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骨》 第1章 吴汉落 吴汉落,忌下葬。 望枯昂首看那星河摇转时,既不知吴汉为亢宿别称,又不知哪路星宿为亢金龙。只是想起忌孱曾说,“妖观星宿,可知命理”。 却只教她名,不教如何认—— 乌鸦果真秉性如此,喙长,也最会说大话。 忽有一人,从窄红门内快步而出,见她如此,气急败坏,手中翻烂的风水书卷作竹筒大,随即给她一记:“姑奶奶!可真是让我好找啊!隗太后生辰宴已开席了,您倒是舒服得很,跑这儿纳凉来了!” 今日可是个他得罪不起的活儿——圣上发妻,温良淑珍的端宁皇后被脏东西秽了眼,掘地三尺才知宫城中竟葬有双人合棺,虽只余一具烂尸,但此事攸关江山风水,不可不寻人平息。 但当然,眼前这阴不阴、人不人又弱不禁风的主儿,纵使他商影云为雇主,自认做白事行当在磐州也小有名气,却同样不敢得罪。 此女子肤若凄月,发比黄沙,瘦如枯槁,又着破布烂衣,捉襟见肘。东拼赤缎,西凑翠锦,通身为麻布衣,尽是往地里滚两圈的方可匹敌的土黄色。 像个上顿不管下顿却乐在其中的乞儿。 可偏偏模样生得挑不出毛病。 核桃大的眼装了一半天山泉,澄澈、流光,极是无暇。若抖抖眼下青黛,若胭脂上唇,妙龄几许,她便几许。 望枯无辜指门:“商老板,是它不让我进。” 阴风荡过空无一人的红门,带它吱呀而唱,自个儿幽幽合上半条缝。 商影云悄然后退半步:“……” 是了,不谈她八字至阴,也像极了那溺水后皮也发白的伥鬼——这种瘆人的话,真真手到擒来。 商影云:“罢了,料你也帮衬不得,你且在此打好掩护,切莫四处声张。” 望枯听闻要扛尸身,枯死的经脉也像由死复生,可光是起身,双膝就咯吱作响。 商影云每回听见,都恐她要被风吹散架了,一边欲言又止,一边好心扶她一把。可隔层粗布衣,也觉她臂弯生寒,商影云只好哆嗦嗦抽回手来—— 嘶,这人,不……她都未必是人呢。 商影云离去也不忘一步三回首,仍觉此姑娘煞是古怪。 豆蔻年华,却没三岁小儿会看事儿。 ——那若拿她挡命,也算情有可原罢? …… 望枯断然听不见商影云这难入耳的腹诽。 甚至说,她听到了也辨不清何为入耳。 望枯生自的巫山,本为瑶姬帝陵,千年前被魔界入侵,遍野奇草毁于一旦,魔气百年难释,总化幽烟遮目。 而她,一根深埋巫山三百里地下的藤,却于两百年前破石而出,可惜不知是这魔气欺人太甚,还是另有隐情。致使她未老先衰,藤身生而枯死,但躯干一路蜿蜒,给巫山织作一张自上而下的罗网。 其间,钻进钱眼的妖界商户一掷千金将巫山这座烫手山芋买下,又打着“巫山云雨”的名号做起上不来台面的买卖,业已成了合欢宗修士、双修者必经之地。 有辱斯文,却一举便宜了望枯。 两相修士颠鸾倒凤、忘乎所以时,总会悄然散落些许灵力,随即渗土,再落入望枯怀中。 再有资质的人、妖都需历经百年才能入道,但她无灵根、骨干羸弱,单单躺着也有灵力送上门来,助她开智化形。 况且,枯藤生而榆木脑袋,志不在天,有朝一日坐吃空山也是福分。 可偏偏望枯有两桩不言说之事。 一桩,是半年前修真大选的试炼时,因握不起剑,成了十二峰的笑柄。 另一桩,是六月那场雨后,不知哪路仙君的渡劫雷,转而劈上了她的藤身。 枯枝断裂大半,碾落尘埃,却不予再生。 修为折损事小,因此失命事大。 便听巫山德高望重的锦鲤妖,别浅,出谋划策:“磐州,乃人间京都,遍地是膀大腰圆的商贾,先前我于停仙寺门前的破池子当头牌,信男善女都掷真金白银求平安、求姻缘、求财运,每回儿来的人还都不一样——所以啊,你就去磐州看看呗,一来,你无妖元,不会让寻常道士察觉,二来,你命硬,吃苦自是不在话下。届时,再寻个有头有脸的修士为你修葺原身,可对?” 确实对。 但若问及可否引荐她去停仙寺谋生时,别浅又一个劲儿摇她那焕金的鱼尾。 别浅:“你可是妖,寺庙有佛光庇佑,怎么进的去!倒是听闻皇宫的先祖明光只拦邪祟,不拦妖怪,真有时机,不妨去那儿碰碰运气。” 原来佛与天子不渡邪祟。 可这扇门同样拦着她,莫非—— 穷鬼也算鬼? 望枯思及此,暮色深处訇然炸开三两金花,还没瞧真切,随即不见踪影。 望枯知晓人间不归仙界管,却怕极了又是仙君的劫雷,便挺直腰杆,严阵以待。 “轰隆——” 第二声,天际就像漾开巫山水的涟漪。 美则美矣,可青天的夜,却盈满血味和死气。 适时,有人往望枯背上放了什么东西。 她随即伸手探去,大多能摸出个人形,也能分清臂膀、臀、腰各在哪处。只是此人皮囊像风干的蚕茧,唯独杂草枯发完好无损,滑入她的脖畔。 死人就是蛮不讲理——这一举动,都未曾摸到白骨,也叫她掌心生疼,溅出红血。 商影云咴声:“来的匆忙,裹尸布都未捎上,你且担待些。这人皮扒干净了,但抹了东西,肉不烂,也招来好些尸虫。我们挑拣太久,眼下深坑还未填上,兄弟们各个闻的作呕,此差就交与你一人了。只记得闷头背,莫要回头看,省得心里不快。” 望枯二话不说将尸身紧了紧,却悄悄吞咽口水。 哪里作呕,裹挟尸身的土这样芬芳,倒是让她……饥肠辘辘。 商影云往望枯手里塞两袋满满登登的钱袋,便急着撵人:“银子拿好,有多远跑多远,我就不跟去了,要烧要埋还是扔在城郊都随你处置,但断然不可留在皇宫方圆十里,再碍皇后的眼,惹来杀身之祸……” 第三、四、五声炮竹吞没商影云的声音,望枯也无暇回首,亦或尸骸太重,压弯她腰。 望枯却勾个头,势要将天上这物装进眼底:“商老板,杀身之祸,便是像这般,将人放上天吗?” 商影云听不真切,却直觉此人狗嘴吐不出象牙,只扯着嗓子:“太后寿宴响的八十声烟火都是上呈之物!莫要胡言乱语——” 八十声…… 那便是八十条人命了。 望枯背过的尸身不说成千,也有上百,哪怕她嗅觉不灵敏,也知死人坟与木根如出一辙,皆是藏于土中的。 可气息却有天壤之别。 这烟火的响声喧宾夺主,但无法掩饰——里里外外,俱是死人气的实情。 难怪人间总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词,原是早已屡见不鲜。 忽而,望枯便安抚起背上尸:“我为藤妖,你且宽心,我既然缠紧你了,就不会让你沦落如此下场。” 扒皮也好过灰飞烟灭。 望枯素来不懂什么风水宝地,只凭记忆往西城走——听闻驾鹤成仙者都往西天去。 那定是有它的道理。 但总有风在喘息,一张一停,赶不走燥热也就罢了,还让她步子愈发沉重。 “哐当,哐当。” 突然有铁锁链划过青石板的声音。 望枯伸手去摸尸身—— 方才有这链条吗? 还是说烟火太吵,让她不曾听见。 而眼下到了暗巷,声与天叫嚣。 望枯视若无睹:“休想让我帮你解开枷锁。” 很吵。 姑且不提尸身可会化鬼,但鬼也是会长(zhang)腿的。 当望枯再行几步,又岂止难堪尸身之重了。尸身像在悄悄蚀她筋骨,疯了似的生出骨肉,有如泰山横亘望枯背上,让她再无喘息之力。 望枯驻足,默念:妖善被人欺。 转瞬撒开手,却深吸一口气道:“下去。” 尸身……不,上赶着作祟的怨主陡然无声。 望枯耐着性子复述一遍:“滚下去。” 这一回可算是触它逆鳞了,只是张牙舞爪地乱叫一通。哀嚎铺天去,惊走林中夜蝠,胭脂缓缓晕染皎月,却折断琼枝。 身后怨鬼举起皲裂又通体发紫的手,为望枯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红盖头。 末端仿照白绫系紧,只恨不能将她高高悬在梁上。 “你,还,活,着。” 女子声,如鸩戾。 鬼魅荡天。 望枯回身而去,摸黑捂住它嘴:“想说什么都可以,但你能否小声些?” 只可惜,望枯非但寻错了地儿,不及新柴粗的臂更是被它血盆大口吞没大半。 望枯浑然不觉疼痛,却怕苦苦经营起的好招牌毁于一旦。 她轻语相待。 “既然含住了,就好好含——” “切记,商老板说过,不要声张。” 更不要会化鬼的。 第2章 引神落 但此鬼空有一身蛮力,行事由怨愤所驭,难通人性,以至眼前是人是妖也分不清。 裹挟阴鸷的厚布匹尚且能捂死人,却捂不死望枯—— 望枯虽为枯藤一条,却也需连根拔起才能了却性命。 噢,忘了,她口鼻被堵,姑且不可告知于她。 而初展鬼形的尸,除却“没脸没皮”,还像是饿死的,一面深渊巨口垂涎三尺浓血,一面含着望枯的纤臂狼吞虎咽,啮齿嵌入娇皮,又以迅雷之速向下撕咬。 于是,望枯溪涧宽、鲜芹长的臂上一片皮肉被女鬼獠牙生生剥离。 它还念念有词,却含糊不清:“脱下……还给我……脱下……” 望枯:“……嘶。” 她粗略掂量,也知原身要恹恹落地一丈藤了。 身不疼,心却疼。 木本温吞,巫山又与世隔绝,最狠的话,也不过是同商影云学来的。 望枯单手叉腰,仿个八分像:“你再如此,我可就……可就扣你钱了!” 她一介好妖,人间习性光靠看也学了个七七八,但还是初次拿命脉开刀。 往后若去阴曹地府成了弃若敞屣的穷鬼,便休怪她望枯不烧黄泉路上的纸钱了。 但女鬼就是不知松口——尚未开智的鬼就是如此,大难临头也油米不进。 枯藤不抵风,却如蟒蛇相缠。 望枯一跃而起,双腿稳稳当当挂它皱巴巴的腰身。女鬼不堪一击,望枯所挂之处似是滑坡泥流,先溃烂,再坍塌。 “啊啊啊——” 它胡乱的叫喊声穿云走巷,偏偏望枯却像误入荒山——动静这么大,却只有婆娑树影有回音。 女鬼宁毁己身,也不留望枯活口。 像是害怕她真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犟骨遇犟骨,只有两败俱伤这一条路。 望枯使劲挣脱。 女鬼就在眼前,声息却渐渐远去,恐怕真要化成一摊烂泥。而望枯却双目一黑,头颅不受控地往后倾倒。 疼痛没有如约而至。 就像是,地上无端凿出个坑。 无边无际,不寻归根。 望枯揣测,至多是十八层地狱——但也不必怕,如今她有钱了,大有贿赂阴差改个生死簿的底气。 这般想着,她坠落的身子却停了。 还是停在……她平生最知悉的地方。 这是一处并未丛生杂草、无蚁虫攻穴的——土坑。 莫非,这鬼还通晓江湖规矩,猜到敌手饿了,便送她裹腹去? 鬼也生忠义之士。 望枯忽而自愧不如。 就算望枯与死人打交道,来此磐州也尝尝寻觅些沃土。目的有二,栖息为一,进食为二。但为了入乡俗随,她的野蛮心性,也因“狼吞虎咽地吃土不甚雅观”蜕了个大概。 所以,哪怕望枯察觉到软絮作墙障,红盖头误事,却不碍她汲取土地精华灵气。 此土润了涨池雨,松而不散,顽石都被剔除,嗅而蔓幽兰,又择墙角青荇盖在最上,远声不扰。 望枯在磐州谋生以来,从未尝到如此好的土。 除了,今日第一回染指的宫城。 风水养人,反之,人也养水土。顽草随处可生,贵花需精心打理,尸能养土,但合棺为一难,着衣为二难。 今日怪事连连,望枯竟也会举一反三了。 ——若此地原先埋着的,正是方才从宫中背出来的无皮尸呢? 可分明,望枯带着它一路西行。 再分明,偏门视她为邪祟而阻拦, 她如何破除万难入飞身葬此? ——疑云重重,不见终日。 忽而,有几声由远及近的步子匆匆而来,还刚好停在望枯的头顶。 “此地煞是可怕,七月半也阴冷得厉害,像是……像是有人在暗处偷看奴才。” 接话茬者,则是个半阴半阳的急性子:“隗太后要这黄姜花便赶紧摘,皇上说了,端宁皇后撞邪之事为空穴来风,再者,黄姜花为太后亲种的佛门花,寓意好着呢,你这小奴才,妄自瞎想些什么?” 起先那人膝上生软:“奴才确是瞎想了,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另一尖嗓者却心烦意乱:“行了行了,起来罢。把你从老家提来这儿是要你好生表现,能讨太后欢心是泼天的富贵,你若连这都接不住,佛祖来了也帮不了你!” “是,是。” 小奴才口拙,行事倒是麻溜,独有一桩不好,方寸花圃,却因他慌了手脚,踏出千军万马的架势。 正如商老板所言,此事来得仓皇,同样走得仓皇,大抵只是草草把土坑填平。 望枯眼见四方地动山摇,却屏息凝神,岿然不动—— 凹坑埋怨骨,偏有愚人入。 “啊——” 只听小奴才惨叫一声,望枯的天,也跟着塌了。 紧紧包着的红盖头经他牵扯,竟就此松开。 望枯眼前豁然开朗,星暗又明,黄姜花正是粲然之色。 而那小奴才,颤颤巍巍举起手,好不容易定睛看清,又两眼一翻,竟是晕厥过去,“血、有血……” 望枯唯恐惹是生非,连忙闭眼装死。 赵甘公公拂尘摔地:“此地怎会有血?来人呐——找个腿脚麻利的赶紧将这花送与太后娘娘!其余人都留下,我倒要看看,谁敢如此放肆!在皇宫害人!” 三两太监率先抬走晕厥的奴才,又腾开空地,侍卫大刀阔斧拿起铁锹,井然有致。 起先明灭熹光,随之破土而将月华变柱,缠绵成细沙,落入望枯身,化一汪无水清池。 几人沉吟半晌,各个蹲土岸观望枯。有一影身壮硕者瞠目结舌,打破寂静。 “这横躺的是宫女还是臣女?模样生得倒是不俗,可为何穿着嫁衣,近日可有出嫁之人?” 嫁衣? 一时间众说纷纭。 “赵甘公公,奴才觉得这也不似棺椁,倒是更像一座撂倒的大花轿,宽得能容下两人。” “奴才说怎么总闻血味,竟是从这儿来的。” “此尸右臂伤得惨重,却不至身亡,见她唇红齿白,应是新葬,若是招人算计的,兴许还留气儿呢……” 赵甘公公冷眼相待:“哪怕真有气又能如何?这女子来路不明,但污了皇土,又偷穿宫中华服,活着也绝不轻饶,诸位善心可有,但莫要用错了地儿,省得惹祸上身。” “……公公教训的是。” 小奴才们任劳任怨从庖厨借来劈柴的斧头,却因不敢补刀,争相推脱。 赵甘轻呵:“一群没用的。” 赵甘接过斧头时,偏要掂量这两下。 未曾想,正是这两下,又听咔嚓一响,斧头竟从严密丝缝的斧身中往后滑落! 赵甘惊叫不绝:“快!快护着我!快!” 可群人赶上时,为时已晚—— 只见,赵甘头颅被斧头从中劈开,成了两瓣挂在肩颈处乱晃的木瓜瓤,血流如注。 其余人一哄而散:“啊——!” 见了此等惨状,奴才们六神无主。 有些想禀报圣上,却慌乱撞倒一块,磕去鹅卵石路后,再无声息;有些被这尸身绊倒,一头撞死墙院中;有些要逃,却不住推搡,泥巴地也站不稳,一股脑掉进望枯坑旁。下方迎尸体,上方叠罗汉,不是闭死,也是吓死。 满打满算也有十五人,却在瞬息间死于非命。 望枯推开身前尸首,探头查看,只叹一筹莫展。 碰上旁人,兴许会被活活吓死。 但碰上个背尸人—— 发难财倒无妨,可商影云不在此地,谁人发工钱呢? 忽而,暮夜刮起妖风,沙卷草扶摇直上。 灵力、剑气、正气铺天盖地而来——望枯没由来心慌,唯恐猜到来人真是心中所想。 天晕镀着晃晃紫气,为生异变之相。 是要迎神。 “她在此地!” 此声洪亮如钟,像有开天辟地之势,却出自女子。 流火千钧巨锤劈空而落,刺伤不堪一击的黄姜花。 女子如惊雷落地,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不加雕琢也英气凛人,七尺长,雄狮姿,野眉肆意,凶目曜黑,长发高高竖起,一半垂去,勾起腰上碧佩环,一半则懒散挂于青玉冠,诙谐成趣。 她是筑刚峰宗主,桑落。 为人处事张扬,其名讳却并非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之意,而是桑已落,不负春之兆。 想来,望枯给己取名,也是借了桑落的好彩头—— 望世事枯荣,望己福星高照,永不颓身。 另一人规矩落地,虽其貌不扬,却有文人墨气,仙鹤停在他衣襟的里里外外,一手着古卷,开口便是高谈阔论:“桑宗主,您吼得这样大声,又扔襄泛的火锤,是生怕百姓不知我等要来皇宫么?” 桑落仍是中气十足:“何所似,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那烂舌头绑在磐州城门上。” 何所似摊扇掩嘴:“……” 他名讳以文绉绉、不知所云而着称,脾性不仅少与人对付,还有文人病,无文人命的——定是那溯洄峰宗主,何所似。 “先谈正事要紧!此地遍地横尸,邪祟已然大开杀戒!我们迟来了!” 此人以一己之力遮月,他身魁泰山,粗犷露肩袖,肤有铜色加持,浑身上下足有三十道疤。明面凶神恶煞,实则慈眉善目者,正是仰止峰宗主,襄泛。 余下还有一男,虽比桑落还矮半个头,但唇红齿白,男生女相,腮肉未褪,乍一看年岁不及弱冠。一头黄发不稂不莠,又长短不一。灰目撑直,聚起波光,只向坑底望枯看去。 “她是妖!并非是那邪祟!” 坏了。 是暄涧峰宗主顾山来。 他为山猫化人,能入宗门当仙尊属实不易,但刚好,望枯在一年一度的大选中,因为提不起剑,让同为妖的他颜面扫地。 怎又认不出。 桑落腾升杀气,青面带戾:“妖?” 望枯身无长物护身,只小心将黄姜花攥在掌中,填实拳头。 又从四宗主中逐一扫去,败兴收目。 无一真神。 适时,一记同天长的索命灵绳直勾望枯的脖颈,将其提溜在寂空之上。金气硌身,稍不慎就可幻化利刃。 桑落性子刚烈,说一不二:“这些人都是你杀的?邪祟呢!” 怪不得此事一次足足惊动十二峰宗主惊动四人,原是抓那恶女鬼来了。 眼见脖上渗血,望枯神色如初:“不是,他们都是自戕的。” 顾山来见她这副目空一切、临危不惧的模子,忽忆半年前的大选。这名弱不禁风的枯藤妖,提剑却反伤自己——又怎谈斧头。 四人静默良久:“……” 恰在此时,又有一道划破寂夜的寒光,与缥缈朗风而来,亮如青天白昼。 山本不乱,奈何丹砂染。 此人自带千重烟,纵然望枯厌了这世间所有的风,可独这一缕,不疾不徐,势要扫平世间百痛。 而七月磐州,好似也随他落下霜雪。 望枯恍惚心想—— 这才为真神。 第3章 骨山白 他抬手,青烟便识趣钻入他掌心消失不见。昼空也跟着落幕,喑哑寂然。 望枯得以看清来人。 他眉间点血,青丝挽风,凤眼是道不明的悲悯,垂向世人。茭白色泛光的布衣并无半点纹样,浑身上下只一玉牌作佩环于腰身,单凭擢寒之骨亭立高楼。 不焚身,松石色舍利子却俨然化入他眼中,稍一流转,好似呷着三千弱水。 确是,秋水为神玉为骨。(取自杜甫《徐卿二子歌》) 立人间,却远人间。 红墙院内屈膝谦卑的宫女、苟活的太监们一时看呆了眼,待到觉察时,已然虔诚朝圣,伏倒大片。 桑落只嗤笑,金锁链却得灵识,再将望枯盈盈一握的腰身也缠上两圈,“倦空君?他三道天劫渡完了么?怎么还有闲情雅致跑皇宫来?当真是比传闻的还要大度。” 望枯分暇将她话听了去。 倦空君何许人,望枯不知。 但若说三道天劫,有一道劈去她家了,她是不可不知。 桑落逢男子都看不顺眼,又最爱往旁人痛处里戳,那皇宫定是这倦空君的痛处。 但他这人却像听不见,只是背靠清月皎空,顺势盘腿而坐,足下漾开一朵碧莲,虚虚将他端在红墙青瓦之上。 他左手负后,右手又窜出那些流萤似的清风,如抚发之姿,化成三根琴弦。 他一拨弄,琴声也如春水流淌。 三弦定调,断然奏不出纷繁的乐曲,但景好,夜好,人也平心静气。停琴时,余音尚绕心田。 随即,不见脚的人影们从四方汇入此院,却不约而同向倦空君一人而去,但都识趣兵分两路。 作恶多端者,往墙下走;勤恳向善者,往云上走。 皇宫最东边,有一幢铜钟楼,不道高耸入云,也有十五丈。 许是此地方便倦空君抚慰天上化成烟火的亡灵,才选了处里外皆宜的高楼。 闻声,伤者则自愈,荒草也昂首。 便是桑落也难堪其扰,手晃荡得厉害,就此松开。 桑落戾气横生,扯着嗓子大喊:“风浮濯,你堂堂佛修,怎会连明辨是非的本事都不知!你这结靡琴炼得真是极好,丁点剑气都被断为煞气!纵使不属一派,也不至是个瞎子罢!你可知我宗同样要护百姓安危?而今你若害这罪魁祸首逃走,来日你要救的,便不止这些了!” 但说是风浮濯,纵使望枯久居深山,也略有耳闻。 常人只道,风走万里,濯浮世污。 他虽为太子出身,却因尝过寻常人百倍的苦楚,才被真佛钦点为门下弟子,踏入仙途。磐州上下念他良善至此,三代哀悼,遍地都是为他修缮的庙宇。可风浮濯为人谦卑,不留传迹,当年原委已不得而知。 而在仙界,是因独坐不活生灵的空桑山整整三百年而被广为人知。 旁人吃苦是迫于生计,他吃苦却是其心往之。他坚信佛护苍生,肩扛济世重任,慰一亡灵,便攒一功德与修为,不论恶与善,皆以常心待之——真乃千古第一人。 纵有天劫缠身,但飞升已是临门一脚。 风浮濯忽而起身,幽幽回望一眼,无与相仿,他自清玉,也不过绝尘而去。 只叫外人知晓何为四大皆空。 风浮濯走就走了,望枯身为不堪一击的枯藤,被他余下的风吹得向后跌倒,却不忘连滚抬臂看伤口。 血与沙砾混为一谈,反复查看都确信为糜肉一处。 “……”望枯大失所望。 既然这佛修能抚伤,怎么治不了她的。 要知道,这世道,穷人连病都看不起。 何所似阔步向前,展开扇子挡在望枯身前:”桑宗主,倦空君天劫当首,稍有差池,都将毁于一旦,何况他也是秉公行事,总不能放着枯藤恶妖不管,管良善君子罢。” 他又合扇遥指:“我们四人对付她一个,总不会让她跑了不成?” 望枯无辜眨眼,反过来为他慷慨解囊:“风一吹我就跑了,宗主们不妨试试将我双腿打断,兴许就不会了?” 何所似口水呛声:“我等可为正人君子,岂会、岂会用这下三滥的法子!” 襄泛也吓得够呛,扭头对顾山来发问:“你们妖怪都这样猖狂?” 顾山来的脸极是阴沉,往事不堪回首:“……与我无关。” 望枯又计上心头,摆作一副憨态可掬的纯良模子道:“那宗主们用银两收买我也成。” 这便有钱找郎中疗伤了——若只是依傍那枯身的自愈能力……少说要等到下个百年才是。 何所似一言难尽:“……这妖怪到底安的什么心?” 顾山来思忖再三,狐疑道:“倦空君出手,从未有差池,为何此妖不可治愈?” 他略有所思,细嗅两回,忽而轻步迈入望枯屈身的花轿里外捣鼓,竟翻出一物。 此符纸从中断裂,却用深红血迹画的符,久埋泥泞,也未有风化。 顾山来模样严峻:“果真……缚灵咒、雷锁链、连着一起合葬的花轿,通通都在。” 襄泛急火攻心:“她是如何带着这些东西一并逃来皇宫的!” 桑落难得静气:“当初封棺时,是注入了诸位仙尊的灵力,尸身、花轿也都和棺材一并钉死了,这邪祟要逃,也只能这么逃。” 邪祟无实身,逃出之际也要寻个至阴凡人身,或是至阴物什,才能这样作乱。 可究竟此地埋着何物,才让她能这般堂而皇之地藏于皇宫? 更何况,她想逃去哪里,都不该是这里。 望枯纵使不明几人在打什么哑迷,但左右也不能走,倒不妨多讨个说法:“那我为何不被治愈?” 他们顺势端倪起满身污泥,双目澄澈的望枯—— 她身处恶鬼棺中也无拘无束,始终为自由身。 这比不受佛音洗礼可怖多了。 桑落长锁链弹尘,又绕望枯身上:“恶事做得多,自是显报应了……走!” 望枯虽无心,听罢,心口一处却也堵得慌。 她思来想去,大抵是心疼自个儿。 命不好,到哪儿都白搭。 襄泛力大无穷,将嵌入土中的铁棺材扛在肩上带走。 几宗主收了杀心,趁乱之前带着望枯御剑飞行往城外而去。桑落可从未与人同乘一剑,但又怕吊着望枯,会让风给甩散了,只怕到时真会死无对证。 望枯与枯藤身一样轻,平生最怕的就是风,只紧抱桑落腰身不撒手:“桑宗主,这回我闯祸了,商老板又总嫌我没有心眼,若您瞧得上,我也还活着,往后便把我划入你门下修仙可好?啊,对了。筑刚峰应当无风罢?” 襄泛劝了又劝,桑落才忍住将她一脚踹走的冲动:“……” 夜渐浓,云更深时,顺着山阴往山谷中疾驰而下。望枯勉力抬头,却在迷蒙中见得一座……小山包? 山无荒草,也无参天树,襄泛一锤抡开漫天瘴气,才知是横七竖八的人摞成的山丘。 俱是未寒的尸骨。 望枯被桑落扔下地,她兀自走近探看,约莫是些瘦骨嶙峋的乞儿、一头撞死的带孝妇孺、面上溃烂的老翁和身负重伤的无名小卒。 桑落抱胸不前:“那这里头,可有你杀的人?” 望枯摇头:“我不会杀人。” 桑落量她会这么说,一个剑都不会握的废物,能指望有什么出息。何况,此地为磐州城郭的万人坟,凡是老无所依的冻死骨和沾染什么怪病的,都被扔在此地,只待一把火燃个干净。 千百年间,佛以渡人为扼要,鬼、魔则不受庇佑,想来望枯就是后者。 可一下两个邪祟都入皇宫,真是闻所未闻。 桑落将她带来这里,是想碰碰一箭双雕的运气—— 既想引那潜逃邪祟来此至阴之地,又想引望枯吸食怨气,从而显出真面目。 何所似是个急性子,见望枯半天不动便出言催促:“傻站着做什么,你看到这些,就没半点想做的吗?” 望枯忽而似懂非懂:“……啊?” 她在他们堪称“殷切”的神色中,向前几步,又寻了个坚实的壮丁当踏脚,摇摇晃晃爬往尸山之顶。 四宗主严阵以待,相互使眼色,在望枯不觉间,占领四方围剿点。 稍有不测,便让她难逃生天。 尸山最上端,是个被活活饿死的小女孩,手腕与望枯一般纤细,拉过来不费余力。可偏偏,脚底稳如磐石的老大哥出了岔子——瘀血四溅,皮囊挂不住白骨,其中一根从望枯足下断裂开来! “嘶——!” 望枯不喊疼,这伤倒像是挨去何所似身上了,是他在长叹。 神有仙骨,魔有魔骨,修仙者有灵骨,妖有妖骨。既是实打实的骨头,哪有摔下去不疼的道理。 可何所似展开扇子窥看一隅,比天上破个窟窿还邪门。 这厮,分明血流成河。 却毫发无损。 望枯甩开手上的血,转过身掂量两下那随之落地的尸身。 望枯逡巡几人:“要葬何处?” 四人:“……” 浑然始料未及。 顾山来像听天方奇谭,良久不能语:“……葬?” 望枯唯恐自己又说错话了,一字一顿地复述:“宗主们,我要将这姑娘埋在何处呢?” 这竟是望枯的想行之事。 桑落难得停骂一时,但脸黑得却能滴出墨水:“……随便。” 望枯恪尽职守,甭管有钱没钱都背着尸找根粗树杈当铁锹。她白净的小脸上挂满红疤,双掌渗血,应是使不上劲,却神采依旧。 襄泛粗中有细,对男子可千锤百炼,对女子则束手无策:“不妨,我来帮你……” 可话音刚落,望枯脊上尸身用力颤动。 一道残影闪过,她游离在世外的魂魄被何物生生拽回! 又穿过她腐烂的尸身—— 淌入望枯身内。 何所似大惊失色:“她的魂魄被她吸进去了!” 望枯毫无知觉,而身后尸不触即碎,化齑粉,四散开。 顾山来面目狰狞,几近显出妖身:“快遏制!” 终是迟了。 那原先为望枯垫脚的尸身也显魂魄,桑落长锁也捉不住。 仍再入望枯之身。 望枯灵根全废,看不见漫天鬼影笼罩寂空的模样,更不知,他们在争先恐后钻入她身体里。 桑落大声呵斥:“我算是知道了!那邪祟也是被她吸进去了!就是藏在她身上!” 望枯低头看心口。 仍无半点所觉。 邪祟难斩杀,藏何处都无妨,可占人身最是棘手。 先斩人,才有出窍之机。 但这回踌躇的却是桑落—— 若这妖怪真不知情呢。 她便要滥杀无辜,罔顾一条人命。 但好巧不巧。 墨云中乍开一眼,迸发清光,更似冰裂。 有两人一同而下。 一人,御剑飞行。他有纸扇书生气,眼中生蒹葭,眉可镇山河,长发用玉冠竖起,其人剑气也恢宏万里。横竖都写着“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八个字。应是有则安,无则遥挂天边之人。 另一人,为适才匆匆一见的风浮濯。 襄泛气势如虹:“休忘尘!你不是身子不适么,为何也跟来了?” 休忘尘。 十二峰排名第一的休忘尘,第一宗门遥指峰宗主的休忘尘,天下第一剑的休忘尘。 但行苍生事的休忘尘。 他春风满笑:“诸位宗主迟迟不回,我等得心痒,左右无事,就顺道下来看看了。” “不过也是赶巧,竟撞见几位宗主犯难的时候。” 休忘尘生着含情目,却做薄情事。 “那,休某便揽下这恶人事了,可好?” 剑中有道,但它刃下生寒—— 化惊雷,闪无影。 又直挺挺向望枯心口捅去。 第4章 入宗门 休忘尘收剑而立,望枯心口也随他射出一条血,像红缎抚弄月华,煞有几分苦楚。 紧接着,她心口竟炸开一片纷纷扬扬的小雪,俱是白花花又喧宾夺主的—— 银子。 休忘尘唱罢,风浮濯登台。结靡琴乃天地绝音,过往生灵无不心灵神往,只待万物复苏有时。 但这回,琴音顿挫,实在弹得久了些。 望枯后知后觉,连滚带爬地将命根子拢回身下。 她谨记别浅所言:财不外露,外露必定破财,或被旁人忌惮。 四宗主不知该继续惊愕,还是见怪不怪更为妥当:“……” 风浮濯忽而停了琴音,飞身而下,衣袂卷起弧月。再一屈身—— 竟是帮望枯拾起银两了。 桑落不忘明嘲暗讽:“怪不得方才要来搅局,倦空君原是认得这小妖怪啊?” “不认得,”望枯只说实话,又转头向高了一个头的风浮濯开口,“仙君,这是我的救命之财,我要用它治病的。” 但近看风浮濯,他竟是布衣粗糙,又配布鞋一双——若非干净得像新衣,并未会任人觉察。 一介仙人身,却比寒门子弟。 三更月充当腊月雪,给风浮濯眉宇蒙尘:“这是你的,我怎会拿。” 他寻得极为认真,旁人无从打搅。待到确无纰漏时,又把两袖中帕子拿出,包好还给望枯。 望枯接过,这帕子不是寻常丝织,而为桑麻。但胜在洁白无瑕,可想主人定是极为爱惜。 “为何,伤无自愈。” 他凛然正色不像在道困惑之言。 望枯挠头:“我也不知,仙君也觉古怪?” 她更不知风浮濯来者不拒,何人有难,皆肝脑涂地。 风浮濯:“嗯,我再试一二。” 望枯兴致勃勃,作势掀开长袖:“我有成片的伤呢!先从此处来罢?” 风浮濯微微侧过身,双目阖上。因身无长物,只得随手抽来生刺的荆藤系在双目之上。 尖刺与眼只差毫厘,但他浑然不惧。 风浮濯:“请便。” 当真守矩至此。 却见,他屈膝半跪望枯身前,胜雪白衣一半是泥,一半是血。 袅袅青烟从他两袖灌出,分明只是呼入望枯发丝,却叫她狼狈往后跌坐一寸。 望枯:“仙君,您轻些……我怕风。” 桑落长叹一声:“……” 风是风浮濯外化的灵气,佛修骨身纯净,以其灵治凡人,年岁可倒十年,治妖,也可增长修为。 偏偏这厮羸弱至此,无享福之命。 风浮濯利落收回风,始终未有波澜。 但忽而,那灵风变疾,化作冰锥锋刃。 稍不留神,风刃便钻入风浮濯广袖中,剜下一块血淋淋的肉,而后是脸颊、眉心,直至寻觅到望枯同属一处的心口后——用力捅穿! 血花浇衣,腥味自浓。 风浮濯真如传闻那样视苦为甜,望枯不觉痛都尚且会蹙眉,他却稀松平常,眸中散雾。 眼下却向望枯躬身致歉:“今日是我无能,只得以此为记,来日,我定会还你一次。” 言罢,他复归风中,向朗空而去。 襄泛叹为观止:“倦空君还真是……” 桑落不屑一顾打断:“真是傻得离奇。”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而一声不吭的休忘尘,只在暗处打量二人,又轻捻蔓发剑残留下的望枯血迹。 此血稀得像掺了水,还是二月梢头的桃花露。再看望枯,分明浑身无一处好皮肉,分明衣裳褴褛,眼中却藏星辉。 更何况,还生着一张难以忘却的容貌。 只是,那些离魂并未从她身上窜出。 蔓发剑由上古神灵所炼,素有天下第一剑的美名,休忘尘修行得当,接任宗主之位,才有这历代传下的剑。 邪气见了它,应会争相避让。 但她显然不是。 亦或道声天真无邪才是。 他的好脾性在全宗门中都最负盛名,如今莽撞一回,也不骄不躁:“我下手这样重,姑娘却好似不疼?” 望枯防备瞪眼:“现在疼了。” 休忘尘忍俊不禁:“哈哈哈!姑娘莫怕,今日是我不对,不求海涵,但求偿还姑娘的钱……不妨,姑娘落了多少,我便三倍还你多少,如何?” 何所似倒吸凉气:“休兄!使不得啊!这钱脏了还能用,但这妖怪心眼子多着呢,你给她一次,指不定赖你一辈子!” 休忘尘却笑看望枯:“是么?” 心眼子多? 他为何觉得相差甚远呢? 望枯话中抱憾:“我就要这么多,再多的话……我好像也拿不动了。” 何所似差点忘了这茬:“……” 休忘尘连连点头:“知足常乐,甚好。但我呢,出门匆忙,忘揣荷包,你需随我回十二峰取,如何?” 桑落眉头紧锁:“休忘尘,你这是何意?十二峰是这妖怪能呆的地方吗,你便是怕她来日惹是生非,也不该——” 休忘尘打断,食指作噤声状:“桑宗主,我看她骨骼清奇,指不定便是修真的好苗子。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姑娘她这样聪明,定是不会不答应的,对吗?” 望枯就地坐实了:“我不答应,但我也知道妖微言轻,挣扎没用,不如直接让桑宗主将我绑走好了。” 休忘尘笑意更浓:“……也行。” 这样心如明镜,倒是让他颇而于心不忍了。 但也只此一瞬。 …… 凡胎远赴十二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途经数不清的山川湖海,横跨六州,才能一睹十二仙峰的真容。 但神一时,人半旬。几宗主找寻邪祟,唯恐路远误事,便从符修宗门走龙峰买了几张瞬移的符。 若非多了个休忘尘与望枯,此符定是绰绰有余。 顾山来下通地理,敲定一条险路,行至半程后,再使符咒。 望枯身负重伤,桑落却将她推与襄泛剑上。 襄泛身形魁梧,就怕回个身都能伤着望枯了,脚下踩着棺材,彻夜挺直腰背。 襄泛嘴笨,也知搜肠刮肚说些话:“望枯姑娘,桑宗主是嘴硬心软,她肯定是怕你被风吹倒了,让我来挡着呢。” 望枯眨眨眼:“是吗?我以为桑宗主只有心软呢?” 襄泛觉她心胸宽广是好,但十二峰修士志在天上天下,恐是容不下她。 襄泛:“再走五十里就能用符了,有些话我便提前说罢。十二峰规矩多,能者致胜,你虽才入门,但切莫被这些天才吓退了,也有不少从外门弟子做起的。你灵根受限,不好直接分去哪个门派,因此,你入宗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师,往后才知修炼方向。” 望枯:“桑宗主和襄宗主不肯收我吗?” 襄泛忙不迭解释:“并非如此,是我宗只收男子,而桑宗主宗门排行第三,门下俱是些好战的莽夫,你去了,定是……” 定是任人脚踩的命。 望枯浮云度日,岂会深究这些:“没关系,有口饭吃就好,如若能给我藤身和人身都治好,那就更好了。” 襄泛眼眶一酸:“……会的,还定会给你掇身好衣裳的。” 他的剑与火锤有异曲同工之处,宽可作舟,坐立两人。襄泛便盘腿坐下,给望枯当休憩的依靠。 望枯也是累极了。 头一歪,就此梦会周公。 …… 望枯绝非贪睡之人,藤身只随时令沉眠。而这回却是被凉风逼醒,恍然以为已越一轮秋,又至暮冬。 可睁眼才知并非如此。 此屋是雅苑一间,闲竹二三,玉珠为幕,身下软絮加持,如云作枕,只是身下却湿了个透彻——若无眼前挡着乌泱泱一群不速之客,望枯定会细究一番。 路清绝见人醒了,一掌收起手中水灵做的游鱼,阴不阴阳不阳地道:“哟,没死,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他正是打头阵之人,身着暗红长袍,一个吊梢眼、薄嘴唇、浅绿眸、下巴生淡痣的玉面狐狸。 旁边同为红衣,容貌逊色太多。却恰恰与之相反,铜铃眼、厚嘴唇、深眼眸。说起话来同样不客气:“清绝,她是个傻子,哪能听得懂?” 望枯依旧笑脸迎人:“我听得懂,我叫望枯,你们是?” 路清绝傲气横生:“上劫宗路清绝,你可记好了——哪天若突然死了,就是我杀的你,明白?” 望枯实诚道:“不明白。” “……” “这便是檐青仙尊亲自带回的妖?实在太狂了!” “挑衅!就是挑衅!” “路清绝!打她啊!莫要以为是女子就不敢出手了!” 人群中赛起谁喊声更高,衣着五花八门,十二宗门里至少来了六个宗的人。但既是看戏来的,就怕事情闹不大,戏也看不够。 路清绝果真被刺激到了:“怎会?她就是个灵根全无的废物,我赢了,宗门上下岂不骂我胜之不武?” 他唇角一勾:“这样,我不用剑,再让你一手,如何?” 望枯不明就理:“你的手和剑都断了吗?” “……”好一阵静默。 后方有人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却始终不敢笑出声。 路清绝额上青筋暴起,三步向前,一手提起望枯的衣领:“你是瞎了吗?这叫断了?” 周遭劝解声不歇,那厚唇男子却难得沉稳:“清绝,再气也只能去比武台解决。十二峰虽各执一派,但无端内斗总归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何况,这规矩还是师尊亲自定的,你若犯了,是折损五百年修为。” 人少的路,才越多人往上挤。修真者多数自命不凡是五界不成文的道理,必定深谙此道——能当仙人,就不当修士,能当修士,就不当凡人。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绝不当等闲之辈。 但十二峰知其相让,定是先前在这里栽过跟头。 他力道之大,竟让望枯下身悬在半空。穿堂风一过,她似芦苇摇曳。 路清绝一腔怒火泄了干净:“……” 早知今日,找个木桩打也好过自讨没趣。 望枯:“师兄不是要杀我吗,为何还不去比武台?” 路清绝刚平的火又升苗头:“你在激我?” 望枯正颜厉色:“是,要打就好好打,但也不能白打,你输了就给我洗床单,一个月,我输了就给你打一个月,如何?” “哈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 路清绝:“我这辈子还没输过。” 望枯心想。 那指不定就是这一回了。 第5章 助东风 千年前,十二峰的十二仙尊引下一条恒古不朽的灵气,作为长链,堪堪五十步宽的比武台悬在十二峰之央。 往下是镜花水月,往上是天星斗转。 风都有十一条。 五十步宽也别有深意——有仇可报,但不可拉帮结派,至多共站四人。 而路清绝是这的常客,早早便立在中心,抱剑假寐。 眼见开战鼓旁的一柱香燃了一半,眼见百来弟子在观赛台前聚了又散。 敌手却还未现身。 他何曾这样沉得住气。 待到那人还无动静,他才忍无可忍,大步走在链条最边处。 脚下台像不稳的天秤,每行一步,倾倒一角。 望枯正环抱她精挑细选的长链,为筑刚峰所炼,不晃不动,御风防人,恰如桑落可靠。 而防的就是路清绝这火冒三丈之人。 路清绝:“……我数三声,你滚下来。” 望枯伤口未好,但血已止住,襄泛也一言九鼎,当真给她挂了一身青衣放在屋中。 荷碗袖,夏塘色,菱角样的对襟。也不知何人帮她梳好发髻,只能在一左一右开两朵青藤缠绕的花苞。虽简单,但像是簪花小春熨在了身上。 望枯很喜欢。 但旧衣便是破烂不堪,她也绝不丢。巫山八十六个妖怪知晓望枯要在外打拼,就从各地搜刮来来名贵布料,由她最好的朋友枯叶蝶妖,吹蔓,缝制成一件衣裳。 这般寄予厚望,她自当牵挂于心。宁穿新衣,也不会让它再破下去。 望枯不撒手,埋怨看他:“我滚下来就被风吹跑了,方才都说让师兄抱我下来,为何就是不肯呢?” 有耳尖的弟子听见便罢了,偏巧声音比破鼓还亮堂。不用一传十,也能传万。 “听见没?路清绝说要抱她!” 怪不得路清绝眼皮大跳,一句话未说也天降横难。 路清绝:“……” 此言即出,人头攒动。 “嗬,路清绝不是喜欢遥指峰的席咛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我看他是专挑好看的喜欢。” “这半死不活、瘦不拉几的废柴好看?如果是记在《山海经》上的,兴许我还能看上一眼。” “你们小点声,也不怕被路清绝记恨呢。” “怕什么,席咛还在旁边看着呢,他能如何造次?” 若说好看,那席咛实在好找。 身为休忘尘弟子,自是同属白衣。她如出水芙蓉,冰肌晃人,杏眼柔絮,眉间陷进一颗莲心痣——是个标志的美人。 路清绝将这些个毁人清誉的劳什子一一记下,又仰头向席咛谄笑:“席咛,是她成心想耍赖,天地可鉴,我对你赤诚真心——” 席咛的声音却像掺了霜露:“抱她。” 路清绝不敢听清:“什么?” 席咛并未说错:“上劫峰弟子气度都是如此么?次次口出狂言,却想不战而胜?” 路清绝面色发紫:“……” 望枯嬉笑——归根结底,他也只是忌惮席咛一人罢了。 那今日好似真能赢了。 路清绝自认倒霉,单手将望枯拦腰扛起。恰在他放手之际,望枯眼疾手快,死死扒上他的小腿。 路清绝:“你!” 望枯:“都说了我会被吹跑的,不过师兄如此厉害,定是怎样都能打到我的。” 路清绝气笑了:“我看你嘴皮子更厉害,行,我就如你所愿!” 他所持佩剑与名讳一样,唤作清绝,剑气半清半浊,半白半黑,如阴阳鱼交相缠绕,旁者无不心悸。 望枯是万里挑一的例外。 剑以轻为贵,但清绝剑中间雕有字文,宽四指,刀刃两畔却薄如蝉翼。 路清绝用腕心挥动,分毫不颤。 定有份量。 望枯闪身,路清绝的剑也果断跟去。 她当路清绝为圆心,灵活逃窜,路清绝只当她是瓮中之鳖,快刀乱斩。 一慢一快,互不相让。 看客们来了兴质,自觉吞没起先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更甚者,恨不得踮脚抻头看。 寻常人这样狼狈,要躲也与肉虫无异。但望枯不一样,更似盈盈水间的垂柳。时而轻点地面,时而迎风沉浮,又若即若离,戏耍间,总能全身而退。 翩若流萤。 路清绝恼了,可百双眼睛正看着,傲气不允他打败仗:“雕虫小技!” 他专寻她手刺去,势要将这没骨头的东西断了傍身之物。 在望枯轮过东西南北后,望枯已有八成把握。 处处有风,却分轻重急缓。 好雨知时节,因而朽木也知风雨。 造化有神,十二峰分立却聚,风能穿过的谷,无非就是那几根。 只待东南风时—— “哗——” 她摊开手去,任风游己,顺势傲飞九天。 路清绝正在兴头:“是又要躲去锁链后么?晚了!” 他掷来清绝剑,它像定点的锚,穿风破云。 望枯深呼气,用余光确认此地,才卯足劲让身子向右偏离—— 脖上裂血,发断三节。 望枯姑且躲过一劫,清绝剑却不知转圜,横冲直撞。 而身后,便是看台。 还是席咛所站之地。 路清绝双眼微睁,几步向前,吓得面上铁青。 周遭一哄而散,唯席咛分毫不动。 只见她眼中焕黑,清绝剑便停滞半空。 转而,此剑竟黯然无色,从高台一路坠落。 “轰——” 石裂三痕,剑折三寸。 路清绝顾不上场下哗然,只是双耳飞蚊,喧腾休止。 清绝剑断了。 ……为何会断了。 那断剑晃荡最后半身,若有神色,定是惊惧二字。 残存的剑气似暴雨洗刷后的墨色气焰,乖戾又充斥戒备。 而路清绝拔出,悄然释个干净。 直到留下一道,比望枯脖上血狰狞百倍的伤疤。 望枯原以为是席咛不曾外化的怒,可如此阵仗,恐是剑本身就有问题。 席咛阖上眼:“路清绝,今日是你福大命大,此剑虽与我无关,但我会回去领罚的。” 他当初对望枯撂下的狠话,也由席咛替她奉上。 若今日路清绝误伤她分毫,何曾只是断剑、断手、断却情之一路, 两宗结下梁子不说,五百年修为也是板上钉钉。 那么今日一闹,只能如此草草收场。 路清绝捧着断剑魂不守舍:“……我认输。” 望枯虽身在长链上,却好心探头:“师兄,话说错了,你本就输了。” 路清绝循向她所指处,香已烬,坛灰深。 席咛的倩影也渐行渐远。 “……” 路清绝就是输不起,却并非自恃清高,亦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乃上劫峰大师兄,此后,若有人要入上劫峰,先与他切磋是不容置喙的规矩。 但无一胜者。 因而旁人十足把握,他千足把握。 只有今日一回例外。 谁人都知晓,那夜十二峰五大宗主的剑气于云池间杀出一条斓虹。 而休忘尘竟亲自抱回一遍体鳞伤之人。 虹色常浅,血自成第六色。 染红他的白衣。 可分明五宗主是去追邪祟的。 休忘尘热忱但薄情,惜才如他,也从未这样逾矩。 总有人瞧着刺眼——他路清绝只是一身恶胆,争做第一人。 但今日之果,除却邪门,他想不出更妥当的说辞。 一月被褥……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忍忍也能过去。 …… 望枯从不肖想一战成名,她人在此地,与质子别无二致,命不由己,还谈何其他。 但奈何风声在外,短短半日就以讹传讹,只是寻个问路人如何回峰,也沦为避之不及的下场。 真怕往后树敌万千,挂得一身彩爬回巫山。 好在路清绝虽说万念俱灰,但说一不二,还知派个同袍将被褥取走。 正是那厚唇之人。 上劫峰弟子的模子果真如出一辙——横眉冷眼,说两句好话像能夭天寿。 “我说,走龙峰统共几画笔顺,多抄几遍总能记得罢?怎的连名讳都不知呢?十二峰就这么点大,走个一天一夜都能走完,莫不是光贪睡去了。” “喏,前为遥指峰,后为上劫峰,左为负卿峰,右为玱浪峰,哦,你可要好好记着最后一个,专收好吃懒做者,指不定混个百年还能当个外门弟子。” 望枯见他,时时想起常徘岸边的别浅。 絮絮叨叨,扯天道地。 苍寸不胜其烦:“行了,这些不记也无妨,记着我叫苍寸也行,苍天的苍,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寸……唉,说了你也不懂。” “只需记着往后一月都是我来拿就行,指望你送上门,我都能飞个升了。” 望枯话锋一转:“苍师兄,席咛就在遥指峰吗?” 苍寸上下打量:“你想进遥指峰?不可能的。” 望枯:“并非,我想知道她在何处领罚。” 苍寸睨她一眼:“知道又能如何?” 望枯:“今日若非我利用她替我挡刀,我也不会取胜,我只有知道她在何处,才能送上门去,让她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若往后我一声不吭地走了,还怎么还清这笔账。” 苍寸颇为意外:“……你当真是利用席咛了?” 望枯不卑不亢:“是,我无一技之长,只能借以旁人之力。” 此目清无双,此心以韬光。 但,何必告诉他这相看两厌的外人。 苍寸自嘲发笑:“你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这样不择手段。” 望枯:“是的,我不像路师兄,我手没断。” 说罢,她又晃晃手腕,以示完好无缺。 苍寸:“……” 还是个傻子。 苍寸也是抽了风,才不自觉同这傻子坦言相待,一指百里开外。 “那座昏黑的矮山瞧见没有,此地非十二峰所管之地,由人间取名,听闻是一柴夫夜行,撞见三盏似烛幽火得名,名为银烛山。 “但实则,那儿遍地是鬼修,或是不害人的游魂,又与我十二峰井水不犯河水,除却偶尔山脚有村民被吓到,平日都由着去了。” “我不知晓遥指宗如何,但若修真者犯错,鞭笞自当无用,大多都会丢去银烛山的续伤台断修为,但我峰弟子能犯错,也大多是有真本事的,因此断了多少修为,也会就地斩杀多少邪兽炼回来。” “但席咛能去,是因她生自遥指峰,你去了,只会徒增烦忧——” 望枯摇头:“并非如此,他们想要我去的。” 整整几日风平浪静,对望枯不闻不问,红墙诸事未听后文,又明知她身上总生古怪之事,却不留禁制,吃穿用度也安置妥当。哪怕路清绝要打,也绝非他们的意思,若真要了却烦忧,怎会将望枯带回宗门之事告知千里。 他们——不,他,休忘尘。 就是要看她有何作为。 越是出其不意,才越是正中下怀。 望枯叹气:“所以,我更该去了。” 第6章 银烛山 苍寸无从过问,许是会错意,话又变得半阴半阳:“你是钦点弟子,又本事不小,自是来去自如了,但若死了,我可不奉收尸的。” 望枯:“多谢苍师兄,我应当死不了的。” 只是,若不慎将银烛山冤魂洗劫一空,兴许又会被休忘尘捅一刀罢。 苍寸权当她目中无人,听着来气,一把抽走被褥,“这么不客气,礼仪尊卑你是半点没学啊。” 望枯诚惶诚恐地鞠躬:“我学了的……老板慢走,小的不送了。” 苍寸大刀阔斧的步子终是打了个趔趄:“……” 岂止如雷贯耳。 有此等“人间绝色”在此,鸡犬不宁的日子还得且过呢。 …… 走龙峰乃符修之地,修士也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闷声死在这都不会有人察觉的,但好在六根清净,入夜更显杳然,人停树息,信手捡张任人踩踏的黄符纸也不在话下。 望枯听了苍寸的话,要将群峰方位画下。她咬破手指,血至清,画中群山则呈粉藕色,娇俏可爱。 无妨,堪堪见个形也好。 她踏月而往,见过的死人不说成千,也有上百,自知夜中最会生出事端。 席咛能控旁人剑,可想修为之深,定会日伏夜出,迎难而上。 望枯又来比武台,只盼一场胡乱呼啸的风将她送去银烛山。 若运气得当,指不定能一举将席咛截胡。 风起时,望枯这浮萍身终被缓缓摇举朗夜之上。 她一路阖眼,眉头攒紧,始终不对风露怯。 而银烛山果真名不虚传,望枯方入上空,便有冬月刺骨风驱走送望枯来的这缕风。 阴风有识,早已洞悉望枯惧风,冷则冷矣,却极是舒缓,助她安然着陆。 此地,前是茫茫烟树,后是臭荇藻潭。 望枯义无反顾前行。 整整五百步,既无孤魂野鬼,除却高矮不一的树木,便再无其他。 她寻个结实的樟树歇脚,未曾想—— 那树像断绳纸鸢,了无份量,恹恹倒地,只剩薄薄一滩黛青幽火。 望枯就此扑空,半点头绪不曾有:“……” 再一回首,方才整片过路林通通轰然倒塌,只剩昼白浓雾,却虚空泛着粼粼波光。 生者有三烛火,这些便是只剩一火,亦或残碎七情六欲的,应当不是魂灵,而是鬼修。 望枯低声道:“对不起……” 忽而,有一清嗓驱走野幕,似深谷落石,拨弄人心。 “分明没有灵根,却能一眼识破鬼修的技俩,这就是你的真本事吗?不错,师尊的眼光确是独到。” 款款现身者,为面无血色的席咛。 定已损去修为。 她一如白日那回初见不近人情:“但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方才如何来的,就如何回去,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送了。” 望枯毫不犹豫:“席咛师姐,对不起。” 离步如叮咛,山岚响孤风。 席咛疏离至此,已不是疏离:“若你今夜远赴此地,只为道声歉,那更不必了。我既已站在那里,便早知会是如此。事成定局,何需言它。” 望枯见她决绝背影,心涌一念。 望枯深吸一口气:“席咛,我想拜你为师。” 席咛顿步。 “你是师尊带回的人,我担待不起。” 寥寥几言,不胜秋朝。 她敬休忘尘,却同样畏。 望枯乘胜追击:“席咛,你这样强,教我足够了,我只要防身的本事,这样若有人再次打上门来,就可不再依傍旁人——” 席咛打断:“你可知,为何无人收你为徒。” 望枯:“不知。” 她并非浑然不知,但有些话不便说得太过通透。 席咛:“路清绝不好对付,你便是有法子躲,有法子利用,业已胜过十二峰半数人。” “修仙本就是不讲情面的。” “你可知,迄今为止,尚未迈进银烛山一步的外门弟子比比皆是,并非是他们疏于修炼,而是哪怕修炼到一定境界,也会对此地望尘莫及。” “但你既不会御剑,又手无寸铁,却仍是进来了。” “若你活着走出去,将此事传遍宗门,往后也不会有人再敢造次,到时,何需师长?” 总有人视她为异类。 但她不是,或不知为何是。 望枯:“我没有本事,更没有远大抱负,下山之前我的原身被天劫雷劈断了,一心只想攒些钱请个修士,不曾想会被带回宗门,我从未像你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厉害。” 席咛唇齿抿苦,喟叹一笑:“望枯,你当真被护得太好了,天雷怎会随意乱劈?叫我看来,上苍劈你这道雷,更像催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兴许是这世道有你必须下山的原由。” 望枯遽然沉声。 席咛又道:“因此,我更不该收你为徒了。师尊只收天下奇才或最刻苦之人,而前者惯出魔尊、仙尊,亦或妖王……万般无知,才最是可怖。” “到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我循规蹈矩惯了,你另谋高就罢。” 席咛不再多言,抬脚离去。 望枯:“席咛,你想要什么?” 她的双眸,是亘古明珠,长燃星火。 席咛停下,沉吟不语:“……” 望枯:“我要万贯财,想藤身不朽,想不受人欺负,想回巫山,而今你告诉我这些,那我也想知道为何天命会降与我身。” 望枯能开智,是万里挑一的好事,堪堪知道足惜。但直至有一日,她的藤身被豺狼咀嚼时,忽而明了别浅为何总将弱肉强食挂在嘴边了。 豺狼吃了又吐,藤身被搅乱得七零八碎,但望枯没有死——根脉一日不断,便一日死不了。 既有半个不死之躯,往后还何曾可惧。旁妖要修仙,她也跟着去;旁人要攒钱,她也随波而流。 这样无头无绪的降世,总有一双手推着她且走且看,且行且远。 而后觅来银两,攥在手中沉甸甸的,能填满胸口空荡。是她此前唯一的确幸。 望枯笑笑:“但我是个没有骨头的枯藤妖,弱到一缕风都能被吹走,心有所想,也只得止步不前,如此,我还是随意怎么活好了。” 席咛眸光微闪,乱世之下有人能说此话,已有一敌万千的本事。 望枯:“所以今日你不会收我为徒也无事,但我能来寻你,已是圆我心中所想,不管你可愿收这谢礼,我也定会还你。” 席咛静默:“……” 望枯说罢,却不知这废掉的修为如何偿还,焦头烂额之际,忽而想起那被桑落唾弃的倦空君。 伤何处,便用发肤跟着痛何处。 望枯灵光一闪:“席咛师姐,可否将剑借我一用?” 席咛不知所以,但终是照做。 此剑由天山雪炼成,通体清亮,澄如冰池,触而无温,只有两指宽,夜里散幽尘,名唤舟远剑。 不知是剑太轻,还是望枯略有长进、心坚气定的缘故——这一回,她一把握住了。 修为与经脉相连,经脉由丹田而聚。望枯尚且不明己身丹田正在何处,便随意往腕上经脉而斩。 席咛大惊失色,本欲阻拦,却为时已晚:“你这是何意!” 望枯虽断手,却无痛,只是低垂至此,将衣袖高高卷起。 只怕一身新衣还没两天便会脏个彻底。 “我说了,一报还一报,席咛师姐心善,动不了手也是自然,我来帮你便是。” 席咛动容哀婉:“你还真是……” 望枯歪头应声:“真是个好妖吗?” 不觉间,席咛冰容也染温热笑:“……嗯。” 席咛要补修为,望枯留在这里也是碍事。既已还好债,她一身轻松,拍屁股要走,毫不拖泥带水。 望枯:“多谢师姐夸赞,望枯就不再打扰了。” 席咛对这两面之缘的小妖,远谈不上恨与爱,但如今也算过命之交,何况见识到她的胆识与魄力,难免心生恻隐。 席咛念起剑诀:“算了,我送你回去。” 望枯不懂人情世故,舟远剑尚未停稳,便急哄哄跳上去,生怕席咛又要“收回成命”。 席咛:“好,扶稳了。” 舟远剑一鼓作气直冲九霄,飞往半空时骤缓,快及结界边缘,混沌几团的瘴气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过不去—— 衰得真是时候。 望枯:“发生何事了?” 席咛觉察古怪:“不对,这结界是为鬼修而圈,以防出了此地,被道士滥杀,寻常生灵都可进入,也从未拦过十二峰的人出去,为何今日……” 结界? 望枯心肉一跳,莫非,与皇宫不入邪祟同理。 望枯:“席咛师姐,我大抵是出不去了……” 席咛:“莫说瞎话,我再想些法子。” 望枯:“兴许我与邪祟同为一路,所以才将我拦下呢?” 席咛鼻息一凝,雪肤又镀凄月。 她升起愁眉,却晃着惧怕。 而舟远剑也随主人心不平,兀自收起剑气,剑上人皆未站稳。 望枯晃荡后倒,席咛后知后觉伸手去捉。 终是失之交臂。 “望枯!” 而望枯,只觉得有千万双手在拉扯自己下坠而去,将她吞并至举目无光之地。 伸手不见五指。 已是第二回了。 不待她再有闲情雅致细尝此土,那些手竟就此将她放开了。 而这回,望枯睁开眼—— 她看见了。 看见那些本不该看见的、藏在她身上的魂灵。 给她垫脚的膀大腰圆的壮年人,却鼻青脸肿;尸山顶点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却瘦脱相了;缺牙独眼的瘸腿子,却好似被活活压成人肉饼。 都说人死后都是人最风光的时刻,可为何望枯所见都是如此。 身后那忽起忽落的百来鬼火,也显出形。 这些人皮肉无毁,只是青烟一缕,随时要被吹灭。 其中一个身着官服、双脚不见踪影,却笑容清甜的姑娘站出来:“十二峰来的修士,我是你方才要倚靠的那棵树,你无灵根,我们怕你是个误入此地的凡人,便使了障眼法躲藏,未曾想……” 望枯接下话茬:“未曾想,我将你吸进我身里了?” 姑娘:“……是。” 身旁的鬼修也跟着答:“我们身为鬼修,被银烛山下了禁制,你带着她走,出不去才是应当,于是我们派了人手,想将进你身体中的她扯出来,不曾想,竟有这么多魂灵……” 望枯豁然开朗:“那我真得谢谢你们,先前我被休忘尘捅了一刀也放不出来呢。” 匆匆赶来的席咛,听到此话,又驻足一怔。 鬼修们大眼瞪小眼,原先那姑娘困惑发问:“莫非……莫非是遥指峰的休师尊?” 望枯不明所以地反问:“这世上还有叫休忘尘的人吗?” 鬼修震慑无言:“……” 她究竟何方神圣,休忘尘出面也束手无策。 望枯左顾右盼,总觉不大对劲:“只有这些鬼魂吗?最厉害的那个呢?” 席咛大步上前:“哪一个?” 望枯口拙,只得生搬硬造:“桑落宗主等人要找的……邪祟?那日进了我的身里,不知眼下可否出来了?” “哐——” 忽而,是舟远剑脱手的声音。 席咛不再拾起来。 她苦心经营的沉着毁于一旦。 望枯确信,她虽红眼眶。 却应是喜极为之。 第7章 百鬼出 望枯敬重商影云,是因他确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纸上学来终觉浅,不比他一语敌万千。 比方说,如何察言观色的本事,商影云也曾高谈阔论。他道:“人若陡然无声时,直寻双目便是,此物最不会诓人。躲闪是心虚,不亢是愠怒,闪泪花是委屈,红眼眶就棘手了——要么,是不慎伤及要害了,要么,就是恨急了眼,定要寻你麻烦。” 而今席咛,除却闪泪花,好似什么都占上了。 望枯本就一知半解,如今更是没辙了。 “席咛,我不懂你这是何意,但如若有冤屈,你大可学休忘尘捅我一剑。” 能用捅刀子解决的事,就不必牵扯其他。 席咛自知失态,背过身稍稍拾掇。 再回首,眼眶润着暮山紫,楚楚可人,却暗起杀意。 声息也冷若冰霜:“隗念萱,你终于现身了,我要亲自让你魂飞魄散。” 望枯眨巴眼:“……嗯?” 谁? 那鬼修姑娘却急得团团转:“席咛!此人便是死了,也不允被我等提及名讳的!” 席咛抬眼看她,不避旁人:“凌嵘,昔日我们同着官服,入仙门前都一门心思想着报仇雪恨,可惜,我来的迟,隗念萱早已钉棺而埋,如今既已逃窜而出,我正愁无处可寻,眼下送上门来,我又何曾惧怕?” 这一人一鬼竟都与官场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宫城草木,百年枯荣,总蔓来去云烟。 望枯不知,却觉关于席咛、休忘尘、凌嵘、桑落,亦或关乎自己的尘封过往,都在悄然显出庐山真面目。 虽只一隅。 凌嵘沉叹:“席咛,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扒人皮,制巫蛊,当年把后宫搅得那样乱,才出此下策,让她与太监冥婚,又埋在雾岫山下任众仙踩踏,如今定是化作厉鬼一具。此事攸关皇家颜面,我们曾是世家女子,不留口德,只会为后代积攒阴德。” 后又略带哀求:“席咛,你知道的,我还有个孩子,她年过古稀,我想让她安度晚生。”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修仙者大多年岁永驻,只是不曾想凌嵘竟是身先死,留孤女。 有此顾虑也是情理之中。 席咛沉吟良久,再待捡起舟远剑,已是答非所问:“凌嵘,银烛山结界可还稳妥?” 凌嵘一眼洞悉:“你不可孤军奋战!” 席咛:“若让她逃出界外才是棘手,我往上探看,你们自当守着银烛山。” 望枯拉住她:“席咛师姐,万一她还在我身里呢?” 此言即出,四下便是窸窣声也荡然无存。 鬼修不比寻常鬼魂,他们有灵识,方可穿墙跃人,略施小计将藏于望枯身上的魂灵牵扯而出也并无问题。 只是,休忘尘定是也知这个道理,能一早将她带来银烛山、少走弯路的事,何必放任自流到此等地步? 莫非,是休忘尘也怕——使出浑身解数,那恶鬼也不会出来。 席咛拉紧望枯手腕:“……你且随我走。” 又乘舟远剑上,望枯已游刃有余。 十二峰大多非剑修者也会御剑,但此事真让剑修来了,才知术业有专攻。 银烛山坐地二十里,削去十二峰一半,便能与之匹敌。只是遍野缭绕黑烟,与巫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修士化葳蕤幽火,半空看下去,似流光蜉蝣。自成火簇,引向前路。 二十里阴山,无不映入眼。 蓦地,一烛青灯的鬼身如盈盈水间,一闪一顿,在席咛跟前徘徊。稍不留神,又变成凌嵘气喘吁吁的模样,话却说得利索。 “整个山头都寻遍了,也并无半点邪祟的气息。” 席咛就此停下:“好,多谢。” 望枯早知会是这般后果,只是小心翼翼散开花苞发,垂下青丝,就剑而坐,宽衣解带。 席咛欲言又止:“……望枯。” 望枯:“新衣裳实在无辜,若师姐真要捅我,我也要事先准备一番不是?” 席咛:“……” 朗朗乾坤下,除却白日宣吟秽乱世风,黑灯瞎火时要脱去外衫也未尝不可。 但哪怕那邪祟真入她身,席咛也不会对她动手。她只觉旁人想行何事就行何事,对孩童心性的望枯又几近纵容。 席咛怜悯之心不常有,而今难免泛滥了些。 但望枯手忙脚乱,显然不想只脱件外衫。 凌嵘不知所措:“姑娘,你为何……” 望枯:“我的里衣也少,这个也不能脏了。” 席咛无计可施:“望枯,我不会……” 她话说半截时,忽觉天地幻色,幽夜透清光,陡然见月明。 凌嵘瞠目结舌,席咛始料未及—— 银烛山难以撼动的结界,破了。 凌嵘惊叫:“不好!银烛山下还镇压着不可估量的冤魂!” 寒风起狂澜,一人一鬼率先动身,长发被狂风挂去枝头月,望枯胡乱披好衣裳,只能紧抱舟远剑,才不会被大风刮去。 耳畔时有鬼魅叫嚣,如泣血厉鹰—— 七月半已过,却又见鬼门开。 席咛赶忙追去:“还有机会拦下!快!” 而望枯深知人鬼势不两立,不假思索地轻轻松手,无骨之身就此卷入疾风而驰。 席咛大声而唤:“望枯——” 望枯只是赌一把。 赌自己就是那密不透风的网,能将争相逃窜的魂,一举打进。 但她尚且不知那些无影鬼魅可有入怀。 却有一缕柔风,与之抗衡,拥入望枯。 此风带暖,却比悠长三伏天喜人,致使飘无定所的望枯也渐渐迟缓。像是久旱甘霖前及时报讯的鸟,处处留浅尝辄止的情。 是让离船靠岸。 再与遥月相会。 清风送声,仍是不近人情:“伤,还未好吗?” 望枯回首见来人,他脚踩云梯,白发用素缎轻挽,近瞧,苦相又落雪,似是永不消融。 那日他自伤的疤,今日竟还留着。 是风浮濯。 常缠绕他身的风聚成佛堂蒲团,任由望枯端坐在上。藤与风仍是互斥,总叫她坐不稳当。 望枯答:“是的,一个都没好。” 风浮濯垂眼微睁,定睛瞧得何物后,转瞬又紧紧合上。 万里高空上,他僵直身子。 分明像在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风浮濯忽然小心脱下外衫,闭着眼单膝跪地,一把罩在她身。 风浮濯:“……佛门有礼,我逾矩脱衣,是为不对,但姑娘如若不嫌,便将我的破衣拿去,待我回去请罪。” 风浮濯举止生涩,加之二人身形有别,断不知自己的衣裳包上望枯的脑袋了。 而后者恰恰相反,扬起大眼将他此举尽收眼底。 原是适才穿衣穿得随意,眼下被狂风吹散一肩,不慎被风浮濯瞧见了。 但难免小题大做。 望枯:“多谢仙君,我伤都这么多了,怎会怕凉呢?” 风浮濯无动于衷:“是我无用在先、失礼在前,害的姑娘伤也不好,还误毁名节,只是眼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好戳去双目。” 望枯:“……啊。” 说他小题大做都轻了,大动干戈四字才更为贴切。 风浮濯闭眼轻念什么,望枯座下云就悠悠降落。 堪比百年老龟,唯恐快上一步,就要将脊上妖颠簸而去。 与此同时,又闻风浮濯旷世琴音。 望枯看去,却见几道五彩斑斓的霞光,刺眼非凡。 橙黄为金,由桑落而起;赤焰为火,由襄泛而起;墨绿为木,由顾山来而起。 这回没有何所似的身影,却遥遥看去,有一似玉女子,灵力是至净至明的冰色。 而为首之人,确是只立剑,不行事的休忘尘。 他们不筑结界,却将游魂一网打尽。 如此有备而来的架势。 为何望枯却觉—— 又被摆了一道。 席咛将望枯接下,风又识趣返回风浮濯周身。她素是不爱打哑迷,或是理应觉得望枯不识此佛修,便加以注释。 席咛:“他唤倦空君,听闻是弋祯法师亲取的名,原是康平帝在位时的太子,但为人极是刚正不阿,正好赶上渡劫飞升之期,却听闻,他天雷总断,救人也有失手,因此遇魂便渡,积攒佛缘。” 莫非,断的天雷打入巫山的枯藤之上了。 再莫非,救人有失手也只是望枯一个。 冤冤相报何时了。 望枯喃喃自语:“可他不像太子啊……” 席咛:“世人都说他若继位,定是一介明君,我与凌嵘为百年前的末流女官,入仙途的年份远不及他,他天资聪颖,凭一己之力唤醒沉寂千年的空桑山,又独炼三百年,定是与当年迥然不同了。” 但望枯并非只是这般想。 磐州纸醉金迷,遍地铜臭味,他却半点未有。 真是一缕随停随去、不染尘寰的风。 席咛闲言碎语点到即止罢,瞧见何人,便聚气凝神,端庄伏身。 席咛:“……师尊。” 休忘尘果真会来到望枯跟前。 几日不见,笑目如初,他身后无人敢率先发话,唯他满不在乎。 休忘尘:“这么多魂魄,独独没有那邪祟,果真是,来了银烛山也并无用处么?” 明知故问。 席咛为遥指峰大师姐,见望枯被这样兴师问罪,却也无济于事,只得汇入休忘尘身后。 望枯也真如其名,单是望着这些自命不凡的师尊们、或是带来的大弟子们互相照拂之外,就什么也做不了。 其中也不乏一面之缘的熟面孔,路清绝算一个,苍寸算另一个。 但不论先前有几回可有可无,却都不比这回未着一词,就喉头滚烫。 望枯从未将他们口中的“沧海遗珠”当回事,可假话听多了,也会生出畸形的血肉。 她心头不快。 她想要银子。 望枯:“休忘尘,你又要杀我一次?” 休忘尘朗笑:“怎会?我不是坏人,望枯。” 但不比桑落的心直口快,休忘尘迂回至此,腾腾杀气却骗不了人。 望枯长吸一气,却嗅风浮濯的衣裳沉香。 兴许尚留安抚之用,她刚上心头的躁郁,又悄然压下。 休忘尘饶有兴致,循序渐诱:“不等我再捅一次,你也有法子的,对吗?” 不对。 根本不对。 “嚓——” 这方箭在弓上,那方有一古怪声音云霄便响彻。 似骨断,似雨落。 以至悬在天边,总与月盘同出同入的风浮濯,稍显黯然。 再而后,便是惊呼不绝耳。 “倦空君发生何事了?” “天呐……是结靡琴断了!” “结靡琴?是那个用他筋骨筑成的法琴吗?” “可此琴都无实体,到底为何会断了?” 天不知,地不知,风浮濯更不知。 他败兴而落。 望枯几步之遥外,风浮濯背光的身影坚挺如雪松柏,不屈不饶。 雪盖焚心火。 倏尔,望枯不望,一念而起。 “好,我可以一试。”她振振其词。 望枯夺走休忘尘手上的蔓发剑,虽比舟远剑重上十倍,但她手起刀落,长血飞溅风浮濯的雪袍。 她轻飘飘拿出那浸血之物,面无表情走向风浮濯。 周遭人被吓得退了又退。 只有休忘尘……欣喜若狂。 席咛说过,要费尽心思名震天下,才不会任人欺辱。 望枯自诩学东西快,自当会用上。 她对风浮濯粲然堆笑:“仙君赠我衣裳,却不巧,弄断了仙君的琴,仙君如若也不嫌,便将我的筋拿去罢?” 她哪会弄断法琴。 只是想着,哪怕命不由己,也由不得伪心人拿去。 送也要送给至善之人。 第8章 死生咒 见乌啼落江,见掌心血凝固。 也久无人应。 望枯第一回扯谎,便是她从未流过汗,也觉鬓角生潮。 望枯唯恐被人觉察,又从抬累的单手换作双手看那不曾细看的贲张血物。 不说掏心掏肺,却也好歹是赤诚一片—— 而此等无心之举,竟让风浮濯向后踉跄半步。 再定睛,那人已跪倒宿暮间,草绿狂沙砾。 “倦空不配。” 言罢,一叩首。 苍寸开了个倒吸凉气的好头,路清绝双目猩红,好似是觉望枯给那高风亮节的佛修下了什么迷魂汤。席咛只是后退几步,怕会折煞己身。而其余人如鲠在喉,惊吓的脸庞比三更天还凄白。 便是望枯想过千百种状况,也从未料到会是如此—— 哪有神佛给妖参拜的道理? 实在夭寿。 望枯顾不上手上的筋,小跑着要去扶,可他衣裳这样白净,这脏手一碰,就是洗两百回也洗不清澈。 风浮濯厉声制止:“姑娘,我的筋全部筑成结靡琴,已无所赔之物,还是莫要躬身了,不值当。” 望枯悻悻收手:“好……” 她窥度他从未有笑的面庞,不禁心想,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当真嫌弃呢…… 桑落嗓门开天辟地,大喇喇地挤开休忘尘,拉走望枯:“好啊,几日不见,你又闯大祸!倦空君天劫当头,还敢扯这弥天大谎!还不给他赔个不是——” 桑落不喜规训旁人,她虽不气望枯扯谎,却气她拿天劫当笑话。结靡琴如何来的,仙家有目共睹——百年前,人间世家垄断盐铁,饥荒闹了一波又一波,是他亲割鲜血,盛入碗中,才救饿殍性命的。 这样舍己为人,自然断筋三根。此事感天动地,帝君特将这断筋化为结靡琴,赠与他,意为“天下已绝靡靡之音”。 怎能轻易因一小妖而断。 望枯原先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对错,听桑落大骂又醍醐灌顶,刚要向风浮濯谢罪,却见他显现与以往不复相同的神色。 眉头浅烙山川。 “她已负重伤,还望桑宗主握轻些。” 筑刚峰无人不晓,桑落气极时,只会笑。 笑得人皮能掉去三层。 而眼下就是这般,阴恻恻的,食人不吐骨的。 桑落笑够了:“行,行。是我事儿多,非要管这两个傻子。” 还是她平生最恨的两个。 她将长剑随意掷去,顿时地动山摇。原是,她力道之大,恨不得将银烛山一分为二,只余剑鞘探头,剑身通通没入坚石内。 休忘尘忍俊不禁:“……” 还是嵌入他脚前三寸处。 他绕过桑落留的下马威,春风快意:“倦空君,今日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定会天下大乱,你我也算打了几回照面,却都是点头之交,实在遗憾,来日,可要来十二峰上小坐,但且宽心,我们可只饮茶,不论道。” 风浮濯轻拍掌心灰:“不必。” 休忘尘了然,他惯是这样不留痕:“好,那便不送倦空君了。” 风浮濯却并未急着走,只是走来望枯身前:“我又欠你一回,可姓名却仍不知。” 如此近在咫尺,望枯竟还需仰视此人。 望枯:“我叫望枯,亡月王,木古枯……总听人说我的名字古怪,但是我自己取的。” 有回背尸,曾绕破烂学堂,那一口一个之乎者也的白发老者便是教他们写这些简易的字,她一直不懂拆文解字,对心向之物总会过目不忘。 想来,还是第一回这般郑重地告知姓名。 风浮濯:“我记住了,望枯。倦空为我法号,你可唤我风浮濯。” 望枯哂笑:“我认得你,只是字太难写了。” 风浮濯:“那你哪个字会写?” 望枯歪头晃脑:“风,其他字总会写错。” 风浮濯:“好。” 他后退几步,轻抬望枯那血肉模糊的手。 又用食指于她掌心写下隽秀“风”字。 白字淡入,再晃眼,消失不见。 他轻轻松开手:“往后若有性命之忧,用小刀轻划掌心字,就可保你一命。” 望枯追问:“这是为何?” 风浮濯转身要走,却不让望枯的话无人回应。 额角发缠绕他的丹砂痣。 神佛理应与世长辞—— “便能以我之命,换你毫发无损。” 望枯还未会意,那人不向九天,而是孤身往深林探去,再无回首之时。 凌嵘从地冒出头来,竟变得咋咋呼呼:“望枯姑娘!你与倦空君什么干系!他怎的这样对你!我藏在地里都被那火冒三丈的桑宗主伤到,吓得我以为又要死第二回了……诶,你快说说,我怎样也能得一个佛修亲自画的保命符?” 席咛款款向前:“它并非保命符,而为死生咒,大多是一方心甘情愿给另一方写下姓名后定下的契约,意在将性命托付给对方,生死攸关时,可替其身亡。” 凌嵘难以启齿:“这便是那传闻中的死生咒?可此咒只有……只有……” 路清绝不遑多让:“只有成亲者、结道者才用,只愿一世一双人,白首不分离,因此又名,契阔咒。” 望枯端看掌心,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成亲是这样成的?为何你们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几人:“……” 有人微屈身,趁望枯不备,伏她耳畔呼出轻佻的哨声:“嘘,他们诓你的,听不出?” 背地暗算,定是没安好心。 望枯知道躲不开,索性坐地:“听不出。” 休忘尘也不急着直起身,一手惬意放于自己肩上活动筋骨:“好啊,那就听不出。” 