销。而且就我们所知,小哥儿在这个泥叫儿上获利还不低。就这一手,让我这个做一辈子商行的人都佩服啊!” “敢问大掌柜,泥叫儿在许氏商行售价几何啊?” “嘿嘿,一个泥叫儿,我许氏商行定价五个钱,不好意思,赚了一倍的利。” 扣除物流成本和销售成本,大约也有六成利。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生意,许氏商行取利并不高,却因为薄利多销,让自家和商行获得的总利润都很可观。张诚挑一挑大拇指“大掌柜会做生意。” 大掌柜显然没想到张诚看重的是他的眼光,还以为说泥叫儿加倍售价,老脸微微一红,说“商人逐利,这个利润并不能算高。” “我佩服的就是大掌柜的气度,唯其取利微薄,这一宗生意才能做到这么好。还是多亏大掌柜眼光和手腕,我张家的泥叫儿才能行销大秦。” 大掌柜这下才真的惊到,重新又打量了张诚。 “小哥见识明白,真叫老夫刮目相看。” “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利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宗好生意,要有四个条件。” “小哥请说。” “我以为,一宗生意,总要我下家的商人满意、我上家的工匠满意,最终买货的买主满意,我自己也满意。这就做得好做的长久。”张诚缓缓的说。“钱不是一个人赚的,总要各方有利,才能如江河流转,源源不断。” 老掌柜听说这话,品咂了一下,重新站起来,整理了衣衫,非常隆重的行一个礼。“老夫行商一辈子,从幼年起开始学徒,从没想到这一层,小哥却见地如此明白。” 这个理论并不是商学院教科书的内容,却是张诚在后世产业链工作的经验,必须每一个环节都有利润,整个产业链才能健康发展,靠着盘剥上下游利润,独家占有整个生态的利润,最终垮掉的是每一个人和整个生态。 “老掌柜万万不要如此,我也是瞎想瞎说。不过在我们张村,没有渠道的能力,自然要给整个链条让利,渠道赚钱就是我们张村赚钱,渠道壮大就是我们张村壮大,只有渠道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张村才能安逸发展。”张诚慌忙起来还礼,同时不忘把自己和张村的产业原则拿出来说说清楚。 “诚哥儿这样说,那我就不瞒诚哥儿了,就是蜂蜜我们的利润更大一些,我们零售要加十倍的价格出售,而独轮车,要加四倍价格出售。”大掌柜老老实实的说:“小哥如果觉得和我们商行分利不公,这个契我们可以重新做。” “这倒是不必。”张诚想了想,觉得如果蜂蜜作为一种奢侈品,这个加价的水准也还符合商业规则。而独轮车作为这个世界的基础交通工具,占据的是马车牛车的下沉市场,按照市场上这个牛车马车的价格,以及独轮车的载重水平,这个价格也还能接受。说:“这两款的价格就照旧,大掌柜您有能力把价格卖的高,是大掌柜的本事。但是另外一些生意,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 第40章 奢侈品 张诚已经了解到,没有现代金融和货币的时代,商业交易成本普遍较高。借贷的利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超过年利率100%。高融资成本导致商业成本高,也导致商品每一次流通加价都很高。在后世卷王的社会里,很多产业有2%-3%的利润就已经很满意了,这些行业靠着高周转率实现较好的业绩。但是在古代社会,资金周转效率和使用效率远远没有如此之高。所以一个泥叫儿从生产到批发零售,加价100%,已经算是利润微薄,这也是张诚对大掌柜的见识佩服的原因。泥叫儿并非是生活必需品。只是一个小玩具。类似后世的四驱车、悠悠球。在没有现代广告和传播的背景下,泥叫儿要想成为全民玩具,就必须在价格上尽可能贴近普通居民的消费能力,实现快速大量销售。同时低价倾销的政策,还可以压死所有竞争者仿造的念头。在国民玩具这样的快速消费品领域,量大利薄,是碾压竞争对手、打击仿冒的不二法门。 而蜂蜜作为这个社会稀缺的甜味剂,产能又受到限制。许氏商行的态度是设法独家包销,并且按照奢侈品的思路十倍加价。以获得高利润。即便加价十倍,张村的蜂蜜由于采用了离心取蜜法,其品质和观感仍然远远高于一般市售蜂蜜,而加价十倍,在价格上相对野蜂蜜仍有优势。所以蜂蜜的高加价策略,也是非常明智的。 独轮车的定价,其实符合这个世界一般的商品加价规则,要计算物流成本、营销成本,还要比较和其它运输工具比如牛车马车的运力差异,因此做了一个四倍加价。这个加价的方法是稳妥的,而如果能保证独轮车的产能,独轮车的市场规模、获利能力还要不断提高。 自己接触到的三种商品,许氏商行采用了三种不同的定价方法,大掌柜看到的不是一品一类一个销售环节的利润,而是对整个市场的雄心。大掌柜果然是一流的商人。 看着大掌柜期待的目光,张诚说:“泥叫儿和蜂蜜不提,就是独轮车这东西,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如果有人仿冒,该怎么办?” 大掌柜冷冷的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许氏商行也不是吃素的,大秦疆域之内,如有商家作坊胆敢仿冒独轮车,那就是不想活了。这一点小哥儿你放心。” “擦,这是要玩黑社会?”张诚想。也对,在一个没有商标法和专利保护法的时代,商人要维护自己独门技术的利益,那就只有靠硬实力。什么样的硬实力?那就是灭人满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硬实力。 “我第一车辆厂可没有大掌柜这个实力啊……”张诚苦笑。如果大掌柜玩黑的,硬要仿冒这个独轮车,那张村可没办法杀他全家。 “小哥儿说哪里话,第一是咱们合作又不是只有这独轮车一样事物,第二是这独轮车的制造,我们核算过,自己在咸阳开作坊生产,也省不下几个钱。第三是现今整个咸阳都知道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才是正牌,品质优良。大家指明购买有第一车辆厂标记的独轮车。就算有个别木匠模仿,大秦的百姓也不认账。而木匠一辆车一辆车去造,这造价绝对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还是成本和品牌的问题。 在张村,独轮车是流水线生产。然后散件包装成半成品,物流成本进一步下降。到了咸阳或者其它郡县的许氏商行才组装销售。这一系列操作,大大降低了独轮车的生产物流成本。这才保证了独轮车在大秦疆域内的竞争力。独轮车四倍加价。成本降低20%30%,对商行吸引力并不大,但是失去张诚这个重要的供应商,失去包括蜂蜜在内的各项供应,甚至如果张诚另外和其它商行合作,那对许氏商行的影响就太大了。 理解了大秦时代的商业逻辑。张诚这才打开一直放在身旁的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个精巧的木盒,打磨的极为光滑。盒盖是抽插滑盖的,拉开盒盖,里面是一副精致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手套上烫印着《上郡诚记》的logo和一个闪电一样的纹样。掌柜的不知道这个闪电就是英文字母z字的变形。只觉得这双小羊皮手套入手温润。而整个包装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就是好东西。 掌柜的小心的拿出手套,摩挲了一会儿,戴上这副手套,曲张手指,觉得这双手套贴合无比。 “好东西啊!好手艺啊!”掌柜的说。 在这个时代,其实没有真正高级的裁缝和服饰的做工,鞋子、帽子、衣服都远远谈不上贴合舒适。这副小羊皮手套一方面是裁剪得更加合理贴合手型,另一方面则是羊皮有一定的伸缩性,可以适应不同的手型。就有了这种紧紧包裹手指的效果。 “手套。”张诚说。 “冬季可以防冻,也可以避免手指受伤,能保护双手光滑滋润。避免生冻疮。另外对贵人来说,无论是握持马鞭还是刀剑弓弩,都能保护肌肤不受伤,而且灵活舒展,完全不会影响动作。”张诚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号的手套戴上,手指做着各种动作,灵活无比。 手套是保护双手的工具,本应该是工匠最需要。但是在这个时代,能拥有它的只能是贵人。 这是奢侈品。所以张诚特别打造了这个精巧的木盒,木盒内部衬上了雪白的丝绢,盒盖、丝绢、手套上都印上了自己的标记。在包装上,尽自己所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了。当然也不是不能再进一步,比如包装盒用漆器、丝绢用绣品、手套上镶嵌珠玉。但是那样的话,成本就更高、生产效率就太低,产能上不来。 手套的缝制,在这个社会虽然是一种手工业,但是统一制皮、统一裁剪、统一缝制标准、统一着色上光之后,手套是可以以一种半流水线手工制作的方式进行,手套如果有好订单,能让乡村里的妇人都有一份非常稳定的收入,甚至不低于那些男丁的生产力。 我要跟大掌柜商量一下,这手套,男女各有大中小号三个型号,诚记给您的价格是200个钱,您出售最低不能低于5000钱。 大掌柜翻转着手里的这副手套,研究其做工。缝制并不复杂。难得的是这黑色和温润的感觉,皮张处理确有不凡之处。一时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想必这就是诚记的秘诀了。 张诚又摸出一个小小的贝壳盒子,打开两片蚌壳,里面是一种黑色的油膏。张诚用带着手套的指头挑出一点,双手揉搓,在手套上涂布均匀,双手摩擦,这副已经有了使用痕迹的手套,立刻就变得莹润光亮。 油膏里还添加了香料,很好闻。 “手套油,100钱成本,您可以卖到500钱一盒。”张诚笑着说。 第41章 夜宴 大掌柜眼睛都放着光。 这副黑色小羊皮手套,太符合秦人的审美了,秦人尚黑,军服礼服都是黑色,黑色礼服黑色布鞋,戴上一副黑色手套,简直太配了。大掌柜摸出一枚玉佩,在指尖把玩,白色的羊脂玉在黑色的手套上显得更加明艳闪亮。 “久戴也不会气闷出汗。”张诚在旁边补充说。 “真是好东西。”大掌柜说。戴了一会儿,充分体验了一下这副手套的感觉,然后舍不得的脱下这副手套,轻轻的放回包装盒,合上盖子。不舍的说:“这个生意我们许记当然想做,但是要容我仔细商量一下。三天时间,三天后小哥您再到许记来,我们仔细计议。” 张诚把手套盒推到大掌柜面前,笑着说:“这是样品,就留在这里等大掌柜慢慢计议。我三五日后再来。” 张诚知道,对羊皮手套这样的商品,大掌柜要仔细研究工艺、推算成本和仿制的可能性,然后还要研究市场规模和价格接受能力,5000钱一副的价格,不是马上就能做出来决定的,也不是大掌柜一言堂就能定的。 在张村,这样品质的一副手套,只需要一个妇人的半日之功。羊皮统一鞣制、染色统一处理,统一抛光。这个小小的木盒其实只是寻常的木头,干燥后切削抛光。诚记的标志都是用烙铁压烫的。这一副手套,物料成本不超过5个钱,人工成本不超过20个钱。手套的订单如果充裕,张村的一个妇人一年能收入7200钱。放到整个大秦,哪怕在咸阳,这一笔收入也要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至于5000钱的定价,那是因为这手套是绝对的奢侈品。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王公贵胄和大地主、大富商……所谓上流社会才有资格消费得起。 如此大的利润,也足以激起大掌柜内心追逐利润的欲念的火焰。 核心技术不是裁剪和缝制,而是皮革染色技术和皮革保养技术, 皮革保养,靠的就是那一小盒蜡油,那是蜂蜡、菜油和颜料的混合之物。成本不到一个钱,连同那对蚌壳,成本也不过2个钱。一个人买了手套,后续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购买这个蜡油,这叫长尾战略。所有后世的石油商人鼓吹汽车文化,无他,因为车卖得越多,油就卖得越多。 “今次我来就是和大掌柜商量一下这个手套的生意的,除此而外,我们张村还需要一些物资,我在咸阳还要呆一段时间,也希望大掌柜能安排人带我在咸阳到处看看,我是乡野粗鄙之人,从来没来过咸阳这样大的地方,要好好开开眼,长长见识……嗯……任何和我们乡下没有的东西我都想见识一下。” 张诚回到公子扶苏府邸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张诚不是空手而归,身后带了几辆大车。都是许记大掌柜送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小半车的铜钱。这个小小的车队来到扶苏府邸的时候,公子府看门人都惊呆了,公子的这个客人,这位小爷儿,出去不过半天儿时间,竟然带回来这么多的东西。那半车铜钱可足足有几百斤,怕不是有20贯,这个小哥儿的身家这么丰厚吗?还是他在这咸阳还有什么富家的亲友?随行张诚出访的仆役,忙不迭的招呼着人把这些物资往张诚的客院里搬,小院的使女帮着把屋子分门别类的收拾好。也都咂舌这几车东西的丰富齐全。有这些物资,这个小哥在这小院单独开火生活都绰绰有余,食物衣服的质量,比得上府养着的那些尊贵的门客了。 当东西收拾完毕,张诚给每个仆役和使女每个人发放了10个钱一小串小费的时候,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乡下来的小孩儿,简直是和公子一样教养高尚慷慨仁厚的贵人了。 “小少爷,公子申时宴客,您稍事休息,洗漱更衣,奴婢引你去赴宴。”一名仆役说。 “今晚的宴会非常盛大,这是公子回府的第一次宴会,各位公子们,还有公主们,都会来参加的。”另一名仆役说。 “我家公子的属官、门客、府里的儒生方士也都会参加的。”有人继续补充,使女们纷纷上来伺候张诚小少爷梳理头发。 “我一个垂髫少年,按规矩,都不用束发的,这头发有什么可梳理的?”张诚暗想。却也就由着这些仆役使女们随便摆布自己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和大秦民间天黑了以后就关门闭户睡觉造小人不同,公子府的夜晚,灯明火亮。公子府门前车马喧闹。 宴会不是在厅堂之中,因为要宴请的人太多,宴会是在公子府的庭院中展开的。地上铺了席子,席子上放置了几案,几案上陈设着精美的大漆餐具和青铜酒器。庭院正中摆置七只大鼎,鼎下烈焰熊熊,肉香从铜鼎中飘出,香气盈庭。两侧廊下,编钟编磬和丝竹乐手齐聚,挑弄丝弦,乐声嘈杂。 张诚被带到宴会角落的一个几案旁,被指派坐在这里,这个位置和主位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看起来今天的宴会,自己的地位最低。一二三四五,张诚数出来有七只大鼎,不由皱了皱眉毛。虽然对秦国的礼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九鼎代表天下,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九只鼎。如果说在大秦,谁有资格使用九只鼎,那个人无疑就是在阿房宫御座之上的那个男人,从九鼎依次向下排座次,那大概只有诸侯王才有资格使用七只鼎。公子扶苏还不是太子,是不是有使用七只鼎的资格呢? 不过又想想,秦国人是非常守规矩的人,等级地位一丝不乱,始皇帝那么小心眼的人,子孙如果有逾制的倾向,又怎能逃过他如电双目?这又是非常正式的宴会,宴饮邀约的不只是府里的人,还有始皇帝陛下的其他子女,甚至还有一些各级官吏。这么大的排场,使用什么礼制,必然不会出太大的纰漏。用不到自己操心。 一直觉得扶苏是一个随和平易的人,但是扶苏也是秦国这个巨大的等级社会的一部分,在正式的礼仪体系之下,扶苏的一举一动也要遵循礼制规定吧。使用什么鼎,听什么钟,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服,也都在这个社会的规范之下,一丝都不能逾越吧? 第42章 扶苏的兄弟们 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 当今秦王政没有立王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嫡子。所有王子按照年龄排序,都是公子。所谓公子,指的是国公之子。周天子分封天下,天下诸国的君主分别是公侯两级爵位。秦君先祖是侯爵。一般称为秦侯。到了战国时期,秦国强盛,便自称“公”,和历史上更加尊贵的公国国君地位齐平。国君就称为秦公。国公的儿子也便称为公子。这是极尊贵的称谓,是一国之中,国君之下爵位身份最高贵的人之一。不像后世随便一个富家子都自称公子那么泛滥。 所以穿越到大秦的张诚,每次听到“公子扶苏”这个称呼,都会对扶苏的地位估量过低。如果这个名称改成“扶苏王子”、“胡亥王子”,张诚可能就会更重视对方的地位。 今天扶苏的宴会里,就都是这样的王子。当然他们的名字称谓,按照秦人的习惯,还都是“公子高”、“公子将闾”这样的叫法。公子的头衔放到前面,是普遍的敬称形态。现在的英国国王,正式头衔是king charles iii威廉王子的正式称谓是prince william,特朗普总统的称谓是president trump。头衔在前,人名在后。这是国际通行惯例。公子扶苏、公子高、公子将闾也都是头衔在前。头衔在前的称谓,彰显身份,特别贵重。 至于后世中国人习惯使用的姓氏在前,头衔在后的形式,那大抵是后世的人觉得自己的祖宗比那个头衔更加重要的原因。 其实这个时候,曾经大封公侯的周朝已经被秦庄襄王和派秦相吕不韦灭国多年。庄襄王是当今秦王政宗谱上的父亲,吕不韦是民间传说中秦王政的父亲,所以不管怎么说,周朝都是秦始皇他爸爸给干掉的。周天子的爵位是王,所以此时此刻的秦君,早就已经可以称王,事实上也已经自称秦王了。再过几年秦王政自我膨胀,就该自称皇帝,然后人类社会就有皇帝这玩意了。按照这样的说法,王的儿子就不该称为公子,而应该叫王子,皇帝的儿子不该叫公子,而应该叫皇子。那就是王子扶苏、皇子扶苏了。但是历史书上一直记载叫做公子扶苏,这里面或许有一时之间大家习惯难以更改的原因,也保不齐是编纂历史的司马迁心理阴暗,不想承认秦始皇帝王地位的原因。众所周知,文科生最爱咬文嚼字。要是换我们张诚这样的理科生,更重视的是事实和数字,才不会在名字上面那么多弯弯绕。 后来自称始皇帝,此时还是秦王政的这个男人,一生有23个儿子,10个女儿。这位秦国的王生育能力还是可以的,只是可惜,秦王政37岁以后就没有再生过儿子了,扶苏是长子,而最小的儿子胡亥和张诚的年龄相仿佛。始皇帝活到49岁,在人生最后的12年时间里都没生出儿子来,不知道是中年以后学会清心寡欲了,还是到了中年后那个不行了。总之,这事儿在秦王的反对者那里,也就是六国遗民那里,是一个经常被讲到的笑话。秦王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这话,往往能在宴会上引来猥琐的大笑,仿佛这样讲自己就能胜过秦王,完全不会去看一看地图上的战线,想一想到底谁是失败者。 这次宴会,年长的公子(王子)们已经先到了,幼年的公子和公主们姗姗来迟。要说秦的公子们都是相貌堂堂。想也能知道,历来贵族婚配的都是美女,加上贵族子弟们营养条件好,所以通常都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个别因为营养过剩早早得了糖尿病或者痛风,手指头粗的如胡萝卜一样的,也并不奇怪。反对秦王政的人中一直流传一个谣言,就是秦王政的亲生父亲是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这个谣言很恶毒,不仅仅是指称秦王政血脉不纯不配继承王位,也隐约暗示,按照秦法士农工商的排序,商人地位最低,甚至还不如农民,因此暗喻秦王政是个下贱种。也有人因此传谣说秦王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说秦王政相貌丑陋如同禽兽,这也是骂人的话,但是由于此时的秦国还没有照相机,连绘画造型能力都很差,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秦王政一面,只能依靠口口相传来描述秦王的相貌,也就因此给了小人造谣和谣言流传的机会。 但是如果细想,即便秦王政的亲爹就是吕不韦,但是他的生母可也是以美貌着称的赵姬。有个漂亮妈妈,孩子的相貌总是错不了。“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样的说法,大概还是仇视秦王的人造出来的谣言吧。 秦王政的血脉到底是不是精纯,这个话题只能在六国之间流传,以张诚今日所见,秦王政的这些亲生儿子个个相貌端正,身材高大,体现了贵族的风仪。 虽然扶苏不是明确的王储人选,但是按照长幼排序,这些弟妹们见到扶苏,也都恭谨的行礼,礼仪繁琐复杂,体现了长幼的秩序,却少了亲兄弟之间的骨肉深情。 当然,这大概也是因为同为王子,大家彼此之间存在着暗暗的竞争关系,而每个王子又都有不同的母族,由于秦王政的姬妾们多是六国公侯家的女子,这些王子背后又隐隐有六国势力涌动,在争夺继承人地位的过程中,也就各怀鬼胎,更加残酷。 宴会上,负责礼仪的扶苏的属官不停唱名报出来赴宴的人的身份,仆役们把贵客引导到指定的几案前坐好,根据每个人的爵位和官职,几案上陈设着不同数量和等级的餐具。高贵如扶苏,几案上的餐具种类丰富,而到了张诚这面,面前的几上,餐具只有简单的盘、碗、箸、匕。 张诚对自己面前的餐具种类之少,并不在意。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即使在前世,身为重要的科技人员和高级别的公务人员,日常餐饮所用的餐具种类也不过就是盘子碗筷子勺杯子餐巾这几样。盒饭也不是没吃过。秦国贵族那些复杂的餐具,在张诚看来除了故弄玄虚彰显身份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会让饭菜更香。 几乎所有几案旁都已经坐满了客人,最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重头。当礼仪官唱名:“公子胡亥、中车令赵高赴宴”的时候,张诚都不禁坐正了身体,探头去张望这一对大名鼎鼎的混蛋,到底长得什么样。 第43章 胡亥和赵高 胡亥是被赵高牵着手一同抵达庭院的。此时的胡亥还只是个幼童,年龄和张诚也相仿佛,只是穿着一套合体的幼年公子的礼服,头发披散开,一张胖脸,嘟着嘴,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在他身旁的赵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白面、无须、眉目清朗,看上去也是好风仪。从相貌,张诚也看不出这人是个阉人。 赵、赢是同姓不同氏。有着共同的先祖。如果说楚国为秦国君王提供了母族的血脉,那么赵国就是为秦国君王提供了父系的血脉,赵高姓赵,据说也是赵国王族的后裔,因为家族犯罪,自幼被阉割,然后入了宫中服侍秦王政,并被秦王政信任,一路被提拔到了中车令这个职位,随侍在秦王政左右,可以说是在宫中秦王最信任的人之一。 其实领导最为亲信的职务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秘书。秦王政身边也有这样两个亲信,就是负责车驾的中车府令赵高,和负责文书事务的丞相李斯。职位名称不同,担任的角色却差不多。司机秘书每天陪伴在领导身边,了解领导最私密的一面,安排着领导的行程和时间表。也相当于筛选掌控着领导能见到谁、听到什么。如果担任这两个岗位的人机灵、有眼色、善于逢迎,往往会官路亨通。 赵高此刻到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本人,也代表了秦王政的意志,赵高走入庭院,大声念诵着秦王下赐扶苏饮宴的食物酒水,宣布了秦王政对今晚参加饮宴的诸王子臣工的抚慰和训诫,便牵着胡亥的手,坐在了靠近扶苏的一张几案旁。 赵高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此刻是君王的代表,胡亥能坐在赵高身边,是因为赵高亲自负责胡亥的教育,向胡亥传授秦律和政务的知识,但是此刻在这个宴会上,胡亥离扶苏的位置如此之近,却是不符合诸公子的长幼次序。 坐在远一点的公子将闾,就嗤的一声讥讽“做弟弟的要越过兄长,成什么体统!”赵高到来后,整个中庭已经寂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公子将闾的这一声嘲讽,很多人都听到了。赵高嘴角抽动了一下。公子扶苏却开声说:“我的小弟弟胡亥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真的好想你啊,来,坐到哥哥身边来。”算是多少打破了尴尬。 胡亥听话的串了位置,坐到赵高的左侧,距离扶苏更近了一些。 张诚远远的看到这一幕,心里嘲笑了公子将闾一句“你都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胡亥,后来上位的时候,杀起自己的亲兄弟,就跟砍瓜切菜一样随便。还是那句话,张诚在这里和古人们在一起饮宴,觉得满庭院坐着的,都是一群死人。 这种宫廷的饮宴,其实很没意思,很疲劳。整个饮宴,并不是快乐的享受美味,互相交头接耳的联络感情,而是高度形式化的一次礼仪活动。在礼仪官的唱诵指挥下,扶苏先站起来感谢了父王的关爱和送来的礼品,感谢君王的深恩,祝福君王身体康健寿命绵长。接下来作为长子的扶苏念诵诗经的篇章,赞颂秦国先祖披荆斩棘建立国家,于是诸王子又回礼共同赞颂先祖;扶苏祝酒赞颂朝廷的大臣们的勤勉与辛劳,于是在座的属官们又举杯感谢公子扶苏的赞美,然后依次是不同人起立向公子们祝酒……人们起立、举杯、饮酒、坐下,然后又起立、举杯、饮酒、坐下……起起坐坐,繁琐无比。 张诚只觉得这种饮宴麻烦异常,然后两侧廊间的钟琴齐鸣,闹闹哄哄的。让人完全没有了胃口。连眼前餐盘中的羊肉汤看起来都不香了。 张诚觉得自己这样地位低微的一个小孩儿,在这个场面下应该没有什么存在感。结果东张西望的胡亥却眼尖,看到了末席有这么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看他的桌几上餐具的数量,明了他并非是什么地位高贵之人,于是喊了一声:“喂,那个小孩儿,你是什么身份,可以参加今晚的饮宴?” 众人的目光转向张诚,好像都突然发现了宴会上有这么一个角色很奇怪的小孩。 张诚坐直了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府中的宾客张诚,我从上郡带他来,过几天要陛见大王的。”扶苏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就是上郡的那个张诚?被匈奴人掳去,然后阴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那个小孩儿?”赵高挑挑眉,问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因为胡亥那一声问造成的冷场,让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这个小孩儿居然能弄死四十多个匈奴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宴会上到处都是冷气声。张诚低着头不想说话……你们整的这个,好像我是吃人的红孩儿一样…… “你怎么杀的四十多个人?”旁边几案旁一个中年人探过头来,低声问一声。 “不想死就最好别知道。”张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声。中年人想了想,就变了脸色,无论如何,一个几岁孩子能掌握的杀死多人的方法,都不是一个适合传播的方法。 “他怎么杀死四十多人的?”胡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个熊孩子心无城府,完全没想到这事儿背后可能隐藏着很多不宜公开的内容。 “公子慎言,这事儿……”赵高在胡亥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他就那么大点儿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杀死四十多人?”胡亥咕哝了一句。 张诚周边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想得明白了,混这个圈子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好几个人悄悄的把自己的屁股往后挪了一些,拉开了和张诚的距离。 张诚也只好装作没事儿的样子,用眼前的小勺舀一口汤喝了起来。 这个羊肉汤,都没加大葱,味道真不怎么样! 第44章 拜见李斯 李斯的府邸靠近宫城。一方面彰显这位国君宠臣的地位尊崇,一方面也因为这里距离宫城更近,方便秦王政随时召见。 李斯是楚人,但是在楚国只能担任一个小吏。来到秦国以客卿身份逐渐进入到秦国的政治舞台,在政治上,与其说是秦始皇制定了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这些政策,不如说这些政策都是李斯提出的。李斯也特别热衷在秦国的一切事物中留下自己的痕迹。秦权(砝码)、石鼓文和各地记载秦王政功绩的碑文,大多是李斯起草和书写,流通天下的半两钱,钱上的“半两”两个字,也是李斯的亲笔。在这个时代,秦王政的权威震慑天下,而天下文事,一多半都留下了李斯的痕迹。 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习惯,但是多年来,秦王政对此并无什么意见。也许是因为身为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来自于上天和血脉,并不介意一个助手在具体事务上日益增加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这个时代还缺少君权和相权斗争的先例和经验,李斯还没有足够的见识,意识到自己聚拢权柄的危险。 张诚携带着公孙尼子给自己的介绍信,前往李斯的府邸拜见李斯。门房看到是个小童,不以为意,但是仍然将木简传入府内。不久,,就有属官出来引导张诚进入府邸。 李斯的府邸安静的怕人。仆役、侍卫、属官都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貌。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切人的行为都围绕着这个府邸中最有权力的人在运转。 李斯的书房开敞宽阔,身后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据说秦王政每日要阅读上百斤的竹木简,李斯的工作量只比秦王多,不会更少。毕竟管理一个国家,大量工作都需要通过书面的文件来进行,了解地方工作情况、写出批示、安排政务运转。文字就是力量。在这个时代最懂得文字力量的,就是李斯。李斯是天下一流的书法家,一手小篆圆熟优美,成为天下的典范。 “是上郡的张诚吗,你先坐一下,我写完这卷书简就和你说话。”李斯瞟一眼张诚说。 就有人把张诚引到客位上跪坐下。 张诚一点不喜欢古人这种跪坐的姿势,但是在咸阳,在这种大人物面前,就不得不保持这种长跪的姿势。仆役们给张诚的几案上摆上小点心。张诚并没有去碰。 李斯是一个身材颀长,英气勃勃的中年男人,留着漂亮的须。李斯在几案后端坐,身体挺得笔直,一点看不出疲惫倦怠的神色,一手展卷,一手持一支蒙恬笔,细致的书写着什么。阳光从厅门射进来,落在几案之上,李斯浑身似乎在发着光。 张诚静静的等待着李斯写完手中的竹简。这一刻觉得李斯专注的样子很好看,很儒雅。和自己心目中那种古代隐士高人的形象完全吻合,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真正儒雅的隐士高人。 如果说远在上郡的公孙尼子专注礼仪和音乐的研习,身上有自然而然的隐逸气质,眼前的李斯,在儒雅外表之下,则充满了对权势的欲望。为了保有在秦国所获得的权势,冒着被驱逐的风险,李斯写下着名的《谏逐客书》,阐述外来人才对秦国发展的重要性;同一个李斯,把自己同门的法家理论家韩非投入监狱,迫害致死。同样是这个李斯,在大秦这个国家,通过无数文书典章伸展着自己的触角,试图把握这个帝国的每一丝权力。也正是这个李斯,在秦始皇死后,勾结中车府令赵高,秘不发丧,隐瞒了始皇帝死亡的讯息,伪造诏书杀害了蒙恬和扶苏。这个李斯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做了很多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政治盟友赵高害死。 按照公孙尼子的说法,李斯也是荀子的弟子。而荀子算是儒学一脉。从李斯的身世看,李斯并没有学习孔子一脉流传下来的自我修养与保全的能力。张诚觉得,要是这么看,荀子的儒学大概也不怎么正宗。 李斯放下了笔,看向眼前这个小孩儿。这孩子装束整齐,坐的很端正,看起来是受了礼仪的训练和教育。这个孩子身上还保持着一个普通孩童的稚气,一点儿都看不出毒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凶戾狠辣。扶苏、蒙恬和上郡官吏关于那一场毒杀匈奴人的文件,最先送到李斯这里,李斯仔细阅读了文件,深深思考了秦王对扶苏蒙恬的重视和这个事件能产生的影响,才把这些情况上报秦王。果然秦王很喜欢这些文件,并要求宣召张诚来咸阳。 李斯展开了公孙尼子的这份木简,又读了一遍,然后说“这么说,公孙尼子现在是在上郡了,他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公孙先生在上郡,经常主持乡人的祭礼,不忙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张诚行了个礼,再回答李斯的问题。 “他倒是逍遥。”李斯叹口气。“一身学问,也不说来咸阳谋个职位,为陛下效力。” 张诚没有回答。这不是自己该参与的讨论。只是从身旁拿起一个小包袱,举了一举“这是小人从上郡带来的一些山野特产,奉献给大人,不成敬意。”仆役接过小包袱,送到李斯的几案上打开,是一个粗朴的陶罐。打开陶罐上的泥封,一股甜香飘散开来。 “是蜜糖吗?”李斯看了一眼,挥挥手,就有仆役用银勺舀一点,当场吃了下去。 “是,小民在乡野养了点蜜蜂,来上郡前取了蜂蜜,献给大人。” “难为你用心了。”李斯说。“听说昨晚在扶苏的府上,你见到了公子胡亥,他问起你杀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也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诚慢慢的讲,李斯就静静的听,不懂之处,李斯问的很仔细。关于烧炭要怎么做,多长时间才能杀死人,怎么样确保房间密封,李斯都一一问清楚,看起来非常有好学之心。张诚说的口干舌燥,李斯看着旁边刚刚吃了蜂蜜的仆役,仆役轻轻点点头,李斯才拿过一只崭新的银勺,舀一勺蜜糖,放到嘴里,慢慢感觉这蜜糖在口中融化,仿佛在沉思,仿佛在享受。 好一会儿,李斯才说:“好,我知道了,回去准备陛见吧,如果在咸阳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这里的仆役,你既然是我同门的晚辈,总是要照应一二的。” 张诚拜别了李斯,走出府邸的时候,两只手的手心都沾满了汗水。李斯这个人,太深沉危险,以后少打交道。 第45章 张苍是什么人 张诚对秦汉历史所知有限,大约能记得秦始皇在位37年,一生功绩主要就是统一六国、焚书坑儒、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书同文车同轨、建长城、陵墓和阿房宫。最后死的时候身边是李斯赵高俩大阴人。生前为陵墓建设和尸体防腐做了无数准备,死后跟一车臭鱼放在一起掩盖自己的气味。这都是历史书语文书上曾经出现过的。秦末的名人,能记得的也不过李斯赵高荆轲高渐离王翦之流。这张苍是什么人,记忆中完全没有。 出了李斯的府邸,走不太远就是御史府,将公孙尼子的书简递交给御史府的门卫,就在门口等着里面通传。 御史府是朝廷重要机构。具有监察天下的职责。来自全国的文件典籍汇聚到这里。张诚看到一个穿了官服的男子指挥人从门口的车子上把一束一束木简搬进院落。门口的一个卫士迎上这个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张诚,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走进御史府。张诚想着这人也许是御史府的下级官吏,这是进府邸去找人了,没想到不过片刻,这人又出门来,手里握着一束木简,满面笑容向张诚迎来:“你就是张诚吧?公孙尼子可好?随我来。” 和片刻之前这人还有些疲惫神色不同,此刻这男子显然是重新整理了仪容。张诚想起来,秦人守礼,仪容不整不见客。主客即便在门口相遇,也需装作互不相识,以前张诚听说过这种礼仪,但是自己只是一个远在边疆郡县的男孩儿,哪里真的见过这些? 张诚捧了小包袱,规规矩矩的随着那人进入府邸,一路进入府邸内部的一个大厅堂。 “随便坐,我就是张苍。”张苍摆摆手让张诚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几子旁边。转身先去整理刚刚送进来的一些木简。 张诚端坐在小几后,把小包袱放置在几上,安静的看着张苍的动作。 张苍是一个身材高大风姿秀美的男子,皮肤尤其白,显得眉眼漆黑如墨。果然能做官的人都有好相貌。张苍双手手指修长,非常优美。有真正的儒雅气质。这双手正熟练的摆弄那些木简,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律把这些木简分类。张苍的身后是巨大的木架,木架上堆叠了一层层的木简,架子上书写着文字,大概是这些木简分类的方法。这里的木简数量之多,是张诚来到这个世界仅见,看起来这里的文档收藏比李斯书房里还要丰富的多得多。张诚还不知道,这个厅里所藏,不仅仅有帝国日常的文书文件,还有大量图书档案。张苍作为御史府的柱下史,职责就是掌管这些典籍。而张苍个人兴趣所在,也恰恰是这里丰富的典藏。 “公孙尼子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公孙先生的身体很好。” “他没说要来咸阳吗?” “没有说过,就只是说我到了咸阳可以拜望张苍先生。” “嗯,我就是张苍,我算是……公孙的师兄。我们是同门。” “我听说过。” “你是公孙的弟子吗?” “并不是,只是来之前,被送到公孙先生那里学习奏对的礼仪。”张诚捧起那个小包袱:“这里是带给先生的礼物。” 打开小包袱,是一小罐蜂蜜、两只蒙恬笔、两只泥叫儿。 “这是你准备的礼物?”张苍有一点讶异。打开小罐,闻了一下“蜂蜜啊!好东西!”张苍也没有取餐具,伸了手指在小罐儿里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这是好东西啊!小哥儿有心了。”和李斯的谨慎不同,张苍对蜂蜜显然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眯起眼来回味着它的香甜。 “这是……”张诚想起公孙的嘱咐。“这是小子自己家养的蜜蜂酿的蜜。” “你?自己?养的?”张苍一脸疑问——“这东西可以养吗?” “在上郡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采集了野蜂的蜂窝,然后自己养育蜜蜂取蜜。” “哦?这个东西……可以养吗?不会被蜇伤?” “我们穿了厚衣服,戴上面幕和手套,就可以取蜂窝蜂蜜了。” “这个了不起!”张苍赞叹着。“要胆子大,还要脑子灵活才能想到这个办法。你们养了多少蜜蜂?” “我来的时候,大概有四十个左右的蜂窝了。”张诚坦白说。公孙尼子要自己把蜂蜜的事情、泥叫儿的事情如实给张苍讲,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说。 “这个了不起啊!这是大利天下的好事——至少大利你们那个小村子了。还有蒙恬笔……这是蒙恬将军托你送来的?” “并不是,公孙先生说张先生笔耕不辍,要我从商行里拿了带给张先生的。” “这个是……叫泥叫儿的是吧?” “是,小子有一个小作坊,就做了这个。” “我听说过,听说过,许记商行专卖,说是从你们上郡来的,那么你就是那个制作泥叫儿的少年郎了?” “如果是上郡,那大概是我。”张诚笑着摸摸鼻子。 张苍把泥叫儿捡起来,在唇边一吹,发出悠扬婉转的声音,千折百回,余音缭绕。这样的声音,张诚只在公孙尼子那里听到过。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在演奏这块,两个人都是有才情的人啊! “这也是个好东西。”张苍放下泥叫儿。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说“公孙尼子他最喜欢音乐。在乡间的地方。虽然不能大兴礼乐,但是想必生活的安稳舒心吧。” “公孙先生平日就帮助乡人主持一下婚丧礼仪,然后在自己的宅邸弹琴读书。” “那也是很幸福的啊!”张苍有一点神往。 张诚觉得这同门三兄弟还是有很多不同。李斯看起来就是心机深沉,小心谨慎的性格。公孙尼子有一点孤独的气质,而眼下的张苍,则有一种独特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自己在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自己合作过的一些最优秀的工程师,身上都有这种气质。就是那种专注在创作和思考之中,只偶尔看一眼真实世界的那种眼神。 第46章 张苍是什么人2 即便亲眼见到,张诚也无法了解,张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如果张诚读过史记《张丞相传》,或者读过科技史,就会知道张苍是九章算术的重要修订者之一,这部书涉及到了基础数学的多个方面。但是这部书绕开了基础数学的公式和推演,而是将数学原理按照实用领域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个领域246道普通习题,供一般技术官僚进行基础经济计算。 而能系统编写这样使用计算手册的张苍本人,在基础数学领域的能力,当然远比《九章算术》这一手册更加强大。没有人能够知道张苍在数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除了数学之外,张苍在天文历法计算、音律制定和计算等方面同样强大。在音乐方面,张苍和公孙尼子的追求并不相同。公孙尼子的音乐追求是合乎礼制的音乐表达,而张苍追求的是合乎数学之美的音律的绝对精准。张苍定制音律,确定每一种乐器五音音准。追求在规定的曲谱演奏之下,音乐的精准。 在数学领域的造诣孤高,张苍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消耗他精力与排遣孤独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更多的工作淹没自己,开始计算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各地赋税的统计,还是包括秦陵、阿房宫、秦军后勤物资的计算和管理,乃至天文历法的订正、天空九星周期的计算,甚至于是确定度量衡。是的,大秦的度量衡统一工作,为度量衡题字确定其权威的人是李斯,而确定这些度量衡标准的人是张苍。 儒家六艺,包括所谓书礼乐射御数的六艺,数算是君子六艺之一。也是儒家重要的学术。数算是作为家宰——贵族管家的重要能力,孔子自己就有专门的家宰,掌管仓库和财会职能。 但是一般家宰需要掌握的数算之法,也只包含加减乘除运算、仓储进出和度量,最多包括必要的工程计算。更多的数学应用和数学理论的研究,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一般需求,很多复杂的运算方法和运算理论,几乎没有实用用途。因此可以算是无用之学。而无用之学,恰恰是一个时代顶峰的知识分子消耗其才华方法。 张苍的工作要求其对应用数学领域有丰富的掌握,同时也开启了他在无用之学方面的探索,可以说,张苍靠这个世界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所知。但是在数算领域,张苍的学问当然是孤独的,孤独到在这个领域并没有任何知音。 和同门师兄弟们所探索的领域不同,李斯所研习的是政治、谋略和权术,韩非研习的是律法和社会体系建设,哪怕公孙尼子所研究的音乐和礼仪,也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研习与继承,浮丘伯所研习的是对诗经和典籍的继承与理解。这些大多数都是对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应用。只有张苍所学,乃是在数学逻辑体系里不断向未知的探索。这已经超出了儒家一般学术的范畴,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张苍的学问如果完全展开,完全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个学派的创建者。只是由于很多知识并没有现实应用,这门学术注定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传承和普及。 阅读了公孙尼子的介绍信,张苍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年郎具有某些特殊的天赋,考虑到这个孩子和蒙恬、扶苏的关系,张苍以为这孩子来拜访自己,也许包括蒙恬和扶苏的某些特殊需要和请求,于是问: “蒙恬将军在上郡修筑长城,必然涉及到对工程数算和后勤数算的需要,你要不要学习工程数算的知识呢?” “那是什么?”张诚问。 “比如长城建造需要多少土方?一条基座宽2丈,顶宽1丈,高度2丈的城墙,如果长度是1里,需要多少土方,如果一个工匠1天只能运土5石,500工匠建造这样一座城墙需要多少时日?” “大概要48天时间。”张诚随口回答。 “哦,你以前知道这个答案?你们在上郡工地上知道这个答案?” “好像不是很难。城墙截面是梯形。底边和顶边相加乘以高度除以二,就可以得知它的面积,乘以城墙长度就可以知道它的体积,然后除以每个工匠每天的工作量,再除以500个人,就可以得知总用工的时间。”张诚回答。随手蘸了杯子里的水,在案几上画出城墙剖面,比划上底和下底的加减关系。 张苍走过来看着张诚的勾画,兴趣大起。又问:“今有人合伙买金,每人出钱400,会多出3400钱;每人出钱300,会多出100钱,问合伙人数、金价各是多少?” “您能把话说的清楚简单一些吗?” “有人合伙买金子,如果每人出400钱,会多出3400钱,如果每人出300钱,会多出100钱。问你一共是多少人买金子?这些金子的价格又是多少。”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应该是33人,金价是9800钱。” “你是怎么算的?” 张诚略想了一下,说“其实简单,300钱和400钱差100钱。所以3400钱减去100钱,就差3300钱,所以是33人。33人每人出300钱,就是9900钱,减去多出的100钱就是9800钱,这就是金价了。这个算法很简单啊。” 这是九章算术的赢不足章节的习题,赢不足问题当然可以用方程法来计算,但这道题并不困难,不用方程而用小学算术的方法一样可以得到答案。张诚简单的心算就可以给出正确的数字。 张苍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 “你学过数算之术?” “我自幼和商人打交道很多,多少会一点计算。”张诚微笑。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馀几何?”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这样的分数减法,张诚也不需要草纸演算,只要在头脑中做分数运算就可以了。 张苍无语。这些计算,即使是自己也要用上筹策来演算,眼前这个孩子却只需要心算。 “怎么算的?” “九分之八、五分之一,可以分别算作是四十五分之四十和四十五分之九。四十减九是三十一,所以是四十五分之三十一。”张诚说。 张苍有点无力。这三道题涉及到商功、赢不足和方田的内容,眼前这个孩子不需要筹策,只用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可以知道这孩子头脑极为清楚,对运算工具的掌握很熟练。 “少年,我是大秦……是这个天下对数算之术最精通的人,掌握数算就可以掌握天下财赋的关键,可以在朝堂上成为重臣,可以在军旅中担任主簿重任,也可以做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数算之术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学问,你要不要学?” “我不识字,而且,我在咸阳只能待很短的时间,陛见王上之后,我就要回到上郡。”张诚说。这算是婉拒了。但说的也都是实情。 “不识字啊?难道公孙尼子他没有教过你读书写字?” “写字有点难,我就没学。”张诚淡淡的回答。 张苍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没关系,你在咸阳这段时间,有空的时候可以随时到我府上来玩。我们……多聊聊。” 张苍礼送张诚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无法抑制,门口的守卫觉得很奇怪,张苍大人从来都匆匆忙忙,很少见大人对谁有如此礼遇,更别说对一个孩子了。 在御史府门口,张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璧,帮着张诚挂在腰间——“这是我的信物,去我宅邸的时候,或者到御史府来找我的时候,出示这个玉佩,没有人拦你。”张诚很郑重的行礼告辞。虽然还不知道张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至少知道,这是一位对数学很精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能和什么人有共同语言,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张苍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张苍,在未来必然会有某种联系。 第47章 我见到了秦始皇 到现在,张诚已经见过了李斯、张苍和公孙尼子。他已经知道这三位都是荀子的着名弟子。当然,荀子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弟子叫韩非,不过见不到了。韩非已经在几年前被李斯给害死了。 对这三位荀子门下的大才,张诚算是有了亲身的接触和了解。在他看来,公孙尼子具有某种艺术家和学者的气质,远居上郡,一方面是不想和李斯这位残害同门的大人物打交道,免得遭到祸患,一方面可能也是看不惯秦国的政治气氛和文化氛围,再一个,则是远居乡野活得更自在。 而张苍,则是一个精力旺盛、涉猎广泛的学者和官员。他对政治的理解可能不同于这个时代大多数诸子百家的门人,而是因为掌握了数学工具,对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和把握。拥有数学能力,就能够从资源和宏观角度去理解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最深刻把握这个国家的人物。就不知道张苍这样的人物,在朝廷中还有多少。 至于李斯,张诚和李斯的接触是不愉快的。李斯相貌堂堂,风姿俊朗,但是心思深刻,是那种不可接触的大人物,李斯是个权谋家。 这一番咸阳之行,还真是开了眼界。 而回到了扶苏的府邸,就传来了新的消息,王子府的下人通知张诚,要沐浴更衣,明天要随王子一起去参加朝会,参拜大王。 大王,秦王嬴政,秦始皇! 天不亮就要去早朝,随着扶苏的车驾,在咸阳的朱雀大街上一路颠簸,就进了皇宫。 一路颠簸,不是因为咸阳的道路不平整,恰恰相反,咸阳的道路修筑的非常之好,虽然是土路,但是被压筑和维护的非常好,颠簸是因为秦朝的大车,这个大车完全没有减震,木车轮在道路上行进,总是有点颠簸起伏。 排队在宫门外,经历了一番盘查和身上装束的检查,张诚想起去地铁机场的时候要过安检。对宦官们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总有些不习惯。张诚身上并没有什么违碍之处,没有带刀子,也没有带兵器。少年头上也没有簪子之类,腰间有几块玉佩,但这是正常的饰物。没有人觉得不妥,只有扶苏瞟了一眼,咦了一声“这是张苍府上的信物啊?”张诚笑笑没吱声。在宫门这里,实在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 站在皇宫正殿门外,张诚紧挨着扶苏身边站着,等待被宣召上殿。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纷纷从扶苏身边走过,跟扶苏打着招呼,张诚站在扶苏身侧仰头看着这些大人物们。 总有人问“这就是那个少年?”扶苏点头应答:“是,我从上郡一路带来的。”于是很多人看张诚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自己今天注定是那个要在朝堂上被展示、观看的那个人,是一个被围观的人,是那个“曾经杀死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少年”。不知道这个展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切要看秦始皇的定调了,秦始皇要是说自己是大秦少年人的表率,那自己就是一个值得众人亲近的好孩子。如果秦始皇说自己是个手段凶戾的小孩,那自己就是人人心中的灾星,以后说不定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是这事儿躲不过去。 在乐器奏鸣声中,文武官员鱼贯走入皇宫。 秦国的皇宫气势恢宏。看起来比后世的故宫还要雄伟许多。宫殿的墙是青灰色的,屋瓦也是青灰色的,没有红墙黄瓦的辉煌,看起来格外压抑。宫殿之所以更雄伟,是因为这个时代不缺少巨木,屋柱更加粗大,房梁更长,因此宫殿的规模也更大,几千年后巨木砍伐一空,到了清代,连适合修筑宫殿的巨木都罕见,不得已要拆除明朝的陵寝木材,来修筑宫殿。这种情况到了汉代以后就开始出现了。所以唐代的宫殿规模比汉代要小很多,此后一代比一代更小。只有大秦,拥有无尽的木材,甚至都不需要去南方诸国调运,只需要从秦岭砍伐就能得到适合巨大宫殿的木材。 而没有红墙黄瓦,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颜料还很匮乏,而琉璃瓦的烧制技术还没有发展起来,屋瓦也只能用青灰色的瓦当。再加上秦国一直把黑色作为自己的吉祥色,整个宫殿就使用这样的颜色,显得格外厚重威严,充满压迫感。 秦国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为主,黑色的袍服其实看上去很漂亮,让人看起来更加精神,皮肤的颜色也更漂亮。只不过几百人都穿着黑袍,看起来好像是乌鸦在开会一样,极为压抑。 巨大的宫殿内,秦王政高坐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彩绘的桌几。秦王黑袍冕旒,端坐其上,极为威严。大殿内燃烧着巨大的牛油蜡烛,火光熊熊,照亮了陛下的脸颊。 秦王政一身黑袍,袍服上绣着十二章的纹饰。冕旒遮盖之下,看不清他的相貌。张诚注意到秦王的双手,这双手也是漆黑的,略一寻思,张诚就知道,那是自己诚记的小羊皮手套,显然是被扶苏当做是贡品送给陛下的。这双黑手……张诚微微笑了一下,想,这可真是一双黑手,决定无数人命运、无数国家命运的黑手。看起来秦王政对这双皮手套很喜欢,上朝都要戴着它,这个消息要是给许记的老板知道,这皮手套的价格可还要涨上一涨。 御前内侍的声音响起,讲述今日朝会的内容,包括对扶苏王子的表彰嘉奖,对来自上郡的公士之子张诚的嘉奖,以及接待来自燕国的使臣荆轲。 荆轲! 张诚心里念了声卧槽。 要接见荆轲!这可真是要有大事儿发生了。自己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荆轲刺秦啊,中国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那么今天朝会可是要了命了。说不得这个朝堂之上是要见血的!张诚东张西望,去寻找荆轲的位置。 “看什么呢?”扶苏低声问。 “我想看看……燕使在哪儿呢?”张诚低声说。 “在对面,最后一排。”扶苏头不转身不动,从唇缝里发出声音。“不要乱看,当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站正了身体,眼角却飘向对方队列最后几位。果然有几个人的服饰颜色和秦朝官员都不一样。那就是燕使了。当先的是一个面色青白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粗大的卷轴。他身后是另一个身材高大有一点威武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这两样东西,张诚猜都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荆轲手里捧着的就是燕国的什么地图,里面藏着一把匕首,旁边那个人大概就是副使秦舞阳,匣子里的大概就是樊於期的人头。 张诚心念百转,怎么办?要提醒说燕使是刺客吗?自己凭什么这么说?不提醒,等一下就会发生历史上最着名的刺杀事件。 张诚脑子里转啊转,回想自己所知道的荆轲刺秦的事件,自己知道什么?印象很少,就知道图穷匕见,知道荆轲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拔出匕首刺杀秦始皇,然后呢?然后好像也没发生什么,所有在高台之下的侍卫都不敢登台,不敢去帮助秦始皇对付刺客,然后秦王绕柱,最后刺伤了荆轲…… 秦始皇运气很好,并没有因为这次刺杀受到什么伤。所以……不提醒也罢。而即便台上发生了刺杀事件,但是台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登上台去帮助秦王,可见秦国法度森严,人人不敢坏了规矩,那自己更不能提前做什么提示了。 可惜了荆轲这样的勇士。 仪式一个接一个,扶苏先走到台前行大礼接受了秦王的封赏,并且背诵了大段大段的赞颂之词,文辞华丽繁复。这些颂词显然是提前写好背下来的。好容易等到下一个环节,轮到张诚,听到御前的中车府令赵高大声唱诵:“宣上郡公士之子张诚!” 张诚按照礼仪,走到大殿正中,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再趋前几步,行礼。“上郡张诚参见大王!” 众人的目光落在张诚身上,一个几岁的少年能够登殿陛见,这也是国朝以来罕见的事情。上一个少年郎见陛下的,还是多年前的甘罗拜为上卿的时候。 赵高大段念诵着张诚的事迹,从公士遗腹子到张村被匈奴人掳掠,到张诚出奇谋毒杀四十余匈奴人,随全村人还归张村,又引述了扶苏和蒙恬验证了张诚毒杀匈奴人的证据等等。宣布秦王对张诚的评价与嘉许。 大殿之上,众人交头接耳,知道张诚事迹的人看到张诚确实只是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多多少少有一点惊讶,第一次听说这个事迹的人,都纷纷震撼于张诚事迹的凶险。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直到秦王亲自招手,让张诚“张诚前来,登台让孤王好好看看你。” 张诚在太监的引领下登上高台,距离秦王不远的地方站定,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秦王的声音低沉雄浑。 张诚抬头。面对着秦王政。第一次看清秦始皇的相貌。 秦王政肤色白皙,面貌威严。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漆黑。双眉浓黑,仿佛是鹰隼的翅膀。嘴唇很薄,看起来有一点刻薄残忍的味道。胡须漆黑,修饰的极为整齐。看起来威严无比。 “几岁了?” “回陛下,小民七岁。” “被匈奴人掳掠,怕不怕?” “怕的。” “那么杀人的时候怕不怕?” 张诚想了想。“也怕,但是不能不杀啊!” “为什么?” “要是被掳掠到草原上,就要做奴隶了。我不想做奴隶,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听说你是用了碳气来杀人的?” “小民在家里养羊的时候,曾经有羊因为碳气死掉了,所以就用了这个办法。我是个小孩,不可能用刀子杀掉那些匈奴人。” “杀了人以后呢?怕不怕?” “我后来能回到张村,我很高兴。”张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答案。 秦王政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说得好啊!活着回来,很高兴!这就是我大秦的少年。爱自己家乡,虽身陷险境,也能杀敌而回!胆气可嘉!燕国使者,问你燕国可有这样的少年吗?”显然一切事情到了嬴政这里,都能拔高好几个层次,自己的行为上升到了“大秦的少年”的水平。看起来今天自己没什么坏事。 张诚很想撇撇嘴,说台下那个燕使就是个胆儿大的,等会儿要上台来杀你,那个副使也是个手狠的,秦舞阳十三岁就能当街杀人。只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按照秦法,杀敌取首级者,可得爵,少年,你说我该赏赐你什么呢?” “陛下,我没有取得首级,首级都是我们村长老魁叔带着乡亲们斩下来的。” “村长?” “我们村长老魁叔有上造的爵位。后来受伤腿脚不便,就退伍回了村里。” “诸卿,你们怎么说?这个张诚杀四十余人,该不该受爵?” 台下重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终李斯走出来说“陛下,这些匈奴人不是甲士,张诚也没有取得首级,村长张魁虽然斩首,但是这些人都不是张魁杀的,而是张诚所杀,于法,不符合斩首受爵的规定。如陛下一言以断,可以法外嘉奖。” “那你说有嘉奖的理由没有?”秦王政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哆嗦了一下。 中车府令赵高出列,说:“匈奴人虽然不是甲士,但越境掳掠人口,也可视为敌军。张诚虽然没有取得首级,但是用碳气之法杀敌,也是功勋,张魁虽然没有杀敌,但是保全了全村老幼,带队回国,也有功勋。割取首级,也有记档,以微臣所见,可比照阵前斩首,减等嘉奖。” 选在今天召见张诚,还要给燕使看,摆明了就是要宣扬秦人勇武。嘉奖是要有的,虽然这种杀匈奴人的行为不能等同阵前杀敌,但是减等嘉奖,是可行的。 “那依你所见,应该如何嘉奖?” “张诚已经袭爵公士,升一爵为上造,张魁上造,升一爵为簪袅,余者依律各赏钱粮田土。” “准!” 秦王一言可为天下法,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大秦一个小小孩童,都可勇于杀敌,平此天下,亦何难哉?” “平此天下,亦何难哉!”台下群臣山呼。经久才平定下来。 “你说是不是啊?燕使?”秦王政斜睨远处的燕使,问道。 第48章 荆轲 御前宦官把张诚引到台下,在扶苏身侧站定。中车府令赵高在台下高声唱念:“宣燕使上前奏对!”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礼物,走到台下,跪伏在地。 燕使带了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次出使就是为了表达燕国对秦国的屈服,以求得秦国的宽宥的。 礼物都已经经过验证。樊於期的头颅早已经被核对审验过了。督亢地图涉及军国之秘,加之有燕王泥封,因此不能随便验看。两位使臣身上也经过非常仔细的核验,因此被认为是安全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到了秦王政的丹墀之下。 “来了。”张诚心里想着。这tm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啊!要是有智能手机,自己非得拍个视频下来,搞个直播都不为过。直播荆轲刺秦,光靠流量和打赏都能赚的盆满钵满。不过现在自己是在秦朝,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事件的结局,但是张诚仍然忍不住要踏前一步,仔细看清楚这一刻。扶苏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得了赏赐,很开心吗?小心失仪!” 张诚缩了缩脖子。退回半步。 “燕使,大王问话!”丹墀下的赵高,大声喝问。 “回陛下,秦国上下果然勇武,连一个黄毛稚子都有毒杀匈奴百姓的勇气,我自然是佩服的。”荆轲回答的不卑不亢,却把重音落在了“百姓”二字上。显然是嘲讽张诚只是杀害匈奴百姓的一个残忍小孩。 “哈哈,燕使,你叫荆轲是吧,在我秦国的朝堂之上敢这样和寡人说话,倒还有几分胆气。” “燕国虽小,也从不惧强敌。” “不惧强敌,不惧强敌你割了樊於期的头颅,带了督亢的地图来,是什么意思?” “我燕国太子丹素知大王千金悬赏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因此取来送给大王。秦将的头颅还给秦国,所得其所。”荆轲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回话中却强调了樊於期“秦国叛将”的身份。 “头呢?”秦王政居高临下,冷冷的问。荆轲侧头去看,身旁的秦舞阳却已经体如筛糠,战战兢兢的捧着木匣,垂头俯身不敢做声。 荆轲放下地图,从秦舞阳手中拿过木匣,放在自己面前,说“这里就是秦将樊於期的头颅。” “这人怎么回事?”秦王指了指副使。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他是我的副使,也姓秦。是个没胆子没见识的乡巴佬。”荆轲很是镇定。朝堂上的秦国文武看到秦舞阳的样子纷纷嘲笑,听到荆轲的这些满含讥讽的话,又纷纷哗然。 荆轲提高了声音:“秦舞阳是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打开看看。”秦王政挥了挥手。 荆轲打开木匣,里面是樊於期的头颅,沾满了石灰,苍白的厉害,依稀能看到樊於期的样貌。秦王政挥了挥手:“收起来吧。”台下的太监过来,把木匣盖上,捧在手里,站回到赵高身后。 “寡人曾经说过,得樊於期的头颅,可以赏千金,封万户。这个赏金,还有万户的封地,是给使者你呢,还是给太子丹啊?”秦王政冷冷的说。 “两国睦邻友好,说什么赏不赏的!”荆轲不卑不亢。 “说到太子丹,寡人少年时候和太子丹交好,他现在还好吗?”秦王政此时的思绪却转到了对这个少年好友的思念上。 “太子丹很好。我来时太子丹曾经说过,秦王不死,他自然是要健健康康的活着。” “牙尖嘴利。”秦王政哼了一声。 荆轲泰然自若,和身旁战战兢兢的秦舞阳恰成对比。 张诚远远看到这场景,心里暗暗赞叹,这个荆轲果然是个大胆的人,即便知道必死,也如此应对自然不卑不亢。 “地图呢?”秦王问。 “在这里!”荆轲将地图高高举过头顶。 “送上来!”秦王道。 “戏肉来了!”张诚目不转睛,双手已经攥出汗来。 秦王政的丹墀,是整个大殿的中心,三层九级的台阶上,是一方方正的台子。台子四角有四根柱。丹墀上铺设了一层很精致的竹席,秦王就跪坐在这个竹席之上。秦王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丹墀之上还有一些香炉、油灯之类。秦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屏风。丹墀之上不只是秦王一个人,还有一些侍从、医官随侍身旁。稍等一下,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刺杀就会在这个丹墀之上进行。 荆轲捧着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立在大几前面,当着秦王的面跪坐下来。缓慢的把地图陈放在大几上,当着秦王的面验看了地图卷轴上的封泥。用手指把封泥捏碎,解开系在卷轴外面的绳子,把地图展开一个角。缓缓的说:“这就是督亢的地图。督亢是自古以来的膏腴之地,向东就是雍奴海,向南是下都,向西……”荆轲缓缓展开这幅地图,在台下伸着脖子向上看的张诚觉得这时间流逝的缓慢无比,他知道一旦这地图完全展开,历史上那柄着名的匕首就会露出来,然后丹墀之上就会展开一场凶险而血腥的对战。台上的荆轲动作柔缓,看上去并无异样,张诚却知道此时此刻荆轲的心境一定不同寻常,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只能说他的神经粗大。 台下的秦舞阳仍然深深跪伏战栗,不敢抬头。张诚觉得这个秦舞阳真是没用,号称十三岁当街杀人,街上的人无人敢于直视,而此时此刻怀着必死的使命来到秦国朝堂之上,却被秦王的威仪吓得不敢动弹。你动弹不动弹,执行了这样的使命都是一定会死的,与其趴在这里发抖,不如学着荆轲登台一搏。连带着,张诚此刻对远在燕国的太子丹也小看了几分。在所有和秦国对抗的方案中,居然选择了行刺这样低劣的手段。而为了取信秦王,居然把投降过来的樊於期给杀了,用樊於期的头颅作为礼物,这先例一开,以后还会有人投奔燕国吗?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接下来秦国的报复如何应对?国君遇刺,秦军必然会发起一波报复,这种报复是可以灭国的,派刺客出来,不但不能阻止秦国的征伐,反倒会加速燕国的灭亡。想要阻止秦国的攻伐,唯一的办法是强大自己的军队与防守能力,联合支持周边的赵魏两国,依托齐国,形成强大的联合作战能力。用两个刺客来撩拨秦王政,怎么想的。 这个时候,荆轲已经渐渐展开了地图,轻声说着:“一直到代郡和中山……”那柄匕首此刻就暴露在秦王政的眼前。 第49章 刺秦 荆轲低沉轻柔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样,吸引着秦王政观看这幅地图。作为立志一统天下的君王,秦王政虽然不是将帅一样精通军事,但是对地图和军事行动仍然非常内行。眼看着这幅地图渐次展开,就好像亲眼看到燕国的国土在自己面前展开一样。秦王政少年时做质子在赵国生活,对赵国的山川了解很多,但是对相邻的燕国所知有限。当地图展开到代郡的时候,嬴政开始熟悉这里的情况,也开始想象起如何用一支大军长驱到都亢,军旗直指南面的下都和蓟。此时此刻注意力全都在地图之上,第一时间却没有注意到这柄匕首。 匕首暴露,荆轲的解说没停,依然是那样低沉柔缓的调子,右手却迅速划过地图表面去抓住匕首的柄,左手探出,抓住了嬴政的衣袖,这才大喝一声“杀”,一刀刺出。 一直注意着台上两人情况的张诚此刻也大喊一声“小心!” 嬴政专注看着地图,混没注意到匕首的事儿,衣袖被荆轲扯住,这才有所反应,非常不悦的向后倾了倾身子,甩手试图摆脱开这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无礼的燕使的手,在荆轲的这声“杀”中吃了一惊,才看清匕首,这才用力抽手回来,身体也迅速向后退,抬腿试图站起身来。 两人本是长跪的姿势,长跪这种姿态,向前抬腿站起容易,向后抽腿站起则要慢一些,但是有眼前这张几案的隔阻,嬴政又一边抽身后退一边用力推几案向荆轲身前,这就阻了一下荆轲的刺击,身体站起来,用力向后扯衣袖,嬴政的袍服袖子立刻裂开撕断。这种大礼服本身注重形制,而不是以耐用见长,通常都是穿一次就不用的,针脚都是极细的丝线,本身也不结实,这一撕扯,荆轲手里就只剩下一根衣袖。嬴政后退,要从腰间抽出宝剑格挡回击。但是君王的剑本来就是礼仪性质的配饰,这柄剑极长,惊惧之下,根本拔不出来。 一刀刺出的荆轲,此时已经全无刚才的淡然镇定,而是如同疯狂一般跃起跳过案几,就向秦王刺过去。 此时丹墀之下大殿之中的群臣也发现了台上的异状,俱都乱了起来,纷纷向丹墀涌去,连同丹墀之下持戟持戈的各种护卫也纷纷涌向丹墀。但是秦法严苛,未经秦王召唤,任何人踏上丹墀只有一死,所以这些人虽然围着丹墀呼喊,却无一人敢踏上半步救护嬴政。 丹墀之上的侍者,却又浑身全无一样兵器,又多是阉人,毫无缚鸡之力,因此也都只会在旁边咋呼,并无一个人敢于上前拦阻荆轲。于是着名的一刻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只有一只袖子的秦王嬴政在前面奔跑,刺客荆轲跳跃追击,大礼袍飞扬宛如鸟翼。丹墀上面积本来就有限,秦王嬴政奔跑也只能走圈绕行,荆轲却直进直退,走直线追击,场面凶险异常。 秦王边跑边尝试抽剑,但是这剑太长,根本不能从剑鞘中拔出来。眼看着荆轲就要追到,秦王就快要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张诚在台下大喊“王绕柱!王绕柱!”孩子的声音在嘈杂的朝堂之上本来轻微,但是身边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扶苏立刻大喊“王绕柱王绕柱”,然后群臣纷纷大喊“王绕柱王绕柱” 秦王政立刻在最近的一根巨大柱子旁开始绕圈,秦王在前面跑,荆轲在后面追,看起来极有喜感,张诚不由得想起汤姆和杰瑞的追杀,但是此时不是看戏的时候,也了解了秦王的长剑被卡在剑鞘里的尴尬,于是大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扶苏立刻大喊“王负剑王负剑!”于是众人立刻跟着喊王负剑王负剑。声音之大响彻大殿。秦王政是个头脑机灵的人,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困境和解救之法,于是左手把剑鞘向后推,剑柄从肩头探出,随即右手伸出握住剑柄,左手把剑柄向下一拽,长剑出鞘,随手挥出,长剑就展开了。此刻台上的众人也略有些镇定,当荆轲就要追上秦王嬴政的时候,一个医官随手将身旁的药袋掷出,刚刚好砸中了荆轲的手臂,匕首荡开。此刻秦王手中有剑,内心也略定,看到荆轲身形停顿,立刻挥剑砍去,刺中了荆轲左腿,荆轲当即跌倒。 看着已经倒地的荆轲,无论是台上的秦王还是台下的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下就没事了。但是荆轲身为刺客,既有必死之心,也有完成使命的意志,虽然大腿中剑倒地不能起,手中却还有一把匕首,于是挥手将匕首掷出。但是显然荆轲刺杀的技术不怎么高,飞刀的水平更差,这一刀投偏,打中了台上的柱子。当啷一声,匕首跌落。这下荆轲可真是手无寸铁了。 持剑的秦王嬴政走上前来,大吼大叫“是谁派你来刺杀寡人的,是燕王喜还是太子丹!”挥剑乱砍,荆轲身中数刀。 荆轲心知也就是这样了,于是不再挣扎,靠坐在柱子上,张开双腿。此时代的人,下身的裤子都还是开裆裤,平时有衣裳和裙遮盖,这一岔开腿坐着,一只大鸟就露了出来,虎视眈眈的瞪着独眼对视着秦王嬴政。 荆轲气喘吁吁的大笑起来:“秦国是虎狼一样残暴的国家,嬴政你是无父无母的凶残酷毒之人,天下无人不想杀你,杀你是我一个人的念头,和什么燕王喜、太子丹毫无关系!” “管你有没有关系,朕说你是燕王喜派来的、是太子丹派来的,你就是燕王喜、太子丹派来的!你自己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秦王嬴政愤怒的挥剑在荆轲腿上剁来剁去,回头看着丹墀之下,看到众人都围绕着丹墀群情激奋,却无人敢踏上一步,这才想起来秦国法律,擅自踏入丹墀者死这么一条,于是抽回长剑,喝一声“武士带剑上来,把这个人给我拖下去。” 就等着这一声,于是武士纷涌登上丹墀,扯手拽腿把荆轲拖下去。 “陛下,要不要把这两人送去审问?”赵高在丹墀之下躬身。 第50章 再访许氏商行 一场陛见,最后以这样方式草草结尾,今早起床的时候,张诚可没料到这个,但是当他在朝堂上看到燕使荆轲的时候,也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小孩儿,他并没有在丹墀之下围着,也自然没有沾上血迹。等混乱结束之后,在众人面前看到荆轲和秦舞阳两颗人头被砍下来的时候,却也收到了些惊吓。强忍着恶心,随着众臣退出大殿。公子扶苏还要在殿外等候去问候父王给父王压惊,张诚却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用处,走到扶苏身边苦着脸说“公子,我有点怕,有点恶心……” 公子扶苏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无奈笑笑,叫过一个从人,“送张诚小哥回我府上,给他沐浴更衣,吃点稀的,要是能喝酒就给他喝一点,压压惊,小孩子哪见过这场面!”又摸摸张诚的头“也别怕,今儿你是长了脸得了赏赐又立了大功劳的人,你那声王绕柱、王负剑,是大功一件,回头必然还有赏赐!” 走出宫门,回望这座巨大的宫殿,张诚觉得这深灰色的宫殿简直太肃杀了。刚刚自己在这座宫殿里亲眼见到一场血案。无论是拔刀突刺的荆轲,还是挥刀乱砍的秦始皇,或者是满殿群臣和那些当众斩首荆轲的侍卫,都不是正常人。 “都特么是一群疯子。”张诚低声说。 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洗个澡,要是能喝酒就喝一点,赶快忘掉这一切。不过在这之前,自己要去一个地方。 告诉侍从自己要去东市的许氏商行。侍从在身前带路。 整个咸阳城的气氛变得肃杀,更多的甲士在街上行走。刀子都已经拔出刀鞘了。刀锋的寒光闪耀,仿佛随时噬人的毒蛇。看到这样的甲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走,唯恐惹上什么祸端。咸阳的国家机器已经完全苏醒了,震慑着任何有异动的人。燕国的使团大概没什么活路了,接待燕使和检查燕使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最重要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燕王喜和太子丹的日子,只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 这些对张诚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荆轲刺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王一统天下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秦二世而亡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事件。李斯、赵高这两个阴人当朝,秦国不会变得更好,而眼前自己认识的扶苏和蒙恬,虽然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李斯给害死,这些都不可避免,生在这个时代,要有一种看戏的感觉,看戏,就是说一切人的命运都和自己没关系,不要投入感情在里面,也不要沾染什么因果! 眼下的事情是不要管这满街的甲士都是去抓谁杀谁的,眼前最重要的是,去许氏商行,找老掌柜谈谈。 许氏商行大门紧闭,实际上整条街、整个东市的商家的门都已经关上了,秦王遇刺没多久,城中气氛就截然不同,每个敏感的商人都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机灵的关上自己的门,免得麻烦自己找上来,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可以等到一切事情过去,尘埃落定,再慢慢打听。 侍从上前敲门,商行的门开了一条缝。侍从和门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腰牌,公子扶苏府上的腰牌,那自是不同凡响,又出示了许氏商行给张诚的玉佩。门关上了,片刻就又开了一条缝,把侍从和张诚让到院子里,门子又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才缩回头去,把大门重重的关上,用门栓栓了。 门子把一行人引到院落中,知道这次来访的主客乃是张诚,于是请了扶苏府的侍从去侧厅吃茶,又引了张诚一路往商行的花厅走过去。 没进花厅,老掌柜已经走出花厅的门来相迎:“说好三天见,小哥还真是守信。”老掌柜笑着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这是什么光景,你非得这个时候来添乱吗?一个皮手套那点儿钱,就有这么大瘾头。” “倒还不是因为三日之约,是我刚刚从宫里来。”张诚强笑了一声,忽又觉得“我从宫里来”这话不吉利,暗自呸了一声,改口说:“蒙大王召见,我今日入朝,这是散了朝,想起有些事儿可以嘱咐几句。” 老掌柜变了脸色。这当口从宫里出来的,一定知道很多了不得的消息,这若是能得个说法,自然大有好处,于是赶紧牵了张诚的手,往花厅里去。 张诚坐在几案旁看看周围,却不吱声。 老掌柜环视一下,立刻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十步以外伺候。” “二十步。”张诚淡淡的说。 老掌柜看了一眼张诚,嘴里重复了一句:“所有人出去,三十步以外伺候。”所有人退去,老掌柜亲自关了门,然后走到张诚面前,赔笑说:“小哥儿有什么事情教我?” 张诚伸出一根手指,说:“今天在朝上发生了几件事。我说了就走,第一件事,是大王嘉奖公子扶苏勤勉为国。” “扶苏公子自是忠孝勤勉。”老掌柜应和。 “第二件事,是我看到陛下上朝的时候,带了一双小羊皮手套,全过程都没摘下来过。”张诚伸出第二根手指。 老掌柜陪着笑:“当真?哎呀这可是好消息,小哥我这两天也想好了,这个手套果然是个好物件,没什么说的,咱们生意就这么定了。200个钱,小号独家专卖。” “500个钱。”张诚说。 老掌柜盯着张诚的眼睛,看了半天,看张诚毫无动摇,咬咬牙说“就依小哥,500钱。”这个小哥坐地起价的本事当真了得。知道陛下佩戴小羊皮手套,就敢要价加倍,还真是狠。 张诚微微一笑。伸出第三根手指“大王给我加爵一级,现在我是上造了。” “恭喜小哥,这个手套果真值得500个钱!”老掌柜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张诚陛见和得爵的缘由,老掌柜约略知道一些,但也知道这事儿不宜详询,这都不是自己一个商家该了解的,各方面的种种传说,都证明这个小家伙是个狠角色,但是有多狠,很多人都语焉不详。越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孩子越是狠。 “第四件事,今天在朝堂之上,大王遇刺。”张诚伸出第四根手指。 老掌柜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面前小几上的陈设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第51章 值啊,太值了! 老掌柜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这种事儿是自己一个商家该知道的吗?这个孩子没深没浅,这事儿也是可以随口说的吗?朝会刚刚结束,秦王遇刺这事儿根本就不该传出来,就算传出来,也得是朝中的大佬们传出来,怎么一个孩子就跑到门上来,告诉自己说“今儿朝上,大王遇刺。”这事儿别说不能说,都不能知道,听到的人都保不齐要掉脑袋。 张诚不屑的看着老掌柜:“别这么怂,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会知道,朝上今天好几百人呢。还能所有人都闭嘴?大王又没受伤。我看大王好着呢。” 听到大王好着呢,老掌柜才平复了一下神色,抖着嘴唇,想问却又不敢问。 张诚伸出最后一根手指,一整张手在老掌柜面前晃了晃:“刺客是燕使。燕使朝觐,带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作为礼物,匕首藏在地图里,展开地图的时候,燕使抽出匕首行刺,大王福大命大躲开刺杀,最后拔剑反杀了燕使。燕国的正使和副使都当庭斩首。整个遇刺反杀全过程,大王一直带着手套。此刻散朝,大王召集了王翦大将军、中车府令赵高、太尉李斯密会。”晃了晃手,张诚微微笑道,“老掌柜,500个钱值不值?” “值,太值了。”老掌柜满脸笑容,一张脸就好像菊花盛开的样子。 “我话说完,马上就要回公子扶苏府。估计过几天我就回上郡了。” “好说,小郎君贵人事忙,我不留客,这就送小郎君去公子府。听闻小郎君是走来的?我这就叫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府!老夫也还有几件事情要安排,就不陪小郎君出门了。”老掌柜边说边推开花厅的门。对门外大喊:“来人,备车送小郎君去公子扶苏府邸,叫各房掌柜立刻到厅里来议事!”又转头对张诚说“手套的事情是小事,一切都依小郎君的意思。小郎君今天带来的消息宝贵,这事儿我之后必有厚报!” 张诚笑笑,心知老掌柜在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这遇刺事件后面的大利益。于是不多说,拱拱手,乘车离开了商行。 面对满厅的掌柜和大伙计,老掌柜威严的说:“立刻盘点商行库存,计算一个月内我们能调集的货物,包括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还有诚记的独轮车的数量。以上各样,给我各备一独轮车作为礼品。派人给王翦将军府邸送一封帖子,写上我们礼品的清单,问王翦大将军何时方便,许氏商行登门拜望听候大将军调遣。” 商行掌柜的们虽然不知道老掌柜发什么癫,但是立刻忙着去办事,一时间商行里鸡飞狗跳。 王翦大将军回到府邸的时候,看到门卫递送过来一份礼单,问了句是什么,听说是许氏商行送来的礼单,没在意,摆摆手表示这东西老子没空看,但是忽然心念一动,说了声“拿来看看!” 打开礼单,王翦将军吃了一惊,忙问礼物都在哪里。在库房看到排成一队的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米粮、木材、杆棒之类,王翦将军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派人,请许氏商行主事的来一下。” “现在见他?大将军,要入夜了?”身边的侍从问了一句。 “带我的军令去召他来。”王翦说,然后又跟了一句:“回来以后,你去自领十军棍!” 侍从心知自己一句多嘴,质疑了大将军的军令,招致此祸,却不敢再多言一句。躬身行礼立刻出去办事。 老掌柜第一次走进大将军的府邸,第一次这么近和大将军面对面,难免战战兢兢。 正厅里。九辆独轮车排成一排,货物全都放在车上原封未动。大将军坐在几案后,灯火之下,大将军表情莫测。老掌柜行了礼,就跪坐在一旁的矮几后,俯身低头不敢出声。 “这一车,能载重多少?” “回大将军,这独轮车一人可以操纵,载重不下四百斤,两千里路程,八成车子完好。如果随身备有配件,损坏的车子一个时辰就能修好上路。平地、山路、田埂、窄巷、泥地、石路,这车子都能畅行。”说到车子,老掌柜可就不怕了,简单几句,把这个车辆的性能特点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句句扣在了军事辎重运输上。 “为什么送这些礼品给我。”王翦的问题很犀利。 “不是礼品。”老掌柜说。 “不是礼品?” “不是礼品,是样品。” “样品?” “大军所用,小号所有。这些是样品,如果大将军看得入眼,小号可以供应大军使用。”老掌柜道。 王翦盯着老掌柜看,此刻呲牙一笑,很是吓人。“你知道我要带兵打仗?” “小老儿只是私自猜测。” “如何猜测?” “咸阳城传言,今日朝会,燕使刺杀陛下。” “燕使刺杀陛下的消息,最早也要下午才散布城中,我听说你下午就已经把这些……样品送过来了,你自是比常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王翦眼中露出寒光。 “小老儿有一个小友,今日午前来小号,约略说了此事。” “什么小友?说来听听。” “是上郡的一个少年,叫张诚,今日参加朝会,散朝后说是受了惊吓,到小号来喝了杯水酒压压惊,小人问询情况,才知道燕使刺杀大王。” “所以你就猜测大秦要发兵征伐燕国?”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堂堂大秦,岂能受此羞辱!” “既然是送样品来,为什么没有矛戈弓矢之类?”王翦随口问。 “大将军说笑,弓矢矛戈乃是军器,岂是小号所能供应。” “一月之内,你这些货物能供应多少?” 老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按照上面的标记,一一报上自己能供应的货物数量。王翦听了连连点头。这个商人倒是很敏锐,准备也周全。这些数量的物资当然不够自己大军所用,但是一来征战所需,主要还是要依靠府库所存,民间调集只是补充,这个数量,可以补充府库不足,让行军供应更加充裕。想到这儿又想起一件事:“那个车子,也是样品吗?” “正是。” 果然。王翦想,独轮车倒是一个好东西,有了这东西,辎重的车辆能节省很多,夫子也不需要多少,自己的兵士就可以负责辎重,而军士的兵器米粮等等都可以放在车上推着走,行军的速度和行军的距离就可以大大改善。 “这个车子,一个月内你能供应多少?” “这车的制作在上郡的第一车辆厂,小号现在有库存若干,一个月内能为大将军供应若干,若是大将军取道上郡,则大军抵达上郡,当地又可供应若干……”老掌柜一一报出数据来。王翦吧嗒了一下嘴,觉得还是有些不够,不过总好过用人扛马拉,用民夫肩挑手提,大军最多只能行进十八日。若是用上这样的独轮车,哪怕只有兵士总量的百分之二十,行军也可以超过30日。 “这个车子是上郡出产?”王翦此刻才注意到上郡这个词,又看到独轮车上烫印的“上郡第一车辆厂”的字样。 “是。” “刚刚你说到的那个张诚也是上郡的人,不知道和这个车子有没有关系?”王翦问。 “张诚小哥就是发明了这个车子的人,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小哥自己的产业。小号只是独家销售车辆而已。”老掌柜微微笑道。 王翦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天早上在朝会上看到这个传说中击杀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小少年,到这个小孩儿给商人通风报信,到此刻知道张诚居然是这个第一车辆厂的东家,这一整天好像都没离开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少年。 是个什么人啊?似乎,应该召见一下,单独谈谈? 张诚打了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老子。”然后对对面的扶苏道了个歉,“小人失礼了。” “没事。说来你还不能就回上郡。还要多在咸阳多盘桓几天。” “为啥?” “陛下还要单独召见你一次。”扶苏笑着说。 “为……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在殿前示警有功,王绕柱、王负剑两句,有救驾之功,自然应该赏赐。陛下要召见你单独奏对。” “我那就是瞎喊……”张诚苦笑。 王绕柱王绕柱、王负剑王负剑,这两句话是写在了史书里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今天在大殿之上喊出这两句话的人竟是自己,难道这才是历史的真相吗?张诚觉得这个也只是巧合,自己恰好知道这两句,恰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于是在那一刻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喊出了这两句,实际上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也一定有另外的人喊出来吧? “救驾之功,怎么能说是瞎喊呢……说来我也要感谢你的。”扶苏笑着说,然后深深的看了张诚一眼,又问:“我叫人送你回府邸,结果听说你先跑去了许氏商行,你去干什么了?” “我……我之前和许氏商行谈了一笔独家专卖皮手套的生意,约定三日后确定生意合作与否,今天刚好是第三天,我就去跟他再见了一下,我跟他说今天陛见,我看到陛下也带了一副手套。” 扶苏盯着张诚看,不说话。 “所以许氏商行的掌柜终于下决心和我确定了专卖,定价也从原来我供货的200钱一副,提升到500钱一副。”张诚只好继续说完。 “你呀……”扶苏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上造的爵位,陛下亲自接见,如果肯上进,将来朝堂之上必然会一席之地。结果却一门心思想做生意赚钱,是个没出息的。 “你讲了燕使行刺陛下的事儿?”扶苏问。 “嗯……我说了陛下戴着手套拔剑杀敌,威风神武,握剑的手非常稳,没有一点因为手出汗而滑脱的迹象。”张诚狡猾的转移话题。 扶苏一愣,他全然没想过戴手套还有这个效果。又想了想,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今天发生的事儿,你不该说。”扶苏温和的说。“朝堂之上,都是军国大事,传到民间就会引起很多麻烦。” “啊?”张诚装傻。 “你从商行出来没多会儿,掌柜的就派人送了九车货物去了王翦将军府,是你的独轮车,装了米粮、干粮、草秣、牛皮、布匹、鞋子、盐巴、胶、杆棒。” “这是什么意思?”张诚继续装傻。心里大赞“老掌柜精明!” “他这是给王翦将军送礼,表示说如果大军出行,他们许氏商行愿意给大军供应这些物资,还有你的独轮车,军队补给可是一门大生意。相比之下,你那些手套屁都不是。”扶苏叹一口气。“以后要记得,在朝堂上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要讲给别人听,尤其是不要给那些个商人听到,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鬼知道他们有多大胆子!” “哦,哦哦,知道了,公子。”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记得这话!”扶苏很严肃的说。 “是,公子。”张诚悚然一惊,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为实在鲁莽。也就是依仗自己是个小孩子,很多言行都不在秦律辖制之下。但是传播朝廷消息帮人取利,怎么都说不上正当。此时是以严刑峻法着称的秦代,一个小过错都有可能招致刺青或者剁手剁脚的惩戒。自己这种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怕不是要割了舌头。 “公子……” “怎么?”扶苏正有些走神,听这一声问,回过神来,看着张诚。 “公子,我今天不小心泄露了朝堂的事情,按照秦律会怎么样?我会杀头吗?”张诚有些惴惴。 扶苏刚有些想恶作剧吓唬一下这孩子的念头,看到他惊惶的表情,心中不忍,于是叹一口气,老实说:“不会啦,秦律六尺以下算是孩童,不入刑律。童言无忌,你无心过失,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看你长得比其它孩子都高,这种待遇可也没有多久了。以后小心一点吧。另外如果因为我没有看好你,导致你到处乱讲,我反倒要吃挂落的。” “是,小人知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就这样吧,准备一下,明天随我进宫。” 随我进宫。张诚听这四个字,觉得咋这么不吉利呢。 第52章 二见秦始皇 这次不是朝会,而是在阿房宫的庭院里,随着扶苏拜见秦王政。 秦王也没有穿着昨天那套大礼服和冠冕,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头上带了一个冲天冠。没有冕旒那般正式,却显得整个人俊朗清秀了很多。大概是这个高高竖起的帽子显得人个子高的原因吧?张诚不无恶意的想着。通天冠高达九寸,戴在头顶宛如顶了一个棒槌,在人群之中极为醒目。通天冠是天子专属的帽子。寻常人是不可以佩戴的,连扶苏都没有这个资格。扶苏戴的是一只远游冠。比通天冠略低一些,顶着这个高高的帽子,也显得身材极为修长。 靠戴帽子来显示自己身材高大其实是一种很蠢的方法,张诚暗暗想着。真要是想显得身材高,你们可以穿高跟鞋嘛,据说高跟鞋就是身材矮小的路易十四发明的,穿上高跟鞋,在一众侍从和臣属面前就显得格外高大……虽然也没高到哪儿去。但总是能给国王陛下找到一点自信了。张诚这样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可不会给秦始皇出这样的主意。鬼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昨天吓到了吧?”秦王政这会儿的心情不错,对张诚说话还很温和。 “还好……”张诚嗫嚅着。 “还好!哈哈!”秦王大笑起来,“看到燕使刺杀寡人,丹墀上砍得满是鲜血,看朝堂上当场砍下两颗人头,你居然说还好。我可是听说,你出了大殿,差点吐了。” “嗯,看砍头还是觉得挺恶心的……”张诚抿了抿嘴唇。 “恶心啊~”秦王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觉得挺恶心的。天天要看各种人头,朕也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一统天下,难免就要看这些恶心的事儿啊……”秦王挥动了一下手掌,张诚看到,秦王的手上还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看到张诚盯着自己的手套看,秦王笑了笑。“这个手套,是扶苏献给寡人的,我问了一下,据说原来也是你的商行所制。” “是。”张诚回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跪伏在地上说“小人有罪,请大王宽宥。” “什么罪啊?”秦王有一点奇怪,哪儿来这么一出啊! “小人和咸阳许氏商行签有手套的专卖契约,昨日朝会看到大王带着手套,就去跟商行说了此事……还……还说了一下燕使行刺的事情。小人无知,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儿。” “恕你无罪了。”嬴政轻轻说了一句,又说“你也就是一个孩子嘛,又希图用朕戴手套这事儿得些好处,又因为看了杀头,心神不定,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妥,但是毕竟你只是个孩子,朕不和你计较。只是以后要记得,不可乱说话。”嬴政看了看依然跪伏在面前的张诚,又加了一句“起来吧!” 张诚站起身来,表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话说,你也给朕带来不少好东西啊!”嬴政说。“一个是这个手套,一个是那个独轮车,还有扶苏给朕送来许多蜂蜜,据说也是你在上郡搞出来的?很好,很好啊!” 张诚讪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在这位中国第一位皇帝面前,张诚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太监记述了昨日之事,据说昨天你在丹墀之下第一个喊了王绕柱、王负剑,这两句就算有救驾之功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民在乡间和儿童们玩耍,奔跑追逐的时候,有时也会绕树,丹墀之上地方有限,想来绕柱可以躲避一下刺客。”张诚说,“陛下那柄宝剑太长了,我看只拔出一半,想来如果从后背拔出,大约就能拔剑应敌了。这只是我瞎猜,是公子先喊的王负剑。” 扶苏在旁边补充一句:“这孩子当时在儿臣身边喊“你把剑鞘抬起来,从身后去拔剑啊!”,儿臣听到,才想起来喊王负剑王负剑,群臣就跟着喊。” “很不错了,有急智。这救驾之功,按理是该赏的,不过呢,昨天已经赏了你,军功升赏自有法度,不宜过速。所以就不赏你爵位了,钱嘛……怪沉的,赏了你也没法带回去,你说赏你什么好呢?”嬴政笑眯眯的看着张诚。 张诚嗫嚅着,一时无法应答。 “大胆说嘛,你是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随便说,都不怪你。” 张诚跪下磕一个头,“陛下,这手套如果不算是御用之物,小民和商行可以自由买卖吗?” 嬴政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这手套确实不错,不过也确实不是什么御用之物,又不是什么军国之器,民间自可以自由买卖。无碍的。” 张诚再磕一个头,说“谢陛下。”张诚自己内心都觉得十分羞耻,为什么会给这个封建主义头子左一个头右一个头磕来磕去的,心里只好念叨着“他是秦始皇,他比我大两千多岁,磕个头没啥了不起。” “谢?这又不算是什么赏赐,用不到你谢,再想想,还想要什么?” 张诚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事,眼睛亮了:“小民确实有一件事情请求陛下。” “说。”嬴政没有啥表情。 “小民想去治粟内史学习耕作之事,如果陛下能赏赐一套咸阳这面的农具给小民做样品,准许小民回上郡仿造,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这是为什么呢?”嬴政有点好奇。 “陛下,上郡乡野,不太擅长耕作,一亩田产只有百斤左右,粮食不怎么够吃啊,要是有好农具,有好的耕作方法,能赶上关中这面的产量,那我们村里的邻里日子可就好过了!” 嬴政转头看向扶苏。扶苏忙佐证“是的,上郡田亩可算是刀耕火种,产量有限。” “还真是个好想法,那就扶苏你带着这孩子去治粟内史处学习耕作,各样农具给他带几套回去仿造……还有,治粟内史派官吏去上郡推广农事,提高田亩收获!扶苏,这也是你分内之事,你既已知道上郡田亩产量不足,就该早些上报和调治粟内史官吏前往改善。” 扶苏没想到这个结果,一边擦汗一边应诺。 “是个好孩子啊,”嬴政说,“那就依你了,不过救驾之功还是应赏,但是你年纪太小。再过十年吧,十七岁你就该成丁服役了,到时候到咸阳来,我安排恰当的岗位给你!” 这话可算是有了分量。但是张诚暗自掐着手指头一算,十年后,秦始皇三十七年,那会儿你老人家就龙驭上宾了,给我岗位,这事儿怕是不咋吉利啊! 第53章 治粟内史的导游员 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农业格外重视。但是无论如何农业发展总受到时代技术的制约——种子、材料、农具、牲畜、肥料。大秦虽然在列国之中足够强大,也足够重视农业,甚至国家扶持农业发展,但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炼铁技术水平和铁产量的匮乏,大部分地区的农业仍然处于相当原始落后状态。好在这个时代人口也很少,战国末期全天下的人口也只有三千万左右,七国的土地却也几乎达到后世的一半,土地广袤人口稀少,那就是落后的农业也能养活天下的人——但也只是勉强养活而已。食物充足是谈不上的。 战国时期天下强国林立,与强国为邻,一个缺点就是要时刻担心邻国攻伐自己,经历了春秋诸国之间频繁的战争,春秋时期超过150个国家,到了战国初期就只剩下十多个国家。频繁的战争和灭国,意味着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是永续的,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要么是你吃掉别人,要么是被人吃掉。秦国大概是很早就清楚的理解了这一事态的国家,也很早就确定自己只想成为那个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的人。因此秦国很早就开始积蓄力量,为并吞六国做准备。 而要并吞六国,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所谓的力量,就包括人口、资源、武器和军队。为了滋养和繁育人口,就必须要有充裕的食物,所以在战国诸国之中,秦国早早就确立了专门的农业部门,就是治粟内史,而且秦国将治粟内史的地位抬得足够高——治粟内史位居九卿之一。三公九卿制度虽然远不如后世的三省六部那般严谨全面,但是在战国七雄之中,九卿制度已经足够丰富、分工专业和能力强大,而治粟内史这一主管财税和农业的部门的设立,也让秦国拥有了远超六国的动力之源。 东面的齐国和南面的楚国,常常认为秦国是野蛮粗鄙的国家,殊不知秦国以战争为目标建立起来的体系,其精密和效率,已经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发展。 但是这一次张诚在治粟内史的参观学习,收获并不多,治粟内史虽然是负责农业的部门,但是主要职能更多放在了财政税收和仓储管理方面。在具体的农业技术开发和推广上,人力、技术和能力都有限。 扶苏亲自带着张诚参观治粟内史官邸,治粟内史非常详细的向扶苏王子介绍了本部门的职能和运营情况,并且召见了治粟内史下属的属官:治粟内史丞、太仓令丞、均输令丞、平准令、都内令丞、籍田令丞、斡官、铁市两长丞。也在这里了解到郡国诸仓农监、都水六十五官长丞的工作。张诚在这里饶有兴味的参观了铁市丞所藏的各种工具、器具,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熟人——张苍。 张苍是过来核查治粟内史的账目和度量衡使用情况的,并且指导治粟内史记账和运算、仓储管理和度量衡应用规范工作,看到张诚和扶苏一起在这里出现,感觉很奇怪。 “我们上郡地方偏僻、耕作技术落后,所以想来学习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跟大王请求,大王准许我参观治粟内史。”张诚简单的说清楚情况。张苍大感兴趣,也觉得这个小孩不凡之处,想了想,说“你要的东西不都在治粟内史,还有些东西在寺工,如果扶苏公子不弃,下官可以带两位到处去看看。” 有张苍这位大行家做向导,那还有什么说的! 张苍的知识果然渊博,在张苍的引导下,一行人快速浏览了治粟内史的各个部门,张苍讲解帝国财税体系是如何设置的,税收是如何进行的,税收损耗是如何评估的,不同谷物之间是如何折算的,仓储如何管理,仓储的损耗大致在什么范围,粮食储备和分发如何处理,市场税收如何进行,市场物价如何平抑,水利施工如何规划和推进……这一番讲解简直是舌灿莲花,连治粟内史都听得咂舌,觉得这位柱下史如果来担任治粟内史,自己简直就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扶苏更是连连点头,赞叹说:“久闻张大人博闻强记,大秦财赋经济尽在胸中,今日一见,所闻不虚。”对这种赞美,张苍也只是笑笑,这一番导游,固然有在帝国未来继承人扶苏面前显露自己才能的意思,但是他更在意的,乃是眼前张诚的反应。看张诚对自己所介绍的一切并没有一丝半点迷惘,反而好像全都听得懂、记得住,就觉得这孩子真是个挺有趣的孩子。 张诚确实对所见的一切有些震惊。之前在历史纪录片里,大概了解了秦国的物勒工名制度和军器生产的情况,知道秦国有巨大规模的军器作坊,有人猜测说秦国已经开始使用流水作业和标准化生产。但是却没有人能够深入介绍作为一个国家,秦国的经济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之前只以为治粟内史是一个类似农业部、农科院之类的单位,没想到这里居然是帝国的经济核心。生产、税收、市场调控、物资储备、灾害救助乃至大型水利工程都归于这个部门。而根据张苍所说,所有这一切,在任何其它六国都是不具备的。 “一般国家认为,增加一个部门和增加一个官员,就会增加开支、需要花费不菲,但是在大秦,治粟内史能够使全国的农作提高、税收增加、国用丰富、仓储丰足,即便有百万大军远征大海之滨的国家,我大秦的粮秣也足以支撑其用度。”张苍讲述这些的时候,有着老秦人的自豪,实际上张苍也是秦人,这一点和同门师兄弟们都不同,李斯是楚人、公孙尼子是齐人,浮丘伯是齐人,韩非子是韩人,荀子门下的弟子中,只有张苍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身为秦人,张苍的学术不好浮华,而是极为务实,虽然同门有经学大家、礼乐大家和法学大家,张苍显然走了不同的道路,在数算领域更加精通。 张苍对政府部门设置的观点,张诚内心深表赞同。在战国这样人类社会的早期,社会分工还没有那么复杂,大多数国家或者城邦都采取极简陋的组织设计,有个国王几个大夫看起来就能治理一个国家。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但是过于简陋的组织设计,也使得整个国家难以快速发展。而秦国的变法,后世历史学家重点都放在了严刑峻法和军事制度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秦国是为了一个既定的国家目标,构建了匹配的组织系统,并且推动这个系统高速运转,这才能空前强大,强大到最终可以吞并六国。 第54章 大秦的钢铁技术 治粟内史可见的东西并不多。扶苏帮张诚签字领取了一些做样品的农具,放在小车上推着,车队前往寺工。 一路上张苍对这个小车赞不绝口。当得知这个小车也是张诚的发明,更是大为赞叹。 “兵法说行百里者必阙上将军,其实决定军队战力的,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士兵勇敢或者甲兵坚利,而是军队辎重的能力。我秦人耐苦,连兵士带民夫,能够携行18日军粮行军,如果往返行军,就只能走9日行程。如果作战时间更长,就需要就地征粮。就地征粮的问题,一方面会滋扰民生,导致百姓不能归心,更重要的是,就地征粮就要使用太多的士兵,也就降低了行军速度和作战能力。有了这个车子,如果每个秦军能携带一辆车,一车可以携带200斤军粮,就可以保证大军行进超过百日,战力加强,而损耗降低,这一辆小车可比百万甲兵都厉害的多!” 张诚虽然隐约理会到独轮车对军事有帮助,但是没有想到这个车子在战略上有如此巨大的意义。而一旁的扶苏也一副受教的样子,觉得张苍这人,不光是数算能力强大,对行军作战也有不同的看法。 “张诚,说说看,你这个车子要几个工?”张苍问。 张诚大致理解了张苍所谓“一个工”指的实际上就是工时,约略想了一下,说:“不算车轮,1000辆车大概需要300个工。车轮我们不会做,需要从官府购买。” “这么快?”张苍也是吃了一惊。100万辆车子,也只需要30万个工。在材料充足的情况下,1万个工匠1个月就可以完成100万辆车辆的制作和组装!这是什么样的能力。 “但是这个车上坡还是有些吃力的,人手一辆怕是很难。” “一个伍一辆,就已经很好了。昨天王翦大将军找我过去做了测算,一个伍一辆独轮车,就可以实现四倍以上的行程,所有兵士都可以轻装行进,行军速度更快。战力保存更持久。王翦将军已经向商行定制了1万辆独轮车。” “御史大人,这事情怕不是小人能听闻的……” “怕什么,你不是车厂的主人?叫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哈哈,有趣的名字。这事儿早晚你会知道,早知道也没什么问题。绕不过你去。” 张诚倒没觉得如何,一旁的扶苏面色惊异“王翦大将军要那么多车子吗?” “需要的,需要的,王翦将军从来都是求必胜之战,你懂的。”张苍却不把话说明,只是这样含糊着说。扶苏略一思索,却也知道秦军大约是要征伐燕国了。只是涉及到征伐他国,这种事情却不能对张诚明言。 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地位尊贵,建筑自然也宏大,但是比起寺工来,规模却远远不及。寺工是少府之下的部门,等级远低于九卿,但是寺工的占地却极大。这里就是一座一座相连的工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烟尘滚滚,木屑飞扬。 “这里是匠人工作的地方,扶苏公子身为贵胄屈尊来这里可能多有不便……”张苍先道了个歉,看扶苏东张西望兴味盎然,也就没继续劝阻,而是带领着一行人向深处走去。 “这面是铁作,熔炼矿石为铁,可以浇筑农具,张诚你想得到的农具,就是在这里制作的,铁水在模具里浇筑,冷后就是犁铧头。装上木架,用牛马拖着就可以犁地。可惜的是我们铁的产量有限,秦国的牛马数量也有限,很难普及。”张苍说。 张诚注意到,这面炼铁使用的是一种小型的土高炉,一人多高的炉体,横成排竖成列,宛如军阵一样。张诚仔细看了,这面的燃料也主要是木炭,并没有煤和焦炭。地面上堆放的除了铁矿石还有石灰石,木炭的温度远远达不到熔融矿石的程度。正好奇这炼铁是如何进行的,就看到一个高炉旁,工匠挥动大锤砸碎了陶土的高炉,红艳艳的半熔融金属就暴露出来。工匠用金属铲子将这些半熔融的金属铲起,堆叠到一旁的铁砧上,就开始挥锤敲打。这是锻造? “铁和铜不太一样,青铜很容易熔炼,铁却始终没办法熔炼成铁水。所以需要用锻打的方法最后成器。”张苍介绍这里锻铁的工艺。 “冰可以融成水,蜡烛可以融成水,铜可以融成水,想必这世界上一切都可以融成水,没有融化,就只是温度不够,也许木炭不能提供足够的温度吧?”张诚淡淡的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苍点头。 “我们在上郡使用煤来取暖和生火,似乎煤的温度比木炭还要高一些?”张诚说。煤炭的温度当然比木炭高,焦炭的温度比煤炭高。这些在后世都是常识,但是在这个时代却不能用常识的方式直接说出来,张诚只能用这种半是猜测的口吻,透露这样的信息,能不能采用煤来炼铁、能不能发现焦炭,那就要看这个时代工匠们自己的运气了。 “去找煤炭来试验一下,看看用煤炼铁是不是能更快一些,效果更好一些?”张苍立刻吩咐。 炼铁作坊这面,显然还保留着匠人个人技艺为核心的工匠操作的氛围,半凝固的海绵状铁块被从破碎的炉具中取出,就要依靠有经验的工匠进行锻打才能最后成型。在巨大的工坊里,无数匠人在专注锻打手中的铁器。如果铁器温度降低变成黑色,他们还会把手中的铁器放到炉具中继续加热到通红,然后继续锻打。不同匠人在不同工艺阶段操作,一眼望去,约略可以看到锻打铁器的全部过程。 走过一个工位,张苍从一只陶缸中取出一根铁条,给公子扶苏看:“这就是剑胚,三十次折叠锻打后,就变得坚硬柔韧,只要研磨锋利,甚至能切断铜剑和甲胄。就是可惜,只能这样一件一件锻打,生产速度太慢,产量也太少。只能配备到少数精锐。” 历史书中记载,说战国时期已经有铁器,汉代铁器普及。但是在秦代,这个战争能力发达的国家,百万军士,使用的武器主要还是青铜,以大秦的军工生产,最终普及的也只是青铜武器,最本质的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熔炉的温度不够。只有青铜可以大规模熔炼,并且直接模具化生产和流水线加工。提高熔炉温度的方法有很多,使用焦炭能将温度提高一倍以上,就不光能熔炼钢铁,甚至可以制造玻璃了。使用风箱和鼓风机,可以提高熔炉中的空气量,让燃烧更充分,也就能实现更高的温度。风箱不是什么复杂的工具,知道结构,木匠和皮匠一天可以制造很多。而如果使用电炉来冶炼,温度可以更高,提炼的金属纯度更高。电解法熔炼,更是能将钾钠钙镁铝这类活泼元素提纯成为金属。当然,电炉电解在这个时代还只能是空想,没有电什么都白扯。 但是至少,如果使用焦炭、使用风箱,就能大幅提高炼铁的温度,熔炼的生铁铁水就可以直接浇铸成这样那样的铁器。铁器不一定需要它多锋利,很多时候只要其耐用就好。比如犁铧、耧车,都只需要铸铁件就够用,完全没必要捶打成熟铁或者百炼钢。 寺工的土炉炼铁,然后破碎土炉的方式得到的是海绵铁。海绵铁还要锻打才能成器,产量极低、人工极多,所以铁器成本极大。 张诚并非是材料领域的专家,虽然在自己的工作中需要接触各种各样的材料,但是对这些材料具体冶炼的技术却只知道个大概。对冶炼设备所知极为有限。但是知道原理,最起码可以对眼前的冶炼方式做出一些修正和改进。略一思考,就已经设想出一种土高炉的冶炼流程。高炉可以更高、尺寸更大,一次性出炉的钢铁就可以达到数百斤。使用焦炭和风箱等技术,就可以让矿石融化,得到流动的铁水,铁水直接可以用于浇铸各种铁质器具。失蜡法翻砂模具,生产的各种铁器就可以满足一般农业生产。当然,这种铸铁是生铁,虽然坚硬、耐磨损,但是脆性大,容易断裂,并不适合做军器,如果要制作军器,就还需要进一步除碳,提高其韧性…… 这样想着,却已经来到了铜坊。 铜坊的炉具并没有铁坊那么多,但是尺寸显然更大,巨大的熔炉里,翻滚着通红的金属汁液。空气也都扭曲起来。工匠们将通红的铜汁窑起,倒入一旁的模具中,然后把陶土的模具用长杆推到下一个环节。这样周而复始。 张苍带着众人到生产线最末尾的位置,叫人打开陶范,里面赫然是一排排箭簇。摸了摸陶范已经冷却。张苍摸出一支箭簇递给扶苏——“这就是我大秦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所在。我们的箭矢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因此在军阵之中,无人能抵御大秦的军队。” 张诚环视这里,在这里,箭簇、戈头、矛尖、铜剑都被堆放在柳条编结的筐中,一筐一筐,码放整齐。这些铸造的兵器,稍加打磨,就可以装在木杆上,成为杀人利器。每一天这里能生产多少兵器?这些兵器能装备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能征伐多少土地?张苍说,这是大秦无敌天下的秘密所在,这话没错。战争,攻城掠地的是军队、斩将夺旗的是士兵,但是维持这支军队强大的,其实是位于咸阳的这些工坊。制造业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核心。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刻,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是可惜,这些技术都被用来制作成兵器杀人了,而不是用于活人。”路过的一个工匠打扮的人说。 扶苏面色变了。 第55章 垂直平分 “这人是墨子之徒,墨家的人嘛,总是这样……”张苍看着那人的背影,对扶苏说。 “墨家之人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扶苏喃喃的念叨着。 “那也只是孟子一家之言,其实无论杨子还是墨子的学问,都有可观之处。”张苍淡然的说。战国时期诸子并行,儒家和当时所有学派都有争执,而荀子作为稷下学宫的祭酒,兼收百家名师,倒是对各个学派有极大的包容。荀子的门徒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是也学到了荀子选百家之言为己用的胸襟。至少李斯和韩非都开辟了法家的领域,而张苍对墨子门徒也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恶感。 “墨家有什么可观之处?”扶苏问。 “墨家最擅机械之学,在百工之学上独具一格。这寺工之中,大匠多一半是墨家门徒。” “墨家门徒盘踞寺工,无碍吗?”扶苏问。 “他们是主张非攻,但是当我们告诉他们,制止天下纷争的唯一办法是大一统,天下为一国则再无征战,一些墨家门徒也就甘心在寺工了。当然,谈到征伐六国,他们总是这样阴阳怪气。” 张诚竖着耳朵听这段对话。对墨子门徒,张诚了解并不算多,但是历史学和科技史都提到过墨子的学说,包括机械、物理、热力学和光学等等领域,墨子的学问多有涉猎。天下木匠也都奉墨家为宗门,在数算、几何领域,墨家也有力量。只是重生在大秦,张诚连一个墨家门徒都没见过。自己在第一车辆厂虽然也有几个木匠,但都是乡村木匠,看不出他们有墨家学派的背景。 路过一处房舍,张苍指点了一下——“那里就是墨家匠师们聚集的一处房舍,他们在那里设计各种工具。” “可以看一下吗?”张诚问。 “倒是可以,但是,要谨慎说话,不要惹怒他们。他们的脾气都很臭的。”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几案,几案之上随便扔着各种器具。一个白发老者站在屋中,正侃侃而谈:“庄子说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然……尺规刻度有限,如何无穷取半?”跪坐在几案旁边的一些粗布衣服装束的墨家门徒都纷纷皱眉,交头接耳讨论什么。 张苍站在屋子角落,微笑着向老者点头。 看门徒们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解答方案来,老者也不急躁,却向张苍点了点头,问:“张御史,此事可有解法?” 张苍闭目思索片刻,说:“张苍愚钝,若无尺度,并不能解。”这是一个几何问题,张苍所学多在算数领域,对几何问题掌握倒是有限。也是因为几何制图实际上是另外一个体系,张苍不曾涉猎,在这个时代,除了木工为代表的工匠,对几何绘图,几乎都所知甚少。作为学问家,张苍倒是很有求真务实的作风,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也没有因为自己在这事上不会而有什么羞惭。 “也不难吧?”张诚在旁边说。 “小子鲁莽,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休得胡言。”就有墨家门徒对这个贸然发声的小孩不满的说。 “不就是说,不用刻度尺,将任何长度均分两半吗?”张诚疑问,“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苍点头“是这么回事,但是似乎不用刻尺,很难精确分半。” 扶苏也说:“这是我们带来的一个晚辈,念在小孩无知,诸位莫怪。” “不懂就不要瞎说。”又有墨子门徒嘈杂的声音。关系到几何作图,这些墨子门徒自视甚高,自己做不出的题目,就不相信还有人能解答,没看连帝国最精通数算的张苍大人都束手无策?一个小毛孩子闯进这个讲堂,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这个题不难? “等分线段,本来就不难啊,只需尺规即可实现,当然,尺只要是直的就行,不需要刻度……啊,如果是木匠,那连尺子都不用,取墨线和圆规就可以等分线段。”