十二峰虽不比庙堂日理万机,但也并非显得赖话都能随意道出。 望枯见他不走,又摊开手来:“休宗主,我的银子呢?” 休忘尘煞有其事:“不多钓你几日,万一提前跑了怎么办?” 望枯懒得争辩:“你亲眼看到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扯谎的功夫也不得当,一眼就被桑宗主识破了。” 休忘尘铁了心要居高临下看望枯:“可依我来看,你未必是扯谎,也有可能是……歪打正着?” 望枯沉下脸:“……没可能。” 休忘尘闷笑:“你都能白白捡来风浮濯一条命,怎么不可能?” 望枯倦了:“我都不会用剑,真有此咒我也不能让他给我挡命。” 休忘尘仙风道骨,怎会晃荡一肚子坏水? 但对此妖,又总有道不明的逸兴。 他星目忽闪:“不如,你唤我一声师尊,我就给你一把剑?” 望枯幽怨昂首:“杀妖犯。” 休忘尘大笑不止:“哈哈哈!新称谓,我喜欢。” 望枯:“我不喜欢。” 休忘尘点头附和:“我看你是懒惯了身,所以什么都不喜欢。” 望枯:“……随你怎么说了。” 倒是少有说中的。 休忘尘看人从不避讳,更喜看她清澈眼:“不愿入我宗也无妨,你都这么懒了,今晚定是累坏了罢,来?” 望枯视若无物:“惺惺作态。” 休忘尘一个躬身,就将她打横抱起:“不错,看来不是目不识丁嘛,还会说两句文绉绉的词,但可惜了,下半夜没有东南风了。” 言下之意,望枯在他眼中无处遁形,指望这点小把戏,她一天一夜也走不出银烛山。 真走不出那有何妨,休忘尘是哪路货色,交与他手,倒不妨在银烛山就地安身。 休忘尘只觉望枯极是好猜,稍微瞪个眼,喜怒哀乐都一览无余。 他慵声答复:“何况,我上回抱你那次,也不见得你像今日这样不听话啊。” 望枯:“把我打晕就能听话了。” 休忘尘又笑,却不自觉将她抱得更紧些,步子却又走得慢:“舍不得啊,你既都利用一个了,何不再利用一个?” 这软骨哪有可握之处,休忘尘只觉,稍稍用劲,便能在她身上留下淤青。 但怀中人非但不解风情。 还兴许,有朝一日他休忘尘都能与风抢人了—— 这么可怜,只好留点恻隐之心了。 …… 休忘尘这回将望枯抱回十二峰上,刚好赶上天边吐白,满川丹霞红,恰似橙黄橘绿时。 扫地门童撞见此景,舌头打结,扫帚也拿不稳当了。 休忘尘不御剑走正门,就是为得人尽皆知,索性逮着最好拿捏的垂髫小儿帮衬:“今日我要寻诸位宗主商议要事,麻烦你去内门向弟子们通风报信,今日并无早训。” 门童立定脚:“是!” 外门就是好使唤,话才落地,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而望枯在他怀中,上下眼皮直打架,也不肯闭眼睡去。 休忘尘歪头打趣:“强撑一路了,不累吗?” 望枯气若游丝:“累。” 休忘尘跨过门槛,一路寻正殿而行:“任人抱着还累?” 望枯负隅顽抗,却答非所问:“我要席咛抱。” 休忘尘挑眉:“帮你问过了,席咛不愿,还是我来好了。” 跟在后头始终一声不吭的席咛:“……” 望枯不是天真至此,谁人不会怀疑,只是有些话落入耳中压根就听不出孰对孰错。休忘尘的话听过也罢,深究不得。 休忘尘健步如飞,迈此宽殿长匾中,光晕开望枯的浅瞳,映出“岁荣殿”的字样。 殿内别有洞天,上有黛青丝帘,下有梅花鹿皮毯,两方依次列有檀木椅,仙人抚云的画屏后,是梅兰水墨案台。 有两人忙活来去,搬来一张贵妃椅,垫有软絮。 雅中有致,矩中有圆。 休忘尘将望枯放于塌上,转身落座至左边最前端。 望枯也并非沾床就睡,但这回是累得气力全无,腰上一软,身似离魂游荡。 可还未入梦,耳根就被用力提溜起。 桑落是破锣,敲一声,余音便可震耳欲聋:“你疯了还是休忘尘疯了?此地也是能随意睡着之地!” 望枯耷拉着眼,从塌上逡巡而过。 那椅子不多不少,刚好坐满十一人。 只余桑落尚未落座。 休忘尘轻吹热茶,笑意不减:“不必数落她,是我疯了。” 望枯无力滑倒塌上:“……” 他也知道啊。 第9章 乌梅红 只听座上人开口:“若我说,此举确实不妥,岁荣殿之下,埋有槐飏仙尊的骸骨,此妖生自巫山,更应怀得敬畏之心。” 说起槐飏仙尊,望枯是知晓这个心怀天下的忠义之士的。仙魔大战的次数不多,但巫山被魔界纵火那次实在仓促,纵使脱胎换骨,也奈何敌众我寡,战死硝烟尽头。 而说话者年岁至少三十五有余,黄土身,短襟褂,脸生得四方四正,混黑的眼盛着一斗稻谷,发丝是干练的板寸长,却不与和尚一般剃个精光,腮边胡也只剩青茬,铁砂双掌裹有粗布,千丘万壑烙他的额上。 此人不是会吃苦的伙夫,就是勤俭能干的屠夫。 辛言见望枯打量,也不以仙尊自居:“我为辛言,是聚峦峰宗主。今日休忘尘将我等召来,是要选你入宗,但我是个粗人,说不得漂亮话,只会说敞亮话。” 聚峦峰,专收土灵根者。 休忘尘看似意兴阑珊,实则早有预料:“我还未说要行何事呢,到底是什么也瞒不住您。” 辛言:“休宗主甚少叨扰旁人,又向来惜才善用,能让十二峰宗主齐聚一堂也只有此事了。” 辛言辛言,苦多寡言。 望枯曾听说书人提及过辛言。凡人时,他是兢兢业业的穷柴夫,四十那年,妻女老母都因瘟病通通死个干净,独自冥想的日子多了,忽觉大半辈子也只见得这些光景,实在没个意思。 本想皈依佛门,却被过路人引错了道,误打误撞来了十二峰下。 他皮糙肉厚,混在十五之下的妙龄孩提后入了大选——未曾这么一试,还真摸出仙骨来了。 辛言身无长处,但天生劳碌命。一亩地,黄牛犁几时辰也要喘口气,他却能躬耕陇亩一整日不起身的。因此宗门生事,自当寻他,如此摸爬滚打几百年才坐上宗主之位,见其恒心。 他又看望枯:“我宗不好,什么脏乱活儿都往此地丢,既学不到东西,又少有女子遭得住。” 休忘尘但饮新茶,不动声色:“莫要急着盖棺定论,先听听她要如何说罢。” 望枯当真正襟危坐:“辛言宗主,我先前是背尸人,再脏的活儿都干过,蛇虫也总在我原身上走,我从来不怕的。” 她难得腼腆笑:“而且,我光听聚峦峰的名字就觉得土肯定不少,其他宗主又都不要我,指不定我去了您那儿,还能顿顿吃饱饭来着。” 辛言:“……” 休忘尘毫不意外,对上辛言,却又夹杂着道不明或故意为之的幽怨:“是她自己不愿的,赖不得我。” “……” 屡次三番拒休忘尘,已辨不清天才还是鬼才了。 应是,一门心思混吃等死的奇才。 辛言束手无策:“且听其余宗主有何见解罢。” 桑落回身寻位,豪迈牛饮,咀嚼茶渣,又震四方:“我先发话,她要落我筑刚峰门下,活不过三日,再多说一句废话,并非有意胁迫。” 望枯颈上发凉:“……” 她信桑落并未夸大其词。 襄泛为第三站出之人,见她伤势惨重,心与眉头一并揪紧:“伤这么重,休宗主,她到底是个女子,怎该……” 休忘尘懒声打断:“襄宗主,莫要急着兴师问罪,这是她自己用我的剑划破的。” 襄泛:“……” 襄泛仙龄不及三百,却已浊雾障目,夜里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因此哪怕人在银烛山,也只呈雌雄莫辨之派——是十二峰远近皆知的老毛病。 望枯希冀探头:“襄泛宗主可要改变主意收留我了?” 襄泛拒这第二回时,愈发于心不忍:“我宗遍地火灵根弟子,你为枯藤,若不慎被一把火燎去……” 望枯心知肚明,复而蔫倒塌上,蜷成蚕茧—— 十二峰真乃天下第一生死局,容不下她这小小枯藤。 蓦地,一只柔荑玉手抚上望枯的额,迷蒙的眼中,也落下一盏雪萤灯。 眸中落雪,后又推开朦胧。 是一个美到动魄惊心的女子坐在她的身旁。 此人周身像笼了层轻纱,什么都看不真切。白发不胜雪,白肤不透红,一对狭长眼珠是琉璃盏,倾入一壶酒,漾开满庭芳。 听她轻吐胭脂唇:“的确伤得狠。” 声音也若即若离,生着病秧子的模样,却浑身带刺,周身散凉,像泡在极寒之地数百年,已是与之合为一体了。 望枯:“您是?” 她拿锦绣帕子,系上望枯的腕:“晓拨雪,负卿峰宗主。” 负卿峰…… 十二峰中唯一修无情道的峰。 休忘尘出声打搅:“晓宗主曾在你昏睡之时为你更衣洗漱过,负卿峰又专收女子,兴许,定是喜欢你这没心没肺的徒儿呢。” 晓拨雪微微笑:“想来么?” 望枯忙不迭点头:“想……” “——慢着。” 这打断声来得真是及时。 听着就游刃有余,好似就等人这么说了。 但望枯往座下扫去。 她找不到是谁开口。 来人又闷笑两声,第二声,好似在望枯耳后。 “找什么?在这儿呢。” 望枯翻身回头,又空无一物。 此人定是喜欢戏耍人间。 晓拨雪站起身:“柳宗主,你是要与我抢人么?” 那人闻声又笑,却是那猖獗大笑。 紧接着,休忘尘正对之位上的红袍人,在众目睽睽中炸碎开来,血流成河。 血像有意识地淌去休忘尘的脚下,后者只是气定神闲,半点不落心上。 休忘尘调笑:“柳宗主这傀儡的把戏玩了百年有余,怎的还未玩厌呢?” 旁人请不动,休忘尘一开口就让他现身了。 此人把戏耍得一套一套,登门入室却又规规矩矩。见他迈入正门时,已是艳阳高照天。 他有十尺长,只能躬身入门。 背负的百丈霞光留不在他邪阴的身上。 望枯很难阐述她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若把他比作一池深潭,更为妥当。 池水看似混浊,实则至清,一如他的表里,发是乌黑,脸是寻常样,其貌不扬。但旭日不探底,明面与鱼儿为伍,实则是将它们视为囊中物戏耍,就像他裂缝的眼,狭长而满是戏谑。只是不时会有人将水越洗越脏,便染成他衣袍一般的乌梅红。 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危险的人。 他眼中嗜血,像猛兽寻猎物般直盯望枯:“迟来了,原以为今日只是商讨些无关要紧的事,未曾想,竟是与我大弟子有关的事。” 柳柯子佯装担忧:“噢,忘了,小废物压根不认得我,那你且记着,我,柳柯子,上劫峰宗主,那个杀了师尊,杀了师兄,夺来宗主之位的宗主,这下,可是记得了?” 有其师必有其弟子,他与路清绝说的话大同小异,但口吻大不相同。 柳柯子更像诱哄宠物。 而此宠物莫过于一脚踩死的蝼蚁,比起听,更像是上位者下令,无足轻重。 望枯一本正经地解释:“柳宗主,我早就记得你了,坊间都说你大义灭亲,遇到就该绕道走,不该生在十二峰,而该生在银烛山的大魔头……” 何所似哪爱插手旁人的事,但眼下却急得直跺脚,因忌惮柳柯子,只敢用气声提醒:“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笨不笨啊!” 柳柯子却仰天大笑:“说再多我爱听的话可都没用,我从来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所似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坊间传闻确是望枯胡乱杜撰的,但多半比试台的规矩就是因他而定,这种能将杀师证道当作善事鼓吹的人,怎会在乎凡人所想。 望枯讨好不成,便耷拉个脑袋:“好罢……” 柳柯子捏紧望枯的脸:“小废物,我不想趁虚而入,因此你这三日,最好想办法把你这一身伤弄明白了,想去哪宗临时抱佛脚也都没问题,谁敢拦着,我自当唯他是问。” “可若三日后,你再像与路清绝比试那样让我好等,就休怪我将你绑来了。” “你赢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宗主之位我也让贤,可若你输了……” 他一字一顿,“你不是死不了吗?我就让你死个痛快。” 望枯脸上发疼,好不容易等到他放开,身子也险些滚地。 她磕磕碰碰开口:“你不是说,我想去哪个宗门都可以吗?好,那我要去上劫宗。” 休忘尘端茶手微不可闻地停滞刹那。 十个人,十张脸,齐齐向望枯看去。 襄泛慌忙打圆场:“柳兄,童言无忌,她来十二峰统共不到几日,上劫宗又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许是一门心思想往强的去,但你我都知道,定是于理不合的……” 柳柯子离去的身影缓缓停下,再看这嗤之以鼻的望枯,已盛满柔情。 “你是一刻都不想活了?” 望枯并未胆战心惊,只是越觉难,才越有可趁之机。 她也曾听过商影云与人交谈《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若一点底细不知,才是不战而败。 望枯:“并非,我是太想活了才这么说的。上劫峰能人才辈出,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天资愚钝,要学得快,只能如此。” 有理有据,无人辩驳。 柳柯子一口应下:“好啊,有此决心,我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入我宗第一条,要亲自修炼而成的剑,第二条,不可依傍旁人,第三条……呵,前两条能做到,在谈其他罢。” 他撂下话,这才悠然离开。 但她无剑。 更不知如何从此峰,飞往上劫峰。 只此两条,足以将望枯拒个千百回。 望枯却不假思索:“好。” 桑落暴跳如雷,捋起袖子:“你这榆木脑袋!你知不知道上劫峰入宗第三条,就是必须杀个人证实自己绝无二心!你杀得了人吗!” 望枯缓了好久才了然话中何意:“……真的?” 桑落强忍怒火,抓着她要往外追人:“此事还能有假不成?你不是很会说好话吗?你现在求他还来得及!” 望枯却用力挣脱,一笑百媚生:“可我还没穿过红色的衣裳呢,指不定会很衬我的,是不是,桑宗主?” 桑落:“……” 她早该知道的。 人别死她宗门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桑落殊不知,此事为望枯所想的其一。 其二,只怕是—— 她还真有能杀的人呢。 第10章 蒲草韧 自此,望枯一口应下柳柯子的求战之请,传遍十二峰内外。 可不管识不识得,皆以四字囊括。 痴人说梦。 望枯哪管纷纷扬扬,只就此贵妃椅躺下。了却身前事,睡尽十二辰。 再醒时,屋还是那屋,人却散干净了。 但还留了一人,正在屏后秉烛阅卷,头也不抬道:“再过一时辰,你的三日之战,就堪堪剩下两日了。” 又是休忘尘。 他披头散发,烛光幽微,揉碎半世精明,只余少年气。 望枯抬手见身伤均已包扎,五味杂陈:“我拔出的筋呢?” 休忘尘放下书,无可奈何地摇头:“想什么呢?我怎会拿这种东西,在你枕边的匣子里装好了,由晓拨雪的灵力封存妥当,若要归位,可以寻她与顾山来帮忙。” 望枯不悦:“你又知道我想做何事了?” 隔着半面屏,也听到休忘尘笑声:“你说自己学东西很快,所以我想猜不到也难,猜错了也无非就是那些。” 望枯翻身下床,竟滑落休忘尘的衣裳。 她非但不捡起,还顺脚踩上去。 望枯:“倦空君给我的衣裳呢?” 休忘尘见她此举,又笑:“他给的你就要,我给的你就不能要了?” 望枯:“我都不要,但他像是比我还穷,下回我要带去还给他。” 休忘尘嗤笑:“那还是穷不过你的,何况,佛修最顾忌名节,他给你,你再还他,你这让外人怎么看他?就低声拿着罢……喏,衣服在椅子上放着。” 望枯一知半解:“是这个道理。” 她拿过衣服,转身离去。 日出来此岁荣殿时,三步一同袍,十步一烈日。而迈出时,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寡夜当首了。 眼下第一桩扼要—— 再次翻开那日去银烛山前画下的图纸。 她正要再咬手指标记一处,却被身后人一把夺走手腕。 休忘尘眉头上挑:“你就这么喜欢自伤?” 休忘尘哪里是怜香惜玉的命,不过是辗转多日,仍在思虑那邪祟之事。便来此院中踱步,果真见到这离去都犯难的小妖怪。 望枯使多大的劲也挣脱不开,泄气之余,又任他所控:“我没有笔,只能这样。” 休忘尘一笑:“不知张嘴找我要?” 望枯:“……再不济,我还有随意可寻的石子。” 也好过找他这佛面蛇心者的麻烦。 休忘尘从衣襟翻出一物,随意抛她裙上:“何必跑得这样快,稍微走慢些,不就能用银子画了么?” 望枯连忙攥在掌心,嘴巴咧成月牙湾:“多谢休老板!” 无独有偶,纵使休忘尘见多识广,听此牛头不对马嘴的称谓也笑逐颜开,顺势蹲身齐平:“跟谁学的?” 望枯旁若无人地看起银子来,随口一答:“商老板。” 休忘尘来了兴致:“哪个商老板?” 望枯再坦白:“商老板不让声张的。” 小妖怪如此一言九鼎,也难怪这商老板要留她在身边了。 休忘尘知晓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话,但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了然此妖表里如一。 他便拿出早已备好的六袋锃亮银两递给她,还不忘揶揄二三:“两袋银子就能将你收买,万一,你价值连城呢?” 望枯越听越不对劲:“那我也不会把自己给卖了啊。” 休忘尘听她说话就止不住笑,临别之际,又鬼使神差抬起手,轻抚望枯的脑后:“嗯,还算有点骨气。” 她的发丝,是六月江畔的伊伊垂柳。 湖心泛起几圈涟漪。 他的心,竟也跟着痒了。 而这一心软,就不知回头。 休忘尘:“今夜有雨,你若求我一声,我可留你一宿。” 望枯蹙眉叹不对。 她开智初始,见过合欢宗弟子在自己跟前云雨合欢的模样。 女子时常被压于身下,或跪地扶腰,身疼与欣愉各参一半。可男子从未有恙,情到浓时却会得寸进尺,不是求着女子尝口胭脂,就是想讨个密不透风的抱。 休忘尘此举,正像极了这些人。 只可惜,枯藤如铁树,此生不开花。 她端眉危坐,义正辞严:“休宗主不像需要与道侣双修之人,就算要寻,也不该寻我。” 休忘尘怔愣刹那,对夜朗笑。 “我原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懂,未曾想懂得这样多。” 望枯面无表情:“让我说对了?” 休忘尘既要逗弄,就逗弄到底。 他煞有其事:“嗯,对了。” 但也仅为前半句对了。 望枯:“那您请回罢,我帮不了你。” 休忘尘故作叹惋:“可惜,看来我是碍你的眼了。” 望枯毫不犹豫:“是的。” 休忘尘直起身来:“好,那两日后,比试台前见。” 他爱插科打诨,但做事不曾拖泥带水。 说要走,就绝不流连。 无人打搅后,她往遥指峰崖边走去,再盘腿而坐,用那碎银当笔,圈出十二峰最矮之地—— 钧铎峰。 昨日宗主选人,柳柯子能用傀儡出席,其余死气沉沉、寡言少语的,也未尝不能是。 若问及望枯为何知晓钧铎峰是制法器闻名,那仍与乌鸦妖忌孱脱不了干系。她尚在巫山时,总听忌孱三天两头说自己从何处偷来什么宝贝,不时就被此峰修士发现了,几近被唾沫星子洗了把脸。 忌孱由此记恨上了,不分昼夜地挂在嘴边。 而今她要铸剑,竟真能派上用处。 她拢好沉甸甸的银两和方匣子,再次侧耳听风。 需待一场西南风。 可望枯昂首去远霄,大片黑云气势汹汹—— “刷啦——” 七月末,送蒙蒙秋雨,万物丰收时。 但缠绵来去,又从几滴落得碎银点大的雨水,变作遐长广袤。 ——竟被休忘尘一语中的。 但望枯身挂八袋钱,还抱风浮濯的衣裳,实在摧眉折腰。 若非忽起十一月岭上狂风,断不可再助她扶摇直上。 但只剩两日。 她用风浮濯的衣裳包裹命根子,后退几步起跑。 ——迎风雨,坠云间。 她倾倒十二峰下,拥入万劫不复。 …… 钧铎峰素与雨季不共戴天。 只因水克火,遍地筑器的火炉同样看天吃饭。但凡下一日雨,便要将盘旋天边的滚滚黑烟掐灭一日。 只是无奈,如今入秋前夕,又不可呼风唤雨,任己所欲。 蒲许荏便在廊下支起一张竹子躺椅,如此偷得浮生,听它一整日雨打芭蕉。 隔墙却有议论纷纷声,压过天公嘈杂雨声—— “你可知,上劫峰酿晚仙尊昨日在岁荣殿放话,要打那檐青仙尊亲自带回的小妖怪!吓得这小妖怪当夜跳峰了!” “当真?莫不是路清绝输了,酿晚仙尊要血债血偿?但那时她打胜仗时,好似挺能唬人的,还孤身去了银烛山,又坑蒙拐骗到了倦空君的死生咒,怎么忽而就退缩了?” “假不了!昨夜守夜师兄亲眼看到的!就是可惜,往后没乐子看了!” 这一唱一和的,蒲许荏只觉聒噪,不由磨起啮齿与嘴皮子,却想舌战三百回合。 二人非但没完没了,又像撞见何人,话中有喜亦有惊。其中一人像是色心大起,隔墙也觉不怀好意。 “小师妹,你哪个宗门的,为何衣裳湿成这样,若是吃了亏可要与我等好生说说,师兄帮你讨个公道回来!” “慢着,她好似是……好似是……那个跳崖的小妖怪!” 蒲许荏并未睁眼,倒是睡得更坦荡了。 大路各朝天,庸人莫靠边。 …… 山峰在上,池渊在下,十二峰也不过如此。但望枯不胜一握,又为掏空内里的枯藤,便成过江浮木,坐上波澜骤起的水面,荡去钧铎峰脚下。 只是她此行损身费力,便缩在谷中饱餐一顿,才沿山路而行。 紧赶慢赶,踩在日落时分入此宗门。 望枯本想寻两个师兄问路,二人分明交谈甚欢,却道了声“跳崖的小妖怪”后,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望枯:“……” 幸而,邻院大门半敞,有几方农田没有缘由地四散在院中角落,田上无物,大多蔫成坏荷,垂头丧气;或又生了杂草,好好的土皲裂成纹。 倘若,廊下无人仰躺,望枯会以为此地已然荒废几百年了。 望枯明白窥人就寝当属无礼,但他像是宿夜不眠,所以昏昏欲睡,东倒西歪——衣裳也像穿了三百年,粗线能攒球,窟窿遍地是。与寻常乞儿又甚不同,说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还差不多,但单论白净脸蛋,又像养在员外后院的兔儿哥,端得寻常。 更何况,他的眼珠未曾睁全过便也罢了,竟还要翻上天去——实在让望枯瞧不出是死是活。 她悄声迈入,那人就像早有预料地睁开眼来。 “旁人的院子你说进就进?你真是不客气。” 蒲许荏嘴上这样,寻棍棒的手却更不客气。 望枯一本正经,绝无二心:“不好意思,我是怕您死了,所以才想进来看看的。” 蒲许荏听罢,一口气就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望枯并未觉察怪异:“无意打搅公子,但可否问问钧铎峰宗主在何处?” 蒲许荏二郎腿一放,长身直入雨幕,实在五大三粗:“我就是,不太像啊?怎么?” 要干架啊? 望枯误打误撞,欣喜之余,也不惧看他:“原来您就是啊。” 蒲许荏反问:“你都不认识就来找我?” 宗门之下竟还有不认得他的? 望枯胡乱擦去脸上雨水:“是的,两日后,我要与上劫峰师尊比试了,但我没剑,需要赶紧筑一把新的,宗主可否帮我这个忙?” 蒲许荏:“……” 蒲许荏难得收敛脾性,再未炮语连珠。 但也忍不住在心头腹诽:就像是,先前只吃手抓饭,而今为了一碗鸡汤终于要好生买副碗筷了。 怪不得能治住桑落这张吃人的嘴。 的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蒲许荏不再戒备,宽肩释气:“行,我叫蒲许荏,即是‘蒲草韧如丝’那几个字,我娘给我取的就是个名儿啊,你若笑我就别进来了。” 望枯不解:“为何会笑?” 蒲许荏一脚踢开挡路的破篓子,随口而答:“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不都写些情情爱爱的,旁人以为我娘是个痴情种呢,嗬,笑话,我娘拳打脚踢我爹时,是让我在旁边学着的,我爹才是痴情一片。” 望枯点头:“原来如此。” 蒲许荏的嘴一旦开了,就是滔滔不绝:“我告诉你,来了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让你怎么筑器就怎么筑,休想偷懒。” 他边说边用脚踢开门,霎时,积攒两百年的灰簌簌落下。地上不是三头六臂的毒蜘蛛、狰狞的红蛇,就是棺材里的尸虫,最正经的桌椅木凳却东倒西歪,或年久失修,根本不能坐人了。 蒲许荏背过身东翻西找:“你先随意,这些东西都不会咬人的……” 望枯乖乖落座时,可那些蛇虫却齐齐向她看来。 利齿流光,垂涎欲滴——许是饿了三百年,连根枯藤也想吞入腹中了。 蒲许荏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不是人,快出去候着!这些东西除了人什么都吃!” 望枯:“……好。” 她站在门口,蹉跎整日的雨终于见停。屋内好一阵噼里啪啦后,蒲许荏鼻青脸肿地出来,肩上扛着长竹竿,上面缠了几根不甘拧成麻花的毒蛇。 蒲许荏口齿不清道:“转移阵地!走!” 第11章 铸剑归 钧铎峰地小人少,出门便能碰到弟子。扛锄头、背箩筐、穿着粗布短衣而过的比比皆是,都是黄土墙,黑房瓦,一户一人,万步就能绕上一圈。 哪怕路上笑语不绝,揶揄不断,蒲许荏也趾高气昂地走。 “宗主,又要筑器呢!这回就少丢几只火毒蛇进去罢,万一又炸了呢?” 蒲许荏双眼一白:“瞎操什么心呢!管好你自己罢!” 但叫望枯看来,这些人好似是打心底里喜欢他的,像拥护他为一方霸王,依赖与纵容时常相辅相成。 行至最北边,却见火光四溅,红云滚滚。望枯走近才知,是这山头裂开一人长、儿臂宽的熔岩池。 狭则狭矣,蒲许荏轻车熟路,长竿倒地,蛇正中池中,稍不留神,就已焚个干净。 蒲许荏拾起丢在一旁的铁勺,轻巧舀起,再灌铸剑皿中,不洒分毫,一气呵成。 热汤直跳脚,蒲许荏伸手拂过,像是从虹光拢来薄薄一层“金钟罩”,既让他永葆沸腾,又不落身上。 蒲许荏:“话说前头,火毒蛇只是保你灵力不被烈火吞噬。剑要有灵,还要看你注入何物,虽说想丢什么都能铸剑,但最好考虑妥当,就怕出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来。” 望枯打开方匣子:“我的筋可以么?” 蒲许荏若有所思:“你是想学倦空君么?说句实诚话,他有佛缘加持,又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做什么,成什么。” 和筋骨无用。 望枯接话:“所以,我是做什么什么不成了?” 蒲许荏连连摆手:“诶诶,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能只给这一样东西,找我铸剑的修士大多都是用法宝作辅,你来得匆忙 ,定是什么也没带,不妨,就找找值钱的东西?” 望枯天人交战,百感交集。莫看只是区区一粒银子,但都是她拿命换来的血汗钱。 钱在,妖在;钱不在,妖也亡。 她灵光乍现,小心翼翼抖开因雨水浸润而皱皱巴巴的衣裳。 望枯:“若是……用倦空君的衣裳呢?” 蒲许荏一拍脑袋:“自然可以!他是半仙之身,又是世间罕有的净骨,衣上残留的灵气定是不可估量,莫非,这衣裳是你偷来的?” 既已帮她找好说辞,望枯哪有不用的道理,便闪烁其词:“……是的。 ——焚他人衣为己所用,也算做了回恶妖。 月落山脚时,头顶辰宿,被的立马定千钧的雨水吓退,怯生生躲在云后。 望枯坐丑石之上眺望,恍惚间想起巫山。 巫山不宜人久居,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彩彻区明,时而阴雨连绵,时而毒日当头。 洪涝也好,干涸也罢,但到底与世无争,难免心生想念。 蒲许荏用力煽动烧破的蒲扇,呛烟堵嗓子也闲不住嘴:“想什么呢?怎么不陪我说两句话?” 望枯坦白从宽:“什么都没想。” 两百年来,她就是像这样独坐巫山峭壁,什么也不想,只是看那早已看厌倦的景致。 但滴水穿石,她却此生望不穿。 为何生而为妖,为何生在巫山,为何要降生于世——天上人间总纷繁,岂可待答复? 许是正如席咛所言,她下山是必定为之。 只是看轻云翻滚,摘颗星来,也好过在巫山无疾而终。 蒲许荏好似一眼将她洞悉:“此地风景如何?” 望枯:“好看。” 蒲许荏不由发笑:“有话你是真答啊。” 望枯眨眼:“是啊。” 你来我往地闲谈,是比孤身多些志趣。 蒲许荏坐她身旁:“你不是被绑来的吗?为何这样心甘情愿?” 望枯无辜:“那能如何呢?寻死觅活?” 蒲许荏失笑:“我发现你还挺有意思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有意思……那我问一句,你若赢了柳柯子,可愿入我宗门?” 望枯故作深沉:“我要赢了,他会舍得将我放走吗?” 蒲许荏:“那还真不可能!哈哈哈!” 蒲许荏好似那灌木丛中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风向何方,身向何方,而今随遇而安的蒲草,就大胆挺直腰杆,无所顾忌地谈论方寸天地。 他们就是这般,活得不甚明朗。 但俯仰水天,只见自身倒影。 生死都不过一面铜镜。 …… 蒲许荏促膝夜谈,望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身子遭不住,一头栽倒卵石地里睡着了。 天方破晓时,不闻鸡鸣,却听蒲许荏惊叹连连。 蒲许荏:“剑铸成了!是上好的成色!真是稀奇了!还与你极为相配!” 望枯睡眼惺忪,蒲许荏迫不及待将剑摆她身前。 一眼,寒光乍现。 二眼,如碧玉翡翠,抖落盎然。 三眼,有青藤织春,剑气丛生。 望枯正坐起身,却不敢捧起:“……我的剑?” 蒲许荏神采飞扬:“是啊,快拿着!用血开锋它就认主了!” 剑身瘦长,有如青蛇,握在望枯手中刚好。手背划血,像抚平逆鳞,焕发青光。 挥剑一试,片叶对半斩断。 蒲许荏稍有抱憾:“只是,倦空君身为佛修,不可伤人,所以这剑生得威风,功力却减半,还比寻常剑细,定是易断……但好在你是落在你手上,轻巧,简便。” 望枯抱着剑不撒手,又精挑细选一把洗净瘀血的旧银两,大方捧给他:“这些可够?” 蒲许荏粗略清点,请他铸剑,不谈灵石,就是银两,也少说翻上一倍。 但他今儿个心情好,大手一挥。 蒲许荏:“成了!” 蒲许荏又说,持剑人没有剑骨、灵根,要想驭剑,需给剑喂血。 望枯迫不及待与他别过,用剑划拉手臂,确信喂饱了,才侧身在剑上坐好,晃晃悠悠载她向天驶去。 云上是仙峰,仙峰之上是仙界,又隔却浓云几朵——上劫峰正是领略这十二峰最高地,伸手可触云。 望枯与鹤并驱,拨雾罢,隐隐见得一座“阎罗门”。 只因,此门通体持黑,楣高百尺,门内层层红雾,长柱缠绕着路清绝剑上的墨气,有一高一矮双比翼蛇龙驻守在此。 望枯不识得,姑且命名为紫瞳龙和白瞳龙,它们一怒一静,紧盯她步步迈入宗内。 入宗后,无人接应,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 直至踩到一滩绊脚水,她站不稳,便扑身落潭。 望枯再爬起身,四方都成了水路,还是潺潺活水,望枯想退也抵挡不住。 因而,水反客为主,让她东流就东流,让她停留就停留。眼前始终一片黑,一片红,一片了无尽头。 不知飘了多久,望枯都昏昏欲睡,才归去彼岸停靠。 只是,彼岸大多为平地,何曾像她所靠的这样坚挺如柱。 直至“它”动了,细细琢磨,应是人直立身时,形的“靠山”。 “破障都不会,你到底会什么?”那些古怪黑红烟因他鄙夷之声四散开来,新阳如洗,实在刺眼。 但他高高在上,断不会为望枯躬身。 望枯看他,好一巍峨峻岭—— 师尊柳柯子,可算来接她了。 望枯点点头,正要起身时,又四肢酸软:“原来这是障啊,多谢仙尊提点,但我除了不会破障,也不会站起身来。” 柳柯子身后看热闹的可不少,适时都笑得含胸倒背。 却无女子身影。 柳柯子毒目淬火,咬紧牙根:“……起不来?起不来又如何?起不来便好意思张这个嘴来问我?你脑子呢!” 望枯不明就里,无辜抬手:“师尊,在此地。” 上劫峰无畏至此,人潮中笑得拍手叫好的,竟也大有人在。 “……”柳柯子拂袖而去前,先放狠话,“起不来就坐此地晒两日罢!还有你们!谁敢帮她!我就棍棒伺候!” 弟子们看罢,也忌惮惹恼阴晴不定的柳柯子,到底都是少年心性,随即争相打闹离去,风走人过。 却留下两人。 苍寸待人散净了,才东张西望向望枯走近,上下打量后,依旧不忍卒视:“你出了上劫峰就别说认得我与师尊啊,试问上劫峰哪个弟子被投毒了还不知的?难怪师尊这样气恼!” 望枯:“哪里投毒?” 苍寸:“啧,我宗入门必有两项试练,一个,是杀人,另一个,是测心魔,这么古怪的烟,就是毒,是随时为生心魔者而备的,以绝后患。我们入宗试练都会事先备药的,你不会连这也不知晓罢?” 望枯:“……不知。” 心魔大多为心中所念贪枉而化,但为何她却满目空港? 苍寸:“那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多少人连心魔都熬不住便被当场处决了,但杀人也需趁早,我上劫峰是不养闲人的……” 路清绝抱臂打断:“苍寸,两日同门罢了,往后还是宿敌,何必与她说这些?” 对上望枯,只有嫉恶如仇:“喂,昨日我可是亲手帮你洗了被子,既然你来了我宗,这两日就识相点,自己抱着被子往清绝苑过来,明白?” 望枯:“如若我起得来,我定会……” 路清绝鼻孔出气:“算了,肯定起不来,就不该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路清绝用力拽走苍寸,后者也随他去了。 师尊领进门,修道靠个人。无缘无分者只求相安无事即可,求不得大有作为。 但望枯有剑傍身,自是今非昔比。 正午时分,日头能倒天弄地,蒸散人命。 柳柯子会下狠手,望枯毫不意外,他为人磊落,要做什么就绝不藏着掖着。但今日定需见招拆招,才知他来日比试如何应对。 何况,她是无水不成活的枯藤一株,只能趁干涸晕厥前,拔剑向孑然天地。 转而又向双腿斩去—— 毒不自医。 那,以痛攻毒呢? 蒲许荏所言极是,此剑不锋,她又初回伤人,痛楚堪比瘙痒,不胜痛快。 但望枯纹丝不动的双腿终有知觉。 她这回剜腿上皮肉,已然能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有清绝苑,就定有柳柯殿。 她蹒跚一步,便吃痛一步,血流一滩,又定心找寻下一处。 如此往复,直至阳退阴起,误入柳树林时。 望枯看见宗门二十人,皆在此地操练。 柳柯子鹰眼如炬,直勾勾看向六丈外浴血而出的女子。 十九人弟子无一等闲之辈,跟着追去柳柯子目之所及—— 正是那刚入门却血染半身的小师妹。 望枯收剑,自知狼狈,随即以笑概之:“又给师尊添乱了。” 第12章 断剑论 柳柯子听罢,笑罢——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妇人戏码。 柳柯子心里这么想,实则却眸色微动,收敛寒光:“我只是上劫峰师长,只教本事,不教吃穿。” 苍寸无奈走出:“师尊,她来时旧伤未愈,又叠新伤,旁人会觉我们欺辱同门,连身像样的衣裳都不肯给。” 上劫峰对外骁勇好战,对内有理有度,如此这样,只怕有违宗律。 柳柯子心浮气躁:“……带她去找。” 苍寸得令,哪怕不懂风度,也知搀一把这不惜命的师妹。 待到树荫拐角处,他才像是苦口婆心的老母,数落的心是一刻等不了了:“你看看你,把自己弄的什么样子?师尊脾性古怪,稍微聪慧点儿,说两句好话,兴许就消气了,自然会给你解药,但你瞧瞧自己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师尊看了,那就是明晃晃的挑衅!笨!” 上劫峰疯疯癫癫的奇才不在少数,但如此有伤风化、有辱斯文、有悖纲常实属第一回见。 望枯始料未及:“师兄,可我并未觉得这是可怜巴巴啊?” 她也不哭,还努力讨好地笑。 到底怎么算是可怜人了。 苍寸如鲠在喉,只好连连摆手:“唉,罢了罢了……对牛弹琴。” 眼眶一湿,喉头一掐,加之亮血衬白肌,便是活脱脱的出水芙蓉,沉鱼落雁。 是个男人撞见都得束手无策。 奈何,望枯只是枯藤一条,连根木头桩子都比不上。 苍寸出于好心,姑且将望枯安置在他的院落,苍寸苑的书房偏室之中。又掘地三尺寻了件积灰的宗袍,从雨池小缸中舀勺水,方布粘湿,小心翼翼给她擦个大概,这才给她。 苍寸隔门叮嘱:“你可别嫌,上劫峰不喜铺张浪费,二十个师兄弟只量身定了两套用于换洗,我这拿的,是库房里仅剩的成衣,是个天资聪颖的人,奈何死在心魔试练上了,幸好忘了丢,才给我找到。” 苍寸拍拍长袍:“行了,今日你就安生在屋内歇着罢,得亏库房还有些金疮药,我还忙着呢,就先放你门口了,你与师尊的大战在即,别还没到时候,人就先倒了……”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她敞门拿过药和衣裳,换衣时,仍大腰身两圈,长袖如戏袍,却不善舞。 而今闲暇,离亭燕南下避秋,浮光与檐角交相辉映。加之毒素未褪,无处不让应证望枯享片刻清欢。 但以痛克毒,是为莽计。 取胜良方还需摸索。 在此之前,几袋钱的去留也要考量妥当。 不谈身形,苍寸也是个翩翩公子,定是做不出徒手翻土的邋遢事。 但望枯做得出。 刚好院子中央还有一颗开了灵智的杏子树,三言两语道清缘由,它一口答应,说要用树根帮她把钱袋锢紧。 望枯心满意足。 苍寸这间屋子算是书房,即便她识字不多,也知挑拣页脚翻烂的书看看。 望枯粗读几本,倒是好懂,尽是些讲先人如何练气、先人流传的对剑招式和分散四海八荒法器的卷宗。但苍寸于十二峰中,实力在一列弟子中卓尔不群,怎会将入门之籍奉为圭臬? 何况,柳柯子又什么都不允望枯请教,恐是不怕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而是见其悟性几等,与潜心钻研的本事。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能知其一,就定有其二。 望枯暂知底细后,又挑最旧的几页来看。 其有三言,望枯见之不忘。 “攻为防,防为攻,二者一体,若遇难缠宿敌,防为先。” “待气运丹田时,过经脉,热体肤,而后握剑。” “上劫律第一百条,鬼有良善,人有蛇蝎,众生平等,是非对错断不该凭片面之言;上劫律第一百零一条,胜之不武者,当逐出十二峰。” 因血性生上劫,却有道义晃晃,明光掷地。 想来,上劫峰总让十二峰敬让三分,并非全然依傍武力。 苍寸的书房只留有用之籍,刚好有一沓词典,可供望枯认认那些生僻字。 她这般伏案,竟是得了趣,还把体内毒彻底抛之脑后,再未迈出房门。 久不见月,月自踏浪。 而后,望枯悄然趴在烛下小憩。 …… 卯时翠柳,又见晨露欲落。 望枯半夜在桌上醒来,唯恐贪睡误事,便早早抱好被褥候在昨日操练之地。 苍寸撞见树下裹成蛹的女子,煞是惊骇:“望枯,不是给你书房了吗?为何在此地睡下了?” 望枯从被中探头,迷迷瞪瞪:“苍师兄?已到操练的时辰了吗?我这就起来。” 苍寸与路清绝形同手足,有前者,后者自当如影随形。 路清绝一如既往没安好气,还伸手扯她被褥:“哼,被褥本就难洗,还滚来一身灰,定是故意刁难我……起开!我现在拿去洗,省得过了这会儿就没了好日头了!” 望枯利落起身:“好。” 苍寸直叹古怪:“你腿好了?毒也解了?” 望枯:“师兄,我为枯藤妖,自愈之力相当缓慢,休宗主捅我这刀少说要半年才能好了,毒的话,兴许也在身体里罢?” 苍寸:“……那你还来?” 望枯笑着抻懒腰:“只要死不了,都能来的。” 苍寸:“……” 用这顾盼生辉的模子道出如此生猛的话,可想望枯有几分肚量。 而望枯虽勤勉有加,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柳柯子并未出现。 亦或说,清晨、晌午、宿暮,都不见柳柯子露面。 直至残阳也醉卧山头时,望枯仍无所获。 盛满暑天热气的被褥将望枯撞个满怀,而后,是路清绝从中走出。 他不着调的讥诮倒是解暑:“我知你在找什么,但师尊可不是怕在你身前露出破绽,只是修行靠个人,哪能事事盯着?” 望枯抱着被子,走得踉踉跄跄:“这样啊。” 路清绝看着心烦,大步离去:“而你,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明日就等着被师尊收尸罢!” 望枯小跑追去正名:“路师兄,我并非不干正经事的,我昨夜将《论剑》《上劫律》《练气》等书都背下来了,不信你听我背与你听,‘剑乃侠士之本,分为剑刃、剑身、剑鞘、剑气四大类,又因灵根不同而各有千秋,但持剑者应以虎口为重,其余四指并拢’……” 路清绝耐心已去:“吵死了!” 望枯无辜歪头:“路师兄这下信了吗?” 路清绝步履不停:“……也就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序言的确无足轻重。 但她背得一字不差。 想当初,路清绝吃透三本,花了足足两巡四时。 只可惜,上劫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她来错了地。 …… 此夜非昨,但此星依旧。昙花轻吸夜澜,并蒂齐开。 望枯今夜少有睡了个好觉。 三日之期如一场索然的梦,昂首这片惠风和畅的阴空,望枯方醒。 她不待何人传唤,只身御剑赴战。 而比试台上下,已门庭若市。 正方高台,几大宗主依次落座。 休忘尘何时都身处首位,今日倒是拾掇得衣冠楚楚,白衣掺灰,高冠束发。有道是,仙中为上,儒中为雅,师中持威,始终不落俗。 却笑而无温:“有剑了,不错,但望枯,为何又伤己身?” 望枯早知他会无事生非,便对答如流:“一来,磨剑,二来,兴许就不用被风吹走了。” 人头攒动,有人倒吸凉气。 “哪有自割腿肉磨剑的……疯子一个。” “疯就疯罢,天下哪有几个一等一的高手不疯的!” 望枯断然不敢以高手自居,多是银烛山扯谎唬下的人。 ……当真敢信。 那方七嘴八舌,这方地转天旋,乱风举人,群鸟退散—— 柳柯子负剑现身,正立台中。 柳柯子:“倒是来得快啊。” 柳柯子能叱咤风云,望枯能斩剑入石,剑成她立身之本:“自是要快些了,不然再过一时辰,就又要起风了。” 柳柯子转头向旁:“听见了?还不开始!” 击鼓人着锦绣白衣,为遥指峰弟子。 他汗毛竖起,忌惮的却另有其人。 击鼓人好言相劝:“柳宗主,此事,需待我师尊发落。” 正位之首,休忘尘静若端佛:“望枯,你可想好了?” 望枯不愿应他:“……” 彼时就已想好,何必再费口舌。 休忘尘补言:“你想好要杀谁了?” 若问这个,望枯斩钉截铁:“自然。” 休忘尘看不透她,却沉声抬手:“起。” 一锤定音罢,锣鼓翱翔四海,震煞耳目。 紧接着,黑风遮天,有肃杀灵气排山倒海——望枯不可动弹。 她眼睛一睁一眨,脖上泛凉。 下一刻,喉头血,溅楼台。 桑落拍案而起:“柳柯子!” 休忘尘眸结冰霜:“桑宗主,此时你去,她只会死得更惨。” 柳柯子听到了,却不抬眼:“强食弱肉,世道如此。” 望枯闪身提剑,刚要杀去,又被长剑戳穿肋下三寸。 蒲许荏气得面红耳赤:“柳柯子当真不知轻重!” 休忘尘这样春风满面的人,如今却只看望枯宁死不屈的脸,冷而森然:“是她自己选的。” 她选的路,定是死也要走完。 凡人要害之地,皆被柳柯子刺了个大概,却独独避开经脉、丹田、受伤之地——想来,已是对望枯收手了。 望枯也明了,但也将他几番招式刻入心底,这才撑剑直身。 她睱着眼,笑吞血,像酩酊大醉,又好梦初醒,却宁死不回头。 身后像有百人拉她。 但她不回转。 望枯:“还有一柱香呢,师尊怎么不动手了?” 柳柯子再次攥紧剑。 可她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好皮肉,说是不懂怜香惜玉——而今却也不知如何落剑了。 望枯只是握紧剑,拖着残碎身,学着他趁人之危的模样,一举捅他胸膛正中央:“师尊怎么不动手了?” ——她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这第一剑,定要直中修道者的要害。 “她、她这是伤到柳柯子了吗!” “当真!此处还为,丹田之地!” 台下更迭起伏,台上望枯却充耳不闻。 还默念《论剑》。 “修道者,唯剑骨、灵根、丹田最是要紧。” 柳柯子双目撑大,缓缓抬首。 望枯收剑而立时,又乘快风遁地,割断他腕心。 便幽道《练气》。 “气自经脉而涌,经脉使然,断一根,窜一气。” 柳柯子怒不可遏,剑气乌黑,定要滔天。 望枯早知会是如此,所以胡乱再捅一剑。 剑虽破膛,却也断去半截。菱钩倒挂,像是青蛇吐信,巧而剧毒。 望枯又熟背《上劫律》。 “上劫律第一百二十条,上劫峰理应选贤举能,不惧杀师证道。” ——望枯学以致用,只觉今日命丧黄泉,也无愧于心。 谁知,柳柯子蓦地停手了。 如今剑已折断,望枯只有屏息凝神、任凭发落的下场。 只是好在,望枯将风浮濯的死生咒留在最后一刻,方可保她一命。 天归肃穆,只听柳柯子由心大笑:“哈哈哈哈!你说,你想想杀师证道?好,很好啊。” 他拔出嵌身断剑,面色如旧:“剑给我想法子补上,我上劫宗可不收断剑之士。” 此言即出,静得天上地下、方圆百里只剩蝉声久嚷。 望枯怔愣许久:“……什么?” 柳柯子却自说自话:“噢,对了,你还没杀人表忠呢?现下便去罢,想杀何人便杀何人,万事有我担着。” ——望枯真的赢了。 恍然若梦。 但既然柳柯子如此笃定她想杀之人就在此地,是铁了心要护住她的包天胆量。 此怨不解,更待何时。 望枯能胜柳柯子本就是不可肖想之事,而今却还要精挑细选一人,祝她旗开得胜。 无数看客争相逃窜,路清绝心知与她结怨,已持应战之备。 可并非,并非。 休忘尘看着眼前翻墙越台、铩羽而归的女子,心口忽而突突地跳。 直至——四方哗然声层出,皮开肉绽声如约而至,一条索命血洒入休忘尘的瞳孔。 那断剑,刺穿了他的腹。 休忘尘难掩灭顶之喜,冰释常挂脸庞的隆冬。足足一整日,他终是笑了。 他轻声道:“怎么不往心口上刺呢?” 第13章 知何意 话中荡悬铃,眉目惹春情—— 柳柯子神色颇显意外,余下师尊不敢出声,还未散尽的四方看客们则心惊胆裂,眼珠子几近瞪出眶来。 望枯能杀檐青仙尊,后者定是十成忍让。 而眼下看来,岂止如此。 还乐在其中。 休忘尘大手包住望枯握紧剑鞘的手,似连哄带骗,又似谆谆教诲:“来,剑拔了,再杀一次,但这回要对准了,嗯?” 望枯坐于长桌之上,却看不穿他意欲何为。 两百年光阴,入世一年半载,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但如此疯魔成性的,只有休忘尘一人。 望枯作势拔剑:“不用。” 她生性不争,一次足矣。 休忘尘定是早有预料,握起剑身,往腹中更深处送,搅乱自己的五脏六腑:“可我还不甚满意呢?” 明面扯剑,实则牵人。 望枯力道本就不大,又殊死一战,于是向前倾倒,跌坐休忘尘身上——再有能耐的野草,也只得任人采撷。 软香入怀,休忘尘先嗅她鬓边芳草幽香,再撬她指节,夺剑拔出嵌进身的剑。 他思虑周全,又怕吓着怀中人,便抬起另一净手,缓缓为她抚心顺背,当作缱绻的桎梏:“当真不想入我门下吗?” 望枯当机立断:“不想。” 休忘尘轻笑:“若我执意要抢呢?” 望枯:“我师尊也不让的。” 休忘尘:“你怎知我打不过他?” 望枯:“你与他认识这么久,定是比我更清楚。” 柳柯子是乱世硝烟,来去无踪,杀尽天下为守本心;休忘尘为普世光虹,万里同辉,走近些看,俨然已成天上人,事事掺不透。 何须问她? 休忘尘声色喑哑:“那你就不清楚我,有多不择手段吗?” 望枯自然知道,上劫宗的无拘无束与乱中有序,才是她的上乘之选。 二人近在咫尺,休忘尘得以紧盯望枯,放肆逾矩,裸露渴求,还勾着千丝万缕的粘腻,分明相识已有些天了,却像是尝腥偷甜,怎么看都不觉够。 休忘尘心道,真想不知天高地厚地呷一口她眼底那汪清泉。 见望枯矢口不谈,休忘尘又慵懒开口:“怎么不说话了?” 望枯思虑片刻:“休宗主放开我就说话了。” 休忘尘:“不着急,你不想我用灵力为你疗伤吗?” 望枯口是心非:“……不想。” 送上门的好事错过须臾都该悔过。 但无功不受禄,只怕她应下,也是把自己卖进遥指峰了。 休忘尘轻叹:“大可宽心,我并非想要强人所难,尤其是修道之事。” 望枯将信将疑:“那我想。” 休忘尘不打诳语,听她应下,便一手扶人,一手先擦去掌心血,再聚气。 他指腹像是会食人血,顺着望枯的抹脖血擦拭去,尽数吞没鲜血,伤口有合拢,只余肉色长虫似的疤痕,和望枯略显讶异的脸。 休忘尘再至望枯手臂、肋下三寸……凡是有伤之处,皆被他虚空一拢。净白灵气渡出,好似是钻入银针之下,酥酥麻麻,缝合那些不堪入目的血口。 休忘尘喃喃自语:“磕碰都能留下淤青,却什么灵气都吸不进,偏偏能吸食鬼魂,若说生得娇,又算不上。” 望枯:“……” 她两耳聪敏,自是听得清。 休忘尘又挂玩世不恭的模子,调笑道:“怎么,在我身上坐舒坦了,不愿下去?” 望枯:“并非,多谢休宗主,我这就下来……” 休忘尘叹息,抱着她走了两步,才将她放在高一阶的石台上落地:“都是杀过人的小妖了,为何还是如此木讷?” 望枯一本正经地驳斥:“我为木妖,当然木了。” 休忘尘失笑:“好啊,确是此理。”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桑落石破天惊的大嗓门,步子也“入木三门”,惊灰沉浮,如镇山河。 桑落棱角分明的正脸依旧只留望枯身上:“你倒是傻人有傻福,今日不死,明日也能被他磋磨至死。” 柳柯子信步闲庭,怡然自乐,显然不将桑落放在眼里:“我的徒儿都能杀休宗主了,我宝贝还来不及,桑宗主莫不是艳羡了罢——” 短话拖长,长话放缓,是生怕不能惹恼桑落。 辛言、襄泛两和事佬还没出来相劝,晓拨雪却步步生莲,自携寒阴冰菱,辟出一条旁人争相避让的路。 神色不甚欢愉。 晓拨雪:“柳宗主,她本该落在我门下的。” 如此清甜的嗓子,却像撞上岭上北风,听而丧胆。 言下之意,是她留有几分薄面,才不骂他柳柯子是过山剿匪,横插一脚、无耻在先。 旁边良久不吭声的顾山来,只是低头在侧耳倾听些什么,察觉到何物后——汗毛竖起,黑瞳拉为长弓。 是开兽眼。 顾山来:“不对,很不对……” 休忘尘:“发生何事了?” 顾山来鼻翼微翕:“人间六州,全都地动了……还力道不轻。” 他为走兽,山雨欲来都能未卜先知,何况是接连六州的地震。 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休忘尘正颜厉色:“可要下山看看?” 桑落一口应下:“此时不看,更待何时?银烛山那日并未逃窜什么邪祟罢?” 晓拨雪道:“那日我亲眼所见,并无任何鬼魂逃出生天。” 襄泛:“那可就邪门了……” 几人正一筹莫展,唯柳柯子满不在乎,堂而皇之拉走望枯:“诸位是明白我的,我向来不爱掺和此等事宜……小废物,走了。” 望枯小跑追上:“好。” 然,有一杂乱无章的步子声向望枯袭来,像是要报丧的及时雨,片刻不歇,来势汹汹,无不惹人心头惶惶。 而那人确是十万火急,横冲直撞时,眼疾避开上劫峰的柳宗主,却避不开身后的望枯,还险些将她撂倒在地:“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柳柯子倒是护犊:“你长点眼睛。” 望枯回首看去,他是那昔日匆匆别过、为休忘尘通风报信的外门弟子,不过垂髫之年的小门童。 门童直奔休忘尘,张口便是不成器的呜咽:“休、休宗主,皇宫来人了!说他们宫中死了好些太监,还带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说是要来十二峰中,指认畏罪潜逃的犯人!” 庙堂虽远,但稳固江山社稷,也需观星看国运,与修道长生颇有相交。 两处各执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又何惧风雨。 只是,休忘尘、顾山来、桑落、柳柯子四人,不约而同看往望枯。 休忘尘慢吞吞开口:“闹事无妨,却不可不明不白的让他们进来,你可有问问,那指认罪的男人,姓甚名谁?” 门童胡乱抹泪,显然被吓得不轻:“他们说,那囚犯姓商还是桑……时下太急,我没听清。” 休忘尘直勾勾盯着望枯:“噢,商啊,莫非,是叫什么……商老板?” 望枯如临大敌,随他声起声落,心也堕去十二峰下。 休忘尘就是故意说与她听的。 如此棘手之事,一日临头两桩,辛言却无休忘尘万事不惧的好性子:“不妨这样,还是劳烦休宗主、桑宗主挟些好战的弟兄一并去人间瞧瞧,我带何所似、晓拨雪、蒲许荏会会这波人,再守好十二峰。” 休忘尘悠悠收回视线:“那就按辛宗主的去办。” 望枯七上八下的心稍有平息,可足下生根,她不知是进是退。 蔓发剑听休忘尘号令,携他归入青云烟。桑落、襄泛、顾山来几人不需整装待发,便紧随其后。攸关人命,哪敢松懈。 辛言:“好了,何所似去正门接皇宫之人来岁荣殿,晓拨雪与蒲许荏随我去殿内打理一下,其余都趁早散去,不得声张此事。” 柳柯子却发话:“我也来。” 辛言:“柳宗主要来,自然可以,只是……” 柳柯子打断:“只是,我要将我徒儿也带上。” 望枯:“……啊。” 晓拨雪:“不可带上她,她身伤未愈,如此模样,就算换件衣裳,也定会惹人起疑。” 柳柯子直言不讳:“可万一就是我这好徒儿捅出的篓子呢?是,那就该担起这个责,不是,那也不能滥杀无辜。我们上劫峰,向来敢作敢当。” 望枯:“……” 她躲都来不及,柳柯子却要她迎难而上。 当真是个“以身作则”的好师尊。 望枯被逼无奈,拎去岁荣殿前,晓拨雪耐心尽力拿来负卿峰的道袍为她换上,她若面无血色,便点口桃红胭脂。 望枯而今所着的几件衣裳,土衣为乞儿,青衣落翩跹,红衣本妖冶,如今白衣才总相宜——萤绒化水烟,清目自流光。 女子就是自成画作,美不胜收,晓拨雪称心欣赏之余,又不忘叮嘱:“过会儿来人,说不到你头上,就安心当个端茶师妹,说到你头上,你再静观其变,切记多说多错,能少说,就不可乱说。” 望枯:“明白的。” 晓拨雪择了个靠里的位置落座,望枯刚立身旁,门外便停满那浩浩汤汤、整齐划一的铁骑军。 头领大跨门槛,生着个细平眉、柳叶眼,却铁面无私,有关二爷之气。肩上扛着用麻绳系好的人,一把扔去堂中,疼得他呲牙咧嘴。 何所似谄媚赔笑,让客先登堂,而后为己,倒是尽满地主之谊:“诸位贵宾,这里便是我们平日议事之地,门口这些兄弟,不妨都喝口水再去——” 眼见铁骑军还未站定便原地散开,是要不问主子地挨个审查,何所似的声也拐了个大弯儿—— 他亲权贵如此,也一口噎住。 辛言振振有词:“这位统领,草民知您办事不易,但十二峰为仙门,让您彻查已是给足脸面,而今您却不曾过问一声,便让手下彻查,礼仪何在?” 阮瑎同样不忍不让:“鄙人姓阮,单名一个瑎字,乃当朝五品刑捕,奉圣上之令,抓捕大闹太后生辰宴者,若伤您雾岫山分毫,钱财不可换,也可用命来赔。” 他又道:“商影云,你可要好生看看有没有那背尸人,切莫冤枉这些仙君了。” 商影云。 望枯只认得一个商影云。 第14章 过江影 阮瑎唤其名,如在商影云颅顶扎针,疼不倒不疼,却捂住头咿呀乱叫,唯恐认得他的都要踩上一脚。 商老板不喜望枯愚钝,是因她不长心眼。 但望枯却什么都记得。 尤其记得那在微燥早夏,桥上灯火阑珊,桥下与画舫徘徊的初相识。 “人此半生,所遇的过江云影,不胜枚举,而我却在商海沉浮,记姓即可,名已无妨。往后,你只需看城北的第三棵歪柳树上可有挂上红绸,挂了,那是来活了,不挂,就不必放在心上,但也莫要再躺桥下睡了,我给你一方小院落,往后去那儿罢。” ——商影云谈吐不凡,倒让初入尘寰的望枯听花了耳,自此,便一字不差地记清他的名。 如今他口吐白沫,匍匐倒地,狼狈得一脸青灰、半脸血淤,望枯则站在仙人身侧。哪怕才行恶战一场,但有华服加身,受人敬仰。 起先的云泥之别仍在,只是却置换了身。 望枯在上,商影云在下。 他风光大半辈子,怎甘成这监下囚。 辛言还未答话,那些雷厉风行的士卒回来大半,肩上都扛着萝卜头点大的外门弟子,一个赛一个哭得凶。 辛言心知肚明,放眼十二峰中,也只有乳臭未干的外门弟子能被擒走,内门弟子大多年长几岁,且狡黠机灵,定是各显神通,不用结界也有障眼法,就是御剑逃去山峰之外躲藏。 辛言就此放宽心:“罢了,阮刑捕既已抓到,不妨您先安心审问。” 阮瑎无心饮茶,揪起商影云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商影云,可是这些人?” 望枯这才看清他的脸,葡萄大的淤青一个落在他眼眶,另一在颧骨,石粒像青茬压在他的颊侧,又碾出一路官道充当分水岭,面上是肿一块,塌一块。 是商影云不错。 彼时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却成缺牙老翁,若能站起身,兴许也是步履蹒跚的。 商影云啐去口中泥沙,这才让独眼眯条缝,逐一扫过:“……都不是。” 阮瑎自知底细,商影云并非胡搅蛮缠者,说一则一,又贪财好命,不至辗转多日还要扯谎。 辛言:“阮刑捕,还有可疑之人么?” 人有圆缺,话有疏漏。辛言无心一嘴,还真盼来大有所获的士卒。 士卒抖开手中衣物:“刑捕,当初说这尸身着的嫁衣,可是这件?” 血迹在衣裳结痂,此番风化罢,像蝶花正茂,心口处却挣开一指宽的见光天窗。 此等小陋处,偏巧让望枯对上阮瑎的眼。 她低头躲藏。 正是那附身邪祟的衣物。 望枯以为早已销毁,浑然抛之脑后——为何迟迟不丢,留在今日供众而视。 另一士卒姗姗来迟:“又现一衣物!衣裳褴褛,缝缝补补,像乞儿所穿,还在嫁衣同一处中破了个窟窿,可是那背尸人的?” 望枯循声瞥见——一眼土色,再眼五彩斑斓,是巫山百妖给自己制的衣裳。 如此,是将望枯的身骨攥在手中。 商影云奋力抢夺,一如重见天日:“正是这件!” 适才望枯那点怜悯,也随他此举七零八碎。 枯藤本成荫,一粟夕阳而过,却燎起万簇真火。 望枯拳头紧了又松,仍不平腔中愠怒。 可好巧不巧,有人趁乱拱火,一掌盖背脊,将她推了出去。 柳柯子正是那推搡的始作俑者,眼下却云淡风轻:“都是她的。” 何所似吓得舌头打结:“柳宗主,您,您瞎说什么……” 辛言紧锁眉头:“上劫峰柳宗主,并无实证,怎可拉弟子息事宁人?” 晓拨雪暗处掷去一粒珍珠雪,梨花簪并未簌簌而落,也像不忍欺凌,断落铭志,青丝垂下,为望枯遮挡脸庞。 但只此惊鸿一瞥,竟惹商影云声泪俱下:“望枯!你怎在此地!” 望枯隔着发帘,影影绰绰中,觉得涕泗滂沱的商影云,像牲口,像在笑,但就是不像人了。 便是没有笔墨纸砚,也能从他污浊的泪中,窥见两个极有分量的字。 ——“救我。” 只可惜,望枯并非铁石心肠,是生性无心。 她不愿救。 但他商影云果然是生意人,知道何物有用,何物无用。 他先前一口气扛起两具尸也不在话下,顺着破口撕扯一件衣裳,自当手到擒来。 她平生并无所愿。 才被人看得这样轻易。 望枯只道:“嗯,是我的。” 低迷隐忍,让她听不出是自个儿的声了。 阮瑎一声令下,数十人入室围剿:“押回去!” 辛言、晓拨雪、蒲许荏站起身严阵以待,柳柯子却缓缓抱胸站出,要拦三人。 他像七月的山,炎日蒸断连绵峰,从外看去千奇百怪,内看却始终如一。 柳柯子睥睨群芳:“我宗之人,我来管,做了就不该躲,没做就不该背负,但若一辈子蒙在鼓里,修道前都没活明白,何必再修仙活个千岁万岁?” 正如望枯被豺狼咬后,明知不会再有以后,却总想回过去看她身上的伤,日复一日,岁岁年年。伤自去,疤不淡,总是坑洼一处,叠伤又见。 她想,活到今日,除却收揽钱财,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身上大大小小的深疤填补干净。 完璧归土,才可再世播种。 望枯:“师尊所言极是。” 柳柯子始终背对望枯:“但你非但什么都没学到,又疏于管教,落下的课业数不胜数。小废物,我至多给你一月的时间,若回不来,我会亲自去皇宫要人的。” 但不知怎的,他信,望枯也信。 这回她定能靠自己回来。 …… 望枯为自甘落网,阮瑎只用一条细锁链将其双手缚上,好在望枯确是老实本分,醒时讨口清水一抿,睡时席地而睡,与天同辉。 无论水路陆路皆安分守己,反观商影云,才惹阮瑎最是心焦。 要越小湖,他要指手画脚不如哪家船夫喊价实惠;到了山路,又嫌马车颠簸,一口老痰不上不下。 朝晖睡大觉,日伏忆往昔。就是给商影云上厚枷锁,也堵不住他这死而复生的嘴。 但他好就好在,他并未再寻望枯的麻烦。 晃荡半旬,行至渔乡融州。 月照满池渊,摇橹荡云汉。 只是今夜,船夫人撑着长竿也困倦难寐,商影云见天地缓缓,再次轻唤望枯的姓名。 商影云:“望枯,你定是极为恨我罢。” 望枯不睁眼:“不恨。” 商影云:“为何?” 望枯:“你说过,我不记事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取自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但望枯不知少年,怎识愁。 商影云低声笑:“说不记得,但其实你就是大智若愚,活得比我还通透。” 他也是漂泊久了,寂寥惯了,能和他先前最瞧不上的那类人款上话了。 但而今才知,一旦懂得井底之蛙,便一辈子都是。 商影云沉吟着:“先前你也在我手底下做了不少活,我看你笨,才少给你钱,我估计这回到了磐州,我定会是活不久了,到时,你都拿去罢。” 救命之财,他该给。 望枯:“我贪财,但我没有妻儿,我有钱没钱都没活,但你们不是。” 商影云鼻头一酸,又并非那日为了博人垂怜而酸,就当风吹草动,诗兴大发——古来悲秋,知己难逢,无非二者。 商影云强颜欢笑:“你能去修仙,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我就告诉你那日究竟为何。” “你嘛,八字至阴,做我们这行的没点看风水、看生辰、看面相的本事是做不下去的,我第一眼见你,就和那吊死鬼如出一辙……你莫要生气,我就想留你帮我挡去一命。” 望枯:“……” 此言确是不顾生死了。 商影云:“那日皇宫背尸,并未叫你,是我知道,嫁衣最易化鬼,又生在佛花之下,我心生忌惮,这才将你叫去了。” “但人做了亏心事果真躲不过去的。十几个太监横死后,太后也被折煞得不轻,还吓着公主了,请了不少法师、道士,通通束手无策,其中一人说是要敬奉冤死鬼,才能得以安然。” “鬼神自然不好对付,但人好找,普天之下,谁人与天子抗衡?才过几日,就将我捉拿归案了。” 因此,是皇宫为了死马当活马医才将望枯唤回。 宁毁一怨鬼,但救一人命。 “如今我可是掏心窝子了,你信则信,不信也无妨,只是……来日若再来融州,帮我去看看妻儿可还安好,便已足矣。” 望枯不懂人—— 费尽心思救了他的命,他却不可活。 来此融州,月照故人,却不看妻儿。 那凶牙利齿,一身污浊,竟也溶入江海。 望枯实在不懂。 但她知礼:“多谢。” 商影云却笑:“客气了,既然我也告诉你这么多,我也不多问,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望枯郑重其事:“我不是人。” 说是妖怪,恐怕人人喊打。 商影云:“……” 他早知会是这样,却就是管不住嘴要问。 可似此星辰非昨夜,望枯昂首看去,商影云也跟着看去。 只道是。 泛舟无痕,人不复当初;前路无光,也已过江。 第15章 风雪漫 融州行三日,潆州行五日,祉州行五日,再跨两山四水,才将将能到人间四月天的画舫之乡,曦州。 迈过曦州,车马不停也要十日才到磐州。 奈何,一场坐地千里的地动搅局了。 无形土龙徘徊钻入地下,拱开两岸商铺,一转攻势,人落土,墟骸压上。再引破水渠,分裂农田。眼见要到丰收之季,但过往整年辛勤几近毁于一旦。 而祉州为重灾之地,城门牌匾有一“祉”字,却震去部首偏旁,成了“止州”。 八月末,为往后寒来暑往而备,天已不燥,只是哑着灰向城墙逼近,却又渗出粼粼波光。 不像天,像池塘。 城门前,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与袈裟高僧一字排开。不肖走进看,便知锅内是飘荡菜根、色泽清亮的素粥。 而无家可归的饿殍们,见起锅,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好不容易领到一碗,就迫不及待往嘴里灌,烫得上蹿下跳,还要去争第二碗。 柳柯子给的一月时间,委实少了。 要过城门,阮瑎先将随身钱袋给了手下心腹,再回身给马脱缰绳:“祉州坍塌最狠,守城侍卫都逃了,救兵还在路途中,马车过不去,只得停在此地,就放它一条生路,我们徒步而行。” 两囚一官、若干士卒的景象换作从前,怕惹事的百姓能退居十里八乡去,而乱世中,却唬不住走投无路的人,只顾眼前温饱。 大锅见底,他们就像长浪打樵,使劲往几位高僧身上冲。高僧年事已高,不堪重负地仰躺在地,斑斑面容被胡乱一脚蹬上,只好呜呜咽咽地护住脑袋。 商影云愤愤不平,作势要去替天行道:“这群砸碗骂娘的畜牲!今日我非要打死他们不可!” 不知谁又高呼一声—— “那儿有马匹!大伙快将它掠过来!今晚就能吃上肉了!” “真的是肉!” “谁先抢到!谁就吃得多!” 马比人高,又为座下骑,而今却被饿红眼的人当作盘中餐。 男丁们群起攻之,一人抓头,另一人抱身,再有几人不怕被踹,分别各抱四蹄。 几人齐心协力,骏马一匹,也只能仰躺看天。 马车虽难过祉州,但到底也算出生入死的弟兄,千金难买共患难。 士卒要上前阻拦,阮瑎却道:“……算了,事已至此,只能让他们去。” “吁——” 其中一人,高举屠刀,马儿向天哭嚎,红血飞天,像是他们胜者的赞礼,有人痛饮一口,犹如甘甜醇酒,喝得肆意畅快。 高僧们方才沦为脚下阶也不曾怵动,而今看马如此,连滚带爬去,落下一行混浊泪:“不要害它,不要,吃的我们给,我们能给……” 猛兽食生,人一旦开戒,众生不平等。 阮瑎过城前,要搀那跪地高僧,他却一跪三叩首,自有忏悔路。 商影云望而生畏:“那样气派的祉州,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望枯:“它原先是什么样的?” 商影云:“家风蔚然,香火鼎盛,祠堂与寺庙遍地都是,在这些物什的耳濡目染下,百姓都更喜食素,屋中敬拜神佛,好些人不远万里来此皈依,实乃信仰之城,不知如今可是……” 商影云一脚刚迈城中,满目疮痍却将他话语斩半。 左旁沥青墙碎堆山,右旁瓦砾垫脚成海。远处高楼钟鼓只留躯壳,古钟半身入土,再不鸣声。 说是鬼城又过犹不及,说是荒城又少有落脚。 偏巧,商影云踩到一凹凸瓦片。 他退后查看——断脖佛像,笑目依旧。 商影云烫脚似的连连节退,再双手合十:“大不敬大不敬,来日我若还能存活,定加倍给您供奉香火。” 望枯:“这便是你说的佛像?” 商影云唯恐再踩到哪路神仙,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在地上走:“是啊,你不是人,不懂我们凡人的规矩,成亲、求子、建房、开灶、中举,哪个不要他们赐福啊?踩在地上,也不怕早早夭寿。” 望枯:“求财也可以吗?” 商影云拍拍胸脯:“当然了!不然我如何能一帆风顺?” 望枯肃然起敬,上回被风浮濯跪倒—— 莫非,也是大不敬。 难怪近日时运不济,树敌万千,原是被佛参拜了。 望枯思及此,众人已行几步,她赶忙跟上。 一蹦一跳迈过石子所搭的桥前,却见黄土平地。 阮瑎率先下去,却扬手制止:“停,前路古怪,我只身探看,你们原地待命。” 士卒言听计从,各挟一稳石就地坐下。 忽逢一黄狗觅食,它身手矫健,坎坷之路也行得稳当。来此祉州时,还少见活物,望枯瞧着有意思,便蹲地端详。 谁知,那狗见着望枯,一蹦三尺高,张口咬上她的腮边。 商影云吓得不轻,挥镣铐震声:“去!” 望枯半天没缓回神来:“……” 黄狗自知惹事,又夹着尾巴闪躲入石缝,收缩自如。 商影云不知望枯脑子里在想什么:“躲啊!怎么就让它这么咬啊!” 望枯平生第一回百思不得其解,面若死灰:“……商老板,我看起来很好吃吗?” 豺狼咬,蛇蝎盯,而今黄狗也不放过。 ——枯藤身硬,本该咀嚼不动,究竟哪里好吃了? 商影云:“……” 但他商影云,一介凡人,怎知这种晦涩难懂的问题。 …… 此乱仓皇,未必浑然掐断了祉州香火,也有逃去天穹的。香火又引座奈何桥来,点燃过路灯,焚烧来往魂。 因此,只见白絮,不见素缟。 阮瑎迟迟未归,荒城举目无人,讨不到过路人打听,人心紊乱。 望枯爱看天,却不爱看这方死气沉沉之地。 但怪就怪这里,祉州如今为废城一片,又飞来横祸,怎会没有冤魂呢? 商影云捶头顿足:“快天黑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去看。” 此人块头大,却细沙嗓,生着一对斜眼,所以侧身而立。望枯记得他,口齿不清,满脸麻子,总是闷头玩削木块,阮瑎唤他阿蓑。 阿蓑掏出阮瑎给的荷包,分出几锭银子:“碰着食摊,买些吃,食,我去寻,刑捕,寻到,则去,道思庙,汇合。” 旁人一听道思庙,除却望枯皆无疑虑。 自当是个名震天下的好庙宇。 望枯跟着他们拨开杂草丛生的荒地后,映出一条通幽小径,只是羊肠宽,偶有青石落脚,偶又不见。却地势陡峭,直躯天上。 商影云气喘如牛,却又有说辞:“道思庙修得相当气派,起先这条偏路是有长梯的,许是没捱过地动,就此震没了。” “别看道思两字简易,却大有学问,有道是,‘思道成仁’,心诚者去了,定有所得……” 望枯听着听着,刚好数到第八百三十六步时,见到一个摇曳画意的梨花门。 人不入,花已拂衣。 他一改常态,已无暇顾及如履平地、毫无不耐的望枯,喜笑颜开:“到了到了!正是此地!修得气派,果真毫发无损!” 适时,清风先推门,邀客入庭中。 望枯不知“气派”何解,但此地应是以净致胜。 池中有水,却像无物;中间有庙,却像屋舍;院中有树,却像新芽。 净得诗情碧霄,净得心无杂念。 此间与天换,都可自成一方蔚蓝。 商影云招手吆喝:“望枯,速速进来跪拜,来了人家的地儿,就要先打声招呼!” 望枯:“好。” 庙内四方四正,顶上为飞天壁画,多是珐琅彩所绘,一拱而下,笼住正位之佛。 它赤脚盘坐,有峻岭之高,手持玉莲花,栩栩若生。 佛有千面,眼下这佛却只有以悲示人这一面。 士卒无论是否心诚,饥肠辘辘也不偷食贡果,更甚者依次参拜,再自觉归入两边,始终不挡佛像的拂煦正道。 望枯燃香三根,依葫芦画瓢跪去蒲团,虔诚三拜。 一叩,腰缠万贯,无兽咬身。 二叩,寻身渊源,早日归山。 三叩……对倦空君的大不敬一笔勾销。 望枯起身插香入坛,何处又徐柔风,勾得她身子后退,腕上锁链也“咔嚓”断开,滑落蒲团之上。 望枯:“……” 锁链在她腕上锢狠了,断开也留下两指宽的红痕,身体虽又变得轻飘飘,却总觉何处空落落——风一吹,又要倒。 一步之遥的士卒跨步而来,从衣襟拿出钥匙:“怎会断开?” 望枯乖乖伸出双臂:“许是松了罢,不妨再锢紧些?” 士卒无可奈何,望枯生着闺中小姐的模样,却少有吃喝,少有寡欢,往土上躺一宿,第二日便能活蹦乱跳。 锁链只是图个心安,不锢也罢——何况锢紧又岂能粉饰太平? 士卒迎着她希冀的眸子,只好拾起落地锁链,又圈回她手腕上。 霎时,佛龛之上的鱼尾帘中,涌出一阵劲凉风,却急转直下,望枯踉跄后退。 还未留神,锁链四分五裂,再化齑粉。 士卒:“……” 望枯:“……” 再望佛像两目清辉,俨然已分不清孰对孰错。 只是佛像后方,定有古怪。 旁人三五成群,谈天说地,锁链瞬息万变,却无人察觉异样。 为保众人无恙,士卒忌惮打草惊蛇,蹑手蹑脚只身从偏门绕去。从破幡后看到几株倒地的烂荷花后,他耳朵贴门上,细听掉漆木门。门内何物在动,惹它一张一弛。 望枯与那士卒面面厮觑,适才,动静暂歇,士卒持随身匕首,斩断生满青苔的锁。 以身为盾,奔入门内。 恰在此时,狂风幕天席地向望枯而来,千铃万铛争相斗鸣,奏出清脆而孤寂的声音。 细看一眼,原来并非铃铛,而是自上而下遍布全间的粗壮锁链。 幽光画地为牢,将负伤的人压倒在地,洒下冬月冰雪,囚他永世为民伏首。 怪不得内堂有风。 正因,佛后也有佛。 是与前堂低眉顺眼的佛像如出一辙,世人谓之倦空君的佛。 士卒终是心安:“为何此地会有锁链?不过真是佛祖显灵了,那草民便不客气,借来一段用用……” 镣铐为掩耳盗铃,用不着太多,士卒见四下无人,正要离去:“你看什么呢?走罢。” 人不窥佛,是怕人之贪,要揽它下九天。 望枯强扯推辞:“我刚好内急,帮我关好门罢?” 士卒:“……行。” 门一阖上,佛却睁眼。 他再开口,风月漫舟,人也悠悠。 风浮濯:“此等束缚之物,系我身上,足矣。” 第16章 风有问 风浮濯驻此荒山十一日,割血救民三日,藏身佛后施善一日,揽锁上身为今日。 叹浮生炎凉,叹朝夕变,叹他一场仓皇之乱,就枉归佛门,救不了人。 他怎配得道飞升。 起先,风浮濯不知天雷为何会偏去旁处,可独行一生,只知更行善事补偿。 不想,他却反其道行之,还行恶事。 灵力治愈无用,害得枯藤小妖身伤更重;抚慰亡魂心术未正,害得结靡琴断裂一根。 想当初,是万丈佛光,救他水火之中。 而今,却愧对弋祯法师与空桑山的期盼。 他无颜归去,思及人间佛域祉州,香火最甚,又因生前也曾住过一阵子,算得上故地重游,便在此坐地整整十五日。只为听取民心所愿,拎清佛身本务。 但风浮濯还未参悟几分,却先等来了地动浩劫。 他本想像先前那样救死扶伤,可百姓逃来山上,痛骂佛不渡人。 ——“我日日供奉到底有何用……我们清贫半辈子,年初我与我夫君磕几百个头才借到钱开间笔墨纸砚的小店,如今店没了,夫君也没了,这让我一家老小如何活?” ——“要来一杯吗?哈哈哈,这是为当初筹盘缠给我进京赶考的父老乡亲们买的……奈何啊,我行至半途,就碰到山贼,洗劫一空后,也错过会试,我本想把这钱挣回来就给他们买壶好酒,结果啊,就差了一日,再快一日他们就能喝上了……” ——“老天爷!你怎么不干脆把我也收走!我那一家好人,这辈子都没杀生过!不是都说吃斋念佛必有好报吗!可他们临终前,连口肉都未吃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有的怒发冲冠,砸断佛像之身,换成枯荷放在贡盘;有的跃入断崖,去意已决,追回自由身;有的悬梁三尺白绫,来世宁做猪狗不做人;有的拿香坛灰洗手,再回人间闯一趟。 三百年他在的世道是如此,三百年后仍是如此。 苦难无尽头,唯死生两路。 而风浮濯,只是用灵力修好佛像,捡拾枯荷。 他是风,何处需他,他才留。 祉州大乱一日不去,他便长跪于此,镇山守城。 可未曾想,事不平,望枯先来了。 还是又叠新伤、手持镣铐、因己所害才被迫下山讨生的望枯。 灵力不够,自伤不够,衣裳不够,便是命给她也不够。 他欠她太多。 所以哪怕相隔山高水阔,因果也自会寻来。 风浮濯在一墙之隔外,附着佛像居高临下。望枯身轻似荷藕,又坐蒲团中,比旁人瘦小,比世人刚毅,却仍是那么怕风。 他救不了她,又罪加一等。 待到有所意识,风浮濯已将望枯锁链渡往己身。 长锁长生,织壁化笼,吞没他所剩无几的光。 ——风浮濯素是慷慨,只攫一缕灵气便给了锁链愈来愈长的本事。 他还起杀心。 对自己这无用之人。 …… 望枯蹲在风浮濯的面前,左看上看,右看下看。 是倦空君不错,但总觉与先前二回相见稍有差池。 他的曙色眼划过一记伤石,却不曾压平他眉头,而今却因蹙起而往里剜,好似想就此留下另一道痛楚粉饰太平。 更何况,细琢他言语,“此物有束人之用,系我身上,足矣”,又觉他说得没头没尾,过分惜字如金。 望枯斗胆揣测—— 他心有郁结。 望枯盘腿而坐:“镣铐断了就算了,为何还要缚在你身上?不疼吗?” 风浮濯正持浩然正气:“祉州百姓比我更疼,还有,望枯姑娘,地凉,脏,可割我衣物用以垫身。” 望枯坦白从宽:“说起衣物,上回我将你的外衫拿去铸剑了,确是卓有成效。” 只是天性太善,一攻便毁。 风浮濯淡漠面庞中微有动容:“竟还有此用?” 望枯:“……你不怪我?” 风浮濯定睛看她:“你身伤又多,为何不用我的死生咒挡命?” 怪也只怪此事。 望枯哑然:“哪里多了?” 风浮濯:“脖颈,腹上,脸颊,腕伤也未愈。” 望枯手抚上脸,自言自语道:“那黄狗怎么真给我咬出牙印了……” 他如此说着,长链活了似的收紧他身,脖颈、腹上、腕上则是狠下血手,至少缠绕三圈。如此密不透风,换作寻常人早已了无喘息。 但他沉沦灭顶之痛。 望枯添油加醋:“怎么脸上没能顾及到?” 风浮濯:“……多谢。” 长链识趣,一端添锋变刃,高高抬头。 风浮濯阖上眼,静待痛落。 未曾想,虎牙贝齿、冰凉软唇却捷足先登。 ——是望枯一口咬上他的脸。 霎时,锁链像动了惊,慌忙缩成小团,再无漫天逃窜的本事。 而望枯只是见他忙不过来,好心帮衬,却皱成苦瓜脸——倦空君的脸分明就嚼不动,还硬邦邦的,那黄狗到底几个意思? 谁知,了无束缚的风浮濯再次跪地俯首。 只是这回,他袒露丹心,虔诚无二。 风浮濯:“……望枯,我非良人。” ——他早早皈依佛门,一心向世,百年间断情绝义。 如此亲昵之举,是给错了人。 望枯不知他会错了意,自持凛然大义:“仙君,你就是良人,我知你顾忌名节,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 ——此偷吃正儿八经,又非彼偷吃难登大雅,何必将自个儿贬得一文不值。 风浮濯黯然伤神:“望枯,你要何物?” 他毁人清誉,却身无长物,哪怕思忖再三,也至多只可上天揽月,亦或散尽修为。 望枯:“要钱。” 很多很多钱,多到能把藤身压实便再好不过。 风浮濯斩钉截铁:“好,往后我得一分便留一分,待到来日再遇时,我再一并奉你手上。” 望枯歪头:“当真?” 风浮濯:“若为假话,我愿以死明志。” 望枯连连摆手:“那倒不必了,你这么好,理应长命百岁。” 况且……他多活一日,望枯也可再多白吃白喝一日。 风浮濯横生几分愠色:“并非,只有黎民百姓才值长命百岁。” 他话音骤落,便支起跪地已久的身,佛月再镀,一眼寒倒春秋两季:“望枯姑娘,为何还不起身?地凉。” 望枯麻溜起身,只觉他的声音更凉。 风浮濯率先推门而去,阔别晴天已久,颇觉灼目,便立于一隅。 望枯随后出门,就被商影云逮个正着,他像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说:“刚躲哪儿去了?你听说了没?阮瑎遇难了!阿蓑也没好哪儿去!两人都掉天坑里去了!里头还有好些难民呢!” 望枯:“天坑?” 商影云:“三言两语说不清,这事儿还需亲眼瞧瞧才知原委,先去看看祉州到底如何了罢!” 他着急忙慌随大流,风浮濯一声不吭跟在最后。 上山缓,下山急,山岚风赶人,半山风推人。望枯明面行一步,实则被风驱赶着大跨三阶,不平不稳,唯恐失足滚落。 风浮濯明面不说,却从他两袖跳出只剩两根的结靡琴弦,兵分两路,各去望枯左右一边。再趁其不备,窜到她鞋尖虚虚护着。何处大风起,就逆风抵御。 望枯回首看人,风浮濯却放慢两步——不必问,也知是怕周身有风,会碍着望枯。 席咛曾说,他为前几朝的太子,为人极是刚正不阿。 望枯唱反调并非以貌取人,而是他未受铜臭玷污,只是两袖清风而已。 但几次三番见他,却觉他天生帝王相。 佛为玉雕琢,但他并无太多温润如玉文人气,只是静可持威严,动可平山海,实在盛气凌人。若非一入佛门生苦相,还与愁绪压他眉间纹,定是叫人不敢直窥其目。 风浮濯启唇:“专心。” 望枯分明只是面色如常的打岔,却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更何况,普天之地皆是他的供奉庙,真要积攒行德,为何不去自己的庙中? 当真是怪。 …… 再回黄土地前,未见黄昏起,已进晚暝时。 四下更静,众人看着眼前路踌躇不前。 商影云屈身搓捻泥土:“这土很松散,先别过去,我扔个石子试试。” 他一脚踹开旁边的大石块砸去地上,起先只是凹去一寸,静待三声后。 土面坍塌,石块滑入地里,落下一块黑窟窿。 商影云:“果然有异!” 几伙人站在岸边,各个拿起石块将足下这片沙土边缘捅开。 而后,他们面面厮觑。 ——土下空荡荡。 石块落地则无声,更是深不可测。 又怪不得活人都在城外苟延残喘。 只因祉州四方荒山,除却城门那些废墟,前路已无落脚之地。 他们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人们有破釜沉舟之势,何物能挪,便往坑里填。 今日最后的余晖也被眼前喧腾赶走,而后月升沧海时,只有两人始终无动于衷。 亦或说,二者都不为人。 一个,望枯。 另一个,风浮濯。 望枯走去他身旁:“仙君向来乐于吃苦,为何却在此事袖手旁观?” 风浮濯岿然不动几个时辰了:“同样的事,我做了很多遍。” 泥沙翻了又埋,碎石填了又掘。 活人喂血,死人渡魂。 反反复复,费尽力气也救不活任何人。 望枯:“那你为何不告知他们呢?” 风浮濯身挺拔,借风摇月:“人有千面,如何做,都无错。” 望枯似懂非懂:“那你呢,为何总觉自己有错?” 风浮濯陡然沉声。 与其说错,倒不妨说无人敢问他对错。 人踽踽半世,苛责一世。 可神佛落殿前一日,却受万人祭拜—— 他只要众生平齐而坐。 差分毫都不是。 第17章 赠金丹 商影云整个身子都种地里,如今却拔出个脑袋出来,像先人凿井,赶忙喊后人享福那样欢欣。 “望枯!这会儿坑都填好了!快跟上啊!” 望枯:“来了。” 与风浮濯萍水相谈闲话,素是前言不搭后语,又少有回音。 望枯自认风浮濯碰着自己这不记事的,是他福分。 风浮濯也跟上,忽而反将一军:“那望枯姑娘呢,为何会来此地。” 望枯大言不惭:“先前在皇宫背尸犯事了,被他们抓回磐州审讯,需途经祉州,所以来了。” 风浮濯听罢,再不多语。 商影云东瞧西看:“一个人嘟嘟囔囔什么呢?快些进来,指不定能赶在子时前找到出城路。” 望枯身轻如燕,学着僵尸双脚并拢的模样,屈膝一跳,就此坠入坑中。 头顶亘古月渐行渐远,但望枯身后却跟着挟来皎洁的佛,因此她每行一步,都有这盏长明灯为她画影子。 前头那些开路的士卒们,也算劳苦功高,手中却独有一把旺火,人人摸了个遍。谁人哼哧一嚏,火也灭个彻底,士卒们在甬道中争相推搡。 风浮濯暗自呼出一缕风,渔火点大的星子复燃成簇,还亮堂百倍。 商影云哪知有神帮扶,气息再稀薄,也能被他掰开了讲:“祉州有佛祖庇佑果真不一般啊,阿蓑落这三尺高地儿竟毫发无损!阮瑎就不行了,人还在前头躺着呢!哎哟——” 最后这声变调,不往十万八千里外去,而逃入望枯的耳——军鼓都无这般震人,险些以为他遭了天大的罪。 而实则,只是前方何人停下,苦了他这吊于队伍最末却不看路的人,商影云前脚踩人鞋,后脚就翻成车轱辘,就此百转千回,一头栽进前人背上。 人们乱成河,湍急直下,再覆水难收。 风浮濯只顾抢回望枯一妖,但又庆幸是率先将她抢回。 ——望枯咬他事小,不论名节与否,他都可将此烂进棺材里。可这些男子,一身铜骨,若不慎跌入其中,望枯如此娇弱,恐怕又要落下三两道疤。 他想到此处,面不改色放出结靡琴,命其再往臂上引伤一刀——即便女子尚在人间低人一头,他理应垂怜,却也不该以此佛身,窥度苍生。 望枯见他如此,轻捻裙衣,灵动翩跹。 望枯:“仙君,我身上并无新伤啊。” 那他为何又要自添伤口? 风浮濯一如寻常:“好,结靡琴倒是长进了。” 莫非,是怕结靡琴弦化为利刃的风会殃及到身旁望枯? 望枯:“……” 她不明白,风浮濯行事为何总有莽撞。 非他所想,为黑;为他所想,即白。 像是,从未有人告知风浮濯,他也为此间一笔循规蹈矩的浓墨,氤氲青天,御风万里。 但行错事,也无人唾弃。 商影云连滚带爬退居风浮濯身侧之处,哭丧着眼,煞白着脸:“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望枯:“前路如何了?” 商影云:“找着阮瑎了,还找着好些活人,但……” 能让商影云难以启齿,已是惹人惊惧。 商影云吞咽口水:“这些活人,埋地多日,饿极了眼,趁阮瑎昏迷不醒,便将他腿肉割下……吃了。” 吃了? 人吃人? 荒唐。 望枯:“商老板,你们非要自相残杀不可吗?” 压心底的疑虑宣之于口后,望枯只觉人间再好,也有城府猜忌,事事都要掂量清。不似妖界各个生着一根筋,除却畅快,便是坦荡。 商影云不快,望枯是妖是鬼已无从考究,但既然来此人间讨差活,何必这样泾渭分明,自恃高人一等:“哪里自相残杀了?眼下是乱世,他们心善多年,这回却饿狠了,定是……” 话至最后,他声息渐停。 他贯通古今,才知危急存亡之际都可自相残杀,但唯独上善若水的祉州百姓不可。 ——他们就是百年前,一神佛割血续命换来的祉州。 这声“言不由衷”,他说不出口。 望枯轻叹:“商老板,那你呢,他让你成了阶下囚,你为何还要救他?” 商影云贪生,才千方百计将望枯拉入泥潭。而今却动了恻隐之心,要以兼爱自居。 那望枯又算什么呢。 商影云顿挫难言:“……只是,人命关天。” 他也会心软。 望枯就此绕开他,向汹涌人潮挤去。 只见甬道中央,有两方人剑拔弩张。 士卒多是身强体壮,与望枯为同属一方。彼方则为一家老小,约莫七人,火把上橘黄枫色刚好填去他们凹陷的两颊内。 “诸位饿了这么久,若放我一人过去,我自当翻山越岭为您寻来吃食……只求,您放他一命。”打头阵的士卒唯恐将他们惹恼,只敢迂回说辞。 佝偻老头腹部显骨,双眼下吊,圆头猴身,饿了这些天却也中气十足:“在你们来之前,便有人为我们寻来素食,喂来人血了,但素食不管饱,喝血也不止渴。因此,我们只有吃肉才可存活。” 望枯目光越过几人肩颈,落在站在另一头的风浮濯。 定是他所为。 士卒:“好,好,您要什么,我们都能寻,只是稍安勿躁,让我过去才有一线生机……” 老头阑珊摇头:“无用的,天下地动,良田尽损,而闹饥荒,官家怕来日吃不饱饭,天价收走满城家畜与时蔬,方圆百里都不会有肉可买。” 可哪怕是最近的潆州,也要跨越百里,加之返程舟车,少说半旬,多则一月。 到时,阮瑎已被食得骨头不剩。 望枯劳烦旁人借过,大步上前去,掀开衣袖:“好说,让他们带走阮瑎,吃我的肉。” 众人惊惧,凉气倒抽。 周旋来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望枯听着厌烦,不妨快刀斩乱麻。 望枯喜土,便是深埋多日都不死不休。过往走兽又喜食她身。人虽不知足,肚量却仅有那些,至多是毁些皮囊。况且她如今拜柳柯子为师,来日修炼得当,亦回当初。 “望枯。” 一人声,冷若雪。 一佛现,蟾光辉。 风浮濯空灵轻唤后,随即在凡人间显了真身。 地下几十号人瞠目结舌,这才知晓小小地道,竟跟着这么个……散离魂青烟,持悲悯佛相的人物。 可无论是鬼是神,心安皆呈上。 佝偻老头脸结冬霜:“你,你!当初不是给我们喂血后便死了吗!为何还活着!” 风浮濯视若无睹,偏向望枯走来。 “你当真不知惜命?” 哪怕世事摧残,他也从未像眼下如此—— 骤冷,静默,残阳碎影入他眼,迷蒙人间炊烟,湮灭些许佛性。 望枯直觉,风浮濯生气了。 …… 辗转多年,风浮濯本该早已忘却怒的滋味。 许多话他更该烂在心里。 但望枯本一个安然无恙的妖怪,却次次奉命给人。 竟让他想起过去那个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事事礼让的自己。 但他一抿恩仇。 既已封尘过往,他不会再提及。 却听望枯信誓旦旦:“并非,但就算给他们吃,我也不会死的。” 风浮濯心上沉雁,遥落秋高—— 更像了。 于是他败下阵,像江南水上的烟波,柔平棱角:“望枯,我会救的。” 百年前他能废去三根筋脉救回祉州。 百年后的今日,他宁可剖去金丹,也不会让望枯插手分毫。 风浮濯转过身背对望枯,结靡琴弦便运风而起,在他心口下缘交相徘徊。 凭此致命一力,钻入身中。 但风浮濯的血不慷慨,倒灌回身,因此外人看不出——剖金丹为诛心之痛。 自此,银光乍现,一颗如白昼夜星的浑圆珠子缓缓从他身中漾出。 正是风浮濯的金丹。 望枯哑然,他竟是想拿金丹救人? 人间非净土,风浮濯却行下下策。他怎会知,今日是剖金丹,来日便是肢解他的身,剜去他的眼,直至成这世间随取随放的药,随人俯仰。 但他应好了,要把钱都给望枯的。 决不能就此息命。 望枯上前去,攥紧风浮濯的腰带,索性再帮他一把:“仙君,你的金丹怎能便宜凡人了,不如给我罢?” 苍生开口,他自当肝脑涂地。 何况,望枯玉指纤白,风浮濯紧闭双眼,佯装坐怀不乱:“……也好,先给你。” “先”字好解,风浮濯其心不死,竟想把金丹拆成几瓣。 到时,还如何能再归他身? 望枯更进一步:“那仙君喂我可好?” 实则,是她压根不知金丹如何嵌入身中。 风浮濯微怔:“……” 他此生不拿凶器示人,吞咽金丹虽多有无用之时,但只能如此。 “好,过来。” 风浮濯单膝跪地,望枯便识趣蹲他身前。但风浮濯可碰不得女子,只敢一手虚拢着,怕她前倒或仰躺。 望枯见他掌心丹更近,性子一急,微微前倾一口吞咽。 风浮濯如触烫手山芋,慌忙收回手。 但哪怕他攥紧拳头,也不可磨灭望枯的唇确是落在他的掌心。 似落羽轻,似新草痒。 ——望枯对何人都如此吗?如此逾矩,毫无边界? 听闻人间出嫁与否都重女子名节。 那他只好待到成佛后,割舌守拙,许她安生。 而金丹滑入望枯身时,暖热顺意,竟将她浑身上下大小小的伤疤一并抚平了。 望枯嫣然一笑:“多谢仙君。” 商影云热闹看够了,又悄悄挤她身旁来,轻声问望枯:“这是……你夫君?” 望枯作噤声状:“不是不是。” 别让天道听到,革除风浮濯的佛修之身可不好。 商影云:“……” 那为何望枯一口一个“君”,那来头不小的仙人也对她百般纵容? 他到底是凡夫俗子,看不太懂。 而眼下,望枯拍拍衣袍灰,轻拉风浮濯的衣袖:“仙君,我想要借结靡琴弦一用。” 风浮濯心如明镜:“不准自伤。” 望枯卖乖摊开手:“那仙君帮我划伤好不好。” 风浮濯闭眼:“……更不可。” 望枯心生一计,两手握紧他一只手。 结靡琴弦果真随主人生得波澜不惊,实则吓得不轻,逃窜满泥道。 望枯向天伸手起跳,手就留下几道新伤。 风浮濯几近不可喘息。 望枯怕他又要自惩,如此牵着他向那户人家跟前跑去。 她赶得及时,鲜血刚好滑入他们盛放肉糜的破碗中。 “好了,现在可以吃了,不够还有的。” 第18章 月下别 “望枯,这是何意。” 望枯正撞风浮濯泠泠深瞳,寒风徐上。 “字面何意就是何意,”望枯歪头,“不过,仙君怎的又生气了?” 挑挑拣拣,风浮濯才捻一语,不知分明:“……又?” 望枯打马虎眼:“没呢,许是我看错了罢。” 这一家老小中尖嘴猴腮的男主子,起先总不吭声,以为盼来天仙下凡,而今看望枯与风浮濯旁若无人地道话,却像玩世不恭——芝麻大点的心眼,怎容半点沙砾。 他怒发冲冠,一脚踹走破碗:“糊弄谁呢!” 望枯连忙蹲下将碗扶正:“哪里糊弄了?一口没吃就洒了,好浪费啊……” 风浮濯声冷,向前一步,刚好把望枯挡得严严实实:“不食无妨,何故如此?” 老妇人横跳而出:“并非并非!神君,我这小儿自小被惯坏了,脾气收不住,您莫要怪罪,我们怎会浪费您的一片苦心,恰好也没洒干净,这就吃,这就吃……” 这几人见风浮濯一改善容,又怕惹神佛忌讳,祸害子孙万代,于是恬不知耻端回碎碗,自觉分食几口。 却不想,他们轻抿一口,便捂嘴各寻墙角,干呕两声不止。 众人后挪三步:“……” 适才说话的老妇只认风浮濯为佛,是因见识过他的真本事,何况皮囊误人,望枯却生得盈盈一握,活像只懂哭哭啼啼的绣花枕头。 真有愤懑,也只敢向望枯讨怨:“你、你害人!这血根本不干净!” 望枯无辜努嘴:“可我并未逼你们吃啊。” 佝偻老头帮腔做事:“你不是要救人吗?为何摆出这副架子!莫非你压根没有救人的本事!” 望枯不假思索:“是的。” 老头气得两眼一翻:“你拿了神君的好处,却罔顾他救人本心!你分明,分明就是个妖女!” 望枯心下一颤—— 此言正中。 竟叫一凡人识破她为妖了。 望枯确要救人,却也只救风浮濯一个。 其余人之于她,自当无关痛痒。 况且,此处归根结底是明白祉州百姓心慈手软,不会杀生,更无冒进的大本事,才驻地劫口人肉吃。 但望枯生性无畏,再次东施效颦风浮濯割血救人,是为拖延一回,好让这些人带着阮瑎赶紧走。待到这一家子再不害人,便让风浮濯送己回磐州。 但现下想来——若真能害死他们,倒算因祸得福。 这一家子气得七窍生烟,作势要抄家伙拼个鱼死网破。但士卒是练家子,先前顾惜他们遇难,才给足脸面不曾动粗,如今却听望枯无心之言,蓦然醍醐灌顶—— 留在此地趁火打劫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而望枯,趁乱将那洒了个精光的小碗截胡,小拇指轻挑碗底,再放嘴里,尚能尝出滋味:苦荞煮青荇,夏日闷雨晴。 十成苦涩便也罢了,为何三分回甘会惹出浑身战栗。 人在五界因好食而颇具盛名,却都不知滋味——那些一口咬上的走兽,究竟都看上她什么? 有声在后簌簌而来,不觉花满衣。 风浮濯:“……此物能吃么?” 望枯昂首看他,这神色当真熟稔。 当年望枯初化人形,事事天真,有一日不慎将湖岸碧色卵石当作稀世珍宝藏在土中,还说要日日前来探寻,指不定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一跃水中的别浅,便是如此模样。 怜悯,喟叹,视若孩提。 只是风浮濯,却多了面无表情,和几分任其放肆的垂爱。 望枯悻悻一笑:“确是不能吃的。” 风浮濯:“凡是血,皆有秽,本就不该为食。” 他能喂,是因他身有净骨。 望枯:“那倘若我真害死他们,仙君不会怨我么?” 风浮濯话锋一转:“万般有命,我来了也是如此,不来也会如此。何况,你想救我,我何故生怨。” 望枯挠挠头:“也不是救,就是……” 不舍送上门来的饭钱。 风浮濯:“无论哪般,金丹给你,我便不会再讨,至于救命恩情,我也理应再还一桩谢礼。” 旁人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取自《诗经·大雅·抑》) 风浮濯却报之以漫山桃林。 望枯不讲世故,赠什么都一概收下:“在祉州逗留多日,我委实待厌了,前路定有更多棘手之事,只想仙君送我去磐州一程。” 风浮濯蹙眉:“只是如此?” 望枯:“只是如此。” 他一语不发,悄怆幽邃。 望枯与风浮濯相处一日,已将他洞悉个透彻—— 风浮濯是嫌这谢礼,要得太少。 …… 他说一不二,合十双手,端上血色莲心眉。 惝恍间,天地卷入狂风中,讶异声此起彼伏。 白光侵袭,吞噬周遭,望枯紧闭双眼。 阴冷地下洞穴如日拂下。 还未睁眼,便听到何人有序敲打木鱼,何人摇头晃脑诵经。 她一睁眼,就万籁俱静。 而眼前檀香四方院,高阶梯下刻着仙家腾云驾雾、飞天遥赴蟠桃会的浮雕。龙柱两根一左一右陈列,十八层塔直立后方竹林,功德塔炉几方都有,其中一座最甚,快要载不住过往香火了。 如此气派,望枯却从未见过此地。 正对的佛堂有三三两两的光头和尚扶窗探头,个顶个眉清目秀,模样都算不上大,好似始料未及。 其中一杏眼小和尚,生得极是唇红齿白,不比旁处香炉高上多少,却出奇稳重:“诸位施主,停仙寺今日已歇了,若要供奉香火,还请明日再来罢。” 停仙寺…… 停仙寺! 若无记错,定是别浅昔日当差之地。 士卒们不知所云,却见阮瑎和阿蓑都悠悠见醒,分别赶去将他搀扶起身。 阮瑎气若游丝:“到磐州了吗……为何此地,这样像停仙寺?” 商影云四下打量,一拍脑袋:“神了!磐州的停仙寺!我说怎的这样熟悉!怎的来此磐州了!” 那一家老小也跟着来了,老妇与老翁瘫软在地,两行热泪又淌面上:“什么!磐州……为何会来磐州,这如何活得下去,倒不妨任我一头撞死!” ——风浮濯竟是将所有人都带来了。 小和尚挽起长袖,伸出莲藕肉手想要搀他二人一把:“施主,莫怕走投无路,我佛慈悲,可归我佛门……” 二人抱头痛哭:“吃了半辈子的素,竟还要吃!这一生,太苦了——” 乱作一锅粥时,望枯左顾右盼,却在长阶之下的窄门旁,终见庄重黄墙下,那一绺藏不住的胜雪白衣。 她背月提裙,迈上阶梯,刚过十二步,却听门后树影婆娑,抚弄仙人发。 “不必过来。” 只闻其声,不见他回首。 望枯轻声问:“仙君,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定是折损了不少修为罢?” 风浮濯能剖金丹,怎会不知将这些人送去别地饱腹。 定是他们在祉州待了一辈子,性已定,不远走。 若非食人,兴许风浮濯会允他们在那里留一辈子。 如此置气带来停仙寺,却又为他们谋好后路。 风浮濯答非所问:“出了此地,可雇辆马车,一路东去,便是东宫。” 声声静,声声慢。 他又道:“庙宇大多都挡妖魔鬼怪,但你有金丹了,往后自当畅通无阻。” 子时月下,针叶风过满城窗棂,因而捎来呓语绵绵,柔平寂夜清冷。 望枯就此一脚站定,再未东倒西歪。 身后人高声喊—— “小和尚!你有所不知!是一白衣飘飘,眉间染红,生着苦相的仙人将我们带来的!” 何人又答—— “莫非……施主快看看,可是这尊佛像?” 又听吱呀推门,望枯不由也看去—— 三十尺铜佛端坐百瓣莲花中,白衣飘飘,眉间染红,面容清丽,却不持苦相,反倒眼下痣浸着少年意气,尽撒温阳。 却听商影云道:“有点像,又有点不像,许是黑灯瞎火,我未看清。“ 望枯斩钉截铁心道。 不像。 那小和尚却兴致勃勃道——“他为倦空君,是我磐州津津乐道的好佛,庇护我们万代江山呢。” 回看门庭前,已不见风浮濯的身影。 此去一别,佳期难遇,不待月下不相会。 …… 倦空君又显世、并送人归去停仙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众人在停仙寺歇脚一夜,赶在天光半亮时醒,一公公却早立门旁恭候。 “奴才为常岁,有失远迎,这便带阮刑捕回宫面圣。”此人话对阮瑎说,精明眼却勾去望枯身上了,“阮刑捕,有请。” 磐州之大,停仙寺在城郭,深宫三万步也走不完。赶到时,已是骄阳午后了。 皇宫百态,昼夜是两幅光景。 望枯还未多看,便听常岁公公说“圣上要亲自审问他们,带进去”后,她被两边士卒挟持着迈入雕栏玉砌的殿内。 高台座上的帝王,虽明黄龙袍,却尽是儒身作派。脸骨走山势而大气,又提笔作目,端得百代社稷,也点浓墨画眉弓。不见书卷傍身,也见诗文磅礴。 同是文人风骨,却远胜十二峰的何所似。 皇上放笔,不似审人,更似对诗,始终温文尔雅:“杀十五个奴才的是何人?” 望枯不卑不亢迈前一步:“我是冤枉的。” 皇上:“可有凭证?” 望枯:“天下有名的仵作都能为圣上拿出凭证,可惜我没钱请,圣上请一个就是了。” 商影云背脊生汗:“……” 皇上忍俊不禁:“朕已请了十个仵作,都说并无打斗之伤,定是自戕,你有何见解?” 望枯:“是的,我亲眼所见。” 皇上轻叹:“朕信你是冤枉的,只可惜,你无欲无求,又只讲真话,这邪祟寻你垫背最是值当……你要知晓,一旦认你在场,这冤屈,可就怎么都洗不清了。” 确是此理,但就是把她舌头绕一圈再捋直了,她也不愿说声谎话。 皇上:“朕想知,那日你可有觉察不对,你若畅所欲言,朕可免你一死。” 望枯清嗓:“我背尸时,看到漫天烟火,烟火每响一簇,便是一具尸。” 皇上稍顿:“……当真?” 望枯:“当真,尸气之重,我错不了。” 皇上淡若如初:“好,将他二人带去十一公主面前,让小十一亲自会会。” 常岁双眼大睁:“……是。” ——十一公主本就见不得生人,如今还昏多醒少,若是这二人为害她之根……莫要被他们吓背过去才好。 第19章 黄姜花 十一公主,不及九岁便赐封号续兰,寓指“千年续来百岁兰”,是为长命百岁的好彩头。听闻极是憨态可掬,巧目灵动,无不讨人欢心。 却是当朝唯一存世的公主。 领望枯与商影云去御花园的,仍是尽职尽责的常岁公公:“十一公主自七月半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后便一病不起,加之地动半旬,少说躺了一月半。” 他喋喋不休:“皇宫灾乱虽微乎其微,但到底也是遭了大难,民间都开始食人了,闹得人人心慌,寻了十二峰的道长们为十一公主与娘娘们消灾祈福,二位去了就能见着。奴才还要迎圣上,便不送了。” 十二峰的道长前来消灾祈福?怎么偏就今日给碰上了。 羊脂玉似的卵石地之尽,有拱门恭候,适才一路目不暇接的草木尚且不够,刚刚给御花园开了个头。 趁常岁公公走了,望枯这才回看神色古怪的商影云。 望枯:“商老板,您一路在念叨些什么呢?我为何听不懂呢?” 商影云扶正脑袋:“你不懂的可海了去了,指不定我进了这儿,脑袋就没了,自然得把想说的都说一通。” 望枯:“为何会没了?” 商影云咋舌:“我们可是囚犯,圣上把我们扔来后宫,一不说缘由,二不问公主的意思,定是由着这群人拿我们寻欢作乐呗!” 望枯声息受阻:“会灰飞烟灭么?” 像那夜烟火一般。 商影云:“岂止?在圣上面前口无遮拦是圣上仁慈,这一水儿的娘娘可都是狠绝儿,别看她们明面说两句好话,就真以为是在夸你!万事机灵点!” 望枯忧心忡忡向前去,死倒无妨,可将身子制成火药冲天去,定是疼得找不着北。 体面来就要体面走,四分五裂哪有巫山妖怪的骨性?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时,先见国色牡丹惹血斗艳,二见女仕图屏风半遮人,再听其声。 却下逐客令。 “嘿哟,本宫以为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原是来了两个阶下囚啊……不对,圣上定是又在捉弄人了,莫非,是两个叫花子呢?不过,何时叫花子也能来御花园了?哈哈哈!” 戏未开台,一人已经自问自答,施施然谢幕了 。 若声有劲,定是已经扒光商影云的皮、抽断他的筋。他拼劲一口力迈入屏风内,也只能跪在最偏位中,与贵养狸奴沆瀣一气,还低席草一头。 望枯也跪,却不低头,还挑了处靠里的。旁边还坐了个吊儿郎当跷二郎腿、手中把玩逗弄猫儿荆芥的纨绔子—— 人不肖看,但此地种着黄蕊花白、形如繁星的太平花。 亦是图个好彩头。 数十莺燕自此环坐位在眼前,各个花容月貌,每椅之间都横着一盆青瓷,不是载着梅兰竹菊,就是假石成景。 那正位左旁稍低一头的女子,雍容华贵,虽着绀色华服,却使出浑身解数来粉饰自己,珠钗会摇,口脂也像淬了毒的红,讥诮个不停:“怎么?都是哑巴啊?” 商影云颤身俯首:“草民在等贵妃娘娘发落。” 季贵妃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跪也不会跪,话也不会说,很不服气是么?莫非是专程来扫本宫雅兴的!” 商影云默不作声,山雨欲来,望枯这才跟着低头。 那横跨一椅不老实的二郎腿就此释开,换作一手撑脸,而那荆芥,却转而挑起望枯的下巴。 望枯警铃大作,愤懑视人。 直至,对上休忘尘恰如其分的笑颜。 他话对季贵妃,却始终看着望枯:“季贵妃,私以为,这头低不低都无妨,便是抬起也认不得人的。” 他并未将落在望枯下巴的荆芥抽走,而是得寸进尺地晃了晃,惹她脖上生痒罢,再低声含笑。 “对吗?望枯。” 望枯:“……” 十二峰谁人来都无妨,但倘若来的是休忘尘。 她便如何都不可心安了。 而正位之首有两位,一个尚在襁褓,许是那十一公主,另一个轻拍她肩哄着的女子,淡雅贤淑,衣裳为黛色,秋日杲杲却披狐裘。像病恹恹的海棠花,群芳不及一枝,与水相接,却顾影自怜,汪不了情。 竟是那久病劳心、愁容满面的端宁皇后:“季贵妃,既是圣上所邀,那便来往皆是客,何不由着他们去。” 季贵妃轻抚鬓发:“本宫只是耍耍性子,无人会当真的,姐妹们说是不是?” 众娘娘连连称是:“是,是。” 端宁皇后又看休忘尘:“休宗主,消灾事宜可曾备好了?” 搭话的却是休忘尘身旁之人,还向她敬上一礼:“回皇后娘娘,早已备好了。” 望枯看去,竟是何所似。 休忘尘也利落起身:“既要消灾,为何要挟锁链?此物招阴,不吉利。” 正对着他的琇嫔,体态丰腴,模样稚嫩,兰花指一捻核桃酥,闻声却抖在裙裾上,拿帕子捂住口鼻:“怪不得这二人一来,我就觉得何处有味儿,惹得我都食欲不振了。” 休忘尘面不改色:“琇嫔娘娘所言极是,若诸位无异议,我便斗胆解开这锁了。” 端宁皇后:“圣上有圣上的考究,何况有休宗主在,也是放心,休宗主看着办即是。” 得此首肯,休忘尘敛其顽劣,忽而蹲去望枯身前,低声问:“双手都被缚上了,不需人搭把手么?” 望枯不领情,作势要自个儿起来,休忘尘却猛然拽住她的锁链。 手背青筋暴起,就此用蛮力捏得七零八碎。 休忘尘一点点将剩余锁链缠绕在自己的手背上,笑意不减:“看来还是要人搭把手的。” 望枯:“……” 她不懂休忘尘,什么都别有深意,什么都斤斤计较。 像是,为克她而生。 休忘尘目光在她腕上红痕上流连,伸手轻巧圈住,却颇有震慑:“……金丹?” 果真一试便知。 他却威严凝在他眉头,瞳仁还紧咬望枯不放:“哪里来的。” 望枯:“倦空君给的。” 休忘尘:“又是倦空君,他倒是慷慨得很啊,说给就给?你也什么都要?” 望枯:“为何不能要?” 休忘尘一笑置之:“可我给的,你就从来不要啊?” 只怪休忘尘从不点明要义,从不问她可曾情愿,更从不道清是好是坏。 但他却不藏着掖着,坏即是坏。 望枯如何能要。 何所似躬身为商影云拆锁,又附在休忘尘耳旁轻言细语:“休宗主,您怎么回事?娘娘们都还看着呢。” 一语惊醒,休忘尘回过神,从容向高位作揖:“失礼。” 端宁皇后轻染笑:“无妨,休宗主认得她?” 休忘尘:“……有过几面之缘。” 他扯谎了。 端宁皇后:“本宫依稀听到,这小姑娘说了‘倦空君’的名讳,几百年了,倦空君只在天下大乱时下凡过一回,可今年短短两月,竟已现身两回,恐是眼下成了多事之秋罢。” 此下,无人敢应。一国之后不谈政论是心照不宣的事,而她坐拥锦衣玉食,少战乱后忧,就不该杜撰未起之难。 “皇上驾到——” 还是常岁公公一记开天嗓,救了满座后妃,皆欠身伏礼。 皇上笑声爽朗:“爱妃们免礼,十二峰的二位仙者也莫要守矩,兰儿呢?莫非还在贪睡?” 续兰公主循声,这才撑起身跳下卧榻。 九月天,她穿小袄褂,却捂不热白玉娇嫩的脸,还多了凄楚,多了青灰,眼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烂漫。 ——倒与望枯的模样有八分相似。 续兰公主:“并未并未,兰儿只是在等父皇罢了。” 皇上:“好,皇奶奶身子有恙,你随父皇一并去黄姜花苑陪她好不好?” 续兰公主:“好!” 说是黄姜花苑,也不过是在御花园旁单辟而出的小院,步行百步便到。 望枯一来,认出此地是那夜被恶鬼所害的葬身之地。 雨落几轮,早已冲去十五条冤魂,骄阳不去寒气,又招萧瑟,霎时想起寿辰宴阴风。 凡人瞧不见,此地却笼着一层金黄结界—— 这便是他们事先备好的事宜。 常岁公公:“二位仙君,奴才们把坑填实后,却万物凋敝,寸草枯黄,只有黄姜花岿然不动。” 休忘尘微微颔首,大步去黄姜花旁。不必奏乐,也能舞出一套翩若游龙的剑法。 明面斩草,实则斩风。 巡过一圈罢,停在黄姜花前。 休忘尘:“何人用血豢养此花?” 众奴才倒吸凉气,跪倒大片:“那日之后,奴才都是悉心照料,怎敢拿血水浇灌!求圣上明鉴!” 常岁公公面露难色:“圣上,此事有奴才盯梢,确不能做此事。” 皇上沉吟:“把花铲出来看看。” 有人出声制止——“先莫动。” 只被商影云挂嘴边一回,望枯也将这八十大寿的隗太后记在心上,眼下可算一睹真容——千钗百珠挂她身,又一袭锦衣好似渍酒,尽是暗红的月季色。既不桃腮粉面,又不慈眉善目,交叠的下巴上有一粒肉痣,可见福气之盛,眼睛眯成缝,却满是笑意。 隗太后言笑晏晏,由嬷嬷搀扶:“哀家来迟了,诸位仙君有所不知,此花为哀家亲手所种,又不易栽种,只怕拔出就回不来了,且让哀家再看一眼罢。” 隗太后察觉有两个面生之人,一青年,一少女,便好奇回首探看—— 谁曾想,这一眼就要了她的命。 只见隗太后煞白了脸,频频后退,人也仰倒黄姜花上:“她活着!她还活着!” 望枯记得,邪祟入身前,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众人大喊奴才:“太后!” 隗太后大惊至此,面上的最后一丝血气也荡然无存。 她声嘶力竭地催促着:“快啊!快!赶出去啊!快赶出去啊!” 忽而,她大气难喘,眼白一翻,便倒地而不起—— 一大胆的太监伸手探她鼻息,跌坐后方。 “隗、隗太后,没气儿了!” 残阳照晚时——变天了。 可望枯在人仰马翻中,无法忘却却隗太后惊恐万分的眼—— 她清晰知道。 隗太后临终前,只在看自己。 第20章 古楸树 方寸小院,涌入一贯钱多的太医,冲淡了日的醉意。黄姜花无水也成舟,载着它们的主子淌去漫天金池,煞白的脸,终于蒙上极具人情味的红晕。 总道老态龙钟,而今太医院苍苍白发者唤来一声浑厚百转,才知,确像古钟长鸣。 ——“皇上,卑职无能,太后……崩了。” 哭哭啼啼、生离死别、尽显孝道的事,都与望枯一介过客无关紧要。 而空庭的花既然绽了,哪怕被压得萎靡不振,也总有人来垂怜。 她像一桩石首,木然地为进进出出的人退让,偶尔才会毫无悲悯心地想—— 隗太后走了,又有谁人告知她为善茬,还是恶妖。 有人抱胸倚在她身旁的墙上,同样置身事外。 与鸟儿齐视,作势向青天。 休忘尘:”不必可惜,少了她,未必就不知根源所在。” 望枯漠然:“您本事这么大,何必用在猜我在想什么的地方上。” 休忘尘轻笑:“你也同样在猜我,而且还猜错了,说不定,我是个过来人,看什么就准什么呢?” 望枯:“这样呀。” 说不说得过,先放一边,但与休忘尘争辩,实在是浪费口舌。 休忘尘共天粲然笑:“放宽心,就是出了这么大的难,今日也不会让你走的。” 望枯敷衍了事:“是。” 只是,这斗角檐上的好风景,忽而成了两人同看。 是硝烟后的沉没,夕阳宣告不攻而胜的战果。 …… 星骑夜去,正是灯火通明时,椒墙之内只有清池中的鱼儿好眠。 当朝圣上堂堂明君,并未滥杀无辜,反而将望枯、休忘尘一众人留在偏殿安置一夜。 次日后,白幡高高挂起,汇入烟云。 并将太后驾崩之事昭告天下,举国同哀。 但却掷了个寿终正寝的说辞。 望枯与商影云坐在廊下候着一纸降罪圣旨,可等了半日,却等来端宁皇后身旁伶牙俐齿的大宫女。 咏婉行礼:“奴婢咏婉,见过二位。皇后娘娘说昨日一别,太过仓皇,招待不周,想请二位去宫中小坐。” 太后尸骨未寒,便无事献殷勤。 事出反常必有妖。 商影云:“好,我们这就来。” 他大步流星,说到底,等死最是度日如年,能有件事儿寻上门来就是痛快多了。 皇后寝宫大,又走了千步不止才到。大院规规矩矩,该摆何物就摆何物,只是少了花草,唯有一棵古楸树,挡了一处耳房,又窜出青瓦之上,恐怕闭了风水,好在夏可庇荫,冬可观凇—— 可这宫中的两位主子如此体寒,还怎需乘凉呢? 身盖长披风的端宁皇后亲自端来一大碗桂花圆子酿放在树下石桌,话中带笑:“你和兰儿有几分相像,还都喜欢这棵树,也是缘分一桩。” 望枯谈不上喜欢,但多看几眼被人窥见总归不自在,便双手交叠腹前,鞠她一躬:“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端宁皇后不怪她搬来市井话请安,还笑出声来:“哈哈哈,嗯,你也是,都坐。” 除却桂花圆子酿,还有一盘枣泥酥,一盘山楂糕。 望枯有什么吃什么,不因同属植株而忌口,反倒更喜食素。除了土和水,人间佳肴也跟着商影云尝了个大概,独独这糕点最是吃不惯——甜得能让藤身流出蜜来。 端宁皇后笑看望枯:“宫里师傅才做的,手艺精进了,不尝尝吗?” 望枯耳根子软,一吹耳旁风就摇摆不定:“好……” 桂花圆子酿,桂花籽甜中泛苦,圆子还有点嚼头;枣泥酥能掉渣,红心太稠,含嘴里三百年也咽不进肚里,弃之;倒是山楂糕,软硬适中,酸味本就过甚,还淋上一层乌梅酱,商影云吃了,直叫他哑口无言。 可望枯吃了,却正中她下怀。 端宁皇后颇为讶异:“你竟与兰儿的口味都一般,当真让本宫欢喜。” 望枯正欲再拿的手因此停了。 她没了的心眼也在近些天见了好些人、好些事,与日俱增。为何口味会如出一辙?是她有意端出了这盘山楂糕才有后话,而非是望枯知晓自己天性喜酸。 商影云同样如坐针毡:“皇后娘娘,草民来此已是一波三折,早已看惯生死,您不妨开门见山,让我等了结个痛快!” 端宁皇后乌唇抿苦,我见犹怜:“商老板,本宫从未想要取人性命,只是昨日兰儿惊得厉害,还在一夜之间,变得……” 她难启齿,但话里都是迷雾:“本宫不敢请太医,因此事太过诡谲,三言两语道不清。听闻你们都为背尸人,见过不少奇闻异事,不妨帮本宫瞧瞧,本宫再做定夺。” 望枯不解——此事诡谲且要紧,为何还能在树下吃茶贪欢?母仪天下的皇后,想要什么不好,需得信誓旦旦向旁人许诺不取性命么?放着德高望重的太医不请,却要听信背尸人的一面之词? 端宁皇后看似有条有理,却颠颠倒倒。反观她身,总是咧嘴笑,可细看却像被掏空眼,黝黑一片。稍不慎,人就能倒了进去。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不可不去。 皇后殿内更为考究,梅花玉屏落地,桃色纱幔下盈满女子香,却有字画晾在梁上,两扇门对开,流风一撞,墨味满堂。 端宁皇后:“兰儿在午睡,本宫去唤她。” 宫中奴仆这样多,皇后宫却冷清过了头。往院落看去,咏婉也去别处忙过了,独剩古楸树的影子仰躺院落。 寂寥催人老,时令也老。 而商影云早已成家,像误入温柔乡似的,东躲西藏,什么都不敢抬头看。 望枯拉住飞扬的纸张,赫然写着井然狭长的烫金字。 古怪的是,望枯却一个也不识得。 她拿去商影云看:“商老板,这是什么?” 商影云随意扫去两眼,抓耳挠腮:“什么鬼画符,我也不认得……” “啊——啊——啊——” 适时,一声女子啼血惊叫泼天而去,又近在咫尺,要烙印在耳腹上,逗弄信仰如擂鼓而震颤。 商影云如临大敌,拉着望枯站去门外,反复提防隔墙耳:“……没听错罢?这皇后宫内的叫喊除却公主还能有谁?可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无一人过来?” 望枯忽而想起那日背尸,也是听到一声惊叫,便再无然后。 像是以声铸鬼墙,不允升天之时。 如今活人所唤,又掺了哭丧,与鬼魅而较,竟有过之而不及。 而恰好这时,陡然无声。 只听得端宁皇后一人步声,又轻拍襁褓孩提的脊,边哄边往外走:“不哭不哭,兰儿莫要怕,母妃在呢……” 商影云拉着望枯连连节退。 只因他闻到背尸人最为知悉的味道—— 血。 而后,端宁皇后倩影缓缓现身,古楸树呼出的风,卷起满屋字画。 像漫天大雪。 她紧紧抱着怀中染着大片血的襁褓,满目依恋地轻吻。 端宁皇后这才悠悠摊开手,给望枯看去:“兰儿,莫要怕生,就给他们看一眼。” 只此一眼,商影云浑身战栗,不敢喘息。 那是,被扒干皮、浑身裸露血肉、活着尝此痛、婆娑泪眼也无法褪去,眸色依旧蔚蓝的公主—— 不过一面之缘的续兰公主。 望枯异常静默:“您为何要这样做。” ——敬以山楂糕,才留一丝礼。 端宁皇后却眼含热泪,话说得急切、毫无章法,与昨日那病秧子判若两人:“做什么?哪里做?本宫怎会对兰儿下此狠手呢?” 望枯长叹一声:“……” 果真不打自招。 旁人越是不言语,端宁皇后就越是心乱,急于证实自己无错:“无妨,望枯,你只是不懂本宫的良苦用心。本宫查阅古籍,这些年倦空君只在天灾现身一回,百魂同天时现身第二回,第三回,就是送你们来停仙寺时。” 她的眼中,倏尔闪烁明媚:“能把他请下凡,兰儿就有救了。” 望枯:“续兰公主会出事吗?” 端宁皇后语带哀求:“自然,没有人能违背那个疯婆子……但,望枯,本宫听闻阮瑎的部下都说你与倦空君一见如故,他对你言听计从,定是有法子的,对吗?” 望枯偏头不看,悄然攥紧右手,掌心纹发烫:“我没有。” 端宁皇后踉跄跪坐,目中闪过一瞬恨意,却被她零碎成残秋:“不可能,本宫的探子不会有错,望枯,你在骗本宫。如今祉州,人间炼狱,内忧外患,朝廷贪官私吞那么些救灾粮,若无倦空君,难民们怎会还在沙坑中苟延残喘?” 原来,他们远在红墙,却什么都知道。 但他们目不在此,在火树银花,在酒池肉林。在一处闲愁百里安的碧海蓝天中,做场只瞻彼此的春秋梦。 但他们同样在等着,等着倦空君的眼,从疮痍人间疾苦,一跃高塔上,挽入宫闱的不老笙歌。 果真,最毒是人心。 望枯愈发斩钉截铁:“我并无法子。” 端宁皇后强装镇定踱步思忖,忽而喜上眉梢:“还有法子的!若本宫拿你当诱饵呢?倦空君定会来的!” 望枯又沉叹一息。 难怪总说她与她女儿相像。 原是已经谋算好逆天改命的买卖了。 她声若大雪落得轻,再散去万家灯火:“随意。” 商影云:“望枯,你……” 望枯打断:“无妨。” 任人摆布不是第一回,皆已无妨。 端宁皇后喜极而泣:“好,甚好,望枯,你真是个好孩子。” 但越是这样谬赞。 越是让望枯骨头反长,生出晦暗逆鳞。 第21章 巫蛊偶 自此,望枯以迫害续兰公主之由被关入大牢,而续兰公主被活剥人皮的丑闻也名动天下。朝野也有意煽风点火,磐州巷头巷尾无人不叨,皇宫住进一个千古难遇的恶女—— 她向皇后奉上谗言,将八十个童男童女的尸首放去天上,十二峰镇压不得,以毒血浇灌黄姜花,还逼迫太后身亡,妄图取代皇后之位,将她唯一的命根子害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商影云屡次跪去皇宫前求一回面圣之机,却被侍卫撵走,丢去那日背尸的小小偏门。 斗转一月半旬,又归原点。 望枯这才了然,原是八十冤魂、黄姜花之血,都与端宁皇后有关。 但桩桩件件皆因一词,“人微言轻”,而堂皇笑过。 如此欲加重罪,却迟迟不行刑。端宁皇后不哭太后国丧,而日日在望枯牢前垂泣。 诸如“是本宫的错”、“本宫并未有意为之”、“本宫也不愿如此”的话听得望枯耳朵起茧。兴许,何时端宁皇后摘去了“本宫”之缀,她才愿分睱一眼。 皇上好似什么都明白,偶尔会纡尊降贵来接皇后回去,却不说重话。只是一个抱,一个大差不差的宽慰和升不起一丝波澜的轻拍。 像是十年如一日,用了千百回还不腻。 而望枯,任风雨飘摇,只看六杠天窗斑驳的一寸光。 她将它视作薄衾,不躺此处不好眠—— 这是只留给她的一盏灯。 微弱才好留住。 休忘尘与何所似也来,还在夜深人静时潜入此地。 何所似率先气急败坏:“望枯!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你为何要应!” 望枯苦笑:“何宗主,您多虑了。” 是她只知投机取巧,并无真本事。 差点连自己也骗了。 何所似:“你认了,柳柯子如此甘心被认么?你好生求个饶,他们能怎么对你?再者,你是藤妖,何不徒手挖个坑,从地里逃出来……” 望枯这才看他一眼:“不必,我有法子。” 不该由人插手的法子。 何所似捶胸顿足,唏嘘个不停,好似真觉此次分别,就是阴阳两隔。 休忘尘与他一同而来,倒比潺潺月水还要静。却要迈前一步,夺走望枯这寸唯一的光热:“你不愿我救?” 望枯嗤笑:“我不愿的可多了。” 和“他”,不属同流。 休忘尘这一眼,深入皮骨:“望枯,你不该意气用事。” 望枯:“何为意气用事。” 她只是走了她该走的路。 休忘尘笑了,躬身向栅栏:“好,我说错话了,但你且记着,你若是哭了,我可不负责哄。” 何所似:“……” 净说乱七八糟的去了。 望枯一本正经:“身为枯藤,一滴水都可贵,怎能轻易浪费?” 天性不哭,便一世不哭。 休忘尘挥手,逍遥自在回身去:“好,有魄气!” ——那就大步去,还她一次年少轻狂。 …… 到底是修真者会算时候,二人走后的翌日,门锁一开,涌入五个人将望枯押走。 望枯浑身不自在:“将我围住就好,不必担心我会逃走,我很懒的,又跑不动。” 众人:“……” 此去行刑处,又是黄姜花苑。 黄姜花像命脉,一断则将浅草也断个干净,或是将杂草一并去除,更显明日黄花之意。 密密麻麻的竹筒烟花依墙沿而放。 唯恐倦空君不知此地动荡之大。 只是大抵又揉了人命,瘴气千重,过往侍卫也闻之干呕,面如土色。 今日服太后的丧礼,丧乐在隔墙之外响了一整日。 端宁皇后却为迎神佛再临,含了胭脂,点染水粉,隆重至此,又置之度外。衣裳却穿得更厚了,由咏婉搀着坐去中心处的椅子。她为一点墨,晕成山水画作。 而望枯细看咏婉,也觉她无神无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比起毫不出错的人,更像一张有棱有角的纸。 一览无余。 端宁皇后笑着向望枯招手:“望枯,过来,趁着兰儿不在,本宫来给你讲讲故事,可好?” 望枯:“不愿听。” 端宁皇后花容失色:“望枯,你怎的还在怪本宫,本宫并非是坏,本宫只是——” 望枯冷声打断:“只是坏到骨子里了。” 初次辱人,倒也并无所想的那样难。 端宁皇后作势又起哀绪,珠泪落地有声:“你果真不信……好,望枯,本宫能向你证实,本宫只是温婉贤淑的好皇后,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她边哭边笑,红妆毁尽,像只有拼命告知自己这些,才能确信自己真如她口中所说。 望枯眼下被剔除的喜怒哀乐,通通在端宁皇后眼前一应俱全。 她怀中抱风,咿呀学语,直至道声“兰儿笑了”,却又缓缓放开双手,如梦方醒地呼喊“我的孩儿呢”。怒极了,才飘飘然地满苑踱步,寻到黄姜花余草,又后怕喟叹——“原是躲好了,在等母妃来寻呢。” 转瞬却蹲下,掩面痛哭流涕。 “可母妃为何找不到你了。” 她是庄周蝴蝶。 沉醉迷梦。 望枯:“皇后娘娘,续兰公主要身亡,也总该有个缘由。” 她病入膏肓也是。 端宁皇后再未藏着掖着,从乱尘中抬首:“是前几朝代流传的诅咒。” “本宫不可提名讳,那便唤她心术不正的疯婆子。疯婆子本是世家女,被送入宫闱当妃嫔,人就沉默寡言了许多。” “高祖帝不喜,但也召她侍寝,还生下一女。可后宫勾心斗角,不知哪个妃嫔害死她的孩儿。她虽然不哭不闹,却记恨上了。先吃了她孩儿尸身里的肉,再扒干净另一个公主的皮,还把这张皮留下来,制成了巫蛊偶。” 她麻木不仁,再暴虐的事,从她口中也如此淡漠。 “她用这个巫蛊偶,害得后宫大乱,死伤无数,厌胜之术也由此传开……在那以后,凡是公主降生,都会因早夭,且活不过九岁。” 话虽唬人。 但能把一国之后逼成这副模样,也只有乱力怪神。 巫蛊偶曾听商影云说过,是以杂草捆作掌上偶,取以名讳,便是住一桩魂魄,既可敛财、招运,也可家破人亡。此物合棺多有不幸,需得拔起插身银针,用明火烧去。 凡是腌臜事都扔与望枯而行,但她昔日只当戏言——人无法术,怎任草垛为凶器。 而今方悔。 望枯:“那巫蛊偶呢?” 眼见墨水泼满天,端宁皇后阑干泪痕也停歇,昂首看去悬在天边的邈邈星汉。 若将其反倒为长河,她愿以身倾入,飞往万里空谷。 端宁皇后:“不知,但这疯婆子,在本宫梦里,不,不只是梦里,还在兰儿跟前,害她夜不能寐,还在这里埋着,无时无刻不在勒令本宫将她放出。” 望枯:“黄姜花之下?” 端宁皇后:“是。” 棺材不可无端而入,果真有物可吸附,还需至阴之物。 若是埋有巫蛊偶便一切明朗。 但她并未看见何物,十二峰的宗主俱是不曾觉察。 望枯悄然抬手看自己的身。 苍翠的筋是巫山之脉,烟灰的肤是巫山的天。 因活山而铸,却以死身相待。 望枯不动声色背过手去:“既然皇后娘娘察觉到了,为何直到太后生辰宴才想着粉饰太平?” 端宁皇后:“本宫是凡人,宫女、奴才也是,哪怕圣上亦然,无人看得见它。况且,十二峰的修士都找寻多日,人又谈何容易?” 但有此心,已是不凡。 望枯:“因此你要以邪制邪,让八十条命为续兰公主挡命?” 端宁皇后又举原词:“传言不假,毒血浇花辟邪也好,将童男童女放走天边也好,都是本宫听信的谗言。如今,本宫为半死之身,走到今日,殒身此处是咎由自取,只是让你替本宫粉饰恶行,非本宫之愿,你要明白,有些人哪怕死在深宫,也都身不由己。” 她横着无形担子的肩松泛些许:“……不过,今夜用的烟火只是太后的陪葬尸,并未再害他人,你且宽心。” 言尽于此,空无一人的皇后宫、与圣上的貌合神离、满屋不认的字、侍女咏婉的过分得体、先发制人剥去人皮等等诸事,就都有眉目了。 只因她太想取胜了,凡有一线生机都要掺上一脚。 望枯信这世上真有亦正亦邪之人。 她再未发问:“皇后娘娘,至夜了。” 铺陈再多,戏已登台,便不会草草收场。 端宁皇后闭上眼:“望枯,本宫若有你的三分胆识,也不至今日这样进退两难了。” 望枯:“既已做了,就大方做全。” 她摘下一枝枯木,讨角宫灯借火。 再义无反顾向摆在墙沿的烟花燎去。 “轰隆——” 第一声花火,是山花烂漫时,银白菊似的花瓣糜烂出灼目的红。 但第二回看它的望枯,已然没了兴致,只闷头点燃下一个。 端宁皇后跌跌撞撞跑来:“望枯,先等等,良时未到,会惹人耳目的——” 望枯仍是惧火的,但她跑得过分快了,以至惧怕之感都未追上。 千树万树同开夜空,映照人脸,却各显狰狞。 到底是鲜血更胜一筹。 直至烟花了尽,望枯平步端宁皇后身前:“倦空君不会来的。” 不会为了端宁皇后。 不会为了红墙深院。 更不会为了她,望枯。 她昔日看不见魂魄,而今倦空君没来,都徘徊此空,各领一星—— 只怕要引出霍乱。 望枯既然都听完她想听的了,自然要想法子离开。 可祸不单行,从四面八方涌入一些士兵,刚好把望枯围在正中心:“奉圣上之命,速速处决挟持皇后、搅乱太后丧礼之人!” 曾听闻,端宁皇后姓慕,单名一个若,有杜若花的凄美之意。 而望枯来解——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取自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 端宁皇后慌乱向前,一双手微微拢开,露怜惜之色:“望枯,来我这里,我不伤你,快过来。” 称谓一换,望枯正眼看去,她的身镀来一层母性的暖辉,粲而是真。 望枯却迈进两步,刻意用长枪划破手背,再攥拳向天。 万千野魂闻了血气,朝望枯之身横冲直撞。每魂一入,就是散来一股风,并非像前几回那样毫无所觉。 起先她还不厌其烦,被撞一回,就踩着碎步。待到数量多了,心头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气不通,话不顺。 像箭雨,像冰锥。 通通落在望枯脊梁骨上,亦或摧残秉性。 直至最后一个魂魄入体,望枯双膝灌铅,身子也跟着跪倒—— 一百八十个。 人有三六九等,贵命活一世不易,所以殉葬的贱命就理应比生辰宴还要再多整整一百个吗? 好似,过火了。 那些游魂也听得懂她胸腔中的怒,忽而在她身体里互嫌拥挤,挤压她的五脏六腑。 亦或,妄图将望枯取而代之。 她像一滴无处安放的水,仰躺百之间。 形形色色是天地,墨守方圆是人。 乱得望枯不知自己可还活着。 她想—— 早知如此,何必贸然行事。 到底是拜倒宗门脚下,竟也有心逞英雄。惧怕什么乱魂毁了人间?都与她一个下等妖毫无瓜葛。 她如此想着,竟如此顺遂她的意—— 其中一魂,兀自撕裂她的脊背逃了出来。 望枯疼得闷哼:“……” 更甚者,还有三两游魂跟在后头,唯恐再回望枯身中。 她背脊生疮,后衣晕开一朵扶桑花,她得以大口喘息。 望枯好不容易夺回四目清明,只好将深明大义抛去九霄云外:“给我……一把剑……给我……” 谁人不忍,扔下一把贴身短匕首。 望枯夺过来用力握紧。 第一刀,斩在自己腕心上。 她谨记《练气》扼要——气息大乱时,方从筋脉断开。 而后,又有几缕数不清的魂随风碾出。 望枯痛即灵醒,乘胜追击,胡乱在身上留伤。一处不放魂,还有另一处,即便臂膀划了足足十多道伤口,也无法安抚七上八下的心,她只好拿肩颈、大腿开刀。 几十个游魂呼啸而过—— 她的身,就是死了也不允旁人夺去。 军中、江湖都不乏武功盖世的,但如此狠心的不常有。 这样下去,不必旁人封喉,也可自戕亡身。 望枯却只知喜。 再伤几回就能解脱了。 可眼下,她刀起时,却不落—— 只因一人用手箍紧她腕。 何人惊呼:“他、他是如何来的!” 端宁皇后的声,欣喜若狂—— “倦空君降世了!” 既是倦空君,是嗅古木沉香,是有济世之风。 可为何握人这样紧。 望枯也知疼的。 第22章 咬掌心 风浮濯听不到望枯喊疼。 只是好似一朝回溯空桑山上,让渺渺幽谷开出一道火红的路。 正所谓,冰火两重天。 佛门讲究六根清净,绝不恼怒。但他也想望枯扪心自问—— 为何不用死生咒。 佛身金丹入体,方圆百里鬼魅都该敬而远之。 可望枯用血引魂,已是铤而走险;凭身作为器皿收留冤魂,更是剑走偏锋。她不知金丹与邪祟互斥,但自毁至此,已是令人发指。 还是说,去日苦多,她愿以身先死。 心性好生豁达。 风浮濯无话可说。 他一板一眼拿走望枯手中的匕首,随意划拉手心,试试锋利。 他敛其伤,岁暮的初霜结在眼中。 有疼意。 况且还不轻。 旁人匪夷所思:“……” 把玩什么不好,怎么一个二个都逮着刀尖玩。 凡人不懂天上语。 天人只叹一愁风。 风浮濯忘了佛光普渡,忘了仁义礼智信。 忘了初见时,多看她一眼都算出格,而今却捧着她的手不肯放下。 下一瞬,他还倾身吻上她的掌心—— 风浮濯只好助她破了这个死生咒。 结靡琴的锐利,是为自戒而生。而今轻含女子掌心青筋,以利齿咬破,浅尝清血,已是他人间二十三年,佛修三百多年,做过最伤天害理的事。 适时,死生咒一起,日月轮转。 滚滚梵音,淌入望枯的两袖;血迹斑斑,埋入风浮濯的双眼。 因此,前者一改伤痕,皮囊挥别那层雾蒙蒙的病弱感,美而出尘;后者却添百伤,落难成遍体刀伤、黯然失意的慈面佛。 这下,无人不信,他确为倦空君了。 端宁皇后挤上前来:“倦空佛参上,受凡人一拜,倦空佛一生救世,如今我的女儿命悬一线,只有您能救了……” 起先,风浮濯送一干人来此停仙寺,已是折损三十年修为。被弋祯法师知晓后,果真将他叫去对弈,虽未明着数落,但字里行间都是让他再省己身——“莫要忘了当初为何不让你剃度。” 他当然不忘弋祯法师的一片冰心。当初不允他剃度,是说风浮濯身无一物,才更该先顾己,后言他。况且长发是身体受之发肤,理应好好足惜。 而今却一破再破。 他终是做不到自怜二字。 风浮濯闭眼:“好,且待我稍做整顿。” 望枯混沌的意识也随风浮濯的净骨而唤回笼中,掌心伤口还诙谐成趣,成了一点抹不去的朱砂痣,点在元宝纹之中。 她又逡巡几方,最终落在风浮濯身上:“你这回救我,又用了多少年修为?” 风浮濯稍顿:“……一百年。” 但自望枯开智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九十八年的修为,风浮濯直接葬送一百年,已是险些吓倒在地:“太多了,我还不起的。” 风浮濯见状,安之若素——还好扯谎了。 若说出一百五十年的实情。 后果不堪设想。 风浮濯:“无须你还,此事是我心甘情愿。” 望枯不信什么心甘情愿。 无非是他顺风走了几百年,而今屡屡逆行,才不甚甘心。 但他行善事。 又难以辩驳。 望枯翻身而起,挡在风浮濯身前:“皇后娘娘,他还是救不了续兰公主。” 端宁皇后似笑不笑:“望枯莫要听错了,他方才是应了本宫的,倦空君怎会见死不救呢?” 望枯:“我听清了,但皇后娘娘无须听信,他只是胡言乱语罢了。” 风浮濯:“……望枯。” 纵使他拈来厉声,望枯也不会偃旗息鼓。 望枯侧身看他:“是仙君擅自用了我的死生咒在前,那是不是该让我给仙君做主一回呢?” 她指向空中徘徊魂,好心提醒:“况且,若仙君再不送它们一程,就都要飞干净了。” 结靡琴已成双弦,风浮濯自当弹不成了,更称“结靡”其名。他只是将结靡琴弦掷去天上,一线成弓,一线成羽,前后夹击,护着一百八十个亡魂走。 未有差池,但风浮濯轻叹个不休。 ……唐突、失策。 望枯又看端宁皇后,风浮濯在后,说话也有底气:“可是皇后娘娘,你心术不正,怎好意思觍着脸等他来救?” 端宁皇后如今是,既不端,也不宁。 念着倦空君,才顾及几分薄面:“望枯,本宫知晓你时常口无遮拦,但既然在仙君面前,还是莫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了,险些惹人误会。” 望枯记得踮起脚在风浮濯耳畔,却忘了藏声,扑闪一双“不知者无罪”的眼:“仙君,她是装的,你不能信。” 众人:“……” 端宁皇后咬紧牙根:“……” 试问谁人听不见。 望枯的体香,非但不易察觉,还只可意会——那是,浇在黄沙塞外天的一场及时雨,鼻息间弥漫的野性与澄澈,名为林间。 此味扑身而上,冲淡了风浮濯与生俱来的肃穆,只是辗转空中的手,顺理成章扶上望枯的腰。 ——腰身真如枯枝细,身子真如洛水柔,若踮着脚晃晃悠悠倒去地上,许是又要伤个惨重。 待望枯身子站正,又微不可闻松开手。 风浮濯静气如初:“信与不信,在伤病前不值一提。” 望枯:“……” 怎会如此油盐不进? 端宁皇后欣喜若狂:“好、好!咏婉!速将续兰公主带来!倦空君应了!莫要耽搁他的时辰!” 望枯终于明了,彼时同一地的桑落为何要痛骂他是非不分。 风浮濯就与结靡琴弦一个模子,至死止战,凭善渡恶。 倒是能担天真无邪一词。 望枯:“仙君,你自诩救人救世,但有些人活着,就是祸乱源头,你今日救了她,明日就能祸害更多人。” 风浮濯沉吟着,复而阖眼:“人所界定的是非,与佛无关,佛祖视世间众生皆平等。” “我不可见死不救。” 他的道义,望枯明白。 但一日有人,就不可平等。 怎又不算助纣为虐。 宫女咏婉来得真是快,而怀中所抱的却不是续兰公主。 而是那日御花园前,屈身在望枯身旁的三色狸奴。 许是真佛显世,那咏婉吓得花容失色,顺势不见踪影。 定睛一看,原是飘落成一张白纸人了。 端宁皇后像毫无所觉,抱着它喜笑欢颜:“兰儿,母妃真给你请来倦空君了。” 即便倦空君来了,猫儿不通人性,也照样不管不顾。 端宁皇后攒眉:“兰儿,你不似先前那样听话了,怎么东张西望的,莫要耍性子,快学母妃说,‘见过倦空佛’。” 满院人,满院灯,但声音无不沉在残叶堆里,苍凉到底。 望枯心起一念—— 秋日到了。 风浮濯为佛身,才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本事:“你抱错了。” 端宁皇后还真听了进去,大叫一声后,撒开手来,吓得狸奴直往苑外逃窜。 她后怕道:“如今黑灯瞎火的,本宫都看花了眼,多谢仙君提及……咏婉!莫要糊弄本宫,为何不把续兰公主抱来!” 望枯蹲下身,像随地拾起银杏叶一般,不计前嫌捡走那片纸人:“咏婉在这儿呢,她的手都被你踩在脚下了。” 端宁皇后惊吓连连:“啊——” 望枯当这纸人是竹蜻蜓,把玩不够,还要放飞:“续兰公主已死了,对吗?” 端宁皇后美目泛红,道不尽的委屈,都成了她淹没城墙的势气:“胡说!本宫将她护得好好的,她怎会死?” 望枯:“她就是死了,那人皮也是你亲手扒的。” 她是口说无凭。 但倘若不去威逼利诱,定会僵持不下。 端宁皇后捂着耳朵大喊大叫:“不是!不是!兰儿是被那巫蛊偶害的!那个疯女人住进了巫蛊偶的身里!她们要向兰儿索命!” 一滴滚烫的蜡,落入望枯心口。 凝着她不可言说的惘然。 望枯却步步逼近:“她埋在何处?” 端宁皇后:“本宫说了千百回,她就在宫中!既然咏婉指望不上!那本宫自己去找!” 望枯:“她已制成烟火而去了?” 端宁皇后如疯如魔:“望枯!你为何如此血口喷人!就是不肯放过本宫!她根本就没有死!她一直都活着!” 望枯向前走去,又踩在黄姜花圃上,摘下仅剩的完好无损的一朵:“可为何,我会觉得她埋在此地呢?” 说罢,土地塌陷,望枯也避之不及,跟着下坠。 风浮濯飞身要救,却只抓住她一缕沾泥的衣摆。 而向下看,望枯正好好地端坐棺椁上,下方为烂土,撞见这轮咫尺的皎月,晃眼之余,又狐疑着把花递去:“仙君是要这花吗?” 风浮濯:“……” 自然不是。 但他不言语,也鬼使神差地接过。 只道是,花有命理亦有情,不被碾落不成泥…… 甚好。 端宁皇后尖锐的嘶吼打搅众人:“啊——” 长鸣令耳歇。 确与那日续兰公主的惊叫声如出一辙。 她披头散发,疾跑而来,眼珠子像被珠钗扎过,猩红非常,见她猛然推开风浮濯后,望枯慌忙跳出深坑。 若非她凡人身,定是堕魔之相。 端宁皇后什么礼仪尊卑都抛之脑后,一身华袍脏了个浑然,哪有国母姿态:“兰儿!母妃在此地!是不是被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吓着了!莫怕,母妃这就来了!” 她掀不开棺,生而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嵌入棺材膛,却反被棺材咬住,疼得又是一声悲鸣。 “啊——” 适才侍卫们见了这么些怪事,见皇后眼下遇难才回了魂,驱着缝在一块儿、拧拧巴巴的四肢往坑边围。 几人还未拽,端宁皇后就哭个没完,捏出个细嗓子,像唱戏的角儿:“母妃,他们不让兰儿见您!” 泪还悬在颊边,又怒目圆瞪,声色粗犷:“何人不允你!本宫看谁敢!” 她力大无穷,撂倒若干人,致使他们疼得翻来覆去—— 她莫不是,在分饰自己与续兰公主? 望枯隔岸观火看得津津有味。不曾想,身后站出一个影子,还她对她耳畔一吐清气,惹得望枯发丝纷乱成吴钩月,俱是饶有兴致。 却只对望枯。 休忘尘:“看什么呢?好看吗?” 望枯连忙为他腾地:“不好看。” 休忘尘轻笑:“又是故意唱反调?” 望枯面无表情:“并未。” 就是。 话不说两句,就有另一人不容置喙提溜望枯后衣领,让她脚心离地,权当物件来回打量:“还真有点本事啊?身上竟然真没带伤?” 是那才认一日,便一月未见的师尊,柳柯子。 “怎么可能,指定是倦空君帮衬了大半。” 路清绝抱剑走出时,臭脸熏人眼,毒目饮人血。 “是的,都是倦空君的功劳,”望枯向他摊开手,“可是路师兄,师尊放我下来时,你接住我好不好?我怕摔疼了。” 路清绝:“……” 他将这把清绝剑抱得更紧已是气度非凡。 席咛也现身,如一盏夜明珠,洗净望枯风尘仆仆的眼:“能依傍旁人,也是师妹的本事罢……来,手给我。” 苍寸紧随其后,唉天叹地,又圆一圈的下巴极具富态:“席咛,她这样何时能长大?明日就能被撂倒!” 席咛:“何须长大,况且师尊方才不让我等下来,不就是想看望枯如何应对么?” 望枯落地:“席咛师姐方才就来了?” 席咛:“是的……只可惜,师尊说你很有本事,不允我下这高台来帮衬。” 望枯:“……” 此话半成揶揄,半成谬赞,只是从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休忘尘道出,便是百成贬义。 又见城墙落下一冷一热两束光,竟是拖拽桑落而来的襄泛。桑落力大如牛,双脚铲进地里三寸,还让襄泛吃了不少冷拳头。 桑落:“把我叫来做什么?我最恨来这破地方!更不可能专程来看她!” 望枯:“那桑宗主是专程来护我的?” 桑落:“痴人说梦!” 说罢,却一巴掌抡去襄泛后背。 害得襄泛唇角渗血,金丹险碎,幸好皮糙肉厚,也不过多计较:“……望枯,别来无恙!方才我就想问了,为何你会知晓尸身埋在此地的?” 望枯:“因为,土。” 满院春色都败落,何况太后死在此处,却迟迟不拔黄姜花余下的陪衬绿叶,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再者,土地松散又坑坑洼洼,望枯走两步都能察觉不对——填坑不实,一看便知是初次埋尸,又手无寸铁,唯恐被人瞧到,只是草草了事。 无他,是因望枯先前在商影云手下,时时偷这个懒,才如此明晰。 所以望枯只是六分猜忌,四分摇摆。 不曾想,她赌对了。 襄泛还想再寒暄几句,就见休忘尘拔出偷来天光的蔓发剑,夺走所有人的目—— 蔓发剑剑气全开,明灭着道义与正气。 可休忘尘这一剑,却再次不长眼—— 只因,它刺穿了端宁皇后的身。 第23章 敬明月 却见休忘尘的脸,一半在深秋夜幕沉浮,另一半被寒光剑气雕琢—— 他就是奔着杀她而来的。 一干侍卫后知后觉,想跑出去向圣上通报,又大气都不敢喘。 反观十二峰来的师尊、修士。 尽是措手不及之色。 恐怕,无一人知晓休忘尘要行此事。 柳柯子盛怒当头,邪气丛生:“休忘尘,你可知自己在行何事!” 凡间事,凡间议,天道自在人心。 再作恶多端,再想匡扶正义。但只要他们身是凡人,就动不得。 是休忘尘越界了。 休忘尘像泡进了酒池里,豪情满腹,只差金樽一杯敬明月。他放走蔓发剑,剑身在小苑转悠一巡,还扫走墙角的余烬,又乖乖回到休忘尘手中的剑鞘中。 “柳宗主稍安勿躁,我自有分寸。她派人将我与何宗主从灾地请出来时,只用了一句话。” “——‘棺材里的符咒还在皇宫’。” “那日襄泛抬棺,顾山来嗅觉灵敏,真有问题当即会发现,就算不慎落了一张,又怎么确信这符咒定是我们十二峰的?亦或说,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她?” “于是我将计就计,来此皇宫。第一眼察觉不对的就是那纸人婢女,皇后的面相虽阴,但以假乱真的本事很出彩,险些骗过有的眼,只是不曾骗过蔓发剑。” “因此,除了她能杀公主,也无人敢如此胆大了。至于为何要将她埋在此处,我斗胆揣测——” 说罢,他一脚拉开浅坑之下的棺材。 棺中无皮女着嫁衣,却抖如筛糠。 正是续兰公主。 竟还留活口。 他:“果真还活着,至于她为何会在这里,桑宗主知晓吗——” 他的独角戏唱倦了,又将话矛指向桑落。 桑落少有沉顿一瞬:“……不知。” 休忘尘失笑:“我以为桑宗主为前朝重臣遗孤,应当知晓此事。” 席咛听之,刹那恍惚不知所以。 锋芒却降落在桑落的眉头:“休忘尘。” 她很少抽出佩剑,天塌下来,也能用灵气与拳头处置。 但她此刻手中却凝出一把头尖、身宽、只有她半臂长的剑。 望枯犹记御剑回宗的那日,听襄泛提过一嘴—— “桑宗主!您的斩秋剑实在太亮!我怕凡人见了,会以为天上星要落了下来!” 百闻不如一见,“天上星”真真贴切。 如此黄澄澄,哪里是斩秋,分明是偷了秋的艳,张扬留在剑上。 桑落向前几步:“休忘尘,光说无用,你拔剑与我打一架。” 休忘尘不以为意:“既然桑宗主认真了,我认输即是。” 斩秋剑在她掌心消失,一双眼却死死盯紧休忘尘:“当初何必犯这个贱。” 桑落到底是与皇宫有过节,还是不愿与皇宫沆瀣一气? 望枯存疑归存疑,却将桑落当为楷模。 下回休忘尘如此,就照着她这么说。 休忘尘早有答复:“既然桑宗主不知,那我便斗胆猜猜,她就是在效仿原先逃来此地的邪祟。一来,公主的皮被扒净了,抛头露面容易吓到人。二来,她用血养黄姜花还能存活,无外乎是在试探这花的能耐。” “而我看来,蔓发剑都不可斩断,只怕这花是哪路仙家留下的记号,贮藏了灵力。” “但无论阴气或灵力沾上哪一头,也都够她们用了。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埋在里头,还留残气,怎又不算被我说中了呢?成神也好,成魔也罢,都是长命百岁的一种,只可惜——通通无果。” 可万一有果,十二峰也镇压不起了。 “至于太后之死,应当与她无关。但挂在宫中的字画,都是百年前不成文的邪术,若无记错,当年宫中彻查邪术的是他们,如今兴起的也是他们。” 休忘尘一人、一剑、一睥睨群雄的铮铮骨气。 留与朗朗乾坤。 “我不行恶,自有人行恶;我不除她,自有天道来除。尔等今日看到什么,就一五一十地说什么,我磊落行事,何惧后人说?” 话说得倒是响亮又漂亮,惹得这些侍卫连连退让,逃出黄姜花苑。 但望枯就是不吃这套。 人前再好,人后也不知底细。 何况,休忘尘。 他照铜镜能显三百面,但三百个里有三百零一个都是假面。 望枯绕过他身后,来此黄姜花圃,撸起两只手的袖子,要争个拔山之力。 ——不亲自上阵,她决然不信休忘尘唬人的话。 谁曾想,她这蚂蚁搬石的劲都注入多了。 