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众皆哗然,张苍也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先贤说,三人行有我师焉,小哥既然说尺规即可均分线段,请教我做法?”老者倒是没什么恼火的样子,果然学问越大的人就越谦虚。 张诚走到一处空着的几案前,看旁边有木板、木棍、尺、规、毛笔、墨条,却不动手,只是指着木板说:“请以墨线任意做一直线!”老者随手拿过墨斗,轻轻一拉,就拉出一根墨线,手指勾住一弹,墨线就在木板上留下一根漆黑的直线。墨斗是木匠祖传的密器,画直线全靠这根线。 张诚拿过一旁的圆规,费力的把圆规张开,在线段一端扎下去,用力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弧线。圆规两脚全是金属尖刺,在木板上只留下一段圆弧的划痕。张诚又用圆规的尖儿在线段另一端扎下去,再画一个弧线,两个弧线在木板上有两个交点。张诚放下圆规,在交点之处比划了一下,说:请以这两点为端,画一墨线,连线之处,两根线相交之处,就是半数。 老者熟练的将墨线按在两个端点上,手指一勾,墨线弹动,就又有一根线出现,和刚刚的线相交,把之前的线段一分为二,看起来这两条线段果然尺寸相似。就有工匠赶紧拿着刻尺来测量,张诚却说“不用量。”取过刚刚的圆规,在线段交点上刺下去,将圆规另一只脚拉到线段端点上,然后旋转圆规,圆规脚果然落在另外一个端点,分毫不差。 “以此法,无需刻尺,多长的线都可以半分。”张诚自信的说。围过来的工匠们则议论纷纷,已经有人开始用圆规去重复这个操作了。 老者将一把直尺按在两根线段的相交点上,说“中矩。”众人又是哗然。当然中距,这是画线段垂直平分线的标准做法,自然这根中线和之前线段当然是垂直的。 老者看了这根线段半天,似是在思索,半晌后感慨一声,说“领教了!”。旋即又问:“敢问小哥,这根线若三等分,可做吗?” 张诚看着老人,老人的表情极为郑重,一脸求知欲。 “莫说三等分,就是五等分、七等分、一百等分,也轻松可做。”张诚笑着说,只不过,需要多一种尺…… “什么尺?” 第56章 三等分线段 三等分线段有很多尺规作图的方法,但是示范起来多有困难,做了三等分难免还会被问到五等分七等分十一等分,张诚没那么好的耐心,想到的是用三角和平行线法,一鼓作气随便做做出来,免得这个问题无休无止。 老者问“什么尺”的时候,张诚拿过刚刚老者用过的那把曲尺。这种曲尺的名字叫“矩”,是木匠常用的一种工具。张诚拿着这把尺在一块薄木板上画下直角,然后给了连接直角的两个线段端点,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对老者说:两把这样三角形的尺子。 墨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匠,此刻涉及到几何制图画法的大事儿,制作一把尺子还有什么可说?于是马上有人取了这块木板,去一旁咔咔咔咔就锯出两把三角板递了过来。木板比较厚,三角板当然就挺厚重。张诚接过来比量了一下,叹口气,拿过炭条,捏在手里,露出一寸半的长度。拇指比着三角板的边缘,手指轻划,绕着三角板画出一个框子来,对旁边的木匠们说:麻烦按照这个再锯一下,把中心掏空,这样用起来方便一些。那个木匠二话不说,接过去就动手,片刻功夫,符合张诚需要的一对儿空心三角板就做成了。 张诚暗自感叹了一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木匠,做起事情来就是方便啊。这大概相当于全国最好的工程师和八级工齐聚一堂,随时随地听您调遣,这种感觉很好很强大,自己身边什么时候能凑出这么一个班底呢? 张诚拿着三角板到刚才的木板旁边,以刚刚那条线段端点为起点,画了一根斜线。然后拿出圆规,在斜线上比量了一下,等距离画了三次。把交点都标记清楚。这才在第三个交点的位置,用尺子连接这个交点和原来直线的另外一个端点,拉一根线。这就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张诚将一把直尺摆在木板上,用三角板一边靠近直尺,直到三角板和三角形的第三边重合,然后轻推三角板,当三角板和第二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张诚说“麻烦老丈画一条墨线”。老者沿着三角板的边线,随手弹一根墨线在木板上,然后张诚继续前推三角板,和第一个交点重合的时候,又说一句“麻烦再画一条墨线!”老者再弹一根墨线。 张诚放下三角板,拿过圆规,把圆规在三角形底边的三个交点上依次划着半圆,果然三根线段都相等。 围观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种画法,三分可,五分可、七分可、十分百分亦可!”张诚肯定的说,语气不容置疑。 扶苏不知道对这些匠人来说,如此轻易的做n等分线段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这些人的表情,也觉得张诚这一番作为必定是了不起,而张苍虽然并不从事几何方面的研究,却也知道这么轻易的画图,绝非常人所能。真正震撼的是这些墨家门人,这个小孩轻易实现二等分线段,又通过使用了一根辅助线的方法轻易画出三等分线段,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五等分七等分乃至n等分都轻易可得,这太惊人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道理,这个道理自己明明看到了,但是却无法说清。 “敢问这中间的道理?”还是老者先醒悟过来,自己等人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直接问这个孩子。刚刚自己也说了,三人行有我师,墨家无我,向一个小孩学习并不以为耻。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今天是来寺工参观学习的,时间有限,老丈容我先办完今天的事,以后慢慢谈这个可好?”张诚放下手中的工具,淡淡笑着说。 露这一手,稍微有些唐突,但尺规作图和各种门派之间本来都没关系,这种勾勾画画的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学问,在这些墨家门徒面前小露一手,就能和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工程师群体建立关系,以后说不定有什么好处。 老者却是另有领悟,看这少年举重若轻解决了等分线段的问题,明明在图形方面有极高造诣,道不轻授,人家公开交流已经讲清楚等分、三等分、n等分的方法,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眼下要对方讲更多,确实有些冒失。想知道更多,自然应该以更谦卑的态度来换取,于是立刻深鞠一躬,说:“在下欧冶子渊,在这寺工身为诸匠之首,如果小哥不弃,接下来就由老夫引路,带小哥周游这寺工如何?” 诸匠之首,总工程师?请总工程师来做导游,当然比财政部的干部张苍来做导游要好得多。财政部的干部懂得再多,也只是皮毛,总工程师却可以讲解这里每一种行业每一个关键工序。 铁坊、铜坊、木工坊、陶坊……一个一个部门看过去,宛如观赏一座古代工业博物馆,在这种参观中,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手工行业和各种技术算是有了一次特别全面的了解,也对这个时代的工程管理、工业管理水平有了大致的掌握,总体而言,这个时代的工业管理能力超过了张诚的想象。其实也对,一般会认为古代技术落后,所以项目管理能力也是落后的,殊不知一切工业、手工业项目的管理,原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制造皇家需要的奢侈品,还是类似军械生产这样需要追求数量的部门,或者是修筑水渠、建造城墙这样的工程,在不同技术背景下,如何通过对流程、材料和人员管理来实现更高的效率和耕地的成本,都有一致的原理。而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后,整个国家被设计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机器,对效率的追求史无前例。 在游览的过程中,张诚从欧冶子渊的讲述中也了解到,在商鞅变法之前,墨家就深深的参与到秦国的公共事业管理体系中,甚至包括商鞅变法的一些理念,也是源自墨家对工程管理的看法。这样一来,张诚对墨家的兴趣就更为浓郁了。 再次参观铜坊,听欧冶子渊讲述铸铜的各种细节,了解失蜡法和模范法两种不同技术的具体应用的时候,张诚看到一个宽袍博带高冠的男子正在和铜作的官吏夹缠不清,这个高冠男子的衣服上绣着羽毛纹样,看起来很是怪异。欧冶子渊对这个男子撇去不屑的目光。张诚问:“那位是什么人?” “那人叫徐福,是个方士,是来讨要一组药鼎的,说是炼制不死药。瞎扯。”欧冶子渊说。 “徐福吗?历史上最着名的那个方士?”张诚暗暗道。 而张苍也加入到对铜坊官员的交谈中,张诚旁听了几句,好像是张苍问他定制的一整套编钟和吹管何时才能完工,张苍要用来核准音律。 “张苍大人说核准音律是什么意思?”张诚问。 “张苍大人相信五音合乎术数,所以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编钟和铜管尺寸,要铜坊这面加紧制作一套全新的钟磬吹管,要重新调整,以符合天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 第57章 平行线? 用了两天的时间参观了治粟内史和寺工,张诚收获良多,不仅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各种农具的样品,参观了大秦最高等级的工坊管理体系和工业流程,更得到了许许多多矿石样品。有了这些样品,回到上郡就可以照着样品去寻找矿石,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资源探索,甚至在高奴县搞出一整套工业体系。 如果说来咸阳之前,张诚还没有这样的雄心,就只想在秦末这个乱世苟活下去,参观了咸阳的寺工以后,他的想法却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已经确定,按照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只要明确一个技术路线,未来的很多技术都可以在这个时代提前出现。而科学的萌芽也可以在自己手中催生出来,通过欧冶子渊、张苍这样的一代高人,丰富发展,初具规模。 回到扶苏的府邸,张诚请下人们帮着把自己所得的这些物事分类包装好,存在小院的一间空房。自己来咸阳的事务已经结束,这次旅行进入到了尾声,该回去了。无论是得到了秦始皇的嘉奖和赏赐,杀匈奴人的事件可以说告一段落,还是说亲眼目睹了荆轲刺秦王这件大事,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或者说自己参观咸阳的技术与工业核心,窥得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业秘密,或者说和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几番交锋,确定了上郡第一车辆厂的业务订单,这一次旅行都可以说是大货成功。即便是奉召参见秦王,这一次行程也终须结束,在大秦这个法度森严的国家,一切官吏百姓的旅行都需要按照规定进行,何时进入咸阳、何时离开咸阳,行程路线与时间都有定数。 张诚准备收拾自己的所得,随时跟随扶苏或者跟随许氏商行的商队回到上郡。 在参观治粟内史和寺工之后,扶苏对张诚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变化。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此前虽然知道张诚用碳气毒杀了匈奴人、发明了泥叫和独轮车、养殖蜜蜂等等事迹获取巨利,但是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少年运气特别好。但是张诚在寺工和欧冶子渊的一场交流,却让人刮目相看,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在工匠之事上极有天赋,虽然工匠之事不入官员的法眼,而这个男孩身有爵位,本不需要从事工匠这样的卑贱行业,但是他在寺工的表现,至少证明了他个人的才干和能力,他未来未尝没机会进入寺工做一个低级官吏起步,开始在朝廷中的发展。而从张苍对这个孩子态度的变化看,这个孩子也不见得没机会得到张苍的衣钵,未来成为御史府的一个骨干。因此扶苏调整了给张诚小院下人的数量,调整了张诚在府中的待遇,这个待遇甚至达到了扶苏府邸上等门客的水平。 扶苏也传话过来,说张诚还不忙着随商队回上郡,要等到自己在咸阳这边办完差事,带着他一同回去。 于是在闲下来的时光里,张诚流连在咸阳的街市,到处闲逛,了解这个帝国首都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解市面上各种店铺,了解大秦都城的生活方式。甚至连风月场所,张诚也偶有路过,也向随从打问了一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当然,作为一个稚童,他不会去风月场,去了人家也不会接待他,就算接待了,他也没那个能力,而就算有这个能力,张诚实际上对这种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他倒不是道学,而是多年的训练和两世为人,对这些事情看得更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有另外的使命,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精力和时光浪费到这些事情上。感官刺激这东西,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已经发展到极致,大秦这个粗糙的时代,实在也不够看的。至于自己询问风月场所的情况,也只不过是随便了解一下,补齐自己对大秦这个时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的了解而已。 除了闲逛,张诚剩下来的时间就是会客。是的,虽然张诚现在住在扶苏的府邸,已经算是客人,虽然张诚是一个来自偏僻乡野的少年,但是在咸阳这个地方,张诚也多了一些自己的客人,其中一位就是张苍。 张苍来访,让张诚非常意外。也让扶苏府邸的家丁们很意外,甚至让事后知道这事儿的扶苏很意外。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在休沐的时候,登公子扶苏府邸拜望,拜望的居然不是扶苏,而是扶苏府邸的一个小少年,看门的家丁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哦,才把张苍引到张诚居住的小院落,又赶紧通报张诚。 张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这样一个客居公子府邸的小孩,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接待张苍这位大官。小院里一阵鸡飞狗跳,好在公子府的下人们日常和外界打交道多,多少理出来一个头绪,张诚到小院门口大礼迎接张苍,却被张苍抓住手腕,直行进了小院,直接登堂入室。张苍把张诚按到主位坐下,自己在客位长跪,很正式的行客人之礼,弄得张诚很是惶恐,在场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再次认识一下吧,我叫张苍,恩师荀况先生。我在御史府担任柱下史,负责文书整理和财赋计算。我研习天文、历法、数算、音律。自认为在整个秦国乃至整个天下,我在数算方面都是最强的人。但是见了张诚小哥你,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上门求教关于数算方面的学问……” 张诚被张苍这一番言行弄得坐立不安,直到张苍说清楚来意,这才心神稍定。于是长跪还礼,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苍看出来张诚的困惑,于是将身后的包袱取过来,打开,取出几卷木简。 “这里是我编写的术数书,叫做《九章算术》,请小哥指教。” 这就是《九章算术》?张诚大惊。虽然自己并没有读过九章算术,但是这个名字总还是听过的,眼下这个男人说自己编写了九章算术,果然是个大牛人。但是自己能指教什么?如何指教? “我不识字……”张诚只好这样说。 “那我讲给小哥听!九章算术分为九章共两百余题,分别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方田指的是不同形状面积计算方法,和分数计算……”张苍显然很有耐心,甚至怀着敬意讲解自己的学问。 这个时候,下人又来通报:“寺工大匠师欧冶子渊求见张诚少爷。”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张诚把欧冶子渊也迎进了客厅,看到张苍也在这里,欧冶子渊会心一笑,觉得英雄所见果然都是一样一样的。没说来意,却先听张苍继续介绍九章算术的内容,欧冶子渊大惊:“这就是传说中张御史一直在编辑的《九章算术》吗?老夫何其幸哉,能够在这里见到这书,能够听到张御史亲自讲解九章算术!” 听了好一会儿,张苍算是大体了解了九章算术的内容和每一章节所代表的方向,心下了然,也确定了今天是一场大秦数学领域专家之间的学术交流的调调,这就唤人取来自己在许氏商行定制的一块黑板和白垩土制作的粉笔。黑板是薄木板制作,涂刷了黑漆,黑漆里还掺杂了细沙,让黑板不至于太光滑无法写字。木板后面有一个支架,可以立住。张诚先对两位来客行礼,想了想,非常坦诚的说:“小人自幼喜欢计算和图形之术,但是小人不识字,所以用一些符号来进行计算和演示,小人先说一下这些符号的意思,请两位大人不要笑话我。” 张诚在黑板上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等号等数学计算符号,以及从a到z的拉丁字母。“这些符号是小人瞎胡编的,这些文字则是小人在上郡从一个夷人商人那里所学,夷人文字很少,只用这26个字母拼写,写法简单,小人就学会了。在绘图的时候,用这种夷人字母来指示,可以让思路更清楚。” “首先说一下三等分线段的事情。是这样,我们给一条线段命名,这条线段有两个端点,叫a点和b点,这个线段的名字就叫ab,然后我们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这个辅助线叫ac,上一次我是用圆规在这条辅助线上取了三个等长的线段,交点分别是def,连接bf,就可以得到一个三角形叫做abf。我使用三角板画图,做了两根和bf平行的线,分别在三角形底边ab边上得到d''、e''两个交点。这里的三个三角形我称之为相似三角形,这种相似三角形的每个线段,比例都是相同的,那么已知ad、de、ef三个线段长度相等,则ad''、d''e''、e''b”三根线段的长度就是相等的,这就是三等分线段的原理。 虽然这段讲解里用了张诚和欧冶子渊不熟悉的符号和术语,但是由于有图形、有符号标记、有讲解,以及上次在寺工绘图的时候,每个人亲自测量过三等分线段的亲身经历,所以虽然这种画图法和讲解很陌生,身为这个时代数学水平最高的两个男人还是一下子就弄懂了其中的原理,也为这种图示法的清晰大开眼界。 “那么,平行线是什么意思?”欧冶子渊问。 第58章 一堂数学课 “我们在这块黑板上任意点两个点,用尺去经过这两个点就会画出一条线。如果这个线有确定长度,这个就叫线段,如果这个线超过这两个点,落于无穷远处,我称之为直线,直线不是黑板上的线,而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条无尽远无穷长的线,它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根线。通过经验我知道,在这两个点上穿过的直线,有且只有一条,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假设的前提,世间一切图形的原则都要有一些无法证明但是假设可行的前提,我不知道这个应该叫什么。 关于直线,我还有一种假设,就是如果在黑板上有一个点,那么通过这个点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无数无数条……”张诚说。 关于数学的话题可以有很多,从数学逻辑、数论、代数、函数、数论、微分、积分、图论、概论、统计、动力系统、运筹学等等,扩展开来几乎无穷尽,张诚自己涉猎的数学分支就很庞杂,根本不是停留在咸阳这段时间所能尽数展开的,自己只能从几个简单的公理入手,带入数学逻辑的内容,在这里留下一个基础。 “假如我们想象这个点不在这个黑板之上,而在上下六合之间,也有无数直线穿过这个点。而假如我们想象在六合之间有两个点,那么即便在六合之间,也只有有一根直线穿过这两个点。”张苍在一旁补充。 张诚一愣,旋即明悟。这讨论已经从平面进入到立体领域。眼前这人果然是数学领域的天才。而看着另一面点头赞许的欧冶子渊,这老人果然也是抽象思维的好手。 “应该如张苍大人所说。我们就从这个直线入手,然后如果我们画另外一根直线,如果这根直线和第一条直线上任意两点的垂直距离相等,那么我们就得到了一根平行线。平行线就好像是车轮的两条轨一样——它们的距离相等,但是永远不会相交。那么在黑板上两根直线的关系只有两种,一种是会相交的,一种是不会相交的。这就是平行线和交叉线……” 这种抽象的分类,对两位专家来说,都不算困难,但是这种别开生面的抽象想象,显然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冲击和刺激。两人一边点头一边展开想象。 “然后我发现,两根直线相交的时候,相对的两个角的角度必然相等!” 两人狂点头。两个角相等这件事,看一眼就知道。这无需证明,也很难证明,眼下并没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大家无法去测量角度。 “我听说,周天是360之数……”张诚以直线交点为圆心随手画了一个圆,“假设周天角度是360度,那么周天一半就是180度,那么我们就知道,这两个角的和是180度。如果我们有一个工具可以测量角度,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个180度的尺子?”张诚说。 “然后,我假设平行线的同位角是相等的。因为……” 一口气讲完几何学的五大公理,张诚略作停顿,接下来说。在这五个假设之下,可以推演出无数图形和关系。 两个人赞叹不已。虽然这堂课的信息量巨大,但是对两个常年浸淫在数学世界的人来说,理解这些却并不难。张诚在黑板上涂抹演示的时候,并不使用圆规直尺,而是随手画一些线条。这些线条并不准确,甚至有一些变形,但是如果用抽象的方式去想象其中的关系,这些关系又是极清晰的,这里张诚展示的是一种建立在抽象之上、无需介入真实尺度测量的纯粹几何学的思考方式。然后展开了以三角形、矩形为核心的各种作图和测量的运算,所有运算得出的结果都只是几分之几的关系,而不涉及真实的尺度,真正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真实尺度套进去,就可以得到实际的面积、长度等数字。 这种解说的方式,给两位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最简单的假设我只有五个,这五个我无法证明,只能想象。如果这五个假设是正确的,或者无法证明它们是错误的,那么我想是否可以称之为先理或者公理?公认的道理?然后在这五个假设之上,一切图形问题都可以用这五个假设做基础进行推演计算。到底能算到多少,我年幼不能尽知……” 张诚一直讲一直讲,很兴奋但也很累。兴奋的是终于有机会和人在知识上做交流,而且这种交流看起来极为容易,你所说的一切对方都能了解。累的是,面对这种理解能力极强的人,你无需停顿,只能一直讲一直讲。 “我所说的一切,自然是在一个平面上发生的。以平面、直线、曲线为基础的图形。那么假如这一切进入到六合之境,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人对平面几何的基础已经完全了解,发展出整套欧几里得几何来,并无困难,而立体几何的相关研究,完全可以借着这两个人的工作展开。这一堂课虽然讲起来很累,也只涉及到五大公理和几个浅显的定理,但是到了有心人眼里,围绕五大公理和这堂课所涉及到的数学逻辑,找到更多的定理毫无困难,充分展开填补完善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时间问题,好在这两个人精力旺盛、理解能力强大,欧冶子渊又有无数徒子徒孙,完成这些工作,想必并无困难。 听这堂课的两个个人,其实也很辛苦。虽然张诚所讲,对两人来说很容易理解,但是在这些符号之间跳来跳去,跟得上这种表述,仍然有些吃力。同时随着这些图形的展开,两个人自然想象到更多的图形关系,头脑中庞杂无比的那些图形,才是真正消耗两个人精力和体力的东西。张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深深呼出一口气。 “受教!”两个人齐齐行礼,欧冶子渊忽然问:“这个黑板是何人所制?” 第59章 徐福 黑板只是个小话题,知道黑板的制作方法,欧冶子渊表示自己工坊可以做出更好的,张苍表示那你要给我送几块来。欧冶子渊表示没问题云云。 看着天色已晚,两个人也知道多有打扰,于是纷纷告辞,然后相约明日还会来拜望张诚,讨论更多未尽的内容。 两人走后,扶苏派人来请张诚一起晚饭,问到张苍和欧冶子渊来访是怎么回事。张诚简单说是两位师长于术数之道有以教我。扶苏知道这几个人可能在交流一些数算图形之类的内容,但是对“有以教我”这话表示一个字都不相信,而此刻,席间一位高冠男子问询:“这位小哥就是上郡诚记的张小哥吗?蜂蜜和手套是你所发明?不知在下可否从小哥这里买一些蜂蜜和手套?” 张诚认出这人正是前次在寺工所见的那个术士徐福,于是行礼说“蜂蜜和手套我却没有,徐福大师可以去许氏商行看一下。” 听说没有,徐福有点失望。扶苏却道:“许氏商行和诚记有很多生意,诚记出产的货物,多数都是许氏商行发卖的,老徐你有的是钱,干嘛打一个小孩子的主意?”徐福连称不敢。张诚听到这句“有的是钱”,心中不由一动。 席间徐福大谈海外仙山、不死灵药、白日飞升种种神异,徐福这人舌灿莲花,说的是活灵活现,张诚都差一点相信海外有蓬莱仙岛,人吃了大药丸子能百病不生长生不死,术士修炼真能白日飞升。要不是最后自己终于清醒,简直要着了他的道。又想到智慧如秦始皇,最后也被这个人所骗,不禁摇头苦笑。 想到这儿,张诚忽然有个念头,这种大骗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为什么不顺便从他身上敲一笔呢?至于怎么才能敲到徐福的钱,张诚却并没有什么想法。 送走徐福,张诚跟扶苏说:“公子,这种方士所言,大概不尽不实,另外王子结交这种方士,又似乎有所不妥。” 扶苏想了想,点头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以后少和他来往,这个老徐也是善钻营的人,经常到各个府邸结交公子和大臣高官。但是你说的对,这种人只能是我父王结识,我交往他们确有不妥。” 张诚又问:“刚才公子说徐福有的是钱,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我可说不清,不过他经常找父王索要炼制丹药的财物,父王每次赏赐都是几千金几万金的。海了去了。父王赏赐给方士们的钱,装备一支军队都可能有富余,谁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都用到哪儿去了。” 有了扶苏这句话,张诚确定了,一定要从徐福身上弄出一大笔钱来,这年头,自己这种纯粹的知识分子们过得如此艰辛,徐福这种骗子活的潇洒风流,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有王法吗? 这一夜,张诚在床上辗转反侧,就在想着如何能从徐福身上弄出钱来,半夜忽然惊醒。坐在窗前无声傻笑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前往许氏商行找许大掌柜密谋半天。回来又碰上在小院等候的张苍和欧冶子渊,于是又就着代数方程讨论了整整一下午,算是把设置未知数的代数计算方法,和多元的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做了初步的交流,想必接下来,张苍会把代数力量完善很多吧? 官员休沐期过去,两位数学爱好者终于回到繁忙的工作岗位,不能再继续纠缠张诚,而许掌柜那面也传来了消息:“小哥要的东西,已经给完成。”这一日,张诚带着下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前往一处远离宫室和人烟的山坡。张诚在山坡上准备妥当后,看到山坡下面,戴着高冠的徐福已经被下人邀约前来,正在东张西望。张诚张开三角翼的双翅,沿着山坡向下跑,空气阻力鼓荡三角翼,阻力越来越大,三角翼竟然飞了起来。张诚嘴里含着一只泥叫儿,用力吹着,这泥叫发出婉转的声音,山脚下的徐福望过来,吃了一惊,徐福大呼“仙人!仙人现世!”就跪了下去,连同身边的下人也跪了下去。 张诚在空中扭摆身体,操控着三角翼。自己并不熟练,加之年纪小力气小,操控三角翼实在有些困难。好在三角翼飞行本身是安全的,张诚又力求安全,并不试图飞得太高,滑翔了一段,就操控三角翼缓缓降落下去。这只三角翼滑翔机是张诚这几天向徐记定制的,三角翼滑翔机构造简单,用竹竿制作了框架,用麻布制作了伞面,伞面上涂布了胶和漆,彩绘了几何图形,三角翼是拆散了带过来的,张诚在山坡上组装起来,确定牢固后才驾乘它滑翔下来。 这是张诚在这个世界制作的第一个飞行器,没有动力系统,完全靠滑翔实现离地飞行。张诚相信自己未来会制作很多飞行器,这一个只是一个小玩具,它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的技术限制,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一个大号的纸鸢。三角翼滑翔机,可以从山坡上滑翔,也可以在奔驰的车上逆风起飞。如果稍加装饰,放到这个时代说是羽衣仙人下凡,也不是不行。 降落以后,迅速藏好三角翼,张诚跑出来迎上过来的徐福和下人。 “徐仙人,借一步说话。”张诚挥手让下人走得远一些。 “刚刚你有看到仙人没有?有仙人从这里飞过,你看到了吗?”徐福大呼小叫。 “冷静,冷静,徐仙人。”张诚摸出一个泥叫儿,含在嘴里吹了下,“你说的是这个吗?” 刚刚天上滑行的仙人,显然发出的就是这个声音,张诚微笑着看着徐福,徐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刚才是小哥你?”徐福不相信的问。 “你想不想做仙人?飞起来?”张诚用手指指天。 “想,我想!”徐福眼中喷着火。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可以只教你一个人。”张诚压低了声音。 “好啊好啊!”徐福压抑不住兴奋。 “但是,徐仙人,你要出多少钱呢?”张诚微笑着。 第60章 大秦仙人事件 几天后,张诚随着扶苏的车驾,离开了咸阳。来咸阳的时候,是乡亲们送行,离开咸阳的时候,居然也有不少人送行。 许氏商行的大掌柜亲自送行,还派了一队车队,带上许许多多货物,跟随在扶苏的车队后面,这些车队中有送往上郡分号的货物,却也有一小半是给张诚的礼物。就看这个规模,这礼物不可谓不厚重。 张苍和欧冶子渊也来送行了。张苍将一整套《九章算术》装了箱子放在张诚乘坐的车上。额外还有一卷丝帛,上面满是图画,就是基于五大公理推演出来的若干定理和大量习题。同样的丝帛,欧冶子渊也送了一卷,另外欧冶子渊送了一个大木箱子,木箱里有一整套木匠的工具,包括尺规、墨斗,更有一套青铜的三角板和一个半圆形的量角器,三角板和量角器都标记了非常清晰的刻度。刻度符号使用篆字一二三四五和阿拉伯数字分别标记,看上去极为精致。这份礼物不同凡响,对张诚这样的人来说,这份礼物比珠玉都要贵重的多。张诚深深的拜谢两位先生,三个人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是对于数学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已经成为忘年交。这一次交换丝帛习题,可以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远程学术交流系统,意味着各人如有发现,会通过帝国的驿传系统,交流彼此的观点和心得,大家互为通讯作者。 就是可惜没有纸张。丝帛毕竟过于昂贵,又太过柔软,绘制几何图形诸多不易。 徐福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当中。无论徐福还是张诚,都不想让人知道彼此之间曾经有过接触。徐福最后是重金买下了张诚的那架三角翼滑翔机。多重的重金?这个具体数额,双方都绝对不会向外讲,但是在张诚和徐福两人见面第二天,张诚就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存上了3000两黄金。是黄金,不是铜钱,不是黄铜,张诚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时代,史书上动辄记载的赏多少多少金,指的真是黄金,而不是后世教材上注释的黄铜,后代的人根本不了解此时帝国上层的奢侈。 张诚只是想着徐福这些骗子,手里的钱都是轻易得来,能骗来花花就骗点儿,也毫无心理负担和愧疚感。但是却没想到,骗子花重金去买一个滑翔翼,又怎么会消停的只自己体验飞翔的乐趣。所以事情到底搞多大,张诚是全无预料。 在张诚的车队离开咸阳第二日,咸阳有人看到,徐福等一行方士前往秦王陵寝方向出行,随队携带有各种祭祀用品。根据尾随其后的吏员汇报,说方士们走到王陵南侧大概六里位置的一处山脚下,摆开祭品露天祭祀。紧接着,又有吏员急急慌慌的前来报道,说当香烛点燃,烟雾缭绕之间,山坡上忽然出现一位羽衣仙人,口中吟唱,振翅而飞,在空中翩翩起舞,仙人口中高呼“既受于天,恒寿永昌”等等词句。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政呼的一下坐起来,双手抓住凭几(古人一种坐具,坐在席子上时一条类似扶手一样的装置,用来让主人靠坐或者将小臂搭在上面)的扶手,大声喝问:“你看到仙人了?” “小人看到羽衣仙人在山坡上飞起,并且在空中盘旋。虽然羽翼象鸟,但是他们盘旋的时候,看得出有腿有手,面貌身材更像是秦人。小人看到仙人落在方士们面前,和方士交谈……” 多名尾随方士的秦国密探,证实了羽衣仙人的存在,也证实了方士们通过祭祀,可以召唤仙人下凡这事件的真实性,秦王于是召见方士徐福前来问话,徐福回答却语焉不详,只说自己等一行人按照古书秘术,焚香祭祀,有一定可能会召唤仙人下凡。然古书讲说,召唤仙人需要有百尺高台,焚香祭奠,更是只能由修道的方士在台上和仙人交流,凡夫俗子不得靠近仙人。秦王对徐福的话未置可否,但却赐万金,令徐福主持建造高台,并召唤仙人下凡,问询长生之事。 高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建造成功,据说落成之日,秦王政亲至高台之下,徐福等方士做法,仙人果真从山上飞来。落于台上。秦王政在高台之下仰望,看到仙人在台上和徐福问答数次,并赐下甘露仙药,然后从高台跳下飞起,隐入山中不知所终。 秦王政看到的仙人高冠博带,身有双翼和白羽。降落高台,台上顿生香雾。仙人所赐甘露甘甜芳香,仙药则馨香如蜜。秦王政大喜,赏徐福等方士万金,务求徐福等人设法让仙人每月光临一次,回答秦王问题,并时常赐药,庇佑秦王长生。 这短短几个月时间,明面的账上,徐福就从秦王政这里得到了不下两万金,几乎十倍于张诚索取的三千金的数额。正应了那句话,徐福这群骗子的钱来的容易,数之不尽。而当这处高台建起后,几乎每月秦王都要方士们设坛做法,召唤仙人。每次做法所需和秦王赏赐都花费不菲。这个三角滑翔翼,给徐福等人带来了想不到的利益。 当然,徐福等人也不是除了交钱给张诚买断了这个滑翔伞以外就啥都没干。方士们用彩漆重新描绘了滑翔翼的纹样,在滑翔翼上遍绘白羽。更用羽毛粘贴装饰了这架滑翔翼。除此而外,方士们专门训练了一名年轻弟子操控滑翔翼。教他如何在山坡助跑,如何利用山坡上升的气流起飞,如何在空中保持身体平衡和扭动身躯操纵滑翔伞方向,甚至如何跳下高楼操纵滑翔伞平安落地隐身进入森林。在弄虚作假骗人钱财这方面,徐福是专业的。100个张诚都不够徐福忽悠的。 徐福召唤羽衣仙人,得到重金赏赐的消息传到上郡,扶苏有一次当成传闻轶事说给张诚听,张诚简直是张口结舌。轶事说完,扶苏轻叹一声,问张诚“你说世上果真有仙人吗?你说仙人真的有不死之药吗?”收了徐福3000两黄金封口费的张诚简直是无言以对。 第61章 战争是推广商品的最好平台 从咸阳回来的张诚,加官进爵,又得了许许多多的赏赐,带给村里这样那样的商业机会,果然得到了全村的欢迎。 一句“我在咸阳见到当地人是这样种地的”,果然具有神秘魔力,让全村迅速接受了垄耕、条播、使用犁铧和耧车,积肥和撒播肥料,除草和田间管理等等技术,结果就是下一年年末,张村的粮食产量破了记录,居然数倍于过去,扣除调上缴的税赋,家家户户的仓房都扩建了,粮囤里满是谷子,甚至有些家庭还多了好多麦子。刍秣也大有盈余,家家户户都额外养了牲畜——羊、猪、鸡鸭,甚至有的家庭还养了好几头牛。 假借着“我在咸阳见过”,张诚大肆推动张村的农业技术革新。不仅使用了耕犁,更是提前把南北朝才有的曲辕犁技术弄了出来。当然,张诚也不知道汉代曲辕犁的具体形制,只是在图册上大约看过一张图有一点印象。所谓曲辕犁,左不过是把笨重的长直辕犁优化,变得更加轻便灵活,在张诚这样的工程师眼中,这都不是事儿,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分分钟就能琢磨出可行的方案来。除了曲辕犁,张诚还在村里推广了耙、耧车、锄、锹、镢、镰刀、连枷、水车、石磨、砻、簸箕等一系列农具,并且倡导村里使用牛马畜力进行耕作。经历了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番农业革命大获成功。 在木匠技术上,张诚专门设计了一个刨子,刮削木器的效率大幅提高。张村的车辆制作工艺也提高很多,在成本和品质方面都不是外乡仿造的那些粗劣产品可比。刨子的发明就此提前了千年。当然,名义上都是“我在咸阳见过”。 张村的成功当然也影响到周边地区,整个高奴县,甚至整个上郡的农户也受到张村风气的影响,先进农具逐渐普及,粮食产量迅速增加。上郡从过去和游牧民接壤的边僻蛮荒之地,几年时间就成为大秦的粮仓。虽然依照律令,农税总量并没有增加,但是富足的农户却还是卖了很多米粮给商人,让上郡成为大秦的粮食输出郡。 屯驻在这里的大将军蒙恬所部,过去所需粮食需要靠咸阳调拨,现在却可以用便宜多的价格,从上郡当地直接购买,军粮充足,军队战斗力就提高,粮食充足,蒙恬所负责的长城工程的奴隶工匠的生活条件也大有改善,工程进度就得到保证,工程质量也大为改善。分析军队和长城工程的情况,蒙恬将军惊奇的发现这一切居然和张村那个小少年有关,也是惊叹不已。 但是除了农业,张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并没有折腾什么新技术。眼下张村已经进入一个高速发展阶段。来自军方的独轮车订单,让张村的作坊都干冒烟了。张诚从咸阳回来的两个月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独轮车生产和流水线调整、工艺改进方面,简直榨取了工人的每一分力气,这才保证勉强完成了大将军王翦的订单。这一万辆车子交付军方,果然立竿见影,5万秦军经过上郡的时候,就都已经列装独轮车,粮食、军械、攻城器具统统堆上独轮车,五人一组有推有拉,甚至连士兵都轮番乘坐了车子,行军速度更快,而士兵体力消耗极小。这个独轮车部队经上郡过草原,一路穿插进入燕国,出现在燕国境内的时候,燕国军队连防御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城破国灭,在战争中,秦军逼杀了太子丹、俘虏了燕王喜,整个秦军战损极少,可以说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胜利。 论功行赏,当然不会给什么上郡第一车辆厂颁发什么赏赐,战争取得胜利,功劳当然都是将军和士卒的,最多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官吏也能分一点军功,几时看到卖粮食补给给军队的商人能因此捞到功劳的?商人闷声赚钱就好。正如许氏商行的大掌柜,在这次战事中大赚了一笔,那十种样品全都得到了大额订单,连带着许氏商行这样过去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商行,也跃居成为大秦商业的一等商家。 上郡第一车辆厂也只是按部就班卖车子给商行,更不会得到什么嘉奖或者功劳。但是第一车辆厂的独轮车,可也随着这场战事,扩大了影响。一来是军方对这个车子的性能给予肯定,认为劳师远征,独轮车是第一必备之物,还远在弓弩粮秣之前。所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军方不断加码给许氏商行,要求稳定独轮车的供应。第二,是这次征战的士兵,各个都发现了独轮车的好处,无论是出征携带辎重、兵器,甚至运送人员以车代步,或者是破燕国之后,天量的战利品都可以装车一路运回来,这次出兵,从将军到士卒,战争缴获所得,可比之前历次战争多得多。战争本来就是掠夺和毁灭,战胜者有权获得征服领土上的一切,但是以前的战争,全靠士兵肩挑手扛,哪里能带得走那许多战利品。这次不一样,有了独轮车,一车能装载400斤的重物,1万辆独轮车,几乎将燕国搬空。所有归国的士卒和将军,都赚的盆满钵满。而负责记功的官吏,对满载而归的大军这种行为视而不见,战争缴获本来就是这些冒着杀头风险出征的老秦士兵应得之物。谁会和士兵计较这些? 士兵们回国后,纷纷打问这种独轮车是从何处所购,知道这车子才几百个钱一辆,那还有什么说的,无数士兵涌进许氏商行,要给自己家里定一辆独轮车,还指名了必须是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的。开玩笑,这东西太好用了,家里养牛羊马有困难,弄个牛车都没有牲口拉,独轮车可不至于没人推,这玩意儿轻巧,连个娘们儿都能推了几百斤东西就走。必须得买。 沿途的百姓也看到了独轮车的好处,王翦大军相当于为上郡第一车辆厂做了活广告,于是订单纷纷飞到了许氏商行手中。连带着张村的车辆厂一再扩大,最后不得不面向高奴县全县招募愿意务工的男丁。张村日常的人口也就密集了起来。张村繁荣一时无两。 不止是战争相关行动带来的独轮车订单。在欧冶子渊的推动下,寺工也大量采购独轮车。独轮车在寺工下属的作坊中应用极为广泛,现场物料的短距离运送其实是最适合独轮车应用的场景。有了独轮车,劳动效率进一步提高,寺工出产也大幅提升。 张苍则是通过对帝国运输行业的需求方面,论证了独轮车对帝国经济的影响和对帝国统治水平提高的作用,上书的题目是《独轮车论》,要求各个郡县普及独轮车应用,独轮车是一项战略物资。在张苍的论中,并未具体指称某一个商家的独轮车是最好的产品。但是此时全天下只有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生产独轮车,许氏商行又设置了专人在各地打压仿冒者,所以这一篇论下来,朝廷形成对独轮车战略需求的共识后,许氏商行和上郡第一车辆厂仍然是独轮车产业的最大受益者。 从咸阳回来的这几年,光一个独轮车就闹得张诚无法分身。在张诚头脑里的技术体系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但是一方面很多内容都只能等到乱世不受管控的时候才能展开,还有很多也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眼下张村不缺物力,可是人力就实在捉襟见肘。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张诚除了推动上郡地区的农业技术革新、扩大第一车辆厂的规模、完善手套厂生产、扩大蜜蜂养殖之外,并无什么大的动作。连砖厂和焦炭生产的事情都弄的不死不活。 连造纸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诚都没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操作一下。和张苍、欧冶子渊的书信往来,一直还都是使用昂贵的丝绢进行。当然,贵也不怕,谁让张诚现在有钱呢,问题就是吧,这个丝绢用来写书信,手感不那么好。 这些书信往来的一个特点是,整个通讯的内容见不到一个汉字。所有内容都是各种图样和习题,张苍和欧冶子渊体谅张诚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干脆一个篆字都不写,只是画图、列算式。而张诚回复的内容也是同样风格。好在双方的认识水平都足够,一张图、一个算式,就胜过千言万语,几年下来,双方通讯的内容已经几乎涵盖了欧几里得几何的全部章节,和初等代数的大部分领域。这些通讯内容,稍微加上文字说明就可以成为一个学科的经典着作,而编辑这样的着作,张诚觉得张苍和欧冶子渊可能更适合。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工程师,所长在设计和工程,而张苍这样的人本就是了不起的学问家,能独立编辑九章算术的人,再编写一门代数学,没毛病。至于欧冶子渊,门下有无数徒子徒孙和一整个学派,就更有能力编写一套几何学教材了。等到这两本书完成,张诚觉得自己就到了开设一所学校、培养自己所需要的人才的时候了。 在这种忙着赚钱,无力从事科研和学术的悠游岁月里,不知不觉张诚就到了12岁,之前大将军蒙恬和张诚有过一个约定,要张诚满12岁就进军营做蒙恬的侍从。这日子近了,张诚的好日子也就快结束了。 第62章 硬着头皮进军营 张诚对蒙恬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坦白说,张诚对大秦的军官和朝廷大官都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这些人太阴险。每个人都有一种拿普通老百姓不当人命的态度,将军只要攻城略地,为了攻城略地会死伤多少人,将军们也许会在乎,但是他们在乎的只是人数,担忧的只是战斗力的损失,对于具体哪一个人死伤,这些将军们是完全不在乎的。对他们来说,如果要死100个人,那么死的是这100个人还是另外100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朝廷里的大官们,也是一样,就没有把具体百姓当做是人的,李斯看起来就很阴险,赵高听起来就是个坏人,连张苍这样的人,也只是把人当做一种统计口径,每年生多少、死多少、有多少人该结婚、每个男丁需要交多少税、每一户能得到多少口粮之类。各种总计、平均,但是说到具体的一家人。到底生活的怎么样,张苍大概是没有概念的。就好像张诚和咸阳城里的一个小乞丐,两个人平均一下,也是丰衣足食富可敌国了,那么那个小乞丐在下个月会饿死,在张苍的统计中,只能看到这两个人丰衣足食富可敌国,却看不到小乞丐下个月就会冻饿而死。 除了对这些将军大官漠视普通人的反感以外,张诚也是真不想和蒙恬、扶苏这一对大冤种打交道。明知道这两个人的结局就不怎么滴,还要扯上关系,这等到秦始皇死了以后,这两个人是一定会连累自己的。被赵高和胡亥这一对儿师徒盯上,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张诚装作忘记了和蒙恬约定的,装作自己忙于工厂事务的时候,蒙恬派人来了。一个伍的兵士全副武装走进张村,找到张诚,大声说:“蒙恬将军召上造张诚入军营行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很多张村老人是知道张诚和蒙恬的这个约定的,但是一些新近加入张村作坊的人并不知道这事情前因后果,很多人看到甲士来找张诚,都觉得恐慌,还好有张村老人低声解说事情始末,然后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的笑声。 “我有十二岁了吗?”张诚挠了挠头,不情愿的说,“好吧。大家继续做事,那个谁,跟我母亲通报一声,说我要去军营里给蒙恬大将军做侍卫去了!” 蒙恬的军营,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话说军营是那种精装男丁扎堆的地方,按说一个个荷尔蒙爆棚,是怎么做到如此安静如鸡的呢? 张诚跟随甲士,直接进入蒙恬处理军务的厅堂。是厅堂而不是帐篷,蒙恬久驻上郡,已经有了固定的营地和厅堂,士兵也大半住上了土屋。土屋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住起来可比行军帐篷舒服太多了。 蒙恬在几案后面,一堆一堆的木简在他周围摊开,蒙恬一边翻阅这些木简,一边在几上摆放一些小竹棍儿,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 甲士汇报:“报将军,上造张诚带到。小人交令。”为首的甲士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签。 “放在那里吧,你们可以回营地了。张诚留下。”蒙恬头也不抬,依然在一边翻阅木简,一边随手摆弄小竹棍。甲士应诺退出,只留了张诚在厅中。 见蒙恬在忙,张诚不敢打扰,跪坐在几案后面,注视着蒙恬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这种竹棍大概是算筹。算筹是一种古老的计算工具,在中国应用还远远早于算盘。张诚在张苍和欧冶子渊那里都见过算筹,也见过有人摆弄算筹进行计算。但自己并没有去研习过算筹的使用方法。自己还是觉得心算加笔算更加方便,何况笔算还能保留运算过程随时可以进行检验。在咸阳见过筹算高手使用算筹运算如飞,得到结论也是又快又准。张苍就是这样的高手。 此刻蒙恬也在摆弄算筹,蒙恬的手法和张苍又有不同,也许是因为军中使用算筹的方法,和府库使用的方法不一样? 正在看着,蒙恬的声音传来:“认识这东西吗?” “是……算筹吗?”张诚问。 “嗯,算你有点眼力,还认得算筹,那……会用吗?” “不会……” “想学吗?” “我脑子笨,怕是学不会……”两人一问一答,张诚随口回答,应答是随口而出,都没过脑子,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张诚就后悔了。 蒙恬抬起头来,看着张诚,半晌,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样的惫懒……” 张诚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你现在认字了没有?”蒙恬继续问。 “不认识。”张诚老实回答。 “这么多年了,公孙尼子就没教你写字?”蒙恬攥着算筹,指节都发白了。 “没……没……”张诚嗫嚅着,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从咸阳回来,自己也偶尔拜望公孙尼子,但是公孙尼子却不再提及要教授张诚读书写字的话题,见到张诚就只是偶尔闲聊,或者弹琴给张诚听。张诚也说不上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有时候会越听越平静。有时候却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流了一脸,就只好羞愧地对公孙尼子赔笑脸。好在公孙尼子并不在意这些。 “哈!”蒙恬发出一声怪叫。“十二岁了,你们瞧瞧啊,十二岁了,居然还目不识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们村里好多娃都12岁还目不识丁呢,大秦多少人到了二十岁还目不识丁呢,更何况,老子认识的字比你见过的字要多得多……”不过这话只能憋在心里暗暗地想,张诚是不敢就这样回应蒙恬的。 “那你想不想学写字啊?”蒙恬问。 “小人只是一个农民,学写字大概没什么用……” 蒙恬瞪着张诚。 “小人……小人……小人脑子笨,怕是学不会。”张诚都带出了哭腔,蒙恬干嘛这么执着要自己学识字啊?话说篆字那么难,怎么能学得会?就算能学会,这玩意儿又有多大用处?大秦眼瞅着再过不到二十年就灭亡了。刘邦登基之后,小篆就不流行了,然后全天下还不是都要学着写隶书。 第63章 蒙氏教育 “脑子笨啊,学不会啊,这个容易,本将军专门会治脑子笨。”蒙恬狞笑着,抽出一根竹签来,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张诚带下去,抽20皮鞭!” “别,别,大将军,我脑子这会儿灵了,能学会,能学会!”张诚赶忙堆出笑脸。 蒙恬挥挥手,侍卫们拎着张诚就出去了,一阵皮鞭破风的声音,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嚎。20皮鞭用不了多少工夫,加上这些个行刑的士兵都是老手。军中可没人觉得对一个12岁的少年动刑是个什么问题,军中军法第一,大将军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若是大将军要让人砍下这个12岁少年的头颅来,这些个莽夫连眼皮儿都不会眨就能把这事儿干了。 张诚是被拎出去的,又被拎进来。兵士们动作也不见得有多粗鲁,并没有把张诚往地上一扔,而是弯腰轻轻的把张诚放在地上。然后行礼交令,转身离开。 蒙恬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年。 张诚咧着嘴,疼的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军中的行刑是真狠啊! “在军中,没有任何玩笑,我们军中的汉子讲究的是直来直去,一口吐沫一个坑,长官说的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话,在这军中就是天。我让人往东,没人可以往西,你懂了没?”蒙恬的脸上罩着一层笑容,但是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冷。 “懂……懂……懂了……” “那现在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写字啊?” “想……我想学写字,我最想学写字了,大将军,求你教我写字吧,我保证学的又快又好!”张诚做出诚恳的表情,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切,还以为你是个狠人呢,不过如此。”蒙恬身子向后仰了一仰,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张诚。“我就说了,本将军最会教人上进,学个写字而已嘛,你不用这么感动。先回去养伤,半个月以后来军营报到,我安排人教你写字读书!” 2000多年以后,有一个“蒙氏教学法”大行其道,蒙特梭利被推崇为儿童教育专家。但是两千多年前的这个蒙氏教育,显然更加高效、直接、速成! 张诚是被五个甲士带走的,半天时间不到,就被五个甲士抬着送回了张村,这副惨相,弄得张村上下哗然。 张诚有气无力的对老魁叔说了句:“没事的,我言语无状,顶撞了大将军,该受此罚,大将军让我回来养伤,半个月后再去军营报到。”老魁叔出身军伍,自是知道大秦军法无情,张诚只是被抽了几鞭子,想来还是大将军怜悯这孩子年幼,才从轻发落。于是叫人把张诚送回家里,好生养伤。 张诚的阿娘看了独子这副惨样,少不得又是一顿悲戚。张诚却趁着自己清醒,叫阿娘帮自己清理伤口:衣服都脱掉,就这么趴在炕上,烧一锅开水,用盐化了,开水冷却到不烫手的时候,就用一块全新的干净白麻布浸了盐水,擦拭掉皮肉上的血迹,清理创口。 这个时代没有酒精,也没有烈性酒,更没有抗生素,外伤一旦感染是要人命的。浓盐水好歹能降低伤口感染的风险。然后又要阿娘拿来一罐新鲜的蜂蜜,涂抹在伤口表面,蜂蜜能降低浅表的伤口感染。 挨这一顿揍,张诚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一直装一个小孩子,装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弄出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是的,拒绝读书写字并没有那么必要。而蒙恬,他是真的会杀人的。只不过蒙恬到现在为止对自己并没有真正动杀心而已。 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一个秦国人吧。学着秦国人的样子在军队里先混着,不要胡思乱想。 被人抬着回来,当然会颜面扫地,但是张诚对这个并不在乎,再怎么说自己就是一个孩子,被大将军教训了一顿,也不是多么丢脸的事儿,阿q一点,还可以说你想被大将军教训都没那个资格。 好吧,很疼。 母亲也是真心疼自己,说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表现得很乖,母亲都从来没有揍过自己呢。却被一个丘八给揍了! 几天里张诚坚持赤裸着屁股和后背。都是浅表皮外伤,只要不感染,这样开放着创口更有助于愈合。实际上也确实因此伤口好得很快。第二天伤口就结痂了,三五天后,张诚就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示意自己没事,安定下众人的心。也利用这一点时间,再次巡视了一下张村相关的产业。 车辆厂因为不断接到政府的订单,业务规模越做越大,不得不扩大了工匠的队伍,高奴县不少村镇的男丁都来这里做工。也因为车辆厂的订单多,配套的供应、物流也越来越大,张村就成为高奴县全新的一个交易区,村落外面已经渐渐形成了一个市集,销售各种货物的都有。张村的人再也不用熬夜驾车几十里跑到县城里去赶集了。需要什么,每天只要走出村口,就什么都能买到。 张村自己就已经有了全新的街镇的氛围。 近几年张村烧砖、烧炭,砖瓦房盖了不少。张诚带领一众匠人实验拱券结构的建筑,已经可以用砖砌跨度很大的房屋了。最早的砖窑还只是土坑,第二代的砖窑就已经是拱券的砖结构建筑了,而目前的第三代砖厂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可以容纳数百人运进运出砖坯。一窑生产几十万块上百万块砖都没有问题。和秦国地方大多数的砖是青砖不同,张村的砖主要是红砖,这是因为红砖生产成本更低一些。天量的红砖也让张村大多数家庭都搬进了红砖房。红砖房更耐用,外观看起来也更美气。红墙绿草,这个村子有一种格外的辉煌富贵之气。 从咸阳回来以后,在扶苏的许可之下,张村建造了自己的铁作坊。但是这面的炼铁作坊和咸阳寺工的不一样,没有去建造成排的土窑,而是建立了几个规模更大一些的土高炉。土高炉顶部循环投料,底部使用焦炭和风箱加热,温度大幅度提高,铁熔融程度更高,在底部出铁口有一个活门,打开后铁水流出,进入高炉下方的铁水池。由于在投料中就已经加入了石灰石等还原剂,因此这种铁水的除碳效果非常好。 铁水具有很好的铸造性能,可以直接铸造农具,稍加打磨就是非常好的工具。 这些高炉的建造、炼铁工艺的改善,得到了随扶苏一同来到上郡的治粟内史、寺工的官吏和工匠的支持,专业人士介入到张诚推动的技术改造中,让现场的铁作坊少走了很多弯路,而在张村铁作坊的各种实验成果,也通过这些官吏传回到了咸阳,进而推动了咸阳寺工的作坊技术革新。当然,寺工的规模大、既有的作坊体系庞杂,这种革新不是一刀切进行的,而是一点一点引进、升级、示范、推广的。推广的效果是,咸阳寺工也能生产出更高产量的生铁,同时焦炭在咸阳开始大规模生产和使用。 张村的铁作坊,是在扶苏背书之下,以一种特许运营的方式进行的。矿石开采、冶炼、出品的生铁和制作的农具等等都要进行详细的登记,官府定期进行检查。金属冶炼是高度敏感的领域,大秦虽然还没有盐铁专卖制度,但是对青铜的制造、铜矿的开采是国家高度管控的。铁作坊比照铜作坊,略有放松,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铁作坊对张诚的意义还不止于提高农业技术,重要的是,现代工业一旦有了稳定的铁,就能充分发展起来,别忘了张诚在高奴县已经发现了石油。从石油到汽油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蒸馏工艺。而使用燃油的引擎,大部分都是使用铸铁制造的。引擎只是结构上更加复杂一些,对材料的要求更高一些,就翻模铸造这一项工艺来说,制造汽车引擎并不比制作铜鼎更复杂。 当然,从土高炉炼铁,到汽车引擎生产,这中间还需要很多步骤,在缺少检测设备的前提下,金属强度的各种检查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反复试验,眼下这几个高炉已经能稳定生产灰口铁。但是这些灰口铁的性能是否足以制作汽车引擎,张诚没有把握。而选择哪一种型号的汽车引擎,也需要仔细思量。 内燃机之外,还有蒸汽机也可以提到日程上,蒸汽机是以铸铁为主要材料的,部分接口要使用铜阀门。蒸汽机能提供比畜力还要强大的动力。早期的蒸汽机通常巨大笨重,热效率也有限,但是相比农业社会的动力来源,蒸汽机的动力可以用澎湃来形容。蒸汽机可以用在矿山、农田、水利方面,更可以用在金属加工领域。张诚已经在幻想自己可以有一套精度看得过去的车床了。 一般人会认为,蒸汽机是工业时代的标志。但是在张诚看来,只有解决了车床的问题,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工业时代才算是来临。 车床,意味着大量标准化的工具和零件的出现…… 而使用这些车床、制造这些工具和零件,则需要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技工。 说到底,还是要搞教育,要读书识字啊! 虽然自己所说的读书识字和蒙恬将军的读书识字目的不同,但是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上的年轻人,有了余力,确实应该读书识字,知识就是力量。而读书识字,能够让人少走弯路,快速掌握知识的力量。 “我也该教一些学生了吧?” 第64章 大将军侍从 侍从可以做的事情很杂。就好像副官这个岗位,可做的事情很杂一样。蒙恬的侍从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年龄如张诚这么小的。不同的侍卫有不同的职责,有负责照料大将军日常起居的,有负责大将军护卫的,也有负责为大将军传令的。张诚在大将军府邸,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岗位,只是日常跟随大将军办公,大将军不需要的时候,就被打发到军需后勤部门,跟着后勤人员学习写字、整理文书和打点库房。说起来叫做侍卫,看起来更像是跟随在大将军身边学习的军事学员。 当然,虽然年龄很小,但是张诚也需要和一般的士兵一样,参与日常的操练和器械训练。张诚学习的是步战的矛戈突刺和格挡。至于弓弩,大将军鄙夷的看着张诚的身材,说“长大点再说吧……”。除此而外,步操、队列等等,也都混在军阵里跟着练习。 张诚对这些倒是没有抵触,只当做是一次初中军训,不同的无非是这个军训时间会长一些,还有使用真实的武器进行训练,冷兵器也是真实的武器。在训练的时候,张诚观摩其它士兵使用武器的方法,和一些对练格斗的演练,渐渐理解了冷兵器对战的凶残。 步战卒是形成方阵进击的,进击的过程中,每个人要保持固定的间距和队列,前进的步调一致,矛戈突刺的动作一致,一个方阵整齐前进,就如同一个收割机械一样,无情的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在这种阵列中,个人的机巧勇武作用不大,按照指挥官的要求,保持阵列前进突刺的节奏,自然能取得胜利——或者被敌人包围全歼。在战场上,个体的生命无足轻重,每一个阵列都是将军手里的棋子。当将军需要的时候,数以万计的士兵在将军周围展开大大小小不同的阵列,根据旗帜号令前进后退,合围呼应或者孤军冲杀。最终的目的是破坏敌军的阵列,打乱敌军的指挥。然后敌军自然溃散。 所以在这个时代,行军布阵成了一门艺术,将军要精通不同阵列使用的方法,结合现场的地形、作战目的、敌军的情况来布设阵型,然后指挥大军前进。 这是冷兵器战争之美,也是冷兵器战争之无情残酷。 日常训练是艰苦的,因为运动量很大,食欲就格外旺盛,军中的食物粗劣,甚至可以用恶心形容,张诚可以负责任的说,自己两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差的食物。但是由于消耗量太大,如此粗劣的食物也吃得狼吞虎咽。 蒙恬巡营的时候看着张诚和士兵们一起抢食干粮,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由点头赞叹。以他所知,这个少年也算是锦衣玉食的福堆儿里成长起来的,自从做了泥叫儿的生意,就没吃过苦受过亏。但是进入军中后,除了最开始在学习写字这件事上和自己有那么一次冲撞,后来在军营中的行为,都可以说中规中矩,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和要求。再单调的训练和再艰苦的生活,就没有听过这孩子叫苦甚至皱眉。这并非少年人迟钝,而是他对环境适应能力强,并且对军中的规则有深刻的理解。 这孩子本就聪明机灵,又有这份心性,如果以后成为军中一员,未来可期。 日常训练之外,张诚还要不停的跑仓房和辎重营,跟随军需官统计账目、调度财货、分配日常军需。这些工作难度不大,但是琐碎,古人的记账方法张诚一时不能适应,但也拼命学习。同时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未来,带着傲慢之心,试图在军中推出所谓更先进的仓储管理方法和记账方式。军中的记账方式都是几百年来逐渐形成的,在军队中已经成为确定的规则。全国一盘棋。你在这里别出心裁,最后对不上廷尉那里的总账目,就是大罪。倒是在张村,张诚早已经推行了一套自己的库存和账目管理系统,对自己来说,这种系统更加清晰简明。在军中和商行两种不同的账目管理系统中,张诚现在已经能够做到丝滑转换而互不干扰,这种事情张诚自己也觉得神奇。 识字写字的进展也很迅速。小篆并没有张诚以为的那么复杂,小篆的字体结构和后世的方块字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偏旁部首和笔画的书写方式不同,一旦掌握规律,识字的速度就加倍提升。短短月余,张诚已经能粗读军中的各种文书。至于写字,也并不会因为刚刚开始学习就写的很难看。小篆独特的字形结构和书写方式,写起来并不会太丑。小篆的用笔没有回锋转折之类的变化,大体上只有横竖和圆弧曲线,只要正确认读,想写的难看都很难。这个时候张诚觉得就不得不佩服李斯这人,李斯统一和发展了小篆,让这种字具有一种理性的工艺之美。这更像是一种工程师风格的符号,而不是书法家艺术家的随意挥洒。 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张诚当下的唯一缺陷就只是写的比较慢一些。解决这个问题除了大量练习,也并没有别的办法。蒙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偶尔还会安排张诚帮着抄写一点文件,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蒙恬惊讶于这个少年在阅读和写字方面的天赋,并不知道这孩子早已经会读书写字,只不过读写的是另外一种中华文字而已。除了汉字以外,这个孩子还会英德俄日四种国家语言,但是这个时代,既没有英德俄日四个国家,这相应的语言和文字也还都没有产生呢。 偶尔蒙恬也考问一下张诚在仓房那面的见闻,出一些行军辎重补给和行程计算的题目,张诚不用筹策就可以随口回答,所得到的结论和蒙恬计算完全相符,看到张诚对军中物资仓储、日常用度、分配方法极为纯熟,推演大军行进速度极为清晰,对物资管理说的头头是道,蒙恬不由赞叹:“你小子还真个做将军的材料,不要辜负了这个天赋啊!” “谁要做将军?我是要做总工程师的人,我是要做总师的人,一个将军,一个古代将军,有什么了不起。”张诚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是脸上却堆出谄媚的笑来“大将军谬赞了,小人哪有那个本事?” 蒙恬阅人无数,知道这假笑背后不定藏着什么难听的话呢,却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思继续说下去:“做大将军啊,最重要的不是你能冲锋陷阵,不是勇敢杀敌,更不是身强体壮,而是对军中物资、人员了如指掌,对敌人的物资人员了如指掌,能有效分配资源,用自己的资源战胜敌人的资源。当然,除了头脑聪明以外……”蒙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也要狠,要硬,不怕敌人死得多,也别怕自己人死得多,最困难的时候,要装得像、挺得住。这就是大将军了!” 第65章 张村子弟小学 张诚虽然在蒙恬军营中做一名侍从,却并不是正常的军职,而是蒙恬用自己的权势和关系调入军营的一个角色。说起来调张诚入军营,用的还是张诚父亲是战死的秦军同袍这样的理由,同袍不在了,大将军要替同袍教导后辈子侄。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没准儿蒙恬真是这么想的,大秦的很多将军都用这样的理由,身边带了一批这样的军中后辈。通过这样的言传身教,把这些孤儿带大,自然就成为自己这一派系的未来中坚。 因为这种身份,张诚也并不用久住军营,蒙恬将军批准,张诚在军中五日,可以回到家中休息两日。利用这两天,张诚还可以处理一些自己家中、村里和生意上的事儿。现在整个上郡都知道,上郡的这个诚记商行,虽然不像许氏商行那样,生意遍天下,可也是一个庞然大物,跨越了好几个品类都有生意,而且这些生意通过和许氏商行的捆绑,正向着天下铺展开来。而诚记商行的老板,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个少年管理这么庞大一笔生意,平日极为繁忙,甚至登门张村拜访,都见不到人。 五日在军中,2日回家里,这不就是双休日嘛?可是自己的双休日还要管村里和生意上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张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不停拉磨的驴子。驴子你还得给人家休息一下呢,自己简直一口气都不能喘! 想到拉磨的驴子,张诚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把磨盘弄出来了?不要风车磨坊,至少也可以搞一个畜力的磨盘。还有驴子,养马养牛成本高难度大,养点驴子行不行? 这些胡思乱想每天起起伏伏,张诚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想法。随便哪个想法抽出来都可以做一门大生意,推动整个时代的发展、民生的改善。但是很多想法都需要牵扯太多的人、花费太多的时间,张诚现在觉得自己时间真的不够。 而在所有这些方向之外,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必须提到最前面。 张诚就找到了老魁叔。 老魁叔现在可是春风得意。自从张诚去了咸阳一趟,自己凭空从上造加一爵成了簪袅,做了簪袅,就可以得到三顷土地,房舍也可以建造到三宅的规模,更可以得到两名奴隶服侍自己。在一般得到这样爵位的人,爵位是爵位,待遇是待遇,未必能兑现。但是张村的人都有钱,有钱就能兑现这些待遇。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爵位提升,也由于张村发展的红火,自己现在居然已经是乡中三老的人选,因为前任啬夫在发展农业方面不利,已经免去了职务,脱职成为平民,张魁即将接任啬夫的职位,这个职位也有一年一百石的俸禄。这可真是里子面子都全了。 张魁去做了啬夫,那么张村还需要一位新村长,或者是副村长。这个副村长的人选,其实也不用再去想了,全村的人都觉得,这个村子最有本事的人就是张诚,张诚虽然是个孩子,但是脑子灵活,带着大家搞出这么多好生意,可以说有了张诚以后,张村的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张诚不光脑子灵活想法多,对乡亲们也是没的说。泥叫儿用了全村的妇孺帮工,让家家户户都多了收入,车辆厂让全村的男丁有了营生,又增加了一大笔收入。而养蜂的事儿,摊到家家户户身上,这甚至连年迈的老人都能侍弄两箱子蜜蜂,一年都能有几十贯的收入。这些好生意,张诚从不藏私,而是大方的和乡亲们分享。就这份胸襟,就让全村上下每一个人佩服。再加上张诚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咸阳、见过秦王,和公子扶苏交往,又得到大将军蒙恬的亲自教导,这张村下一任村长必须得是张诚。 村长老魁叔特别重视张诚。除了有本事有胸襟见过世面交往层次高以外,张诚做事果决、眼光独到,张诚带着村子发展,张村的未来必然光明无比。 所以看到张诚登门,老魁叔忙出来迎接,等张诚坐下,老魁叔不待张诚寒暄,直接问:“诚哥儿有什么事情要谈?” 张诚也习惯了这种直来直去的对话。开门见山:“老魁叔,我想在村里办办个学校,教弟弟妹妹们读书写字。” “咱们是农民,学那球……”老魁叔吐了一口唾沫。 “上次我也是这么跟蒙恬大将军说的,结果呢……” 为什么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事儿,就这么确定下来,老魁叔再没质疑。蒙恬将军的皮鞭是特别好的背书,由不得人去想为什么。其实在这个时代,教育并不昌盛。秦国更是教育并不普及发达。商鞅和秦王的理论,都是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听话、凶狠就够了。所以乡民并不会想到要把孩子送去学习。教育昌盛人人向学,还要等到唐宋以后才逐渐形成风气。还要经过1000多年的时间,社会才能达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共识。 此时此刻,在齐鲁儒学私学兴起,儒生地位已经提高。有头脑的人会去向儒生学习。但是在秦国,人们求学的对象则是官府的吏员,学习的内容也不是君子六艺,而是朝廷律法,这是大秦国独有的现象。在齐鲁,懂得宗庙礼仪能够主持祭祀的人未来能当官,但是在秦国,熟练律法的人,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员。连秦国的王子胡亥,都是以赵高为师,学习律法。 这还真是一个法律人治国的国家啊。张诚想着。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似乎证明法律人治国的国家最终不免陷入混乱和纷争,而工程师治国的国家,才能得到高速发展,国家富足人民幸福。 “要有工程师。” 张诚创办学校的初衷究竟是怎么样,没有任何人知道,说服张魁的理由就是那么简单粗暴:“不读书不认字,我被蒙恬将军揍了20皮鞭。”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 张村的学校就这样办起来了,挂了“张村子弟小学”的牌子。校舍不大,只有四间教室,也没什么师资,张诚自己亲任第一任校长。选了和自己经常一起玩的同龄孩子做每个班级的班长。自己教授这几个孩子,然后这几个孩子再教授更小的孩子们。 启蒙课程,张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就先选了一段千字文,写在每间教室的黑板上。作为示范的文字。张诚的板书是楷体,简化字。在自己村上,教授自己未来想用的人才,用不着走小篆这样的弯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 每个孩子面前有一个沙盘,大家都用木棍在沙盘上书写文字。没办法,这会儿谁也没有纸张。 第66章 学术通信和欧氏几何 “张苍先生,我学会写字了。” “之前您发来的文稿,我们已经讨论的很详细了。我在这面开设了一个学堂,教授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算术,如果您同意,我想将这些文稿编辑成一本书,用来教授这面的孩子们。” 在下面,张诚列下了“算术”、“初等数学”两本书的目录。 给欧冶子渊的信件,是另外的内容: “欧冶先生最近几年和我通信中所写的习题,已经是一种全新的学问了,这一门学问能够测知万物的关系和尺度,我愿意称之为几何学。先生所做的题目,我已分类编辑,成为以下条目,我想将这些内容编纂成书,供张村这面的幼童学习。欧冶先生在这一学术上成就最高,将这一学术完善发扬,我愿意称之为欧氏几何,或欧冶子渊几何学,令后人永远记得先生的成就。”写到这里,张诚嘴边露出一抹笑容,欧氏几何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冠到了大秦人的头上。继续写下去: “我们村上的木匠现在使用一种称之为刨子的工具,可以推平木板,使之变得光滑。 我们村上使用了一种全新的炼铁方式,我们将煤烧制成叫做焦炭的东西,用来做炼铁的燃料。我们改造了炼铁炉,比在寺工铁作坊里看到的更高,在高炉旁边用砖砌了台子,可以从高炉上方投料进去。在高炉底部有风箱,推拉风箱就有更多的风吹进高炉,看起来火更旺。高炉的铁最后是融化的铁水,这些铁水可以直接用模范浇筑成各种铁器,看起来效果更好。而产量也明显更高了。我们这里只有4座高炉,一个月可以产出3000斤铁。 焦炭的制作是这样进行的。 高炉的图样是这样的。 风箱的图样是这样的。” 在白色的麻布上,张诚用毛笔描绘出风箱、高炉和焦炭窑和刨子的结构图。这些图示和这个时代的绘图完全不一样,都是剖面图。但是相信欧冶子渊这样的大家,能看懂。 虽然有蒙恬笔,但是张诚的大部分书信和草稿都是用竹管切削的一只竹笔写成的。用小刀切削笔尖,蘸了墨汁,在素绢上书写,没有隶书蚕头燕尾的修饰,横平竖直直来直去,好处是书写迅速方便,竹笔自己就可以随意取材制作,也很便宜。现下小学的学童们也都流行自己制作竹笔来书写。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种比绢帛更好的书写工具。我听游商说在某个地方,有人用麻和树皮浸泡沤烂,取其汁液,摊在竹帘上,干燥后就成为一种叫做纸张的东西。这种纸张比丝绢更平整,可以做得很大张。而且因为使用的是麻和树皮,所以极为廉价。这种纸适合书写……不知道在哪里能得到……” 不久之后,张诚收到了来自欧冶子渊的回信。回信是在纸张上写的。这种纸张颜色晦暗,很粗糙。但是欧冶子渊在上面写的字清晰可辨。欧冶子渊说明自己让工匠如何制作这种纸张,并且称这种纸张确实如张诚所说,适合书写,但是因为色泽晦暗,表面粗糙,很容易碎裂,浸泡水以后很容易朽坏。并不如张诚所说那么好。不适合用作文书写作。更不能用在正式文件和档案方面。 欧冶子渊更是提出,几何学的名字很好,但是所有几何推演,其实是建立在张诚最初提到的5项公理和若干逻辑之上的,因此应该称为张氏几何更好…… 张诚的回信提出,如果造纸的材料处理的更细致一些,如果在制作的时候使用石灰来漂洗,是不是纸张的颜色能更白一些?至于几何学的命名,张诚以为,几项公理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几何推理的方法也是欧冶子渊、自己和张苍三个人共同努力的发现,而几何学所涉及到的所有习题和研究方向,几乎都是欧冶子渊自己完成,或者带着墨家弟子完成,因此仍然名为欧氏几何为宜。 这些交流断断续续,每一封信都不一定有确定的主题,但是所涉及的方向却很广。很多想法都具有某种实际操作的可能,却又没有给出具体的过程和步骤。这些东拉西扯的书信,像是一个个点子。 张诚并不介意自己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最终由谁来发展。他并没有将自己头脑中知识当做是一个私有的宝山,只能自己从中获利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些知识所代表的方向,由谁发展,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更多的人能够进入这一领域,最终都会让这个时代过得更美好一些,就够了。 张诚手中当然有一些产业、一些生意。但是生意归生意,知识归知识,两件事并不必然关联。对自己手中这些生意的保护,更多是在法律层面、管理体系方面的保护。包括独轮车,也包括泥叫儿。 张诚觉得,如果一切都靠自己在张村来探索实践,确实过于显眼。如果能通过这种书信交流,推动欧冶子渊和张苍在咸阳把数学、几何学和一些基础工业工艺发展起来,能有效分散这种显眼,另外,就是咸阳的寺工有大量的作坊、匠师,在人力方面显然具有优势,而且这些匠师动手能力很强,能力很强,一些想法由咸阳的匠师们来实现,显然效率更高。这就相当于自己在咸阳设置了一个研究院。虽然这个研究院属于大秦、属于嬴政,但是自己能够通过书信对这个研究院进行影响,最终受惠的其实就是自己和张村。 欧冶子渊下一次的书信里,夹带了一种色泽洁白的纸张。这纸张有非常美丽的纹理。在书信中,欧冶子渊说,这并非麻和树皮所制,而是让蚕吐丝在平面上,蚕丝形成的纸张。这种纸张具有张诚所希望的洁白、平整、坚韧、耐用和易于书写的特点,似乎可以大行。 张诚试用了这种纸张,果然极适合书写,但是蚕丝纸成本高昂,产量受限,生产效率低下,一年只能用几天时间生产。张诚在回信中说明自己的看法,坚持认为如果可能,仍然应该以草木纤维为原料生产纸张,不够白、不够耐用的问题可以克服和忍受,但是想一想如果能生产出便宜的纸张,数百卷竹简的内容可以写在一尺见方的本子中,阅读和携带都更加方便,也易于学术的流传。另一方面,如果有了便宜的纸张,更多人都可以写字和阅读,功德利在千秋。 欧冶子渊先前送了一些麻纸的样品,张诚就在张村安排几个相熟的孩子,参考欧冶子渊的方法来制作纸张,在欧冶子渊的工艺基础上进行了改善。和欧冶子渊的纸样具有实验性质不同,张村的纸张要精细、洁白的多。纸张的尺寸取决于晾晒纸张的竹帘的大小。趁着纸张定型,半干半湿的时候,把这种纸张贴合在平坦的墙面上晾干,就可以得到适合书写使用的纸张。张诚在下一封信的时候,特别用了一张很大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绘满了图样,描述了自己在张村仿照欧纸工艺的过程和改善的内容。最后把这张纸折叠起来,放在一个信封中,信封口用一块黄泥压住,盖上诚记的印章做了泥封。随信还附送了一整张空白的纸张作为样品。 张诚等待这张纸给欧冶子渊带来的惊讶。 第67章 张村印刷术——史上第一个不搞活字印刷的穿越者 张村的小学,现在还没有课本,初年级的课程暂时只有识字和算术。 如前所说,识字的内容是千字文。简化字正楷千字文,张诚手把手教给四个班长。算术则是10到100的加减法算术题。 如果加上乘除法,够这些孩子们学习一整年的,利用这一整年的时间,张诚有把握把必要的课本编辑出来,也有把握让孩子们有课本可用。 四大发明,火药、造纸、印刷术、指南针。 对于张诚来说,印刷术并不复杂。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读书人复制经典、文献的方法都是靠手抄。即便有印刷术,整个大秦国也不需要几本书。无论是搞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看起来都不不划算。 张诚的印刷术,适用范围非常有限,就是眼前这四个班的学童,即便以后有所流传,数量也不会太大。所以张诚想到的是另外一种印刷工艺。 在张村,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就是蜜蜂,张村养蜂用的是活框蜂箱,这种蜂箱取蜜容易,也便于蜜蜂筑巢。活框是一个简单的方框,上面绷了一块丝绢。经过几次技术迭代,这种活框的丝绢上还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蜂蜡,用一个蜂窝纹样的铜辊在表面压过,就显露出六边形的纹样。这种纹样适合蜜蜂在上面继续筑巢。 这种涂蜡、压纹的方法,是赵家那个小子三球发明的,为此,张村的每一个蜂箱,都会给赵三球一个铜钱,作为技术使用的费用。对于张村的居民来说,这笔钱并不多,但是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张诚、合作社对三球的肯定。 在最早制作活框的时候,张诚就已经觉得这东西和后世的油印机的丝网框很像,在选择印刷技术上,张诚也最先想到了这个。油印不是一种高效率的印刷工艺,但是对张诚来说,这东西有几个好处。首先是制版方便,油印机的制版,是在蜡纸上刻画形成的。而刻制蜡纸,也只比一般书写稍慢。蜡纸版的制版比活字和雕版都要快的多得多。其次,就是蜡纸版不仅仅可以写字,制作图稿也非常方便,相比之下,雕版绘图难度就要大得多,非得专门训练不可。第三,就是油印的材料,自己手头刚好都有……是的,无论是刻板用的钢板、铁笔,还是粘贴蜡纸用的丝网框,或者是蜡纸所需要的纸张和蜂蜡,又或者是稀释油墨所需要的轻汽油,这些在张村都是现成的。自己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这几样组合起来。 蜡纸制作技术,对现在的张村来说并不复杂。套用蜂巢活框的涂蜡、压烫纹样就可以了。只不过是需要涂布的更薄一些。这次张村制作的白麻纸,够薄,够坚韧,涂刷上蜂蜡液后,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赵三球按照要求第一次把100张压印了小方格的蜡纸送到张诚手里的时候,张诚满意的不得了。 油印所需要的油墨具体是什么成分,张诚并不确定,他尝试了一种用极细腻的炭黑和蜂蜡、汽油来调和出的油膏。当汽油挥发以后,印出来的字就不会被抹掉。这个效果张诚就非常满意了。至于是不是和后世的油墨成分相似……有那么重要吗? 压印油墨的辊子是一种非常柔软的木材制作的,木辊的缺陷是会吸油,不如后世的复合材料好,如果想解决,也许用小羊皮包裹木辊更好一些?但是如果用羊皮包裹,还会在木辊上留下一条缝隙,对于印刷来说,这个缝隙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木辊就木辊吧,大不了勤换一些。 一切就绪,第一台油印机就在张村子弟小学诞生了,这个油印机的制作,也经过了很多孩童共同的帮忙,张诚在黑板上讲解了油印机的结构和原理,很多孩子就找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参与制作,又请村里的木匠把一些部件做得更加精细合理。在这种共同发明制作过程中,孩子们不仅仅学习了制图看图的知识,也对测量、安装等等有了更多的了解。张诚觉得,这种手工操作共同发明的事儿可以多做,在这种制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孩子们成长很快。 第一本书就这样制作成功了,这本书就是《千字文》。油印之后,纸页对折,用针线装订,再包上白麻布的书皮。张诚用毛笔在封面上逐一写了《俗字千字文》的题目,分发给每一个孩子。 第二本算术书,张诚并不打算自己亲自来写,而是要求四个班长各自负责一部分,分别列出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题,自己刻制蜡纸和印刷装订。这本书的封面,张诚用蜡纸印刷的标签粘贴上去,写的是篆字《算术入门》。 这本书和一幅油印机的图样,在下一次通讯的时候,寄送给了张苍和欧冶子渊。 张苍拿到这本算术入门的时候,赞叹不已。虽然算术入门内容是最浅显的百以内加减乘除运算,内容本身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当然是用了张诚的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符号),但是这书本本身轻薄便捷,可以想见,如果用来印制九章算术,一版能印刷上百册,张苍的学问可就能大行于天下了。而如果用来印刷秦律,那大秦的律法就能更快的在全天下普及。这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胜过了几十卷木简。 更重要的是,张苍从这本小册子中看到一种全新的书写表达方式。过去的竹木简,文字内容只能在半寸不到,一尺多长的木片上书写,很难处理复杂的图形。在纸张上,却可以有更大的表达空间。这也让阅读者通过纸张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对欧冶子渊的震撼同样巨大。欧冶子渊没有想到,自己并不重视的纸张,在张诚手里居然能制作成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他终于理解张诚为什么坚持要用树皮麻杆来制作纸张,以及为什么坚持用纸而不是布帛来书写了。纸张装订成册,果然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之所以选择算术书寄送给两位大能,而不是把那本千字文寄来,是因为张诚觉得,简化字这东西不适合送到咸阳。众所周知,秦始皇和李斯自从并吞六国以后,推行的最重要的政策之一就是“书同文”,规定了李斯的小篆是天下标准文字。这个时候拿简化字去咸阳,相当于送人头给李斯。 第68章 显摆给公孙尼子看 油印技术很成功,张诚准备向公孙尼子显摆一下。但是这种显摆不能在张村进行。 张村全村都是文盲,大家都不识字,所以对简化字这种东西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如果给公孙尼子看到这东西,估计他会问很多问题。太多问题是张诚无法回答的。 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们,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简化字和阿拉伯数字、数学符号,这些孩子们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但是张诚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些书册绝对不能给村外的人看到,这是村子自己的财富,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当然,等到那一天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张诚坐着牛车,带着巨大的木箱来到公孙尼子的住宅。 公孙尼子对上郡的生活已经很适应了,自从齐国也被攻破,天下只有大秦一个国家以后,公孙尼子也不再提临淄的事情,也不再讲齐国的文华鼎盛,只是继续以弹琴为乐,继续帮着上郡的乡民主持婚丧嫁娶和祭祀祖宗的礼仪。看得出,公孙尼子有一点躺平的味道。这也没办法,任谁的理想破灭,都难免会消沉一段。 张诚以弟子礼向公孙尼子行礼。虽然公孙尼子并没有教张诚儒家学问,但是作为礼仪方面的教师,张诚执弟子礼也并无不妥。送上食物和布料之后,张诚把纸张、全新的一套蒙恬笔放在公孙尼子的桌案上。又把一台油印机打开,放在桌案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公孙尼子问。 “这是咸阳寺工发明的纸张,可以用来书写。而这是我在张村鼓捣出来的叫做油印机的东西,可以将书写的内容复制几十上百份。送给先生。” 公孙尼子抚摸着纸张,这种平整细腻的手感很奇妙。 “只怕……很贵重吧?”公孙尼子喃喃道,这纸张细腻致密,比最好的丝绢还要细密。 “大概也没多贵,这里100张纸,大概成本也才两个钱,都是用不值钱的东西制作的,麻布、草杆、树皮什么的……”张诚说。 这样一说,公孙尼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过蒙恬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公孙尼子的字娟秀优雅。虽然不用木简,却自然成列成排,不长时间,一篇文章就写完了。摊开在几案上,公孙尼子很是满意。 张诚接过这张纸来看,一边朗读起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 这是荀子的《劝学》,张诚在另外一个世界是读过的,现在要他背诵,也是能背诵下来的。但是在这个世界,看到公孙尼子这样的荀子弟子亲自在纸张上,用漂亮的小篆书写下这篇文章,感觉又不一样。而此刻读起这篇文章,眼中不知不觉竟然有泪水充盈。 “哦,你现在识字了?”公孙尼子也好奇。 “啊,在军营里,蒙恬大将军教我认字了。”张诚很想把这个话题滑过去。但是公孙尼子并不打算略过。 “我倒是很奇怪,蒙恬是怎么教你识字的?” “也没什么,蒙恬叫人抽了我二十皮鞭。”张诚苦着脸。 公孙尼子放声大笑。虽然这孩子是这样被逼学习识字,但是这个方法还真的有效。看起来皮鞭和音乐的教化能力可堪媲美,不,明显皮鞭更有效一些。想到这儿,公孙尼子的脸色又有些黯淡。 张诚却拿着这篇文章不放手,“公孙先生,这是您写的文章吗?说的真好,这篇送给我!” 公孙尼子并没有想到张诚会喜欢这个,还是纠正了一下:“这是我师荀子所作,我只是抄写了下来。” 张诚当然知道这是荀子所做,但是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犹豫,只是从身旁抽出一根麻线,把这张纸卷成一个纸卷,用麻线缠绕,放在自己坐席旁边,好像生怕被公孙尼子要回去一样。开玩笑,这是重要历史文物,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份纸张上的书法作品,是当世大儒公孙尼子亲笔所写,书写的内容又是大儒荀子的名篇,单纯就艺术价值就很高很高,文献价值和文物价值就更高,这么好的东西,又怎么能任由它流落在外。放在自己手边,以后吹牛逼都有话题。 “这个油印?”公孙尼子指了指张诚放在一旁的油印机。 张诚立刻拉过油印机,来示范油印机的使用,这次印刷的是李斯的名篇《谏逐客书》。蜡纸是张诚提前用小篆刻好的,张诚把蜡纸贴合在丝框上,从一个小盒里调出油墨,用一个小铜壶倒出一点汽油,调和油墨涂布在丝网上,然后用木棍滚碾,顷刻,一篇《谏逐客书》就印好。再续一张纸,再次辊压,又出了一篇。 公孙尼子都惊呆了。就这么容易吗? 比较着两张字纸,两张纸上的内容一模一样。就只是瞬间的事情。 虽然这篇《谏逐客书》满篇都是对秦国国王的吹捧,很有些李斯谄媚的味道,但是印刷这事儿,可是不同凡响,就看着这精致的印刷纸张,捏着鼻子也可以忍受着文字中那臭不可闻的味道和李斯那嘴脸了。 字写的一般,张诚学字不久,虽然自己觉得小篆写的还算规矩,但在公孙尼子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这个印刷啊……这简直…… 公孙尼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能印两张,就能印十张百张。把一篇文章印出来送给天下识字的人,也不过是片刻之功。若拥有了这样一个油印机,那一个人的学问岂有不大行天下的道理? 第69章 砸晕公孙尼子的重礼 “这是汽油,用来调和这个油墨。但是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汽油容易燃烧,要远离火。汽油也会飞掉,所以用后要把瓶盖盖严。”张诚示范着油印机的操作方法。 “蜡纸是蜂蜡所制,铺在这块铁板上,用这支铁笔刻写。用力要注意轻重,太轻就不能印出字来,太重就会刻破,脏污了纸张。” “一张蜡纸大约只能印两三百张纸,然后蜡纸就会破掉,想要再印,就得换蜡纸重新刻字……” 张诚絮絮叨叨的介绍着油印机的注意事项。 这本就是送给公孙尼子的礼物,在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手里,油印机是用来印刷课本和试卷的工具,但是到了公孙尼子这样当世大儒的手中,这台油印机就是帮助他学问播布天下的密器。 “好东西!”公孙尼子赞叹。兴奋的尝试着刻字和使用油印机印刷,手指上都沾染了很多油墨的污垢,却浑不在意。 “送给先生!”张诚诚恳地说。 纸张、笔墨,都还是寻常的文具。但这油印机可是很贵重的礼物了。不说机器本身,就是蜡纸、油墨都是非常非常精致的,看上去就所值不菲。而那种汽油,更是只有张诚才拿得出来。这样一份重礼,以公孙尼子就只是教授一些朝觐君王的礼仪来说,并不足以承受。儒家讲究的就是对等关系,受这样一份礼品,公孙尼子觉得有些为难。但是这份礼物又实在是无法拒绝,没有人比公孙尼子这样曾经在一个巨大的学派中浸淫半生的人,更了解印刷术的意义。过去在稷下学宫求学,学子们只能通过强记的方式记忆师长们所讲,回去后再逐一整理日间所学记录下来,这些笔记都是非常珍贵的。通常都不会示人。可以说谁掌握了完整的笔记,谁就有可能继承学派的衣钵,师长故去,就可以凭着一份笔记成为这个学派的掌门人。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整理《论语》,就因为子张等人掌握的笔记比较全,就让子张的门人更多,子张的学术也影响更大。 记笔记,写下自己所学,然后这些笔记的木简就会被珍重的保存好,即便是周游天下,也要专门有一辆车装载这些笔记,让笔记跟随自己,一路周游。甚至谁携带的木简更多,在诸侯国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被认为是学术深厚的智者。 现在,用纸张书写,自己一生所学差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能装下。而如果印刷出来,全天下有上百人能以此学习自己的学问,学术传承就能更加广播天下。 庄子曾经称赞施惠的学问,说他学富五车,公孙尼子在齐国求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同学们讨论学富五车能是怎样的渊博,有人计算说,五车之学,大概在两百万字上下。老子的《道德经》只有5000字,《论语》也只有字多一点。五车之学看起来确实也是非常宏大浩繁的藏书。而限于简书本身的贵重,即便是有志于学者,无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五车的文卷,更不用说拥有五车的收藏。 可现在,书写一页纸,是如此轻松。这样一叠百页纸张,就能容纳十万文字,五车的学问,就可以轻易装到一个小包袱里,随身携带,走遍天下。 更不用说如果通过印刷……油印刻板印刷固然是比书写要慢一些,但是印刷却很快,就算如张诚所说,一份蜡纸只能印制200页纸,那也是了不起的效率。全天下有能力书写和阅读的人,最多也不过数千人。这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能让全天下的人能够有五车的学问收藏。 当然,纸张保存起来可能不如木简耐久,潮湿以后纸张可能会损坏,但这又如何。书卷从来都是被人妥善对待、珍而重之的,只要保管妥善,这些纸张一样可以留存很久…… 更何况,如果全天下有100册这样的纸质图书,就不会因为一场祸乱、一次战争,就导致一门学术消亡。 公孙尼子无法拒绝这份礼品,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回报张诚这份馈赠,想了想,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公孙尼子展开那张得自师长的琴,据说这张琴曾经为孔子所有,这张琴曾经见证了孔子在曲阜讲学的无数岁月,子路、子贡这些人,就曾经听着这张琴的乐声,学习儒学,学习诗经,学习礼仪吧?今天,公孙尼子觉得自己应该将得自孔子的音乐,完全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就算这个孩子对儒学没有太大的兴趣,也应该让他知道儒学是多么美妙。 从关雎弹起,公孙尼子手指拨弄琴弦,一边高声唱颂着那些优美的诗句。 这是只给张诚一个人听的演唱会。 张诚对音乐并不在行。或者说,张诚对春秋以降的音乐并不在行。在后世,张诚听到过的音乐可多了,从咿咿呀呀的戏曲,到摇滚rap,音乐产业规模巨大,音乐风格种类浩繁。对张诚来说,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显得单调简单。 但是这一次听公孙尼子的演奏,又和以前都有不同。虽然都是同一张琴上的乐声,但是这次从音乐中,张诚分明听到了一种喜悦。这是公孙尼子内心的喜悦。乐声和歌声中甚至都不能说是喜悦,而是狂喜了。张诚一时也被这乐声、这情绪所感染。 “这个公孙尼子还是有些东西的……”张诚想着。 关雎,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一个青年人看上了河边一个大屁股妞的诗歌。好吧,张诚格调并不怎么高,他当然知道关雎讲的是人间纯洁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自己印象最深的就只是“窈窕淑女”这个词。身材丰满曲线毕露的那个女子哦,到底有多美? 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思春的年龄呢?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是什么样子的呢?秦朝的女子,要说在知识和文化上配得上自己的,大概没有。但是品行纯良的女子,哪个时代都不少,品行又好,身材又好,相貌又好的女子,才是自己择偶的标准吧? 公孙尼子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一肚子龌龊的胡思乱想,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了。今天开心、高兴、要歌唱! 唱到后来,公孙尼子的嗓子都哑了,因为拨弄琴弦,公孙尼子的指尖也流出血来,张诚这才发现不对劲儿,连声说“珍重,先生,珍重,就这样吧!”才止住了公孙尼子癫狂一般的弹唱。 这儒生发作起来,也挺吓人的。 第70章 从子弟校到工程部 印刷术在咸阳和上郡,都被有心人看重,但是这些有心人中并不包括蒙恬。 蒙恬对油印机一点都不感兴趣,觉得这是奇技淫巧,没啥实际作用,但是对纸张却很满意。这么大幅的纸张,又是如此便宜,用来绘制地图和军阵图最好不过了,自己发明的蒙恬笔在这种纸上写字,也格外漂亮,墨是黑的,纸是白的,写出来的字清楚得简直耀眼。更重要的是,这种纸张轻便,各种文牍如果用纸张来书写,整个大军的文件就可以随身携带,再不用木简那般笨重。 军人对一切轻便的东西都有天然的好感。 “这个纸,每个月给我送100张过来。”蒙恬对张诚说。 小意思。张诚连钱都不想收。 几个月的军中训练下来,张诚身体健壮了许多。能够写字以后,张诚经常帮着蒙恬整理案卷文牍,对军队的日常管理也已经可以算是熟悉。作为侍从能够近距离观摩蒙恬如何做决策、如何下命令,近身学习所得,远远胜过通过书本获得的知识。 接触久了,张诚对蒙恬还是很佩服的。统管三十万军队,监管地方民事、军事和修筑长城的事务,千头万绪,蒙恬却可以从容指挥。这种能力就已经是人间顶级的水平。别的不说,在企业里,能管理上千人的领导者,就已经非同一般了,而能管理三十万人!这个水平,张诚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蒙恬处理事务条理清楚,决策命令清晰直接,绝不拖泥带水,这正是一位杰出军事家的特质。三十万人的军队,在蒙恬眼中,真正重要的其实也就是几个人、几件事,管好几个人、管好几件事,剩下的就靠秦国复杂严谨的法律体系和军队律令体系自动运转。蒙恬只在最关键的几处稍加点拨,就能让这支军队运转自如,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也能让这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统一天下后,秦王政自封为始皇帝。除了建筑长城、修筑陵寝、修建阿房宫之外,又计划了巡游天下,扩建直道。从九原到甘泉宫的直道修筑任务,又落在了蒙恬身上。 这一条直道长达1800里,宽度平均在10丈以上,最宽的地方达到20丈。这条直道的修建,是长城之后的又一个巨大工程,在这项工程进行中,张诚被委派进行土木计算和后勤计算的管理。 蒙恬的说法是:“柱下史张苍认为你精通数算之学,足堪重用,那就是你了!” 土木工程并非张诚所长,但是如果只负责工程计算和物资调度,张诚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得到蒙恬许可后,张诚带了自己张村子弟小学的全部学生,一起进驻了直道工程指挥部。 这一群孩子进入指挥部的营帐,所有人都惊呆了。觉得大将军胡闹,弄一群孩子在工地上不是添乱吗?但是当张诚安排岗位工作,规划物资调度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员对这个少年又刮目相看。而当张村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按照张诚的调派,一一接受物资管理工作,进行各种工程计算的时候,所有工匠和官吏,对这班孩子都钦佩不已。 专业、严谨! 庞大的直道工程,被张诚分配成为若干工程段,每个工程段安排若干工匠、军士、劳役,每个工程段确定了施工的标准,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进入各个工程段,参与工程测量、工作量计算工作。在专业工匠的帮助下,孩子们绘制了清晰明确的施工段图纸,工程作业面剖面图纸,根据图纸和测量数据,重新核定了工程量,制定了工作计划。工程量的核定精准清晰,子弟小学在学校里学习的数学、几何学知识,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应用,一些过去并不理解的抽象图表和运算公式,在工程上得到了最真实的体验。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是对知识的深化。而对于工程部来说,这些孩子的加入,将工程管理数字化、数据化,让各个工段、各个部门的协调更加顺畅。 张苍和欧冶子渊都亲自来到工程现场视察,作为帝国最重要、规模最大的工程,张苍这样负责财赋计算的官员对项目进行视察和协调是应有之义。而作为寺工技术总管,欧冶子渊的匠师团队,负责对这项工程提供技术支撑。 张苍和欧冶子渊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童赞赏有加。他们第一次看到,数算之学是怎样在上郡这个边僻之地发扬光大,张诚一人之力,教化如此之多优秀的少年。而当这些少年知道欧冶子渊就是欧氏几何的作者、张苍就是九章算术的作者的时候,他们看这两个人的目光,和看其它官员的目光就明显不同,只要有空闲,他们就会围在这两人身边不断提问题,对知识的渴望,几乎要把两位大佬淹没。 直道工程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工程量的计算,也涉及到大量的工具使用、涉及到对人员的管理,张村小学的孩子们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人员管理和行政管理,但是作为团队的一员,亲身在这样的团队中经历这些,对社会的了解、对管理的了解也更加丰富。很多孩子因为这项工程,第一次了解到张村之外的世界,也第一次了解到如此之大的国家,是如何运作的。 在工程工具的使用方面,张村的金属制作能力再次做出了贡献。每一个工程段都设置了高炉,日夜炼铁,为工程现场制造各种工具。通过焦炭灼炼岩石和冷水降温的方法,开山破石。焦炭和石油在这个过程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高炉设计和建造、焦炭制作、石油开采和运输这些工作,都有子弟小学的学员参与。 不仅仅是男孩,女孩们也头戴着柳编安全头盔,奔走在工地现场。这些少男少女,在工程现场有另外的头衔,叫做技术员和工程师。 张诚给自己的头衔是项目部的总工程师。 所有技术员、工程师和总工程师,在项目部和工程段,都得到了极大的尊重。项目运营不久,蒙恬带着随从对直道所有工程段做了一次巡视,巡视结束后,蒙恬对随行的官员们说——工程数算和技术方面的事,全都听张诚和这些工程师的。 而在秦直道修建过程中,张诚的教学并没有停止,这次张村子弟小学采取了远程教学的形式,结合工程上出现的具体问题,张诚随手编辑教材和试卷,通过驿传送到每一个学生手中,学员们日间负责工程,夜间挑灯学习,定期将自己的习题通过驿传送到张诚手中。 说起来,张村子弟小学的科目相当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几何、机械这几科。这个时代不需要学习外语,孩子们因此能在非常窄的领域快速深入学习。子弟小学也没有设置体育、美术、音乐学科。一来张诚不认为自己有音乐美术教学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些农家子日常运动量足够大,也不需要额外的体育教学。有限的几年时间,理论结合实践,这些孩子成长速度飞快。张诚评估,用三四年的时间,这些孩子在知识水平上,在这几科,大多可以达到初中的水平。 第71章 焚书坑儒事件的另一种真相 最初规划的项目工段,多多少少都有理想化的问题,由于地质结构不同、施工难度不同,每个工段的进度也不同。工程进展到一定时间,就需要对工程计划进行新的调整,人员、方案、计划都需要重订。这个时候,张村子弟小学的工程师们就汇聚到工程项目部,面向总工程师进行汇报和商讨工程调整的方案。这些讨论,稚气未脱的孩子们表现的极其沉稳成熟。根据自己工程段的实际情况,条理清晰的汇报工程情况、问题疑难和计划方案。这些方案在会议上全面讨论,孩子们在讨论的时候也经常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争辩和质证。 看着这些孩子如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一样认真讨论的样子,张诚有一种成就感。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成就。相比之下,财富根本算不得什么,权势也算不得什么。这些孩子短短几年的学习就有如此的成长,随着知识的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未来他们到底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 张诚制定了工程师轮调制度。 从工程管理角度,工程师轮调并没有什么意义。让工程师坚守在自己熟悉的标段工作,能确保工程最有效的进行,但是从成长角度,工程师轮调能帮助这些孩子接触到更多的问题、掌握更多的知识,帮助他们更快的成长起来。 对张诚的命令,孩子们并不理解,但是都绝对服从。因为在工程标段上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们发现,也许在整个大秦,都没有如同张诚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如果张诚认为工程师需要轮调,那么轮调就一定是对的。 事实上,工程师轮调还是出了很多乱子。走入不同的工程标段之后,计划和进度都要重新适应,工作方法和交流方式都要重新适应。好在整个直道工程的标准和沟通方式,都是由张诚和这些孩子建立起来的,在轮调交接的过程中,彼此也尽可能细致的交流了注意事项,一些小小的混乱,也因此得到了解决。而不同工程师轮调到新的项目段,也让整个项目的各级官员和工匠,对张村子弟小学的这些孩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项目中期,张诚在上郡召开了一次项目进展情况说明会,每个工程师代表自己的项目段,面对工程部的负责人、张诚和蒙恬,汇报了项目进展的情况和后续的计划。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大卷大卷的图纸图表,在讲台上讲解自己项目段的情况。从规划方案,到工程标准,到具体技术方案,到进度情况,一直到后续的计划,都做了详细的解释。图表包括数字、数据、地图、道路剖面图不一而足。这种工程汇报方式,即便亲自主持过长城修造的蒙恬也前所未见,即便是负责天下财计的张苍也不曾见过,即便是负责寺工全面技术管理的欧冶子渊也不曾见过。每一个人汇报完成,全场都响起如雷的掌声。所有官员对这些少年都赞佩不已。而张诚并没有对这些汇报吹毛求疵。所有这些汇报,体现了这些孩子的成绩和能力,除非有严重的数算错误,张诚要求他们进行验算和重新核对,张诚对所有的这些汇报也给予了高度表扬。 “我说过,你是后勤方面的天才。”蒙恬在台下对张诚说,“现在我的看法有所改变。” “哦?” “这些人都是天才。”蒙恬肯定的说。“而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将军谬赞了!” “我都有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心思了。” “那是他们的荣幸。” “你不反对?” “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想纳这些少年为己所用的念头,好多人都有。汇报会后,很多人去找这些少年私下谈。但是少年们都表示,自己在张村子弟小学的课业还没有完成,还想在张诚校长身边多学一些时日。 “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以后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也许以后我就要从事工程方面的工作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是这些孩子。”蒙恬说。语气多少有些落寞的味道。 “没有战争吗?”张诚暗想,“这话说的太早了,以后的战争多着哩,只是大将军你未必能看到呢……” “工程结束以后,我派这些孩子到军中,和大将军学习阵战之术。”张诚回答。 工程还没有结束,一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天下。 强秦一统六国。这天下要如何管理,成为朝廷上讨论的焦点,先例是周天子分封诸侯,将天下分成上百个封国,由公侯各自管理地方。这个方案很有吸引力。如果分封列国,那么无论是秦王的子孙,还是功勋彪炳的将军,乃至地位崇高的大臣,都有机会成为新的侯王。甚至六国世系也有机会重新获得封地——周灭商以后,仍然为商朝后裔保留了宋国作为封国,不薄待前朝,也是均衡天下力量的一种方法。给前朝贵胄以礼遇,能最大限度降低敌意,避免地方对新王朝的抵触。分封天下的方案暗中得到了军方势力和一些大臣的支持,由博士淳于越上书陛下,希望按照周制,重新分封天下,让动荡的天下早日恢复和平。 但是嬴政说——如果保留六国的封国,那我这些年的仗不是白打了? 通过宫中内侍听到嬴政这句话,知道嬴政心意的丞相李斯,静思数日,终于上书《天下郡国疏》,力陈周分封天下,导致八百年诸国纷争,天下动荡由此引起,欲天下安宁,王朝万世一系,最好的办法乃是政由天子,官吏亦出自天子,也就是仿照秦国多年行使有效的郡县制,放大到整个天下,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郡守均由天子委任,可以轮调升迁贬谪,但不可世袭。 此论一出,朝议纷纷。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者多是秦国青年官吏,因为自己资历浅薄,但是年富力强,如果采取郡县制,则自己有机会出任郡守县令,掌管一方。但是老臣勋臣对郡县制不以为意,拿出来的理由是过去秦国偏居一隅,郡县管理有效。但天下之大,从东海到西岭,从北漠到南海,设立郡县,快马送报,朝廷政令也需要月余才能抵达边僻之地,地方有事,又需月余朝廷才能知晓,一往一来,信息交通甚至要一个季度,当地情况可能早已发生变化,郡县制不适合对远方国度的管理和治理。 在这种争论中,丞相李斯再次上书,说六国灭亡,天下初定,各国仍使用旧有六国史书教育当地,不能归心。丞相李斯要求天下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籍,限期收缴民间私藏的《诗》、《书》等书籍并烧毁,禁止私学,想学法令的人要以官吏为师。身处争论中心的嬴政允诺了李斯所请,于是在咸阳举行了一次焚书,将在咸阳市井搜罗的诗、书和六国史书,堆聚在广场上,一把火烧掉。据说熊熊烈焰高入云霄,所有人为此震撼,以诗书为生的儒生嚎啕哭嚎,连身在阿房宫的陛下都能听到。 焚书之后,关于郡县制和分封制的讨论一时沉寂,郡国论占了上风,朝廷开始规划郡县区划,筹备外派郡县的官员。秦国的世家、勋臣、高官们将注意力放在如何通过郡县制度划分政治权利实力范畴的紧张斗争中。市井争论也少了很多。 但是过不多久,方士卢生、侯生等替陛下求仙失败后,携带求仙用的巨资出逃。负责追缉调查的官员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发现卢生、侯生平日有私下谈论秦始皇的为人、执政以及求仙等各个方面不满之词,陛下看到案卷后大怒,下令在京城搜查审讯,抓获方士460人并全部活埋,这次处死的多数是招摇撞骗的方士,但是其中也混杂了若干腹诽陛下的儒生。这一事件便被传言陛下有灭儒之心。引发天下儒生恐惧,很多儒生纷纷改换了冠服,伪作其它门派的门人。 公子扶苏担忧民间对朝中政令的反对,忧虑儒者与大秦离心,于是上书劝诫陛下以宽为政,灭国之后不必灭史,更不能妄杀天下儒生,陛下震怒,贬扶苏回上郡监督蒙恬大军和直道工程。 这一系列事件,史称焚书坑儒事件。后世历史学者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不可宽恕辩白的暴行,焚书坑儒也是秦国灭亡的诱因。 在工程部,张诚看到了被陛下下放到上郡的公子扶苏。 被贬谪的扶苏,并没有一般人猜测的悲苦落魄,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调动了一下工作,又好像是回到了第二故乡。毕竟,这些年,除了在咸阳,扶苏度过最久的地方就是上郡。这里的山川风貌,民俗物产,乃至这里的人,有很多都是扶苏熟悉的。 但是站在直道工程部的门口,扶苏还是觉得有一点陌生。 第72章 赵杏儿和盐汽水 和当初修长城的工地现场尘土扬天,现场乱糟糟的情形不同,直道工地现场秩序井然。不同工程队、工程组井然有序的在作业面配合工作。伐木、掘进、夯土、铺路、制作工具、维修工具、乃至生火造饭的小组都按部就班的操作。这种场面,甚至有了一种军阵之中的气味。 “这种管理,我们称之为统筹之法,”面对扶苏的疑问,张诚简单介绍这里的工程管理理论。“很多工作都基于前一项工作的基础进行,但是工程浩大,既不能所有人都去从事前置工作、也不能大家停下来等待前项工作完成,这都会造成浪费。因此我们计算了各个工序所需要的时间和前后次序,按照总时间总人力最优解的方案,合理分配分组,协同工作。这样原来可能需要三个月的工作,可以缩短在两个月内完成,同时工程质量只会提高不会降低。这种统筹之法我已经教授了门下弟子,此刻在所有的工程段都按照这个原则在进行。直道工程虽大,但是能在陛下要求的时限内完成,甚至能够提前。” “我看你对人员的管理,符合军伍之道,甚至能看到蒙恬将军的影子,这些年你在蒙恬将军身边学习的不错啊!”扶苏赞叹。扶苏对张诚在学术领域的发展并不了解,只以为所有这一切来自对军伍管理的领悟。 “蒙恬将军教我良多。”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毕竟在工程的人员管理方面,很多制度就沿袭自秦军制度。而工程部大部分基层管理者原来就是军队中的低阶军官。“我已经派人送信给蒙恬将军,估计蒙恬将军下午就会到达这里迎接公子,还请公子在我们工程部休息一下。” 扶苏这时注意到张诚的属员中,居然还有一位女子装扮的人,无论是部队还是工地,出现女子都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于是指着问——“这位是?” 女子微福施礼“见过公子。” 张诚则介绍说:“这是我的工作助理,叫赵杏儿。帮助我处理很多日常事务,能力很强,经报大将军许可,准许在我营中帮助我处理文牍。” 扶苏了然。 以女子为副手和助理,这种事全大秦都没有。但是女子执掌权力也并非不可接受,自己的奶奶、太奶奶、太祖奶奶都曾经执掌权柄……不过当然,这些奶奶们有时候也会捞过界,所以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看张诚和这个女子两个人的神情,两人也许不只是工作关系那么简单,至少,这女子看张诚的目光中就有仰慕之情,这种目光在看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至少,在面对自己这个陛下长子的时候,这女子的态度只是如寻常下官见到上级的礼貌和平淡。 赵杏儿是张村子弟小学的4位班长之一,几年以来,赵杏儿代替张诚进行班级教学,又在直道工程前期,奔走在工程段管理一方,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般这个年龄女孩的腼腆和羞怯,而是和所有工程师一样,日常行事大气,在跟工程队官员、匠人交流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在一众张村子弟小学的同学中,赵杏儿以班长的身份和极高的成绩,受到同学的尊重,同学们见到赵杏儿一律行礼称班长或者师姐。