只见她猛地往后仰,身子团成球,若非席咛心急扶了一把,指不定得滚去院落外头。 望枯灰头土脸任她搀着,手上却攥着连根拔起的黄姜花绿枝。 她眼神幽幽:“……休宗主的蔓发剑是没吃饭吗。” 路清绝心硬如石,也耐不住至多九岁的小儿才会打趣的笑话:“……” 休忘尘大笑:“是啊,蔓发剑为何不吃饭?连个小妖怪都比不上呢?” 望枯:“……” 果真信不得他。 席咛若有所思,安置好望枯,同样走去黄姜花旁,起先用蛮力拔草不成,就想要运起灵力,可灵力仍不成,只好用佩剑斩去。 草丛纹丝不动。 她喃喃自语:“莫非,只有望枯能连根拔起?” 襄泛、路清绝、苍寸逐一试过,电闪交加、火光四射,依旧毫发无损。 苍寸:“转念想,倒也有理可据,望枯起先同样在此地埋过,又为藤妖,同属草木一类,兴许就不受什么禁制呢?” 路清绝:“……真让望枯这没心眼的踩上狗屎运了。” 柳柯子:“不错,另辟蹊径,很有我上劫峰的风范。” 望枯若认下这自相残杀的欲加之罪,唯恐又要被有心人引去银烛山试炼三百回合。 她这才注意到,依树而坐的风浮濯还未离去。不乘风归,也自得蓁蓁落叶。 望枯指向风浮濯:“师尊、师兄们,仙君还未一试,怎能妄下断论?” 风浮濯睁开眼,不多过问,起身摘草前,先用灵力将棺中人缓缓抬上平地。 风浮濯:“且待我将此事处置妥当,再为你疗愈。” 续兰公主抿紧唇瓣,不是吞了哑药,就是割断舌头。面上淌出一行红泪,汇入霞帔,晕开这个非黑即白的夜—— 她未行错事,却也烂命一条,无人愿意舀她这碗浑水。 只有风浮濯。 而风浮濯,应下望枯之言,也只择了最萎靡的一枝来摘—— 他摘下了。 残叶之身,却在他掌心葱葱郁郁,近似一座小春山。 风浮濯:“给。” 望枯两手摆动:“不用给我的。” 本意求索,而非让他做这苦主。 风浮濯:“好,那你手上这株,给我。” 望枯听他话,风浮濯一繁茂一稀疏的两枝断木合而为一,又用灵力栽回灌木丛。 风浮濯起身时,袖口放着一枝望枯随手赠与的黄姜花。 他一筹莫展,正要故技重施。 望枯歪头看他:“既然仙君想要这花,何不拿着?留在此地也无法给人看的。” 风浮濯:“……” 他不想要。 哪怕阴差阳错,他也当作谢礼。才怕错付好意,留芳在袖。 除却几缕无关痛痒的香火,这是有且唯一的赠礼。 他暗自放入衣襟—— 仅贪这一回。 重拾续兰公主的要事,风浮濯毫不犹豫唤出结靡琴弦,略一颔首,就要朝他面上横去。 望枯:“等等!” 风浮濯:“如何?” 望枯:“仙君莫不是……要自毁面容赔给她罢?” 风浮濯:“并非,只是想从我身中剥下一块,织成她的皮,可惜我如今浑身无好肉,只得拿脸开刀。” 望枯:“……” 到底是与她换了伤。 但此等好皮囊,说毁就毁,岂不可惜? 望枯立即支招:“仙君不妨割肩颈处,这里我都没动的。” 风浮濯轻轻颔首,就当听进了。他自伤也有度,刃起血落时,血印只有望枯半个巴掌大,又深埋里衣,绝不留伤风败俗的时机。 那一块皮,随即由两缕风织起。转瞬能包人了,才盖去酿兰公主身上。 皮身漠视嫁衣,骤起涟漪,浸身如化水。 续兰公主终于不再狰狞可怖。 但她不敢动,只是小心试了试,像个初开灵智的瓷娃娃。 望枯左右端详:“好了?” 风浮濯:“好了。” 他正要离去,又停下:“弋祯法师有令,我身上何物都能用于救济苍生,却唯独舌头不可。因此,恕我无能。” 慷慨至此,已是绝无仅有。 但至于为何,想必风浮濯一辈子都不会说。 他又成了即停即走的风。 带着满身伤痕,在来时月,在今夕尘。 不向任何人留下他的归途。 续兰公主泪眼婆娑,好不容易直起身磕头谢罪,人却已经走远了。 望枯:“他已经走啦,你不是公主吗?为何要跪他?” 听罢,续兰公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更不敢回头。 自小生在尔虞我诈中,九岁已有十九岁的灵敏。奈何母亲逝去,无外乎身如浮萍,哪怕珠玉藏身,也难东山再起。 望枯沉吟几许,指着续兰公主,向柳柯子先斩后奏:“师尊,听闻十二峰上有好些师兄都养了灵宠,我肯定是捡不到了,所以,我想把她带回上劫峰当成我的灵宠,可以吗?” 几人错愕。 路清绝真想借这大师兄之由,把她这瓜瓤一般的脑子倒过来沥干水不可:“你再想一出是一出!信不信我再把你拎上比试台尝尝痛!姑且不提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为何乐意跟着你当宠物,就是她真乐意,你连被褥都不会洗,还能养什么人啊?能把自己顾好了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望枯正要应战,续兰公主怯生生的手,就这样牵上了她的衣角。 望枯:“你想跟着我?” 续兰公主不曾迟疑,郑重颔首。 路清绝:“……” 他颅顶这把火算是白烧了,给寻常人家烧柴都比烧藤更痛快。 柳柯子:“行,你们一拍即合,我何必说不呢?只是灵宠、妖兽再多,都不比人,人可麻烦太多了,皮不糙肉不厚,不耐打不耐伤,又不像是有根骨的。你与她,两个废物,我可不指望你能养出什么花样。但切记,莫要太快养死,否则我的面子挂不过去。” 他虽一锤定音,却仍因休忘尘贸然行事而面色不虞。 “多谢师尊。”望枯并未顾及太多,只是眉眼弯弯,又蹲坐续兰公主身前,“我识字不多,往后就唤你公主可好?” 续兰不觉妥当,拉过她掌心,一笔一划写清自己名讳。 意指,再不要公主的名头。 望枯心领神会,合起掌心,收下这份初次相会的契礼。 …… 颠沛四十余天的天降灾。 总算在迈上十二峰的返程中写下序章。 商影云在侧门旁守了多日,待安然无恙的望枯见到他时,已是早生华发。 相逢一场,望枯让诸位宗主捎他去融州落脚。 兜兜转转,又成了三句不离风骨的商影云。 “我若有仙根,不当白发人。” “只可惜,我老了,能与妻儿共度余生,已是足惜。” “下回你来融州,你随意拉一个百姓,报上我的姓名,我有多少银子,便给你多少!” “望枯,往后!珍重。” “后”而引吭高歌,“重”而落得轻缓。 说罢,他往花红柳绿而去,决绝不回头。 而望枯,虽有一师长,一灵宠,但领她御剑飞行的,仍是襄泛。 襄泛堆着笑,望枯与续兰像他老来得的女,一左一右趴在肩头,坐享天伦之乐:“说来惭愧,今日我来,就是滥竽充数的。他们都说我的泛酒斧很大,最适合载人,结果还真被他们猜对了。这不,又带回个小的。” 望枯:“续兰睡着了,襄宗主小声些。” 襄泛绷直腰杆,声也小了:“好、好。” 望枯:“我不在十二峰的这些天,可有什么奇闻异事?” 襄泛御剑如驭马,兴致冲冲地:“有啊!且听我一桩桩给你说明白。” “先说路清绝,他真给你洗了一月的被褥,席咛这姑娘看他如此锲而不舍,便答应与他比试一场,路清绝自然乐开了花,没认真打,又让席咛狠狠气了一把,直至今日才搭理一句话。苍寸相较老实太多,成日在屋中修炼,但胃口大开,人也圆润了。” “还有桑宗主,不慎弄坏了蒲宗主铸了一天一夜的宝剑,气得他用灵力制了个传声喇叭,在十二峰上下轮番骂了一夜。桑宗主第二日一大早,险些一脚踢断钧铎峰,蒲宗主又用这喇叭道了三天三夜的歉,这才不了了之。但他嫌丢人,闭关半月还没出来呢。” “还有一件事,这些天休宗主与顾宗主二人走南闯北,快把人间去了个遍。有一日把我等召去岁荣殿商议,说地震走势古怪,祉州塌陷,磐州地裂,此事绝非天意,要我等留个心眼……” “望枯也要留个心眼。” 襄泛的话,是一盏安神香。 声在这头,望枯已飘荡去来年秋风。 “……好。” 她轻叹一语。 赠与昨日种种。 第24章 衔隐筑 望枯迷迷蒙蒙中落地十二峰后,脚步飘忽,双目惺忪,本想摸去苍寸的书房长梦不醒,却刚好撞上晨昏分晓时。 路清绝冷不丁拎她衣领:“往哪儿去?” 望枯记性好,从未走错路过:“往上劫峰去,我记得就是那座峰的。” 路清绝鄙夷:“你的身子是回来了,那脑子呢?莫不是把早训给忘干净了?” 望枯瞌睡的冲淡大半:“……啊。” 她的的确确忘干净了。 十二峰的规矩即是,早训是内门弟子雷打不动的事宜。 缺勤一日,则罚抄峰规五遍;缺勤十日,则打回外门当弟子,待到立功时召回。 路清绝:“我再知会你一声,早训要去溯洄峰两两对剑,而今只剩一柱香的时辰,赶紧想法子把佩剑拿来罢,否则,你去了也是记过。” 望枯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师兄。” 她的作态本无心娇媚,奈何楚楚明眸向湛蓝,一不留神又染上薄云,横看成水天影,侧看升早秋露。 而这块云粘去路清绝身,他却满身恶寒,用力抽走衣袖。 路清绝气冲斗牛:“没门!上劫律也有先例——凡事不可依傍旁人。哭有何用!你只可自个儿想法子!” 望枯眨巴眼:“……” 孰人在哭?何时哭的? ……总不能又是在说她罢。 但望枯连溯洄峰在哪路都不知,只是站在悬崖边上远眺几峰:岁荣殿所处地为遥指峰,高耸入云的是上劫峰,被桑落踹得残缺一块的是钧铎峰。溯洄峰如其名,定是河流多。 又知左为负卿峰,右为玱浪峰。 便是剩下西南方那不起眼又什么都想要的峰与溯洄峰最相像。 它不长不短,不瘦不胖,第一眼看去是青葱一片,多木成林,第二眼看去是溪涧交纵,蒸云吐雾。 与何所似华而不实的作派大同小异。 再借山脚湖泊送己一程,恐是不知猴年马月能到,但望枯只能这样抉择。 更不必再回上劫峰取剑。 因为罚抄已是板上钉钉。 于是乎,望枯又往万丈山峰纵身一跃。 可这回望枯轻飘飘的身子,却像磐石一般直挺挺下坠,还来不及大呼小叫,就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了。 “扑通——” 还是一头栽进。 枯藤半垂山腰,不知寒潭水深。 更不知活水湍急,人还没翻过身来,就强按着身子下坠。 望枯咽下的水,能撑满肚皮。还气血上涌,眼眶酸胀又恍惚。 好在枯藤还是枯藤,风过湖面,能载舟,更能再推望枯上岸。 直至从水面探出头来,望枯吐干净嘴里的石沙,惊魂未定。 望枯:“呼……呼……” 差点就这么去了。 实在狼狈不堪。 湖水的皱褶被望枯捋平,有了分量,她双手起力,辛辛苦苦也只拿回半具身子,心口绕着后背这一圈始终沉在湖里不肯出来。 望枯:“……” 她没了脾性,不再白费力气,一双手当船桨,划去溯洄山脚下。 望枯抵达后,穿过几个无光无热的窄山洞,就是一方深林。看似紧密气派,没有灵兽,没有蛇鼠,只有樟树、水杉、梧桐三类树镇场子,也不显空泛。 好在,溯洄峰并无弯弯绕绕,能走的路就能一通到底。 望枯跨过矮木桩,目光开阔,终于有平坦大道。前路百米尽头,还恰好立着一个留缝的高铜门。门前站着聚峦峰宗主辛言,一手拿记账簿,一手正要敲锣——以示过了时辰,便逾期不候。 望枯疾跑去:“辛宗主!还有我!等我进去再锁——” “轰隆——” 辛言当即把门关紧,头也不抬地执笔:“先留名记过,再放你进去。” 望枯:“……上劫峰,望枯。” 一个只限今日却诸事不顺的倒霉蛋。 “望枯?许久未见,适才听休宗主说过了你的事,为何迟了这么久才来?”辛言重新打量她一眼,又再次笔走龙飞,“此去舟车劳顿,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好面子,更不可懈怠,还有下回,我就替柳宗主将你逐出内门,去外门充数。” 望枯:“……是。” 她临行不忘看牌匾——“衔隐小筑”。 名讳取得乖张又清雅,活似世外桃源。 登门时,一池嫰竹绿漾开,一环精雕山耸立,一亭子与一长廊间隔,统共有三十个小亭。 依山傍水,美不胜收。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苍寸见望枯这模样,倒吸一口凉气,压低身板拉走她。 苍寸喃喃自语:“路清绝也真是的,今日这种时候就该帮帮你。” 望枯身上湿淋淋的,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修士们,每行一步,脚下就暗下一潭水凼。 直至来了一间临着翠竹的、有四人石桌的亭子。苍寸撇开望枯,率先坐去北边的位置,确信左不透风,右不见光了,才招手让望枯在他正对面落座。 路清绝端起清茶杯盏,话却嚼恨。 路清绝:“……短短一柱香的时辰,又弄成这副模样。” 望枯压低嗓音:“路师兄,并非是我本愿的,只是今日邪门,我竟一头栽进水里了。” 路清绝青筋直跳:“……” 好稀罕的事。 稀罕得路清绝想丢她再去池中醒醒,看她还敢不敢再说胡话。 苍寸频频回头:“行了,来就来了,还深究落水做甚?望枯,你就坐此地,我给你挡着,千万别被师尊看到了!他这么好面子,又正在气头上,若撞见你成了落汤鸡,有辱上劫峰宗风,多半会拿你出气。” 路清绝放杯的茶汤微吐蒹葭色,袅袅青烟,定是才泡不久——很衬他的急性子。 可想而知,望枯并未迟太久。 望枯伏低,从他腋下三角小窗偷看:“师尊如何了?” 这一眼,还真看出苗头。 静而碧绿的窄湖面,沿着一路青玉鹅卵石的墩子,早有一红衣,两白衣立在上头,不邀松鹤也成画。 这三人分别是柳柯子、休忘尘与何所似。 即便柳柯子背对望枯,怒气也能把湖水蒸沸。 望枯还没看够,后知后觉的苍寸却收紧双臂:“……往哪儿看呢!” 望枯:“苍师兄,他们为何如此?” 苍寸闪烁其词:“还不是昨日那些事。” 望枯若有所思:“他们要对剑吗?” 路清绝:“无比试台,不可起架,你这宗律又背哪门子去了?” 望枯:“我并非是忘了,师尊能闹这么大,定是武力也解决不了的事,而休宗主……不像是守宗律的人。” 柳柯子疯,但很有戒律。 不比休忘尘。 始终咬紧一口众人皆醒他独醉的气。 只是想或不想之分。 路清绝与苍寸交视一眼,后者捕捉来一缕风,苍寸把宛在水中的耳语牵来给她听。 即便断了半截。 何所似:“……话是不中听,但无错,上回望枯只是背个尸都能追来十二峰上,休宗主这回是杀了皇后,他们岂会咽下这口气?” 另一人将声唤得亮堂:“他们何止能咽下这口气?休忘尘,你都帮他们去宫中驱邪了,他们不敢得罪,就算那些小喽啰把你休忘尘的大名爆了出去,世人也只信你行好事,不信片面之词!那些罪责,自然而然会落在本就洗不清冤屈的望枯头上!真是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檐青仙尊啊!” 最后一人声姗姗来迟:“我并未考量太多,此人不灭,来日必定助长魔气丛生,到时,柳宗主还能确信此事有转圜之地?更何况,弟子们都在,柳宗主当真不怕任人看笑话?” “所以呢!就理应祸水东引吗!休忘尘,平日如何,是我柳柯子懒得管,而今你祸害到我徒儿的身上,我是忍了一路才不找你算账!而今你却要命她归去你门下,凭何!” “简单啊,凭你有私欲,居心叵测。凭我不择手段,想要何物,就没有得不到的。” 仿若,能见他笑染春情的目,摇曳天地两处清波。 没有廉耻可言。 三人声,有粗有细,何人愁眉不展,何人冷嘲热讽,何人挥洒自如,都已真切。 苍寸就此放走那风,沉入谷底,还万籁安宁。 路清绝蹙眉:“苍寸,为何要断?” 苍寸垮脸,下巴肉都堆了两层:“唉,清绝,这话是她能听的吗……” 路清绝打断:“怎么不是她能听的?他们说这些话时,有过避让吗?再者,望枯早听晚听都是听,听到就听到了,若因此介怀,还修什么仙?打道回府最好。” 苍寸醍醐灌顶,也知多此一举,恨不得跳起来扇自个儿一巴掌:“……” 更不该多看望枯这一眼。 她是一株水仙花,惹人怜爱,浑身是毒,多情最无情。 虽说,她只有无情。 望枯点头起身:“是的,多谢苍师兄让我趁早听到。” 此举惹得路清绝第三口茶囫囵进肚,烫他一激灵:“……又抽什么风?” 望枯:“不抽风,我也要找人算账。” 苍寸拔起自己这身肉墙:“何必挑这个时候算账!等他们把事儿掰扯完不好吗?” 望枯从他臂膀下钻过,顺脚踩上石椅,跳往栏外草坪,义无反顾:“不好,因为我就要找他们算账。” 茶汤洒落路清绝衣袍:“……什么。” 苍寸面如死灰:“望枯——” 他们当然追不上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望枯。 她三下五除二来到岸边:“师尊想用我做何事呢?” 柳柯子火冒三丈:“……你顶撞师长,又乱着衣裳,回去抄写十遍宗律,好好闭门思过。” 望枯充耳不闻:“不说,也好。” 她略一思索:“师尊,除了银烛山,普天之下还有哪处更险?” 柳柯子嗤笑:“疯了?你连运剑都不会,去那些地方,无异送死。” 望枯:“师尊说得对,我就是去送死的。” 众人窃窃私语:“……” 再大的计谋,也焉知生死。 她早已说过,她不喜欢任人摆布。 这些人听不见则已。 她有的是耐性。 休忘尘悠然一笑:“好啊,我倒是知道一地。” 他故意卖弄关子,就是等她发问。 望枯:“……哪里?” 休忘尘直勾勾看人:“溯洄峰,衔隐小筑,十二峰所有的弟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25章 不可谏 望枯余光瞥见,几成弟子鸭蛋大的嘴巴还未合拢,休忘尘就笑揽碎阳。云霄边,也随之铺陈黄布,将树杈间隙中的鸟儿,引去长空万里。 休忘尘:“一个个都吓成什么样子?戏言而已,大家该如何就如何,不必放在心上。” 望枯:“我当真了。” 休忘尘与柳柯子正要各领东西地离开了,故而折返。 柳柯子率先回头:“……你再说一遍?” 望枯:“我说,我想应战十二峰的所有弟子。” 柳柯子仰天长笑后,脸上映显森然与可怖:“你就这么想死?” 望枯:“我并非想死,也并非想证实任何,但没有本事,就只能一辈子受制于人,我不愿。” 凡人也好,仙人也罢。 巫山始终不曾走远,它笼在她的发旋,织作荫,揉作影,教她在白云苍狗的世道中,坚守山性与野骨。 但唯有像休忘尘这样声名鹊起,才能摆脱替罪之名。 休忘尘站在石墩边上踱步,兴致勃勃:“你若求我,我会装作听不见的。” 望枯:“不可能。” 休忘尘:“怎么如此果断?” 他明面叹惋,笑意却攀去云端之上。 休忘尘就是喜欢看望枯一本正经板着脸。 巫山水真会养妖,什么好的都往她身上软硬皆施,柳腰善裁风,水眸能淹人——浑身上下都带韧而不断的劲儿。 持岫玉之美,扬他山之气。 但硬要说望枯这神色,那是凶也不凶,可人也不可人。 但就是灵动,翩跹,赏心悦目。 休忘尘思及此,心口鼓鼓登登。 是被道不明的欣愉给塞满了—— 真想把她拐回遥指峰去。 望枯双目炯炯:“嗯,不能反悔的。” 柳柯子的头上,窜出一条黑黢黢的长烟,像是望枯的索命绳,步步缠上她的膝盖上,收紧一圈,迫使她趔趄倒地。 势必重撰孝风。 柳柯子温柔以待:“不反悔?好啊,师尊送你去死也不会后悔罢?” 千钧一发时,苍寸见计扑身而去,帮望枯侥幸逃脱。他深知自己是“泰山压顶”,唯恐把望枯擀成青苔,便自甘给她当起人肉毯子,任身子滑去几寸,石子嵌身。 苍寸痛不欲生,至少摔掉两斤肉:“嘴皮子这么有能耐!怎就没能耐躲啊!你是活腻了!可苦得是我啊!” 望枯赶忙将他扶起身来:“苍师兄,师尊才不会要我的命的。” 柳柯子是杀鸡儆猴,此时不生怒气,届时便让旁人以为望枯真是个心高气傲的狂徒,是个阿猫阿狗都能上前挑衅一番。 再者,宏图伟业在前,到手的棋子迟迟未落,怎又舍得弃置坟头。 眼见柳柯子的灵气又要杀去望枯跟前,苍寸笨重如牛,加之适才腹背受敌,已是逃不动了。 谁知,本该断了的清绝剑,此刻却完好无损地袭来——吞走柳柯子的三成煞气,又以身为衬。 慌乱关头,路清绝反而有理有度:“师尊,她还未蠢笨到那种地步,定是想好对策,才有此心意,何不由她而去?” 柳柯子紧盯望枯:“还能有什么对策?无非就是活腻了!清绝,你若再替她说话,我便连着你一起打!” 望枯爬起身,在他耳畔叨扰:“路师兄是怎么知道我真有对策的?” 她话说得有多云淡风轻,路清绝就有多焦头烂额。 路清绝抵这柳柯子一击,已是内伤大损,骂声也沉顿:“要说就赶紧说,藏着掖着不让师尊知道,师尊如何能松口!” 望枯难得犹豫:“……那我真说了。” 她借来路清绝一只运剑的手,半捧半高高举起。 望枯:“路师兄不是打遍宗门无敌手吗?那我是否再打路师兄一回就算赢了?” 路清绝的脸,是把五光十色搅成一锅粥,呈斑斓的黑,刮下一点炭墨,够烧火三天三夜:“……” 柳柯子也泄尽了剑气,滞在原地。 场下百来修士明知不厚道,但因正当年少,各个笑得人仰马翻。衔隐小筑修葺得四方四正,亭台各有风,笑声穿上穿下,落入空谷似的逃不脱,最终,只好灌去路清绝的耳。 实在,荡气回肠。 休忘尘放声开怀,从反路折回柳柯子身旁,轻拍他的肩:“柳宗主,你当真是教了个好徒儿啊,聪明至此,飞升也指日可待了。” 柳柯子:“……” 惹怒上劫峰宗主与大弟子,这二人能联手把溯洄峰倒插湖中。 望枯却不觉可笑:“路师兄,我说错话了吗?” 路清绝深恶痛绝:“你少装蒜!我好心帮你!你却以德报怨!非但如此,还得了便宜又卖乖!” 望枯冥思苦想不得终:“……有吗。” 路清绝天性好战,清绝剑修好了,就成日追在席咛后头求切磋,还打遍全宗门;望枯的断剑不宜与太多人切磋,刚好能打个路清绝。 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吗? 路清绝:“此事是你一诺千金许下的,便由不得你投机取巧!更不必打我的主意!今后我再帮你!我便不叫路清绝!” 移至六角亭的休忘尘,停下来随手丢几粒鱼饲,也要添油加醋几句:“是了,但还需定个期限,柳宗主此时必定无心去管,不妨,由我来定——下回天下大乱前与全宗门弟子切磋完,逾期便算不打自败,如何?” 他当真是将随心所欲贯彻到底。 望枯满不在乎:“好。”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只是可怜她的剑。 不知还要断去几回。 …… 短短一时辰,路清绝受了半辈子的气。 可不出半时辰,剩下半辈子也追了上来。 路清绝气急攻心,大刀阔斧坐在柚子树下看铜钱般圆的、散落满地的树影,清绝剑半死不活躺在其中,他也愣怔无言——从未想过区区一个早训能难捱至此。 望枯依树探头,脑袋还没树上的果实大:“路师兄,当真不与我对剑吗?” 路清绝强压怒气:“滚开……扫把星一个。” 这下好了,逢是个十二峰的活人、昔日手下败将,尤为男子,都要拿他成了同门师妹“以一敌百”的靶子道趣。 平日有些好胜心的,还从防患于未然,防起路清绝来了——便是早训切磋也不肯应他。 望枯闲来无事,好心挑拣柚子树上的活毒虫,四下无处可扔,只好攥紧,任其乱拱掌心。 痒一阵,痛一阵,再凉一阵。 望枯再次蹲他身前,笨拙地软磨硬泡:“师尊说了,‘你不好好盯着望枯这厮,明日我就拿你开刀’,还说‘你们两个我都不想看见’,除此之外就再未叮嘱其他,路师兄如今在顾及何事呢?” 路清绝:“你也有脸说?不是你,我会沦落此等地步?” 望枯:“看来师兄还有怒气啊,而今我手无寸铁,路师兄要杀要剐都随意。再者,是路师兄告知我早训都要两两对剑的……再不练,今日可就荒废了。” 晦气话,不可谏。 路清绝起狠誓,从今晚后若再对望枯多嘴一句:他必定筋骨全断,修为全废,堕为凡人。老而七窍生烟,尸由寒蝉欺身。生生世世看席咛与旁人琴瑟和鸣,再任望枯折磨万年。 路清绝正要开口,却见望枯手上握着一把花花绿绿、或生着毛、或光秃无物、或无脸的虫子。顿时,虚汗升了满鬓。 路清绝胃里翻江倒海,吐往树根脚下:“呕——你这毒妇!呕——真不知收买了多少人心!呕——竟知晓用此物,威逼利诱我——呕!” 望枯看似宽慰路清绝,手却抚上老树皮:“……好可怜噢,无事罢?” 路清绝大吼大叫:“你离我远点就无事了!呕——” 望枯耐着性子重复:“你打赢我了,我就走,打不赢我是不会走的。” “你想靠什么和我打?断剑?可你现在有什么?有你的狂气?”路清绝脸色稍缓,离魂回身,话也说得中听了些,“真要打,也不是现在。” 望枯:“因为世事难料,因为流言不等人,指不定下一刻就是天下大乱时。” 她只得分秒必争。 路清绝看她这一眼太长,长到忘却自己竟在看她。灼日出逃,烫他心底。 他收回眼:“……即便你无剑,我也不会心慈手软,更不负责教你任何。” 望枯不由笑:“这种缀叙我都听腻了,路师兄还没说腻吗?” 路清绝以剑指她,铿锵有力:“少油嘴滑舌……站好!” 望枯后行几步:“好。” 倒是可惜,这捉来的虫豸仍旧无处安放,落地定会啃烂快要成熟的果树。 ——想让它们死在掌心。 可她使劲一握,就像牛筋回弹,愈发活蹦乱跳。更甚者,还反咬望枯手心。 此虫好似尝了味,飘飘欲仙,又甜滋滋吃她了一口。 望枯:“……” 几十个虫子会意,都成了狗皮膏药,挂在望枯手心手背,怎么甩也甩不掉。 莫非,是风浮濯的金丹在体,灭了她的杀生之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 望枯摊开手:“路师兄,专挑我的手心打罢。” 待到柚子成熟时。 她左抱胖黄瓤,右提己断剑,嘴里含好丝丝分明的果肉,嚼碎一树酸甜。 ——定要杀得这些虫子片甲不留。 第26章 折光阴 放眼人间所有造化钟灵秀的山野、蕴于四时好景的树,都囊括在十二峰一地。 有的是为聊表故乡情,有的只是哄些年幼的小弟子。有的系上秋千,荡个日月不休。 而有的,只是想人有三急时,不落屋也能解开裤腰带,不生火也能吃饱一顿。 苍寸便是在十二峰上开了这类的先河。 什么柚子、酸枣、甜桃,凡是喜欢的,都被他在十二峰中随意撒种。杏子则是重中之重,他怎么吃都不腻,便栽来苍寸苑里。 路清绝笑他像个女子,不是爱吃那酸掉牙的果子,就是喜食甜得直打寒颤的饴糖。 殊不知,多数女子才领略不出此等绝佳风味。 而如今,尚有流萤的小清夜,庭中蹲在杏子树下一动不动、充当萝卜的续兰,就算其中一个。 苍寸学驴嚼草,动荡之大:“你午饭不用,晚饭也看不上,若望枯回了,不会以为我苛责你罢?你再瞧瞧这如此好吃的龙须酥,当真没有食欲?” 续兰生自皇宫,什么稀罕物没吃过。 她再一摇头,苍寸长吁短叹。 苍寸驱着一肚山珍海味的身,徘徊回屋:“得嘞,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二个都是犟骨头,伺候不起,真真伺候不起……” 话音才落,蹲在此地少说一时辰的续兰忽而动身往外跑去。 苍寸:“又往哪儿去啊——” 檀木门大开,门外一女子浴血而归,另一男子则凶神恶煞地搀着她。 路清绝见得续兰,虚揽望枯腰的手用力放开,又往屋里讨债,额上几个溃烂的火包,许是戳破能流脓:“苍寸死哪儿去了!我忙过大半日连口水都没喝!他倒好!躲在屋里享福!” 续兰伸出肉手,把不知所云、像是往血池里滚了几圈的望枯牵得稳稳当当。此举惹望枯掌心生疼,游离在外的半魂也嵌回身心。 望枯付之一笑:“续兰?我以为你睡了的,可是让你好等?幸好没有空手而归,你看,路师兄手里抱着两个大柚子呢,是我让他用灵力催熟的,快让他劈开给你尝尝。” 路清绝面色发青:“……” 才起的毒誓,不足半日就碎得叮当响。 望枯无剑,真操实干的本领少之又少,何况今夕已是师出同门的小师妹,他定会既往不咎,收敛剑法,至多伤伤皮毛——不害自己人,是他道义之首。 谁曾想,望枯却握住划断她衣襟纹样的剑,一把往身体里推。 还美其名曰,身体力行:“路师兄不该放宽我的,比试场上谁都想赢,你伤得狠,我才记得清。” 敌手如此说,路清绝还有什么不去正儿八经对剑的理由。何况剑伤都有深浅一说,至少好过像她这样莽,极易伤去内里,误了修炼,师尊也自会寻他麻烦—— 绝非刀子嘴豆腐心。 而今送她回来,也不过是看她被毒虫侵体,手心手背紫红大片,像冬月的疮手。 一看就惹人心烦。 便当回名副其实的大师兄。 就一回。 苍寸布鞋都没穿好就赶来院中,先看路清绝,难以言喻,再看望枯……不如不看。 苍寸:“早训能把人打成这样?” 路清绝不屑一顾:“是她非要拉我去比试台的。” 苍寸气得直跺脚:“所以你就动真格了?你该动真格吗!受如此重的伤!总不能又去找休忘尘医治罢!他就不会兴师问罪吗!” 望枯:“苍师兄,是我求着路师兄去的,身上的伤就只有这么点,何须劳烦旁人呢?” 苍寸只觉今时不宜起夜:“姑且不问你有无木灵根,就是说,我是说……你有灵根吗?” 望枯哑然一瞬,又重振旗鼓:“民间也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郎中,大不了我现学就是了。” 路清绝:“……” 她到底哪儿来这么多没头没脑的怪道理。 只是好也好在,生者如此无畏,地府不求自退。 苍寸:“行,既然求知若渴,我就允你一条新路,喏——负卿峰知晓罢?沿着上劫峰往东边直走百里就是了。里头有个流年书屋,听闻你很讨负卿峰宗主的喜欢……罢了,是女子她就没有不喜欢的,挑个不算太繁忙的午后去,她定会给你开的。” 望枯:“那我就能习得医术了?” 苍寸:“流年书屋,至少书卷三万,应当不乏医书。但只对女子开放,我倒是有这心没命看啊,诶,你到时若瞧到什么上古旧籍,不妨回来与我说说?” 望枯:“好。” 路清绝轻哼一声,清甜便盈满门庭铃铛,脆而不聒噪:“适才是谁嚷嚷着要吃,如今剥好了,怎么又静下了?” 望枯:“路师兄,你帮我端个板凳,再喂我吃罢?” 路清绝恶向胆边生:“……你自己没长手?” 望枯认真打量自己的手,背看暮山紫,正看腊月梅:“长是长了……” 路清绝:“……” 但不如不长。 望枯“嗷嗷待哺”,路清绝战了一日,人已累得精疲力尽,便省了骂的气力,撕开一大块塞她嘴里息事宁人。如此,一旁的续兰好的不学,专学坏的,竟也自觉张嘴。路清绝见状,如何不迟疑。 但也大发善心,往她嘴里扔了一块。 路清绝:“……” 又是洗被单,又是陪练,又是喂养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儿——活得像个六旬老母。 ……他本正值年少佳期,何必一通乱想。 好在。 月赶尘嚣,风惹一夜香梦,吹拂好个秋。 …… 再会朝阳时,望枯虽庆幸断剑也可御飞而行,但起起伏伏的模样,比那五步蛇还要盲目无所依。 实在叫天愁眉苦脸,叫地含恨不绝。 早训前,顾山来在假石山上听曲水潺潺,他开岭上霸主之相的兽眼,紧紧钳住座下弟子。 顾山来:“昨夜人间又生地动,大大小小分散了几十处,多是村落、山川、边疆等无人之境,并无百姓伤亡。” 休忘尘抱臂点头:“眼下还未追溯缘由,即便十二峰有仙人先辈庇佑,但也有半数土地属于人间,保不准地动也会降来十二峰上。因此,往后早训多加一时辰,既以苍生为任,也好兼顾己身,还望诸位弟子不要掉以轻心,自当勤加训练。” 众弟子整齐划一:“是!” 望枯躲在队列最后,提溜至喉头的心终于暗自落地——天无绝人路,她还有时机。 路清绝与望枯的名声在外,但大多都是臭名。他只好被迫义气一把,从早训到比试台,都当望枯一人之敌。 路清绝:“今日有剑,可算能好好比试一场了!” 望枯剑还未握稳,就被路清绝一击袭来。他素来以快制胜,望枯闪躲也及时,但仍被清绝剑划伤耳垂。 望枯并无耳环痕,而今路清绝却送她一个—— 像月牙口,又像裂成芭蕉叶的裙摆,血如耳坠滑落。 路清绝手忙脚乱,摸上摸下也拿不出一张帕子:“……还要继续吗?” 望枯:“当然。” 路清绝颇有收敛,但仍留她满身窟窿。 只是这回,望枯已能还他三招。 ——与路清绝第一日所刺之地分毫不差。 她学得太快了。 快到日月恍惚,狂把光阴折断。 如若望枯不负伤,假以时日,她定会变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 因此,路清绝不敢松懈,必胜之心一日比一日深切。 望枯的宗袍千疮百孔,幸好在她这一月半里,柳柯子早已命人给她制了件新的。但听苍寸所言,两套衣裳为了便于更换,大多都注入灵力,方可不留剑伤。 可如今还是寄人篱下,多有不便。伤口不知清理,衣裳不好换洗,续兰也只能缩在书房屋中,成日看那天窗。 若问上劫峰屋舍从何而来,苍寸答:“上劫峰什么都讲究自力更生,要怎么建,在哪儿建,都由你定了。” 于是,望枯先行万步,在上劫峰上下一探究竟。待到申时橙黄天,望枯带续兰越过火烧云去往负卿峰。 秋风有温度,渡过云雾后,负卿峰灌雪的北风,冲散麦穗香,一招萧瑟闲愁。 望枯垂直而下,真到负卿峰境地,竟会领略一日两季。 此地为一座草长莺飞的春城。树木丰茂,人比花娇。 女子们自制了什么小玩意,便在路途两岸支个摊子,却也不当买卖,路上所行无不是些相交甚好的挚友,会大方送去一把,任其送给别人——不为别的,只为喜笑盈盈,赠个芳香。 负卿峰几十人,此地就占了一半。一女子见望枯与续兰来此地,竟自发为她指明方向。 女子:“我认得你,你是上劫峰望枯罢?总听师尊念叨,今日走近了见,果然生得好看……你沿此路直走,抬头见到一个悬在空中的楼阁,那里便是流年书屋了。” 望枯:“您为何……” 女子是个爽快人:“问我为何知晓你要去这里?简单,负卿峰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能来此地的,无非都是冲着流年书屋。况且师尊用过午饭后,也去那里,你要寻她也无妨,陪她下棋也无妨,只管去就是。” 望枯:“原来如此,多谢。” 随她指引,这条路没有弯弯绕绕,一通到底。 到崖边之尽,昂首却见一座高悬空中、以云作梯的琼楼玉宇。 满重锦,覆春雪。一柱一瓦都由冰锥而铸,更像南柯一梦,遥遥挂天,不可亵玩。 修葺得如此气派,望枯垫脚却也见不到牌匾字。 适时,云梯化为烟尘,空中城缓缓下落。 此间玉门大开,便款款走出一个致使万物黯然无光的女子。 晓拨雪轻唤:“望枯,可是来看书的?” 望枯:“是的。” 晓拨雪神色不动:“你是与人比试过了吗?来,先进……” 她话音戛然,望枯脚下地动山摇。 何人大唤:“地动了——” 晓拨雪飞身而出:“望枯!快进流年书屋!” 望枯行得快,续兰却一脚踏空,跌落裂缝中。晓拨雪赶去将她抱在怀中,妄图解救其余弟子。 幸好她们各个机灵,早已御剑飞行,散为满天星。 而下一瞬—— 负卿峰断成三块。 倾覆江河。 第27章 任浊浪 “轰隆——” 一声巨响后,负卿峰的大块残骸尚未全然沉谷,还有的靠在江堤上,成了一座参差不齐的大坝。 任浊浪洗黄雾,却洗不尽空上几十人的茫然。 声势如此浩荡,其余峰的弟子们也御剑赶来,分在各空,但俱是吓得够呛。 负卿峰,真的塌了。 能让十二峰宗主在此聚首十一个,也是空前绝后的盛况。 辛言沉声:“此事绝非寻常地动。” 顾山来先看湖泊上的断壁残垣,再归宗主身旁:“可我嗅不出其他气息。” 休忘尘一笑:“又是如此?” 却带了嘲弄与轻蔑。 天下地动可当偶然,内里掏空也可当无物。 可这是十二峰。 诸仙栖身的十二峰。 万年不倒,偏偏挑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生出事端? ——世道疯癫,怨他们又有何用。 晓拨雪暗自清点她的门下弟子,无喜无悲,又轻顺怀中孩儿的续兰,柔声以待:“可有吓到?无事,都已过去了。” 何所似皮笑肉不笑:“晓宗主,她能有什么事?眼下当务之急,是负卿峰塌了……” 晓拨雪凉眸骤冷:“于我而言,都是当务之急。可惜事已至此,我焦急也无用,她们无事已是万幸,何必自讨苦吃?” 何所似灰溜溜退下,背过去扇两下这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嘴——说话不过脑是病,得治。 桑落难得好言:“晓拨雪,可携你弟子来我筑刚峰住下,我用斩秋剑横在中央当楚河汉街,我的弟子们迈过就是死,你们不必害怕被打扰。” 晓拨雪:“如若无果,也只得如此了,多谢桑宗主。” 蒲许荏生硬开口:“晓宗主,节哀顺变,大不了我带我弟子给你重做一山,虽是假的,但聊胜于无,您看……意下如何?” 何所似:“……” 这嘴还不如他会说。 晓拨雪双眼空旷,未落心上:“既往不咎,来日自有去处。” 蒲许荏佯装听懂:“……也行。” 有一男子开口,听声也温润如玉:“流年书屋总有外来客,适才可有生事?亦或来了何人?” 他站在十个宗主的最末,若非望枯好生探头去,又怎知是他在说话。不下三十五的年纪,却笑得憨态可掬,况且其貌不扬,其身不高,其衣虽有拾掇,但实在泯然众人。 望枯是个眼神好的,隔了十万八千里也能看到他的麻雀斑聚于眼下一团。 如此一来,就想起无论早训,亦或待客,总见一个一语不发却时常带笑的脸孔,原以为是个端茶倒水的小兄弟——莫非,是玱浪峰的宗主,顾阳光? 提及此人,还听苍寸说过一回典故。 “玱琅峰宗主,你还未见过罢?他啊,很好记,你只管看晴天就知晓他的名儿了,姓氏是厄页顾,名字就叫阳光。但顾宗主亲口说过,他是整个家里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十一岁就被选入十二峰,当场改了个有扬眉吐气、光宗耀祖意味的名讳。” 苍寸那日说到兴头拍手叫好的模子,还历历在目:“结果那日登名的长老老眼昏花,写错了字儿!可顾宗主是个软柿子,便想着错就错了,懒得再管。只是修炼多年,也差点忘了自己的原名,就让大伙儿都这么叫了。” 再比对今日,果真是个万事泰然的主儿。 休忘尘并无微词:“顾宗主所言极是,诸位可有撞见什么怪异之事,但说无妨。” 他刚问,便横出一个熟络的声音。 还撂下一个熟络的名讳。 “有,一柱香前,负卿峰来了个上劫峰的弟子,叫望枯,她要去流年书屋,刚好碰上我为她指路。若未记错,今日也就来了她与师尊抱的小女孩。” 休忘尘紧锁的眉头忽而释然,再话中带笑:“……望枯?” “她在衔隐小筑同我等宣战时的模样,不卑不亢,如此便记住了。何况生得不俗,负卿峰俱是美人,我平日最爱看,当然错不了的。” 望枯:“……” 此话的意味,是夸赞与厌弃实在难分伯仲。 休忘尘御剑停在望枯跟前,像是觅来意外之喜,笑着伏身:“原是在书屋里躲着呢,怎么,做了还是未做,不愿给个准话吗?” 望枯叹息:“……没做。” 真有这能耐,望枯自当义不容辞站出,再昭告天下,自己成了这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可惜只是泡影。 她也想成真。 柳柯子向她步步逼近,睥睨众人:“你过来。” 望枯悒悒不乐:“不想。” 柳柯子凝视她良久,话是规训,欲勾不勾的唇角却别开生面,尽是赞许的笑:“有何冤屈不妨一致对外,但做了就是做了,大可心宽,师尊会保你的。” 望枯:“……” 为恶鬼、皇后扛罪已是足够。 事到如今,竟还有地震? ——说出去不会被嬉笑是天方夜谭吗? 望枯:“我再说一遍,没有。” 这时,又走出一个不罩面容,却生得模糊不清的男子。他响指一打,炸开几团陇上的烟囱火,呛得周遭咳嗽不止,转而变成一个怡然自若、体态修长的女子。 十二峰上满是殊色。 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来人身着黑白太极道袍,却嫌太过规矩,拖长的下袍被火燎成前短后长,又像波浪涌动,还残留余烬碎屑。可双袖又嫌过短,于是延了三重绸缎,能挥袖唱一曲《西厢记》。 而青丝随意散落,像是撮了层黑灰,时而乌,时而明,斑驳而陆离。最后对上一双曜石眼,又了无光泽,比盲人还要失真。 真是处处别具一格。 她声音清甜,字字清晰:“小妖怪,你如何证实自己是被冤枉的?寻常人如此,大多会拼命找凭证,而你不说不做,还光靠一张嘴。” 望枯:“我只知清者自清,信者如何都信,不信者我怎么辩驳都会成欲盖弥彰的说辞,倒不如说与想听的人听。” 她道:“好啊,那就说与我听罢?” 望枯沉下脸:“我都不认得你。” 她笑个不停:“不认得我?无妨,我想这里也没几个人认得我,但你在我走龙峰旁的比试台上,都切磋过好几回了,竟也不记得我?” 走龙峰能如此轻慢条规、不见人影,宗主兰入焉,功不可没。 她年少与休忘尘同属遥指峰,十三岁成了一代天骄,剑术无人能敌。可某一日忽而神神叨叨,说自己是兰磬上神的转世——“今生就是来逍遥自在的,何需为那名声争破头脑?” 于是乎,她即刻闯入走龙峰的宗门,把当时的遥指峰师尊气得彻夜难寐、几近升天。奈何此人的灵根比些许人的命还长,只需一年半载就把落了百年的课业补上,成了走龙峰宗主的不二之选。 只是为人太散漫,能飞去漠北吃酒,也不愿留在十二峰当个笼中雀。 若有好胜之心,兴许便轮不到休忘尘坐去十二峰之首的位上了。 桑落冷不防打搅:“兰入焉,你来凑什么热闹?” 兰入焉努嘴:“为何不能?可惜塌的是负卿峰,我还真有三成惋惜,若是换作遥指峰、溯洄峰、上劫峰,或是钧铎峰什么的,我可就要拍手叫好了。” 何所似与蒲许荏:“……” 又招谁惹谁了。 兰入焉复行两步,却看望枯:“我的耐性向来不好,再不说,我就只好先斩后奏了。” 望枯:“我走在青天下,一门心思只往流年书屋去,真能动什么手脚,天上的晓宗主、地上的几十个修士都会看得很清楚,那凭证是何物?我想,是你们的片面之词。” 兰入焉笑得更开怀:“是啊,因你无欲无求,一眼任人看穿,寻你挡罪,最是值当。” 望枯欲言又止:“……罢了。” 这么些人,虚以委蛇地捧她上高台,又堂而皇之让她落入不照明月的沟渠。 比天灾来得还要让她喘不过气。 休忘尘也适时提醒:“望枯,今日起大乱,莫要忘了,你的赌约输了。” 望枯:“我记得。” 昨日还庆幸,今日就扇来一巴掌。 但好也好在。 她所有的痛,都会教她期盼来日千万次的胜。 望枯:“只是,无论被关押在何处,我想每日从流年书屋拿些书看,还要每日放我出来比试,或是让路师兄进来陪我比试。” 本是一语不发的路清绝也飞来横祸:“……” 休忘尘笑意更深,缱绻声缓而悠扬:“嗯,依你。” 他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下文:“然后呢?知足了?” 望枯:“知足了。” 休忘尘是三句没个正形:“我还想着,如若你有看不懂的书,我便读给你听。” 望枯:“……更不必了。” 兰入焉这一瞬,好似明了为何他们总当望枯为“灭世之才”。 神,先毁再生。 望枯独立于浮华三千的淡然,却像从未有过生之渴求。 她能存活,已是对世俗的一记掌掴。 但他们妄图造神,更是可笑至极。 …… 桑落的长锁链,宛若劈天的金蛇,遮天蔽日,谁敢留下来看热闹,便欺身而上,伤他个措手不及。 蒲许荏抱头鼠窜,不慎挨了几鞭子,却又不敢寻桑落的麻烦,刻意闹出噼里啪啦的动静,以此宣告一肚子不满。 何所似则早早逃之夭夭,其余宗主分头行动,一方去下方湖泊探看,休忘尘、柳柯子、桑落、晓拨雪与还未瞧够的兰入焉则留下来等待望枯。 流年书屋就比寻常书屋,书柜鳞次栉比,每三列,竖一菊花盏。明面书不多,但若心诚将手放在上方虚虚抚着,一本卷轴就会自己飞去她的手心。 望枯在流年书屋挑挑拣拣也只是医书、剑法书,晓拨雪只好强塞她一本宗门卷宗和一本词典。 晓拨雪:“就当磋磨时光罢,你如此聪明,想要何物,都可智取,只是莫要再伤自己了。” 望枯:“多谢晓宗主。” 晓拨雪:“若真怀璧其罪,何不试试藏拙?” 望枯一口回绝:“不了。” 她的性子,就是不知怀璧其罪为何物,更不知藏拙为何物。 但就是无与为替,只此一人。 第28章 望月时 几名宗主没有过多盘算,一个眼神相交,便直截了当带着望枯前往银烛山下。 这回却不乘风,不乘剑,头一回泛舟而去,池中沉沙时,还有鱼儿浮在水面的死身。 野云高山过,一桨推千愁。 续兰不问归期,却说什么都要跟过来。 兰入焉无心看风景,正与休忘尘齐肩坐在望枯身前:“人最不好驯服,你是怎么让她变成自己的好狗的?我也想试试。” 望枯缓缓把续兰的耳朵捂上:“……” 续兰不以为意,双手攥拳放在身前,口型约莫是:汪汪。 兰入焉:“哈哈哈!你们两个都有意思!” 凡人的枷锁太过无用,他们便捻来一缕灵气,汇入桑落的锁链,再缠望枯身上。 望枯一字一顿:“何必暴餮天物。” ……应当没念错罢。 休忘尘打趣之余,还手心发痒,把望枯静置脚下的书卷从左手抛到右手:“身上又弄这些伤了,我虽心疼,可规矩不能破。况且,如今风头正盛,人间都以为你杀了那端宁皇后,演也要演出像的不是?” 望枯不悦:“但你们这样,不就坐实了我的罪名吗?” 休忘尘的眼笑成狭长一条柳枝,摇曳春风:“果真骗不了你,可只有我们先发制人,才轮不到外人来管。” 望枯冷哼:“我宁可让外人来管。” 休忘尘话音拖得太长:“是,是,不仅如此,你还多的是给自己洗脱冤屈的本事呢?何须我们来管?” 望枯:“其余人管不管与我无关,但这是你的烂摊子,你不可不管。” 几本书在休忘尘手上翻来覆去地揉捏,页脚簌簌落下碎屑,竹简近似小刀:“怎么,起先不是唤‘休宗主’唤得可热烈了?怎么现在不愿了?” 望枯微垂脑袋:“……休宗主。” 奈何先前被人说“不知礼数”惯了,她绝不能凭一己之力,拖垮整个巫山的礼仪作风。 休忘尘比她还记仇,自当谨慎入微。 这声毫无“热烈”可言的称谓,把休忘尘浑身上下几百个不入流的小毛病逐一抚平。 饱受摧残的书简,终于因为休忘尘心情大好,他轻拭岁月沉淀的风霜,直至灵力将页角锋利处崭新如初,他才悠然开口:“嗯,在。” 是了,好端端的人儿何必弄得遍体鳞伤。 破竹如同利器—— 划伤她手可怎么办。 …… 原先的银烛山日夜不分,而今负卿峰被迫让道,阅世风过境一缕,吹走烂柯。 阴霾落下,又或上扬,与结界混为一谈。 一行人走在望枯东南西北四个角,押送她往地势渐缓的南边而去。 山往上陡峭,但此行往下,就越走越平坦。头顶日因此被折了一半又一半,到这里已是暗得诡谲,寸草不生,只有三两株枯槐树苟活。 巫山也不乏枯木,望枯难免心生亲切。 望枯:“这是哪里?” 柳柯子睨了一眼:“你不是总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吗,怎么如今就好奇了?” 望枯:“……多记记路线,再回十二峰也就不会迷路了。” 但真能出来,定也止不住远走高飞的念头了。 柳柯子一眼将她看穿:“你想逃就逃,到时跑去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把你追回。只是真有这本事,不用杀师证道也能得道飞升,你还舍得回你那穷乡僻壤吗?” 望枯:“可一旦魂灵进身,我就逃不出去了。” 到时,是她自己连累了自己。 桑落步履不停,在队伍最前头,自成开山人:“此地不敢有孤魂野鬼。” 望枯有疑必问:“为何?” 桑落:“因为此处,正是关押千古不败的邪祟之地,寻常鬼不知退避三舍,就只能被她吃干抹净了。” 能闹得皇宫几代无公主,一国之后堕魔,又教会邪术、巫蛊术、扒皮术,确是“千古不败”。 望枯:“既然你们当初能镇压她,为何现在让她逃了出来,还抓不回去了?” 柳柯子血眸生恨:“邪祟之所以叫邪祟,是因为她能翻天覆地。万物都会阴阳守恒,她是顺应天道而生,我们无论如何都灭不了,可天道也不愿灭。” 桑落:“天道与邪祟两相制衡,世间万物,存而有理,你我不是元婴期,就是结丹大圆满,虽以仙人自居,就能确信自己做的就尽是对事吗?” 无人不缄默。 再大的路,桑落也只走最前头。背脊上坚挺她的决绝,哪怕前路荆棘,足下污黑。 她也不会回头。 兰入焉笑眯眯地与望枯勾肩搭背,率先破静:“你分明与她有过交锋,怎么丝毫未觉呢?” 休忘尘别有深意的话语,虽迟但到:“兴许她心里已有答复,只是不愿说罢了。” 望枯:“……没有。” 单从端宁皇后疯疯癫癫的话匣子,终是不能以针穿线,缝合那个支离破碎的过去。 望枯总觉,活着就是一辈子,上一世的酸甜苦辣,与这一世的望枯并无瓜葛。因此不喜思忖此生该从何去,该从何来的人事至深两问。 但一旦想了,就无穷无尽。 兰入焉说得不错,她的确无欲无求。 但总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渊源,与她千丝万缕。 关乎红墙,关乎巫山,关乎如烟往事。 她理应知道。 一行人慢悠悠地走着,路也尽了—— 或是说,被一阻上不见顶、下不见头的石壁挡了前路。 桑落:“都进来。” 而后,不用她伸手去推,身子就自然而然隐没在石壁后。柳柯子与兰入焉也无疑虑,跟着穿墙而过。 晓拨雪柔声:“这是障眼法,来,望枯,你带着续兰小姑娘慢慢进,莫要怕。” 说不怕,这人进去了,也听不到隔墙的声音,也无涟漪在面上荡漾,以示泡影。 望枯看着凸起掺灰的石块稍有打怵,唯恐“头破血流”。 休忘尘故意放慢步子,落在最后:“你先进。” 一经催促,望枯只好紧闭双眼,同手同脚迈进三大步。 还未过去,额头撞上有她脸大的巴掌上,又就此动作,拉她退回原地。 ——“停。” 休忘尘松开手,转动腕心,骨节分明的手上划伤三条石痕,欲笑不笑:“不听话时怎么都不听话,听话时又不知多问两句了,走这么快,还是脑袋先入,是生怕不会撞出一个窟窿来?” 望枯:“……” 莫非是晓宗主骗人了。 谁人都知晓望枯心中所想,休忘尘更不例外:“晓拨雪才不会骗人,只是她不知道,银烛山的云津石壁并非人人能进。” 望枯难以启齿:“……所以,只因我不是人?” 休忘尘笑了笑:“并非,只因云津石壁是用银烛山魂灵的贪欲铸造而成,常人要入可以,但不得没有贪欲。” 言下之意,适才进入的宗主皆是贪欲满身。 但望枯没有。 休忘尘:“无妨,我很贪心,刚好与你互补了。” 望枯:“……” 他明知如此,还要执意试探。 休忘尘让望枯牵着自己的腰带,续兰则跟在最后环抱望枯的腰。 如此一段五步都嫌多的路,休忘尘却把一步拆作两步走,两步后喊累,于是再停一瞬。 休忘尘身影东倒西歪,不时往后靠:“第一回后面跟这么些人,我属实是有些累了。” 无风也起浪,无榻也惬意。 望枯:“……” 而入这方小洞天,双目开阔,又扭转时令,成了春寒料峭,冻而不伤。顶峰断裂两半,凿开山泉水,落成长瀑,池中有会熠熠生辉的蜉蝣,像萤火逃窜。即便没有烛台,也闪着清幽的光亮。 如此方寸之地,多可容几十人,少而空响谷音。 桑落恭候多时:“休忘尘,再要误要事,你我比试台前见。” 休忘尘耸肩:“乐意奉陪。” 桑落下巴指去望枯:“你,过去。” 晓拨雪:“既是名义为之,这水就不入了罢……” 桑落打断:“原先是连尸带棺一并沉进湖底,如今没了棺材,已是破了规矩。晓拨雪,我知你疼惜女子,但她不一样。” 晓拨雪明眸黯然,转身不忍再看。 望枯眼前一亮:“我也想要棺材。” 有水辅佐,岂不倒头沉眠? 休忘尘:“好啊,你就每日这样想着,指不定哪一日能生贪欲,就能逃出来了。” 望枯:“……” 柳柯子与桑落二者铁面无私,各运灵力,因此,水中窜出两条银白长链,将望枯拖拽水中。 粼粼波光是孤山滴落的冷泪,淡绿色的裙衣开成荷叶,飘洒一座小屿。 而冰水聚在望枯的膝上,成了利刃,刺伤身骨。 几人散去前,只有休忘尘看了她最后一眼。 他说:“记着,逃出来。” 又何须他言。 望枯避而不谈,只问其他:“现在几时了。” 休忘尘随口一答:“酉时?” 望枯:“好。” 十月六日酉时。 若稍一晃神,必定孟冬将至。 她暗自起誓。 最迟不过望月*时。 …… 云津石壁不见天日,早知如此,望枯定会让他们走前,将生在瀑布边的槐树砍去,至少可窥年轮。 关着望枯无妨,她可吸水汲土而活,但续兰正是幼学之年,怎能不吃不喝? 当初应下也是鲁莽,留得望枯如今一筹莫展。 还没想出什么头绪时,是鬼修凌嵘前送来了吃食,掀开木盒一看,竟也能算作珍馐。 但凌嵘许是被下了什么戒令,送到则已,不可进石壁交谈半句,便也匆匆别过了。 好了眼下,又薄了彼事——宗主们承诺的话,竟一桩不成。 望枯心知是怕出岔子,便不允路清绝进来与她比试,但只是在送饭之余多送两本书,也是不易吗? 但再怨,也无处诉尽。 望枯只是今日昏昏沉沉,来日任水打身。 续兰却都看在眼里,在一日吃饱喝足后,费来九牛二五力折去两根槐树粗枝。 一根由她双手握紧,足下分开肩宽之长。另一根则扔去水上漂浮,兜兜转转晃去望枯腰边停岸。 望枯见她此举,不由猜测:“你要与我比试吗?” 续兰忙不迭颔首。 望枯长叹世事,难料终生:“不必了,师尊说得不错,我把你带回来也是吃苦,怎需你再做其他?” 续兰急切摇头,抱着等身长的树枝,在湿土上写下稚嫩的几个大字: 救我命的仙人,很好。 他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第29章 雾岫表 湛蓝的池水映着望枯爬上满脸的红。 似季夏最后一块酸涩多汁的梅子—— 五界以内,还是第一回如此始终如一站在她这边。佛也罢了,人亦信她。 她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望枯:“或许……或许只是他心系苍生,对谁都一个样呢。” 续兰稍加思索,再次写下:不是。 望枯心如擂鼓:“你还小着呢,兴许只是不会看人罢了。” 她很少被夸,所以舌头也捋宽一倍。 续兰执拗再写:我看人很准,仙人心善,你一定也是。 望枯先盯着“你”字看了良久,双目又慌乱盯着“心善”去看。可她何曾想过,落在地上的字,也会如此沉甸甸的,烫她眼廓。 甚至妄图将这几行字从地上抠出来,装进口袋里小心带走。 留在这里,会被不知轻重的水给冲散。 她只知—— 别浅身为受人追捧的锦鲤,本就是智囊一个,又见了太多聪颖的人,总对望枯附上毁誉参半的话语;忌孱身为乌鸦,则是聚少离多,只要回来就爱捉弄望枯,还说她性子温吞,做什么事都不会有结果。 至于小枯叶蝶吹蔓,什么都说对,又不知什么是对,只是笨拙地、不善言辞地一遍遍重复。 ——“望枯就是望枯,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磐州孤苦伶仃这些年头,又来十二峰的回炉再造,险些快忘了,真情实意被人称赞的滋味。 望枯迫不及待拿起浮木,甩了甩水,掂量起来不甚快意:“那、那既然续兰如此想练剑,我就陪你好了,棍子湿了还能用吗……” 续兰眉眼笑成天上虹,勾勒一道好些时日不曾见过的初阳。 她拿起“剑”,不再用它画字,有些话却在心底说与自己听: 望枯羞赧时,怎么话也说不利索了? 倒也不坏,甚至惹人欢喜。 而今看来,那些宗主们或许不是真想欺辱望枯。 只是一种不甚妥当、近乎病态的……偏爱。 望枯以脚蹬浪,刚要乘胜追击,却见续兰心不在焉,只好停下:“是不是第一回练剑,不太会握?我告诉你,拇指要放在这里。” 续兰如此照做,聚精会神—— 虽说望枯没心没肺,却敏锐得异乎寻常。 续兰喜欢聪明人。 她跟对了。 …… 折枝不易,遇水则烂。两人还未交战三个来回,“剑身”都已断去几节,且无可握之处。 奈何槐树被蚁虫搬空了内里,由这枯壳强撑,年轮自当看不到,纵使百无一用,也不愿它“消香玉陨”。 望枯与续兰久居此地,如置荒漠,只当槐树为海市蜃楼小心护着——若把它毁了,才再无景致可看。 而续兰捏碎剩下的枯枝,以木屑代花,扬去水中。 飘荡几处闲愁。 但日食两餐,迄今也来八回,满打满算才不过四日。 望枯只好让续兰帮她摊开竹简,栖在岸边,与她细琢书中的颜如玉。 碰到生僻字,续兰帮着翻词典,再手舞足蹈演个大概。望枯学东西本就快,有她帮衬,如今一日看三十页都能倒背如流,倒需省着点看了。 续兰刮目相看,接连用沙写了几日字,用指头代笔都能板板正正:如何才能过目不忘? 望枯斟酌些许:“我不是天生过目不忘的,只是想着倘若今日之后,明日就死了,但死了就什么东西也带不走,只有记忆。奈何我对过去的事记得并不深,自然而然就会把适才看过的人与事刻进骨髓了。” 续兰皱巴着脸:不要想死。 望枯:“并未,我活了两百年,有大半日子都在游手好闲,却不知何时会死,只有想着日子到头了,才能活得更加认真,因而记下更多事。” 续兰一知半解:只能这样吗? 望枯:“至少我是如此。” 人活八十,已是高寿。妖活八百年,有好些才刚刚开个头。 但要万贯财、千人捧,也大多都是这八百年的妖。 历史长河会记住包揽无上荣誉或被饱受骂名的妖,不会记住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一辈子,却除了巫山便什么也没去过的小妖。 望枯又只守着眼前寡淡如水的日子,自当是以上二者皆不沾。默默无闻也好,不讨喜欢也罢,混吃等死才是人间正道。 续兰不再追问,只是此后看书,若与望枯互考对方学问,她仍是做不到一字不差,但也能在地上默写出其间纲领。 诸如《剑法三百》,纸上得来终觉浅,还需真刀实干的,就更适宜望枯此类少说多做的修士。而续兰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越是晦涩难懂的史料,像是纪撰十二峰千年实记的《雾岫表》,倒能入木三分。 按续兰画满整片湿土上半文半白的诠解,当与王朝更迭互为表里。 上九流的官宦、商贾、和尚,大多因出身名门,不愁吃穿,又识字多,好高骛远,有苦差活落头上,也能靠嘴皮子推诿。便是来了十二峰,都会混出些名堂,或身居高位,或优哉游哉。 而下九流的娼妓、马夫、戏子,虽也各有各的苦难,但因半路登仙,因而时时受人唾弃,摆不脱贱民的名头,总是做些劳苦脏活。哪怕天资聪颖,也被妒忌者诬陷是靠旁门左道得其所愿。因此,大多老实巴交,百年无为,或是心魔丛生,关去银烛山下。 便是宗门,也难逃三六九等之分。 以休忘尘为首,柳柯子为辅,遥指、上劫两大剑宗,合称“断雾双剑”,意在二者珠联璧合后,必将驱走雾岫山的仙雾。 桑落的筑刚峰、晓拨雪的负卿峰、兰入焉的走龙峰,并列排行第三。但晓拨雪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兰入焉又行事乖张,乱无章法。哪怕本事滔天,却差点位列中游。 是桑落见不得女子被男子压上一头,才自告奋勇,替她们比试几场。又思量,人在高位,必担其重,就安然留在第三,任休忘尘与柳柯子搪塞外界。 至于襄泛的仰止峰、顾山来的暄涧峰、辛言的聚峦峰、蒲许荏的钧铎峰、何所似的溯洄峰,都依次排在后头,难分伯仲,各领风骚。 还余下半生避世的凝丹峰和谁人都招的玱琅峰。前者宗主唤作颜知,不会运剑,如今只是隐姓埋名,一心做着生财有道的分内事。至于玱琅峰,则是实打实的末流宗门,平日话语都少,管不了太多,真有需要人手的事,才会横插一脚。 而这里头,还需细究的,当属柳柯子与休忘尘二人。 柳柯子之所以险败休忘尘一筹,二人还真有过节所在。 他入宗前是个四海为家的旅人,一面把酒家生意放在推车之上,一面用把桃木剑行侠仗义。本不知入仙途为何物,只是与一介来路不明的道士一见如故,还说他命里不凡,自行修炼也可成神。 二人以酒相逢,以酒挥别,自此再未相见。 后也应他吉言,柳柯子得道飞升,却捻走“子”字,命以“柳柯上神”。但是仙界规矩繁琐,柳柯子犯了并未留史的过错,因此被剔仙骨,贬为凡人。 他不甘心,只是来此十二峰上碰运气,一试灵根才知五大元素都有,还互不相斥,成了响当当的奇才。便留于此地,只待东山再起。 那时不过十五岁的休忘尘,小有名气,却指着凡龄二十八、仙龄一百零一的柳柯子道—— “他有邪骨,今日不杀,来日必生祸乱。” 士可杀,不可辱。柳柯子提起炼好的危柯剑刺去,要让休忘尘不敢再乱说。 未曾想,休忘尘不躲不闪,任柳柯子如此伤来。 剑气乱煞,天星陨落。 柳柯子并未收住,不慎取下休忘尘的首级。 他又行错事,本该逐出宗门。未曾想,葬在银烛山下的休忘尘,在三日后,完好无损地归来。 还笑吟吟的。 “这是我与师兄共演的一出障眼法,没有吓到诸位罢?” 自此,十二峰上原是除了一个柳柯子,还有一个奇才,名为休忘尘。 只是柳柯子凭身作则,自请立下比试台的规矩,便以性命起誓,再不滥杀无辜。 而后,柳柯子的确东山再起,仅仅三十年,就重回元婴期,并再次被天道选中。 但他这一次,却不愿飞升了,还反与天劫对抗。虽他一人绵薄之力,不够绊倒天劫,最终战败而归。 于是,他杀师证道,成了上劫峰宗主后,公然立下“灭神令”,以毁天道与天界为己任。 狂傲至此,却又千年未行恶事,平日不喜邀功,活在万里青天之下。 倒与总着一身月白的休忘尘大相径庭。 自此,宗门上下,无论外门内门,皆矢口不谈,余他尘封一笔。 而如此过往,望枯却从未听他们说过。 续兰边在地上写关键字,边咿咿呀呀的叫唤,望枯勉强能整合为一句。 ——民间每逢七月半、除夕前后,都不敢把“死”挂在嘴边,我也问母后,为何不能说,母后告知我,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而天道生而在此,更不会有为什么。 望枯喃喃自语:“……究竟何为天道。” 扶正义为虚,行乱世之实。 生而便算对吗。 “轰隆——” 续兰慌忙伏低身子。 又一次山摇水动。 还来势汹汹。 第30章 黄昏出 空桑山在仙界最南,山体断成三列。一列是从九天漫下的长瀑,一列群烟缭绕,还有一列横亘在二者之间,只有皲裂黄土,活物难生—— 弋祯法师四百年前,带风浮濯来到此地时,业已说全缘由。 “它们都在等一个解救。可以是人,可以是仙,可以是佛,也可以是你。” “枯木亦逢春。” 话是如此,彼方的风浮濯,只是从另一深渊涅盘而归,怎知解救它们。 风浮濯:“不行。” 但弋祯法师固执己见:“你还未试,怎知自己不行?” 风浮濯只好上前一步。 若视空山为佛,他报之跪了万回的双膝,报之虔诚合十的双手,报之死过一回才化的一颗嵌入双目的舍利子。 佛在何处。 佛在心野。 但风浮濯一贫如洗,只有他崭新的姓名,和疮痍满目的过往能够给出去。 他将两物双手奉上,不论嘻笑怒骂,不论弃置摧毁。 如此不堪的自己,不需同情。 而三分赤诚,却得来沉寂千年的空桑山,一次惺忪的睁眼。 它掀开眼前的幕帘,水的云烟、树的迷瘴,在风浮濯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清晰依旧。 “它要的不多,看来,你猜对了。” 还抚平脚下黄土,降落甘霖,湿润松软。 弋祯法师的声音飘渺晃荡:“此山无主,它归你了。” 可风浮濯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配。” 他不见山,山自寻来。 仙山认主不易,一朝是他,来日也是他。 更无配与不配之说。 后来,风浮濯在空桑山上不吃不喝,端坐一天一夜。 他并非轻易想通之人。 但既是给了他,他愿以身赠此广袤无垠。 他亲手在空桑山栽下的水莲,已是青翠了三百年,每日滴落一个剔透晨露,终成浅清池。而其余裸露的地方,由无忧树、菩提树、婆罗双三树间隔着种,区区十年就已参天。 如此小有所成,风浮濯才敢自建一所茅屋。再在院心栽上一棵银杏树,如今也有树荫乘凉。 空桑山白云苍狗,百年银杏又落黄,诉着他不为人知的心愿的血绸,挂满银杏,如幡招风。 空桑山再不以空当首。 但风浮濯闭关多日后,吱呀推门,再见此景。 仍道一声不配。 “肯出来了?” 风浮濯看去,院旁石桌,弋祯法师又执黑棋又执白棋。不知下了几轮,棋盘上密密麻麻,见了风浮濯,只是眉开眼笑。 风浮濯:“徒儿并未疏于修炼。” 弋祯法师摇头笑:“我可从未说过你疏于修炼,为师觉得,你在避重就轻。” 风浮濯敛眸:“并未。” 弋祯法师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自打我将你点化为佛,还没听你辩驳过几回,如今非但说了并未,还如此迅速?” 风浮濯不语:“……” 知徒莫若师。 弋祯法师:“这回闭关,可有想通透?” 风浮濯:“并未。” 此句为真。 弋祯法师起身,末了,负手再观棋局:“你这个倔性子,怎么想都不会想通的。依我来看,你非但想不通,还不愿想通,若反成看客,兴许迎刃而解……看,白子胜了。” 风浮濯目光缓慢飘去,只一眼,也认出这是他与弋祯法师下的第一盘棋。 因处处敬让师长,又不知变通,却赢得出乎意料而记忆犹新。 弋祯法师浊目留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分毫不变。” 风浮濯一阖眼,秋日杲杲也贮藏:“变不了。” 弋祯法师成佛千年,不抿年少心性。而风浮濯从不言笑,若把黑发覆白,也知少年老成有何深意了。 弋祯法师偶尔也会想,他若不曾解救,让风浮濯在阴差阳错中坐上了龙椅,定也是明面威,实则明的君。 天下,可会盛世回望? 只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不是风浮濯的东西,他这辈子也不追回,不追悔。 弋祯法师言归正传:“无妨,只是世道又生生棘手乱事,你若不想,我不会逼着你。” 风浮濯:“何处?” 弋祯法师:“你不该先问何等乱事吗?” 风浮濯:“不必。” 弋祯法师发笑,果真是个痴儿。 一意孤行的痴儿。 弋祯法师:“此事攸关修真界,雾岫山与银烛山,二者谁先遭罪,另一方就跟着遭罪。这不,上旬因地动倒了个负卿峰,中旬银烛山的结界破了,而今还跟着地动了。” 风浮濯下颚凌霜:“……” 弋祯法师:“只是不要忧心,那些宗主们把游魂聚在一起,早已治住。至于地动,这个我们无须去管,只是天道会在大乱时现身。” 弋祯法师正颜厉色:“金丹为师不去计较,但那时你与那小妖怪换了伤,她来路不明,巫山又是个……言而总之,于你佛身百害无一利,天雷不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断了,你此次去,想法子把缘由弄明白。” 风浮濯骤然抬步:“嗯,我去。” 弋祯法师:“好,你不比我们,来日是要登仙的,天道虽无实体,但什么都听得懂,旁人不知你性子,惜字如金是好事,但难免漠然,误以为你——” 他话语斩半,扬声是为能追去风浮濯身后。可留不住他片刻,早已由两岸佛树护送,消失在长阶之尽。 弋祯法师自叹冷暖:“唉,又是如此……” 每回来,都话不投机半句多。并非风浮濯不孝,反倒是怪他太孝,墨守成规也太过,杀身成仁更过。 半点清闲不享。 而弋祯法师,是出了名的克己复礼,一步之距,都有十八寸,碰上风浮濯,尚且都自愧不如——可风浮濯非但将他的习性师承一脉,还将空桑山的一花一木,拿菩提子来计量。计量也罢了,还每二十个为精准,错了就重栽。 做到如此地步,以至弋祯法师连空桑山也看厌了。 他阑珊归去前,偶尔在满地落芳前,看到一个格格不入的黄花。 从粗根中分出泥泞,不再依傍绿叶,一枝细身独秀。 弋祯法师骇然,难免多看了几眼,蝶叶微垂,中心黄斑—— 先前有这黄姜花吗? …… 银烛山地动与负卿峰倾覆相比,有过之而不及,里外皆难逃。 而今许是身处地下,唇齿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打颤。 分不清山动还是身动。 望枯趁乱将续兰推走:“续兰!快去墙角蹲下!” 续兰连滚带爬地照做,而今望枯刚要挣扎,但水中起狂澜,却反被狠狠拍回石上。 续兰不知所措,望枯厉声遏制:“不准抬头!” 巫山乃多事之地,雨势磅礴时,能冲散好些滚石,如何庇佑,便各凭本事——望枯还是挨了几回痛,才知死角最是无恙。 望枯眼见山体晃得更为厉害,已有碎石顺着峭壁滑下,危急关头,望枯憋了一口气,埋入水中。 “咕咚——” 霎时,巨石擦肩而过,拖着她的锁链沉入更深处—— 一朝不当浮木,竟还能救她一命。 宗主们虽什么也没留下,但桑落灵力聚成的无名鞭,还在身上如披帛捆着。 而今沉谷,还可留下一丝幽辉。 望枯双手握住,妄图把它解开——想要为己所用。 这鞭子越是反抗,越是震颤得厉害。她手背本就泡发白了,冷而僵硬,握在手心的鞭子却烧得正旺,让她吃痛几回。 望枯咬紧牙根,练剑这些天,手劲今非昔比。她不再浅尝辄止地去握,而是将十指嵌入。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能伤便是好事。 然而,灵鞭像是伏了主,原先在水中七扭八拐的动荡骤然停息,了无灼伤人的灵气和不住挣扎的逆鳞。 心甘情愿落在望枯手上。 任凭差遣。 望枯诧异一瞬,两只手胡乱挥动鞭子,将这一声声坠池的石块驱走大半,水也旋成一涡。 这鞭子威力之大,搅弄整片水域的强浪翻腾,望枯头晕目眩,像鱼儿吐泡泡一般说起胡话:“咕噜噜噜……” 但总算再无其他。 水波不歇,若真有棺材板,定是成了摇篮床,晃她去个不虞的新国度。 可即便没有,望枯也精疲力竭,昏沉睡去——在波光翕张的深潭之下。 …… “望枯。” 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如真似幻。 “……此地不宜昏睡,起来。” 第二句,就成了生硬的勒令。 用那寡淡无味的柔声。 “啊……啊……” 那人不再说话,却换成个带有哭腔的哑巴。 女儿家,年岁小。 望枯察觉时,再混沌的脑,也迫不得已睁开双眼—— 她定要亲眼探看续兰是好是坏。 潮汐褪去,地动蛰伏。 一派祥和。 望枯重返碧霄之下,看什么都恍恍惚惚。 一轮日分一半给月,一个人晃动两颗脑袋。 ……怎会如此诙谐。 “闭眼。” 那男子又在说道,才言一句,微凉掌心便罩住望枯的眼。 她湿答答的眼不知吃进多少水,如今却被他的掌心反哺而去,再还一片清明。 望枯直觉不对,拉开挡在眼前的手,光横在他的肩颈上。却因他浑然天成的冷,将周遭换成冬月景,晕开俗世。 望枯定睛一看,是风浮濯。 酉时混沌进,戌时黄昏出。 因此镀来一层金光。 金光是暖色,却像他不易察觉的怒。 荡了一瞬,转而逝去。 第31章 不见光 风浮濯来时,银烛山被对半劈开,悬在半空的幽火也消失不见。 一头横躺着陡坡,另一头竖立着密林,中间淌着流光溢彩的山泉水,好一个泾渭分明。 魂灵与鬼修像清漪触不及,如今落难,则像轻飘飘的蒲公英,吹到哪儿算哪儿,挂上梢头,有了依傍,是“夺得桂冠”的好事。 被银烛山怪石压了头身的,可谓垂死挣扎,最后侥幸逃出,也免不了缺胳膊少腿,再尝生前苦痛——谁叫银烛山沾了仙家的光呢? 见不得光,也是光。 而十二峰的修士,大多都是奔着立功来的,压得天边大片乌泱泱。有使出浑身解数也救不出个名堂的,有事必躬亲还逐一慰问的,也有凑个热闹滥竽充数的。 风浮濯少有犯难,而今只是在百里开外闷头搬石,不肯上前。 蓦地,一个自称凌嵘的鬼修横冲直撞,将他认了出,直呼有救。 凌嵘:“望枯还被关在银烛山脚的云津石壁中!倦空君与她是故交!又不受十二峰的拘束!快去救救她罢!” 故交。 好生涩的词眼。 风浮濯从未有“故交”之说。 此论对错与否,他都以慈悲为怀,恩泽天下。 凌嵘为鬼修,但也为女子,风浮濯不会与她过多交谈。所以,即便不知云津石壁在何处,也会寻着东流水一路而去—— 山脚,自要往低处寻。 可水流之尽,是断崖。静水到此地,却成了瀑布,湍急而下。 风浮濯如此俯瞰一眼,大地裂开兽口,刚好接住这些无处可去的水。 而此间,却飘着一个人。 她仰躺着,身子像轻舟,没入一半,要沉不沉。手中紧紧捧着长鞭,两腕锢着锁链,袖口则被水漾开,成了妖而不艳的栀子花。 她是,望枯。 …… 望枯看人总不知收敛,浑圆的眼扑闪在风浮濯身上,无情人也衬得有情。 她看够了风浮濯,又看头顶不守矩的“獠牙”,比钟乳石更为坚硬,是断山的裂痕。 再看脚边直浪拍岸,望枯与风浮濯的衣袂都被半步之遥的池水浸湿,如同残花败柳,悻悻垂落。 但风浮濯人高马大,只能单膝跪地,弯身岸上前缘。后退半寸,都该湿个彻底。 望枯身处棺材宽的小甬道,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为她开的门窗。 望枯在暗,跪坐笼盒中;风浮濯在明,却进退维谷。 望枯:“这是何处?” 风浮濯:“仍是银烛山。” 望枯:“银烛山还有此地?” 风浮濯:“地动之后,银烛山四分五裂,已无一处好地。” 望枯点点头:“所以,仙君这是救了我?” 风浮濯微不可闻蹙眉:“……是你自救的。” 望枯拉住他湿漉漉的广袖,两颊鼓鼓囊囊,尽是埋怨:“仙君就能随意扯谎了吗?” 风浮濯:“……” 他只是伸手将望枯捞至岸上,有心救她时,已是醒了。 诚如弋祯法师所说,风浮濯说不出太多驳斥,但在望枯身上,却时而有之:“并未扯谎,我与仙君,相差甚远,断不必挂在嘴边。” 望枯不解:“那仙君爱听什么?” 风浮濯稍怔:“也无爱听之言。” 他凡人身厌世,好坏赖话辱话都听了个遍。成佛后更无喜恶之分,稍有偏好,都是鼓吹不公世风。 但唤与不唤,全凭望枯所愿。 望枯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也并非想要讨好,何况也的确她无以为报。既是旁人不愿的称谓,就不必留,倒不妨顺着他的意思,说声好话听。 给她死生咒的那日,风浮濯曾提及他的法号,望枯如今才轻唤一声:“倦空?” 润了水的嗓子,竟有似有若无的娇嗔。秋风一笑,漾了满池甘甜。 风浮濯闻声,明面波澜不惊,却定成了画中人:“……嗯。” 天地瞬息万变,除了风浮濯。 但天也怨他不近人情,随即派黄昏摇来一丝温热,迫使他冷眸垂下,山花绯红却爬上他耳畔。 始终在旁静观其变的续兰,倏尔趴在望枯身前,将她手心夺去,虚虚拢起,小心翼翼写着只给她一人看的字。 手心酥酥麻麻的痒,在将支离破碎的字穿成一句时,愈显怪异。 ——太,亲,昵,了。 望枯附她耳畔:“哪里亲昵?” 续兰盯着她的眉眼不住沉思:…… 也说不上是亲昵。 兴许,只是她这一等一的美人相,不必落入水中,不必梨花带雨,她只需勾勾手都可引来一池子自甘跪倒裙下的色魂。 而反观倦空君,“俯首称臣”也有些时候了,却还不起身。 怎又不算一语成谶。 望枯一头雾水,如此来回动弹,才惊觉周身已无锁链箍身。但浑身无干处,一摸尽是水,更不必央求能留下什么东西。 她动着打颤的腿要起身,风浮濯却伸手揽下。 风浮濯只在她腰上碰了一瞬,就如触炭火,灼伤似的抽回手。 望枯也是第一回知晓,风浮濯的掌心也能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热温。 风浮濯:“要去何处?” 望枯:“我要找一根灵鞭和几本书,前者是桑宗主的,后者是晓宗主的。” 风浮濯蹙眉:“如今大难临头,为何还要带走这些?” 望枯:“既是借来的,当然都要及时还回去。她们不像师尊与休宗主,倒是真心对我好。退一万步说,东西真丢了,或是带不回去了,我也都要找一找,而不是平白无故负了她们的好意。” 风浮濯适才救人,却不敢看她的身。眼下斗胆扫去几眼,更是无言。 望枯像一棵矮树,分明长大了,却处处纤弱。白衣打湿后,勾出她的身形。一对蝴蝶骨翩然若飞,玉兰白的肤色,双腿、脚腕、脚心因长久埋入水中而惨白,掐出褶皱。 风浮濯紧紧闭上眼,脱下外袍,再把它团成拳头大的沙包,轻擦她腿上的水痕:“我帮你寻。” 望枯索性抻开腿,摆了个更舒坦的身姿,任他伺候。 望枯心生一计:“那就有劳倦空君了,只是你入水,不会打湿衣裳吗,不妨先脱下来,或是……借我穿穿?” 风浮濯的手猛然一抖,虽不再把自戳双目的话常挂嘴边,但今日看了几多,来日就定会自还吃多少罚。如若望枯真有怨愤,能当场拿他撒气,也再好不过。 风浮濯:“……你不嫌便好。” 望枯:“上回我都擅自来铸剑了,这回怎会嫌弃……倦空君放心便是,说是借就真是借,过会儿,你且随我回十二峰去,就地洗净了再还你。” 风浮濯的衣裳不过两身,虽是桑麻而织,但也有好坏之分,是当初帝君赏赐的逢春丝,五界仅此二十匹,十匹都在他手上。由净池泡得三百日,日日熏着沉香,早已胜过金缕衣。邪不入体,虫不沾身,冬夏皆宜。 却如此轻而易举赠给望枯。 还赠了两回。 风浮濯不睁眼,只瞻擦身事:“随你处置。” 望枯眉开眼笑:“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做完这些,才背过身脱衣,还将九十九味珍草而浸泡的腰带顺手给她。 慷慨至此,望枯已不再计较偿还与得失。 自此,风浮濯投身池底,不溅水花。 望枯回洞穴避光处更衣,续兰则站在外头,东张西望地把风。她三下五除二将衣裳裹上,坐岸等佛。 望枯拨弄湖水:“看来倦空君确是好人,想来,看人也定是准的。” 续兰:…… 他当然是好人。 但好得太过,此举恐会乱他清誉。 只是续兰不计较,风浮濯更不计较。 倘若望枯与他说句话,对对疏离的眼,互换一身衣裳,也足够那些人杜撰八百回悱恻的爱恨情仇了。 但奈何,望枯不明白这些。 这回风浮濯去得太久了,久到黄昏都要去了,风浮濯才从水中破出。 散落几根的书卷被他通通打捞而出,和蔫了吧唧的长鞭一起放在岸上。 而风浮濯抬头,又落不去望枯身上,一眼而过,又扭开头:“……为何如此穿衣。” 望枯兀自牵着衣摆原地转一圈,无非是松松垮垮了些,拖地了些,虽无里衣的确煞风景,但春光都被遮挡严实,至多露了仙鹤长颈、白瓷窄肩。 望枯:“那该如何穿?” 风浮濯偏头:“……罢了。” 总是“罢了”,又总是问。 望枯只叹,仙君的心思总是浮云遮眼,几重天光也不可窥见。 如今已无琐事,只待打道回府。 望枯:“好了,回十二峰罢,既在旁处,就不必挥霍修为了。” 风浮濯:“好。” 他没有捎带女子,像扛物去扛女子,如何都不对——再者,她衣着甚是单薄。 他碰何处,都是趁人之危。 望枯:“他们抱我时,总是两手抬我,既然倦空君顾及名节,就不必伸手,我是藤妖,留我一个能抱的地方,就能稳稳当当了。” 说着,她跳起身,双手勾上风浮濯的肩颈,待到脚下离地,又张罗续兰也跟上。 望枯:“续兰,快过来,你抱紧我的腰身便是。” 风浮濯:“……” 这一声,他叹了整个春秋。 风浮濯再未多问,只是微微屈膝,将望枯拦腰横抱。 顺道,将她松了一半的肩衣往里拢。 而待之续兰,风浮濯则是蹲下身,任她跳在自己肩上。 风浮濯:“可以如此?” 望枯笑弯了眼:“正是如此。” 风浮濯无须御剑,无须腾云驾雾,何处有风,何处便起身。或是轻功了得,拿片叶当路。 望枯勾着他的脖子并未撒手,他也不恼,反觉疾风时,侧身来挡,宽慰一声:“可有不适?” 望枯:“没有的。” 其间,也不乏有同样回峰交差、三五成群的修士。撞见此景,两两相对,大眼瞪小眼。 一人声如破锣,天也嫌聒噪。 ——“嗬!望枯师妹莫非真与倦空君有一腿!” 第32章 望自重 云高屏人烟,秋风不送爽。 望枯昏昏欲睡,正是分不清昼与夜时,被那师兄明朗的一嗓喊清醒了,吓得其余议论声也就此消弭。 她没有与之抗衡的声量,云团似的脑袋太轻,随即就枕在了风浮濯的上臂,又见她抬着一双惺忪眼:“可我与倦空君并未双修,为何师兄们会这样说呢?” 望枯如此直快,风浮濯哑然:“……胡诌而已。” 他像那年凛冬,逆着暮秋而上,寒气逼人。 望枯意识到风浮濯面色不虞,出言安慰:“但倦空君不必担心,师尊说了,我能从云津石壁出来,就有飞升的本事,他们若要再乱嚼舌根,我就……” 她左思右想,才下定决心:“我就和他们讲道理,你清清白白,我只是得你相助,你我萍水相逢一场,从未有染,更不会乱行房事,秽乱仙界秩序。” 真有威望,能平息一时,也不可平息一世。 望枯能懂并非人人都讲道理,但女娲后人瑶姬,心善闻名千古,葬身巫山也要呼风唤雨,孕育百代密林。为缅怀她,巫山上下可行万事,却需以礼止殇。 望枯自当延绵下去。 风浮濯沉声定气:“不必如此,你且记着,是你清清白白,我却无以为报,只得追在后头死缠烂打,报个滴水之恩。” 望枯瞪大了眼:“……” 除了风浮濯,谁能把“死缠烂打”四个字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还不卑不亢? 但他都说到这地步了……望枯也不再执拗。 很快,风浮濯带着一大一小来到十二峰的正大门。 望枯还记《雾岫表》所写,这两根柱子一匾额的朱鹮红仙门,是由帝君赐名,唤作离奇古怪的“十二残”。 旨在入了这里,就是残身、残心、残礼、残情,残病、残知交、残手足、残尊卑、残钱财、残不公、残祖辈、残后世——不以世俗道德为目的,而以登仙为要义,可厮杀万物,可不余亲疏。 却只有柳柯子一人贯彻始终了。 有此先例,风浮濯又要帮人帮到底,望枯不喊停,就绝不将她放下——既有人代步,何乐而不为?如此庄重的门楣,望枯就是心安理得地任人抱着进。 不过十二峰地比人还贵。走一步,则来十人,不走,就是等着百人围上来。 “望枯师妹不是进了云津石壁吗?究竟是地动帮了她一把,还是她天生本事很大,真能自个儿走出来啊?” “这可是关押邪祟的云津石壁,换作你我,见都没见过,还能活着出来吗?” “莫要被她道貌岸然的模样给骗了,当初是她大放厥词!说要迎战全宗门!若真把宗门给毁了!你还夸的出口么!” “为何对她如此刻薄?有些话兴许只是以讹传讹的版本,她究竟说了还是没说,那都未可知呢。” “比起这个,我倒更好奇她与倦空君是什么关系?看看这衣裳,怎么都像是倦空君的……嘶,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的话就别乱讲,倦空君正是渡劫期,一言一行都活在天道之下,若真做了何事,二人会如此光明磊落地回十二峰吗?” “倦空君天劫都多久没动静了,经你一点拨……岂不更可疑了?不过,生的好看就能把佛修当轿子使吗?我也想这么犯懒。” “还真别说,倦空君怀中抱着师妹,旁边跟了个灵宠,还真是应了那句俗语——老婆孩子热炕头!” 场下无不哈哈大笑。 林林总总几十个不避讳的声音,在望枯身边,像那蚊虫嗡嗡,惹人厌烦。 幸好碰上的是她,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话坏话都像繁星落了水,撒它一湖,捞也捞不得,看也看不够,当真不值得可惜。 “望枯,是你吗?你可是自己出来了?身子……可有不适?” 后方有女子追随,愕然声与众不同。风浮濯会分是非,便抱着她驻足回看。 来人果真是席咛,她额角挂着珠汗,气喘吁吁,想必是一路越过人山,才勉强跟了来。 望枯紧紧抱着竹简与灵鞭,乍一看,像一堆破铜烂铁,她却不以为意:“席咛师姐?别来无恙。我能出来,兴许有我自己的功劳,也有倦空君的功劳。就是桑宗主的灵鞭实在强劲,一时没有操纵好,伤了掌心,可如今它却不动了……应当,不会死罢?” 席咛忧心神色稍霁:“……灵鞭有灵力注入,人死,灵力所化之物才会跟着消散,你且放宽心。” 望枯:“那就好。” 席咛:“这些都无妨,你无事才好,眼下呢?师尊他们岁荣殿商议要事,你可要随我一起去报个平安?” 望枯堆起笑靥:“那就听席咛师姐的。” 风浮濯像是望枯捏的陶土人,让指东不往西,见无话再谈就继续抬步,从未有半句怨言。 “慢着。”她轻瞟风浮濯一眼,随即落落大方地道起客套话,“岁荣殿虽是十二峰要地,但您为贵客,又从空桑山远道而来,席咛只好代师尊邀请倦空君,来此岁荣殿,共品茗茶。” 席咛这话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有意将他与十二峰划分开。 能自请离去更是再好不过。 风浮濯:“我将她送到便走,不会叨扰诸位。” 望枯捻着他的前襟,秀眉微蹙:“不可,我说了要把衣裳还你的。” 风浮濯盯着她逾矩的手良久,终是败下阵来:“……那我该在何处等?” 望枯再次搂住他的颈:“上劫峰苍寸苑,若找不到地方,可以找我师兄们问问路……但在此之前,岁荣殿就在前头,倦空君就送我到底,好不好?” 风浮濯目视前方:“……嗯。” 有人步子粗重,由远及近,还横来一声:“席咛,这丫头能有出什么事,为何走得这样快,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望枯眨巴眼:“路师兄?许久不见,你是在找席咛师姐吗?可席咛师姐早已来了,莫非路师兄跑得还没席咛师姐快呢?” 怪不得这也追不上,那也追不上。 路清绝像碰到了瘟神,又或是误食苦果,唇齿抿紧:“……” 望枯是他未老先衰的劫数。 不在还清净,一旦在了,就总是惹他难耐。 路清绝处处看不惯:“腿是断了吗?如若没断还让人抱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你也真是好意思。” 望枯:“我在云津石壁泡了好些天的水,又没有鞋,就这么走在地上定会很疼,倦空君肯帮我,是出于好心,为何会不好意思?” 路清绝:“……” 路清绝为上劫峰大弟子,若将她放任自流,就是轻慢那上劫峰的一百二十五条宗律。 可她是半点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路清绝:“你先下来,真走不动也有我来扶,何必劳烦外人?” 望枯狐疑:“路师兄背人稳当吗?分明走路都气喘吁吁的。” 路清绝咬紧后槽牙:“……先前比试台前,我是扛过你的,再不济也扶过你,你非要以德报怨不可吗?” 望枯:“路师兄既然执意如此,那也可以,只是莫要粗鲁了,能背我就……” 风浮濯却退后两步,还再次背过身去,将望枯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起冷脸,振振有词,威而不自知:“路修士,你为男子身,明知她不舒坦,却还要趁人之危,此举实在毁她清誉?烦请自重。” 自。 重。 两个字,十五笔,从未如此震耳欲聋,重于泰山,压得路清绝深陷污沼之内,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而尚且不散的看客们,笑则笑了,还要捧腹大笑。 末了,风浮濯从闹剧退场,脚步生风:“是此方位吗?” 望枯:“是的,一路直走就能看到岁荣殿了。” 望枯悄悄伏在风浮濯肩头回看路清绝,他的九尺身姿,如今却矮成小小一粟,脸色时而发红,时而发紫,时而再焕黑。 有几分惹人怜惜。 但望枯同样笑得顽劣—— 也难怪会被误解,虽说以貌取人不好,但他模子里十成的凶狠,有八成都落在望枯身上。 那可怪不得她落井下石了。 天道好轮回,若路师兄嘴上留德,兴许——也会等来苍天轻饶之时。 …… 适才有多门庭若市,岁荣殿就有多凄冷肃穆。 风浮濯不曾止步于此:“既闯此地,自当登门拜访。” 他都冠冕皇皇了大半日,再让宗主们多看几眼,也并无大碍。 风浮濯抱着她三步入殿,屋内座无虚席,中间刚好摆有那日望枯屈身的卧榻。对她归来,想必早有预料。 晓拨雪起身:“你与席咛的交谈我们都听到了,换洗衣物在此,竹简和灵鞭坏了都可修,莫要放在心上,你若安好才是舒心。” 风浮濯将她放去卧榻,又从衣物上拿过一双鞋,屈身为望枯穿好。 “如此羡煞旁人,不知晓的,还以为云津石壁是个多么轻易的地方,既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还能顺带捎个夫婿呢?” 阔别多日,休忘尘竟不着白衣,而是换了身靛蓝色的衣袍。轻挑气虽被粉饰大半,却像是勾栏里听曲的公子—— 非但无法吟诗一首,还要夹枪带棒。 风浮濯慷慨如旧:“久负诸位宗主盛名,今日叨扰,多有唐突,既已帮望枯归来,便不打搅诸位商议正事。” 望枯小声提醒:“不是离去,是去上劫峰等我。” 风浮濯流连一瞬,才转身离去:“……嗯。” 怀中抱久了人,而今放下,又觉何处空落落的—— 正如吃一辈子苦,忽而不吃了。 难免显贪念。 休忘尘为望枯鼓掌:“就算是借了天意,你也的的确确从云津石壁归来了,当真有本事,恭喜你了,望枯。” 望枯:“既然我如此有本事,不该给点奖赏吗?” 休忘尘闷笑:“你给自己的奖赏还少了吗?不过,也并非没有给你准备,桑宗主的灵鞭,你拿去罢,如何?” 望枯:“……” ……只是如此? 桑落开口:“望枯,你确有几分本事,只是此物并非为赏赐,而是你早已将它拿走了。” 望枯:“何时?” 桑落:“在你妄图将它解开时。” 第33章 勤俭风 望枯把灵鞭拿来翻来覆去地看,灵鞭却已卷成一条干蕨菜了,与寻常鞭子无异,甚至越发颓靡:“那它为何会成了这副模样?” 桑落冷哼一声:“既然它易主了,自是跟着主子的灵力来了。” 但望枯并无灵力。 望枯:“……” 休忘尘的腿甚少规规矩矩放板正,而今却架在桌上当座拱桥:“能把桑宗主的东西拿来为你所用,你当真是不怕死啊?” 望枯:“我只是挣脱,为何会死?” 休忘尘:“灵力随主,既然主子的意愿就是将你绑紧了,这灵鞭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辱使命。” 因此,当初望枯在水里咕咚吐泡并非因为深水灭顶,而是这灵鞭“起了杀心”,要一毁俱毁。 望枯兴致缺缺:“我没有灵力,此物到我手中也聊胜于无,倒不妨给点别的奖赏。” 休忘尘笑着接话:“嗯,诓你的,奖你的银两早已备好了,修葺一间‘望枯苑’应当不在话下。” 望枯吞声踯躅:“……” 她的确见钱眼开,但手头盘缠再多,送不回巫山和藤身头上,就成了本末倒置—— 漂泊多日,她也会思乡的。 休忘尘颇有意外:“怎么,银子也不想要?还是说,你嫌太少了?” 望枯:“并非,我只是想回巫山看看。” 纵使岁荣殿十几号人性格迥异,抿茶、擦衣、耳语的窸窸窣窣声却跟着停了,只剩拉长树影的寂静。 柳柯子阴鸷着脸:“《上劫律》有言,若无节庆、丧事,不可擅自出峰,你不是背得相当妥当吗?” 休忘尘仍笑满面:“依我来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是可以,但你能确保,你还想回来吗?” 望枯毫不犹豫:“不想回来,但一定会回来。” 休忘尘轻叹:“光说不做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望枯:“我想过要做,但你们未必看得上。一来,我能押的就只有银子,或是我的命,这二者我比你们还要珍惜,怎会说给就给。二来,能入十二峰属实不易,我当初来过一回大选,也是真心想学点本事,如今哪怕身不由己,也仍留此心。三来,我想当个言而有信的好妖,既然说过要与全宗门切磋,就一定会。” 休忘尘目光滟滟:“好,想去就去,何时动身?三日内归来即可。” 望枯始料未及,但鱼与熊掌她偏要兼得:“多谢休宗主,可惜银子我也想要,您若不愿意,可少给一日。” 休忘尘忍俊不禁,顺手抛掷一袋银子,竟稳稳当当落在望枯身旁的塌上:“不必了,你且宽心,是你的旁人就不会拿走。” 他今日倒是好说话,还收了锋芒,像一只家猫,仰躺一番,投食一二,就已被伺候得服服帖帖。 晓拨雪殷切至终:“既要归山,先把伤病治好,刚好凝丹峰的颜知宗主在此,让他来帮你看看。” 末位跳出一人,衣着上短下长,两旁绣着两个兜,鼓鼓囊囊得不知装了何物。 他年岁二十左右,却吊儿郎当,脖子折弯,伸出一颗王八似的脑袋,双目有白有灰,却混浊不清,颇有西域风情,眼睛深邃,鼻梁与脸庞也有鬼斧神工的痕迹,因此是个“峻岭”面,何处都彰显盛气,一张大嘴更有吞日月之势。 可一开口,却觉畏畏缩缩的,气若游丝也不是,抽抽噎噎也不是,只是话说了前头,总要落个后半头。 颜知:“唉……我又不是大夫,做不了什么……一颗……丹可以罢?味道不佳,但……吃就是了。” 望枯听不真切:“什么丹?” 颜知细若蚊呐,闪躲得脚底打滑:“……给你放旁边了,不忌口,随意吃。” 望枯:“……好。” 望枯越看越觉,这颜知宗主很是怕她。 但兴许不是怕她,而是受不住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因他动,而跟着动这眸子。 颜知不归位,无处安放的手插入两边口袋,人是直挺挺站着的,却像被暑天的热浪灼弯了身形,如何看如何都是小心翼翼:“诸位弟兄们、姐妹们……凝丹峰活儿多,无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他的双腿非要整个先后,模样诙谐,却也成了落荒而逃—— 唯恐什么瘟病会沾染上身。 望枯无意瞥见,休忘尘又笑了。 还是那胸有成竹又不怀好意的笑。 休忘尘:“颜宗主,上劫峰刚好离凝丹峰最近,你不妨,捎带望枯一把罢?” 一颗蚂蚁大的汗珠从颜知额角爬落肩颈,蚀人心骨。 颜知话也打颤:“休宗主……您明知,明知我不会运剑的。” 休忘尘抻个懒腰:“是啊,不会运剑,可适才她说得那样明白,她要打的是全宗门。” 颜知不会运剑。 可差他一个,也非全宗门。 颜知眼眶没泪,却干打转:“我、我认输就是。” 休忘尘:“哈哈哈哈!可你我也以师长自居,要以身作则,怎能让她赢得如此轻易呢?因此啊,即便只是赤手空拳,也要上场打的,知道吗?” 颜知:“……” 肃朝千年,百姓莫非黄肤。而他汗如雨下,脸色褪成宣纸一张,模糊了五官,已分不清是死是活。 望枯揣好银两,跳去他跟前索性解救一把:“颜宗主,我们走罢?” 颜知走是走了,却好似大病初愈,只能飘着走。又险些一头撞去树上,还是望枯好心扶他一臂。 颜知的脸就这么贴着树下滑,树皮先落,脸皮也红,恨不得含恨而终:“扶我做甚!这日子活了也是没意思!不如一头撞死。” 望枯不明就里:“您莫不是得罪休宗主了?” 颜知点头又摇头,声声带泪:“我是个废物,不止得罪了他们,还得罪了整个世道。” 望枯:“您是十二峰宗主,又会炼丹制药,何来废物之说?” 颜知:“你不明白的,我这种不合群的、不喜与人交涉的人,活着,那就是遭罪。” 望枯:“那不送我就好了,休宗主不会知道的。” 颜知手舞足蹈:“这岂是不送便可了事的!你来日要同我比试,我先要寻蒲许荏铸剑!忐忑个几日,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笑话!简直愁死我了!” 望枯若有所思:“那简单,你随我回上劫峰,我让苍师兄借我一把剑,如今大家都顾及银烛山的灾害,当然无暇顾及你我,现下去比试自当再好不过。” 颜知:“……你倒是雷厉风行,但你这伤,不是还未好吗?” 望枯:“的确没好,但今日受了伤,但来日再伤一次,岂不又要找颜宗主再要一次救命的丹药?” 颜知只叹言之有理:“……” 可勤俭之风,当真赞服。 …… 凝丹峰是与上劫峰挨得近,但颜知一心井水不犯河水,不自寻麻烦,因此从未一睹真容。而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被高门上的两条巨龙,吓破胆了,只是跟在望枯后头掐手心,这才敢迈进。 苍寸苑好找,何况苍寸吐字清晰,又时不时“儿”一个,嗓门虽没桑落那样石破天惊,但能让刚至苍寸苑的望枯与颜知寻来,也算绰绰有余了。 ——“倦空君!你不听我的!听望枯的也成,您就放我进去罢!这真是我屋儿!” 苍寸苑外也尽是些硕果累累的桃子树,而苍寸,大抵是从银烛山赈灾,风尘仆仆的。门还没迈进就已饥肠辘辘,只得一手叉腰,一手摘个熟透的桃子充饥。 而风浮濯竟鸠占鹊巢,一人携续兰横在门框正中央。 苍寸比风浮濯矮上小半个头,后者还需微微躬身才能立得住。 但傲骨嶙峋,不允他低下头颅。 苍寸见了望枯,可谓他乡遇故知,险些热泪淌下:“看!看!望枯来了!您大人有大量,要真不信!问她即是!” 风浮濯轻瞥一眼颜知,反倒另起疑虑:“他也是这个院子的?” 望枯:“倦空君是在说颜宗主?那倒不是,苍寸苑只是苍师兄一人的院子,是我暂且无处可去,他好心收留,我才住在耳房的。至于颜宗主,只是他要同我比试,我需回来取剑,就将他一并带来了。” 几句话挑挑拣拣,风浮濯只好从重往轻数落:“比试?” 望枯:“比试台切磋而已。” 风浮濯孑然身,又降冷:“为何?” “赌约”说出来轻巧,但望枯却觉另有说辞:“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无关为何。 风浮濯叹得无声无息:“没有屋子也是优胜劣汰吗?” 望枯:“是了,而且只能我亲手来做。” 风浮濯:“……这回,便是适者生存了?” 望枯:“不错。” 风浮濯并未赞许:“不易。” 望枯:“的确不易,我在人间时,只是敲锣打鼓的活儿都多得是人说,女子不配。” 又道:“可谁说女子不配?巫山雌妖胜过雄妖,做起事来从未喊疼与累。何况,我还为枯藤小妖,风吹日晒不得,瓢泼大雨不得,莫说一砖一瓦,钱袋我都拿不动太多。” 刹那间,万千烽火总有一粒不参石沙的,倒影她眼中:“但那又何妨?弱就弱了,我多跑几趟便是,生而无用也认了,无非要比旁人学得更多,吃更多得苦,只是可惜——我尚且都做得到,旁人却要说那些比我还要强千万倍的女子们百无一用,这世界,当真不公。” 不曾觥筹交错,不曾夙夜呓语。这就像医书里只可记载,却从未医治的疑难杂症。 但又比这些还要轻易太多。 轻易到提及时,麻木不仁,已满不在乎;不提时,更似尘埃一缕,追随的身影也少之又少。哪怕说多了,都会格格不入。 望枯不由堆笑:“又兴许,只是我会这样想呢。” 风浮濯:“……并非。” 风浮濯听罢,自认这一回也帮不了望枯了。 瀚海古今,老弱妇孺都与鳏寡孤独废疾者相提并论。 兴许,他也错了个有始有终。 望枯正是那盏打捞碎星,却咬上弦月的琉璃船。 轻轻触碰,都会淹没在涛声之中。 但轮不到他来渡时,已再次扬帆,向下一个无名港激昂奔进。 第34章 轻絮飞 风浮濯再未多言,走时也不拖泥带水。 但依望枯看来,他同苍寸这一记毕恭毕敬的作揖、与别离时潇潇落秋的身姿—— 似是怕留在此地,会碍了望枯等人的眼。 望枯顺手拉住他的袖口:“倦空君,我还需您带我回一程巫山呢,先不走好不好?” 风浮濯驻足檐下:“……嗯。” 他的软肋实在好找。 只需望枯动手动脚,吹吹耳旁风。 便有难必留,有求必应。 望枯借走苍寸剑,没有逗留,带着风浮濯一并来了比试台前。望枯虽是误打误撞,却真盼来了阒无一人的时候。 轻絮傍地走,久不经打扫,昨夜落叶已在台前累了厚厚一层,浓香秋意战场,硝烟也望而却步。 望枯立在上头,便踩断片叶一分为二:“踩在上面也挺有意思的,不妨就不清理了罢?” 颜知东张西望,生怕有人来,忙不迭点头:“无妨无妨,倦空君就当你我的公示人,苍寸灵根与我的灵根并不相通,他就是把剑给我了,我也拔不开它……虽说我也会努把力抵御几招的,但你莫要下手太狠才是。” 望枯:“好。” 颜知嘴上总说自己不行,但这锣鼓一敲,却跑得比谁都快。 如此迅猛,落叶被他赶走了一把又一把。望枯嫌不够,将断剑之尖放在地上划拉,比试台下,是枯叶雨扩成的油纸伞。 颜知在危急关头,就顾不上其他,难免嘴碎了些:“慢点慢点!台子就这么点大!往中心打!中心!” 望枯得了路清绝以莽撞致胜的要义,细剑愣是打出斧头的架势。砍不得就撞,撞不得就斩,分毫喘息不给,脚步急而有力。 颜知还真用剑鞘挡了几招,同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撬,就能把望枯撂倒在地,激起落叶海浪。 喷涌至此,又刚好埋去二人身。 是天公的烂漫与捉弄。 颜知四仰八叉,像狗甩头,口干舌燥地喊着:“行了行了,香就剩这点儿了,我认输。你一介女子,总和上劫峰的男子学什么,他们有劲才能用这乱剑法……罢了,即便不扯他们,你也的的确确有真本事,不佩服不行。” 对剑的规矩,望枯都已摸了个七七八八,便笑着抱拳:“承让。” 颜知长年隐居,走不出院前那一亩地,而今动了真格,用了蛮劲,致使何处不慎抽了筋,叫他疼得呲牙咧嘴。 而他独来独往惯了,背过身招招手,就这么扶着腰一瘸一拐地离去,胜却那些无用的嘘寒问暖,还他耳畔太平。 几人就此分道扬镳,一炷香的时辰也刚好了尽。 望枯再回苍寸苑前,续兰托腮坐于门槛上,见她回了,才喜笑颜开。 望枯实在丢不下她,只好屈身再三叮嘱——此去三日,她绝非故意将她丢下。 续兰为人,妖界动荡难安,上下又皆是嗅觉灵敏的,嗅到人味儿,保不准会引来祸端。更有饥不择食的豺狼围上前来,错把续兰当盘中餐了。 再者,巫山如今总有外来乌合之众,随地可见恬不知耻、白日宣\/淫的修士,难免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这心智不熟的孩提见了,恐会心生芥蒂。 续兰只好蔫头蔫脑地留下,苍寸哄孩子的本事不精湛,续兰却也买他一个面儿,百无聊赖地晃着与他肚腩一样大的花糖人。 慈眉善目,尤似弥勒。 风浮濯待到天地俱静,四下无人时,才倏尔开口:“为何会是断剑。” 他跟在望枯身后,若哪步行得快了,会刻意放慢些,但就不是不肯先望枯半步。 而今像闲谈,像对峙的话,与秋日共缓。 望枯:“和师尊比试时就断了。” 风浮濯面色如常:“为何不修?” 望枯:“因为非但能用,握起来还更为轻巧。其实,先前我也动过要修的念头,但我每至此时,都会从一地换去另一地,自打铸剑以来,我都不曾与它待过几日。既是新剑,也是旧剑。” 风浮濯沉吟良久:“不妨——” 望枯打断:“没有不妨,我很喜欢。” 风浮濯:“……好。” 喜欢并无何妨。 只是,他与她一般—— 会于何年何月何日的某一不合时宜的光景下,难以自控地念旧,任其砥砺,任其再被遗忘。 而望枯是他过往的引子,每每想起,每每钝痛。 但她的现在与过去,都与自己实在判若两人。 只是搓磨,难分彼此。 因此,风浮濯甚至能忍让望枯到放浪形骸时,到泯灭天性时。 如此纵容,是较之寻常的出格。 但仅是多出这些。 再无其他。 …… 巫山与空桑山刚好成了一拱井宿,一西一南。两相之差动辄几万里,自然少不了腾云驾雾。 仙山难觅,妖山更是。 风浮濯:“你的藤身在何处?” 望枯:“巫山西北角岭上。” 他背过身,心诚念诀,再次折损修为。 风浮濯眸光复清:“过来,握紧我的腕心。” 望枯:“好。” 她倾身掀开他的衣袖,一层不够,还有三层,也不知他炎炎夏日时,是如何过的——双手才能捧住他的腕,青筋凸起,骨骼硬朗,分明是个不烫手的汤钵子,煞是暖和。 跳动而贲张。 风浮濯:“……” 望枯天生体寒,与死尸并无二致,先前总被商影云拿出来揶揄,而今风浮濯模样古怪,莫非也有如此差错:“倦空君可是嫌我手冷?” 风浮濯深吸一气:“……并非。” 他看他衣袖里多出的两只并无重量的手臂,只怨自己太过惜字如金,竟忘了同她说个明白。 但世人听了这话,应当都知隔衣而握,望枯却一根筋地认为,风浮濯说了何处,就要精准无误地寻去何处。 风浮濯三岁时便会自行沐浴,贴身之事也甚少求于旁人,左邻右舍都知他这省心又乖顺的神童。入佛后更是净身静气,几百年间莫说任女子如此碰身,男子都不曾——而上一回,还是生母在世时。 不置可否,他对望枯放任太过了。 望枯欠身看他:“倦空君?” 风浮濯偏头躲闪:“……无妨。” 但轻瞥望枯熠着星芒的眼。 瞳仁为桃核,桃核中载着水天一色。 ……罢了,区区臂膀,她要可拿去,不必再问他一遭。 望枯哪知自己这无关紧要的行径,也能惹得风浮濯心头七上八下。 却见风浮濯阖眼,眉心这抹红忽闪一瞬—— 又觉天旋地转。 望枯跟着阖眼,脚下青砖地忽而崎岖不平,还有一缕温热的风,抚弄她的眉眼。 落叶终有归根时。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无限好的夕阳,只觉旷世已久。 巫山,她回来了。 群山环绕,此地虽被昏黄压了一头,但像是学着农耕者,烧了一把麦穗杆,有烟熏,有火燎,染黄半边天。 而这方高岭正下方的左手边,刚好是浮光跃金的巫山水,右手边则是整片茂林,分开出三条通幽小道,其间可见飞禽走兽影影绰绰的身姿。山水分明,万物百态尽收眼底。 望枯能归故土,难掩笑意,从包袱中翻出盘缠,大大方方给了风浮濯一半:“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愈发沉声:“……” 他当然不会接。 甚至还想问有何深意。 望枯解释几声:“这是给倦空君的搭乘费,包袱里剩余的钱,我还需攒着给修士复原我的藤身呢。你为人刚正不阿,应当不会嫌我给的少,对不对?” 久藏乌云后的阴霾,沉落风浮濯的眼中。 风浮濯:“不必给我,藤身哪里有恙,你带我去,我来修复。” 望枯:“……啊。” 她并非没有想过风浮濯,但妖与佛势不两立,他连她的伤都治愈不得,何况是藤身。 而她最是知悉巫山,夜幕将至时,自当遍地生秽。 于他佛修而言,是见也见不得,听也听不得。 风浮濯见她踌躇,反而更显厉色:“你想要何物从不藏着掖着,还大多直言不讳,为何眼下却循规蹈矩了?” 还是说,她在为他考量什么。 他不需要。 如何惩治,如何欺凌,如何让他以命换命,自当都能受得住。 而不是,让望枯为他委曲求全。 望枯不知如何道出原由:“也不是……我只是……” 风浮濯背影决绝:“望枯,过来指路。” 望枯:“既然倦空君执意如此,那就去罢……唉!倦空君慢些走,这样横冲直撞会惊扰到客人的!” 山岚边缘有一个自下的石洞,还有盘旋的窄阶梯,风浮濯一路疾步。望枯跟在后头提裙小跑,也只能追上他的影子—— 到底为何又惹怒仙君了? 望枯紧赶慢赶,才到三楼,眼见二楼中,风浮濯的身影停了。 或是说,静止了。 霎时,石壁中回荡着几声难入耳的娇\/吟,清晰又空灵。 望枯心下一沉。 还是来迟了。 望枯的藤埋在地下三百里,那买了巫山做腌臜生意的蛇妖,为了不费寸金寸土,把这方主山通通凿空了,分五层搭架,一层至多挖出三个石窟,供双修道侣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都有——既能节省地方,又通情达理。 而饭饱思欲,人之常情—— 因此巫山百妖才大多会提早用饭,再各自蛰伏,才静得离奇,惹那声儿更为喧腾。 望枯几步跑下去,想踮着脚行笨法子:用双手给风浮濯的耳朵堵上。 奈何风浮濯太高,望枯站在高一阶的石梯上还需垫脚才能攀上。 而风浮濯像是早有预料,就此回头。 让人看不清神色。 下一刻,他反过来用两只大手罩在望枯耳上。 风浮濯:“望枯,多有失礼……但前方声息,你不该听。” 第35章 帝王相 风浮濯双手虽不合十,但也虔诚,像两瓣莲捧着淤泥不染的莲心。而那莲心却提溜个双眼,生生撕开这两瓣碍事的莲花。 望枯:“不该听的是倦空君才对。” 风浮濯:“……” 她果真还是听见了。 风浮濯双手又敛袖中,掌心摊开又握紧。 常与五界打交道,世间云层也时时拂面。 飘忽所以,绵而不塌。误食口中,还丝丝凉凉。 恰似望枯的面容。 只是待她,风浮濯远观都不可,又怎会亵玩。 他这唐突的念想,实在逾矩过了头。 不可不惩。 望枯跳下一阶,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大概:“倦空君不必急着自惩,这声音过会儿还有很多呢。” 风浮濯佯装无事:“……你的藤身在何地?” 望枯:“也还早着呢,需得再下十层,眼前这些都算天字一号房,所以声量较小,再往下,多的是就地交欢的牛鬼蛇神,倦空君莫要被吓到才是。” 风浮濯深看她一眼:“做什么生意我无从过问,但既已危及你的安身之处,为何会如此放任?” 望枯满不在乎:“我起先也不愿的,奈何我的藤身迁不动,那蛇妖铁了心要做这生意,便给我画了押,说是往后有他一份生意,就有我一口饭吃。他还真是仗义,山定平地与五楼最东边与众不同的厢房都划给我了,无人会闯。平时我想吃什么都会捎带过来,因此我才久居山中,几大妖山和两大妖城都没去过。” 这要说出去,也是个年纪轻轻便坐地收赁的小赢家。 只是妖界的买卖不以银两衡之,妖中艳羡的大多都是稳固妖元、增长修为,或是为辅佐一族之长、一山之主的差活。望枯来磐州谋事,还真是迫不得已。 风浮濯蹙眉:“当初天雷只是劈去悬崖峭壁,为何还会伤及你的内里?” 望枯纳罕:“倦空君为何如此了然,莫非真是你的天劫所致?” 风浮濯微顿:“……嗯。” ……望枯竟从不知晓。 早知如此,还是怨了这不喜动嘴的脾性。 六月后,他游走五界更多,也只是寻这天劫究竟劈去何处。确信是巫山后,又以为枯藤无灵识,由此忘却。 却因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赔她一命,当真是少了。 望枯笑着宽慰:“那是歪打正着了,倦空君不必太过介怀,多亏是撞上了我,并未死成,不过就算是死了,我也只是个小小藤妖,死了就说明无用,都为上天的旨意。” 风浮濯暗下死令:“不会的。” 今日不成仁,来日便会还她万年修为。 望枯不知他在寡言中已下决心,更不知她日后万年都有了着落。只知将贴身帕子任结靡琴弦的风刀一分为二,再各自团成虎口宽的大小,把风浮濯的两边耳朵堵好—— 颇有掩耳盗铃的意思。 望枯出门仓促,却也换了身衣裳。却忘了将风浮濯的衣裳洗净,就胡乱攒进包袱里——这厮也是个闷葫芦,分明跟在后头一路,却不提一嘴。 望枯:“本想用衣带给倦空君遮眼的,奈何还未洗净,不妨让结靡琴弦将我袖口割下一块罢?” 风浮濯却答非所问,垂眸时,有几分悲悯的动容:“……你当真要听那些污言秽语?” 望枯:“生前就听了,何惧生后?若无他们,今日你可就瞧不见我了,何必责怪这些衣食父母呢……倦空君好生执拗,为何不答我的话?” 风浮濯又叹:“……望枯,用我腰带即是。结靡琴弦不可伤人,也不可毁衣,你适才擅自用它断帕子,我不追究,往后就莫要了。” 望枯绕去他身后两台阶,倾身给他系在眼上,侃侃而谈:“荆条实在扎眼,倦空君若还有下回,释开随身的腰带应当更为便捷。” 望枯的力道当真不大,还细而巧地用几根发丝汇入腰带,好锢得更紧。 正衣冠为礼,风浮濯宁用荆条不用衣带,也有此因。而今任人伺候——也无非是望枯心血来潮,想将他胡乱摆布。 姑娘家的兴致难以窥度,便也由她去了。 但当鼻息间,漫来雨过街角的青荇香,他好似被凝成一块不可动弹的石雕,就此画地为牢。 怪只怪望枯湿得太狠,轻纱腰带也难逃幸免。像洒了几滴未曦的露珠,还将游离在外的女子体香,禁锢其中。 望枯并无戏耍之意,却不觉间,将风浮濯的鼻息搅得紊乱——大有一副,误闯温柔乡,美人坐怀,敬以清酒一杯的架势。 连哄带骗地饮下后,方知鸩酒入腹。 风浮濯:“……好。” 他低喃一句,隐忍千愁万绪。 望枯牵着他的衣袖往下走,棉有吞声之用,但制成衣物后,功效也大打折扣。 不出望枯所料,或高昂、或顿挫的声息此起彼伏,但风浮濯默念佛经,自当心念如一。 声有几重,灵力来散,还不忘悄悄帮望枯屏退—— 既是秽物,实在脏耳。 望枯一尘不染,更该小心护着。 而眼下,十五层之高,已过半程。 风浮濯始终在心里默数,但至倒数第二层时,另起风波,狂笑声争相入耳,好似要盖过灵力——此声虽猖獗,但也胜过旁人床笫之私,他也停了护身灵力,想听来者何意。 “哈哈哈哈哈!酒过三巡了!小娇娘们的衣裳还未脱干净呢!兄弟们莫不是不行了!快!再来一把!” 风浮濯腰带为雪色,茫茫大片中,约莫六人,四男两女,东倒西歪。桌上酒坛有一个,脚边则躺着三坛,还有一坛被男子踩在脚下。 男子单腿上坐着他话里浓妆艳抹的美娇娘,酒肉烂肉、刺鼻胭脂味交错,冲淡了风浮濯横在衣带上的芳香——市侩划拳,粗鄙之语,勾栏做派。 无趣。 他阔步走在前头,想将望枯护在身后,却听一声,尖嗓窜天。 “此地已被我家老大包场了!您请去旁处罢……慢着!望枯!是望枯回来了!” 望枯就怕碰着他们,本要另寻暗道,却捱不住刚好在此地把风的黄鼠狼妖。 十之八九是故意唤与旁妖听的。 风浮濯隔着锦绣绸缎,逐一看去。 “望枯!诶哟!我想起来了!住在这儿的小妖怪!还是生得如此水灵!” 妖龄一千三,磐石妖。圆头圆脑,胡须青灰,脸上青一块黄一块,不是淤青与胎记,而是磐石纹理。又扑了点白粉,应当不会驻颜,才使了下三滥的障眼法,显得不伦不类。 ——为老不尊。 “哼,回来又能如何,当初让她倒个酒都不会,要么扑我一身,莫要以为过去几月,我便记不得了!” 妖龄四百七,黑熊妖。天生板寸头,黑炭面容自带凶相,利齿不敛,见了望枯,还对她呲牙咧嘴,袒胸露乳,心口嵌着月牙刀疤。正是那怀中坐人的、黄鼠狼妖忌惮的头目。 ——睚眦必报。 风浮濯又行几步,将望枯挡在身后。 “诶!还听闻有个与你名字相仿的小妖怪,在十二峰里混的风生水起,到底是不是真的?” 妖龄二百八,螳螂妖。细胳膊细腿,还尖嘴猴腮,眼珠子大的像盏灯笼,眼中迸着幽绿的光,苍翠且稚嫩。胡乱抹了嘴巴,却还留着乌七八糟的油渍。 ——成事不足。 “何必在乎真是假呢?望枯长大了,今日可牵了个玉面小郎君回来呢,虽不知在玩什么把戏……却实在生得俊俏,望枯,不妨借给姐姐玩一天罢?” 妖龄三百九,猢狲妖。是那美娇娘,虽无千娇百媚的命,却刻意拾掇得衣衫不整。对风浮濯暗送秋波,后者自当紧紧阖眼。 ——色即是空。 “望枯!我成日念着你!怎的如今才回来!还有,他是谁?你躲在他后头做甚?” 望枯探出头来:“我并未要躲,只是这位倦……这位修士是从十二峰来的,为人仗义,有何不测都会挺身而出,他今日是来帮我来修藤的,还不收钱呢。” 螳螂妖骇然:“……你当真去了十二峰啊?” 忌孱,妖龄二百九十九,乌鸦妖。面色青白,齐肩的发丝乌黑,男生女相,阴而不柔。却一把将望枯从风浮濯身后拎出去,分寸不讲,礼仪度外。 ——爱说大话。 望枯故交。 忌孱努努嘴,喜怒哀乐都写脸上:“你?十二峰不是把你我都拒了吗?凭何你能趁虚而入啊?莫不是私吞了什么好处?” 望枯:“并非,忌孱,我还有要事在身,你且将他们招待周全。” 黑熊妖:“哼,这也要招待周全?人间磐州都知尽地主之谊,你却不知,还扰了我们好些兴致,连杯酒都不知罚上一口。” 望枯:“好,那我喝一杯就是。” 磐石妖鬼迷日眼:“这可是你们巫山的招牌酒!喝一杯岂不打发叫花子!三杯!最少三杯!” 这些妖本事没个本事,修为没个修为,点了几坛“暮雨愁”,便能吹嘘百年有余。 风浮濯:“慢着。” 他轻轻揭走面上腰带。 青丝慢垂,如堕冰窖。 几个妖怪一睹风浮濯的真容后,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松松垮垮的衣裳也手忙脚乱地穿好。螳螂妖更是没出息,汗如雨下,双腿发软。 恨不得卑躬屈膝,听他号令三军。 ——帝王相,自当威仪四方。 风浮濯端来一杯,一饮而尽:“我喝。” 如此利落,杯盏也放得轻,却转身而去。 黑熊妖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好似在天上见过——游走五界,以渡亡魂,当与月共乘万里。 莫非,是佛门赫赫有名的倦空君? …… 望枯小跑着跟上风浮濯,只觉他模样不对劲—— 三步一迈空,五步一停顿。 望枯好心搀扶上,却被风浮濯用力挣脱开来。 “望枯,离我远点。” 他掌心烫得不轻,话也游离在外—— 暮雨愁没有合欢之用。 但妖怪要想,也可自行动手脚。 第36章 更护花 风浮濯若知自己气血不畅、混沌四目时,对望枯说了如此有失仪度的话语,定会负荆请罪,任她处置。若望枯心善,想不出法子,或见不得血,风浮濯也愿为她代劳。 奈何,烈酒入喉,他只是静默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了。 望枯:“倦空君是喝醉了,还是……被下药了?” 风浮濯只是扶着墙闷头走,误打误撞迈进阶梯——身后是明光烛火,眼前是万丈深渊。 良久后,他走走停停,缓神片刻,声色明朗:“二者皆不是,我喝得少,也的确不胜酒力,但从未一杯倒过。” 望枯:“……” 那可就棘手了。 这些妖怪最会动手脚,望枯本不愿喝的,只想借机泼他脸上,消消这黑熊妖的跋扈势气。未曾想风浮濯喝得太快,快到还未意识到被下药,就已然酿成大错。 只因巫山有一味药,名为“楼兰夜”,无色无味,吃下就会浑身发烫,再是昏聩难耐,不知所踪。之所以唤作其名,是有幽会楼兰之意,定要让服用之人尝尝那软香卧榻、终夜承欢的滋味。 风浮濯如今,症状已有其一,再有其二,那便是水深火热,此夜难捱,静待日光破晓。 更何况,他是佛修。 还是功德庙里任人供奉,名震五界的佛修。 若因此破戒,必将千夫所指。 话又说回来——那谁来破他的戒呢? 巫山妖风开明,不乏会来事的姑娘,和哪路修士、妖怪看对眼了,便来一场露水情缘。只是风浮濯毅力卓群,又生着帝王相,若紧盯姑娘们看一眼,再有兴致,也会遍体生寒,四散逃离。 望枯不怕风浮濯,但这么些年,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虽知房事底细,却无学以致用的念头,断然不可侍奉。 无论哪般,引风浮濯破戒,都是大忌。望枯间接将让他从神龛陨落,也难逃幸免,这桩耻辱钉会打在岁月长河中。 风浮濯这会儿又像没事人了,甚至还知停下来等等望枯:“怎么不走了?” 望枯:“……来啦。” 莫非倦空君一身净骨,还能免除合欢药的功效? 风浮濯屏息慢行,望枯在他后三步阶梯,始终不曾迈进太多——既要离他远些,望枯自当要好生听着,省得做些惹他不快的事,以此增添负担。 风浮濯觉察到望枯显而易见变得小心翼翼了,却也不动声色,轻瞥壁上攒动的两条身影。 他身在下,墨守方圆,步子缓缓;而散着发的望枯在上,骨相也娉婷袅娜,颇为活泼好动。 奈何影子忽大忽小,偶尔不慎交汇,便像东之启明,西之长庚,明面就是一星,却在不同方位中晃出两影—— 望枯有意躲他。 自此,风浮濯敛下双目,他被煮沸的五脏六腑,又封了层雪霜,唯有零星火苗。 这场火是蓄谋已久,参杂野性兽欲,一旦腾升,便经久不灭。 九成是那酒水不净,一成是他不胜酒力。 风浮濯洁身自好,烟斗,酒肉,斗蛐蛐,赌博等吃喝嫖赌、游手好闲事,他斤两不沾。至多不过,是弋祯法师斟了几杯清冽又不搞推诿的荔枝酒,再陪他下几盘无休无止的棋。 可由是如此,从未将他唾弃的望枯,也因他今日一杯,而如此退避三舍,躲闪不及—— 男子果真出不了这烂风头。 非但无用,还招惹一身腥。 二人一前一后,各怀鬼胎,也至最后一层。 眼前只有一面石门,门上贴着泛旧红纸底却垂落大半的对联,望枯用脚拨开地上供以伪装的青苔,显现出一个下嵌似的门闩,她从包袱中掏出铜制钥匙插入——石门缓缓打开。 一入此地,无论说它富丽堂皇,还是家徒四壁,竟都恰如其分。 四面石壁像是常被打理或是大雨冲刷的,薄灰覆上。屋内只有一枝孤零零的瘦藤身,树上无虫。 而藤下一圈细根,才被大做文章。不肖秉烛,什么稀碎的光都有,柿子红的、碧海蓝的、萤火橙的,像是从四季中各自剜下几块,洒在四周,无法沉去它们的锋芒,便成为不老残花。 供旧木长青,供代代年年。 可但凡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东西——连破铜烂铁都算不上。 熠熠生辉的大多都来自于各色怪石,有大有小,共有十一个,依次浅埋土中一圈。而余下的,则是些不甚精巧的鳞片、孔雀的羽毛、猛兽的獠牙、哪路修士落下的灵石、风过林梢的银杏叶、生着瘢痕的蘑菇。 甚至还有蝶变遗落的蚕蛹,和枯藤断裂的每一条枝桠。 望枯:“都在此地了,倦空君可要试试?” 风浮濯颔首,小心绕过望枯的“家珍”,细数长短不一的藤枝,共有二十三根。 风浮濯反复端详:“随我怎么处置?” 望枯:“自然。” 风浮濯凝望她一眼:“……若我动藤身,身子可会疼?” 望枯:“会的,但我不怕。” 风浮濯:“嗯,手给我。” 望枯:“倦空君这是又要下咒,悄悄把伤挪走吗?” 风浮濯:“并非,死生咒只可下一回。” 望枯:“那便不必了,我忍得了。” 风浮濯面上听从,却不顾是否博得望枯首肯,顺势走去藤身前,指尖挥毫,淌出佛相半金半铜色的一撇一捺,合成一句佛教偈语。 他是另起一咒,名为“渡伤咒”。 风浮濯为佛祖后人,听苦、共伤,是为根本。起此咒,无非是想感知到望枯身上的痛,好留分寸,缓个轻重。 即便他也有法子将望枯的伤一并渡在自己身上受,但藤与身连成一脉,保存更多灵力才是有备无患。 自当以复原为先。 也幸好,望枯未曾觉察。 风浮濯不再多问,单拎一株枯藤出来。 下一瞬,他用力握紧,捏作齑粉。 霎时,他眼前大震,像是混浊不堪的雨水倒灌眼中,再将瞳仁搅乱,疼得泪也落不下,最终,昼夜难分。 眼中的烛火被吹灭。 他们陷入一片寂静的黑。 再把世道抛弃。 但天佑风浮濯,加之渡伤咒只可共疼,不会负伤,眼中复得清明。 风浮濯急忙寻去望枯的眼:“……望枯。” 望枯眼中还有星辉,却忽如一片乌黑云,将星辉遮挡。 万物也黯然失色。 望枯始终不丢枯藤枝,是因它们附着她的方方面面,可以是眼,可以是腿,可以是手,更可以是心,尽管它鲜少蓬勃跳动。 只是短暂将眼睛放下。 过会儿就能回来了。 于是,她眨眨眼:“倦空君,我信你。” 风浮濯:“……” 他没有叹气。 只是在她看不见时,才敢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些许痛楚。 而风浮濯,方才疼得就是眼。 如今却是心口了。 药劲上涌,风浮濯只好一鼓作气,让风刃代劳,将剩余所有枯枝剁碎。 肩颈、耳垂、颅顶、掌心、膝盖…… 疼痛如雨后春笋,冒不停,却不饮甘霖。 只有疼。 只有,铺天盖地的疼。 即便风浮濯没有实伤,手心却少有地生出汗了。 他始终看着望枯。 像是在打量——究竟要忍到几时才肯罢休。 望枯噙着唇,仍是直挺挺地站着,若非鬓角汗浸湿衣裳,定不会让人看出异样。 风浮濯确信,望枯并不好。 他阔步而去,本想将她放倒在地,但奈何地脏,又总有疙身的石子。 他不甚舍得。 风浮濯只好盘腿而坐,将人抱在怀中——以己身当座椅。 他让她靠去自己的肩颈:“望枯,不可咬唇,若实在难耐,可咬我身。” 望枯像是呓语:“……疼。” 风浮濯:“我明白,先张嘴。” 许是失明,让望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如今有人这么哄着,她也受着、听着,不假思索地照做。 风浮濯扶正她的头,他也偏头迎去,送上自己的脖颈:“咬此地。” 他也想过拿掌心给望枯——奈何,手也脏。 望枯胡乱啃去,却也收敛力道。 与其说咬,更像在嚼,几颗犬牙厮磨风浮濯的侧颈。还不知换个地儿,咬不出血口,却能留下淤青。 风浮濯由着她来,一手扶好她的腰身,另一手则命结靡琴弦,小心在树下刨土。 不必太深,浅剜土面薄薄一层,即可将那些碎屑埋入其中。 他本想亲手去埋,两方都是望枯,只好选怀中这个。 埋好后,风浮濯单手念诀。 这时,枯藤焕着明黄的光,藤身肉眼可见地粗壮一圈,粗藤根拱土而出,一半留在上缘,遍地“珍宝”无处安放。 若去悬崖上往下看,兴许几尺藤身也会枝繁叶茂,又逢不朽春—— 风浮濯一次即救活了。 先毁,再生,谓之凤凰涅盘。 而树木同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取自龚自珍《己亥杂诗》) 但如今再见枯木逢春的奇景,他并非是在耗费修为。 而是功德。 百年栽树,千年荫蔽一方。风浮濯施善万人,才修来眼前功德圆满。 是苍生救了他们。 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后,身子也疲倦不堪。 怀里望枯已然睡着,又许是历经“向死而生”的煎熬,方得安身,才睡得这样沉。 她先前能与纸人较量,而今却终于长得像实打实的人了。不盈一握的腰也如树身长进,跟着宽了一圈。 想来,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惧风了罢。 只是—— 风浮濯直觉不对,小心将她推开。 望枯好不容易身上能挂住肉,衣裳可算能贴身。虽远不及丰腴,但胸脯处,也终是大不一样了。 风浮濯紧紧阖眼,再念佛经静心:“……” 他险些忘了,还有药物缠身。 …… 两缕交错的风忙前忙后,有模有样将被搅乱的物什归去原处。 却有一物,风有偏漏,却陡然飞来风浮濯的眼前。 他两指夹住。 光影斑斓,满是褶皱,像蝉翼,像七色虹渲染,粗略一捻,怕是明巩所制,百摧不坏。 风浮濯细嗅一番,尽是甜腻之味。 莫非,是包糖的糖纸? 好在,今夜悄悄,甚好祈愿—— 只愿黎民百姓与望枯,都能与此物一般,把世间囊成一个能折三千面的掌中物。 常笑不折腰,面面似今朝。 第37章 忍冬生 望枯一睡,晨昏难分晓,日月又几轮。 只是,脸被什么鸟儿啄疼了,险些要弄出窟窿来—— “出这么大事都能睡一天一夜!今日我非把她叫醒不可!” 这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比公鸡打鸣还聒噪的,不是乌鸦忌孱,也想不出第二妖了。 “好啦,望枯想睡就让她睡,想必是累坏了罢。” 今日却多了个温柔的声音将他阻挠。望枯吃软不吃硬,听着也觉亲近。即便倦得再睁不开眼,也会卯足了劲去看她。 “我看未必,唉,都去磐州了,碰着这么群人精,怎么还是不长心眼,苦吃少了罢——” 此声嘹亮,既不谬赞,也不说衰词,像个只知评头论足的酸秀才,却心比天高,还要充个状元郎,说教旁人。 真与苍寸师兄有八分相像。 但望枯如今醒了,盯着天顶,又觉哪里不对劲。 先是失明,后又疼得撕心裂肺。 疼过劲后,便没了声息。 想来,是风浮濯把她藤身修好了。 那人瞧她一眼:“得,醒了,也傻了。” 对了,应是先有他,而后有苍寸的。 ——鱼儿为她上岸了。 一个一头荒草色发丝的姑娘探出头来,矮小却不过分精瘦。她昂起笑眯眯的脸,脸庞宽得像南瓜,双眼则是南瓜籽,没有灵动,甚至有些木然,却拂煦又可人。眼下有几点发黄的斑,笑一笑,能把烈日都醉倒。 她一现身,世间也轻盈,随时迎风翩跹。 她是望枯最要好的挚友,吹蔓。 吹蔓:“望枯!你可算是醒了,连着三日,我日日守在你的身旁,还帮你拦住忌孱与别浅了,他们两个一点都沉不住气,不像我,只是静静等着你。” 她恨不得把“快夸夸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望枯一瞬不瞬地打量她:“吹蔓,真是谢谢你,许久未见,可有安好?为何觉着,你比几月前瘦了……” 另一妖不耐烦打断:“行了,她一日吃六顿,说要把你不在的这份都补回来,贪得很,瘦在哪里?这厚脸皮半点没动!” “初看此人其貌不扬,再看时又觉有几分耐看,一问何处来,《山海经》里前几页。”——犹记忌孱的初评别浅化作的人形,把别浅气得从水里蹦出三尺高。 而后,人形就见得少了。 他眼睛是葡萄大,鼻梁是葱杆挺,唇瓣有红椒亮,脸庞是鹅蛋宽,耳朵是鲛人耳,眉心有龙鳞点。拆开看,定是一等一的好皮囊,可放在一块,就是怎么看怎么怪异,唯有日久见多了—— 但望枯是个粗人,再久也还没看顺意。 别浅:“不说这些无用的了,说点正经的。喏,你这藤怎么回事?这修士有这么邪乎?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望枯回头看去,只见藤身坚而挺,周身有清尘绕,逐出死气,只余源源不断的生机——像是,能豢养一方水土。 不必赏秋菊,已有新草可看。 忌孱总算得空插话:“何止啊,你再看看你这身,嗬,哪还有那三步一倒地的样子?别浅,快吐口水,给她当镜子照。” 一个敢说,一个敢答。别浅还算有点良心,只是依墙沿而哕。 这水不浊,望枯探头一眼,还真能看出差别。 皮囊不变,但华发再生,厚了几层。像是往皮包骨的身里充了层气,撑起了空荡荡的衣襟。膀子、腰子尤为明显,圆润得不止一点半点。 唇红齿白,尽态极妍。 望枯:“还真是,莫非我不是枯藤了?” 别浅:“何止啊,还开花了,你是一人得道,却不让鸡犬升天,还让巫山也跟着遭难!” 望枯:“巫山如何了?” 别浅:“问有何用!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巫山“百事通”别浅,成日不是溺在水里高谈过往传奇,就是故作深沉,思虑鱼生琐事,总把“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在我眼皮底下吵”挂在嘴边。 能让他如此焦躁,只能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望枯不多问,本想跟着他们跑了出来,临到门前,又觉不对。 望枯扶门往后看:“石门里……只有我在吗?” 别浅丢个白眼,一语不平,又起说道:“你也好意思问!这哪是什么修士!分明就是个仙门的佛君!你要做那档子事我是管不着,但你搞得人尽皆知是几个意思!这佛修是能带上床的吗?” 望枯:“……人尽皆知?” 别浅来劲儿了:“那黑熊妖都把整个巫山说遍了!说这仙君喝了暮雨愁,你们孤男寡女共处整整两夜不出来!还是黄鼠狼爬进你这门口的门闩里亲眼所见! 他喘口气,好似亲眼所见这活春宫似的,滔滔不绝:“那黄鼠狼说,你们如胶似漆,干柴烈火,一路从巫山顶玩回石室,那场面,多看一眼都夭寿!先是弄得整片地一地狼藉,再是散落好些衣裳!还说你把仙君压在身下!嘴还吻着他的颈上呢!困了就枕他身上睡!好不霸道!” 望枯听完,魂也丢了:“……啊。” 她小跑着归去,唯有那件风浮濯的衣裳对折一下,给望枯垫身而睡,其余珍宝都好生摆着。 硬要说差池,便是太循规蹈矩,望枯用食指与拇指粗略比量,竟刚好是两寸之隔。 望枯若有所思:“……” 黄鼠狼私闯禁地不对在先,还要杜撰这些缠绵悱恻的轶事,那是罪加一等。 望枯:“他的品性你们都知道,哪天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又没个真假,就算真闹得人尽皆知,仙君身正不怕影子斜,而我,即便是被说了,又不会掉几两肉。” 别浅:“这哪是掉肉如此简易的事儿啊!这是天道怒了!要罚咱们呢!” 天道。 又是天道。 出山十旬余,此话便时时萦在望枯身旁。 望枯:“天道不会因我而来,而巫山出了什么事,我需看了才知。” …… 望枯本就不是个向阳的植株,倒是暗地更适宜于她。见着广袤天辉,只好遮挡着眼,才能立其间。 正值午时,望枯站在山脚,高抬首看去。见巫山之上,长出满峭壁的青色叶,芳菲葱郁,嫩绿能滴,垂着不应季的春,和几朵细瘦似银针的嫰花蕊,却有暖旭的黄,与洗涤尘埃的净白。 望枯一时看花了眼,不信这是自己。 别浅:“这下就不必妖怪们问你是什么,就干巴巴地说枯藤了,喏,你有着落了。据我所知,你这模样像极了忍冬藤,花却不是这时候开,还早了好几个月。” 望枯喃喃自语:“忍冬藤……” 确是忍了个冬,就能熬到春。 苦尽甘来的美意,她相当喜欢。 别浅却笑不出来,还泼她一盆冷水:“莫要高兴太早,你再回头看看你这些同胞们呢?” 望枯如实照做。 刹那间,她面露惊异。 巫山境内有六条树木道,而今却好似付之一炬,各个光秃秃的。又或是秋风长在刀刃上,裁个没完,留下满地颓败。 眼下的每一株,每一簇,有枝则成了枯木,无枝则只好枯萎,叶尖泛着焦黄色。 望枯:“……怎会如此。” 风浮濯至善如此,怎会情愿拿好木给她换命。 别浅:“此事究竟与你有何关系,你坦白从宽。” 望枯:“没有。” 哪怕真有,也非她意愿。 别浅:“那仙君呢?他当真没有动手脚?” 望枯:“更没有。” 别浅:“他在你眼皮底下做的?” 望枯:“并非,修藤不易,那时我不慎失明了。” 别浅难以置信:“那你为何如此笃定!你可知这唐突之举,是葬送了整个巫山!” 吹蔓将望枯护在身后:“别浅,你莫要吼望枯,她有她的考量,几月不见了,我们都要迎她才是……” 别浅打断:“我也不想的,但你看看这些好端端的树,如今都成了这副模样。莫说你我,就是让瑶姬殿下看到此景,又该多心痛?” 望枯想了又想,想了还想:“别浅,我信他,是因他信我。” 别浅:“信你?巫山谁人不信你!我们与你相识多年,你却反过头去信他!” 望枯静得离奇:“别浅,是啊,我们都相识多年了……那为何只有他,从不问我这些。” 想来,“你可有行过此事”、“此事究竟与你有何瓜葛”或是“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等话,她听了太多。也因此,望枯的手上总是沾染关乎“十恶不赦”、“罪不容恕”的坏事。 但风浮濯青光来,从禅音过。 仍信她是个好妖。 信她天真一世,却不需揠苗助长。 信她从何处而来,就不问来日归处。 信她种种言不由衷,是在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更信她,哪怕没有“倦空君”的插手,她望枯,能摆脱百般罪名,并光明正大地,从无变黑夜,复返百代人间。 而他问的,永远只有——“疼不疼,累不累,值不值”。 望枯不傻,她什么都懂。 别浅沉吟良久:“……行,是我话说过了。” 蓦地,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而入。 “嗯,的确如此。” 望枯回看去,那人又袭白衣,是为乱世开路的一条长剑。 势如虹,漠如针。 休忘尘只看望枯:“这些个小妖怪,想必并未告知你,今日是你离峰的第四日罢?” 望枯叹息:“……休宗主。” 偏偏总在百口莫辩时,休忘尘永不缺席。 休忘尘:“莫要以为我是特意过来说风凉话的,我、柳宗主与你师兄路清绝,都来了。只是他们的佩剑没有蔓发剑会斩妖除魔,才无法进来。” 他又道:“望枯,接你回家的阵仗如何?可曾满意?” 望枯:“不满意,这里才是我的家。” 休忘尘:“巫山如此荒芜,究竟哪里算得上是家了?那你就不想问问,不守信之人,在十二峰是何等下场吗?” 别浅而今会护犊了,视他为眼中钉:“望枯,休宗主是谁?” 休忘尘微微致礼:“鄙人不才,遥指峰宗主,休忘尘。” 别浅愕然:“……” 休忘尘的名气,当真担得了一句“天下无人不识君”。 休忘尘径直将望枯拉过:“诸位既不说话了,我便将望枯带走了。” 忌孱莽上去:“此事还没完呢!何况、何况望枯并不想走!” “还能有什么事?”休忘尘笑笑,“便是这树真是望枯所致——” 他悠然自得:“世道,本就是成王败寇,让条命而已,何必计较?” 第38章 染云峦 阳焰当首,再狂妄的话,也能被它腾烧殆尽。 别浅哪怕觉得这话中听不中用,却也确是挑不出错,更不敢说出来忤逆休忘尘。 别浅:“忌孱,快回来。” 妖界就是蛮不讲理,没有人界虚与委蛇的说辞,没有仙界道貌岸然的作派。望枯若真做了,把巫山吸食得只剩一座空壳,那也是巫山的本事,说出去长脸——要知晓,巫山千百年都没一个能掀腥风血雨的妖。 忌孱悒悒不乐:“别浅,望枯分明不愿回去。” 别浅白他一眼:“你问过她了?” 他言下之意:望枯都懂识人脸色,你是半点不知,这大嘴巴白长了。 烂泥扶不上墙。 望枯:“忌孱,我是要回去了,并且昨日就该回了,奈何昏睡误事,就这样延了一日。” 忌孱慌了:“不是藤都修了吗?还要去哪儿啊?” 休忘尘眉间染笑:“她需还的债可多着呢,小兄弟,你好似很在乎她啊?” 忌孱血眼抻直:“莫要血口喷人!没有的事,她死在外头也与我无关!” 不经激,却正中休忘尘的道:“哈哈哈哈!” 望枯:“……” 大嘴乌,难为听。 吹蔓趁几人插科打诨时,又回石室把望枯的包袱拿来。平日就飞得温吞,长了腿也像脚心发疼,跑一步,后跟颤,现下回来了,又捧腹咳个不止,像是要呕去半条命—— 若休忘尘等人率先碰上的是吹蔓,病秧子的名头才需让贤了。 望枯帮她顺背:“吹蔓,莫要太急,慢些来。” 吹蔓弓腰上气不接下气:“好……好,来,望枯,你不是要回去了吗……我就给你胡乱塞了些东西,你赶紧拿着,用得上先用,用不上便半路扔了。” 望枯五味杂陈:“这又是何必,我回得来。” 吹蔓:“不可,外头是非多,马虎不得,我能给你做的就只有这些。” 望枯那银子来时多少,走时还是多少。只是如今掂重,好似还多些大小如一、颇有余温的石子,莫非——灵石? 望枯只捡过一枚,剩余这三四枚,必定是吹蔓添上的。 望枯叹息:“……你的东西我不要,你拿好便是。” 吹蔓嘿嘿一笑:“果然瞒不住你,这是好些客人打赏的,我没你聪明,只让他们赏了这么点,我知你命里不凡,有一朝定能用上,便都给你存好了。” 望枯捧着它们,双唇黏了蜂蜜,始终道不出谢。心里头也就像沉入几十个,发酸、溃烂的果子,不生蝇虫,浇以烈酒一杯,是酿着丝丝绵绵的痛。 休忘尘好整以暇,物以稀为贵,望枯犯难为少见,他怎么看都不知厌:“何必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你念着她,带回十二峰去便是,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这样罔顾宗规了。是吗,望枯?” 别浅双目圆溜,要瞪出眼眶了;忌孱鸭蛋的嘴大张,长舌也忘了收回去。 吹蔓面上蒸出一块红晕:“当、当真?” 望枯并无欣愉:“……” 休忘尘走得每一条路都不是运气好、歪打正着。 而是蓄谋已久。 望枯:“吹蔓,十二峰上规矩多,天才也多,我有个师兄,势必要打败全宗门的,你去了,他第一个寻你麻烦,保不准会让你没命的。” 休忘尘搅声:“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殊异良多,你为内门弟子,路清绝当然会第一个寻上门来,至于这个小姑娘,自然只能先从外门做起。” 吹蔓眸中生辉:“我想与望枯一起,去何处都无妨。” 望枯:“……” 她们二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主儿,只是望枯更为胆大,才不至像她这样好骗。 休忘尘:“好啊,随时欢迎,就看望枯意下如何了。” 别浅壮胆上前:“遥指峰休宗主,十二峰纳不了等闲之辈,吹蔓去了也是吃苦,您这样夸大其词,难免会让她心生向往的。” 倒不妨开天窗说敞亮话,也好过让吹蔓蒙在鼓里,笑当他们的座下骑,分食殆尽。 休忘尘第一回睁眼看他:“你叫别浅?当真通透,我向来喜欢通透的人,妖,自然也不例外。我也并非等闲之辈,来此巫山,就是将这闹出大事的小徒儿带回去,再查清缘由,好好问罪。” 话语迂回大半,又趁其不备,快语入身,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奈何,我没雅兴挨个问,如今只想指认一个最不会惹人起疑的人,或是——鬼,或是魔。” 别浅不寒而栗——休忘尘活在五湖四海、山川百重下,却从未想过将它们披在身上。 他好似如此确信,巫山今日,正是望枯一手造就。 因此并无意外,并无讶异,还一笑置之,还含情脉脉,夸着并无本意的望枯,又行好事—— 若休忘尘真将罪责归咎于魔族,也无人敢说不是。魔族迄今为止,唯一入侵之地,只有巫山。千年后再要起战,自当会从颓败已久的巫山入手,这是常胜兵家都明白的道理。 而巫山一旦赖上魔界,这万物凋敝的难,也总算有了着落。是魔界示弱偿还,或是引仙家派救兵,二者都为上乘之选。 里外皆无错。 但无错,才最是可怖。 休忘尘像是情愿祸从口出,却怕无法引来瞩目。 欲将此事归咎天道的别浅,终是道行稍浅,比不上这如假包换的、把天道也算计上的疯子。 别浅:“休宗主想要如何,我无从干涉。” 休忘尘:“别浅,你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好妖。” 听从为好,忤逆为坏,善恶全凭有用与否。 望枯也深谙此道,才知一旦推诿,再回十二峰就不止是与休忘尘针锋相对了,还会与并无心眼的吹蔓生出间隙。 她不愿。 于私,望枯舍不得吹蔓这一好友,若十二峰有吹蔓这软肋,于望枯修炼,也是百益无一害。于公,吹蔓想做何事,都不该受望枯的束缚。 望枯:“吹蔓,你来罢。” 吹蔓红眼眶要掉石榴籽大的泪,却生生忍住:“嗯!” …… 巫山入夜早,夕阳羞于打搅,松柏隐去水烟中,却供闲散仙人摇。 柳柯子在石壁前打坐整整两时辰,路清绝却按捺不住性子,与雾对战三百回。 天为浊,地方清,少年自可分阴阳。 直至瘴气后跑出几个乌漆麻黑的影子,路清绝才沉心收剑,颇有侠士风范。 话却比市井刀客还要粗鄙:“你又在里头死一回了?” 望枯双手捧花给他:“并非,我还起死回生了呢!这是忍冬花,我的原身。辛苦路师兄为我跑一趟,这是我特意摘来,要栽去上劫峰的,便奖励师兄一株罢。” 巧了,但路清绝软硬不吃:“……以为献殷勤我就不会骂你了吗?” 柳柯子从石上跳下,一眼看到望枯身后躲藏的身影:“既是新认的灵宠,何不放出来见见人?” 望枯:“师尊,她是我的好友,并非灵宠。” 柳柯子蔑笑:“上劫峰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吗?” 望枯思索再三:“应当不是?但她是枯叶蝶,不是阿猫阿狗,自当不打紧的。” 柳柯子面色一凛:“阿猫阿狗可不止这个意思……望枯!让她滚出来!” 望枯要拦着,吹蔓却已怯生生探出头来,却梗着脖子——唯恐这些名为人,实为虎狼豺豹的居高者,衔她后颈。 吹蔓:“师、师尊,我是吹蔓,妖龄一百一十七。” 柳柯子看她良久:“既然并非灵宠,你来十二峰就不能吃吃喝喝混日子,你先说,要修什么?可有觉悟?” 望枯小声耳语:“直言不讳即是,师尊最忌诓骗。” 吹蔓郑重其事:“回师尊的话,我还未思索好,硬要说……那最想体修,若能不吃喝便不受饿,或是有顿顿胡吃海塞的本事,那便是得道了。” 路清绝:“……” 望枯刮目相看,吹蔓成日闷声,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柳柯子气冲斗牛:“废物一个!你这辈子入不了我宗门!更莫要唤我师尊!我嫌丢人现脸!” 泪在吹蔓眼眶里打转,又憋了回,鼻头沾了红胭脂似的,楚楚可人:“那可有友修?能与望枯成一辈子的好友,更好。” 路清绝:“……” 这两人,该说臭味相投好,还是情深义重好? 休忘尘笑笑:“你这是个好抱负,理应褒扬,回十二峰便在上劫峰安置下罢,那里遍地是男丁,做出来的饭也难以下咽,多个女子帮工,想来会好些。” 吹蔓破泣而笑:“好,多谢休宗主。” 柳柯子甩袖而去:“废物就是废物,修什么都无用,难成大器!” 望枯眼疾手快拉住路清绝:“师兄,带吹蔓共乘一剑罢?” 路清绝:“凭何是我?” 望枯无辜:“休宗主只有一把剑,若我与师兄一起,清绝剑会嫌晦气的。” 路清绝只好答应:“……” 呕心沥血制成的清绝剑,若因她再断一回,路清绝不把望枯踹下上劫峰,会先她一步自行跳落的——这仙,不修也罢。 休忘尘却在蔓发剑站立好,向望枯伸出手来:“望枯,要将我抱紧些了。走——” 朗笑染云峦,远霄秋正浓。 …… 回此上劫峰,一切安然无变,二龙栖息已久,对正门下翘首以盼的一胖一小司空见惯。后者如两根木桩,直至见了望枯等人,才不约而同欢呼雀跃。 续兰跳着要抱:望枯望枯望枯—— 苍寸老泪纵横:“这妮子就是不让人省心!等一下午了!就怕给疑生龙和祸死龙分着吞了,我这个担惊受怕啊!饿昏头也只好陪着了!” 望枯:“苍师兄,多谢了。” 苍寸又看一摇晃的身影,是个生面孔:“这是?” 望枯与吹蔓勾肩搭背:“我的好友,吹蔓,从今往后,便是我们上劫峰的外门弟子啦!” 苍寸:“……” 得,又来一个活祖宗。 第39章 引灯令 苍寸腹诽虽多,却回回有谬误。 望枯不是祖宗,倒是总有人哄着她当祖宗;续兰是个理应青史留名的真祖宗,奈何有其命,没福享。 而吹蔓非但不是活祖宗,还把旁人伺候得跟个祖宗似的——旁人是来修仙的,她却是上赶着来当丫鬟的。 她包袱重,什么自认好的物什都想带去十二峰,小小石窟几近搬空而去,还耽误了时辰。 路清绝不情不愿等她上剑,一横眉二冷对三放狠话,把枯叶蝶吓得直哆嗦,只敢小心蹲在清绝剑一角。又怕包袱太有重量,她始终紧紧揽在怀中,几次三番让身子腾飞而起,直至抱累了,才放它歇下一刻钟。 ——殊不知清绝剑载两千斤青铜鼎,也不费吹灰之力。 吹蔓落地,双臂也折成断枝,颤抖着垂不下去。她听闻外门弟子诸事都需掺一脚,便“趁热打铁”,踏着庖厨的烧眉火,一口气揽下所有差活,还让望枯吃她一回闭门羹。 美其名曰:“外门弟子也这样用功,我更不能拖后腿了!望枯,你且与师兄们去饭堂候着!你们有行侠仗义的要事!不必在此地操劳!” 吹蔓就是如此,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便是要她飞蝶扑火,也在所不辞。 吹蔓性子太好拿捏,一慌神就笨手笨脚,又是个受气包。昨年给巫山一屋客送廉价壮阳酒,却误入几男共争一女的戏码,女子早已翻墙而逃,剩下这几名莽夫打得忘乎所以,一木枕砸上吹蔓的脸。 