只有在张诚身边,赵杏儿会收敛起泼辣性情,发挥出女性细腻的一面,任劳任怨帮助张诚处理各种图纸、文件,安排日常事务和行程,甚至在生活上也颇多照料,甚至张诚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多数也都是赵杏儿亲手洗的。 张诚怎么看? 张诚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心理上是早已成熟,生理上是刚刚迈向成熟。到了君子好逑的年龄。但是对身边事、感情上的事,张诚并没有什么打算,一直以来他的看法都是,来到这个时代,不指望找到一个心灵伴侣了,那就随便是个什么女人都可以吧。对年龄相仿的赵杏儿,张诚是欣赏的,但是也仅限于欣赏,由于心理年龄相差很大,张诚还没有对赵杏儿作为女性的意识,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把她当做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看待。毕竟,她也才只有十五岁而已嘛。 赵杏儿的哥哥赵三球,就是那个发明了蜂巢六边形蜂巢础工艺的人。现在在北面的一个工程段负责全面技术工作。上郡这面的民俗,男孩往往以球为名,三球指的是家中第三个男孩。这个球,细说起来不雅。但是一个村子里就有好多三球四球,人人都这么叫着,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蒙恬是下午到达工程部的,按照君臣之礼参拜了扶苏——虽然扶苏并不具有太子的身份,但是一来他是王子,二来他是秦王派到上郡来监军的,代表了秦王。所以虽然两人旧识,又关系亲厚,但是此刻仍然是要以对君王的礼仪参拜。 蒙恬是工程总负责人,蒙恬来了,自然就是工程部的主人。所以晚宴是扶苏坐在主位、蒙恬坐在主陪,张诚的位次还要靠后一些,而赵杏儿作为张诚的副手和助理,紧挨张诚落座。 宴会是丰盛的。为扶苏接风的宴会,自然要丰盛而合乎其身份,不过在这样的项目部,是不会为扶苏准备七鼎的排场,也没有钟鼓相和。羊肉、鸡的各种菜肴一样一样的端上来。工程部没有咸阳扶苏府那样的漆器作为餐具的气派,也没有这样那样的青铜礼器。张诚很早就禁止在自己家里使用青铜餐具和厨具了,在没有钢铁的时候宁可使用陶鼎烹煮,到了有钢铁以后,高炉出来的第一炉铁水,就被张诚制作出一口大铁锅,铁锅冷却后,张诚一路举着这个锅就放进了自家的灶台,从那以后,张村就流行起用铁锅烹饪的习惯。 和传统秦国菜肴以烹煮为主不同,这次宴会上的菜肴,兼有炖煮和烹炒。菜色也足够精致。新奇的菜肴让扶苏这个习惯奢侈生活的人都赞叹不已,看到有侍从向酒杯中倾倒透明液体的时候,扶苏还是问了一下:“我们勤于王事,就不要在这里饮酒了吧?” 蒙恬却一大杯灌了下去:“这不是酒,是工程部上的特产,叫什么汽水,不会醉,这是好东西。就只有在工程部才能喝到啊!” 蒙恬看着陶杯里的液体,这液体清澈,一层层气泡从底部泛起,摸了摸杯壁,还是冰冷的。喝一口,气泡在口中爆裂开来,在口腔里回荡。这汽水甘甜,略带一丝酸涩,还有浓郁的草木香气。 “这是何物?” “其实很简单,这是炼铁所产生的一种气体,冷却后注入水中,就形成了汽水。水是提前烧开冷却的,浸泡了薄荷叶,调和了蜂蜜。加上气泡,就有这种效果了。汽水开胃解暑,我们制作完成装在铁瓶中,垂落在井中冷却,要喝的时候才从井中提出来,就是这样。”张诚微笑着介绍汽水的制作方法。 高炉炼铁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些气体用冷凝法收集起来,就可以生产汽水了。汽水是张诚喜欢的饮料,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一种让张诚有奢侈感的东西。相比汽水,所谓钟鸣鼎食都弱爆了。只是可惜,二氧化碳只是钢铁生产的一个副产品,产量极为有限。就算是张诚,也只有身在高炉附近工作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些。 盐汽水是具有工程部特色的待客之物,每次工程部召集项目段开会的时候,那些张村子弟小学的学生们就各个捧着一大杯汽水牛饮,赵三球那样的夯货甚至举着几斤重的铁瓶对嘴喝,毫无风度。 “等走的时候,给我装上四瓶来!”蒙恬挥手,早有侍从拿出四个秦军行军所用的青铜蒜头瓶。“你那个铁瓶,有铁腥味,用这个给我重装!别跟我说什么青铜有毒之类的屁话,老子是大头兵出身,活着干、死了算,没那么多讲究!” 张诚笑着点点头,赵杏儿接过四个能装10斤水的青铜壶,笑着走出帐外。 看着赵杏儿的背影走出帐外,蒙恬笑了笑,“赵杏儿这姑娘不错,看这身高也有七尺了,也可以嫁人了,话说张诚你也有七尺五寸的身高了,可以娶婆姨了,要不然你就把赵杏儿给娶了吧?” “我可还没行成丁礼呢。”张诚笑了笑,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起娶赵杏儿的可行性了。 “我看是个好事儿,要是定亲,我给你主持婚礼!”扶苏笑着说。“大丈夫娶妻生子要趁早。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张诚你可以算是已经立业了,趁早成家吧。早成家早生娃,繁衍子孙继承你万金家财,给你张家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儿。话说我今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子子婴也都七岁了!张诚你得抓紧啊!” “公子龙精虎猛,小人哪能相比。”张诚微笑着说,心中却如有雷声炸开。子婴是扶苏的儿子吗?子婴这个名字,张诚是知道的,胡亥死后,子婴就继位成了皇帝,最后咸阳城破,子婴献城,再后来子婴被项羽所杀,这些事儿张诚约略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子婴是扶苏的儿子,那么说胡亥继位后,并没有对扶苏的子女斩尽杀绝吗? 第73章 宠辱不惊的扶苏 酒宴散去,扶苏、蒙恬和张诚在张诚的办公室闲叙。看着张诚办公室满墙的图纸,几案上堆叠的文卷,墙边木架上堆放的书册,扶苏随手翻看,赞叹道:“张诚你不错,看到这些我就相信这个直道工程按时完工绝无问题。当初父王要修建直道,还有很多人反对,有人说工程浩繁,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更不知道何时才能修成,即便修成也要劳民伤财。今天看了你这里,我才知道,朝中诸公认为不可能的工程,在有心做事的人眼中,并非如登天一般艰难。” “难还是很难的,臣下修筑长城,虽然号称千里,但大多数工作也不过是把列国旧有的长城连接起来,就已经耗费无数了。直道1800里,却是要完全重新修筑,工程之大,还胜过长城。好在张诚主持其事,用了无数心力,管理的更是井井有条,这才能让工程进度提高,而所费又有限。即使这样,若不是因为上郡这里使用了咸阳传来的新农具,让粮产数倍增加,也支撑不了工程所需。这都多亏当年公子你派来治粟内史和寺工的匠师来普及农具,更特许上郡自行炼铁,才有今天上郡的发展。”蒙恬说。 “说到粮食,工程这么大,上郡的粮食可还能支应得开?民间不会因为修直道而陷入饥馑吧?” “公子仁爱!”张诚赞一声。都说秦法苛刻,但是扶苏这样贵为皇子,面对陛下亲自推动的工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工程会不会影响当地的民生,扶苏内心确实有一分温柔宽厚。 “这倒不是问题。上郡土地广袤,粮产丰富,现在上郡农家都有三年存粮,而上郡官仓,足够九年之用。修筑直道的,主要还是驻军和咸阳发来的罪徒。三十万驻军,干不干活也要吃那么多粮食,至于罪徒,也不过是三万人之多,这点人消耗的粮食,上郡还供应得起。”说到粮食供应,蒙恬就精熟了。 “父王派我来,说是监军,其实蒙家世代为秦国立功,蒙恬将军又是精通军伍,大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派我来不过就是让我在这面帮助蒙将军,看看地方上有什么难处,以我的身份方便下情上达,帮助蒙将军排忧解惑而已。”扶苏先挑破了自己的身份,话说开了,至少要说的漂亮,就能避免以后相处的龃龉。 “这是自然,不过臣下在上郡听说,公子是谏言惹怒陛下……” “陛下的胸襟可比苍天大海,哪里是听不得谏言的人呢……”扶苏摆摆手,“在朝议纷争的风口浪尖,我那个上书让父皇意外是有的,但也说不上恼怒。只不过怕我卷入朝臣的争议中,这才打发我到上郡来,远离纷争。你知道,我母家是楚人,若说是恢复封国,父王也会担心我母家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让我到上郡来,也就远离了这些人这些事儿。也是好的。”扶苏对这事儿已经想的通透。 “另外,我来之前,父皇已经上尊号为皇帝,现在称为始皇帝了。我父皇一统天下,功绩可比三皇五帝,皇帝称号名至实归。父皇说,皇帝称号自陛下始,后继之人可以继位称二世皇帝,此后三世四世乃至万世,无穷已。” 所以从今年起,那个男人就是始皇帝了吗?张诚想着,不过这事儿倒也没什么,这都是早就写在历史书里的事情了。只是始皇帝不会想到自己的皇朝二世而终,所谓万世王朝,最后成为一个笑话。 诚如扶苏所说,被派到上郡,是一种保护。但是在秦始皇晚年,扶苏远离咸阳,也未尝不是暗藏着危险,当始皇帝临终的时候,扶苏不在身边,就失去了皇朝继承最有利的机会,小人上下其手,最后难免会带来一场悲剧。如果这悲剧只在扶苏身上,还是小事,问题是这几个小人并不具备掌握皇朝管理天下的能力,这就让接下来的历史发展从几个人的悲剧,变成了整个天下的悲剧。 看到这个宠辱不惊,心思通达的扶苏,想到咸阳那个胖子少年胡亥,和胡亥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赵高,还有那个心胸狭隘的李斯,张诚觉得,历史的走向不该这样。 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啊!自己能做什么?揭竿而起吗?参与到天下纷争之中吗?哪有那样的好事?就算自己能揭竿而起,哪怕在秦末的战乱中立足,最后或者归楚、或者归汉,可看一看那些异姓王,又哪有一个好下场的? 更何况,自己最初的计划,是在秦末的战乱中,利用国家崩坏,管理真空的空白期,在上郡猥琐发展,奠定工业和技术的基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这猥琐发展之前厚积薄发的准备期而已。 蒸汽机的图纸就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柜子里,第一个车床的设计图纸也在那里。第一个内燃机不仅仅完成了图纸,甚至已经制作好了一个蜡模,只要自己想要,分分钟就可以用灰口铸铁浇筑出一台内燃机,加上各种曲轴、齿轮,就能带动各种机械。只要给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内燃机蒸汽机就能在上郡使用,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混到秦末的战争中,这是最蠢的一个选择。 但是眼前的扶苏,其实是个好人,蒙恬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虽然他曾经抽过自己20皮鞭,但是蒙恬为人正直,精通军事,无论如何并没有取死之道。 他们就要死在李斯赵高这两个小人手中吗? 张诚严肃的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在不透露未来历史走向的前提之下,能不能给这两个人一点暗示,或者帮这两个人躲过一场灾祸呢? “说到朝廷纷争,其实这几年朝中重臣死掉的也不少。”扶苏说了一句。 “是啊,我在上郡这面收到邸报,经常能看到有大臣无故死的消息。还觉得这几年怎么这么多人无故死。” “说来这事儿还和张诚有关呢。”扶苏说。 “我?”张诚惊讶。“公子你别瞎说,我一个少年,远在上郡,和咸阳的大佬们死亡有啥关系。” “碳气。”扶苏吐出两个字。 “碳气?”蒙恬和张诚都喃喃的念叨这两个字。 “据说医官研究,说碳气中毒死亡快,而且是毫无痛苦。所以畏罪的臣下,常常以碳气自杀,能没有痛苦留一个全尸,而对一些有罪的权贵,陛下不忍显剹(公开处刑),也会派内官送炭盆上门……还别说,确实比鸩毒更少痛苦。很多人都是面带笑容脸泛桃花宛如生前……” 妈的,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会面色桃红。死就是死,还有什么好死不成? “这倒也是,我曾经用死囚和匈奴俘虏试过,碳气中毒,只消五分之一刻就会昏迷不醒,半刻钟就会毒发死亡。”蒙恬摸着下巴。 我擦,你特么还真的拿活人尝试过!你个屠夫! 第74章 张村产业版图 扶苏到来,对上郡的军事民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扶苏抽空还专门去张村视察,看到张村户户都是砖瓦房,百姓各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扶苏对这里的富裕很是满意。 参观张村子弟小学的时候,这学堂已经换了一批学童,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和孩童们的读本,扶苏有一点恍惚。“这文字?” “这是乡间的俗字。乡民无知,学习小篆太吃力了,所以我们这里用俗字教学,重要的是讲讲道理。” “这字倒是和隶人们的字有几分相似。”扶苏淡淡的说。 秦国标准文字是小篆。但是标准的小篆多数还是刻印在石碑、铜器上。越是下级的简书,就越是接近隶书,底层的文牍是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字体。已经有了隶书的雏形。而张村小学这面使用的文字,却是简化后的楷书。说像是有那么几分像,但是如果细细追究,在这个时代会被认为是缺胳膊少腿的错别字。但是文字云者,还是为了把口语放到书面上,能读出来就行。 新版的俗字千字文都有拼音标注。现在小学的教学,入学后先学拼音,然后拼音识字,这样的效率更高一些。孩子们懂得了拼音,学会笔顺,就可以拿着一本千字文照着阅读认字,也给这一茬的班长们少了很多辛苦。 对俗字课本,扶苏未置可否。对于扶苏这样受过系统教育的王子来说,使用俗字很是粗陋。但是这只是上郡的一个乡村,这些孩子未来都只是村民,男丁长大后最多也就是进入军队做一个列兵,识不识字本来也不重要,爱怎怎地吧,倒是算术,扶苏亲自考问,发现一年级的幼童都能轻易心算口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是大为惊讶的。 张村的生活富足、秩序井然。如今张村的规模也比前些年的时候扩大了好多。连村墙都从最初的木栅栏,更换为高大的红砖墙,在塬上连绵起伏的砖墙,看起来都有了一丝城池的味道。砖墙上砌了观察孔,长枪也可以从这些观察孔刺出,防御能力是挺强的。 说到长枪,在砖墙中间或有一些小亭子,亭中就有成捆的长枪,如果有战事,这些长枪就近就会分发到每一个男丁手里,然后集体藏在墙后,悄悄刺杀来犯之敌。这些枪的枪尾还都插了一根横木棒,扶苏看着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武器?这么根横棒并不方便使用啊。蒙恬却冷笑了一声:“这都是狡猾的村夫伎俩!” 说着,蒙恬抽出一杆枪,从了望孔刺出去,横杆卡住在了望孔处。“这样用,就不用担心枪被外敌夺去了。小聪明而已。” “然而有效啊!毕竟村民不能和百战雄兵相比,只求自保,能想出这种办法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张诚在旁边陪着笑,其实这些设计都是在村里民团实兵演习的时候,发现刺枪会被敌人夺走反刺,才想出来的笨办法。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笨办法有效,就是一个好办法。 “越来越有墨家子弟的猥琐味道了。”扶苏淡淡的说。 墨家非攻,所以设计了很多攻城防守的器械。说墨家猥琐,只是和秦军大开大合的风格相对比而言。实际上,秦军在攻城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遇到墨家子弟。有墨家守城,就总会拖延时间增大伤亡,但是攻破墨家守城后,秦军的报复也是很残暴的,因此也传出墨家守城,秦必屠之的口号,让战国末年,墨家参与守城的时候,首先就面临守城方官员和百姓的抵制。 这也是秦人刻意造成的印象,是一种阳谋。 再次登临村中的了望塔上,俯视四野,田野一片葱绿。远处河滩旁也设立了工坊,山坡上有工匠在伐木,斧头和双人锯推拉,一棵巨树不消片刻就被砍伐下来。然后巨木顺着山坡滚动到山脚,在现场就被剥掉树皮,再拖到河这岸的木料厂,一层层叠放整齐。 “那些树要露天放置一年以上时间,让它内部干透,才好使用。树皮就直接送到河边的浸泡池,浸泡软烂后,可以用来造纸。” “木材放在那里,要是外敌来侵,岂不是可以用作工程器械?”扶苏道。 “那就只好放一只火箭,烧掉了事了。”张诚撇撇嘴。木材放在村外,确实有这种风险,但是和村里的人反复商量规划,也只能如此,主要是巨木沉重,搬运不易。就只好在村外就近处堆放,在木材厂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工坊,可以把巨木裁切成为各种尺寸,再运输才方便一些。当然,如果有机械,有蒸汽驱动的锯木机床,处理起木材来就更方便了。 看张诚这样说,扶苏也就没话了,从塔楼走下来,扶苏习惯性的去拨弄楼下的一个悬吊的青铜筒子,一推之下,响起清脆的钟声。 “是铜钟?”扶苏问。 “啊,只是一个示警的东西,不在礼制范畴之内,不违制的。”张诚赶忙解释。这个铜钟做成筒状,就是为了和礼制的钟鼎区分开。 钟声响了,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家中走出来,往塔楼这面看,几个青年还兴奋的取了长枪往这面跑。 “无碍的,无碍的,是公子扶苏来检查我们村的防备情况!”张诚大喊,又觉得这一幕似曾见过。 接下来扶苏依次参观了铁厂、蜂房、车辆厂、泥叫儿作坊和手套作坊。 泥叫儿作坊的生意大不如前,随着市场趋于饱和,销量也少了很多。虽然还能维持运营,但是张诚估计早晚会有一天这个小玩具不再具有什么竞争力。玩具这个领域还是挺有趣的,市场大、利润也不低,制作通常又简单,如果不做泥叫儿了,用什么代替品继续支撑大秦玩具市场呢?张诚一时想不出来。风车?竹管人?竹蜻蜓?张诚都认真的想过,但是想来想去,这些玩具都存在着不能模具化、不能流水化、容易仿制的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了。 现在村里的女人们,主要的收入还是缝制皮手套;村里的男丁主要的收入是制作车辆。至于村里的孩子,很多孩子靠着侍弄蜂箱,赚到自己的零花钱。养殖蜜蜂确实有一定风险,但是上一代的毛孩子们已经探索过了,传流下来一套完善的操作工艺给弟弟妹妹们,这些弟妹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张村的蜂箱现在已经超过一千个了。这些蜂箱一年能提供5万升蜂蜜,单靠这笔钱,张村就永远是整个秦国北方最富裕的村庄,而许氏商行靠着蜂蜜这一项,也成为整个大秦最有名的商行之一。 虽然蜜蜂产业能带来巨大的收入,但是张村并没有因此放弃农桑。实际上,粮食生产才是村长最重视的事情。每年按照时令耕地、播种、施肥、田间作业和收割。到了农忙的季节,张村宁可停掉所有其它产业,也要全力投入到耕作收割上。由于采用了咸阳和张诚发明的伪咸阳式样的农具和改良的田间管理手段,如今张村的粮食产量比若干年前翻了几番,现在张村的村民基本上都有超过三年的口粮储备,而村里巨大的公仓,屯粮足够全村九年所用。即使是战乱和大灾,村子也没有饥馑之忧。粮食产量高,按照国家规定的固定税收计算的粮税占比也就低,所以张村是整个上郡农税缴纳最积极、完成度最高的村落。除了按时交税以外,还会卖一部分陈粮给蒙恬的大军和修筑长城、直道的民夫。在粮食这一块,张村也有不小一笔收入。 陈粮谁都不爱吃。所以村民把陈粮都卖给了工地上。虽然是陈粮,但是大秦有法度,陈粮里也绝对不会掺和泥沙。张村的陈粮本来质量就好,再加上每个项目段上都有张村子弟负责,采购自然有倾斜。也是解决了张村陈粮过多的问题,但是随着粮产稳步提高,张诚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就需要做一点粮食转化工作了。酿酒酿醋榨油喂牲口都是办法。但是在酿酒这事儿上,张诚始终犹豫不决。现下村民已经有谷子酿酒的,可是酒能乱性,一个民族如果沉溺于这种麻醉品,最终并不是好事。如果张诚介入酿酒,除了扩大规模,再就是加一道蒸馏技术,提炼出高度酒和酒精。酒精在医疗、卫生方面有很多用途,说起来也有必要。但是高度酒一旦泛滥,在这个娱乐不足的时代……只怕对民风影响太大。 饲养牲畜是个好办法,谷饲牛谷饲羊,可以让牛羊快速催肥。出肉多。就算张村自己吃不掉,也可以制作成腊牛肉腊羊肉供应大军或者远销咸阳。 说起来咸阳距离上郡也并不算很远,直道通达后,快马到咸阳昼夜可达,而车队就需要多几天才能到达。要是这么想,始皇帝把扶苏送到上郡,一方面存了保全扶苏之心,另一方面,一旦有事,扶苏和卫队能顷刻抵达咸阳。有直道、有蒙恬保驾,始皇帝其实把什么都帮着扶苏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身边小人多,以及扶苏和蒙恬两个人蠢…… 第75章 第一奇书 每一次巡视张村,张诚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每一个项目都有这样那样的方向和可能,但是每一个项目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惯性,说要调整,其实并不容易。每一个决策都会有利弊,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方案。 就是前面这些想法,张诚也反复思考了无数次,最终也都没有结果。当然,另一方面是,所有这些项目,无论是榨油酿酒养猪,也都不是张诚内心中的未来。张诚内心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至少是烟囱林立、火光冲天、机器轰鸣,最少得有一个双翼螺旋桨飞机吧?是不是?绕月火箭和太空行走一时半会儿没法实现,但是双翼螺旋桨飞机能难到哪里去? 只要有蒸汽机、有车床,一切都不是个事儿! 实际上车床的原型在张村已经有了。在木作坊那面,有一个木旋车床,使用青铜刀片,就可以制作各种木旋,成品非常漂亮,张村的所有长枪都是用这个木旋车床制作的,枪杆笔直,表面光滑,这些杆棒浸透了桐油,使用起来非常顺手。这个木旋床是木作坊最大的秘密,从不准许外人参观,所以木工坊每年提供给大军的杆棒,也非常暴利。木作坊全力开工,2个熟练工人一天就可以制作上千根杆棒。 而用于机械加工的金属车床,原型图纸就藏在张诚自己的宅中。这个车床虽然结构简单,充分迁就了当前材料粗陋的现实,但是一旦制造出来,就可以制作各种精密的器件。有了车床,就能有螺丝、齿轮。有了螺丝齿轮,就有了传动装置…… 其实在张村,木螺旋也已经制作出来了,靠着工人的手艺控制,制作出来的木质螺丝螺母能严丝合缝的拧在一起,虽然工人不知道制作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张诚却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纪念的瞬间,如今,这一组木螺丝螺母,也挂在张诚自己的书房墙上。作为一件装饰。 张诚的书房,是整个张村最机密的禁地,除了张诚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里藏着张诚日常书写的手稿、图纸,每一张纸,都有可能颠覆世界。 其中就有好几种标准的引擎的原理图,一些工具、零部件的工程图,还有一些复杂的公式,张诚凭着自己的记忆,有时候还要重新推导这些公式才能把一个个体系逐渐推向完善。 这些文稿中,也有一些对社会体制的记录和思考,历史上古今中外各种体制的简略记述,在纸面边角,经常还有张诚的心得和修订。甚至还有一张世界地图,这张世界地图并不准确,只是张诚凭着记忆,重绘的一幅草图。虽然大致标定了各个大洲的轮廓,但是张诚知道,以这张地图作为依据去探索世界,百分百会尸骨无存——这种没有比例尺、记忆又不准确的地图,用它来作为指导,一定会迷路的。 在所有这些手稿中,有一份是张诚几年来一直在完善和修补的,这部手稿叫做《工程控制论》。是的,这本书的原稿是钱先生所着。张诚所学的专业就是钱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工程控制论是这个领域最基础的一部着作,在过去的岁月里,张诚无数次的翻阅这本书,买了几本都翻烂了,现在在闲余时间,张诚一点一点回忆这本书的内容,从目录到每个章节,能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虽然一些章节已经记忆模糊,但是靠着工程师的推理和运算能力,把模糊的部分也一点一点补足。 现在,这本工程控制论已经接近完善,哪怕有个别地方和原着有出入,大多数出入都只是文字层面,张诚相信在理论体系上和内容的准确性方面,这部书和那部书,应该没有大的出入。 只是,这部书现在是无法面世的,这本书超过这个时代的理解,只能自己做这个开拓者,一步一步去引领后来的青年,跟着自己,重新踏上钱先生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了。 钱先生是个奇人,一己之力为两个大国奠定了航天工业的基础,领导着一个农业国,开辟了星辰大海的征程。培养和聚拢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才俊。为国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正是因为有钱先生这样的先贤在前,张诚才有勇气在大秦这个技术相当落后,处于文化发展早期的时代,准备以张村为基地,重飞苍天。 比起进军星辰大海,张诚觉得自己的重返苍天的目标,实在是……太弱了。 所以这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下限,其它一切全都不是。 张村这个小小的村落,显然不能承载自己宏大的理想。但是那没关系,放大到高奴县,或者再放大一步,到上郡的北方地区,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楚汉战争主要集中在帝国南方区域,上郡这里会是太平的,也是无人关注的区域…… 送走蒙恬和扶苏,张诚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在油灯下展开一个纸本子,开始书写起今天所想。 随着扶苏的到来,直道的工程也快进入到尾声了,张诚也距离自己成丁的时间不远,一旦成丁,自己就要接受帝国的征召,进入军队服兵役,或者经常去服劳役了。 秦始皇也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成丁,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在咸阳的恰当岗位,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吗?去咸阳吗?咸阳那个地方是个旋涡,去咸阳也是要冒着巨大风险的。 展开一封来自咸阳的书信,是张苍的来信。在上一次的信中,张诚向张苍提出了一种观察结果,认为摆锤的振动是匀速的,可以用来计时,询问是否可以做一个测试,用摆动振幅时间将一天分成12个时辰,一个时辰分为120分,一分钟分为60秒。也提出自己试图确立一个恒定的长度测量单位。这种测量单位应该采取子午线千万分之一的长度作为标准长度,自己拟定这种尺度单位叫做米。取米字四通八达之意。张苍的来信就在讲这两件事,前者,张苍和欧冶子渊讨论过,认为摆动确实具有恒定的特征。也已经制作了一个秒摆。他和欧冶子渊通过测量子午线长度来确定了一米的长度,发现秒摆的长度恰与1米相等,他觉得这里面具有某种神秘的关联,已经涉及到天道了。 张诚笑笑,这个实验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做过。自己就是在那一次实验中得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米尺。张诚将这根米尺和张苍寄过来的一根铜柱比较了一下,两者的长度很接近,就不知道哪一个更接近准确的米尺了。 同样的实验,如今有了张苍的背书,也就可以在张村子弟小学重复了。张诚写下这个实验的背景和原理,要求在各个工程段的学员,重复这个实验,重新制作秒摆和米尺。最终米尺用钢条制作出来,和在张村的这两根尺子进行对比。同时要求学员们写出自己的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报告,详述自己得到结论的过程。这封书信次日一早一名由现任的小学班长负责刻印,油印成若干份,寄送给各个项目标段。 第76章 理工男的情话是如此粗糙 扶苏就住在蒙恬的军营里,并不东游西逛。蒙恬也每日陪伴在扶苏身边,看起来是事事都需要向扶苏汇报,看起来扶苏是一个尽责的将军,实际上也许只是因为蒙恬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扶苏。 而直道的工程终于进入到了尾声。各个标段在最近的时日陆续合龙。一条宽阔的直道,从九原郡直抵始皇帝的离宫甘泉宫。如果始皇帝要出行巡游天下,沿着这条直道,经上郡、入九原、跨越草原一路东行,就可以到大海之滨,据说在那里能看到海上仙山,乘船就能到达蓬莱仙岛。 在整个工程完工的时候,张诚举行了一个道路通车的剪彩仪式。就在上郡的一个工程段,在这里,蒙恬和扶苏象征性的落下最后一块铺路石,然后挥刀斩断一条红色的布带,意味着道路从此畅通无阻。 “可通行千年!”蒙恬自信满满的对扶苏说。 公孙尼子作为主持通车大典的礼官,指挥人演奏乐曲,吟诵: 吾车既工 吾马既同 吾车既好 吾马既宝 君子员员 邋邋员旒 …… 这篇马屁诗歌是李斯为始皇帝出行所做,据说刻印在10座石鼓上,认为会流传万世,纪念始皇帝车驾的盛大。用在此时此刻,倒也应景。公孙尼子虽然不齿李斯的人品,也一点都不喜欢大秦的制度,但是作为礼官,还是尽责的选择了这篇颂文在此刻念诵。也只有这篇颂文,能代表大秦的风仪,赞颂这条道路的伟大。 是的,伟大。无论公孙尼子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秦始皇自诩功盖五帝,战功如何不提,在建造公共项目方面,确实前无古人,如果说比较,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大禹王治水,能相提并论吧。 在这个剪彩仪式上,各个工程段的工程师们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列队站在张诚身后。作为这项工程的参与者和各个工程段的主持者,此时此刻,他们觉得非常之荣耀。一群少年此时此刻意气风发。在过去的数年他们也曾沐风栉雨,翻山越岭,和工程段的奴隶们一样做着辛苦的工作,吃着粗劣的饮食,排除无数的阻碍,克服无数的难题。此刻他们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这条直道终于通车,虽然很多少年还不能理解这条直道的意义,但是不影响他们此刻的自豪。毕竟这是大家亲身参与、亲手建造的伟大工程。 扶苏致辞,赞颂了始皇帝的伟大功绩,赞美了这条直道的伟大意义。蒙恬致辞,感谢了参与这项工程的众人的辛劳与付出,并表示会勒石为铭,将工程建设过程中的功臣的名字记录下来,供后世永远瞻仰。 张诚只是躲在各级官吏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自己的弟子们站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想去蹭扶苏和蒙恬的光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功绩。甚至对勒石为铭这事儿也不以为然……这固然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各位固然居功甚伟,但是在大秦的天下,够资格勒石为铭记述功绩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始皇帝。而自己这些工匠,没必要让始皇帝在路边的石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扶苏和蒙恬主持的庆功晚宴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多的酒,很多人都醉态酣然的彼此说着感谢、恭喜的话,张诚却在此时此刻仍然保持冷静,旁观着这一切,好像在旁观一场历史纪录片。几天之后,当蒙恬扶苏已经离开,官吏们已经离开,工匠和奴隶们已经离开之后,张诚在已经空旷的工程部重新又设宴,和所有弟子再次举行了一次宴会。 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在工程这几年,每个人都经历很多,成长很多,在施工现场的辛劳,自己身上的伤痕与印记,自己曾经的苦楚与孤独,喜悦与恐惧,当那些外人已经不在的时候,这一切对自己的校长、自己的同学,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大男孩们哭的稀里哗啦,女孩子们也都通红了眼圈。 张诚亲自敬酒,敬每一个人,感谢他们的付出,赞美他们的成长,一条一条细数他们的功绩。最后,宣布这项工程已经结束了,给所有人放一个长假,长假结束后,所有人要回到张村的学校,新建的张村子弟中学等待着他们回到课堂上,学习更多深奥的知识,只有知识,能改变这个世界。 入夜,张诚仍然没睡,独自坐在办公室巨大的几案后,对工程做最后的技术总结,这些案卷,未来都会是历史的一部分,直道工程的文档,未来可以成为大秦公路建设的重要文献。只是不知道,大秦未来还会修筑直道吗?替代大秦的大汉,还有能力推动这样伟大的工程吗?想一想接下来天下沦陷的场面,张诚不寒而栗。 赵杏儿提着一瓶汽水送到张诚面前。赵杏儿也没有大醉,只是双颊坨红。在灯下,这半醉的少女看起来有一丝妩媚。 “坐。”张诚示意赵杏儿坐在自己对面,低头写完这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合上报告,看着赵杏儿:“工程结束了,有什么感觉?” “就是……挺不舍得的,这几年工作很开心,做了那么多事,每天忙忙碌碌,一旦停下来,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都收收心。世界很大,要回到家里做好准备,才能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 赵杏儿对张诚的话有点不解,疑问的看着张诚。 “我是说,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下,养好身体,然后你们还需要学习更多。” “嗯。” “杏儿,你该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有喜欢的人没有?” “这……” “如果有,就勇敢去喜欢。” “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可以考虑一下我。”张诚说。 赵杏儿愕然,没料到是这样的表白戏码。 “怎么,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可以喜欢先生吗?” “怎么,难道我不是人吗?” “那我可以喜欢先生。” 工程师的情话就是这么粗糙,也怪张诚,在学校里并没有开设文学课程,没有教会大家如何讲情话。而在工地上的生活,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表白也是又粗糙又直接。 “那回去以后,我去你家提亲?”张诚直接跳过了情话部分。 “这么快?” “怎么快了?你看你都有七尺高了,我也有七尺五寸了,早都够了大秦的结婚标准。再不嫁娶,就会被人当成没人要的了。” “你要这样说,师弟师妹们也都到了结婚的标准了。” “回去给他们安排,有互相喜欢的就凑成一对儿,喜欢别家的也都安排家里去提亲。”张诚觉得独乐乐不如与人同乐。虽然结婚这事儿不是个与人同乐的事儿,但是入乡随俗,既然学生们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那就把这事儿也张罗一下。搞个大秦集体婚礼也不是不行。 第77章 问嫁风波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算话,张诚既然说了要去提亲,自然就得去准备提亲。一家女百家求,夜长梦多。万一老赵家有别的打算呢,万一人家把女儿许了别人家呢?所以项目部一结束,张诚赶紧回到张村,先和母亲申请要娶赵杏儿。当娘的,对儿子娶媳妇当然开心,但是对赵杏儿这事儿,多少是没什么准备,不过都是一个村儿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从小看到大,对赵杏儿也很了解,母亲不觉得不妥,就张罗着要去赵杏儿家里打探口风。 张诚这样的现代人,全没有这些啰里吧嗦的规程,既然母亲同意,那就立刻自己去赵家,找赵老汉直接谈。 老赵刚从车辆厂下班,还没进院门,就被张诚堵上了。张诚提了一壶淡酒,一只腊羊腿直接迎上来,说:“叔,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屋里说?”都是村里的后生仔,张诚平时和赵家的大球二球三球也多有往来,串个门啥的也是常有的事儿,虽然现在张诚已经做了村长,但是老赵还真没把张诚当做是大人物。 “叔,是这,我想娶你家杏儿,您看成不?” 这么直邦邦一句话,差点儿把老赵唬了个跟头:“臭小子你消遣你赵叔?”弯腰就去拎鞋子准备打过来。 “是说正经事儿,赵叔,我就是先来问一下你,征求你的意见。我喜欢你家杏儿,想娶她做婆姨。”张诚连忙按住老赵的手。双眼和老赵对视,表情非常真诚。 “要讨婆姨也没有你这样干的,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得让你家里长辈来提亲,哪能你自己上来找我要婆姨!”老赵也是被眼前这个二杆子给气乐了。 “我跟我娘说过了,我娘要给我办,我是先来问你老人家一句,这事儿能成不?” “成不成让你娘来提亲就知道了!” “那我就让我娘去准备!”张诚开心的摇动着老赵的手臂,忽然想起来,随手把手中的酒瓶和羊肉塞到老赵手里来,“您晚上喝点!”一溜烟跑掉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按照规矩来,张诚关心则乱,以为这事儿自己和赵杏儿两人同意,和老赵打个招呼,就靠谱了,完全忽略了这个时代的习俗和封建迷信的套路。 上郡这面的风俗,嫁娶要男方请媒人登女方家门,然后表达迎娶的意愿,女方同意,才能有后面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系列流程,甚至要数月时间才能完成迎娶。这种女婿登门找丈人说把你姑娘许给我,其实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如果女方认为你是羞辱,当场都会出人命。 老赵拎着酒壶和羊腿进到堂屋,一家子人正等着当家的回来吃晚饭,现在张村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一日都能三餐了,有些男人晚上还会喝一点小酒,老赵这拎着羊腿和酒壶的样子,一家人看得有点呆。酒能理解,腊羊腿咱家就有啊,怎么还到外面去拎一条回来? “嘿,在路上碰上个莽撞的后生,问我能不能娶咱家杏儿,这是给我的礼物!” “啥?”赵婶儿忽的一下坐起身,正在啃饼子的二球三球哥俩立马站起来,说是要找这个混账后生算账,赵杏儿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暗道老爹居然收了人家的礼物,这可怎么是好? “是哪个王八羔子?”二球急问。 “你们都认识。” “谁?”二球追问。 赵杏儿都紧张死了。手攥了衣襟,指甲都抠进肉里。 “张家那个小子,张诚!” “哪个张诚?”二球还在追问,赵杏儿却全身瘫软放松,长出了一口气。 “就那个,给你们办学校那个张诚。张黑家的儿子,张寡妇家的那个儿子!”老赵想起来还是觉得哭笑不得,平时挺有分寸有本事的小子,怎么来了这么一出,堵到家门口问老汉嫁不嫁女儿! “我去揍他。”二球愤愤说,这厮太无礼了,欺我赵家没人了吗?三球却有点犹豫,虽然张诚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平时关系还挺好的,非得打上门去吗?不过他羞辱我妹子,这么一想,三球也站起身来。 “二哥、三哥!”赵杏儿急了。 “妹子别急,管他什么人,羞辱我妹子就是不行!”二球愤愤的说。 “那你跟他说了得来正经提亲吗?”赵杏儿眼看拉不住两个哥哥,转头问老爹。 “说了呀……嗨……怎么,你看上这小子了?你们不会是有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但是如果张诚来求亲,我就愿意。”赵杏儿通红了脸,但是却非常肯定的回答。 “这都什么事儿嘛!你们两个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没有”这一句下来,连在工地上泼辣的赵杏儿也扛不住。“没有私定终身,就是,如果我要嫁人,那就张诚了!” “这怎么说的,真是女大不中留!真是家门不幸啊!”老赵一脸悲切,这姑娘说俩人没什么事儿,但是看这个肯定、这个态度,这个之前紧张现在放松的样子,这说没事儿谁信啊! “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丫头!”老赵拎起羊腿就砸了过去。 这一晚,老张家是喜气洋洋,老赵家是鸡飞狗跳。 不过既然知道赵杏儿心仪张诚,而张诚也只是关心则乱,还表示要请媒人正式来提亲,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二球三球两个都坐下来继续啃饼子,赵婶儿也赶紧给老头子斟酒捶背一顿唠叨。好半天才消停下来,三球又拿这个小妹开玩笑,各种追问看上张诚哪里了云云,赵杏儿羞恼,却也大大方方的承认就是喜欢张诚,爱咋咋。老赵又是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儿里,咳嗽半天,赵婶儿又是一顿捶背。 不管怎么思量吧,眼看着赵杏儿也已经有七尺身高了,是个大姑娘,也确实到了嫁人的年纪,张村这些个孩子读书写字,又在工地上指挥工程,一个个心高气傲,真要是寻常农家子,赵杏儿也确实看不上。诚哥儿好歹也是全村人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也都觉得诚哥儿人品好,又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还是上造的爵位,家里又富裕,女娃嫁过去也是有福的,这出嫁还不出村,也挺好。 第78章 官媒 第二天赵家就等张家的媒人登门,没有。 第三天,张家也没人来。老赵觉得这就是张家那个小子拿自己寻开心的恶作剧。赵家的二球三球也都很焦躁,只有赵杏儿镇定自若。 第四天一早,张诚派了牛车,从县里请了一位官媒到张村,到赵家帮自己提亲。 张诚也是到处打听,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有官媒的。人口户籍档案都在官媒手中,超龄不结婚,官媒是要出面干预的。虽然民间也可以请私媒来介绍婚配,但是私人介绍婚配最后也是要到官媒那里登记才算合法。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请官媒上门来办了,既正式又隆重。 但是县城里的官媒哪有那么闲,张诚软磨硬泡,又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最后还是一小罐蜂蜜开路,才哄得官媒愿意专门跑这一趟。虽然秦法是严禁贿赂的,但是一来如果大家都照章办事,人家就说没有时间,拖你几个月半年你也是没脾气,二来官媒掌管婚姻,也有耍横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到时候给赵家推介别家的小伙子,你哭都来不及。一罐蜂蜜而已,吃光就没有了,留不下什么证据的。官媒大老爷也自然笑纳。 路上,官媒还和张诚说,其实我不是图你那一罐蜂蜜的好处,而是知道你是国家功臣之后,身上又有爵位,才特地帮你跑这么一趟的。 “是是是,对对对。” 进了村,张诚一路引路到了赵家,敲门问赵叔在家吗?开门的是赵婶儿,说老赵上工去了。 “那就劳烦媒人在这儿稍待片刻,我去请赵叔回来。”张诚屁颠屁颠去车厂找老赵,帮老赵请了假,拉着老赵往家赶。 “你娃急火火的干甚?” “赵叔我从县里请了官媒大人来提亲。” “那你娃还磨磨蹭蹭作甚,快些走!” 回到家,老赵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却把张诚拦在门外:“这事儿你不能进去!” 张诚这个恨啊!怎么我娶老婆我不能进去!但还是规规矩矩在门外候着。 不消片刻的功夫,赵氏夫妇礼送媒人出门。张诚猴急的想问,老赵两口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送出媒官,就关门进去了。给张诚这个急啊……这到底是啥情况呢? “成了。”媒官就两个字。 “到底怎么样?” “赵家有一女适婚,准许你张家上门提亲。接下来就让你家长辈准备礼品,登门求娶,然后规规矩矩按照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走完,最后才能迎娶!”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感谢媒官大哥!” “听我说啊,婚娶是严肃的事情,一切都得按规矩来,没成亲之前,尽量避免和女娃单独相处……别一天猴急猴急的。” “晓得晓得。” “那送我回县上,定亲以后要到我这里来做登记。” “好的好的!谢谢媒官大哥!我叫车送您回县上,车上这些礼品都是庄子里的出产,不值钱的,带到府上吧。” 媒官不吱声,点点头默许了。 这是张诚在大秦国第一次行贿成功,也并不是说大秦就有这样的风气,而是此刻心情大好,就想送东西出去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也浑没想到是不是会因此而败坏了社会风气。 当天下午,张诚的母亲就叫人抬着礼物去了赵家。照例只让张诚在院门外站着,赵家开门接了礼物进去,老赵两口子装作没看见张诚,只把张氏迎进门。这次的时间可长了。张诚在门外这个煎熬啊。抓耳挠腮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这点子事儿一下午就已经传开了,先是官媒到赵家,下午时分又是张母到赵家,那明摆着是给张诚求亲来的啊,到赵家求亲还能是谁,赵家就一个丫头,就是赵杏儿啊!这么说张诚要和赵杏儿成亲了?一帮半大小子都来赵家门口给张诚起哄,其中有不少还是张诚的学生。 这事儿张诚倒是泰然自若,老子已经到了大秦法定结婚年龄,赵杏儿也到了法定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了,赵杏儿也喜欢我,老子上门求个亲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们几个站一排,女娃也站一排!”张诚拿出校长的威风。 拿出校长的威风,少年们就没脾气了,蔫头巴脑的站成两排。张诚看过去。“村儿里的粮食多,大家吃得都挺好嘛!” 少年们嘻嘻哈哈。 “也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回家跟家里大人打个招呼吧,该娶娶该嫁嫁,别错过了年龄,官府要是出面,不一定给你们配个丑八怪呢!” 这话一说,少年们纷纷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一个年龄小的初年级学生扯了扯张诚的衣袖:“校长,你要是娶了杏儿姐,我们以后管她叫杏儿姐还是师母啊?” 张诚脑袋嗡嗡的,没想到这儿还有个雷,略想了片刻,说“你杏儿姐嫁不嫁给我,你都可以叫她杏儿姐!” 好半晌,张母才被赵家老两位送出来。三个人都满面笑容,但是赵家人显然就把张诚当成空气,装作没有看到。看这情形,直到接亲那天,赵家人是不准备看见张诚了。知道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张诚也是没脾气。 走在回去的路上,母亲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签递给张诚:“这是赵家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去请个有学问的人占卜一下,如果和你的八字相合,就送聘礼定婚期!” 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这事儿我看就合适!张诚想这么回答,但是张诚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干的,还是接过木签,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 占卜找的是公孙尼子先生。公孙尼子接过两根木签,仔细看过,问了双方家庭的情况,又用蓍草在几上摆来摆去,最后微笑说:“命运是合的,大吉,宜子孙!”然后展开一张纸,写了卜算的结果。又印了自己的印信,递给张诚。 这就完了? 张诚很怀疑公孙尼子是在瞎算,就是在糊弄自己。但是不敢去问。公孙尼子看着张诚的表情,笑盈盈的对视着,说,有我的印信,我的卜算,到哪儿都好使的! 第79章 下聘 张诚母亲带着张诚的姓名生辰签子和公孙尼子写的卜辞,送到赵家,说请了最着名的公孙尼子先生亲自卜算的,大吉。赵家的年轻人逐一验看了卜辞,果然是大吉,都很开心。接下来张母就提出要择日下聘和选择成婚的吉日。双方的看法是争取在冬日成亲,因为冬季农闲,事情少,婚礼就可以更隆重些。另外就是一对年轻人都有早一点成亲的意愿,这事儿就成了。但是具体时间,当然还是要请人卜算的。 隔了几天,张家准备一份聘礼。礼物林林总总几十样,但是也都说不上贵重。聘礼制度是村子里故老相传一直传下来的,所有礼物都有固定的规制。无论是材质、数量甚至尺寸,都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富裕之家礼物会好一些,贫穷之家礼物会差一些,但也没有天差地别那么大。这些礼物包括玉璧、布帛、箱笼、活羊、醇酒林林总总各有寓意,但是礼物中最重要的是一对大雁。大雁是象征缔结婚姻的礼物,必须要有。即便贫民之家,为了娶妇也会去山里河边捕获一对大雁,贵族自然有专人帮助射猎。张诚并没有神射的本事,也没有猎户的才干,这对大雁是向许氏商行订货,商行委托了上郡的一名好猎手专门寻来的,这对雁个头大、毛色整齐光洁,没有外伤。也不知猎手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 玉璧是一对羊脂白玉璧。品相非常好,光润洁白。这双玉璧张诚也是花了大价钱,要商行找最好的白玉璧。许氏商行专门快马从咸阳送过来的。 其它箱笼之类,很多也是徐氏从咸阳调拨过来,一整套彩漆的箱笼,是楚地的出产,在上郡这面可是很难得看到。 所有这些之外,张诚自己额外在聘礼中填了几样自己选的礼物,一样是向村里手艺最好的大妈定制的一副小羊皮手套,和之前黑漆皮手套不同,这副手套是纯红色,用朱砂染色,宛如珊瑚一样明亮。此外还有一套黄铜的制图工具——包括圆规、量角器和三角板,装在一个黑色漆盒中。此外更有一刀一百张白麻纸,用铜铡刀裁切的整整齐齐,装在一个大木盒里。一对朱漆竹管的蒙恬笔,一套芦苇管笔和一盒墨汁。墨汁里调和了香料、胶,气味芬芳。 其它礼物也就罢了,赵杏儿对这组文具爱不释手。尤其是这套制图工具,制作极为精良,刻度清晰,比自己所用过的一切文具都要精美,甚至在张诚的办公室里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文具。 老赵夫妇不解女儿为何独爱这一套文房用具,说你嫁为人妇,首要的是多生养能持家,还搞这些写写画画的做什么?赵杏儿却觉得,学问之道无穷无尽,张诚以这文具送我,意味着结婚之后仍然会在学问之道上精进。 这些聘礼被张家邀请来帮忙的人抬着,绕村而行,一路进了赵家。每一抬礼品里都包括什么,村民看得是清清楚楚。纷纷赞叹张家娶妻的聘礼体面,依足了老规矩。但是样样都选的精致。而小学出身的女孩们,则暗暗赞叹那一组文具所体现的张诚的心思细腻,也纷纷议论,未来自己嫁人,聘礼中必须要有这么一套文具。男生们则对那套制图工具眼热。在工地上泡了那么久,对这些工具自是有了如武器一样的亲切之感。这套文具前所未见的精致,纷纷打听从哪里可以得到。 至于张诚专心定制的那副红色小羊皮手套。似乎就没人注意,少男少女们并不觉得这副手套有什么特别,赵杏儿甚至还觉得有些刺眼,看一看就放到了一边儿。张诚这一番媚眼儿,简直是抛给了瞎子看。 其实张村的人现在家家富裕,按照这个规模制备一套聘礼,可能玉璧要减两档、大雁没这么肥壮,其它的就也都没什么难度。当然人人都知道张诚家中更加富裕,车辆厂的分红、蜜蜂合作社的抽成、再加上泥叫儿积累下来的收入,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张家既然没有存了炫富压人的意思,赵家准备嫁妆的时候,也只要中规中矩就好,从这儿也可见张家母子的厚道,对亲家是多么的体贴。 也有乡亲觉得以张家的财势,聘礼应该更加隆重盛大才对,听人解说是张家厚道云云,也便了然,于是一口称赞张家母子懂做人。而赵家对这样的聘礼和张家的诚意也是特别满意,于是依足了张村传统嫁女的规矩,确定了嫁妆的清单,特别把家里全部的蜂箱都算到女儿身上,作为陪嫁和未来的脂粉钱。 张诚当然不在意这几个蜂箱。反复推让说要赵家留下两只蜂箱做种,反正赵三球自己就是养蜂高手,只要家里有上好的蜂王,不到一年时间,就会分巢若干,赵家的蜂蜜收入不会受多大影响。 这些细节上的争执谦让,构成了这次婚礼男女双方温情的一面。在未来很多年,仍然是张诚和赵杏儿夫妇回忆中很美好的瞬间。 秦朝的婚礼说简单也算简单,按前朝传下来的《士昏礼》的规程进行就好,说麻烦也都麻烦,一步一步都要走到,从媒人上门到正式迎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习俗上一般喜欢在春季结婚,结婚以后男方家里就算多了半个劳力,田地里的活儿就多个帮手。但是张诚却特别要求在冬季结婚,时间选在腊月,理由是腊月寒冬,村里的人都休工,人全和,请乡亲们大宴一场,也都有个乐。图个喜庆,又不耽误农事啥的。这个理由到底说得通不,赵家也没在意,赵杏儿更是坚决支持张诚的要求,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准备迎亲之前,依礼张诚和赵杏儿不能单独见面了。但是冬月的时候,张诚召集小学的毕业生返校集会,赵杏儿还是来了,虽然张诚赵杏儿两人已经议亲,并且下个月就要结婚,这次大家聚到一起,有不少同学起哄。但是皮厚如张诚,泼辣如赵杏儿并没多少羞恼。张诚站在讲台上,赵杏儿坐在台下的课桌后,仍然如一名普通的学生,一名班长一样。 除了这些同学,这次聚会多了一个人,就是经常往来张村帮助这面举行婚丧礼仪的公孙尼子先生。 第80章 中学筹备动员会 张诚说的是: 恭喜各位都通过了小学的毕业考试,又在直道的工作中表现优异,接下来各位应该进入更高级的课程学习,这部分课程我们称之为初级中学。小学的课程还比较粗浅,但是中学的课程就要深奥很多。我们计划春二月开始全新的学期。新学期的课程我已经编写了手稿,那这段时间就由各个班长把这些手稿刻印成册,春二月之前发给大家。 在春二月之前,先拿到课本的班长在阅读的时候有不解之处,可以来我家问我,我会详细解答,估计春二月春三月我会有两个月的时间留在中学给大家上课。但是四月我就成丁,举行成丁礼后,我可能就要去咸阳服役。那会很长时间不能和各位在一起学习。所以初级中学的很多时间,仍然要班长代课。如果有什么疑难,可以书信问我。 同时,我计划为我们的中学请一位新的校长,前不久我和大儒公孙尼子商讨,请求公孙尼子先生做我们的代理校长,在我不在张村的时候,以公孙校长为首,来管理这所学校。希望在公孙校长的领导下,大家能学问精进。 同时,公孙校长也会在中学开设一些课程,公孙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学问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能从公孙先生这里学到更多济世的学问。 这一番话很多人吃惊。 自学、班长代课什么的,是过去几年的常态,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张诚成丁后就要去咸阳服役这事儿,大家都没有料到。连赵杏儿也不知道这事儿。想到接下来新婚不久,良人就要远行,赵杏儿一时眼圈儿都红了。 几册厚厚的书稿送到几位班长手里,每个人的科目都不相同。此外每人领了一套钢板和一厚叠蜡纸,几只铁笔。这是要求大家回家后照着书稿刻印蜡纸,然后统一印刷的。 印刷机就在中学校的一间单独的印刷房里。巨大的木台上并排摆着四台印刷机,而墙边柜子里,码放着油墨、汽油瓶、纸张、装订用的针线等等,这些物事学生们都很熟悉,谁还没在课余的时候帮助校长印过讲义呢? 公孙尼子走上来和大家重新见了礼,并拿起名单逐一点名,算是彼此认识。学生散去,赵杏儿迟迟不想走,张诚微微笑道:“杏儿你先回去,我和公孙先生聊几句。”赵杏儿这才不舍的离开,心里想着既然良人不久就要服役,怎生找机会在服役之前多相聚一些呢。 和公孙尼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两人都无言,良久,公孙尼子说:“学生们都很好,都了不起。” “是啊,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但是你这面的学问,我都不懂的,怕是没法做好这个校长。” “这样啊……我明白了。这面教学使用的是俗字,公孙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这里是我手抄的篆字俗字的千字文,对比一下就可以看懂了。” “你这个俗字,和大秦的俗字也不一样啊……” “嗯,更加简化了一些。孩子们学字的时候都小,学起来很吃力,简化以后认字快写字快,也就一直这么教了。” “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阅读经史文献呢?” “他们也不需要研习经史文献。这些孩子都是农人子弟,他们求学不是为了在朝廷中担任官职,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做一个农人或者做一个匠人。用这样的字,做匠人足够了。也许以后匠人们都用这样的文字呢……” “这是误人子弟啊!” “您看我误了他们吗?”张诚笑着说。公孙尼子也无语。这些学生在直道工程上各个独当一面,说起来也确实不能说是误了。 “我们这些农家子啊,其实就只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过得舒服一点,就像泥地里的小猪儿,每天愉快的打滚,有吃有喝,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好一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就可以了。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大志向。教化天下那是您这样儒生理想,一统六国这是陛下的理想。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群快乐的村民最好。”张诚继续着自己主张。 “你说的你信吗?”公孙尼子被气笑了。看张诚做独轮车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理想绝不会是在小村的泥地里打滚,混吃等死一辈子。 “我信啊!要不我在泥地里打个滚儿给你看看?”张诚笑着说。 “别浑扯了!”公孙尼子合上书。“你所教和我所学相差甚远,你让我这个校长怎么当?” “我觉得孔夫子说得对,他说入乡随俗。您作为大儒,入了我们的乡,可以先问我们的俗,然后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想出来该教我们什么了。”张诚狡猾的说。“教学相长,您知道我之前也没有时间天天在学校给他们讲课,都是先给几个班长讲个大概,然后班长们教学生,他们自己做习题、自己写试卷、自批自改。其实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自我学习的。要相信他们,这是我看到的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了。” 听这话,公孙尼子若有所思。 “荀子的学问想必是很好的,先生也周游列国,讲一讲列国的风俗教化的情况,讲一讲各国的律法、历史和治国之道也是好的,张苍先生是您的师兄,想必您在数算上也有所长,指点一下他们的数算也是好的。还有礼法和与人相处之道,这些都是我所不知的,先生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下,怎么能说是没有内容可讲呢?” 公孙尼子眼中放出光芒来。 “文学之道就不是我所长,此前也只教他们写字造句,关于文学欣赏从来没有开过正经的课程,弄到现在这些孩子仍然是粗鄙的农夫气质,这方面您也有很多可为之事啊!”张诚非常诚恳的说,心里说:“妈的我连调情都不会,连个情诗都没念过,也好在赵杏儿也是个直性子,就直截了当谈婚论嫁了,想起来都惭愧。” 第81章 有一个猴子 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对这个人产生感情。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 在一个时代呆久了,就会对这个时代产生感情。 经历了十六年多的生活,张诚开始有一点喜欢大秦了。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不光有封建王朝和强大的始皇帝,随时可能出现的天下动荡,以及这个时代基本上是缺医少药,一点小毛病就可能断送性命。但除了这些,这个时代也有它的好处。 大气、质朴,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去实现点什么,对于张诚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亲自动手,以有限的技术做出这样那样的东西,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虽然这十六年的时间里,自己也因为各种顾虑,并没有全力以赴,但是毕竟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未来会有机会做更多的事儿。 服役这事儿是每个男丁必须经历的。自己尤其无法逃避——作为一个被蒙恬盯上,被秦始皇盯上的人,逃不了这一次。但是想到明年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即将在出巡的时候客死异乡,然后大秦很快就会崩解,这个时间非常之短,自己只要在动荡开始的时候溜回来,就能躲过这场劫难,这就是自己和同学们约定两年左右时间就会回来的理由。 到时候,这所中学就会改变为技工学校,大部分学生都会走上机械工程师的方向,一起开辟一个新时代…… 不过想一想,自己这般学生中,有几个比自己还大上几个月,明年岂不是也要服役?这些学生到底不能全部安安稳稳的完成中学的学习啊……这些去服役的学生,是不是也该给他们安排一下呢? 抽空的时候,张诚去了趟军营,拜谢蒙恬和扶苏。说到自己过一阵儿就要举办婚礼了,说自己明年春上就要服役了,估计会去咸阳吧? “对,你要去咸阳。父皇上个月来信还提到这件事,说上郡的那个张诚,成丁后要去咸阳陛见,要安排你在咸阳服役。”扶苏说。 “陛下还记得我?”张诚问,语气很感动,内心却很慌张。 “记得记得。何况你刚刚还在直道工程上成绩斐然,我和蒙将军都没有吞了你的功劳,都报上去了!” 听这话,张诚觉得秦始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像是恼怒的样子啊!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就问:“我在张村开了一所学校,您二位是知道的,这些学生都成了直道的工程师。他们数算能力都很好,在工程和财计方面也都有擅长,有几个学生也到了成丁的年龄了,看看是不是送到您这儿来,做个侍从?” 这个请求马上就得到了响应,蒙恬扶苏表示等到张诚婚礼的时候要登门去祝贺,顺便认识一下这几个孩子,现场考校一下,如果合眼缘,就直接安排到身边来。 少年们成丁服役,不一定会遭遇什么,要是被编到大泽乡去,就全完了。放在上郡,在蒙恬和扶苏身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办法,这两个也都有一劫。但好在是在正式的军事和行政序列。即便这两位遭遇不测,也不至于影响不想干的小人物。 “六国一统,以后就没有战争了。”蒙恬说感慨道,“这个将军当的无趣。我跟你们说,一个将军,就应该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这样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张诚觉得这话听起来挺熟悉的,似乎听谁说过。 “六国一统,也不见得就没有战争。这么喜欢战争就要活得久一些,天下那么大,看不见的远山这面没有敌人,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也没有吗?”张诚道。 “看不见的远方那面会有敌人吗?”蒙恬问。 “你真的走到过世界的尽头吗?” “世界的尽头?”蒙恬指指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草原上有一些匈奴人,但是那些都是被我打的没有胆子再出没的小杂鱼了。从草原再往东,一路往东,就是大海,到了大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有人说大海上有仙山,也有人说大海的那面还有陆地,只要有陆地的地方,就会有人吧?大海之上大秦就没有征服,大秦不曾征服的地方还有很多。” “也都是蛮夷之地。”蒙恬说。 “东方的那些国家认为我们秦人就是蛮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蛮夷……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和神仙打赌,神仙说这个猴子跳不出自己的手掌,这个猴子一个筋斗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于是他跳上神仙的手掌就开始翻筋斗,翻啊翻啊翻,终于看到5座像柱子的大山高耸入云,猴子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于是就停了下来,为了怕神仙不认账,猴子就在中间的那根柱子下面撒了一泡尿,写上俺猴儿到此一游。就回来找神仙了,你猜怎么着?”张诚扯了个故事。 “怎么着?猴子找到了女娲补天的柱子?” “神仙伸出手,给猴子看,神仙的中指上写了一行字。” “俺猴儿到此一游!”扶苏蒙恬齐声说。 “就是这行字,指头缝里还有一股子猴尿骚味。”张诚木着脸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蒙恬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啥?” “大将军征程万里,可曾见过补天的柱子?”张诚反问。 “没有啊。”蒙恬不解的说。 “那就是了,那说明这世界大着呢,咱大秦的军队还没到过天尽头,所以将军你急着被流矢射死,还是有点早。”张诚毫无表情的说着这个冷笑话,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在战场上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个冷笑话,是巴顿将军讲过的。 “嘿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蒙恬可以带着大军哪怕去到天尽头!” “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赵佗做将军,远征南越,不知道南越是不是天尽头。”扶苏说。他也看出来蒙恬的情绪有点不对劲,直道修完以后,蒙恬的状态就不对劲,原来是因为战争都结束了,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南面的尽头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太阳初生的地方在汤谷。汤谷在哪里,大秦从来没有人去过。而太阳西沉,在极西的西方,这个西方到底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所以世界之大,大秦也许只是很小的一块,我们又怎么知道没有可以继续征服的土地呢?” “我愿意征服所有能够探索的土地。”蒙恬忽然又雄心万丈了。 “所以啊,大将军,莫要再说什么最后的流矢之类的话,在大秦的旗帜没有插上日升日落之地之前,每一个将军的使命还从未结束呢……”张诚看着西方落日的方向,那里天空如血红。好像有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82章 时钟和星星 张诚收到来自咸阳的书信,现在张苍、欧冶子渊的来信都是写在纸上的。读科学家的信很有趣,科学家们不会四六骈文一样洋洋洒洒,信的内容很丰富,但是词句却通常很简洁。几个人继续用图示、文字来交流最近研究的进展。欧冶子渊说自己已经测试了那个摆锤,觉得摆锤确实比日晷更加准确,而且不受日光的影响,正在思考如何用摆锤来制作一个可以持续计时的钟。但是摆锤有一个问题,就是摆动幅度会越来越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停止。自己在尝试给摆动不断增加一个动力,让它继续下去。也找了工匠制作了一个齿轮系统,用来将摆锤每一次往复变成指针的跳动,在一个圆盘上记录下每次摆动的刻度。就只是这个系统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经常推动摆锤运动。 欧冶子渊绘制了这个摆锤计时机构的原理,张诚叹服不已。这是发明了擒纵机构和齿轮组,但是没法解决钟摆蓄能问题。钟摆蓄能的机械解决方案是使用一个弹簧片,结合擒纵机构一起使用。这个发条要求坚韧、耐用,材料最少也要是钢片,青铜脆硬,做不成发条。 张诚画了一个小图纸,交给张村的一个手工匠人来制作这个壳子,又去铁工作坊定制了一根半尺长的薄钢片,这个薄钢片的制作难度很大,只能靠铁匠耐心的锤炼。几天后,张诚组装了一只可以上发条行走的小鸡。小鸡笨笨重重,用两只铁脚在席子上行走转圈。虽然只能走很小一段时间,但是看起来很活泼很有趣。 这个小鸡是用纸浆制作的外壳,用胶粘合。造型也说不上如何好看。内里的机关主要还是用青铜制作,齿轮、转轴装在一个青铜小盒子里,一根发条在其中卷曲,最终驱动齿轮转动,小鸡的两只脚就迈开步子在竹席上走来走去,张诚将这个小鸡拧好发条,把发条钥匙固定好,包裹好放在一个小巧的木盒子里,作为回信寄给欧冶子渊。在这次的回信中,张诚没有谈钟摆的事情,而是说自己刚刚制作了一个新的小玩具,请欧冶先生看一下,这个玩具能如何改善,更坚固耐用、更轻便一些,适合儿童玩乐,张诚说自己泥叫儿的生意差不多快到了尾声,想做一点可以流传更广的玩具来继续这门生意。 张苍的回信,提到对五星的运行轨道测量和计算,所谓五星,指的是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星,它们轨道的测量,涉及到历法的制定,尤其是木星轨道,还涉及到岁星历法的问题。 行星轨道计算的相关公式,如果有基础数据和观测资料,自己也能推导出来。但是张诚对天文并没有研究,所以无从去推算这些轨道。只是看着张苍发来的图稿和运算,帮助他做了一下演算,张诚的演算确定张苍的计算过程和结果都是正确的,但是用这些算式计算,绘制出来的星体轨迹,却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运动曲线,宛如花朵在天空盛开。张诚认为,这是地面观测,以地球为核心所看到的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是俗称地心说的观察结果。这种运行轨迹因为曲线复杂,让观测者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捉摸,这就是因为地球也同时在变化自己的位置,导致观察者和星体都是相对运行,所出现的结果。 这种曲线显然也困扰着张苍,按照这样的曲线,只能得出结论,就是天上的五星都是有灵的。他们自己在天空中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运动。但如果是有灵的,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走出更诡异的曲线,比如如同舞蹈一样前进后退呢? 张诚看着这些图表,叹了口气,回信给张苍说,自己也觉得这些曲线是不简洁的,一定有某种原因,让我们看到一个不简洁的运动。不然为什么天狼星北斗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规律,而五星的运动都是如此诡异呢?如果不是历史上星官记录错误,那就一定是还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我们观察到的不符合数的规律。 和张苍的通信,越来越抽象高深,张诚觉得张苍一定快摸到了函数和微积分的门槛。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介入,张苍是否会独自发现微积分呢?张诚不敢确定。 在给张苍的回信中,张诚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说快马驾车在直道上奔跑的时候,当拉住缰绳的时候,马车虽然停下,但是人会前倾。几次都因此扭伤了脚,而当马狂奔的时候,自己会从车上后仰,前几天跌倒下来,磕伤了后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也不知道自己结婚的时候伤口会不会愈合。 这个小事儿是作为自己生活近况一部分写在信的后半部的。张诚希望从这里,张苍或许能发现惯性这一现象,如果能因此而触及到牛顿定律,那就再好不过。 赵杏儿作为筹备中的中学二班的班长,来请教新课本的时候,当张诚解答完课本中疑难的问题,赵杏儿帮助张诚整理桌面的文件的时候,也发现了这封回信,于是一时紧张,就来检查张诚的后脑。确实有一块因为跌倒而留下的包,碰一下还是挺疼的,但是并没有伤痕。赵杏儿嗔怪张诚,为什么还是毛毛躁躁,不能小心一点呢?然后接下来问:“你说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 学生们已经养成了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寻找答案的习惯,赵杏儿把这件事整理成这样的问题,张诚很欣慰,于是在信的末尾又填上了一句:我没过门的老婆问我,“为什么马车开始前进的时候,人会后仰,而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会前倾呢?这个问题好像我从来没想过,但是细想,也想不清楚原因。” 补上这句,张诚觉得自己算是很清楚的暗示了。接下来该张苍烦恼了。 按照规矩,赵杏儿和张诚在结婚前这段时间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但是按照学校的要求,班长拿到教材以后,如果读不懂,是需要找自己这个校长来研讨解惑的,赵杏儿上门求教的次数比其他几位班长都频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结婚,赵杏儿变得笨了呢。 第83章 婚礼 这段难得张诚留在村子里的时光,过得很舒服,也很快。迎娶的日子也就到来了。 腊月里,村子各项业务都逐渐停止了,连蜜蜂都不出去采蜜了。家家户户盘点今年的收成,也置办过年的年货,村口的集市也正正经经又红火了一段时间。张诚迎娶赵杏儿的日子也到了。 一大早,张诚换上全新的礼服,在村中张姓同宗、一班同龄人和子弟校的学生陪伴之下,浩浩荡荡的前往赵杏儿家中迎娶,赵杏儿家大门紧闭,赵家人警惕的排列在大门前,阻拦张诚等人。 这是要为难新郎的意思,我家有女不能轻嫁,男方必须要证明自己家族的勇武和能力。 张诚请来做礼官的公孙尼子在大门前吟唱迎娶的诗歌,男方的宗族排队向赵家冲去,这都是千百年留下的婚俗,张诚闯进赵家的堂屋,冲进被层层防守的闺房,把穿戴整齐的赵杏儿抱起来就往外跑,一路上受到了女方家人们用薄竹片的乱抽乱打。冲出院门,张诚把赵杏儿放到牛车上,跳上牛车,抽了个响鞭,早有车把式催动犍牛,拉着车向张家方向走去。这个时候赵家响起了送亲的歌吟,歌声欢快中还掺杂着悲愁,诉说着女儿离家父母亲族的不舍。 这些很像是抢亲。张诚想。当然古老的婚俗,保留了抢亲场景的重现,而女孩嫁到别家,就是一场生离,女方的父母要表达最深切的不舍。 “抢了一个媳妇来。”这种礼俗,让张诚有一种野蛮的快感,这种习俗怎么就没传承下去呢?这么抢来的媳妇,让一个男人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啊! 歌声中,赵杏儿的眼圈儿也红了。 这个时代还不兴坐轿和蒙盖头,两个人在车上并排而坐,张诚看到赵杏儿脸上的泪花,低声说:“哭什么呢,统共两家也没离开三十丈远,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赵杏儿破涕为笑,嗔道:“出嫁的女子不好老回到娘家,会被人嘲笑的。” “我说能就能,结婚了就是两个家族成了一个家族,自然可以常来常往。” 张家的堂屋里,当中的几上摆着斗、尺、秤、剪刀、镜子和算筹,这就是所谓六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风俗,张诚觉得这六证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些代表着世间的测量工具。小夫妻可以从这一刻开始,用这些工具丈量天地,改造世界。 堂屋里挤满了人,张诚和赵杏儿在这里行大礼拜见了母亲,拜了天地,夫妻对拜,以示从今而后两人共同成为家庭,双方平等相待,共同继承家族的血脉,繁衍子孙,兴盛家业。公孙尼子又大声唱诵歌词,围观的村民纷纷祝贺。 在张家大门以外,摆开了一长排的几案,这就是流水席,所有村民在街边吃美食饮美酒,见证这喜庆的一刻,寒冬腊月露天就餐,稍微有一点辛苦,但是菜色丰盛,又让大家吃的很开心。 张诚和新妇举着酒杯,一张席一张席的走过去,向来道贺的嘉宾表达着谢意,在一张席上,张诚看到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微微一惊,还是走过去举杯致谢,低声问:“你怎么来了?”那人苦笑一声,也是低声回道:“咸阳呆不下了,我就沿着直道一直往北走,到了这儿听说你要娶妻,我就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张诚略一沉吟,说:“能先找地方住下吗?明天我去找你。” “我在木工坊做了一份零工。” “那好,明天我去木工坊。” 两人迅速交流了几句,张诚快步走到下一张席前,带着赵杏儿继续敬酒。 “那人是谁?”赵杏儿低声问。 “回头跟你说。” 一轮致谢,赵杏儿在喜娘陪伴下回到婚房收拾自己,张诚又引了几个适龄的弟子拜见来参加贺礼的扶苏和蒙恬,两个人对这几个后生很是满意。也便初定了几个人最后服役的去向,要啬夫张魁记录下来,这几个人服役要去蒙恬军中。 都走了一圈儿,酒宴散了,张诚又和母亲挥手送客。请工人们收拾残羹冷炙和竹席矮几,这才回到院落中。张诚送母亲回房,在灯下又再次大礼参拜了母亲,母亲笑着催促张诚回婚房去。这才离开。推开婚房,看到赵杏儿已经梳洗整齐,依然穿着礼服,却在灯下已经摆好了一套书,正在抄写习题。 “这么用功啊?”张诚说。 “啊,已经结束了吗?” “客人都送走了。” “母亲呢?” “我已经送母亲回房了。” “我看也没我的事儿,正好带了书来,就写几道题。”赵杏儿摆弄着桌上的书本,强作镇定。 “今天可以有比做题更重要的事儿……”张诚奸笑着说。 赵杏儿有点慌张。 张诚坐到赵杏儿身边,随手翻看着赵杏儿的书籍和试题。字写的可以算是很漂亮了,工工整整。赵杏儿是个用功勤奋的女子,也很聪明,并不拘泥于课本上现成的题目和答案,而是真正把这些知识用在了实处,在直道工地上,赵杏儿最初也独当一面,后来是因为张诚自己需要应对的工作太多,才从这一波学生中选了助理调到自己身边,而在这些日常接触中,张诚和赵杏儿渐渐就产生了感情,最后张诚挑破了这最后的暧昧直接示爱,赵杏儿果断接受,这个过程没有什么试探、考验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切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是这样想的。于是直接跳过了复杂的试探和表白、考验,就在工程部的那间办公室里,两个人简简单单的做出了决定和应诺。于是快速的进入婚姻的流程。 其实也是因为几乎从小就有接触,对彼此家庭、彼此性情也了解的太多,赵杏儿就是那个在最初就到泥叫儿作坊帮助捏小鸟的女孩。两个人很早很早就相识了,后来饲养蜜蜂的时候,赵杏儿也一直帮着张诚做助手,从最早分巢的时候就一直站在张诚身边,再到小学开学,赵杏儿也以卓越成绩和理解能力,迅速成为一名班长,又代师授课,管理着一班学生。即使在四个班长中,赵杏儿也是佼佼者。 在这个世界,赵杏儿注定不会如同普通的秦国妇女,嫁人之后就成为男家的一个劳动力、耕田纺线,围着锅台转,而是矢志成为第一批张村子弟小学中的一员,在张村的教育体系下不断成长,成长为一个技术员、工程师,在学问之路上不断前进。 第84章 潜伏 洞房花烛只是一夜缱绻,大秦社会还没有宋明时代的道学,这个时代的男欢女爱是明朗健康的。在上一个世界有过很多经验的老司机,在这一夜体验到了一个青春健康女性的美好,赵杏儿也在这一夜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黎明,赵杏儿推了推还在酣睡的张诚:“鸡叫了。” 张诚揉了揉眼睛:“天还没亮呢。” “该起床了” “再睡一会儿” “我该去见母亲了” “还早” “人家会笑话的” “笑什么?” “新妇贪欢,会被人耻笑的,我该起来见家里人,操持家务了……” 张诚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习俗,嘟囔着翻身起来穿衣,看着赵杏儿白晃晃的身体,又是一阵冲动。 “不要了,我们洗漱了去见母亲!”赵杏儿娇嗔。 两个人去拜见母亲,赵杏儿下了厨房准备早餐,其实张村的早餐都是千篇一律的,粟米稀饭、干饼子、一点咸菜。张诚家里的早餐额外还有煮蛋,也要挤羊奶来煮。 三个人在几案前吃完这简单的早点,张氏夸奖赵杏儿的稀饭煮的好,赵杏儿说哪里我还要向母亲学习。 收拾碗筷的时候,赵杏儿从院门向外看,整个村子还在昏睡中,只有自己家的院子里透出灯光,此刻自己家的院门开出一条小缝,似乎有人影在门缝后面。赵杏儿马上关上了门,掩着嘴回到婚房。 当地的婚俗,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灯,以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娶妇之家三日不欢笑,以表达对亲家的关怀。 张诚回房问过赵杏儿是怎么回事,听了也直是感慨。自己的内心中,总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相爱相处,其实这两个人都因为婚姻离开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原有的生活,对于父母们来说,子女结婚就意味着和父母分离,哪怕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相处的方式也必定会不同。 天亮后,张诚还是穿戴整齐,在村子各处转起来,最后走到了木作坊,看到正在一边锯木头的一个新人。 “新来的?”张诚看着他问。 木作坊的管事过来说:“新来的,叫许负。这面人手不太够,村里的人都休工了,他刚好来找事儿做。活儿干的还行。” 张诚勾勾手:“你过来一下。”两个人走出木作坊,在空旷处慢慢散步。 “怎么回事?” “陛下焚书坑儒,抓捕的主要是方士,我逃了出来,想一路往东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这附近,想到张诚小哥你有一面之缘,就贸然留在村子上了。能容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吗?” “很麻烦吗?” “陛下这次是下了死手,卢生侯生他们都死了,方士们四散。咸阳肯定留不下去了。据说廷尉下了搜捕的命令,要全天下的官吏捕捉,名单上有我。” “你现在用的验传是哪里来的?”这一路上的逃亡,在大秦境内是一定需要验传的,张诚不相信他没有验传就能一路逃过来。 “我早先重金从鬼市买到了一套验传,一直藏在身边。这次就是用了许负的名字,现在的身份是楚人。” “那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是齐人。在齐国琅琊海边,在琅琊经常能看到大海之中仙山浮现。” “我倒是听说你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去寻找仙山了?” “前几年是带了这些人出海,但是并没有到达仙山,最终很多船沉没了,一些人活着回来,流落在琅琊,我回到了咸阳复命,陛下本来是要我再带上三千人出海的,结果出了卢生的事儿,我也是被牵连了。” 张诚看着这个现在叫许负,以前叫徐福的男人,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羽衣高冠,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气质,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木作坊匠人的角色。 “你懂木匠之术?” “我曾经督造海船,也知晓一些木工之道。” “验传要是没问题,就留在木作坊吧。老老实实在这里藏着,少和别人打交道,避着点人。扶苏和蒙恬经常会到张村来,不要被看到。” “是。” “另外我问一下,你对碳气了解多少?” 徐福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人,说:“我听说现在朝廷要赐死高官贵胄,经常用会下赐炭盆,或者是罪臣自杀,如果罪臣不肯自杀,就会派内侍帮着他自杀。碳气毒杀能留个全尸,死后形容不改宛如生前,据说还没痛苦。这几年用碳气杀死的大臣有不少,赵高和李斯都用这种手段除去很多人。” 张诚心中黯然。碳气杀人这事儿,始于自己。没想到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恶魔。 “你们方士,对碳气有没有什么研究?” “我们炼丹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东西,目前无解。碳气无形无色,根本发现不了,防不胜防。” “中了碳气的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如果中毒不深,也会昏迷和没有呼吸,但是施救得当,把人带出有碳气的房间,也有可能救活,但是基本上很难,需要用银针刺穴,激活血脉,如果早一点抢救,也许能有一半的机会救活。” “你们有没有……刺激人加速呼吸和恢复假死者心跳的丹药。”张诚问。 徐福东张西望一番,摸索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有几粒丹药:“这个药性非常猛烈,会让人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它有长生之效,所以不曾献上给陛下。” “回头你去我的羊圈找两只羊试一下,用碳气让羊假死,然后实验你的丹药,还有你说的银针刺穴的方法。我叫几个学生安排这件事,回头我叫他们去找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办这事儿。” “遵命。”徐福的身段放的很低。 “消停一下吧,海上不一定有仙山,有仙山也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不要再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个好人吧!” 大方士徐福,就这样在张村潜伏了下来,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化名,在张村老老实实做一个粗木匠,只是偶尔会和几个中学的学生到野外去做一些事儿。具体做些什么,没人知道。 第85章 新妇 话说徐福也是秦汉之间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一般传说,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去海外寻找仙山,后世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传说徐福去了日本列岛,带着童男童女繁衍出一个巨大的种族。据说日本还有徐福后人,徐福七世孙还流传下家谱来。 但是张诚对这事儿是不信的。如果徐福后人能流传下家谱,那么日本就会早有文字,实际上日本的文字是汉唐以降才从大陆流传过去的,后来更是以楷书为基础创造了假名文字。如果徐福的子孙留下家谱,那日本应该有小篆流传的,实际上日本从来没有发现过上古的小篆,日本人的篆字也都是唐以后从中国学来的。 到了大秦,张诚才知道徐福去海外寻仙,至少尝试了两次。每次都带着数千人乘船出行。组织这么大的队伍,徐福不知道从始皇帝那里骗到了多少黄金呢。骗子都很善于搞钱。说来这才是他们这一门的真正本事。而这次出海,3000童男童女又有多少能活下来? 徐福留下了海外仙山的传言,这传言也贻害千年,后世一直有海上仙山的传说,还因此有了八仙过海的说法。骗子们的传承甚至比正经学问还要悠长持久。 方士这种人,其实也是古代的民科,他们对草药和矿物都了解甚多,炼丹的方士甚至被称为是古代的化学家。可惜他们更喜欢神秘主义的东西,总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来解释反应釜中的变化,据说火药也是方士们最早发现的,很多化合物都是他们最早发现和应用。在弄死人这事儿上,方士们比化学家也只有一步之遥。方士们的学说不成体系,至少不成化学体系。在搞宗教迷信方面,方士们也比不上后世的宗教家……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宗教家总是懂得蛊惑平民骗取巨量的财富,而方士们只会骗骗皇帝什么的,为祸也就有限。 说起来,几百年后的五斗米教那帮人,才是狠角色。 所以对于徐福的处理,张诚一时也没个好打算,徐福肚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怕是不能作为学问在自己的学校里传授,眼下就让他当个工匠吧,看看有没有改造的可能。 在秦始皇还活着的时候,收留徐福,多少还是有一点冒险,但是但凡能救一条性命,就先救下来再说吧,哪怕是路上捡的小猫小狗,都应该想法弄活它,给一口吃的,何况徐福这么大一个活人呢。 张诚在村子里转悠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学,教室里公孙尼子正在阅读什么,张诚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抄写篆字俗字千字文,不过是抄写俗字的部分,写的很有模样了。想到一代大儒还要学习写简化字,张诚也是有点唏嘘。 “新婚就到处跑?不多享受几天温柔的日子?”公孙尼子问。 “嗯,出来走走,习惯了。” “送你一本书吧。”公孙尼子取出厚厚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荀子》。这是公孙尼子自己印的书。翻开看,非常漂亮的小篆书法。 “已经印出来了啊?”张诚感叹着。 “印了两百本,我给咸阳的李斯、张苍都寄了去,还给我的几个师兄弟都寄送了,也托请他们分送给儒生们。” “那荀子一门是要光大了。” “这还不知道呢。各地都有不同的学术,只不过,借了你的油印机,荀子之说可以流传的更广一些,也……也不会轻易的湮没。”公孙尼子说,张诚听了这话却觉得有一点心酸,历史上无数智者的学问,弟子早夭、手稿遗失,往往也就消亡了,古书中有多少目录,很多书最后就只留下一个名字,里面到底讲过什么,却无人得知。 “我会讲一些荀子中的内容,但是并不会太多,还要看学生们的兴趣和接受程度,会选讲一点诗经。可能还会讲一点各国的历史风貌。另外,我想开设一门音乐课程,教孩子们弹琴唱歌和礼仪,你看可好?” “倒没问题,但是我这偏僻小村,可没有琴。” “你不是有一个木作坊,咱们自己做。我画好图样,让木匠制作就行,学生们可以自己组装调试。” “那我要不要也做一把木吉他出来呢?”张诚想。 “不要到处瞎转了,回去陪陪你娘子。听说你明年春上就要去咸阳了。那就珍惜眼下,多和家人相聚一些吧。” “喏。” 回到婚房,赵杏儿仍然在写着习题。 “有困难吗?”张诚问。 “还好。”赵杏儿搓了搓手,“郎君回来了,饿了么?我去下厨?” “吃什么?”张诚问。 “你和娘平日在家里晌午都吃什么?” “烤几个饼子,然后煮一点菜汤,就可以了。”张诚本想自己动手,想了想,自己不久也要离开村子,留下赵杏儿和母亲相处,刚结婚,还是让杏儿如一般的女人们做这些事情,以后家中村里都会少些口舌。 赵杏儿并没有想这么多,一家主妇负责全家人的吃食和家务,也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和习俗,懒婆娘傻女婿从来都是乡间流传的典型笑话。郎君不是傻女婿,自己也不是懒婆娘。 说是菜汤,是腌渍的冬菜,切了几片腊羊肉煮的汤。菜汤上飘着腊羊肉的油脂,很浓郁。头天晚上发面,取一块拍成厚饼子,贴在炉台上的铁錾子上,两面烘烤焦脆,散发着好闻的麦香。 冬日里吃这样的东西,最是舒坦。母亲也赞赵杏儿的手艺好。这夸奖是真诚的。张寡妇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服役,再也没回来。张家婆母去世的早,张寡妇在家里厨艺一道,其实平平。这么些年娘俩儿过日子,基本是凑合着的。若不是张诚早年泥叫儿生意改善家庭生活,早早过上有蛋有奶的日子,张诚的日子一定过得凄苦。 吃过饭,赵杏儿去洗碗,张诚抱着手在旁边闲聊,赵杏儿低声问:“一早你去见谁了?” 第86章 私语 “昨天婚礼上来的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你是去见他了吗?是什么人?”赵杏儿问。 “我在咸阳认识的一个故人。”张诚不想把这事儿说的太细。 “有什么麻烦吗?”赵杏儿问。 “麻烦倒是没有。这个人在村里住下了,在木工坊做了个匠人。由他住着吧。不过你们要少和他接触。” “我不会和外男接触的。”赵杏儿嗔道。 “我不是说你和外男接触,我是说你们,你们这些人,少和那人接触,不要打听他的事。”这个你们,在这种情景下特指中学的这些学生。 “知道了。”赵杏儿说。虽然会有点好奇,但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男人不会对自己说,而且一个木匠,想来也没什么大秘密。 “教材整理的怎么样了?”张诚换了一个话题。 “蜡纸我都已经刻完了,就等着他们几个的弄好,一起去中学校印刷就成了。” 两人一时无话。 “郎君真的要去咸阳吗?” “没办法,始皇帝陛下亲自定下来的,必须要去一下。” “我听阿爹说,有人服兵役,少年出家,白发归来呢……”赵杏儿一脸悲戚。 “不会的,这次不一样,我估计两三年就能回来。” “为什么?” “嗯,我在咸阳还认识一些人,能帮上忙。” “是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吗?”赵杏儿在工地上见过下来检查的两位大师。对这两位崇拜极了。张苍先生的初等数学到结尾的部分就已经很难理解了,据说张苍先生还要再写一本书叫做高等数学,初等数学就已经如此艰难,高等数学会是多么的深奥啊……喜欢挑战的赵杏儿对此神往。而在工地视察的时候,欧冶子渊也曾经简单的介绍过立体几何的粗浅知识,这对熟悉画图、热衷在平面几何习题上互相比赛的同学们非常有吸引力。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工段用木棍制作各种方体和椎体的模型,琢磨各种切割几何体的方法。 “嗯,会见到张苍先生和欧冶子渊先生。”张诚并没有正面回答赵杏儿的这个问题。实际上那个能帮助自己离开咸阳的人是赵高和胡亥。他们把大秦搞得一塌糊涂,秦法就废弛了。大秦倾覆了,离开咸阳就没有任何约束了。 “去咸阳那么久,那我明天就为您准备日常的衣服。郎君大概不知道,我的女红很好的。” “倒也没那么麻烦,我现在也算个有钱人,在外面用度是不会缺少的。”张诚淡淡的笑着。 “有钱有啥用,又不能带去咸阳多少,铜钱那么重,怎么携带呢……” “我在咸阳就存了一笔钱,还不少呢……这次我去,要让咸阳把这笔钱调回来。”上次徐福买滑翔机的那笔金子,一直存在咸阳的许氏商行。当时觉得随身带回来太扎眼。现在想来,天下很快就要崩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咸阳不安全,咸阳是最乱的地方,反倒是上郡这面,虽然地处偏僻,似乎却没有成为战区。 “我以为郎君需要从这面的作坊收入中抽一些在咸阳结算,您却说还需要从咸阳调钱回来,这是什么说法。” “你这么说,我去咸阳这段时间,家里的账目就要你来负责了,和许氏商行的各种交易你也该知道一些,跟我来看账本,我跟你说一下。” 张诚拉着赵杏儿去书房。 书房是张家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的,因为这话,张母也从不进入。张诚说“阿娘您进来是没事的,就只不要摆放我的东西就好。”张母却摇摇手:“你那些东西我也看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 赵杏儿是唯一进入到这个书房的人。 书房的窗很大,木窗框上粘贴着刷了桐油的白麻纸,两层窗户,在透光的同时还能保温。在窗户最外面还有两扇木窗板,屋里也有两扇木窗板,里外都能单独闩上。这样就更加安全。纸窗棂让这个屋子的采光非常好。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沿墙是巨大的木架。书房正中间是一张高腿桌子。桌子后面是一张高靠背的木椅。书桌之上,散放着纸张和书本、文具。张诚把这些纸张先堆一下,然后去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几本厚册,是账本。 “我家的生意,主要是泥叫儿、蜂蜜合作社的管理收入、第一车辆厂的股份、手套厂的管理费、纸作坊的收入和铁作坊的股份。田地所产和自家蜂箱所产,其实占比例很小。这些年田地都是村里的阿叔们怜悯我孤儿寡母,帮着我们耕作,所以每次他们来帮忙,我们都要准备礼品的。这个册子里是田产的记录,每次哪些人来帮忙,我们回礼如何,都有记录的。这是恩情,我们要记得,也要厚报。” 张诚先抽出田产的册子。“每年的粮食产量、交税的数量、交税时间和税官的姓名我们都会记录。免得日后有龃龉。粮仓我一般每季度会清点一下,记录消耗和存货,做到对家中的用度心里有数,也要时时注意仓廪充足,避免灾荒之年匮乏。我家的标准是用六年积存,但是超出一年的陈粮每年腾出给粮商和军队。”这份家庭农产的账目精细清楚。赵杏儿一边看一边点头赞叹。 “泥叫儿的生意,这几年是在下滑的,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好在村子里现在各家生活都很好,并不太缺这笔收入,只是孩子们因此少了点零食。如果泥叫儿每月销售少于3000只,这宗生意我就要停掉了,对乡亲们来说这就不划算了。当然我家在泥叫儿上收入一直很高,毛利润大概能有八成。如果少于3000只,这泥叫儿生意我们就收回来,让家里的孩子们自己做着玩儿,算是给孩子的零花钱。” “自己家里的孩子?谁啊?”赵杏儿一时没转过弯来,忽然醒悟,脸红了一下。 “咱们总要生孩子的,以后还要生养众多呢。”张诚说。 “蜂蜜这块,咱们家从所有销售里抽两成,这两成一方面是我经营这宗生意应得的,另一方面,这里面也要扣一部分,用作这宗生意风险的准备。如果出现灾祸、如果合作社的乡亲们家里有难、如果需要大的技术改造,就要从这里出钱,所以这两成,我们只有一成是可以自由支用的,剩下那一成,我们不动,合作社里需要的时候在拿出来。正经做生意都要有这样一笔备用金,但是大家都要过日子,指望着蜂蜜赚的钱养活老婆娃儿。所以这个备用金我们来出。” “车辆厂的股份,是每年按照股比数量,跟车辆厂的掌柜一起商量分红的方法,家家户户,也包括在车辆厂上工的工匠们,按照每个人的股份按比例分红。但是分红不是把当年赚到的钱都分光,一般我们取当年利润的一半做分红,一半留在车辆厂的库房里,做车辆厂的发展资金。车辆厂我出资出技术,所以咱家在其中有三成股份。村上和其他乡亲、工人们共有七成。但是在车辆厂管理上,我有四成话事权,老魁叔有一成,掌柜的有一成,乡亲们有两成,工人们有两成。所以如果大事需要决策,要用话事权来说话。” “手套厂的情况和蜂蜜合作社的情况相当。但是手套厂我们要不断的维护雇主的关系,所以这块我拿了三成半的管理费。但是如果乡亲们不想和我做手套厂的生意,那我们家可以全都撤出来。” “铁作坊是官府专卖,咱家、官府和扶苏、蒙恬共有股份。官府占一半,蒙恬扶苏各有一成,咱家占两成,一成归作坊的匠人们共有。铁作坊工作危险辛苦。所以咱们的两成股子里,我们自家用度最多不超过一成,另外一成就是救济工匠们。” “纸作坊我们是雇佣匠人的,这宗生意花不多少钱,但是也赚不多少钱。以后读书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纸张以后会卖得很多,但是怕也很难挣到什么钱。这个就只要账目平衡就好。如果纸作坊和油印结合起来,书本会贵得多,按照同样字数木简的三成定价,就可以赚很多钱。但是我不知道这门生意未来会怎样,所以暂时不考虑规划。 然后咱家每年收入铜钱和花费的账目,是这本,日常每日有开销和收入,都可以记流水账,每个月将收支条目列入账本。就可以对家里的情况有数。 咱家的铜钱,日常开支的钱箱在阿娘的卧房里,大笔的存钱在谷仓下面的地窖里,这个我会每个月做一次简单的检查核对。 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些账目都要你来经管,每个月给阿娘讲一下就行。阿娘不看账本,但是要每个月讲给她一次,让阿娘放心,也让阿娘对生意情况家里用度情况有数。我不在的时候,和村里的交涉、和商行的交涉之类,你和阿娘一起处理。你要熟悉各种契约执行和账目进出,阿娘来定事儿就可以了。” 赵杏儿翻看着这些账目,看到末尾的那些数字,觉得头都大了,自己知道张诚有钱,不知道这么有钱。想一想接下来张诚要离开家乡,这一大笔财富要自己和阿娘两个女人掌管,也觉得责任重大,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么多钱……我怕管不好啊!”赵杏儿喃喃的说。 “没关系,我记账就只是为了对这些事务有数,却不是有聚敛贪财的念头,只要支出有理,就是都花掉又能怎么样,我张诚可是靠着一块黄泥巴创下这份家业的人,这几个生意都是小生意,什么都不算的!”张诚自信满满的说。 每天接触张诚的赵杏儿,跟在张诚身后求学不倦的赵杏儿,曾经亲自在工地上指挥工程部的赵杏儿,对张诚这句话深信不疑。自己最初接触张诚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另外一个鼻涕孩儿,从陶罐里蘸了一块饴糖给自己的那个毛孩子。 “这个账本我叫做应收账款,是在外面没有收回来的钱。包括在咸阳许氏总行的存钱、在这面许氏分行没付的账款、大将军军需供应未结算的账款,还有一些个人的借款,这本账后面是各种应收款项的凭据,钱回来的时候就要把这些凭据还给人家。” “这本叫应付账款,是一些我们应该付给人家,但是还没到时限或者没来领取的钱。我们有账目,有细则,付出这些钱就要把对方的凭据收回来。如果到期对方没有来取钱,我们就要找上门去提醒。不要误了人家的收入。”张诚最后总结。 “这些都很好啊,我觉得这个记账方法应该出一本书,或者单独列一门课,在中学开设这门课。哪怕家庭日记账这事儿,我觉得也应该在同学家里普及开。” “我是没时间去处理这个了,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编辑这本书,你可以开设这门课。但是不要拿我家的账本做案例来讲,这些数字有点吓人,怕大家接受不了。”张诚说。 “郎君你这个书房我很喜欢。” “喜欢你可以来这里写字啊!” “我是想,以后我也要有这么一间书房。” “那你可以参考这个自己画图在院子里造一间。” “这个桌子好高。坐着这个……这个……很舒服。” “这叫椅子。” “嗯,这个椅子很舒服。” 这桌椅其实做工很粗糙。虽然也是榫卯结构,但是材料厚重,做工粗朴。就——这个世道巨木几乎是无限的,这种独板的大桌子,可以轻易制作。但是桌椅的造型和宋代明代的家具全都没法比。既不轻便,也不优美。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双腿下垂,坐多久也不会腿麻。 “还可以制作一种榻,可以斜靠着读书,也很舒服。”张诚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美人榻的草图。虽然画的不准,但大概的形状和功能都体现出来了。 “这个很好啊,怎么不做出来给阿娘送去?” “一直忙,就……一直没做。” 第87章 陪嫁之风 新妇三天回门。 新妇回门的礼俗,其实就是向娘家人汇报婆家对自己好不好。张家赵家其实就隔一条小街。所谓回门,其实不过是推开这面门走到那面门。不过既然是礼俗,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推开门,赵家的亲族都聚在赵家,等待女婿和女儿回门。 依据风俗备了礼品,张诚和赵杏儿提着大包小包回门了, 到了赵家,赵杏儿自然就被阿娘拉到闺房里问东问西,张诚就被留在厅里,和岳父、几个舅子吃吃喝喝东拉西扯。 这才是和岳家第一次正式的家常饭。 赵三球在对面的神态不自然,第一次以舅子的身份,面对对面这个亦师亦友的青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三球,放松点儿,现在按着杏儿那面,我得叫你一声三哥。当然,回到学校你还得叫我老师、校长。”张诚笑着说。 三球的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咸阳服役了。家里这面,就还要几个哥哥帮着照应一下,无论是杏儿,还是我阿娘,都帮我常常看看。” “你说你这刚娶了我妹子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赵三球粗声粗气的说。 “没办法,大秦男丁都是要服役的,不去服兵役就要服劳役。我家是兵家子弟,自然要服兵役。三球你可能也快服劳役了。也是大人了,出门服役的时候处处要小心,对人也不要太憨直,与人为善,多挂着笑脸说话,就少吃很多亏。” “我晓得。” “岳母要是不忙,也请多到我家走走,看看杏儿,和我阿娘也多说说话。” “咳,我晓得,就只是岳母老往女儿家跑不好。”岳母领着赵杏儿从里屋出来,接过话来。赵杏儿满脸绯红,应该是在屋里说了很多让人害羞的话吧。 “春上我多努努力,要是我在咸阳的时候,杏儿生孩子,那就还得岳母你多费心!”张诚说。 “那是自然,肯定能生个胖儿子的!”赵婶儿信心满满的说,赵杏儿白了一眼——这哪儿哪儿就你去咸阳我就在家生孩子啊,这孩子在哪儿呢?啥就你努力啊,你努力干啥?这话是能在这儿说的吗?是可以当着哥哥和爹爹说的吗? “校长……妹夫,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一下……”三球还是转不太来弯,这个称呼总是别别扭扭。 “什么事?” “是这,咱们村的女子也会有外嫁的,你看你娶了杏儿,咱家拿了蜂房做陪嫁。这眼下大家都觉得这体面,当然我也知道你家倒不指望这几个蜂房。但是村里的人觉得给女娃陪嫁蜂房,就相当于让女娃带着好大一笔田产嫁过去,以后就不受屈,我不是说你家会委屈杏儿啊,我是说大家都觉得这个挺好。” “我没说你说我家会委屈杏儿,你说,我听着呢……”听出赵三球的话有点乱,张诚接过话来帮他放松一下心情。 “嗯,是这,所以现在各家嫁女,也都张罗说要把蜂房做嫁妆。快成了咱们村上的规矩了。” “这也没啥不行吧?再说蜂房陪嫁,家里也损失不多吧?我看你分巢的技术挺好的,帮着大家分巢做嫁妆,拿新蜂箱过去不就好了?” “要是女子都嫁到村里来还好,但是如果女子嫁到外村,咱们这养蜂的技术可就外泄出去了。这是不是不妥啊?” 如果蜂箱陪嫁,那本村嫁娶可以陪嫁蜂箱,外嫁女子不陪嫁蜂箱,就是薄待了外嫁的女子。而外嫁的女子远离娘家,其实更需要蜂箱这样的财物傍身。但是如果蜂箱和养蜂的技术带出去,就难免有技术外泄的问题。赵三球平素大大咧咧,但是养蜂这事儿他一直付出良多,不免比其他人想的多一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外嫁女陪嫁蜂箱的事儿,但是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我觉得啥都不如让村里的姐妹日子过得好重要,外嫁陪嫁蜂箱,让姐妹们在他乡也有个傍身的,我觉得是个好事儿。”张诚抓抓下巴,接着说。“而且你说,嫁妆嫁妆,到底是属于女儿自己的,还是属于夫家的?” “嫁妆是属于女儿自己的吧?”赵三球说,然后回过头看着妹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夫家的?” 杏儿笑笑不答。 “是女儿自己的,如果离婚析产,嫁妆是女儿带着回娘家的。”张诚说,“所以啊,这个养蜂的技术,如果女儿坚持,是可以不流传出去的。哪怕在夫家分巢扩产,也还是女儿自己的。和婆家没啥关系。” 赵三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且啊,陪嫁的时候,女儿还可以和我们合作社继续签契约啊,只有委托我们卖,才有这么好的价钱。哪怕路途远一点,也还是送回来给我们卖收入更高更稳定啊!” “而且啊,他们要分巢,就要用上你赵三球的蜂巢础啊,这个全天下可就我们张村有。所以只要陪嫁了蜂巢,女儿就需要经常和我们保持联系的,我们也就知道女儿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了。” “但是如果人家把这些学去呢?” “真要是学去,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天下养蜂的,我们张村最好,天下卖蜜的,许氏商行最强,谁也做不过我们两家,而三球你要是能不断的发展出新技术,我们张村的技术领先,那就不怕我们张村蜂蜜的利益有损失。而如果我们张村的闺女嫁出去,能够开枝散叶,把这个蜂蜜的技术流传出去,其实也只是让更多的人有可能吃到蜜糖,大利天下罢了。”张诚说。他倒是没太在意这项技术的扩散。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保护法,养蜂基本上算是一种手艺,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果看懂了这门手艺,野外采蜂也好、活框养蜂也好、离心取蜜也好,都没多难,只要有勇气,就都能学会。但是学会不等于就能从这上面赚到钱。没有产业链条的帮助,这个钱没那么容易赚。太小的产量,也不值得商行上门收一次。 赵杏儿点点头,表示同意。 “订婚的时候说好,这蜂箱都是女孩的陪嫁,村里有命不得外泄,如果外泄,合作社就不收她的蜜,然后许氏也不会收合作社出产的蜜糖。这样就可以了。”张诚最后结论。 “三球成熟不少。想事情也可以这么细腻周全了。”结束回门,走回家里的时候,张诚对赵杏儿这样说。 第88章 张村小学教务会议 冬春这几个月,张村的婚礼格外多,张诚这一茬孩子渐渐都长大,由于幼年时就能吃得好,这一茬孩子普遍健壮,身材也高大,按照秦律,就陆陆续续符合结婚的标准了, 很多婚配都是在张村内的,当然,同姓不婚,张村五大姓之间,这一年的婚配,让五姓彼此间的血脉联系的更紧密,而因为张村日子好过,所以张村的女子不爱外嫁,少数所谓姑舅亲的女孩或者有外嫁到舅家的,但是这些女孩多少都怀着怨愤,有人说别人出嫁都能留在张村,为什么我就要远嫁他乡呢?这句话一时也成了张村的名言。出嫁女多数都带了张村的蜂箱远嫁,这些蜂箱带来的收益,让出嫁女在婆家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也让大多数女子在出嫁以后,日子过得不那么憋屈。 当然,随着女子外嫁,张村的养蜂技术也流传了出去,但是正如张诚所说,养蜂的很多技术都还在张村手中,就比如说蜂础的技术,就始终在赵三球手里,从蜂础销售情况,赵三球就可以知道当地养蜂是否顺利。 这些婚配中,子弟中学的孩子也很多,大部分都成双成对了,个别几个年龄小一点个子矮一点的,家里也都开始给做计划了。可以想见,春上开学后,入学的时候,难免就要有一些成双成对来上学,甚至在下学期都可能会有几个因为生子要休假的。这种情况张诚未曾料到,因此也生出很多无奈。 主要还是这个学校创办的太晚了,第一批小学入学的时候,都在十一二岁年龄,这几年小学加上在直道上几年历练,可不是都到了嫁娶的年龄! 小学入学的年龄还是要往下压一下,所以春节前张诚发了消息,从今年起,6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入小学。小学校舍也扩建了一下,增加到八间教室。张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八间教室也尽够实用了,就只是,村里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需要混班上学,师资也相当于没有,不过入学初中的学生们,要按照一定规则轮岗去小学授课。教学相长,张诚说过这样的话,即便是教授幼童,也是让自己掌握的知识再一次强化的机会。 由于小学入学年龄下调,幼童的理解能力有限,课业速度就会放慢很多,课程也要浅白一些。一年级的算术就只学到加减法,乘除都要提到二年级才能学习。而识字课程也要浅白一些。 第一届小学毕业生那么优秀的孩子,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后来不太可能超越了。 张诚、公孙尼子和初中的同学们召开了一个小学教务会议,会议上大家共同商议了小学办学的一些规划,课本要求重新编写,课程内容也要全新规划,公孙尼子要求在小学期间增加诗歌和音乐的内容,还要求有一点体育运动内容。 体育课没有标准,张诚提出可以有跑步,男生们建议增加钩镰刺击训练,公孙尼子认为刺击训练不适合幼童,但是张诚拿出张村曾经被劫掠的事儿做例子,这项训练内容也就保留下来了。公孙尼子提出自己曾经学过一套导引术,可以健身养生,张诚请公孙尼子示范一下,看起来是一种全身的锻炼,像体操,也有几分太极拳的味道,于是确定这个导引术可以作为每日例行的体操,上午下午集中各练习一次。 张诚觉得这玩意儿如果当成广场舞,在村民中普及一下也好,这个话说了一下,看公孙尼子翻着白眼,也就没继续。公孙尼子身为当世大儒,多多少少看不上农民也是有的,这事儿不能强求。 张诚格外强调了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要求,村里除了铁工坊不能开放给小学生实践,其它项目都需要开设实践课程,一方面孩子们要从实践中了解张村安身立命的根本,知道财富是怎么产生,生活是怎么样一桩事,另一方面,则要在实践中观察和学习,找到改进工作的方法。 还有就是,各科的练习题,也要尽可能结合生活实践,做到贴近生活、基于真实的世界,而不要只停留在书本上。提到实践的时候,张诚特别提出农耕也是张村重要的生活实践项目,不仅仅要在农田里学习方田测量之术,还要亲自参与农耕,知道农耕的辛苦和粮食来之不易。 一场会议,学生们延续了之前自己动手自学自批自改的教学传统,开始积极介入到新一代的小学运作,公孙尼子也通过这场会议熟悉了张村子弟学校的作风,虽然不能说融入其中,但是以管窥豹,却也觉得这种办学和曲阜阙里、临淄稷下的风格都大异其趣。 当然,阙里也罢、稷下也罢,都是由真正的大儒创办主持的,弟子们也都是成年而好学之辈,和这种幼童教学毕竟不同。 但是看着眼前这些进入中学的学生,表现出来的个人自信、能力和做事讨论的条理,以及互相讨论彼此补充的情状,公孙尼子觉得,那些即将入学的后辈学童,也会沿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前进,而如果张村子弟小学、子弟中学的发展一直是这样的,那么张村教学体系蓬勃发展,将催生一大批全新的读书人,这些人必将在未来的世界里大放异彩,而如果自己的学问能够通过这些幼童、少年传播出去,自己的门派也会随之大放光辉。 公孙尼子作为荀子门派的弟子,在政治上并无野心,或者说早就淡了在政治上的追求,却对弘扬门派念念不忘,前一段时间日夜誊抄,把《荀子》印刷成册,遍发天下。当时觉得自己对老师所传的学术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但受邀主持张村子弟中学,又参与了这场小学教务会议,内心又活泛起来了。自己随先生一路周游列国,最后留在了秦国,原来真正的意义在于此,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89章 开学式演讲 这一年的春节,是农人们一年尽头的狂欢和盛宴。富足、快乐、喜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憧憬,张诚却在这种全村狂欢的氛围中,提不起什么兴趣。在张诚看来,这虽然是张村历史上最欢乐的一个春节,但是也许也是最后一个欢乐的春节了。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一年秦始皇去世,然后天下就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崩溃进程。 枕边人最先觉察出张诚心绪的变化,常常依偎在他的身边,试图做一些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爱情和欲望能把人从抑郁中暂时捞出来,张诚也便这样度过这有限的相聚时光, 很快熬到了开学的日子,张诚回到讲堂上,开始新学期的第一课。 在这堂课上,张诚阐述了中学科目设置的逻辑,和中学学习的目标: “语言和文字,是我们人与人沟通的工具和基础,所以我们在小学的时候,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识字,说话能让我们和身边的人沟通,写字让我们能和不见面的人沟通,无论这个人是身在千里之外的远方,还是千年以后的未来。只有文字能够带去我们要对他们所说的话。所以我们要识字,要写字,要把我们想说的清楚的落在纸上。 但是识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让对方愿意听我们所讲。所以我们不光要能够写句子、条分缕析的写命令、写计划,还要学习如何写文章。文章如何开头、如何展开、如何结尾、如何获得对方的回应。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我曾经收藏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篇写在白麻纸上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先辈大儒荀子,写字的人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当世大儒公孙尼子先生。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劝学。这就是一篇好文章,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荀子了,但是通过文字、通过书写、通过这篇文章,荀子先生把他的思想、经验和期许,印到了我的脑子里,就在这里。”张诚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而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不得欺骗的东西,1+1就是等于2,2+2就是等于4,当我们把一切都抽象为数字,这个世界就是可以计算的、可以安排调度的。当我们用数学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准确的,来不得半点错误和欺骗。 这就是我们学习数学的意义。当然数学还有很多实用的功能,但是我以为,在所有实用功能的最底层,数学自身自成体系,自有意义,世间万物都会变化,文字语言也会因为时代不同而变化,唯有数学,远在万里之外、远在万世之后,1+1还是等于2。 所以我,还有咸阳的张苍先生、欧冶子渊先生都有这样的看法,就是如果任何一种学问能够用数学表达,这个学问就是伟大的学问,就可以因为数学而不朽。” 这一堂课,张诚不讲一般的知识,而是将各个学科的知识上升到哲学和审美的角度。 “在中学里,我们的语文,我们的数学,都会变得更精深和丰富。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开设更多的科目,我们要了解更多的领域。 我们开设这些科目的原则是什么呢?就是认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有运动,独轮车为什么会被推动,独轮车为什么会停止,运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犁铧能够耕地,而木棍不能? 为什么圆规能画圆,而曲尺只能画直线。圆是什么,直线又是什么? 为什么一窝蜜蜂可以分巢成为两窝? 为什么种子能发芽,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粟,那么这种子是如何变成粟的? 为什么泥土能烧成砖? 为什么用焦炭能炼出可以浇筑的铁水,而用木炭只能炼出质量很差的铁块? 为什么花会开,为什么鸟会飞?而为什么人不能飞?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解之处,当我们提出为什么,我们就开始寻找答案,当我们能得到一个答案,并且能验证这个答案,我们就能获得一种新的知识。 我不知道我们会开设多少科目,我们的科目设置不可能涵盖所有为什么,但是我们将沿着这些问题,开设必要的科目,让我们通过提问、通过解答、通过学习,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了解了,我们就有更多的力量。” 掌声。 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公孙尼子和旁听的蒙恬。 公孙尼子听懂了张诚学术体系建立的方法,而蒙恬则听懂了这个少年内心宏大的世界。 这个少年如果想,他当然能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是他却不会去想要成长为一个将军,他的胸中自有一个世界,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智者,一个洞察世界的人。而且他将培养无数这样的智者。 这是什么境界? 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开创军事门类的学科,又会如何呢? 蒙恬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如果战争已经结束,随着始皇帝一统天下,世间不再有战争,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开设兵科,将自己所学传承下去呢? 张诚的开学演讲是成功的,但是开学讲话的内容却并不是尽得人心,因为在后来的发言中,他还说了这么一段: “我知道我们同学之中,有许多已经结婚成为夫妇,你们不仅仅是同学,也是夫妻。在教室里,你们已经有了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亲密关系。夫妻是人伦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我知道你们的情感格外不同,新婚燕尔格外亲昵。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新婚,因为我的妻子也坐在你们中间。 但是今天我要宣布一项教学纪律。 所有夫妻,在学校中不得有亲昵的行为和举动,在学校中,我们彼此要保持普通学生、教师、同学的关系和尺度,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过家家,而是要探索学问大道。你们之间的亲昵,带回自己的卧室里去随便如何,但是在学校、在课堂上,我们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个,学习知识、掌握知识、使用知识!” 很多新婚夫妻对此大为不满。对台下的赵杏儿侧目而视,性格泼辣的赵杏儿浑不在意,注视着台上的张诚,带头鼓掌。 几天后,在一中亲朋的见证下,张诚完成成丁礼,公孙尼子作为师长为张诚取字为“秉直”。从此张诚是大秦律法意义上的成年人。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远行,开始了。 第1章 朝天子 成丁礼过后没几天,张诚随着商队前往咸阳。这一路上没有扶苏的带领,作为成年人的张诚,体会到了另一种旅行的感觉。 走在自己和弟子们修筑的秦驰道上,脚下的道路宽阔平直。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好的道路了。当然在张诚眼里,这还不够看。驰道上砌筑了车辙,大车在车辙里行走,确保车辆行进更加迅速。皇帝陛下确定了车同轨书同文的规矩,大秦的每一条路,车辙距离都是相等的。这也让军队和商队在直道上行进更加可靠。 驰道是夯土为基础,石块铺设,大大小小的石块拼砌,其实也说不上怎么平坦。有点像后世的面包石道路或者石板路。这次没有了扶苏的车驾,张诚一路多是步行,上郡到咸阳道路大约是1500里,徒步都要走上一个月的时间。好在张诚随着商队行进,偶尔还能搭乘一下独轮车,这才没把双脚走废,可也是出门没几天脚上就起了泡。水泡破灭后又结成了茧子,这一路上,张诚也走出了一双铁脚板。 沿途的吃喝住宿,都在一路的亭驿解决,张诚自己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了食物、铜钱和换洗的衣服,一路艰辛,但是过得却不狼狈。隔个三五天,还能央告亭驿给弄个洗澡水洗漱一下,这样到了咸阳城下的时候,张诚虽然一路风尘晒得黑了些,却并不肮脏。 向城门的军卒出示了自己的验传,被指导进城以后到哪里报名,住哪里的馆驿,如何等待皇帝的召见,张诚却没有直接奔馆驿而去,而是随着商队直接去了许记的总行,暂时就住进了商行。 许记老掌柜设宴招待了这位商行最主要的客人,并且许诺,一旦张诚陛见得了差事,就在距离官衙最近的地方,帮助张诚买下一个小院子居住。 第二天,张诚在商行管事的指引下,去皇宫附近的典客官邸递交验传,登记等皇帝召见。 被称作验传的木简,和上次张诚到咸阳的那根窄木条大不相同,这是编结好一卷木简。木简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包括地方官书写,张诚是应皇帝陛下亲召前往咸阳,包括蒙恬和扶苏对张诚的鉴定评价,包括张诚出发起始时间和预计行程多久,也包括张诚一路通关,在所有过所住宿接待的记录。用这种严格的审查,大秦能追踪每一个旅人的行程。 看到验传的内容,被称为郡邸丞的低级官吏马上变了脸色,拿着木简急匆匆向另外的公榭走去,小半晌才回来,恭谨的请张诚前往典客的公堂。 典客居然还欠身作礼迎了一下张诚:你就是张诚?早听过你,我们也一直等你来咸阳。总算是见到了。昨天到咸阳的?那现在住在哪里?要叫郡邸丞给你安排住处吗? “小人现在暂住在城东许氏商行,如果可以,我就暂时住在那面,如果必须要住到馆驿,那我就去搬出来。” “倒也不是必须,你要是住在商行觉得舒服自在一些,那就住在那面也好。等下跟郡邸丞登记一下住处,这几天不要乱跑,方便我们随时找到你。你的事情我们尽快报给陛下,但是陛下要什么时候见什么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不要乱跑,用这几天学习礼仪,陛下随时召见,我们随时通传你。” 张诚点头称是。典客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不过因为张诚是皇帝特命征召,典客也想看看这个能被皇帝记住的少年郎是什么样子,也要当面提点一下,免得出什么麻烦。 几天后,典客府传张诚入宫觐见陛下。 “入宫”这个词张诚很忌讳。但是该入也还得入。 因为没有官职,张诚还是穿白衣戴爵冠朝见天子。 在宫门前,张诚看着两侧巨大的铜人,发了会呆。上次来咸阳的时候没看到过这东西。始皇帝一统六国,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这些铜人都有三丈高——快7米的样子,放在宫门口确实显得威风凛凛。收拢天下的兵器熔铸成铜人,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六国没有兵器可用吗?估计也不是这么简单,真正反抗或者杀人,未必就需要金属。当年武王伐纣,血流漂杵,可见对战双方用的是木棒,就是后世很多起义,也不过是削尖了棍棒就可以当武器,一根短竹片一样可以杀人,不必要非用什么铜铁。 或者,这类似于二战后苏联搜集了德国的勋章战旗,永久陈列,以宣示武功的意思? 谁都不知道秦始皇到底怎么想的。 十年没见,张诚长高了很多,始皇帝却已经见了暮气。 “当年在大殿上发声指点朕,救朕一命的小小少年已经长这么高了。”皇帝坐在案几后面大声说着,有一种故作惊喜的感觉。 “草民张诚,参见陛下。” “草民?这是怎么个说法?”始皇帝问身边的侍从。随侍的正是丞相李斯和中车令赵高。这个秘书,还有这个司机,每日紧跟在皇帝身边。 “大概是形容自己微末卑贱如草的意思。”赵高欠身说。 “孔子说,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风过草晏。”李斯在旁边掉着书袋。 张诚不晓得这个时代还没有“草民”这个词,自己回答,是套用了后世话本小说的对答,一时大意了。这李斯寻章摘句引经据典,怕也不是为自己说话。李斯不是讲的很明白,这段话是孔子所说,孔子,大儒啊,联想到前几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为这事儿把自己的长子扶苏都一脚踢回了上郡。现在天下的人说起儒家都是战战兢兢,何况是当着秦始皇的面讲这个?张诚后背的汗都下来了。 “那倒也不要把自己说的那般卑微。何况大英雄多曾起于微末,想当年朕也是微贱之人……当年朕在赵国的时候……算了,不说那个了。我后来听说过你的事……”秦始皇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个来自儒家的词汇。虽然做了几十年国君,当下更是一统天下,功德堪比三皇五帝,但是秦始皇并不是一个文心周纳的人物,还不大会从词句中找寻下臣的错误。大概也只有李斯这样的大学问家,在这方面才别具长材。 秦始皇父亲庄襄王秦异人出身庶子,年轻的时候被送往赵国做人质,嬴政就是出生在赵国,在赵国的日子,这一家子人过得极辛苦艰难,嬴政也饱受赵人欺凌。若不是吕不韦回护把这一家人带回咸阳,哪有今日坐在御座上的始皇帝。 听到皇帝说“听说过你的事”,张诚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你年纪轻轻,颇有才干,不仅振兴家业,还兴盛整个村落。蒙恬使你去主持驰道工程,据说大半事务都是你具体负责,驰道修的好,你居功甚伟。”皇帝淡淡的说。 “是蒙恬将军夸赞,匠师们辛劳,小民也没那么多功劳。”张诚深深弯下腰去。自己的事情被始皇帝知道这么多,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少年人中,难得有这么能干的,那么我该把你放在哪里,让你做点什么呢?”始皇帝自言自语。 李斯赵高都沉默不语,这种人事安排,当是皇帝陛下一言而决,哪怕是宠臣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插嘴。这个少年居然被皇帝如此看重,这两位宠臣此刻心里都很不爽。 第2章 解析术 “上次巡游我走的就是上郡的驰道,你们修的不错。天下驰道都该做到上郡这般好” “你既然擅长数算和工匠之事……张诚你本是功勋之后,本不需从事匠事……但是既然你在这方面有所长,那就还是去寺工,先担任作府佐,看你能力如何了。” “喏。”张诚行礼。去寺工做一个技术官僚,正是张诚所愿,比起编入皇帝的侍卫,或者去做一个地方的县令之类,更合心意。 “你来的还是巧了,若是再晚几天,就见不到朕了。”始皇帝微笑。这话听起来咋这么不吉利呢? “朕不日要巡游东方,去大海之滨,看看我大秦的疆域已经到达哪里了。”始皇帝说这话也有几分神往。这就是始皇帝最后一次巡游了。吞并六国以后,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走遍38郡,看遍了大秦的山河。 “收到我箱子里的珠宝,总要经常打开箱子看一看不是?”皇帝陛下露出调皮的微笑。女人会经常打开首饰匣,检点自己的珠宝,而一统天下的始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珠玉,把整个天下看做是自己的首饰匣了。 张诚觉得秦始皇并不像传说中那个残暴的帝王。几次接触,秦始皇有独特的帝王的风雅和幽默,并不是史书上和人们想象中那个严肃、苛刻、残忍的人。 不过一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看史书固然不一定能了解清楚,就算和本人近距离相处,如果不是时时在一起,也不见得能了解的清楚。张诚几次接触,觉得秦始皇平易近人,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是个少年。但秦始皇嬴政,毕竟是那个曾经囚禁生母、杀死长信侯嫪毐、逼杀相国吕不韦,统御秦国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是一个平易的中年人这么简单呢? 拜辞皇帝,张诚在宦者的带领下,前往御史府办理就职。 秦代的御史不是后世那个专门喷人的机构,而是实权在握的大衙门,在大秦的三公九卿之中,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有副相之称。 张诚在御史府有一个老熟人,就是柱下史张苍。所以虽然张诚以17岁入职寺工,担任一个微末的作府佐,但是张诚在大秦的朝廷中,背景其实挺大的,远的有在上郡的内史蒙恬、皇子扶苏,近的有公孙尼子同门师兄的丞相李斯、柱下史的张苍,在寺工里还有寺工丞欧冶子渊这样的老熟人。 在御史府登记了职位和领受就职文件后,张诚就去找张苍。 “咦,你来了?怎么样,有没有礼物给我?”张苍情绪显然很好,见到张诚就直接索取礼物。 “刚刚见了皇帝,领了任命才过来,礼物改天给先生送来。” “哦,已经见过皇帝了?领了什么职务。” “寺工,作府佐。” “挺好,适合你。作府佐虽然是小官,但是掌管一家工坊的各种事务,责任也重大,不可轻视。当然,你在驰道做那个总工程师干得不错,一个小作坊的事务应该还难不到你。不过寺工工坊众多,每个工坊的内容都不一样,需要熟悉工坊的技艺和内容,也需要熟悉做事的流程。” “喏。” “高奴县那面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新发现和所得?”张苍问。 “新鲜事就是我成丁,也成家了。公孙尼子先生为我赐字秉直。再就是张村的学校,新开设了一间张村子弟中学,小学的学生们基本上全都升入了中学,现在请公孙尼子在那面做校长,负责全面事务。我在咸阳就职期间,大概只能做一个通讯副校长了。” “公孙尼子做校长啊,这也是好事。同门中,他最适合继承老师的教化之术。前不久他还寄了先师的《荀子》给我,喏,就是这本,这还是你传的印刷之术吧。这个书印的好啊!老师的学问这下要大行天下,也有张诚你一份功劳。” 说到这里,张诚低声问:“印刷荀子先生的书籍传布天下,无碍吗?” “这有什么?”张苍道,忽然明白张诚所指,笑道,“别听外面传什么焚书坑儒的,陛下对正经学问从未禁绝。李斯和我都是儒门荀子一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再说了,前代相国吕不韦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坏事被贬,后来死在外面,可是吕氏春秋并没有禁绝,陛下还常备左右经常阅读呢。还是说你那个印书的法子,公孙尼子说你发明了印刷机器,能弄一套到咸阳来吗?” “什么叫弄一套,我带了一台印刷机来,先生需要回头我就送过来。” “带来?印刷机器不会是很大吗?你能随身带来?” 张诚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一个小箱子,能有多难?先生您不是要印九章算术吧?” “正是,九章算术是我前半生心血所在,虽然后来和你一起推演数学,更有发现,但是九章算术已经编订完成,就还是早一点印出来,算是个了结。” “我在张村已经用初等数学来授课了。先生的初等数学和高等数学也该早点定稿吧?” “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不慎重,哪能这么草率呢?”张苍还在犹豫。 “数学和其它学问不同,倒不需要考虑他人看法,只要我们证明的过程是正确的,那就是正确的。”张诚安慰。 “初等数学倒还好,高等数学涉及到的部分太多,太庞杂,总感觉现在结集太牵强了。” “那就把每个部分单独成书。”张诚微笑着说。 “单独成书,这样可以吗?”张苍似乎觉得将一个残缺不全的高等数学发布出来,仍有顾虑。 “比如先生在九章算术的《方程》部分的内容,最近看先生在这方面扩展出来的,就可以称之为《解析几何》或者《方程》,可以更加精深,独立成书。” “何谓解析几何?” “过去我们所说的几何,是图形之术。那么图形之术能不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表达呢?这里我们在张村工坊中经常使用一个坐标系,然后我们发现各种直线和曲线在坐标系上具有典型的方程关系,我们发现,很多图形都可以以方程方式表示。” “何谓坐标系?”张苍连繁琐的工作都不顾了。 张诚走近张苍的几案,坐下来,拉过一张纸,从旁边取过笔墨,画出一个平面坐标体系。标识了坐标格。然后随手画一条直线和一个圆。在下面分别写出这几条线的线性方程。 “这样的方程,可以精确表达这些线条在平面上的位置和角度关系。甚至无需测量工具就可以准确表达。” “这些方程是如何得到的?” “我过来之前,中学里的学生们在测算工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规律,然后把图形放在平面上,绘制出坐标系,然后推算出这些公式,用不同数字代入公式,在图纸上都能得到验证,极为精确。我们有一种猜想,就是如果用了解析之术,那么数学和几何两门学术能够打通,让图形拥有了纯粹数学的意义。” “是这样啊?”张苍念叨着。“那什么,你是不是该去寺工报到?我这面暂时有点忙,咱们另外找时间详谈。你是住在公榭那面还是住在馆驿里?”这话就是在赶人了。 “我暂住在许氏商行,差事下来这一两天我会在工坊附近买一个小房子。住处定下来我给您报个信。”张诚拱手施礼,估计张苍这就要花时间去推演解析之术了。 第3章 御车 寺工下面有无数的工坊。作府佐是工坊的副手。这种副职责任大,但是决策权限不多。上指下派进行具体业务管理。属于放屁都不响的岗位。 但是作府佐和数以万计的工匠又不一样,工匠仍是属于“工”的范畴,“佐”虽然小,但已经是官员。在工人面前,官员该有的地位、体面仍然大不相同。 始皇帝的任命没有规定张诚具体去哪一个坊做事,确定这种低级官员具体任职的,是寺工的掌管。寺工的一把手是寺工令,副手是寺工丞。接见张诚的寺工丞,张诚也认识,恰是欧冶子渊。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寺工下面有铜铁陶纺木五大类,几十个细类数百座工坊,说说你想去哪里?”欧冶子渊笑着说。“你是皇帝亲命送来的,等级虽然不可以动,但是工坊还是可以让你自己选一下的。” “有没有和造器相关,涉及到铸造、制造、拼装的工坊?”张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问一下有没有带车工的车间。机械制造是张诚熟悉的领域,涉及到金属、铸造、零件加工、组合、系统装配,这类技术是张诚格外重视的未来。 “这样啊?那么去御车工坊吧?” “车工……坊?”这个时代还真有车工了吗? “御车……工坊,为陛下造车的工坊。陛下的坐车构造复杂、做工华丽。乃是大秦最精密的器物。” 原来还是车辆厂,只不过从民用手推车换成了皇家高档座驾。 “御车工坊工匠多、涉及到的部门多,造车和造其它器物不同,既要遵守既往的仪轨,更要能不断精进,改善御车的技术,御车的要求是耐用、舒适,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责任重大。制车进度不能及时,或者车辆出现问题,动辄得咎,这样的话,不知道你还敢不敢去御车工坊呢?” 张诚很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代一辆御车制作甚至要几年时间,而始皇帝就要在最后这次巡行中龙御上天,就算有风险,也不是短时间的事儿……于是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御车坊规模之大,让张诚咂舌。 在寺工西北部的一个庞大的院落,院中房舍相连,这就是御车坊。 一座大厅中,青砖地板大厅正中,摆放着一乘金灿灿的车马。四匹神骏的铜马,一辆金灿灿的篷车。马身上的配饰璎珞一应俱全,全是精铜所制。 “这是……铜车马?”张诚震撼不已。 这东西张诚有印象。在博物馆和杂志里都见过。秦始皇陵发掘出来的那套铜车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和千年之后相比,眼下这乘铜车马,金灿灿,光亮无比,是精铜所制,未经千年氧化锈蚀所致。 在这架铜车马四周,地面上排列着各种散件。显然是未经组装的另外一架铜车马。 “这是陛下所乘辒辌车的模型,高宽只有陛下座车的一半。是我们御车坊工匠们研习拼装和制作所用的样品。”御车坊的作府丞百里达微笑着说。“全车6000多个部件,没有人能记得住每一个部件的规范,所以在制作新车的时候,要对照这个样品。” “了不起!” 辒辌车是皇帝陛下的正式座驾,四匹马拉着这辆车,承载着陛下巡行天下。是皇帝车队中最重要的车辆之一。 “陛下的车,是铜的?”张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做不到,虽然陛下也一直希望有一辆这样的车,但是铜车太重了。这辆车已经给重达四千多斤,如果是等大的铜车,就是八倍的重量,达到三万多斤,驷马根本无法拉动。陛下的驾车也是木车,只是个别部件使用了铜铁,比如车轴。车厢还都是竹木之属。我们也一直想有一架铜车,就是,马的问题解决不了。铜车至少要16匹马,那就需要至少四位驭手,驾车的难度太大了。” 秦制三万两千斤,相当于8000公斤,动力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使用机械动力,这就不是问题。不过,眼下内燃机的蜡模还藏在张诚上郡的书房里,汽车相关的各种技术还都没法实现。皇帝陛下想有一辆铜车的愿望,大概是没法满足的。 张诚弯腰捡起一个铜件,这小小的零件打磨的极为光洁。代表着有极高的加工工艺。6000多个组件,准确的组装在一辆车上,也确实需要这么高的加工精度。 “我知道你,你和寺工丞欧冶先生交好,有很多书信往来,你们书信里提到的很多技术,欧冶先生在寺工的会议和讲堂上都有提及。我也知道你在上郡那面建立了第一车辆厂,创制的独轮车确实不错,还有你也是甘泉到上郡直道的总工程师,那段路我们也试过,修造的确实很好。所以你年纪虽轻,但是来御车坊也不奇怪。” “独轮车比起这架车,就好像粗木头和御座屏风的差别啊!”张诚感慨。 “倒也不必自谦。独轮车构造简单,制造方便,尤其是产量之大,竟然能满足王翦将军大军所用,征伐运载,功不可没。陛下的座车,相比之下只是占了精致而已。”百里达感慨说。“制作这样一架辒辌车,要御车坊上下数千工匠,数年之功。我听说在你的上郡车厂,一天就可装配上百辆独轮车,很了不起!” “百里府丞,熟悉御车坊的工艺,我该从哪里开始?”张诚略过互相吹捧的环节,直接问自己该如何熟悉业务。 “张府佐驾过车吗?”百里达问。 张诚愕然。 自己在乡间坐过牛车,推过独轮车,但是却从来不曾驾驭过马车。 “先从驾车开始吧。要想知道什么样的车是好车,要想知道如何造一辆好车,要想知道如何修护一辆车,还是从驾车开始。我安排驭者,教授张府佐学习御车之道。这两三个月先不用了解车坊的庶务,先学习熟练驾车就可以了。” 第4章 驭术 张诚从来没有准备过自己亲自驾驭马车。甚至连骑马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过。 张诚觉得,机械是可靠的,但是牲畜并不可靠。站在马身边,都要随时防备马发狂伤人,何况骑乘和驾车? 但是诚如作府丞百里达所说,要懂得车,就需要亲自驭车。只有身在车上,掌控这辆车,才能知道这辆车哪里有问题,需要如何改进。再高的技术也需要实际使用作为基础。 作府丞百里达年近五旬,在寺工诸官之中已经是一位年长者,但是为官多年,却不能再进一步,就停留在作府丞这个低阶职位上。但是这位府丞性格温厚,做事严谨,待人至诚,所以虽然是低级官佐,却仍能掌管御车坊多年。正如欧冶子渊所说,御车坊工匠众多、涉及到的技艺繁复,出入银钱极多,御车坊的主官必须有极强的统御能力、协调能力和忠诚可信的品格。 百里达对待张诚这位年轻的属官,也没有官架子,不但亲自带着他游历御车坊每个工序,更一语道破制作御车的关键所在——精通驭术。还贴心安排驭者,教授张诚御车之道。 推开窗,百里达看着在御车坊试车场里奔驰的车驾问身旁的属官:“咱们这位张府佐,车练得还不错嘛。”属官说:“已经上道了。”话音未落,那辆篷车在过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车辆偏向一边,车厢倾覆,四匹马受惊,拖着横倒的车厢,在试车场拖出一片烟尘。 属官不禁惊叫。 “没事,这年轻人,身手还挺灵活的。”百里达看着在车辆倾覆的瞬间,张诚已经被甩出了车厢,在泥土地里翻滚,此刻从灰尘中慢慢起身,一瘸一拐的追逐着被拖走的马车。试车场上,仆役们纷纷赶去,试图拉住受惊的马。 “都要经历这一遭。不过这个张府佐,年轻气盛,这训练的进度是太快了些,走都没学会,就开始跑了!”属官说。 “年轻人嘛,这个锐气还是要有的。安排人手,照顾好张府佐,这是陛下亲自送到我们寺工的后生,可以磨炼,但是不可损伤啊。”百里达说着,关起了窗户。 张诚一瘸一拐的走到马车旁,对已经控制住车辆的仆役和工匠说:“检查一下马的情况,检查一下车的情况,报给我。”然后不顾自己满面灰尘连泥带血的样子,就在车场旁边的泥地里坐下,喘着粗气。 百里达让自己学驾车,是不是存着戏弄示威的味道,张诚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练车下来,自己却实实在在吃了些苦头。 御车需要四匹马牵引,控制马的是八根辔绳,左手握住四根,右手握住四根,驭者全靠这四根绳子操控马匹的方向和速度。掌握辔绳难度极高,和摆弄方向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驾乘同时,还需要用身体感觉下面车辆传来的震动,判断车辆行进的情况。刚刚就是在过弯的时候,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高速、过弯、颠簸,于是翻车了。 大秦的道路和后世的公路完全不一样,道路上有石头、树枝,车辙、马粪,随便什么都可能影响车辆行进,导致车辆倾覆。而一旦翻车,车辆就需要立刻重新检查,马匹也要重新检查。 “陛下座车,不需要跑这么快,前面有卫士引导清障,后面有卤簿随行,都是缓缓而行的,府佐要了解车辆行进的状况,只需缓缓而行即可。”一位工匠走过来对张诚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要想更短的时间了解车架情况,就需要快速行驶,让各种状况都出现的更明显,这样才能对车辆情况了解更多,也会了解车架需要有哪些改进,更何况,万一有突发事件,需要陛下的座车快速行进,我们也需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张诚喘吁吁的说。 “张府佐能这样想,也很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张诚身后响起。 张诚回身,看到一个高大的逆光身影,峨冠华服,极具威严。身边的工匠和仆役早已经躬身行礼,张诚却需要片刻时间适应刺眼的阳光,看清楚逆光里的人原来是赵高。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行礼“参见中车府令大人,小人试车,仪容不整,乞恕罪。” “免礼。驾车嘛,难免的事。不过为陛下驾车正道乃是安稳平和,不是你这般疾冲。” “是,小人只是要测试这车的性能,所以不免急了些。小人是工匠之官,自是比不上驭者的技艺。” 听张诚自谓是工匠而不是驭者,没有存心成为高明御手的打算,赵高神色和悦了一些。 “既然要通过驭车来熟悉车辆性能和制造技艺,那就要勤勉一些。早一点熟悉,早一点能够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百里府丞教你驭术,也是应有之义,但是不要沉迷驭术,忘记了本职。” “是。”张诚深深的躬腰行礼。 “带我去看看新的车架。”赵高对身边的侍从说。一行人旖旎而去,端的是气势非凡。 赵高是中车府令,平素就为皇帝驾车,掌管皇家车队事务。因此上经常要来寺工检查最新的车驾制作情况。御车坊还是寺工百坊里,最经常要和赵高打交道工坊之一。这一点张诚此前倒是没有想过。 ----------------- 张诚的宅子在寺工东侧的一个巷子里,是个两进的院子。院落不大,但是几天下来已经修整整齐,内内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许记商行在咸阳门路广大,帮张诚寻这么一套院落并不困难。房子落定,许记又送过来几名仆役使女,顺便把这些人的契约也都送了过来。许记的伙计特别说明,这些仆役使女不是许记自己养的,而是有经验的管事从人市上拣选买来的。这是撇清这些下人和许记的关系,免得张诚怀疑许记安插人在自己身边。 有了宅邸、有了下人,张诚在咸阳的生活就算安定下来,但是自己这样一个作府佐,只有百石的俸禄,居然有这样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已经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了。靠着这点俸禄,其实不足以维持这处院落和这些下人的开支。好在张诚的收入远不只是明面上那点俸禄而已。张村那些生意,每个月都会支一笔钱到许记这面来,转给张诚日常开销。而如果张诚要在咸阳这面有什么新的生意或者科研花费,也可以从许记这面随时调用一定的额度。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张诚的生活品质比一些中级官吏都要好上很多。 此刻,张诚躺在一个灌满温水的大浴盆里,享受着侍女的按摩。 张苍、欧冶子渊来见。 第5章 抛物 看了洗漱干净穿戴整齐鼻青脸肿的张诚,张苍吃了一惊。“秉直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现下在御车坊任职,百里府丞要我先学习驭车之术。”张诚捂着脸。 “那就难怪。”张苍笑着说。“驭车嘛,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想当年我学驭车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张苍笑说。“不过驭车是君子六艺,也不可不学啊!” “是吧?” “驭者五术,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不是你这样年轻时三两个月所能掌握的。” 张诚默然。要达到这样的层次,不止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更需要名师指导。自己在御车坊的驭者师傅不可谓不是名师,但是自己所求也不是达到五术的境界。而是要从驾驭感觉中理解车子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发现车子的隐患。所以自己这种野蛮驾驶,才是更有效的方法。只不过,这种野蛮驾驶的代价是自己浑身伤痛。 “别太拼命,注意安全。”张苍能说的也只是这几句。 “柱下和工丞亲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张诚问对方正经事。张苍拿出身旁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是一个木头的圆锥。张苍把这个圆锥拆成几个部分,张诚震惊无比。 这个木质的圆锥被几刀切开,切削的方向有水平于底的,有倾斜的,有垂直于底面的,拆开后,这些切面分别是正圆、椭圆和抛物线。这就是着名的圆锥曲线。 自己刚刚把解析几何的一些思路讲给张苍,没想到没几天的时间,张苍竟然自己发现了圆锥曲线的现象。 “先生,这是什么?”张诚还是要问清这发现的由来。 “按照你上次所说的解析之术,我随手写了一些方程,画出几种方程的曲线,其中就有圆和椭圆。觉得这些曲线之间定有某种联系。”家里厨娘做菜,我看到萝卜斜切之下便是椭圆,我便请人锯开木柱,得到了圆和椭圆,后来又想,若是锯开圆锥会是如何,就得到了这几种形状。问了欧冶先生,他们在立体几何方面曾经做过很多的立体切削推演,也发现过这些形状,但是没有给出数学表达的方法。 张诚无语。从解析公式里发现了曲线的形状、从生活现象中发现圆和椭圆的规律,设计一个道具,找到三种圆锥曲线,这就是天才。 “这是圆、椭圆和……抛物线。”张诚喃喃的说。 “何意?”欧冶子渊和张苍追问。 张诚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一根丝线穿过玉佩中间的环,张诚甩起玉佩,玉佩在空中的轨迹成为一个圆。“这就是圆,一个圆心,一个固定的长度”张诚说。 张诚抓住丝带的两端,两臂伸出,让玉璧在空中飞转,玉璧飞行的轨迹就是一个椭圆。“这是椭圆,有两个固定的心,从两个心到玉璧的距离相加是一个固定的长度。”这两种形状,几何里都有方法可以画出来,经常我们也能观察到。还有一种形状…… 张诚从桌上拿过一只泥叫儿,斜斜扔出,泥叫飞起,落在地上,摔成几块。 “这个线条和柱下您切出来的这根线有相似之处吧?” 三个人陷入沉思,各自思考着这些线条的意义。 “所以物体落下的速度,并不是均匀的?”欧冶子渊先想到,看着张苍拿出来的一张抛物线的解析式。 “只怕是如此。”张诚说。 “这里面有一个平方关系,但是是什么的平方呢?”欧冶子渊思索着。张诚觉得,欧冶子渊和张苍,已经靠近了牛顿定律的边缘。 始皇帝在阿房宫的一间偏殿,翻检一卷木简,随口询问咸阳的求盗(皇家密探)陈暗:“你这里说张苍和欧冶子渊经常去求见作府佐张诚,你们觉得可疑,要求增加人手、要在张诚府中安插耳目?” “是。柱下史是仅次于御史大夫的高官、寺工丞是寺工的次官,这么两位高官频频拜访一个作府佐,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 “那你们猜测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探查,说张诚在上郡曾受教于齐人儒者公孙尼子,公孙尼子和张苍是同门,而张诚在上郡曾发明独轮之车,欧冶子渊主持寺工,也曾大肆采购独轮车……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十年前,张诚随扶苏来咸阳,曾经求我赐下农耕之术,我遣他去治粟内史和寺工观习农具,在治粟内史,是张苍引导扶苏和张诚了解我大秦仓储税赋之法,在寺工,是欧冶子渊讲解寺工制器之法。据说在寺工,张诚和墨家子弟讨论绘图之术,传授了一手两分三分乃至百分线段之法。这三个人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后来张诚回到上郡,这三个人有书信往来,讨论数算之术。张苍的九章算术就是这个时期最后完成成书的,欧冶子渊的欧式几何也是这个时候成书的,后来欧冶子渊提供给张诚造纸之术、张诚在上郡完善了桑皮纸的制造,并发明了印刷之术。帮助这两位印刷成书。张苍的初等数学也在上郡被张诚当做是授课教徒的学问。这些你们都探查明白了吗?”始皇帝笑着问。但是这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咸阳这面的事务。” “张诚这人啊,擅长工匠之事,专长数算、制造、工匠管理。他在上郡那面有好大的家业,可称是富豪,在咸阳这面做个小官,但是那点俸禄他是看不上的,也不指望那些。他留在寺工那面,朕取的是有百工之技可以习练。他和那些匠师在一起,算是如鱼得水,有的聊,有的学,有的交流。和张苍、欧冶的交往,大抵也不过是匠师间的交流,多半是图形和数算之道。不碍的,朕算计他也不会在寺工这里有什么贪墨的情形,或者和张苍之间有什么结党——你们发现张苍有什么结党吗?” “柱下史和丞相是同门,但是在朝中结党的事情,却不曾发现。” “张苍和李斯同门,天下皆知,这没什么。李斯和韩非还是同门呢。”始皇帝淡淡的说。“要查证实据,要查证关键的事情,类似张诚这样的小人物,没什么异常,不用花太多心思。” “喏。”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始皇帝隐身在落日的影中,变成阴影的一部分。 张诚嫉妒的看着试车场中一辆车在畅快的奔跑。 四匹马宛如有灵性一般,踏着统一的步伐,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节奏轻缓。车子跑的很快,却很稳定,过弯的时候轻盈从容。即便是过弯,驭者也凤仪优雅。驭者的袍带飘扬,别有一种美感。 几圈过去,车子缓缓停下,驭者将辔绳交给侍从,轻盈的跳下车来。 “检查一下右面的车轮,感觉有些松动,车厢也要检查一下,有异响。”驭者说。 这位驭者就是赵高。别的不说,赵高驾驭篷车的水准,的确非凡,尤其张诚这样仓皇驾车的新手看来,这份从容淡雅,就无法望其项背。而这么轻松的驾车,还能指出车子的问题,就更不同凡响。张诚跟着去看,果然右侧车轮的车轴有些松脱,轮轴和车轮之间已经有明显的间隙。用手摇晃车厢,厢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张诚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滚珠轴承,即便是御车,也只是金属车轴穿过木轮的轮毂,轮毂和车轴摩擦,由于木头更软,所以轮毂往往最先损坏。一般大车,行不几百里,就要及时修整保养轮毂,皇帝的座驾,安全稳妥起见,300里就要更换轮毂,千里更换车轮。 “这个木轮毂,不够耐用啊!”张诚叹息一声。 “不够耐用!”赵高站在一旁,用手指抓着没有胡须光溜溜的下巴,也叹息着。 第6章 三视 驭术练习了月余,张诚算是熟悉了解了皇帝车驾的情况。 这辆车子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无数改进、堆叠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工艺。在当前的技术上,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如果说缺点,就是第一、减震不好,乘坐不舒服;第二,就是车轴和车轮不耐磨; 车辆减震需要弹簧减震方案,这个时代的金属锻造技术水平有限,拿不出弹性好、寿命长的弹簧,弹簧减震的方案就都可以不去想。至于车轴车轮不耐磨,这其实是两个问题。车轴不耐磨是因为没有滚珠轴承系统,完全靠车轴和轮毂的摩擦,轮毂寿命当然有限。而车轮不耐磨,是因为木质车轮在砖石路面上颠簸行进,材料自身的机械强度就不好。所以经常会损坏。加上始皇帝的大车。本身就极重,车轮寿命就比一般兵车还要短得多。 这三个问题都不是新问题,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整个御车坊也没有人提出来改进要求,更没有靠谱的改进方案。 张诚想试试。 练车摔到不能动的时候,张诚就会叫人把自己抬到御车坊的样品厅,去研究这些组件的结构。找下属要车辆的图纸,下属们一脸讶异,纷纷说哪有什么图纸,这些部件都是工匠们默记在心,在自己的岗位上直接制作的。最多在制作的时候来调用样品零件,参考零件进行加工。 这太奇怪了,技工车间没有图纸? 于是张诚要手下的匠师们开始绘制车辆部件的图纸。这一画可就是千奇百怪,画成什么样子的都有,绘制的图纸完全不能用来进行机器加工。 张诚只得自己亲自来绘制图纸。几天功夫,张诚已经画好了一整套车轴、车辖的三视图纸,作府丞百里达看到,对这种图纸也是完全不得要领。张诚给工匠讲述三视图的做法和用法,工匠参照三视图可以正确制作了小零件,百里达叹为观止。于是要求张诚在本月下旬的寺工技术会议上交流三视图的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作为御车坊的技术交流主题。 几日之间,一整辆辒辌车的部件图纸,已经由御车坊的匠师们完全绘制完成,几千张图纸装成几个大箱子,排在辒辌车陈列厅的墙下。还没开始技术交流,这事就已经惊动了寺工令和寺工丞,几位大佬组队来到辒辌车大厅,参观全新的制图技术。面对辒辌车模型,再比对每一个组件的三视图图纸和装配图图纸,寺工令赞叹不已。 寺工的旬日聚会,是一个非正式的工作会议和技术交流会,聚会的地址在寺工令官署的大厅。在旬日聚会上,各个工坊的技术负责人和管理负责人会预先提报自己的交流题目。旬日聚会如其名,每十日一次,因为所选的日子均为庚日,也称为庚日聚会。 这一年四月庚辰日聚会,张诚带着御车坊三视作图法进行了演讲。张诚当然不会把轀凉车的全部几箱子图纸都带到聚会,只是带了一个车轼的图纸,讲解什么叫顶视图什么叫正视图什么叫侧视图,以及图纸怎么使用,比例尺是什么意思。 “那么车轮的正视图和侧视图,岂不是一样?”一位工坊的府丞大声问。 张诚抚掌:“这位大人说的对,车轮高宽相等,周而复始,正视图和侧视图正是相同,所以识图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出他是一个轮。” “你这方法,画外观固然可行,但若是内里看不见的部分,你怎么办?”又有一人问。寺工各坊的主管,全是独挡一方的专家,在涉及到技术的争论上,全都直言无忌,没半点文人和官僚的委婉。 “我想,可以用虚线来表达看不到的部分,比如车轮轮毂中的这个孔,虽然从正面和侧面看不见,我们知道它的尺寸构造,那么以虚线标识出这些构造,在制作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做成。”张诚回个礼,侃侃而谈。 “三视图的好处是,有图纸即可造物,不需要另备模型,一方面节省工,一方面也避免模型磨损导致误差。至于三视图的不足之处,在下只是初探此道,各种不足与发展,还望各位同仁前辈携手补足!”张诚作了一圈揖,结束自己的汇报。 厅中早有工坊管事扯过纸张,用规尺做了个三视图,大声喊“我这张图,谁能做出实物来?”。就有几人挤过去看图,这都是常年浸淫技术的,刚刚听过三视图原理,此刻对图,略一思索,已经在头脑中勾勒出这物的大概,就有几个人去取木匠工具在一旁对图制作,没一刻,三四个人各自拿出自己所做之物,尺寸形状一摸一样,宛如孪生。 满厅的管事匠师赞叹不已,没片刻,忽然掌声雷动。 寺工令冲着寺工丞欧冶子渊点点头,欧冶子渊便站起身,双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这样看起来三视图之法可行。但是未臻完美,所以各坊回去自己试着制作图纸,完善制图之法,最后汇总到我这里,统一评定,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规矩,作为成法,再普及下去。可好?” 众人无不称是。 大秦造器天下第一,从商鞅时代留下的传统,整个国家对“标准”有一种执念,铸造出来的刀枪剑戟砖头瓦块都要“物勒工名”,以备抽查和回溯。标准化的好处是,大秦的造物确实质量高,秦的枪矛锋利,弓弩发达;不光质量高,产量也高,用了后世所说流水线的模式,各个环节专人负责,一个环节只负责一项工序,造物又快又多又好。像兵器、砖瓦,过去都是参照样品制作模具,然后大量翻制。如果工坊在咸阳之外,就要把样品专门送过去。样品加工过程中还有测量不准的问题,导致最后组装困难。但是现在有了三视图,只需要把图纸送到工坊,当地的匠师就可以照图自己开模具造物。一切用图形文字定下来,效率和品质会大大提升。 三视图可以算是秦始皇三十七年最重要的技术革新。张诚讲清楚原理,但是却并不适合主持负责这事儿,三视图在寺工的推广普及,涉及到无数工坊无数项目无数作业流程无数工艺。要每个工艺段上结合自己实际情况,摸索一下三视图使用的办法,最后归集到寺工令这里汇总,再由寺工令发布标准,在整个体系内实施,这才算制度建设完善。张诚这样一个外地刚来的十七岁的后生,上来就主持这件事,无论是身份职位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够,欧冶子渊一句话把张诚摘出来,是一件好使,张诚也并没有在意自己能不能占有这一份功绩。毕竟,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这项技术流传出去,自己还是要低调做人的。 第7章 层压反曲 皇帝车驾耐用和减震的问题,张诚反复思量,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滚珠轴承就罢了,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加工滚珠轴承的能力。但是以大秦的加工精度,圆柱轴承是有可能的。 张诚把圆柱轴承的图纸拿给作府丞百里达看,大致说了一下用途和性能。 “滚滚如轮,所以不易损坏吗?”百里达喃喃自语,“可以试一下,但是这样就要改动车轮和轮轴。” “是,这个轴承嵌入轮毂之中,然后车轴穿过这个轴承,车轴和轴承紧固。当然轮毂和车轴的尺寸、结构都要做一些改造。” “轴承你打算用铜?” “百炼钢也行,铜或者百炼钢,我不确定哪个效果更好。”张诚对这个时代的材料性能了解有限,没办法在材料上做最后的取舍。但是如果是用铜,采用精铸后打磨的方法就可以实现,百炼钢的成型切磨难度估计要大很多。毕竟咸阳这面没有车床。 百里达叫来几位匠师,包括负责轮毂的和负责车轴工艺的,讲清楚张诚的设计方案,要求两位匠师配合确定轴承的尺寸和提出轮毂、车轴的修改方案,然后又说:“这个轴承,尺寸确定好,让钢作和精铜作各自出4对。我们要试验一下。”想了想,又说“你们先用木头制作一个模型,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些圆柱装进轴承里,还不会掉出来!”你们两个给张府佐打下手,务必把原型弄清楚,然后把图纸修订出来。 几个人回到张诚的房间,开始讨论。轮毂匠师提出轮毂能够提供的最大修改尺寸范围,轮轴匠师提出轮轴可以接受的最大修改尺寸,不断推敲之后,确定了这个轴承的内外径范围,也大致推定了轴承的结构、圆柱的数量、圆柱安置在轴承内外环之中的方法。 “热胀冷缩。如果给轴承外套加热,外套就可以变大,这些滚柱就可以放进去,外套冷了以后,就可以收缩,约束这些滚柱的位置。”一个匠师说。 “这些滚柱还可以设计一个约束装置,让滚柱和滚柱之间,避免滚柱之间摩擦,就会更耐用一些。”另一个匠师说。 “当然,还要在其中填上牛油或者羊油,这样更润滑,运行起来安静无声……” 在争论之中,三两日,这个轴承的设计就定型了,图纸完成的同时,木模型也几乎完成,负责轮毂和车轴的匠师拿出自己的修改部件的木模型,套上木轴承,试着推一下,车轮转动的极为轻快。百里达看了也是赞叹不已。 “其实单独这个木轴承,就已经很好了,车轮就已经更加轻快……”百里达说。 “只怕不行,加装轴承以后,轮毂的厚度会减少、车轴的粗细也会变小,相当于两边都牺牲了强度,然后这个轴承使用木材,几千斤的重量压下来,轴承用不了几日就碎了,所以还得使用金属……” “是这个道理。”几个匠师也附和着。 轴承的问题接近解决,减震的问题也见到了曙光。 张诚这段时间在寺工到处瞎转,在武器作坊也看到了很多东西,大秦的矛戈箭簇都是青铜铸造,铜范做的很好,兵器制作技术很高,稍加研磨,就寒光闪闪。青铜兵器的好处是硬度够用,缺点是坚韧不足。后来自然被钢铁取代,但是这个时代,青铜仍然是兵器的主流。 张诚也了解到,大秦的战甲,相当多一部分是皮甲,没来寺工之前,张诚对皮甲的防御能力还有所疑虑,但是亲眼见到工匠用锋利的矛戈刺击皮甲,却无法刺破,对皮甲的性能算是有了新的了解。皮甲和后世的皮鞋皮夹克完全不是一种东西,用作服装鞋子的皮,要鞣制使之柔软,做甲盾的皮革,则是要晾晒使之硬。制式的皮甲是使用猪皮牛皮制成,大将军的皮甲则使用犀牛皮制作,张诚看到整张的犀牛皮,也是咂舌不已,这东西自己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 张诚本以为秦军只使用弩,到了这儿才发现,原来寺工还是有工坊来制作角弓的。但是无论角弓还是弩,都只适合在北方州郡使用,南方天气潮湿,弓弩会失去弹性,无法作战。 角弓是一种层压反曲弓,秦弓在如今天下也是大大有名,楚人屈原曾经有诗赞曰:“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可见在很多年前,秦弓强大就已经六国闻名了。所谓层压,指的是这种弓是用牛角片、木片、竹片层层相叠,用胶粘合压迫,使之弹性强大。张诚听到弓坊工匠讲解这个工序的时候,彷如有一道闪电再次劈中自己,惊呼“我知道了!”抓起半成品的弓片就往御车坊跑去。身后留下一群惊愕的匠师。 张诚虽然不是专业车辆设计工程师,但是对货运和客运车辆还是有些了解,小汽车的悬挂减震,有这样那样的方案,很多方案要依靠弹簧,这个时代做不出弹簧来。但是重载货车可不是靠螺旋弹簧减震的,而是板弹簧。俗称车弓子。 车弓子这东西,本来也应该是钢材制作。在这个时代,材料也难解决。但是一来始皇帝的车辆并没有多重,辒辌车车厢重量才千余斤,对弹簧结构材料要求就不高。二来,刚才看到的层压弓,给了张诚很大启发——厚竹板堆叠,可以提供一定弹性。 张诚在御车坊的竹木作,选取了一组宽竹片,让匠师切削成长短不一的一组,抱着这堆竹片,檠着一张半成品的反曲弓,去找百里达。 “弓片能提供弹性,厚竹片层叠,就可以做成一个托板,一组托板托住车厢,车子颠簸的时候,托板颤动,就不会有那么颠簸。”张诚解释说。 百里达狐疑的看着这个反曲弓,不置可否。他对弹簧减震毫无概念,自然不会有兴奋。百里达看看周围的几个匠师,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 “你这个托板是怎么安装?装在车轴上吗?”一个匠师问。 张诚才想起来,车弓子再好,也得有符合这个时代的整车设计支持。 百里达摆摆手“陈匠、于匠,你二位抽空跟张府佐试验一下,拿出个样车来。不用在辒辌车上实验,先找个立车试验,那玩意成本低一些。 第8章 试车 中府车令赵高大人又来御车坊提车。 看着试车场一辆辒辌车在狂奔。车上坐了四个人,都面如土色了。 “那是干什么呢?”赵高问在场的工匠。 “小张府佐最近研究了一个轴承,说是能令车轴运转灵活,车轮车轴寿命更长。这是在做疲劳测试。” 疲劳测试这词,这些匠师也闻所未闻,但此刻,赵高却一下子听得明白。 “这车跑了多少路了?” “从开始到现在,也有500里了。就没停过,昼夜连续测试,换人换马不换车。”这意思是,马累了,换一乘马,继续狂奔。 “500里?车轴换过几次?”赵高问。 “300里换过车轮。轮辋磨损太厉害了,但是轮毂就还能用。这还是旧轮毂。车轴没换过。” “告诉他们,我要试这个车。”赵高说。 这大秦天下,中府车令大人想试哪辆车,就试哪辆车。所以很快,车子停在赵高面前。车厢里坐的四个人缓过口气来,站在车旁一顿干呕。 “你们为何坐在车上受这份洋罪?” “小张府佐说,要有配重,确保车辆压力。” 赵高叹一口气:“你们是猪吗,搬几袋米粮放到车上,一样有配重!现在就去搬。”说着,赵高开始检查起车轮。 这辆车的车轮结构,确实不一样了。轮毂里增加了一圈圈的铜制物事,车轴插进轮毂的部分也做了修改。看轮辋和车轴,还都是簇新的,磨损并不严重。这大概就是新改进的部分吧?看匠师们已经把几个麻布袋装到车厢里,赵高飞身上车,抓住辔绳,手一抖,喝一声“走!”马便奔跑起来。 “轻了不少!”赵高吃了一惊。车子形制没变,但是驾纵之人的感觉确是轻快了不少。看马的反应,马也似乎更轻灵许多。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公榭,站在试车场旁边,观看赵高试车。中府车令已经驾乘半个时辰了,看起来仍然意犹未尽。张诚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赵高驾车就是一种享受。 又跑了几圈,赵高放慢速度,停在试车场边儿上,把车子交给一旁的驭者继续跑这个疲劳测试——:“车轴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去报告我!”指着人群中的张诚:“那个,你,张……府佐是吧?给我汇报一下你们这个轴承的情况。”一边从身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丝巾,擦拭着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即便是赵高,这样驭车狂奔几十里地,也会汗流如注。 赵高随着张诚进到公榭,看到屋子的正中摆放着几对车轮,车轴都架在木架上。张诚过去推动车轮,示范轴承的作用。赵高也随手推了几下,比较使用轴承和不使用轴承的老式车轮的转动,“确实轻快很多。” “是的,大人,这就是轴承。”张诚吃力的举起一个轴承,这是一组青铜的轴承,因为没有锈蚀,而是精心打磨的,所以整个轴承组金灿灿的。车用的轴承分量很重,张诚双手托举也很吃力。 里圈外圈,密密匝匝的滚柱,限位器,虽然尺寸很大,这轴承看起来依然非常精致。张诚对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的水平也很是叹服,工匠们是怎么制作出这么精致光滑的零件的呢?张诚也准备抽空一定要去加工这个轴承的工坊看一看。咸阳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增加了这个轴承,车轮就更加复杂,越复杂就越容易损坏吧?”赵高其实很懂行,绝不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可以说是大秦最懂车辆的人之一。作为胡亥的师傅,赵高也精通秦律,作为秦始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赵高对大秦整个行政体系的运转也非常了解。后来他怎么就成了祸乱朝廷的人呢? “轴承中的这些滚子不再是滑动而是滚动,所以磨损非常小。转动非常灵活。轴承外圈固定在轮毂上,内圈固定在车轴上,所以轮毂和车轴几乎都不会因为摩擦而损坏,寿命反倒很长。之前的测试,就只是轮辋因为跑路太久和车辆太重而损坏,更换轮辋和辐条就可以了,轮辋几乎没有损伤。而如果跑的路太久,轴承损坏,就需要更换新的轴承。好在轴承并不大……就是有点重。”张诚说,已经涨红了脸。 陛下车队重,随行有很多辎重,车轮、座驾的配件都随辎重携带,根据行程和配件的寿命,一般都有充分的携带。随行的人中也有专门的工匠,随时为车辆做保养和更换部件。所以如果皇帝的车驾使用轴承,就一定需要携带足够的备品。 “我试了,确实轻便许多。更省马力。不过快速驾车,也确实更颠簸了一些,老夫这骨头都快颠散了。”赵高自嘲,在张诚面前,他也确实有资格自称一声老夫。 “御车坊也正在测试一个减震的方案,新的设计,驾车没有以前那么颠簸。不过技术还不能说成熟,目前只有在立车上使用。不知大人愿意一试吗?” “带我去看看!”赵高兴致很高。 于是赵高再次回到试车场,登上一驾准备好的立车,在车场中央的直道上驾车而行。 赵高随行的人中,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忽然道:“我记得你,张诚,你是那个用碳气杀了很多匈奴人的小孩。” 正在观察赵高驾车的张诚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小少年,这个少年还未及冠,头发披散着,穿着却不平凡,看气质也不是仆从侍者之类。张诚努力回想这人是谁。少年已经昂起头自我介绍:“我就是胡亥!” “见过皇子!”张诚忙行礼。心想,这熊孩子怎么还会记得自己。 “你还会造车子?”胡亥追问。 “陛下派下官来御车坊做事。” “我看你心灵手巧的样子,回头到我府上来聊聊呗?” 张诚觉得有点头皮发麻。实在不想和这个小祖宗有什么瓜葛,这家伙出名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只好唯唯。 不消片刻,赵高已经试过减震,停下车子走过来:“确实不那么颠簸,但是没那么轻快……” “是,这里只是测试减震,没有安装轴承……” “你的轴承,也不需要车轴本身是铜,木车轴也可以吧?” “可以的。” “那就用这个减震,装上轴承,送一套到我府上,帮你们测试一下……我觉得陛下的辒辌车也可以试着装一下这个减震的——你们叫车弓是吧?”赵高对百里达嘱咐着。百里达喏喏。 第9章 家规 张诚在御车坊这面解决轴承和减震的问题,两个项目进展都很顺利,御车坊这面的匠师也就对这位年轻的府佐更为敬重。 三视图作为寺工技术标准后,寺工诸坊开始流行给一切工件绘制图纸,御车坊也不例外,各个工序都开始绘制三视图,张诚便做了御车坊的审图总负责。那些匠师携带着图纸来见张诚的时候,那种崇敬的感觉是发自心里的。不仅仅是工匠对长官的敬意,而是一个行业资深技术人员对另一位有专长的技术人员的那种发自心底的佩服。御车坊车型众多,工件数以万计,审图工作也就格外繁重。张诚对每一张图纸都仔细审核,有不清楚的地方要求制图工匠带来工件,亲自讲述工件的作用和选取视图的角度,在有错误或不当的地方,张诚亲自用炭条勾画和标注修改意见。工件三视图制作完毕后,御车坊又启动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制作所有车辆的装配图。有之前工件图纸做基础,装配图绘制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困难,但是由于装配图涉及到不同工件的组装。一些被遮盖的地方还需要各种取舍,因此也是非常繁难的工作。这两件工作成了张诚在御车坊最重要的工作,连续几个月,也是下班时间累成狗。 好在大秦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每天下班都很早,张诚这个府佐不需要加班熬夜,也还能挺得过去。住处又离得很近,那套两进院落是自己的宅邸,关起门来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劳逸结合,也还扛得住。 虽然在宅邸里有侍女,但是张诚和这些女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暧昧。大秦的法律严格规定一夫一妻,对出轨的男女都有严格的处罚。张诚也保持着少年人相对纯洁的心性,一时就还没有肉体出墙的迹象。当然,身体疲劳,让侍女帮着按摩一下后背或者按摩一下腿脚,这些事儿是有的。但是张诚一般表情庄重,从不和侍女调笑,几个近身的侍女就很规矩。 管家陈信,也是老成持重的人,因为负债落了奴籍,被许记商行从人市上买来,张诚了解了情况以后,又找许记帮助找到陈信的老婆和子女,一并买下,在宅子里各自有一份工。张诚许诺,如果陈信做得好,三五年后能有积蓄,解决掉债务问题,就去官府帮助他注销奴籍。陈信一家子千恩万谢,赌咒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侍张君。 陈信可以调度的钱谷,额度甚至超过五大夫府邸的水平。张诚定下规矩:府中仆役使女,不超过4人1间房,最低一级仆役口粮,每餐粝米半斗,一日三餐,菜羹和豆酱分量按比例配给,有家眷在府外的,每日额外给粝米一斗。其余各级按等级递增。阖府仆役,最少每10日可吃肉一次,每10日最少可以配给一斗酒,但不得在府中饮醉。仆役四时各配有四套服装,要求衣服两日一洗。所有人等每日洗漱、下人住房每日打扫、三日必须沐浴。除衣食外,仆役有月钱,最低的月钱是一个月20钱,依等级各自不同,张诚额外打赏不计在内。 在张诚看来,这样的待遇简直是苛待,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吃饱饭、有衣穿,给几个铜子儿,打发叫花子一样。但在下人眼中就不说衣食住的条件,光月钱加在一起,一年最少也能拿到240个钱,相当于6石的谷子,这样的待遇,比外面很多工匠的生活都要好很多,甚至可以比拟小户人家一年的所得。 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咸阳几乎都绝无仅有,下人们感激涕零。张诚却只是摆摆手,对陈信提出要求:“下人要吃饱饭、要有力气干活、要干净、照顾在府外的家人,安心做事,不得偷窃,不得在外传言府内的事。不得对府外的人通报消息,一经发现,革除出府或者另行发卖。” 陈信说:“上造大人俸禄本就不多,给下人这么厚的待遇,只怕府中亏空。” 张诚笑笑:“这个不用担心,你家上造大人的家财丰厚,可不是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的,这个标准,咱们府邸再扩大10倍,养的人再多10倍,10年开销,也比不上你家大人的一根腿毛。” 陈信只以为是张诚随口胡说。 下人们的待遇如此丰厚,张诚自己的日子只有过得更加舒服:每日三餐,三餐必须有肉、蛋、奶,有谷米的饭食,有新鲜菜蔬,还要有一两样果子。酒是不喝的,但是必须要有可口的饮子或者茶。三餐必须是热的、菜蔬必须三日内采摘新鲜的、饮子要冷,而茶要热。 张诚的书房是禁地。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年长女佣可以进入打扫,但是不得挪动桌面的纸张笔墨。府邸中有油灯和蜡烛,张诚书房和卧室的蜡烛不限量。随用随换,就这一项,咸阳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都做不到。不过在张诚,这都不是事儿,张诚府邸所用的蜡烛和灯油,是上郡那面石油精炼作坊定期送来,产量虽然不大,但是供应张诚所需,还是富裕。 自从发现了被称为高奴脂水的石油以后,张诚就研究石油精炼的技术。这个时代的精炼,当然和千年以后工业发达的石化厂不能相提并论,张村的炼油采用很粗糙的加热分馏技术,石油注入一个青铜大罐,罐子上分出很多管子。罐子下面用炭火加热,控制好温度。罐中的原油裂解后,分别产生汽油、煤油、油墨、石蜡、重油和沥青,油料分别装入金属罐子妥善保管,石蜡和沥青冷却凝固后,切割成块状存入库房。石蜡可以制作成蜡烛,也可以涂布在纸张上制作成蜡纸,成为张村印刷厂的重要原料。 沥青眼下主要用途是防水和防腐,浸透沥青的麻布防水性极强,覆盖在屋顶可以保证不漏雨。浸透重油和沥青的木板可以防腐。现在张村的寨墙已经都换上了沥青木板条。 提炼出来的汽油,性能和后世的车用汽油航天汽油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但是可以用来做油印的稀释剂,调和油墨。煤油则用来做灯油,比菜油制作的油灯更加明亮,但是一样会产生浓郁的黑烟。 因为汽油、煤油和沥青现在还没有更广泛的用途,所以张村的石油作坊还是一个很小的作坊,产量非常有限。收支也刚刚能够平衡。一些人对此多有微词,觉得石油炼制不是个赚大钱的项目,张诚只是笑笑,说:“有前途没前途的,盈亏我来承担就好。你们只要把工艺不断提高,让炼制的成分越细致越好。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着火、不要爆炸、不要伤到人。” 许记对石油作坊这个小项目保持一定的兴趣,实际上对张村一切发明,许记都有兴趣。但是目前许记从张村唯一订购的就只是蜡烛。张村的蜡烛燃烧充分,火光明亮,最重要的是成本低,比牛油蜡烛要便宜很多。又特别耐存储,石蜡不会被老鼠偷吃,就这一点,就让许记对这个产品的前途看好。 送来张诚府上的蜡烛,就是经由许记再次加工和运送到咸阳的,蜡烛里添加了香料,点燃之后还有一股清香,多少冲抵了蜡烛的烟气。 这些蜡烛,也被张诚当做礼品,给张苍和欧冶子渊送过去一些。在咸阳,张诚真正经常来往的就只有这几家:许记、张苍、欧冶子渊。 虽然扶苏和蒙恬的府邸也经常派人来赏赐一些东西,推脱不了的,张诚收下后会按照赏赐的价值,另外送回礼给两个府上,张诚实在是不敢和这两位瓜葛太多。 府中这明显超过一般水准的生活品质,以及扶苏府、蒙恬府经常往来的情况,显然给阖府的下人很大震撼。陈信多少相信了张诚身家丰厚的说法,也猜测这位爷背景深厚,无法揣测根底。 第10章 无用的钟表 欧冶子渊召见张诚去公榭。两人相差好几级呢,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欧冶子渊和张诚渊源颇多,但是张诚也不能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欧冶子渊的办公室跑。今天是欧冶子渊主动召见,张诚不知道咋回事,就急急忙忙往那面赶。 “坐。”欧冶子渊好整以暇的让人给张诚摆上饮子和点心。 “工丞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不忙,等下给你看一样东西!”欧冶子渊说。不一刻,几位匠师也先后来到公榭。欧冶子渊示意可以进行,于是一位匠师走到墙边,把一块麻布揭开,露出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结构和张诚所了解的不一样,但是看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标记,张诚还是看懂了这是一个座钟……就是,够大。 时间显示是辰时三刻。 “这是摆锤钟吗?”张诚赞叹。 “终于解决了摆锤持续运动的问题,上次你送来那个小鸡啄米的玩具,里面那个发条很好,虽然需要不时拧紧发条,但是至少能用了。走时也算准确,一昼夜误差不足一刻钟。”欧冶子渊说。 “方便看一看内里的机构吗?”张诚问。 欧冶子渊示意匠师拆下箱子的面板。张诚看到里面的巨大摆锤和一组非常复杂的齿轮,以及发条和擒纵器。就是这样。 “其实,还可以简洁一点,用指针面板来表示时间如何?”张诚问。 “何谓指针面板?” 张诚画出钟面和时针分针秒针。 “秒针转一圈,分针进一小格,分针转一圈,时针进一大格。”张诚说。“秒针、分针和时针的比例是60:120:1,就可以减少很多齿轮,齿轮越少,这钟就越简单,越简单故障就越少。” “你的方法也很好,看起来就更像是日晷了。” “其实我们知道摆锤摆动时间是恒定的,摆锤也不一定要做到这么长。摆钟这么大尺寸,多少并不方便,一个摆锤就要四尺三寸三分了,如果摆锤短一些,摆钟可以做的更紧凑精致。不过工丞,这齿轮是如何做的?我们寺工能制作这么精致准确的齿轮吗?” “你还没去细铜作看过吧?那面可以把铜件做的非常精细,这个齿轮,还有你在御车上的轴承,都是细铜作加工的,话说你也该了解一下具体的工艺,要在寺工做得好,光懂得画图计算可是不够呢。” “工丞大人指教的是。”张诚也一直想去了解在这个时代,是如何把滚柱轴承和齿轮制作出来的。可惜到了寺工以后就忙忙碌碌,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全部的工艺技术。 “多走走,多看看,就能有很多收获很多启发。”欧冶子渊说。 “那么,这个钟,要献给陛下吗?”张诚问。这个座钟,虽然工艺很精致,但是外观却有些粗糙,不像是皇家造物。 “为什么要献给陛下?”欧冶子渊说。 “可以有更准确的时间……” “陛下不需要这个。” “啊?” “大秦有自己的报时官,宫中用日晷报时已经很习惯了,各项事务都是按照日晷和报时官的报时来确定的。座钟和日晷并不完全相符,使用座钟,会很麻烦。而且,也没人需要那么精确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谁需要?”欧冶子渊叹息。“也就是老夫,看到你说的重锤计时,一时技痒,才做了这么个东西,但是老实说,并无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张诚这下可有点吃惊了。在航天领域,时间要精确到万分之一秒,甚至要求一年的误差不超过十万分之一秒,但是在大秦,居然连分秒都没有意义吗?想了半晌,张诚才想清楚,整个大秦的生活,几乎完全以太阳作为参照。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睡觉,看太阳就行,精确一点的看日晷就足够了。没有人、也没有部门需要精确到分秒的计时器。这种更准的座钟,除了让整个国家的计时体系发生混乱,并没有什么鸟用。 这就是高精度计量单位和人民日常习惯的冲突,这东西对当下的实际生活并没有用处。这样巨大的一套座钟,居然是一个废物。 “也不算是废物,这些齿轮、擒纵机构、发条,这些技术是在这个钟上面成熟的,这些工艺和技术以后能用在别的地方。”欧冶子渊说。 张诚遗憾的看着这个钟,有点沮丧。 “不过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要召见你。” “我?”张诚吃惊。我这样一个微末的小官,藏在寺工这面学习大秦工业技术挺好,为什么老是能惊动始皇帝呢? “你的轴承和减震,中车府令已经上报陛下,陛下大赞,会召见你,说不定还会另有嘉奖。” 张诚昏头涨脑的离开欧冶子渊的公榭。转去了精铜作。 精铜作是一个专门加工精细铜件的作坊,这面的工匠岗位五花八门。有专门精雕制作蜡模的匠师,有翻砂倒模的匠师,有使用小坩埚浇铸铜件的匠师,还有专门对铜件进行切削打磨的匠师。 浇铸之类,张诚很熟悉那些原理,精铜作无非是制作更精细一些。但是切削打磨是怎么进行的,张诚始终不了解。于是过去看。 刚好有匠师正在打磨一个齿轮。张诚在匠师手中看到一个……一个锉刀吗? 张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果然是锉刀。匠师在一个铜饼上,沿着标记好的线条,用锉刀费力的锉着齿牙。再细看,这齿轮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孔,齿轮穿过木台上的一个方形木柱,就被固定起来,然后匠师就得以一刀一刀的锉下去,索然效率并不很高,但是锉出来的齿,还是挺标准、挺精致的。张诚要过锉刀——是钢作的,锉刀上齿牙俨然。虽然没有后世的工业制品那般精细,但是原理是一样的,也堪使用——至少在当下这个环境下,是可以使用的。 “那么轴承的滚柱是如何打磨的?”张诚问。 工匠带他到一个转轮旁边,说:“把铜柱用胶粘在圆盘上,固定好,然后转动这个轮子,用布条蘸了解玉砂来打磨。”匠师说的简单而理所当然,张诚却大开眼界。 “胶能粘住吗?遇水会松动吧?”张诚问。 “那就擦干转轮,再上胶再打磨呗。”在工匠看来,这全是理所当然。 “我们缺少台钳和车床。哪怕是简易的台钳和简易的车床也好。”张诚想。这是钳工和车工的领域。但是这个时代金属加工,缺少车床铣床,就没法制作虎式台钳,也没法车削轴承一类的东西,无论是材料还是技术,都有可以开发的机会。 但是车床涉及到的工作可就复杂了,材料要过关,还要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尤其是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车床必须要采用完全机械结构,并且还要保证其精度。 虽然钟表在这个时代没啥鸟用,但是丝杠呢?一旦出现丝杠,整个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工业革命的基础,一个是蒸汽机,一个是车床,说起来,车床可能还要更重要一些。 第11章 金车? 始皇帝听过赵高的汇报,说御车坊那面对车辆做了改进,新的御车,不仅更轻快、更耐用,而且更舒适。 “寺工那面测试的结果,2000里不需要更换轮毂,里不需要更换车轴。”赵高说。耐用还要放在舒适之前。而对秦始皇来说,车轴更耐用,意味着自己可以走更远的路,到更远方去巡游。 乘坐新送来的辒辌车,由赵高驾乘了一段,始皇帝下车来,点点头“车里好像更安静了一些。也不那么颠簸了。” “据说是参考竹弓的原理,在车厢下面加装了三条减振弓。按照寺工那面的说法,叫做吸收了地面颠簸造成的震动。” “耐用吗?”始皇帝问。 “用竹板制作,也不算耐用,和车轮轮辋的寿命相当。300里换一组车弓子即可。” “携带方便吗?” “车弓子这么宽这么长,重不足10斤,随车队携带,倒也便利。” “更换容易吗?” “拆下车厢,装上车弓子,再装上车厢,大约两个时辰,御驾停驻时,匠师连夜赶工,不耽误次日行程。” “如此,可为定例,但也不要所有车都装这个减振弓。不可完全依靠减振弓,要确保车队行止方便可靠。”皇帝说。 “是。” “谁搞出来的?那么多年没有人在车轴和减震上做文章,怎么接连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动?” “御车坊新任府佐张诚,负责此事。” “是那个张诚?”始皇帝问。 “上郡那个少年。” “是个好少年啊,话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干啥呢?”秦始皇自言自语。 “陛下13岁登基,17岁已经做了四年大君。岂是那个孩子能比的?” “是吗?十三岁登基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吗?” 赵高这次没敢吱声,只是讪笑。在陛下面前提起年龄,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除了这两件事,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皇帝问。 “说是张诚发明了一种三视之图的制图方法,在寺工正在完善,寺工诸坊,已经把所有工件制作成图纸,据说取用更方便,制作更精准。” “叫那个少年来,我见见他。把寺工令和寺工丞也叫来吧。”皇帝说,脸上却并没有表情。 张诚再次站到秦始皇面前。眼睛只看着脚尖。 和秦始皇这个级别的历史名人见过一面,就已经够吹嘘一生的了,自己到现在已经见到三次了。自己这个微末小官,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呢?在大秦这个时代,难道不是离阿房宫越远才越安全吗? “说你们那个三视之法正在推进,给朕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副职的欧冶子渊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车轮的图纸,展开在地上,给皇帝陛下解说其原理和用法。 “宫室也有制图吗?” “臣下正在组织人编写《大秦营造法式》,确定宫室的造法。”寺工令说。 “有宫室的图纸吗?”皇帝问。于是立刻有人去寺工调营造法式图纸过来,因为寺工和皇宫还有一段距离,调用图纸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三视之图有什么好处?” 欧冶子渊给陛下解说这一技术在寺工各个部门应用的情况,着重提出,只要工坊有相应的技术,只要送一套图过去,哪怕远在大海之滨,也可以就地交给当地工坊进行制作,一辆辒辌车6000多个零件,只需要几只箱子就可以把全部图纸送去,节省很多人力,制作的效率也大为提高。即使接到图纸的工坊不是从事车辆制作的工坊,也可以参考图纸进行制作,可以说非常方便。 张诚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妥。果然,陛下接着问:“我大秦弓弩天下至强,这样说来,如果九江郡薛郡的工匠也能制造了?”九江郡是楚国故地,薛郡是齐鲁故地。欧冶子渊和寺工令都开始擦汗。 “既然如今已经拥有了如此详尽且重要的图纸,那么对于这些珍贵资料的妥善管理便成为了当务之急。朕认为此事应当交由御史大夫负责制定一套完备合理的管理制度。要明确规定清楚,究竟哪些类型的图纸能够广泛传播至天下各个工坊,以供工匠们参考借鉴;而又有哪些至关重要、涉及机密核心技术的图纸必须严格限制其流传范围,仅能留存于咸阳城内,由专门机构保管守护。 务必条理清晰、分类明确,绝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与疏漏。同时,负责制造兵器及各类器械的寺工也必须深刻领悟并牢记这其中的关键要点以及轻重缓急之分,从而确保整个国家的军工生产能够有条不紊地开展,既能充分发挥先进技术带来的优势,又可有效保障国家安全不受任何潜在威胁之影响。”皇帝面色凝重地说道。 营造法式送来了,一整个大箱子,图纸用整张的宣纸绘制和题写说明,装订成厚厚的几大本图集。皇帝一边翻阅一边听寺工令的讲解。柱子如何做、如何确定标准,宫室屋顶如何搭建,工料如何计算,工费如何计算,确实都写的清清楚楚,这套营造法式确实是大秦的一项重要科技文化工程。始皇帝听着听着,最后双手合拢,十指纠结,问了一个炸雷一样的问题:“朕的地宫,也造了图纸吗?” 现场几人如遭雷击。 “陛……陛下……”寺工令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上宫、神道、阙楼、牌坊确实都有制图和用料记载,以备后世维修养护,但地宫并未制作图纸。”技术总负责的欧冶子渊好歹是有经验和知道轻重的,在寺工上下兴致勃勃的开展制图运动的时候,对秦始皇的陵寝做了特别的安排。陵寝的地宫是帝王长眠之所,你制作精细的图纸意欲何为?但是寺工确实绘制了一些不同等级的墓室建造图样,作为档案,以备后世营造参考。此刻却并没有提及这些。 只见始皇帝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眼前之人,他那原本紧绷着且略带怒色的面庞此刻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他那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却依旧未变,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其气势所笼罩。 “你啊,倒还算是个知晓事情轻重缓急之人。”始皇帝缓缓开口道,语气虽略有和缓之意,但其中蕴含的威压仍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地宫乃是朕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其中所藏机密关乎我大秦千秋万代的基业,万万不可泄露于外。故而,在地宫之中,严禁任何人绘制地图,此乃永远不能更改之例条!如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说罢,始皇帝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扫视全场,似乎要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以确保无人敢对这条禁令心存侥幸。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触怒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此处,始皇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犀利地扫过面前众人,接着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关于陵寝以及宫室的设计图纸,必须妥善封存起来。若无朕的亲口许可,任何人都绝对不允许私自翻阅查看。若有违者,定当严惩不贷!” 寺工令擦着汗。张诚也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冰凉的。 接下来陛下才开始谈到车架的改造,对张诚多有嘉许。表示对车驾很满意。 “实在是令人惋惜啊!尽管这轴承与车弓子都是极好的,但朕的座驾竟然依旧是以竹木制成,而非采用那精美的铜材打造。倘若有朝一日,朕能够驾驭着一辆由纯金铸就的马车,畅游于天下之间,那将会是何其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景象啊!”皇帝满怀憧憬地感叹道。 站在一旁的张诚小心翼翼地回应道:“陛下,其实以铜来制造车辆并非难事,关键在于现今的马匹力量有限,难以拉动如此沉重之物。”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若是换成拥有强大动力的内燃机车辆,那么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听到这话,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嗯,所言甚是。若是能有那种可承载重物的神骏之马牵拉着一辆金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皇帝不禁陷入了遐想之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端坐在金光闪耀的马车之上,接受万民敬仰的场景。 此时,负责宫廷器物制造的寺工令轻声说道:“陛下,如若您当真想要一辆金车,或许我们可以考虑采用贴金的方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对于皇帝渴望的真正意义上的全金车辆而言,贴金只能算是一种权宜之计。然而,面对目前技术和资源的限制,似乎也别无他法。 “贴金和金车,那是一回事吗?”始皇帝挥挥手,“算了,朕虽有四海之富,想要一架金车却是不能!等朕百年之后,要造一辆金车给朕!你们退下吧……张诚留下说话。” 第12章 朝闻道,夕死可也! “你入寺工时间不久,居然折腾出这么多事儿,也算是能干了,说说,朕该赏你什么?” “这都是小臣职分所在,不敢求赏赐。”张诚深深施礼,这话说的却很真诚。三视图是为了自己方便,轴承和减震车弓子都是随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张诚自己看,没什么重要。 “赏钱、加封你官职、赏赐什么贵物,都可以的。”秦始皇微笑着说。 “小臣年资尚浅,不敢晋升过速,眼下的职务已经是很高了,小臣在寺工还需多做历练。至于钱财,小臣俸禄还够支用,小臣不敢贪财。” “赐你几个姑娘?” “臣下年纪尚幼,身体还未长成。”张诚抿了抿嘴,叹息一声。这个表情在皇帝看起来有点好笑。 “看你言辞不错,在上郡读过书吧?听说大儒公孙尼子教过你?听说你还在那面开设了学校,有一波弟子?” 秦始皇你咋啥都知道?你听说的也太多了。 “幼时来咸阳参见陛下之前,是公子扶苏送我去公孙尼子先生那里学的奏对礼仪……至于学校,我们乡下地方,让孩子学一些谋生的技艺而已。”张诚避重就轻的说。 “大儒啊,那你所学的是儒家?” 擦,这句话可轻可重,答错了万一皇帝挖个坑给我种下去怎么办? “陛下,小臣只是学了点礼仪,对儒家知道不多。” “儒家的书读过没?公孙尼子是荀子的弟子,哦,李丞相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论语你读过没?” “论语大概知道一点词句,但是我理解的不一定对……荀子,不曾教授。” “学了哪些论语,说来听听?” “先生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 “嗯,这句不错,知道意思吗?” “大概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我就要去弄死他……”张诚想起前世传的很广的《抡语》,瞎掰了一句。秦始皇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饮子都碰洒了。 “小臣失礼……”张诚惶恐。 “没……没什么失礼的,你这个理解很好,很好啊!你还真是个天才!”秦始皇放声大笑。从来没听人这样解过《论语》,孔夫子的棺材盖怕是要盖不住了。不过嘛……这个理解好像也很符合大秦青年的气质。 “你要是这么理解的话,那朕准你多读一些论语。” “是,尊陛下所说。”张诚觉得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知道你也不怎么缺钱。听说你在上郡有自己的工坊和商行,家财颇丰。”秦始皇感慨了一下。 “全赖陛下威武,一统天下,小人的商品才有机会行销四海,积攒下微薄的家财……” 看着张诚应对流利,秦始皇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年轻的后生,也不要这么谨慎,朕是真的要赏赐你点东西的……” 张诚无语,一时想不出什么该开口说要什么赏赐。 始皇帝从衣襟上解下一块玉佩扔过来:“这个送你了。” 张诚慌忙伸手接住,却是满脸惶恐:“御用之物,赏赐小臣,不妥……” “不过是一块压衣襟的玉佩而已。不是啥名贵之物,朕带着,就是御用之物,给了你,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虽然比石头贵一点,但是也没什么。”秦始皇笑笑。如张诚所说,十七岁的少年,再升他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传——” 赵高立刻躬身上前。 “赐张诚美华服、鼎、簋、豆、俎、匕、鬲、甗,赐金十斤、酒十斗、酱十斗!”皇帝随手给出的赏赐算是中规中矩。鼎、簋、豆、俎、匕、鬲、甗都是张诚这一级别勋臣官吏可以使用的食器和礼器,酒和酱都是日常生活所用。金十斤算是贵重,也相当于张诚这段时间勤于王事努力工作的奖金。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美华服这东西,穿着漂亮、体现身份、也体现陛下对张诚的嘉奖,这是给人看的。 “谢陛下。”皇帝决定的赏赐,张诚就没必要再推辞。 “回去吧,为大秦努力工作!”皇帝挥挥手。 张诚站在宫门口,看着宫中仆役已经把皇帝赏赐的礼物装上了一辆独轮车。两名仆役推车。 “张府佐,”送张诚出门的赵高说一声。 “大人。”张诚躬身施礼。 “你不错,好好做吧。”赵高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张诚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脸上却还是微笑。“全凭大人栽培。”张诚觉得自己想吐,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看着张诚出宫的背影,皇帝问身边随侍的弄臣侏儒优旃:“怎么样,刚才这个少年解读的论语如何?” “陛下,按照他这样说,那臣也能解论语。” “说来听听?” “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是,敌人既然来了,就要把他安葬了。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意思是,君子不对人下重手,就没有办法树立威信……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给送给别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是,把人打的快要死了,他才会说我爱听的话……”侏儒优旃翻弄着白眼随口胡说。侏儒,身高不满五尺,按大秦的律法,都算不得成年人的,不入刑律,所以在皇帝面前怎样胡说八道都毫无禁忌。 皇帝陛下放声大笑,这声音震动了整个宫殿。 “你说,这孩子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他真这么想的?” 优旃微微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地神情说道:“哎呀呀,关于他究竟是如何思考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呢。不过嘛,就我个人而言啊,我倒是认为这几句话听起来蛮有些道理的哟,说不定当年的孔子也是这样想的呢。依微臣之见呐,陛下您应当提拔那张诚去担任博士官一职,让他专门钻研《论语》这部经典之作,从而开创出咱们大秦独特的儒家流派来!”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怒目圆睁,抬起一只脚,做出要狠狠踹过去的姿势,并大声呵斥道:“给朕滚开!”然而那身材矮小的侏儒却反应极为敏捷,只见他迅速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轻轻松松便躲开了皇帝这凌厉的一脚。紧接着,他又连忙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微臣谨遵圣命!” 皇帝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不管这小家伙是信口胡诌、故意糊弄朕呢,还是真心如此理解的,总之能有这般有趣的言论倒也实属难得,今日朕心情不错,你也就不必再替他辩解啦......秦儒?嘿嘿嘿,秦儒,可还行!” 张诚回到自己的宅邸,阖府的下人看到皇帝赏赐,兴奋的不得了。 张诚却指挥下人在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房,把御赐之物放到屋子里,妥善的排列好。衣服和玉佩还要穿戴两天,以示陛下恩宠和自己感恩,小推车出了宫门,这些事儿就瞒不了谁,也没必要遮掩。至于鼎、簋、豆、俎、匕、鬲、甗这些东西,就供起来吧,别弄坏了,以后再出点什么错处。反正自己过日子也不讲究士礼,也不需要拿这些东西摆谱,另外就是,张诚一直对这些青铜器有些腻歪,青铜器制作的时候,会混入铅锡之类的金属,保不齐还有砷,铅砷都是毒物,对身体没啥好处。自己在上郡的时候,幼年都是使用陶土的食器,后来有了铁作坊,就用铁锅烧菜。始终不肯用青铜。在咸阳住下来以后,也是从商行拿了铁锅,在府邸中建了火墙火炕和煤灶,日常吃的多是铁锅炖之类。日常的餐具,也只是粗瓷或者漆器,求的是一个便利和安全。 在私宅里,张诚的生活和大多数秦人不一样的一点,是大多数秦人习惯于席地而坐,而张诚,吃饭写字都使用高桌和椅子,两腿自然垂下,血脉畅通。虽然在外面参加宴饮或者做事、或者招待客人的时候难免要在席上跪坐,但是在自己家里,还是高坐会舒服很多。跪的久了,腿都会罗圈。 这些桌椅不是从寺工定制的。寺工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张诚没有这个权限。寺工所产,全是大秦国家的资产,找寺工工匠定制家具拿出来,那就是贪污。 这些桌椅是从许记定制的,许记有自己的作坊和匠人,比之寺工的水准当然差很多,但是张诚在这方面也不是特别挑剔。 说话间,许记来人送东西。 张诚和张村之间的通信,一直是通过许记来实现的。一个月四五次,张村的商队送货物到咸阳,便带了给张诚的书信和一些寄送给张诚的物品。在下一次商队返回张村的时候,就带回张诚的回信。 书信主要是学生的课业,公孙尼子的书信和赵杏儿的私信。回信则包括张诚对学生课业的批复,一些张诚零散的笔记,用于学生们参考学习。以及……给赵杏儿的私信。 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就分开,靠的就是这些书信来维系彼此的感情。前两个月的信里,赵杏儿说,月事未至。这便是有了身孕,至今已经越发确定此事。但是赵杏儿依然坚持去学校上课学习,还要作为班长和学长,负担本班和低年级同学的一些课程。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此次前来递送书信之人,竟然是许记的大掌柜!要知道,这位许记大掌柜虽说并无官员之身,但身为商会之首脑,其地位亦是尊崇无比。如此身份显赫之人,又怎会亲力亲为地押送这些书信杂物而登此门呢? “听闻贵府佐大人入宫面圣之后,承蒙陛下隆恩赏赐,老夫特此前来恭贺一番啊。”显然,他定是得到了相关消息,故而借着送信之名,亲自登门前来一探究竟,试图探听一些内幕消息。 面对此情此景,张诚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稍稍迟疑片刻后,他只得面带微笑,引领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前往厢房中,去观赏那些御赐之物。只见那厢房中,摆放着一尊尊金光灿灿的鼎、簋、豆、俎、匕、鬲以及甗等珍贵器物。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它们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甚至有些令人感到目眩神迷,几乎难以直视。 “听说陛下是因为府佐研制出轴承和减震车弓子,所以有这赏赐?”老掌柜进入了正题。 第13章 教学通讯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灵敏的。张诚受赏、内侍推车跟随张诚回到家里,咸阳市上就传出消息,许老掌柜就能打探到是什么原因受赏,知道轴承和减震弓用在车辆上,本能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巴巴赶来,要探听一二。 “确有此事。”张诚笑笑,让仆役把皇帝赏赐的酒打了两爵,送上来,几案上也摆上了时令果子和一碟点心。 “不知者轴承和车弓是何物?有何用处?小号可否代销?” “许掌柜神通广大,这么短时间就能知道这么多。不过轴承和车弓,都是陛下御车所用之物,许掌柜思量,这东西可是贵商行能做的吗?”张诚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这个……”许掌柜碰了个钉子,也觉得不妥。“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嘛,张府佐所创之物定然非凡,所以想见识一下。”许掌柜打个哈哈,把这一节遮过去。 “见大概是见不到的,至少不能从我这里见到了。陛下刚刚申斥过在下,说寺工一切技艺,关涉军国大事,不得外传。你也知道,咱大秦律法森严,陛下说了这话,那谁还敢多一句嘴?” “是……是……是……”许掌柜连声应和。 “其实最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不是这些轴承减震之类的,而是和柱下史张大人、寺工丞欧冶大人一起在研究的一些东西,张苍大人所研究的圆锥曲线和寺工的三视图之法,才是真正的宝物。” “可得一见?” 张诚去书房,从桌案上取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正是最近寺工编印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寺工的印刷当然更加精美,可惜文字是铁线篆字。张诚另有一本简体字手稿的小册子,是要寄给张村中学,作为教材的。 “圆锥曲线理论高深艰涩,估计张大人也要一些时日才能定稿,倒是这个三视图之法,寺工已经编订成册。这个小册子最后一定会大行天下,眼下交给你也不算违制。”张诚说。 许掌柜把这本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接过来,揣到怀里。 送走许掌柜,张诚在烛火下阅读来信。先翻看的是学生的课业。力学的一些课程,在小学就有涉猎,是“简单机械”的内容,讲了杠杆、斜面、滑轮,当时匆忙开这个课的目的,也是为了应对直道工程。这些知识在修筑直道的时候,学生们做了很多扩展和应用,也都各自有心得。进入初等中学以后,物力课的内容就到了日程上。之前已经印出来的课本包括了力学、测量、密度、浮力和压强的部分,磁学、电学和光学当下并没有条件展开,但是张诚的想法,是在初中阶段就让孩子们看到电的力量,以及对光学、磁学有所涉猎。力学部分涉及到运动、牛顿定律、功的部分也没有印出来,自然是因为牛顿定律还没有被写出来。这主要要怪张苍和欧冶子渊,给了那么多前置资料,怎么没人去做。实在不行就得自己赤膊上阵了。这就要好好回忆当年伽利略还有牛顿都是咋干的…… 化学课程现在完全没有。当下这个时代对物质的认识极为粗浅。靠着现在的材料,张诚完全搭不起化学学科的框架。所以在初中的课程中,就有了一本不伦不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一本小册子。这是一本半实践的课程,大量要求学生观察和研究炉灶、砖窑、高炉、风箱等等,留下一堆思考题,包括火是什么、如何让火更旺、温度是什么、石头是如何变成钢铁的、高温能改变哪些物质、从铁到钢的过程、炼铁和炼钢如何改进、碳气中毒预防和抢救等等。 张诚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回答这些问题,只是希望他们能够观察思考,或多或少进行一些猜想。 初中的实践课非常之多。有了之前算术、代数和几何的基础,要这些孩子们在自己视力所及范围内进行一些专项的记录和研究报告,多少弥补了理论课程不足的问题。除此而外,张诚也留下了关于“如何改良农具”、“如何改良住房”、“如何改良耕作”、“如何改良木器生产”等等的课题,放手让孩子们幻想各种设计。这些孩子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农家子,更有直道工程的历练,在生活中观察,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和机械原理,能改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因为课程设置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对教师的能力要求就极高,很多实践题、研究题,张村的几个班长是没有能力评价的,就要定期寄到咸阳这面,由张诚来评判。张诚则要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赶制各种新的教材。这一次张诚就要把三视图制图规范寄过去。这一门课程想必会消耗他们不少精力吧? 实践课的作业,张诚一一看过,批注各不相同,有称赞想法大胆的,有认为这条思路很好,可以在某个方向继续深入尝试一下的,更多的则是痛批注意安全,你不要命了之类。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固然天马行空,胆子也越来越大,尤其涉及到与火有关的内容,简直啥都想往火里投,还有不知道听了谁的瞎胡说,想研究以身殉炉炼制绝世好剑的。 张诚用沾了朱砂的笔大字批复:“赵杏儿,你带几个班长把这家伙绑在桌子上,给我痛揍一顿,让它死了这条心!” 难得见到公孙尼子也寄来一份实践课的报告。这份报告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册子的一个全面体验和观察。将焦炭炼制、砖窑、找矿、炼铁、浇筑、锻打等相关工艺进行了描述和总结。对炼铁的产物也进行了观察和分析。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公孙尼子提到在熔炉的残渣中找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半透明的团块,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在熔炉里找到一种灰白色的石块。这种石块遇水会激烈反应冒出气泡,并且发热。把这种石块放到装水的小口罐子里,冒出的气体可以点燃,并且极为明亮。不知道此为何物。公孙尼子正在探求这种石块的产生原因。 “这是电石吗?”张诚猜测着,根据描述,这种物质和电石非常像,冒出的那种气体就是乙炔气。高压乙炔气燃烧甚至可以切割厚钢板。现在就能得到这个东西了吗? 张诚对电石生产的原理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炼钢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电石,打算什么时候去作坊看一下,寺工这面就有铁作。了解一下也好。 公孙尼子的这份报告让张诚很意外。以校长之尊,公孙尼子本不需要去做这些作业,他是当世大儒,也完全可以不理这些杂学。但是公孙尼子就是真正的在从头开始学习这些内容,看得出来公孙尼子并没有年轻人那般天马行空敢想敢干,就只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一边思考。走的路数是儒家格物致知的路数。不能说这个方法就不行,总之能看到公孙尼子在执掌这所学校的同时,也被这所学校改变着。 张诚准备等自己在寺工找到电石,再给公孙尼子写回信,最后看的是赵杏儿的来信。赵杏儿的来信放到最后看,就和吃饭的时候,那个鸡腿要放到最后吃是一个道理。最美好的事情一定要忍耐到最后时刻慢慢品尝,才格外味美。 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上面用不工整的字迹书写着,开头是:“张诚吾儿”。 吓得张诚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第14章 有眼不识 这个开头,自然是阿娘的口吻,那么这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莫非就是阿娘的字迹?自己不曾教过阿娘写字,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张诚吾儿,我很好,杏儿也很好,杏儿有孕了,但是身体还很好。家中一切都好。勿念。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勿念。母字。” 阿娘的信没有什么文采,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保平安的话。但是张诚从这简单的文字中看到多少牵挂不舍。张诚捧着这张纸,满脸的泪水。 离家千里,一份来自母亲的家书,彻底打碎了张诚日常装出来的淡然。生平第一次收到 母亲的来信,张诚内心汹涌澎湃,无限的思念。 在灯下无声的哭了许久,张诚才擦干了脸,把这封信好好的收藏起来。然后从信封里抽出另外一张纸,这次是赵杏儿那隽秀的字迹了。 “我教了母亲识字写字,母亲学的很认真,现在母亲大略能读下《千字文》了,写字也在练习中,母亲要我跟你说,不要笑她写的字丑。 张村一切正常,木作坊那面很安静。车辆厂这面最近同学们参与改进技术,主要是利用炼铁炉的热气让木材快速烘干,以及提出一些快速切割材料的方法,你看到会吃惊的。蜜蜂的产量都很好。很顺利。我哥哥最近在写一个叫做《从零起步养蜜蜂》的小书,名字有趣吧? 其它各项生意都很稳定。收入正常。放心,我替你看着呢。 另外记账的办法,我研究明白了。我准备增开一门课程,教授居家、小生意和工坊的仓储管理和账目管理的方法,就是你说的进销存那些,你觉得可好? 我身子还好,肚子并没有变得很大,行动还都正常呢。我好担心生小孩会影响我的课业,估计到时候会有几天时间不能去上课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咸阳还好吗?不许和女人们往来。你多久能回家一次呢?想你。” 赵杏儿的信并不很长,这封信是私信,和赵杏儿的课业是分开的,课业混杂在同学的作业集中。私信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张。 纸短情长,文字中能触摸到赵杏儿的娇憨和情绪。张诚也是深深的沉浸在相思之中。 张诚和赵杏儿的爱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过程,两个人是幼年玩伴,又在学校有那么长时间相处。虽然两人有师生的名分,但是一来年龄相仿,二来大秦也没有那么严格的师生身份的隔阂,天地君亲师这样的说法还没有出现,即使有师徒的名分,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师生相恋乃至结为伴侣,也都没有什么非议。 两个人最初只是彼此好感,然后在工地上相处日久,就形成了生活上的互相吸引,张诚做了简单的表达,赵杏儿慨然应诺,后来的事情就都是按照大秦的风俗来的。 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张诚来说,如果要在大秦成家娶妻,那总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多少有点共同语言的,赵杏儿是这一班同学中最出色的一位,自己所说所想,赵杏儿能懂。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这就成了。对赵杏儿来说,张诚是自己所见范围最博学、最有才华的一个,在同龄人中,赵杏儿对张诚的倾慕是不同的。这也就成了。 两个人的恋爱算不上什么浪漫,更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是成亲以后,随着共同的生活,两人之间却增添了很多甜蜜。或者这叫做先结婚后恋爱吧? ----------------- 许记商行,老掌柜将那本《三视图制图规范》递给许记的大匠:“看看。这是我从张诚那里拿回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东西,你看看这东西可有用处?” 大匠翻开这小册子,从头读到尾。合上后再想了想,这才笃定的说:“大掌柜,这东西无用。” “哦?无用?怎么说?” “这不过是把样品工件制作成图纸的方法,但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对工匠要求很高,工匠至少要识字和懂得计算,我们的工匠做不到这个。样品和图纸并无区别,我觉得还是使用样品更好一些。” 大工匠没说的是,如果一切都制成图纸,那么很多匠人不传之秘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个事情想起来就觉得恐惧。 “据说寺工内部对这个方法很推崇,内部正在推行这个方法。” 大匠翻了翻小册子,撇了撇嘴:“这个小册子的印刷之法,是小张府佐所创吧?这个三视图的方法,大概也是小张府佐提出来的,他当然会这么说,甚至不排除让我们外面的人先用起来,然后再推广到寺工内部的意思。这方法果真要是在寺工内部大行其道,小张府佐的职位还不得提个好几级?这个方法就叫……墙外开花墙内香,小张府佐会不会利用我们呢?” 老掌柜沉下脸来。“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你下去吧。”大匠躬身离开,老掌柜把小册子合上,随手放到身后的一个木架上,叹口气“竟然是个无用之物。” 眼力、见识、心胸,在这个时候决定了每个人的取舍选择,这份在寺工被当做是利器的三视图制图规范,在许氏商行被当做是无用之物,放在木架上落灰。 很多年以后,老掌柜对自己当初的判断叹息不已。 ----------------- 张诚并不知道许掌柜对三视图的看法和处置。三视图这项技术当然是个好技术,张诚只是尽力将它散发出去,就如同公孙尼子印行《荀子》散布天下一样。一项技术散布的越广,它的价值才可能越大,也越有可能长久存在。 张诚开始给赵杏儿写回信。 第15章 芃芃公主 张诚去铁作坊那面,去询问铁炉里有没有发现一些半透明的团块,或者一种灰白色的石头。 铁作的府佐拿过一些积攒的团块给张诚看。张诚一眼了然——这是玻璃。 高炉的温度足够高,石英之类的东西在高炉中被烧融,冷却后就成了玻璃。说到底,焦炭、风箱、高炉,让这个时代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温,有了这样的高温,制作出陶瓷和玻璃就都不是难事了。 玻璃当然有很多用处,玻璃杯、玻璃窗、玻璃的工艺品和珠宝、玻璃大吊灯……闪闪发光的玻璃,成为奢侈品,可以带来几乎无穷的财富。 但是张诚最在意的,是玻璃还能制作成玻璃烧杯、玻璃试管,化学学科需要玻璃的支持啊。光学也需要大量的玻璃。 玻璃类制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出现,早期玻璃制造不稳定,只能制作一些小件玻璃珠之类的。早期的玻璃称为琉璃。透明度并不高。网上流传的战国玻璃杯其实并非烧造的玻璃,而是水晶石掏空打磨而成。那件玻璃杯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成为珍宝。而有了玻璃烧造技术,轻轻松松就能制作出无数这样的杯子——只要吹玻璃的师傅肺活量还够。 “这东西我们怎么处理?”张诚问。 “怎么处理?都丢掉啊。”铁坊的作府佐斜眼看了一眼张诚。 “可以卖给我不?” “你要就拿去啊!” “还是正经一点,我花钱买。你随便给老弟报个价。” 作府佐指着土高炉旁边的一堆渣山——那些,一个钱,当然你要自己运走。 “回头立一年的契。就这么定了!”眼下在咸阳,啥契约都不能超过一年。这些玻璃块,有一年的生意可做就不错了。 另外那种灰白色的石头,作府佐找了半天才找到几块,递给张诚。 张诚极小心的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来,垫着手。 灰白色,表面有松散的粉末。 “麻烦取一盆水来?”张诚说。 这块石头投入水盆中,立刻起了气泡,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张诚用火钳在一旁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燃烧的炭,凑在这气泡之上,水面上就出现微弱但是跳动的火苗。 果然是电石和乙炔。 “这是何物?”铁坊的作府佐大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还是先弄清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吧,慢慢研究,看能有什么用。”张诚淡淡的说。 回到御车坊自己的办公室,张诚发现在自己的几案后面,坐着一个衣饰光鲜的少女。张诚正纳闷哪儿来这么一个姑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百里达已经出现在身后:“芃芃公主,这就是作府佐张诚。张诚,这位是芃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 “公主?”张诚有点懵。公主是什么情况?公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听说你给我父皇制作了新车子,有轴承和减震的那种?很好。给我也做一辆!”这位公主大喇喇的说。 “这个……”张诚擦着汗。 公主作为陛下的女儿,当然有资格乘坐御车,按照一定等级也会配给专用的车子,但是公主自己来御车坊要车子,这合乎规定吗?张诚扭头看百里达。 “张府佐是我们御车坊新进的府佐,人虽然是少年,但是才干不凡,在减震方面堪称御车坊第一人。” “那就是你了。给我做一辆辒辌车,我要出去游玩用的。要华丽、漂亮,要轻快、减震!”公主说。 “是!”张诚看着脚尖,只能应了一声。 “哦,你是怕给我做车子不合规矩啊?我就是先过来打个招呼,下午我就让父皇给你下旨。你可以先准备去了!”公主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听说你们能提前画图,那就把图画出来,我要看看,这车子必须要漂亮!” 张诚看着百里达:“府丞,这事儿?” “芃芃公主甚受宠爱,这事儿大概率是不会错的,反正左不过是你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子的事儿。其它装配,车厂随时都可以搞定。公主的车驾有制式,外观也有规定,选定合适的纹饰,彩漆绘制就可以了。至于何时交车,那当然要看宫里下旨才能定。”百里达这种在寺工混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做事果然有一套。但是有一套你自己就直接可以担下来,干嘛还要推给我? 好在大秦是一个狂热爱好标准化的时代,除了书同文车同轨以外,在工件制作上也坚持统一标准。不论皇帝的车、公主的车、兵车还是贩夫走卒的车,一律是标准的六尺车轨。车轮、车辕的尺寸全都有固定的标准。所以百里达所说,多做几个轴承、多做几条车弓,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张诚便安排手下的工匠,取来公主所乘篷车的图纸,细细审视,准备确定轴承和减振弓的标准和车辆改造的方案。 作府佐相当于车间副主任,只不过御车坊是个特别大的车间,所以这个副主任主管的事务繁杂,更多工作还是行政性的工作,各个工序的技术工作主要由各个工序负责的大匠来完成。但是新车型的确定,张诚总还是要插一手的。 公主的篷车,比始皇帝那辆篷车要短小许多。车上的装饰也大为减少。这都是礼制的要求,车厢彩绘也不许出现六龙以上的图案。这当然也是礼制的要求。 公主的年龄比自己还小一点,也就是个少女,按说应该喜欢粉红色才对。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粉红色的颜料,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器物。张诚想了想,要让这位小公主满意,大约还要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车身漆成粉红色,用四方连续法画四叶草。” “粉红色是什么颜色?四方连续法是什么法?四叶草又是什么草?”漆行的大匠迟疑着问。 张诚取过一个颜料盒。这是染织用的颜料。自己从小看母亲做麻鞋,这些染布颜料最熟悉不过,也最亲切不过。张诚将红色调水,调的很淡,然后画在一张白纸上,干后,张诚指着这里的颜色说:“这就是粉红色。” “府佐,我们漆作只能调和朱红深红,调和不出这种颜色来。”漆行的大匠苦着脸。 “哦?你们能不能调白色的漆?” “这个可以,用铅粉或者蜃粉。” “用白色颜料调和红色颜料,可以调和出一种更浅的红,就是桃花色。对了红色颜料你们用什么?” “朱砂。” “蜃白是怎么制成的?” “蜃白是采海贝煅烧制成的。” “那就用蜃白和朱砂调和桃红色。不要用铅白了。铅白和朱砂混在一起,日久会变黑。”张诚想了一下,铅白里的铅和朱砂的硫化汞反应,硫化铅是一种很脏的颜色。 “是。”工匠没想到这位府佐连朱砂和铅白调和会变黑的事儿都知道,自己其实都不清楚这事儿。是什么原理呢? “四叶草是这样”,张诚在纸角上勾勒了一个四叶草图案,“你去选一种漂亮的绿色!”。“然后所谓四方连续图案是这个意思……”张诚又用45度角画了一些方格子,在格子交点处勾勒四叶草。“这样一直画下去,直到铺满车子!” 第16章 玻璃吗? 终于打发掉这些破事儿,张诚抽出一张便签,写几行字,折叠打上泥封,然后递给自己的助手:“送到城东许记商行,交许大掌柜。” 然后静下心来给公孙尼子写回信。 “您所说的半透明的疙瘩,我看过了,是琉璃。选择琉璃很多的废矿渣,高温加热,如果能收集这些琉璃,可以制作琉璃器。琉璃器可以很贵重,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环境下烧融,产生了琉璃。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就可以专门烧出琉璃,如果我们能大量稳定生产琉璃,琉璃有大利于世。烧出来的琉璃可以集中存储,以后需要制器的时候,可以通过高温二次烧结,或浇铸、或研磨,就能有非常好的琉璃器出现。 您所说的会发热的灰白色的石头我也找到了,我称之为电石。 现在我知道的是,电石遇水,会发热,会生成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如果有一种装置能控制这个发热和产生气体的过程,就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火源。用来煮饭可能有点浪费,但是可以用来做灯照明。先生可以把电石灯作为课题交给学生们去研究。 同样,我们需要知道电石是如何烧炼成功的,是什么东西烧成了电石,需要哪些条件。” 远距离通信的好处是,很多问题你只需要把答案给对方,而不需要告诉你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问就是我在寺工听说了这个…… 如果在寺工这面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就可以推说:“我在上郡的学生们瞎搞,整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们猜测是这样的,您看对不对?” 俗称两头骗。 许掌柜坐在张诚对面。 一个是商家,一个是官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是两个人如今的身份确实已经大不相同了。许掌柜在御车坊,坐在张诚对面还有一些局促。 “有个生意,找您谈一下。” “您说。”许掌柜。 张诚带着许掌柜到铁坊,指着那堆废渣山说:“这堆炉渣,运回许记,这个生意我要拿两成利。” 老掌柜像看傻子一样看张诚。 张诚捡起一块炉渣,随老掌柜走远,看四下无人,指着矿渣中的一块碎玻璃说:“敲开炉渣,取出这个,然后你找工匠打磨光滑,再来找我谈。” 许掌柜看着如山的废渣,摇摇头,也不分辩,带着矿渣转身就走。老脸通红。 张诚也摇摇头,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啊,挺难。 御车加了减震这事儿,惊动了不少人,但是因为是陛下御车新上的配置,还不至于是个人都作死来找张诚。芃芃公主仗着皇帝宠爱来找张诚定车,这事儿才过去,胡亥也来了。 虽然之前和胡亥两次见面都说不上愉快,胡亥这人眼高于顶,看张诚一贯傲慢。但是张诚也一直警惕着胡亥,不想触他的霉头。所以两次见面还都没出什么意外。 胡亥是直接来到御车坊,递过一份木简,上面关防印玺俱全:“着御车坊依皇子制,为胡亥车架加装轴承和减震车弓。”这是带着批文下来直接要的。胡亥的爸爸是秦始皇,胡亥的老师是赵高,胡亥要搞这么一件批文,就太容易了。 “是,小臣马上安排。不知皇子需要几辆车?” “你的车不是号称2000里不换轮毂、里不换车轴吗?两辆车就够了,一辆立车,一辆安车。”胡亥依旧用鼻孔出声。 “好的,那么五天之后,可以提车。”张诚说。 “费心。请匠师们喝酒。”胡亥随手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咣的一声响,看起来里面是铜钱之类。“五天以后,我来看车。” 张诚有点吃惊。你要说胡亥不通人情世故吧,他还知道带着批文来要车,还知道要给匠师们打赏。你要说他懂得人情世故吧,这种鼻孔朝天和人交流的样子也叫人情世故? 来要车的皇子也不止胡亥一人。接二连三的,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一众皇子相继到御车坊来订车。看起来胡亥是因为和赵高关系密切,先一步拿到批文而已。百里达和张诚一一接下这些批文,根据御车坊生产节奏,安排提车时间。这个时候芃芃公主的批文也送过来了,不过公主本人没露面,是内侍带着批文过来报备的,一众皇子的车辆排在了芃芃公主之前,其中赵高的订单被张诚排在第一位。 下午时分,漆行的匠师把绘制好的公主的安车图样送来了,张诚展开图纸。自从有了三视图和装配图,御车坊这面绘制图纸的能力是大为进步,而漆行这个图纸尤其出彩。整张的图纸,绘制安车正侧面的图样,彩绘了桃红色的安车车厢,桃红底色上,四方连续图案,正是四叶草的图案。整个车看上去明艳异常。漆行的匠首额外还用一块小木片,以桃红色为底,画了翠绿的四叶草图案,算是作为最后交付的色样。可以说,这个操作很规范,这才是定制生产的正常流程,当然,接受皇家定制,更应该有这个标准。 “红配绿,赛狗屁。”张诚心里念了一句,当然,后世审美不喜欢大红大绿配色,觉得过于鲜艳,但那是后世色彩丰富的技术背景下,人们厌倦了简单的对比色导致的审美取向,在大秦这个时代,这个红配色艳丽无比,显得格外活泼热烈。就还是——赛狗屁。管它,这个糊弄一下秦朝小姑娘大概可以吧?张诚想, “我们有没有可以装这个图纸的……竹筒?”张诚想了想,伸手了纸张的宽度,“这么长,刚好把这图纸卷起来,放进去?” “这个可以有。”漆行大匠说。 “马上弄一个过来,把图纸装进去,我带你去见芃芃公主。” “见……公主?” “公主如果对图样有什么意见,马上交代下来,你可以马上记录修改。这东西我又不懂,我转述给你,万一出错怎么办?” 第17章 订单接到手软 公主对新式安车喜欢的不得了。 看图样来确定订单这种事,对公主来说还是个新鲜事。不过在这张非常精细的图纸前面,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未来这个车子的结构和彩绘装饰效果。稍加想象,就可以想到这车子制成之后的效果。 桃红配绿色四叶草的效果,公主非常满意。这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配色,尤其是少女,怎么会拒绝桃红色?虽然说红配绿赛狗屁,但是满地的桃红,四方连续绘制的零星的四叶草点缀其间,并不会给人眼花缭乱的躁动,只是充满活泼气息。 “我多久才能拿到车?”小公主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图纸前。脚丫洁白如玉。 “大概要15天。” “怎么那么长时间?胡亥他们的车子五天就能拿,我的为什么要十五天?你是不是欺负我小,欺负我是公主?我要去父皇面前告状,治你怠慢之罪!” “公主殿下,各位公子的车驾都是现成的制式,除了轴承减振弓需要另外加工,其它都有现成的工件,您这个车,彩绘是全新的图样,漆行要重新给您调漆,重新制作才行,所以时间要稍长一点。若是您不要这个颜色,那我也能五天交车。” “十五天?不能再快了?”公主嘟着嘴。 “已经是最快的了。” “好吧,那就快点去做,不要耽误时间,这个色板留下来,我有用!”公主开始赶人。话说这个公主还是一会儿一变。 “府佐,时间还是有点赶,我们漆行做一件东西要经年累月,这15天……”在回去的路上,漆行的大匠跟张诚说。 “公主车驾不是有现成的工件?之前制胎刮灰不是都做完了?