望枯自当信她,却不愿旧戏重演。事先寻师兄们要些上好的金疮药,才是有备无患。 “饕餮轩”内,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排排坐,红漆木长桌上的瓜子壳却堆成山,喧闹得一人能有两张嘴,一听——却是家长里短。 “那走龙峰有个姓沈的,说什么都要从符修改为药修,药修也罢了,拿我们路清绝师兄试药做甚!我们路师兄确是强了点!但那也不能玩儿阴的啊!” “是啊!还有路师兄的命也是硬了点儿,但也不能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啊!” 路清绝大师兄一个,却闭目养神落座最末,好似有悠然云笼在他的上端,脸庞显得阴鸷:“……” “这算什么!就说昨日,遥指峰的大师姐席咛,又拒了我们路师兄‘引灯令’的结伴之请!唉!可悲!可凄啊!” 那飘飘然的乌云,却好似在路清绝脸上落了场冰雨:“……” 不死人,却死心。 望枯跨过门槛:“师兄们说的引灯令……是何事?” 这些人见了望枯,鼎沸人声却被一举吞没。下一刻,他们饕餮上身,各个眼冒精光,给望枯腾了张正中间的椅子,恨不得拉着她促膝长谈三天三夜。 谁人长臂一扫,几千个瓜子壳就噼里啪啦落了地。折宣纸的高帽往中间人头顶一戴,其余人双手便井然有序地拍上桌面,像鼓声轰隆,又高喊一声“威——武”—— 好一个公堂之上,强审民女。 中间高帽的师兄,唇角故意下拉,像倒挂一只马蹄,以筷子当惊堂木:“肃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传闻你着倦空君的衣裳,还让他抱着回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望枯不明所以地眨巴眼:“是真,衣裳是我要的,抱也是我央求的,可为何师兄们会知道?” “不得了不得了!” “嗬!好大的口气!” 高帽师兄名为廖董,剑修只是其一,还弄出一个稀奇古怪的“脸修”,即,天大地大,脸皮最大。纵是把脸皮拉长拖宽、故作丑态,也绝不破相。 廖董继续端腔做事:“还做何事了?怎么有人说,他还跟你去了巫山?” 望枯沉叹一气:“为何这个也知道?到底传成什么样子了……” 廖董乘胜追击:“我们什么都知道!快说!还做了何事!” 望枯浑不知着了他们的道:“倦空君便是随我回了藤身处,却什么也未做,他只是帮我修藤身,什么干柴烈火,一路从山顶缠绵到地底下,都是假的,只有让我起死回生是真的……那师兄们,可要我的忍冬花?” 十八人以浮夸的模子交头接耳,哪还顾及什么忍冬花,还时不时以骇然的神色打量望枯,就差拿食指戳弯她的脊梁骨了。 而望枯,若非生得如此白璧无瑕,定像那公堂上始乱终弃、信口雌黄的员外郎。 那声量能与桑落较量的万师兄,名为万来,刚好坐于高帽师兄的左手边,一张长驴脸越过长桌,急突猛进,毫不避讳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万来:“他,风浮濯,一介佛修,你污了他的名讳,都不知给个名分啊?” 望枯捂着耳朵:“万师兄,我听得见,不必凑得这样近。” 万来声嗓越说越大,真像破锣震颤不停:“嗓门大点怎么了?男子汉就该敞亮!就要大!” 十几人也难堪其扰,纷纷捂耳退避三舍。 苍寸一人占两位,不食瓜子仁,专挑葡萄干,一口塞三四个:“消停点消停点,有孩儿在呢,她是哑巴,不是聋子,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可都听得见!” 言罢,从苍寸臂弯下,拱出一颗脑袋——正是一手拿苦瓜当玉米啃的续兰,嘴巴一圈儿挂满绿汪汪的菜汁。 望枯咋舌:“你一直在这里吗,不过……怎么就吃这个?” 望枯“啊”地张嘴:没有舌头,吃什么都没滋没味,比甜的好吃就行, 苍寸好似看懂了她在说什么,故意嚼出声,再悻悻摇头:“你这小鬼头,山猪吃不惯细糠,苦瓜可是你自个儿去庖厨拿的,还要给望枯吐不快!再说了!这玩意儿能比糖水好吃我就跟你姓!爱吃不吃!” 望枯:“……” 短短分别四日,苍寸竟已与续兰如此热络了。 但此个辈次,到底谁是长,谁是后,倒是难分高下。 廖董轻咳两声,却持正色:“望枯,佛门弟子既已皈依,便不会轻易还俗,何况此人还是风浮濯,千百年没一个这么狠的角儿,上劫峰留点风流债都是情有可原,但他……” 他摘下高帽:“但他忠贞不二,至死不渝。而你招摇过市,不按常理。甭管这传闻是真是假,但几次三番与他扯上干系,再寻常的事,旁人都把你往风口浪尖上推。你就不曾想过——会害了自己吗?” 望枯思忖半晌:“……流言总缠我身,我堵得了一个,堵不了下一个。堵得了下一个,也无法得知另一个又于何时等我。” 她笑着叹息:“既然如此,能杀我的,不会等在这时,不愿杀我的,就永远不会杀我。既是命定之事,何需担忧?” 这些人收敛性子,好似把话听了去,分散着干活。不是拿个大扫帚扫瓜子,就是商量着明日“引灯令”与谁结伴。 望枯险些忘了根本:“只是,‘引灯令’究竟是什么?” 路清绝不再闭目养神,远远看她一眼,又径直走来:“引灯令,是十二个宗主为赈灾而定的悬赏令,自昨日开始,为期一周,两两一伍,不是两人不可参与,一周后,哪二人立功最多,便奖赏上一件古法器,和百年修为。” 望枯:“谁人都可去?” 路清绝:“辛言宗主在银烛山拉了一条土地界,入境则自行记上。” 望枯:“如何算是引到鬼魂了?” 路清绝:“能助游魂入轮回为一,能助六魄分散天边的游魂为二,能让它们不再无家可归、有所归处为三。” 望枯:“那为何叫引灯令?” 路清绝:“魂魄飘无所依,却各有灵识,更不会随意跟着人走,大多只会跟着冥灯走,所以引灯。” 望枯稍有疑虑:“此事将倦空君唤来不就好了?” 路清绝额上大跳:“……投机取巧会被逐出宗门的!” 望枯睨他一眼:“那路师兄是无人为伍,才来寻上我的吗?” 路清绝沉默不语:“……” ……猜对了。 “师兄们——快落座!要开席啦!” 吹蔓灰头土脸地迈进门,手上各有血迹,端着一碗西葫芦蛋花汤,却笑得眼睛没了缝。 望枯:“路师兄,可与外门弟子为伍吗?” 路清绝哑然:“并无不行,只是……” 只是,他要完了。 望枯笑着帮吹蔓端菜:“吹蔓,明日与我一并去银烛山罢?” 吹蔓不知所为何事,但她如今也只听望枯的话:“嗯!” …… 纵是上劫峰师兄弟好心邀去,吹蔓也深知不能因初来乍到,就破了规矩,便就此推拒。 望枯端着海碗与她共坐门槛下,续兰也学了她个八分像。 月藏眼,淡了星,夜霜拌热羹。 吹蔓:“望枯,味道如何?” 望枯腮帮子鼓鼓:“好吃的。” 西葫芦生熟参半,有滚刀块,有片絮的,只是没放食盐。得亏遇上藤妖望枯,无舌的续兰,二人才一个劲儿颔首。 望枯盯着她削了半根的左手中指,就此放下碗:“我吃饱了,我来帮你包扎伤口。” 吹蔓:“嗯!” 先有清绝剑煞气太重,再有菜刀无眼,两桩缺一不可。 吹蔓不觉疼,还腾出一只手与续兰玩着不知名的拍手把戏——若续兰有声,想必满院都是她如洒一地银两的笑语,清脆满堂。 望枯:“好了,这些天小心过水,莫要将师兄们的灵力给洗掉了。” 吹蔓看着伤处,哂笑几声:“望枯不嫌我笨吗?” 望枯认真说:“不笨,你力道比我大,我还需你与我一起做房子、一起行善事呢,我没你都不行,怎会嫌你笨?” 吹蔓腼腆红了脸:“对噢,那我自然要快些好起来。” 旁有故人时,月华也灼灼。 它只是静静淌,静静流,从河流到心野。 第40章 火与雨 银烛山的阴雨像掐不断的珠帘,昨日、前日、大前日,甚至隔旬都收入囊中。起先以为是埋在地底的冷画水倒流山中,直至天公恃危行凶,漫了整座山,才知不容小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湿地聚阴,魂灵本是遇水则发之物,奈何冷画水有一半从十二峰而来,纵是散落的灵力,也足够将浊气洗涤干净。 如此一来,冷画水成了隐仙,便是好鬼挡道,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撞上前去,冲散它们的魂魄。 至于遗失已久的艳阳高照,却通通给了一里之外的十二峰——当真是阴阳两重天。 苍寸早早挽起裤脚,颇有赶海渔夫的架势:“这可不是稀罕事,一旦下雨,就是灭了银烛山名讳里的这团‘火’,成了‘银虫山’!难听又没个好寓意,怕是上回在地动里遭的难还没完,这才轮到你我帮衬了。” 望枯随口一答:“又是天道所为?” 奈何断剑站不上太多人,吹蔓与续兰只能乖顺地排在后头。此个惊天雨势,枯叶蝶去了,针破蝶翼;垂髫小儿去了,风寒加身。 望枯只好拿来风浮濯的衣裳,用长剪断开,一人披身半块。 又对不住风浮濯了……但他不拿去,想来也是有心留她的。 苍寸刮目相看:“你是越来越上道了,这话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望枯:“很好猜啊,雷公电母不可私自呼风唤雨,天道于地动时就已来过,想对付一个银烛山,自当绰绰有余。” 她悄悄给自己留了一条腰带,断剑刃处绕手臂中处抹了一圈血,才将腰带缠去——如此,便也不怕魂魄闻了她的血后,会急着躲进体内了。 她牢记:金丹互斥,不可妄为。 望枯继续:“再者,师尊有个‘灭神令’,而休宗主应当也另有打算,如此好的风口,自然是能抓则抓,抓不了才会姑息。” 苍寸:“不错,你还挺明事理——就是这断剑,能修则修罢,否则做何事都有不便,今日我先将续兰带去,你赶紧跟在后头来。” 入界即为伍,灵宠不可绑。 望枯:“好。” 苍寸教诲确有此理,如今她银子不缺,但灵石才零星几颗。铸剑可随心而往,修剑却难于上天,稍不慎都将一毁俱毁,或是改了剑灵,生出另类魔物。 言而总之,断了几多,都需灵石来填。 望枯只叹,发家之路尚且任重道远。 断剑喂血则活,二人赶忙跳上去。吹蔓想给望枯分开一半衣,可将将盖了个发旋,那剑就像脱缰野马飞驰而过,又急转山腰,惹得吹蔓抖如筛糠、惊魂未定。 吹蔓:“御剑飞行……都是如此可怖吗?” 望枯的嘴,张开又闭拢:“……你抱紧我即是。” ……只有她的剑才是。 ……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银烛山电闪雷鸣,还逢滂沱大雨。树上残叶,无一幸免,尽潸然落地,付诸东流。 谁人出了个馊主意,把遍野火棘挪去斜坡上栽种。自以为万无一失,实则短短栽种一日,根茎难以扎根。既不可防风防水,还白白葬送好端端的植株一并滚落。 如此势可不挡,还卷入几个妄图救魂的修士们—— 白脸倒插湿地,吃一嘴泥巴黄,又好不狼狈。 大雨花了望枯的眼,朦朦胧胧中,她见斜坡对面,山中有一伞状断壁,成群躲雨的修士聚在里头。没有苍寸的身影,只有续兰被两个松柏高的男子夹在中间,惘然看天。 那两人为万来与廖董,见是望枯,又自发腾地。 雨比人喧嚣时,万来的大嗓门又起了作用:“今儿雨最大!哪里都不用去了!去也没个本事!不如坐地烧烧火!看它们能不能顺带拿点冥币上路!” 廖董:“是啊,救自家弟兄都够呛,这奖赏真不是随意能拿的,安然待着罢。” 他边摇头边把长发盘起妇人的髻子,再冲雨幕中,一手五指嵌入墙缝,一手再向那不省油的几盏灯当绳索。 万来也不马虎,高呼如猿啼似的,震慑隔岸斜坡也显稍缓之势后,再御剑而去。却停在斜坡上,拿鞋后跟当踏板,划开布匹宽的两丈泥。 下方埋身的弟子叫苦不绝,却没本事申冤。 望枯盘腿而坐,看着地上厚厚一沓白纸铜板、刷金漆的银两,犯了难:“吹蔓,你可会生火?” 吹蔓挠头:“会是会的,但没有火柴,应当就不会了。” 有人咋咋呼呼挤上前来:“我会我会!我乃仰止峰弟子,仰止峰只有火灵根,生火当然不在话下,只要师妹赏脸,借我一半积个阴德,我就帮你!” 望枯敛财认第一,无妖敢认第二。 望枯两臂一圈:“实在烧不了我就留着它,再不济也能用到自己头上,所以师兄,我不想借。” 那弟子:“……” 续兰见多识广,没有寻常灵兽喷火运水的本事,就拿来一块掌心大的黝黑石子,往山壁上砸,直至冒出个火星子了,那便是到头了—— 但以续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劲,到头也需明年了。 忽地,天上噼里啪啦闪现两条红黄相间的光刃,火能焚世,雷金叱咤,二者一烈一刚。碰上雨水,则蒸出缕缕白气。 再一看,那魁梧人是襄泛,火锤举得快而落得轻,指哪毁哪,直至将火棘光秃秃的枝头烧干为止;而另一玉树临风的女子,长发飘扬,正是桑落,她走一步,周身灵力就将泥沙推回斜坡之上,为它铺陈一条无污的路。 生吞几口黄泥的人们终于得救,泪洗沙石,连滚带爬逃离这是非之地。 桑落冷呵:“废物一群。” 几个弟子像拼命上涌的浪,望枯却小跑着向下,却不是拉他们一把——而是拿来一把纸钱,借一簇未被寻常雨浇灭的灵火,就地烧了去。 众人:“……” 桑落许久不见这劳什子,今日一瞧,又被气笑:“望枯!你也嫌命太长了?” 望枯昂首回应:“并非如此,桑宗主,我是忍冬藤,攀壁可是我的当家绝活,不必担心,我不会死的。” 襄泛见是望枯,喜上眉梢:“望枯!忍冬藤是何物?你回趟老家就是不一般了,气色红润,身子硬朗!如今淋雨也不怕了!莫非真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望枯:“是的,枯藤身起死回生了,身子自然就好了,下回我给襄宗主带上一株忍冬花,一并沾沾喜气。” 襄泛:“好啊!” 两人旁若无人地互喊着,襄泛看不清望枯在烧何物,只是见她并无要回去避雨的念想,还兴致勃勃的——人生苦短,有何物能让她玩得不亦乐乎,是好事。 襄泛:“望枯,这点火算什么?你若是想要,我再给你落点火?” 望枯:“好呀。” 襄泛:“好!你且避让着点!我要掷火了!” 望枯如履平地般往石壁上回去,不一会儿就追上那几个快要攀顶的弟子。 望枯眨眨眼,双手在身后挽着:“师兄们既然背着剑,为何不御剑飞行呢?” 几人:“……” 当真是脑子进了沙,尽留笑柄。 望枯一股脑捧好剩余的纸钱,那襄泛就降下四亩地的旺火,烧了个一人高,要跟雨水争先后。水火交战处,竟是茫茫一片,雾气迷瘴。 桑落气得声音也没了调:“襄泛!你怎可帮着他们添乱!鬼最怕火!你这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襄泛吃瘪,望枯却看着那些徘徊上方忽明忽暗的影子,不以为意。 它们各个哭丧着脸,且看火舌腾升,难叹好与坏,却偶有怵动,想必在怀念生时,或是在看着故人,看着已逝的性命。 颇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悲寥。(取自杜甫《春望》) 而望枯,再次大步迈入那团硝烟之中。 只有撞见她怀里的冥币,麻木不仁的模样,才稍显神采。 是了,人不入鬼山。唯有孤魂野鬼,才在此屈身。 雨水打不湿神仙火,却能打湿薄薄一张的冥币。 偶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悬在望枯的头顶,妄图用与烟共隐的身遮挡,终是因雾霭更深,使得纸张软塌塌的,悻悻落地。 望枯回首大喊:“续兰、吹蔓,帮我找根树枝!湿的也无妨!” 但她不会心生垂怜。 她要的只是那上古法器和百年修为。 小臂长的枝干轱辘滚在望枯脚边,她拾起来向天挥动,搅开这层人为烟。 又往下走了六步半。 在火烧眉睫前驻足了。 风一过,火舌如稻谷,倒戈在望枯这头。 她转过身,留一尾裙裾任火胡乱地烧。 再摊开手,万张冥币飞洒在峭壁之上,有水加持,则贴得更紧,大雨欺凌而上,又分崩瓦解—— 那几个徘徊上空的魂魄都显愕然,更别提正在岸上,将她此举尽收眼底的众修士:“……” 望枯还觉不够过分,怕被有心之人夺了去。 于是提起燎了一块月牙口的裙裾,抬脚把它们各个碾成米浆,直至被大雨冲刷干净,成不了形。 何人倒吸一口凉气:“……” 望枯仰着头,面庞纯良无害:“既入不了阴曹地府,那便是入不了轮回,入不了轮回,手头拿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众鬼:“……” 那几个鬼冲上又坠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临到嘴边却不翼而飞的天鹅肉再含嘴里。 阴风有韧劲,望枯不得已趔趄一瞬:“鬼能害人,人也能害鬼,尔等若恨我,那便是对了。” 吹蔓笑着向她招手:“望枯——望枯!续兰拿的这块石子,虽不可生火!但却开出翡翠了!” 望枯:“好——” 众人齐齐看去:“什么!” 鬼身更显凄清:“……” 只见新藤笑,不见旧鬼哭。 望枯正要离去,回看魂魄一眼,本想道一句,“钱可为立身之本”,却又生生咽下了。 即便为之茕茕追寻一生的身外物,落她脚下,也终成了烂泥一滩。 何为立身之本呢。 她好似也不得而知。 第41章 旧归宿 后来,有些人大骂她打脸充胖子,有些人只是一笑而过,有些人是真起了心思,跑来望枯跟前问,“你这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子,当真有用吗?” 望枯也没答,法子就是法子,何必冠上什么反其道的缀叙。 苍寸与走龙峰的符修结盟,当真煞费苦心。盟友站在冷画水最湍急处画符下界,又是学了梵文,要念给过往鬼魂听,苍寸则运起灵火,趁水不息,蒸团厚云来给落水鬼垫背。 因此,他像那银耳,任十斤水泡发,比原先更胖了些,又大喇喇地在望枯前头开路,一走一晃,猛吸鼻子:“这些人的话,听过就算了,莫往心里去。” 万来、廖董在望枯一左一右,长剑当偃月刀拿,就成了一对押人的副将。 望枯不解:“哪里往心里去了?” 苍寸噎一口,再回看望枯。 说无恙也确如平日无异,但说不对便就是不对。 可惜说不出为何。 望枯回了上劫峰,才恍惚想起,那时休忘尘说过,在十二峰逾期,都会有相应惩戒。 又至饕餮轩前,正因柳柯子偶然现身,昨日那些饿狼出笼的师兄们,今日就斯文不少,一口肉能嚼整整十下。 望枯却放下碗筷:“师尊是来同我兴师问罪的?” 四方屏息,谁人筷子敲出声音,都心头大乱,动弹不得。 柳柯子并未抬头:“做何事了?” 望枯:“没做何事,只是我归宗归迟了,理应降罪才是。” 柳柯子抬眸:“谁人说的?” 望枯:“休宗主。” 柳柯子面色骤冷:“他的话你也听?你是哪个宗的?” 望枯:“《上劫律》第三条也说,十二峰戒律即为上劫峰之准,不可随意忤逆。可惜我并未背下十二峰戒律,因此什么也不知道。” 柳柯子盯着她:“那你明明可以装傻充愣,为何偏要宣之于口?莫非,你想让我降罪。” 望枯:“自然也不是。” 她只是想看看,是否只有身居他位,行事才会杀伐果断,从不思虑自己的抉择对错与否。 柳柯子嗤笑:“那你如今是在试探我了?” 望枯:“师尊说是就是,但既然宗律写写明白能杀师证道,我想要知己知彼,也并无过错。倘若无法以下犯上,师尊惩戒便是。” 柳柯子撇撇嘴,再次低头:“行,罚你今日多吃两口饭,不吃完不许走。” 他埋头吃了一口,啧出声,又喃喃自语:“……这菜是那废物做的?可真难吃。” 无人不嫌,却无人不吃个精光。 如今鬼去楼空,百草再也不长,泥流冲完,换冷画水泛滥成灾,山中沟壑成了一座鳞次栉比的水稻田。 而银烛山,也像那一夜白头且久病不起的有为才俊,却一朝失势,家破人亡,若非昔日那点风光犹在,只怕盼不到来年春。 雨还在下。 望枯例行去了银烛山多日,每回都是拖家带口,再坐在老地方,看一天的雨,雨声好眠,于是歪头睡下。直至水涨裙衣,才跟着师姐、师兄们一并将水往外舀。 再有本事的谪仙,也逃不了用笨法子。 续兰不愧是含玉而出的贵女,凡是有斤有两的石块都难逃法眼。便由吹蔓撑伞,带她往深山尽头开采更多,申时就归。 而望枯的“激将法”,还真有几分用处。那几名鬼魂愠怒至此,为证自己便是成了鬼,也定有用处,便跨过恭州去往潆州,寻了一处乱葬坟,与本地鬼争抢冥币。 且真抢到手了。 虽礼崩乐坏,有悖常理,但也是个法子,给望枯功德本上记下四笔——仅次于第一的席咛、第二的苍寸。 如此手到擒来,就多的是人效仿。 望枯却由他们而去。 只因此事做不得太多,野鬼已成袅袅青烟,自然贪欲有度,能撬动几个,已是意外之喜。可现下遍地烧纸,隔靴搔痒,各个抢不到还何必去争?再次寻死觅活,也是常有之态。 到头来,还得搬石头砸脚的修士们跟在后头哄着。 多数人见夺魁无果,也想另辟蹊径,但这回是向续兰学——采石。价值连城的好石不常有,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无计可施,但索性乐得自在,山水一程,权当修炼。 也正因如此,好事做不成,先把银烛山剜成空壳了。塌了一处,还有一处,水载入,聚为沟。 但他们还不肯罢休,还嬉笑摆手——“无非,只是一座荒山罢了。” 当天也阴沉时,只有魂魄是至净之物。 清泓一抹白,染在蝉翼上。 世间仅剩的黑,都在路上。乌泱泱的,高蝼蚁百丈,浑身的骨,都是锐矛。 伤了物,说物不长眼。 伤了人,说他即宵小。 但望枯为藤,最厌锋芒,自当敬而远之。 而位列榜首的席咛,却从不做这些。 她是得了休忘尘的首肯,愿让来日奖赏减半,也只想与鬼修凌嵘结伴。 凌嵘也瘦了,面上凹去两块,身上官袍空荡荡的。席咛是冰灵根,牵出一缕雪绳,一头系她手上,另一头系自己手上——是怕凌嵘身子差,不慎倒地了。 如此看来,凌嵘的少女模样不复存在,银烛山受过几多伤,都在她脸庞如实刻上—— 荒草的发随风摆动却不生,只用一支毛笔缠了几圈盘在发上,以笔作分水岭,上为乌黑,下为苍发。宽额头上的皱纹已有古稀之年才有的模样,两个梨涡仍旧漾着清甜。 她抬头,可见一个高门倒落,飘过的雪沉在磐州的官道上。但她的双手戴着枷,于是只能低头,拿来挽发的笔,誊下史书一页。 唯四目明媚依旧。 望枯揣测,那是凌嵘死前的最后一幕。 席咛可用舟远剑给鬼魂当小舟而乘、可倾囊相助,可拿佛珠与木鱼为它们渡去往生。凌嵘就能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给每个鬼魂当一个屏障,它们要什么,它就给什么,修为也是。 如此深明大义,不止风浮濯做得了,她们亦然。 望枯伴着这些,捱过了第五日。 倒数最后两日也并无不同,只是有一魂灵,郁郁寡欢,要躺在池底任水冲走,几十个人拉也拉不住,其中一个修士顿时急了,准备拿剑去拦截,却不慎斩断了躲雨的石窟。 鬼没救下,就地灰飞烟灭。顶上断了一半,成了窄短屋檐。个子矮的续兰,无处可躲,雨都往脸上拍,苍寸看不下去,先一步将她带走。 吹蔓站在望枯身旁,二人背脊紧贴石壁:“银烛山中的水这样多,若是给我们巫山也分一点就好了。” 望枯喃喃:“是啊。” 如此,荒芜的植株,想必也有救了。 第五日也一无所获,但修葺新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六日,蒲许荏却寻上门来唠嗑几句。 他说,襄泛借火,是为不义。休忘尘未显怒色,却暗讽他“好心可取,但不该泛滥成灾,银烛山的雨如今够多了,襄宗主便不必再添把火了”。 因此,起先轮流看守、怕闹出人命的宗主们如今都被休忘尘下了禁制,谁人若迈入十二峰,就是有违正道。纵使蒲许荏日日睡得腰酸背痛,也无法下山舒展身形,做何事都没了兴致。 只是听闻续兰拿回三块原石后,才弓直背脊,直言要看。 蒲许荏反复端详后,却连连叹息:“莽,太莽了!你们三个女子就没一个识货的吗?这翡翠成色上好,又吸了银烛山地灵,给修士做个镯子都能卖个千两灵石,可惜啊,砸成这样,也就只能自个儿留着了。” 续兰耷拉个眼:父皇说了,玉石就是拿来玩的,儿时都让我扔着玩儿,砸碎了还要给我赏赐,看来不识货的另有其人。 望枯:“……” 续兰不要,或是要不了太多,留掌心大的一块,碾成玉碎,再挖一把门口杏子树下的泥土。平素里她瞧不上的捏泥人,也勉强能玩了。 而吹蔓从未戴过首饰,身子轻盈,稍微戴两个耳坠都会头晕脑胀。 这翡翠便顺理成章落到望枯手上。 望枯:“蒲宗主,我能用它修补我的断剑吗?” 蒲许荏迟疑:“可以是可以,但你那断剑,断的是头,用玉来补,削尖了会破,不削会不锋利,你当真要如此?” 望枯:“无妨,钝就钝点,只要不断就好。” 蒲许荏:“……行,我努把力。” 他如今有事干了,正在兴头。只是先把翡翠抱去琢磨,待到哪日望枯凑好三百六十个灵石了,再找他不迟。 三百六十个。 还是给了人情面的,原先是四百起。 奈何这屋子连地基都还未搭起。 而再一看天中闷雷滚滚。 愁雨多,过江凉。 …… 十二峰潇潇落雨了。 望枯旷了一日,又带吹蔓与续兰来了最后一日。 这日来的人多了许多,但不知是被训诫了,还是雨照面容,脸色各个寒而不自知。 他们有备而来,势必将这最后一日送得轰轰烈烈。 敲锣打鼓、身披袈裟、舞姿婀娜、诵经礼佛,十八般武艺样样上阵。更有披桑戴麻,就地认祖归宗,为这素未谋面的魂魄们包场白事的。 望枯只有啼笑皆非。 喧闹事折腾多了,这些鬼魂也知晓他们意图不轨。 装得再真也是装。 如今的银烛山,已无安身之样。 凌嵘跌跌撞撞在冷画水中行走,有六个结伴赴死的魂魄,一直漫去悬崖边上:“停下!快停下——” 她也是鬼,所以喊得撕心裂肺。 自诩正义的修士们,围了一圈又一圈。 “你们莫要动,若有何夙愿可同我来说!” “为何如此想不开啊?能化鬼,就是对世间还有留恋的。” “既有执念,为何不渡往生?” 那为首一鬼,分外沉稳:“那是从前。” 它又道:“百年,已经够了。” 它们毫无挣扎之力,却误入苍寸前几日设下的结界。 “救下了就下了!” “太好了!快把它们捞上来!” 何人笑着呼喊:“你看,天都在帮你!” ——“不,这不是在帮我。” 它们的声音很小,却不约而同阖上眼,血泪潸然滴落冷画水。 望枯忽而拿过断剑,义无反顾冲上前去。 剑随主,挥出青翠的剑气。 只两下,斩断两岸符咒。 “谁人的剑!谁!” “完了完了——它们要掉下去了!” 望枯幽幽现身,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下去罢。” 她最后道声别。 归宿几许,旁人定不得。 死,亦为归宿。 第42章 算筹计 钱财易碎,落水却能咕咚作响。而魂魄承载一世性命,却轻得没有声息,只是河烟轻飘,难敌此季雨。 没有念想,正是最好的念想。 望枯盯着崖下的水涡出神,旁人却炸开了锅,义愤填膺,争做好汉。 一人撸起袖子:“是你把符咒毁了的?” 望枯:“嗯,是我。” “嗬!口气不小啊!” “他们上劫峰弟子!都是乌合之众,土匪一群!” 望枯:“并非,符咒就是苍师兄布下的,他是个好人。” 骂她无妨,骂宗门无妨,骂苍寸……更无妨。 但不能从她而起。 省得苍寸火冒三丈,要将她连人带铺丢出书房,再无容身之处。 “……起内讧了?” “上劫峰不是出了名的帮亲不帮理吗?如今这是?” “诸位!她可是望枯!扬言要杀我们的那个!” 此言一出,马后炮一个接着一个来。 “她啊!我说怎的这样面熟。” “我方才就想说了!是你们都不听!” “路清绝知道罢?三番几次被她戏耍,面儿都丢干净了!她可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 “莫非……她是自个儿立不了功,也不让旁人好过?” 望枯倦怠了:“‘她’是谁?师兄们大可站在我面前,正大光明地对‘我’说。” 几人频频后退,显露鼠胆,还要佯装镇定自若。 “你杀完鬼还想灭口吗!” 望枯握紧断剑,垂下放在身后:“当然不会,说话而已,宗门之下只有比试台才可动武,再者,我弱女子一个,不如师兄们魁梧,更没有杀人的本事。” 这些人是四四方方的军队,一进则齐头并进,一退则全军撤退——望枯越是说得正经,他们越是退得狠。 弱女子…… 谁信? 一人色厉内荏:“罢了,男儿不记女儿过,今日就当你是收不住剑,让它不慎飞了出来,下回可就……” 又一道青光闪过,急斩此人耳后。 望枯这次得以看清了自己的剑气。 裹着叶的双缠藤,好似开了点点黄花,细而不幼。 可惜太温良,断不了那人的耳后发。 望枯手腕一转:“并非收不住剑,这回也是有意为之。” “什、什么。” “你明知不可动武!为何还要如此!” “这不是动武,”望枯一缕打垂得恰到好处,雨打剑上,冷光毕露,“只是挑衅。” 总说美人与雨,共绘诗画。 可若是,没了伞呢? …… 剑拔弩张的气焰刚燃起一瞬,又被雨水浇灭,常升孤烟。 “……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找你算账!” “是啊!不跟她一般见识!” “走走走!救鬼要紧!” 望枯努嘴,剑也黯然:“……” 话本总说,男子睚眦必报,激不得的。初一唾骂,等不到十五就能归还骂声;花出去五枚铜钱,恨不得讨回五两银子;今日拔剑相向,就要提防能否活过此夜。望枯好不容易生了剑气,还想趁此机会摸清缘由呢—— 可惜是骗人的。 她往回走去,说是救鬼,却不问鬼的意愿,尽是那喧宾夺主的作派。 古琴为雅乐,再想高山流水觅知音,奈何过往游魂应是清贫之子,不懂琴律;胡舞为宴礼,豪情万丈,心灵神往,游魂见了难免有艳羡。 至于丧礼,繁华落幕后,终抵不过一块题字碑文——名与尸身,皆在何方? 修士怡然,未必不是出于好心。 但观者困守其中,是庸人自扰。 望枯若是鬼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载歌载舞,难免徒增烦忧。 绿茵丛中过断剑——剑气骤起。 但剑气不会无端生出,望枯手心滚烫,好似在替她叫嚣着一股狠劲。 她试着举剑,那悒悒不乐的魂也翩翩而来,不自觉紧盯这抹盎然的绿。 好似再说:春在何处,此心与乡共在此方。 望枯郑重其事:“你想活吗?” “它”,或,”她”,摆摆头,释平生:“已是死身,何来存活之说?” 言罢,她自敢跪去断剑前,以答恩情。 “多谢。” 望枯举剑挥去,刀沾亡魂才觉重。 剑起剑落,她就地魂飞魄散。 这一片,雨也停了,像是为它让开离世路。 望枯思虑多日的困惑,随此无味的一缕风,参透几分。 弦断,声起:“有人杀鬼了——” 此个动静,一呼百应。 人是,鬼也是。 “她果真不死心!” “快将她制住!不能放任她害死它们!” 吹蔓与续兰头顶盖了一片荷叶,二人一踩一个水洼,却将望枯紧紧护在身后。 吹蔓如同溺水一般,呼吸难畅快:“望枯并未行错事,诸位不要动她。” 而那些鬼,它们纷纷围去望枯上空,又不约而同闭上眼——只愿祈求望枯落下一个痛快。 凌嵘皮相又老了,这回该有古稀之年,枯发掉得所剩无几,她在冷画水中淌着,鬼修在她身后想拉一把,却不敢上前。只有席咛将她拽出水中,顺道断了这根锢住她们的灵绳。 她眼眶红而濡湿:“望枯、望枯——” 看似唤名,实则喊痛。 她是心知,她救不了。 望枯只是巡睃每个留在此地的鬼:“凌嵘,没人能救活。鬼就是鬼,无法起死回生,与其把好日子寄于后世,不妨说这一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她振振有词:“非但几百辈子偿还不起,来世也无可替代。” 纵是凌嵘年华老去,她仍坐在水中,像丢了儿时最珍贵的玩伴,哭得无法自已。 续兰小跑着过去,往她头顶同样盖上一片荷叶,这才弯下腰,用袖口为她擦泪。 续兰笑着眨眼:本是要留给望枯的,但她很厉害,应当不需要了,那我给你好不好? 凌嵘却哭得更凶了,抱着她,将荷叶拢得更紧,生怕会被吹落了。 湿漉漉的,黏腻腻的,冻骨头的雨水还顺着发丝,滚落去面上的褶皱。 如遇久不见的晴,让身子暖和。 这些时日,席咛就在银烛山睡下,衣裳淤一块,净一块,丝丝分明的青丝各自团成一绺,人也清瘦。 她行来两步,眨去眼中雾,雨水划过脸颊:“望枯,只能如此吗。” 望枯:“只能如此。” 是她无人能消的笃定。 席咛笑了:“好,我信你。” 说罢,她转身离去。 望枯追随几步,呼喊着:“席咛师姐,我不怕做错事,但我怕拿了旁人的东西,功绩是你的,百年修为是你的,驻守多日银烛山的也是你,所以,我不会要。” 更不敢要。 救她一命的恩情,望枯永世不忘。 谁人都好,在她心里,席咛就是与吹蔓齐名,是天下第一好。 无须问,舟远剑自要更行更远。 “望枯,”席咛停步,却不回头,“我杀不了它们。” 望枯:“是席咛师姐心太善了。” 席咛的话很慢,很轻,飘渺似幻:“并非,是我放不下。” 望枯:“席咛师姐……” 此刻横出一声,实在不留情面:“你还叫席咛做甚!围上来的这些,好多是她的亲眷!她怎会给你好脸色看!” 亲眷。 歌舞升平,共行白事,凌嵘洒泪。 都归咎于一个亲眷。 “这些吗?” 望枯轻声道。 抬头见,每个鬼魂的神色淡漠如旧,只知眼前苟且,不知回首看那伶仃的身影。 像是什么都忘了。 而后,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嫉恶如仇,有人挂着一双疏离眼,无喜无悲,同样忘了。 望枯却得以醍醐灌顶。 “这都不知道?” “怪不得能杀的这样干脆!刀不是捅在你身上!就不知痛的!” “银烛山的魂灵,大半是十二峰弟子已故的亲眷,有的忘却了姓名,有的已随鬼山灵气而变换了模样,互不相认。” “死轻易,活才难,起先席咛入峰时,对一众先辈说,她并非想得道飞升,只想保亲眷魂身不老,此生陪着她。奈何百年光阴,世事变迁,人都会变,何况是没有灵识的鬼。席咛忘了,它们亦然。” “望枯,不知者无罪,但人的情义很古怪,拿得起,却放不下。” 最后这两句,是路清绝从人群中缓缓迈出所说。 隔绝雨幕,望枯与他遥遥相望:“路师兄,这些也有你的亲眷?” 路清绝:“有。” 望枯丢开剑:“好,我认错便是。” 路清绝轻呵一声:“并非是要你认错,座下何人不想杀?但他们谁又不是讲究一个道义,你不动,自有人守在最后,再屠戮干净。” 旁人嗫嚅无言,却又虎视眈眈——席咛不要第一,多的是人要。 望枯深吸一气:“我该如何找到席咛的亲眷?” 路清绝:“找不到的。” 望枯:“我不信。既然如此易忘,席咛本性细心,怎会不留记号告诫自己?” 路清绝微怔:“是留了。” 望枯:“何处?” 路清绝先将四方人瞪走,这才卷起衣袖:“在我手臂上。” 望枯:“为何会在路师兄手臂上?” 路清绝啧了声:“席咛来十二峰没多久,就以心狠而闻名,记号都往身上留,我看不下去,就把刀夺来,刻在我身。” 望枯刮目相看:“路师兄,原是我错怪你了,你的的确确是个大好人。” 路清绝噎声:“……” 只见他长臂之上,从左往右,由浅及深,共有四个像字是却不像字、而是更像图符的刀疤。 若以木棍作比照,分别是五条竖着的,一条横却在下方紧紧相连四条竖着的,类似“三”字且都是横躺的,竖着一条又在底方横来一条的。 凌嵘泪眼婆娑,随之赶到:“我了然席咛,这些是算筹数。” 续兰也跟着点头。 凌嵘:“算筹并非人人能懂,席咛为世家女,本不该习得,但她母亲经商多年,想让她入仕为官,多少能派上用处,便什么都教给她了。” 因此,经她指认,这几个数字正是—— 望枯:“五、九、三、六?” 魂灵中有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将它们搅作一团。 路清绝眼疾手快拿清绝剑斩去拦截,将最先的一魂拦住,却始终捂着头,不住震颤,遮掩面容。 望枯:“为何要躲?你是不肯见席咛吗?” 它喃喃自语:“娘别打我……我不会算数……别打我……” 望枯:“……” 鱼儿上钩,却是池鱼。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 望枯:“路师兄,可否帮我剖金丹?” 她也掀衣袖——倘若,巫蛊邪祟还在望枯身中,亲眷若见到,可会像席咛一样,唤醒仇恨? 只是,需让它们一一进到她的身,才分真假。 第43章 飞蓬开 清绝剑落地,惊潭起水波。 路清绝难以置信:“……你又发什么疯?” 望枯:“并未发疯,我本无金丹,也无妖元,此物是旁人给的,我迟早要还回去。” 路清绝显露犹疑之色,眉头一高一低:“……那佛门弟子倦空君?” 望枯:“正是。” 路清绝:“……” 遥想那日风浮濯大放厥词,说他……“自重”时,就觉不对。 但他不信外头的风言风语,起先一笑而过,而今听金丹易主,方知错了个彻底。 金丹可不该赠与。 望枯贴近看他:“事不宜迟,路师兄在思索何事?” 路清绝一把推开:“少用你对旁人的把戏来对我,我一心只有席咛一人,四处惹风声,有辱名节……再者,上劫峰也无剖丹的前车之鉴,我做不了主。哪怕你心意已决,莫要寻我便是。” 望枯一头雾水:“对旁人的把戏……是什么把戏?” 路清绝:“……怎么总是话听半截!后半句才是重中之重!” 望枯:“都听到了,但我仍想剖开,倦空君的金丹有佛光护体,魂魄进不来的,即便进来了,也很难出去,到时,受罪的就是我了。” 路清绝沉吟良久,是凌嵘站出一步:“不妨我来罢。” 路清绝此时不再闷头装哑巴:“你是席咛的好友,入仙途前,你我也有几回照面,我姑且信你一回。” 他拾起清绝剑,眼中闪过凶杀红痕:“但望枯是我上劫峰的师妹,你要是害她出了事,上劫峰二十几个疯子,多的是让你不得好死的法子。” 望枯不悦,挡在凌嵘身前:“路师兄平日凶我就算了,凶她做什么?” 路清绝:“……” 如此帮亲不帮理的宗门,偏出了个背道而驰的逆风。 逆风也罢了,还要将他这股正风搅得七零八碎。朝阳一拂,落去尘埃里。 凌嵘:“无妨,望枯,你且需了然,剖金丹的疼,是会死人的疼,你若没此恒心,切莫一时冲动。” 望枯:“我有。” 她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这身骨,早已死过千百回了。 疼,即“藤”。多舛常伴她身,摆脱不得。 凌嵘:“好,你且随我去僻静处,此事不可让旁人分了心……只是,我如今这样狼狈,容我先换回豆蔻模样,再行不迟。” 望枯大方打量:“哪里狼狈?巫山没有雪,如今凌嵘在青丝上给我落了一场,还怕我单看雪景并无志趣,于是在脸上画了几条清漪。如此有江、有雪,自然很美,是我该谢谢凌嵘慷慨大义才是。” 凌嵘:“……” 她鼻头发酸,咬紧牙根,才不让自己又掉眼泪。 飞蓬总于陌上开,群英环顾时,不知来日将忘怀。待到已会赋诗时,方知彼时弥足,但采撷人不再年少,才总将过往挂在嘴边,追忆华年。 凌嵘不一般,这一归,就归去襁褓中。 否则,怎会动辄痛哭流涕呢? …… 靠山阴,临长瀑之地,险而杳静,只有潺水孤影,对与爽风。 望枯平躺五块磐石之上,双手叠于身前:“凌嵘,你随意即是。” 凌嵘又成少女面容,笑而温煦。 她的法子也是剑走偏锋,先将望枯手背划开一条血口,待到被望枯吸进身中,寻到金丹确切的方位,才着急忙慌从她身子里出来,总算十拿九稳。 凌嵘:“金丹之位浅显,还未嵌入下丹田,这金丹应当不是你的,我被你吸过身里过,起先只有一片黑,又或是身上缠着什么线,总之,绝非像今日这样多看一眼,都惹来惶恐不安。” 望枯:“的确不是我的,凌嵘,我身体里为何会有线?” 凌嵘放下动作,为她简易拭血:“我也不知,你身里的黑,是不透光的黑。我身为鬼,从未对一地暗处这样可怕,像是要将我吞噬一般,迫使我缴械所有灵识,任那些蚕丝线将我躯壳裹挟。” 望枯:“如此大的动静,我应当第一个发觉才是,可为何我会并无异样?” 凌嵘:“那些线并非起先就有,是我挣扎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且一旦欺身而上,就越束越紧,若非我没有血肉,也觉它是锥进躯壳的。” 望枯:“……” 坊间傀儡多的是。 而这一个,像在她身里悬了丝,听她号令。 如此,望枯已有一个朦胧的猜忌。 望枯:“开始罢。” 凌嵘:“好。” 望枯闭上眼,佯装睡去。 凌嵘无刀无剑,法器却是一卷竹简、一根银针。 她拆出一根竹简,用以当作刀器。此物剖身不易,却多了些温和。银针缝在腹上,每一次都是穿一孔,痛两回。 望枯是灵醒一阵,恍惚一阵,不省人事又一阵。 直至凌嵘轻唤:“望枯,已是拿出了,也请宽心,我拿帕子包好了,还是第一回看到这样澄澈的珠子,像蚌珠似的……只是你面色不佳,定要好生歇息。” 耳畔的声音,有几分遥远。 望枯听着昏睡,却也咬舌提神,眼睛半眯不睁的。 望枯的声音断断续续:“凌嵘,劳烦你,将它们都带来……多谢。” 凌嵘:“姑且歇会,不必这样急的。” 望枯:“要的。” 拖一刻,夜将落。 席咛与凌嵘辛辛苦苦这些时日的成果,不可拱手让人。 凌嵘敛下苦楚:“……好。” 路清绝候着,闲来无事,就从山缝中牵出一根没了刺儿的荆条,注入灵力后,给鬼魂挨个绑上,再合成一根绳,握在掌心。 望枯只觉他是牵来成片的云,无须挡眼,也能屏退雨滴。 望枯蜷缩在磐石上嘟嘟囔囔:“路师兄,为何要用藤条来捆?巫山的妖怪都知道不能自相残杀……” 路清绝:“……” 若非她气若游丝,人儿也半梦半醒——否则路清绝定要怪故意挑事。 凌嵘:“望枯,我该如何帮你?” 望枯垂下一只手:“首先,在我手背划开一刀,无论深浅。” 凌嵘犹豫不决:“……” 路清绝鼻孔出气,夺过匕首:“女子都心善,我来。” 他屈膝,见白手背、细青筋上,总有大大小小凹下去的牙印,又丢了果决。 望枯:“先前被豺狼咬烂了一半身,就留了牙印,后背才是可怖……罢了,不说这些,路师兄莫要顾及,早已不疼了。” 路清绝:“……嗯。” 他再未踌躇,白刀进,红刀出,手背蜿蜒一条长虫。 望枯皱眉吃痛:“凌嵘,你将鬼魂推入我身时,无论用何物,都要拉住它,若有不对,便及时扯出来。” 凌嵘:“不必你说,我也自然明白。” 路清绝宽绳,第一个鬼踉踉跄跄跌落望枯的身。 这一回,望枯遍体生凉,唇亡齿寒。 但她好似见到了一个不曾有过的过往。 麻子脸,村野妇孺,儿时生了一场瘟,说话就磕磕绊绊,早早成婚,膝下两女,死时,芳年二九——被酗酒之夫活活打死后,丢在万家灯火下的官道。 凌嵘将魂魄拉出:“可有不适?” 望枯:“并未……但,先别杀她,好不好?” 凌嵘:“好。” 第二个,鞋拔脸,九品芝麻官,本是探花郎,老家磐州,却因直言不讳,被贬谪去穷乡僻壤,偶有贪赃,偶有打抱不平,寿终正寝——平生只有一个夙愿,只想再吃一口磐州的春桃。 望枯:“路师兄,磐州的桃子,可有不同?” 路清绝不明就里:“能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贵了些,倒不如银烛山的,出了名的可口、多汁。” 望枯:“地动可有将桃树压坏?” 路清绝:“问这些做甚?” 望枯:“摘一个,给他。” 路清绝欲言又止:“……行。” 第三个入身,则是使望枯燥热许多。 瓜子脸,世家女,天真无邪,善学女红,姓氏为“沃”,门楣家大业大,官场、沙场、经商都有涉足,旁人总唤她“若若”,与已故国母端宁皇后隔了两百年的表姊妹,还同取一名,死时刚过及笄年——迫其嫁去侯府后,不足一月,便惨遭举家抄斩。 望枯:“凌嵘,你们那年,可曾认得一个名为沃若若的小姐?” 凌嵘冥思苦想不得果:“好些都忘了,应当不认得。” 望枯敛下心绪:“好。” 后头试了整整二十一个,磐州世家、官宦占多数,无家底的鬼魂占少数,大多丢了姓名。所行之事,或极苦,或极乐,望枯是东拼西凑,才知它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心中默念五九三六时,也无动于衷。 待到二十二个闯入时。 望枯立即觉察不对。 鹅蛋脸,标致美人,商户女,却是营些生僻买卖,比方,替人写碑中画、卖字帖,为人公正不阿,写得一手好字,随行总带算筹,是磐州最惹眼的才女——其夫本为祉州知州,却因偶然知晓前知州的凄惨之遇,远赴千里为此桩冤案平反,却屡屡碰壁,夫妻双双以死明志。 此女名为席攘,诞下一女,随母而姓,名为席咛。 意在常有父母叮咛伴左。 望枯蓦地睁开眼:“凌嵘!让她留着!” 凌嵘慌忙:“好!” 只是知晓这些,尚且不够的。 但能知这些,就定能见其他。 她平心静气,吐字清晰—— “五、九、三、六……” 这四个数,好似成了一把密钥。 封锁那一方承载百年过往的匣子。 倏尔,天光吞噬她的双眼。 再一晃,望枯从平躺,到双脚落地。 周遭车水马龙——正是磐州商道。 却见两个手挎菜篮的女子,径直穿去望枯的身,好似看不见望枯。 “如今又起战乱,可要多买些物什,万一江山易主了呢……” “呸呸呸!小声些,这种话可说不得!如今是胄元六十年,你我都是受天子福禄而活,怎会易主呢?” “你啊,还是那么胆小怕事……罢了,怪只怪世道,让人说不了真话。” 人间史册中,足有六十八年是以胄元为年号—— 但,距今瑞裕十八年,已过整整两百年了。 第44章 风长引 是梦。 身子也是知趣,知晓带望枯飘着走。 两百年非弹指一瞬,磐石也有转移之日。 磐州盛景依旧,只是从两畔规规矩矩的平房、错落有致的商铺、晃晃悠悠摇橹的船商,拔地而起几幢高楼。 那高楼有十层之高,扬着纱幔,漫着胭脂乡,水路拓宽两条,一个画舫人醉,一个扬帆远航。琴音从日升抖到日落,遍地茗茶香、袍上佩环相撞,欢笑十里,再映千秋明月。 红尘只是往事。 因此,望枯倒是更喜两百年前的磐州。 沉闷而未失真。 有人高呼一声:“听说了没!祉州知州明日要在城东草市行刑了!” 一个老翁吓得骨头要散:“啊!判决这就下了?” “下了!说是温大人投身敌国,罪不容诛,理应即刻处死!” 凡是三十五岁往上走的百姓,都瞠目驻足。 “怎会投身敌国呢……这温知州从祉州而来,不是为平冤风大人的血案吗?” 风大人? “是啊,他半年前来此磐州,还捎带些上好的祉州蚕丝,逢人就要分上一袋,还说待到此事告捷,要请大伙吃饭的!这架势,可不像是会叛国的人。” “温知州是个好人,初来磐州时,在我门下暂住两月,一口气给了两倍多的银子!这事儿指定是搞错了!” 这些人大抵是马夫、掌柜与东家,可想温大人心性极好,常与人来往。 “莫非……他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是真是假,也没个准头。” 此言即出,场下静默。 不慎跑掉一只草鞋的瘦弱乞儿闯入而来,右腿像被狗啃了,血淋淋的,发丝当他眼帘,因为看不到双目。个子与望枯一般,却瘦得像木棍,面上满是碳灰。 疾跑而来时,他的吼叫声震耳欲聋:“温大人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尔等不愿信就罢了!何必要冤枉好人!” 那人不耐:“你个跛脚乞儿能懂什么?凭何能证实自个儿说的是真话?” 乞儿撩开眼帘,映出一个可怖的长相。十字刀疤划在他两只眼上,骇人得不像个活人,再压低眉眼,凶戾横生—— 看来有些人,并非天生是凶相。 他道:“我是温大人之女的仆从,名为卢清绝,若今日说了一句错话,可叫天打雷劈,永世不超生,黄泉下的父母也魂飞魄散,不得安息!” 两百年去了,路清绝的姓氏换了,张口闭口便是毒誓的毛病却半点不变。 那人挺起大肚腩,仰天大笑:“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你如今都成了乞儿一个,岂不更好证实那温大人是个始乱终弃、背信弃义的小人!当真死有余辜!” 卢清绝脾气暴,十年如一,一脚横飞去他肉脸之上,当即飞出三颗血牙,横肉推走两层。人一倒地,地也跟着忌惮。 “莫要打了,莫要打了……” 一个鬓边凝出梨花白的书香妇人,在外也着官袍,虽是旧得不成样子,脱线的脱线,衣摆前还不知为何断了一块,只好用长靴来弥补残缺。只是抱着满腔怒火的卢清绝,替他挨了这男子一踹,闷疼倒地。 望枯一看,是凌嵘的样貌。 卢清绝却以德报怨,将她用力推开:“放开我!” 又横一声,却谁也不帮。 ——“卢清绝!” 望枯抬首看去,一人头戴鹅黄斗篷,身着雪衣,她抬首掀开时,映出一个岸芷汀兰的女子身。水色动天青,柔似云拨月。 果真是席咛。 与今相比,别无二致。 卢清绝见是席咛,又慌了马脚,一手把头发通通放下来,只为盖住这双丑陋的眼。 席咛看他一眼,只有无可奈何:“你分明是我温家的世交之子,却为何颠倒黑白,对旁人扯谎?这么些年,我知你怕嫌,不肯拿我们的好处,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为何还要如此……你到底是真心想帮我温家,还是想趁此机会与我温家撇清干系?” 卢清绝双手上阵:“席咛!我自当绝无此心!我只是、只是怕丢了你的脸,这么些年也没能混出名堂来,还成了这副落魄的模子,恐怕上回发的毒誓,又无法应验了。” 席咛叹个始终,在风月地当乐者的,大多都是苦寒人,听闻那处开价三千两时,席咛就已然觉察不对。但卢清绝性子太倔,本心也是为筹钱把父母从大牢里弄出来,席咛更不好劝解。 但温家这三人,两个高风亮节,还有一个骨性刚烈、千金不换,自然做不出把恩人之后当垫脚石的恶事。 席咛:“卢义父幼时救了溺水的我,父亲随即将尚在襁褓的你与我指腹为婚,为报恩情,我是情愿的。无论如何,你我来日,都是夫妻,何必争个作为?” 卢清绝似笑非笑,无处安放的傲骨,索性被他藏在两袖,却不肯松去:“席咛,我了然,你并非心悦于我,如此就不必将指腹为婚的戏言当作情愿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已忘光了,但也是沾了他的光,才让你们捡了我这条贱命,让义母视为己出,义父倾囊相授,分走你一半万千宠爱,是我有错。” 他拍拍衣襟,一扫沉郁:“但毒誓我仍该兑现的,脏了“卢”姓二十来年,就不会再脏后来。因此,我决心叫“路”了,大路如此宽广,定有容身之处……若来日我身死了,你记得路清绝则已,卢清绝早已死于今日了。” 席咛摇摇头:“唉,净说胡话。” 三人匆匆露面后,四方形形色色的人也就此分崩离析,望枯堕入无边黑暗。 直至光亮再现身时,天已成了阴雨绵绵—— 昨日到今日,不过眨眼一瞬。 城东草市,鱼龙混杂,又因临近驴圈,屠宰血未倒干净,身后百来人的酸汗味也一拥而上,便惹得臭气熏天,市井之气有了缘由。 席咛、凌嵘与路清绝三人没了身影,而小木台子上,跪着两个人,一个不惑之年也俊朗的男子,一个面上有红痕勒过,却不坏美人皮囊的女子——正是望枯梦中所见之影,席攘。 三两铁骑军站在他们身后,屠刀锃亮,剩余百来人,则将簇拥的人浪揽在身前。若有逾矩,寒光毕露。 最先的那名老妪,哭红了脸,还要屈膝从刀下过:“冤枉啊!我家老爷夫人绝非叛国之人!诸位如若不肯放人!老身愿替他二人行刑!” 侍卫冷呵:“莫要坏了规矩!圣上亲下的告书!岂能有假!你若活腻了,便先杀你一个助助兴!” 席攘缓缓抬首,笑而无温:“董老妪,我们不过是看你同为祉州人,才捎带你一程,如今为何要唤我夫人,唤温执为老爷?你我不曾有过主仆之谊的,可是认错人了?” 董老妪呜呜咽咽,跪倒地上,恨天不识好人心——她懂,撇清干系是要护她。到底配得上这善人的名号。 温执也笑:“夫人所言极是,我们的年岁加在一块,也够一人寿终正寝了,草市这么些老者,见了此景,难免夜长梦多,诸位还是不看的好。” 温执身后的侍卫,生着凉薄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无非就是好面子!怕这些人看笑话罢了!既然早知会出糗!当初何必要做这奸细!” 温执咳血,匍匐起身。一字一句,感人肺腑。 “我,温执,现任祉州知州,与前知州风长引,清清白白,鞠躬尽瘁,一生为民为世,从未行叛国等不轨之事,其夫人席攘、古丝,经商至今,从未贪赃枉法,次次秉公交税,自两百年前,到两百年今,共计帮扶两万一千零六十个险些命送黄泉的饿死骨,敢问大人,下官何错之有?” 提及风长引,座下无不为之动容。 “风大人忧国忧民,若不是被重臣弹劾,栽赃陷害,早该青史留名了!温大人如何我是不知,但此事初心即在,自当从轻发落!” “是啊!若无风大人,我那祖辈早被流放在外!是他几次为我祖辈平冤,便不会有我了!如此恩情,更是世世代代没齿难忘!” “风大人千古!自当从轻发落!” 见民众如此,温执面上纵横热泪。 温执一叩首:“风大人千古!温某不求从轻发落!只求风大人沉冤昭雪!还这善人一个清白身!” 风姓不常有——望枯就只认得一个。 还刚好也是大善人。 适时,凌嵘头戴乌纱帽,身着新官袍,如神只降身。一摊明黄诏书,千百民众俯首跪地。 “我为史官凌嵘,奉圣上之命,传圣上口谕,风长引夫妻二人、温执夫妻二人,四人有勇有谋,为国为民,实乃忠义之士,屡屡遭人陷害,使朕痛心不已,遂,还风长引清白,过往贪赃事,一笔勾销,誊入史书,而现任知州温执,则无罪释放,归还祉州!钦此——” “老天开眼了!” “好!好!公道自在人心!” 温执与席攘始料未及,四方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望枯看那墙沿下,伏着面色不佳的席咛与路清绝。 可惜——若此事成真,便不会变为亡魂了。 望枯思及此,又来一行车马官兵,各个凶神恶煞。几多喧闹,以马蹄踏尘终止。 “罪臣凌嵘!你妄拿旧圣旨当新圣旨!实在罪不容恕!速速将她捉拿归案!再一并绑去台上!即刻行刑!” “什么!假的!” “为何会是假的!” 席攘气急:“凌嵘!你明知会败露!为何还要淌这浑水!” 凌嵘怅惘:“席攘,我也想立功,想高升,却更想做个好官,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都窝囊这一辈子了,今日不试,来日只会死不瞑目……只是可惜,我还应了席咛,要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如今,我却愧对于她。” 谁人给凌嵘上枷后,她看着沉顿泪雨的天,看着这藏垢小巷,步步行得缓。 直至三人同跪苍天后,也不知悔悟。 再慢,也不敌生死。 长刀似银月,新悲叠霜雪。 这一仓皇过往,望枯竟看进心里了。 待到哭丧声遍地,潇潇雨落,断颅的血溅去她脸时—— 一只手从后横过,轻轻拢住她的双眼。 如飘絮活了多久,如今这一刻,又像破梦而醒。 他叹:“望枯,该闭眼了。” ——世道种种,都不该刻入她眼。 第45章 子非鱼 风动,燃火,此梦揉碎。 两百年前的过往因他介入,戛然在怅然与生离死别之刻。 他道——“回来了。” “唉!可算是回来了!下回啊,就别让她做这种事了。这席咛也是的,‘往生咒’这样要紧的东西都能忘!平日不是很机灵吗?再说望枯,她懂什么事理?一个二个的,都去陪她闹,万一真出事了,师尊非得提刀把我们剁了不可——” “席咛才不是忘了,她一直都记得,定是被何人抹除了记忆。” 又听雨打枯叶,不知何时赶来的苍寸尽磨嘴皮子了,路清绝与之针锋相对。三个天差地别的声儿,各有各的聒噪,又势均力敌。 即便望枯困倦,却因他们,想犯懒都难。 寒声止战:“她需歇息,不可打搅。” 苍寸羞赧挠头:“欸,好好……” 难得有一人,能让苍寸噤声。 果真,适才入梦的,正是风浮濯无疑。 望枯睁开眼,见的第一人也是他。 他这手尚且不肯放下,始终稳稳当当笼在望枯眼前几寸,应是为她遮光挡雨,法子笨了点,但胜在其心至纯,丹心照天。 望枯不动声色,就此打量起来。男子手大,风浮濯尤为如此,五根指头也煞是修长。掌心纹理生得干净,却断了好几条线,错综复杂。 望枯不懂手相之说,但总觉风浮濯天降大任,便不可窥视天机,刻意用以掩人耳目的。 “诶!睁眼了睁眼了!望枯醒了!” 苍寸到底是藏不住事,风浮濯连忙将手收回,偏头挡脸,望枯只能眼巴巴看着—— 她还没看够呢。 路清绝冷哼:“醒了也不知应一声,害这么些人等你一个,当真是个没心的。” 望枯定定看他:“路师兄,你的双眼可还舒坦?能看明白吗?你可知晓我生得什么相貌?” 梦中,路清绝的眼时时泛着灰,非瞎即伤。 路清绝瞪大了眼,退避三舍:“……你别是染上什么风寒,烧坏脑子了?” 望枯:“与风寒无关,路师兄只管说便是。” 路清绝狗嘴吐不出象牙:“……王八蛋样儿。” 望枯怜悯长叹:“唉……” 如今这双眼,比先前小了三倍不止——果真是废了。 风浮濯冷不防开口:“望枯。先顾己,后言他。” 风浮濯的数落,较之苍寸的短话长说和路清绝的好话乱说,都有不同。 他低垂双目,长发搭肩;相貌无情,如冷刀锥人。却刚好还是卑躬屈膝的模样,又只着一件单素衣,因此粉饰大半凌冽。 只是,若寻外袍去了何处——嗬,又摊望枯身下垫着呢。 望枯躺得愈发恣意,明知故问:“这也是倦空君的衣裳?” 风浮濯阖眼:“……池水寒,身遭罪,不病最好。” 望枯随即将衣襟一处掀起,盖在身上:“多谢倦空君,这件衣裳也要赠与我了吗?” 风浮濯:“你若觉有用,拿去便是……” 何人暴跳如雷:“慢着!慢着!谁允许的!风浮濯!第三件了!如此贵重的逢春丝你怎敢说给就给!好大的胆子!” 两根结靡琴弦手忙脚乱抬着一座手心大的笑面白瓷男童,前看无所获,后看看不明,好似正愁该将它放在何处。 风浮濯身形微僵,朝它跪得更笔直:“……弋祯师尊。” 只见白瓷男童挣脱了两根弦,就此“啪嗒”落地,把自己摔稀得七零八碎。 碎屑之中,走出一个橙红袈裟披身,颅顶开光、难得四目清亮,却吹鼻子瞪眼的老人家。 弋祯法师:“你这么些年,何时唤过我师尊!当真是大难临头了,才知卖个乖啊!” 苍寸左顾右盼,疑惑一指:“不是,这大爷从哪儿冒出来的?” 弋祯法师正在气头,逢人都横怒:“老朽虚岁六千三,岂能用大爷此等没教养的言语道之!若无老朽我的指点,倦空也不会在此现身!更不会救这小妖怪了!” 苍寸自知理亏:“……” 风浮濯微叹:“弋祯法师跟了晚辈一路,究竟想看何事?” 弋祯法师:“倦空,你也知道我跟了你一路,你却还要寻这小妖怪?” 风浮濯:“并非,此地阴雨不对,怨气极重,上回来得太过仓皇,不曾慰灵,恐是又起差错。” 弋祯法师狐疑:“只是如此?” 风浮濯沉声不言。 他那时走得干脆,也是怕给望枯惹嫌,未曾想那些妖怪甚是机灵,将此事以讹传讹道了出去。 望枯一口咬去的那处,还留了一记红痕。佛门非风浮濯一个弟子,视他为眼中钉的弟子,因此逮着红痕大做文章。 什么举止不端、罔顾色戒,与妖女厮混一夜,不知足惜净身等字眼,通通落在本该与之毫无瓜葛的风浮濯身上。 他虽已道清原委,但风声外露,该有的惩戒便断不得—— 十八层地狱受得什么罪,就如实放去风浮濯之身。 当他从笼残浮屠出来时,修为已去三十年。腹背俱是火炙与冰印,鲜血又被攀附而上的蛇虫吸食干净。 久不见青天,青天自见他。 但还未喘息,心下不安,嵌入望枯身的金丹与他净骨共鸣——应是被何人夺了去。 恐是望枯有难,他刻不容缓,只匆匆洗漱,又远赴银烛山。 弋祯法师化身守佛龛的瓷童,追随一路,风浮濯也视若不见。 弋祯法师:“罢了,你刚从笼残浮屠出来,遭了不少罪,我既已跟来,慰魂一事便也由我来。你的众多佛师,都说闭门自省的日子尚且不够,是我觉得够了,才让他们网开一面。而今日又见小妖怪的事,我且替你兜着,你如此聪颖,自当不会叫我难堪……” 风浮濯:“不必,今日归去,我自会再入笼残浮屠,倒让弋祯法师操劳了。” 弋祯法师噎声:“还入什么?” 风浮濯一板一眼:“不曾救人,有辱佛门,罔顾教诲,又赠新衣。” 弋祯法师瞠目结舌:“怎的还要赠衣?况且,你也救了,救了……这么个姑娘,哪里不曾救人?” 得意门生的衣裳就如此铺她身下垫。 ……多看一眼都夭寿。 望枯躺得畅快,却不想一件衣裳也能掰扯这样久,就只好晃悠悠起身,还草草叠好:“无妨,衣裳我不要便是。” 一次则已,两次也罢,她可不是爱占便宜的小妖。 风浮濯深深凝望她,又敛下眉眼:“嗯,此衣太脏……是我唐突。” ——望枯果真认清,他风浮濯,是个无用之人了。 弋祯法师久久难言:“倦空,你话说明白些,何为太脏了?” 风浮濯:“倦空不敢嫌逢春丝,只是经我所穿,才为脏。” ——他身有蛇虫过,又有血气沾染。 望枯不要,也是应该。 众人:“……” 望枯左右为难:“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妨还是给我罢?” 她早已嗅过了,衣裳仍有沉香气,这回还留青莲香。 与脏有何干系? 风浮濯听她所言,才缓缓抬眼,有一桩不可言喻的念头,充斥喉腔。 ——到底是望枯心善过了头,才总惹人欺辱。 ——但心疼谁,也不该心疼他。 风浮濯身居低位,却下不容置喙的勒令:“不必了,望枯,放下它。” 望枯:“……好。” 他起身拿过,却已徒手扯断一边衣袖。 弋祯法师心肉不跳了:“倦空!你这是何意!” 风浮濯面无表情:“此物留着,百害无利。” ——秽物满身,又惹人为难。 望枯伸手要夺:“倦空君这是为何?还是说宁可毁了,也不愿给我?” 风浮濯停手:“……” 望枯拍拍衣上褶皱:“幸好断的不深,缝缝还能穿……” 她将衣裳抱在怀里,昂首看他:“倦空君应当很是惜物,究竟为何如此?” 风浮濯静静看她。 ——她是,情愿要的。 倒是他,一时脑热,行了错事。 风浮濯兀自动用灵力,将那断了一处的衣裳缝合无恙,又抽干了水,摊回磐石上:“望枯,你想要何物?” ——适才扰人清梦,万一,她还要回去睡呢? 望枯:“为何问这个?” 风浮濯:“既行错事,便不可不还。但今日之过,由你来定。” ——他明知偿还不起,但若是私自给了太多,望枯定是不愿要。 ——但奈何,她有善解人意的本领,便是讨他要了,也是无关痛痒之物。 望枯掰起手指:“我要的相当多,先是一所有三间屋的房子,要这片魂都有所依,还要席咛拿第一,要很多灵石……” 风浮濯喟叹。 ——仍是要得太少了。 “好。”但风浮濯一旦对上望枯,却是推诿也忘了,只是尽己所能,将恳求捧她眼前,等待望枯的施舍,“屋舍说过,你要自己做,那剩余的都给我,好吗?” 弋祯法师急得直跺脚:“倦空——” 再这样下去—— 色戒真只为一片蝉翼,拂开即破。 望枯思索半晌:“……不好。” 风浮濯耐着性子:“那该如何?” 但听指教,身也不自觉弯了又弯。 直至能与望枯四目持平。 望枯:“席咛能靠自己拿得第一,她不会要我插手的。” 风浮濯:“好。” 望枯:“你非亡魂,怎知它们想入轮回?” 好一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取自《庄子·秋水》) 他虔诚颔首。 风浮濯:“好,知错。” 望枯双手摊开:“因此……你只需给我灵石便够了。” 风浮濯:“好。” 久违地,他眼含几丝自己都忘了的笑意。 ——她是逆流的、横行的,势要以己为先的银鱼。说阅遍九天,就不会停在云海。 且浊世三千,仅此一人。 风浮濯什么都愿给。 第46章 骄阳暖 弋祯法师道行深,用一木鱼轻敲,就筛出夙愿已结的鬼魂。一手竖在脸前,另一手盘着星月菩提,嘴里则念着望枯听了会昏昏欲睡的佛经。 这一送,就是几十个游魂。 争破头颅想要博得引灯令头筹的修士,只能眼巴巴望着。鞋履湿了根本、又深陷泥潭,修为也没个长进。 奈何术业有专攻。 狼狈这么些天,劳古功高终是拱手让人,只好嗟叹一声。 望枯很是满意,诚如那阴阳怪气的师兄所说,她就是见不得旁人好,尤为是踩在席咛之上的。 风浮濯见她迟迟不动,再次恹恹躺床,随即屈膝询问:“望枯,可是还有困倦?若难耐,不妨回屋再歇?” 路清绝当真看不惯:“得了罢,她没良心得很,你要真想为她好,不惯着才是,小心来日被她蹬鼻子上脸,还寻你麻烦!” 望枯应一声,眼睛也跟着眨一下:“嗯,如今我就要蹬鼻子上脸了……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不妨,倦空君再抱我回去罢?” 路清绝:“……” 没脸没皮到这个份上,他都替上劫峰蒙羞。 “咳——咳!” 弋祯法师喧宾夺主的陈年老痰实在来得及时,双目如炬,一粒沙土也难以遁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弋祯法师就是那不通融的严父,非要棒打这貌合神离、名存实亡的苦命鸳鸯。 风浮濯将这些尽收眼底,但显然是弋祯法师多虑。无须提点,他也早有打算。 持个威仪,再凛个气节。 “不可,望枯,你名节已毁,此次抛头露面,定会坐实他们的揣测,”风浮濯叹不出声,“也并非是我觉女子名节最为要紧,而是世道对女子苛责太多,我若听之任之,你就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不是再向他摊开手,扬着可人的笑,要这无用的抱。 ——这样一抹青,配得上最好的疆土。 弋祯法师:“……” 他明白,理是这个理。但徒儿怎的又是什么都为旁人考量好,而后忘了自个儿。 望枯跳下身:“好,我自行离去也无妨。” 金丹一剖,浑身上下像没了主心骨,四肢各有各的痛,走不了两步——趔趄扑倒。 风浮濯一手捞过:“……望枯。” 望枯:“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仍是问了:“金丹为何没了。” 望枯推开他揽腰的臂膀,从腰带翻出一个浑圆的帕子,再双手捧去:“瞧我这记性,本是准备还与倦空君的,却险些忘了。” 风浮濯哑然不接:“……为何要取出。” 望枯:“金丹与魂魄互斥,留着也不便,再者,这本就是你的,迟早要物归原主……” 弋祯法师像是有了顺风耳,疾步跑来:“慢着!你说这是谁的!” 望枯狐疑地看向风浮濯:“……他的?” 风浮濯毫不犹豫:“嗯,我的。” “……”弋祯法师霎时六神无主,“何时给的?” 风浮濯:“八月,祉州地道。” 弋祯法师:“……” 他们彼时就已相识。 但便是从天劫有异之始,满打满算至今,也才几月罢了。 几月,就已让这风浮濯的相思病,入了膏肓。 弋祯法师心里忽而个呼之欲出的念头,第一回以正脸审视望枯:“当初倦空帮你修藤,你可是还趁其不备……咬了他一口?” 望枯深想一番:“应当……没有?” 风浮濯:“有,怕她咬唇太狠,伤了自己,便帮了一把。” 弋祯法师:“……” 此个妖女,来头不小,行事相当诡谲。 断然不可把他唯一的徒儿吃干抹净了。 风浮濯:“弋祯法师,金丹一事,并非有意隐瞒,您若不喜我再回笼残浮屠,那我便于两日内,将未曾背会的戒律,罚抄两千遍。” 弋祯法师:“……” 较之赠金丹一事,颈间红痕都是以大化小了。 幸好那些佛门长老与他来往不密,没能觉察。若是此事广为人知,岂不闹翻天了? 望枯:“弋祯法师,是倦空君要将金丹碾成碎屑,分给那些灾民,我才看不过,帮他一把的。” 风浮濯敛眸:“嗯,多谢。” 弋祯法师面色稍霁:“他行事激进,有此顾虑倒是情理之中,如今我替他收下,只愿来日莫要再提金丹一事。” 望枯:“明白。” 风浮濯眼见金丹被收入弋祯法师的衣袖,伸出一瞬的手,又悻悻收回。 或有一块顽石,磨在他心口。说毫不在意也不对,说疼出鲜血又太过。 只好说,女子身的确软香如玉,将金丹也捂热了。可一旦分离开来,凉秋就退居末流,让一季寒冬匆匆代之。 风浮濯只是跟在望枯后头,看她提起早已泥泞占据下摆的裙衣,小心翼翼跨过一块块碎石子,一脚在水坑中金鸡独立,再提溜眼,细寻下一个落脚处。 他倒是少有悔过的念头。 那回他在晨露未曦时,回望了一眼巫山峭壁。 百废待兴,秋藤苍翠,却显耄耋之色。 仍是差点什么——于是,他略施法术。 私自让它重返春日。 眼见断壁之上开了花。 还是忍冬花。 风浮濯常与草木打交道,所以时常闹出认花不认人的笑话。 但忍冬花,的确生得美。 棉絮轻,骄阳暖。 看一遍就忘不了。 但凡有了泥斑点,都会碍眼。 而今日—— 就该将望枯抱着走的。 …… 吹蔓是有些忌惮风浮濯、弋祯法师这类自带佛光的主儿,起先是怕打搅望枯,遂带续兰、抱着断剑,远远候在密林深处。 续兰却不同,明知说不出话,也跟在救命恩人风浮濯的后头,由苍寸替她带话。 续兰:恩人,您实话实说,可是对望枯动情了? 苍寸:“……” 这妮子出言不逊,给他吓得够呛,苍寸却会打圆场,谄媚赔笑:“她说,恩人,多谢您救了望枯,过会儿留下来吃顿饭罢。” 续兰:…… 此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风浮濯思忖良久:“可小坐一二。” 苍寸料不到他真会应:“好啊,就来我院子,您上回是见过的。” 风浮濯心不在焉:“上劫峰可有空地?” 苍寸:“倦空君问这个做甚?” 风浮濯:“既要安身落户,自要选个好地方。” 苍寸:“……” 得了,这佛修又是只为望枯而来。 回望银烛山,竟从微雨双飞,变作风阳万里。 有人高呼—— “晴了!晴了!” 凌嵘站在墟地之间,一众鬼修也难得面向晴空,无不笑得开怀。 结界应当断了。 但断了就断了。 这样好的日头,才是久违的安宁。 …… 一归遥指峰,休忘尘设百里长桌宴,桌椅碗筷皆由他亲力亲为。 哼着小曲,好不惬意。 休忘尘见他们回来,才放下手头事:“席咛,不错,恭喜你博得桂冠,三日后,来衔隐小筑领你的奖赏。” 席咛倦了,该敬的礼数却一个不少:“多谢师尊。” 望枯嘟囔:“为何还要再等几日……” 休忘尘大笑:“问得好!好事多磨,好物需等,上古法器也有好坏之分,今日的胜仗,来得如此不易,若只是随意拿来一物奖赏,才是怠慢了席咛。” 休忘尘平日纨绔,却此理在意。 他行礼邀约:“至于今日,既是接风宴,便让风里来的贵客,坐去主位。” 弋祯法师笑脸迎人:“休宗主盛情难却,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 休忘尘心里精明着,风浮濯并非第一回入十二峰,也不是第一回将他邀来十二峰,但先斩后奏要风浮濯留下,却是头一遭。 如此,可知他人不在银烛山却自有本事窥天——留着一席座,也好过被他蒙在鼓里。 风浮濯作揖推拒:“尚有要事在身,恕倦空无礼。” 休忘尘回身一笑:“上劫峰西北角最是芳草萋萋,藤身刚刚起死回生,自当要选个土壤尚可之地,总比什么……业已荒芜的妖山要好。” 风浮濯微蹙眉头:“休宗主这是何意。” 休忘尘举起杯盏,话语悠悠:“并无何意,只是想趁此机会,留得佛门二位贵客,慢慢聊,慢慢喝。” 风浮濯:“……嗯。” 他心下定论—— 休忘尘此人,深不可测。 …… 接风宴定在戌时,吹蔓也想尽一份力,便兴冲冲跑了去。剩余的,该洗漱就洗漱,该小憩就趁早补眠,十二峰弟子不去则记过。 只是遥看星汉,赏花好月圆,祝个已过的中秋。 但好就好在,可不着宗袍赴宴。这让想求道侣的修士们一笑忘忧——十二峰男女失衡,前者六成,后者四成,四成里名列前茅的、容貌昳丽的还占绝大多数。 自是男丁花枝招展,为求女子一次回首。 苍寸还是个连姑娘手都没摸过的儿郎,听闻此事,怕食甜会口臭,或一屁轰个惊天动地。随即统统放下,只在院子里灌水解馋,再寻续兰攀谈,大嗓门就此登堂入室。 苍寸:“你过去是公主,但也莫要瞧不起我,回去两百年前,我家做的食盐买卖,清绝都还什么也不是!但我俩不打不相识,他一脚踹飞我,三颗牙没了!如今靠修炼把牙补了回来,不得多吃两口吗!” 望枯梦中那一脸横肉的公子哥,竟真是苍寸。 苍寸:“说来惭愧,那会儿仗着老爷子有几个钱,就处处横行霸道……如今想来,清绝这么些年,姑娘只认定一个,命也只认自个儿,倒是挺让人钦佩的。” 活得久,忆前尘,便是怅惘没了头。 吱呀推门罢,又听一声:“望枯在何处?” 苍寸:“哟,倦空君回了?她在屋里呢。” 风浮濯的声,静得一如既往:“嗯,那我帮她洗衣。” 苍寸被水呛得不轻:“……您这是?” 风浮濯已拿过搓衣板,卷起衣袖,蹲坐台阶:“闲来无事。” ——盯了望枯衣上的污点一路,自然早有不满。 苍寸:“……” 怪不得望枯睡得这样安稳。 有道是—— 贤夫捣衣,所向披靡。 第47章 赠青丝 路清绝哐哐锤门的架势,恨不得掀破屋顶,逼得苍寸当场喊“爹”,才舍得停手。 望枯和黢黑的天一般,醒了大概,却活在混沌中。只是随意套了件宗袍,跟着他们几人,晃在最末。 路旁流萤霞抬头指路,碎鳞满地,如同蜉蝣渡海,溢彩纷呈——所谓流萤霞,正是流萤与霞草二者合成。 