你再涂一层桃红,再画上树叶,晾干以后再一打磨不就行了?” “可是这个绘制还需要好多人工啊,这么些叶子,一片一片画……” “我教你个法子,用刻漏,做一个草叶的漏子,定好位盖在红底上,直接在漏子里涂绿色,然后再勾一下叶筋就行,能省好多时间!”张诚出着馊主意。 “好吧,只好如此。” 胡亥的钱撒下去,精铜行、竹行的工匠们果然给力,两三天的时间新轴承、减振弓就做好,再用一天时间装配,第六天上,胡亥来看车的时候,一辆皇子制式的安车、一辆立车就已经等在库房里。赵高使人套上驷马,在试车场驾乘一番,觉得很满意,下了车,说:“做的好,赏。”又有侍从过来,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盖子,是铜钱和金子。 “两千钱给工匠,谢这些天的辛苦,这些金子百里大人和张大人分了,算是酬劳,以后我有所求,还希望两位大人费心。” 这一声大人,两个人汗都下来了,连称不敢。胡亥又叫人把自己乘坐过来的车子带来,说一声“这几辆车就放到车坊,烦劳两位安排帮我修缮保养。些许礼金两位大人应得,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两人还能说什么呢,一顿感谢一顿行礼,把这位公子送出车坊。回来房间看到这一堆金子,张诚叹一口气说,“百里大人,这……你看……” 百里达却老于此事,手在金子上一切,分成两份,大的一堆儿自己揽过来,小的一堆儿推给张诚。“既然公子赏了,就收着。”张诚打量一下,两堆金子,大概是三七开。上官多拿些,下官少拿些,也算是规矩。于是不客气,搬过这小堆儿金子,扯块布巾子包好:“那就谢大人了!”然后又指指那些铜钱:“这个我分下去?” “自然、自然。”百里达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律严苛,贪污索贿这种事百里达是不敢做的。但是如果皇子要赏赐,百里达拿的心安理得,而且这些赏金,都是有定例,主官拿得多。不过张诚若是不拿,难免会引起百里达猜忌。所谓你不拿我不拿,耿专员怎么拿呢?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大秦法纪森严,官员捞钱的空间有限,但是再严谨的法规,总还有一些边缘地带。 这几斤金子,张诚拿的也心安,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主要是胡亥得罪不得,此刻胡亥愿意打赏,最好就是安心收下,免得被胡亥猜忌。来到这个世界,张诚活的很小心,心思也百转纠结。在乡间的时候总想法避开蒙恬,到了咸阳,就得学会做个标准小官僚,不要得罪胡亥赵高……别人倒还不怕,哪怕是被秦始皇猜忌,只要秦始皇一时不对你下手,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如果现在不下手,那就没有啥下手的机会了。 胡亥的车子开走,下午几个公子还有芃芃公主就都派人来催。张诚只好说胡亥公子的车子是先预定的,其它一切车辆都是按顺序正在安排,各位公子公主稍安勿躁。尤其嘱咐芃芃公主的使女,说车子要重新上漆纹样,好饭不怕晚。 终于摆脱这些纠缠,张诚特地去了一次漆行,稍微指点了一下漆行如何用过刻漏法来快速涂饰四叶草纹样:统一调好颜色以后,先在车身上划线定位,然后用刻漏模子一个一个排过去,把绿颜色平涂上去。趁着漆半干,再用更浅的绿色调出叶脉的颜色,用细毛笔勾勒叶筋,提亮高光。这样一片片叶子就活灵活现而且有立体感了。 这种画法让漆匠觉得有点新奇,大为赞佩,说“不愧是府佐大人,好心思!”但是这方法本也不难,不到片刻漆匠已经很熟练了。 正看着漆匠描绘感到满意的张诚,感觉手有些发痒,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不片刻,却感觉越来越痒,手上已经出现大块红斑。漆匠瞥了一眼,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忙道:“大人,千万不可搔,这是被漆咬了。大人请马上离开漆坊,回到家去用干净的冷水冲洗身体,静养几日,不要吃发物,只喝清粥,要好好休息几日,红斑全部退去才可以再来官衙。大人千万不可小视,小人原不知道大人不耐大漆,忽略此事,实是小人罪过。” 张诚略一思索,便知道原来是大漆过敏,自己来到大秦,没想到会有这一劫。这个时代又没有脱敏药,只得赶快跑去公榭,找百里达说明情况,此刻头脸已经开始发痒,百里达忍住笑,让张诚安心回家养病,这几天就不要来公榭点卯,什么时候红肿尽去,什么时候再来。御车坊有公务,自会派人去府上通报。 张诚赶回家里的时候,脸已经肿成猪头,下人们都认不出来,好在管家听声音辨形貌,认出依稀是自家主人,这才赶紧收拾卧房,把张诚扶了进去,又安排仆婢给弄清水软布擦拭身体,安排饮食。 张诚想起一事,叫管家立刻去许记商行通报老掌柜,并寻一种叫白面土的东西,特别指明这白面土一定要用杵臼捣碎研细,过罗筛细,包好送过来。 第18章 公主驾到 许记老掌柜匆匆忙忙赶来,带了医生给张诚一顿望闻问切,开了许多汤药,嘱咐了服用方法,看张诚虽然浑身红斑,但精神还好,就留下来聊了几句,首先是赞佩张诚的眼光,许记已经从炉渣中取出玻璃块,打磨之后闪闪发光,鉴定过以后觉得这绝对是一项好生意,张诚之前所说占两成的事儿,简直是太大方了,如果张诚要调整这项生意的股份,都可以商量,张诚只是淡淡一笑,说“就还是之前说,两成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帮你搭个桥而已。铁作那面还要感谢我帮他们处理了那些废渣。”老掌柜听了眉开眼笑,立刻取出木简,把做好的契约给张诚看,要张诚画押,等下就约官府的牙人来做中保立契。 对这种趁你病还要抓紧时间确定契约的商人行为,张诚也实在是没话说,草草签字,然后就叫人拿了白面土来看。是研的很细的粉末。张诚用手指沾了一点,在嘴里尝了一下。有一点苦涩。在手指间碾过,有一点滑腻。 看到张诚把这东西入口,老掌柜大惊:“府佐,这东西不能吃!” 张诚挑挑眉毛,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不能吃,我只是尝尝。遂叫老管家安排人找大碗把这白面土用水化开,调成稀粥样子,用一个毛刷在手掌红肿处先刷了一层,说等等看,如果能暂时止痒就可以用这稀汤在全身刷上一遍。 老掌柜看着张诚把这石粉汤子在手上刷过,干了以后手上出现一层灰白的粉末,不知就里,心想等等看会如何。 张诚却知道,这东西在大秦民间俗称白面土,其实就是观音土,也叫高岭土,医学上习惯称做蒙脱石粉。饥荒时期有人拿这个充饥,最后活活撑死。但这东西外用可以用作皮肤止痒,内服可以治疗腹泻。眼下却正对症。 过敏反应这事儿,古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大漆过敏非常常见,自己在前世因为从不接触漆器制作环节,没有切身体会,这次算是补上了。 过了一刻,张诚自觉这蒙脱石止痒的方法似乎有效,就叫下人用小刷子给自己身上红肿之处轻轻的涂布一遍。老管家不客气的屏退了许掌柜:“许掌柜,我们要给家主人上药,不太方便,有什么事等我家主人病愈再说可好?”许掌柜脸一红:“是老夫唐突,先告辞,告辞,改日再登府探望府佐!” 这一次大漆过敏,张诚可算是消停几天,躺在床上被下人们摆弄来摆弄去的。张诚倒没有害羞之意,无论男女仆役,服侍自己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害羞之类,自己在病中,被女护士摆弄一下还能觉得害羞吗?反正张诚就直接摆烂,事后全当没这回事了。要是因为肌肤接触就要张诚负责任,张诚是绝对不会干的。 “老子躺在这里,被你们摸来摸去,吃亏的是我,还敢要我负责任?”张诚心怀恶意的想着。 漆匠和医生都说要忌口,张诚便开始清粥小菜的生活,自打开始制作泥叫儿以后,这算是张诚一生中最清苦的一段。穿宽松的素色丝绸衣服,吃清粥小菜,每日就在自己的宅子里不大的范围活动。偶尔翻读一点自己写的稿件,算是消遣。张诚觉得,在咸阳的日子要就这样度过,其实也挺好,只要没有过敏红肿,瘙痒难耐。 坏事传千里。张诚被大漆咬过的事儿,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扶苏府邸的管家就专门上门来送过一次药物,说是楚地的验方。有外敷有内服。外敷的这个东西,张诚看了一笑——果然也是观音土,内服的汤药又酸又苦,张诚浅尝一口就放下了。问询之后,才知扶苏母族是楚人,府邸和楚地来往甚密,也有漆匠,所以素知大漆伤人的处理方法。张诚连忙着管家赏了扶苏的管家,扶苏的管家却坚辞不受,说“我家公子有嘱托,府佐在咸阳,万事我们都需要小心照应。”张诚内心感慨,这扶苏人其实挺好,这种照应未必没有招揽之意。但是自己一个小官,有什么可以招揽的价值?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情。胡亥做人算是有办法,扶苏本人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可惜怎么就下场不好了呢? 这日张诚正在宅中休养,宅邸的大门却直接被人挤开,然后仪仗下人呼啦啦进来一群,内侍直接举着牌子说芃芃公主登门探视张府佐。把老管家唬得一愣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直抵张诚书房。张诚正待问,芃芃公主那张俏脸已经快贴上了张诚的鼻尖,看着张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涂抹着观音土的粉末,芃芃公主爆出一阵大笑,张诚连忙以袖遮脸,连连道歉。不无埋怨的说:“芃芃公主到臣下的宅中,这不合适,不合适!” “我去御车坊看我的车子怎么样了,结果听漆坊的大匠说张诚你被大漆咬了,正在家养病,你是不是用这个办法来拖延我啊?”芃芃公主说, “哪有哪有,确实是病了,车子进度应该正常,不会影响公主使用的。”张诚对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办法。 “我跟你开个玩笑,没有怨你的意思。听说你是为了帮我制作图样受的伤,依礼我也应该来看望你,这次是特别给你送谢礼的。但是你搞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知道是不该笑的,但是实在是这个样子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张府佐你不要生气,我是个小孩子,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要笑,不是想笑你啊……抱歉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芃芃公主这种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更让张诚恼火,对方明明知道皇家礼仪,知道不该取笑,又控制不住自己要笑的样子,确实令人恼火。 芃芃公主的随行侍女把礼盒放置在张诚的桌子上,轻声说:“这是公主赏赐你的。” “不叫赏赐,不叫赏赐,我就是来探望你的,这些都是一些见面礼。是礼品,不是赏赐啊!”公主嘟嘟囔囔。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打量张诚这个书房。 “你的这个高几看起来很好啊,张诚你起来让我坐这儿试试!哇,果然舒服,看不出你还挺懂得享受。这么多书卷?这都是什么?还有字还有画。这些文字好奇怪,不是李斯大人的秦篆啊……”公主随手翻着张诚给学生批复的作业。 张诚大惊。 第19章 皇帝出行 张诚担心的是简化字的事情惹出祸事,但是又不好上去抢夺这些稿子,一时脸如土灰。 公主却已经翻开了公孙尼子的报告,一时看的津津有味——“张诚啊,这个炼铁这么好玩吗?” “公主,这都是臣下的私人信件。” “那就是说,你在上郡那面自己开了一个学校,还有一大群学生?” “学校这个事情,公子扶苏是知道滴,学生这个,公子扶苏也是知道滴……”张诚有点慌,先给自己找个垫背的吧。创制文字、办学校这事儿,在大秦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好像有这么件事儿,听说你那些学生都挺有本事的?”公主瞟了张诚一眼。 “就是些乡下孩子……” “乡下孩子?你也是乡下孩子咯?”公主的眼睛眨呀眨。 “是,是,小臣出身乡野,粗鄙这个……” “我看你很巧的啊!你看你搞的那个轴承就很精致、那个减振弓就很巧妙,一点儿也不粗鄙。还有你给车子画的那个图样,很漂亮啊!嗯,哈哈哈哈哈,上漆,对了,你被漆咬成这样!肿的像个猪头!抱歉抱歉啊,我不是要羞辱你啊!我不会说话……” 张诚苦笑。 “好吧,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早点回去主持事务,你比百里达那个老头有趣。车子我要你亲自交给我!” “是,公主,还有,臣下这些书信,望公主不要跟人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省得了!你们在这儿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许说出去!”公主对手下做了个凶样,然后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 张诚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 皇帝巡游终于开始了。皇帝出行不可能和普通人郊游一样那么随意车驾、护卫、后勤、沿途的准备、道路的清理、随行的官员等等都要反复推敲,御车坊也派了一队工匠随笔下同行,以备沿途维护保养车辆,除此而外,宫中内侍、御厨、医官、宫娥之类,浩浩荡荡好大一个队伍。 整个咸阳城的人都排在道路旁,观看这盛大的出行队伍。 自己没有被编到这个队伍,张诚觉得很高兴。按照御车坊这面的说法,是张诚资历尚浅,没有资格跟随陛下巡游,而百里达则是因为年纪太大,怕跟不好队伍,额外选了年富力强资历深厚的作府佐跟随陛下出行。 据芃芃公主的传出来宫里的说法,是陛下认为张诚多有巧思,在咸阳的寺工比跟着巡游有用的多。张诚觉得这个说法体现了皇帝陛下把人当成资源看待的独特风格,也很好很强大。 不管怎么说,张诚此刻就和咸阳的百姓混在一起,在路边看着皇帝车驾缓缓前行。 张诚想起几句诗来: 车辚辚,马潇潇;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向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盛唐杜甫的诗歌,向前推1000多年,放到此时此刻,也很符合这个气氛。 军士的队列齐整,黑压压一片。矛戈的锋刃上闪着寒光,飘扬的旗帜,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始皇乘坐着彩绘的车驾。陛下站在立车之上,黑色的大礼袍、高高的通天冠、双手黑漆皮手套,陛下的面色庄严肃穆。此刻站在立车上,皇帝想让他的臣民看到此刻他的威仪。 “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低沉声音赞道。张诚用眼角余光扫过去,看到一个布衣中年汉子盯着陛下,眼睛中放着倾慕的光。这句话太熟悉了,这人怕不是刘邦吧? 此刻在张诚另一侧不远,有一个沉厚的声音像是应答中年汉子的话:“彼可取而代之!”张诚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虽然穿着素色的衣服,但是衣服质料很好,显见价值不菲。青年身边有几个人,可能是同伴,拉着青年要往人群中退去。 “这怕不是项羽吧?”张诚想。 这两句话,后来被记录在历史中,即便是对秦汉历史不甚了然的张诚,也听说过,这两句话代表了刘邦项羽不同的性格,甚至也造就了两人不同的命运。张诚不想此刻在人群中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瓜葛,于是悄悄的向后退。此刻却看到车队前方,一驾华丽的马车行进,拦住了车队。这车厢是漂亮的桃红色,这车出现,让整个皇家车队的肃杀瞬间暖化了很多。 一个绯红色衣服的少女从车厢里跳下来,拦在皇帝的车架前:“父皇!” “你是来送行的吗?” “父皇,带我一起去玩呗?”公主靠近皇帝,轻声说。 “国家典制,不要胡闹。留在咸阳吧,我很快会回来的。”皇帝对小女儿的声音也柔和下来。 “父皇,我会想念您的。”公主轻轻抱了一下皇帝的手臂,退后,站在自己的车驾旁,在路边,目送车驾离开。 “芃芃的车子看起来挺漂亮。”始皇帝侧头对驾车的赵高轻轻说了一声。赵高无声的笑了一下。 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也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张诚退到人群后面,退出观看的人群,在路边找了家店铺,叫一杯饮子来解渴。 小馆子里的人们还在谈论皇帝的车驾是多么的威风,也有讨论公主的那辆车是多么漂亮的。 张诚微笑着听着这一切。这个时代没有大明星,人们的娱乐也就是讨论一下皇帝的车队和那些持戈的壮士。 “行程清楚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张诚的耳朵。 “说是经云梦,到琅琊……”另外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诚抬眼看去,在隔壁桌上,几个人东张西望,似乎也无心享受美食。 张诚叹口气,这些人在谈论皇帝的巡行路线,虽然巡行路线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但是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事儿也不怎么寻常。 那桌中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注意到张诚,也往这面看过来。 张诚端起杯来掩饰自己的神色。那青年却直接走过来:“小哥相貌不凡,想结识一下。” “在下张诚,上郡高奴县人士。” “哦,我是韩……我是姬……我叫张良,字子房,山东人士。” 对秦人来说,崤山以东的人都是山东人士。“张良张子房?”张诚这下有点吃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吗?当年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张良?他还敢出现在咸阳? “子房兄久仰久仰!,叫小弟秉直即可。”张诚拱拱手。 久仰是个客套,但是汉初三杰的张良张子房,那可真是久仰的很。 “张诚你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店铺门口传来,回头看时,一团绯红色的身影就过来了。张诚连忙用身体站在芃芃公主之间,挡住了公主。 “子房兄,我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叙如何?”张诚警惕的看着张良。张良的表情也有一丝警惕,向后退了半步。 “……” “子房兄,小弟还有点事,先告辞。”张诚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没细数。喊一声:“店家,钱放桌上了!”掩着公主,缓缓退出小店。张良看张诚如此警惕,变了脸色,回身对几个随行的人打个暗语,几人立即扔下铜钱,也马上离开小店。出门张望,哪还有张诚的身影。 第20章 夜客 “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在人群中,公主依然有些疑惑。 “刚在店里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张诚说。“公主不在宫里,跑出来作甚?”张诚觉得今天咸阳城里不太安定,有刘邦项羽这两位出现在人群中,又路遇了张良这个六国余孽。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来送一下父皇。” “陛下此刻已经出城了,公主还是回宫的好,这市井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要你管?” “小臣多嘴。不过市井鱼龙混杂,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的车子做的不错,宫里很多嫔妃还有我的皇姐们都喜欢。” “谢公主夸奖。”张诚急匆匆的走向公主车架,“市井真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公主回宫,有什么事,改天公主到车坊来找我,或者传小臣去宫中也是可以的……”回头望去,没看到张良那些人跟过来,张诚的心才放下一点。 之前始皇帝出行,在博浪沙遇刺,就是张良带着力士做的,史书上记载说张良遣力士携120斤大铁锥行刺皇帝,误中副车。那次行刺是没有成功。但是万军之中还敢只身行刺始皇帝,这张良也是个亡命之徒。今天看上去虽然年轻俊秀,正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么个年轻人行事如此疯狂。当年的事,据说皇帝曾经大索天下,满世界通缉这个幕后指使者,没想到张良居然还敢进入咸阳,还敢跟踪车驾,居然还敢打探皇帝的行踪。 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儿。 看张诚一脸紧张,公主觉得意兴索然,一边登车一边说:“那张诚,过两天我去车坊找你!” 张诚匆匆离开街道,一路快步回到御车坊,坐在自己的房间中大口喝着水。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少。这个时代还没流行饮茶,张诚要求御车坊的小厨房每天用铁釜烧开水给自己送来,自己调蜂蜜水作为每日饮料。 皇帝、赵高、李斯、胡亥这四个人都随车队离开了咸阳,张诚最忌惮的几个人都不在这里了,张诚觉得自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翻开手边的账簿和卷宗,检查御车坊的工作情况。 百里达过来看了一眼:“张府佐,寺工今年要再订一批独轮车,寺工这面提出了新的独轮车设计方案,你看一下,过几日派你去上郡一次,亲自和那面商定制作的方案。” 张诚接过百里达的图纸,细细翻阅了一下。图纸对独轮车做了一些小改动,主要是增加了运货的篮筐,这样方便细碎的矿石矿砂等等装运。免得撒的满地都是。虽然可以在寺工这面做一些小改动,但是因为需要量很大,出厂直接定制新的车型似乎更好一些。 “寺工也决定把独轮车车轮交由上郡那面直接制作,这里是寺工改进的图纸,你也过目一下。上郡的车厂你熟悉,就由你带领工匠和佐官前去和那面的车厂直接协商。”百里达说。 上郡第一车辆厂本就是张诚的产业,派张诚前去,主要是协调和那面的生产关系,派佐官和工匠随行,有个监督的意涵在里面。 “是,那下官何时动身呢?” “下月初一吧。你也顺便探个亲。时间上你可以安排的稍微宽裕一些。” “那谢谢府丞大人!”这个安排真算是公私兼顾了。 在自己府邸里,睡得正酣,张诚忽然惊醒,翻身睁眼看,床前有个人影。 “谁?”张诚低喝。 “白天我们见过,这么会儿就忘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借着窗缝里透过的月光,张诚依稀看清这个男子的脸庞。 “张……子房兄?”张诚颤着声音问。 “还是小看了秉直兄的身份。”张良哂然一笑。 张诚起身下地,趿拉着鞋,缩到墙角。 “也别这么紧张,我也不是什么大盗,只不过是白天没和秉直兄聊得尽兴,冒失一点夤夜来访……” “子房兄开什么玩笑,夜访也该送拜帖上门的,哪有直接进人家卧房的道理?”张诚摸索着墙角一根短棒,握在手里横在胸前,算是多少有了点底气。 “秉直兄也不必这么紧张,你看我也是手无寸铁。”张良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放心,府里下人都睡下了。没人发现我。” “卧室不是见客的地方,移步去书房可好?”张诚颤着声音问,尽可能保持一分镇定。 “还请秉直兄带路?”张良伸出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动作。张诚去厨房取了火折子,带着张良进了书房。点着桌上的蜡烛。这才坐下。看着张良。 烛光下,张良一身黑色紧身衣袍,眉目清秀,面白如玉。神态镇定非常。 张诚看看自己,“子房兄不速来访,还请恕小弟冠带不整。”大喇喇坐在桌后自己的椅子上。 “这高几还真是不错。”张良赞了一声,继续打量这间书房。 “子房兄请坐,子房兄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略有猜测。”张诚点点头。 “那我是什么人?”张良问。 “子房兄大概不姓张,大概是六国遗民。” “就这点就对我那般戒备?” “白天进小店来找我的那位是当朝公主,你也看到了,那种情况下,我稍微小心点也能理解。” “有点夸张。” “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张良喃喃道。“我是韩国后裔,国破,便游行天下,遍访天下英雄。” “佩服。” “佩服什么?” “不是谁都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张诚淡淡的说。 “你还真是个妙人。” 张诚无语。再妙能妙过你?你青史留名了都。博浪沙刺杀过秦始皇、鸿门宴掩护过刘邦、运筹帷幄大名鼎鼎的汉初三杰,和萧何韩信齐名。 “我本姓姬,是韩国国相世家,国破后我散尽家财、尽遣家人,然后就游行天下拜访英雄。” “这也是一番壮举,不过小弟不敢听下去了。”张诚老实说。 “哦?不敢?” “小弟是大秦官吏,确实不敢与闻子房兄的壮举。” “也没什么壮举,不过是前几年在博浪沙使人以大铁锥伏击秦王政车驾,可惜误中副车。”张良淡淡的说。 “嗯,那么大个铁锥投中副车,也不容易。”张诚说。 “你不惊讶?” “铁锥很重,要砸副车就不能离得太远。车厢本身也能阻挡一二,再加上皇帝有多辆副车,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在哪辆车里。没砸中很正常啊……” “你们皇帝大索天下,听说抓到主事人可以赏千斤黄金。” “我钱够花,我也打不过你,也抓不到你,就不操这份心了。” “也是,我打探了一下,听说秉直兄你是豪商之家,原也不在乎这千金之赏。” “那也倒不是,就只是这钱挣起来不容易,有命挣没命花。” “秉直兄你这么年轻就如此镇定,年轻人中也是一号人物,假以时日,也可以称得上是世间英雄了。”张良赞了一句。 “我能算什么英雄,我是农家子,后来做了商人,因缘际会在寺工做一个小官。我这样的人,天下多的是。”张诚淡淡的说。 张良脸色有一丝傲然。世家子的身份,原也看不上农人和商人。张诚看出张良神色的变化,也猜到他这神态的原因,心中一叹。果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每个人都有一个阶级。 “去年曾有谶语,说祖龙死而天下分。这大秦天下若是分了,平民也可以化身王侯。”张良说。 这句谶语,张诚确实听过,在大秦民间已经传播很广泛,但是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第21章 夜辩 “子房兄是六国遗民,大略是不喜欢大秦一统天下的,但是小弟是秦人,却也并不喜欢天下分崩。” 张良变了变脸色。 “秉直兄就不想……” “不想。我平生的愿望就只是在上郡做一介平民,读书务农,娶妻生子,为寡母养老送终,直到最后天年将至儿孙绕床,了此一生。如果人生可以自由选择,我选择曳尾于涂中。”张诚淡然的说。 “可你还是当官了啊!” “没办法,朝廷征召,每个男丁都要服役,我能当个小官,不必沐风栉雨,已经很好了。” “就不想当个大官?” “官越大,操心越多。我在工坊里随便看看图纸也能混过一天。何必操那份心?” 张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无从下口。 “日间我也没有要害公主的意思,虽然我和大秦不共戴天,但是却无意对一个女子动手。”张良叹口气,解释了一句。 “子房兄人间高士,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白天一时仓促,小弟也只能离开那个小店,免得意外,倒是误会子房兄了,见谅。” “无妨。既然秉直兄你无意天下,那今天我来访就是冒失了,我来这里的事……” “我不会对人说。我们白天没见过,晚上没见过,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就好。” “秉直兄还是一位道家高士!”无论是曳尾于涂中,还是相忘于江湖,都是庄子中的字句。张诚随口说来,毫不生涩。 “小弟是庄户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后来多做匠事,哪是什么高士。” “那我告辞?”张良挑挑眉。 “子房兄保重。”张诚坐在椅子上不动,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张良一笑,回身拉开门隐入黑夜中。张诚坐在桌后,一只手始终距离桌上的青铜三角尺只有一拳距离,猝变之下,张诚可以抓住三角尺做一柄利器进行搏击,虽然未必取胜,但是多少有几分自保的可能。而此刻,张诚却站不起身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背后全是汗。 和张良这个激进分子深夜见面,真是惊吓到了极点。 好半晌,听院落里没有声音,张诚走出来检查一番。大门是从内部闩上的,所以这一波人是从外面翻墙进来。各个房中仆役们都睡得昏沉,也许是中了迷药之类。探了下口鼻,呼吸都正常,可见不是什么碳气中毒这种破事儿。张诚回到书房,从里面闩上门窗,左手握着直尺,右手握着三角尺,睁着眼睛就这样坐到下半夜。 第二天,仆役们起来烧火洒扫庭院,却发现主人的书房亮着蜡烛,管家敲门询问,张诚听了声音,好半天才开门。 “主人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管家殷勤的问。 “睡不着,读了一夜书。” “主人辛苦。” “家里养几条狗吧。”张诚吩咐道。“晚上就把狗放出来守卫院落。” 管家吃惊的看着张诚,张诚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和负责独轮车改造、商讨合作的这些匠人、佐官商讨几天,敲定改造方案和初步确定订单规则之后,张诚登门张苍和欧冶子渊宅邸,求了两位大师最近的一些手稿,说是要带回到上郡,用来教授弟子。两位大师无不允诺。学术能够远在上郡传扬发大,自是每一个学者所愿。 再次去了许记,和许掌柜见面,许掌柜拿出很多漂亮的玻璃珠和小配饰给张诚看。赞叹这门生意前景可观。 “品相不好的玻璃碎块,和那些加工作废的碎渣不要丢弃,放在一起再次煅烧,还可以浇铸成器物。如果做得好,可以做出透明的器物,无论是杯子还是碗盏,或者手镯环佩之类的都可以,如果你搜集的碎屑够多,你浇铸的器物就能够大。”张诚随口说。 许掌柜拍着脑门:“府佐高见!” “我回到上郡那面也会看看,上郡也有铁作坊,公孙尼子先生提醒我有这些玻璃之类,我看看上郡那面会做出什么来,若是上郡出产玻璃,也一并交给许记销售吧。”张诚说。 老掌柜变了下脸色,很快就想通,然后说:“那是自然,许记要承府佐的情!” “话说回来,许老,上郡的生意现在越做越大,许记在上郡那面业务也很多,我倒是建议许记能把人力还有一些物资尽可能多调到上郡一些。另外,就是许记也要随时准备一下,天下的生意要指挥的更加灵活,如果有什么动荡,许记要能够快速抽身……” “可是因为祖龙死天下分的话?”许掌柜低声问。 “这话我是不信的,但是啊,商人要学会货物流转,流动的快一些,库存少一些,才是赚钱的大道。”张诚没办法把话说的通透,也就只好含糊一下。好在低库存这理论还算通俗易懂。 “这话有理,老夫受教了。”许掌柜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张诚也不在意。昨天张良来访,自己是受了一点惊吓,也想到天下巨变就要来了,自己尽一份力,能多捞一个就捞一个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捞出来,看天命吧。 张诚额外去了公子扶苏和蒙恬家中,说明自己前往上郡,问两家有无需要帮忙递送的物品,好在和蒙家、扶苏家这段时间多少算是有些往来。不过两家各自在军中、官路上都有很多资源,平常事务也不需要假手他人来办。登门一次,只是走个过场,尽个故人之礼罢了。 咸阳的事务安顿妥当,张诚就带着一行,领了前往上郡公干的验传,便就准备前往上郡。 一行人乘坐的马车,是从御车坊借出来的立车。用了“试车”的理由,测试新式立车的轴承和减震,实际上还是有一点以权谋私的味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什么大错。 新式马车仍然是车同轨,但是由于使用了轴承、摩擦力更小,使用了减震、对乘坐者更友好的缘故,这车在直道上行驶更快,原来还需要十来日的行程,现在最少缩短了一半。 第22章 风车 这是寺工出差公干,一路饮食住宿都由各地的驿站负责接待。驿站的伙食说不上好坏。这个时代出差还是蛮辛苦的,比绿皮车出差还要辛苦一些。张诚一路上还主动请客,在驿站之外额外买了些酒水肉食帮助随员改善伙食,一众随员都赞小张府佐为人豪爽。 紧赶慢赶,这一日来到张村所在的山脚下,张诚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张村村外的市集繁荣,而是什么时候,木作坊那面多了几架高高耸立的风车? 看得出风车是纯木结构,外观还是挺粗糙的,巨大的扇叶在空中缓慢的旋转,扇叶上绷了油布,一方面为了兜风,一方面也比纯木扇叶轻便了许多。 这种木风车,张诚只在荷兰的宣传画上见过,什么时候大秦也有了?欧洲的木风车用来驱动磨面粉,木工坊上架设风车所为何来呢? 随员却还没注意到风车这东西,大家都被张村的繁荣震惊到了。 张村的寨墙整齐高大,清一色是木寨墙,木板都涂了黑色,看上去森严肃杀。木板顶端削尖,攀爬的人会被挂住。寨墙间隔一段就立一块旗子,并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用于指挥。寨墙后每隔一段有一个木楼,木楼上装置了弓弩,间或有妇孺或者老人在上面了望。 村寨前的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摊贩,还有一些棚屋,看起来是商家的店铺。店铺旗帜招展,显然极为繁荣热闹。 通往村子的路,宽阔平坦,并非石板铺成,整个路面漆黑,似乎还有弹性。张诚的车队驶入这条路,本来因为加了减振弓的马车,奔跑起来就更加轻便。让一众佐官和大匠也极为惊讶。却不知这就是张村今年新修的一段沥青路。这时炼油作坊的沥青多到无处可存,最后和碎石子混合铺了道路。沥青路是用石碌碡反复碾压,才如此平整的。为了铺平这段路,也着实费了张村不少人工。 村寨门前有拒马,有老叟坐着摇椅在寨门前晒太阳,需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入村寨。一座小小的村寨,比关中很多城市把守的还要严密。张诚的车队停下,张诚走上前去,对拒马前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老人施礼:“陈伯,我是张诚,我和这几位咸阳来的官员要去车厂公干。” 老叟眯起眼睛看着张诚,少顷认出张诚:“是诚哥儿啊!诚哥回来了,来来来,快开寨门让诚哥进去,通报一下村里,说诚哥儿回来了!” 本来安静的小村,瞬息间仿佛醒来一样,寨门口的几个青壮忙着搬开拒马,有腿脚伶俐的就奔跑进村大声传话,然后各家各户各个作坊都有人走出,涌上村中路旁,伸着脖子看着进村的一行人。 陈伯的儿子陈阿生的工坊离着村口近,张诚在村路上先看到他,唤一声“阿生哥,这几位是到村子里来的客人,麻烦带他们到村里的馆舍休息!”陈阿生笑着接过马车的缰绳,带着车队向村口附近的一排馆舍去了。这里是村中接待重要外客的客栈。 看着馆舍的砖瓦房,看着整洁的客房和院落,一行人也是咂舌。“府佐家乡竟然富裕如斯!” 张诚安排所有人的客房和餐食,拱拱手告个罪“列位,先休息一下。晚上我在馆舍做东道设宴招待大家,容小弟先回家中拜望老母。” 张村的空气中,弥散着煤烟的气息,随着铁坊、焦炭坊、砖窑、炼油坊一个一个建立,张村的空气是越来越差了。村子里的树叶上也落了一层煤灰。这种原始工业带来的污染,张诚实在也是无语。在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张村现下选择了发展,代价就是这些灰尘和空气中的气味,还有,必然会影响到人的健康。 但是张村的人对此似乎并无微词。也许还是因为这个时代人的寿命本来就短。张诚有一次和张苍闲聊,张苍透露了一下,说大秦的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大多数人并不能尽天年。至于原因,张苍的猜测是,连年战争,青壮年死在战场上的太多。张诚则不以为意,觉得如果青壮战死多,那么女子不上战场,女子的寿命也不见得就久长啊……但是关于平均年龄的问题,张苍显然也不想多说,毕竟当今天子已经快五十岁了,平均年龄在公开场合是个禁忌。 张诚的看法,当然是这个时代大家吃的不是很好,普遍营养不良,医疗又落后,奠定了中医的那位张仲景还没有出世,再加上天灾人祸,人的寿命就会比较短。一点外伤导致炎症,甚至都能让人送了性命。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到六七十岁。 也因为人均寿命都很短,所以环境污染带来的那些慢性病,现在还看不到征兆。 不过在张村发展之路上,也确实付出过血的代价。 无论是铁坊、焦炭坊还是炼油坊,都出现过严重的事故,烧伤、炸伤都有。也有失去性命的。这些都还是本村的村民,但是死于这些意外,伤亡的家属也从不上门闹事,而是默默接受事实。毕竟在这个时代,走在林边的小路上都可能被野兽伤了性命,在工坊做工出现事故,普遍也就被认为是一种意外,很多人觉得就纯粹是自己命不好、没福气。 张诚很感慨村民的淳朴。但是也不敢漠视这些工坊的死伤。一方面工坊都是发工钱的,做工的工钱收入,确实远远超过耕地种田。村民也是觉得既然拿了这丰厚的报酬,就不要埋怨这工作的风险。 另一方面,是张诚一直要求各个工坊不断完善安全生产的规范,尽量减少生产中的伤亡事件。 再就是,张村村规民约和各个工坊的章程,都有关于伤亡赔付的条款。死亡者按照死者所在岗位的工钱7成,一直发放到家中最小子女16岁成人作为抚恤。伤者则康复后拣选能从事的工作,在村里优先安排。无论是去跟着娘们儿们画泥鸟儿,还是坐在村口守大门,总会有一份营生。 张诚自己觉得这些保障还是远远不能弥补亲人伤亡的痛苦,但是老村长和一众乡老,甚至伤者的家眷,都觉得诚哥儿已经是大秦一等一厚道之人了。甚至扶苏和公孙尼子两位以仁德着称的人,都觉得这些做法实在是太过了。 张诚并没有跟这些人掰扯,说自己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就靠支嘴儿,就占有了张村所有收入的几乎半数。这个时代对资本家和劳动者还没有那种认识。而且这些工坊的工人也确实算不得无产者,他们都是自耕农,是利用农闲时间,在村子里的工厂上打打工补贴家用而已。 不过就如张诚在上一次离开张村前,和赵杏儿交代过的,在自己所有收入中,都额外安排了一笔对工人意外的抚恤,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也要抚恤到位。赵杏儿虽然不如张诚所想的这么深远,但是对张诚安排交代下来的,却都始终照办。 第23章 归人 常言道,近乡情怯,张诚离家没几个月,这回到家门口,却还是有一点忐忑。不知道母亲现在身体如何,不知道杏儿现在如何。自己这几个月独身在外,其实想家的很。 自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推开大门,院子里照例坐了好多妇人正在画泥叫儿。这一幕好熟悉,自己的母亲正在用一只巨大的木桶给每个妇人的碗里添加蛋花汤。虽然张村现在谁家都不再缺一碗蛋花汤了,但是作为一项传统,这一幕还是一直保存着。缺了这一碗蛋花汤,妇人们就会抱怨张家如今苛待大家。 而这一碗平平无奇的蛋花汤,在张村也仍然有独特的地位,家家都传说张家的蛋花汤是最美味的,怀疑其中有什么秘方。 其实那不过是用尽了蛋清,单纯用蛋黄在开水里搅一下,加一点盐花的白水蛋花汤而已。 “阿娘!”张诚喊了一声。 “唉,我这也是老了,耳朵都听不真,好像听到我家诚哥儿喊我,这真是……”母亲低头打着蛋花汤,一边碎碎念,回头看时,手中的瓢却落在木桶里。 “是我回来了。”张诚过去,跟阿娘抱了一下。“王家阿婶儿,麻烦你帮我阿娘给大家分一下蛋花汤,我和阿娘说会儿话。”张诚对旁边的一位婶婶说,然后拥着阿娘就往屋里走。 其实两母子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都看不够。 “诚哥儿你长高了!”好半天,母亲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诚嘿嘿的憨笑。 “饿了不?我给你去做饭?” “不饿呢。等下我去喝碗蛋花汤。” “蛋花汤是个什么好吃食,都是糊弄人的……” “好喝呢,想家里这口。” “杏儿去学校上课了。要等一下才回来。”母亲说。 “哦,她有身子呢……” “我也这样说,她说还不碍的,也要赶着给孩子们讲课,也怕自己落下课业,非要去,我也说不动她。” 这当口,门外的女人们传出一阵喧哗笑声。张诚走出房门来看,却是赵杏儿回来,一般女人们正看着赵杏儿笑,赵杏儿也不知大家在笑什么,都被弄毛了,用手整理自己头发衣襟儿,一扭头,正和张诚四目相视。 “郎君!”赵杏儿惊喜道,紧走两步迎了过来。身后女人们又是一顿爆笑。 赵杏儿两颊绯红,说不出是害羞还是快乐,但是眼睛里的笑意盈盈,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就弯弯如月牙一样。进到屋子里,赵杏儿连珠炮一样问起来:怎么回来了,身体可好,在咸阳过得可好,回来能留多久。 “我回来打个招呼,等下还要去馆舍那面和寺工的同仁一起聚一下,晌午和晚饭就不在家吃了。然后下午我要陪他们到车辆厂、木工坊那面转一下。对了木工坊那面我看立起来几个风车,那是搞什么?” “学校里同学的实践课,觉得木工耗人耗力,就搞了一个风车锯木的方案。也才做成没多久,上次写信给你说给你一个惊喜,这就是了。细节你回头会看到。对了郎君,如果你们去木工坊,那面有个人是不是不方便?” 张诚却忘了这事儿,现在想起来,徐福还在那面呢。徐福这人在咸阳也是大有名气,若是寺工的同仁看到认出,麻烦可也不小。 “这样,杏儿,你安排谁给那位传个话,说我通知他,先到学校这面住几天,给学校临时做个值夜的工作,在学校找间空房先住下,先安置一下,也给公孙尼子先生打个招呼,说是我安排的人,请公孙先生帮助照料一二。” “我这就去。” “在家吃过饭再去不迟……” “不,郎君这事儿关系大,我先安排好。我找经常往来木工坊的同学替我去打个招呼。” 简单安排了家里的事儿,张诚回到村口的馆舍。和几位同仁简单吃了中饭,休息片刻便去车辆厂。 听说车辆厂的工匠们要吃晌午饭和午休,寺工来的同仁们都惊讶——怎么你们张村的工匠是要吃晌午饭的? 张诚才想起来,大秦全天下也都是一日两餐,做工的从早做到晚不休息的。于是笑着解释,说做工务农的都辛苦耗力气,一日两餐怎么受得了,所以张村这面家家户户现在都是一日三餐。 工坊车厂的工匠和各种器械打交道,工作危险,如果长时间连续工作,难免出现事故受伤,因此车辆厂这面要求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休息一刻钟,中午则除了吃饭还要休息半个时辰。这样才能保证做工时注意力集中。 而铁作坊、炼油坊和烧炭坊那面,虽然炉子不休息,总需要有人在旁边看守,也要采取轮班的方法,让工匠都有充分休息,免得疲倦大意导致事故。这样虽然看起来增加了更多工时,但是由于工作安全性提高、事故少,所以成本还是有节省的。 寺工的作府佐大奇,忙从怀里抽出小本子来,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小毛笔开始记录。这种把小毛笔插在发髻上的方法,最近在寺工很流行。甚至还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寺工的吏员和匠师都习惯有想法或者讨论结果,都随时抽出小毛笔记在本子上。 张诚笑笑:“兄台,这要是也记下来的话,那你可要准备一个大本子了。” 作府佐则回应:“我来之前,寺工丞大人特地嘱咐,需多看多听多问,只要发现有异于咸阳寺工的情况,都要每事记录,回去再另行讨论定夺。”好吧,这位还负责了情报工作。 果然,在走进第一车辆厂以后,这些匠师的眼睛和笔就都不够用了。 车辆厂划分为不同的工作区。每一个工区只从事一个部件的加工。所有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但是不同工区的工人服装颜色各不相同,后背和前胸还要印上各种不同的标志或者文字,来表示其身份。一眼望去。每个工区的工作清晰可辨。 工坊里有专门的运输推车,有专人把每一样工件从一个工位运送到另一个地方,也有专人打扫地上的木屑残渣,随时进行清理,运送到另外的地方。 在组装区,匠师们形成流水作业的排列,每个人都只负责将一种工件装入包装箱,装好后包装箱在滚木平台上推入下一个工位……直至将整个包装箱装满。最后由一个穿橙色工装的人审核检验,把箱子盖上,把自己的印章印在封口的泥封上。算是完成整车包装的工序。然后这些包装箱五个一组装上推车,送到库房。 整个车辆厂是在一个巨大的工棚下,这个工棚可以遮风避雨,就保障了无论阴晴这工坊都可以开工。工棚看起来是个很奢侈的建筑,但是考虑到这个工棚能避免天气的影响,带来的收益也是很明显的。 “如果冬天寒冷,也是这样半露天工作吗?”吏员问。 “一来我们到了冬天就是淡季,一年开工只需要满10个月就好。冬季运输困难、运输成本提高,就不那么划算。二来如果冬季的时候我们会把工棚四面装上活墙,用木框蒙上纸张,采光虽然差点,也能维持多半天工作。装上活墙以后,就没那么冷了。”张诚笑着说。 大型工坊的采光,在这个时代还是个问题。尤其是木工作坊这面,不能见明火,现在又没有大块玻璃,只能用纸窗户来解决一部分采光。 好在上郡的气候毕竟没有匈奴或者辽东那么寒冷,工坊人气高的时候,用一点火墙技术补一下采暖,也能将就一下。 第24章 韩七虎的风车动力 车辆作坊这面的震撼只来自于工序的安排,木工坊那面感到的震撼却是来自于机械的神奇。 走进木工坊,看到锯木工序,张诚就弄懂为什么这里要安装巨大的风车了。 这是一组木材制造的机械结构。风车转动,使用一组木轮和木齿轮把风车转动的力量传送到锯木工序,排成一组的锯子高高竖起。沿着一条直线,将一根粗木头锯成一组厚度一致的木板,这组锯子之间,只有八分的距离,所以每一块木板的厚度就是八分。刚刚好是车底板的厚度。这组锯子是可调的,无论是裁切木板,还是裁切木柱,都是非常方便标准。 中学的一位学生,叫做韩七虎的。已经在工序前面,向张诚介绍这组风车锯的用法和原理。这组风车锯的设计,就来自韩七虎的课题小组。他们受到寺工时钟齿轮系统原理的启发,想到了使用风车动力取代人力的高效锯木工艺。这一组风车锯,能代替之前超过20个熟练的锯木工的工作,而且锯木标准,出品稳定,更胜一筹。 当然,这组风车锯也离不开铁作坊提供的巨大钢带锯。钢带锯更耐用、更坚韧,能够经得起如此巨大的推拉力量,也能经受这样的高频运动。 “所以你你们这个齿轮技术最关键的收获是什么?”张诚笑着问。 “我们制作了一种圆锥齿轮,两个圆锥齿轮咬合,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和转动的方向,虽然这组带锯没有使用圆锥齿轮,但是我们在旋床那面使用了这种齿轮,效果很好”韩七虎说。 “去看看。”张诚说。 新制作的木旋机结构非常简单,齿轮组都赤裸在外。韩七虎把一根木方卡在木旋机中轴两端的卡牙上,指导工匠调整好刀具,打开机床的闸门,风车力量就传送到木旋机上,工匠按照一定的顺序在加工过程中推拉刀具,片刻,一根木轴就出现在大家眼前。木轴表面线条起伏,极为圆润丰富。参观的官吏和匠师都看傻了。 “说说缺陷?”张诚挑剔的提着问题。 “如果说缺陷,就是风力不可控,眼下风车转动很慢,我们用了一组齿轮放大转速,用来加工这些工件。但是风速时快时慢,不太好掌握。如果大风天,容易出危险。” 张诚继续诱导:“有什么想法。” 韩七虎想了想,说:“如果用水力驱动,制作一个水轮,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水流的速度比风要稳定的多。设计好了,会很不错。” “这个木坊地势比下面河流高,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你这水从何来?” “如果不计代价,可以在木坊后面坡上挖一个蓄水池。然后从河里用水车向蓄水池运水,水再向下流到河里。在中间安装一个类似风车的水轮,来推动这些机械运转。”韩七虎说。 张诚大惊,这是一个蓄能装置啊,没想到这小子脑洞这么大。 “你也说不计代价,那么我问你,你们推算过这个代价吗?建蓄水池驱动木工坊,这个方案划算吗?” “我们算过,不划算。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改造,额外还需要花费超过400个工。对生产效率提高有限。”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 “在这个项目上你们实践课开了几个课题?” “机械设计2个课题,主要是风力驱动系统,木锯和木旋床;金属制造2个课题,是带锯设计制作和旋床刀具制作。工程管理2个课题,是风车系统建设和水轮驱动的可行性分析。公孙校长根据我们的课程进度,组织我们自己申报课题,自己进行设计和推进,公孙校长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资金支持,帮助我们和各个工坊打招呼,让我们参与工坊技术调查,方案设计后,公孙校长组织我们进行内部评审,可行的方案公孙校长协调工坊进行相关的制作。但是这些课题最后成绩还没有评定,公孙校长说,要等张校长回来做最终的评定。” “这六个课题我看,我这里都可以给10分。其他人的课题我也要抽空都看一下。文本我就不看了,看公孙校长给你们如何评分就行。你现在不是班长吧?” “我不是。”韩七虎点头。“这六个课题我们组成了一个课题组,有10个人参与,孙班长负责我们班的课程督导。” 旁边的吏员和匠师们都低头忙着记录。张诚和学生的问答也让这些人大开眼界。风车动力系统,放在寺工也是非常复杂的系统设计,在张村却只是10个学生的实践作业,然后工坊和学校就放手让他们做,而且居然做成了。不仅仅做成了这个系统,这群孩子还探讨了这些技术不同应用场景和不同解决方案,甚至论证了水轮驱动方案在经济上不划算! 这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是妖孽吗? 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些来自咸阳的官吏和匠师,张诚自己一样吃惊。吃惊的是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这些学生靠着残缺不全的课本,和自己自发的实践,居然创造了这些自己都不敢想的东西。 但是想想,这些孩子所使用的知识——齿轮、机械、数学、力学的基础知识,自己已经教给了他们,他们所做,不过是在身边寻找使用这些知识的机会,用自己所学改造这个世界。 这是真正的学以致用。 不一定需要掌握最高深的知识,但是要能够把所学的东西用在身边,这才是教化的力量。 而自己不在张村的这段时间,实际负责张村中学事务的是公孙尼子。这些孩子能够成长,也和公孙尼子对学校事务的处置分不开。果然儒家是擅长教化的,公孙尼子虽然所学和张村中学大相径庭,但是他很好的把握了张村中学的教学思想,不仅没有成为束缚张村中学发展的阻力,反而积极推动了这所学校的教育成长。 这次回来,无论如何要和公孙尼子做一次深谈了。 第25章 大学? 看过车辆厂和木工坊,寺工的吏员表示,先不忙着敲定独轮车定制合同的问题,而是要花几天时间参观一下张村的各个工坊,还有学校,希望能看到更多、了解更多、学习更多。 张诚慨然应诺,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然寺工想对张村了解更多,那寺工这面也该有所表示,随行的这些人,希望每个人能在中学那面讲一堂课,和同学们交流一下,让张村的孩子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和大秦如今最尖端的技术发展情况。讲课的题目张诚并不指定,而是由这些随员每个人自由选题。可以随便讲。 这种形式非常新颖。“随便讲”这三个字,一开始让大家很放松,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细聊,才发现所谓“随便讲”并不容易。虽然还没有看到张村中学所有学生,但是韩七虎显然是其中一个代表。如果张村所有孩子都达到韩七虎这个水平,或者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是韩七虎这样,都可以独当一面搞课题搞工程,那在这些孩子面前,如何能不露怯,就是个大事情了。 所以这天傍晚虽然张诚以个人和张村名义热情设宴招待了大家,但是每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吃喝完毕就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讲稿的撰写。 张诚也没有急着回自己家里,而是赶去学校那面,和公孙尼子打招呼后,先找徐福私下谈了一次。 张诚本意是,徐福身份敏感,在自己回来这段时间,希望徐福能够小心谨慎隐藏好自己。徐福本身就是藏在张村避祸,哪有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自然是一口答应,但是额外,徐福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炭气中毒抢救这事儿,我们实在也是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弄死了那么多羊,结果却没有啥结果,真是愧对了张诚小哥的嘱托和信任。” 一氧化碳中毒本来抢救就困难,张诚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托付徐福,这事儿解决不了,张诚也没话可说。 “但是,如果是预知要被烧炭气,却有一种法子能骗过众人,让一个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事后检查不出来。隔个把时辰还能用秘法施救,十有八九是能救回来的。这种方法张诚小哥需要吗?”徐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烁。 张诚心里一动,说“你大概说说这个方法?” “你知道,我是方士,我们擅长炼丹。有一种丹丸能让人假死,假死以后检查不出呼吸和心跳。这个时候如果点燃炭气,也不会吸入炭气或者吸入很少。只要用药时间准确,就可以把人伪装成炭气中毒死亡。这样等检验之后,再另外找时间施救,多半能把人救回来。” “怎么救?” “用丹药让人假死,自然可以用丹药再救过来。这是我门中秘术。”这意思就是有解药了。 张诚心中一动。 煤气中毒这事儿,其实重要是在预防。自己在张村广泛宣传,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中毒了。自己找徐福研究煤气中毒解救之术,本不是为了公共安全,而是听说朝中赐死大臣会用煤气中毒的手段,想着能有机会保住特定的几个人而已。徐福这个方法虽然是个歪门邪道,却不是不能用。 “这事儿我晓得了,但是回头你要试给我看。我再决定如何做。”张诚说,看徐福脸都白了,张诚好笑,又补了一句:“用羊,用羊!”徐福这才拍着胸平复下来。 “总之,最近这段时间要尽可能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我来安排这些事。”张诚再次叮嘱徐福,便去找公孙尼子。 “你安排到学校来的那个老汉,可能有些不妥。”公孙尼子开门见山。这个老汉指的是徐福。 “有何不妥?”张诚问。 “这个人来历有些不清不楚,我担心张村收留他,会有些麻烦。” “你知道他的来历?” “言谈之间,略有猜测。”公孙尼子并不说破。也许他真的猜出了些什么。 “短时间内,只要能不出纰漏,也便没什么,至于长时间……我来安排。”张诚想想,其实只要秦始皇那面出事,徐福就不再是问题了。虽然如今张诚对秦始皇的看法缓和客观很多,觉得秦始皇可能并非是一个残暴独裁的帝王,但是张诚对秦始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秦始皇有他自己的命运,命运的车轮已经转动,那就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 “你若是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张村发展到今天不易,一定要谨慎,不要惹火上身。” “我省得。” “在咸阳过得如何?”公孙尼子这才开始寒暄。 “也不过就是做个小官,您知道的,在寺工做一个作府佐。在御车坊做点杂事。”张诚客套。 “小官?你才17岁,就能做到御车坊的作府佐,已经不容易了。你还嫌小?” “官大官小不重要,就只是一份工作,不过我估计也许不会太久,我就能回张村来……”张诚说。 “这话怎么说?”公孙尼子惊异。 “只是感觉,只是有一种可能,眼下却不便细说。”张诚不能说秦始皇就快死了,天下就要乱起来了,就要改朝换代了,自己一定是可以脱身溜回来的。 “大秦律,一入仕途,除非白发才能致仕。”公孙尼子想要给这少年解释,做官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 “或者有别的可能,这事儿却不需要眼下发愁,咱慢慢看。倒是公孙先生,这一段执掌学校,辛苦了。”这事儿也没法细说,张诚含糊道。 “这谈不上辛苦。” “我去了木工坊,看到韩七虎他们所做的风车锯,做的很好,这些课题,也多亏公孙先生主持和督导。”张诚真诚的感激赞扬。 “你的这些孩子是真不错,事情都是他们做的,那些课程我也不太懂,他们自己学习自己研讨自己实践,没想到能做成这样。你这些孩子真不错,假以时日,都是天下栋梁之材。” “现如今,公孙先生对我张村学校又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大话题,此前公孙尼子接手学校是勉为其难,经历一段时间亲自带这班学生,虽然并不太懂得学校所有课程,但却看得出这些孩子的发展、这些学科的价值和这所学校的潜力。 “你的学校,虽然都只是乡民子弟,但是所教授的内容庞杂繁复,学问也是极好的。若是假以时日,这学校当可天下闻名,虽然说和曲阜阙里、临淄的稷下学宫并不相同,但是也不可小瞧。” “公孙先生,你知道这所学校为什么叫做中学吗?” “为什么?” “既然有小学、有中学,自然当有大学。” “大学又是什么样的?” “小学教授的是识字算数和身边自然事物的认识,中学开始接触高深的术数之道和百工的学术道理,这大学……” 公孙尼子认真听着。 “这大学,应该尽可能包容天下所有学问,成为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成为一个时代的知识高峰。”张诚缓缓的说。 公孙尼子怦然心动。 第26章 伏笔 张诚这次返乡,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是这样忙忙碌碌,母亲和赵杏儿都习惯张诚的风格,就只是格外珍惜和张诚单独相处的时光。 赵杏儿已经显怀了,两人之间就没办法太过温存,在卧室之内,更多的只是张诚搂着赵杏儿,两个人碎碎念的聊着各种事情。张诚讲一些咸阳的事儿,赵杏儿讲一些张村的事儿。更多的,则是中学课本中,或者课本之外的知识思考。 赵杏儿这一波学生,是和张诚共同成长起来,亲身经历过匈奴劫掠、张村建设和直道建设的人,学科基础也许不如前世的大学生们,但是动手能力强、处理事情的能力强,有主见有想法。张诚琢磨着,这些人似乎有点历史上“老三届”的意思,就是教育虽然不那么完善,但是都经历过生活的磨炼和学以致用的训练,更加坚韧执着。 相比老三届,这一波学生的问题不是早早中断了教育中断了学业,而是在大秦当下的条件下,他们的学科知识没办法完整的建立起来。比如化学、生物学、生理学、电磁学等等,都无从接触。 而有限的学校知识,已经足以让这些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知识最全面的一批人。他们甚至是这个时代的知识高峰,是这个时代的知识拓荒者。 以韩七虎为例,学校里只教授了数学、基础物理和制图方法,他是靠着向工匠学习、在工坊观察研究进行的技术改造,几乎是完美的利用了所学知识,在自己所知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创造了那么庞大的风车动力系统。 虽然这个系统还有很多粗陋之处,却已经是这个时代差不多最顶级的动力机械体系了。他对水力机械的思考也已经独立展开,如果他能够接触到蒸汽动力原理、看到一个蒸汽锅炉的原型,韩七虎那个团队甚至能独自推动蒸汽时代的发展。 而赵杏儿以其在直道工程上的大量辅助管理工作,已经具备了独立管理大型项目的能力,这段时间又精研财务账目,正在进行进销存体系架构的梳理,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构建出全新的财会体系来。 在床上腻歪的时候,赵杏儿就常常讲解自己对财务体系的理解。把人、物、钱、库存、时间、利率、借贷关系等要素集合在一起,用一张纸集中表现,在纸面上体现人的工作、物的消耗、钱的进出、库存的变化、随时间推移的经营变化、利率在商业体系中的应用和体现、应收应付关系、乃至盈利分析和经营情况的评估。赵杏儿在这个学科方面的心很大,张诚也颇为惊讶。 但是其实也还看不出赵杏儿就只是一个有志于财务工作的女性,她的雄心在于解决一个复杂的数字关系体系,也许这个体系一旦完善成型,赵杏儿的兴趣就转到其它领域了,张诚知道,赵杏儿本人对理工方面的很多领域本就兴趣浓郁。 寺工诸人在张村到处闲逛的这几天,张诚找机会带着徐福和几个学生,去野外测试了一下徐福所说的丹药。 果然,服下丹药的羊,在炭气环境下很快进入了假死的状态。即便连续熏一个时辰的炭气,空气流通后,仍然能用解药把这个羊救活。只不过救活的羊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样子。 张诚觉得这个情况可以接受,问询了徐福手中还有多少丹药,抓过一把假死药丸和几颗解药,自己妥善收好,又想了想,这一天找了个车子,带着徐福和两个学生直接去见扶苏。 知道是张诚来见,扶苏很是高兴,出门相迎。张诚一行随扶苏进入府邸,张诚要求扶苏屏退左右,把自己的两个学生也遣退,然后让带着宽沿草帽和幕篱的徐福摘下帽子。 扶苏认出徐福,惊愕不已。 “是这样,这位徐先生隐迹多时,后来一路辗转来到张村,托庇到我这里。眼下张村的人多眼杂,在张村并不安全,我想让这位徐先生在公子门下行走,徐先生颇擅长医药之学,对公子的健康也应该大有裨益。” “可是,我父皇他……” “公子您也不赞成把所有方士一杀了之吧?这断下来的人头可是接不回去的……” “这……” “全天下,能给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只有公子您了。”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仁慈”这个词对付扶苏,常常是有用的,扶苏虽然并不耻徐福为人,听了这话,却也是点点头:“那你就留在我左右吧。但是要小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 这一刻徐福是有点感动的。觉得扶苏敢冒着秦始皇的威压,还能收留自己在身边,真是了不起。 “门外是我两个学生,擅长数算之道,也想留在公子身边听用。能帮您不少忙呢。”张诚又介绍。张村中学和张村小学的学生,眼下在上郡是特别抢手的人才。张诚如此说,扶苏哪有推辞的。当下留下了。 离开扶苏府邸的时候,张诚拉着徐福私下说了几句话:“放你在公子扶苏身边,固然是因为公子扶苏能保护你平安周全。但是如果公子身边有什么大事或者变故,你切记要相机行事。” “张小哥所指,是什么大事或者变故呢?在下又该如何相机行事呢?“徐福不解。 “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当然希望一切都好。但是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做,到时候你也自然就知道。只是到了有事的时候,你要多用脑子想想,你想想我若是你,会要什么?总之我是希望你能一直陪伴在公子扶苏左右,你只有在公子身边才是安全的,千万不要远离。重要的时候,你要在他身边。” 张诚又嘱咐了两位学生几句,说是眼下的课业先放一放,留在公子府邸自学一下也好。有什么事和张村通信联系。平素要多听扶苏和徐先生的指示。一定要多听徐先生指示。 第27章 谈判愉快 把徐福安排到扶苏身边,张诚算略微安心。自己无法明说出后面的安排,只要漏出一个字,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那么简单。对徐福只留下了这些暗示。虽然这些暗示从自己角度讲已经是相当明白,但是到时候徐福会不会照做,却也难说,决定扶苏最后命运的,是扶苏自己的选择和徐福最后的选择。说白了,其实都看命。 但是张诚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自己这次张村的行程时间有限,寺工的任务完成,自己就该回去了。到时候自己在咸阳、秦始皇在沙丘、扶苏在上郡,谁和谁都不挨着,事情的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此刻,张诚还坚持着,自己只要心意尽到就行,至于事情发展到底如何,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最多只是一个微末小官,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更不用说决定别人的命运了。 回到张村,张诚开始代表寺工和车辆厂开始艰难的谈判。 合作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点在于寺工定制的这款车型,要修改车厢结构,要修改外包装箱,涉及到工艺和流程上的很多变化。公孙尼子带着整个中学的全部学生来参与这次谈判,从设计方案、工艺方案、生产流程、成本控制等各个角度对这次订单进行全面研究,拿出自己的方案。其中赵杏儿在财务方面的测算,全面展示了赵氏会计法的原理,不仅让寺工方面的同仁大开眼界,连张诚也是叹服的。 寺工的官吏私下说,对方这位挺着大肚子的少妇,真是个厉害角色,张村的有这样的女人,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真是不可想象。问张诚,张诚就只摸摸鼻子,然后说:因为我和对方的谈判专家有利益关系,为公平公正,接下来双方的谈判我不能参加了,你们谈定,我签字就可以了。没多久,寺工的官员们知道赵杏儿原来就是张诚的夫人,纷纷跑到张诚面前大赞你家娘子真厉害。 寺工订购的车辆,是国家订单性质,第一车辆厂在此并没有追求不当的利润,而是通过谈判,向寺工充分展示自身的工作模式和成本结构,充分呈现一座车辆厂在定制产品方面是如何运作的。对寺工向第一车辆厂输出轴承的技术,第一车辆厂也充分敞开怀抱,对相关的权益展开充分的讨论。 在谈判双方趋于共识的时候,张诚忽然问:“如果张村要长期使用轴承的生产技术,寺工这面有什么利益要求?” 寺工这面的匠师也非常意外。这批车辆使用轴承,能让寺工内部的材料运送更便捷、人力更节省,因此寺工带了轴承样品、图纸和相关技术标准来张村,也计划准许张村参考相关技术自行进行轴承生产。但是此前却并没有想过,准许张村生产轴承,还有什么利益要求。 赵杏儿介绍了在张村实行的一些技术发明权益关系的惯例,举了赵三球的蜂巢巢础制作收取专利费用的方案,这一模式也让寺工的诸位大开眼界。 最终,是张诚定调,轴承生产技术,张村分两种方式支付费用,一项费用是轴承技术传授给张村,张村缴纳一笔技术转让费,1万钱。一项费用是专利技术授权费,张村每生产一个轴承,无论尺寸,都向寺工支付2个钱的专利技术授权费。这一合作暂定为一年。 这凭空给寺工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寺工诸公当然满意,却没注意到张诚嘴角露出的微笑,和公孙尼子等人满意的笑容。 谈判结束,在上郡的官员见证下,寺工和车辆厂立契。这是寺工有史以来第一份对外技术输出的合同。 接下来的时间,寺工诸人提出要求,想对张村所有的产业项目进行全面的参观,已经任职乡啬夫的老魁叔赶回来,召开了一次村民会议,探讨了寺工参观会对张村有哪些影响,是否会影响到张村的利益。在村民、各个作坊,甚至还包括了许记商行在上郡的大掌柜许拙,公孙尼子和张诚等多方面的争论之下,最终决定部分项目可以开放接待参观,并由许记商行派员负责引导寺工诸人参观和讲解。 就张诚而言,张村本身也算是学术系统的一部分,所有产业开放参观对张村并无什么坏处,反而是张村出品产品的一次绝好的品牌宣传。但是许记和村民们顾虑的就太多,万一张村的技术被人学了去,是不是就会影响到张村的发展呢? 张诚抽空去拜见了蒙恬大将军。如今已经身入官场,就再不能如以前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和大将军胡混,不能再插科打诨。张诚给大将军讲了在咸阳的见闻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大将军对那个御车的改造很感兴趣,试驾了一下张诚带来的立车。用过之后却摇摇头。张诚问对这个车子的看法。 “车子确实轻便了很多,也舒服了很多,但是这个车子恐怕仍然不能用在军伍上。一来是这个轴承,我们军中没有足够的工坊和匠人,如果轴承损坏,我们自己没办法及时维修,整个车子就废了。再一个,就是这个减震弓虽然舒服,但是对战车来说却没什么用处。战车冲阵的时候,车上的人亢奋或者恐惧,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舒适而发生改变。战车的颠簸也是战阵情绪的一部分。你所说的旧式战车的技术,在我看来好处就是坚固、便宜、易用。战车有这几项就够了。” 果然军事家和普通人看法就是不同。张诚闻之默然。 “倒是你木工坊出品的那些杆棒,我觉得很好,快速生产那么多杆棒,对武装我的军队帮助很大。但是也还有一个问题。” 张诚忙问是什么问题。 “你的杆棒是圆杆,固然抓握很舒服,但是这种圆杆只适用在矛上。如果是戈,就还需要有劈砍的功能,这样我的士兵必须知道戈的小枝在哪个方向,所以这个杆子应该是……怎么说?” “您是想说,这个杆子截面应该是椭圆,就是摸着能知道小枝的方向在哪面……” “对了,这样即便是夜色中,我随手抓起戈,都知道小枝的方向,随手劈出去,就可以伤敌。如果你能快速制作这种杆棒,才好。” “我来安排,让学校下一个课题就是制作这种杆棒。一旦做好就派人给您送来。”虽然这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但是这个椭圆截面杆棒也涉及到复杂的图形计算和机械结构设计,只要展开,就是一个新的工程方向。与张诚当下主张的“实践学习相结合”的教学思想很吻合。 告别蒙恬时,张诚说了很多希望大将军保重身体的话,大将军只是冷笑——老子是大头兵出身,使得了矛戈,驾得了战车,哪需你个毛孩子来聒噪! 第28章 时尚女王 张村一行,寺工这面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工匠们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把每一个作坊的器械现场画图量尺,但是仍然详细记录了很多工艺、技术、流程、管理方面的内容。张村的繁华、忙碌、富足也给寺工诸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张村村民家家户户都有一日三餐,肉食不匮乏、仓廪充足、村民高度组织管理的情况都表示赞叹不已。很多人说。如果天下村屯都如张村一样,那便是盛世景象。 “我皇帝陛下一统六国,四海安定,现在就已经是盛世了。”张诚这样心口不一的回应,少不得要表示对当今陛下的一顿马屁。 但是话说完,心里却也有小小的波澜。秦始皇一统天下,在秦军高压之下,最近这几年可以说是天下太平。在秦国苛法之下,也称得上是路不拾遗。但是几年之后天下崩碎,烽烟遍地。所以秦始皇在世,他就是明君和天下安定的核心,秦始皇驾崩,天下崩坏,大秦就是暴秦。 历史这东西,实在是没法细看。对秦始皇的看法,老秦人和六国人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而秦朝当代人和后代人的看法又不相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 这趟公差,张诚没有太多时间和亲人缱绻流连。再怎么拖也到了返回咸阳的时刻。不过张诚还是利用自己手里的那点小权力,给寺工诸位准备了丰盛的礼品——蜂蜜、羊皮手套、泥叫儿这些自不必说。每个人都得到1小罐蜂蜜。这可是价比黄金的美味。甚至还为寺工诸人每人装了一整箱白纸。张村的造纸水准还要高于寺工的水准。这种大幅而坚韧洁白的纸张,也是非常珍贵难得之物。 除了这些以张村土特产名义赠送的礼品之外,整个这次订单的谈判,并没有违碍之处。张诚猜测在这一队人中,也许会有密探之类的身份,负责记录是否有谋私。但是整个谈判过程是高度公开和坦诚的。赵杏儿向寺工展示的账目内容,对第一车辆厂的运作模式表达的非常清楚,因为定制导致的工艺流程变化和增加的成本,是在双方共同比照、核算之下进行的,车辆厂要求的利润也是合理的利润范围。这些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寺工核算之后,也认为,即使定制车辆的价格比普通独轮车的价格高出近一倍,但是同样的价格,在咸阳寺工造这个车辆也造不出来,而且产量和质量也无法保证。 所以一行人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回到咸阳。顺利的上交了差事,寺工诸人另外拿着一路见闻的笔记单独跟寺工令汇报,这事儿张诚就没参与了。 当下咸阳是安静的,大老板不在的时候,员工当然可以放心摸鱼,整个咸阳上上下下都进入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御车坊只是按照年度计划磨进度。张诚手边的事情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和张苍一起,琢磨圆锥曲线的计算方法。 留守在咸阳的皇帝的子女们日子过得很逍遥。皇帝在咸阳的时候,这些天潢贵胄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但是皇帝出行,这些皇子皇女就隔三差五搞宴会游乐。公子将闾、公子高等的宴会,张诚也曾经列席。虽然张诚这样的小官,本来没啥资格参加到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但是由于张诚掌握着新式车辆的制作,所以也被当做是“有用之人”。 在这些宴会上,张诚也见到过芃芃公主几次。每次芃芃公主都在张诚旁边停留一会儿,闲聊几句,也让参加宴会的贵人们注意到张诚,打听这个少年的背景,以及他和芃芃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往来。 张诚和芃芃公主确实有一些往来。 自从芃芃公主定制的安车交付以后,芃芃公主对新车的花样极为满意,对那种桃红色+四叶草的纹样也近乎痴迷,于是跑到寺工这面,定了一大批私人用品。包括漆器、皮具、丝绢等等。一时之间,四叶草成了芃芃公主的象征。在一次的宴会上,张诚看着穿桃红衣裙,外套纱衣,手臂挎着一个桃红小皮包的样子,差一点把刚含在嘴里的一口稠酒喷了出来。 这些芃芃公主定制款,大多数是芃芃公主提出要求,少府的匠师们出图样,然后专门定制的。一些图样都有芃芃公主的修改意见,芃芃公主嫣然是大秦咸阳的时尚设计师和顶流名模。知道芃芃和张诚有一些交往的许记老板,甚至有一次上门询问张诚,能不能和芃芃公主搭上线,制作芃芃公主同款时尚用品贩卖,据说咸阳的贵女们,对芃芃公主用过的这些东西都很眼热。 “时尚女皇吗?”张诚苦笑。作为一个理工男,张诚自认为没有啥时尚的敏感,对女装的元素和各种搭配也没啥感觉。但是也知道女人消费能力巨大,真要是有一个在咸阳号召力极强的贵女,能够通过作坊大量生产服装饰品和各种女性用品,创造一个新的时尚时代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下次芃芃跑到御车坊来捣乱的时候,张诚一边东拉西扯打发公主的捣乱,一边也旁敲侧击提出了许记的想法。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芃芃公主不太懂。 “因为公主漂亮,很多贵女觉得穿上公主所穿的同款,就能让自己变得漂亮。” “那她们穿的和我一样,该多讨厌啊!”女人对撞衫最敏感了。 “公主也可以制作一些适合其他贵女们穿戴的东西,然后公主穿出去,就会成为时尚……” “对我有啥好处啊?” “这些生意,许记很擅长,如果公主参与,可以成为这些业务的股东,也许额外增加很多收入。” “我又不缺收入,我自己有田庄山岭出产,父皇有赏赐。”果然贵族的生活和普通人不一样,寺工上下多少匠人,要靠每日几个时辰的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芃芃公主只要花钱就行。 “不过,这个生意,会好玩吗?”芃芃公主问。 第29章 四叶草logo 当张诚和许掌柜给芃芃公主解释了时尚产业的内容和规模以后,芃芃公主显然也开始活心了。于是最近芃芃公主来御车坊烦张诚的次数也少了,但是隔三差五会从许记商行那面派侍女到御车坊来喊张诚去开会,这也让张诚很是郁闷。 芃芃公主不愧是皇家教育的贵女,审美绝对在线,她对桃红色的偏爱虽然在张诚看起来有点闹眼睛,但也不得不说,公主的色彩感觉是超越了时代的。而公主对材料质感的把握,对珠宝的审美,更是体现了皇家训练的水准。 虽然大秦一直地处西方,被认为是荒蛮粗俗的的国度,但秦国从有封地传承至今,也有38代君王、550多年的历史,哪怕是蛮荒的公主,也是一位公主。更何况秦国自从有封地开始,就始终不断和周天子的往来,在周王朝的影响之下,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蛮荒呢? 在公主的指导和许记的配合下,当然还有寺工一些匠人的配合下,很快,公主就在咸阳做了第一次贵女服装首饰的内部聚会。这次只有贵女才能参加的聚会展示了公主四叶草纹样的一些衣裙冠履的款式,更重要的是,在这次聚会上,展示了一整套琉璃器。包括琉璃珠子串成的首饰、包括琉璃佩饰、甚至还包括一整套琉璃酒器。当然,这些酒具采用的是浇筑方法成型,对张诚来说,这些造型还是过于古朴和厚重了一些。 在张村石蜡光焰照耀下,这些玻璃器皿闪闪发光。而所有这些玻璃器皿上,都雕铸了四叶草标记。公主当众宣布,此四叶草标记为公主殿下芃记商行的独家印记,不得仿制! 在云梦泽巡游的始皇帝陛下,听着从咸阳密探那里传来的讯息,看着自己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子女们的懈怠,大光其火。但是对芃芃公主的这些胡闹却没有表现出愤怒来,甚至翻检着密探从这些聚会上买来的衣裙样式,和一串玻璃珠、一只玻璃环佩,还觉得很有趣。 这个小女儿,本也不需要她有什么治国理政的能力,她的人生,大概也就是和某个重臣之家结亲,然后过完富足的一生。所以女儿家如果在某方面有浓厚的兴趣,愿意投入其中,只要不失礼法,倒也没什么。 现在看起来,这个女孩倒是在华服珠佩上有一点天分。这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趣味罢了。 “你怎么看?”始皇帝问身边的赵高。 “这琉璃器物,据说是寺工铁坊炼废的炉渣,因为处理需要花费大量人工,因此堆积如山,寺工以一个钱的价格卖给了张诚,张诚拿着这个炉渣和许记入股做了生意,从其中拣选出琉璃碎块,然后再次熔炼琢磨,才成了这样的琉璃器。公主殿下带着工匠设计,制作成珠串、珠花、琉璃环佩、酒杯等等……这样式也算新颖,工艺也算精巧。但是说到这琉璃本身材料,其实不值钱,全靠工匠巧思和公主的名气,能卖到贵如美玉的价格。这里面的利润很可观。” “所以芃芃公主在其中能有多少收益?” “臣下遣人调查了,这琉璃器中,最开始张诚和许记谈的是2成股份,公主加入以后,张诚把股份降到了一成,公主一成五,许记独占七成五的股份。” “你怎么看?张诚把寺工的东西变卖出去……” “陛下,寺工方面的看法是,炉渣本身是废物,但是运输处理所费巨大,因此张诚提出一个钱买下所有废渣的时候,寺工是按照有人免费处理废渣算的,觉得很合算。但是因为发现了碎琉璃,琉璃获利这块,寺工之前并没有预见。但是后来寺工也做了研究,觉得如果是在寺工这面提炼废渣里的琉璃,所费人工巨大,以初级的琉璃碎块变卖,仍不足以弥补处理废渣的费用。 所以寺工仍然认为这是一项公平的交易。至于许记那面取出这些琉璃花费不小,后续还要再次熔炼、打磨,更是耗费人工,还要加上重新设计和公主名气帮助销售,这才有了巨利。寺工那面研判,这宗生意,寺工做起来并不划算。” “但是这里面也有张诚的眼光,能从废铁渣里找到琉璃,还能帮着人把琉璃取出来,这就不一般了。我猜张诚在和寺工做这个生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玻璃的价值了?” “臣下也是如此认为的。” “那么你看,张诚所行,是否违背秦律?” “依秦律,张诚帮助寺工解决废渣处理,然后帮助许记寻找取出玻璃的方法,帮助公主寻找制作玻璃首饰和器具的方法,都不违反秦律。张诚对玻璃价值的了解,不在寺工所掌握的范围之内,因此并不存在利用权力谋取利益的问题。”赵高虽然身为内官,但是对秦法的掌握却是专家水准,甚至被始皇帝委派去做了皇子胡亥的律法教师。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始皇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喃喃的说。 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是荆楚之间的第一大湖泊群。皇帝在云梦泽旁九嶷山下遥望祭拜上古皇帝虞舜,接下来就要沿长江顺流而下,去会稽山祭拜古帝大禹。始皇帝五次巡游,各处封禅天地山川之神,祭拜古帝先王,是要在全天下面前敲定大秦得天下的正当性。 所以虽然今年觉得身体并没有往年那般健旺,仍然是强撑着去祭拜虞舜和大禹。然后就要再次前往琅琊、之罘,遥望海上蓬莱仙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仙人得到长生之术。就算得不到长生,大秦拥有山川之神和古帝先王的庇佑,想必也能国祚绵长吧? 想当初,秦始皇确立自己帝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朕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大秦始皇帝嬴政,虽然也认为自己不会寿与天齐,但是相信自己缔造的国家能够传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所以为了帝国永续,也要强撑着自己走遍天下拜祭山川,求山川的神只将自己的帝国一直传续下去。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山川祈求国运,本就是皇帝的重要职责。 第30章 会稽刻石 但是在这次出行之后,秦始皇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一路颠簸,加上荆楚燥热潮湿的天气,让久居关中的秦始皇并不太适应。这一路上食欲就不怎么好。虽然身边有夏无且这个医官随侍,时时给自己诊脉服药。但是一路下来,总觉得精神萎靡。可是在侍卫和随行官员面前,又还要强撑着,表现出自己一切都正常的样子,这些并不容易。 车驾转到船上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已经开始晕船。烦恶呕吐不止,当然随行的关中汉子们也都没好到哪儿去,大家都以为是正常现象,也就忽视了皇帝的不适。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坚持每天阅读几十斤重的木简。疲病劳累,皇帝已经开始出现了虚弱症状。只有皇帝身边极少数人真正知道皇帝的健康情况,比如夏无且,比如,赵高。 所以最近赵高的表情也极为严肃。经常对下属无由发怒。对皇帝侍从也更多挑剔。每个人看到赵高的脸,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或者灰溜溜的低着头缩着身子从赵高身边快速经过。看到这个样子赵高还能泰然自若的,也只有始皇帝、李斯、胡亥等少数几个人。连上卿蒙毅,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想触赵高的霉头。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上卿之位,被称为忠信将军,出行的时候和始皇帝同乘一辆车,侍奉皇帝不离左右,从这儿也能看到皇帝对蒙家、对蒙氏兄弟的倚重。 蒙毅也已经发现皇帝身体不对劲儿,建议皇帝减速缓行,或者尽快折返回咸阳。始皇帝却哂笑:“朕已经昭告天下,要巡行祭拜山川之神,哪有就回去的道理。朕若是半途而返,只怕朝中和天下的猜疑更多,没准还会有什么乱子。走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就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进,不要停留、不要折返。” 蒙毅听了,也只是不语。 “但是我大概也不能祭拜所有的山川之神了,要不,蒙毅,你替我走一趟?” “陛下的意思是?” “我继续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走,只不过只走大路,不再向山川偏僻的地方走,蒙恬你带队、带上祭品,以朕的名义,替我拜祭这大秦的山川?” “但凭陛下吩咐。” 一直到生命最后的阶段,秦始皇的命令和决定都是清晰理智的。只是,秦始皇没有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进入到会稽郡的时候,始皇帝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只是水土不服。身体更疲倦,胃口变差,也经常有发热发冷的情况。身边的医官却始终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也请祝由科的巫医跳过神了,仍然不见起色。身体疲惫,皇帝召见随行的侏儒优旃给自己讲笑话取乐。 优旃看到这个总是威严的皇帝一副病容,努力的讲着笑话,却始终没办法为皇帝分心。也有点汗下来了。 “优旃啊,你随便瞎掰点什么吧。” “臣无能……” “还记得,那个谁,曾经讲过一段《论语》吗?” “前一阵陛下召见张诚,张诚说论语云朝闻道夕死可也,意思是早上知道了去仇家的道路,晚上就上门弄死仇家!” “对,就是那个!想起来这话其实还蛮像那个孩子的性格,头一天晚上被匈奴人掳走了,第二天半夜他就毒死了那些匈奴人!他没准儿还真是那么理解的啊!” “那臣又有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孔子说,君子也喜欢钱财,所以抢走它是有道理的!” “啊哈哈哈哈!”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孔子说了,有人不知道我的大名,我还没发怒,这已经算是君子了!” “对对对。”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子说身体强壮精力过剩的人,才可以学习读书……” “好!”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了,要想在杀人这事儿上擅长,就得先把刀子磨得快一些!” “好啊好啊,孔子不愧是大儒!”皇帝开怀大笑。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陛下……”优旃忧虑的看着皇帝。 “没事,没事,来人,赏优旃十金。来人传旨,赏寺工御车坊作府佐张诚十金。说朕奖赏他解读抡语之功!” 张诚看着使者快马送来的十金和旨意,并不觉得开心。 儒家在大秦是一个很忌讳的词。虽然李斯、张苍都是儒家高士,但是有焚书坑儒的前事,没有那么深的背景,和儒有瓜葛,并不是一件好事儿。使者说,优旃给皇帝解论语,皇帝大悦,赏赐了优旃,又想起张诚来,所以特地发来赏赐,这话也让张诚忧心。靠抹黑孔子来搞笑开心?皇帝现在的心境可不咋地啊! 算算时日,那件大事也快到了吧? “敢问使者从何处出发?” “陛下行程,不是你该打听的。”使者倒是很职业。 嗯。 “臣张诚谢恩,祝我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张诚深深鞠躬施礼。 在会稽山下,始皇帝看着一辆车,这车厢中有一节巨大的骨头。这个时代当然人类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恐龙,只觉得这是古代巨人的骨头。 “这就是防风氏的骨头?”始皇帝问身旁的李斯。李斯的年龄比秦始皇还要大好些,这一番舟车劳顿,李斯的精神也很萎靡,但皇帝有所询问,仍然要打起精神回答: “鲁国的史书《国语》有记载,昔年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问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 “后来越王勾践灭吴,楚灭越。陛下,这车子和骨头乃是从楚王宫室库房所得,这次运来会稽山下。臣以为,这就应该是吴伐越所获的那块防风氏的骨头。”丞相李斯不愧是大儒荀子的高徒,熟知典籍,这一刻讲述这节骨头的来历也是头头是道。 始皇帝伸出双臂比量了一下这节骨头,看起来是股骨的一节骨头,居然有几尺长。不由神往:“一节骨头就这么长,扶风氏该有多高啊,大禹说杀也就杀了。” “当其时也,大禹治水,大河滔滔,天下尽成泽国,大禹王九年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召群神于会稽山,也只是为了聚天下之力绝此水患,防风氏轻慢王事是小,一处轻忽不能调动指挥,则治水之功便可毁于一旦,杀一个轻慢的防风氏也不是目的,整肃制度、立威修法,才是重点。”李斯顺着始皇帝的话往下说。 “也对。李斯啊,我继位登基37年了,继承父祖遗志,终于并七国天下一统,这其中将士效命,按秦律各自封赏爵位了,臣工勤谨,我也都给与了官职和爵禄,李斯你这样的客卿也做了大秦的丞相,可是朕……你说朕有什么功劳呢?又应该得到什么奖赏呢?” “陛下,您以圣明之君治理国家,制定刑名法度,彰显旧有的章程。最初平定法度形势,明确职责分工,以建立永恒的常规。六国国王专横跋扈,贪婪凶猛,自以为是。暴虐肆行无忌惮,依仗武力骄傲自大,屡次发动战争。暗中结党营私,以事合纵连横之术,行为诡秘异常。内部装饰欺诈阴谋,外有邻国侵扰边境,导致灾祸连连。皇帝的仁义之威镇压他们,彻底消灭了这些暴乱之徒。 您的圣德广博深远,覆盖四方八面之地。 您统一了天下诸侯国,兼听各方面的声音和意见。治理国家政务时运筹帷幄,考验事实真相。无论贵贱贫富都公开陈述其过失或功绩。修饰省察宣扬道义德行教化。有子女私自嫁娶的必受惩罚。 您禁止淫乱行为,男女之间保持纯洁关系。丈夫私通外妇的杀无赦罪。妻子逃嫁的子女不得认其母为母亲。国家大治洗礼风俗习惯使天下百姓蒙受教化之恩。天下百姓都遵守法度规矩和谐相处共同进步。 臣下的功绩陛下封赏,但是陛下的功绩,大概只有天可以奖赏了。”、 李斯这一番马屁拍的是高妙之极,但是高明的马屁总是基于基本事实。李斯所说这些,并不脱离始皇帝的施政。 “领军作战,我不如王翦蒙骜一干将军,冲锋陷阵,我甚至不如一般的秦武卒。撰写政令颁布法律,我不如李斯你和诸位大臣,做皇帝,我也不过是把恰当的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用尽他们的能力就好了。李斯你这个马屁拍的还是很有水平的。” 秦始皇最近虚弱,深陷的眼眶中露出一丝光彩来,“我幼年登基,一路走来,每日读奏章文书数以百斤计算,就还算是勤勉。作为君王,我勤于政务,并不沉湎女色,也并不贪恋享乐,近四十年,就这样勤勉做事,终于可以看到天下一统,希望自我而起,再没有征战。”这次说话有点多,皇帝甚至有些气短。“你知道古来君王为何称孤道寡?” 李斯不语。 “孤者无父,寡者无侣。做一个王、做一个天子、做一个皇帝,无论什么事,都没有人可以商量、可以分享、可以分担。” “臣下……” “君臣是君臣,孤家寡人是孤家寡人。”秦始皇制止了李斯的话,“和臣下商量,是另外的事情。天子无友。”沉默了一下,秦始皇再开口:“李斯啊,把你说过的朕的功绩写一篇文出来我看吧!” 过不久,李斯带着大幅绢帛在皇帝面前展开,是李斯所创的非常漂亮的小篆,内容就是之前李斯所述的秦始皇一声功绩,只不过换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四字一句的韵文。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攸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夫为寄猳,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始皇帝读了几遍,道:“就这样吧,派人在会稽山刻石吧。”没再说更多的话。 不几日,这份刻石的内容就传遍了咸阳,无数官吏捧着这份刻石的文章,赞颂始皇帝的功绩,赞颂李斯丞相的文笔。张诚在张苍处看到一份抄本,拿来读了,却又读不懂,请张苍帮助解读,之后沉默半天。才问:“先生,我出身乡野,并不了解国家大事,只是我听说六国认为我秦法苛刻,黔首百姓负担重。” 张苍略抬了抬眼皮:“百姓艰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黔首百姓要想生存下去,首要就是耕织。说到耕织,大秦可以算是最重视农作的。治粟内史位列九卿,郡县乃至乡里都有啬夫扶助农桑。大秦不只是兵甲坚利,农具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最近几年灾荒多一些,收成减少谷价升腾,靠着秦国的农事管理,也能少些大饥荒。 我做这个柱下史,最是关心列国人口、粮食、军力、灾荒情况。历年的统计,大秦的百姓在七国之间,算是要好得多。至于说秦法苛刻,我师弟韩非曾经主张法不阿贵、明法去私,在大秦,官员贵胄和黔首黎民用的是同样的法令,法条都是公开的并无隐秘。在公正这方面,秦也比六国要好很多。当然,这样的法令,对官员贵胄来说,可能是有点苛刻吧……” 张诚无言。 “李斯这篇刻石,文采如何不说,事儿基本上算是事实,也不能算是谀词。皇帝兼听万事,每天批阅奏折文牍,也要多达百斤,陛下是一个勤勉的君王。” 可能大秦的高官对秦始皇看法,有他们的道理吧?张诚想。 第31章 纽扣 皇帝巡游途中患病的消息,免不了是要传回咸阳的。 先是说,陛下在会稽山祭典夏禹后,自钱塘入海,遇风浪,以连弩射杀海上大鱼。风浪和受惊,皇帝也就感染风寒。不能继续拜祭东方的山水之神,乃遣上卿蒙毅代天子拜祭四方山水之神,陛下的车驾则沿着之前定下的路线,一路继续向北,乘船过黄河平原津。然后进入赵国故地。 皇帝患病的消息就是在这段路上传出来的,这消息传出,咸阳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在咸阳的诸位公子。因为陛下未曾立储,皇帝的18个儿子就都有继位的机会。忧愁的就是那些无关储位的人,比如女儿们,芃芃公主最近就愁眉不展,连继续搞服装饰品设计也不那么上心,却常常跑到寺工来找张诚聊天,有时候甚至追到张诚家里去东拉西扯翻翻捡捡,张诚吓得把自己那些违碍的书信文件都赶紧藏起来。 “没,没藏什么,小臣只是整理一下桌面,把贱内写给我的信收起来。” “哦,对了,张诚你是有老婆的啊!”芃芃公主嘟个嘴。 “是。” “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带来咸阳啊?” “拙荆怀有身孕,不耐舟车劳顿,所以就留在家乡了。” “所以你就把大肚子的老婆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自己出来风流快活?”芃芃公主提高了声音。 “小臣也只是为王效命,哪有什么风流快活……” “没看你有啥忙的,每天就画画图、喝喝饮子,我看你一天到晚清闲得很!” “哪有哪有,小臣每天也做不完的事儿,忙得很。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嗯……我遇到个问题。” 张诚没吱声,公主遇到的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她不说自己就不问。 “你看我们女孩的衣服,衣襟这里经常没法贴平。这个有什么办法吗?” 张诚瞪大眼睛看着公主,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芃芃公主扯过身旁的一个身材丰满的侍女,用手拉着她的衣襟。这个女孩胸部很丰满,撑得交领鼓起,领口靠近脖颈的地方松松垮垮的。公主特地用手扯了扯女孩的衣领,显示出这个衣领的不平整。那个侍女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圈里转。 张诚靠过去看。芃芃公主大声说:“咦你不要离那么近!人家还只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离得那么近不合礼法啊!” 张诚也造了个大红脸。“我也只是想看看你说的问题是咋回事,也没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诚心里想。 张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揉着额头。“臣下对女生的衣服不太了解啊,这个衣服是怎么穿上的啊?” “来,你把外袍脱下来,给咱们小张大人看看咱们女孩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芃芃公主拽过另一位侍女,推到桌子前面。这个侍女倒是听话,就开始解袍带。 “公主,别别……这不合适……”张诚叫道。 “叫你解外袍,没让你全脱啊!你不要看小张大人年轻俊俏,就想勾搭小张大人啊!小张大人可是有老婆的。这要是背着老婆在外面勾搭姑娘,那秦法无情,搞不好你们俩可就要被割掉鼻子了啊!” 侍女脸通红,但还是吃吃笑着,麻溜的解开外袍。然后展开外袍,再一点一点穿好,束上腰带。 女人的外袍叫做深衣,完全摊开尺幅非常大,在身前领口交叠以后,布料要向背后绕过去,然后再绕到身前来,然后用腰带束住。张诚觉得这方法好浪费,穿着也并不方便。芃芃公主所烦恼的是,在领口位置,两侧衣襟不平整,领口容易松垮,这样就要反复的整理,不断向身后拉这个衣服,甚至要重新整理腰带。 “也许,在这里放个扣子?”张诚瞎说八道。他可不懂女装的规矩。 “扣子?什么扣子?” 张诚拿过桌上的尺子,虚点了一下侍女的衣领:在里面的衣领上装一个扣子,在外面的衣领上放一个扣眼。把扣子系上,这样这里就不会松动了。 “你说的扣子,我没听懂。” 张诚扯过一张纸。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画了四个小孔,说:“做这样一个小圆饼,无论是贝壳磨制的,还是铜铸,或者是竹片打磨的,钻这样几个孔,这样用针线缝在里面的衣襟上。在外面的衣襟上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个扣子就能穿过小口,就能系劳了。这样就不会窜来窜去。 如果你的扣子做的好看,就成为衣领上的一个装饰。如果不喜欢被人见到扣子,你可以在外面这个衣领内侧用布条缝一个小环,效果也是一样的,这样又平整又看不见。这东西我叫扣子,也叫纽扣。你别按照我画的这个尺寸做啊。我就是示意一下,实际可以做的很小很小。有指甲盖那么大就好了。” “这个有意思。”公主陷入了沉思。 穿上衣服的侍女向张诚挤挤眼睛,似乎有挑逗的意味,张诚装作没看到。公主身边这些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谁知道一个个每天都转了什么心思。 “你这个扣子可以做很多种装饰……”公主终于从沉思中醒来。张诚点点头,公主还是很有灵性的。 “而且有了扣子,衣服就不用这样层层包裹,可以做的更简单一点,可以对襟穿着,还节省很多布料。一个人衣服用的布料,可以给两个人做衣服了,这就离着人人有衣穿更近了一步!”小公主小脸微红。 “人人有衣穿靠的可不是纽扣,靠的是发达的纺织业啊!”张诚心里想,不过没说出来。 小公主挥挥手,示意使女们出去。侍女依次离开,最后出门的人还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张诚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有没有听说……” 张诚身体向椅子里靠去。 “你有没有听说,我父皇病了?”小公主没注意张诚的动作。 “陛下?病了?”张诚喃喃的说,虽然对秦始皇这次巡游的结果张诚很清楚,但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官,很显然并不会接触到这么机密这么敏感的消息。 第32章 矫诏 皇帝的车驾已经度过了平原津,车队最近行进节奏开始不正常,走走停停。 御车坊为陛下定制的新式轴承和减振弓的车子,没有任何问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需要更换轴承的需求。减振弓虽然经常更换,但是并不影响车队的进队。这一路行程,也多亏了减振弓,皇帝陛下没觉得那么颠簸。但是随着气候和水土的变化,皇帝确实是生病了。 辒辌车那宽敞而华丽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药味。这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无形的烟雾,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御医夏无且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车厢的一角。他身前摆放着一尊小巧精致的青铜炉鼎,里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夏无且全神贯注地盯着炉鼎中的药材,不时拿起身旁的蒲扇轻缓地扇动几下,以控制火候。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药液开始翻滚冒泡,散发出阵阵热气和浓郁的药香。夏无且小心翼翼地提起药罐子,将其中滚烫的药汁缓缓倒入一只制作精美的错金银碗中那只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上面镶嵌的金银丝线交织成复杂而美妙的图案。 夏无且双手捧着这只珍贵的药碗,膝行几步来到始皇帝面前的几案前。他轻轻地将药碗放下,然后再次跪地行礼,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直视皇帝的面容。 一直跪坐在旁边的赵高此时站起身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一只小巧的银勺,从碗中舀起一小点药汁。赵高先是对着勺子轻轻吹气,待药汁稍凉后才放入口中品尝。隔了片刻,似乎确认药汁没有问题,赵高这才微微躬身,将银碗向前稍稍推了一下,同时轻声说道:“陛下,可以服药了。” 始皇帝面沉似水,他斜睨了一眼眼前的药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之色。但终究还是伸手端起了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然而由于喝得太急,少许药汁还是顺着他的唇角渗了出来,并沿着下巴流淌而下。 赵高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巾,快步上前递到皇帝手中。始皇帝接过丝巾,随意地在嘴角处轻轻擦拭了一下,随后便将丝巾扔回给赵高。 夏无且施礼,退出车子。始皇帝挥挥手:“你也去吧,安抚外面的人,不要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赵高俯身施礼,悄悄的退了出去。 始皇帝双眼望向虚空。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高从皇帝的辒辌车中出来,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一直沉默着。直到车里传来一声摇铃的声音,这才抓住辔绳,御马前行。 黄昏的时候,车队停下驻扎在路旁。赵高打开车门看一眼正在昏睡的皇帝,又关上车门,安排侍从们做好皇帝车驾的防卫和随时服侍。就走去后车的位置,找李斯。 “陛下可能没法完成这次巡行了。”赵高简短的说。却并没有把话说全,这些话怎么理解都行。 “……”李斯无言。这些事儿不是没想过,但是从没想过会是在出游过程中发生这种问题,如果在咸阳,那么一切都会有很多人商讨。哪怕围绕着储位有什么争执,也都有现成的解决办法。但是皇帝一直没有立储,自己这一行人又在路上,这就带来很大麻烦。 “李相要早做安排。”赵高说。 “我们是不是请示陛下,联络一下咸阳那面?” “你还记得当初皇帝临幸梁山宫,那个时候陛下从山上向下看,看到丞相你车驾随从众多,皇帝不喜。后来宫中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你。皇帝说:“我身边人有人泄密。”但是没审出是谁泄密,就当时随行的人都杀了。咱们的陛下啊,虽然很少杀臣下,但是对身边的人也并不手软。”赵高说起一件往事。 回想起这件事,李斯也浑身发冷。 “那怎么办?” “这是朝中大事,李相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要靠李相定夺。”赵高拱了拱手,又回去侍奉皇帝了。 李斯看着赵高的背影,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湿了。 虽然自己身为丞相,享尽富贵。也号称是大秦天子之下第一人,但是过去多年来自己这个丞相,更多的只是参赞其事。揣测皇帝的心思,提出不同方案供皇帝来选择,真要说是决策,自己能力有限。比之始皇帝初年的吕不韦远远不如,就算比前丞相王绾,在决策和独断上,也是不能比的。自己的权柄,其实是假借了始皇帝的意志。若没有始皇帝,自己也无法发挥出一二来。 自己本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官,在楚国不得重用,那个时候新王登基,吕不韦为丞相,广纳天下贤才,自己就从上蔡赶到咸阳来,投奔了吕不韦,成为大秦的一名客卿。后来嫪毐事发,吕不韦被罢免,秦王政要拔除吕不韦的势力。加上郑国渠的阴谋败露,秦国贵族势力一时甚嚣尘上,声称大秦是大秦人的大秦,抱怨投奔大秦的这些外国人占据了高位、影响大秦人的生活,并且败坏大秦的文化。于是有“驱逐客卿”的运动。自己当初冒险上书《谏逐客令》,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受到重用,又因为自己善于揣摩秦王的想法,上书议政深得秦王赞许,这才平步青云,一步一步爬到了丞相的高位。 自己受够了做小官的屈辱,也早已习惯了丞相的权势。 如果始皇帝离开这个世界,谁能成为自己的下一个始皇帝呢? 如果没有皇帝加持,自己一个来自楚国的小官,哪里能继续坐在朝堂上,一支笔决定无数官员的升降,哪里能享受彻侯爵位和丞相俸禄所带来的那无尽财富和权势呢? 始皇帝从昏睡中醒来,摇了摇铃,赵高出现在车门:“陛下。” “到哪里了?” “明日上午,能到沙丘宫。” “你们草诏吧,如果朕不豫,就传皇子扶苏回咸阳主持丧礼。” “是。”赵高并未劝勉,而是施礼离去。 燕赵故地,这里是广袤的平原,道路平坦。车队很快就到达了沙丘宫。 沙丘宫是一座按照帝王规格建立起来的行宫。这座宫殿建立的非常早,从商纣王时期就存在了。战国时期这里是赵王的行宫。战争并没有对这座行宫造成破坏。由于是行宫,这里又远离城市,也给驻防护卫带来了便利。车队进入沙丘宫,军士、随行的官员侍从便纷纷安排住下,始皇帝自然在正殿下榻,随行的宫人侍从快速把皇帝下榻所需的用品陈设好,灯烛香炉按照仪轨布置,皇帝才从辒辌车里被几个侍从搀扶出来。 始皇帝强撑着精神,问赵高:“要你拟的诏书做好了没有?”赵高将前夜拟好的诏书呈上,始皇帝看一眼,却并不满意:“重写,我说,你记。” 赵高连忙取出丝帛。 秦始皇舔了一下嘴唇,缓缓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赵高记过,始皇帝看了一眼,说:“用印,立刻送上郡扶苏处。” “是。” 赵高带着诏书,匆匆离开正殿,却没有去找寻传书的使者,而是拐进胡亥的房间,挥手就斥退了侍从。转身关起门。定定地盯着胡亥:“你想不想做皇帝?” 胡亥被这句话吓到。惊慌不知所措。 赵高打开诏书:“陛下口述诏令,要扶苏去咸阳主持葬礼,主祭接下来就是继位了,你是想当一个皇帝,还是要做一辈子受人辖制的闲散王子?” “我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能轮到我?”胡亥低声问。 “此刻只有我们在皇帝身边,只要说是皇帝遗命,传位与你,就能行。” “我想,老师,我想!”胡亥抓住赵高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幼年皇子,双眼冒着欲望的火光。 “那我去办,记住,接下来一切要听我的。”赵高拍了拍胡亥的手臂。收起诏书,转身离去。 在李斯的房间里,赵高屏退侍从,径直问李斯:“李相,昨夜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这个……” “李相,你认为哪位皇子能做皇帝?”赵高直接问。 李斯讷讷:“诸公子中,扶苏最为年长,但是扶苏母族是楚人,势力庞大,陛下因为不想楚人影响朝廷,因此一直没有立储,但是其他皇子身后也都是各种背景,其实都差不多,扶苏的母族虽然是楚人,但是扶苏到底还是秦人,秦楚通婚七世,也并不影响我大秦一统天下。” “陛下拟诏。”赵高直接把诏书递给李斯。 “陛下到底还是属意扶苏的。”李斯放松的笑了一下。 “你看这诏书,说说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以兵属蒙恬。蒙恬啊!” “怎么?” “蒙氏兄弟势大,蒙恬为内史,有兵三十万,蒙毅为上卿,掌管宫禁卫戍。扶苏和蒙恬交好,两人在一起多年。蒙氏兄弟能文能武,李相觉得,如果扶苏继位,天下丞相会是谁?” “是……蒙恬?”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李相你何以自处?” “这……可是圣命难为。” “我观陛下就在顷刻之间,随行的车队中,以你我为大,此刻诏书上怎么说,你我怎么说就是怎么说。” “矫诏?”李斯吓了一跳。 “不仅仅要矫诏,要除掉扶苏,你也说了,诸公子中扶苏最长,如果扶苏不在,新皇人选就可以随我们怎么定。” “新皇是哪位?” “胡亥年幼,自然需要假父一样的丞相。”赵高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光。 “你能说动胡亥?” “我是胡亥的师傅,胡亥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教出来的……” “你能保我做丞相?” “我去和胡亥分说利害。”赵高说。 “那就成了。” “还要烦请李相重新拟定诏书,赐死扶苏。” 李斯略一思量,找出一块丝绢,提笔就写:“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蒙恬你留着?”赵高看着诏书内容。 “军心不能乱,要给留一丝余地。何况蒙毅还在外,现在杀了蒙恬恐生变数。到了咸阳,就可以任由中车府令处置了。”李斯阴恻恻的说。 赵高略一思量,说:“可。” 赵高把这份诏书攥在手里,说“我去用印,只待陛下离世,即刻送往上郡。” 李斯看着赵高离开的背影,自己双手全是汗水。 始皇帝睡卧在殿中,忽然惊醒,摇铃。赵高无声的出现在始皇帝身边:“陛下。” “此地何地?” “陛下,是赵国的离宫,沙丘宫。” “沙丘宫?你去问李斯,是不是商纣王在此设置酒池肉林淫乱之所?赵武灵王在这里绝粮三月,活活饿死?” “臣不知。” “你去问!通知侍卫,我们只过这一夜,明早立即启程回咸阳。给扶苏的诏书发出去没有?” “已经安排使者发出去了。” “去问李斯。”始皇帝用最后的力气说,但马上就体力不支,昏沉过去。 赵高上前探了探鼻息。轻唤两声,始皇帝并没有回应。赵高起身,从旁边拿出一块丝巾,垫着手,盖在始皇帝的口鼻之上,用力按下去。 这一天是公元前210年8月28日。治国三十七年,享年50岁。秦始皇的时间线结束了。 史书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第33章 始皇帝的儿子们 始皇帝巡游途中病重这事儿,在咸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因为始皇帝并未立后、立储,所以继承人一直是一个悬念,听说始皇帝病重,咸阳的诸公子们就忙起来了。 虽然爹是同一个爹,但是每一个公子身后,都有母族的势力,这些母族的势力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公子们出谋划策。公子们的宅邸热闹起来,公子们也频频出门拜访。拜访军中将领、拜访朝中重臣、拜访皇族的耆老。 一时间各个公子府邸鸡飞狗跳。 咸阳消息混乱,上郡因为远离朝廷,一时却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扶苏府邸因为公子不在,得到消息的时间已经晚了些,等到知道消息,府中来自楚国的门客商议讨论又耽误了时间,等派出使者出城,赶往上郡通报扶苏的时候,已经迟了数日。 芃芃公主匆匆赶到张诚的宅邸。张诚刚吃完晚饭,正在书房里整理一卷文档,看到匆匆而来的芃芃公主,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公主,这么晚了……” 公主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闪闪发亮的一堆扣子。“这个扣子做出来了……” 张诚低头去看,这些扣子很漂亮,确实体现了皇家制造的水准,精致、华美。 “公主做的很漂亮。” “你听说没有,我父皇病重……” “臣不曾听闻。” “哥哥们都在到处串联,我担心会乱起来……” “他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想争皇位。”小公主年纪不大,出身于皇家,这点政治敏感和政治素质还是有的。 “你觉得哪位皇子有机会?” “我怎么知道。” “那么公主和哪位皇子关系交好?” “扶苏哥哥对我很好,总是给我带礼物来。其它皇兄就也一般。” “公主和胡亥皇子关系如何?” “胡亥?我俩关系不好。他一个小屁孩,却可傲慢了。看起来就让人不喜。” 这样啊…… 张诚眼神暗了下去。 送走小公主,张诚坐回桌子后面来,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秦始皇的寿命也就在这几天了。如果历史的时间线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接下来就是赐死扶苏,赐死蒙恬。然后胡亥继位,然后咸阳内部就要一轮大清洗,李斯和赵高再恶斗,然后就是烽烟四起。 自己在咸阳的时日,不会太多了。 虽然咸阳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但是张诚对咸阳并没什么感情。这座城中自己唯一不舍的是整个寺工的工业体系和那些已经掌握了三视图的工匠。如果天下大乱,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寺工整个打包带走——反正刘邦项羽对这些工匠都不感兴趣。萧何只关心户籍簿子、项羽恨不得把这座城一切付之一炬。 带走寺工,是一个很大的工程。自己眼下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次日一早,公子扶苏府邸的管事亲自登门等候张诚。 “什么事?”张诚出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府中今日酉时宴会,想邀张府佐一聚。” 张诚一惊。扶苏府也动起来了吗?这都是瞎胡搞,你们现在动起来能有什么用? “我衙里事毕,就过去。”张诚点点头。酉时刚好自己已经收工,过去看一眼也好。自己进咸阳这半年,扶苏府对自己照应还是挺多的。了解一下府里情况,以后也许能帮助一点? 寺工里的大人物大概也是收到了消息,寺工也弥散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氛。但是寺工是一个技术部门,和其它行政部门差别很大,不管皇帝如何,不管谁继位皇帝,兵甲车辆还要继续生产,宫室也还要继续建造。 欧冶子渊还把张诚叫过去,把之前寺工派员前往张村的各种笔记汇总,和寺工令、几位寺工丞、寺工的一众高级官员和当初随行的人员召集在一起,就各人笔记的问题,向张诚一一做了询问。 这些内容在上次出行的过程中,都是公开的,这次备询也只是从张诚角度,对一些发现做说明而已。寺工这面感兴趣的还不在于张村独有的技术,而是张村的一些管理制度。张诚也讲述了这些制度的原理——张村本质上是一个自治的乡村,无论是各个工坊的管事、股东还是工匠,都是张村的村民。彼此相处,不是单纯的雇佣被雇佣的关系,而是以工坊为核心的经济共同体。所以张村一方面关心生产技术生产效率、关心利润,另一方面也关心所有人的福利。 利益的分配固然要按照资本、能力、付出进行分配,也要充分考虑每个人的健康和需求,还有工匠家庭子女的成长。这就确定了张村的工业体系(张诚是这样说这个词的)具有一定的福利属性,要确保每个人无后顾之忧。 寺工丞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许久,觉得张村的管理思想在寺工并不能复制。 “也还是可以借鉴一些。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提高工匠的待遇、比如确保发明人能够从工坊获得智力股份和收益。衣不蔽体、有今天没明日,总会令人不能完全投入工作。而如果发明人能够从自己发明中得到长久收益,就能促使更多人参与到发明创造,张村的很多新技术都是工匠和我的学生们所创造的。当然,学生们出力很多,所以说多读书学习,对工坊也有好处。”张诚说出自己的看法。 欧冶子渊点点头。但是另一位寺工丞指出:“朝廷自有法度,工匠的俸禄有定例,总不能超过官吏。至于让工匠读书识字,这就太难了。” “事在人为吧。我进入寺工时间很短,尚不能了解寺工的全局,但是在张村,我们这个方法还是有效的,而且获利甚丰。”张诚点了点头。自己并没有改革寺工的意思,也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寺工诸公有所问,是愿意了解一个远在上郡的村庄的工业体系发展情况,自己只要做好这次交流就好。 这一次汇报,渐渐在寺工内部流传开来,张诚虽然此前因为改良车辆、发明三视图,以及多年前在大家面前露了一手等分线段的能力,让寺工很多人对他有所印象。但是显然,这次寺工内部的研讨汇报,让更多人知道张村的情况,很多大工匠和寺工上下的官吏都对张诚产生了兴趣。汇报结束,就有好几位单独拉了张诚询问,能不能把自己的子女和家人送到张村的学校去学习,或者去张村的工坊做事。 “当然欢迎。各位如果送家人去上郡,我给开介绍信,许记商行会安排接送,张村那面无论是学校还是工坊都会有主事之人安排接待。”张诚这下就很开心了。张村是个小村子,现在缺的不是项目,而是人手。如果增加一大批寺工的哪怕是子女亲属,去到张村,那也是极大的帮助。 “只要按照张村的制度学习和生活工作就好。但凡能适应张村的工作,我们都会给很好的安排。” 至于这些人要怎么才能通过遍布大秦的层层关卡,通过各处亭长的审核,寺工这些人自然能想到办法。 第34章 楚风 扶苏的府邸,从外面看和大秦的各处府邸一样威严肃穆质朴,但是进入几层院落后,就会发现其内在的华丽和优雅。这是一种不同于大秦的审美风格,按照扶苏的说法,是因为他母族都是楚人,所以府邸内部的装饰和生活,有很浓郁的楚风。 宴会已经开始,张诚来的稍微晚一些,被仆役引到距离主位稍远的一个几案前坐下。桌上陈设着很华丽的漆器食具,盛满了各色美食。主食有面食,却也还有一碗白饭,张诚第一次在大秦见到白米饭。大感惊奇。楚国在长江流域,粮食主要是水稻,主食主要是白米饭。这和秦国以麦子和谷子为主食大不相同。 张诚坐下,却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张诚你也来了?” 张诚循声望去,却是芃芃公主。她正坐在靠近主位附近的一张几案前,无聊的吮着一根青蔬。张诚遥遥施礼,却不便答话。 一位扶苏府邸的门客此刻站出来介绍:“这位张诚,是寺工御车坊的作府佐,出身上郡,多年前曾经随公子扶苏觐见陛下,当时就住在咱们府邸。张府佐别具奇才,改良了陛下的座车,如今咸阳各位公子的座驾,都出自张府佐之手。” “先生谬赞了,实在都是御车坊上下和众多匠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张诚只不过在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芃芃公主却站起身来,蹦蹦跳跳的到张诚的几案前,挨着张诚坐下。“不知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臣下幼年曾经蒙陛下征召,来咸阳觐见陛下,当时是扶苏公子带我从上郡出来,到了咸阳就住在府里。” “说起张府佐,各位只知道张府佐在御车坊改良车辆,却不知道当年张府佐幼年时分也极为有名……”那位门客絮絮叨叨。 张诚低下头,低声对公主说:“公主,您坐到我这儿不合适,臣下身份微贱,不便和公主同席的。” “我和他们都不太熟,也聊不到一块去。哎,不知道你小时候怎么就有名了?” 席间正有人大声问询:“景寻,你来说说,这位张府佐幼年时怎么有名了?” 张诚紧忙用衣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幼年时的名气是张诚最不愿意回想的。 “当年咱们小张府佐生在上郡高奴县,某一日有匈奴人入境,掳掠小张府佐所在全村村民去北方草原,小张府佐当时年仅六岁,用了炭气之法,一夜之间诱杀了四十余名匈奴人。全村斩获匈奴人头颅,全身回乡,因此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召见之日,正逢燕使荆轲和秦舞阳觐见,荆轲刺杀陛下,又是小张府佐在御前大声提示王负剑,最后陛下击杀荆轲,因此得到了陛下的赏赐,陛下也约定,小张府佐满十七岁就要到咸阳任职。”叫做景寻的门客絮絮叨叨的讲述张诚当年的事迹。 “你还干过这事儿?杀了四十多个人?才六岁?那么点儿大手段就那么狠?”芃芃公主惊讶。 “惭愧,当时也是没办法,都被人掳去了,想活命啊,就用了点歪招。”六岁杀人这事儿,对张诚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那秦舞阳十三岁杀人,就被燕人当做是了不得的英雄,相比之下,这位小张府佐看起来倒是更威猛一些!来,小张府佐,我敬你一杯!”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张诚看过去,这高大的青年却似有点面熟,略一思忖,忽然想到就是那日秦始皇离开咸阳,在人群之中叹息“彼可取而代之”那位。心下大惊,忙站起身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才问:“不知兄台怎么称谓?” “在下泗水郡人。姬姓,项氏,名籍,字羽。” 张诚连忙学着报自己的名号:“久仰,小弟上郡高奴县人,姬姓,张氏,名诚,字秉直。” 对方果然是项羽。看上去这位历史上的狠人,此刻却只是个身材高大凤仪绰约的青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气,可惜的是其中一只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细看是一只眼睛的黑眼珠似乎裂成了两半一样,看上去很诡异。张诚内心冰凉一片,原来项羽还和扶苏府邸有关联?这下子扶苏麻烦多了。 “项某人平生最爱结识天下英雄,秉直兄少年便能一夜击杀四十余人,可算是了得的少年英豪!” 张诚苦笑:“哪有什么英雄,我当时不过是骗那些匈奴人在帐篷里点一个炭盆取暖,吸多了炭气,他们就死了,真要是杀人,我当时只有几岁,哪里是那些匈奴人的对手。” 项羽嘿嘿一笑,似乎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英雄的举动,心下生了轻视。便撇过头去,再次从张诚面前的酒壶里斟满了酒,向旁边的芃芃公主一举杯:“公主芳华,项某久仰,敬公主一杯。”公主却按着自己面前的一只杯子,微笑一下说:“我不喝酒。” 项羽一僵,缓缓说:“那项某自饮,祝公主福寿绵长!” “嗯。”公主点点头,还是对着张诚小声说:“那你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了。真看不出来。” “惭愧惭愧,我以为这么多年这点儿破事儿早都被人忘记了呢。” “嗯,确实是这么长时间都没听人说起过。” 席间丝竹响起,楚人很喜欢音乐,这音乐一响起,就有人开始载歌载舞,项羽也被同伴拉过去一起歌舞。芃芃公主低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狠辣,我可得离你远一点。” 张诚做了一个凶脸:“怕了吧?请公主回自己的席上去吧!”又低低说了一句“求你了,公主!” 公主悻悻地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席上,和旁边一个小孩子聊起来。 乐声一转,满庭的楚人已经齐声吟唱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歌声古奥,张诚完全听不懂,不知道这就是楚地流行的楚辞·湘夫人。只看着一边合唱一边用眼睛盯着芃芃公主的项羽,觉得这个青年的样子真的很过分。 第35章 车中 酒宴结束的其实很快。这个时代的人不兴通宵达旦的宴饮,这个时代的物资也不支持通宵宴饮,张诚在自己前世,偶尔单位放松一下,一起吃个饭吃到半夜,然后接下来去唱歌,唱完歌还要去洗澡,在洗浴中心睡一下起来第二天继续工作那种节奏,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宴会似乎也没什么主题,大略就是和扶苏府邸有瓜葛的一些人聚一下。彼此认识一下,但是最近敏感的事情并没有提及。估计也是不方便。小事儿开大会、大事儿开小会。放到哪个时代都一样,涉及到秦始皇病危和谁来继位的事儿,绝对不会是一大帮人边吃边聊能确定的,这些事儿最后一定有个别人主事。宴会散了,张诚便离开扶苏府邸,慢悠悠往回走。身后传来车轮马蹄声,张诚本能的往边上让了一下。却听有人低低唤了一句:“小张大人请上车一叙。” 回头看,是一辆样子普通的安车。虽然样子普通,但是安车本身就规格很高,并非寻常人所能有。车子停在路边,张诚打开车门看去,车里却是芃芃公主。张诚犹豫了一下。 公主却在里面招手。张诚心中叹息一声,只好上车。车厢内部还算宽敞,张诚却自动缩在车厢一角,和公主保持着距离。 “我没想到你和我大哥还关系密切。”公主脸红扑扑的,虽然没喝酒,但是宴饮时热烈的气氛,也容易让人上头。 “公子扶苏久在上郡,对小臣一家还是多有照拂的。” “我听说你是遗腹子,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你长大,挺不容易的吧?” 听了这话,张诚内心有一丝波澜,公主这一刻颇有些温柔。 “六岁的孩子,就要被人掳去,还要被逼杀那么多人,你当时一定也很害怕。” “嗯。”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从一个小孩子角度去想这件事了,怎么不怕,怕得要死。端炭盆进那个匈奴人帐中的时候,张诚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识破,就会被杀死了。 “真亏了你了。”公主忽然探身过来,伸手摸了摸张诚的脸颊。 张诚向后缩了缩身子。 “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公主缩回身子,叹息一声。“我父皇也不容易,我皇爷爷是做质子被送到赵国的,我父皇在赵国出生,小时候也很受了些折磨和欺凌。”公主喃喃道。 这事儿张诚却没有想过。自己记忆里只有吕不韦送秦异人美女,后来秦异人做了庄襄王的事儿,倒是忽略了秦始皇出生在赵国,少年不幸的经历。 “当然,我父皇后来把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杀了。”公主小声说。 理当如此,秦始皇是什么人! “你说,大哥府中这些人搞这一出是干什么?” “大约,就是要联络一下愿意支持大皇子的人吧?”张诚没法介入这么复杂的话题。 “今晚坐在首席的,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大哥的儿子子婴。”芃芃公主说。 子婴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 “他府里也没什么能主事的人,子婴的母亲也不行,虽然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挺了得的,但是子婴的母亲不是能做大事的人。”公主说。“大哥的府邸人也太杂了一些,应该清理一下。” 秦楚七次联姻,其中宣太后芈八子和秦始皇名义上的奶奶华阳夫人都是楚人。嬴政能坐上王位,和华阳夫人密不可分。所以芃芃公主会说“嫁到我们秦国来的楚国女人都了不得”。 这些话题都不是张诚想触碰的,自己一个芝麻绿豆的技术官僚,和大秦皇位的传承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总之,希望我父皇好好的,希望我父皇能回来吧……”公主捂着脸叹息。 “臣下也愿陛下平安。” “张诚啊,你6岁的时候就能保护全村的人了,那你现在也能保护大秦,保护我吗?”公主问。 张诚默然不语。 张诚觉得这位小公主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异样。但是少女在不同的年龄,偶尔会无来由的喜欢上什么人。张诚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值得伟大的秦始皇陛下的公主垂青。也许只是公主眼下身边没有年龄相当的贵族少年罢了。 自己这样一个小官,可以任由公主殿下呼来喝去随便驱使。至于两个人发生点什么,这事儿想都不用想。大秦律法就不支持已婚男子在外面勾勾搭搭,更何况是秦皇的小女儿。 自己也无意和赵杏儿之外的女人发生什么,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自己除了赵杏儿,谁也看不上。公主接近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情愫,每次找自己都是来解决问题的,自己在公主眼里就是个牛马。 “那个项羽,我不喜欢。”公主说。 “嗯。”项羽盯着公主的目光过于赤裸裸了。要说项羽比自己也没大几岁,怎么感觉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没啥占有欲?毕竟对一个漂亮的公主,很多人会有一点想法。自己没想法是因为只把她当做是一个小女孩,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快有儿子的成年人了。虽然这个成年的身体才17岁多点,但是内心已经两世为人,已经很有些暮气了。 “他的眼睛怪怪的……莫非是古人说的重瞳?”公主嘟囔说。 “大概是一种眼病吧?他能看清东西吗?”张诚道。张诚不知道什么是重瞳,但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那就是一种疾病。黑眼仁分裂开来,视力一定有问题。 “传说古代圣人就是目生重瞳,比如仓颉圣人。”小公主说。 “是吗?那仓颉的视力大概也不怎么好……”张诚道。 关于项羽眼睛的讨论没进行下去,张诚的话让人扫兴,也让小公主失去了继续研究项羽的兴趣。小公主说明天要去家庙为父亲祈福。张诚点点头,这才是为人子女此时此刻该做的事情,不过用处大概不大。 第36章 扶苏之死 咸阳的诸公子还在到处拉关系的时候,沙丘宫的使者已经抵达了上郡。 “快马、急送、到现场拆开诏书直接宣旨,根据诏书内容相机行事!”这是赵高给使者下的死命令。所以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咸阳的时候,使者已经来到了扶苏面前,此时此刻,扶苏甚至连皇帝的行程、皇帝的健康情况都完全没有了解。 “诏谕公子扶苏、蒙恬!”一行使者快马在扶苏府邸前驻定,几乎是翻滚下了马,立刻大喊。 扶苏和侍从走出府邸,就在庭院正中向使者行礼。另有人快马去宣召蒙恬。 七月,日中的太阳正毒,扶苏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虽然晒得眯起了眼睛,但姿势依然端正,果然是风仪无两的大皇子。片刻后,蒙恬也带着一队人抵达扶苏府邸。 使者打开密封的竹筒,展开诏书: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以……其赐以……自裁!其赐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召回蒙恬,即刻启程,以明真相。沿途各郡县,不得怠慢。朕将亲审,以正视听。兵属裨将王离。” 使者打开诏书后,念到赐扶苏自裁的内容,也是吃惊,几次都要念不下去,好歹念完,把诏书递给扶苏:“大皇子,自己验看!” 扶苏颤抖着手,接过这块丝帛诏书,哆哆嗦嗦的念完,便随手递给蒙恬。伸手向腰间拔剑便欲自刎,身旁一人却按住他的手。“且慢。” 扶苏回头,却是张诚安排在他身边的方士徐福。 徐福迈前一步:“陛下赐死,不敢不从,但陛下只说赐以自裁,并没要说斩首。恳请使者,准皇子扶苏以炭气之法自裁,留一个全尸。” 使者此刻也慌得一批,这种差事也是第一次办,身在扶苏蒙恬的地头上,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看这身边人说准予炭气之法自裁,想想,在咸阳也确实有准许勋贵重臣以炭气自裁的先例。炭气杀人,没有痛苦,死后仪容不变,算是留一个全尸,也方便家人下葬。皇子扶苏按说地位也够,用炭气自裁也是应有之义。 “准!”使者说。 “公子少待,臣下去准备一下。请公子千万等候,留一个全尸也是孝道。”徐福低低说了两句,特别强调了“孝道”两个字。又对自己身边两个少年侍从说:“照顾好扶苏公子,等我去准备!” 蒙恬此刻也是懵的,说不出话来,正要劝解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苏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一样,两个少年侍从一左一右在两侧扶着他的胳膊。很快,徐福就端过一个炭盆过来,在腰间还别了一个酒壶,请使者验看了炭盆之后,又对扶苏说:“公子,既是领圣命自裁,请以酒为天子寿!” 扶苏茫然接过酒壶,打开以后大口痛饮,酒水顺着口角流出几丝,饮了大半,扶苏把剩下的酒倾倒在地上,大呼一声:“儿臣扶苏不孝,先走一步,祝我父皇万岁万岁!”已是泪流满面。 “扶公子扶苏去厢房,点燃炭盆关好门窗,你二人在门口守卫!”徐福急急说道。 一行使者等在大厅里。蒙恬也脱去了头上的长冠,解去外袍。将印信交付给随行的侍从,安排其交付副将王离,就让旁人用绳索捆缚住自己的双手。站立在一边。 半个时辰后,两个少年打开厢房房门,等炭气散尽,一行人进入厢房,看到扶苏躺在一张竹席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双颊绯红,宛如生时。几个使者上前探了鼻息、摸了脉搏,全无反应,点点头。 “敢问使者,扶苏的尸身是要带回咸阳吗?”徐福又上前问了一句。 “就……”旨意上没说,几个使者互相对望了一下,低低商量了几句,道:“就留在这里安葬吧。我们带蒙恬走。”蒙恬面无表情的跟着几个使者,乘了一辆车。传旨可以只骑快马。但是要带钦犯回咸阳,就只能乘车。 看着众人已经离开,徐福立刻叫人把扶苏尸体送回卧房,又安排人去准备棺材和下葬事务,这一番安排井井有条,一时间竟然成了扶苏府邸真正的主事之人。等到各人都按照安排去做事,徐福这才悄悄进入扶苏卧房。关好房门,擦了擦满头的汗。 最初以为自己被送到扶苏身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命,哪想到扶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也是自己机灵,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在众人惊愕之中,就引导这事情这样处置了。不知道这么做符不符合张诚的愿望。不过,能在激变之下,找到改变始皇帝诏令的方法,这事儿真特么刺激。 徐福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小药丸,嚼碎,混合唾液,用手捏开扶苏的嘴巴,把这一口药液吐了进去,又取过一旁的酒壶,漱了漱口,把这漱口的酒也吐在扶苏口中,再拿酒壶一顿猛灌,便静等着扶苏的反应。 有小半晌时间,扶苏睁开了眼,却不能说话,只是泪眼婆娑的转动着眼珠,看着周遭。 徐福叹了一口气:“是我用药先让你假死,然后再用炭气之法来熏你。又用解药救你一命。我估计张诚留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办这么一件事。但是具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要给咸阳寄信问一下。你现在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父王的旨意执行完毕,你就不要再折腾了。现在你是个没名字的人,和我一样。嘿嘿。要是有一天你冤屈昭雪,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今天救你这一次!” 扶苏口不能言,一副茫然的表情。 “脑子也坏掉了吗?也许啊,这个炭气和这个假死药都伤脑子。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徐福叹一口气。随后出门,叫来刚刚陪自己一起处置扶苏的两个少年。 “当初你们校长张诚把我安排在这里,为的就是今天。这扶苏我算是救下来,隐瞒了半日。但是也瞒不了多久。眼下一个是要把扶苏藏好,最后还是要运到村里,然后把空棺材埋下去,这事儿你们看怎么弄,你们年轻,有的是办法,我是没办法了。” -----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37章 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用空棺瞒人耳目,和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放到车里,究竟哪个更难一些? 这一夜,沙丘宫正殿正中的竹席上,摆放着秦始皇的尸体。所有侍从都被赶得远远的,只有赵高、李斯和胡亥三人以侍病的名义进入这个宫室。三个人在房中到底密谋过什么,无人知晓。胡亥有没有哭过,也没人知道,史书上对这一夜的情况从来没有记录过。 第二天一早,是赵高背负着秦始皇登上辒辌车的。上车前,皇帝从头到脚已经罩上了整块丝帛。说是避免陛下风寒。车驾起时,赵高还在车中和皇帝的尸身相处了片刻。作为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内臣,赵高一生接触过很多阴暗的事情,也曾经亲手送无数人往生。但是亲手送走一位皇帝,还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帝,这还是第一次。 过去,始皇帝是整个天下威严所在,他一咳嗽,都会引来整个天下的不安。但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一具发硬了的尸体。 没有人给陛下换过衣服,他还是穿着常服,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生五十岁,登基三十七年,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此刻和随便一个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高只是坐了片刻,就摇动起铃铛,车驾停下,赵高大声说:“是陛下,臣遵旨。”于是退出了车厢。在路旁乘上了给自己准备的一匹马,放慢马的脚步,渐渐退到队伍中央,和李斯并辔而行。李斯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卫离得远一些。两位大人物私语,谁敢旁听?于是这一行队伍中央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真空区。 李斯看看赵高,没有说话。 “暑气炎热,尸身很快就会有气味的。”赵高低声说。 “那怎么办?”李斯抬抬眼皮。 “找一些咸鱼来,放在车里或者弄一车咸鱼和陛下的车驾同行,多少遮掩一下。” 李斯:“应该弄些石灰、木炭来的……”李斯说,石灰木炭和香料都能防腐,更能遮掩尸臭。 “太显眼了,这些东西很难掩人耳目送到车里。”赵高应答。 “那你怎么弄?”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应,纵马到后面负责御膳的车前:“陛下有令,暑热没有食欲,要咸鱼清粥,速去征一车咸鱼随车驾伺候!”御厨听了,立即和身边侍卫商议,少顷,一小队人驾车离开道路,前往前方的城镇寻找咸鱼。 夏无且跑过来问:“陛下是否需要臣下随侍?” 赵高坐在马上,低头俯视夏无且,看了一会儿,说:“不必,陛下说不想喝药,太苦了。你还是跟随在后队,需要的时候,我自会遣人唤你。” 夏无且躬身领命。 赵高驱马回到李斯身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办了。” “夏无且看出端倪了?”李斯却远远看到夏无且和赵高对答。 “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随侍大王汤药,我给打发了。不怕,一个小人物,自有人看管他。”赵高答完,用力夹马腹,到车队前面,上了胡亥的车子。 “先生。”胡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赵高登车,打了个招呼。 赵高从驭者手中接过辔绳,换自己驾车,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口中对赵高说:“打起精神来,你是陛下的儿子,回到咸阳你就是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要有人君的样子!” 胡亥勉强打起精神,手扶着车轼,目视前方。 “天子没有喜怒忧思,想想你父皇是怎么做的。”赵高低语。 “是。”胡亥应道。 下午时分,出去采购咸鱼的车子回来。大大小小的腌鱼摆满了一车,各种品种各种花色,谁知道皇帝陛下想吃哪一种,所以各样都准备一些。赵高令这车靠近陛下的辒辌车,特地从车上取出一条大咸鱼,垫了丝绢,双手捧着走进车中,大声问询:“陛下,小臣令人采买了一车咸鱼,您看这个鱼多么大!是,臣下就让他们去整治。”却把那条大咸鱼随手放在车厢里,自己退了出来。又假假安排御厨去蒸一块咸鱼,配白粥送来做膳。 李斯在后面听到赵高这一番做作,不由挑起大指,这赵高做戏做了个全套,真有他的。 赵高却并没有将咸鱼车安排到后勤辎重部分,而是就跟随在皇帝御车一侧,说是随时听用。 七月暑中,这一车咸鱼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接下来的行程,赵高令整个车队提速,快速通过所有关卡,直奔咸阳而去。 感觉到车队速度加快,夏无且在车队中有一点忧虑——这么快的车速、这么颠簸,皇帝陛下本已病重,能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吗? 赵高却已经坐回了一辆安车之中,奋笔疾书,在木简上以始皇帝的名义和口吻书写诏令。第一条就是派人捉捕蒙毅。 “师父,蒙氏兄弟对秦有大功,又擅长军事。还是不要让他死了吧?”胡亥看到这条诏令吓了一跳。 赵高却不抬眼:“先帝要举用贤能,传诏立你为太子,蒙毅却进谏说不可。蒙氏兄弟是心向扶苏那面的。如果留着他们,你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臣下已经派人去赐死了扶苏,囚禁了蒙恬。这蒙毅还留着何用?不如把他杀了。” 胡亥:“那就先囚禁蒙毅。如果贸然杀掉蒙毅,消息传出去我担心咸阳有变。等我回了咸阳,稳住局势以后,再处置蒙毅?” 赵高看了看胡亥:“有长进,就这么做。”于是修改诏令,申斥蒙毅祭祀山川之神不敬,着在代郡就地囚禁,听候诏令安排。 一道道诏令从车队中发出来,使者往来于车队与咸阳之间,看起来就好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 看到这些,李斯也不禁赞叹:“这掩人耳目的手段,还真是了得。我之前只以为赵高熟悉律法,现在看,小瞧了他。说心思敏捷行事周全,赵高也不在朝中重臣之下。” 第38章 廷上 这个时代通信迟缓。但是急报却也能快速送达,上郡张村到咸阳之间是上郡直道,这一段本就是张诚领人修筑的,道路品质极高。沿线有驿站,也有许记在沿线设置的商驿,换马不换人送急信,两日可到。就只是这种快递费用高昂,寻常不用罢了。但是这一次,张村子弟中学校长公孙尼子启动了一笔专用资金,安排许记驻张村办事处启用商驿,以最快速度给咸阳的张诚送一封密信。这份密信只用了两天就到了张诚手中,此刻押送蒙恬的车队都还在路上。 展开这份急件,书信上却不是公孙尼子那一笔漂亮的小篆,也不是张村学生常用的简化字,而是整篇的拼音文字。 拼音文字是张村中小学识字的基础,至今并未流传到村外。所以可以作为张村同学之间密信的书写方法。若是再使用加密算法,那除非双方都有密码,否则在这个世界上谁都认不出。这封信没有加密,也是觉得外人无法认读。 张诚匆匆读了一遍,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把拼音转化为汉字: “乙巳日,天使持诏令,赐死扶苏。囚蒙恬送往咸阳。” 张诚倒吸一口冷气。往下继续翻译: “张村一个老木匠带回一个青年,神志不太清楚,我已将人安置,慢慢调养,禁止和外人接触。” “在咸阳要一切小心,安全为上。尼。” 张诚放下书信。 猜也能猜出来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木匠就是徐福,此前公孙尼子一直说徐福这个人身份多有不妥。此时以老木匠代称,是相信张诚能够看懂。老木匠带回来那个青年,自然就是被赐死的扶苏,徐福该是用了那种药物,在危急之下骗过使者,救下了扶苏。公孙尼子本是齐人,对大秦并没什么敬意,所以对违背秦法也没什么顾虑。所担心的只是这事儿不要影响张村。 张诚学着公孙尼子,写一封回函,再译成汉语拼音: “此事我已知。老木匠送回木工坊继续做事。青年需要独居,先生帮助他恢复一下神志。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有那人信物,也请尽快帮我找到,咸阳事我可以处置。请遣一队生徒入商行,就近听用。诚。” 封好书信,装入竹筒打上封泥。在书房里取了一块金子一个钱袋,交付使者:“还是麻烦你尽快把这封回信送给公孙尼子先生。感谢不尽。” 使者点头,取过马匹,快速离城。 想来公孙尼子并不懂得拼音,但是为了写一封密信,就硬学了拼音的方法。在这个非常时刻,每个人都能憋出新技能来了。 非常时刻,自己最需要的是身边要有一队人。有人手才能做很多事,但是张村子弟,都是学术种子,真是不想动用他们。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唯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张村这些子弟。 回官衙办公,更多的消息却已经到了咸阳,说是陛下已经入潼关,正在赶回咸阳,而大将军蒙毅获罪,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 张诚一叹,哪里是陛下入潼关,这是陛下的尸体入潼关了。 果然,陛下的车驾入咸阳,便有人发现诡异之处。那一车咸鱼太违和了。车驾直接进宫,李斯和赵高甚至都没跟随车驾进宫,而是立刻回到自己的署衙,开始调动官吏安排事务。胡亥没有和候在宫门外的兄弟们见面,始皇帝也没有召见任何大臣。 次日朝会,就传出说始皇帝在巡游途中晏驾,为恐天下大乱,李斯赵高秘不发丧,始皇帝遗诏胡亥继位。扶苏不孝,已诏谕其自裁,蒙毅蒙恬获罪,蒙毅囚于代郡,蒙恬已经在押解咸阳的路上。然后就在大殿上,李斯就要主持胡亥继位的典礼。 看到这种仓促成礼的操作,群臣议论纷纷,大殿上仿佛进了一群苍蝇一样。 始皇帝儿子公子将闾先跳出来:“哪有这样说法。父皇在外病重,你们掩盖病情,不让父皇休息或者就地治疗,父皇去世,你们不发文天下,反倒隐瞒消息。父皇驾崩,按例立嫡立长立贤,虽然父皇没有嫡子,但哪里能轮得到胡亥这小子?天子诏,天子印玺就在你们手里,天子诏命安知不是你们伪造的!”便有几位皇子随声附和。 赵高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人。 胡亥冷冷的看着这几个兄弟。 李斯咳嗽一声,道:“李斯为大秦丞相,陛下殡天之前,我随侍左右,陛下亲口口述遗诏,我亲笔记录,赵高和胡亥都可以做证。丞相、内官、皇子三人作证。陛下亲口遗诏,这有什么可问的?” “随行见证的只有你们三个人吗?蒙毅呢?蒙毅常年随侍在陛下左右,上卿蒙毅能为你们作证吗?” “陛下在会稽郡时,便已派遣蒙毅前往各处代为祭祀山川。但蒙毅祭典不诚,陛下临终前已经下旨捕拿蒙毅,现在蒙毅已经被囚在代郡。” “夏无且呢?夏无且是医官,应该随侍左右。陛下怎么死的,医官怎么说?” 赵高终于忍不住了:“夏无且身份卑微,哪能参与陛下遗诏事?休得喧哗,来人,把这些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先收监处置!” 殿前侍卫茫然不知所措,胡亥咳了一声:“朕让你们把这几个殿上喧哗之人押下去收监!”侍卫稍一犹豫,便服从了这御座之人的口谕,持戈前去捉捕这几位殿前喧哗的皇子。皇子们仍然在喋喋不休咒骂不止,赵高摆手,殿前侍卫连捂口鼻,再反剪其手,把一众皇子捆绑带出大殿。 “还有什么问题?”赵高站在丹墀之上胡亥身旁,俯视满殿文武,阴恻恻的说。 春秋战国王位传承,各种混乱,但是拿到遗诏、有丞相和内官力挺,也算是一个登基的理由,虽然群臣并不完全相信这三人说法,但说到底自己并不是王位的候选人,谁当皇帝,自己依旧做官,没有人想触这个霉头,也没有人认真的质疑。赵高是内廷最大、李斯是群臣最大、军方大佬们事不关己。便也没有人再出来提什么问题。 “柱下史张苍!”李斯呼一声。 张苍从巨大的殿柱下闪身走出,站在大殿中央。 “计算吉日,准备新皇登基!” 张苍点点头:“遵旨!” 第39章 将闾的结局 这一晚下班后,张诚照例在家中整理文卷,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然后喧哗声起,很快书房的门也被撞开。芃芃公主红着眼睛站在张诚面前。 张诚走过去,在公主身后掩上门。 “你听说了吗?”公主带着哭腔。 “?” “我父皇晏驾,遗诏传位胡亥,大皇兄被赐死,将闾和多位皇兄殿上被擒下狱。” “寺工这面略有耳闻。” “这可怎么办?” 张诚无言以对。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问我怎么办? “宫里乱哄哄的,现在人心惶惶。” “公主不该来小臣家中,公主要注意安全,朝廷更替之时,要言语谨慎。切勿参与到夺嫡继统的事儿中。” “哼,我是不参加这些事儿的,可是我父皇尸骨未寒,他们兄弟们就自己闹了起来,这可怎么得了。” “我听说朝上已经确定了胡亥继承大统,正在测算吉日,不日就要举办新皇登基大典?”张诚说。 芃芃公主泄了气的坐在椅子上:“就是这么说,已经定下来了,赵高李斯都力挺胡亥为皇帝,满朝大臣没有异议,只有我几个哥哥不平。” “不管谁继承大统,都是你的哥哥。这个哥哥和那个哥哥并无不同……”张诚淡淡的说。 “可是胡亥他小屁孩,望之不似人君!” “嘘,不要这样说,他有遗诏在手,有丞相和中车府令支持,已经是皇帝了……是二世皇帝!”张诚淡淡的说。 “你!” “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公主,此为非常时刻,公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尽量不要外出,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恼了新皇……史书记载,新皇登基的时候经常会比较乱,不要着恼了新皇。” 公主红着脸,看着张诚,拍一下桌子,却不知该说什么,便恨恨离开。 “公主,陛下晏驾,应着孝服!”张诚在后面低低的嘱咐一声。 这一晚似乎各处都在开会,胡亥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宿在阿房宫,身边却没有侍女,只有一个赵高。 “师父,如今我已经做了皇帝,自然想如何就如何,我的心愿是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这样能行不?” 赵高暗挑大指:“好一个昏君,这才是我最喜欢的皇帝啊!”于是朗声说:“陛下所谓垂拱治天下,这是古代圣王的德行啊!没问题,但是臣下有几句心腹话,可能冒犯,但是臣忠心耿耿,哪怕是冒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胡亥还停留在赢得帝位的兴奋中。 “我们在沙丘宫定下了陛下您继位之事,确实没有遗诏,也难免诸公子和大臣们都猜疑。诸公子都是您的兄长,各位大臣也都是先皇提拔的人。现在您刚登基,将闾等人就跳出来反对。群臣虽然不吱声,但是谁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不服呢?现在扶苏已死,蒙氏兄弟被擒,但是蒙恬经营上郡多年,部卒多达三十万,蒙家几代人经营军中,难免有亲朋故旧在军中的势力。诸公子又各有母族势力,和遍布朝中的姻亲。这些人如果不抓紧处置,恐怕是后患。想起这些,臣下深深为陛下您不安。” “那你说该怎么办?”胡亥却没有这些细密的思虑,只是沉浸在登基继位的快感之下。当了皇帝,便证明自己是先皇所有儿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没有想过太多,国家如何治理、朝廷如何安定,都不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思中。 “我大秦历代皇帝都执行严法,有罪的人就收监徒刑乃至杀头,甚至可以灭族。陛下应该处置朝中大臣换一换朝中气象,更应该处置那些皇族的兄弟,他们在一天,只怕您的皇位不稳。然后提拔一些低阶官员、给他们恩赏,这样感念皇帝您的恩德,他们才会忠诚于陛下您!对外消灭朝中掌握权柄的重臣,对内则消灭心怀不满的兄弟,这样您的皇位才坐得稳。” “你是说……杀掉将闾他们?”胡亥愕然。赵高点点头。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啊!” “我听先皇说过,天子无亲,因此称孤、称寡人。”赵高低声说。 “必须要杀人吗?” “当年晋国重耳公子受到先王的怀疑出逃,追杀不死,最终复国杀了晋怀王,齐国内乱,公子小白出逃不死,回国取代齐襄公为王。俗话说打蛇不死必遭其害。只有死人才不会争夺帝位。” 胡亥在屋中焦躁的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极为矛盾。 “陛下,若是沙丘事发,其他公子登位,他们能放过您吗?” 胡亥终于下了决心:“那……今日在朝上公子将闾等人对朕不敬,即刻派使者去狱中宣布他们的罪名,令其自裁!” “是。”赵高立刻下去安排。 天牢之中,将闾等几位皇子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虽然是坐牢,但是先皇的儿子,自然有皇子的待遇,饮食起居并无不足,连灯烛都有供应。将闾愤愤不平的还在嚷嚷,说胡亥如何如何没有资格做皇帝,陛下死的如何如何蹊跷,另外两位一并被捕捉的皇子,却没有将闾这样的精神,都很萎靡的坐在地上的草堆中,捂着脸不发声。 这时使者传当今陛下旨意。 将闾既然不承认胡亥的继承权,自然不肯接旨,使者却也不在意这个,直接宣讲:“陛下说,公子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论罪应当处死,官吏将会施以法律制裁。” 将闾说:“宫廷的礼仪,我从来不敢不服从司仪的指挥;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不遵守礼节;接受命令回应质询,我从来不敢有言语的差错。为什么说我没有尽到大臣的职责呢?希望让我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之后再死去。” 使者说:“我只是奉诏行事。陛下说按律例,三位公子有谋反之意、有大不敬之罪,可以斩、可以族诛,念在大家都是先皇骨血,不忍心当众处刑,准许三位公子自裁。”说着从身旁侍从托盘中取出几把短刀,扔在地上。 将闾仰天大喊,说:“苍天啊!我没有罪!”兄弟三人都流着眼泪愤愤不平。使者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说:“奉旨,送三位公子上路。”于是身边侍卫纷拥上前,反剪了三位公子的手臂,有人捡起刀子,在三位公子脖颈上各自划了一下,血喷溅出来。狱中声音陡然停止。 片刻,三具尸体倒在地上。 使者道:“三位公子自知罪孽深重,愧对陛下,拔剑自裁。”又看了看身边的侍从:“处置一下。”于是侍从上前,把三把刀子塞到死者手中,做出握刀自杀的现场。使者看了看,满意的说:“明早通知三位公子家人,说三位公子自裁,请家人收尸。” 第40章 蒙恬之死 第二日,三位公子自裁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朝中大臣、先皇诸子纷纷噤声。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蒙恬已经押回到咸阳,作为内史,自然受到了关入天牢的待遇,张诚听到这个消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带了酒肉、怀里藏了金块,前去天牢探视蒙恬。 “是张诚?”关在监牢中的蒙恬看着来人,轻声说。 “不然呢?”张诚道。 “公子扶苏自尽了。”蒙恬絮絮叨叨的说。 “昨晚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因为愧对当今陛下,在狱中自杀了。”张诚淡淡的说。 “当今陛下是哪位?”蒙恬却不知道朝中的变化。 “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李斯握有遗诏。” 蒙恬眼睛睁大了:“胡亥……原来如此……” 张诚摆出酒肉,放在蒙恬面前:“也帮不了你什么,尽一点故人之谊,送些酒肉过来。大将军活着一天,我便有一天酒肉送过来。” “承你情了。”蒙恬淡淡道。“我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嗯?” “我们兄弟昔年曾经得罪过赵高。如今怕是不免一死了。”蒙恬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哦?”张诚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佬之间的恩怨。 “当今天子是嬴姓赵氏,赵高是赵人,却是和天子同宗。赵高的母亲因犯罪被杀,赵高兄弟数人,出身隐宫,世世卑贱。陛下……先皇看到赵高身高力大,又熟悉律法刑狱,就提拔他为中车府令。之前赵高有罪,陛下令我家兄依法处置。家兄蒙毅不敢私自轻纵,按律判他死刑,除其宦籍。先皇觉得赵高在身边小心谨慎,就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中车府令的官爵,所以虽然家兄和赵高同时陪伴在陛下左右,但两人已经有了嫌隙。这一次赵高得势,我又常年在公子扶苏身边,扶苏被赐死,那我和家兄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张诚默然,心说“后来有个导演说,你哥哥蒙毅被做成兵马俑陪葬了秦始皇,两千年后又活了过来。”当然,那是大导演瞎说八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活两千多年。 “令兄蒙毅,已经被囚代郡。”张诚说。 “果然如此,不想我蒙恬一世英名,最后会死于狱中。” “我还记得,大将军说过,一个将军应该在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支流矢射杀。”张诚微笑。 “那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的死法。” “是啊。”张诚又斟满一杯酒。 蒙恬一饮而尽。 “将军身边有什么信物?家中可需我效力一二?救你出去我是没有这本事了,但是在外奔走一下,或许能行?” 蒙恬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张诚:“小心从事,不要牵连你自己,对我家人就说……就说我追随陛下和扶苏而去,并无遗憾……” 这时天牢中一番人声,一队人进入牢房,却看到两人饮酒。赵高的身影从人群后闪出,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好雅兴。” 蒙恬低声道:“是赵高啊!”此刻他却已经不在意什么礼仪官威和身后事了。 “小臣在上郡多蒙蒙毅将军照顾,特来送蒙将军。”张诚起身躬身施礼。自己和扶苏蒙恬多有瓜葛,这些事瞒不过谁,尤其是这个心思阴沉的赵高。 “送蒙将军,好,有情有义。”赵高叹息一声。 “蒙恬,你对先皇不忠,勾结扶苏,心有反意,当今陛下赐你一死,你有什么话说?”赵高对蒙恬道。 “我没什么话可说。”蒙恬淡然道。 “蒙恬既然位居内史,陛下准许你全尸。赐你……”赵高停顿了一下:“烧炭自裁。” “哦?烧炭吗?”蒙恬看了一眼张诚,“没想到轮到我了。” “既然是张府佐你发明了烧炭之法,又来送蒙恬内史,那就由张府佐你来行烧炭之事。”赵高盯着张诚。 张诚俯身叩首:“小臣微末,不敢行此事。” “我准你行此事。” 张诚抬头时,已经眼泛泪花,但似乎是为赵高威慑,只讷讷的说:“烧炭需找一间不通风的密室……” “来人,领张府佐去密室准备!”赵高道。烧炭诛杀大臣,在天牢之中也不是没人做过,早有人去清理出一间密室,引着张诚去准备。 密室中,张诚和蒙恬相对而坐。一个炭火盆在蒙恬面前,张诚细心的向火盆里添炭:“炭要盖上,燃烧不充分就产生炭气,需要的时间并不多,然后您会昏迷,然后就会往生,这个过程没有痛苦,所以死后宛如生时,可以算是陛下给的恩典。” “原来烧炭而死是这样的。”蒙恬看着炭火盆中一闪一闪的光芒,眼中也有精光闪烁。 张诚背对着门口,此刻从腰间取出酒壶,又自腰带里摸出一个药丸。并不避讳蒙恬,捏碎药丸,把酒壶摇晃了一通,让药和酒水混合,然后递给蒙恬:“大将军,最后敬你一次酒。” 蒙恬不在意张诚往酒水里掺了什么,已经是一死了,哪怕是毒药又有何妨。接过酒壶一饮而尽,“好酒,这是上路酒,我就不给你留了。” “大将军尽兴。在下就不奉陪了。”张诚再次施礼,站起身敲门。门开了,张诚推门出来,回身把门关紧。低头站在赵高身前。“谢大人准许我送蒙将军最后一程。” “你们有情有义嘛。不过亲手给大将军烧炭,你心里怎么想的?” “这事儿总得有人做,我做的仔细些,大将军能少一分痛苦吧。”张诚再施礼。这份恭谨的样子,让赵高很满意。 一行人静静等候在门口,过了半个时辰,狱吏说:“时候可以了。”赵高说“打开门吧。”门开了,赵高要进去看,却被张诚拦住:“大人,室内有炭气,要多等一会儿,炭气散尽才可进去。”赵高点点头,在门口看到,蒙恬已经躺在地中央的竹席上,安安静静,好像沉睡了一样。 再过片刻,待炭气散尽,赵高一行才又进入密室,仵作检查尸体,点点头示意人已经死透了。赵高却不放心,从头上拔下发簪,在蒙恬手上刺下去,并无反应。才满意的点点头,欲待回宫复命。 张诚在旁边说:“大人,蒙将军有恩于我,能否请大人恩典,让小臣为蒙大人收尸安葬?” 赵高停下来看了看张诚,点点头:“可。”一行人离开,就听身后张诚大哭“蒙将军啊!”嚎啕之声不止。 赵高一边走,一边嘟囔:“这小子倒是有古人之风。” 第41章 先还个本钱吧 蒙恬的尸首用竹席卷起,用麻绳捆束,横放在一辆独轮车上。张诚将怀里剩下的金块都塞给狱卒们分了,用这辆高额买下的车子,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回自己的宅邸。 虽然秦国有严格的行人检查和管理制度,但是张诚怀里有天牢发给的通行许可,又怀有寺工作府佐的印信,一路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就这样一路把这个尸体推到自己的宅邸,让家人们都各自回房,不得出入,一路推着蒙恬的尸体来到自己的书房。 抱着这个竹席统,半拖半拽的扔到地中间,掩住房门,上了门栓。这才打开竹席,灯烛之下,看到蒙恬面貌宛如生时,伸手探鼻息,却没了进出的气息,颈动脉也没有跳动。心道不好。伸手去摸蒙恬胸口,毛烘烘的胸毛,却还有一点温热。 张诚吐了口气,从书架上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一颗丸药,在碗中捣碎,用酒化开,捏着鼻子给蒙恬硬灌了下去。却似乎还能喝下去。便放心不少,就坐在旁边等蒙恬苏醒。却半天没有动静。张诚用手又抓又掐,蒙恬仍然没有反应。张诚大怒,从墙上取下一根马鞭,用力抽打起蒙恬来:“你tm给我活过来!” 没有反应, “老子冒了这么大险,费了这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你tm可得给我活过来!”鞭子不停的抽下去。 依然没反应。 “你还欠老子二十鞭子!十七、十八!”鞭子如暴风骤雨一般。 “你tm打完没有?”蒙恬悠悠醒转。 看着蒙恬已经睁开眼睛,张诚一喜,却不停手:“没有,还差两鞭子!十九、二十、二……”第二十一鞭还没落下,已经被蒙恬抓住鞭稍,只是此时蒙恬极度虚弱,却并没有抓牢。 “敢情你一直记恨老子抽你那二十鞭子?”蒙恬此时心思运转,已经知道这一顿鞭子的来历。 “假死之人,需要痛楚刺激,所以抽你一顿,帮你清醒一下。”张诚喘吁吁的道。 “所以……这么说,公子扶苏也还活着?”蒙恬心思电转,却已经想通很多事。 “你自己已经死了,还管别人?”张诚冷冷的说。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蒙恬挣扎着坐起,却消耗了很多体力,浑身冷汗。 张诚抽回鞭子,反身挂到墙上。“不错,世间已经没有蒙恬了。” 蒙恬挣扎着靠着墙,问到:“这是哪里?” “我的私宅。放心,宅里没人看到你。” “你这书房不错。” “嗯,大将军好心情,还有心情欣赏我的私宅。” “你还真是个挺记仇的人,居然能从我身上讨回那二十鞭子。”蒙恬笑着说。 “本钱算是回来了,利息先欠下吧。”张诚这一晚奔波,也是累的精疲力尽。 “打算把我怎么办?” “停灵两三日,然后把你葬了呗。”张诚道。 “然后呢?”蒙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然后找人把你送回上郡,你是想回军营还是去我张村住下?” “去军营可就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那去张村铁作坊做一个工匠呗。” “扶苏也在张村?” “我没看见。不过扶苏身边有个老头,是我安排的人。” “那日皇帝传诏,扶苏自尽,有一个老头给扶苏喝了酒,帮助扶苏做了烧炭自尽。”蒙恬回忆起来。 “我们说的大概是同一个老头。” “所以你早有安排?”蒙恬奇道。 “烧炭这事儿,因我而起,所以我一直找人研究如何施救,却也没有办法,那个老者会一种假死之术,但是他身份很难办,放在我身边多有不妥,我便求扶苏收留他,没想到扶苏善有善报。” “那你身怀假死之药,来探视我,也是为了用这个方法救我?” “哪儿有那么多先见之明,这颗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万一我有不豫,或可假死骗过一时……你只是赶上了,正好赵高来弄死你,浪费了我一颗药丸。” “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你大将军命不该死,是要死在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支流矢上的。”张诚叹气。 “你甘冒奇险,从赵高眼皮子底下救我一命,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一颗药丸,要么是我吃,要么是需要的人吃,你赶上了,就吃了呗。想想你还欠我二十鞭子,不能让你就白白死了,这顿鞭子我找谁讨要去?”张诚絮絮叨叨。 “那这几天我怎么办?” “我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房子,你就呆在里面,说是我老家亲戚登门求助,暂住几天,等过几天我的人手方便,就送你出城,然后回张村吧。” “那么我兄长……” “老大,我只是寺工一个小官,能进入天牢探视你是因为你我还有一份旧情,能救下你来是因为赵高要用烧炭之法弄死你。这都是赶巧。蒙毅和赵高是死仇,又远在代郡,你觉得我有什么方法?” “命数也!”蒙恬叹息。 “我最多也只能到你府上帮你安抚一下家人。” “不要去了。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去府上说一声你见过我最后一面,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这事总要隐秘,免得害了你自己。” “谢谢大将军为我着想。” “已然如此,就不能再冒险了。” 次日,张诚领着一位叫做张蒙的高大男子,说是自己同乡亲戚来咸阳投奔自己,让管家安排这个男子在单独房屋住下。张诚又弄了头死猪,装个棺材。派人在咸阳近郊买了块坟地,挖了坟墓埋下。立墓碑却是“故友墨君”。 “墨君是谁?”张诚回来后,蒙恬问。 “你发明了蒙笔,笔墨是好朋友,所以叫墨君。” “你的故友是一头猪?”蒙恬笑道。 “你现在才是一只猪,你这只猪已经埋在了城郊坟茔地里了。”张诚反唇相讥。 “眼下咸阳风雨飘摇,接下来你怎么办?”蒙恬忽又严肃起来。 “过几天新皇登基,之后我准备就找个机会逃回到村里去了。” “我大秦天网恢恢,哪容你一个小官说不干就不干,想逃就逃?” “你大秦皇帝还不是想死就死,死了还要跟一车咸鱼放在一起才能回到咸阳?”张诚全不客气,对大秦先皇毫无敬意。蒙恬气结。 第42章 因何生在帝王家? 赵高在朝廷上宣布了公子将闾等三位皇子愧疚自尽的消息,朝堂震动。 胡亥随口就给赵高封了个郎中令的官衔。这算是位列九卿,比之御史大夫也仅仅低了两个位次。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算是酬功。但赵高也因为同时兼任郎中令和中车府令的职务,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皇帝宫禁事务。 胡亥再次将视线转到一众皇兄方向。沉思不语。 退朝后,公子高闭门谢客,当日下午上书皇帝胡亥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陛下啊,父皇在的时候,我入宫就赏赐美食,出宫就有车驾,华服宝马,都是先王赏赐。现在父皇去世了,我作为儿子和臣子不能跟随他一同去,做儿子我不孝,做臣子我就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怎么能苟活在人间?臣请为父王陪葬,葬在骊山皇陵脚下,永远追随父皇!希望陛下您能怜惜我的一片忠孝之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舍弃一切逃亡,又如蒙恬所说,天网恢恢,六国都灭了,一个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封上书送到胡亥手边,胡亥大悦,给赵高看:“这事儿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啊,如果朝中大臣和诸位皇子都以公子高为榜样,那咱们就没后顾之忧了。”于是宫中传旨,说准公子高所请,准其自己入皇陵殉葬陛下,其妻妾子女得以厚待,又赏钱10万,为公子高准备陵墓。公子高亲自前往始皇帝陵园,让随从支起一个帐篷,用一盆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朝会上,胡亥大赞公子高忠孝,参与朝会的一众兄弟却各个默不作声。不是每个人都如公子高一样有勇气舍弃生命,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胡亥当众宣布: “公子高忠孝,应为人臣人子典范,你们一众皇子,深受父皇恩宠,安享富贵,父皇殡天,你们难道忍心父皇孤身往生?朕下旨,送你们去皇陵陪伴父皇,以全了你们忠孝的名声,本来还想让你们自己站出来请求我许可,但是既然你们不肯主动相求,那朕只好送你们一程!” 于是下诏,始皇帝所有子女应殉先皇。一共12个皇子被当众腰斩入葬,10位皇女也在宗庙前肢解而亡。同时大兴连坐之法,对皇子公主的姻亲也大加屠戮,咸阳市一时混乱不堪。 10位公主中,最小的芃芃公主逃亡,不知所踪。但是追索不到,却也没有人敢上报皇帝,毕竟这是自己这班人失职。好在公主们都是肢解而死,残肢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个数来,一堆儿装了棺材分成十份儿,送入皇陵了事。执行的人就只是盼着小公主要么逃亡,要么横死,却不要再出现在人世间给自己带来麻烦。 上郡商队抵达咸阳,一小队人就进入了张诚的宅邸,说这是张诚在上郡的乡亲,参加商队,暂居在张宅。人一多,就混住起来,多一个蒙恬,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一晚张诚和蒙恬在书房对谈。蒙恬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死人,意兴阑珊。自以为以大秦之大,法网森严,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张村要建一所大学。”张诚说。 蒙恬不语。 “张村新来了一位青年,和公孙尼子相谈甚欢,公孙尼子先生已经延请这位青年做了张村的教师,开设行政法律专业课程。未来我会回张村,专门从事物理专业教学。拙荆赵杏儿已经写成《会计初步》,未来会和许记的一位掌柜共同主持商业专业课程,公孙尼子以大学校长身份,亲自负责文学专业。我还会延请一两位术数方面的大家,进行数学领域的教学。这些专业构成我们张村大学的核心院系,后面我预计还会有一个机械系、一个冶金系和一个生物学系……”张诚随口说起自己大学的架构,这个架构很粗糙,但勉强可看。 “你说的行政和法律专业,那个年轻人?”蒙恬忽然抬起头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蒙恬沉默半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如果有心,可以作为我大学兵学方面的院系负责。” “兵学?兵学也可以开设课程?” “兵家也是诸子之一,儒学都能开设院系,兵学有何不可?” “所谓兵家,都是书本上的学问,好多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兵学和兵书是两码事。” “你父子征战数十载,战阵无数,又曾执掌三十万大军,你自然知道兵学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学问不能教授吗?教一点真东西?”张诚对兵学并不了解,但是后世有讲武堂、有军校,想来兵学也是可以教授的。 蒙恬:“兵学阵战之术,需要不断演练,需要亲临矢石……” 张诚:“教一些学生兵,能成为低级军官的那种就行。” 蒙恬:“你一个村庄,怎敢教习低级军官?” 张诚:“他们掌握了低级军官的能力,就可以报效国家。” 蒙恬:“天下已经没有战争了。” 张诚:“自从三皇五帝,圣王代出,不见人间无战。” 蒙恬:“你要我去给你练兵?” 张诚:“给你自己练兵也行,给这个天下练兵也行。我从来没说过张村的学生是我自己的,直道可不是为我修的。”张诚言辞锋锐。 门忽然被撞开,一个女子冲进屋子里。蒙恬一惊,张诚却先看清来人面貌,低呼一声:“打昏。”蒙恬全无犹豫,手掌一挥,切在这女子颈上。女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芃芃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口中塞了布巾,张诚和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三人面面相觑。 “你不要叫,我就取下你口中的巾子。”张诚低声说。 芃芃公主含泪点点头。张诚随手取下布巾。 “张诚,救我。”芃芃公主拖着哭腔说。 第43章 蒙恬说:要不你弄死她吧! “你怎么进来的?”张诚问。 “我趁夜翻墙进来。”芃芃公主说。 “我听说你死了。” “我有事外出,结果听说哥哥姐姐们都被杀了,救我,求你!”芃芃公主低声说。 “妈的,早让他们养几条狗,这么久了,这点事儿都办不成,要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张诚怒道。“没有人看到你?” “外面的人都睡下了。我是藏在街角,看到这面灯光都暗了,才敢翻墙进来,咸阳城,我也不认识谁,我哪儿都不敢去,就只和你相熟。”芃芃公主泪流满面。 “你还认识这么个小姑娘?”蒙恬在张诚身侧低声说。 芃芃公主吃惊,转脸去看,更是惊讶:“蒙恬将军?” 蒙恬一惊。细细观瞧,也低声说:“公主?” 事儿很麻烦。 蒙恬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处置都没问题,但是芃芃公主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这就很麻烦。 芃芃公主脑子极聪明,看到蒙恬将军在这里,便想通蒙恬一定是李代桃僵被张诚救下,既然敢在胡亥赵高眼皮子底下救蒙恬,就说明张诚根本没把这两位放在眼里,也一定有胆量救自己。至于他愿意不愿意出手,要看自己值不值得他救。 张诚还在犹豫拿芃芃公主怎么办,芃芃公主却轻声说:“小张大人,救我一命,小女子愿意此生为大人服侍枕席。”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张诚打了个喷嚏。 蒙恬看着张诚不说话。 “咋整?”张诚问蒙恬。 “你还能把她交出去吗?交出去麻烦更大。”蒙恬说。张诚点点头,如果给人知道小公主跑到这里来,后续的各种审查会非常麻烦,以赵高胡亥的操行,大概是连审查都不需要,直接把自己咔嚓了。反正皇子皇女都能腰斩肢解,自己这种小官,剁成狗肉之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要不你弄死她吧。”蒙恬悠然说。 “尸体不好处理……”张诚搓着下巴。 “刀子划破面孔,让人认不出来,然后说是你家侍女……”蒙恬瞎出着主意。 芃芃公主泪流满面,哀哀的看着张诚,眼中满是恳求。 张诚过去帮她松开绑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吧?你和咱们这位大将军一样,都已经是死人了。你也不是公主,他也不是将军。他现在是我府里的一个仆役,你呢,就只能做一个婢女了。然后过两天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城,给你安排一下。但是下半生你就得学会隐姓埋名了。至少,那些想要你死的人没死之前,你不能有身份。”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谁要你死吗?” 芃芃公主点点头。 “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总之呢,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也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狠人呐,啧啧,那么多兄弟姐妹,说剁巴了就剁巴了。了不起!帝王之家啊,涉及到天下唯一一把椅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是个小姑娘,那个椅子和你没关系,但是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想你们存在,所以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只要还在那儿坐着,你们就要学会隐藏自己,像死人一样不存在。不要让人想起你们来,不要让人提起你们来,你们自己也要学会忘记自己是谁谁谁。”这话说给芃芃公主听,其实也是说给蒙恬听的。蒙恬点了点头。 “要想保住性命,先要学会沉默,就好像黑夜一样的沉默。”张诚也是个不会形容没有文采的人,就这样自顾自的说着,“沉默如这黑夜。要是有什么想法,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也都要如这黑夜一样沉默,总之,先学会沉默,剩下的,交给时间。” 张诚让蒙恬看守一下小公主,自己去管家那里要了一套使女的衣服,然后扔给芃芃公主:“换上,然后我安排你去使女房间住着,这几天就先跟着使女一起做事,我尽快安排你们离开咸阳。出了咸阳,才有活路。”张诚蒙恬背转过身去,等姑娘自己换衣服。 张诚的府邸,多了一个服侍家主人文房的使女。这个使女虽然做事毛手毛脚,但是颇有一点姿色,家主人又是青春年少,这使女能出入家主人书房,必然是因为入了家主人的法眼吧?所以府里的使女们虽然不忿这新来的居然能在家主人书房得到重用,但也只敢把这种妒忌压在心里。 杀掉了所有兄弟,不管胡亥手里的遗诏是不是真的,此刻他也具有了始皇帝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所以说学习法律还是有好处的,胡亥和赵高用消灭其他继承人的方法来取得唯一继承人的资格,很是符合秦法的精神。 至于这个过程中是否有谋杀罪行——身为皇帝,是拥有绝对刑事豁免权的。事实上君主就是法律权利的源泉,一切法令都要以君主的名义宣布和执行,这就导致君主不可能被审判——即便是两千年以后的君主制国家,国王仍然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哪怕是国王谋杀了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儿媳,一样不受到任何追究。当然,只是假设、假设、张诚并没有穿越回今天的世界指控任何一个国家君主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唯一继承人,那么就该堂堂正正的登基,当然也要赶快安葬先皇。 麻烦的是如何处置先皇的遗体。虽然回到咸阳,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实在是尸体在路途中腐化的太严重,之前准备好的用木炭石灰香料防腐和水银防腐等等手段,已经全无用处。尸体已经腐坏的太严重,没人敢去为伟大的始皇帝陛下沐浴清洗尸身——倒也不是恐惧或者嫌恶,而是实在怕碰一碰就骨散肉碎。所以只胡乱在棺中放置了石灰木炭和无数香料,让整个棺材散发着奇妙的气味。始皇帝入殓,连皇袍冠冕都无法穿上,最后是把皇袍盖覆在尸体上,冕旒放置在头部位置就算了。 秦始皇这个伟大的帝王,用了几乎一生时间打造自己的陵墓,最后的结果却是草草下葬。连保持尸身的尊严都做不到,想来秦始皇生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吧! 新皇帝灵前继位,然后才能安葬老皇帝。这都是规定的程序。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先要确定继承者,新君登基稳定朝政,在新君主持之下再安葬先皇。所以始皇帝要扶苏回到咸阳主持葬礼的意思,其实就是扶持扶苏登基即位。但是因为诏令全文早已毁弃,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两千年后,史学界仍然对秦始皇是否要扶苏继位有很大争论。这些吹毛求疵的史学家当然都是没有帝王继承资格的人,因为没受过相关训练,所以不懂这些。 按照柱下史张苍计算的吉日,胡亥终于登基礼成。按照秦始皇早年曾经制定的规则,从即日起称为二世皇帝,改元称为二世元年。因为没有了任何合法竞争者,二世皇帝的登基那真是众望所归,群臣一致认为先皇早就准备传位给二世皇帝了,其它皇子都是因为过于仁孝,所以一个个自动断成两截或者碎成几块去陪葬了先皇,人人称赞皇家仁孝忠烈的教育,纷纷感慨诸位皇子的深情。 礼成之后,自然就是下葬始皇帝。始皇帝的陵墓是从他登基那年就开始规划建设的,至今也建设了三十七年,按理说已经一切齐备。该放入地宫中的东西和随葬品,其实早就放了进去,可以说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皇帝了。所以巨大的辒辌车载着秦始皇的棺椁缓缓驶入墓室,在棺椁该停放的位置停下,武士抽刀刺死了骏马,然后工匠们在墓室内部预留的模仿山川河流的河道中灌注了水银,关上墓门,盖上封土。在封土之上遍植草木。一代帝王就此托体同山阿了。 先皇下葬,新皇登基,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设自己的陵墓,二世皇帝的雄心比他爸爸还大,自然安排方士选择吉穴,准备自己的陵寝。胡亥特别要求,这座皇陵要离他爸爸的坟地远一些。 除了寻找吉穴之外,胡亥更是大兴土木,扩建阿房宫和直道工程。寺工凭空增添了很多任务,之前修筑秦始皇陵的匠人和刑徒,又都被调到直道和阿房宫的工程上,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大兴土木,一时人仰马翻混乱非常。因为工作量大,也因为一直都不在行政核心,所以寺工反倒是最近朝廷各部门中受到冲击最小的部门。没有大的人事变动,更没有获罪被杀的官员,只是任务更重、忙得不得了。 在百忙之中,张诚安排了来陪伴自己的这些弟子,在队伍里混了蒙恬和芃芃公主,一行人随着许记商队,押送着一批物资,返回上郡。张诚送行这一群人出了咸阳城,还特地在城郊的坟地,拜祭了那位被称为“墨君”的好友。这一番做作,只有蒙恬心里知道,这是张诚在诚心恶心自己。 第44章 大秦寺工第一交际花 把蒙恬芃芃这两个烫手大地瓜送走,张诚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只有麻烦的人不在身边。才能在咸阳大展拳脚。接下来胡亥大概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张诚历史不好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个指鹿为马的成语。别的就一塌糊涂。 对于野心家来说,秦汉之间是最好的舞台,天下混乱纷争,一个个粉墨登场,演出了无数或喜或悲的大剧。但是张诚既然没有政治上的野心与追求,也不愿意在混乱中轻易丢弃了自己的生命,留在咸阳,就只因为眼下身为官员,还没办法脱身逃回张村,此外就是舍不得寺工这一批代表这个时代最高技术水准的工匠。 在张诚看来,整个咸阳,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随秦始皇埋入地下的那些兵马俑和无数随葬品,也不是府库里的钱财粮食,更不是咸阳的繁华和美女之类。而是寺工的这一众工匠。虽然从朝廷角度,文臣们自认为自己的地位高贵、才干也远胜于工匠。但是张诚却认为,这些工匠如果在自己手里,可以缩短对这个世界建设的过程,而多一帮文臣武将,对自己的世界构想毫无帮助。 所以张诚接下来就是每天上班下班,刻意交好各个工坊的主事和大匠,打着同行讨教的旗号,一个工坊一个工坊的转过去,每天就是看各个工坊的作业流程,结识那些杰出的工匠,随手派发各种小礼品,像一个职业交际花一样,讨好每一个人。 好在张诚并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每个工匠的秘技,看起来只是对流程、工艺水平感兴趣和大加赞赏,没有触碰人家吃饭的本事。所以最近寺工这些人对张诚的印象都不错——这个年轻人开朗、乐观、豪爽、大方、平易近人。对工匠肯折节下交,对上官也谨守礼节,出手还很大气。怎么说,寺工来了个年轻人! 白天交际花一样到处闲转,回家之后,张诚就抽出小本本来,条分缕析的记载每一个工坊的情况:工作范畴、主要技术、主要管理人员情况、主要工匠情况、家庭条件和背景等等。张诚的书房里,就快要建立起寺工的工作档案了。这个档案的作用,当然是万一有事,在最短的时间内,怎么样最高效率的打包工坊那些人、事、物。 第一波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参观考察团已经出发了,这是近期以来第二批前往上郡的团队,第一批就是自己弟子和蒙恬芃芃那群人。那些人过于敏感,是需要单独成团的。但是随后几天,张诚就张罗了工坊子弟亲眷前往上郡的考察团,考察团的费用全部由上郡张村方面承担。 从张村这面的算盘来看,这是一批全新的劳动力,虽然一部分人是带着“考察”的使命,但是更多是就要留在张村从事具体工作和参加张村学校体系学习的少年。这都是人力资源。张村支付这笔费用,是非常合理的——虽然从工坊这些做工匠的父母来看,这又是张诚大方豪爽的体现。 因为有了工匠考察团,有了寺工在张村的这些子女亲戚,张村和寺工这面的书信往来就频繁了起来。在张村设置了专门的寺工信箱。专门代收寺工方面的书信,两地书信当然现在还是靠许记商行代为转发,张村和寺工都约定,每一个旬日(十天),双方对发一个邮车——说起来也就是独轮车。这一车邮件按照正常货物运输标准给许记支付运费。运费虽然不便宜,但是几十上百人的邮件分摊开,这反倒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书信往来系统了。 过不久,第一届寺工考察团的书信就寄回到寺工这面了。入住张村的这些寺工子女,在第一封书信上透露的内容在寺工引起了轰动。这些半大孩子亲眼所见的张村的繁华、富足、强大,通过书信让寺工的这些工匠和低阶官吏展开了遐想。 没有人相信远在与匈奴交界的上郡高奴县有这样富足的一个村子,但是随书信寄来的那些伴手礼,却又证明了张村的富足,这些伴手礼有小罐的蜂蜜、精致的手套、精巧的绘图工具、整包的洁白纸张、味道芬芳的腊羊肉、粗大的蜡烛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在咸阳街市上都是难得之物,以这些孩子的零用钱居然可以在张村得到。 还有心思细密的孩子试图用绘画来表现张村作坊的壮观……虽然这个时代的绘画很幼稚,但是这些努力想表现张村情景的绘画,还是让人多多少少感受到张村的强大。 其中某个兵器作坊的匠人之子继承了家族的眼光,随信寄来一根短木棒,特别说明这是从张村一个木匠工坊生产的杆棒上截取的一段,他亲眼看到这个只有两个人操作的小工坊,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用一架神奇的旋床制作出足足120根8尺长的杆棒,这些杆棒装上戈头就是上好的兵器。这根杆棒的截面是卵圆形状,步卒顺手抓起就知道戈的锋锐方向,即便深夜中出战,也不会拿错方向。 一个上午能制作120根杆棒!1个月就能制作7200根,三个月就能武装2万大军——而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小工坊!读这封信的大匠面如死灰,想象一下自己家族传承制造兵器木柄的技术,张村这个小工坊的效率是自己家族制作效率的几十上百倍! 铁匠的儿子寄送来的信件,没有附件,却提到张村锻铁使用了一种水轮推动的巨大锻锤,一天可以锻造数柄百炼刀剑。因为是水轮运转,所以并不需要铁匠身体多么强健。也因此刀剑的价格都很便宜。在张村,菜刀都已经是百炼钢锻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菜刀。但是铁匠的儿子也指出了这些刀剑的不足,他认为张村在蘸火方面显然没掌握诀窍,所以刀剑还是比较容易锈蚀,这个问题在张村铁工坊已经成为一项难题,据说铁工坊已经在张村中学开出悬赏,征召学生们对这个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铁匠的儿子在信中另外提到,别看张村中学的学生们都是少年,也没有各行各业的经验,但是张村中学悬赏墙的制度看起来非常神奇,一旦悬赏上墙,学校就立即会成立若干个课题组自行进行分析研究,张村的学生擅长把一个工艺拆分成无数细节,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实验,以此来找到问题核心。 虽然到现在自己只听到传说,但是据说这个方法在很多个工坊的悬赏中都产生过作用,已经有好多课题组赢得了这样的悬赏。张村工坊的悬赏内容相当丰富,除了报名参加课题就有一小笔(但是在寺工考察团看来已经不少)课题经费以外,对最优解决方案额外有一大笔奖金,此外还有一个可以永久分红的股份,据说叫做技术使用费。 只要这项技术没有被新技术替代,这个技术使用费就按月按年直接发放给课题组,而且无论课题组是否毕业、是否离开张村,这笔股份永久有效——永久的意思是只要工坊没有关闭、只要技术仍在使用,哪怕课题组成员已经去世,他们的子女都可以继续支取这笔分红。 铁匠看完张村铁工坊在蘸火技术上提出的赏格,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到张村去,把自己祖传的蘸火秘技就卖出去。只要世世代代能分钱,还要啥祖传秘技,说什么传子不传婿,只要人家工坊认账,自己就只管生儿子就行了。 第45章 全校都乱了! 而且张村居然接纳愿意就学的考察团成员进入张村的学校。根据考核情况,分别进入小学和中学——大多数团员是进入了小学的,只有天赋极高水准极高的一两个团员进入了中学。这意味着张村对寺工的子女并不设防,张村的学问对这些人是完全开放的。这一点对寺工这面的震撼,甚至还要超过张村具体作坊工艺水准的震撼。 在第一届考察团的蛊惑之下,第二届考察团预计一个月以后出发。这一次的团队规模更大、人数更多,在寺工的几乎每一个大匠、低阶官吏都派了至少一个子女前往张村。人数之多让张诚咂舌。 这么庞大的团队,也给张村带来了巨大的混乱,首先是张村的住房就不够,其次是张村的教室也不够,第三是张村的师资完全不够,第四是张村的工坊,一下子也接纳不了这么多新人,提供不了这么多工作。 在张村子弟中学,因为有自称叫做苏福的年轻律法教师,和自称蒙田的体育教师的加入,目前中学已经形成了公孙尼子、苏福、蒙田三巨头教务组。赵杏儿作为教务组的书记员,列席参与教务会议。 这一期的教务会议首先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么庞大的考察团。张诚来信指示,说无论如何克服困难,这些人都要吃掉,一个都不能放跑。在这个精神的指导下,教务会议主题就不是蒙田咒骂张诚贪心无脑,而是要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在大团队管理方面,蒙恬无疑是最具有经验的。别说这次的不到一千人的考察团,三十万人老子也不是没管过,人再多,无非是吃住做事这三件事。张村的粮仓充裕,吃饭不是问题,那就解决住的问题。 三巨头直接拍板确定建设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教学楼是小事,根据师资和未来发展规模,盖房子就是了。在学生宿舍方面出现争议。按照蒙恬的说法,四十个人一间房,全军事化管理,花不几个钱的。赵杏儿要求参考张诚在咸阳的仆役居住标准,每间宿舍不超过4个人的标准,建立一个住宅群。 “这得多少钱!”公孙尼子叫苦。张村子弟中学虽然从工坊课题上有了一点积累,但是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个建设项目。 “第一,房子我们自己盖,人工能节省很多;第二,材料我们张村自己就有,又能节省一笔,第三,需要钱的话,张家可以出!”这最重要的就是第三句话,赵杏儿现在掌管着张诚的账目,财大气粗,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人家赵杏儿连钱都解决了,蒙恬和公孙尼子还有什么话说?教务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 第二天,张村中学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全校师生大会。 大会的题目就是: 一、张村中小学要扩建,预计近期要扩大到千人左右规模,远期可能还会开设一所大学,所以规模会更大。 二、这么多人,要重新选择校址,选址用地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多人生活需要多少土地,这个需要全校师生集思广益,去做一个精确计算; 三、新校舍的规划和建设是什么样的,要全校师生参与规划; 四、这么多人的教学如何安排,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五、新学校的建设工作如何进行,要全校师生想办法; 第五点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点,毕竟现在中学里的学生们都是在上郡直道工程上做过工程师技术员的,上千里的直道都修过,上千人校舍的工程管理小事一桩。前几个问题提出来,现场就犹如赵三球家的蜂房一样闹哄哄。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都忍不住捏起脑门来。 现场讨论的混乱无果,最后还是公孙尼子拍板定案:前三个问题作为课题,挂榜征集方案,确定方案后再对最后一个问题征集实施方案。这次征集方案没有奖金,但是中标者可以在学校刻石扬名。 嘈杂的争论立刻停止,满厅的学生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跑,一瞬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教务会议四人组。 “是地震了吗?”公孙尼子疑惑的看着另外三人。 “他们赶着回去做方案了!”赵杏儿掩口轻笑,她可是太知道自己这些师兄弟们是什么德行了。 “原来如此。”公孙尼子这才放下心来。 教务组确定方案征集的内容,赵杏儿执笔,张村子弟校扩建设计要求下午就挂在了学校走廊上。张村第一届建筑规划设计竞赛就此展开。 采用了大家熟悉的挂榜征集,教务组四人本以为这事儿该进行的很顺利,学生们应该各自去进行方案设计,然后统一送到教务组来等候裁判,结果这事儿还是出了纰漏。虽然这次方案征集明说了没有物质奖励,教务组还是轻视了能在自己学校刻石扬名的吸引力。 接下来几天时间,教室里就没有真正安心读书做题的学生,闹哄哄的全是自由讨论。 不过反正中学现在的教学也就是这样,自习为主,班长答题为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律发往咸阳交张诚解决。所以自习课混乱,倒也没什么,但是麻烦的是,这些学生不按套路出牌,形成方案后不是直接上报到教务组,有一组学生在方案上报教务组之后,直接把副本的方案和绘图挂在学校走廊上,展示自己的方案,意图争取更多支持。 有一个这样干的,没三两天,走廊上就贴满了方案,再过两天,走廊上就出现课题组现场讲解自己方案争取支持的盛况,一时间教务组都没法安静读书,公孙尼子这么好涵养的人直接扯断了琴弦,蒙恬把沾满墨的毛笔砸在了墙上,墨汁撒了扶苏一身。赵杏儿说自己有孕在身,要请两天假回家安胎。 “谁出的主意说要征集方案的?是谁?”蒙恬大声问。 公孙尼子冰冷的目光看着蒙恬,一副“你是大头兵我也不怕你”的表情。 第46章 梁二和林小妹 为了宣扬自己方案更完美,学校出现了几次小规模斗殴。这个时候才是体育教师该上场的时候,蒙恬一根短棒把斗殴的同学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几十个人双手抱头靠墙跪在走廊上,也成为建校空前盛况。 路过这些罚跪的学生,公孙尼子双眼望天表示你们自作自受,法学教师苏福低头快步走过表示我没看见。闻讯赶来的赵杏儿腆着个大肚子迈着四方步路过,挨个看每个人脸上的伤头上的包,确定没有受太重的伤,哂然一笑,说咱们体育老师真是手下留情,咋不敲断你们腿。 教务组最后贴榜通知,方案讨论、争辩都可以,但是第一不得喧哗,第二不得斗殴,发现参与斗殴者,取消参与各方的刻石题名资格。 既然靠动嘴动手都解决不了问题,那最后就只能走邪路使歪招。有学生自发搞起拉人投票的办法,征集方案支持名单。这事儿也被教务组听说,索性就在中学那个短得可怜的墙上挂了一个木箱子,在每个方案下面贴了编号标签,说是欢迎大家实名投票,三天后开票确定入选方案,前五名的入选方案还要经过教务组评议,决定最后方案。 几个方案都很精彩。 很多方案都是确定了大约两千人的教学生活所需空间,以及各项活动所需设施和空间。甚至有方案为学校设计了专门的食堂——这是考虑到新一波学生都是外地来的,大多数没有条件在本地自己开火做饭。一些方案也充分考虑到学生年龄参差、性别不同,分设了低龄和高龄宿舍区和男女分开的宿舍。 宿舍设计方案有好几种,有成组的独栋住宅设计、有四合院式建筑群落,也有考虑成本的联排木屋和砖房——联排的好处是,这屋和那屋共用一个墙,成排建起来,能节省好多墙体,节省大量的建筑材料。至于建筑方式,有一组砖拱式建筑最吸引教务组的注意。 张村自己就有砖窑,现在张村已经有相当的居民住宅和工坊使用了砖砌方式。但是这种联排的砖拱校舍和宿舍,还是引起了教务组的注意。砖窑教室面宽达到惊人的5米。教室进深达到12米,整间教室内部无梁无柱,视野开阔。 拱形建筑重复连续,别有一番气势。方案设计人画出校区的平面图、校舍和宿舍的立面、正侧面、拱形结构受力分析示意图,以及拱形建筑两侧开窗的方式,甚至还包括墙体上的装饰细节。设计人还不懂得透视画法,但是按照三视图和工件轴测图画法绘制的建筑效果图,仍然让评审者如同看到了建成的校区。 方案设计人特别指出,坚持使用砖拱结构的设计方案,是因为在几千人高密度居住的环境下,这种建筑能够防火,而且砖结构更耐用。拱形结构提供了更好的室内空间和更好的采光。 教务组分别约见了几份呼声最高的如入选方案的设计者,砖拱方案设计者是两个人,赵杏儿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大大方方坐在教务组面前,就微笑了一下。这两人也是自己的同学,曾经一起参加过直道工程的。男生叫梁二,女生叫林小妹。 梁二谈起项目来滔滔不绝,仿佛要用自己的自信征服教务组。林小妹则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倾听。 赵杏儿代表教务组提问:“我们倾向于你的建筑形式和建筑结构,但是在整体规划方面教务组还有一些要求。” 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难道不是哪个方案好就定哪个方案吗? “是这样,教务组要求校舍有充足的户外活动空间,可以进行体术训练和日常操演,此外,教务组希望校舍不要这么集中在一起,而是稍微分散成为几个部分,一方面要求根据年龄和程度分成不同的教学区,另一方面,我们也预想了咱们同学有一些人偏爱危险程度比较高的课题,把危险的项目放到距离其它教学设施、距离生活区都更远的地方。宿舍区要考虑冬季取暖,希望你们提出有效可行的解决方案。再就是,要有满足这么多人使用的厕所,排污和用水都是大问题,这一点也需要你们统一考虑。” “好。”林小妹点头。看得出来,如果能够接受与这种建筑风格和方案,规划和功能的删改调整,她都能接受。 “你们需要几天能确定最后的方案?” “给我三天时间。”林小妹抿抿嘴。 三天后,新的方案送到了教务组。新方案当然满足了教务组提出的要求,这次方案最大的惊喜还不是建筑设计,而是设计方案中供暖部分的构想,赵杏儿以为自己男人提出的火炕火墙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了,但是设计方给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形式——他们提供了一个铸铁锅炉,用铁管连接。然后在每个室内放置一组铸铁散热包的解决办法。按照设计组的说法,这个方案生热快,每个房间的温度能够相对均匀,建造成本低,使用也方便。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新设置了专门的供暖锅炉。教学楼冬季白天保暖,宿舍楼冬季夜晚供暖,这样更节省材料。 供暖解决方案的设计人是新加入这个课题组的男生,叫做郭俊,人如其名,这个男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俊朗。他也参加过直道工程,但是在直道工程之后,声名不显。最近这几年,这个男生一直在参与炼铁相关项目的研究。却不知他怎么提出了这么个解决方案。 “火墙和火炕的方案,对小型建筑来说是可行的,但是这么大的建筑,砖块导热慢,墙体和建筑体就会存在受热不均的问题。金属的导热是最快的,其实铜的导热比铸铁还要快一些,但是我们没有铸铜的制造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铸铁。室内散热包可以通过沙模翻铸来快速制作,散热包之间用铸铁管连接,连接处使用套管套住,在使用铸铁汁浇铸焊接即可。整个方案坚固、耐用,一次建设可使用数十年。”郭俊侃侃而谈。 第47章 规划 新校园的方案不需要寄送到咸阳等张诚过目,公孙尼子是校长、赵杏儿负责资金,蒙恬擅长组织工作,基本上这三个人说可行的方案,在张诚那里也没有什么意见。赵杏儿只是把这次校园建设的最终稿方案和图纸副本打包了一份,寄给张诚,让他看看教务组最近的成绩斐然。 接到这个方案,张诚果然震惊。自己的学校居然出了建筑规划和设计的人才,这是从未想到的。但是更震惊的是郭俊提出来的暖气片的方案。这是自己从未想过能够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铸铁锅炉、暖气片……这里面大有空间啊!方案大体没有问题,其中有一两处隐患,张诚却并不急于解决。在复信里,张诚只是简单的说:“解决了这个供暖系统的设计和制作以后,就叫郭俊到咸阳来,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 张诚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锅炉了,那么看看能不能自己推一把,在蒸汽机方面有所开拓。蒸汽机结构设计方面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但是材料方面却还是没有最终确定,郭俊既然已经开始研究铸铁锅炉和送热的铁管,那就看一看有没有进一步深入的可能吧。 至于梁二和林小妹这对组合,当然难免让张诚有一点恍惚,觉得在另外的时空也有类似的一对妙人。但是这都不是张诚主要关注的方向。 既然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张诚在写给公孙尼子的信中,谈到了另一件一直关心的事儿。就是建议筹划和建设张村大学。 草创的这所大学,还是要贴近当前社会情况和自己实际能力,实际上不可能如后世大学有那么丰富的院系设置。张诚简单的讲了自己的几个设想。 第一就是初步建设一所综合性大学。这所大学根据目前师资条件和未来发展可能,包含了文法学院、机械与工程学院、石油冶金学院、化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商学院和师范学院。蒙恬虽然有足够资质开设军事学院,但是军事学院这个名字太过敏感,张诚的意见是先开设一个讲武堂或者速成的军官学校。 除此而外,张诚要求开设一所张村工农夜校。这所学校面向的是张村各个工坊的匠人、村民、妇女,以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的原则,从扫盲、机械工程识图、机械设备操作等实用技能入手,为张村提高工匠能力做一些工作。 大学各个科系的课程建议是两到三年。因为不需要学习英语之类的废科目,所以课程可以更紧凑,学生可以更短时间完成课业。张诚建议公孙尼子亲任大学校长——这样的大儒有资格资历也有足够的号召力来担任这个工作。 各个学院可以暂时以系的形态存在,根据大学的发展,最终可能会成为各自相对独立而且科目更复杂的学院。张诚自己遥领副校长的职务,希望自己能早点回到张村去真正负责教学和管理,部分分担公孙尼子的负担。 张诚说自己有可能在两到三年内为学校再聘任一两位足以担任校长副校长的才俊,更有可能为大学找到更多的授课师资。大学教师暂时分为两类,有能力开创学派的,可称为教授,擅长讲课授徒的,称为讲师。 关于大学的规划,张诚一直在思考。这个方案是妥协了当下的社会背景、学术水平,但是也有张诚强力引导的色彩,数学和物理学的比重明显超出了这个时代所能承载的能力。张诚预计,如果自己和三五同好努力去做,这两个科系会有非常高的发展水平。 但是化学院……张诚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自己随手可以复写元素周期表,能够写出大多数元素的原子量、中子、质子数,但是如何验证这个元素周期表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不知道如何去重新生成一个本时代的元素周期表。这事儿还是要慢慢来。但是和化学相关的冶金工业可以先搞起来,慢慢整吧! 公孙尼子对张诚的规划非常重视,甚至可以说非常热衷。这个学校的规划,规模和水准要远远高出孔子创办的曲阜阙里和齐国的稷下学宫。 公孙尼子的复信,对张诚的建议基本上是照单全收,唯一的质疑是在兵学上,一方面觉得兵学这东西在大秦是不是有些不妥,第二是提出如果开设兵学科目,要不要教授驭术?就是驾车和车战的技术?第三就是如果教授驭术,那么学校就需要有一个能够练车和赛车的巨大广场,要不要一并考虑设计出来? 张诚在信里说,自己当年在蒙恬大将军身边学习,大将军认为军官最重要的学问是如何管理后勤和如何管理部卒,驾车作战的技术反倒是次之。战车训练耗费糜巨,张村目前怕是不能支持这个方面的训练,而且也太扎眼。场地之类,只要能走得了队列、能练习兵戈弓弩技术就够了,如果要学车,大可以学习推独轮车! 其实张诚知道公孙尼子知道公孙尼子想通过训练驭术,把所谓君子六艺里的御整出来,搞那套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过君表、逐禽左的驾驶规范,体现儒家教养之高超。这是培养行政外交人才的基础技能。或多或少存着学术方面的私心。 但是张诚看法多有不同。首先是作为军事训练的内容,张村不打算培养骑兵和战车部队。其次是作为交通工具,张诚也不看好秦汉交际时代的社会环境,太远距离的交通。风险大的一匹。 年轻学生们学会使用独轮车,兵学学员们擅长使用独轮车进行后勤和作战,一样可以变得强大。独轮车部队不说是这个时代的摩托化部队,至少可以是更强大的轻步兵——甚至都能发展出具有特色的重步兵。 公孙尼子拿着这个思路去找蒙恬,蒙恬看了却不以为意,大笔一勾,连弓弩教学训练一并抹去——学生兵懂得短兵相接,对弓弩射术略作了解就行。弩箭是一个很扎眼的东西,大规模列装弩箭难免被有心人注意到,而且秦弩说白了也没啥训练价值,那玩意儿全靠工坊出品优秀,部卒学习拉弦上箭瞄准放箭,有一个上午就能熟练。大部队甚至不需要弩箭射的准,只要能射的远就行。所以这玩意儿不需要练,只要了解性能,小军官们就能从容指挥军队。 做好队列、管理好部卒、搞好后勤、能做战时动员、懂得杀伐决断、把握作战时机,就是合格军官,只要自己这方综合实力强、准备充裕、对敌的时候战士勇猛,军官不犯错。打仗又能能有多难? 几句话把公孙尼子说的一愣一愣,原来你们兵家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芃芃公主见到赵杏儿 芃芃公主早一步到达张村,直接被编到了张村子弟小学。这种安排芃芃公主愤愤不平,一起来的,凭什么蒙恬直接去做老师,还能进入教务会,自己却只能进小学和一帮几岁的孩子一起读书学习? 而且,这都学的什么吗?这些文字缺胳膊少腿儿的,一点都不如大秦的小篆优美。他们怎么敢教这样的文字?父皇说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张村这个地方居然敢自己搞一套,这些人怕不是反贼吧? 不过想来张诚敢收留蒙恬和自己,提到二世皇帝的时候殊无恭敬之态,那个人怕不早就是个大反贼了! 数学课程不难,就只是这些曲里拐弯的数字和符号让人看着不舒服。还有那些识字用的拼音文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过拼音的方法有趣,一旦掌握起来,比反切法容易的多。这个小学还是有点料的。 但是芃芃公主就是不甘心和一帮孩子在一起学习。这一天在走廊里路过,老远看到腆着肚子在走廊里走过来的赵杏儿。芃芃公主立刻背贴墙站好,赵杏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芃芃公主大着胆子轻声说:“杏儿师姐好”。 赵杏儿点点头:“新来的?” “是,我是从咸阳来的,我叫赵芃。”秦始皇家是嬴姓赵氏,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芃芃公主便改了赵芃这个名字。 “咸阳,那在这面还习惯吗?” “挺好的。”芃芃忽然想起赵杏儿可能把自己当做是咸阳来的寺工子弟,于是补了一句:“我从小张大人府邸来的,我是小张大人的婢女。” 这个解释显然引起了赵杏儿的注意:“秉直送你来的?那么可见你资质不错啊。” “我十五岁了,可还要和那些孩子一起读小学……杏儿师姐,我能不能改到中学去学习啊?” “这样?”赵杏儿想了想:“如果你在班级考试中连续三次得到优的成绩,就可以跳一级上学,如果你在小学最后一级也能连续拿到三个优,完成小学所需的实践课考核,就可以来教务组申请中学入学考试。如果通过入学考试,你就可以编入中学学习。” “谢谢杏儿师姐!”赵芃快活的深深鞠了一躬,蹦蹦跳跳的回到班里。赵杏儿看着这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这孩子长得还挺清秀,嘿,张诚的婢女,张诚都有这么漂亮的婢女了?他在咸阳的日子过得挺快活啊!” 张诚在寺工的公榭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心里暗道:“难道有人背后骂我?呸,老子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封建迷信。” 芃芃公主来到张村就被蒙恬一脚给踢到了小学校,也根本没来得及和扶苏见面。芃芃公主也不知道扶苏如今化名为苏福,就在中学教授行政和律法课程。扶苏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还活在人世间,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小学上课,两兄妹近在咫尺,却仿佛阴阳两隔。 出咸阳之前,芃芃公主就被要求改换素服,不施粉黛,变化发型。一路上蒙恬又指点她改变行为举止的习惯,所以在张村,根本不会有人认识这个大秦公主,最多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身材有点单薄的、眉目有点清秀的小姑娘罢了。她的来历甚至连公孙尼子和赵杏儿也不知道,就只以为是咸阳送过来的一个学生。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变,哪有那么多往事可以保留? 扶苏也好、赵芃也好,都改变了身份在张村落脚。蒙恬换了名字叫做蒙田,张诚的说法:“眼下无仗可打,大将军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写写笔记,以后没准儿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文士,在哲学方面能大有所成。” 但是蒙恬虽然是文武双修,却静不下心来写笔记,就以体术老师的身份混进了教学班子。不过这个体术老师倒也多才多艺见识广博,除了体术课,倒也能代课教一教数学之类。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在某一个时段,在张村子弟中学,并不是一个笑话。只不过这位代数学课的体育老师脾气不大好,经常喜欢用棍棒让学生头脑聪明,但是你别说,这体育老师的教学效率很高,在体育老师的教学之下,这一届的子弟中学的学生,数学都很好。 体育老师在子弟中学的风评当然没这么好,除了这人风度没有公孙尼子和苏福两位儒生那般优雅以外,脾气暴躁举手就打,再就是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的就走上课堂,一身酒气巡视教室,让人人侧目。不过无论是校长公孙尼子还是教授行政和律法的苏福老师,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以大班长兼任会计课程的赵杏儿,都清楚的知导这位体育老师真实的身份,也了解他内心的悲苦,所以对蒙恬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干预。 这才多久的时间,大秦最有名望的将星、那个翩翩风度儒雅温厚的大将军,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每天拎着棍子在校园里转悠的中年醉汉! 而这一天,这位中年醉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一根短棒,把房间里的桌椅箱柜砸了个粉粉碎。 刚得到消息,被囚在代郡的蒙毅将军,被杀了。 蒙毅之死,早在预料之中,然而蒙恬逃出咸阳后,并没有去代郡救蒙毅。一来是没有那个能力,二来也没有那个机会,三来,蒙恬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那个心气儿。身为将门子弟,蒙家兄弟自幼就有死于非命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兄弟两个忠勇一生,最后落到这个下场。 其实据说胡亥也不想杀死蒙毅,甚至一度有过启用蒙毅的打算。胡亥心思不定的时候,赵高对胡亥说:“蒙毅和我们一路巡游,知道的事情太多,留他在外面,必然泄露真相。更何况蒙毅这个人一根筋,给好处也不能封他的口,杀了才一了百了。” 听到这个说法,扶苏的儿子子婴找到胡亥说:“从前,赵王迁杀李牧,改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违背秦国的条约;齐王建杀先世忠臣,用后胜的谋议。这三位,改变旧规而丧失国家,殃祸降到自身。现在蒙氏一族,都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陛下却要在一时之内舍弃他们,除掉他们,这是亡国之道。轻于思虑的人无法治理国家,不广纳众智的人不可以做王。诛杀忠臣任用小人,对内就朝政混乱,对外就无力抗敌!侄儿深深以为不可。” 说来奇怪,胡亥杀光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却留下了子婴和公子高的后人。大约是因为同一辈的兄弟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下一代的子婴之流,被认为是对自己继位没有威胁吧。所以不但没有杀死子婴,还把他接到宫里居住。对子婴如此激烈的反对,胡亥也不觉得忤逆,却也完全没听进去。 听了子婴的话,胡亥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派了使者去代郡宣布自己的诏谕:“先王要立我胡亥为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拦。现在丞相认为你不忠,判决你灭族之罪。我不忍心这样,只赐你一死,也算是很庆幸了。希望你自己打算一下。” 蒙毅梗着脖子说:“始皇帝生前从未立储,我哪里能进谏什么谗言,还敢出些什么计策呢!我不敢找借口来求全苟活,只是为了怕羞累先主的声名,所以希望你替我费点儿心思,让我能够为实情而死。古有明训:顺意成全,是正道所尊贵的;严刑杀戮,是正道所鄙贱的。秦穆公用子车氏三位良臣殉葬。处罚百里奚不当其罪,因此立号为‘缪’。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四位君王,这四位君王的恶声,都被记载于诸侯的史籍上,而被诛杀的忠臣也都永久被人怀念。胡亥是要学他们做第五个昏君,我蒙恬也要成为三良臣和伍子胥了吗?” 这话使者都没法听下去了,就直接在代郡杀了蒙毅。 第49章 《黄鸟》 听说蒙恬发狂,知道事情缘由的赵杏儿挺着肚子去敲蒙恬的门。看着双眼通红一身酒气的蒙恬,赵杏儿轻声说: “我家郎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人生无常,固有一死,但活着的人总要忍受这一切艰难的活下去,亲人们死去,我们就更要代替亲人们活下去,把原来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生命也扛在肩上。我知道您兄弟情深,这种事情难以自已。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左右您的行为。如果您要去咸阳复仇,那我只好帮助您准备行装。如果您死在咸阳,那我只能在这里遥做祭拜,但是如果您准备忍受这痛苦,早晚有一天亲手报仇,那我家郎君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这样,小女子还是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忍辱负重,做好准备。” 看着赵杏儿关切的面孔,蒙恬眼神也恢复了清明:“武人总有一死,如今蒙家只剩我一支,为了家族我不能轻弃生命。更何况我是你家张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的,我也不能显声扬名害了你家张诚。赵杏儿你放心,我只是一时心神不定,发泄一下就好了。以后我会保重自己,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儿。” 赵杏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蒙恬说:“我只有兄弟素无姐妹,赵杏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大哥。” 赵杏儿转身,轻轻颔首:“大哥。” “好,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大哥,天大的事儿,大哥替你撑着,张诚如果欺负你,吱一声我去替你揍他。” “我家郎君用不到大哥来揍,我自己有手有脚,使得了棍棒。”赵杏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蒙恬放声大笑。 “对了,打碎的桌椅箱柜,我让人给您换新的,从您的束修里扣钱。”赵杏儿的声音悠悠传回来。蒙恬的笑声戛然而止。 知道蒙毅的死讯后,张诚也是叹息不止。专门咨询了张苍的意见,了解新皇帝的作风,张诚选了日子专门到蒙恬府上,出示了蒙恬留给自己的印章。对未亡人说:“大将军在狱中,我曾见他最后一面,将军交付了这枚印章给我。希望我能对家中照拂一二。既然大将军和忠信将军(蒙毅)都已经去了,大将军临终曾经希望后人不要再从军从政。能够保护血脉传承下去最重要。如果家中有此打算,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未亡人身为将门的女眷,早就有生死无常的准备,验看了印章之后,说道:“感谢小张大人厚谊。我们也有此打算,就此准备变卖家产、离开咸阳,回乡务农。这枚印信虽是大将军遗物,却也再用不到了,就留给小张大人做个纪念。” 即日未亡人托人上书二世皇帝,说举家迁居之意,皇帝曰:“可”,于是一家上下变卖了屋宅田产财物,举家迁往千里之外的安定郡。按照本来的历史,这一支蒙氏将就此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的繁衍下去。张诚听闻蒙氏一家迁居的消息,从许记商行调动了一批物资、车马,帮助这一家人迁居。在咸阳城外就此别过。 整个大秦,没有人能救得下来扶苏和一干始皇帝的儿子,也没人能救下蒙氏兄弟。大秦人畏惧法律、也没有谁能对抗高居朝廷的胡亥、赵高和李斯,但是民间却开始流行唱一首古老的歌: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秦风·黄鸟》 这是古老的秦歌: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枣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奄息; 奄息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英雄也比不上!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愿意付出百人的代价!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桑树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仲行; 仲行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勇士也无法抵挡!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甘愿化尘埃! 哀哀的黄鸟啊,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子车氏的鍼虎; 鍼虎是我大秦的英雄啊, 一百个猛士也无法战胜! 就看着他被活埋啊,看到的人都恐惧! 那无情的苍天啊,就这样活活坑杀了他! 要是能替他去死啊, 我们百人愿意被你活埋! ——九指神盖译,根据小说需要,文字略有调整,欣赏更准确的译诗,建议阅读余英时《诗经选》。 秦风质朴刚强,这首黄鸟是秦风中最愤怒哀痛的歌。 秦穆公以活人一百四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被称为秦国三良的子车氏三位大夫奄息、仲行、鍼虎。秦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这首诗咒骂“彼苍者天”,指着老天爷怒骂,心中所怨,却是那留下遗嘱屠戮忠良的秦穆公,几百年过去,这首诗都是秦人哀悼故人的丧歌。当今之世,虽然谗臣当道,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唱一首古老的丧歌,却是谁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所以这一天,公孙尼子开课讲诗经,就以黄鸟为题,讲读四百年前秦国历史上黑暗残酷的一面。讲述秦国人的慷慨和哀伤。公孙尼子拨弄琴弦高声吟唱,全体中学生随之应和。听到歌吟的扶苏和蒙恬就在走廊上听着这歌声,渐渐的也加入应和。感怀身世,两人泪流满面。 这悲壮的秦歌传出校园,张村的百姓听到歌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慢慢跟着歌唱,整个小村笼罩在亘古的悲伤忧郁的音乐之中。 上郡、咸阳、大秦、天下,这首歌在各处不约而同被想起、被吟唱,犹如怒海波涛,直要把人淹没。 第50章 史上最强二世祖 年幼的君王,如同刚出笼的幼虎,磨牙磨爪,在山林中噬人一切看到的动物,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要实验了解自己的能力,确定自己在山林中的威权。总要碰上它无法抗拒的困难,君王才能懂得即便身居高位,也需要妥协。 秦始皇十三岁登基,但上有华阳太后和赵姬太后压制,宗室有王弟成矫这样的威胁,朝中有吕不韦掌控大局,赵姬嫪毐通奸意图篡位,外有六国虎踞龙盘。在内忧外患的压制之下,秦始皇成长过程中,性格日趋内敛,懂得隐忍,只有在掌握局势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一击必中。先后处置了嫪毐、生母赵姬、干爹丞相吕不韦。最终掌握大权,任用能臣,一统天下,建立起千古伟业。 但是到了二世皇帝,有了李斯赵高这左膀右臂辖制天下,外无敌国逼压。胡亥就没碰到过任何违逆,自然会任性的去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暴戾。自幼养成的傲慢、自我的性格,陡然间掌握天下无上的权力,二世皇帝的欲望无法控制的膨胀。 胡亥曾经对赵高说自己的志向:做了皇帝,想如何就如何,睡遍天下美女、每日玩乐无休。垂拱而治以安天下(俗称不干正事)。如今这些愿望就都实现了,昏君的愿望在奸臣奸相的辅佐下,自然无数倍的放大。 对李斯,胡亥说的更露骨:“丞相啊,你的师弟韩非说过:尧治理天下的时候,房子是茅草做的,饭是野菜做的汤,冬天裹鹿皮御寒,夏天就穿麻衣。到了大禹治水时,奔波东西,劳累得以致大腿掉肉,小腿脱毛,最后客死异乡。如果做帝王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帝王?贫寒的生活是穷酸的书生们提倡,不是帝王这些贤者所希望的。既然有了天下,那就要拿天下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才叫富有天下嘛!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怎么能有心思治理好天下呢?我就是想这样永远享乐天下,爱卿你看有什么良策?” 侍奉过始皇帝的李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昏君之言,当时哑口无言,只能说:陛下圣明! 始皇帝励精图治的本事,胡亥是一样没学会,始皇帝大兴土木的能耐,胡亥放大了十倍。 朕要重修阿旁宫! 朕要大建皇帝陵! 朕要重修宗庙 朕也要巡游天下车马竞从! 朕要让全天下看到,朕,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朕的威风气派更胜乃父! 胡亥才不管国家究竟有多少劳动力,粮仓里有多少谷米,府库里有多少铜钱!给我干,我是皇帝,都得听我的! 一时间徭役不断。 始皇帝五次巡游天下,表面看是祭天祭地,是寻仙访胜,实际上政治意义更强,是为了快速掌控帝国新征服的土地,显示威严安抚万民。胡亥的巡游,那就完全是显摆嘚瑟! 就定下了二世也要东巡天下的计划!咸阳城各种准备,寺工也跟着人仰马翻。柱下史张苍则看着帝国新政府庞大的支出数字天天薅头发。始皇帝虽然连年战争、修筑长城,但是国家用度始终充裕。这是因为长城可以避免北方入侵的损失,而战争的节奏又始终控制在军方一些大佬的手中,王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清楚的知道如何计算国用、如何减少损失,如何在战争中获取厚利。 李斯这样的丞相,长期关注的都只是权力和行政人事,对国家经济并不在行,只以为赏罚任免就是国家治理。 而中车府令赵高长居内廷,哪里真正懂得国家的运作?甚至在始皇帝在世的时候,这两位也只是以揣摩上意阿谀逢迎为能,哪里真正专注过国家管理? 秦始皇修陵寝37年,从登基那一天就开始修坟墓,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坟墓吗?根本不是,这座巨大的坟墓的劳役使用的是六国掳掠的战争奴隶、犯罪的地方豪族和朝廷中的反对者。这座陵墓是一个巨大的消耗战略,是用来活活耗死这些不便于杀掉的政敌的。 胡亥整那些是啥玩意儿?要征发国内良民来服劳役?本该种地的人,被拉去砌墙?地里的庄稼怎么办?他可不管! 张苍身为柱下史,职务未入九卿之列,在朝中算不上顶级大佬的那一波,地位没有多么尊贵,却是整个帝国典籍文件体系运转的核心。粮食不是每天早上从地里割下来送到谷仓,戈矛不会自己从土里长出来。房梁也不会自己一根一根摆好变成房子。帝国的人口有限,做得了这样就顾不上另一样,你又要仓廪充足,又要建设宫殿,哪儿有那么多人给你用? 张苍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穷困之家的当家主妇,一天一天只顾着给破衣服打补丁,给米锅里兑水,拆了东墙补西墙,来应付朝廷最顶上三个大人物的奇思妙想。 “这他娘的没法干!简直没法干!”张苍恨不得把手中的笔墨甩出去,放一把火把御史大夫府邸烧个精光光,这些文牍木简,眼不见就干净了! 整个大秦,除了上郡的仓廪丰足、物资充沛、人口在不断增长以外,就没有一个地方让张满意的。然而上郡刚刚弄死了一个大将军、弄死了一个大皇子,调度支用上郡的力量,只怕会引起滔天山火。 张苍揉揉额头,拉松了衣领,继续取过一份竹简,阅读起来。 来自天下各州郡的文书最终都会汇总到柱下史这里。所谓柱下史,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靠近皇帝御座的巨柱之下,皇帝有所咨询,柱下史要立即提供参考意见。柱下史要求能对全天下的州郡官职和各地军力、物资储备了如指掌,靠的一是强记,二是心算能力强。 这里支用一笔粮草,就要有另外一个地方的粮草补充进来。总要处处平衡,才能免生祸端。 张苍身为大儒荀况高足,入朝以后没有被李斯玩儿死,而是在柱下史这个职务一做几十年,没有人能挑出错来,靠的就是这天下独一份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 而这些能力离不开每天大量简牍的阅读。 始皇帝读文件只需要给出最后的决策就就行、丞相李斯读文件只需要知道各地状态安好就可以。 张苍读文件,则要从任意一个地方的变化,推演出其他要素的改变,努力维持整个帝国的平衡。这才是最烧脑的。也只有张苍这样精于计算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吧? 第51章 土木 就在咸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时候,第二期寺工子弟上郡考察团出发了。 为安全和便于管理考虑,张诚要求本次的考察团成员为12-16岁年龄,男女不限。这个时代人相信多子多福,所以即便是卡了这个年龄,仍然有几百人参加到这个考察团。这么多人集体出城,就太扎眼了。最终内部讨论的办法是,把这些孩子编入不同的商队,这个时代只有商贾能够自由出行穿行于郡县之间。 靠许记一家商队是不可能的,许记也没办法把几百个人顺顺利利送出城。好在咸阳是天下皇都,商行甚多,而和寺工打交道的商行更是比比皆是。咸阳的大商行,要么是寺工的供应商,要么是寺工的经销商,千丝万缕的关系。寺工这面骨干集体找到商行,让帮忙送点孩子去上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张村主要来往的商队是许记这一家,但是上郡靠近匈奴,马羊贸易一直都很发达,还是有好多商行走这条线的。几十家商队登记出城,这些孩子也就跟着浩浩荡荡踏上了蒙恬修筑的直道、 根据张村那面来信的要求,一时不能提供充足的房舍,这些游学生就得临时搭帐篷住一下,中学校长大儒公孙尼子保证说,到达张村一个月以后,这些孩子都能有宿舍可住。在此之前,孩子们要露天上课以及参加实践课程。 这个说法寺工的家长们倒也都能接受。每个商队也因此携带了些制作帐篷的桐油布。油布已经按照学校方面要求的尺寸和形状进行了裁剪和缝纫。学校方面说的很明白,支帐篷的木杆村里就能提供,布匹之类还得从咸阳携带一些,张村发展到现在,在纺织业方面却始终没有大的进展。实在是忙不过来。技能点都堆到重工业基础方面去了。 这一批次的学生,成为张村校区历史上起步最困难、最狼狈的一批学生,在后来的校史中,把他们写作是筚路蓝缕的一代前辈,虽然在当时,这些孩子也不觉得特别辛苦。 经历了上千里的徒步跋涉,这些孩子一路风尘,进入张村的时候,各个看上去像是要饭小孩一样。让等候在张村的赵杏儿看得心疼不已。蒙恬带着一众中小学生帮助迎新,给所有孩子编队分组。在规划好的校园区广场一角,地上已经堆好了杆棒,旁边还摆放着很多木桶木盆。蒙恬和学生们引着这些游学生分小队站在广场上。蒙恬和老生们现场示范杆棒油布制作帐篷的方式,然后就是分小队各自在规定区域内搭建帐篷,一时间广场上烟尘四起。 木盆里有清水,孩子们分男女用幕布隔离,用木盆里的水清洗身体,换洗的衣服全部脱掉扔进竹篮里,学校校工把这些衣服用独轮车运到铁坊那面,用高温蒸汽消杀、以后再还给孩子们。每个孩子最后分到了一块毛巾、一把木梳、一套新衣服——学校这面称之为校服。 因为张村在印染纺织这方面一直都不够发达,这些衣服是从商行买来的白麻布,临时印染裁剪和缝纫的。在制作服装方面,赵芃积极参与,并且跟有经验的学长一起学习如何标准化打样、流水线缝纫。 赵芃特地把自己掌握的扣子技术贡献出来,在木工坊加工了大量打孔小竹片制作成一个个黄澄澄的圆纽扣。在服装样式上,赵芃发挥了自己的天才,设计出一种对襟纽扣的衫子。这种衫子没领子,因为是对襟纽扣,就特别节省布料,下装也是同样的思路,设计了两条腿的,理由同样是节省布料,又能遮羞,裤腰后方设计了一个腰带环,可以穿一条腰带过去,用腰带束住裤子就不会掉下来。 整套衣服是用靛蓝染成。就是荀子说的那个青出于蓝的靛蓝。这种植物性染料固着性并不好,穿着容易掉色,洗一洗也会褪色,但是没办法,其它染料都太贵,张村也没有太多色彩的染料,只能先做将就。这种暗蓝色的服装称为张村中小学第一款校服,穿上去看起来非常古怪,但是几百个孩子都穿上同一款校服,看起来就格外整齐和利索。 “这套衣服的好处还有,就是不会束手束脚,活动更方便了。”赵芃站在赵杏儿身边,一边看孩子们换上衣服走进操场,一边说。 “嗯,倒也是,腿儿是腿儿袖儿是袖儿的。”赵杏儿抱着肚子微笑。刚刚洗过的少年们,小脸儿红扑扑的,配上这新衣服,别说,还怪好看的。 鞋子是张家款的麻鞋。张黑家的已经很多年不用再做麻鞋卖钱了。但是听说有几百个孩子要上村上来学习生活,还是带着一众妇人抓紧做了几百双麻鞋。这款麻鞋保留了张黑家的一贯的做工和风格,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配上这暗蓝色的衣服,也挺活泼的。 “有点儿穷搜的?”赵杏儿歪着头对赵芃说。 “单个儿看是有点,但是都站到一块儿,我觉得还好吧?挺精神的,是吧杏儿师姐?” 孩子们收拾停当,这会儿就有力工搬运了好多矮竹榻过来。这是一种腿儿很短的竹榻,用竹竿做了腿儿和框架,用竹条编制,上面再铺上竹席就可以做卧具。秦人是习惯席地而卧的,最多身下铺个竹席。张村的人却早习惯了睡土炕。谁家都不在地上睡了。这个矮榻,也是学生们集思广益的方案。临时用一个矮榻,可以防潮防凉,还能防止蛇虫。竹编工艺很多村民都会,车辆厂还用竹编做了车子的包装箱。材料丰富、技术简单,所以竹榻就成为过渡时期的卧具了。 高高的一摞一摞竹榻,孩子们看得新奇又迷惘。直到蒙恬发话,要每个人领一只竹榻回自己的帐篷。竹榻很轻,小孩子都能扛着走,这些半大孩子自是没问题。有床有帐篷,临时生活的问题就解决了。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几只陶碗、一截做杯子的竹筒和竹箸,吃饭的事儿也解决了。 其实学校新校区到现在为止,除了圈出地来,就是建了两个公共厕所,男女分开,粪坑是倾斜的,引到了校外,最终这些粪便还要堆肥用于耕作,在大秦,啥都不会被浪费。 吃喝拉撒住都解决,接下来就是大家共同建设校园了。梁二和林小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校区规划图和设计图纸,向新生老生讲解校园设计方案。然后介绍校园建设的主要工作节点,大家要从平整土地、烧砖、盖屋开始。鉴于张村没有闲人,所以这个校区除了借用各个工坊的力量以外,就要全校师生一起用双手来建设了。 新生们有点傻眼,不是要到张村来学习各种技术吗?怎么还要自己盖房子?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只好一切都听学校方面安排。 经常在木工坊参与项目的师兄们设计了一种制砖机。用模具和杠杆原理压制砖块,一个人一天能制砖上千块,即便小孩也可以轻易操作。挖土和泥由张村附近的力工来帮忙,制造砖坯、晾晒砖坯和烧制,就全是这些孩子的事儿了。接下来几天,满院子的孩子们个个跟泥猴一样。 脏是脏了点,但是清水洗一下就又都变成了漂亮宝宝,累是累了点,但是学校的伙食可是很硬,粟米饭管够,每天能吃到1个煮蛋,菜蔬不限量,偶尔菜蔬里还有些肉,几天下来,孩子们虽然辛苦,但是却没有变瘦——当然也没变胖,只是个个都结实了不少。 晒干的砖坯装上独轮车,两个孩子一组,推到砖窑那面去烧制。在砖窑里,砖块按照一定规则码放,推车码砖这些活计也全都是新生老生们自己做。公孙尼子和扶苏看着不忍,说“孩子干这些活儿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赵杏儿淡淡笑:“修直道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就没的说了。烧砖的时候,孩子们虽然不能动手,却要跟工匠一起参观全部流程、掌握烧砖如何控制火候。一周以后,第一批砖块就已经码放在校园广场上。 地基已经由力工们挖好。孩子们按照设计图纸,吊线、砌砖、支架、起拱。这个过程中老生们就教授重锤的使用方法、识图和放线的方法、拱的特点和原理、脚手架的捆扎方法等等。每个人都带一个柳编的安全帽,蓝衣服小黄帽的身影在整个教学区活动,煞是壮观。小孩子们总是爱玩的,建造房子也权当是大型的积木游戏,倒是不觉得辛苦和枯燥,蒙恬更是提出了工程竞赛的方案,施工现场进度就更有提高。 这一排校舍说难就也没那么难。都是平房。只要人手够、节奏合理,这一排小宿舍也就花了十天左右就完工。暖气是郭俊师兄在铁坊定制的,门窗是木工坊定制好了送过来的。熬煮了面粉糊,在窗棂上贴了坚韧的刷了桐油的毛边纸,遮风挡雨还透光,虽然不能比两千年后的玻璃窗,但是这屋子采光情况可是比大秦这个时代很多宫室都要好得多了。在这个时代,能胜过张村纸窗的采光,就只有宫室里使用的云母窗和南方富豪之家使用的蚌壳明瓦窗了。 宿舍宽3米,进深5米,四壁红砖,屋顶起拱,地面也铺满了砖块。