苍寸说,是凝丹峰宗主颜知,捉来一捧流萤喂丹药,几十个流萤吃得醉醺醺,一躺霞草蕊心。一觉醒来后,不慎将身子也连了进去。 休忘尘直呼意外之喜,叫每个峰都栽了几株,图个一路星辉的好彩头。 风浮濯目子流连在流萤霞中,勾出一弧粲然的弦月,失神而缓慢。 望枯的眼噙着石榴色,揉也揉不去,再打一哈欠:“倦空君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风浮濯身影微僵:“……” 他喜怒从不现于面庞,由是这样小心,却也逃不出望枯的眼。 风浮濯斟酌开嗓:“……可要梳发?” 望枯歪头:“为何要梳发?” 风浮濯看她头顶冒出一撮腐草般的发,按捺住想要上手压的念头:“你出门匆忙,忘了梳发也是情有可原。” 望枯后知后觉,双手够去脑袋顶:“这里?” 风浮濯摊开手,结靡琴弦赫然现他掌心。交相绸缪时,成了一把四根齿的青玉梳。 风浮濯:“我来。” 望枯走近两步,风浮濯就退后两步。她随即一把扯过风浮濯的腰带,往自己身前贴近。 望枯:“既要帮忙,何必隔得这样远?” 既要伺候,不该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吗? 风浮濯:“……” 他一抬手,像是把望枯整个笼罩在身。梳子没个份量,一梳到底。却因太过小心翼翼,望枯近乎以为他还没所为, 但只有风浮濯知道。 分明已是屏息凝神,掐了力道,却仍是簌簌碾落一把……不,一捆青丝。 天要塌了。 风浮濯:“……” 望枯瞥见,却不以为意:“正值秋末之时,藤身也要凋零,我的人形也会跟着掉发的。” 风浮濯目落她长发:“……会掉光吗?” 望枯:“一百年前会,但那时,别浅说我毁了巫山的风貌,逼着我修炼驻颜术,我兀自摸索了五十年才将此术稳固。往后年年虽也会掉,但年年掉得少,我倒是很懂知足,能够糊弄就好。” 风浮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无父无母,却也是巫山赐予。此物贵重,还是好生收着罢。” 望枯摆摆手:“总之也回不去了,倦空君不妨随意处置。” 风浮濯看着掌心这一把乌黑的发束,闷声无措,失神长思。 男女互赠青丝,只听闻过——夫妻结发之礼。 如此贵重,风浮濯更是不敢要。 风浮濯:“望枯……” 可她,已让长发贯去漫天墨,接连静谧旖旎,行入阑珊处。 ……罢了,他替她收好便是。 省得来日望枯真有媒灼之言时。 再断新发。 …… 走龙峰三两弟子往天上扔了几十个符咒,炸开绚烂烟火,以示座无虚席,就此开宴。 这种场子,都是长者先,左右逢源者后,觥筹一巡,说个大话,便不了了之。而其余闷头当鹌鹑的、八百年没吃饱饭的、唠唠家长里短的,大多都管眼前这一亩地,不与前者叨扰。 弋祯法师都坐主位了,自是一杯又一杯佳酿灌入他腹,粗略计算也有三十杯。若非他为修仙之人,尚留清明,否则就是醉得指北说南、一头栽进荟萃羹里的下场。 吃到半程,也不乏有几个酒气熏天的师兄弟,勾肩搭背来给望枯敬酒。 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师妹,喝一杯呗?” 望枯:“好。” 风浮濯坐苍寸身旁,与望枯相隔一位——虽说他为贵客之身,本不该在地,但无人劝得动,就只好随他去了。 如今,他长手一伸,堂而皇之将望枯的杯中酒与自己的杯盏对调。 苍寸拼命躲闪:“……” 望枯拿过,烈酒微黄,而他这杯汤色尚是白水,近似寡茶,还留余温。 风浮濯:“且宽心,并未碰过。夜深露重,喝些热的。” 望枯一饮,果真是茶水无异。 一人赞口不绝:“师妹是个爽快人!早些天就想攀谈了,奈何时时见不到!今日一见,果真美极了……” 另一人连连附和:“是啊,师妹定要记着,我俩玱琅峰的,若夜深难耐时,想双修了,大可来寻我们!包你满意!” 突地,风浮濯饮茶的手迟迟不落。 苍寸撸起袖子:“这俩鳖孙!嘴巴欠抽是不是!” “苍师兄,交与我。”望枯面无表情,小跑着追上,两手抓住他二人的发,“二位师兄。” 两人吃痛,但一见望枯,又色眼迷离:“怎么?如今就想寻我二人了?” 望枯:“自然不是,我来,是想知会二位师兄一句。明日卯时,先去衔隐小筑早训,再去比试台上,不来则是有违宗规,自当逐出宗门。” 两人面面厮觑:“师妹,这、这是何意?” 望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要付出代价,二位师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其中一个大舌头起来:“说两句玩笑话又怎了?如今民风开放,白日宣淫都大有人在呢!旁人都没你这样急,你急什么!” 望枯拉他二人发丝,猛地一扯。 两人如杀鸡鸣啼:“啊——” 人声鼎沸的酒桌静下,望枯见好就收,一溜烟钻去风浮濯身侧躲好。 风浮濯颇为意外,不敢动弹,思忖一瞬,便分出一袖给她盖好:“……” 苍寸眼巴巴看着,心头不是滋味:“……” 像是,他与清绝一把鼻涕一把泪养大的女儿,非但记不得他们的好,还转头对旁人投怀送抱。 两名修士也就逞点嘴皮子功夫,自知出糗难堪,便落荒而逃。 待到几人走远了,风浮濯才拂开衣袖,伸手要扶:“走了。” 望枯双手递去:“好。” 风浮濯本想抬她手臂,如今看着掌心送来的一双手,他犹豫着,才微微拢上:“……嗯。” 他一个掌,却刚好捧住她两只手。 ——唯恐会握折了,只敢小心、再小心。 望枯起身放手,却给风浮濯掌心留下数十根发丝。 风浮濯:“……” 望枯后知后觉:“适才不慎将二位师兄的发丝扯下了,虽说话不好听,但既是贵重之物,我明日还与他们便是。” 风浮濯盯着此物没有说话,袖子中的结靡琴弦好似看出他的顾虑,探出头来,呼风一缕,致使发丝从他掌心逃脱。 风浮濯只需伸出手来便能挽留。 但他没有动,眼睁睁看它滚去尘嚣。 风浮濯攥拳收手:“……既已落地,就不必去追了,二人说了错话,理应要罚。” ——发丝很韧,望枯使了劲,可会将她手心勒伤? 望枯:“也好。” 风浮濯从衣袖拿出一块帕子递给结靡琴弦,二弦寻去四方井:“望枯,莫要急着走,先净手。” ——掌心有粘腻之感,应是这发丝往酒水里浸润过,事先又不曾洗漱再来赴宴,可想二人极为不修边幅。 泥污都不可沾染望枯,人非石,举止都有意,更不可。 苍寸叹为观止:“……” 如此细心,莫非眼睛是长在望枯身上了? 望枯也不多问,摊开手任他伺候——坐实这享福命。 风浮濯拭得认真。逢春丝的确稀缺,因此他都不愿割下一块作为随身帕子。好在空桑山桑树甚多,用灵石讨桑蚕买来两缎,平日里处处用得到。 ——可为望枯净手,却仍是糙了些。 风浮濯:“好了,还有一事不曾相告……” 苍寸忍无可忍,起身走人:“何必隔着我呢,干脆你俩坐一块得了,这腻歪劲,要是带坏续兰小孩,我要你们好看!” 风浮濯:“……多谢苍兄。” 望枯顺势坐他身旁:“何事?” 风浮濯:“上劫峰人杰地灵处不多,唯有西北角确是不同,好似是将其余处的灵力通通吸来这一块地,充裕过了头,虽适宜你落户久居,但难免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望枯颔首:“既然只有此地,我不去也后悔。再者,便是真有人引我至此,不去也另有麻烦,起码眼下的好处是实打实的,不能白白浪费了。” 风浮濯:“嗯……我猜到了。因此,我在此地埋下一块镇宅玉,若你房屋依此而建,既能保你不被邪祟近身,又能贮藏大多灵力,省得引来祸端。” 望枯:“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此外,若你不在此地扎根,也可将它挖出,或随身佩戴,或屋中摆放,待到你将灵力吸食干净,它自会化为尘土。” 望枯:“不可留着吗?” 风浮濯稍怔:“为何要留?” 望枯:“我还不曾用玉石压过树根呢。” 风浮濯颇有意外:“树根下那一圈,竟是为了压树身?” 望枯:“不错。” 风浮濯:“……” 他原以为姑娘家喜欢好看的,便将五光十色的都捡了去。 不曾想,竟是藤身也瘦弱。 ——自当再偏爱几分。 风浮濯整晚不动筷,如今却给望枯碗里夹了好些菜,恨不得堆成肉山。 风浮濯:“吃人间食,身上可会多长些肉?” ——罢了,长不了肉也无妨。 能吃饱,总胜过什么也不吃,任人看着心里泛酸。 望枯搓捻一把自己的脸,来者不拒:“应当会的。” 望枯闷头吃不了两口,天边又有烟火升腾。 一经细看。 或是不细看。 便能嗅来妖气。 不知何时,休忘尘笑着走来望枯身边:“当然,引灯令第二名也有奖赏,我也学了学端宁皇后的法子——你看,把那几个以讹传讹的妖怪,做成烟火,是否更为好看了?” 第48章 出水蓉 烟火撩人,酒酣快意。偏偏世道有这么个休忘尘,最会折煞风景,当真遗祸千年。 而他走来此地,就是为了让望枯听见。 当然,他也不曾避讳风浮濯。 休忘尘笑中盈着烟波:“怎么?原以为望枯会拍手叫好呢,如今这模样,倒是让我心寒了。” 望枯却笑不出来:“休宗主,为何要这样做。” 休忘尘惬意依旧:“当初我杀了端宁皇后,却让你替我挡罪。我良心发现,便想着今日还你一回。” 望枯面色更冷:“我何时要你还了?” 休忘尘一笑:“头一遭见你生这么大气,想来——此举,我是做对了。” 望枯:“休宗主,不管好妖坏妖,巫山上下讲究因果相报,里外一心,你今日杀了他们,来日会让你血债血偿。” 天一荡,休忘尘也笑得不能自已:“好,我静候佳音。” 烟火了尽,望枯摔了碗筷要走,修士东倒西歪了大片,无人会分她一眼,休忘尘也并未挽留——恐是知晓如今的望枯正在气头,他哄了,就是火上添油。 休忘尘对着她的身影轻唤:“望枯,我自认做了错事,若是仍有不快,大可宣泄我身,便是再杀一回也无妨——” 什么无妨?望枯是女儿身。 没有秀外慧中的伶俐,更无能文能武的果决。 但那也是女子。 一命换一命的莽夫之道,逞得了快,却于望枯不受用。 她要的是从长计议,要追根问底休忘尘的因。 甚至说,望枯没有蔓发剑,休忘尘不会死在她手上。若是争个你死我活,才是正中他玩世不恭的本性。 杀他是奖赏。 望枯可没这好心。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从一头走去另一头,徘徊在遥指峰方寸之间。 但她总在思索,思索有一处,能平息她身上无处安放的怒火。 也是她生平第一回怒火。 来得如此轻易,又如此唐突。 待到拨开荒草,见得一汪幽水,是嵌入了天的眼,蔚蓝至深夜。 这小池塘有鱼,但望枯想也没想,就跳了进去。 后头的步子才终于变得仓皇:“……望枯。” 风浮濯没有拉住。 或是不知如何拉住。 望枯回过去细看,风浮濯的后头还跟了两个身影,一个续兰,一个吹蔓,都停在不远处,傍树隐藏。 望枯半张脸埋入水中,说话也瓮里瓮气的:“倦空君若是责备我浪费粮食,那便不必了。” 风浮濯蹲于岸边,不住轻叹:“望枯,我怎会责备这些?” ——水至清而知深浅,若望枯被水草缠住,定要做好随时打捞的本分。 望枯郁闷:“可是您一来,吹蔓与续兰都躲着我了。” 风浮濯郑重其事:“……你若无恙,我会立即离去。” 望枯摊开手,水又将她的身子拱出水面。 “出水芙蓉”之意,何时成了真。 发丝与飘衣相得益彰,蒸个云汉,美过碧霄。 望枯看着天,自语一番:“果真是金丹的错,那样有份量,吞了又吸不进去,致使我这一条浮藤也突然会沉水了。旁人之物就是旁人之物,果然占据不得。” 风浮濯的头又低一分:“为我之过。” 望枯:“为何什么都是倦空君的过错?” 湖光潋滟,风浮濯轻声道:“……生性如此。” 望枯看他一眼,水浇双目,也朦胧了他:“倦空君活得当真是累。” 风浮濯:“不累。” 望枯:“这都不累?佛修果真不是寻常人。” 风浮濯抬首眺望天穹:“并非,佛的苦痛,大多是皮肉之痛,若心已皈依,身痛都为身外物。若不曾皈依,时时居无定所,才是累而无终。” 望枯:“倦空君分得这样清,莫非也是过来人?” 风浮濯:“嗯。” 望枯直起身子,从水里迈出去:“倦空君既然不愿说,便算了。” 风浮濯一双眼安分守己,紧紧闭上:“……望枯,那你为何要往水中去。” 望枯:“因我从未生过气,不知生气的滋味就是五脏六腑整片整片地灼烧。但我明白水能灭火,身子不热了,想气也无处能发了。” 风浮濯:“确有此理。” 望枯:“况且气也无用,这几个妖怪平日在巫山窝里横,出来就这样蠢笨,若非是休宗主拿了好处,妄图贪小便宜,也不会落得此等下场。” 风浮濯:“你倒是聪颖。” 望枯:“信我者,定有好报,弃我者,大多霉运到头,我也定会一一找他们偿还回来。只有如此想,才活得坦荡。所以,哪怕倦空君不会四处救人,我也信您是至善之人。” 风浮濯吞声踯躅:“……我配不上的。” 他惯会推脱。 望枯:“当然配得上,除了倦空君,天下也没几个人配得上了。” ——好重的字眼。 风浮濯还要说什么,却夜起风阑,吹起一池霜。 他随即起身,微屈背脊,刚好将望枯挡了个严实:“累不累?可愿任我抱回去?” ——走多少路,吹多少风。望枯惧风,风会惹寒,到头来,就又是望枯遭罪。 望枯肆无忌惮盯着他阖眼的脸:“可倦空君闭着眼,还如何能看得见路?” 风浮濯:“心中有路,自在天下。” 望枯:“那为何要闭眼?” 风浮濯:“……有失礼数。” 她今夜穿得单薄,衣裳一湿,更是不可窥视。 望枯眨眨眼,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双手攀上他的肩颈:“分明是倦空君想要抱我,却说着有失礼数,这便是……说书人总爱挂在嘴边的‘欲拒还迎’么?” 风浮濯一把抱起勾上肩的怀中人:“并非欲拒还迎,说是十恶不赦才更为确切。今日之后,我自当抹去双目,严惩不贷。” 望枯:“……那倒不必了。” 风浮濯说不看望枯,就绝不会偏头半寸。 他总是不告而别,如今本想与人像样地道声“来日见”,但觉生涩而怪异。 就只好用自己的法子,如此缄默下去。 ——可惜,忍冬藤灌了水也仍是轻。 遥指峰回上劫峰的路,未免太短了些。 …… 风浮濯把人送到,又头也不回地去接酒桌上的弋祯法师。 望枯回头却见长杆上挂着洗净的衣裳,不由多看两眼:“苍师兄,您还帮我洗衣了?” 苍寸摆摆手:“我哪有那闲工夫,能把自个儿拾掇好就不错了……你这衣裳呢,是倦空君洗的,洗的时候可认真了,半点污泥不肯放过,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细心,我都羞愧了。” 望枯微怔:“……那还真是多谢他了。” 长风入,锁人梦。 翌日,望枯不及卯时就候在衔隐小筑,势要堵那昨夜两名醉醺醺的修士。 昨日空闲,得以打量身子。才知自己的枯枝身长了几两肉,还大多聚在胸脯、臀身、大腿之上,穿衣再不干瘪。 也怪不得修藤以后,比往常走得更累了些。 倒是更显风姿婀娜。 但直至的钟声响起,大门紧闭,这两人都不曾抛头露面。大多是睡过了头,或是不成气候的外门弟子,跑了也不知悔过。 苍寸怒斥:“这两个没爹的东西!还知道贪生怕死!滚出宗门还好!若出了宗门还让我逮着,我这拳头可就不客气了!” 专心擦剑的路清绝,闻此抬头:“又如何了?” 望枯:“昨日来了两个打着敬酒名号调戏姑娘的师兄,本想约去比试台切磋的,可惜不肯来,应是吓怕了。” 路清绝:“如此,废物跑了就跑了,不足挂齿。” 休忘尘于石亭之上宣告:“引灯令已过,但魔界又有动静,前些日子暗自侵袭巫山,毁了百草,若干妖怪死于非命,惹五界动荡不安。” 柳柯子接上:“我等向帝君禀报此事,只怕负卿峰、银烛山之难,都与此事密切相关,十二峰众弟子需加倍修炼,若觉察魔气、魔物。也休要隐瞒,需得如实上报。” 桑落颔首:“除此之外,引灯令成果之差,可知平日里定是疏于管教,功法相当不熟练,一群废物!” 辛言:“因此,诸位宗主决议,十二峰上下将闭关修炼一月,一月底将进行宗派之争、排名之争。” 众人哗然。 “怎的又有排位之争了……先前不是哪个仙尊说有违宗门和睦,便早早革除了吗?” “可不是么!修仙都是各家事,怎能互攀互比?” 这回换晓拨雪开嗓:“十二峰共有八百一十名弟子,其间,外门弟子有四百九十五个,外门弟子有三百一十五个,外门弟子若守不住这三百一十五名,便是给外门弟子腾位置。其中,前一百名的弟子将代表宗门出战,胜者可再获奖赏,灵石万个,修为千年。” “什么!我没听错罢!修为千年!” “……我收回成见,适度切磋,确是上乘之举。” 何所似收尾:“另外,往后再有大难,会将众弟子分散去五界救助,同样会以悬赏制举行,还望弟子们莫要忘了修炼本分,严于律己……好了,各自修炼去罢。” 众人:“是!” 宗主退场,身旁人众说纷纭。 “千年前便是毁过一回巫山了,怎的千年后还是直寻巫山?” “巫山成了妖山,又颓败成那样,千年前就已屠杀过一回,自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呗。” “我看是巫山藏着何物,魔界相当想要,才屡次闯入。” “有理有理。换我说,以后肯定多得是大难!不说这有的没的了,勤勤恳恳修炼才是正道!” 第49章 接万物 勤恳修炼才是正道。 望枯细细咀嚼这番话。 休忘尘往魔界栽赃再多,也只是让沉寂多年的巫山树万千敌。 而他此次全身而退,缘由只有一个。 天下第一剑。 但谁人都知,天下第一不好拿。 或是说,百旬光阴,才刚见苗头。 望枯转身要走:“我想寻席咛师姐对剑。” 路清绝气不打一处来:“慢着!又想一出是一出了!席咛忙着呢,休要打搅她。她只和强者对剑,平日都不应我的请求,怎会应你的?” 望枯:“那许是,师姐本就不喜你,或是路师兄还不够强罢?” 路清绝声息一堵:“……” 苍寸乐了:“清绝,你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没法子,相较于你,席咛就是更待见望枯,你拦着她去,席咛也只会和同门师兄弟切磋。到时,可有你哭的。” 路清绝一剑挥过:“我怎会哭!席咛从未在情爱中流连,哪怕千百年后,我会负了她!她都不会负我!” 望枯与苍寸对视一眼:“……” 看来路清绝在私底下没少哭。 望枯试着宽慰:“既然席咛师姐喜欢强者,你我都去看看,席咛师姐与哪位强者切磋不就好了?” 路清绝:“……此等小人做派岂能放在席咛身上!” 望枯不明所以:“那大人作派是何物呢?” 二人:“……” 苍寸直道笑一笑,十年少:“你这两人,真是各有各的意思,想看的就赶紧去看,不想看的就干点正经事!苍某还要想法子博得月底头筹呢,恕不奉陪了,告辞!” 望枯:“那我也告……” 路清绝将她拉住:“你知道席咛在何处么?” 望枯:“总能找到的。” 路清绝白眼飞上天:“……” 没本事,偏孤行。 路清绝收剑:“我带你去,快些跟上。” 衔隐小筑假山石亭可不止是宗主境,好些修身养性、炼气吐芳的修士也会陈列一排打坐。于是,从卵石迈过,也要蹑手蹑脚。 过此月洞门,再越君子竹。 果真见到席咛既往左行,又迈右旁。一人,一剑,常春竹叶,足以来场精妙入神的对剑之战。 望枯细语:“席咛师姐的身姿当真是美。” 路清绝不舍眨眼:“当然了,席咛自小习舞,不是武术的武,而是长袖善舞的舞。但因为想报仇,来了十二峰,张口就说要练剑。因这剑法与她舞步又异曲同工之妙,‘刚柔并济’、‘粗中有细’。” 望枯:“路师兄这样明晰,是日日守在此处看吗?” 路清绝面上一绯:“胡说!一年到头也看不了一百回!” 望枯:“……” 路师兄当真藏不住事。 席咛为遥指峰大师姐,能有此等出神入化的剑法,无外乎两种。一,休忘尘言传身教;二,独立于休忘尘之外,席咛自创剑法。 但,望枯与休忘尘交涉几回,也不见他有剑法之说。 无非是快、乱、斩。 想杀就杀。 如此看来,只有第二种。 望枯好似也被指点迷津:“路师兄,我先走了。” 路清绝诧异:“去哪儿?每日两两对剑的名单都需记在簿上的,你不与我对剑,还能与谁?” 她摆摆手:“望枯。” ——是她想了一初晨,方从席咛对剑中所得的定论。 亦是她此生唯一的敌。 …… 望枯才不寻僻静处,何处日头最盛,就立于此地。若是身前是水、身后有树、左旁是石山、右手是长廊。四方所环尽是修士,惹来半数注目—— 更是再好不过。 衔隐小筑恰恰有一处如实契合。 那是犄角旮旯,枝繁过盛的铁树出墙半丈,却不挡烈日照拂。 又在水池之上,却无踏足之地,偶有鱼儿聚作一团,只因紧挨长廊上,总有人投喂鱼食。 那是,衔隐小筑独此一面的石墙。 ——望枯为自己精挑细选的试炼场。 墙面坑坑洼洼,只是岁月没有留下痕迹,大多都出自不熟练的剑修之手。 而后。 三三两两切磋剑法的修士,看望枯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果真分了神。 “那儿有个师妹落水了!快去救人!” “慢着……上劫峰望枯?引灯令时,稀奇古怪的事儿就有一大堆,会不会有诈?” “都咕咚没影儿了还有诈!非得闹出人命不可吗!赶紧的罢——” 移了金丹的身子沉不下太久,不一会儿就将她推出水面。 望枯不满:“……罢了,果真还是凿不了水底下的,就从此地开始。” 她握紧断剑身,喂血增添灵力—— 再缓而满地,生而涩地,拿断剑口凿去水上不远的石壁。 “哐当——哐当——” 那好心好意救人的师姊妹,望而却步。 “……” “她这是?” “好似在磨剑?” 师兄弟们或瞠目结舌,或摇头踱步。 “谁看得懂?反正我是看不懂!” “……都说了有诈!诸位是没被坑过,才不知她的真本事!” “吵死了!本来大清早没睡好就烦!” “不妨还是去捞一把罢?她这模样,看着真不太对……” 直至望枯专心致志凿开一块半尺宽、三寸高的凹洞,望枯这才两脚并拢,轻巧从水里出身,只靠此地着力。 她蹲下身,再挖手头这一处。 “嚯!飞檐走壁!” “好歹也是十二峰出来的,大惊小怪什么?” “诸位!她是藤妖!会点攀附的本事还真不算什么!” “……这腰力,到底还是太年轻,老了有她罪受。” “飞升就老不了了……不是,光说些乱七八糟的去了,赶紧对剑罢!” 望枯两耳不闻身后事,一心只瞻眼前窟。 她凿壁不为别的。 就为明日、后日、年年代代,来此早训时,都有几步落足之处。 一炷香时辰,刚好凿开三个洞。 绰绰有余。 望枯落脚于最高一地,后背贴壁,甩干掌心血。 她还将这三处,从低到高依次命名为——宫闱、云津石壁、休忘尘。 是她无端蒙怨的三道坎。 她至死不忘。 有些修士好整以暇:“这是要做甚?找个地儿晒太阳呢!” “哈哈哈哈!” 旁人笑。 望枯也笑。 但她是笑,众人太醒她独醉。 活就是活了,从不讲究清醒与糊涂。 于是,这第一剑,她反手而去—— 送与墙上的、自己的影子。 却如以玉击石,致使断剑又碎几块。 又见哄堂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她还想让剑也晒太阳呢!” 殊不知,望枯捕了风,也捉了影。 她这第二剑,握紧剑鞘。 直指她的腹心。 却因一时操之过急,弄偏了些,只是划伤腰际。 血落水,水不哀。鱼张嘴,接万物。 修士们笑得前仰后翻:“怎么了!是剑晒太久,不慎晒干了?” 望枯因疼而显狠色,但不待喘息,第三剑就往腿前抹了一刀—— 这回成了,不偏不倚。 她倒回碧池中。 谁人还笑,不知收敛:“凿了这么久有何用?还不是落进水里了!” 女修士们却挂不出笑,一人嗓子敞亮,突起异声:“哪里可笑?换作是你,能有魄力痛伤自身吗?” 这头带得实在是好,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没了声。 望枯从水破出,默念一声:“再来。” 但再来就不止一次了。 第二次,她刺上自己的左肩,却因避之不及,仰躺池中,水花四溅。 第三次,她挥洒青丝,用刀舔脸颊,留下一处狰狞的疤,却因不曾扶稳,坠入湖中。 第四次,她的剑胡乱穿风,并无章法,身子一落又落。 第五次。 第六次。 …… 第十一次。 从起先的难以果决,到对己身了如指掌。 哪处惧得狠。 哪处不住渴救。 哪处沾水最痛。 哪个笑声挥之不去。 她都谨记于此—— 直至不曾再有半点迟疑为止。 如此往复,看客也都没了兴致,有的暗骂她为“蠢笨之人”,有的目不忍睹,有的干脆将上劫峰的人唤来,有心相助,无心问底。 “你们师妹莫非是得了失心疯?快来管管罢!” 路清绝为首,苍寸为辅,万来护左,廖董守右,无一不震慑良久。 两大嗓门的,一人一声,二者合计呼喊。 “怎的跑那儿去了?莫要乱动!” “是啊!你且等好!你路师兄这就来救你了!” 而这路师兄提着清绝剑,于水上凌波微步,将廖董远远撂在后头,开口就是一记狮吼:“丢人现脸的东西!也好意思等我来救?” 望枯后跟嵌入石窟,身子不再贴壁,两指夹剑,转动腕心旋转。绚出锋利的花后,她直截了当松开手,断剑直挺挺向下方路清绝落去。 路清绝始料未及:“……喂!” 他伏低身,高举清绝剑相御。 断剑转不停,刚好碾上清绝剑的剑刃—— 噼里啪啦转了十几声,它才停下。 而路清绝。 虽毫发无损,脸却不自觉地绿了几重。 望枯好奇往下探头的法子也与众不同——她微微屈膝,一双脚卡进石窟中,又倒挂金钩,长发有大半没入盈盈水间。 倒看世道,清绝剑的煞气毁了个大概,剑身正侧方,又留了一个三角缺口。 刚好囊入路清绝的一边怒目。 路清绝大发雷霆:“望枯——” 而望枯没有躲藏,笑眼是涟漪所泛而成,载个无邪,荡个柔风,好似浑身上下的痛都不治而愈。 “路师兄,这回也是我赢了噢。” 路清绝一脚跌落池中,呛了好几口水:“……” 望枯收脚入水,顺手拉住路清绝的衣袖:“路师兄,你如今怎的比我还狼狈?” 路清绝吐出钻进嘴的鲤鱼:“还不是你害的!少惺惺作态了!我可不需你救!” 望枯拿出断剑晃了晃:“我是救它,想借路师兄扶我一把罢了。” 路清绝:“……” 气绝至此,他已良久说不出话来。 望枯追他后头:“不过也谢谢路师兄出手相救。” ……虽无用处。 路清绝气急攻心:“……谁是救你!莫要自作多情!” 望枯:“那路师兄是救小鲤鱼去了?” 路清绝杀心从未这样重:“……” 望枯喋喋不休地解释:“路师兄,我知你气恼,但今日我并非想让你跟着我一并蒙羞,我有我想行之事。” 路清绝就此回头:“……” 望枯:“我的性子定了,总是与世无争,所以一旦停歇,就没了奔进。旁人都说,欲速则不达,可我与你们差了两百年,我等不了太久。他们骂我‘怪’、‘傻’,我都听得到,心里也的确不好受,但我不愿改变,更无法活在旁人的成见里。” 她继续道:“当我抬剑伤己,我才越发确信。能伤我的就只有我,也只有我会一次次对我手下留情。” 望枯任水飘去路清绝眼前:“因此,无论我好坏与否,都理应足惜。” 哪怕真如旁人所说,是蠢笨的命。 但日复一日做些蠢笨的事,也总有凌驾万人之上的时候。 路清绝不由咬牙:“……你当真是笨。” 望枯挠头:“路师兄说是就是罢。” 路清绝将她从水里拉出,一把扛去肩上:“早训都结束了,还不知走……不是笨是什么?” 他没看错人,第一眼认定望枯是个傻子,第二眼,第三眼……哪怕第九百眼,也仍是个傻子。 但不可否认,望枯也是全天下最聪颖、他路清绝,见不得任何外人欺辱的傻子。 第50章 立冬日 望枯这出“壁上自刀”,因正逢瑞裕十八年立冬之时,而被众修士戏称“立冬事变”、“衔隐生藤”,而广为人知。 听闻,衔隐小筑是何所似亲自敲定的得意之作,如今毁出这么几个血窟窿,气得他丢了扇子,坐在长廊边上又哭又闹,直叹“命苦至此,天理不容——” 哪儿有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姿态。 望枯得知后,拖来一身家当,和两条小尾巴,给何所似赔个不是。 望枯:“何宗主,这些钱够不够?若是还不够,我与吹蔓、续兰一并留在溯洄峰帮工如何?” 何所似更来劲儿了,坐地愤懑捶胸口:“那怎的够啊!三百年的心血——就这么被你毁了——就这么毁了!” 望枯既不会哄人,又不会说漂亮话,就只能坐在他旁边干巴巴看着。何所似一哭,不决堤,像是要将衔隐小筑都哭倒。 望枯起先还能耐着性子等,如今打了三个瞌睡也不见他停,就实在没辙了。 望枯:“何宗主,我这一身伤还未医治呢,这包银子给您放在此地了,何时还想哭了,再唤我过来,今日就先行一步……” 何所似看那地上一袋银两,再看望枯拾掇好,已系在肩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包,肠子都悔青了:“慢着!” 望枯:“何宗主还有何事?” 何所似强装无事:“修仙人不讲身外物,但怕你内疚,银两我就收下了……我为人师表,可以不记过,但规矩还需教。从今日起,早训后你们三个就留在衔隐小筑清扫,待到哪日学会了,才放你们自由身,听到了么?” 望枯:“听到了。” 衔隐小筑坐落坐山之顶,盘旋万步,精细打扫至少两个时辰。但碰上她们三个不知事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何所似圈好地界,她们便拿着与个头一般高的扫帚,兴致勃勃,在石阶上比谁人跑得快——权当又回银烛山寻宝了,什么破铜烂铁却往装银两的包裹里塞。 三女子灰头土脸再归苍寸苑时,围坐杏子树下,洒去怀中物。 望枯:“这石头相当碍事,走两步就有,搬过来也费劲,也不知有没有用处。还有这个,用钧铎峰宗袍裹着的,忍了一路没拆,现在来看看……啊,竟是些蜕去的蛇皮和模样奇怪的灵石,为何要这样扔?” 吹蔓:“还有这些树杈、片叶和装灰的炉子,虽然看着也有些古怪,但都可以留下,看看会不会在建房梁与地基时派上用场。” 续兰连连点头。 苍寸探头看,才嚼两口的黄桃,就这样囫囵入腹:“……” 这些东西,当真是古怪。 但也是一等一的宝贝。 这石头块,为假山石落下的断块。常有水洗,石色通透,本体有方鼎重,自行生在这方天地,所以稀少。最大的这块,如今镇压在银烛山脚下,名为“方凿圆枘”。 顾名思义,就是放在何处都不甚匹配的怪石,有泯灭戾气、远离纷争的功效。 而今敲断几块,分别嵌入十二峰各角落,望枯嘴上说着“碍事”的,正是其中一个。 至于蛇皮,钧铎峰养的火毒蛇,都要靠吸食灵石而活。虽是牲畜,但是自造的灵种,很是聪颖,只要应了换皮的季,就会难受得全峰乱逃窜,寻常笼子箍不住的。 但碰着这蛇,无法烧死,断不可上手摸,皮更不可,非但有百味剧毒,还因太过崎岖而惹人恶寒,手心溃烂,大多都会包着旧衣扔去——但若抻直了些,用以制伞,可防风防雨;或是替代草木灰,可防虫防蛇。 百年不衰。 再说那树杈、片叶,竟是沙棠神木,可不受雨水侵袭,若心诚而用,还有庇佑之用。峰中时常打理花草的颜知,试了多少回才得来开枝,羡煞何所似久已,旁敲侧击学来颜知的法子。二人也因此闹出老死不相往来的传闻。 沙棠神木从未断过,若断了,是上天恩赐。捡回去插入瓶中供奉,都能增长气运。 最后,当簸箕用的炉子,的的确确是个破烂,但耐不住这破烂也能值上几个钱。走龙峰修士们早几年就开始高价收这些半铜半金、年过五百的老旧炉子。眼下这一个,是脏过了头,旁人才认不出它的材质,因此白白葬送一桩送钱的买卖。 这些个东西,建屋舍都是暴餮天物,诸如建个问天台、观星站或是炉鼎,还马马虎虎。 更何况,包裹它们的还是风浮濯的衣裳。若非如今净衣蒙尘,否则金缕衣也要敬让三分。 ——到底是说她望枯,恃宠而骄好呢,还是踩了狗屎运好呢? 苍寸悠悠收回眼,嘴里的脆桃也没了滋味。 这泼天的富贵,何时能轮到他头上啊。 …… 负卿峰倾覆的这些时日,峰内四十二人、峰外筑刚峰三十五人、走龙峰二十人,还有零零散散的若干修士,俱是女子。在望枯看不见时,齐心协力,将已逝的峰,与流年书屋一并搬至空中。 当真是应了那句——雾岫十二山,抬首即是仙。 望枯御剑而去,却多了两个守门人。 其中一个,还是个熟面孔。 “唉,望枯师妹,师尊还念叨你何时来寻她呢,这下真给她盼来了,即便我心里不愿放,却也由不得我……只是你莫要再毁了我们辛辛苦苦新建的负卿峰,好不好啊?” 正是昔日,那一股脑指认望枯为罪魁祸首的师姐。 望枯:“师姐,自然不会的,我没有这本事,但若是真毁了,你们如何建的,我再建一个便是。只是你我也认识两回,不妨告知我一声姓名罢?” 她一脚踹开门来:“我?没有姓名,姓名与我都无妨,旁人都叫我无名女,你随意便是……只是啊,你莫要把话说的太轻易,错让乌鸦嘴成了真。行了,赶紧进去罢。” 望枯:“好,多谢无名师姐。” 负卿峰原先如何,如今就是如何。流年书屋也是悬在天边的天边,可惜高处不胜寒,越行风越狂。 那书屋如孤舟飘荡,托底雪雾层层散开,直至见了望枯,才缓缓降落尘土。 开门,又见三冬天。 穿着狐裘的晓拨雪,伸出一只玉手:“望枯,你来了。你要的医书,上回不曾给,这回我都事先拎出来了,便于你看。” 望枯搭上她的手:“好。” 历经一次大劫难,流年书屋的岁月,静好如初。 来此阅书的女修不在其数,晓拨雪入室脱了带跟的鞋,裸脚踩上暖地,一手牵紧望枯,一手笑着示她噤声,再往书屋内室而去。 二人迈过腊月梅画屏,窗叶一摆,有清铃响动。 晓拨雪开口:“入了静音屏,里外声便互不相通了,你有话,大可放肆说。” 望枯颔首,藕色帷幔与热雾相撞,共推走她眼中的风霜。 望枯看到身后地面,嵌入一个盛满热水的、胭脂盒状的汤池。 晓拨雪:“你的伤用药浴最好,但药浴没有一两时辰都不会落地的,医书也摆在岸上了,要看随意。你莫要拘谨,我就在屏后看书,若有半点不耐,随时摇铃唤我。” 铃铛挂在长幔之角,像是孩提常挂脖颈的长命锁,一晃,惊起垂髫心性。 望枯自然不会拘谨,水不深不浅,芍药花飘了满池,有酸橘之苦,有晚荷之清。知道她身子轻,就将她拉入水中,坐上台阶。 如此惬意,望枯翻看几本医书。 望枯将晦涩难懂的语句,念出声来:“仙中有三山,绝梧山、垂芳山、空桑山。一落西北方,二落西南方,三落最南方。绝梧山残存仙人灵力,有神兽看守,不可擅自进入……垂芳山遍地是宝,有神草,适宜修炼……空桑山是桑木空谷,只待有缘人开。” “三山都可得仙药,可除了无昼沼、永夜惩罚之地,可采撷毒药,三山只为仙人开……”望枯喃喃自语,“都已经得道飞升了,何必还要写在书上,神仙应当不看这些罢?” 再翻几本,什么跌打损伤、疑难杂症、生儿养育,范围之广,但大抵都是民间流传。 晓拨雪的药浴,也是学的民间良方,却反其道而行之。草药不用,专挑花果调配。 望枯都记心中后,随即合上书。 水乡入梦来。 …… 至于路清绝,说要护自己人,就绝不吃哑巴亏——即便是惹他猴子捞月一场空、又沦笑柄的望枯,那也要护。 待到次日,倾盆大雨,衔隐小筑早训如约而至。 路清绝大刀阔斧,双脚齐肩展开,在石墩上大放厥词。 路清绝一挥清绝剑:“从今往后,谁敢忤逆席咛与望枯,就是忤逆我路清绝!她们想干何事就干何事!若再要多说闲话,就休怪我将你们拎去比试台!再割了舌头!” 仗着雨大吞声,一人啼笑皆非:“望枯才去上劫峰几日啊,路清绝这就移情别恋了?” 另一人一接话茬:“路清绝哪是移情别恋啊!分明是脚踏两只船!” “错了!这两人怎会看上他!莫要以为路清绝会放几句狠话就能讨人喜欢了!” 每一字,每一句,路清绝都听真切了:“……” 又成笑柄。 他本是杀心大起。 却被寒风中呼啸的冬、早落青丝的雪,吹散了。 可今日,十一月初八。 立冬才过一日。 第51章 仲冬雪 “仲冬飞雪,一桩奇观呐!” “是啊,美则美矣……嘶,不过往年有这样冷吗?” “当然不曾!谁人不知十二峰四季如春啊?” “银烛山遇水则毁,那十二峰遇雪……是喜是忧呢?” …… “呸呸呸!净说晦气的!” 雪上肩,握于心。 人却随其纷扬,散开八方。 习武之人、修仙之辈,都能靠灵力、练气来固暖驱寒,即便口吐白团,也能叱咤十个回合。 但望枯是藤。 还是忍冬春生的藤。 而今她只是站在廊下,便冻得浑身僵硬。 巫山气候万千,独独没有雪。又因日子过得安逸,大多会随着春种秋收的时令更改习性。 譬如:冬眠两月。直至何时百废待兴了,才睁眼再看黄昏天。 望枯稍一犹豫,小雪籽就变得又大又急,或铜币晃眼,或白线连针,漫天密密麻麻。 “下大了下大了!” “这还如何对剑啊……” “完了!我被褥忘了收!” “没看风向吗!今儿个就算不下雪,也会下雨啊!咋那么不长心眼,快寻辛言宗主说一声,让他放你回去罢——” 多少人往内走,偏就望枯义无反顾地往外走。她一步一停,只怪她没吃过苦,不知冰天雪地能要半条命。 她费尽心思爬上去的石壁,却无法捂热,还生生冻疼了骨心。睫毛挂满雪,手背通红,断剑生出两段裂缝。 冷也是痛。 谁人烹茶,袅袅飞烟。望枯看着那一缕,望梅止渴。若失足跌落一层薄冰的池水,只怕还要头破血流。 于是,望枯提紧裤腰带。只许成仁,不许出岔。 她一剑斩雪,雪止须臾。 ——“好剑。” 是这茫茫世间唯一不乱的声音。 “只是可惜……再好的剑,再想胜的心,你若是弄坏了身子,也了无用处。” 望枯抬头看去,只见休忘尘坐在廊上青瓦,雪却识趣地避让,始终不过他的身。 休忘尘笑着问:“怎么?还不愿下来?” 望枯收回眼:“不愿。” 休忘尘:“不曾想,望枯竟是这样记仇。早知如此,我便多做几桩错事,兴许你这辈子就再也忘不了我了。” 望枯无心与他闲谈,再挥断剑:“当然,到时,无论休宗主成了人、鬼、魔……还是仙,我都见一次,杀一次。” 休忘尘笑逐颜开:“好,我且记下了,若是望枯诓我,来日我便亲自送上,如何?” 望枯闭眼:“不必了。” 休忘尘跳上一片雪,停在望枯身前,不用蔓发剑,照样独步天下:“若是谁人都听你的话,天道,也就不会下起这片雪了。” 天道。 雨、风、雪,都归天道管辖? 世间轮转,也由天道左右? 可笑。 望枯:“旁人不听我的,我不听他们的便是。若休宗主刚好是看中这点反骨头,那你的确赌对了,我不会改的。” 更不会为了休忘尘而改。 一次次迂回百转,都是他的试探。 但望枯不喜连说话也要精心计量的人。 平添烦忧。 休忘尘又笑了笑,与他格格不入的温柔,忽而应运而生:“望枯,你可是把我想得太坏了?” 望枯心不在焉:“是休宗主不曾否认,我也不说假话。” 休忘尘从风雪高台上向下,牵他心之所往的一隅春藤。 尽管,春藤不邀他来。 他却从一双窗棂、她的眼,窥见来年一季春。 “既然望枯不愿求我,我便求你下来,好吗?”休忘尘话是求人,却已不容置喙将望枯拉去怀中,用灵力将她紧紧锢住,“你看,坏人也是会心疼的。” 望枯:“……” 坏人就是坏人,果然蛮不讲理。 休忘尘落了地,却不撒手。廊亭人一哄而散,各个为他腾地。 望枯适时提醒:“多谢休宗主,可以将我放下了。” 休忘尘挑眉:“望枯,莫要忘了,在倦空君之前,是我先抱的你。” 望枯:“……” 此事分出个先后又能如何? 他径直向腾腾热气处寻去,有三名烹茶女子围坐石凳,正是望枯目之所及处,万万不知会被休忘尘寻上。 休忘尘单手抱人,一手叩桌:“溯洄峰的姑娘们,可否将这椅子分她一个?她染了风雪,怕会闹出风寒,只好借个炭火了。” 一姑娘忙放杯盏,诚惶诚恐:“自、自是可以。” 休忘尘倚柱抱臂:“噢,还有,我在此地观雪,应当不打扰诸位雅兴罢?” 三人争相起身,埋首离去:“不打搅,不打搅……我们还有要事,休宗主请便罢。” 休忘尘从容不迫,微微点头:“好,姑娘们也莫要受凉了,趁早回去是好事。” 望枯:“……” 明目张胆地抢。 山中土匪也不过如此。 休忘尘踱步而来,为她斟一杯茶,身姿行云流水:“可想逆天改命?” 望枯:“休宗主,我说过很多回,我没有这本事。” 休忘尘:“为何没本事?银烛山都能毁,为何到了十二峰就不行?” 望枯:“休宗主是亲眼见得我毁了银烛山吗?” 休忘尘蓦然笑:“直觉。” 望枯:“……” 果然信不得。 休忘尘:“直觉只为一面,但有些事,又不能着眼于一面。我并非不想让你参悟其中道理,但若说得太明白,天道也会惩戒我头上来。” 望枯:“休宗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巫山没雪,不觉得很是碍眼吗?”休忘尘拿了一盏空杯,与望枯面前冒着热气的杯盏轻撞,“茶要凉了,喝罢。” 望枯没拿,起身要走。双脚却忽而定住了,让她强硬跌回椅子。 下一刻,她的右手,不受控地抬起,颤栗游走去石桌之上。 她举起杯,急饮入腹。 望枯呛了又呛,却只能死死盯着休忘尘:“咳……咳咳……” 像是,手脚被看不见的线缠绕几圈,成了唯休忘尘之命是从的木偶。 休忘尘行至她身前:“望枯,我的确赌对了。” 任雪平江,烈火惊断桌上竹柴。 他裸露欣愉,倾身轻柔吻上望枯的鬓发。 像是得来一个——爱不释手的珍宝。 休忘尘轻抚她的发,爱意缓缓从他眼底淌出:“你哪里不听话,分明这样乖?对不对?” 一吻解禁,望枯得以动弹,她毫不犹豫赠与休忘尘一记耳光。 望枯异常平和:“休宗主,你是有意为之?” 休忘尘轻摸上被打之处,靠在长柱上,笑得心甘情愿:“……当然。” “原以为这耳光能给休宗主打醒,看来是我多虑了。”望枯起身就走,“但下次碰见,我便不会打了,您这样的脸皮,我非但治不好,还让我掌心也跟着疼了。” 休忘尘不动,紧盯她背影:“那万一,我下回也情不知所起,重蹈覆辙了呢?” 望枯停步:“应当不会有下回了,但倘若真有此事,那就随我去比试台前罢。我若赢了,一切都好;我若赢不了,也来日方长。我活得久,有的是时候。” 这吻落得轻,无关情爱,无关瓦全。望枯只是气,杀不死休忘尘,还任他这样猖獗,事事骑在自己头上。 怪只怪她秉性太好,说不出一个脏字——只好以剑士之法动粗了。 休忘尘调笑:“这么狠心?” 望枯再也不答,朝雪烟隐没。 休忘尘孤立亭中,唯有温差作伴。 他只是拿过望枯喝过的杯盏,斟满却不洒,敬往飞天雪。 待到被霜花覆上一层,他才顺着杯沿,轻呷一口。 这一口,他到底品得是茶,还是尝得是杯,终是无人知晓。 片雪正落眉,唇齿久茗芳。 …… 这雪终是下得急了,赶也赶不走,停在十二峰上下拍打门窗。过去一天一夜后,庭前杏树已到白首垂暮之时,雪将它腰身淹没。 苍寸哀嚎吞风:“哎哟——望枯!醒得正是时候!快!搀我一把!” 望枯一出门,便有刀风侵肌,共窝一间的续兰与吹蔓赶忙为她裹上棉被。 吹蔓眼下乌黑,说话慢吞吞的:“我昨夜通宵,就要将这身袄褂缝好了,你再等等我,切莫着了凉。” 望枯:“吹蔓,多谢有你,过会儿好生歇息罢,今日打扫衔隐小筑,我一人就够了。” 吹蔓站不稳了:“……好。” 这堆破烂不待建屋就已有用处,沙棠神木所燃之火有炼丹炉加持,可保经久不灭,屋内亮堂又烘热,如反秋日。 苍寸就没这样的好运,开门被妖风撂倒、摔了个狗吃屎不说,还摔了腰。望枯扶去时,唇瓣被雪天吸干了血气。 望枯:“苍寸师兄,你后腰肿出好大一块,不妨抓把冰雪敷敷罢?” 苍寸一瘸一拐,腰上抽痛:“别!这玩意儿我看了就烦!我自个儿去屋里了,嘶——你帮我去衔隐小筑告病罢!定要与辛宗主好生说啊!不能让他以为我弄虚作假!” 望枯:“苍寸师兄一人足矣?” 苍寸摆摆手:“这么些年都是我一人,能有什么事?放心罢!” 吹蔓手脚麻利,草草缝好这件棉衣。给望枯上身,倒像极了拾荒老妪——臃肿的身影,东拼西凑的布料,还有撮灰的棉絮。 但望枯当真是不冷了。 她御剑飞行,冬到,则凄清到。 路清绝见了她,欲言又止:“……你这身是从哪儿捡的破烂?你的冬装昨日就制好了,过会儿来清绝苑领。” 望枯埋脸进立领:“才不是破烂呢。” 今日是席咛受赏之日,虽说冷得四肢都伸不出,但十二峰修士都想一睹上古法器的真容。 而十名宗主从雪幕长亭中现身,各个面色不虞,更显寒气。 休忘尘堂而皇之拿出一物,像是两根吊坠,墨绿晃眼:“席咛,你的奖赏。” 席咛喜上眉梢,御剑拿过。 两坠相撞,如乐动听。 忽而,席咛难以置信地倒吸凉气:“师尊,此物可是骨灰肤玉……” 谁人翘首,终见此物。 “骨灰肤玉!” “骨灰肤玉当真是好物!死后可贮藏魂灵不死!一旦认主!至亲也可放入,只是凡胎、鬼魂放入,功效就大打折扣了,既无意识,又不可复活。” “那席咛岂不美梦成真了?” 席咛不解:“但是,师尊,这骨灰肤玉不该是湖绿色吗?” 休忘尘:“玉中嵌了物,自然就变了。” 席咛心下一沉:“嵌了何物。” 休忘尘陡然不语:“不需我说得太明白,你自然也能懂。” 席咛踉跄跪倒。 “慢着!骨灰肤玉可容至亲,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席咛的母亲不是在银烛山好好的吗?为何会……” “这谁能知晓啊……” 只见席咛捧着这块玉,潸然泪下。 雪,落进她的眼里。 第52章 彼雪止 望枯第一回见席咛这样肝肠寸断,她单薄的身被雪笼络,像一株冰花,低了头,跪了膝,却不愿伏下她背脊上的美人骨。 望枯搀她一把,竟被路清绝拦下:“……别去。” 望枯:“路师兄,席咛师姐不可孤立无援。” 路清绝倒饮一口雪,妄图为席咛分担寒风:“她的傲然气节胜过世间所有人,谁去了,才是摧残她的身。” 望枯:“……她若死了呢。” 路清绝:“不会,仙人不会轻易身亡,而我也知悉席咛,大仇未报身先死,她不会瞑目的。” 亭中人看亭外景,绵软无力的雪却有焚身之用。 渐渐的,望枯快要看不见席咛了。 望枯喃喃:“……休宗主说对了,雪的确碍眼。” 隔了她的前路不说,还模糊了来时的印迹。 什么都将在寂静中毁于一旦。 路清绝只是停在此地,一瞬不瞬紧盯席咛,成了生之本能:“我原以为,雪来了,是沉昭得雪的好兆头,可到底是错了。” 路清绝脱下的藏青色氅衣,只是搭在手臂上,额前发丝覆了一层糖霜,唇齿却抿苦涩,也不肯盖去席咛的肩颈。 顾虑几重,唯风载之。 雪的烂漫,无情而肆虐,屏退周遭喊停的声息,一心只与静悄悄的土地水乳交融。 望枯陪衬路清绝这一抹梅花红,不知过去几个时辰,久到望枯都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前者猝然抬步,将那银装素裹的世间里冻得不成样的女子,打横抱回去廊下。 路清绝:“……她这样一个倔性子,尝不到痛,誓不罢休的。” 只有这时,他才敢搓弄她结出紫红色的手,将炭火如众星捧月般捧到她身边,还将身上衣也脱下,再通通裹在席咛身上。 路清绝惊惶的神色,像是回到那年少的梦里。 无论年长多久,席咛仍是他难以逾越的鸿沟。 望枯:“路师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带席咛去负卿宗,晓宗主的药浴很是有用。” 路清绝信她:“我送你去。” 危及性命,刻不容缓。 望枯将席咛连人带衣背在身后。如今不成峰的负卿峰,叫作负卿宗更为妥当,虽是天城虚境,却成了此间早雪的重灾之地。 越上行,越有噼里啪啦的雪沙往清绝剑上飞溅。 冰碴刮伤路清绝的面庞,贲出鲜血,但如今的他凛然正气,像块铜盾,势不可挡。 到了负卿宗门前,雪有松柏高,又堆积两岸,像是空中岭的氅衣。满目只有皑皑一片白,守门的无名师姐却不在此地。 路清绝还是把氅衣留与席咛,再于门庭前逡巡,拿起清绝剑铲雪:“见不到席咛毫发无损,我难以心安,所以我就在此地候着,你寻到负卿宗宗主后,万事不要着急,我都等得起。” 望枯一口答应:“好。” 再入负卿宗,已是两模两样。 先有落叶渡秋,再有秃枝过冬,应是树木在四季中的必由之路。这里却恰恰相反,叶子常春,就急哄哄地飘荡厚雪,以至于难堪重负,恍惚掉光了。 放眼看去,了无人烟,更无流年书屋再为望枯降落身前。 她御剑飞往那屹立不倒的空中蜃楼,疾驰两丈,退回一丈。 如此千辛万苦,可算摸到了流年书屋的大门。望枯单手叩门三下,“咚咚”——屋中有往来跫音,却无人响应。 又拍几下,狂风大作,望枯搂紧席咛,死死握住门把手。 风雪像是略过她,想找流年书屋大门的麻烦。高门猛烈张弛,望枯又要牵挂席咛,又要提防不被这风战胜,便吹红了脸。 适时,后方门大开,望枯受不了风的冲劲,一头栽上木地上翻滚两圈,又眼冒金星。幸好穿得厚实,才没让颅顶开瓢。 望枯颤颤巍巍地起身:“……” 谁人摇头说一句风凉话,又顺手用灵力关上大门:“哪个头铁的,赶在今日来了流年书屋!晓宗主病了,负卿宗上下都忙着照料她呢,恕不接客。只是来得此地的确不易,你若太冷,烘暖身子再走,也不迟。” 望枯定睛一看:“无名师姐?” 无名稍怔:“你记得我?噢——想起来了,上劫峰望枯。你这衣裳好生别致,险些以为哪个穷困潦倒的外门弟子,眼拙了,没事儿罢?” 望枯通红的鼻头因拥来暖乡,而复反寻常,她将席咛也拖去墙边,拨开大氅探个鼻息:“还好无事……无名师姐,晓宗主如何了?我本想借药浴一用的,今日不行吗?” 无名左右打量:“遥指峰的席咛?这模样倒是少见,下这样大的雪,还有人寻她麻烦?” 望枯:“并未,席咛师姐是自己冻伤的。” 无名哂笑:“不懂不懂,我也懒得问,师尊慷慨,从不计较药物多名贵,女子想用就给。但席咛是你要救的人,哪怕师尊再看重你,我的规矩也不会乱——外宗门不好介入她人之命,你只需自己想法子。” 望枯:“那是自然。” 无名:“你往此处直走,若是撞见屏风,每摇动一片,屏风上都会幻化出一朵花,共有六十种。屏风愿意给你展露什么,就是什么,挑不得的。进去就会有汤池和草药柜,你需自行调配药浴方子,还有,箐峡的池水稀缺,莫要浪费了才是——” 望枯已背着席咛跑没影儿了:“明白!多谢无名师姐!待我打点好席咛师姐,这就来看晓宗主!” 今日屏风映显的,是蜀葵。 望枯入室,有蜀葵香远益清,浓雾滚滚,地上常有水渍,像铺满新泥,惹人脚下打滑。陈设之物与先前大差不差,手伸进水池里拨弄一二,试个水温,却比望枯上次来的,还要烫上些许。 望枯为席咛宽衣,待到脱得只剩里衣了,才小心将她放入水中。又拆了手边的兰花盆底托,盖上一层擦身布,用以枕席咛的脑袋。 时不应她,望枯跑去中药柜前——过目不忘的本领就是这点好,草药功效她通通记下了。她循着那时所看的图文注解,挑出三味药,六盏花。 其中一味药,还有安神定魂之用。 宁少拿,不错拿。 待到药味弥漫开来,望枯又蹑手蹑脚地推开屏风。 无名恰在门口候着:“竟如此迅速?” 望枯:“席咛只是昏睡,拿太多药反倒不好,够了。” 无名:“是药三分毒,领略此个道理,已是半路出家的郎中了,你果真有两下子。” 望枯:“过目不忘罢了……晓宗主身在何处?” 无名一端正色:“随我过来。” 流年书屋有三层,望枯来了几回,都只止步第一层。而每上一层,就更像酒轩,一屋一秉烛、一书柜、一卧榻,馥郁书墨,常蔓女香。 而起先见不到的负卿宗女修,如今只是在二三楼之中都能碰见,还抱盆端碗,忙上忙下。见了无名,还要停下来唤她一声—— 此姑娘梨花带雨:“大师姐……师尊病得更重了,十二峰上最好的仙草都用上了,为何还是光吐血,不止血呢?” 无名两步跨一阶:“我来看看。” 三楼最东边的卧房,总有女修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定是晓拨雪就寝的厢房。 望枯跟在无名后头迈入屋,血气扑面,履下湿答答的——竟是黑红色的血漫来门前,只寻而去,像蜿蜒了一条蚯蚓。 一踩,断七寸。 女修向她迎来:“无名师姐,师尊吐了一地后,就此昏睡了,可要将她唤醒?” 晓拨雪面若白纸一张,唯独唇上乌黑。发丝被拱乱,歪头塌上,身下垫着狼、虎、狐等各色兽皮,橙黄烛火烘在她脸庞。 只怕火盆错把她当作纸钱,炬为灰烬。 无名行至屋内中央,盘腿坐于血滩之上:“不必了,都过来,再次给师尊起阵渡气!” “好!” 望枯退至门外,看十几个姑娘围在无名四方,同样盘腿念诀。 霎时,碧水齐开,灵阵画莲。 源源不断的灵力如蚕蛹裹上晓拨雪的身。 她的身后,横着一方卷上珠帘的窗。 望枯这惊鸿一瞥,便确信——窗外的风雪,蓦然停了一瞬,得以万籁俱静。 晓拨雪双眼微睁,正要说话,却又呕出一地血。 杜鹃色,花照雪。 适时,法阵大破! 众人无暇顾及,群起向她:“师尊——” 而窗外,那偷懒一瞬的、与“血”同音的雪,又落了。 却更急,一粒一粒,接踵而至。 无心声狠:“继续摆阵渡气!” 望枯不再看她们,只是转身离去,寻了间相邻的厢房。推开两扇窗后,容不下的雪逃来她的眼,她没有躲闪,而是聆听雪声哭嚎。 她在等。 等它再停一回。 她所思,即所想—— 但雪不是停了。 而是像落到半程,就此累了,悬在半空中歇脚。 望枯捉来一个——即便雪花压根没想过要逃。 它化在掌心,冰水散在掌心纹中。 邻房有声,还是喜极而泣:“师尊!你总算是醒了!” 望枯要回邻房,临到门前,却回看一眼。 不对。 常理可知,此“雪”醒,彼雪止。 而隔门一记惊呼,又将窗外雪惊动。 萧萧北风起,冰雪再降首。 ——“师尊!” ——“师尊如何了!” ——“师尊她、她……” ——“……师尊没气了。” 无名的声,实在沉稳。 而其余女子的哭嚎,因此显得格格不入。 窗外的雪,埋的不是负卿宗,而是望枯迷惘的眼。 路师兄说过,仙人不会死。 但倘若——是天道要将这抔雪,随意拨掉呢? 第53章 无名影 晓拨雪死了。 在结丹后期,年华不老,有仙娥之姿时死了。 负卿宗上下有泪不轻弹,而今短短三日,已能汇去山川,载起一个流年书屋。 无名师姐说,取这个没有名的名,是因为师尊昔日就在风月之地当差,加之自小无父无母,贱名难听,旁人就总唤她一声“花魁”。但师尊不喜欢,宁愿旁人唤她无名氏。 “师尊喜欢冰清玉洁的雪,喜欢浩瀚无穷的书,若能一拨雪花,落入书页,便是平生雅兴。” 无名觉得寓意极好,要向师尊学习,于是取了“无名”二字。 望枯问,花魁,听名字应当是花中之首的意思,可为何会是无名氏更好呢? 无名说,这名讳的确好听,但民间的花,若是采撷,就不是别在姑娘们的鬓发中了,而是往贵胄的床上扔,再择得七零八碎的,没有花的样子。 望枯一知半解,没有完全会意,心里头却堵得慌,眼眶里还沉甸甸的,像是要落下什么东西,便知趣地不再问了。 她溯起根本,只归咎于——晓拨雪离开的这三日太长,长到她已然懂了想念从何而起。 只怕来日更多磋磨。 晓拨雪死得蹊跷,哪怕十二峰宗主出面,一举渡灵求她复苏,却险些毁了灵身。 那时,蒲许荏用力抱着晓拨雪的尸身,第一次吼得那样急切:“都住手!再这样下去!她的灵身也保不住了!” 桑落携兰入焉走来,前者蹲身,一点点掰开蒲许荏的指节:“蒲许荏,你再用脏手碰她一个试试看?” 桑落微微一笑,蒲许荏的五指全断。 听闻,蒲许荏一年到头也没能与晓拨雪说上几句话。事出反常,不是侠肝义胆、好心一片,就是暗生情愫,临终之际才敢放任一回。 可晓拨雪,一个已故的无情道宗主——蒲许荏倒不如烂在肚子里。 桑落将晓拨雪带回筑刚峰,又亲手制了冰棺,万年不化;兰入焉则下了一通符咒,何物近她身,便就地魂飞魄散。 两人如此蛮横,要的就是再无后人可说。 或许,是坚信她醒得过来。 十二峰这么些年,也就当初埋在岁荣殿的槐飏仙尊有过死讯,如今都当晓拨雪是入了冬眠,自然没有服丧的道理。 奈何雪已披身,所到之处都是白霜。 无丧礼,也送亡。 但除开晓拨雪,也并非全无好事。 席咛因为药效上脑,睡了一天一夜。待到再次醒来时,又像个没事人似的,肩颈挂着两枚骨灰肤玉,一步一响。 雪像是嵌入了她的身,致使她浑身上下满是冰锥。横去一眼,能定人生死。 席咛:“诚如我父母如今的下场,晓宗主只可能是死于非命。” 望枯:“席咛师姐何以见得?” 席咛:“地动、塌峰、雨、雪,还有巫山草木枯黄,没有一步是走错的路,它们一定有个源头。” 望枯好想问问,会是天道吗。 她分明直言不讳了两百多年,但双唇偏偏在今日粘合上了。 她依旧没能问出口。 雪,还在落。 静悄悄地。 增添份量地。 …… 晓拨雪走的第三夜,望枯整晚不眠。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翻出那邋遢的风浮濯衣裳,再次当作包袱,往里头胡乱塞了些东西,不曾细想可会派上用场,就急着出门去。 吹蔓灵力薄弱,迷迷糊糊知晓十二峰死了个美人,可惜碰到如今这样恨不得冻伤的天,话也说不了两句,就靠闷头大睡自保去了。 续兰却不同了,在望枯轻手轻脚开门之时,还能下床牵她衣摆。 望枯:“出了这样的事,何宗主说,就不必去溯洄峰了……” 续兰:那望枯要去何处呢? 望枯如今也能看懂她的唇语了:“我想做一桩大逆不道的事,无法带你一块,你留在此地照料吹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续兰双眼噌得亮了:何事! 望枯郑重其事:“我要弄清席咛父母的死因,还要把雪通通焚烧殆尽,将如今的十一月,还给十一月。” 续兰:哪里是大逆不道的事!分明是救济天下的好事! 望枯自语:“不算好事……” 她的一己私情,从来与天地无关。 续兰将她推去门外:望枯赶快去罢!再在续兰跟前晃悠!续兰会忍不住跟去添麻烦的! 望枯抚弄她的发旋:“好,续兰真听话。” 望枯没有什么绝世无双的好法子,包袱里也就诸如火折子一类的物什——她思索一夜,仍想拿来一把火,纵去负卿宗。 高处会引天道瞩目。 她要的就是一鸣惊人。 飞往负卿宗的路道阻且长,光是将她吹倒又爬起,就废去两个时辰。 何况如今遍地冻土,望枯有心裹腹,却各个都味同嚼蜡,难免提不起劲儿。 她本想拿起断剑自伤,又终是没有先前那般鲁莽—— 再无人邀她去药浴疗伤了。 这几日的感时伤怀,快赶上望枯一辈子的份量。 她重拾坚定,擦去剑上风雪。 忽而有了为剑取名的念头。 望枯:“它们都有名讳,偏偏你没有,我本想多学几个大字再取的。直至这几日才知,取名讲究缘分,与字是晦涩难懂还是意蕴深厚,都无关紧要……” 她将断剑捧在怀里,想要为它分去一丝暖意:“而我想的,也很简单。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烈日当头,你都任劳任怨地跟我一起吃苦,迄今为止也没能给你配上一个称心的剑鞘,是我疏忽大意,往后定会一一补上。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现在,你就叫‘忘苦剑’……好不好?” 同音,不同名。 忘了苦,自当山高任鸟飞。 但与无名不同,这一回,是望枯做剑身的影子。 望枯:“你若不愿意,我还有……” 话音骤断,忘苦剑翻身而起,钻入望枯身下,抬着她扶摇直上九万里。 ——看来它对这名讳很是满意了。 迟了几个时辰,望枯终于摸到半个身子浸在雪里的负卿宗门。 绕开大门从上往下去,才知宗内也淹在雪里了。 举目无人,抬首遇敌。 她随意寻了片雪域落地坐下,既要行事,自当束起利落的高马尾,上劫峰冬日宗袍也一如既往是醒目的红,衬得她鼻头、两颊都像点染胭脂。 望枯这巴掌脸却无处可埋:“早知还是穿吹蔓制的衣裳了,这宗袍哪里有御寒的功效,路师兄又诓人……” 她身下满是结冰的绿叶,一握即碎,不可拿它生火。 而拆开包袱里的火折子,几根沙棠神木却毫发无损,一摸,还窃取了她身上的余温。 只是冷风呼过,捎带几朵不曾赠与旁人的忍冬花。 盖雪更生华。 望枯爬过去捡,共有五朵,喃喃自语:“……好似是那日要给何宗主带去的,可惜打扫衔隐小筑,一时忙昏头,就此忘了。” 她又将几朵花小心翼翼在衣裳里系好,以身御风,专心在两手之心燃火。 约莫试了几发,望枯掌心就捧出一簇火星子,她屏息凝神,匍匐着接去沙棠神木的一头。 沙棠神木,遇火即燃,屡试不爽。 望枯展欢颜:“还好没有浪费。” 昨日,苍寸拖曳残身来她耳房,哭喊着将这根木头借去一根,说是再也忍不了“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苦日子,如今只有沙棠神木救得了他。(取自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沙棠神木,防风纳水,吸来百草灵气,诚心而用,可燃不灭火种,可扭转自带霉运。你别看我一身横膘,实则都是虚的,用了灵力还是冻得直哆嗦……望枯,你若大发善心赠我一根,逢年过节,我连着你的祖宗十八代一起祭拜!” 望枯方知,原来此物这样殊异,自当省着些用。终是只给苍寸折了半根,剩下半根,现如今在她手中握着。 她诚心祈愿——燃一根,焚烧整片雪。 待到沙棠神木燃起火,火把在何处,何处就不落雪花。还让经久不衰的雪地也坑洼大片,流淌清水。 地势动荡,望枯已立不稳了,忘苦剑将她揽去剑身之上。 果真还是沙棠神木会护主,待到望枯悬至空中,它才发狠了屠戮这片天地。虚张声势的雪大块大块地塌陷,开辟一条人走的大道。 只是可惜,哪怕雪化了,折断的树身,也已逆转不回。 望枯向它们深鞠一躬:“诸位先辈,我为巫山小妖,望枯。望枯在此立誓,冤有头债有主,先辈们若还有来世,仍记我残杀同类的不义之举,便大胆来寻我。要杀要剐随意,若留我一命,则有土共吃,有灵共吸,让我做何事都将肝脑涂地……绝不会让先辈们死得冤枉。” 说罢,她倾身递过火把,火种蚕食已湿的古木,燎断枝干。不一会儿,就一传三,三传六—— 数十棵树沐浴在火海之中,一举攀上,向风雪张牙舞爪,再缓缓吞天,拉它们共入无极地狱。 望枯躲在最上空,拿着只燃短短一寸的沙棠神木,看冰火两重天。 她不觉够—— 源头还不停。 她咬紧牙根,还想再往天穹尽头而去,却被一人用力拉住。 无名站在剑背,看向望枯时,满是无措:“望枯——这片火海,是你造成的吗!” 其余女修也闻讯赶来,已各自运水、运冰,却只可让这场大火平息一瞬。 望枯:“无名师姐,一山不容二雪,若晓宗主正是死于天道呢?” 无名眼中暗藏灰烬:“可这些,是我们一砖一瓦亲手垒起的负卿宗!哪怕真是天意所为,更无人扭转乾坤!” 望枯:“不试试怎知不能?宗门坍塌一次能建,坍塌两次仍能再建……但晓宗主只有一个,哪怕再见,也已不是她。” 换她一人安康万年,就是毁天灭地,也是值当。 无名偏头:“……你太疯了,望枯。” 望枯泰然自若:“无名师姐若今日要与我为敌,我也愿意。” 无名轻笑一声:“不必了,还比试什么?我已是你的手下败将。” 而后,她气沉丹田,山河可镇,火苗大荡:“负卿宗所有人听令——烧了负卿宗!” 负卿宗没有别的道理。 就是断情断义,上下一心:“是!” 大火燎去无名的裙衣,却燎不去她骨性里的意气:“望枯,你只是做了我们想做的事罢了——毁天灭地的大事,当然只能我们女子来做了,不是吗?” 望枯眉眼一弯:“是!” 第54章 无极厄 负卿宗女修只有水灵根、木灵根与冰灵根三类修士,但一旦入了局,颅上火焰就不比望枯烧得矮,身无长物,也能造出火来。 比方说,她们先将贼心不死的雪花收入囊中,再夺北风的寒气,任它“煽风点火”,火苗噌得蹦出三丈高。 更甚者,还有从屋内翻箱倒柜,碰到什么就掷入什么,胭脂水粉、被褥棉絮、整沓书卷,都绝不姑息,通通丢进去加大火力。 望枯侧身耳语:“无名师姐,晓宗主爱惜书籍,若是就这样丢了去,她会不会怨我们?” 无名大手一挥:“撑死挨一顿毒打,若能把师尊气醒了,那才是天大的好事呢!” 望枯:“……也对。” 一干人躲进流年书屋中,再驭它向天上撤退。硝烟熏人眼,长入云烟里,负卿宗下的残骸狼藉一片,火烧空了它们的内里,摇曳骨干。 如此大的阵仗,又将八方看不惯的修士引了过来。 “天呐!遭难了遭难了!快去救火啊!” “这样大的雪,到底如何能纵起火的……水灵根的人儿都跑哪儿去了!来啊——” “催什么催!收收你们的风罢!快别添乱了!” 女修们一跃而出,除开脚下的剑,也各有法器,或是青色披帛,或是袖中银针。只是妄图将这些“帮倒忙”的男子,一刀了之。 “负卿宗的事,如何轮得到男子来管了?” 这些人愣怔,双手摊开举起。 “没想管呢,但火烧门前了,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女修冷呵:“这火是我们放的,” 几十人如临大敌。 “慢着,若没听错,是说……这火她们自己放的啊?” 无名走到最前:“是啊,你有意见?” 众人:“……” 怎敢有? 这回宗主来得整齐,十一个人中,颜知也纳罕地探出头,何所似一惊一乍,光躲火星子都够呛了,襄泛有心力拔山兮,却被休忘尘伸手阻拦。 休忘尘:“既是负卿宗的事,我等自然不会管,只是,即便负卿宗的姑娘们很有本领,灵根也不许你们放这样大的火……当真没有她人插手?” 望枯坐在门沿,双腿坠在边缘:“是我用沙棠神木点燃的。” 柳柯子乱中鼓掌:“还能偷沙棠神木?有点本事。” 休忘尘抬首向望枯看去,不自觉就染来了笑。 何所似嘴上磕巴:“这、这沙棠神木,十二峰中只有我与颜知宗主有,你这一枝,是我的,还是他的?” 望枯:“不止一枝,衔隐小筑随地捡的,应是何宗主的。” 何所似笑比哭难看:“捡的啊,捡的无妨……沙棠神木是会落枝的……但也不该用此物纵火罢?” 颜知憋笑不止,冷嘲热讽:“沙棠神木哪会落枝啊,我看是何宗主不会养罢?” “我一日去看三回,若是养错了,能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吗!”何所似恼羞成怒,口拙无能,就只好拉休忘尘撑腰,“休宗主,你明事理,也是见过我那沙棠神木的,平日里我如何悉心照料,你就如实告知这故意挑事的颜知宗主便是!” 休忘尘只盯一处莞尔,良久后,才悠然启唇:“今日啊……穿得煞是好看。” 何所似老痰卡喉,涨红了脸:“……” 颜知似懂非懂,寻他目之所及:“……” 只有一个姑娘红袄褂,桃腮粉面,可称傲雪凌梅。 正是那迎风而坐的望枯。 兰入焉巧笑破僵局:“二位宗主何须这样麻烦,是物就是给人用的,若仍觉不悦,同样简单,都跳火海里去,一死了之不就好了?” 二人再不吭声:“……” 时下已静,方圆几里只有熊熊火声,烧断一面墙,再坍塌火中。 桑落看着火,飘来休忘尘身旁:“休忘尘,你究竟想等什么?” 休忘尘昂首看天:“我要等的实在是多。” 桑落冷笑:“让望枯灭你的天道,成你的大业,却从不问问她是否情愿,她如今这造势的本事,真当她往后还会听你的话吗?” 休忘尘笑意更深:“要灭天道的是柳宗主,桑宗主记错了罢?再者,不听又如何?能死在她手里,我应当庆幸,不是么?” 桑落气得咬牙:“牲口一个……让望枯杀你,也是脏了她的手。在此之前,我定会先一步将你大血八块,堕入无边轮回,撕碎你道貌岸然的伪面。” 休忘尘作噤声状:“嘘,给她留点悬念,让望枯亲自揭露这一点,不是更好吗?” 桑落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蠢到极致的疯子。” 休忘尘致礼:“桑宗主谬赞了。” 他们屏退外界的声息,旁人谁也听不到。 桑落更不会亲自寻休忘尘而来,唾弃至此,定是猜到了他的行径。 而休忘尘坦荡至此,巴不得再多些人知晓。 若这第二个人,是望枯,便再好不过。 …… 望枯始终昂着头。 待到天上再也落不下雪花了,她才从晦暗的世界里收回双眼。 她也在等何事。 无名:“望枯,雪停了。” 望枯:“是啊。” 无处不静得离奇。 无名:“它,会来么。” 望枯:“会的。” 一定会的。 怀揣这股冲劲,看客中有些散去,有些染目,徘徊在此地。 这时,天的纯白之尽,突起一轮圆日。 有规矩,刺人眼,压倒世间百物。 可皱着眉,也看不清它究竟是不是阔别已久的初旭。 这一瞬,“轰隆——轰隆——” 两段石破天惊的声音后,剑已预知大难临头,带着百来修士先行一步,逃窜峰峦之下,几方惊惶。 “那!那是——” “莫要细看!快躲啊!” “十二峰怎会有如此夭寿的东西啊!” “这是被逼出来的罢……” 十一个宗主依次列开,运作流年书屋滑向云层更远的下方。 狂风将路清绝的玉冠也吹散了,他却只顾眼前尚且浑然不觉的望枯:“望枯——瞎了吗!快躲进流年书屋!” 望枯看得到,但她等到了她想看的东西。 始开的混沌,无极的厄危,揭开久埋心底的不安。 只见,那黑灰的云层中,破开一个初生婴儿般,稚嫩的脸,酣睡中的梦颜。轻蹭天穹后,轻叹一句听不懂的呓语。 望枯近乎确信。 那是—— 天道。 桑落一声令下:“所有人!必保流年书屋无恙!” 襄泛以火锤缠上桑落新编的金灵鞭,灵鞭抓上流年书屋,又延出另外三个利爪,紧攀四个斗角檐与方正托,再猛然往下拉。 这一拽,此路途,可悬河。 女修们趴在窗口,知道光阴斗转,离“天道”愈来愈远,但屋内却风平浪静,甚至连落在桌角的茶杯,也只是轻颤一下,分毫未洒。 而仍在门前石阶的望枯,则翻身一圈,不慎向下跌落。 无名站在门内,刚好与她失之交臂:“望枯——” 柳柯子怒不可遏,危柯剑煞开黑气:“桑落!” 桑落:“我若不拉,便是要看整个负卿宗都为她一人殉葬吗!” 望枯倒抱书屋底托柱,还分出一旁招手:“师尊且放宽心,我死不了的。” 柳柯子:“……哼!卖乖也无用!过会儿回峰受罚!” 望枯一晃一晃,顺着此地往上爬,待到又回流年书屋站好:“好。” 她要做的可不止这些。 路清绝一个头活有两个大:“还起来做什么!你是真不要命!就在下方躲着罢!” 风吹散望枯的声音:“不可……这样……天道……才看得见我。” 路清绝惴惴不安:“胡闹!” 望枯立在台前还不够:“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让负卿宗的师姐们……替我……担罪。” “天道”翻了个身,却再未睡去。 它睁眼了。 旋风向内绞,映显它浓绿而流动的眼,霎时,它像是撞见了“脏物”似的,吓得六神无主,五官乱飞。如此孤立无援,只好呼朋唤友,随手掷来雷雨交加,再让大风强劲百倍,玩弄衣袂,卷上西楼。 望枯站也站不稳,扶着门框,也撞得头破血流。 桑落大喊:“蠢货!还不快躲进去!” 无名终于拉住望枯,而天边却闪现五光十色,定睛一看,多少色彩都合为金色闪电—— 一道成了急转直下、游走半个天的惊雷! 望枯心灵神往,就此推开无名,拥入风中。 “望枯!” 谁唤的。 望枯猜测,是风唤的。 她只知忘苦剑成了她手里的舵,为她指引一条狭窄的长路。 快了……就快了。 一问迷津知归途。 望枯就是要知晓,这些天蒙受的冤屈。 可有一处是真的。 望枯缓缓闭上眼。 偏有惊鸿现,眼睑之外亮若白昼,驱散世间百态。 他环着风,带着疾苦,紧紧抱住望枯。 “为何不躲。” 他问。 而雷电笔直打在他的背脊上。 “轰隆——” 碎骨,焚身。 望枯从未知晓,肉身也能挡去天降横雷。 临终了,那人才缓缓垂手。 “望枯,不必太狠心……你要的答复,终会交于你手上。” 他没了依傍,只能往火海倒去。 忘苦剑拉住望枯,望枯则拉住他的手心—— 是奄奄一息、双目渗血的风浮濯。 一代长庚星就此陨落。 天上脸像做了错事的孩提,一朝掀来云被,盖在头上,就此于慌乱中隐退,丢下一地烂摊子。 再而后,天边搭起一道新虹。 雪后初霁,是迷途知返者,过路的栈道。 当真——还了十一月一个名副其实的晴空。 第55章 同林鸟 如此宜人景致,乱人心智。望枯如此分神一回,就放开了风浮濯的手。 她也并无当救世主的命。 旁人见这天降挡命佛就被如此弃置,甭管有无情理当头,都折返回来,张罗着把那要么将人烧死、要么给人熏死的大火平息了。 神木再神也是木,修士再废也是人。 区区一刻钟,这焚去负卿宗的火便只剩直烟了。黑锚似的,勾来沧海月。 一日看遍早春与岁暮。 而风浮濯,有两根结靡琴弦奋力抬着,它们找了处开阔的着落点——尚有积雪的城门外。 望枯没有急着去看这“救命恩人”,他来得总是出其不意,有她照料、无她照料,风浮濯都未尝不可活。 何况,她不觉妄自介入旁人因果之事,就理应劫后余生, 先与无名一起清点流年书屋的人头才是要紧事。 各个毫发未损,不错。 书也没能丢去一本,尚好。 无名也是我行我素,丢弃一堆烂摊子,载着望枯往筑刚峰找寻晓拨雪。 也不知她暗地里偷偷来看了多少次,怎么入的暗格,哪儿设了机关,此地会冷到什么地步,她都牢记心中,才会如此畅通无阻。 而冰棺之内,美人仍旧贪恋黄粱一梦。 但面容上却稍显血气。 望枯:“……莫非是我弄错了。” 无名强颜欢笑:“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大不了从头再来。” 身后有人冷不防开口,空灵声回荡在寂然里:“没那么快的。” 二人回头看去,却是倚在冰窟边上的桑落。 