四个人一间,每人分配了一张矮竹床。配四张高足小木桌和四把椅子。四个木箱作为新生个人用品收纳。如果张诚看到这个宿舍,会觉得过于简陋。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公孙尼子说自己在稷下学宫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毕竟是砖房。 虽然这些宿舍主体就是新生老生一起动手盖起来的,但是看到最后装好门窗桌椅的宿舍,仍然欣喜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这个时代常见的盘条泥住宅、土坯住宅甚至夯土住宅好太多了! 盘条泥是最简单的一种建屋子的方法,用软泥搓成条,绕圈盘曲堆叠,建成卵球状小屋,挖出门洞,差不多可以供一人曲卧。咸阳很多官员之家,给仆役奴婢住的就是这种房子。这种房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窝,是鸟巢,不过想想最早帮助人类发明屋子的那位被称为有巢氏,就也说得过去了。 土坯房在关中,从咸阳到上郡这面都很流行。土坯房建造容易、成本低廉,有门窗可以遮蔽风雨。但还是需要梁柱,一家人建房,都需要邻里相助。 夯土房就高级了,必须用板筑、大量工匠夯土,建成后墙面平整、坚固耐用,冬暖夏凉。皇宫都是夯土房。但是普通平民哪能住得起呢? 这砖房! 看着就结实。而且这么宽敞高大。拱券真是一种好技术啊!宿舍跨度小只不过是因为宿舍不需要那么宽,如果砌块尺寸够大,想必多宽多高的拱券都可以立得起来吧?在建筑工匠出身的子弟之中,对这个拱券评价尤其高。认为拱券无论是做屋顶还是砌门窗,或者是做架空回廊的支撑结构——甚至用来造桥都有可能。拱券这种压力越大越结实的特点太奇妙了! 新床、新桌椅、新箱子,散发着好闻的木头的香气。 关上门,屋子里也不会黑黢黢的。房间一侧有漂亮的拱窗。蒙着窗户纸,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书桌,甚至能在这里读书写字! 宿舍已经如此了,教室就更漂亮。 5米开间的教室,两侧开窗教室内部的墙上涂抹了白灰……铁作坊那面特地停工几天,用高炉为学校这面煅烧了一大批石灰石,煅烧的石灰石形成白色粉末。梁二和林小妹指导同学们用软泥涂抹教室内壁。抹平到不见砖,泥巴干后又刷上了这种白色的石灰浆,整个教室内部白得耀眼。 “白色反光,这样能让教室内部的亮度高一点,坐在后面的同学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梁二介绍给公孙尼子,校长连连点头。 “如果黄昏后还要上课,可以使用那种电石灯,照明效果也还好,就是气味不咋地。”梁二补充道。 “很好了,很好了。”公孙尼子满意的说。 宿舍房25间一排,这一批建了4排,刚刚可以容纳400名新生。宿舍和教室都是联排拱形窑洞式建筑,屋顶犹如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公孙尼子觉得很好看。就算是拿咸阳的阿房宫来比,公孙尼子也认为还是我们学校更好看。 “有点过于好了,古人说生忧患死于安乐,又说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蒙恬敲着手里的短棒,不满的嘟囔。 “我家夫君坚持认为孩子要先保证身体好,至于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大志向都不重要,无论这孩子以后是有出息的还是没出息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得是个活孩子。”赵杏儿抿嘴微笑。 “你家张诚一天就是歪理邪说!”蒙恬怒道。 “古人说苦其心志,是说有志向的人在艰苦环境下不堕志向,必有一番成就,却不是说要虐待孩子,非得吃苦不可。”公孙尼子说。大儒自然有解经的权力,这个结论一出,谁也没话。扶苏也点头称是。 赵芃远远地看着教务处四巨头,看那位年轻的先生仿佛和大皇兄扶苏有几分相似,摇摇脑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大皇兄早被胡亥他们害死了! 第52章 乃服衣裳 上一届毕业的学生,就是土木经验丰富,在直道工程上赢得了赞誉和功勋。 这一届新生,又是土木专精。还没入学就盖起了房子。公孙尼子觉得,是不是要有一个土木建筑专业,土木对张村风貌和生活环境改善的功绩莫大,如果大秦天下都住上张村这样的房子,每个郡县都有张村这样的学校……想到学校,公孙尼子就心热。 学校没有容纳几百学生的礼堂讲堂,公孙尼子就在露天给学生们讲话。先是感谢了大家克服困难在张村留下来生活,全校师生携手努力建设了新的校园。感谢新同学们的付出,抚慰了因工程受伤的几名新同学。接下来是一篇短诗赞美了新的园区和宿舍教学楼。祝愿同学们在张村的校园生活学习一切顺利。 接下来宣布了学校的校规,然后颁布了分班的规则,张挂起临时分班的名单。 所有新生统一编入小学。鉴于寺工新生年龄比张村小学学生年龄更大、多数都有家族传承的技艺和早期教育,因此在本届新生中实行考核跳级制度,当前分班课程连续3次优,即可跳级高一级班级学习,直到小学高级班取得三次连续绩优,同时拿到足够的实践学分和实践绩优,即可申请初中入学考试。 这一宣布赢得了所有新生的热烈鼓掌,能够进入中学,和那些指导自己工作的学长成为同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 结果,当天下午,第一个来申请初中入学考试的学生产生了,是赵芃。 赵芃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连跳三级,完成了小学的绩优考试要求。虽然在张村时间不长,但是也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积分,参与了学校校园建设的全部工作,和寺工的子弟一起和泥搬砖。连日工作,素来白皙的皮肤都晒得通红。 更重要的是,赵芃拿出了自己为新生设计的校服,作为自己实践课考核的作业。 这套校服以全新形制、纽扣功能和节省布料为特点,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服装设计的专业、中学里也没有熟悉服装设计甚至熟悉女红的同学,但是当这套校服作为作业交上来的时候,还是让所有人都震惊并且沉默了。 在一页被赵芃称作是设计说明的纸上。她写下了这套服装设计的思考依据、对比大秦普通少年服装这套校服节省布料的比例、节省人工的比例,说明了对爱动的少年来说,这套服装如何更符合少年人的习惯。 继续沉默。 通过这些说明,审核其入学资质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套服装的不凡。只是觉得这套服装在未来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无法评价。这超出每个人的能力了。 赵芃被单独叫进教务办公室,教务处四位大佬坐成一排,赵芃只自己坐在一只小椅子上,被四个人审视。 按说这种场面氛围是很压抑的,赵芃皇女出身,却天生没那么多羞怯,我爹秦始皇面前我都敢直视回去,现在按规则完成了跳级挑战,按规则提交了实践作业,我堂堂正正的申请入学,还用怕谁? 谁也没说实践作业不能以女红完成,难道只有铁工坊木工坊那些算实践,纺线织布裁剪缝纫就不算是实践? 这一回视,就出事儿了。越看那位年轻的律法教师越像是大皇兄。 赵杏儿刚问:“你是出身张诚府邸的婢女”赵芃已经怯生生的看着那位年轻男子,试探着说:“大……大皇兄?”毕竟分别有年,在不曾预料的上郡重逢,赵芃也不敢百分百确认。 那个青年浑身一哆嗦,仔细看,从面貌轮廓上分辨,迟疑的回应说:“是……” 蒙恬捂住脸。 “我是芃芃啊。” 入学考试现场变成了认亲现场。赵芃抱抱住扶苏放声大哭。路过教务处的同学听到里面的哭声,正要聚拢过来,却见蒙恬推门出来,一根短棒威慑之下,看热闹的尽皆退散,当天校园里就传说,因为初中入学考试太严格,赵芃师姐都被考哭了。 赵杏儿从蒙恬那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便知道所谓“张诚的婢女”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五个人,有三个是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赵杏儿喃喃道了一声“造孽啊!” 想到这两兄妹在过去几个月,身在同一校区,却咫尺天涯不知道对方存在,公孙尼子怨愤的瞪了蒙恬一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就最好。”蒙恬讪笑着回答。 擦干眼睛,赵芃开始介绍自己对服装设计设计的独特想法: “我们学的千字文里有云: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可见无论帝王还是黎民都需要衣服。但是织布不易,传统衣服耗费颇多。 我在咸阳时候开始使用纽扣,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想一种对结衣服的方法,这次学弟学妹们过来,制作新装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通过最大化节约布料的构想,我觉得只要把身体包裹住就可以了,这样其实衣服就可以简化为五个空筒——身躯一个、胳膊两个、腿脚两个。 把这五个空筒组装起来,就是一件衣服。衣服就只是包裹我们身体的一种东西,不再是缠绕在我们身体上的一种束缚。 梁二师兄曾经说过,如果说独轮车是一种行走的机器,那么房屋就是居住的机器,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衣服是一种包裹身体的机器?” “当然,衣服还有美观的要求,美观可以通过细节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组五个筒的服装再做装饰,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一丈布,过去只能给一个人做一件衣服,但是新的款式,一丈布可以做三套衣服。 我听乡民说,过去张村贫穷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能保证全家人人有衣服穿,只能谁出门谁穿衣服,但是用这种方法,也许就能够保证我们大秦天下人人有衣穿……” 说到这里,赵芃忽然泄了气:“大秦……大秦……”眼泪又下来了。 赵杏儿走过去帮她擦了擦眼睛。 “杏儿师姐,我命好苦啊!”赵芃抱住赵杏儿大哭,好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第53章 螺纹 出身皇家的赵芃,和出身乡野的同学,接受的是不同的基础教育,接触的是不一样的社会圈层。所以当张村出身的孩子们痴迷于机械、冶金、建筑的时候,赵芃专注的方向却是“服饰之美和服装的功能”。这也就注定了,她走的是和其他同学完全不同的道路。 张诚看到上郡来信,看公孙尼子对土木学院的构想,挠了挠头。土木吗?或许需要?还是不要?暂时总没个眉目。土木的发展有机械、材料的支撑,还是先放放? 看到赵芃这一节,张诚也不禁唏嘘。真是造孽! 不过随信寄来的这套衣服,张诚还是觉得挺有趣的。这衣服说不上好看,看起来完全是围绕着“省钱”这个主题来构想的,想来那个小公主已经开始知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审美这件事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但是功能的改变确实需要绝大的才能和勇气。张诚相信这个孩子会有不凡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一些中学生来到了咸阳,住在张诚的宅邸,由张诚带着参观寺工各坊,在欧冶子渊寺工丞的准许下,这些弟子进入工坊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顺便对寺工的工艺做近距离观察。晚上就聚在张诚的书房里,做一些师生间的问答——张诚找到带研究生的感觉了。 “齿轮,轴承,这是两个需要格外关注的东西。如何快速、高效、准确的处理金属,制作出轴承和齿轮,如何切削金属,如何制作一根中空的金属管?你们多往这个方向想一下,还有……如何制作出螺旋口?”张诚随手在纸张上画出螺旋口的示意。 这定调了这次在寺工游学需要思考的主要方向。寺工派子弟去张村的游学是没有明确目的的,就是要长本事,但是具体如何长本事、长哪些本事,寺工的匠师们没有什么想法。反正张村有免费的学堂,学堂里出来的娃都能得很,那就像他们一样就好。而张村调弟子们来寺工,张诚却帮他们想的很周全——重点是机械技术的积累,这些知识不一定在寺工,但是大多数技术在寺工一定能找到原型,或者至少得到灵感。 科学技术,技术会反哺科学。没有技术支撑的科学是空想。在所有技术点上,张诚觉得当前最需要的就是机床技术。用齿轮轴承和螺旋线的车削,张诚给出了机床的暗示。这几项技术对未来张村的发展乃至整个世界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个螺旋……好像有很多用途啊?”叫王典的弟子看着螺旋的图样陷入沉思。 “可以连接两个管子……实际上是连接两个金属件”张诚说。 王典将一块纸撕成三角形,缠绕在一个圆木棒上,示意了一下:“这东西其实是一个三角形”。张诚对这种直觉很是赞赏:“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几个学生陷入了沉思。 一个学生右手拿着短棒一边旋转一边横推,左手用一只毛笔定在空中在木棒表面绘画,一根墨线就缠绕在木棒上。 “手动不是很精准,转的快一点,前进的慢一点,笔在空间上固定位置,就差不多了。”一个学生接过毛笔,双肘支在桌上,左手手腕握住握笔的手腕,对转动短棒的同学说:“你再来,转的快一点,推的慢一点!” 一根更密的螺旋线就画出来了。 “这个螺旋我在木工坊见过一个,用木旋机的结构,差不多就可以!刮削木棒的刀和推动木棒轴用一个同步齿轮——用一组斜角齿轮,就能确保前进和旋转形成比例关系,就能实现完美的螺旋了!”一个擅长机械的同学已经开始随手画一张示意图,勾画这个切削结构的原理。其它同学在旁增加意见和附注内容。张诚在旁边点点头:“这个切削金属的刀具也很重要,什么东西能切削铁棒铜棒?要想一想。” 制作这个螺旋棒,只是第一步,有了一根丝杠,就能以此为基础,制作一个真正的车床,进行各种旋转件的车削。 “玉作坊有一些类似的机械。”王典说,类似这类旋转车削研磨的工具,玉作坊最多。 “最近多跑跑玉作坊,看看能不能有啥灵感吧!”几个同学说。然后开始分食张诚的宵夜。 果然,玉作坊是最接近机械加工的作坊,这里有大量钻孔、切割、打磨、抛光的工作。这个时代当然都是手工操作,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刀具,玉作坊主要使用解玉砂辅助进行各种工作,虽然玉作坊不能制作正式的切割刀具,但是通过将解玉砂粘在线绳上就可以制作绳锯切割玉石,解玉砂粘钻杆上就可以给玉石打孔,不同颗粒度的解玉砂磨料可以抛光玉石,最终打磨得如镜面一样。 同学们在这里还找到了解玉砂的原石。是一种半透明玻璃状的矿石,尺寸可以很大。玉工们将之敲碎,粉碎筛选过罗,筛出不同颗粒的解玉砂。 “大概是石英?”张诚看了弟子们带回来的原石,不是很确定。在矿物方面,自己所知甚少。这会儿想起来,自然界中硬度最高的就是钻石、其次是刚玉,石英排名第几来着?自己是记不清了,但是用这块石头在铜钱、铁锅上分别划过,实验了一下,都能留下清晰的划痕,暴露出氧化表面之下闪闪的金属光泽。 “尝试使用这个做刀头,切割一些金属?”张诚给着建议。“不过如果切割过程中涉及高速运动、高速转动,那就一定记得在加工件和矿石刀头上不停淋水,来降低温度。这个石头,硬度可还行,但是我担心它不怎么耐热……” “玉作坊所有切削打磨都要不停淋水,原来是这个原理?”弟子说。 “多观察玉作坊的机械,尽可能取消他们手工操作的因素,重新设计这些机械试试?”张诚安排,这便是接下来几个月这组学生的课题作业了。通过对玉作坊的机械改造,来设计简单的机床。 “所有机械都考虑比如风车或者水车推动。不要使用人力驱动。”张诚再强调。 这个作业安排完毕,张诚就准备休个探亲假,赵杏儿快生产了。这是大事儿! 大秦的探亲假叫做“告归”,老婆生产这事儿不能请产假,张诚只能请事假。 第54章 徐福的新任务 贵人家讲究孕妇要保胎安胎,少动多休息,以避免风险。但是农村自然没这些讲究,所以孩子生在农田里的都有。 赵杏儿几个月身孕的时候,每天照旧巡视校园、奔走于工坊之间、和商行打交道、在教室里给低年级学生授课以及在班级里自习。这一个孕妇,比寻常普通女人还要辛劳。 好在张家的营养跟得上,这身体才能撑得住。 本就这么累了,这个女人居然还能作出妖来,五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中学学生们需要跟着蒙恬习练矛戈之术,她居然也参加。这不禁让人捏了一把汗。她自己的说法是,“只是活动一下身体,无碍的。”又说:“总得学几招,万一匈奴人再摸进来,总能抵挡一下。至少保护好我婆婆。”没人纠正赵杏儿,张村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不仅仅张村范围扩大到了以前的几倍,外面涌入务工经商的人口也有数千人,张村工坊也不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铁工坊、砖窑厂等几处都是夜以继日轮班工作的。人气这么旺,哪还有匈奴人敢随便侵入? 就怕她引动胎气,蒙恬亲自下场和她对练,自幼家传的武功,久在战阵冲杀,蒙恬自然出手有分寸,一根杆棒不仅仅能引导赵杏儿攻防,还能确保不会伤身脱力。这算是体术老师蒙恬给张诚老婆的一项小灶吧。 张诚日夜兼程回到张村,问清楚老婆在新校区的时候,赶往操场,就看见赵杏儿一根长戈舞的是密不透风,和蒙恬战在了一起。 这可吓死个诚。张诚大呼一声“小心”,赵杏儿听到熟悉的声音往这面看,手中长戈没收住,已经往蒙恬腰间划去。蒙恬抽身,手中杆棒搅动,赵杏儿长戈登时脱手,蒙恬再一挑,拨开长戈,长戈便飞到几丈外,扎在地上,杆棒乱颤。 赵杏儿已经是满脸流汗,双颊绯红。就迎着张诚走来。 张诚掐腰在操场上指着蒙恬的鼻子尖破口大骂半个时辰。最后是被赵杏儿拖走的。 全校师生都站在教学楼屋檐下,远远望着这操场上的三个人,深深感觉到张校长大人的彪悍,和校长夫人赵杏儿师姐的彪悍。小张校长居然敢指着凶悍的体术老师大骂半个时辰,关键是平时凶神恶煞的体育老师一声不吭就那么让他骂,然后赵杏儿师姐平素大着肚子和体术老师对练就不说了,这会儿居然一只手就能把小张校长拖了就走。真是让人敬畏的一对年轻夫妻啊! 虽然张诚听说孕妇也可以进行适度的体育锻炼,但显然和一个大将军上场格斗无论如何不算是“适度”的范畴。张诚回到张村以后,严令赵杏儿禁止继续搞什么兵器训练,就连日常的校园体术练习也给停止了。把赵杏儿关在家里老老实实安胎待产。 张诚倒是利用产前这几天清闲,在学校里转了转。该说不说,新校园确实好。园区平整、大气,宿舍区和教学区有一段距离。新的砖窑洞式联排建筑,建筑元素重复,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张诚在梁二和林小妹的陪伴下参观了校舍。对两位的建筑设计能力和巧思大加赞赏。 新的教学楼也气派非凡。从图纸上看和在现场看完全是两码事。五米宽5米高的拱形教室,看起来很气派,教室里摆满了高桌和椅子,这笔家具费用是赵杏儿从家里生意收入上贴补学校的。这一点张诚也很满意。粉白的墙,窑洞式教室两侧都开了大窗户,下午时分在教室里,觉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很好、很漂亮!”张诚的词汇有限,也只能说出这话来。 回到张村,当然也不是光在家里陪老婆做营养餐,这一次回来是要做很多筹备工作。 首先是筹备大学的事情。虽然初中同学们还要有两年左右才能完成学业,但是大学的建设和准备要往前提,至少院系的设置、教材的编订得往前抢,总要让让同学们入学的时候有书可念有课可听。大差不差的人选要先定下来,学科的方向也得拢一下。张诚第一个拜访的是隐姓埋名藏在张村的方士徐福。 “徐老,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对你的追杀令也就松弛了。但是二世皇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你方士的身份在当今朝廷讨不了好。总要过些年,二世皇帝中年以后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你那一套才有用处对吧?”张诚一语道破方士的关键所在。徐福只能苦笑着点头。 “张村要发展,学校也要发展,学校是个教育人才、研究学问的地方,徐老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们学校的一员?” “我能够做些什么呢?你们教的那些我来不了,我方士这些东西也不适合孩子们吧?” “我打算开一门天地万物变化的学科……称之为化学。” “那是什么学科?” “你看啊,无论是大树、稻草还是煤块,焚烧以后都成为黑炭,那么是不是说,黑炭是这几种事物中都含有的东西呢?炼铁要焚烧那么多矿料,最后产生了钢铁和矿渣,铁必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矿石中本就含有的……我认为啊,我听匠师们说。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础物质组成的,但是这些基础物质到底有几种呢?我有心支持这样一种学问,找到构成世界的基础物质都是什么,研究如何提纯这些物质,以及如何用这些物质组合出成千上万种事物……” 徐福神往不已。“这是炼金术啊……” “炼金?”张诚想了想。“大概这门学术到了高深之处,是可以炼金的,”在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你只要把铅里的三个质子取出来,铅就能够变成金子了”,这是个原子物理笑话,当然没必要给徐福讲。“我们不要给学生讲炼金那么渺茫的未来,我们只要尽力去找到最基本的物质、本源的物质,并且找到物质之间转化的规律就行了。” 徐福眼睛里都冒着光。 “提炼物质这事儿,你们方士大概有一些经验,沿着这个思路想想,看看矿石是怎么变成铜变成钢铁,石头是怎么变成玻璃,煤是怎么变成碳,朱砂是怎么变成水银,这些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产生了什么?多想想,多尝试,讲给孩子们听。但是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化学是个非常危险的学科,整个探索过程中充满了爆炸、腐蚀、中毒…… 看着徐福的兴奋,张诚不确定请徐福来开辟化学领域,是不是恰当…… 第55章 心如死灰的扶苏 扶苏的宿舍在一排学生宿舍的末尾,有一个单间。张诚过去敲门,扶苏拉开门看到张诚,伸手把他让进来。 一床、一桌、一椅,一支火光跳动的蜡烛,一堆捆扎整齐的木简。 这就是大秦第一皇子如今的居所。 张诚坐在扶苏的床榻上,榻上是一层竹席,一层柔软的羊皮。扶苏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蜡烛,静静的看着张诚。两人无言良久。 “有什么想法?”张诚问。 “什么?” “咸阳的情况您也多多少少知道了,对胡亥,对赵高李斯,对朝廷,你有什么想法和打算?” 扶苏两手捂在脸上,深深搓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似乎是呜咽的叹息声。 “遗诏是假的,你能猜到吧。”张诚问。 扶苏叹息一声。 “所以,公子你有什么想法没?”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诚无语。 “毕竟胡亥也是先皇的儿子。毕竟胡亥身边有文武百官。而我只有孑然一身。”扶苏咽喉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所以你不想拿回你的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一定是我的。先皇有33个子女,23个男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皇帝,先皇生前也不曾立储,所以没有确定说,皇位就一定是谁的。我不一定是先皇所选择的那个人,而胡亥一直被先皇带在身边,所以怎么确定就不是他呢?” 张诚无言,扶苏还真是特别有逻辑啊! “何况,这世间,先皇的儿子也只剩下胡亥了,就算我活着,那也只剩下两个人,难道这世界上仅有的两兄弟,还要相残吗?” “那么你还当他是你的弟弟?”张诚问。 “我当不当,和他是不是,有什么必然关系呢?这个是改变不了的……” 张诚点点头:“我了解了。那么关于未来,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在这里教书也挺好。读书、做一辈子师者,也挺好。如果你们愿意收留我……” “当然,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一直在这里。” “话说……”扶苏停顿了好长时间,才说:“你把徐福送到我身边,是预知了这些吗?” “徐福是走投无路,藏在我村子里了。我担心张村太小,护不住他,就送到您身边,没想到您一念善心,也救了您自己。”张诚说。徐福这事儿确实有一点诡异,但是如果细细求证,你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决定现场那一刻救下扶苏的,是徐福本人,而不是远在咸阳的张诚。这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 “为什么要救下我呢?我一个被抛弃的公子,难道还能奇货可居了?”扶苏叹息。 “奇货可居”是大秦的一个着名成语,当年吕不韦在赵国照顾资助秦异人,用的就是奇货可居的理论: 吕不韦在赵国邯郸遇见了秦昭王的孙子异人(子楚),当时异人作为人质在赵国生活困苦,不被重视。吕不韦见到这种情况后,认为异人就像一件稀有的货物,有巨大的潜在价值,于是说出了“此奇货可居”的话。 他决定投资于异人,帮助其返回秦国,并最终成为秦王。后来,异人(即庄襄王)即位后,吕不韦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权力和财富,成为秦国的丞相。 事涉秦始皇他爹和吕不韦,所以这个词在大秦的宫廷,一直都是敏感的话题。 “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死的人,就还是不死的好。至于公子您……只要您不想成为公子扶苏,那么张村永远都有您的位置。”张诚淡淡的回答。 为什么要救下扶苏?张诚说不清楚,也没有真正去想过。也许是因为炭气这事儿和自己有关系,所以想少一点杀孽?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赵高李斯胡亥他们弄死的人太多了,不差这一个两个。 “你可是救下了不止我一个啊!”扶苏说。“蒙恬,还有我小妹。” “让我赶上了呗。”张诚撇撇嘴。 确实都是偶然。救下蒙恬是因为刚好自己在现场,刚好赵高要求自己用炭气帮助蒙恬自杀,刚好自己身怀了一粒药丸。 至于芃芃……谁让她主动来求助呢?自己还能把她推到大街上?自己和蒙恬都干不成这种事。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您,救了小妹。”扶苏起身深深鞠躬。张诚摆摆手。 “不过,收留三个逃人,可违反了秦律呢,秦法无情啊!”扶苏说。 “你们三个也不是秦法定罪明令典刑的人吧?”张诚翻了一下白眼。 扶苏是矫诏勒令自杀,蒙恬是赵高亲自来传诏令其自杀,一干皇子皇女是被非刑妄杀。这都是端不上台面的事儿。 这几个人就算是光明正大逃亡,以当今大秦,都写不出一份诏书来通缉,只能偷偷的进行。 很多事儿就是这样,能做,但是不能说。这种能做不能说的事儿,自然可以凭良心来应对。 后来的建文帝之死,朱棣耗资巨万,穷尽天下之力追缉,但也不敢真的写一份海捕文书,说要悬赏捉拿朱允炆。 “所以你是要维护秦法呢?还是要苟活下来?”张诚看着扶苏。 “我……” “人活一条命,不容易。你做不得皇子了,但是三十年的日子不是白过的,脑子里还有那么多知识,你还懂得大秦律法,懂得大秦各地行政的运作,把这些整理出来,教授给学生们不好吗? 当我们把自己所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我们就不枉活一世。 至于一时的蹉跎……范雎张仪也都蹉跎过,您的父亲先皇始皇帝陛下和您的祖父庄襄王陛下,也都曾经蹉跎过。只要能熬过去,总还是有不一样的结果的……” “熬过去?你的意思是,我隐忍下来,以图再起?” “我没那么大能耐,也没兴趣皇位争夺,更不会拿着张村这里千万人的性命陪您做这种豪赌。不过你没有看到未来,怎么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呢?无论胡亥还是李斯赵高,他们后来到底会是什么样,您总得看一看吧?” “他们还会怎么样?” “这我可不知道,但是既然诏书是假的,始皇帝陛下本人一定不想你现在去陪他……” “谁也证明不了诏书是假的……”扶苏说。 “传位是假的,如果传位不是假的,那么又为什么要杀尽皇子皇女?如果传位是假的,那么给你的诏书就是假的。如果给你的诏书是假的,那么你为了一份假诏书去自杀就是错的。”张诚厉声说。 扶苏愣在了那里,这个逻辑这么简单直接。 “我曾经想过,始皇帝把你送到蒙恬身边,还给你们两个三十万大军,这是何等的信任?蒙恬和三十万大军保护之下,您居然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去寻死,这大概是始皇帝都不曾想过的吧?” 扶苏闻言,如遭雷击。 在接到诏书那一刻,扶苏就已经被击垮了,这一刻,垮掉的扶苏被再次击垮。 第56章 失败就是成功 得知有可能找到张苍和欧冶子渊来大学任职,公孙尼子震惊不已,直欲立刻让贤。 “只是有可能,大概在一两年之内,我能设法把两位先生送到这面来,如果运气好,寺工的一干大匠也可能来很多……不过大学管理仍然是很繁杂的事儿,公孙先生有经验,还是希望您能够承担下来。” 这种可能性到底从哪里来,公孙尼子也不去细问。毕竟,扶苏和蒙恬都已经来到学校了,同样的事儿,能做两次就能做很多次。 学校相关的事儿,也就是打打招呼,让相关人心里有个数。实际情况如何,还要看未来发展。 张诚想搞另外两件事。 在博物架上,张诚找到那块雪白的高岭土瓷石,根据上面的标签,找到发现这块石头的人,让他带着一小队人去找到发现这块石头的现场,开凿下一车石头。带回张村。 请石匠将两块花岗岩打制成磨盘和碾子,在磨盘上雕琢出放射性的沟槽,雕出孔洞,制作了一个连接碾子和磨盘的木轴,用一匹老马拉动这个磨盘,碌碡就磨盘上转动起来。 把瓷石在磨盘上碾碎,一遍一遍碾压,最后碾成极细的粉末,用笤帚扫下来过筛,筛成极细的粉末。调水成为泥巴。又把长石、石灰石之类的白石头一样碾碎,调和成泥浆。张诚带着几个学生在自己家里制作了一个用脚踩踏的陶轮,用这块瓷石泥胚就开始拉坯。赵杏儿看得有趣,不知道丈夫又在搞什么。 “你还真是喜欢玩泥巴。”赵杏儿说。张诚从小就喜欢玩泥巴,这才有了泥叫儿这东西,张家也因此发达。没想到这么大了,居然还在玩泥巴、 “嗯,我在东北玩泥巴,虽然东北不大……”张诚哼着前世听的一首歌。 赵杏儿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是看他玩的开心,也就由他去了。 拉坯这事儿,看起来简单,真正上手操作却并不容易,张诚忙活一整天,并没有如愿做成自己熟悉的盘子碗杯子,只剩下一些歪歪扭扭的泥胚。只好揉成泥团再重复。 “就还得再练啊!”张诚叹息。三天时间,才有第一批像点样的泥碗泥盘之类的出来。张诚等这些泥胚晾干后,又调和了作为釉料的泥浆,把这些泥碗一件一件拿去浸釉。赵杏儿全程记录张诚的操作。 再之后,张诚去村里的陶窑定制了一批圆筒形的盒子,烧制好后回来,把自己的泥胚一个个放到这些匣钵里。在陶窑专门重搭了一口馒头窑,用焦炭开始烧。烧多久,张诚心里完全没有数,就说:炉火不停,先烧个三天吧!把这里交给窑工,就回去继续睡觉了。 三天后,这孔窑停火,又隔了两天,确定温度完全降下来,张诚去开窑。打开匣钵之后,看到的几乎是一堆残品。 温度过高,烧制时间过长,所以这一窑算是烧废了。好多件都已经出现表面的龟裂,釉面不匀、釉面大量流淌沉在碗底,碗口只有非常稀薄的一点。颜色也非常不均匀,摔破一个,碗茬倒还是白森森的。 “烧废了?”赵杏儿有点遗憾的说。张诚却很开心,拿一个瓷盘过来和陶碗对撞,陶碗粉碎而瓷碗却连茬口都没有。 “成了!” “成了?” “把方法总结一下,材料多实验,烧制的时间缩短几次试试,火的温度也降一些,不行可以用木柴代替一些焦炭,反复尝试,对比每次成品的效果,找到最优的方案就行。”张诚对跟自己尝试烧窑的几个弟子交代。 高温瓷。 高温瓷说穿了就是两个关键——材料和温度。基本上自己算是找到了瓷石,也能够实现高温瓷烧制的最高温度,这接下来只要测试恰当的温度,和材料配方就可以了。 “我家出钱,负责这个新窑厂的建设和实验阶段的所有费用。”张诚对赵杏儿说。听到这话,赵杏儿就知道,家里又要多一个财源了。 “让许负参与到这个试验里,研究怎么来观察温度!”张诚再交代一番。观察窑火和烧炼温度这事儿,方士有一些经验。 陶瓷这事儿就这么草草开个头。至于玻璃,更简单。张诚在咸阳带回来一根长长的铜管。在磁窑里搭了一个反应炉,把之前炼钢淘汰下来的玻璃碎块放到里面烧制,玻璃融化成发光的溶液后,就拿着铜管,蘸一块玻璃浆,递给在旁边看着傻笑的蒙恬——“用力吹!” 蒙恬呆愣的看着张诚。 “让你吹!”张诚喝道。 蒙恬吹了一下。没反应。 “用力吹,像吹尿泡一样!”张诚说。 蒙恬用力吹下去,满脸憋得通红,玻璃开始出了一个小泡,慢慢真的鼓了起来。 “转这个管子,别让它歪掉!”张诚指了指旁边砖台上的一个铁板:“在那上面滚动,边吹边滚”。 蒙恬不明就里的继续吹,一边吹一边儿转动铜管。 看着玻璃慢慢膨大,张诚拿出一个铁剪刀,过去把玻璃剪断,又让人用镊子,几个人一起拉着这个玻璃瓶的口,拉拽出一个宽一点的瓶口,把玻璃瓶立在铁板上。 光焰慢慢的暗淡。张诚满意的看着这个七扁八不圆的玻璃瓶。 “什么情况?”蒙恬边揉腮帮子边要去摸这个玻璃瓶,被张诚快手拿手里的大镊子一敲,赶紧缩了手。 “烫死你!”张诚说。 过了能有一个时辰,张诚捅了捅蒙恬——“去摸摸看,凉了没?”蒙恬这次可没上当,“你咋不摸?” 张诚大胆的用手指尖碰了一下,还有一点温热,却不再烫手。于是拎过这个玻璃瓶,给蒙恬看:“好东西吧?” “你管这叫好东西?”蒙恬看着这个明显是次品的瓶子。 “没做好是你手艺不行,但是东西算是做成了。如果有熟练工匠,一边吹一边拉,能做出各种造型。你看看,透明的!” 蒙恬接过瓶子在手里端详,却也觉得张诚说的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吹过了,知道是啥感觉,那就招募一些工匠来跟你学吹玻璃。找男的、身体强壮的,给最好的工钱,比照铁作坊大匠的身价给钱!最少签10年契约,好吃好喝供着,可以在张村安家,弄清楚玻璃是用啥东西烧出来的,然后研究怎么吹成各种形状!需要钱只管找赵杏儿支用,给你算这个玻璃工坊两成股子,说起来你都是赵杏儿的大哥了,也算我大舅子,一天就只知道喝酒拎个棍子在村子里闲逛,也没个正经营生!这个玻璃你能安身立命了,不比他老人家给你的俸禄少!”张诚低声絮絮叨叨。 “赶上大将军俸禄?”蒙恬有点狐疑,却觉得这个透明的瓶子很可能并非是俗物。 这件吹坏的次品,次日放在公孙尼子桌上,被公孙尼子收藏了,几年之后,这件玻璃器成为上郡博物馆的藏品,名为“第一件吹制玻璃”,永久收藏。 公孙尼子可比蒙恬脑子灵活,一眼就看出这件玻璃器的未来。 玻璃的未来还没看到,那个石磨却先流行了起来。张诚驱使着一头小毛驴在那个石磨磨面,麦子被碾压成粗面粉,虽然不管怎么吹都含有很多秕糠,但是比起麦粒儿还是更容易消化,张家领全村之先,吃上了黑面饼子。不久之后,张村就迎来了不少石匠,而张村附近也逐渐形成了一个牲口集市,这个集市上当然也卖牛羊鸡鸭,但最出名的,却还是小毛驴。 第57章 暴力探索 张诚回来后,赵芃找各种理由到张家来看望杏儿师姐。女人最敏感,觉得这小妮子可能有点这样那样的心思,赵杏儿却不说破,只是如常接待赵芃碰,真的当个妹子一样对待。天可怜见的,这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若不是张诚收留,早就成了秦始皇陵的一堆碎肉。赵杏儿也仔细观察张诚的表情,没发现章程和赵芃之间有怎样的特别,也就暂时按下了自己的疑虑。 虽然大秦的医疗技术实在是没法看,但是对预产期的掌握和后世差不多,从第一次没来月事开始推算的预产期,基本上是准确的,生产的时候经常会邀请年长的乡村女性来帮忙接生。张诚额外从县城里请了专门的产婆来家里居住,就为了确保头胎母子平安。虽然赵杏儿觉得小题大做,但是张诚却知道这个时代生产犹如鬼门关。而一半的孩子也都会在几岁前夭折。这并不是件小事。 又和木工坊定制了全新的柏木盆木桶,在铁工坊铸造了一款全新的大铁锅,在陶窑烧造了四口大缸,买下三丈白麻布,反复烫煮晾晒,这个时候张诚才想起酒精和抗生素的作用,又赶紧找城里的铜匠,用白铜皮打造了一套蒸馏器。到村子里挨家挨户买下几百斤土酿,用烧柴日夜蒸馏,四次蒸馏,最后得到一坛子烧酒。 这一坛烧酒用油纸封口、麻绳捆扎,又小心的用剩下的烧酒在坛口仔细消毒,就放在产房的床下,等到接生的时候消毒器具和伤口。抗生素就别想了,张诚对生物化学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青霉素如何提取,更没有化验、检测工具,也没有显微镜。只能祈祷上天能保佑产妇母子平安。 张村的人家都骂诚哥霸道,居然出高价把村里的土酿买空了,好多男人回家吃晚饭都觉得嘴里淡出鸟来。 做好产前的准备,张诚就放松下来。除了找教务处三巨头聊天,挽着赵杏儿在村子里散步,再就是闷在家里,研究陶瓷釉色的材料。 张诚的想法很简单,利用自己告归假期的闲暇,在最短时间内把陶瓷这件事搞出个眉目来。 航天领域其实也接触很多陶瓷材料,陶瓷用在航天上,主要看重陶瓷材料的耐高温、耐腐蚀和高硬度特点,张诚对这块的接触不少,连带着对陶瓷的理论也有所了解。当然,眼下还没有需要那么高温度的机械件,但是经历了在乡村和咸阳的生活,张诚注意到,这个时代一大问题,就是民间生活用品不足——从帝王到平民家庭,生活器皿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极度匮乏。大件的炊具多是青铜鼎之类,贵族餐具有各种青铜和漆器,平民家就只能使用陶盆陶碗和竹木器具。 粗陶餐具总不够精美,漆器则制作周期太长、成品过高,“为什么不用瓷器呢?”张诚在咸阳的时候曾经有这样的想法,然后就拍了下脑门“傻逼了!这个时代还没有瓷器”。 这个结论其实还是有点武断的,张诚的职位低、爵位低、交游范围有限,并不了解在殷商时代就已经有烧成温度比较高的原始瓷器了。也是因为在秦代,即使皇家的瓷器使用数量也极为有限——制瓷技术低劣、技术水平有限、烧成仍处于非常早期的探索之中,所以只有非常少的高温瓷,使用范围也非常有限。 但是张诚既然来自2000年以后,对陶瓷材料和烧成原理有大致了解,张诚觉得,在广泛存在的“陶”的基础上,稍微调整一下,短时间内让“瓷”出现,技术上成熟稳定,产量也提上去,并不太难。 陶瓷要素有三个——胎体材料、烧成温度、釉色。 原始陶器的材料主要是随处可得的粘土,先秦制陶用的粘土一般就地取材,就地烧制。因为粘土内杂质多,成器颜色就复杂,基本上是明度低得多的黄红棕褐黑,成品颜色和遍地可见的泥土相似。这也是它等级低、多在民间使用的原因,另外就是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形成普遍的陶瓷釉的使用技术,因此陶器普遍吸水率高,渗透性高,更适合做花盆而不是汤碗。瓷的渗透率就低得多,哪怕不施釉,素胎瓷器的吸水率和渗透率也远低于陶器,使用范畴就广泛得多了。 陶的烧成温度在700-1000c之间,而瓷的烧成温度要在1100c以上,烧成温度对成品的物理特性影响极大。烧成温度又影响釉色,张诚虽然说不清楚温度和釉色的关系,但至少了解过不同的釉色对温度都有非常严格的限制。 釉则主要是由不同矿物原料中所含有的金属成分和金属比例形成的釉色,以及含硅物质高温烧结形成的玻璃质感。 张诚对陶瓷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这些知识不准确,甚至都不正确,但是张诚却相信,在这个基本认识下,以“穷尽法”进行有效的实验,就有可能很快找到恰当的路径。 最早的拉胚试烧之后,张诚就把精炼瓷土和拉胚成器这两块工作全都交给了自家瓷窑上新招募的匠人们去搞,自己最多提供一些器型的图样和简单的指导。更多的精力就放在了测试烧成温度和测试不同釉色、釉料的方面,张诚的做法也很简单。 拿来陶工们炼好的瓷泥,擀成几毫米厚的泥片,刻上数字作为实验材料,然后把不同材质的各种可能的釉料成分,在这些泥片上涂抹,统一送去烧,请陶工通过瓷窑火焰的颜色和在瓷窑外一定距离的热度感觉,观察炉中温度变化的规律和揣测炉温情况,研究不同实验材料在烧制过程中的结果。 在试验阶段,这个方法当然是成本大而没收获。但是只要测试的泥片足够多、对炉温的控制越来越纯熟,哪些材料有可能产生哪些颜色,这些颜色在烧制过程中会发生哪些变化,就一定能很快得到大体的规律,这些规律的价值远高于成品的价值。 这些实验笔记,张诚耐心的形成笔记。包括材料的来源、材料的特征、烧成日期、火焰颜色、炉温猜测等等。形成一个复杂的流水账。一边整理这些实验笔记,张诚一边将实验的原理、实验方法、实验结果和最终目的讲给赵杏儿听。毕竟在接下来的两三年,自己还要常住咸阳,瓷窑这块的工作,还是要赵杏儿来主持。 这几年时间里,张诚多次思考过陶瓷相关的问题,最终通过对历史的回忆和猜测,张诚确定,陶瓷生产是一种乡村可以发展、市场空间几乎无限的手工业。随着人口繁茂、社会经济发展,黔首黎民的生活品质总需要提高,生产成本低、生产速度快、产量高的陶瓷,就能很快成为大秦人民的重要日用品。全天下人民想要成为文明人,总需要大量餐具,金属和竹木材料的原料昂贵、制作周期长、成本高,注定无法普及,而陶瓷器具可以通过陶轮拉胚、工艺流程分解和流水作业、彩绘、施釉等方式,实现大批量生产,经由张村附近的秃尾河和黄河水系运输,快速普及到黄河流域郡县,甚至可以通过遍布天下的水运体系,远播南方郡县。 哪怕陶瓷生产因为技术含量相对比较低、技术泄密和传播的可能性等存在,未来不排除陶瓷生产在全中国范围形成多个生产中心,但是早掌握、早组织生产的上郡地区,仍可以靠陶瓷生产获得领先地位,成为北方重要的陶瓷生产中心。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农业生产只能保证自己的乡亲们有饭吃,农事生产一年之中真正花时间花力气的只有月余,剩下的10个月,难道都闲着关在屋子里打麻将造小人?农业生产靠天吃饭,只有工业才能保证一年四季、一个月30天都有产出、都有收入。 手工业它也可以算是工业。 一千五百年后,低成本的中国瓷器满足了刚刚进入文明的欧洲中产阶级和中下阶级的生活需求,欧洲的发达造船技术支持他们开辟大航海时代,远赴中国采购陶瓷器等手工业品,导致了整个世界为了寻求与中国商品贸易的第一次全球白银货币时代,这场大航海的结果是,以中国陶瓷为核心的手工业经济,几乎搞垮几个全球化贸易国家的经济体系,最终不得不以鸦片贸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实现贸易平衡。 如果一千五百年后,西方世界在步入文明的阶段,需要大量中国瓷器满足社会文明需要,那么自己在这个时代提前完善陶瓷技术,当然就能保障张村为核心的上郡地区,在未来无数年都坐享其利! 毕竟,从张苍那里知道的统计数字,大秦人口已经达到了3000万以上,而18世纪欧洲几个主要发达国家的人口,也就是这个水平。如果陶瓷贸易能支撑起全球大航海贸易200年,那说明同样规模的陶瓷产业,在大秦也可以形成,以张村为核心形成新的北方陶瓷中心,影响可以持续几百年吧? 第58章 产痛 赵杏儿对未来的陶瓷制品和产业规模没有任何概念。只是从财务专家角度,渐渐理解了张诚对这一产业的设想。如果脚下的泥土能如张诚所说,烧制出可以媲美玉石的餐具和器物,那么这个瓷窑未来的发展确实非常可观。 因此赵杏儿也加入到实验的辅助工作,帮助张诚整理笔记、研究不同材料的特性、也和张诚一起调和不同的材料涂抹在泥坯表面,几次烧制后,多多少少也摸出点眉目来,知道张诚要用这种近乎于穷尽的方法来测试不同材料发色的情况。 如果是在后世的实验室,有高温温度计、有气相色谱仪、有釉料金属成分分析仪,当然一切都会简单的多,但对最后烧成效果的分析,一样需要日以继夜的无数测试对比。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时代,只能用暴力的方法来不断测试,材料和实验条件这事儿,找到最优解的办法也只有不断测试和比对。 这些实验是枯燥的,赵杏儿却颇有兴趣。她似乎天生对这类枯燥单调的事情有兴趣。不知是什么原因。 书房新增加了一张宽大的材料桌,两夫妇就每天默默的在桌边做着这样的测试和记录。 张诚觉得,这种氛围和当年居里夫妇的生活也很相似。当年居里夫妇也是经历了45个月几万次实验,最终才发现了镭。科研工作需要的,一方面是聪明的头脑,另一方面需要的就是甘于寂寞和枯燥的耐心。 两个人在实验室工作都是关起门来,也从没有人打扰,但是如果走出实验室,常常就能看到等在门口的赵芃。 赵芃来的也是太勤了一些。要么就是打着陪张妈妈聊天的借口,要么就是借口说来看望杏儿师姐。张诚和赵杏儿在实验室里的时候,赵芃就帮着家里做一些杂务,要是说她两句,人家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拿出圣人的言语来,还真是光明正大。赵芃多是围着赵杏儿转,倒很有分寸没有直接靠近张诚来,这让张诚也无话可说。 看着赵芃那张笑盈盈的脸,张诚叹一声:“你这么闲的吗?不需要学习?没有作业吗?” “课业都完成了啊,快生产了,我来看看杏儿姐,看看到时候我能不能帮上忙。”赵杏儿笑嘻嘻的说。 赵杏儿挽着赵芃的手臂,一起走远了,半路回头给张诚一个浅笑。 真是快生产了。 阵痛来临,赵杏儿还来得及按照张诚的说法,洗了把手就进入到产房里。几个稳婆紧忙准备物料,张诚开始烧开水,把剪刀再次在开水里煮过,又用干净的麻布蘸了酒精擦拭一遍。再请稳婆们各个用酒精麻布擦拭了手指。张诚帮着她们套上干净的白麻衣,把各样东西送到产房门口。 稳婆不准张诚进入产房,说是女子生产的房间有血光,不准男子进入。 张诚倒也没有矫情,就只是在产房门口听着里面一声一阵的女人的哀叫。 赵芃得到消息赶过来,要往产房里冲,张诚一把拉住。 “我去帮忙!”赵芃大喊。 “那也要把自己弄干净才能进去!”张诚怒喝。 赵芃听话的在铜盆里洗了手,又按照要求用酒精擦拭手指,穿上白麻衣,口鼻也围了白麻布,张诚才放她进去。自己在门口听着这一声声的哭嚎,也是心惊肉跳,母亲和岳母也都在门口焦躁的等候着。岳父和几个舅哥站在院子里转圈,院子外面还有一些邻居隔墙张望。生小孩是个大事儿,张诚家生小孩更是村里的大事儿。 哀嚎一声接一声,张诚都忍不住要冲进去,还是被岳母拉住了:“诚哥,好女婿,这女人生产男子可不兴进去啊!坏了规矩!” 只能听到屋里稳婆的声音:“好娘子你用力,就快了!” 张诚隔着门大呼:“杏儿你放松些,深呼吸!” 小院子乱糟糟鸡飞狗跳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产房内的哀嚎声渐渐变得微弱,张诚的心却提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意外?生产是生死关,在古代尤其如此。想到这些张诚更加烦躁。耳边就只听到隔着门的:“大娘子你用力”的各种呼叫,还夹杂着赵芃“杏儿姐用力”的呼喊。 终于,一声啼哭响起,屋里又是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再隔片刻,稳婆的声音:“生了!生了!恭喜主家,是个儿子!”还要好一会儿,稳婆出来,怀里是一片白布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恭喜主家,是儿子。” 母亲和岳母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张诚追问:“杏儿可好?”又大喊一声:“杏儿你怎么样了?” “杏儿姐说她没事!”赵芃的声音传出来。 稳婆收拾产房里的东西:清洗婴儿的木盆,剪断脐带的剪刀、擦拭身体沾满了血迹的白麻布、满盆的血水。稳婆收拾干净,才冲张诚点点头:“官人可以进去了。”张诚早已经忍不住,一步迈进去,看到躺在床上的赵杏儿,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张诚走过去,用一块白麻布帮赵杏儿擦干净脸,赵杏儿虚弱的回答:“我没事。”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别人,松开了一直抓住的赵芃的一只手臂,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孩子抱来看看……” 张妈妈把孩子抱过来给赵杏儿看一下,小孩儿长着一张抽抽巴巴的脸,小脸通红,眼睛却是漆黑。赵杏儿挣扎着坐起,接过孩子来要给小孩喂奶,赵芃羞红了脸,向后缩去。 “芃芃,辛苦你了!”赵杏儿低声说了句谢谢。 “没关系的。”赵芃把手臂缩进袖子里。这一瞬间能看到,她的一条手臂上有一个红红的掌印,分明是在生产过程中,赵杏儿攥住这条胳膊,留下的手印。 “辛苦了。”张诚低声对赵芃道谢。 “小宝贝长得真好看,那没事了,杏儿姐我先回去了。”赵芃贴了贴赵杏儿的脸颊,急匆匆的退出房间。 第59章 情苦(今日起五更) 保持产妇环境清洁,做好产后护理,就能更好的避免产褥热,这一次生产倒是安全度过。赵杏儿的营养充足,小孩儿的奶水就足够吃,张诚选了几个名字,最后确定这个头胎的孩子名字叫启明,张启明,天上的太白金星,以后长大成人,字可以叫做“长庚”或者“太白”之类,李太白,想想也挺响亮的。 确定母子平安,张诚就准备结束这次探亲假,返回咸阳了,毕竟这是自己入职朝堂的第一年,休假时间太长,会有麻烦。 走之前张诚再次访问了村里的老人,拜望了老村长现在的乡啬夫张魁。老魁叔鬓边已经斑斑白发了。虽然有了老态,但是因为有了朝廷的官职,一天天干的兴兴头头的,身体就还健旺。 张诚建议老魁叔还是把村里的农事做好。虽然现在张村工坊多、家家都有男丁在工坊做工,女人和孩子们多多少少也有点营生,小村现在相当富裕,但是农村,粮食仍然是第一大事。过去十来年,在朝廷派来的农事官员和匠人们的帮助和指导下,小村农业生产已经有了大幅度提高。垄作已经普及,粮种也在专人的指导下不断提高,加上基础的施肥、提高灌溉率等等,农田产量已经是十年前的两倍有余,稳稳实现亩产200斤的水平。 张村这里不缺土地,随着外来人口增加,劳动力也不匮乏,目前本村家家谷仓都充盈,缴纳税金压力也不大,但是张诚仍然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多存粮食……粮食是怎么都不算多的。至少要保证村上每家要有超过3年的存粮,村里公仓里存满6年的存粮。 乡亲们家里存不下的,张诚嘱咐了母亲和赵杏儿,在自家旁边专门建一个院子,收买各家多余的存粮——价格比卖给县上的粮商的价格高出两成!给现钱!张家的这个粮仓,按照全村口粮3倍的规模来建设。这是实打实的财富。大粮仓做好防潮防雨,又能给张村提供了更大的底气。 陶瓷片的实验,进行了半程。后面的情况,就只能赵杏儿继续接手,张诚倒是不着急,这项实验工作量大、枯燥,注定旷日持久。需要的只是投入人力、时间和金钱,这些实验的结果是明确无误的,无论是高温瓷器,还是白瓷、青瓷和色釉,都注定会在一段实验后就可以复现。至于正式陶瓷生产,涉及到的品类、器型、纹样,都不着急。在发展过程中,慢慢的推进就行。 玻璃工坊交给了蒙恬自行处理。这事儿也很简单。根据铁炉那面的各种研究,搬到玻璃工坊这面,找到制造玻璃的真正原料,烧制出玻璃块,最后再高温吹制,慢慢的实验各种器型就行。工艺上的探索和改造,可以作为学校学生实习的课题,相关的课题奖励和成果奖励,在张村都有固定的方案。至于取得成功所需要的时间,张诚并不规划——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只要一切都在正确的思路上,那都不是事儿。 为了调动学校的资源,瓷器作坊和玻璃工坊都专门和学校签署了契约,作为民间投资的校办工厂的一部分,学校出名义、出师资和研究团队,占有一成股份,重要的是,学校就此对这两个作坊具有了所有权和管理权。 校办工厂这种设置,张诚想了很久,这次终于确定下来了。未来会有很多研究工作,需要前期投资,需要旷日持久的研究探索,一般商行都不一定有兴趣进入这些陌生领域,校办工厂的形式恰恰好。而未来还会有很多项目需要以校办工厂的名义和形态组织起来。 专门从自己的帐上拨了一笔钱,由教务会和赵杏儿共管,这笔钱专门为徐福建立起一个独立的院子,一个很大的砖拱房和库房,这个院子拨给了徐福使用,就用于化学方面的研究。 对化学研究,张诚给徐福交代的就只是:你可以尽情尽兴你所感兴趣的实验,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向教务会提交实验目标、实验方案和实验需求。教务会议审议通过,就可以拨款进行。实验不求成功,但要保留有完善的实验报告和实验结论。拨款没有上限,每个季度进行一次预算申报,预算以内的经费使用,徐福自行处置。 这也可以看出来,张诚对徐福的化学探索并没有任何期待,这笔钱早就准备打水漂。好在张诚现在账上的钱十分充裕,两三年时间还贴不得起,张诚看重的不是实验的结果,而是那些探索过程和实验数据。 张诚特别说明:我不要炼金有关的内容、不要长生不老药有关的项目,我关心的是一切化合生产的结果。 赵杏儿生产后,赵芃依然如之前一样隔三差五来探望赵杏儿,终于有一天,赵杏儿找了个没有旁人的空当,问赵芃:“你喜欢张诚吧?” 这轻轻的一句话,如同惊雷,炸的赵芃不知所措。惊慌了片刻,不愧是当皇帝女儿的,赵芃轻轻的点头:“我喜欢先生。” “这是不行的。”赵杏儿说的不是“这不行”,而是说“这是不行的。” 赵芃转过脸来,对视着赵杏儿。 赵杏儿拉过赵芃的手,手臂上,生产那天的抓痕已经变得淤青,赵杏儿轻轻抚摸着赵芃的手臂,说“辛苦你了,但是这件事不行。” “我真的喜欢先生。” “大秦律法,男子只能有一个妻子。”赵杏儿说。 “可是……” “你还小,喜欢一个自己年纪相当的好少年,以后成家立业,多好。” “可是……” “我不会接受,张诚……他也不会接受。”赵杏儿说,但是张诚不接受吗?这个她并不能完全确定。 “我……” “你还小,有很多机会。不要在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上付出感情和时间,这样最好。”赵杏儿说。 “杏儿师姐,你会不喜欢我吗?” “不会,我很喜欢你。但是这件事不行。” “你会恨我吗?” “也不会。但是我不会接受这个……” 赵芃的脸变得惨白。 “你愿意当我是姐姐也行,你经常来这里陪我也行,但是这件事不行。”赵杏儿摸了摸赵芃的脸蛋。“小姑娘,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忍不住的……” “让时间淡化这些吧!”赵杏儿目视着空中某一处,淡淡的说。 这番对话,赵杏儿没有对张诚讲过。 一直到张诚离开。 离开的日子,张诚亲吻了赵杏儿、小启明,拥抱了母亲,挥挥手,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家门。 赵芃跑到村口,为张诚告别,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张诚啊!一路保重!” 第60章 始皇帝陵 比之不久以前看到的咸阳,这座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整座城的气氛却非常压抑。 回到自己的宅邸,张诚随便问老管家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老管家絮絮叨叨介绍了咸阳最近的各种消息。 朝堂上的人事有了一些变化,赵高用胡亥的名义,进行着清洗。一些官员被治罪、一些官员被免职、一些陌生的新人进入朝堂。 寺工的变化却不大。毕竟这是一个技术衙门。需要的是熟悉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士,这些人也不会参与朝廷的权力争夺。是这一波里受影响最小的一个衙门了。 但是寺工的压力一样很大。胡亥要扩建阿房宫,大量的宫室建设,压力抛给了寺工。秦始皇陵也完成了最后的工程。陛下的棺椁送入了地宫。地宫里注入了大量的水银,以模仿天下河流,墓室天顶还装饰了群星的星图,据说极为华丽。 各种机扩暗器陈设在墓中,据说可以千年不坏,能杀灭一切试图盗墓的贼寇。 最后,是用坚实的夯土封闭了墓穴,又种植了树木百草让始皇帝长眠于此。 这座陵墓所使用的水银是天量。蜀中巨商巴寡妇清运送来无数的朱砂,寺工的工坊将这些朱砂加热提炼水银,装在大坛子中,沉在水塘里。这座工坊的死亡率极高,水银蒸汽的剧毒,能杀人于无形。 承装这些水银罐的水塘,里面没有一条活鱼,也不生长水草,整个水池真可谓是死水一潭。这些罐装的水银,用车辆运送到秦始皇陵里,打破陶罐,水银就倾泻,灌满了这些以铜皮覆盖的河床上。一些金属制作的船只就漂浮在这条水银长河上。河上荡漾着金属光泽。 几千年后,考古人员探方取样,从整个秦始皇陵区的土壤里,仍能发现超高的汞含量,单纯从污染土地方面,秦始皇可以算是一个流毒两千年的古代帝王。 始皇帝陵寝的很多工作,当然也是由寺工的工匠来负责的,但是这些工程,张诚无缘参与。这些工程涉及到更多的是建筑和机关之术,和御车坊无关。即便这样,御车坊这面仍然赶制了一架巨大的辒辌车,十六匹马拉着这辆车进入墓室,车中装着始皇帝陛下的棺椁,到达墓室后,这些马就被勇士刺死。鲜血流淌在墓室的地面上,渗入土壤深处。 后世传说,七十万人修筑秦始皇陵,并且被击杀以避免始皇帝陵的秘密被人所知。实际上的情况并非如此。二世皇帝继位后,咸阳的新建工程数量众多,对劳役需求极大,七十万人早就分配到各项工程上,哪里会直接坑杀?普通工匠和刑徒,又哪有资格葬在始皇帝陵这样的宝地? 史记成书于汉武帝时代,这个时候离秦始皇死已经差不多有100年时间了,汉朝要合理化自己的政权合法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否定秦。而否定秦,当然就要否定秦始皇。 几千年过去,这些伎俩始终都好使。到今天还有人在用。 到了司马迁时代,秦始皇相貌丑陋、残暴刻薄都已经是大汉主流看法了。秦始皇的形象从史记开始就被丑化。这种事张诚其实也曾经有所猜测,但是亲历大秦、亲自生活在秦始皇时代,亲眼见过秦始皇,才知道差别到底有多大。 史书上会写秦始皇统一六国,死伤多少人,常见的说法都是秦灭六国发动了22场战争,斩首人数从140万到180万不等。但是去查到底是哪22场战争,发现是从公元前331年秦惠文王开始算起的,到秦统一六国,整整120多年。这是把秦始皇祖爷爷的账都算到了秦始皇身上。其中还要包括武安君白起在长平坑杀的四十万人。 要是这样算,秦始皇时期统一六国的战争,死伤并不大。 不负责任的历史学家声称,秦始皇发动战争,平民的死亡数量十倍于战士。问题是,冷兵器时代士兵平民死亡比通常更高。甚至可以接近一比一。秦国的军功斩首制度,要的只是敌军甲士的首级,平民的首级并无用处。张魁村长带领全村人割掉了四十多个匈奴人的头颅,按照秦律根本没有资格记功,是始皇帝一言以“法外加恩”的理由,给了张诚和张魁加爵一级的恩赏。战争之中,大规模杀戮平民,秦军并无这个财力和动力…… 战国之后的屠城,要到楚汉相争时期才开始盛行…… 再说到陪葬秦始皇陵这事儿,之前我们讲到《黄鸟》,自从秦穆公以后,大秦就废止了人殉。后世从秦始皇陵发掘超过8000尊兵马俑,却没有发现所谓数十万的殉葬工匠。皇陵再大,仍然有一定规制,几十万工匠,埋哪儿? 再大的陵墓,墓室的规模总是非常有限,七十万人葬在哪里?巨大的殉葬坑何曾被发现过? 始皇帝生前准备了十万兵马俑随葬,有如此巨大的陶俑陪葬,也便可以确定,始皇帝并无意使用大量生人殉葬。 当然,作为一代帝王,秦始皇死去,自然有活人陪葬,陪葬他的,是他的三十多名子女,和无数后妃。这未必是始皇帝生前计划,却是由二世皇帝亲手来实现的。 始皇帝死亡的悲伤、对二世皇帝的恐惧,这场盛大葬礼就这样持续了许久,恐惧悲伤和压抑的气氛,如同咸阳城上空的乌云一样,久久不能消散。 利用始皇帝葬礼,胡亥赵高对咸阳城做着大清洗,增加的这些巨大工程,也消耗着咸阳城乃至大秦的力量。 始皇帝陵从他登基开始规划和建设,一直到始皇帝去世,从未停止。三十七年的工程,数十万人投入,如果真的是建造一座陵墓,那么这座陵墓的规模要远远比现在的规模大得多。虽然相比后世的帝王陵寝,始皇帝陵仍然是无比的巨大,但是这规模和所花费的时间人力仍然不能成比例。 事实上,三十七年的修建,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建造一座空前绝后的陵寝,而只是为了消耗这些人力。某种程度上,这种公共工程和两千年后的罗斯福新政异曲同工。几十年来,被驱使去修建始皇帝陵的,包括始皇帝在秦国的政敌、六国的余孽。 秦始皇用一座陵寝,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囚笼,消耗他这些敌人的一生。最后,这座巨大的山陵,囚禁的只是秦始皇的肉身。 完成始皇帝陵、继续扩建长城、扩建阿房宫、准备下一年的巡游计划,胡亥用这样一大批劳民伤财的计划,开始了他登基作为皇帝的第一年。用更加宏大的工程,向世间证明,他胡亥,是一位比始皇帝更强大、更伟大的君王。 第61章 杀父称王 当胡亥继承始皇帝位这一年,北方草原,一位英雄崛起。 在七国的北方,是一片广袤的土地,这片土地广阔、气候寒冷干燥,广阔的草原连绵到天的尽头。这里不适合耕作,或者是因为没有发展出耕作文明,这里的人类,以游牧、渔猎为生。 这块土地从东到西,分布着无数零散的人类聚居群落。这些群落被称为部落。这些部落的结构非常简单——一个部落通常有一个头人,或者按照七国的说法,叫做酋长。 中华的文献上,这些部落被称为胡、狄。 这些部落逐水草而居,没有建立起都城,也没有明确的疆域,当两个部落相遇的时候,或者是进行火并,或者是通过某种方式联合,或者是默认彼此的疆域、划分势力范围。 始皇帝时期,这些部落中较大的群体,被称为东胡和匈奴。 随着气候的变化、随着牛羊和人口的繁衍变化,这些群落忽而强大、忽而衰弱。如果说上郡的人民最初的生活是艰难的,这些北方部族的生活,比艰难更加艰难。 匈奴是秦、赵、燕北方最大的一个群落。通过部落联盟的方式,这个族群在战国末期已经变得非常强大。经常侵扰秦赵燕诸国。诸国为了避免侵扰,不约而同地在北方边疆建造起长城。秦灭六国,蒙恬便在北方地区连接起秦赵燕的长城为一体,形成一道强大的北方防线。 在蒙恬主政上郡的时代,匈奴诸部的领袖是头曼单于,此时匈奴人口已经数以十万计。头曼单于被匈奴人上尊号为“撑犁孤涂单于”,据说撑犁是天的意思,孤涂是子的意思。这个尊号就是所谓苍天之子的大首领。在始皇帝同时,北方居然还有一个人自称天子,这是极大的僭越。 这个时代北方和西方的部族中,匈奴强而月氏盛,牢牢地占据着大秦北方的疆土。 为了联盟北方诸部的关系,这些部落也效仿战国时期互派质子的方式。头曼单于偏爱自己的小儿子。就把长子莫顿送到月氏做了质子。 当冒顿刚刚到达月氏,头曼单于就发匈奴部族攻击月氏,月氏大怒,欲杀冒顿。 年轻的冒顿偷了月氏的良马,骑着它逃回匈奴。 逃得出月氏的围堵,单人匹马千里归来,这下子就给头曼单于惊到了,头曼单于虽然仍然偏爱小儿子,却觉得这个大儿子也还算勇猛,可堪大用,未来没准儿还能辅佐一下小儿子,这就命令他统领一万骑兵。似乎觉得给这个儿子一个部族,就能消弭他争夺单于王位的欲望。 但是眼看着自己的王位要被小弟弟夺走,冒顿可不像扶苏那么懦弱和服从。有了这一万骑兵,就每天带着他们在草原上训练,在所有训练里,冒顿最重视的就是秦人称为“城门立木”的方法。 当初,商鞅变法,秦人并不相信。于是商鞅在城门的左侧立了几根木柱,说“谁能把这木柱搬到城门右侧,我就赏钱”。人们觉得这是笑话,只有二杆子去尝试把这木头扛起来,放到城门右侧,果然得到了赏金,从此秦人知道商鞅说话算话,商鞅新法也就渐渐在大秦开始推行。 这个道理很简单,孔子的弟子曾经问过孔子:“军队、粮食和信心这三样,如果减少一个,请问减少哪个?” 孔子说:“可以不要军队。” 弟子又问:“那要是粮食和信心两样,只能选择一个呢?” 孔子说:“可以没有粮食——人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任、信念才是维系起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暂时的苦难总会过去,但是如果缺失了信心,整个国家都会崩解。这话说的残忍,但是几千年来,孔子的道理却无数次验证。 匈奴人擅长骑射,冒顿在训练骑兵骑射的时候,使用叫做鸣镝的响箭来指挥。下令说:“我的响箭射到哪儿,你们的箭就要射同一个目标,但凡谁犹豫不定,我就当场砍了他的脑袋!” 下一次狩猎的时候,冒顿用响箭射猎鸟兽,但凡有人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当场砍下他的脑袋作为新的标靶,直到所有人都射向这个砍下的头颅。 骑射鸟兽大家熟练了号令,有一天,冒顿又在行猎的途中,以响箭射击自己的爱马,很多人以为冒顿是射偏了,并没有跟着去射马,冒顿就用之前的号令规则,当场砍了他的脑袋。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冒顿的号令是来真的,哪怕是爱马,也比不上号令更重要。 再下一次试射,冒顿的目标换成了自己心爱的妻子。某一天在自己的营帐附近,随从们也都在,冒顿抽出响箭射向自己的妻子,左右之人感到恐惧,觉得冒顿疯了,这要是跟着射他的老婆,事后还不得被治罪?结果冒顿又把这些不肯跟随自己射箭的随从当众斩首。 宰了自己的老婆后,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的老爹了。 某日,冒顿和老单于一起行猎,在草原上,冒顿忽然抽出响箭,从单于身后张弓搭箭射向单于的马,这次左右之人都跟着射。冒顿的训练到此算是见了成效。老单于对此还没什么察觉,只是称赞冒顿号令严谨。 这一日,冒顿跟随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在狩猎之中。冒顿抽出一支响箭,瞄准头曼单于的头开弓射箭,已经养成习惯的随从立刻把箭射向头曼单于,头曼当场身亡。 射杀头曼单于后,这些随从一时惊慌失措,但是冒顿显然很满意,仰天大笑,说“你们都是听命的好战士,现在你们杀了头曼单于,那就奉我为新的单于吧。” 这就是投名状。 射杀头曼单于后,冒顿根本不去收殓单于的尸首,而是立刻带着这些随从,冲回单于的营寨,抓住他的继母和弟弟,一一射杀。在尸骸前宣布自己接替单于的大位。有不服从的部落大臣和长老,也都被冒顿手下一一杀死。 秦二世元年,匈奴头曼单于的儿子冒顿,杀父,自立为单于。 一个新的英雄就这样在北方的草原崛起。 如果扶苏有冒顿的勇气和能力,他也可以成为一代雄主。但是,历史上并没有如此的如果。 第62章 一颗火星 大秦的政治隐患在于,六国灭亡的速度太快,虽然郡县已经设立,但是大秦在各地的统治并不充分稳固。从六国覆灭、到实行郡县、到大秦委派官员,时间太短了。这些官员空降到郡县,相比当地的盘根错节,影响力是非常有限的。 西周东周,春秋战国,前前后后八百年的时光,哪一块土地不是盘根错节?就靠三十六个郡县的千把个县的县令,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真正掌握这个新生的庞大帝国? 天下如干柴,一颗火星就能点燃滔天烈焰…… 一个帝国最早期,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刻。而始皇帝又死的太早。 其实始皇帝嬴政已经是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君王之一。三十七年的执政,在两千多年内,也能跻身前十名的位置了。但还是死的不是时候。郡县制推行,却没有来得及巩固。后世的历史学家九指神盖先生指出,如果始皇帝有充裕的官员、郡县制能够稳定,扎牢执政根基,庞大的帝国成为真正钢铁一般的机械,哪怕碰上二世皇帝这样少有的昏君,秦国又岂会二世而亡? 但是历史没有假设。反抗始终都有。秦始皇在世的时候,韩国余孽张良就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秦始皇死掉,他最忠诚的忠信将军蒙毅也被诛杀,连老秦人都离心离德,这个时候反叛者只会更多。 大时代的第一颗火星出现在故楚国境内。 虽然已经天下一统,但是六国的余孽仍然蠢蠢欲动,为了避免六国余孽死灰复燃,始皇帝的策略是,将六国的王族流放远离故国的地方,将六国的贵族和富商迁徙到关中。让旧有的权力系统离开他们的土地,就能使原有土地出现权力的真空。 上层人士通过向关中迁徙,可以一部分解决当地的反抗力量,那么中下层呢?对中下层,就要通过帝国的徭役体系,征伐青壮,去远离家乡的地方服役——无论是修长城、修阿房宫,或者是征发青壮去远处戍边、驻军,都是同样的思路。 老人孩子女人不会造反。 服徭役和做农民,哪个更好?这也说不上,大秦的徭役也是给工钱的、做戍卒也是给军饷的。至于辛苦,不见得就比农村生活辛苦许多,当然,远离乡土,内心的孤独和离别之苦肯定是有的。 这种离别之苦,也是帝国惩罚六国人民的一种手段。不肯屈服的国度的人民,总是要惩罚的。但是又不能真的靠屠杀,所以用征发徭役的方法来惩罚。相比后世的对占领区的人民的惩罚,这种惩罚其实说不上残酷……当然,对每一个身在这种惩罚之中的人来说,那都是非常残酷的。 青壮远离乡土去服役,另一个好处就是对当地的农业生产造成打击。壮劳力被迁出,这个地区的农业生产自然会下滑,只有老人孩子女人耕作的农田,会是什么样子?参见张诚幼年时孤儿寡母的艰辛,只是更艰辛一些。 后世有些人会把这种大兴徭役的方法类比罗斯福新政的大兴公共建设,这个大概不能类比。罗斯福新政的问题是解决失业率的问题。在纯粹农业社会,有土地就有生产,没有失业问题。即便有一些国家存在没有土地的流民,采用大秦的土地政策,天下有充裕的土地可以分配给流民。不存在为了解决流民失业问题而启动徭役的策略。 就还是惩罚。 齐楚之地都是实施这种惩罚最严峻的地区。 这一支900人的徭役队伍,就是大秦徭役惩罚策略的一部分:故楚国北部,淮河下游地区,被划为新的泗水郡治下。这一区域河道纵横,水泽湖泊相连,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是典型的鱼米之乡,故而人民众多,按照大秦的统计,泗水郡的居民超过49万户,人口超过200万。相比之下,张诚家乡的上郡,也不过只有十万户左右、60多万人而已。 人口众多、灾害连年,泗水郡民风相当彪悍。这一地区的治理难度极大。因此迁徙青壮去远方服役的策略,在这一地区就得到强硬的执行。 这支900人的徭役队伍,就是从泗水郡(今安徽宿迁)抽出来的青壮,前往远方去服役的戍卒。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燕赵故地的渔阳郡(今北京密云)。两地路程长达2000里。 路途遥远、两地气候迥异,这种惩罚是切身彻骨的。 从泗水郡出发的戍卒队伍,不止这一支,一支又一支的队伍,从泗水郡出发,前往帝国的各个角落,靠这种方式,帝国有效的削弱泗水郡的反抗力量。 这支900人的队伍,和无数支走出泗水郡的队伍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说不同,还是有的,这支队伍里有两个很特别的人。 淮河下游地区,雨水丰沛,这里一年中有一百多天是下雨的。在战国末期,天下也没多少正经的道路,人民也没有多少防雨的方法,一旦下雨,一切工作就都要停下来,这支戍卒队伍也因此被大雨阻在了半途,此刻正在泗水郡蓟县郊外的一处山路旁,支着帐篷,等待雨停。可是这雨一下就是几天,天也总不放晴。 湿淋淋的天气,湿淋淋的衣服,已经秋风起,又赶上这场雨,又湿又冷,前进不得、退后不得,900个糙老爷们在这么个鬼天气鬼地方,憋闷异常,火气暴躁。 带领这900戍卒的,就只有2个秦军小军官。两个人管理900人肯定不够,这两个军官就从戍卒中指派了两个身体高大强壮,看起来能说会道能管点事儿的,一个是阳城人陈涉,一个是阳夏人吴广。 从人群之中选拔其中看上去特别一点的人充任管理者,在很多时候都是正确的选择。戍卒的头目,身材强壮、头脑清楚、擅长言语、擅长与人打交道,这四者居其一,就可以选拔出来作为一个小头目,这种选择本没有什么问题。陈涉吴广这两个人,相比其它戍卒,也并不多么出众、多么特别,不选择他们两个,选择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没人预料到,这两个人引发了多么大的乱子。 这是秦二世元年秋天。胡亥刚刚结束了作为皇帝的第一次巡游,归来不久。 第63章 陈涉是一只天鹅吗? 秦国执行国家授田制度。土地国有,每一个丁男到了年龄,国家会授田。这种制度保证了帝国每一个家庭都拥有自己的土地,土地可以把一个人绑在这里,一辈子为了田里这有限的出产,付出血汗,为帝国增加税收,实现个人家庭的延续。 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国家的人民都有田产。除了秦以外的六国,贵族和官员把持着国家,聚敛大量田产,土地兼并不断,却不重视民生和生产,也因此产生了大量的流民。陈涉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自己土地的游民。 已经没有人记得陈涉的家庭背景,他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妻子,全没有记载。陈涉青年时曾经做过别人的雇工,因为身体强壮,可以获得一份吃食。有一天,耕作之余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大家抱怨着生活的艰难、食物的粗粝,陈涉忽然说:“哎,要是有一天我们大家谁富贵了,不要忘记兄弟们啊!” 雇工纷纷嘲笑陈涉,说富贵都是天定,咱们这些个穷命泥腿子,怎么会有富贵的一天呢?陈涉你不是想屁吃呢吧? 陈涉望天长叹:“你们这些小家雀,怎么会知道天上飞翔的苍鹰和天鹅的志向呢?”这句话被当做一句笑谈,人人都说陈涉是一只异想天开的傻鸟。 富贵本天定,是这个时代的共识。拥有无尽田产的那些人,要么是国王、要么是贵族、要么是大官。他们祖祖辈辈拥有财富,就好像这财富是跟着他们一起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底层的黎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如草木一样生长死去,吃着最粗粝的食物、做着最艰苦的工作,从没人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合理,如果问,就是一切都是天注定。 只是这万千黎庶,总有那么一两个,在疲倦之中抬头望天,偶尔会想起,假如我有一场泼天的富贵,我也要吃馒头蘸白糖! 陈涉并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他只是一个偶尔会梦想到自己会有富贵一天的普通流民,富贵,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所以做了雇工再做雇工,陈涉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直到有一天,被征召到戍卒之中,从泗水郡出发,去渔阳郡戍守。这时的陈涉也不过是900名戍卒之中的普通一员。 直到,有一天,陈涉因为身体强壮,被选拔为这900戍卒的一个屯长,另一个屯长就是阳夏人吴广。 当了屯长,需要按照长官的要求管理自己手下的这些戍卒。从普通戍卒的一员到一个可以管理他人的屯长,陈涉的心态也在悄悄的发生变化。 可以不再如一般戍卒一样只知道低头服从,而是能够发号施令,可以指派这些傻鸟做这做那,能够掌握分配物资的权力,甚至从中能给自己捞一点好处,可以让这些傻鸟为自己做事,比如给自己准备最好的卧榻之地,优先吃分派的食物,甚至可以举起鞭子随意惩罚…… 这是权力的味道。 这味道真好。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但是这只天鹅的志向,就只是吃白面馒头蘸白糖吗? 第64章 大泽乡的雷雨 这个地方叫大泽乡。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水泽遍布的地方。 草木繁盛,水泽遍野,连天的暴雨,900名戍卒是被困在了路上。身后是生活了多年的家乡,前途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的渔阳。一旦远行作为戍卒,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故里。 900个戍卒,900个单身强壮的汉子,就如同900朵燃烧的火苗。在这样的困境中,暗地里酝酿着怨言。 陈涉和大多数戍卒关系一般,和两位秦军的长官关系也说不上多好。和他说得来的,就只有另外一个自戍卒中提拔起来的屯长——吴广。 就如这900人的其它戍卒一样,谁也说不清这个吴广的来历。只知道他是阳夏人。祖上的情况和家世背景,也不曾有人提及,只知道这吴广是个识字的人。在这个时代,识字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吴广言语表达能力强、识字、又能和陌生人打成一片,也因此被选拔为屯长。说起来这样一个识字的人,怎么就会和陈涉这样的闲汉一样,被充作戍卒呢?谁都不知道缘由。 陈涉就喜欢和这个吴广在一起聊天。倒不是说陈涉从吴广身上看到了多少文化,而是说,陈涉认为,在这一班人中,只有吴广的身份地位和自己是相当的。都是屯长,又都是本地人,自是和那些秦军的军官不一样。 看着外面的大雨,陈涉焦躁的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踱着步。吴广说了一声:“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事儿。” “嗯?” “刚离开蓟县县城,就遇到这么一场大雨,此行不顺啊!”吴广漫不经心的说。 “嗯。” “谁也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呢?” “我?我无所谓……”一个没有土地没有牵挂的闲汉,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这么远的路,难免路上会有染病死伤的……这900人,不可能全都到达渔阳。” “是吧……”陈涉依然是漫不经心。 “我们和秦人不一样。没有人在乎我们的死活。”吴广说。 “好歹,这路上还是给一口吃的,到了渔阳,也还能给点军饷。” “可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吴广说。 “是啊!”陈涉说,忽然又欢乐起来:“大秦有军功升爵制度,要是赶上战事,没准儿能得到个爵位,还能分一百亩土地呢!”闲汉总是乐观的。 “军功?别逗了,军功都是给秦人准备的,你是秦人吗?” “我不是吗?” “你是吗?” “我不是吗?” “你不是。”吴广叹口气说。“你是楚人。” “可是大楚亡了啊!现在我们不都是秦人了吗?” “大楚是亡了,我们现在也确实叫做秦人了。可是我们这些人注定不会被大秦重用。有功劳的活计,是要先给秦人的,有爵位,也是要先给秦人的。除非……” “除非什么?”陈涉还有一点期待。 “除非你满腹经纶,别具国家治理的才能,大秦缺官吏,像李斯那样的人,投奔秦国,或可重用。”李斯本是楚人,投奔秦国做了客卿,一步一步走上了今天的高位。虽然楚人对此不齿,但不妨碍李斯一门飞黄腾达。 “李斯那个狗贼……算了,兄弟我是个老粗,大字不识一个,做不了官。” “嗯。”吴广微笑看着外面的雨。 “那还有什么办法?” “若是搏一把,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吴广早看出陈涉并不是个安分的人。 雨水淅沥沥,天地笼罩在这样的噪音中,稍微远一点,就听不到别人的对话。 “陈兄我看你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吴广的目光变得深邃。 “这你看出来了?” “据说二世皇帝得位不正。”吴广继续说。 “嗯?还有这事儿?” “据说当初始皇帝死在沙丘,赵高李斯矫诏杀了公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假造圣旨传位给胡亥。” “这么刺激?” “所以这个二世皇帝是假的。” “他秦家的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陈涉狐疑。 “你知道我们楚人一直不喜欢秦人。”吴广接着说。 “那当然,秦楚是死仇……”秦楚的恩怨已经纠缠了几代,楚怀王被张仪所欺,是楚国衰落的开始。武安君白起三克楚军,打残了楚国,也打出了楚国上下对秦国的怨恨。到了王翦灭楚,表面上楚国是消亡了,但是楚地的明明暗暗的抵抗和不合作始终存在,这也是始皇帝第五次出巡,巡视的就是楚国的疆域的原因。 “秦将王翦灭楚,最后一战就在这附近,楚国大将项燕就在蓟县战败,战后不知所终。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逃了……”吴广说。 “就在蓟县?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陈胜顺着吴广的思路往下捋。 “项燕不管是死还是逃,当年的部下也都流落在这一带。这些人不管是投降秦国还是流落民间做了农夫,心里总也还是向着项燕的……” “嗯,据说项燕对部下极好,有很多忠于项燕的人。” “所以要是我们用项燕将军的名义……起兵,你觉得怎么样?”吴广说。 天空一个闪,照亮了两人的脸庞,随后是一个炸雷,陈涉的目光惊疑不定。 “起兵?我们哪里有兵?” 吴广看着雨帘外面的戍卒的营帐,笑而不语。 “你说……他们?他们可不算是什么正经的军人,再说,他们能听你我的吗?”陈胜犹疑着。 “你说军人和农夫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吴广的声音清冷。 “军人……至少要有武器吧?” “不用矛戈就杀不死人吗?”吴广说。 石块、棍棒都可以杀人。其实人很脆弱,击打准确的话,轻轻一碰就死掉了。战国末年人命如草芥一样,很多没有严格法律管辖的地区,民间的械斗也是常态,一些村落每年都会死不少人。 “但是,我们要面对的是秦军啊!我们区区900人,怎么能打得过秦军?”陈涉没法下定这个决心。秦军是虎狼之师,六国在秦军面前都灰飞烟灭了,很多人至今提起秦军,仍然两股战战。 “你说,在泗水县这个地方,是秦人多,还是楚人多?” “那自然……是楚人。”即便秦人多重视这个被占领的地区,可是又能分配多少秦军到这个地方? “所以,我们人多……”吴广脸上露出笑容,这种中年汉子的笑容非常诡异。 第65章 鱼腹有书,狐狸夜哭 吴广并不能确定是否能说服陈涉。这个粗豪汉子虽然勇武有力,并且有那种流民所具有的不惜一死的野蛮气息,但是说起要造反,这个人还是很犹豫的。 吴广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卜者。 楚人好巫,日常生活仪式中,经常找卜者来卜算。楚地巫风盛行,大贵族屈原流传下来的好多诗歌都和巫人有关。 这位附近乡村里的巫人看起来年纪很大,手指枯瘦,头发干枯苍白,好像是一个鬼。巫者的腰间别着一些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骨头和铜铃,头发上乱蓬蓬的插着一些羽毛。 “大巫师,我和这位兄弟想做一件大事,想请您卜算一下。”吴广说。 在来的路上,吴广已经和这位巫师通过气了。巫师自然知道该如何说话。摸了摸陈胜和吴广的双手,又低声念诵了一些莫名的词句,身上的铃铛摇的叮当乱响。又抓出一把碎骨头在地上一掷,趴在地上仔细看这些碎骨的形状。好半天坐起身来,仰望着等得不耐烦的陈涉和吴广: “你们求卜的大事可成。”巫人说。 “可成吗?”陈涉眼睛里冒出光来。 “你们要做的事,可成,但是有很多凶险,除非借助鬼神之力……”巫师说。 “鬼神之力啊!”吴广转着眼珠。 陈涉说:“什么意思?这是要我们求神吗?” “借用鬼神之力,可以发动那些人……”吴广瞄着雨帘外的戍卒的营帐。 “如何做呢?”陈涉问。 “不急,这事儿我来做。”吴广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大雨中,水泽旁,农夫都躲在自己的草屋里不肯出来,渔民却还坚持在湖泊上捕鱼,据说雨天捕鱼最是容易,而且越大的鱼就越容易在雨天捕捉到。 吴广靠近附近水泡子旁边的一个渔夫:“老哥,今天收获怎么样啊?”一面去翻他的鱼篓。 鱼篓里有几条大鱼,看起来很是活泼。鳞片闪闪发光。 渔夫笑着说:“捕鱼阴雨天,大鱼靠岸边,越是这样的天气,就越容易捕到大鱼啊!” 说话间,吴广已经悄悄的把一块写了字的白绫塞到了一条最大的鱼的嘴中。 “呵,老哥,你这鱼还真大啊!味道应该不错吧?我就是这旁边营地里的人,等下我叫他们来买鱼,我却是身边没有带钱。说好了,到时候这些大鱼你可要卖给我们啊!” “等下就来买吗?那可好,我就不用带到县城里去了……”渔夫很高兴,也就没注意吴广的小动作。 回了营地的吴广,对负责伙食的戍卒说:“闷了好多天,今天给大家开开荤,今天吃鱼,那面有几个渔夫,看起来他们今天会有收获,去把他们的鱼都买下来,给大家熬一顿鱼汤暖和暖和身子!” 厨子领命,去支了钱买鱼。 徭役途中的戍卒虽然不给发兵器,但是厨子总要给几把刀子的,一条活泼的大鱼就这样被抛开,厨子忽然发现一样事物,咦了一声。 一块沾了血的白绫。上面还有红色的字迹。 “吴头,你看这是什么?”厨子唤吴广,这戍卒中少有识字的,吴广算是一个。 展开这块白绫,上面用朱砂写了三个红色的大字“陈胜王”。吴广心说“卧槽,忽略了鱼会出血这事儿,早知道应该用墨来写字”,红色的血液和红色的字迹在一起,字迹已经有点模糊。 “这三个字是陈胜王。”吴广说,“快收起来,不要让人看到。” “陈胜?陈胜?陈胜是谁?”厨子喃喃的说,还是把这块白绫放在一旁晾干了。 你越是不准它传播的事儿,传的就越是快。不多时,鱼腹藏书的事儿已经被所有戍卒知道了,人人都在悄悄讨论这桩奇事:“你说鱼肚子里怎么会有字?陈胜是谁呢?” “陈胜?不是陈涉吧?”有人跟着谐音想。 “反正不管是陈胜还是陈涉,总之是个姓陈的要做了王了,这都是天注定啊!”有人跟着议论。 渐渐的就传成了陈涉王。 “哎?听说陈涉只是他的字,他的大名就叫陈胜啊!”有亲近陈胜的人说。 “是这样吗?” 到了吃鱼汤的时候,陈涉和吴广也来队伍里,用粗瓷碗领着鱼汤,900戍卒悄悄嘀咕,所有人看陈涉的眼神都变了。 “怎么样?”吴广悄悄的跟陈涉说。 “这样就行了吗?”陈涉问。 “我再加一把火。” 夜晚的时候,吴广拿起日间偷偷准备的一个纸灯笼,一个人跑到附近的一个神庙里。点起灯笼,在夜中模仿狐狸的悲鸣的声音,呼喊着“大楚兴、陈胜王!” 本已睡下的戍卒,被这凄号惊醒,侧耳去听。 “是什么?” “有点像狐狸的叫声。” “好像是在说话?” “狐狸还会说话吗?净tm扯淡!” “你听!” 大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果然这哭嚎声隐隐是“大楚兴、陈胜王!” “大楚要兴起了吗?”这个话题在楚人中果然最有吸引力。 “陈胜要做王?陈胜是谁?” “不是说是陈涉?” “是吗?难道我们的屯长是天命所在?” “看不出来……” “但是你听,狐狸都这么说!” “狐狸最是灵异,我们家乡说,狐狸是半仙之体……” “那么我们的屯长要做王了吗?” “要是屯长做了王,我们跟着屯长也有一些好处吧?” “没准能多分点田地啥的……” “没准儿能给你个大官!” “你能做大将军呢!” “真能吗?” 夜色中,狐狸的叫声一声又一声,最初只是吴广在学狐狸叫,但是附近山林里的狐狸仿佛听到了同伴的叫声,也开始哭嚎起来,一声一声,响彻山林。狐狸叫声里夹杂着“大楚兴、陈胜王”的声音,仿佛这些狐狸已经开会决定了这件大事。 这一夜,整个营地里的戍卒们都没睡好觉,陈胜在屯长的营帐里,两个眼睛锃亮,瞪着夜色中神庙中闪烁难明的火光,就好像真的已经得了天命,成了王一样。 直到深夜,吴广悄悄的摸回到屯长的营帐,摸黑睡下,浑身还是湿淋淋的。 第66章 杀官 吴广这个人做人很有一套。在戍卒中虽然身为屯长,但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戍卒们也很愿意听吴广的拆迁。这种能力很特别,不知道是家传还是后天养成,或者是天生的才干。 把戍卒交给这么个人管理,两位秦军的校尉也乐得。偶尔也会把吴广招到自己的帐篷中聊聊天,了解一下戍卒们的情况。 “大人,”吴广很是谦卑,“这大雨也不停,我们困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实在不行,咱就在这儿散了算了,我们家都在附近,有啥事儿雨停了再说呗?” 秦律,耽误了行程不是啥大事儿,交罚款就行了,遇到大雨也不是啥大事儿,秦律制定的非常细致,都已经替每个人想到了。在《秦律·徭律》中规定:“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其得(也),及诣。水雨,除兴。”(《睡虎地秦简》1975年发掘出土。) 这是说:服徭役迟到个三天五天的,口头批评一下就行了,也就是说,迟到六天或者十天,罚一个盾牌钱,迟到十天以上,罚一个甲胄的钱。“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这话的意思是,干脆没来,罚两甲。 “水雨,除兴”。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遇到大雨,免罚。 所以被困在这里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如果大家散了,重新征召,那事儿可就大了。两个军官当然不能同意,痛骂吴广脑子里进了屎了。 “可是我们这样进不得退不得,就不如就散了的干净!”吴广坚持。 喝多了酒的小军官觉得这吴广满嘴胡柴,也不耐烦和他讲道理,秦楚不同音,用楚国方言讲道理也讲不过这个吴广,就从手边拿出主板劈头盖脸一顿打,军官动手打,吴广就往外跑,吴广跑军官就追,这一顿打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了。 不明就里的戍卒围观,觉得今天是怎么了,好好的吴屯长就被揍了呢?有人在旁边呼喊着劝阻,吴广口中却并不停歇:“大人你别光打我,你听听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要不咱们散了吧!” 这话岂是当众能讲的?小军官拔剑出鞘,就想制止吴广,本来躲着竹条的吴广这一刻忽然不跑了,而是反身、进步,一手格挡,一手却夺过这小军官的剑,反手一剑刺杀了这个小军官, 众皆哗然。另一个军官此刻也酒醒,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已经旁观了许久的陈涉跨步上前,扑倒军官,从他身上夺过剑来,一剑刺下。 血流满地。 杀两个人能有多复杂,只要刀子在手,有心算无心,在战国末年这个乱世,分分钟的事儿。 围观的人全都被镇住了,刚刚还呼喊劝阻的人也不敢发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一样的陈涉不说话,这当口,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吴广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陈涉。这个结果他很满意。两个人虽然没有事先的配合,这一番连击确实恰到好处。吴广咳了一声。 陈涉会意,于是举起沾着血的剑,示意大家听自己说话。 “各位,各位,听我说!” “咱们遇到大雨,耽误了去渔阳服役的期限,这大秦的法律,误期就要杀头!” 众人立刻炸了起来,误期杀头这事儿,两个军官不曾说过。真的有这样的法律吗? “就算是误期不杀头!”陈涉大喊,血淋淋的剑震慑了众人:“可是去守卫边塞死掉的必定有十分之六七。”这话大家倒是有几分赞同,戍卒没有时间限制,少年离家白发归的多了,远去渔阳,十有六七是没法回来了。 “既然反正都会死,要死就得死的值得,谁不想享受这世间的荣华富贵!难道你死前不想饱餐牛羊肉吗?难道你不想穿过丝绸的衣裳再死吗?难道你不想尝尝女人的味道再死吗?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得个一官半爵吗?”陈涉用沾了血的剑胡乱指点着戍卒中的人。 “想!”本来只有几个人的应声,随着这排比句出来,这声响渐渐的整齐,一时间竟有了千军万马的威势! “谁天生就是穷命?谁天生就做贵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最后喊了这么一句。 所有人安静下来,这一句让每个人陷入了思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对自己的这句话也很满意,举着剑大喊! 渐渐地,众人如同疯魔一样,一起应和着这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这个时代最强烈的声音,最强烈的一句问话。 它没有答案,答案自在每个人的心中。 “愿意跟随我,搏一个泼天富贵的,就留下了,不想留下的,就是我陈涉的敌人!”陈涉再次举起剑。 “我愿意追随将军!”吴广立即应和。于是众人中也开始有应和的声音。陈涉和吴广注视着那些嘴唇蠕动的人,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都喊叫“我愿意追随将军!听从你的号令!” 陈胜接下来说:“天下百姓受秦朝统治、逼迫已经很久了。我们楚人谁不憎恨秦国? 秦二世是始皇帝的小儿子,不应立为皇帝,应立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屡次劝谏的缘故,皇上派他在外面带兵。现在有人听说他没有罪过,秦二世却要杀了他。 项燕是楚国的将领,曾多次立下战功,又爱护士兵,楚国人都很爱戴他。你们知道吗,项燕将军并没有死,而是逃亡了!我和吴广将军就是受了扶苏和项燕的嘱托,要起兵去夺回朝廷的!跟着我们,大家都有一场大富贵!” “项燕没死?扶苏没死?”众人都疑虑,但是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宁愿相信项燕和扶苏还活着,相信眼前这两个人是受了项燕和扶苏的嘱托起事的,至于项燕和扶苏为什么会在一起?没有人去计较这些。 一场变乱,就此展开。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吴广,在大泽乡点燃了这个世界! 第67章 洪流 最初,只是一支小小的戍卒队伍被暴雨阻在蓟县外的大泽乡外的旷野上。 这却成为了点燃大秦万里山河的一颗火星。 大秦幅员万里,兵甲百万,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强国。但是百万兵甲分散在这万里国度,就不免稀疏。在南方诸国,秦的官吏和驻军都非常有限。天下如同一张网,虽然广布四方,但其实这网中有无数孔洞,而若是有大鱼拼命一搏,甚至可以破网而出。 面对六国,大军徐徐推进,是一种情况。在无准备之下,一小股反抗者也能迅速聚拢,攻占村庄县城,甚至盘踞山林多年,成为帝国的一个毒瘤。 陈涉这支军队,只有区区900人,也并没有大秦寺工制造的兵甲,徭役途中困顿在大泽乡这个荒芜之地,但是当900人准备起兵造反的时候,战斗力远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强。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支军队就有了武器和号令。斩木为兵,只不过把木棒、竹竿削出尖头,就可以刺杀平民乃至甲胄不全、训练不利的军士,揭竿为旗,只需要找一块布片,挂在木杆上,就可以成为队伍前进的号令。 只要人人敢杀人,这样也就够了。 900个未经训练的戍卒突袭咸阳,当然是痴人说梦,但是突袭最近的村落、县城,一旦盘踞下来,就有了粮草、有了兵甲、有了新的兵员,在前进的过程中逐渐裹挟无望的民夫,这队伍就会越滚越大,一个小小的火星,就可以成为滔天烈焰! 死掉的两个秦军小军官,并不是死了就完事儿,他们还有更多的用途。陈涉吴广指挥这一个小小的队伍,就地制作起一个土台,在高台上宣誓,让众人肢解了两个军官,把头颅放在台上祭天,陈涉自立为将军,吴广也得了都尉的官职,没有互相识别的军服,每个人都解开衣服袒露右臂作为标志。确定了这支势力的名字叫做大楚,假称公子扶苏、项燕的队伍,直奔附近的大泽乡而去。 900个手持棍棒的精壮汉子,就算没有什么指挥,攻占一个乡又有何难?在大泽乡短暂休整,补充了新的兵员和给养,找到了更多金属器具用作武器,这一支人马下一个目标就是蓟县。 有备攻无备,蓟县的攻破毫不意外。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秦军,也没有真正有意愿抵抗的队伍,张楚的就轻松的拿下第一个县城。有了县城作为凭据,就补充了大量的武器,煽惑起更多的追随者,这一支队伍就可以浩浩荡荡的四下出击,当下做了分兵出击的计划——其实哪有什么正经的计划,只不过派了符离人葛婴率军攻占蕲县以东的地方,陈胜自己带了一支队伍攻打铚、酂、苦、柘、谯等地,在各个县城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这样迅速占领了泗水郡的大部分县城。 一路推进、一路占领、一路扩大自己的队伍,等到这支队伍向北准备攻打陈郡陈县的时候,已有战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士兵数万。 陈郡也是天下三十六郡之一,民户超过十万,人口近百万之众,但是当张楚大军抵达陈县的时候,郡守和县令都不在陈县。最高的长官只是一个县丞,外有几万势如破竹的大军,内有上万无心抵抗的百姓,这位县丞根本组织不了有效的城镇防御,只能带着自己的部卒在城门洞和义军交战。这哪里能取胜,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位县丞身死,守军溃逃,陈涉带着自己的手下顺顺当当的直入县城。 进城之后,陈涉下令召集当地乡官和乡绅集会议事。这些乡官和乡绅也都是楚国本地人,哪有支持秦国而不支持楚国的,更何况陈涉此时兵锋正盛,刀剑上都沾满了血迹,杀红眼的手下一个个面目狰狞,这些乡官乡绅哪还不知道该如何逢迎?于是各个都说“将军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没有大秦皇帝的封赏、没有楚国贵族的承认,秦末第一个草头王就此诞生! 陈涉就此变更了自己的名字,对外声称自己是陈胜王,国号为张楚,以此吸引周边楚国余孽的支持与响应。 此前分兵前往蓟县以东地区的葛婴,此刻已经在九江郡攻城掠地。 淮河下游地区混乱不堪郡县,故楚国兵士闻说战乱,便自动聚拢纷纷割据,几千名楚军就可以占据一方,这样的势力一时不可胜计,而葛婴一路杀到九江郡,占领了东城县,形成一大力量,这支军队群龙无首,并无什么有号召力的旗号,于是葛婴就在当地推举楚人襄强为楚王,以此号令周边的义军向自己聚拢。 陈县传来消息说陈胜已经自立为王,葛婴这会儿才觉得自己拥立襄强的行为不妥。于是果断砍下了王位都没坐热乎的襄强,带着襄强的人头,前往陈县跟陈胜汇报。 这一支军队取得的胜果陈胜当然满意,但是葛婴不打招呼另立新王的行为却让人恼恨,葛婴进了陈县,不由分说就被陈胜按住,砍下了脑袋。起义军第一位牺牲的将领,就这样断送了性命。 杀红眼的军队是无法约束的,陈胜也罢吴广也罢,都只是乡村农夫出身,并没有真正治理大军和治理地方的能力,手中的力量越大,就越难以控制,想要在这股洪流之下保存自身,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着这股洪流前进。所以这支号称“张楚”的力量,根本不会割据一方停下来休整和进行防御、完善自己的力量,而是不断四处出击。 接下来,陈胜派新加入进来的魏人周市继续向北出击原来魏国的领土。 而此刻吴广的部队正在围困三川郡的荥阳。 和这一路攻陷的大多数郡县不同,荥阳是一处军事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这里多次成为冲突的核心,大秦也在这处县城进行了大量投入。无论是兵甲还是粮秣,都和其他县城远远不同。 三川郡的郡守是李斯的儿子李由。 为了稳定朝中力量,始皇帝与朝中重臣进行了有效的联姻,李由就是始皇帝的驸马。放李由在三川郡,固然有李斯的背景,也有始皇帝的信任和重托。作为一处军事重镇的郡守,李由并非那些杂鱼官员可比,这座雄城在李由的带领下,抵挡了吴广的军队。无论吴广怎样攻打围困,荥阳县城岿然不动。 张楚的洪流,碰到了第一块石头。 这是二世元年,九月。 第68章 沛县刘四爷 徭役、戍卒失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队伍逃亡就是大事了。始皇帝末年,不是没有徭役人员逃亡,在泗水郡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之前沛县的一位亭长刘季(古人排行伯仲叔季,季是行四的意思),后世人称刘邦的,就曾经押解徭役的队伍前往咸阳的骊山修筑皇陵,但是才走出家乡不远,就已经开始出现了逃亡的情况,不知道是这位刘亭长管理能力有问题还是过于松懈,眼看着逃亡的人越来越多,这位刘四爷就索性躺平。 到了自己家乡丰邑附近,在队伍休息的时候,刘四爷用朝廷发放的钱买了酒肉,就地坐下喝酒,喝到兴头,刘四爷趁着夜色解开了徭役队伍的绳索,对他们说:“反正我这次任务也完不成了,去了咸阳我一样要受刑,多逃一个少逃一个对我没啥区别,那我今天就做一个好人,你们都逃命去吧,我也要远走避祸了!” 于是这些徒役就作鸟兽散,但是这一番说话却也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徒役中有十多个壮汉表示愿意跟随刘季一起走。于是,刘季带着这些人逃匿在今通称芒砀山的山泽之中。 手里有钱、身边有人,这十几个人在芒砀山区过得很是快活,沛县子弟听说附近有这么个快乐的地方,一些游荡的闲汉就投奔了芒砀山中的刘季,最多的时候竟然有百人之众。 山中的这些人,并不是和外界毫无关系,各种各样的消息渠道能把外面的消息传到山中。刘季也不过是短暂栖息在山中,并不指望做一辈子野人。这日听说陈涉在泗水郡起兵,也便蠢蠢欲动。 在泗水郡、陈郡和九江郡的战乱之中,各地的郡守县令纷纷被手下所杀,沛县县令得知同行们的下场,也深感不安。觉得还是早一点从贼,归顺了张楚比较能保命,至于有没有前途,先保了命再说,就和手下的主吏萧何、典狱长曹参谈起自己的想法打算。 地头蛇的萧何曹参自然有别的想法,就跟这位倒霉的县令说:“您身为秦朝的官吏,如今要叛秦起事,率领沛县子弟,这些沛县子弟能听你的吗?替大人您考虑,这个时候应该召集逃亡在外面的人,可以得到几百人。利用这股力量胁持,众人就不敢不听您的命令。”县令就派樊哙去召唤刘季。 樊哙带着刘季的队伍来到沛县。沛县县令这会儿又想起自己是大秦的县令了,也觉得这个百人的队伍自己无法控制,就关闭城门,派人防守,一面安排人手打算杀掉萧何、曹参。 萧何、曹参得知了消息,就连夜翻过城墙来到刘季身边。 刘季用帛写了一封信,射到城上,告诉沛县父老说:“天下苦于秦朝的暴政已经很久了。现在父老为沛令守城,但各国诸侯都已起事,一旦城破,就要屠戮沛县。 如果沛县父老共同起来杀死沛令,选择子弟中可以立为首领的做领导,以响应诸侯军,那就能保全身家性命。不然的话,父子全遭杀害,死得毫无意义。” 这一封信虽然内容不多,却句句打在了沛县人的心坎上。于是彪悍的沛县父老们就率领子弟共同杀了沛令,打开城门,迎接刘季,想让他做沛县县令。 刘季说:“天下正在混乱当中,诸侯都已起事,如果推选的将领不胜任,就会一败涂地。我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怕才劣力薄,不能保全父兄子弟。这是件大事,希望另外共同推选一位能够胜任的人。” 萧何、曹参等都是文官,看重身家性命,怕事情不成,秦朝会诛灭他们的全族,所以都推让刘季。 父老们都说:“我们平时听到刘季许多奇异的事情,看来刘季是该显贵的。而且又经过占卜,没有比刘季更吉利的。” 这时刘季再三谦让,大家都不敢担任,最后还是立刘季为沛公。在沛县衙门的庭院里祭祀黄帝和蚩尤,又用牲血祭鼓旗。旗子一律红色。 少年子弟和有势的官吏,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四处沛公刘季征集兵员,集合了两三千人,攻打胡陵、方与,回军固守丰邑。 相比起急火火称王的陈涉,沛县刘四爷的举动可谓是颇有节制,手里有一个县城,手下有几千人马,却并不急忙忙称王,只是以暂代沛县长官的姿态,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大秦打过来,大可以声称自己是拥戴大秦的,杀死县令这事儿都是沛县这些乡老所为,如果张楚的大军过来,那自然可以带着这几千人马,拥有自己的一个山头。 说起来在秦末这一众英雄之中,刘季已经是年纪颇大的一个了,他的年龄比始皇帝只小了三岁。 而曾经有过秦国亭长这样底层官吏的经历、在社会上游荡打拼了那么多年,人情世故自然精熟,也颇懂得不要太出风头的道理,这一番操作,自是格外精明。 而这一番三辞三让,最后勉为其难的做了沛公,也给足了沛县官吏、乡老们的面子,更是让曹参萧何等人无话可说。这一支力量的核心地位,在整个秦末的混战中坚定无比,也有这一番辞让的原因。 这一年是大秦二世元年,秋,刘季入沛县,斩蛇歃血,挑红旗,自号沛公。 快五十的二流子刘季,后世人称刘邦的,就此拥有了自己第一块地盘。 第69章 第一猛人登场 从塞外到江南,无数英雄在这一年走上历史的舞台。 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当然是我们之前在扶苏府邸见过的项羽。 和出身草莽的陈涉、吴广、刘季不同,项羽是真正的世家之后。项羽的祖父,正是这个时候各地举起旗号宣称受其领导的故楚国大将军项燕。 项燕其实早就已经死在秦楚战争中。只不过战乱之中并没有找到项燕的头颅示众,所以民间传言项燕还活着。项燕虽然没有活下来,但是项氏族人却不少,这些人都留在泗水郡的下相县。项氏是楚国大族,子孙众多,当初很多人并没有跟着项燕一起进入军伍,所以战争结束,这些人也活了下来。虽然秦国对楚国后裔多有警惕,但是处置的主要是芈姓王族的直系,那些旁系和枝枝蔓蔓的大小贵族,一时也处置不过来。 当然,因为扶苏的母系是楚国贵族,所以这些劫后余生的楚国人多多少少还能和扶苏攀上关系。这大概也是在楚地造反的人,愿意宣称听了扶苏的号令的原因吧。我们在咸阳的扶苏宅邸见过项羽,也和这个背景有关。 这个项羽,少年的时候不怎么爱学习。草草开蒙后,不爱读楚国的史书诗文,也厌倦庄子和荀子的那一套。这倒也没什么,项氏本就不以文事传家。不爱念书,那就跟着族中子弟去学武好了,可是这位项羽玩了几天剑,就又躺平了。这实在是看不出能有啥出息的样子。 负责管教项羽的项梁——项羽的叔父,以此来批评他,项羽梗着脖子说:“学文,无非是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学剑法,也只能一对一的搏杀,这玩意儿到底有啥意思呢?当丈夫应该做个万人敌!” 做万人敌,那就学兵法嘛,好在楚国的兵书众多,项家祖辈领兵,这方面的教材战例经验都不缺,子弟中有这么个心怀大志的家伙,当然要着重培养,所以项氏这一族的领军者——项燕的儿子项梁就亲自教项羽兵法。刚开始学的时候,项羽兴致勃勃。但是兵法这玩意儿本就是很枯燥很抽象的东西,项羽没学多久就又放下了,让教的起劲儿的项梁也是没脾气。 好在项羽身高马大,粗通诗文,略懂兵法。在一众项氏子弟中也算是出众的人物,所以项梁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甚至一度项梁因为罪案被牵连坐牢、出狱后又杀人逃亡到会稽郡,都一直把项羽带在身边。干这些违法的勾当也不瞒着项羽,可以说言传身教的犯罪之家。 项梁杀人逃亡,一直逃到会稽郡的吴县。这次逃亡倒也不是为了躲避司法的制裁,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报复。吴中也是故楚国之地,楚国贵族出身的项梁风姿翩翩,倒是在这里过得风生水起,更结识了很多吴中的士大夫。而兵家出身的项梁,做事果断有条理,在处理事务方面,更是这些士大夫都赶不上的。因此颇得当地官员——尤其是会稽郡守殷通的器重。 既然在吴县这里显露了才能,项梁也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能力和身份。所以吴县这面有大型徭役事务,或者官方和大户要举办大型的丧葬事宜的时候,项梁也经常参与和主持。这个时候项梁就把兵家的处事风格和流程管理用在行事中,用兵法的原则部署宾客、组织青年,以此来暗中观察这些人,了解他们的才能。 所以说外行人常常以为兵家只知道蛮干,实际上兵家最讲究对人员的管理和资源调度。蒙恬有这样的能力,将门世家的项梁也有这样的能力。在这些事务中,项梁渐渐地就对吴县的这些青年的能力了如指掌——当然,这里面所说的青年,多是士大夫家庭和富户家中的青年,黔首平民,还入不了项梁叔侄的眼。 二世元年七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泗水郡、九江郡、陈郡这些淮河下游的郡县陷入混乱,但这起义的影响不仅仅在淮河流域,会稽郡的人心也开始波动。 到了九月会稽郡守殷通也坐不住了。他找来项梁商量:“淮河一带都造反了,大秦的天数到了啊,古人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事儿赶早不赶晚,咱们也发兵响应一下如何?” 项梁笑而不语。这场骚乱他也关注很久了,传言说陈胜吴广是受项燕和扶苏领导的,开什么玩笑,自己的爸爸项燕死了没有自己不比别人清楚?什么扶苏,扶苏会和楚人造他秦国的反?就算扶苏的母族是楚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殷通接着说:“要是起事的话,我想把军队交给项老弟你,还有你们楚人中有名的桓楚,桓楚现在犯罪逃亡,我听说你和他有联系,能找到他不?” “要是说别人还不好说,桓楚这人和我侄子项羽关系密切,他逃亡不知所终,要是说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踪迹,那这个人非项羽莫属。项羽,您知道的,我那个高个子侄子!想要找到桓楚,那就还麻烦郡守您把项羽叫进来答话。”项梁说。 殷通是知道项羽这个人的。这个高壮的青年,总是在项梁身边。项梁在吴县主持各种事务的时候,总是带着项羽,因为项羽身材高壮、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在吴县的一般青年子弟,也都畏服项羽。“既如此,还麻烦老弟把项羽叫来问询一二?” 项梁便叫候在郡守府门外的项羽进来,项羽也算是受到过系统贵族教育的青年,虽然一只眼睛长得奇怪,但是应答起太守的询问却颇有条理,正聊着的时候,项籍给项羽递了个眼色,说一句:“时候到了。”殷通正待问“是啥时候到了?到哪儿了?”项羽手快,从腰间拔出剑来,挥剑剁掉了殷通的头颅。可怜大秦的郡守殷通,存了反叛的念头,结果还没做什么事,就被项梁叔侄两个摘了个瓜。 项梁搜捡出殷通的印信,又随手捡起殷通的首级,走出府门。郡守府众人大乱,项羽只身持剑砍杀上百人,剩下的活人就不敢抵抗,趴在地上求告饶命。这时候项梁才召集之前自己相中的那些官吏乡绅,说明自己要起事的想法,这一手拿头颅,一手握印信,你说来开会的人是赞同呢还是赞同呢?这就定下来吴县起兵。 项梁派人去接收会稽郡下属各县,得了八千人的精兵。又部署郡中豪杰,派他们分别做校尉、侯、司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被任用,自己来找项梁诉说,项梁说:“前些日子某家办丧事,我让你去做一件事,你没有办成,所以不能任用你。”众人听了都很敬服。于是项梁做了会稽郡守,项籍为副将,去巡行占领下属各县。 这是秦二世九月,会稽郡吴县,项梁项羽叔侄,起兵造反了。 第70章 咸阳城来了一位落魄青年 胡亥大兴土木,应召参加骊山工程和阿房宫工程的徭役之徒数以十万计。虽然各地都有逃亡的,但更多的还是按照规定到达了咸阳。 这一支来自泗水郡淮阴县的徭役队伍,已经走了好久,咸阳城就在眼前了。 这支几百人的队伍,照例由两个军官,还有一位当地的亭长押送。经过漫长的旅途,这一群人已经不成了人样。各个面色黧黑、破衣烂衫的。被发来参加徭役的多是青年,一入咸阳,这些人可能就要有一辈子的苦工去做,也许不到白首就再也无法回到家乡。 很多青年都对这一路的遭遇麻木了,队伍最末的一个青年却似乎一路颇有兴致,不仅仔细观察沿途的道路用心记住一路上的地标和风光,努力学习各地人的口音,还特别愿意和沿途碰到的人攀谈,无论是农夫还是商贩,他多多少少都能聊上两句。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六国地方的荒芜,也见识到了大秦的强盛,大秦的士兵们鲜衣亮甲,大秦的武器寒光耀目,大秦的城关高大雄奇,比起自己所处的泗水郡,简直天壤之别。 这青年曾经也想成为大秦的一个官员,去参加官员的考核,却无法通过。问了当地负责考核的官员,如何才能通过考核,成为一个大秦官吏?官员告诉他,在大秦,人们不是向儒生学习,而是向官吏学习。只有向官吏学习,熟悉秦法,才有可能考上大秦的官员。 “大秦的官吏是天下最聪明的官吏。” 但是快到了咸阳,这个青年从商贩口中听到的话又不一样。 “最聪明睿智的人吗?在大秦,最聪明睿智的人当然是当朝李斯丞相。但是李斯丞相的两个师弟,也一样聪明睿智,就是御史府的柱下史张苍大人,和远在上郡主持一方学校的公孙尼子先生,他们三个都是天下闻名的大儒荀子的高足。” “哦?还有学校?” “是的,在上郡高奴县,有一个叫张村的村子,那里有大秦规模最大的一所学校。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都是顶尖聪明的青年。其中一个才17岁,就已经做到了寺工的作府佐。那所学校会教授学生机关算术之学和工程造物之术,很多年纪轻轻的学生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财富。”这个商贩还特地显摆了一下自己推的独轮车:“看,这个独轮车就是张村出品的,你看这行字,上郡第一车辆厂!牌子货!” 青年大感兴趣。若是年纪轻轻就能坐拥财富,也很不错啊!“就不知道,外地人能去这个学校学习吗?” “张村正在广募青壮劳力,因为那面的工坊有好多岗位需要人手,该说不说,张村给的薪俸还是很高的,同样的岗位,比咸阳这面还要高出足足两倍!而且我听说,即使是去做工,也有机会在张村上一种叫做夜校的。张村的学校啊……有老大一个校园,据说能装下足足两千个学生。咸阳寺工的很多大佬,都把子女送到张村去学习呢!小哥你要是有机会去张村啊,据说只要申请,张村是有教无类。据说这是张村的大儒公孙尼子说的!” “那去张村学习,要花多少钱啊?” “花钱?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人人都知道,去张村求学不用花钱,一应衣服饮食,都由学校负责,据说品学兼优的学生还能得到一笔不小的奖学金呢。我要不是因为已经和商行签了契约,我都想留在张村入学了。” “哦……这么说来,还请大哥您详细指点我一下张村学校的位置。” 这一夜,这个青年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心里想的都是,该去张村见识一下。 半夜时分,青年悄悄解开自己绑手的绳索,收拾了衣着,乘着月色,逃离了徭役的营地。一路向北,去寻找张村。要到第二天清晨队伍开拔的时候,带队的军官才会知道,昨夜有一个青年逃走了。逃走就逃走吧,这些徭役之徒,半路逃亡或者死伤都是正常,只要到地点做一个说明,大部分人如期带到,这桩差事就算合格。 这个无人在乎的青年,循着甘泉直道,一路向北,半乞讨着去上郡,一路走的艰难,好在乞讨这种事,在他的过往中也经常经历,倒不觉得怎样羞耻。 只不过,路好远啊! 从淮阴到咸阳就走了千多里地,从咸阳到高奴县又走了千多里地,好在这后半程是自己一个人走,没有队伍的拖累,走的更快了些。而进入高奴县以后,发现在这里讨饭好像都更容易一些,人们施舍的虽然也是剩饭剩菜,但是这里的剩饭给的更多,剩菜中也颇有一些油花。看起来高奴县果然更加富足一些。 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张村,远远望去,张村被木寨墙包围,隔着寨墙,看到当地的建筑可谓是鳞次栉比,果然好生繁盛! 青年远远望向张村,想了很久,就在村外不远的一条河流里认真梳洗了一番,又把对着河水的倒影,把自己的衣着仔细检查整理了一下。这才怀着虔诚的心,一步一步向张村走去。 “那个人,你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走近寨门,就被坐在寨门口晒太阳的老者喝住。 “做什么?”青年喃喃的说。 “是啊,后生,你是来做什么的?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求做工的?或者是来求学的呢?” “我求学。我听说这里有学校,我远道慕名而来,想求取学问!”青年想清楚自己的来意,于是朗声郑重回答。 “呵,这个后生有点意思。那你顺着村里这条路,一直往里走,在最尽头,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是联排砖拱的房屋,那里就是学校了。路上要是不清楚就问问村民,会有人给你指路。不要到处跑、不要闲逛、不要去周围的工坊,那些工坊很危险的!”老者说。 这一路走来,难得遇到这么和气的老者。青年郑重向老者道谢,一步一步的向最深处的学园走去。 “我是来求学的,可以吗?”青年走近学园,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正在学园门口,拎着个短棒发呆。 “你……多大了啊?”壮汉看着眼前这个衣着褴褛的青年,看起来他走了很远的路,看起来他挨了很久的饿。 “我……二十一岁了。” 壮汉笑了一声:“可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现在最大的也都不到十八岁,你这个编到哪个班合适呢?你想学什么?说说看?” “我想……”青年发了会呆,然后说:“我想学在这个世间生存下来的学问。” “有意思。”壮汉咧嘴笑了笑,又说:“若是说在这个世间生存的学问,我们刚刚开了一个专业,兵学,你想不想学?” “兵学,是什么?” “领兵作战、冲锋陷阵的学问。” “是做兵卒吗?” “兵卒?哈哈哈,兵卒还要学吗?是做军官!真正的兵学。” “兵学也可以学的吗?”青年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 “当然,我说可以学就可以学,老子就是兵学系的主任!兵学不挑学生年龄,反倒是小孩子不能学这个,我看你的年龄,正好!” “要交学费吗?”青年摸了摸自己空瘪的口袋。 “交什么学费!咱们这儿食宿全免,兵学不光有奖学金,每个月还会发津贴!” “那就学兵学!” “好嘞,跟我走,我带你去教务处登记名册,对了后生,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是泗水郡淮阴县人,我叫韩信。” 秦二世元年,韩信于徭役途中逃亡,一路乞讨抵达高奴县张村,入兵学学习。师从——蒙恬。 秦二世元年,是无数英雄豪杰登场的一年,英雄们在这一年崭露头角,在未来的岁月中大放异彩! 第71章 谁说会计不能带兵的? 二世元年七月到九月,陈胜吴广掀起的这场暴乱,在很短的时间就席卷了泗水郡和周边的郡县,陈胜称王,势力范围覆盖数百里方圆的区域。 自夏商周以来,国家就等同于宗庙社稷,无论战争还是和亲,一个国家失去了宗庙社稷、失去了继承人,这个国家就覆灭了。但是陈胜揭竿而起,自立“张楚”政权,给了这个世界一个全新的规则——只要手中有刀子、手下有人马,谁都可以在任何地方扯旗造反,谁都可以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再不需要天子的肯定。 所以从七月大泽乡起义,三个月的时间,一方面是陈胜的人马不断壮大,以泗水郡为核心,占据了好大的地盘,另一方面,赵、齐、燕、魏等地方都有人打着恢复六国的旗号,自立为王。 本来在淮河下游发起的一场动荡,就已经波及到了东方诸国故地。一时之间,烽烟燃遍了天下三分之一的区域。 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宫里,胡亥依然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 一方面是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太慢,而秦人在很多占领区根本就没有足够的人手,比如在陈郡,郡守和县令事发的时候都不在当地,只有一个县丞面对大军做了无效的抵抗。更多的地方就是被起义军的洪流瞬间吞没,消息根本就没有传递出去。 直到大军进逼三川郡,被李斯的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阻挡,这才是帝国系统第一次正面对上起义军。而消息这个时候才开始传递向咸阳。可这个时候,距离大泽乡起义已经数月之久了。 这些消息要自下而上上报,先是送到御史大夫府,然后上呈给丞相,最后才由丞相拣选,上呈给皇帝。事涉自己的亲儿子李由,李斯当然着急。自然是把这份文件送给了二世皇帝胡亥,并建议皇帝立即发兵增援三川郡平叛。但是胡亥草草看了一下,就把木简扔在地上: “先皇登基三十七年,都没有什么造反作乱的,怎么朕一登基,就有造反作乱的了?这一定是地方官夸大其词!一定是地方官胡说八道,欺瞒朕!他们不是要骗取军饷和赏赐吧?”李斯愕然! 回到后庭,胡亥再思量这份奏报,却觉得惊惧。刚刚在李斯面前的一番作态,也是惊怒之下的下意识反应,先否定奏章,来表现自己镇定自若大局在握。这时却又觉得这奏报或许是真的呢?就紧急召集了三十多个博士和儒生,说了这事儿:“楚地派去守边的士兵半路造反,现已经攻下蕲县,攻向了陈郡,你们说该怎么办?” 儒生能有什么治国理政的经验和兴兵镇压地方的主张,只是按照书上的说法,复读机一样纷纷说:“做臣子的绝不能兴师动众,谁兴兵聚众那就是造反,对于造反的人绝不能宽恕,请陛下火速发兵前往剿灭。”至于发多少兵,谁来带兵,如何进剿,却拿不出个方法。 始皇帝时代,重用王、蒙两家。王翦王贲父子战功显赫,六国中倒有五国是王氏父子带军灭掉的。蒙放蒙恬蒙毅父子屡立战功,军权赫赫,蒙恬所部三十万大军常驻上郡,压得头曼单于不敢动弹。但是此时王翦王贲相继离世,蒙氏兄弟被胡亥赵高所害,上郡的军队自从王贲的儿子裨将王离代管以后,军心崩散,已经出现部卒逃亡的现象。王离一时也无法抽离上郡。 咸阳城的老秦百姓一时还不知道泗水大乱的情况。但是咸阳城百万居民,倒有六十万是六国遗民,诸国王公、贵族、降将、降官,被始皇帝从六国迁入关中、咸阳,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方面是将这些人迁出故土,影响力大为下降,一方面是随着这些人入关中,也带来了更多的财富,可是这些人哪有甘心做一个顺民的?透过和故国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故地的信息掌握的只怕比驿传还快一些。 这些六国余孽听说泗水大乱,赵魏韩燕诸国纷纷反秦,心里自然升起了新的念头,各种小道消息在这些余孽之中流传,咸阳的气氛也不那么正常了。 李由在三川郡成功顶住了张楚的大军,数十万大军久攻不克,便放弃了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在“打进咸阳去,活捉狗皇帝”的口号中,乱军被关中的财富女人所诱,索性绕开三川郡,直奔函谷关。 函谷关是大秦咽喉所在,秦孝公设置函谷关,古道仅容一车通行,当得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六国联军攻秦,屡屡在函谷关前败走。函谷关若是破了,咸阳便岌岌可危。乱军直指函谷关,这个时候不光李斯着急,连胡亥这个二杆子也急的不得了,朝会之上终于说出“诸卿,谁可御敌”这样的软话。 但是此时此刻,咸阳里连一个有战略战术经验的大将军都没有。李斯暗自后悔,如果不杀了蒙恬蒙毅兄弟,这两人随便一个人领军,不仅可以保住函谷关,连泗水郡的大乱也可以指日平之。只是天底下哪有什么后悔药?就算是楚国的大巫在此,也无法让蒙恬蒙毅复生。 掌管皇家器物制作府库管理的少府章邯却站出来,说:“微臣有一计。” 少府负责征缴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同时负责宫廷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需要的供给和服务。这个部门素来被认为是一个文职部门,少府的长官更像个财会管理者。不过因为少府主要负责皇家用度,倒是经常能见得到皇帝,算是近臣。但说到军国大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三公不发话,九卿最末的少府跳出来出主意,多少是有些僭越了。 二世皇帝登基日短,上来以后光顾着杀自己的兄弟姐妹,大兴劳役,幸信赵高等内臣,却和三公九卿疏远,倒是也不太在乎朝臣发言的次序,此刻看到熟悉的章邯有话要讲,便让他发言。 “关中空虚,国内大军一在南一在北,南有赵佗所部大军远征百越,北有王离所部大军北抗匈奴,一时都无法抽调回来。张楚乱贼数以十万计,函谷关御敌平叛,至少也要十万之众,兵从何来?”章邯看一眼排名在自己前面的诸位大臣。 “是啊,御敌需要军队,总不能把卫戍宫廷的皇家卫队送到函谷关前抗敌。”胡亥思量。 “少府掌管宫廷营造事务,骊山施工的刑徒超过七十万,这些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在少府管理之下,分工明确、调度便利。臣请陛下免刑徒之罪,准许他们持戈上阵,便有数十万大军可用。”章邯道。 这事儿倒也做得。其实什么是兵?在冷兵器时代,一支队伍只要能够调动管理,拿得了兵器,那就是军人了。 “章卿你可敢率骊山刑徒上函谷关平叛?” “陛下有命,臣敢不奉从?”章邯的回答异常坚定沉稳。 少府有骊山刑徒,寺工有无尽的兵甲,这样一支由刑徒组成的军队,就由章邯带领,从咸阳出发,东进函谷关。 大秦历史上第一支非职业大军,就此登上历史舞台,一向主管物资财计的少府章邯,就此成为一代名将。 第72章 贼寇的智慧 张楚乱军,或者说义军,这要看你从谁的角度去评价他们。 几个月的时间,这支军队已经发展成庞然大物。在张楚旗号之下的也有多个将领和好多部队。仅仅扣关函谷关的这一支,就有战车千乘、部卒十万。统兵的将军是周文。 这样算来,张楚旗下的军队,怕不是已经有百万之众,影响力所及,覆盖了此前楚、魏、赵等诸国大部分,这一支粮,从人数上,甚至直追六国合纵抗秦的军队规模。 但是这支力量,实实在在的是一支乌合之众。 陈涉兴起速度太快。陈涉吴广两个首领,此前完全没有军事领导和地方治理的经验和知识,这一支力量的发展,靠的是快速突进、抢掠、裹挟。如果能一直高效率的突进抢掠和裹挟,军队可以不断膨胀。但是天下就这么大,一切膨胀总是有尽头。速度一旦慢下来,问题就一定会出现。 上百万没有任何军纪约束的兵士或者叛贼,对占领地方的伤害也是巨大的。 如此快速膨胀起来的军队,根本不会去计划自己的军需补给,通常的办法,就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能吃的吃掉,吃不下的扔掉毁掉,抢掠所得,浪费的倒有十之八九。 楚国北部,现在的河南省区域,是黄河冲积平原,地势地平,却更适合大军突进蔓延,这百万大军纵横在这片土地上,如决堤的河流一样到处流淌。击碎旧政权、击碎旧秩序、杀戮秦人的官员和军士,也一路劫掠目光所及的村镇县城,抢掠无数黎民百姓。 “老子大军需要征发粮饷!”这一句话说的理直气壮,然后你米缸里的米、鸡窝里的鸡、房中的女人、还有你自己,就都成了大军所需。 除了老人和孩子得以幸免,因为无用,因为没有战斗能力。 但是连缸里最后一粒米都被清干净的家庭,老人和孩子还能活下去吗? 一个个村落,就此没有了鸡鸣犬吠。 大军过后的饥馑和死亡,从没有在史书上被记录下来。史书从来都只记录在旗帜之下的一两个人的名字和事迹,倒在他们脚下的万千黎民,连个名字都没有,连一笔带过的资格都没有。 两千年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一支军队,三个月,从900人成长为100万人,代价是什么? 一个没有规则没有秩序的军队,不从外面被摧毁,就会从内部被摧毁。 张楚起源自陈胜吴广这两个平民,所以两千多年,这支部队一直被称作是农民起义部队,但实际上,这支力量的成分远比“农民”这两个字复杂的多。 陈胜出身是被雇佣的长工,没有土地田产,实际上是游民。吴广的身世相当神秘,他能读写文字、擅长与人交流、如吴起一样善待部属,并且善用鬼神之道煽惑被困在暴雨中的戍卒,故意激怒秦军军官,是大泽乡起义的主要谋划者和执行人。没有人知道吴广的身世,只知道他是阳夏人。 陈胜吴广因为在大泽乡揭竿而起,自然成了这支队伍的首领,进入陈县后,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陈胜被陈县当地的豪强建议自立为王,一起揭竿起义的吴广,被陈胜封为都尉,又封吴广为张楚的代理王。攻陷陈县后,张楚政权定都于此,陈胜开始享受做“王”的快乐,大兴土木建造都城宫室,居中发布各种号令,指挥自己手下一众草头王四处出击,却并不再参加战事。带领张楚主力西进攻打李由所驻守的三川郡的,是代理王,都尉吴广。 李由背后有丞相李斯的关切支持,手中有荥阳城坚固城墙、训练有素的秦军,在百万大军的围攻之下,居然硬生生挺住,吴广久攻不下,又分兵西进咸阳。 此时中原板荡,陈胜吴广是义军中最早和规模最大的一支,但是中原六国旧地,原有的六国王室支脉、权贵、豪强也不曾放过这混乱的机会,纷纷拉人头占据县城,各自割据一方。 即使是张楚的内部,掌军的将领中,也有多半都是六国的旧贵族和地方上的豪强。 普通平民,既没有管理人员和队伍的经验,也没有管理人员和队伍的能力。 在接下来的这个大时代,平民出身的人,更多的就只是消耗品。 当然,极少数从最底层出身的人,凭着性格的狠辣,也会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在起义军的洪流中,百战存活下来的少数人,总能从战斗中学习战争,获得成为一个将领的能力。而那些在大泽乡起义之前就领有一支人马,自己带着队伍加入到起义洪流的人,就更容易在义军的洪流之中成为一支力量。 九江郡六县的一个脸上刺字的刑徒英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英布也是数十万被押送到骊山服役的刑徒中的一人。和大多数被押送的刑徒完全麻木的行进不同,英布一路上专门和刑徒中的罪犯头目和豪强交往,半路上就带着一伙人逃出队伍,进入长江流域的湖泊草泽之中,做了盗匪。听说陈胜吴广起义,泗水九江一带大乱,英布就直接去见了九江郡鄱阳县令吴芮,约定起兵造反。 吴芮的班底,是旧时吴国和越国的王族后裔,吴国灭越、楚国灭吴、秦国灭楚,这一干吴越旧族够不上被迁徙到咸阳放在秦始皇眼皮底下的资格,却在当地颇有势力和人脉,吴芮成为鄱阳县县令,一班吴越旧人就在吴芮周围,悄悄的发展起来。这种旧国臣属,对大秦当然没有什么归属感,不可能学李由一样固守坚城,在战乱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选择的就是扩充自己的势力,在大动荡的时代寻找最有利的机会。 所以地方豪强明面上和县令、官府往来密切,私下里,县令又通过地方豪强勾结山泽中的盗匪,沛县的县令如是,鄱阳县的县令亦如是,只不过沛县县令在最终选择的时候首鼠两端,最后被当地豪强所杀。而鄱阳县县令吴芮,却主动和盗匪英布联合,给盗匪粮草兵器,资助英布快速成长为一支数千人的部队。 这支部队混入到张楚政权中,表面上随着张楚的军队一起行动,实质上英布却牢牢掌握了这一支军队的领导权力,在战争中不断成长。 薛郡的渔夫彭越,在巨野泽中捕鱼为生,在秦末却聚集部属成为水贼,战乱起时,彭越聚拢收留散兵游勇,严格号令,统御手下,此时巨野南方是项氏叔侄起兵,巨野西方是张楚势力如火如荼,属下劝说彭越加入到两者之中,彭越仔细斟酌,觉得自己手中人马不足,仓促加入任何一方,都可能会被快速吃掉,于是按兵不动,观望这两支力量的发展变化。 两个平民出身的水贼,在战乱初起的时候,都按照江湖的原则,仔细统御自己的部属,小心游走在大部队的缝隙之中,在乱世悄悄成长。 这是贼寇的智慧。 第73章 吴广,将陨 在始皇帝时代,章邯从来没有显露出军事才干,而是在少府做一个主管皇家供应的财税官员。 到了陈胜吴广起事,陈胜麾下将领周文大军千乘战车、数十万乱军直抵函谷关,章邯以文人之身献策发骊山刑徒为军,得到二世皇帝许可,于是数十万刑徒军兵出函谷关。 刑徒军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但是骊山刑徒毕竟是有完善组织体系的,加之关中粮秣军械供应充沛,这支有组织无经验的刑徒军,倒是秩序井然,能够服从指挥行军布阵。章邯又重申了大秦斩首封爵的制度。杀敌斩首就有机会恢复自由之身,获得爵位和土地,自然让刑徒军信心士气倍增。 相对有装备有组织的章邯所部,张楚的周文所部就是乱糟糟的。三个月内从几百人扩充到数十万人的部队,能有什么像样的组织,只不过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士气爆棚,以为自己攻无不克。但是遇到了真正有组织抵抗的军队,势头立刻停止下来,函谷关城坚兵壮,地势险峻,在这里大部队根本无法展开,后队推搡前队,前队止步不前,光维持秩序就已经耗尽了周文的全部精力。恰此时章邯的刑徒军出关,有组织无经验的部队碰上无组织无经验的部队,两股洪流撞到一起,张楚的部队大败溃散。 快速兴起的张楚大军,遇到了第一次失败。 数十万人在狭窄的函谷关前大溃散,损失惨重。章邯所部稳步推进,战果累累。 斩首为攻的制度,规则简单,手段残忍,刑徒军在旷野上追逐溃散的张楚军队,捉住逃兵便割下首级。这一场战斗,虽然普通士兵并不懂得战略和战争目标,但是每一个人都只是在为自己战斗——刑徒军为自己的爵位割人首级,张楚军为自己的性命拼命逃跑,张楚军快速退守曹阳,旋即被追来的章邯所部击溃,再退到渑池,据城防守。追兵再至。在渑池区域展开了决战。 溃军是没有任何斗志的,一再失败,张楚军对爆棚的斗志已经全部消失,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只想着如何继续逃,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战斗。看到大势已去的周文在乱军中拔剑自尽,手下的部队尽皆投降。 章邯稍作整顿,收编了乱军、重申军纪之后,立即挥师东进,以解三川郡之围。 三川郡荥阳城下,久攻无果的吴广所部,也出了大问题。 吴广虽然有代理王的称号和都尉的职位,又哪里统御过数十万军队?李由据城固守,学乌龟一样并不出城交战。城内百姓兵卒唯恐城破被屠戮,更是全力支持李由的军令,城中粮秣充裕、兵甲丰足,一时竟岿然不动。 而散布在城外的张楚军,数十万人人吃马嚼、后勤完全无组织,供应渐渐开始匮乏、士气也渐渐低落。军中大小军官就开始质疑领军的吴广其实并无统御大军的能力、军令混乱不堪、大军损失严重。将帅不和已经写在了脸上,代理王和都尉的头衔,根本压不住这些各自为战的军头。 前方传来消息,说进军函谷关的周文已经战败、数十万军队临阵投降、周文割颈自杀,数十万秦军已经东进解荥阳城之围。城中几千秦军,自己都久攻不克,几十万秦军一到,自己这些既无战力又无士气的乌合之众又哪能抵挡。 吴广麾下大将就在这种气氛之下密谋:“周文的军队已经溃散,秦国的军队早晚就要到来,我们包围荥阳城久攻不下,如果秦军到来,一定会被打得大败。不如留下少量的部队,和荥阳守军对峙,其余精锐的军队全部拿来迎击秦军。现在吴广骄横,又不懂用兵权谋,这样的人无法和他商量议事,不杀了他,我们的计划恐怕会被搞坏。” 于是大将田臧就声称自己有陈胜的密令,以吴广久攻不克为由,斩首吴广,派使者带着吴广的首级回到陈县献给陈胜。 看到吴广的首级,陈胜并没有悲戚的表现,而是奖赏了田臧。派使者把一枚楚国令尹的官印带给田臧,任命田臧做了上将。 作为共同起义的战友,陈胜到底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也许是陈胜自己也不满吴广在军队中的威望,也许是因为吴广之死已经成为既成事实,或者是因为田臧手中仍有数十万军队,将在外,自己也没法处置田臧,于是顺水推舟承认了斩首吴广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吴广之死,世人的印象是陈胜心性凉薄。如果说从久攻荥阳不克时候,就注定了张楚的军事失败,吴广的死,就开启了张楚政权覆灭的序章。 握有令尹大印的上将田臧,令部将李归带领一支军队继续驻守荥阳城,自己带了精锐的部队西进到敖仓迎战秦军。 敖仓一带是丘陵地区,本就不适合兵车作战,这样地带发挥不了张楚千乘兵车的优势,却无法抵御刑徒军的步兵进击。士气涣散的张楚军再次大败,令尹大印都没来得及焐热,田臧就战死,军队溃散。 击溃田臧,章邯立即领兵赶到荥阳城下,大军里外合围,攻击李归所部,李归等人战死,张楚军败。 章邯的数十万大军,兵锋直指陈郡陈县——张楚国都,陈胜驻所。 第74章 抛车 大泽乡起义的消息,在咸阳已经引发了热议。 张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朝中早就已经议论纷纷。对此张诚并不奇怪,在另一个世界,大泽乡起义是世人皆知的历史。他只是写了一封书信,简单记述了自己能听到的传言,然后在信尾嘱托蒙恬:兵学课程可以准备起来,更重要的是,要加紧烧砖,以砖木重建张村围墙、构建堡寨,避免在接下来的混乱中,张村受到冲击。 在上郡的蒙恬,也通过商行等渠道,多多少少知道了远在泗水郡的这场混乱,看到这封信以后,立即行动起来,教务会四巨头开会商议,最后决定遵从张诚的建议,又找来啬夫张魁,将张诚的信给他看,说明当下的情况。 在加强张村的防御方面,张魁和张村上下都没有任何意见,毕竟当初匈奴人劫掠那件事,给张村老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但是张诚所说重建砖木围墙、构建堡寨这事儿,工程浩大,张魁一时拿不定主意。 “所需钱财,我张家可以一力支持。”赵杏儿肯定的说,“老魁叔还是辛苦一下,暂代村长之职,把这事情发动起来!” 有钱,那就好说。村墙堡寨的建设,所需砖木,张村自己就可以解决,大头的花费还是人工。既然张家肯出这个钱,那就是调度人手的问题了,车辆厂、铁工坊等各处的人手抽调出来,闲散的劳动力都发动起来,张村在组织大规模公共建设方面早就有套路可循。立即加大了砖窑产能,木工坊也开始囤积木料,为后续的需求做准备,张村子弟中学的学生们也再次投入新一轮的实践-学习的过程。 听说是要构建防御系统,听蒙田老师说古代有一种叫做抛车的攻城设备,了解了大概的形状之后,中学生弄清楚这就是杠杆原理的一个设备,那就组成了一个小组,集思广益制作了一个小小的投掷装备模型。利用杠杆力臂的原理,可以将石块投掷出几十倍的距离。课堂上课堂下的讨论计算,大家确定这个设施具有发射距离远、杀伤力大的特点,只要放大制作,其威力甚至比一般的强弩更大。在张村还没掌握弓弩制作技术的情况下,仅靠木工坊的技术和产能,短时间内制作几十个投石机,并不困难。 于是一面建设寨墙,一面制作投石机,一时之间,张村开始了新一轮的大建设。 蒙恬带着自己的几个学生巡视张村和周边区域。中学学员里,有专门的测量人才,利用三角测量法,能够精确测量地势高低、测量远近、绘制地图。有这些人作为助理,蒙恬觉得从没有这么有把握的防御战准备。 “打仗这事儿,其实没啥秘诀,你的队伍训练的好,你的后勤做得好,你对战场了解的多,你对战场上变化估计充足——最重要的是在战场上你的人比对方多,那你就能赢!”蒙恬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郎们说。 来自泗水郡的韩信,是个特别沉默的人,每每这个时候,他并不会如张村的少年们一样叽叽喳喳和蒙田老师有来有往的互呛。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难道不是武艺高强才能战胜对方吗?” “武艺没那么重要,以前我听谁说过一句话,说你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的戈如果比敌人的长一尺,你出手比对方早一个呼吸,在战场上你就能赢……”蒙恬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作为百战将军,他对武艺的细节并不看重。这也是少年人往往并不相信这个体育老师讲兵法的原因。 “你们大概都不会上战场……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天下都不怎么安定,所以多少还是要准备保卫自己的这个小村子。咱们张村寨高墙厚,你们这些后生又在寨墙上面搞了那么多猥琐的小伎俩,这个村子轻易不会被攻破,但是真的大军压境,一切都说不准。真的要有贼人围寨,就别指望兵不血刃就能保得住村子,要有会死的准备,更要有杀死敌人的准备。”蒙恬絮絮叨叨的说,身边是一群孩子,和寻常带兵不一样,少不得要絮叨一些。蒙恬觉得自己在张村这段时间,心变得太软了,有点像个碎嘴婆。 “韩信,你看,这些孩子虽然都是书生,但是都了不得。他们测量山川地势的能力天下无双,关键他们胆子大,敢想敢干,这种绘制地图、用投石车一块地一块地实验的方法,我打仗半辈子,都没见过。”蒙恬对身边表情木木的韩信说。 这些孩子在地图上,把张村周围的分成一个一个地块,标记了编号,最近正在练习用投石车向指定地块投掷的方法。这种操作就如同在课堂上做习题一样,一声号令之下,几十台投石车把标定地块完全覆盖,石块砖头铺天盖地的样子,蒙恬想起来都心惊。 这种编号地块,方圆不过一亩地大小,这些孩子已经训练到可以提前算好每台投石机向指定地块投掷,所需要的石块重量,每块投石机上都贴着一张编号表格,需要向哪个地块发射,只需要把投石机转向记录好的角度,摆放上指定重量的石块,一声哨响,几十台投石机同时发射,石块落地偏差不会超过10丈。 没有什么装备能抵挡的住这种自天而降的石头雨,蒙恬看到这种训练的时候,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帮读书人可比自己这个大头兵还凶残。武人在战场上只会割人头,这帮孩子是要把敌人砸成肉酱。 问题是,这些孩子还真的试验这些石头雨会造成多大伤害。他们把猪和羊拴在柱子上,一声号令,石头雨落下,猪和羊都没法吃了。 张村,这个烟火蒸腾的村寨,正在用自己的方法改写战争的形式。 “幸亏张村只是要保护自己的村寨,这个村子不会行走,不然,什么军队能抵挡住这些孩子?”蒙恬想。 第75章 工程指挥部回来了 教务处的办公室有四张桌子,每个人占据了办公室的一个角落。 这一刻的气氛有点沉郁。 “听说……”公孙尼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泗水郡平民陈涉吴广起兵,旗号张楚,说是奉项燕和扶苏的号令,举兵勤王。这事儿……” “项燕早就死了。”蒙恬靠在椅子上,手里摆弄着那根已经磨得发亮的短木棒。 “项燕,死了。那扶苏呢?”公孙尼子轻声说。教务处四巨头彼此知根知底,谁的背景都清清楚楚,只瞒着学生们和张村的村民。 “扶苏也死了。”扶苏在角落里低声的说。 “净他妈扯淡,扶苏和项燕怎么能搞到一起?大秦皇子扶苏和楚国大将项燕联手反秦?这都怎么想的?还能有人信?”蒙恬沉声说。 “也许……因为扶苏的母族是楚人?”扶苏轻声说。 赵杏儿眨眨眼看着扶苏,扶苏皮肤白皙,气质高贵,此刻却有一丝颓然。 “说起来,我倒是和项家的人还有一些往来呢……我在咸阳的府邸,就收留了一些楚人。”扶苏轻声笑了笑。这笑声有点凄然。 “倒是没人说蒙恬蒙毅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蒙毅咕哝着。 “这个传言,对你们两个会不会有影响?会不会有人查……扶苏的事儿?”公孙尼子注视着这两个“死去”的人。 “只是传言而已,打着死人的旗号起事,谁都不会信,李斯也不会真的查这事儿。”蒙恬说。 “据说战事很激烈,叛军会打进咸阳吗?”赵杏儿担心这个。 “乌合之众罢了。”蒙恬说。“叛军其实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农民,没有真正的领军大将。啸聚山林湖泽还行,攻城掠地其实毫无章法,叛军看起来势大,实际上根本攻不下任何坚城。他们连荥阳城都久攻不下,更别说进函谷关,大秦的军队只要有一万人出函谷关,快速冲阵,灭了这个叛军很轻松……如果是有大将带兵的话。”蒙恬说。此时章邯领刑徒军出关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张村来。 “但是六国的遗族会追随叛军,现在情况,赵魏齐楚都有举旗的了。”公孙尼子说,“就好像火星掉到草堆上,火星虽然小,但是整个草堆都烧起来,就麻烦了。” “嗯,麻烦。如果是六国仍在,一个国一个国的击破很容易,现在是在大秦的内部这儿也造反那儿也造反……”蒙恬沉吟道。 “秦人当然认为是造反,但是六国认为自己是复国。”公孙尼子纠正蒙恬的用词。 “哦……那么公孙校长,你想现在回到齐国吗?”蒙恬问。 “我?”公孙尼子吃惊,这个问题自己还没想到,过了片刻自嘲说:“我又不是齐国的王族,也不是齐国的大臣,我在上郡生活很多年了。” 蒙恬点点头,不吱声了。 “我要是说我会回到齐国,蒙恬你会如何?” “我大概得帮您准备行装,想办法安排人护送您。”蒙恬说。 “不会认为我是叛贼?” “您是公孙校长。” 公孙尼子露出这一天第一次微笑。 “上郡似乎也有些乱呢。”赵杏儿说。 “王离约束不了这面的驻军,商会的消息,说军营那面也开始有逃兵了。”蒙恬说。 “秦人也会有逃兵?”扶苏问。 “都是人嘛。皇子和大将军被逼自杀,王离仓促领军,军心早就乱了。”蒙恬无所谓的说。“何况咸阳那面把钱粮都花在了修筑阿房宫上,给上郡这面的支用明显不足。”蒙恬似乎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判断方式。 “造孽啊!”扶苏捂着脸。 “我们是不是还要加快一些?会不会波及到张村这里?” “张村就像是案板上的一块肉,溃兵、盗匪、叛军就如同狼群。”蒙恬说。当下张村是上郡最富裕的地方,却连个县城都不是。没有高墙防御,没有大军驻守,在这乱世之下,就是最吸引那些乱军的地方。 “防务的事情交给蒙恬吧,你需要什么,做什么计划,提出来,我们全力配合。”公孙尼子说。 “我需要什么?”蒙恬摸了把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嘿嘿的笑着,“我觉得咱们的同学们就很好,那个那个……搞出投石机的项目组,要嘉奖啊!” “嗯?”众人不知道蒙恬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说这个。 “投石机项目挂榜重奖,再挂榜征集方案吧,欢迎同学们创作守城御敌方案,任何方案都行,凡是采纳的,在寨墙上刻名纪念!”蒙恬笑着说。上次校园建设征集方案的乱象,记忆犹新。 教务组召集中学生们进行了一次闭门会议。 会议上,公孙尼子校长介绍了源自泗水县的叛乱情况,说明了这场叛乱可能会长期、持续的对大秦各地的影响,说明了上郡逃兵日增、预计接下来流寇、盗匪、逃兵、叛军可能合流,张村安危堪忧的局面。 蒙恬作为兵学教师,阐述了张村的防御原则,展开张挂了前不久中学测绘组制作的张村周围地图,说明张村防御的要点。张村地势较高,周边是低平的农田和河流,河的对岸是山林。因为地势高所以视野好,在防御上就有优势。 “投石机课题组的同学根据这个地图,将投石机射程之内的地域绘制了方格分割,投石机组、物理组、数学组同学进行了详细测算,目前基本实现对任意方格的全面覆盖打击。关心这个课题的同学已经看到了,这种覆盖打击……很震撼!” “教务组对投石机课题组、参与地图绘制的课题组、参与射击诸元计算的物理组和数学组予以嘉奖,全员记实习优异一次、课题一等奖金一次。” “有鉴于我们学校拥有课题征集的优良传统,我代表课题组宣布,现在面向全校征集张村防御相关的优秀课题方向和方案,入选课题即可获得实习“良”一次,入选方案可获得“优异”一次,并获得相应实习奖金。优秀课题方案被采纳,课题组全员在张村寨墙永久刻名!” 会议室爆发轰的一声响。 赵杏儿发言:“参与甘泉-上郡直道的同学请起立!” 数十名曾经参与直道工程的同学起立,身板挺得笔直。 “我宣布即刻成立张村防御工程项目指挥部,所有参与过直道工程的同学可以到指挥部报名,接受指挥部调度,组织进行张村防御工程建设。”一年多以来在中学始终态度温和的赵杏儿,此刻终于带出了她在工程指挥部大姐头的强悍风格。“全新的项目建设,从现在开始!” 在一众中学生中,没有站起身来的赵芃,看着赵杏儿的威势,眼睛里都冒出了星星。 第76章 王的落日 大军直指陈县。 刑徒军的行进,甚至比正规的秦军更沉默、更有秩序,大概是因为刑徒长年累月就这样被驱策,早已形成习惯。刑徒的忍耐力、服从性,超过这个时代大多数军人。在寒冷的冬日,这支连军服都不全的军队,如长蛇一样蜿蜒前行。 从三川郡的荥阳(河南荥阳)到陈郡陈县(河南周口),是一马平川,虽然两地距离多达400里,但是因为地势平坦,不是关中那样的山峦丘壑复杂地貌,这支军队的行进速度还挺快。 秦军装备的独轮车在这支军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有了独轮车,装备粮食不需要兵士随身携带,士兵还可以轮流登上独轮车休息一下,士兵的体力消耗就更小。 普通军队日行50里,章邯指挥的这支刑徒军,日行可以达到70里。6日时间就抵达陈郡陈县城下。 城头上飘荡着“张楚”的大旗。章邯厌恶的看着这面叛军的旗帜。 “距城四里安营,休息。”章邯在车上说。手下立即去传号令。刑徒军在指定的位置展开队伍,按照前后左中右的位置布设营地。刑徒擅长各种营造工作,将独轮车首尾相连就围成了低矮的寨墙。两辆独轮车竖起对立,就构成营盘的大门,这就是传说中的辕门。不过正规军队的辕门是用马车车厢立起,车辕高高指向天空。所以叫辕门。独轮车的营寨和辕门,相比传统正规军的营寨和辕门,就显得寒伧得多。 围好营盘,刑徒军又开始将粗木杆制作成鹿寨拒马,在辕门前依次排开。拒马能阻挡车马通行,降低来袭者的速度,让骑兵陷入步兵所擅长的作战环境。 然后是挖灶、生火、树立了望塔、组装中军大帐、组装兵士营帐、挖厕所…… 刑徒做这些工作,比普通大军更加顺畅。 章邯登上了望塔,眺望对面的陈县县城。 陈县县城不大。长宽仅仅三里左右,这么狭小的县城,城中已经建立和县城规模不相匹配的宫殿群。这就是陈王宫了。从大泽乡起兵仅仅六个月,陈胜本人在战事上再无寸进,却热衷在这么个四战之地大造宫室。 巨大的宫殿群落,占据了城中好大一块地方,其它房屋设施就显得逼仄,道路更是狭窄,城中人车通行,极为拥挤。加之大军压境,城中就更显混乱。 守军沿着城墙部署在城外。用拒马等阻断道路。保卫着这座小小的“王城”。守军的营地营帐混乱、旗帜东倒西歪,营寨中的士兵乱糟糟的。 章邯露出不屑的笑:“土鸡瓦狗。” “传令,布置戍守哨位,全军休息,明日天明破城。”章邯将命令发下去。 陈胜急匆匆的登上城墙,望着对面的刑徒军。 传言这支数十万人的军队,本是修筑骊山宫殿的刑徒。被少府章邯临时征调、仓促上阵。在陈胜的印象中,这些注定一辈子挖沟建房的刑徒,甚至不如自己这一干被征调前往渔阳服役的戍卒。所以陈胜一直以为这支军队只是侥幸取胜,或者是自己麾下的战将无能。 但是亲眼看到对面数十万人在城前铺展开,队伍齐整、秩序井然,陈胜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有组织的大军是如何组织安营的,也能想象到这支大军进攻时的样子。内心就开始慌乱。 自己手中没人。 不仅仅是军队因为在函谷关、荥阳城损失大半,手中可用的将领也不多,跟随自己留在陈县的将领头目军卒,几个月都没有参与战斗,军纪早已废弛,约束队伍都已经很吃力,更何况和敌军作战? 不该杀了吴广,虽然吴广也不是多么有才干的战将,但是至少底层兵士拥戴他,多多少少能有一些战力。 最近杀的将领也太多了一些。 擅自拥立楚王襄强的葛婴被自己给杀了,围攻三川郡荥阳城的吴广被田臧假借自己的名义给杀了,东征东海郡的将军武平畔被部将秦嘉假借自己的名义给杀了,驻守颍川军郏城的邓说被章邯击败,居然还好意思逃回陈县,也被陈胜给杀了。甚至连曾经和自己一起做雇农耕地,后来自己做了王前来投奔的早年间的同伴,因为言行放肆,也被自己给杀了。 其实还有好多人想杀,但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进军邯郸的部将武臣居然自立为赵王,连投奔到自己麾下的魏国豪强张耳陈余也赶去投奔他,自己当时抓住了武臣的家眷想要一个一个杀掉,被手下人劝阻没有来得及动手。 其实自己杀掉的人不算多,章邯斩杀的更多。周文在渑池自尽、田臧在敖仓战死……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一些人战败,一些人被自己杀死,还有一些人离开了大军主力,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他们怎么敢自立为王?没有自己的封赏,他们怎么就能自立为王? 现在在城外驻守的,是自己信任并且一手提拔起来的蔡赐和张贺。之前还觉得这两员大将还算有能力,可现在在城上看下去,对比章邯这个少府令的刑徒军,觉得这两个人好像也不怎么靠谱。 自己在大泽乡刺杀小军官揭竿而起,900人起家席卷中原,一路攻城掠地战无不胜,麾下兵马多达百万,自己也被推举为张楚的王,这是何等显赫? 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困顿如此了呢? 老子也是当过王的人啊! “来人,给守军分发酒肉,犒赏三军,传本王令,拼死保护县城,斩首者赏,斩敌将封将军!”陈胜扶着女儿墙,对随侍自己的人说。 十二月的冬日日短,夕阳西下,天边一抹惨红。漫天都是鲜血。 第77章 张苍受辱 咸阳的朝廷乱糟糟的。 二世元年以来,朝廷就好像没有一天消停。胡亥又是杀兄弟姐妹,又是杀蒙氏兄弟,朝中也黜落了不少大臣。 二世皇帝的朝廷,和始皇帝的朝廷完全不一样。 始皇帝信任文武大臣,敢于把60万大军交给王翦去攻楚,也敢于让左右丞相冯去疾、李斯长期管理百官,自己更是一天要读上百斤的木简,可谓是非常勤勉。 二世皇帝却藏在深宫,不怎么爱举行朝会,也不爱阅读奏章文牍,有事的时候只会找李斯赵高去商量,或者是向身边的一干儒生博士咨询意见,却很少和朝臣商议。 决策层和负责朝廷事务是完全脱节的。这国家还能好?何况二世皇帝登基以来,大兴土木,征发了更多的刑徒修筑阿房宫、骊山陵墓、长城,再赶上泗水郡反叛,中原板荡,又要发刑徒军东征平叛,始皇帝三十七年来积存的粮食财富,眼看着刷刷往下掉。 最愁的就是柱下史张苍。 柱下史管理全国档案数据,在朝会中坐在最靠近皇帝的堂柱之下,随时为皇帝提供建议和参谋,起草诏令。 但是现在,新皇帝许久都不上朝,自己这个柱下史的职能根本无从发挥。 而来自全国的各种索要钱粮的消息,又都需要自己这个柱下史伤脑筋。 愁啊! 一把一把薅头发。 用兵就需要钱粮。虽然现在有了独轮车,辎重运送更容易,军队行进的距离更远,但是仍然需要对全国的仓储进行调度。刑徒军出兵东征,从咸阳少府、寺工和治粟内史征调了一批物资,但是这些物资只够大军行进到陈县一带的,再继续东进平叛,就需要从中原地带征用物资。大秦物资征用有严格制度,调用敖仓的粮食,也需要有朝廷的批示。 刑徒军刚从咸阳出发,张苍就已经上书请开敖仓支应刑徒军就近使用,文书已经上报很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自己去找李斯商量,最近李斯也是神魂不定,只是忧虑荥阳城的解围,他儿子李由现在在荥阳城做三川郡郡守。 好像没有人真正关心朝廷的运作了。 张苍揉着额头,展开木简,提笔再写一份奏章。这破木简写字一点都不方便,张苍现在更喜欢在白麻纸上书写,纸张又大又白,写字又快又好,这木简就那么一窄条,乌突突的,怎么看都不香。 还是张诚那小子有办法啊!整出来这个白麻纸,话说朝廷就该普及用白麻纸做文书! 上午把奏章通过内官递到宫里,下午内廷就派使者来申斥张苍“妄议军务,无事生非”,使者奉诏,给了张苍二十个嘴巴,打的张苍牙齿都松动了。 自己是大儒荀子的弟子,自己是柱下史,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忍着疼痛和羞辱,张苍立刻拿过一卷木简,开始撰写一份认罪去职的上书。说自己素无才能,尸位素餐,不配继续做这个柱下史,没的浪费国家的粮食,恳请陛下免去自己的职务,让自己回乡务农,为大秦创造税收吧。 这份上书的回复倒是快。没到晚上,内廷的批示就来了。只有一个字:“可”。 真他妈! 张苍倒也不是置气,实在是觉得当前这个朝廷实在是风云诡谲,不是个好人能干下去的时代。这个时候抽身出来,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内廷的批示下来,没多久,李斯传张苍去见面。张苍换了素服,穿了便鞋,戴了一顶布巾,就去见李斯。 看到张苍这副打扮,李斯一阵苦笑。 “这是真准备回乡了?” “是,李相,我无能,做不好,还是辞官回乡吧,不要继续在朝廷上碍眼。” “我才知道消息和始末。”李斯看着张苍被打的淤青的脸,叹息一声:“你上书前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 “本来就是职分所在,我以为不需要和丞相通气。” 朝中三公,丞相、太尉、御使大夫,张苍的柱下史是御使大夫手下,直接对御使大夫负责,凡事如果还要和丞相通气,那就是越界了。更何况柱下史本就有御前参赞的职责,根据自己的分析判断和掌握的讯息,上书陛下是既成的程序。 “可是,”李斯说,“现在的朝廷,它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张苍沉默不语。 “张兄你是了不起的干才,又何必负气使性,轻易决定去留呢?” “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张苍简单的说。 “你离开朝廷,朝中失去一个柱石啊!”李斯遗憾的说。 张苍不知道李斯这话是真是假。李斯是惜才的人吗?这个说不清啊!当年韩非投奔秦国,还不是被李斯害了,那也是同门啊! “有负丞相厚望了。今天上门是丞相有召,也顺便就辞行……”张苍再次按照师门的理解向李斯行礼。这一刻李斯也有一点唏嘘。 “回头……”李斯抿抿嘴,“我派人给你府上送些财帛,路上用吧!” 张苍被申斥受辱这事儿,在咸阳城传开,传到张诚耳中的时候却已经很晚了,张诚听说,立即放下手中的书,连夜去张苍府上拍门。 “是张府佐?”张苍的家里下人很少,只有几名老仆,阖府上下正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迁出咸阳城。老仆却是认识这个经常来府上的少年官员,知道是自家主人的忘年好友,连忙把张诚让进府中。 “听说张大人要离开咸阳?有何打算?”张诚无视了张苍被打得淤青的脸颊和狼狈的神情,开门见山。 “我要回到阳武老家。”张苍凄然一笑。手中正整理一摞书稿,正是印出来装订好的九章算术。 “阳武……”张诚思索着这个地方,此处正在三川郡。“三川郡现在兵荒马乱的,君子不立危墙,我以为先生此时回阳武并不妥当。” 听这话,张苍颓然坐下,眼望虚空。 “如果先生要离开咸阳,晚生有个建议……”张诚说。 “你说?” “晚生在上郡高奴县有一所学校,此刻公孙尼子先生正在主持教化,如果先生不嫌弃,可以去高奴县散散心,看一看我的这座学校。公孙尼子先生必定会虚席以待先生。如果先生去高奴县,沿途用度和安全晚生一力承担。” “公孙……” “张村的子弟中学,学生们仰慕先生已久,先生的算术之道,在张村已经开枝散叶,先生不想去看一看?” 张苍犹豫起来。 “哪怕是散散心呢,先去高奴县散散心,等到三川郡安全了,再回阳武。”张诚退了一步。 “那就散散心?”张苍做了决定。 “这些书稿也一起带上,在张村先生一定能找到知音!”张诚笑了。“我去联络商行,安排车队和随行的伙计照料先生一路行程!” 回到自己宅邸的书房,张诚打开自己的小笔记本,在一个名单上圈出张苍的名字,说一声:“搞定!” 第78章 李斯的烦恼 李斯对张苍说,“现在的朝廷,它和以前不一样了啊!”这话是李斯的心声。 胡亥登基之后,除了效法先皇做了一次出游,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是在深宫里。胡亥既不召开朝会,也不处理如山的文件,谁都不知道他在宫里到底胡混些什么。自己这个左丞相,甚至都看不到皇帝。 自从沙丘之变以后,除掉扶苏和蒙氏兄弟,算是除掉了自己继续坐在相位上的隐患,自己就放松下来,按照职位来说,自己在整个大秦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以为拥立之功能带来滔天权势,但是胡亥这个皇帝根本藏在深宫不出来,丞相的权利说到底还是要靠皇帝的许可才能行使,这皇帝都看不见,丞相的权利就大打折扣。 一起参与矫诏的赵高和胡亥,都是沙丘之变的受益者。赵高从中车府令升任中郎将,掌管了宫内大小事务和皇城防务,权力比之前只大不小,胡亥从一个排名末尾的皇子变成了当今天子。只有自己,矫诏前是丞相,矫诏后仍然是丞相,职务没有提高,权力还因为皇帝不理政事而削弱,想一想这矫诏拥戴胡亥,自己到底拥戴了个什么? 而咸阳市上,渐渐已经有传闻,说胡亥得位不正,说传位诏书是假的,说是自己勾结胡亥赵高伪造了先帝的诏书。朝臣们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好像自己是个谋朝篡位的大奸臣一样,篡位的是胡亥、盖章的是赵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未来史书上会如何记载自己? 这天下板荡,泗水郡的这场大乱波及了大半个中原。三川郡也陷入战火之中,自己的长子李由,是自己家族的希望。如果再过些年,李由积累军功,从地方调入中枢,李斯家族就有可能成为继王翦家族、蒙骜家族之后的又一个勋臣大家族,家族繁盛指日可期。但是现在李由被困在三川郡,真让人揪心。 好在章邯的刑徒军解了三川郡之围。章邯这个少府令,还有他那二十万刑徒军居然还有这一手。若是李由能统管这支军队,那积累的战功不得了啊!不过想到自己家传是儒法两门的学术,和王翦蒙骜他们兵家的传承不同,本就不是以战功见长,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李家子孙,还是要靠儒法立业。 但是这皇帝总是藏在深宫,帝国这么多事儿,还需要皇帝的诏令执行啊。 李斯展开手中的一份书简,这是李由发来的密信。 泗水郡作乱,天下动荡,中原其实也只有李由一个人守住了郡城,在数十万乱军围困之下组织了有效防御。对比天下郡县的守官,李由其实做的不错。但相比后来的章邯,就逊色太多。而章邯解救了三川郡之围、突进陈郡的时候,却横生枝节,认为李由身为郡守,不能平叛,怀疑李由和贼寇暗自勾结。于是并没有进入荥阳城和李由见面,而是不断派手下前往荥阳进行各种盘查,从粮食储备、军械数量清点到人员盘问,隐隐竟指向李由通敌。 李斯扔下这份书简,骂了一声娘。 章邯一个小小的少府,旧日面对自己的时候也要战战兢兢,这一旦放出去领兵,居然就敢横生事端,莫非真应了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想干什么?他是冲着李由去的吗?他是冲着我李斯来的! 不过眼下章邯统帅20万大军,身在泗水郡,兵锋大盛,这个时候朝中重臣们还要看章邯的脸色行事。自己也不便在这个时候给章邯穿小鞋。 整个一天,李斯的心神都不安宁,下午时分,宫里使者来了,带着赵高的谕令: “李由守三川郡,数月不能出兵克敌,是否有通敌之嫌,着左相李斯上书自辩。” 看到这份谕令,李斯勃然变色,这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荥阳和咸阳千里之遥,李斯当然不可能确知自己的儿子在过去几个月里每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但是自己的儿子不曾投敌,这一点李斯敢打包票。 如果投敌,李由就不会死守荥阳,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坚持了三个月之久,最后活活耗死吴广。 张楚所过之处,各个郡县要么败,要么降敌。甚至泗水郡以南以东的一些郡县,县令郡守在动荡之时,不思勤王,不守郡县,居然干出了拥兵自立的勾当。相比这些郡守县令,李由是当今大秦郡县官长中一等一的忠臣。叛臣不去质疑、不去征讨,却拿这个死守荥阳三个月的李由做文章,真是让人齿冷。 但是李斯也知道二世皇帝的心结在哪里。 二世皇帝登基就诛杀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兄弟姐妹,其实还是有漏网的。李由的妻子就是二世皇帝的胞姐。 始皇帝那么多儿子女儿,这些皇子公主的婚姻都是典型的政治婚姻。譬如扶苏,就是和楚国王室通婚,女儿们则嫁给了秦国的军政大臣家族,以巩固和军政贵族的关系。始皇帝的女儿嫁给李斯的儿子、嫁给王翦的子侄,本质上当然是一种笼络。通过通婚,把这些重臣牢牢地绑在始皇帝这驾战车之上。 始皇帝也默认这些尚公主的重臣子女,作为二代,在大秦得以重用,李由能够做三川郡的郡守,不仅有李斯在背后发力,也是始皇帝的默许。 死守荥阳城三个月,证明了李由值得这份重托。 但是逃脱了分尸之刑的李由,也是胡亥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多兄弟姐妹都被杀了,凭什么李由夫妇能平安无事?嫁给李由的公主能跟随他在荥阳城得享安乐一天,胡亥就不安一天。 只有始皇帝的子女都随葬骊山,胡亥才能睡得安稳。所以小人进谗言,胡亥就立刻发谕令要求李斯自辩。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李斯,当然知道症结所在。 篡改遗诏拥立之功,远远不够用。自己当初听信了赵高的诱惑,以为弄死了扶苏,自己就能继续做这个左丞相,最终会以彻侯的爵位退休安享荣光,但是拥立之功能比得上当今天子心中那根刺吗? 更何况,市井流言越来越多指称是他李斯、赵高和胡亥篡改了始皇帝遗诏,冤杀扶苏和蒙氏兄弟,残害了始皇帝的皇子公主。 只怕二世皇帝看到自己,就会想到自己是那一场阴谋的见证者。是尚未被灭口的知情人。 这才是宫中匆匆忙忙想拿自己的儿子李由开刀的原因吧? 悔不当初啊! 如果自己稍微坚持一下,换成扶苏上位,自己哪怕不能如蒙氏兄弟一样被宠信重用,但至少在朝中有一个安稳的高位,彻侯的爵位也是尊崇无比。自己为什么就趟了那蹚浑水呢?怎么就信了赵高那个阉人的鬼话? 李斯又展开宫中的那份谕令,再展开一卷空白的木简,抽出一支蒙恬笔,准备写这份自辩。 第79章 双弓弩 张村的防御课题征集如火如荼。除了投石车以外,一个双弓弩的方案,让蒙恬大将军格外关注。 这个双弓弩的方案,并不是来自张诚亲授的弟子,而是来自一位寺工大匠的儿子。这位大匠是寺工弓坊的一位匠人,家传制弓弩的技艺。这个少年随第一届研修团队来到张村,留在这里学习张村的学问,在这次方案征集时,少年从家传的技艺、结合了张村的物理数学教育知识,拿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 这张弩不是手持的,他设计了一个木架,木架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弩臂,沿着弩臂正反相对,安装了两个弩弓,一根弓弦穿过弩弓的两端。当张拉弓弦的时候,两个弩弓同时受力,力量更加强大。相当于这一支箭拥有了双倍的力量。 少年制作了一个小小的简易模型,来示范这张弩的使用方法。张开弩弓,一尺长的弩箭居然能射出数十步的距离,钉在一块厚木板上。对比的一张同样尺寸的单弓弩,射程只有这张双弓弩的一半。 在各项方案中,这张弩的设计并不出众,但是百战名将蒙恬,还是从这个模型上一眼就看出它的价值。 更远的射程、更大的力道,在这个冷兵器时代,这就是无上的利器! 秦弩射程可达百步,如果按照秦弩的尺寸,这张双弓弩的射程能达到两百步! 正常的阵列对敌,双方都会在百步左右的距离列队,前锋持盾防御箭矢前进,靠近敌军二十步的距离,轻步兵持剑前突接敌,持戈的步兵方阵稳步前进…… 但是有了两百步射程的弩箭,就可以直击敌军后军,让敌军阵脚乱掉。 就只是,看这个模型和图纸,这个少年所构想的双弓弩,比秦弩的尺寸更大,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这么大的弩,谁能拉开呢? 蒙恬找到这个少年,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个少年并不能解答。世间并没有勇士能拉开五尺长的弓弩,更不用说还是双弓。 “可惜啊!”张诚说。 一位叫做陈破甲的中学学生在现场听到蒙恬的质疑,说这有何难?给这个弩装一个辘轳,用杠杆的原理就可以一人帮助这张弩上弦“张诚先生曾说,只要杠杆的力臂足够长,就是把大地举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巨大的弩,要瞄准敌人也很麻烦吧?”如果按照这个模型,弓的尺寸超过五尺,弩架的长度就差不多得有一丈。整个弩的重量要有数百斤。如此笨重的弩,在战场上很难使用。 陈破甲伸手招呼曾经在木工坊设计了风车锯的韩七虎,讲述了蒙老师的问题。 “下面安装一个转轮,可以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如果再加装一个射角调节的机构,这个弩还可以做-15度到45度的射角调节。蒙老师想射天上的老鹰,也只需一箭。”韩七虎肯定的说。“如果需要在战场上移动,还可以在最下面安装几个轮子……” 如果不加限制,技术员们设计方案那花样就多了。蒙恬制止了这些联想:“不需要装轮子了。这个弩安装在寨墙望楼上,只要能旋转、能调射角,能轻松上箭,就足够使用。” “就只是,还是不能一个人使用,张弓、调整射击方位和角度,最少还需要2-4个人操作。”韩七虎遗憾的说。 “足够!”蒙恬很确定的说。 第一张双弓弩就这样在望楼上组装起来。 “试一发?”看学生们将床弩组装起来,在望楼上转动轮盘。虽然这张床弩尺寸巨大,看起来很笨重,但是使用了新式轴承技术的轮盘进行360度转动和俯仰射角操作,却很灵活。蒙恬就撺掇这些学生搞一发来看一看。 陈破甲从床弩旁边取过一根粗大的箭。这东西与其说是箭,不如说是枪。长度超过七尺,箭头是手掌大的金属箭簇,像个小铲子一样。鸡卵粗细的剑杆末端,是木片制作的箭羽——雁翎雕翎都无法平衡这么沉重的剑杆。所以在木工坊加工了薄木片做箭羽。 也就是张村有半机械化的木工坊,加工这样的箭杆非常轻松。就这样又直又长的箭杆,要是换一般木匠制作,一上午都不一定能制作一根、在张村的木工坊,一上午能制作几百根。 这张弩一切都是巨大的,弓弦是麻线混合了牛筋制作的,手指粗的弓弦,看着就结实。 两个人转动辘轳,辘轳上的绳子末端是一根牵引钩,这个铁钩勾住弓弦,拉动弓弦到把弓弦拉起,拉到叫做“牙”的弩机挂钩上。然后把有一根弩枪放入弩臂的凹槽中,把弩枪末端的凹槽夹住弓弦。 “瞄准……那棵树!”蒙恬指着村寨外田埂上的一棵树,距离这里有两百步左右。按一步相当于1.2米,差不多是250米左右的距离。 测绘员紧张测距,报出目标的距离和高差。现场有学员根据距离测算弩枪射到该位置时受到重力吸引导致的高度偏移,副操作手旋转辘轳调整弓弩射角高度。操作手一勾弩机,嗡的一声,这根弩枪就射出去了。弓弦兀自在空气中发出嗡嗡声。 弩枪划开空气,发出尖利的破空声。却是转眼就射中那棵树。 瞄准手显然经验不足,这根弩枪没有正中小树,而是擦着树干划出去,弩枪立刻偏斜,向另一个方向飞出去。 “卧槽!”蒙恬一声惊叫。这根弩枪被树弹开,轨迹偏移,那个方向却是有人在田间耕作。 “快去看看!”蒙恬带着几个学生冲下望楼,向弩枪落地处狂奔。 弩枪深深插在土地里,旁边是一个被吓傻的农民。按他说,这弩枪刚刚距离自己只有两尺远。 力大如蒙恬,也要用双手攥着这根弩枪,全身用力才把这根弩枪拔起来。 蒙恬大将军连连给这个农民道歉。 扛着弩枪回望楼的路上,蒙恬路过刚才作为目标的那棵桑树,树上有一个一寸多深的伤口,是箭簇划过时留下的痕迹。 “这玩意儿,厉害啊!” 当天下午,一户农民打到子弟中学,声称该校体育教师放纵学生搞实验,几乎射中自家的汉子,要求学校赔偿受惊吓的损失。 公孙尼子好言道歉,又拿出300个钱的赔偿金,才算把这事儿平了。回教务处,劈头盖脸给蒙恬一顿臭骂。 当世大儒第一次失了风度,好像个泼妇。 ----- 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床弩是三弓弩,原理和本章的双弓弩是一致的。但是三弓弩工艺更加复杂,研发三弓弩需要一个过程。 作为第一次尝试,本章找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就是双弓弩,结构相对三弓弩更简单,当然射程要短一些,在秦末这个时代,双弓弩的方案也具有足够的优势了。 第80章 难道要变成墨家吗? 教务处不得不召开一次临时会议。 公孙尼子余怒未消。 “天下混乱,我们张村做一些准备,这没什么,但是你们实验军械,不能妨碍张村居民的生活。那么粗长的弩枪,随便发射,差一点就搞出人命!学生无法无天,什么方案都敢拿出来,子弟校都快成了墨家的天下!” “墨家也没什么不好……墨家攻守之术甲天下,大秦能一统天下,墨家助力良多。”蒙恬说。扶苏在一旁点头。 “墨家无君!术甲天下,道不足以治国家,这是天下祸乱的起源!”公孙尼子是荀子的弟子,荀子在世的时候,对墨家学派极为反感。 “攻防之术,既然墨家能做,那就交给墨家做。至于如何治理国家天下,那谁能做好谁来做,我们当下还是要保护自己的村庄,保护这些村民。”蒙恬说。 “一个弩枪,就能保护这些村民吗?” “保护村民当然不能靠一个弩枪,还是要上上下下都装备起来,村民也要习练战斗才行。”蒙恬说。 “这……是要把所有村民都组织起来吗?” “如果外敌入侵,每一个人都会被侵害,当然每一个人都要组织起来。我们不能任人奴役。”蒙恬说。 “……”公孙尼子觉得自己和这个臭大兵没有道理可讲。 “上郡有60万人,王离所部有30万军队,如果上郡乱起,我们张村上下这万把人,真的能保住自己吗?”扶苏在旁边问蒙恬。 “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要围困张村,至少也要有十万训练精良的士兵。但是张村如果城高壕深,如果有抛车、弩枪,如果粮食充裕,人民训练有素,那我们就能坚守这座城……荥阳城能够面对数十万军队三月不克,张村的条件比荥阳城要好得多。数月不克也不是难事。” “但是数月不克,不等于我们就能守住这城吧?” “当然,如果二十倍的军队围城,谁也不能保证能守得住。”蒙恬说。 每个人都觉得未来很灰暗。 “攻城围城,拼的是损失。围城的人如果久攻不克,损失惨重,军心就会乱。损失大到一定程度,围城的军队自然会溃散。”蒙恬说。 “我们能扛得住二十倍的围城,等到敌军溃散吗?”赵杏儿听到了话中的一丝希望。 “付得起代价,张村能扛得住三十万大军三个月围城……并且,让敌军损失惨重……”蒙恬说。 “我们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赵杏儿问。 “敌军如果靠近寨墙,寨墙就会有损毁。如果在城上接敌,我们的人也会有死伤。道路被封锁,我们的补给会匮乏,饥饿或者缺水,我们也会有人员损失。久久被困没有援军,村中的士气也会低落,不排除有人会试图逃跑或者投降……”蒙恬说。 “但是所有的代价都没有村寨被攻破的代价更大,张村是所有人眼中的肥肉,如果张村被破,我们十年来积存的一切就会被抢掠一空,乱军屠城也不是不可能。最后这里就是一个废墟。没有人能幸免。”蒙恬说。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守住我们的村子!”扶苏说。 “那要保证村中的粮秣和饮水……”赵杏儿说。 “有能打井的师傅,在村里打井吧,保障村里的饮水。粮食我们倒是不缺乏……”蒙恬说。 “收拢上郡的游民,加倍付工钱,加快修筑寨墙!”公孙尼子的注意力也放到了修筑防御上。 “寺工匠师的子女,也是有真东西的,摸个底,看看都掌握了哪些技能……重赏那个献弩炮的孩子。”扶苏说。 “村外放牧的牛羊猪鹅,杀一批腌腊出来,收到仓里,被困的时候总要确保食物充裕。” “村外的工坊怎么办?”赵杏儿指出了弱点。木工坊距离村子比较远,木材在那面粗加工后才运到村里的车厂做加工。造纸作坊在河流旁,这些都不是张村火力所能覆盖到的。 “要不,在下面建造一个小一点的村寨作为副村,收拢来做工的流民驻守。张村和副村之间设立几个小一点的堡寨,形成掎角之势,也能互为援奥。有这一连串的堡寨,也能调动两地之间的兵马互相支援,指挥起来难度也不大……”蒙恬扯过一张大纸,随意画着副村和堡寨的示意图。 “工程量大的不止一点半点啊!”赵杏儿挠着头发。 “有点像长城和烽火台……”扶苏指出这个防御线的特点。 “木工坊我们是要保住的,还有来做工的流民我们也要保护下来,这都是人口。”公孙尼子指出关键。 “不得已的话,那个造纸作坊我们可以放弃。太远了。造纸作坊就算被敌军夺去,也不会对攻城有什么帮助。” “木工坊、铁作坊、车厂这些不能损失,不能落到敌军手里。”公孙尼子说。 “实验兵器的场地也要选一个,不行就将张家的田地给你们做靶场,可以在这个区域任意实验任何武器!”赵杏儿说。这也是毁家救难了。 “再多制作一些军粮吧!”蒙恬也点点头。 张村的规模,已经相当一个小城市了,新的防御,在村寨之外又加建了一道砖石的寨墙。虽然只能用砖木结构、用粘土来粘合砖块,肯定比不上张诚熟悉的钢筋混凝土墙体,但是在蒙恬的规划之下,这道寨墙建设的又厚又坚固。小城三里方圆,新寨墙内部也能容下数万人生活。又有一道城墙延伸到木工坊方向,沿着木工坊周围,又建造起一个小城,虽然小城只有2里见方,但是也能容下上万人生活。 赵杏儿征求张魁的意见,说当前天下动荡,为避免张村受到冲击,需要抽调各工坊库存的资金,大量采购粮食、雇佣流民。赵杏儿连日奔走在铁作坊、车辆厂、手套厂之间,求得各方面股东的支持。 已经做了乡啬夫的张魁,对保护张村自然是一力支持的,并且在高奴县区域巡视地方的时候,放出风去,说张村愿意高价购买存粮、高价雇佣力工,一时之间,高奴县的农户家的劳力渐渐就聚拢过来,在张村的安置区落脚,参加到张村寨墙的建设。 牛羊猪鹅被宰杀,用盐巴腌制风干。制好后收拢到张村的大库中。 村中支起大锅,把谷子在大锅中翻炒成为熟米,再重新装入麻袋。放置到专门的库房中。这些熟的谷米,用热水一冲,搅上一勺熟油,就可以作为战时的口粮,配一撮咸菜,就是很好的美味。 张村和副村也打下了全新的水井,这下全村用水也不需要到河里去挑水,生活倒是方便了很多。 村民们并不能理解即将到来的战乱,只不过张村给的工钱多、收购粮食牛羊的价格好,那就投奔张村、把家里的粮食物资尽可能的卖给张村呗。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而工余时间,蒙恬带着一波学生,指导村民进行队列和矛戈的训练……这也都是高奴县常见的民兵训练内容,每年冬季,男丁们都要做这些训练,只不过蒙恬的要求更严格一些而已,既然训练也有日常口粮,哪怕是游民也没有拒绝这些训练的。 一时之间,张村这面倒是聚集了三五万的人口,大兴土木进行建设,有了砖窑、焦炭窑、石灰窑的出产,不过月余,张村和副村的城寨都建设妥帖,民兵训练也大见成效。 按照秦法,兵甲弩箭都是禁忌,民间不得制造和使用。但是张村有木工坊,有寺工派来的子弟,张村自己悄悄的制作了大量配件。训练的时候都使用杆棒,手弩的弩臂和弓都分别制作好屯在库房里,矛戈的头也都由铁作坊加紧浇筑入库。这些矛戈只要打磨,安装上,就是非常好的兵器。 几个在陶瓷窑做技术研究的学生,甚至制作了陶瓷磨片,装在人力磨床上,蹬起轮床,磨片高速旋转,一上午能研磨上百个矛尖…… 整个张村,用十年积累的手工业,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工厂。 公孙尼子虽然对防御的事情也很上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现,整座村子似乎正在向着墨家的方向发展下去,也只能是摇头叹气。 第81章 未雨绸缪 张诚拿到赵杏儿送来的账目,看着账目上流水一样的花销,只是淡淡一笑。 最重要的是张村用这种方法扩张、变大了。一个几万人的村寨,一旦挺过最艰难的时光,后续会因为人口增加、熟练劳动力的增加,能力也会增加。 眼前的花销,都只是成长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而已。 只是,如果真的有大兵围困的情况,那么死伤是难免的。 张诚给村里回信,列表写出自己的建议: 收购土酒,通过蒸馏的方法,三蒸以上可以提炼酒精,酒精用瓷罐或者玻璃罐子储存,可以用来清理伤口避免发炎。 准备大量的麻布,蒸煮晾晒后保存起来,用作包扎伤口。 炼油作坊出品的轻质汽油之类,可以装在陶罐里投射,可以引火。 沥青熬煮后可以用来守城。 甚至人畜的粪便也可以熬煮后用来守城。弓弩蘸了粪便,会给敌人造成更大的杀伤。 树干掏空制作成唧筒,可以抽水灭火。 改良汲水设备,提高有限的水井的汲水效率,能确保张村所需。 麻袋内装上黏土,能做临时防御设备…… 虽然不能确定最近一定会出现围困张村的情况,但是接下来天下乱局还会持续好些年,一旦郡县系统崩坏,一定会有乱象。张村早一点准备,就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中更好的生存下来。 确保存粮,要始终保证至少有三年以上的积存,无论人口多少,三年的存粮是最底线。 陶瓷磨片的消息,对张诚是个惊喜。陶瓷硬度比钢铁还高,陶瓷如果装到刀头上,甚至可以切削金属。就只是不知道张村现在的陶瓷能不能做刀头。 张诚的回信中提到,可以用钢制作圆盘,在圆盘表面涂上大漆,趁着漆没干,沾附上解玉砂或者陶瓷粉,安装在转轴上,用来切割木头或者金属试试。 张诚又把这段时间手边绘制的一些图纸附在信末,请子弟中学的学生们研究。这里面包括了一个简单的蒸汽机方案。这个蒸汽机尺寸巨大,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金属轮。 作为蒸汽机,这个方案是非常非常简陋的,但是它包含了一个蒸汽机的全部功能: 锅炉产生蒸汽,蒸汽推动通过气缸活塞,推动阀门,通过连杆曲轴驱动转动轮,实现一次往复运动。 只要锅炉里有水,只要持续点火,蒸汽源源不断,就能通过这个装置推动金属轮不停运转,金属轮上再安装曲轴连杆,就可以推动器械实现不断的往复运动。 就是,热效率不算太高。但是在这个时代,勉强够用……至少能提供更强大的动力来源。 “能有10马力吗?”张诚对这个蒸汽机的评价也不高。但这是最近在自己指导下,身边一波同学全部能力凝聚出来的一个划时代发明。 “郭俊,你带着这个图纸,回去指导这台蒸汽机的建设,用途嘛……水井取水或者铁厂锻钢,都可以使用。具体有哪些更多的用法,要看张村那面能消化到什么程度了。”张诚将回信交托给随侍在自己身边的弟子。郭俊,就是那个在张村发明了暖气系统的学生。 “喏。”郭俊应诺。 “你们回去,继续研究机床系统,蒸汽机能解决动力问题,张村那面开发了陶瓷磨具,看看能不能把陶瓷用在刀头上,如果能,那么制作螺旋结构就不难。有螺旋丝杆,切削钢铁就有可能了。”张诚对这个小组嘱咐着。 “机床具体有哪些作用,我暂时不能确定,但是左不过是切削、挖镗、研磨、钻孔、铣刨这几大类。只要能将百炼钢像木头一样加工,那么就可以千变万化,制作出无数东西来。”张诚指出机床发展的方向和原则。 “喏!”弟子们应诺。 “回张村的路上注意安全,一切小心。”张诚千叮咛万嘱托。这次从商行特别聘请了一队保镖护卫这一行少年。 泗水郡大乱后,一方面是人心思变,另一方面是要从各地征调官吏民夫,现在出了咸阳境,都不安宁。商队也增加了保镖,出门行商都得携带防身的刀剑了。 这一班少年却还是阳光灿烂,全不把前途的风险当回事。 管家陈信找张诚来汇报宅里的账目。平素这些账目都是由陈信自己处置,但是随着泗水大乱,商队在各处受阻、人心浮动,这咸阳地面上的粮价也暴涨了起来。 1石米居然涨到了200个钱!是前年的五倍之多。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用度就吃紧。 张诚一直以来倒是没注意市场上的物价,听说米价涨到这么高,也是变了脸。问询陈信,说是二世皇帝登基以来,征调徭役入关中的人数太多,关中粮食不足用,眼下关中正各地征调粮食,市面上粮食少,于是粮价就涨起来了。 “爷,不然我们削减一下府里的用度?”管家说。 “怎么减?” “每人口粮减半,当然,是下人的口粮减半,再减不能减爷您的用度!然后赏钱也减半?”陈信犹犹豫豫的说,“要是不行,还可以再减……” “不,这样,明天你就带人去买米。按照府里一年的用度,无论是什么价格,都买下来。买回来以后……所有下人口粮不变,衣服不变,月例钱不变,然后按照每人口粮数量,每日多发一倍,准许带回家去给家人食用。没有家人的,准许自己存下口粮,节省下来的准许其随意处置。” “哪有这样的做法?爷,这不合规矩!” “世道乱,每个人都不易,多发一点口粮,就能多养活一个人。就这样做吧。”张诚心有不忍,但是身在咸阳,却也不能自己开仓放粮做什么大善人,给每个人多一份口粮,带出府去就能多养活一两口人,这些仆役在府外的家眷,如果肯自立,靠这多出来的一份口粮,在这个乱世中总能熬过一段吧。 米价上涨这还只是个开头,以后还会涨呢,等到咸阳城破,米价说不定都会涨到天上去了,这个时候囤一点粮食,也能为将来做一点准备。但是只能比照府里日常用度,多囤积一点,。却不敢把自己家变成粮仓,不然城破的时候,这就是引人来杀人的诱饵…… 在咸阳商行里的财货,也要抓紧结清一下了。 第82章 大人物的阴毒 李斯的上书迟迟没有反应,朝廷还要继续运作,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聚在一起讨论天下形势。 国家这么大,可人口就这么多,二世皇帝登基以后,增加了太多的徭役,徭役不仅仅是增加数十万民夫那么简单,去征发徭役也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吏去一处处跑,朝廷的人手就捉襟见肘。 最擅长财计的柱下史张苍也去职了。御史大夫冯劫对这事儿大为恼火。张苍去职,事先没和任何人商量。既没有和自己这个顶头上司打招呼,也没和他师兄李斯丞相打招呼。就直愣愣一封奏折递进宫里,然后二世皇帝就批一个准字,张苍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举止,一点也不像一个朝廷重臣的做派。 然而,这二世皇帝实在是过于荒唐离谱了啊!如果他对张苍心怀不满,大可以派遣使者前去严厉斥责一番便足矣,可谁能想到,他竟然还特意指派宫廷内侍前来执行掌嘴二十大板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惩罚呢?这究竟算哪门子的刑罚呀? 要知道,我大秦对于犯罪官员所设定的惩处手段那可谓是多种多样,即便是将张苍处以残酷的车裂之刑,好歹也算得上是一种正规的刑罚方式,其所能产生的威慑效果无论如何都会比仅仅掌嘴二十下要强得多吧! 更何况,掌嘴这种责罚压根儿就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处刑,但其带来的羞辱感却是远远超过了黥刑那种肉体上的创伤。无怪乎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之后,张苍不堪忍受这般侮辱,毅然决然地呈上奏折请求辞官归隐。真不知道弄出这么一出毫无意义的羞辱闹剧到底图个啥! 如今缺少了这位对天下财物货物以及朝廷各类文书都如数家珍、了然于胸的柱下史张苍,整个御史府的日常运作顿时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烽火连天,警报频传,局势已然是迫在眉睫。此时此刻,必须得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了。 “实际上啊,不管是长城修筑工程也好,骊山陵墓建造也罢,就连阿房宫建设,其实都没有那般紧迫。”冯劫一边用手轻轻搓揉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边皱着眉头说道。 “嗯……确实如此,确实没那么着急。”李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冯劫的看法。 “下官以为,既然刑徒军可以克敌,那么暂停征调刑徒,甚至暂时停工这几项工程,我们手里就再能多几十万军队,用来平叛刚刚好。”冯劫说。在两位丞相面前,尊贵如御史大夫也要自称下官。 “虽然此次工程暂时停摆能够腾出多达数十万的刑徒,将他们编入军队之中确实可行,但令如今朝堂之上缺乏能够统领这些新兵的大将啊!”李斯一边焦虑地挠着头,一边叹息道,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半点身为宰相的雍容气度。 一旁的御史大夫冯劫略作思索后说道:“若要从咸阳戍卫军中提拔出一名足以担当领军大将之职的将领,想来应该不会太过困难。而且近日北方匈奴暂无异动,我们不妨考虑征调王离所率领的部队前往前线支援。” 自六国统一以来,大秦帝国拥有两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一支部署于南方,由赵佗统率,正奉命远征百越之地;而另一支则镇守在北方的上郡,总计有三十万大军,目前由裨将军王离负责统领。然而眼下,南方的那支军队因楚地叛乱而被阻断了联系,短期内难以与之取得有效沟通,好在上郡的这支部队仍然能够灵活调动。 听到冯劫所言,李斯不禁眉头紧皱,担忧地问道:“可万一在此期间匈奴突然来犯,又当如何应对呢?” “章邯所部已经东进去齐地平叛,如果王离所部出草原东进,去赵燕等地平叛,两支大军齐头并进,也许能快速平息这场叛乱。如果匈奴南下,王离所部回师北上,应该可以抵挡住匈奴。我们还有长城嘛。”冯劫展开地图,指指点点。 李斯不谙兵事,这种大军作战的事情却定不下主意,就盯着冯去疾看。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素来并不和睦,但是在家国大事上,立场却往往相近,无论是给始皇帝上尊号,还是给二世皇帝刻石的时候,左丞相右丞相和御史大夫都联名上奏章,体现了朝中君臣一体忠心耿耿。 “调动王离所部前去平叛实乃明智之举。此外,当务之急还有停止那几项浩大的工程建设,并将那些数量众多的刑徒予以妥善处置。要么就地解散他们,要么索性派遣这些刑徒前往参与平叛之战。 其一乃是如今刑徒人数实在过于庞大;其二则是陛下于咸阳之地再度增添了整整五万之众的近卫军。如此一来,无论是兵役还是徭役,所需人力皆大幅增长,而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已然难以满足这般庞大的人口需求。长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 倒不如将这些刑徒统统编入军队之中,遣送至东方诸国的旧地去平定叛乱。这样做不仅能够减少数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对粮食的消耗,更有可能凭借他们的力量取得平叛战争的胜利。当然啦,如果最终无法取胜,让这数十万人战死在东征的路途之上,对于我们而言,也算是节省下了大量宝贵的粮食资源。毕竟,让这数十万人命丧东征之路,总要好过将他们留在咸阳从而引发不可预料的祸乱呀!”冯去疾面色凝重,声音低沉地说道。 他这番话语背后所隐含的深意不言而喻:咸阳城中聚集着如此多不事生产、坐享其成之人,简直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与其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耗费有限的粮食储备,进而滋生种种事端,倒真不如将他们送上充满艰险与未知的东方战场。倘若能够旗开得胜自然最好不过,但即便不幸战败,至少也不会给咸阳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危机。 宰相心思,就是这么狠辣,当然这话是不会明说的,但是三个人都心照不宣。 “是啊,近来咸阳粮价腾贵,早晚会是祸乱!”李斯点点头。 “那便明日入宫见陛下,言说此事?”冯去疾说。 “一切依从冯相所言!”李斯、冯劫附和。三个人这就定下主张,次日进宫见胡亥,好歹要把这几十万刑徒的隐患解决清楚。 第83章 宰相劫 胡亥做了皇帝以后,很少出现在朝臣面前。一方面固然有胡亥自己耽于玩乐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听了赵高的蛊惑。 赵高对胡亥说:“先帝始皇帝统治天下时间长,所以群臣不敢做坏事,不敢进献邪说。但是陛下您年轻,刚刚即位,恐怕朝臣会因为您年轻有所轻慢,如果您和公卿在朝廷上一起决断事务,言语不当,有了错误,就会让群臣看出陛下的不足。天子自称朕,何等尊贵,怎么能和群臣一起朝会讨论呢?” 本就无意政务的胡亥觉得赵高师傅的这个说法实在是深得朕心,于是就刻意减少朝会的次数,用各种理由拒绝朝会。臣下上奏章的时候,也不找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商议,而是在深宫之中,召集赵高讨论,或者询问侍从的博士官、儒生的意见。但是赵高和儒生都不通政务,又哪里有什么正经的方略? 这天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和御史大夫冯劫叩宫觐见。三公齐聚觐见皇帝,这也躲不了。就在内宫召见了这几个人。冯去疾并不寒暄,展开地图,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关东地区的盗贼叛乱,关中竟然无兵可用,只能派少府章邯带领二十万刑徒军出征讨伐,虽然章邯所向披靡,已经平息了三川郡的叛乱,斩杀了不少叛军,但泗水以东的叛乱仍然未能平息。如果要彻底消灭叛贼,还是需要更多的军队东征。臣下以为,可以调上郡王离所部二十万大军从北线,沿草原过代郡入邯郸,与章邯会和,两路合围,一举歼灭叛军。” 胡亥看着地图,边听冯去疾的解说,点点头,“上郡又无战事,留那么多军队干什么,冯相建议甚好。” 冯去疾又补充一句:“陛下啊,眼下叛贼纷纷起兵,主要还是因为戍边、修筑阿房宫、运输粮食等劳役太苦,赋税太重。数十万劳役刑徒进入阿房宫,关中粮食供应不足,市面上粮价暴涨,长此以往,臣下等担心关中也会乱起来。兴兵平叛治标不治本,要彻底消除乱源,臣等以为,还是应该停止修建阿房宫,减少天下戍边的兵役和修筑阿房宫的劳役吧。” 胡亥挑了挑眉毛,这下他也品出味道来了,原来这三位重臣入宫,是来给自己添堵的! “阿房宫不是从我开始修筑的,长城也不是从我开始修筑的,劳役和戍军,从先帝始皇帝时期就开始了,为什么始皇帝时代没有叛贼作乱?” 三个大臣不发一言。 胡亥越加愤怒了:“你们是指责我大兴土木耽于享乐吗?” 三位大臣不吱声。 “朕,朕修筑阿房宫难道是为了自己享乐吗?朕修建阿房宫,是为了彰显我大秦的威严,给全天下看看,我们宫室多么华美壮观,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大秦的伟大!难道我住在草屋子里,天下百姓就会尊重和信服我吗?不会,如果你们的皇帝住在草屋子里,天下百姓就会轻视皇帝、轻视我大秦,就会有更多的人叛乱!”胡亥的声音尖利起来。 “朕是大秦的皇帝,大秦是万乘之国,我身为万乘之国的皇帝,却不曾有万乘之国的军队,现在大秦的兵车也只有几千辆,这怎么能和朕的身份相匹配?怎么能和大秦的气势相匹配?” “先帝始皇帝以诸侯起家,兼并天下。先帝平定天下以后,又驱逐四夷以安定边境,建造宫室以彰显得意,你们看!先帝在世连克六国,哪一年不兴兵作战?先帝从登基那一年就开始建造陵寝,足足建设了三十七年,一面连年征战,一面连年徭役,但是先帝治下依然井井有条。先帝做这些的时候,你冯去疾,你李斯,你冯劫,可曾有一言劝谏?” “朕刚刚登基,这泗水郡就有盗贼叛乱,而你们却不能禁止叛贼作乱,也不能带兵平叛,又想停止先帝所做的事情,你们居心何在?我看你们是上不能报答先帝,下不能为朕尽忠尽力,你们……你们凭什么身居高位?” 胡亥越说越是愤怒,说到后来,拍着几案,大喊:“来人,把这几个不忠不义的佞臣给我抓起来,绑了送到天牢去!” 内宫的侍卫当然唯皇帝的号令是从,立刻就有人冲进殿堂,绑了冯去疾、李斯和冯劫。五花大绑送上囚车,当着咸阳人的面,这尊贵无比的两相一御史,就被送去了天牢。 胡亥又派人给负责审案的官吏下命令,让去牢里审讯这三人。 在阴湿幽暗的大牢里,冯去疾、李斯、冯劫三人面面相觑。明明是入宫商讨政务的,怎么转眼就被打入大牢?这时牢门打开,内侍进来宣读皇帝诏谕,说冯去疾、李斯、冯劫三人大不敬,要廷尉审理定罪。 自商周以来,一直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高官贵胄可以被清洗,却不能用刑讯审问的方法羞辱,哪怕是吕不韦这样的权相,始皇帝陛下也不过是免去其丞相职位,将其贬斥到蜀中,传言始皇帝给吕不韦写过一封信,吕不韦看过后就饮鸩自尽了,但是无论如何,始皇帝也给吕不韦留下了体面。 这如今,换了二世皇帝,居然要廷尉来审丞相! 冯去疾和冯劫都是家族在秦国世代为官的,哪里能忍受这种屈辱。听到使者这话,三人相视,冯去疾先站起身来说:“冯去疾身为大秦丞相,不能受这种屈辱。”于是从怀中拔出小刀,刎颈自尽。冯劫看了眼倒在自己面前的冯去疾,叹口气,掰开冯去疾的手指,把小刀握在手里,对使者说:“请回复陛下,冯劫身为御史大夫,不能被廷尉审讯。”也拔刀自尽。 使者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位大佬,发出一声冷笑,转脸来看李斯。李斯此刻已经战战发抖,抬起头来对使者说:“臣李斯有话,臣想上书自辩……” 使者冷哼一声,回去复命了。 此时的李斯,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自己。 第84章 师弟,他们两个…… 张苍这一路走的很是悠闲。 既然已经辞去了柱下史的官职,既然把这次行程定义为“闲逛”,那就没必要赶路那么急,沿着甘泉直道,张苍的车队慢悠悠的前往上郡。路上张苍还一再要求随行的商行众人放慢些脚步,不急。而沿途经过城镇乡村,张苍总是找借口停下来,吃一点当地特色的食物,和当地的官吏乡民闲聊几句,尤其是看到丰满的妇人的时候,张苍总是眼睛不转的看着对方。因此一路上也有过好几次冲突。 都说旅途劳顿,张苍却并不见得怎么劳顿,抵达上郡的时候,张苍不但没因为旅行消瘦,反倒更胖了一些。张苍本来就是一个高大丰美的男子,这会儿更多了点魁梧。 进入高奴县域的时候,张苍已经发现这里的情况和一路上颇有不同。路上的行人车马更多了,而且,怎么说呢,这里的人似乎都有一点性急,不像一路上遇到的人那么淡然。 老人孩子的气色也好很多。高奴县的孩子看上去都更壮实一些,老年人也普遍没有那么多愁苦的神色,张苍不确定果真如此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看到张村的寨墙。 从直道,有一条岔路通往张村,远远望去,张村正在修寨墙,寨墙是红色的,在旷野上出现这样一座红色的村寨,格外耀眼。 再近一点,能看到这些红色是砖石的颜色。张苍熟悉的砖是青灰色,而张村这里的砖似乎都是红色。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红色的砖墙大约有两人多高,间隔一段,还有凸出的马面。张苍皱了皱眉毛,喃喃道:“似乎……逾制了?” 走的更近些,张苍的眉毛都拧了起来。 沿着这道城墙,下面居然还有一道又宽又深的壕沟。虽然壕沟里没有水,算不上护城河,但是这种构造的东西,就不是能出现在村庄外面的。想到现在是公孙尼子在张村主持教学,张苍很是担心自己这个不知轻重的师弟做出什么逾制的事情,或者跟这些无知的乡民一起吃了挂落。于是叫随从加快车速,赶着进村子见公孙尼子。但是在村口,车子就被拦住了。 村口有拒马,车辆是不可能长驱直入的,到了村口必须停下来,等守门的村民搬开拒马才能进村,此时看守村口的老汉从躺椅上起身,慢悠悠的走过来,问客从何处来。 商行的伙计忙上前:“陈伯,我是许记商行的伙计,我们这次过来办货,顺便送这位张苍大人来张村。张苍大人是张府佐的忘年交,也是咱们子弟校公孙先生的同门师兄。”这一番说辞算是把张苍的身份说得清清楚楚,于是老汉一面让身边的少年赶快去学校通知公孙先生,一面指挥众人搬开拒马,让这一行人车进村。 商行的伙计自是在靠近村口的客栈卸下马车,一个伙计陪着张苍往里走,路上就见到了迎来的公孙尼子。 两位同门其实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这一相逢,自是感慨万千,两人在村内道路中央互相行礼,然后把臂交谈。相谈正欢的时候,张苍身后传来一声呼喝:“你们别在马路当间儿聊天啊,往边上让让!”公孙尼子连忙把张苍拉到路旁,几辆独轮车和两人擦肩而过,却有一人对公孙尼子打个招呼:“公孙先生好!” 张苍不悦:“此处人好生粗鲁……” “哎,是我们挡住人家的路了嘛,这儿的人就是脾气急躁了一些,其实张村的村民人都很好的。”公孙尼子帮着村民辩解。 “不过是一些黔首之辈。”张苍低声道。 “张兄,不能这么说,黔首也是天之子民。不说这些,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学校。” 新建的校区气派非凡,虽然这里的建筑没有飞檐斗拱,但一水儿的拱式红砖房,看起来还是非常漂亮,而且震撼。 “这个学校好啊!”张苍感叹。路过教室的时候,还探头看了一眼里面教学的场景,却看到也是半大的少年在讲课,更小的孩子们在听讲。看黑板上的文字图形,当是讲授简单的一次方程。张苍淡淡一笑。也就自己才能一眼扫过,就知道他们讲的是啥。 “来,我的办公场所在这面。”公孙尼子一路引着张苍,前往教务处的办公室,平素不苟言笑的公孙尼子见到自己这位同门师兄,很是开心。教务处的办公室四个方位各有一张桌子,张苍看到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女子的背影,不禁称奇。自己走进教务处,公孙尼子在耳边说一声:“看看,张苍大人来了!”屋里的三个人齐齐站起身来,迎了过来。 张苍觉得那个女子很年轻,相貌姣好,还不及打招呼,却见另外两个站起身来的男子似乎面熟的,定睛看时,大吃一惊。 “扶苏公子?蒙恬将军?”张苍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了,就想拔腿跑掉,身后却是公孙尼子。 “师……师……师弟,他们两个……” “给你介绍一下。苏福先生,讲授秦律和行政学;蒙田先生,教授体术和兵学;赵杏儿先生,这位是张诚的夫人,讲授财会学,小弟我讲授儒学——主要是诗、史、乐律和荀子。这三位连同小弟我,负责整个学园的管理事务。”公孙尼子逐次介绍教务处三巨头。一边对张苍眨眨眼睛。 赵杏儿的脸涨得通红:“张苍先生,我读过您的书,我以前见过您,您和欧冶先生视察甘泉直道的时候,我就在工地上。”这是粉丝再次见到偶像的紧张与激动。 张苍点点头,知道眼前这位女子是张诚的夫人,看向她的目光就从欣赏一个漂亮的少妇,变成了长辈对晚辈杰出女子的赞许。只是一只手还紧张的拉着公孙尼子,眼睛总是在扶苏蒙恬两个人身上打转。 “放松些,张柱下。”蒙恬拍了拍张苍的肩膀,转头对公孙尼子说:“张柱下来了,我们是不是要设宴款待一下?” 第85章 你们要谋逆吗? 公孙尼子三人在张村都有自己的住宅,只不过扶苏和蒙恬更喜欢住在学园的教师宿舍。扶苏大概是不喜欢回到一个空荡荡的宅子里。蒙恬则是习惯了和兵士同住,晚饭过后他也总是喜欢拎着那根短木棒在学园里瞎转悠,跟个更夫似的。 听到蒙恬的话,公孙尼子笑笑,说既然这样,就去我的宅子吧,为张苍先生接个风,从走廊里抓了个学生,说今天有大儒来访,去村口的馆驿叫一个席面,送到我宅子里去。学生蹦蹦跳跳的就跑出学园。和四个大男人去饮宴不太妥当,赵杏儿就在走廊里和公孙尼子别过,说是要回家去看一下孩子。 扶苏和蒙恬走在前面,张苍抓着公孙尼子的衣袖,说?“师兄,你们这是……” “嗯?” “你们这是要谋逆吗?”张苍吃吃的说出了自己堵在心口的这句话。 “你是说他们两个啊?”公孙尼子看了看在前面的扶苏和蒙恬,笑了笑,“无碍的,在这里他们都只是教课的先生而已。” “可是这事儿……不妥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不妥?”公孙尼子淡然的说。他现在已经看开了。从收留徐福开始,这个学校收留了越来越多的应死之人。最开始还有点忐忑,现在已经麻木了。看着路过的一个女学生,公孙尼子打了个招呼:“赵芃,来见过张苍先生。” 那个女孩走过来打量了一下身材高大白壮的张苍,粲然一笑:“张柱下好!”行个礼便走过去了。张苍揉揉眼睛,不确定的说:“这个女娃,长得有点像……芃芃公主?” “自信点,就是她,在这里叫赵芃,是初级中学的学生了。” 直到坐在公孙尼子的宅子里,张苍仍然心下惴惴。 也没有别人在现场,公孙尼子伸手示意了一下,扶苏就开口讲话了:“张柱下,是这样,当初在上郡接到旨意,令我自尽,我就用炭气自尽,后来被人救下来了。” “我也差不多吧,在天牢里,赵高指示张诚为我送炭气自尽,后来被张诚带出天牢,也就到了张村这里。现在教授一点兵学、体术,做了个夫子。”蒙恬讲的也很简略。 “那这事儿没有外人得知吧?” “村长张魁是认得我的,不过老魁是行伍出身,知道轻重,嘴很严的。”蒙恬说,“至于其他人,张村这面的人一天都忙得很,没人关心别人的过往。” “师兄,安安心吧,没什么大事。”公孙尼子说,“今天设宴给师兄接风,说实话我们盼望师兄到来,犹如大旱盼云霓啊!张村这面计划办一所大学,如果师兄愿意在这里教授数算之术,这所大学就齐备了!” 什么时候我就答应你要留下来教课了,说好了我是来散心的……张苍暗道,但是看着扶苏和蒙恬炽热的眼神,忽然想到,这两个人身上的秘密可是不小,这些人怎么会放自己随便离开这里,苦笑一下:“张苍才疏学浅……” “数算音律之道,天下谁敢说师兄你才疏学浅?”公孙尼子笑。 “张柱下,考虑一下。”扶苏说。 “下午带您一起转转,张村这里,很有趣的。”蒙恬淡然说。 赵芃看着赵杏儿给小孩喂奶。喂过奶后,赵杏儿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后背,直到小娃吐出一个奶嗝,眯着眼打着哈欠,赵杏儿用襁褓包好了小娃,放在摇篮里,盖上小被子。 “杏儿姐,我在路上看到了张苍先生。” “嗯,张先生今天刚刚到。他大概会留下来做数算的教学。”赵杏儿笑着说。 “他会留下来吗?” “大概,会的吧?公孙先生会劝说他的,如果公孙先生劝不下,想必苏先生和蒙先生也会劝下他吧?” “哦……蒙先生劝人那是很有一套的……”赵芃点了点头。 “对了杏儿姐,”赵芃忽然想起旧事,“当时我躲避追索,翻墙跑到了张先生宅邸中,刚好张先生和蒙恬先生在书房里说话,我闯进去,张先生就说了一句‘打晕她’,蒙恬就那么一挥手,就敲在我脖子上,就把我打晕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被绑在椅子上了!” 赵杏儿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旧事,眨眨眼睛,等着赵芃说下去。 “然后,我求张先生救我一命,张先生没吱声,蒙恬说‘要不你弄死她算了’。他要弄死我啊!蒙恬这个人,说要弄死谁,眼睛都不带眨的!这个人太凶了……” 赵杏儿嘴角一弯,笑的很好看,此刻也想起一桩旧事:“当初啊,张诚才12岁,你知道吗,那会儿他很是惫懒,有好多机会去读书识字,可是他就是不爱去读书写字,12岁那年,蒙恬传张诚进军营去做侍从,问他要不要学写字……” “张先生怎么说?”对张诚的一切事,赵芃都喜欢听。 “张诚说啊,我是一个农家子,学写字没用,然后蒙恬就叫人抽了张诚20皮鞭,从那以后张诚就开始读书认字了,没多久就回到张村来,办了这个学校。那次可是打的好惨啊!”赵杏儿还记得张诚被几个兵士抬回张村的那一刻,那会儿孩子们也都吓坏了,以至于后来张诚说“不上学就要被大将军抽皮鞭”,每个人都坚信不疑。当然现在想起来,也没准儿是张诚胡说八道吓唬小孩子。 “嗯,蒙恬可真狠。”赵芃点点头。 赵杏儿看着这个黏糊糊总是往自家跑的小姑娘,也是没奈何,明明已经告诉她自己的态度了,这个姑娘还是要贴上来。问题是,这个姑娘长得好看,身世可怜,性格又活泼开朗,让人也不忍推拒,这样下去,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呢? “杏儿姐,我们,还是给村里添麻烦了啊……”过了片刻,赵芃说。 “麻烦?哦,不妨事。只要安心在村里,不出去,就没什么事。张村的外人多了,谁会在乎一个陌生人?”赵杏儿淡然说。 第86章 坠落的王旗 许久不入军阵的陈胜,出现在大军之中。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章邯二十万大军连克连胜,张楚的百万之众已经溃散在这一带旷野之中,能够守城的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相比对面秩序井然的军营,陈县城下这一支军队是混乱不堪。 城里的宫室当然舒服,但是这个时候,总要亲自到军营中,激励一下士气,振奋一下军心。 另外,陈胜也是对守城的张贺不大放心。张贺此前并没有什么战绩,到底能不能抵抗住章邯的第一波冲击? 所以陈胜亲自下城进到军营里,一方面是激励士气,一方面也要监军。 自古以来,监军都会使军队令出多门。如果监军威望不足,带兵的将军还可以玩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张楚的王亲自进入军营监军。本来能力不足的张贺,指挥起来就更是困难了。 清晨,章邯的营寨中冒出炊烟,数十万刑徒军秩序井然的生火造饭。虽然军营中也不会有什么美食,但是饱餐一顿,最少能恢复体力,增加一点战斗力。军队吃饭很快。刑徒军秩序井然的收拾起器具,就在号令之下列队出了营寨。 20万人,黑压压的一片。旌旗招展,矛戈上闪耀着寒光。章邯军阵中战鼓响起,人声、兵戈摩擦的声音、鼓声混杂在一起,这个清晨格外肃杀。 一通鼓响过,军阵就已经集合完毕,列队整齐。 平原之上,城下作战,那还有什么机巧?刑徒军以方阵队列,矛戈向前,徐徐推进。脚步踩在大地上,带起灰尘。数万人的前军就这样列队前行,还没有接战,就已经让人胆寒。 “列队!迎敌!”张贺嘶喊着,发出清晨的第一个号令。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在旁边的陈胜。 “怎么,你不出战迎敌吗?”陈胜低声问。 张贺咽了咽口水。十万大军交战,哪有主帅冲锋陷阵的道理?但是看着陈胜阴冷的眼光,自己当然不能反问。于是紧了紧战袍,握紧了手中的戈,对驾车的兵士说:“驾车,冲阵!” 又对己方的军阵大喊:“秦军师老兵疲,古人说百里奔袭,必蹶上将军!成败就在今日!弟兄们跟我上!”一辆战车就突出战阵,带着尘烟滚滚向前。 步卒们追随张贺的战车,向前狂奔。 战车和步兵的速度从来并不一致,有经验的将军使用车战,也要合理分配战车队伍和步卒的战阵,调整好进击的节奏。但是农民军哪有什么战车战术,只会一个劲往前冲。数百辆战车紧随张贺冲在最前面,步兵却一时跟不上战车的队伍。 反观章邯这面,在望楼上的章邯望着突出的这一组战车队伍,骂了句傻叉,传令前锋步兵阻拦战车队。 在最前锋的刑徒军,都是罪孽深重的那一波人,死了就可以免于终生劳役,侥幸斩首立功,就能脱罪得到良田,所以最是悍勇无畏。在望楼旗帜的指挥下,前锋部队将长长的矛杆拄在地上,矛尖向前,人人半蹲,以最小的受力面迎敌。身边的军卒举起重盾,横在长矛手身前阻挡。 无数矛尖向前,宛如一只巨大的刺猬。 战车滚滚奔来,挟着千斤之力前冲。即便已经发现前方有长矛阵,此刻身后也是快速冲击的战车,谁也不能停下脚步了。 车阵撞在长矛阵上,战场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矛戈尖端刺进了冲过来的战马身上,深深刺入骨肉,血光飞溅。 战车车厢依着惯性继续向前,直飞了起来,战车在空中解体,车轮车厢飞起掉落,数十斤上百斤的重量砸在长矛阵前锋的阵列中,长矛手骨断筋折。 这是血肉的战场。车辆把阻挡在前面的人碾成肉泥。而抵住在大地上的长矛依然斜斜指向敌人,刺穿战马。 受伤的战马不受控制的奔走,继续踩踏前方的敌人,也踩踏着落马的己方的士兵。 从后方远远望去,陈胜看到滚滚前冲的己方车阵威势惊天,刚要喊一声好,却见双方军阵碰撞在一起,接下来就是战车崩解四散,旗帜倒下,对方的长矛阵虽然稍有混乱,死伤惨烈,却是顶住了这第一波的冲击。 张贺的大旗倒了下去。 从车上跌落的张贺迷惘的站在战场中央,似乎正在寻找一条生路,此时却被章邯军阵冲出来的后队吞没,陈胜清楚的看到,无数矛戈刺向了张贺。陈胜一闭眼。 张楚大军后队的步兵此刻也乱了阵脚,主将在第一轮冲击中就战死,大军立刻就没有了指挥号令,看着对方宛如地狱杀神的刑徒军,矛戈上沾满了血迹,正在大踏步向自己方向推进,军阵中不知是谁忽然叫了一声“妈呀!”整支大军立刻泄了斗志,扔下武器盔甲,四散奔逃。 “大事去矣!”陈胜心底念了一句,对自己座驾的驭手说:“驾车,向东南,去汝阴。” 陈胜这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当然比那些战车更轻便灵活,这下就扔下身后十万大军,一路向东南汝阴方向窜逃。 背后留下了已经战死的张贺、溃散的十万大军、一座修筑了宫殿的陈县县城。 陈胜的车辆没了命的狂奔,在望楼上的章邯当然看到了这一辆车逆战阵而动,看清车辆的规制,猜测便是陈胜的座驾,于是传令:“追击,得陈胜首级,赏百金!” 战局已定,陈胜并无预备队和后军,哪还有什么穷寇莫追的顾忌,满脑子发财的刑徒军在旷野上狂奔追赶陈胜这一辆战车。但是两条腿的人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马?真正追击的,是并未接战的章邯所部的车队,数十辆战车就一路追下去,在这陈郡的旷野上,开始了生死时速。 汝阴就在前面,这里有一支张楚的军队驻扎,到了汝阴,自己就可以收拾残部,自己是张楚的王,是那个让大秦震颤的陈胜王,是天命所归的陈胜王。 陈胜在奔车之上,还在这样想着。 “大王,”车子却放缓了下来,驭手庄贾喘吁吁的对陈胜说,“马疲了,跑不动了。”从陈县到汝阴,三百里路程,一路狂奔不曾停歇,再好的马也是疲了,驭手也耗尽了体力。 “这个废物。”陈胜怒骂,不知道是骂拉车的马还是骂驾车的人。 “大王,就到这里吧。”庄贾说。 “什么?”陈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已经能看到汝阴的城墙了。 庄贾从腰间拔出刀子,一刀刺在陈胜的小腹中,用力一搅,拔出来,挥刀砍向陈胜的脖颈。 大秦二世元年十二月,陈胜被车夫庄贾所杀。庄贾降秦。 陈郡陈县上空的张楚王旗,被拆下来扔到城下,混入尘埃。 第87章 腰斩咸阳市 张诚从来没有想过要拯救谁,无论是拯救秦始皇,还是拯救扶苏蒙恬,甚至拯救无害的芃芃公主。当然更没有想过要拯救胡亥李斯赵高之流。 之所以能救下扶苏蒙恬芃芃,按照张诚的说法,这就是赶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大秦、皇帝、三公九卿、中车府令,这些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权力的象征,背后都有巨大的力量,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在沙丘宫,秦始皇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遑论十七岁的张诚了。 无论历史怎么重新来过,陈胜吴广的揭竿起义也一定会发生,不同的只是换了其他的名字而已。 秦始皇还在的时候,张良就敢去行刺。祖龙死而天下分的传言不止流行了一年。秦国有最强大的军队,但是始皇帝死的时候,身边只有赵高李斯胡亥三个人,这三个人就能篡改遗诏,冤杀扶苏蒙恬……这都是历史的必然。 二世皇帝大兴徭役,各地都有服役的人逃亡,不止有陈胜吴广这一队,刘邦也逃了、彭越也逃了、英布也逃了。 陈胜揭竿而起之后,各地反秦割据的势力,不只有饱受徭役之苦的平民百姓,六国余孽也纷纷割据一方,更有许多,本就是秦国的郡守县令,也不思守城平叛,在这场乱局中纷纷聚拢武装力量,割据一方。吴芮就这样自立割据,吴中的殷通、沛县县令,都动过割据自立的念头,只不过相继被人杀掉,没有脱颖而出罢了,这是大秦的官吏在反对大秦。 源自泗水郡的这一场叛乱或者说起义,短短六个月,就被章邯的大军消灭殆尽。 陈胜固然是一个流民,没有底蕴、没有经验、没有能力、没有章法、没有心胸,所以只做了短短几个月的大王,就被自己的车夫砍下了首级。 陈胜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在这场动荡之中,陈胜发出的那一句问,却惊醒了整个天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位不需要天子封赠,只要兵强马壮,就可以伸手拿过王冠,戴在自己头上。 根本不需要有六国贵族的血脉传承,只要削尖竹竿,带领兵马,就可以纵横旷野,割据一方。 这是前所未有的新规则,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战国时代,到这一句话才真正结束。 陈胜的失败,是他个人的失败,但是陈胜的这句问话,却穿越历史千年,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陈胜死了,帝国最大的隐患被消灭,按照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建立帝国的那些功臣,也一个个被送上了祭坛。 前有蒙氏兄弟,冯去疾、冯劫这样的大人物,下一个就是李斯了。 李斯没有如冯去疾、冯劫一样保留了贵族权臣的尊严,在狱中自尽,他总存了一丝侥幸,希望用自己最擅长的文笔,能够再次打动胡亥,能逃脱这一次灾厄。 所以李斯在狱中写了长长的一封书信,在信中历数了自己从一个来自楚地的宾客进入大秦的朝廷,历数自己的无数功绩: “罪臣李斯担任丞相三十多年。当初秦国的领土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的领土不超过千里,军队只有几十万。 臣竭尽微薄的才能,谨遵法令,暗中派遣谋士,资助他们金玉,让他们游说诸侯,暗中加强武备,整顿政治教化,尊崇功臣,使他们的爵位和俸禄更加丰厚,所以最终胁迫韩国、削弱魏国,攻破燕国、赵国,平定齐国、楚国,最后兼并六国,俘虏了他们的国王,使秦国成为天子。这是臣下的第一条罪状。 秦国的领土不是不宽广,臣又北逐匈奴、貉族,南平百越,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臣下第二条罪状。 臣下尊崇大臣,使他们的爵位更加显赫,以巩固他们的亲近关系。这是臣下的第三条罪状。 臣建立社稷,修建宗庙,以显示君主的贤明。这是臣下的第四条罪状。 臣更改度量衡,统一度量衡和文字,颁布到天下,以树立秦国的威名。 这是臣下的第五条罪状。臣修建驰道,兴建游观之所,以显示君主的得意。这是臣下的第六条罪状。 臣减轻刑罚,减少赋税,以顺应君主得到民心的愿望,百姓拥戴君主,至死不忘。这是臣下的第七条罪状。 像我这样的臣子,早就该死了。君主幸而让我竭尽所能,我才得以活到现在,希望陛下明察。” 李斯这封信言辞卑微恳切,以细数罪状的方式来罗列自己的功绩,希望胡亥能看在自己有大功于秦国的份儿上,放过自己。 但是这封书信最后只是到了赵高的手里,赵高读过一哂,说:“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罪臣的书信怎能污染陛下的眼睛?”就将这封信随手丢弃。又去找胡亥分说:“李斯自恃身为宰相,把先皇、朝臣和将士的功勋都当做自己的功勋,在狱中兀自不肯自尽以谢陛下,居然希图陛下您能赦免他。” “那赵高,你怎么看?”胡亥问。 “李斯既然不肯体面,那就让刑狱给他一个体面吧,臣下派人去审问他。” 始皇帝之死是一个阴谋。参与这个阴谋的,只有胡亥、赵高、李斯三个人。人们都说有四大铁,把一起干过坏事当做是维系小圈子关系的至宝,但一起做坏事的这些人,谁又愿意自己的把柄在别人手里呢?如果能把知情者弄死,让世间再没有人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恶事,才是解决问题一劳永逸的办法。 胡亥和赵高,内心里都不愿意李斯继续活着。 掌握了天下权力的人,做这种事儿更加容易。赵高就派自己的人,以御史、廷尉和宫中内侍的名义提审李斯,反复拷打,以李斯长子李由不曾出荥阳城御敌为突破口,逼迫李斯认下自己父子通敌谋反的罪名。终于整理出一套完美的供词。赵高又派人反复和李斯核对口供,所谓核对,无非是继续拷打,直到李斯承认了供词的每一个字。 等到胡亥派自己的手下去狱中核实的时候,李斯已经不成人形,又无法分辨来人的身份,以为仍然是赵高手下前来试探,就在胡亥的使者面前,承认了供词上所说的一切。 看到使者回报,胡亥非常满意,并不去分辨李斯是否冤狱,而是大大奖赏了赵高,胡亥说:“要不是赵先生你啊,我都要被李斯父子卖了!” 既然你承认了,那就给你一死呗。 赵高这个精通刑律的人,把狱中审讯、获取供词这一套用到了极致,果然整治李斯的这一套手段,可真称得上是学以致用。最后根据供词,依足了大秦律,判李斯和其次子五刑加身。 所谓五刑,就是——?黥?:在脸上刻字。?劓?:割掉鼻子。?斩左右趾?:砍掉双脚。?笞杀?:用竹板或棍棒打死。?枭首?:斩下首级并悬挂示众。 大秦丞相当众处刑,这是自打商鞅之后再没有过的事件。李斯和自己次子一起被绑缚刑场,接受五刑的处罚。 那一天日中时分,已经面目全非的李斯看着天上的太阳,想着自己以楚国蔡县一个小官,投奔秦国,一路攀爬终于登上了丞相之位,获得了彻侯的封爵,却因为拥戴了胡亥,落得这样的下场。 李斯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你我父子,现在就是想抛弃荣华尊崇,回到咱老家蔡县,牵着黄狗、架着苍鹰,在旷野上追逐野兔,这样的生活都不可能得到了啊!” 秦二世二年七月,丞相李斯被五刑加身,腰斩于咸阳闹市。 参与篡改始皇帝遗诏的人,就只剩下赵高胡亥这一对儿师徒了。 第88章 狡兔谋 李斯的死,在咸阳引起震动。 几十年都没有丞相这么高级的官员被公开处刑了、还是五刑齐上,当众刺字、割鼻子、剁脚趾、乱棍殴打,然后腰斩。 老百姓就喜欢看这样的戏码,昨天你高高在,今天你跌落尘埃。越是大人物被打落尘埃就越刺激。至于李斯是不是谋逆?老百姓哪儿知道! 张诚下班路过刑场,远远的看到李斯父子的尸首放在地上。李家被夷三族,现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乌鸦落在尸首上,啄食着碎肉,旁边看守尸体的士兵偶尔会用长杆赶一下这些丧鸟。 当初那么气度风雅的丞相,就这样没了!张诚一叹。但叹过也就罢了,自己和李斯的接触极少,六岁那年到咸阳来还专门去拜访过一次,这次到咸阳就任以后,就从来没有去李斯府邸拜见过。公孙尼子没有嘱咐,自己也无意和这种高官有什么瓜葛。 李斯的死,是意料之中,历史上写的清清楚楚,但是具体什么原因、如何死去,张诚并不清楚,这回亲历了大秦这段历史,算是知道的更多一点。 还不如随冯去疾一起自杀。至少不会牵连家人,李斯就还是舍不得这丞相的权势和富贵啊! 但是权势这东西,一共就那么多。你也想要,他也想要,赵高也想要。自然免不了争斗厮杀。 相比李斯,自己还是和扶苏蒙恬更亲厚更熟悉一些,想到李斯在冤杀扶苏蒙氏兄弟这件事上起的作用,张诚就又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是贪图丞相的权势,想要除去蒙氏兄弟,又何至于此? 世间的权势从来不会恒久,伟大如秦始皇,如今不也是荒丘中的一块臭肉? 说到腐尸,二世皇帝登基以后,咸阳市上就多了一股尸体的腐臭,诛杀自己的那些亲兄弟姐妹不说,登基以后大兴徭役,除了给咸阳多增加几十万吃饭的嘴以外,大量的徭役刑徒饥饿倒毙在路上,试图逃亡的也被杀了不少,这些尸体隔三差五就被丢在咸阳市上。 现在咸阳的野狗都没人敢捉来吃掉。 张诚这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条路,去到许氏商行。 “多谢许公帮我送人去上郡。”张诚向许老掌柜行礼,两人便一时无话。这当口,议论朝事、时事都是不恰当的。 “前几日商队回来,给我报告说张村那面正在大兴土木,筑建新城……”许老掌柜说。 “大概工人日益增多,张村要扩建一二吧?”张诚说。离高奴县太远,自己也不太清楚那面建设到什么情况了。 “张府佐的家业日兴啊!我最近盘了一下账,发现许记和张村的往来,能占到我许记商货的两成了,谁能想到,远在上郡的一个小村子,居然如此了得。” “掌柜谬赞。” “真想去张村那面看一看啊!这样的村庄,老朽一辈子经商,却是从没有见过。” “那掌柜的何不就去看看呢?”张诚找到话头。 “年纪大了,怕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许掌柜感叹。 “我听说……”张诚清了清嗓子。“我听说生命在于运动,我朝王翦大将军,一辈子行伍,和士兵一起吃粗食,沐风栉雨带兵远征,活到八十多岁。可见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 “哦?还有这个说法?” “若是能抽开身,许公得空去上郡走走也是好的。” “嗯……得空是该去看看。” “刚刚您提到盘账,正好我也有个想法。”张诚把话头转到自己的来意。 “你说?”许老掌柜觉得张诚今天不是随便遛弯,必然是有话要说,随着许记和张村的往来增加,张村日益壮大,张村莫非要寻找其它合作伙伴? “刚老掌柜您也说了,张村和许记的往来占到了许记两成的份额,这样说来,我觉得许记应该把人手和商行多往张村这面派一些。这许记业务做大,倒也不必拘泥在咸阳一地,总号分号,商队什么的,似乎是分散一些更好……” “分散一些吗?”许老掌柜思量着。 “我们乡下有一句土话,说不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张诚看着许掌柜的眼睛。 “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许掌柜重复着这句话。“你的意思是?” “晚生没什么意思,就是一句土话,一句俗谚而已。临时想起来。” “这……容我思量一下。”许掌柜点头。 这话交代过,也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张村再喝了一杯水,就行礼告辞。 许老掌柜一个人在幽暗的屋子里坐了许久,最后点点头:“是啊,这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咸阳虽然繁华,眼下也并不是一个好篮子。” 城市里弥散着腐臭的味道。 第89章 商君之道 张苍对张村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参观各个工坊的过程中,张苍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按理说这些工坊的技术和寺工乃至全天下的工坊之间相差并不大。但是工坊运作的逻辑、技术改良的思路和工坊的管理,和寺工乃至商行的工坊都天差地别。 “因为这里的工人可以算是给自己工作。”扶苏解释说。 在张村,工人并不是如奴隶一样被驱使工作,他们每工作一天,都有一份收入,这收入和付出的体力相比,在整个大秦也都算是优渥的。工人的安全得到了最大的保障,在每个工坊工作的工人都佩戴着柳条编制的盔形帽,铁作坊的工匠还要穿上羊皮外衣、带上皮质手套以避免烧烫伤。工人一日三餐,中午都有充裕的休息时间,所以这些工人的精气神和大秦的普通工匠都完全不同。 工坊的收入,除了原料成本、上缴朝廷的税金、支付工人的薪水,所有盈余都要进行分红,而所有正式工人也都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股份。虽然大股东是投资者和管理者,但是每个工人都能从工坊的利润中有所收益,所以工人们对如何节约成本、降低损耗、提高质量和实现更好的销售都非常关心。 扶苏解释了工坊和张村运作的内在逻辑。 “解决了如何分配利益,小到工坊,大到整个天下,就很容易管理了。”张苍叹息说。 “什么意思?”扶苏对张苍的感叹不解。 “说个大不敬的话,就拿泗水郡陈胜吴广叛乱来说,陈胜宣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和你们工坊的道理差不多。” 扶苏认真的听着。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只有世袭的王族才能成为王,只有工坊的所有者才能拥有和分配工坊的利益。但是陈胜问——这样就是合理的吗?” 扶苏的眼睛亮了。 “当初商鞅推动变法,设立斩首军功制度,为什么在那个时代受到那么多的非议?”张苍问。 “因为这种制度残忍野蛮。”公孙尼子说。 “比这个野蛮的多了去了!”张苍一声嗤笑,“在古代,所有官爵都是世袭的。国王的儿子才能当国王、大夫的儿子才能当大夫、将军的儿子才能当将军。但是这些家族的子女到底有没有那个才能当国王、大夫和将军?” 蒙恬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伸过大脑袋来倾听。 “商君他制定斩首军功制度,让普通军卒都能分享战功,而没有战功的贵族不能袭爵。这就让大秦军人人人作战争先。这些兵卒,是为了大秦去搏命吗?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爵禄搏命。” “说到底,大秦的百姓、大秦的军人和齐国楚国的百姓军人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不过是敢拼命罢了。但若是这战争和自己没关系,每个人的天性都是保全自己的生命,那谁会卖力气去给你攻城略地?”张苍叹息一声。 连公孙尼子也陷入了思索。 “兵法说‘上下同欲者胜’,那么这个上下指的是谁?”张苍问。 “如果我读的兵法没错的话,这个上下指的是国王和将军。”蒙恬插话进来。 “是啊,孙武子说的上下同欲,指的是国王和将军的目标一致。但如果士兵的目标也和国王将军一致呢?”张苍道。 几个人都静默不语。 “如果一国之人,人人上下同欲,那这个国家就天下无敌。”张苍总结。 “师兄你的学术又有进步啊!”公孙尼子叹息说。 “所以商君的方法了不起。张村的方法了不起。”张苍感叹。 跟在后面没有介入这种政治讨论的赵杏儿插话进来:“张村可不能和商君相比。” “有什么不能相比的?”张苍反问,“道理都是一个道理,如果人人把这个工坊当成是自己的,那么必然人人努力,不需鞭策也自然认真工作。”张苍指着一个正在整理场地的工人——“你看他做完伙计,自然会把现场收拾干净,把工件按顺序摆放整齐!这是谁教的吗?” “呃……这个倒是确实有制度。如果不清理好现场,会扣发奖金的……”赵杏儿捂嘴笑。 张苍哑然,片刻后又说:“道理是一样的,用利益来约束他们,就是比用皮鞭来管束更有效。” “难道在别的地方,让工人干活是用皮鞭的吗?”赵杏儿扑闪着大眼睛。 “不然那些修筑阿旁宫的刑徒为什么要逃跑?不然为什么陈胜吴广要造反?”张苍觉得赵杏儿傻的可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扶苏陷入了沉思。 “张村的管理者在考虑的是怎么分配这些利润,而不是把这些利润都拿到自己手里。这才让张村的生意越做越旺。朝中那些人想的是如何把权力抓到自己手里,而不是和别人分享,结果搞得一团糟!”张苍又叹气了,朝中那些人指的是谁,不需要点名,每个人都有答案。扶苏蒙恬都是这种争夺权力的受害者。 “而且你们把数算之道用在了这么多事儿上,我刚刚看到那个弩枪,你们在射远的时候也计算了射角、重力和距离的关系,你们找到公式了?”张苍问。这个话题,蒙恬和扶苏就都不能答。 “并没有这个公式,我们只是反复试验,掌握了很多数据,最后估算出一个结果。”说到数算,赵杏儿就插得上话了。 “我曾经和寺工丞欧冶子渊先生、张诚一起研究圆锥曲线,其中有一种叫做抛物线,和投掷的情况很相似,我和欧冶子渊先生反复推演,已经得到了抛物曲线的计算方法,只要知道射角和初始速度,就能知道这抛物最后落在多远的位置上。”张苍捋须微笑。 “这么神奇吗?”蒙恬问。 “求先生传授。”赵杏儿更是直接要答案。 “传授是一定要传授的,但是这之前,还有很多课程做准备。大学的事情我听公孙讲过了,我这几天也反复在想。既然张诚和公孙都认为数算可以单独开设一个学科,那我就勉为其难来担任这个数算课程的负责,但是我年纪大了,一人的精力有限,要在学生中找几个聪明的,来做助手。” 几人点点头,张苍这个要求是合理的。 “需要什么样的人?”公孙尼子问。 “要擅长数算的人……我来出题,做出题的人,我来拣选!” 第90章 赵三球是怎么算出圆周率的? 张苍的题目只有一道:计算圆周率。 在中学走廊里挂出的这个榜文只有这一道题。却配有非常复杂的图示。 张苍在这个榜文的开头写“古人说圆径一而周三,但是这个数字是不准确的。也不能满足工程制造的需求,因此我们需要计算圆周和圆直径的比率,这个比率关系我们称之为圆周率。” 计算圆周率的方法,张苍画了割圆法的图示,告诉大家,说这个方法,分割的越多,计算就越准确。十日之内,谁能计算出最准确的圆周率,谁就可以入选作为张苍先生的助手。 榜文的要求很清楚,图示却很复杂,还密密麻麻标注了很多关于圆周率使用的说明,比如有圆周率就可以计算圆的面积、圆柱体积等等。 在榜文的结尾,张苍说明,割圆术计算圆周率极为复杂,因此也不要求大家计算到小数点以后十位百位,但至少要超过小数点以后两位。 这份榜文成为子弟中学最大的话题,上上下下都在讨论这个圆周率和割圆术的问题。张苍原来预计,至少要七八日内才能得到一个看得过去的答案,却没想到,第三天就有人在榜文旁边贴了小纸条,写下了一串数字。 写下答案的这个人,在子弟中学从来不是以数算见长的,他的名字叫赵三球——赵杏儿的三哥,张诚的大舅哥。 看着这个答案,张苍直撮牙花子。这个答案简单干净,就是一串数字:3.1416。数字后面是赵三球那个不怎么工整的签名。 知道赵三球是财会术教师赵杏儿的大舅哥,张苍在教务处打着哈哈,说赵杏儿先生,我可不敢请你来给我做助手。赵杏儿也是一脸发蒙。听到是赵三球计算圆周率的事情,赵杏儿惊讶的说:“难道这个结果是对的?” “相当精确。”张苍肯定的说,但是要做到这么精确,要割圆百次才行,计算过程极为繁复,我没想到他三天就能得到答案! “这事儿是不是哪儿有什么问题?”赵杏儿挠挠头。“我三哥前几天是来找过我,问这个榜文是什么意思,我看他的情况,是根本没看懂这个榜文,我就给他解释了一下,他就回去了。看当时的情况,我估计他算不出来吧?” 不管是不是赵三球算出来的,这个结论是张苍目前最满意的答案,榜文最终结果还要十日期满,所有参与竞赛的人在现场演示和说明自己的计算过程才行,不然随便谁瞎写一个答案,就能当张苍的助手,哪有这么容易。 结果汇报日的那天,就出了个大笑话,这事儿赵杏儿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张诚。 那天每一个参加推算圆周率的学生,都带着一摞摞草稿纸来到汇报厅,一个又一个说清自己到底割了多少次圆,如何计算,最后怎么得到结论的。张苍一边听讲,一边和赵杏儿审阅这些演算纸,一方面验证试算过程,一方面也要了解学生的条理性乃至书写水平。这都在考核之内。 只有赵三球,并没有带一摞演算纸,而是推了个车进入报告厅。 “哦,我的方法是这样的,先生的《九章算术》里提到过圆的面积的计算,说‘周径相乘,四而一。’所以只要把圆的面积和同样宽度的正方形面积相除,然后乘以四就可以了。”面对台下的教务处巨头和九章算术的作者张苍,赵三球多少还是有一点紧张。说话很拘谨。 听到赵三球用九章算术来证明,张苍很高兴,摆摆手说:“别紧张,放松点。那你怎么得到圆的面积的呢?” “计算面积当然很困难,用尺子会有误差,可能还需要用到特别设计的尺子。所以我没用尺子,我想,既然面积是四而一,那么等高的立方体,体积比例也是四而一对吧。底面积乘以高……” “面积你都得不到,你是怎么来计算体积的?”张苍疑问。这个思路越来越绕了…… “是这样,我也没法测量一个圆柱的体积,但是我可以测量一个圆柱的重量……”赵三球从车上的大箱子里搬出一个天平来,然后又叫人帮忙吃力的搬出两个金属块,一个是正方体,一个是圆柱体。 “这是两个立方体,是用铅浇筑的,这个立方体的边长是一尺。圆柱体的高度是一尺,直径是一尺。这个我用尺规来计算出来的,然后精细打磨,呃,用到了木工坊的旋床。这就确保了这两个立方体是光洁的。” 张苍这会儿来了兴趣。 “我精确抛光这两个立方体,直到确定了边长和直径都是准确的一尺……” “直径你是怎么量的?”张苍打了个岔。 “哦,用卡尺,就是工坊用的卡尺。同一把卡尺,不同角度去测量这个圆的直径,从上量到下,所有角度,我非常确定它的直径是一尺。”赵三球解说。此刻张苍和赵杏儿都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赵杏儿翻着白眼,张苍捻须微笑。 “然后我就找天平称量这两个金属块的重量。这里是我的结论……”赵三球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念了一下:“立方体是541斤7两18铢,圆柱体是425斤4两9铢。圆柱重量除以立方体重量,再乘以四,就是圆周率。我得到的结论是3.1416。当然,这个方法有一定缺陷,理论上用作对比的这两个金属块越大,最后测量的数据就越准……如果制作两个一丈高的金属块,我觉得怎么也能到小数点以后八九位吧?” “那我问你,你这两坨是铅块?你这个铅块是浇筑的,是用什么东西做模具?”张苍忍住笑,问。 “是用石蜡制作成模型,再用陶泥封住石蜡模型,用融化铅块,用失蜡法浇筑出来的。”赵三球老老实实的说。 “所以你制作的蜡模比这个铅块还要大一些?最后你还要对铅块进行打磨精修?”张苍继续问。 “嗯,是的,我担心直接浇筑模具会有变形,表面会有气泡沙眼之类的,所以就做的大了些,然后精修。我确定没有任何沙眼,也没有变形了,这两块就是标准的一尺立方体和一尺圆柱体!”赵三球确定的说。 “好了好了,你的方法我了解了,但是我问你啊。如果你要用称重的方法来计算圆周率,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制作两个蜡模来称量呢?蜡块和铅块,称量计算,道理是一样的?” 赵三球挠了挠头,说:“当时就想用铅块来做来着,事后想起,也可以用蜡块。但是有一个问题,蜡块太轻,测量可能会出现误差,我担心测量不准。铅块重,砝码的误差就可以忽略不计。最终的误差更小。” 张苍放声大笑,轻重的问题,涉及到天平精度,太轻的确实误差会比较大,赵三球的这个方案其实很有趣,也很有效,但是,它是称重得来的,这也不是计算啊! 虽然对数算不是很懂,但是参加评审的公孙尼子、蒙恬和扶苏也笑了起来。该说不说,赵三球这个方法虽然有点绕,但是也是一种取巧,不过这里面有很多道理。 一个笨办法如果有效,那就不是一个笨办法。蒙恬从兵家的角度,对这个方案是很赞赏的。绕开自己不擅长的数算,找到一个直观的解决办法,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张苍侧头和赵杏儿讨论了一下,最后给出结果:“赵三球是吧,你的这个,可以算是一个实验,作为实验,你这个方案设计的很好,我得说,你得出来的结论也很准确。但是你这个实验不是数算的结果,是称重的结果,我的助手需要是一个数算很强的人,按这个方案,不能接受你作为我的助手。可是……”张苍拖长了声音 “可是按照学校这面的规则,你这个实验,我还是要给一个五分的学分的!这两个铅块学校也可以买下来,作为一个记录。” 在咸阳接到赵杏儿的信,读到这块的时候,张诚放声大笑,几乎要笑破肚皮。咸阳太压抑了,好久没有痛快的笑一次了! 第91章 掌上光明 赵三球的数学没有那么好,但是擅长实用工作,在养蜂方面是一把好手,在木工方面也有才干。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了失蜡法浇筑这事儿。 用称重的方法来推算圆周率,涉及到金属铸造、机械加工、工具测量、密度等等领域,难为赵三球居然绕开了纯粹数学计算,用这样方法得到了精确的结果。 诚如赵三球所说,如果这两个金属块足够大,那么计算出来的圆周率精度就更高,如果这个球有地球那么大,怎么也会把圆周率推算到小数点以后百位以上吧? 但是张苍要的不是一个制作秤砣的工匠,他要的是有耐心、愿意在枯燥运算上付出精力,并且有数学天分和才华的弟子。所以赵三球是不符合要求的。 但是这次制作两个金属块的方法,也确实可以带动很多领域的进步。比如,关于密度的讨论。 张诚把这份书信折叠好,收在一个小箱子里。 张苍的科系开始成立了,这是张村这所大学的第一个院系,数学总会走在时代最前面,虽然很多时候,看起来纯数学理论研究和大众生活关系不大,但是它却能决定一个时代科技发展的上限。 何况,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用得上数学的地方多了去了。投石车、弩枪,乃至后面的火炮,都需要专门的数学知识做支撑。战争总是推动技术的动力。 赵杏儿寄来的东西杂七杂八,经常是一些在张村实验的尚不成熟的想法,包括草图、文字描述、半成品之类。这次赵杏儿寄来一件成品。是一个玻璃、陶瓷金属组装的小东西——一盏煤油灯。 这盏灯有一个陶瓷的油壶,一个金属的灯芯调节器和一个玻璃灯罩——看得出,这个灯罩不是吹制的,而是浇铸技术制成的,可以称之为琉璃器。玻璃不是透明的,而是有一点毛毛的半透明。 没想到玻璃、陶瓷以这样的方式组合在了一起,张村第一批玻璃器不是杯子,而是一盏灯。 灯芯调节器是用薄铜皮制作的。有一个螺丝调节灯芯的长度。看起来车床在张村已经开始应用了,能制作这么精细的螺丝。 赵杏儿很得意的说,这个灯比蜡烛更方便,还能防风。很明亮,就是气味稍微有点刺鼻。但是也已经比商行里卖的灯要好得多了。 另外一个小纸包里是几块薄木片。配了一副制作很精致的火刀和一块燧石。赵杏儿特别说明这个火刀燧石的用法。火刀敲击燧石,火星落在薄木片上就能点燃,取火更方便。薄木片是徐先生发明的,是松木片蘸了硫磺,又刷了一点石蜡。火刀和燧石的方法是蒙恬提供的。赵杏儿有点抱怨,说徐先生搞了那么多实验,花了不少钱,却只拿出这个东西来。言下之意觉得这东西简陋。 张诚坐下给赵杏儿回信。 第一,油灯可以多做一些型号。其中的油壶也可以尝试用玻璃、铜皮来制作。在追求奢华和追求简洁两条路上都可以尝试。奢华的玻璃灯可以卖给贵人,廉价的灯自然可以卖给平民家庭。当然,知道油灯的原理以后,低廉的油灯自然会被各地仿制,这都没关系,张村只要能保证高端产品的领先和大路货的出品就好。 第二,点灯的煤油,可以专门销售。既然已经能做薄铜皮了,那就制作出铜皮的筒子来,一桶只需要1升就行——也就是合标准计量单位200毫升。煤油可以因此大卖。这个比灯之类的还要长远的多。所以如果可能,要把出产石油的那一片地买下来。这块收益是长远的,为了大量生产煤油桶,可以尝试使用蒸汽机械来批量生产铜皮或者铁皮。蒸汽动力锻压捶打效率高,质量也高。油桶外表可以涂一层白漆,然后研究一下把油印机技术用在这里,在表面上印刷文字和图案,包括说明书和注意事项等等。这项技术也可以领先很多年。 第三,就是徐福的这个硫磺木片是个好技术,不要轻视,可以制作成小纸盒,一盒装30片。配合火刀火石一起卖。这个东西可以命名为“火柴”。有了这个,生火就很方便,对旅人和军队,都有大用,价格商量一下,利润不要定的太低。暂时只有张村在做,就不妨卖贵一些。这一个火柴作坊发展起来,足以平衡在徐福身上花的钱。 当然,火刀还是要想办法用机器生产,这样产量才能更大。 张诚的眼光是超越这个时代的。虽然张诚的人生里,并没有煤油灯和火柴厂大发展的经历,但是不影响他一眼看出这两个小东西的价值。 灯只能卖一次,但是用上灯以后,煤油可以卖无数次。 独轮车何等笨重,煤油一车能装多少桶?这煤油会随着商队,很快遍布大江南北的。张诚略一思量,就知道这是比泥叫儿和独轮车更好的生意。 张诚嘱咐赵杏儿和商行商谈煤油、油灯和火柴的合作方法,这几样东西要按照大宗商品的方式合作,商行的利润要适度往下压。至于油灯,倒是小事情了。 石油产业,不是说非得有汽车才能发展起来,以眼下这个产能和应用环境,照明用的石油才是最大宗吧? 张诚又写了一些别的,比如要在包装上标记张村诚记出品的字样,比如要有一个商标,类似《光明牌》的名字如何?比如这个不要叫煤油,而是起个新名字,叫做“照明用油”之类。 品牌嘛。虽然张诚此前的人生,不涉及到品牌运作,但是见到的东西可是不少。 说到丝网印刷油桶,张诚又额外谈了一个事儿——如果金属制作的盆,蘸上陶瓷釉料,放到窑里烧,效果会如何?你们可以试一下,不过温度不能太高,别把盆子给烧化了。 所谓厚积薄发,张村从发现石油,到可以拿到一个商品化的用法,用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个煤油商品化,也是在获得了玻璃制造、陶瓷制造和金属冲压技术之后,才能真正实现的,随着张村的技术积累越来越多,这才有了点发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