望枯:“桑宗主知晓我想行何事?” 桑落:“这样明显,雪与雪一样,又与血同音,是个人都猜得到,这场雪就是给我十二峰的下马威,更知道,晓拨雪吐干了身,才换来这么多雪的。” 望枯抬眼看去,桑落竟将她压在心底的话,一五一十吐露明白了。 无名放低身姿,持备战之态:“桑宗主,您为何如此知悉?” 桑落缓步而来:“你们擅闯我的禁地还有理了?这天底下谁都可能杀她,独独我不会。” 无名:“凭何信你。” 桑落昂起下巴:“凭得我是桑落。” 她自入红尘起,便已起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女子。 因女子生而就苦,共为同林鸟,就不谈哪户牢笼更显华贵了。 望枯:“无名师姐,我信桑宗主……但我只想知晓,晓宗主何时能醒?” 桑落意味不明:“不必问旁人,问问你自己就好了。” 望枯轻叹:“……我更不行。” 当什么份量都要往她肩上担时,一些或好或坏的念头又涌上心尖。 活着,像是随时随地背着篓子,看似只装些新花旧草,实则却暗藏一座高山。 出了巫山,还有银烛山,最后是拆分成十二根柱子的雾岫山。 足以将望枯钉在死局之中。 桑落:“活着就不是为了能福大命大,而是为了让你知道,尽人事,知天命,再看到拨云见日之时——而今日,不就给你碰到了吗。” 望枯耷拉个头:“可是……仍旧不够的。” 若是能用“死”换来水落石出,一切疑难都将轻而易举。 她就想轻松一回。 …… 望枯离开后,风浮濯早已醒了,且从负卿峰转至岁荣殿,而独属于她的宝座,也因此易主片刻——但各有各的风姿,望枯能躺绝不坐,风浮濯坐着却比站着还知分寸。 他端坐时,双手放在大腿中,眼上盖着衣袍一角的断襟布条,却系得横七竖八,发不成发,额不像额,还漏了半眼,满是翻过眼的鲜红色。 风浮濯起身:“来人可是望枯?我来让位——” 听他说话,何所似浑身刺挠:“倦空君,何必要这样系着眼!谁人不知你渡了天劫呢!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快给望枯看看罢!” 望枯:“天劫?” 佛门也有一域,名为“归宁”。看似只留人间话本中,实则是三界神往的虚空之地,每五十年会随晚霞在南边的山开境一次。 误入此地时,心善者会见娑罗树花,结得佛缘;心不净者会见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迷离失所。凡是杀生、喜荤、屠夫、居高凌弱者则是根本见不着。只有至善无欲之人才能皈依佛门,永享极乐之地。 而风浮濯如今要去,无非是正逢五十年的佛门大开,弋祯法师要他在此地共浴佛光,挑拣些有望的后辈。在佛门其他弟子前起个表率之用,再酌情返还金丹。 谁知镇守一方的佛像皲裂,佛树黯然颓靡—— 佛有怒,无外乎人间大乱,或是佛界之人做了错事。 因此,又派遣一众弟子赶往人间各地,势必彻查缘由。 风浮濯本被调去他最为知悉的祉州,却又总觉心神不宁,于是第一回出言忤逆。 “……恕倦空无用,倦空想去十二峰。” 弋祯法师虽气得够呛,但救谁也是救,多一个望枯,少一个祉州,也无关痛痒,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允了。 风浮濯十万火急赶来时,刚到上空,就有寒气逼近。骤冷的云层中,结界却快要散去,他业已觉察不对。 而当他看见电闪雷鸣,黑云倾覆,望枯一人铤而走险,要往天上去时——才知自己错得太多。 他想也没想便跑了去,替她挨下这一伤。 虽说眼中淌着疼。 还好似失明了。 但幸好赶来及时。 只是……不知是抱人时太过用力,弄疼了望枯。 还是另有其错。 总之望枯定是心中有怨,他也尝尽被冷落的滋味。 风浮濯只好道一声,但凭发落。 风浮濯回溯始终,仍旧拿起避重就轻的本事,虽双目已看不见,却朝向望枯的方位:“我怕吓着人。” 望枯兀自坐回她的长椅,晾着风浮濯站在一边:“倦空君说的是谁?总之不是我,我未化人形时,比今日可怖多了,眼睛往头顶飞,鼻子长在下巴上……倦空君既然位置都是对的,为何要怕这些呢?” 风浮濯长叹一声:“……” 终是惹恼了平日心性最好的望枯。 他不自觉卑躬屈膝,骨子里的奴性,尘封已久,在她面前却又有着落。 风浮濯虔诚以待:“望枯想要如何罚我?” “……没想好。”望枯实诚得很,“之前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今日这次是倦空君贸然行事,平白无故夺走我唯一可死的路径,若是我哪日想死了,麻烦您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风浮濯又叹,叹她耳根太软,不该单凭三言两语就给他好脸色看:“望枯,什么都可行,唯独这个不可。” 望枯:“倦空君说的,我想要如何就如何,杀个无关要紧的小妖怪而已,不至于毁了仙途的。” 风浮濯:“仙途毁了也无妨,只有……” 你,望枯。 他也想不明白为何始终不放下。 既不算动情,又不算伯牙绝弦。但他不敢说出口,既怕给望枯增添负担,又怕多说一句会罔顾师门教诲。 大抵是,望枯是如此的独一无二。 若是过去的自己,正是想要她一半……不,万分之一的无畏。 辛言打圆场:“望枯,他是你的救命之人,不必如此蛮横无理。” 柳柯子添油加醋:“望枯哪里蛮横无理?辛言宗主应当知晓,是贵客不听在先。” 望枯跳开座位:“罢了,无礼就无礼,趁着今日还未过去,我先回上劫峰领罚了。” 风浮濯微微偏头:“……为何要领罚。” 望枯:“因我身处十二峰,做什么都是错。” 此话给众人当头一棒。 偏偏有人被骂,也乐在其中。 休忘尘:“并非什么都是错,你只是……” 望枯打断,却并未驻足:“只是我太弱了,活该被你们欺凌。” 休忘尘失笑:“望枯……是恰恰相反的。” 可惜望枯听不到。 风浮濯跟了出来:“我要去何处罚。” 换作从前,望枯会耸耸肩“倦空君随意即是”,但换作今日,她只觉多此一举。 一粒火星子,訇然燃起。 望枯:“倦空君莫要再管旁人事比什么处罚都要好。” 风浮濯心上一疼,到底为何——她连狠话都说得这样收敛。 风浮濯:“望枯,我明白,这是最后一回。” 以后,若无望枯一声首肯,他再不现身碍人眼。 若又犯“救济天下”的病,大不了自瘸双腿。 望枯挪步更快:“……倦空君随意即是。” 终是,由他哄着、或者骗着,再次故技重施。 …… 柳柯子回了上劫峰,人靠躺椅,昏昏欲睡,煞有其事地一页页翻看宗律。而下方跪地之人,是为望枯受罚的风浮濯。 江过几重,沙砾伤月。 柳柯子:“妄自行事……该如何处罚好呢……” 路清绝与一众同门站在一旁,余光瞥见望枯的身影:“苍寸,你没看到……他那时,就乘着这样的月,挡着那张古怪的脸,旁若无人地抱住了望枯。” 苍寸是因养病才未见这样的大场面,一边含恨,一边庆幸:“这……他……我……唉!我说话难听,还是不说好了!怪不得师尊气得这样狠,谁当我面抢我女儿!不打得他晕过去是不会停的!” 路清绝:“我就想不通了,这倦空君到底什么意思?” 苍寸啐一口:“这还不明显呢!” 路清绝摇头:“我总觉得不止那么简单。” “一经提点,忽而就有了着落。”一片桑叶落在页中,柳柯子轻笑,“不妨就……‘再会幽冥’罢,如何?” 抽气声此起彼伏。 “没听错罢……就这么点罪,至于让‘幽冥’重出江湖吗?” “还需问?师尊当然是故意的啊!” “这算完了,你们谁不怕梦魇谁跟去看罢!反正我是不敢看了!” 望枯若有所思:“师兄们,这是何物?” “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闻,幽冥坐落上劫峰的山之脚,谁入了里头,就会将他的一魂一魄都抽离出来,受尽疾苦后再返回身中!” 望枯哑然:“……” 风浮濯不由叩首:“……多谢。” 赠苦于他,留情于世。 未让望枯遭到此罪——值得。 第56章 深沉海 望枯就是想不通,吃什么不好,风浮濯偏把吃苦奉为圭臬。 但既是他执意要去,就算望枯想不通,也予以十足敬让。 月泊江汀,望枯跟在风浮濯的后头,一路护送他赶往“再会幽冥”之地。 柳柯子的叮咛犹在耳边:“世人皆知,冥界与鬼界合二为一,我也不过是仿照了个七分像的地方,用以训诫不听话的徒儿。你只管带他沿着山路下行,到底了就是,不必寻门,此地因我一念而开,只关押不听话的人。” 望枯睡眼惺忪:“师尊,可我已是困了。” 柳柯子:“自己的烂摊子自己管!风浮濯若死我上劫峰的门前,旁人只会又给我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你,若他都对付不好,你明日就休想再让他替你挡灾!” 望枯蔫着脑袋:“……是。” 但风浮濯实在不像眼疾者,或是不像初来上劫峰之人,既能在正道中绕开人、木桩子,还能为望枯分心。 风浮濯:“夜深了,望枯,你应早点歇息……脚下有断木,小心打滑。” 望枯抬脚一看,果真是一块掏空内里的木块,困倦也醒了大半:“……噢,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知晓,后头还跟了好些想长世面的弟子。但比正大光明送行的望枯,要小心谨慎得多,能漏一地黑影的,都是有树作障。 倒是望枯的影子,不时就要撞上他的背脊。 姑娘家的三缕额前发,比夜风会撵人,还余温香。 风浮濯再次出声:“望枯,可以再站远些。” 望枯双脚立定,假意扯嗓:“我分明离倦空君好远了。” 风浮濯:“五步算远吗?” 望枯低头粗略计量,双眼撑圆了:“一、二……倦空君,您当真是瞎了吗?” 风浮濯:“真话,只是听声也能辨明方位。” 望枯:“原是倦空君所说的‘心中有路,自在天下’,不是假话啊……倒不妨把这本领传授给我?” 风浮濯没由来迈大了半步。 ——只有牵挂于心,才做得到一字不差, 风浮濯:“……不足挂齿。” 他还生涩地回了一句。 望枯皱巴一张脸:“认得倦空君之后,便常听‘不配’、‘不可’、‘不足挂齿’,好似夸您一回,便要了命似的。万般皆有理,不能天生就不愿旁人夸,但倦空君不愿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风浮濯张嘴无声:“……” 是他被下了禁制。 既与空桑山换了过往,就要信守承诺。 他只好再拎说辞:“我不会说话。” 曾几时,他也被拔过舌头,当过名副其实的哑巴。 又道:“也曾长居暗处,少与人来往。” 在无舌之时,又在暗无光日的囚牢中度过十余年。 “耳朵是好的,所以只有风声能听。” 最后一声,好似将他带回了那个生不如死的年岁。 那时,邻房总会传来一个个难以入耳的声音,多出自乐在其中的小倌。做床上之事还不够,还要以骂他作乐。什么猪狗不如,“猪狗能食,酸了的人肉却不可”的说道,风浮濯倒背如流。 却又不给他一个痛快,只是喂他勉强能果腹的、放到快坏的鸡食,他傲骨嶙峋,饿到快干呕时,才肯咬血充饥,或是来些人,粗鲁地将这些东西喂进他嘴里。 可但凡押入了一个姑娘,那原先小倌里欢愉而肮脏的声音,就会变成鬼哭狼嚎。 话不能说、眼不能见时,痛就会有份量,将他四肢高高聚拢成一张牢笼。 而牢笼蚕食的,只有他残碎的躯干。 因此,所有人问风浮濯为何一心求佛—— 也许只是想洗清从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不曾伸出援手的罪孽。 风浮濯少有打岔,望枯当然要跑去他跟前,仔细端详一番,屏住鼻息看够了,才牵起他的衣袖:“倦空君果真是强撑着的,分明就是看不见路,也不识路……没法子,只好让我拉着走了。” 望枯说对了。 但风浮濯却也能看到一个长发高甩、一袭红衣、却一本正经昂着脸的轮廓。 那并非是带着笑的。 却能闪着光,飘荡和煦。 亦是他有且可触、毫无防备心地送上门来的。 唯一落在他肩头的星。 风浮濯:“那就,多谢望枯了。” 话要温柔地说,也只是怕——说重了,会将她吹走了。 …… 柳柯子还需口头转述,若是受罚者入了界,会在那片平地中映显出一方“起界镜”。风浮濯去往何处、生死未卜、安然无恙,都能浮现而出。 直至走到尽头,望枯随意往江水抛掷一块在掌心盘了一路的石子,咕咚出三层涟漪后,脚底下长出一张大嘴,还呲出獠牙。 风浮濯拦住她:“望枯退后!” 望枯垫脚一跳,稳当抱柱:“这莫非就是……” “再会幽冥”的入口? 獠牙张开深渊万丈,要一口吞没站在上方的风浮濯。 他朝向望枯的方位:“望枯,回去。” 望枯:“不可,我还需……嘶!” 风浮濯运起结靡琴弦,助他从洞中飞出:“如何了!” 而望枯的一腿,却被叼入獠牙之中。她生拉硬拽,又将此处刮出伤痕。 望枯:“师尊不是说只关押不听话的人吗,我哪里不听话的……可惜了这身新衣。” 风浮濯站在一旁,握住她的脚腕轻轻上抬:“不要太过焦躁,慢些来。” 而深渊巨口好似知晓望枯想逃窜,让山也震怒,颤动着断开她抱的石柱,向后仰去,依旧坠为它的口中食。 风浮濯先一步截胡,长臂一伸——不是第一回抱人了,自然如鱼得水,称心如意。 望枯还是抱着断柱不肯撒手:“……倦空君,如此,我好似要随你一起落进去了。” 风浮濯后知后觉:“……” 而这大口像是有了灵识,訇然从土里跃了几米高,连带着结靡琴弦也一并咽回腹中。 望枯惘然无措:“……” 都说无论谁人入了此地,都会把七魂六魄拆开,再各自拿去折磨。 而今望枯却像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身子完好如初。 风浮濯的声,实在遥远:“望枯,可有伤着?” 望枯:“我无妨,倒是倦空君,你在何处?” “我亦不知,适才獠牙划伤了我的衣袍,且待我随意包扎后,再来寻你……”,果然有布匹断裂之声,良久后,他又道,“不可乱动,也不要不吭声,随意说些话便好。” 望枯应下:“好。” 她绞尽脑汁,只想得到巫山乌七八糟的琐事,除了那些双修者的桃色轶事,就只有雌雄配种,但说与风浮濯听……无外乎亵渎神佛。 望枯只好想些平日冤屈,一来,正在气头,声音会亮堂些,二来,每日数明白了,往后才不会忘:“常有人说我话不中听,所以我挑不出好话说,倦空君随意听就是。” “起先,有邪祟入我身,却怨我杀了十五个奴才,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带来十二峰,一宗罪;而后,商老板寻上门来,说我畏罪潜逃,害了好多人,吓死了太后,替休宗主杀了皇后,为二宗罪;负卿峰塌了,没个缘由,为三宗罪;害得银烛山大乱,害得那几个妖怪死于非命,害得巫山百草凋敝,害得倦空君名节被毁……罢了,罪责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风浮濯打断:“望枯,不必再说。” 望枯只觉他的声息由远及近,伸出手去,却触不到人:“倦空君找到我了?” 风浮濯:“尚未。” 望枯:“那为何不允我说了?” 风浮濯:“这里为是非之地,多做无益,不如保存体力。” 望枯挠头:“确有此理。” 其实,正因望枯说得轻巧,才让绵长的痛往他心口上延。 忍痛绝非一朝一夕——她活于世道,却以受苦为先。 因此,如此呕哑啁哳难为听的话语,他听不下去,就只得扯谎了。 但他定会替她记下。 望枯又问:“倦空君找得到我吗?” 风浮濯斩钉截铁:“找得到。” 找得到是福祉深厚,可哪怕找不到,也要找到为止。 霎时,周遭暗处出现了些许流动的雾色光亮。望枯摸不着,身未动,却好似助她在茫无边际里行走。 望枯:“倦空君?” 她的声音回荡几层,却了无回应。 人呢。 这时,那几百斤重的烟尘,折出十三个密布周遭的铜镜。拉开黑暗的帷幕后,通通映照着一个人,他生得陌生却熟络。 平生不苟言笑的性子,少时就初见端倪。 他的发丝很长,乌黑瀑布,长揽九天。奈何一抬手,就能见他瘦得像那巫山病危的老树根,五根指节则是长久风化的肉桂。身上不是路边乞儿的破烂衫,而为锦绣华服,却找不出缘由地趴在路边。 而双眼,像深沉墨海,晃着一代人贫苦的印迹。 直至他的手上,握住一缕风。 望枯才恍惚察觉——他模样至多十岁,却已耄耋老矣。 她怀揣疑虑,阔步向前。 第二幕,他孤身迈去无人之境。在路过的一个高山里,有一个白色的肉虫趴在桑树上,他小心翼翼放进篓子里,紧张的面容,终于有几分孩提的天真。 第三幕,他又着华服,却是杏黄色,绣工精美,衣面泽光。好看是好看,但将他禁锢得太狠,像个无情的傀儡。他双目遮着一块布,端坐马车里。千军万马为他送行,旌旗飘扬时,模糊了他的皮囊。 第四幕,他长高了许多,却又瘦回儿时那样的身姿。周遭是囚牢,双手是镣铐,身后没有窗棂,面上挡眼的布却成了抹布。他捂着耳,微微地抖,肉活灵先死。 …… 戛然停在这第四幕戏了。 望枯起先还能掐着步子,记好方位。可走到最后,非但步数忘了,这些遗落的过往也跟丢了。她不得已停下,再疲惫瘫坐。 到底是三万三步,还是三万三十步呢。 望枯深呼几口气,将头顶马尾束分开两簇,拉得更紧了些。 不可倒下,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何况,风浮濯说过,他找得到。 谈吐中,信为本。 望枯不由抬手看死生咒留下的掌心痣。 若这些泡影,真是风浮濯的魂灵中分出的七魂六魄。 而过去这样久了,还未出来——定是他的一桩劫数。 望枯攥紧了拳头。 她的身子,同样可以藏灵。 万一,她能从“再会幽冥”手中,将风浮濯的断魂抢过来呢? 第57章 困不住 望枯心即所行,说一不二。 忘苦剑进不来,倒是无端卷入两根结靡琴弦——二者没有灵识,自然不会被拿去拆解七魂六魄。 望枯双指并拢,吹出尖锐的长哨音:“咻——咻——” 吹到两眼泛白,蒸红桃腮了,便觉眼前有风拂过。这两根优哉游哉的弦,才像两道狭长的光,停靠她眼前。 望枯叉起腰,嘴里鼓着气:“你们两个怎能偷懒呢,不管我的死活倒还好,但倦空君都如此了,你们也不知帮帮他。” 两根弦委屈得不行,吃了没长嘴的亏,又是胡乱飞天入地,又是拧成麻花。这才灵光一闪,小心翼翼把自己断成几块,用身子拼字。 望枯跟读一遍:“我、们、是、倦、空、君、派、来、照、料、您、的,他、说、护、不、好、您,就、不、要……我们、了。” 望枯:“你们是他断筋修炼来的,怎会不要呢?兴许……只是气话?” 但风浮濯此人,更不像是会说气话的人。 两根弦忙活好一阵,才有了凑成整句的本事,且有停有整、错落有致。 ——才不是呢,他相当要紧您,跟着仙君几百年了,只知他平淡如水,独独碰见您,心头总是七上八下的,我们与仙君的心神连成一脉,因此每至这时,弄得我们同样难受, ——硬要说,您比他的命还要贵重。 ——此话为仙君所想,绝非我们本愿。 “……”实在不能冤枉它们,这的确会是风浮濯能说出口的,但望枯依旧一头雾水,“你们既是他派来护我的,可为何一直躲着我呢?害我一顿好找。” 它们像是往哪处含恨的湖泊滚了一圈,身上满是浓烈的怨气。又一盈,再一漾,恨不得碎成颗粒。 ——是仙君说,您怕风的。 望枯:“……” 确有此事。 ——他还说,您磕不得、碰不得,又吃尽苦头,若是碰着危急关头,恐怕会像先前那次一般,借用我们对自己痛下杀手。 望枯:“……啊。” 除开最后一句勉强有点像样,其余的,当真在说她吗? ——最后,我们的确有些怕您,本想暗中盯梢的,并非有意犯懒,莫要向仙君告状才是。 望枯思绪紊乱:“我做不出告状的事,可你们为何会怕我?” 这下换两根弦打愣了,拼拼凑凑好些字,最终都散了,只留下一行踌躇不决的句子:您莫要怪罪,但我们觉得,您很古怪。 望枯正襟危坐:“我也觉得,你们可有什么眉目?” ——碰到您,我们就开始打颤。 望枯:“为何?” ——像是要被您夺走了似的。 望枯诧异:“可我从未有过抢夺的念头。” 无欲无求的这些年头,只想过独吞银两。退一万步说,哪怕望枯真有了结靡琴弦,都不知如何用。 ——仙君也有察觉。 望枯:“倦空君也知道?” 下一瞬,无人拨弄,却奏起她的心弦。 ——是了,仙君心里很明白,他也猜测那回不来的弟兄正是因您而亡,可我们知道,不知者无罪,自然不会怪罪于您。 回不来的弟兄。 因她而亡。 清幽的字,却鲜红斐然。 犹如用沾取青黛的尖锥,刺在望枯心口的字。 望枯:“……结靡琴弦,真是因我而断的?” 两根弦像是知晓大难临头了,再次抱作一团后,骤然倒地,若是被愤然处决,也好共退生死——原以为是人尽皆知,不曾想千算万算,独独这行事者被蒙在鼓里。 她也是凄惨,事事没个准头,却总给旁人当替身影。 而望枯,眼下只是抠弄掌心。她不是担责的命,没在思索什么事,只是想将两根结靡琴弦编成羊角辫,再倒插胸膛,刚好在这日夜不分的地底下,一昏到底。 但她再次忍住了。 望枯松开手,背过手藏好横亘的红印:“罢了,只是多一桩罪责而已,如今既然还不清,我何必去计较太多……还有,你们离我远远的,再跟我过来罢。” 两根弦没眼也对视,没心也不忍。 她这神色,哪儿是甘心与餍足呢。 分明是要以死明志的决然。 ——也难怪主子日日心疼,夜夜辗转,纵容个不休。 …… 望枯走在最前头,适才看不见时,也偷学了听声的伎俩,那便是——没有伎俩。 暗即安,静则惊,不动则自危,自行而平心。一旦身处混沌中,只有自己能信,四方风吹草动,不知其意,也不知是好是坏,想探起缘由,只能亲自前去打消念头。 先发人,后谋定。 望枯正是如此,才闭着眼过去。 她指向西南方:“破开这里。” 一弦拉作惊世弯弓,一弦长为平海之直,齐齐向那处疾速并进。 那团带有温热乌瘴的气团仍要躲,两个法器却如箭雨而落,直斩深处。气团大散,映显出仍在垂死挣扎的、过去的、永远隔着一段魂魄的风浮濯。 望枯深吸一气:“将这块承载记忆的断魂剥离下来。” “幽冥”也不是吃素的,抢命抢到跟前来了,当然会张牙舞爪出诸如索命亡魂的诡物,有长牙,有断臂,有独眼——但就是凑不成一个人。 望枯不躲:“你吞了这么些魂与魄,就不怕我将你也吸入身中吗?” 那青灰的长臂停在她眼前:“……” 望枯走近两步:“何必停下?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大的邪祟,刚好我也想试试看呢。” “……” 此物禁不起激,越说越打怵。再掀开尘烟,躲入尽头。 可到底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柳柯子的心念奏效了?又有迷雾几重。 只好溯游从之。 两根弦趁机顺着这一幕的边沿割开,剖出一朵菱形的云后,像是倒下了无限放大的镜子,记忆魂魄缩成掌心大。 风再吹后,又送上望枯的眼前。 她想也没想,捧住它,往心口处塞。 这一回,那物好似真成了望枯适才所想的锥子,记忆魂魄吸附而上,撕裂她的皮肉,却不见血流—— 怎会疼呢。 望枯忍疼的本事,不比风浮濯差。她一鼓作气推入,又觉天旋地转,日不见月,明不见暗。 她昏聩仰躺,一瞬间,一堵茅草垫在身下,而又有一只长手,将她稳稳接住。 “……” 寡言而镇定。 望枯半眯着眼看去,那影影绰绰将她接住的人,背着幽微的光,身后的墙上,血秽交加。破布横在他那一双眼上,近看才觉他年纪不大,必定没过弱冠之岁。这样阴暗的地道里,唯一能入眼的、干净的,都只有他。 望枯歪头,第一回唤他人名,生涩而认真:“风,浮,濯?” 这一唤,他好似在惊异为何会认得他,不自觉烧红了脸。 原先入席咛父母过去的梦时,旁人都见不到望枯,而今这人不仅看得见她,还小心翼翼放开她,佯装无事地盘腿而坐,已有佛相。又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子,拽着上绣的锁链,只为腾她一处干净的落脚点。 ——风浮濯真是到哪儿、几时,都有舍己为人的病。 望枯却迈着步子向他走去,坐他身旁:“风浮濯,这儿是何处?” 风浮濯埋着头,悄悄将压在她身下的锁链抽走:“……” 他只是想着。 既然来得是个姑娘,就不该在此地沾染污浊。 望枯:“我知道你看不见,但应是听得到,我将手放在此地,你一个字一个字写在我的掌心,好不好?” 风浮濯暗自在衣角擦净指头,望枯将手放在他盘坐的膝上后,他屏息震住。 望枯小声提醒:“风浮濯?” 风浮濯抖着手,再苍劲有力的字也会跟着散架:你为何知我此名。 望枯不好作答:“那我装不知就好了,或是,你若不喜欢,我就唤你倦空君罢?时不待人,今日我要将你救出去的,不必在名字上计较什么。” 风浮濯又写,字也工整许多:你随意唤,我不可救。 望枯:“为何这也不可?” 风浮濯阖上眼:我若走了,受难的便是旁人。 望枯:“哪个人?我把她救下就好了。” 风浮濯却持威色:更不可。 望枯:“……” 风浮濯爱管人的毛病,也百年不变。 风浮濯又写:他们都是畜牲。 如此高风亮节的人,第一回能与脏字相称。 以至写在掌心的字也顺着筋骨,嵌得更深。 望枯:“如若这不是梦,兴许我也不敢贸然行事,只因我深切明白,我连自己也护不好,用着满腔热血去救人,兴许只能换来生死未卜。但哪怕不是梦,我也要毅然决然地走出去。” 她的声音,穿透稀薄的余热:“我想,恶人是打不死的,良善之人又少之又少,我都谈不上一个良善,但如若连我也不做,生生世世都不会有出头之日。更何况,无须问,在这里受难的,除了你这样蒙怨的、无权无势的男子,也只能是女子。但到了女子这儿,就不讲出身了,什么委屈都只能自个儿受。” 她站起身,作势要踹开门:“往昔不复,我偏不要遗憾。” 风浮濯穿过黑夜,注视着她。 他在掌心缠绕锁链,铁门就此向外坍塌。 何处都困不住风的,世道也是。 只能待他自己走出来。 望枯回过头:“风浮濯,事到如今,你压根不需我来救了……你若走出就走出了,走不出也与我无关。但今日来到此地,也不算白跑一趟,好在,我能救下她。”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在外头,无非是把铁栅栏转了方位,再于两岸一字排开。但没有活在风浮濯眼里,就各个狰狞扭曲,空洞无光,只有哭声不去,还愈发喧腾。 望枯寻着声音源头,跑了许久,只在漆黑一片的暗地里,看到一个哭泣的女子躺在地上,四方围着一个个混乱的黑影。 望枯觉得,光克影,此时手中应有一物。 「那就给你。」 有人说。 她手中果真得来一个火红的烛台。 望枯没有疑虑,只是走过去,那些黑影果真惊惧,狰狞着消失。 而望枯蹲下来,牵着她,迈向没有尽头的天光。 真到此时,望枯发觉,她的眉目也模糊不清。 但救了就是救了,是假的也好。 「是真的。」 是风浮濯的声音。 这声过后,望枯从无边黑夜中迈向昼日芒星。 她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上劫峰最末端的石窟。 远方是熹微的初阳。 “醒了吗?” 望枯枕在一人的肩上,他也心甘情愿让她压着。 望枯撑着他起身,看清是风浮濯后,再看四周。那梦中拽的人,还真不是人,而是那——囚牢里四四方方的铁栅栏,还不知如何置放的,刚好堵住返回山顶的窄门。 “……”望枯思索一番,又埋首回风浮濯的肩颈,装傻充愣,“那我可再睡倦空君的身上吗?” 今日太乱,睡不够,她暂且是想不通的。 风浮濯僵硬之余,怕怀中人不适,又搂紧了些:“……随意。” 第58章 救世主 “都给我起来——” 谁一声怒吼,像是讨伐什么三流之辈,一举破了望枯的沉眠。 她睡相老实,唯醒时有个毛病,拿脸蹭蹭枕巾,有了实意,才能缓会儿再睁眼。今日却有例外,脸蛋一贴,就此撞入软和的沉香园了。 望枯嗅了两回,又抬手摸了一把,才确信是风浮濯的胸膛,只好迷迷瞪瞪直起身。 柳柯子破口大骂:“在师尊面前还敢动手动脚!我看你是胆大包天了!” 风浮濯细心,怕望枯着了凉,又怕地脏,将一边衣襟拉开一半,手臂隔在衣外搂着她,笋苗似的人儿蜷成一团,就此种在他臂弯一角。 风浮濯听她匀称的呼吸声,气儿还往臂涡里钻,暖风交替,望枯裹了粉似的巴掌脸耷在他的胸膛上,竟堆出两层吹弹可破的肉。风浮濯是看也不敢看,睡也没敢睡,光悉心栽培望枯去了—— 她要翻身,就得为她掀开一点儿衣襟,省得把她闷着了;又怕窟外波光太亮,还需伸手挡在眼上;细手腕也不能马虎,若不慎压着了,恐是会留下红痕,何况这姑娘不是好性子,爱抠掌心,破了也不医。 风浮濯只好托着那只手,勾上自己的另一边肩。再小心呼着掺杂灵力的风,见掌心伤完好如初,这才有所松泛。 当真一应俱全。 而今柳柯子带着一众弟子来势汹汹,风浮濯也只得轻轻将望枯扶起,不知如何吭声:“……” 这些个师兄们,把一根长舌用到极致,一面交头接耳,模样津津有味,不知又在编排什么民间戏坊里叫座的本子呢。 望枯懒得管,见了暮夜,见了初晨,见了黄昏,独独不见正午。探头看向窟外时,已是散着灿辉色鳞片的池水,栖汀鸥鸭却衔不走。 看来,“天道”已是归还十一月了。 望枯醒时看那堵栅栏,依旧头晕脑胀,无人可靠,只能又赖去风浮濯的肩头:“师尊,我昨夜很累,有事不妨待我睡醒了再说。” 柳柯子随手抽起一根栅栏,要上演棒打鸳鸯的大戏:“反了天了你!原先是我没挂心上!以为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没个准头,而今亲眼所见,才知你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堂堂佛修你也敢玩!看我今日不打断你的腿!” 风浮濯信了,第一回主动抱去望枯的身子,要以他背扛棍。 “我失礼了,待到上劫峰宗主打够了,我就将你放开,可好?”风浮濯对望枯耳语,不由顺了顺她的背,掌心一派温热了,这才朗声对外人,“既是我替她受罚,打我便是。” 柳柯子高举铁栅的手,在千钧一发时停了:“……” 廖董在此站出:“师尊,倦空君如此刚正不阿,师妹聪颖狡猾,天性贪懒,只有可能是师妹在略施小计、引鱼上钩,想要趁此机会攀上佛门这朵金枝,以此少了修仙路径。但依上劫峰来看,‘能者即飞升’的道理……师妹是智人之举,师尊理应对她从轻发落。” 万来破嗓子伤耳:“非也!依我来看,哪怕伤了外人,也不能伤了自个儿人。师妹没头没脑、随心所欲,为我上劫峰的吉祥物一个,反观倦空君这俊脸一张,淡漠、坦荡、置之度外,却又不值三贯钱!定是倦空君色诱师妹,才让这花季女子不慎失足。可男欢女爱的事,两厢情愿便是,师尊何不成人之美呢?” 苍寸委实气笑了:“……” 这都一群什么牛鬼蛇神,净胡说八道也算了,胳膊肘到底是往内拐还是往外拐呢? 眼见旁人指点无望,还拱火放任,路清绝便拿出大师兄的风范,端出个最为正派的说辞:“是真是假,唯有他们自己清楚,我们谁人都插不了手。再者,如今五界里,早已没了女子守贞一说,哪怕真是露水情缘,不往外大肆宣扬,就不会惹祸上身。” 另一师兄却颇有微词:“十二峰双修者不在少数,但归宁佛境的弋祯法师都远赴千里寻上门来。可倦空君身为鼎鼎大名的佛修,还不知悔过,屡次三番跑来上劫峰,哪怕不以清心寡欲为己任,无人会信,多半只会坏我们上劫峰的名声!这交代今日不给,明日就会惹祸上身!” 风浮濯了然于胸,既已无刑罚,不必再叩首,只是从容起身:“我应了望枯,下回除了她需我、十二峰需我,我断不会再来。若来了,我便自剔净骨,不为佛门蒙羞。” 嬉皮笑脸的看客一听,又挂正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是不得不信。 “我与她俱是清白身,若来日有人不信,或不得已非要指认一个罪责出来,自当说我一人足矣,哪怕只是这位兄弟说的……”风浮濯凛凛不迫,唯有此语才稍有停顿,“色诱。我也定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打搅望枯分毫。” 苍寸嘴巴开得能塞下一整颗杏子:“……” 再清白的身,用这等不清白的话,也是越描越黑了。 风浮濯再屈下身,看向望枯:“我且走了。” 望枯伸出手拉住他:“不准,好多话都没问完呢。” 柳柯子丢了手中物,哐当一响:“此物是你从‘再会幽冥’掠夺而来的罢?所谓‘再会幽冥’,因贪念而生,蚕食不净之心后,才会将人放出,蚕食不了的,会次次加重痛苦,直到矫枉为止。而你,原以为什么都想要,结果最后只要了一座栅栏囚牢?” 风浮濯离去背影微僵:“……” 他本无贪欲,可那一瞬,她想寻望枯。 怪不得起先没有异样,而后才被拆解了七魂六魄。 风浮濯又回首看望枯一眼。 于望枯是梦,于风浮濯是往昔,他记得真真切切记得这些,却无法左右所有。 再后来,望枯从天外客,成了梦中主。 风浮濯亲眼见她要解救他四百年前的宿疾。 于是,他想操控这场梦,试着开口说话—— 她想要的,给。 她想做的,真。 但风浮濯知道,不是真的。 是他想以假乱真。 始终能分得清的,只有望枯一人。 她深知她无论如何也救不得自己。 但如今看来。 她救得了。 这时,风浮濯不再留恋,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疮痍满目的梦中,除了她,从未有人闯入过。 但风浮濯也会害怕。 怕一旦习以为常,就会忍不住又回她身边—— 求她在那烂而无序的过往中,再当一回普度一人的救世主。 可她不属于他向死而生的顽劣之界。 …… 风浮濯走后,望枯愤愤不平地与柳柯子声讨不快:“……可我分明更想要一间屋子,它为何不给我呢?莫非它坏了?” 柳柯子开得一双红眼,颇有震慑之用:“不劳而获的废物!再丢进去自省几日罢!” 望枯不带怕的:“师尊,我不愿的,若是成真了,我会抱着师尊不撒手,让师尊也随我一起卷去。” 柳柯子红眼不灭,闪烁几回后,却微怔看地,四方弟子也窃窃私语。 “若无记错,师尊的眼睛就是‘再会幽冥’的钥匙罢?红了就是开了,我记得有一回,师尊在比试台前与人打红眼了,此地也跟着大开了,那是呲牙的一张大嘴,跟蝎子似的爬上爬下,当时还吓着好几个师兄……” “可不是么,弄得我好些日子都要盯着地面走,唯恐突然就会张嘴了!” 柳柯子试了又试,仍无所获,平了双眼,却看向望枯:“你把‘再会幽冥’夺走了?” 望枯左顾右盼:“既是夺走,这么大个东西,我该放在何处呢?” 师尊怎么也说谎不打腹稿。 柳柯子:“万一进了你的身体里呢?” 望枯想起口出狂言的自己,佯装镇定:“……不会的。” 柳柯子:“不会的?‘再会幽冥’可是由多个魂灵而合的,当真不会?” 望枯生硬转话矛:“哪些魂?” 柳柯子却也答:“其中一个,正是上一任宗主。” 望枯哑口无言:“……” 柳柯子:“不必多问,做了错,予以偿还,天经地义。” 但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会被柳柯子这样压在山之脚? 柳柯子:“更何况,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他压在此地?” 路清绝对答如流:“只因他起先要灭了上劫峰,以一己之力毁了结界,如今师尊为了一报还一报,用他当作这出不去的结界。” 望枯眨巴眼:“……” 也就是说。 如今她成了这出不去的结界了? …… 望枯偏不信这个邪,上劫峰哪处有缝,她就要往哪处钻。一处不行,还有一处,蚂蚁缝都不放过。整整忙活三白日、两彻夜后,终于把身子累垮了。 苍寸学乖了,见望枯仰躺在地后,晾了她一阵,先不辞辛苦将路清绝也唤来——眼见梦中就要摸上仙娥的玉手了,就这么被闯入门掀开被子的续兰,吓得滚下床,既不能解馋,又丢尽脸,当然要多个人给他分忧才是。 路清绝强压怒气把人扛在肩头:“说了千百回无用无用!就是不听!如今累垮了!又让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何时才能长点心眼!” 望枯身子累得不可动弹,嘴皮子却利索依旧,只是路师兄蛮狠,颠得她话到嘴边却磕磕绊绊:“那我若是累垮了,结界会不会,也累了?” 路清绝冷呵:“做梦。” 苍寸哈欠连天:“你就安省点儿罢,辛言宗主知晓原委,你连早训都不必去,月底还有排位比试,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你贪个清闲,难道不是好事吗?” 吹蔓跟在后头走,也怯生生地说话:“望枯,昨日我头晕了一夜,后来听苍寸师兄说,是昨夜巫山晃了晃,我说怎的总是心慌。” 望枯:“巫山?” 苍寸:“喏!你巫山都不太平!你就省点力罢!省得地动就来了!” 望枯嘟囔:“地动哪有这么闲……” 苍寸只觉她见识太少:“嗬!你可就看罢!这月定是还有事端!” 望枯:“苍师兄为何如此笃定?” 苍寸故作深沉:“天底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安稳了百年,再到下个百年,又会太平?” 路清绝白了一眼:“……苍寸,少说两句,别真给地动喊来了。” 风霄噤,清露重。吹过几人影,只知此夜是太平。 第59章 夺仙骨 除却巫山一时晃了晃,望枯快成忍冬藤长成菌子,风浮濯送上好些盘缠、灵石、玉石、从里到外的衣裳、草药等物什之外,其余日子都祥和太甚,最会旁听奇事的苍寸人等都消停数日。 卯时出,酉时归。他们扒几口饭,又到柳树林下切磋,说的话,无非都是与各家弟子有关。 先说,哪个钧铎峰的弟子天性怕输赢,日子越临近,越是让他有负担,惹得他上吐下泻,面若死灰。辛言说,到时就不必来比了,排序一出,直接给他安插个末位,且让他好生歇着。再说,哪个溯洄峰的修士,修炼多日,却走火入魔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大打出手,伤了好些人,何所似痛心疾首,将他打入监牢,只待比试过了,再行惩戒。 廖董豪饮一杯酒:“这人我认得,总是老实巴交的,问个名字也小声得很,真不是会生心魔的样子。” 一人搭话:“若是,人不可貌相呢?” 万来驳斥:“就算是又能如何?我直说了,这事儿没人从中作梗我是不信的。” 苍寸闲下来就要吃些什么,眼下是在咀嚼昨年的冻柿子:“嗐,天道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负卿宗迄今为止也没个后话呢……如此多磨,苟住一条小命就算好事!” 虽说苍寸总把风凉话挂在嘴边,但并未灵验自个儿的乌鸦嘴,兜兜转转几旬,就只剩月末考核前夕,才颇有事端,又与从前动辄塌峰、轻则劈雷不是一个量级。 有人打趣:“我看遥指峰大师姐席咛,这些日子跟杀昏头似的,可不像是会苟且眼前的样子……还把路师兄按在地上打,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再次博得头筹啊?” 路清绝难得一笑:“输给席咛不丢人,我也乐意。” 旁人听惯了他的陈词滥调,早已摇头直道屡见不鲜。 临到最后一夜,临时抱佛脚也没劲,偏有一个弟子,说着神秘兮兮的赘语,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索了去:“这些事都不算什么,你们不曾听说过到时的奖赏吗?啧啧……保准想不到。” 一人竖起耳朵:“何物啊?” “我也听说过,说是好几个修士都看到它挪到衔隐小筑下方去了,宗主们也不藏着掖着,我估计这风声十之八九是真的。” “是真的就太离谱了……此物如此贵重,怎能当作酬劳,或是给一个离登仙相差千年的修士呢?” 另一人左看看,右瞧瞧,急得直跺脚:“你们怎的都知晓?为何只有我不知晓啊?快急死我了!” 那人见大伙儿兴致高涨,这才不卖弄关子:“诸位,莫要吓掉下巴,要赠的,即是原先埋在岁荣殿下,如今转去衔隐小筑下,庇佑一方安宁的——‘槐飏(yang)骨’。” 正是那千年前,殉身巫山,抵挡魔界大乱的槐飏仙尊的不灭仙骨。 望枯起先“闲里偷忙”,把剑转交给路清绝,再让路清绝托付给蒲许荏,用那续兰挖出的玉石给它铸出一个称心如意的屋子。可蒲许荏却说,那玉石尚且古怪,总觉气息不对,还需从长计议。 只是她如今没了用武之地,这剑,也就顺理成章在钧铎峰落了新户。 因此,若是望枯手中有这忘苦剑,她定会在一众哗然声中,横去他们的肩颈上,斩断一切玩世不恭的嬉笑。 望枯:“此物是能赠予人的?” 那人微怔,笑得更深:“望枯师妹,莫要着急,且听我娓娓道来——槐飏仙尊的仙骨确是不能赠人,但这千年来,战无不胜、能回溯过往改写历史的,只有他一人,仙人保住他的仙骨不散,就是为了能延绵下去。” “这天底下还真有这‘逆天改命’的本事!” “那若是……得此物,岂不得天下了?” 那人颔首:“八九不离十了,此物贵重至此,还听闻几个宗主闹得不可开交,是休宗主执意如此,说是‘如今危急关头,十二峰正逢存亡之难,紫微星不在师辈生,只得由晚辈救,若槐飏仙尊知这仙骨有用,也会含笑九泉的’……” 一声惊呼打搅:“慢着!十二峰存亡之难……是何意?” 苍寸努嘴:“不是,你趴人儿床底下听的呢?编得是有些本事,与休忘尘欠揍的语气一模一样,差点我就信了。” 那人挠头:“苍寸师兄,你是知晓我的,我平生了无其余兴致,就爱偷听旁人墙脚。虽说不厚道是真的,但此话也是真的,这些个宗主怎会不知我的雕虫小技,兴许就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呢?” 路清绝沉吟良久:“……多半是真的了。” 廖董:“仙骨这样的好物,还让风声传得这样快,好似生怕谁人不知似的。” 万来直快一语:“十二峰上下都把月末考核当成命了,还有谁不知呢……” 问出口时,这些人才后知后觉,齐齐朝向暗柳下侧耳倾听,只插过一句话的人儿。 她被迫当了回闺阁中足不出户的女子,对外如何,都靠口口相传。 望枯见他们看来,无辜极了:“师兄们,如今我就是知晓了又能如何,既不能出去比试,更不能在光天化日下抢夺,再者,我抢来又能如何?” 她向来不是好争的性子,最差也是从外门弟子做起,无非是多走些弯路,她走得起——一笑释挫伤,只往前路行。 可显然,这些人并不信她,还各怀鬼胎。 廖董笑笑,实则,她说对了,仙骨并非寻常人换得起的,担不起则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万来抿嘴,师妹好似总有说不完的歪理,但说是歪理,又挑不出毛病……我是不是该学学这桩本领呢? 路清绝蹙眉,连“抢”都思索到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自当加倍提防才是。 苍寸挂起苦瓜脸,休忘尘手脚不干净也罢了,心也如此龌龊,一把年岁还觊觎这样个娉婷姑娘……嘶,当初说要将望枯抢回遥指峰的,不会就是想在这一回罢? 望枯了然:“……师兄们又不听我的话是吗。” 但今日月不渡明日山水程,来日财不救昨日痨病,自当—— 关关难过,关关未可知。 …… 朝光捕莺,樊笼却在万里空。 “嘭——” 炮竹飞跃,天边绽开几簇各色的花束,昭示十二峰的宗门之争已如火如荼地进行了。 望枯虽困上劫峰,却因风浮濯发了难财。 有了难财,屋舍自当手到擒来。 于是乎,她带着续兰、吹蔓手脚不停,什么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往上劫峰西北角高岭上运,总算在这个万人忙的日子里,迎来独此三人的乔迁之喜。 西北角的风盘旋在上,冬可挡寒风缓慢降落,夏可呼入一股凉气。屋舍是由沙棠神木断枝栽种而得,再一掷千金,让路清绝日日来此降水、催化,让兰入焉给了几个“心想事成”的符—— 因此,这沙棠神木在几日内高耸入云,岔开神兽肥遗身形般的粗壮三枝,望枯再携着她们三叩九拜,才好把这三根枝头掏空了。这时,再向苍寸讨要一把大锯、些许器具后,把三个洞门凿好了,各自拾掇。 无须铸床,只是在树里割出高低不一的台阶,再往高处铺上吹蔓从别浅手中购置、忌孱运送来的棉花,千锤不坏的床就此有了雏形。而院前篱笆,则刚好有那“再会幽冥”中带出的铁栅来充当。 屋中物大多都是一烛灯,一铜镜,一高柜,一四瓣屏,一书桌,一净身木桶和自己的画像——也交由吹蔓下山打点,她说,民间女子的屋舍大多都与此相仿。 再往后看,铁栅栏囚禁外来客,却囚不住向上攀爬的、翠嫩欲滴的茂树。 好意。 三人从衣衫抽来三色细线,结成绳,绕着树根缠绕四圈,却拿了三把剪子,剪断最下一根。 自此,一个不像屋子,却一院三房的木屋成了型。 望枯心头踏实,这才敢把整箱的灵石与银两归放屋中,再让吹蔓教会她如何叠衣。 吹蔓却从衣物中瞥见一件,顺势拿来针线:“望枯竟然还好好留着这件衣裳……好,便再由我来缝合好罢?” 正是望枯那已破了几处的褴褛衣。 望枯:“多谢吹蔓。” 吹蔓傻笑:“太客气啦,师兄们都瞧不上我的针法呢,只有望枯总是哄我。” 望枯一本正经:“我不会哄人的,吹蔓做的还不够好吗?” 分明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了。 吹蔓一针一线穿得认真,即便掌心被刺了血,也只是含进嘴里吸吮:“当然不好,非但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这么些天了,烧饭还是没有长进呢……” 望枯板着个脸:“谁人说你了?” 吹蔓手舞足蹈:“无人无人,是我自己……总想做些什么,又总是做不好,也怕这外门弟子都保不住了。” 望枯:“保不住就保不住,大不了和我一起回巫山,但无论如何都不许骗我,知道吗?” 吹蔓仰头笑:“好。” 望枯总觉,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在来了十二峰后,很是稀缺。 而今掰着指头才盼来一回。 望枯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息打断念头,抽空思绪。 拿红豆比拟,就是择走绿叶,无意间扇落了相思子,但滚落的几步远,又实在悄然,以至除了近在身旁的人,便不知了。 望枯试探一声:“吹蔓,你可是听见什么了?” 吹蔓左看右看:“什么?” 望枯:“……无事。” 但到底,是什么断了呢。 望枯顺着木梯出来,逡巡一周,从上到下,总想找寻什么蛛丝马迹。 吹蔓与续兰也被惊动,不问什么,也跟着她埋头苦找。 望枯只是捡起那几段结绳:“不用了……没有找到。” 吹蔓似懂非懂:“好……” 望枯没急着回去,而是看了眼崖下青云,有一缕风在纠缠上她的裙摆,鬼使神差引她向前迈去—— 这一回,她整个人向前倾倒。 若非吹蔓与续兰眼疾手快,使劲拉回。 吹蔓:“望枯——快、快上来!” 兴许,真会跌落而去。 望枯恍惚得不知所以。 结界,又破了? 第60章 驻槐令 银烛山没了结界,百鬼哀嚎,愁雨多日。 而上劫峰没了结界…… 望枯却在思索上劫峰为何会有结界。 此物,大多是御其恶之灵为非作歹,为护良正义士不受伤害。 但上劫峰在外风貌,好坏难分,总有纰漏,能有结界——显然是前者所致。 既然如此,隐瞒实情就没有好下场。 望枯下定决心:“我要去比试台,将此事告知师尊与师兄们。” 吹蔓:“望枯,可你的剑还在钧铎峰上……” 是了。不要剑时,磨刀百日也伤不了几回人,要时,盼星星盼月亮也挨不着。 望枯叹惋:“罢了,以前没剑时怎么去的,如今就如何去。” 吹蔓不忍:“你以前是如何去的?跳崖?渡江?可如今这个时令,禁不起这样造次……” 望枯:“我一个忍冬藤,也会有风寒傍身吗?” 吹蔓:“……我也不知。” 望枯:“那就算了,若到时真病了,难过也至多是一阵子的事,再不济还有倦空君赠我的药,死不了就好,其余的何故究得太过?” 财大气粗,便是在此时为望枯增添底气的。 吹蔓挠头:“好罢,望枯,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望枯应下,再跃万丈峰,落深水。 没了风浮濯的金丹,确是不会沉入水中,更不会咕咚一响。久违坐在水面上飘去,倒是省心省力。 但寒潭几处波,化雪来催,草木方知冷暖。 望枯瑟索,此冬太长。 不一会儿,她就停在遥指峰下。休忘尘如此机敏,却也不会设下结界,更便她来往自如。 径直去到看客台,听到好些人的闲言碎语。说是休忘尘这疯子又想一出,将今日弟子比试,命名为“驻槐令”,意在借用些许槐飏仙尊仙骨的法力,将这日始终停在艳阳高照时,不沉暮夜。 只有八百来个弟子分出胜负了,才会去到来日。打不完,则永久往复今日。 十二峰的弟子恨不得悬梁刺股,各个打了两百分精气神应战。可望枯走了几层人海,踮着脚也找不到路清绝、苍寸的身影。 只好再往下行。 这些,大多是候场之人。 “快帮我看看,如今这是打到哪儿了?” “上劫峰苍寸惜败上劫峰路清绝,这是路清绝的第二场,要与上劫峰万来比试。” “嗬!怎的还是内斗啊!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自然是有意为之了!休宗主不是说了吗,要打就好好打,从低的往上打没意思,要从高位的往下打,这几人都是名列前茅的主儿,今日碰不到,往后也总会碰到的。” “得亏是席咛不适,暂且歇着,被调到最后关头上场,这要是她先上场,兴许路清绝都得输,她才是真正的常胜将军!” “该!上劫峰这些人不是总说不打内、专打外吗?让他们平日里嚣张跋扈!可算给我盼来他们争个头破血流的场面了!” “可我怎么觉得……这样安置,是对上劫峰不公啊?” 上劫峰冠绝十二峰,可见周遭讥诮声却不在少数,原是恃才放旷便会树敌万千。但以往是比试,今日却是正儿八经的敌手,路清绝能屹立不倒,就有十几个弟兄都会因此战败,而丢去百人末位。 锣鼓一震,声也穿人:“上劫峰路清绝,对,上劫峰万来,起!” 望枯赶紧加快步子,也就此见得快要上场的无名、廖董,无名见她,很是灵巧地上前一挡,好助望枯一把。 望枯道谢后,对廖董耳语:“廖董师兄,结界好似毁了。” 廖董早已将彼此的声音转为心声:“师妹,我知道了,莫要再告知其余人,省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我过会儿上台就与师尊传音,你快些离开,不必再来。” 望枯:“好。” 顺流而下无人分暇,逆流而上则逮着人就要扫上一眼。所以望枯缩着身,又跑得快,穿梭在百人衣袍之下,花眼的修士会以为是哪儿来的狸花猫,还想抓来玩玩——但自然扑了空。 蓦地,台上一声中止锣再响:“上劫峰路清绝胜!” 廖董师兄也输了。 望枯衣裳湿透也不敢懈怠,虽是迂回跑走,但一切好坏只有在下了山才能慢慢揣摩。 奈何。 ——“望枯,你躲什么?” 望枯站定,这声儿像是贴着她的耳说出来的。带笑,带从容与矜贵,带粘腻且没有分寸的亲昵,徐徐而来,顽劣跋扈。 是休忘尘。 轻佻无礼到了一个顶点的休忘尘。 望枯才不管他,休忘尘出其不意,却只管唬人,从未在这般境地里让人难堪,能跑得快,何必留下来坐以待毙? 而这回,望枯却错了。 休忘尘忽而用法力扩了声——那结界被毁,耳语私情,都在此时公之于众。 “诸位应当不曾听错罢?上劫峰的结界毁了,这样大的事,为何要与同门师兄弟藏着掖着呢?说出来才好一并出谋划策,不是吗,还有——望枯,见了这么多师尊,一个照面不打就离去了,岂不算有失礼数?” 望枯身躯一僵:“……” “望枯是何人?” “上劫峰望枯罢?哪儿呢?我怎的没看到?” 望枯心下平稳,佯装无事地大步离去。 她逃得过千人,却逃不过一人:“——这儿呢这儿呢!诶!你来都来了!躲什么啊!” “不是,她怎么来的?来了几时了?适才在做何事?” “哼,怪不得休宗主说有失礼数,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望枯:“……” 那喊住望枯的小弟兄,白白胖胖,澄澈的双眼里满是天真,乐呵一笑,洋洋得意:“看!我果真没认错人!我娘都说了我很会来事儿的,我没骗你们罢?” 望枯有气无处可撒:“……” 怎能与孩提一般见识。 望枯转过头,额头却撞上一人的胸口。 休忘尘笑着倾身:“怎么?这么多人想法子都留不住你一个?” 今日,他身着琥珀色的衣裳,长发释开,头戴文人木簪,桂树落了花,簌簌衣上滚。但配来这张脸,乍一看,就是把胭脂水粉染在衣裳上了。 望枯后退几步:“为何不走?我只是来传话的,剑还在蒲宗主手上,辛言宗主也把我的名从今日的簿子里除去了,留在这里能有何用?” 休忘尘一旦见了望枯,就目不转睛:“用处多着呢。” 望枯:“没有用处。” 休忘尘横过一把剑,莞尔一笑:“这是你的忘苦剑罢?我要想拿来,当然轻而易举了。” 望枯起身要夺:“……” 休忘尘举得更高,端来一派满城之下尽在囊中的奸佞傲气。 休忘尘挑眉:“求我?” 望枯泄气:“……休宗主要拿就拿罢,我认输。” “还是这么顽固,听闻,这把剑有了姓名,还叫什么……忘苦剑?”休忘尘反复端详手中剑,半点没想还与剑主,看够了才定睛瞧人,“望枯取名时,莫非是想到我了?” “……”望枯只好灭灭他的嚣张气焰,“并非,实不相瞒,正因我‘忘了’休宗主,才想到此名的。” 望枯还没埋怨休忘尘给蔓发剑取名时,先一步剽窃了吹蔓的名讳呢。 倒打一耙反而快得很。 休忘尘大笑:“都说,恨比爱更为长远,我若能成望枯的痛苦之源,怎又不算三生有幸呢?” 望枯忍无可忍:“……休宗主到底给还是不给。” 休忘尘把她的剑挽出寒花,而后一绕再绕,竟在肉眼中消失不见了:“槐飏骨都引不了你出来,但今日这样大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你的。” 他诱哄着人:“还是说,望枯又想在神不知鬼不觉时,被看不见的线,押送比试台前吗?” 望枯看向他:“……” 他会操纵人。 或是,只会操纵她。 望枯:“休宗主好似只会如此。” “望枯,我不是恶人,我只是……”休忘尘想了想,难得迟疑,却许是在她眼里,栽了跟头,呛了一口水,话语才显喑哑,“我只是,想你了。” 适时,望枯手中突然显现出那不见得忘苦剑,她大步往回走去:“休宗主,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假话。” 再说深切些,就是不爱休忘尘。 他的一举一动,她想不出零星半点的法子去接纳。 休忘尘跟在后头:“你这么聪明,猜也猜得到——” 只是休忘尘也明白。 望枯之于他,猜都不愿,何来其他? …… 望枯自行归到那最后一名小兄弟的身旁,这人话说得无所顾忌,脚下却踩着一摞由灵石搭建而成的小板凳,还趾高气昂地看四周。 果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而如今,望枯抽空看剑,剑鞘里,有风吹绿波嵌入其间,若是摸在手中,则有玉笛之轻,把玩不累。但若是细看,还能勾勒剑身的轮廓,像是草绿色中的白鹭,其间还熔入几朵永不凋谢的忍冬花,只可远观而不亵玩。如书如画,共绘一个世外仙境。 休忘尘停在她身旁:“哪里不能看,为何要在这里看?让你留在最后一位,太过屈才,过来。” 望枯摇头:“并未,如今的擂主是路师兄,还战胜我两个师兄,若我从末位开打,必定先轮到我这两个师兄,哪里容易?再者,我说过要打遍全宗门的,从此地当作起点,刚好一举两得。” “好,”休忘尘一口应下,下一句变得意味不明,“可若是……席咛来了呢?” 望枯只思索了一瞬:“席咛师姐来也一样。” 休忘尘赞誉有加:“好,我且要看看,今日你可会从第二,翻身到第一?” 望枯一口回绝:“不会。” 她要保的,就是这第八百八十一名—— 无论外门内门,够得上一个门框就是足矣。 但第一。 不是席咛,也只能是路清绝。 第61章 芭蕉叠 望枯随意拉了个像样的人,问:“你们可知遥指峰的席咛师姐如何了?” 旁边那白面小孩急哄哄开口:“听说是得了什么病症呢!风寒?痨病?反正不是一时半会好不了,按我娘的话说,就是要吃七七四十九天药才能好!” 望枯:“这么狠的病,就没有治愈的法子吗?” 这片人儿也众说纷纭,有一个土色脸、肿胀眼、身有疾的老修士,听了直摇头:“这小孩乱说的,别信,席咛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说是坐等飞升也不为过,十二峰的人会想法设法保住她,真保不住,还有天道能护。” 望枯:“天道还会管这些?” 他老态龙钟,却谈吐不凡:“当然会管,人间有国子监、私塾、学堂,这里头会有师长教导,但此地门生能不能中举,谋哪处高就,都为后话了。” 他缓口气,再说:“而天道就是这间屋子,众师尊就是师长。后者看似至关重要,只是在基于屋子而生,撑破天不会有太大本事。而前者看似无足轻重,却能为一代代供给前人本领,再遮风挡雨,屹立不倒,延绵至今。” “换句话说,就是屋子长眼,但不能抛头露面,于是把眼睛寄存在师长的身上。诚如民间私塾先生需有所学问一般,师尊也是精挑细选而来,各有命数。既不能太弱,推崇上去混个日子;又不能太强,早早飞升,没了传授的本分。” 有人纳罕:“您这样灵醒,怎的只在玱琅峰混个垫底的小喽啰呢?” 他也不恼,反倒笑得面上红润:“可不敢当,诸位也莫要笑我,只是先前在人间,约了几个大字,当过几十年的教书先生,可惜啊,学生没什么出息,自个儿也没什么本事……后来,说我有修仙根骨,来了这里指不定能混个老祖,想要好好学一回,又终不抵一句——人老不中用咯。” 不是人人都能把话说得诙谐风趣,这些人笑了笑,没当回事,不问其名,但应当大多都将他记进了心里。 就像是一阵风,寻常来了,过去就会过去了,常不挂心上。但如若是起风时,路过时,偶然落来一条求得安宁的祈愿红绸,兴许生生世世也忘不了。 望枯悄声:“多谢。” 后来,望枯才知,席咛来得晚是胜举。 来了活遭罪受。 只因,廖董败仗后,负卿宗的无名与路清绝恶战千把回合,从起先的刀光剑影中,人人都不住津津乐道,到后头已是索然无味,争相屈腿小憩,盼得睁眼就能定个胜负。 至此,望枯周遭长吁短叹、恨天怨地声不绝。 “他们不曾打累,我都看累了……到底何时是个头啊!我肚子饿了又饿,若日头能落,兴许这得有两天两夜了罢!” “何止呢,我不看比试台了,省得想呕。你是不知罢?我都回屋里头睡了两觉了,还日日求神拜佛,真希望能将他二人都收上天去!” “谁不是呢,他们飞升我是真不眼红。” “比起他们,我更好奇这些个宗主们,是如何半点不累——莫非是在映照坊间里,说神仙不歇息的话?” 望枯在幕天席地中睡,半梦半醒时,被送吃食的吹蔓唤醒,再抱着事事好奇的续兰也上来玩玩。 若石子地硌身,就去树上睡。树上要起风,又往廊画上来。廊画有人过,就找片碧绿浅塘,寻来两片大的芭蕉叶交叠,一躺其中。悠悠荡荡,周公也不忍打搅,俨然与池水合二为一。 苍寸打了败仗,有事没事就要去她跟前叹个始终。这日,是掰碎杏仁酥,当鱼饲投湖,化了也不可惜:“谁不想像你这样舒服,睡不着还有涟漪哄,不像我,成日只有受苦的命……没了这片叶,也多半会淹死,但如今死了就死了,能彻底忘忧也是值当……” 望枯不起身,困倦极了:“苍寸师兄这样厉害,只是输了一次而已,还是输给同门的路师兄,何必把死挂在嘴边呢?” 苍寸一拍大腿:“是啊!分明从未输过,怎么偏偏这次失手了!真该死啊!” 望枯:“路师兄也说从未打过败仗,可我曾听别浅说,山外有山,断不能因为没出过山,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师兄们碰到的人应当比我多,为何会没打过败仗呢?” 苍寸掰起指头算:“我一个,清绝一个,席咛一个,还有凌嵘一个,算是故交,我是因为欠清绝一回,才刻意放水,让他赢了我一次,所以才稳居大师兄之席。其余时候,我俩不相上下,你若不信,随意扯一个人问问就是。” 望枯犹记梦中,这四人渊源傍身,才有一面之缘。而来了各显神通的修真界,四人还能独占鳌头。 到底该说他们命里不凡,还是说,四人都有神助? 但那时的梦,是戛然而止。 定有望枯不曾知晓的。 望枯:“苍师兄,那时我在银烛山前,半梦半醒时听见您说了一物,名为‘往生咒’,正是此咒让我回溯到席咛师姐的过往吗?” 苍寸未曾料到:“你记性倒是好,只是,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怎的今日才问?” 望枯:“因我想到,槐飏仙尊也能回溯过往,便想,二者可有什么渊源?” 甚至说,上劫峰下的“再会幽冥”也有异曲同工之意。 苍寸两眼瞪圆了:“嗬,你未免太灵敏了些,这两物还真是一脉相承。五界有点名气的法术、咒文,休忘尘将它们都学了去,何况槐飏骨还是埋在遥指峰岁荣殿下的,更要掺一脚。因此,往生咒正是休忘尘所致,只授给遥指峰弟子,席咛学了却忘,若非倦空君相助,如何出来都不知呢……” 席咛不像是会有意忘记的人,定是另有隐情。 望枯话锋一转:“那,苍师兄为何如此厌弃休宗主呢?” 苍寸嘁一声:“他平日对你动手动脚就有够不要脸了,还需问我?” 望枯:“的确不要脸。” 但苍寸师兄也的确含糊不清。 苍寸大手一挥:“那不就完了!你啊,也少操点乱七八糟的心,更要少偷点懒,省得骨头都养废了,闲得无事,就多关切关切时局罢!” 望枯:“不必了。” 苍寸:“这二人好歹都是你知悉的,怎的就半点不在乎?” 望枯与穹顶游云对望,又轻抚凉水:“在乎又能如何,我能定他们生死吗?” “……”苍寸凝声,却乐此不疲地当这说客,“我不寻你聊,还能找何人?反正左右也是无事,不妨来猜猜孰赢孰败罢?” 望枯:“苍师兄是不信路师兄吗?” 苍寸:“哪儿是不信清绝呢,打到如今,谁的根骨不断就是赢了,而负卿宗体修的本事很厉害,清绝虽早已与她交手过,但到底今非昔比,我说不了准话。” 望枯耷拉眼皮,懒骨作祟:“如此看来,就只能是无名师姐了?” 苍寸:“我可没说啊……唉!话没说完呢!别急着睡去啊!喂!” …… 任苍寸呼喊,望枯已在梦海沉浮。 这一觉,她的身子飘荡,在东南西北四角都挨了个边,因此梦中,也总落来亦真亦假的话语。 一晌又回巫山,说是忌孱叼了什么玩意,笑着说能靠此物发家致富,再未有饱一餐饿一顿的后顾之忧。 一晌又听身旁人声色犬马,惊呼路清绝负伤,夸赞无名此剑利落。 不觉以为天色近黄昏。 但半眯着眼辨认,仍是日光晃晃。 再而后。 风浮濯须臾。 休忘尘须臾。 席咛再有须臾。 梦里如此乱七八糟,其余人忘了干净,望枯却独独记得席咛说,要邀她去银烛山捉一捧流萤,再放在新屋树下,夜长梦多,往后由它们守夜定会好上许多。 但望枯悠悠见醒时,席咛迄今为止,都未能前来与她道一声贺,怎会知她的新屋在树上呢? 身下芭蕉泡水许久,终是要零碎了。而这迟来的破锣,也突如其来地,震去每个人耳里—— “负卿宗无名胜!上劫峰路清绝败!” 破锣声定了,千人鸦雀无声。 下一瞬,才后知后觉,更甚者竟在喜极而泣。 “结束了!当真结束了!” “慢着!无名胜了?是无名胜了?” “大惊小怪什么!路清绝最后这几剑打成什么样了!你是没看到罢?跟个门外汉似的!清绝剑接连脱手!亏他还是上劫峰大弟子呢!” “这几剑打得古怪,许是……他体力不支了呢?” “我离得近,看他那时往看客台上瞄了一眼,这一眼看到何人我是不知,但他是定在原地愣神了,无名得此趁虚而入,狠狠捅了他一剑!霎时,路清绝失魂落魄的,剑就脱手了,若非柳宗主面色相当难看,勒令他不许分暇,这才浑浑噩噩回了三招。” “还有这种事呢?” “我就说他那模样就像是失心疯了!果真不假!” “但比起这个,路清绝到底看见何人了?” 攒动的人头里,都在东张西望找寻这名始作俑者。 望枯也觉古怪,跟着凑热闹前,先回身将碎了的芭蕉叶从池子里拾起来,省得污了水池。 而这回,水池里,却款款映出一个倩影。 望枯看见人脸后,原先恬淡的神色,蓦地变成惊异。 来人面容姣好,有倾城之貌。而今她的两腮却被剜去两处,瘦得眉眼都深深凹陷,还将她坚不可摧的锐利也一并带走了。同样的衣裳,同样的仪度,却因她如今只剩皮囊,而不像个人。 她何止一夜苍老。 但适才,分明还用如花笑靥,来过望枯的梦里。 此人——正是望枯快要认不出的席咛。 席咛笑得不知这些异样一般:“望枯,你我要成敌手了,但无论输赢,我们都要认真打完这一局,好吗?” 第62章 隽永墨 望枯看着席咛,陌生之余又有热忱,无声之时已是疑问丛生。但席咛大抵自顾不暇了,或是视而不见,才不懂望枯注视下的别绪,只是静静地,笑着地,耐心等待望枯的回答。 望枯不答,话语掷地:“席咛,你会死吗?” 席咛茫然后反问:“望枯……我会死吗?” 望枯:“你不会死的。” 更不会让她死的。 望枯说出口,是坚定自我心智,要要“天道”也听清了这声定论,谁人都不能有此纰漏。 席咛不能死。不能像一场仲冬飘过的雪,不能像羁旅人世的风。随时令起,随朝夕落。 至少,席咛的每一声叮咛,都在望枯心里烙下深印。 望枯:“席咛师姐,你且宽心,这一仗,我定会全力以赴。” 席咛不再多问:“好,我信你,望枯。” 席咛走后,所过之处,无人不盯着她这张皮包骨的脸呆愣一阵,有欲言又止,也有面面厮觑,剩余的,则是压根认不出这是席咛的——过了就过了,无足半点轻重。 而席咛,心思只在脖子上这一枚骨灰肤玉里。 玉在,人恒存。 玉不在,人亦陨。 望枯不由看向那对佩环,盯得久了,幽绿的光竟想反噬周遭看它的人。她收回视线后,后知后觉这名讳取得太过。 “骨灰”也就罢了,还算映衬此玉的本领,可“肤”是何物?又是谁的“肤”呢? 死人哪有肤。 因此,便要拿活人的来用吗? 望枯细想归细想,却无论何时,都得到不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她只好将矛头再指比试台。 如今,无名成了擂主,还战无不胜,一把青史剑非但替她留了名,也将滞留多日的瓶颈彻底敲碎了,在如梭光阴、瞬息万变中,一举赢了十一人。 望枯坐在长桥上吃着吹蔓送来的饭菜,再算上续兰,六只脚丫子在高处晃荡,但吹蔓小心的性子一点儿不变,仍是怯生生的,贴在望枯耳畔轻声道:“望枯,今日是路师兄送我来的。” 望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好由此偏头看去抱剑立身长阶之首的路清绝。他何时来的,无人知,但几时辰是有的。而相较于苍寸的嘴碎,这路清绝就像失了声似的,分明脸上揣着忧心事,却始终紧紧闭着唇。 望枯嚼着酸辣鱼块,嘴廓油汪汪的:“路师兄,席咛师姐的事,她应当自个儿也没能觉察到。” 过了许久,路清绝才闷声一应:“嗯。” 望枯:“你要如何帮她?” 路清绝启唇,声里含沙:“我帮不了她。” 望枯顿觉索然无味:“路师兄也只会这么说了,换做是我,我会把骨灰肤玉抢来摔碎了,就算不是此物的错又能如何?也好过看着她继续半死不活。” 路清绝森然:“这玉就是席咛的命,你想让她死?” 望枯:“我不想,但我明白,我若不拿来,她只会死得更快。” 霎时,路清绝拔出剑来,寒光直指望枯额前:“望枯!你休要妄为!” 清绝剑袭来,剑气斩走望枯身旁的温热,致使手中饭菜成了残羹冷炙。 凉得难以下咽。 望枯一叹,轻巧避开清绝剑,仍将剩余饭菜扒个精光:“路师兄,杀我可以,但席咛师姐只会更没救了。” 路清绝:“不可能!” 望枯撇嘴:“为何不可能?路师兄说救不了她,那如若我也死了,岂不更没救了吗?难不成,路师兄是要指望旁人能当一回不计回报的好心人吗?” “……”路清绝收回剑,生硬敛话锋,“那你想如何救她?” 望枯狐疑看去:“这样大的事,我为何要告知路师兄?您又不算什么一等一的好人,保不准转过头就要捅我一剑呢。” 路清绝:“……” 罢了。 多言无益且自毙。 …… 渐渐的,无名从一次打一人,变作一次打一双。却也没人骂她这是目中无人,甚至多谢她有一寸光阴折成半寸的本事,大大省了先前在此地磋磨的时日。 这样刻不容缓,她却仍能在第一里屹立不倒,真真为长眠不起的晓拨雪长足脸面。此般愈战愈勇,定会留下不败神话。 奈何于看客而言,因没了悬念,越往后越是打越是度日如年,除了候场之人,观赛台前已然变得稀稀拉拉,场下只剩原先那年岁不大的小孩,和他那脸上的红包、直喊爹娘的哭啼声。 “最后一组——负卿宗无名,对,上劫峰望枯、遥指峰席咛。” 听闻二人齐名上阵时,看客们的瞌睡也驱赶了大半,他们带着连天的哈欠,纷纷聚拢回来。外门弟子也凑热闹,宁挤缝隙而生,不姑息一桩好戏——正所谓万人空巷。 其中,也有鸣不平的声音:“不公不公!即便是最后,也不该让两个狠角色比无名一个!” “是啊!无名好歹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凭何让她输在最后一局!” 望枯盘着腿,眨眨眼,像那喝饱了水的花儿,身子左晃右倒的,好不温驯:“是说我很厉害的意思吗?不打紧的,我非但是个废柴,觉也未曾睡够呢,先就此歇下啦。” 说罢,她身子侧倒在地,闭眼一气呵成。 众人:“……” 上劫峰全军覆没,柳柯子周身黑烟翻腾,拿支笔轻轻沾取,必将留得隽永墨迹。 柳柯子怒极反笑:“望枯,我数三声,你再不起来,信不信全天下的宗门都不会要你了?” 望枯那再萎靡的身,碰了个硬板子,也能起死回生:“师尊,我若认真打,是对无名师姐与席咛师姐的不公,既是背了道义,又是不讲信用,更是亏待了‘望枯’的本愿。如此,我还是睡着最好。” 远在看客席的路清绝叹服,苍寸下巴落地:“……” 尽是这些天衣无缝的歪理。 柳柯子的狠戾神色,像能活剥个人:“因此,你要打遍宗门的话语,也是在骗我了?” 望枯:“自然不是,我能在比试台上酣睡,还不被打死,其余那些比我厉害百倍的十二峰师姐师兄们当然更不会比我先死,既然都活得久,是今日、是明日,也并无粟米之差。” 柳柯子强忍杀意,转而释然:“……罢了,本想将你斩草除根,但思及,你就快死在无名与席咛剑下,我也就了无恨意了!” 众人:“……” 桑落却开口:“望枯,你怎么都行,但切莫忘了这是十二峰,第一,你的剑不可不拔,不用也要放在一旁;第二,从未有人罔顾宗律,也没人从比试台掉了下去过,你若做了,就只有逐出宗门这一条下场。” 桑落能提点几句,已是仁至义尽。 望枯照做:“好。” “慢着,不许什么都依她,此女子最是大大咧咧,又弱不禁风,时令在此,保不准会着了凉,”休忘尘沉思良久,复而开口,“不妨……谁人拿床被褥来?能顺道给她铺了更好,当然,并非是要让诸位当奴仆的,只是她生来娇惯,总要人伺候。” 席咛颔首:“师尊所言极是,此事由我来。” 能有此等好事,望枯当然咧嘴笑:“多谢席咛师姐。“ 众人:“……” 试问柳柯子与休忘尘,谁人是席咛的师尊,谁人是望枯的师尊?实在摸不着头脑。 刚打好用以御冬的锦被,就如此铺在血泪交加、污垢满地的比试台前。望枯如爬虫往里头钻,尝了个结结实实的暖乡,这才探出半颗乱鬓脑袋。 望枯:“我好了。” 锣声虽迟已至:“起!” 席咛的确人比黄花瘦,可打起来却毫不马虎。第一回出剑,就伤了无名的胸前襟,还勾来断绣丝。 “好!这一剑虽十足激进,却也有九成干净利落,席咛开局占上风!定能逆风翻盘!” “那可未必,喏,这儿还睡了个人呢。” “……唉,差点忘了她。” “不对啊!这要真有了上劫峰望枯,席咛不就赢了吗!” 一世纷扰,望枯却半宿自宁。 忘苦剑就是她的烽火台,横在她被褥旁。只要战况一时不落眉前,就不会焕出光亮,替望枯比量威风。 但自然,二人步法、剑法,势均力敌,再多分一人出来,才是自身难保。 望枯收剑,当真应了“人道”二字。 席咛乘胜追击,无名也不是屡次占下风,偶尔会拿青史剑当盾,抵了几次下狠手的致命击。何况她久战不衰的扼要,也是应了根骨轻盈,颇有望枯初来十二峰时,借风戏耍路清绝的意味。 如今,她狂乱无序,剑影挽出雪花,引来救命东风呼啸而过,两人身上的佩环相击,清脆嘹亮——正是她还手之时! “对不住了。” 无名轻声罢。 一剑刺伤她的手腕! 长疤似红绳,锢得席咛舟远剑也险些握不稳了。 望枯睡了又醒,刚好偏头撞见这一幕。 不知怎的,席咛腕心的一滴血,顺着刀尖,没能石穿,却像是去了斑驳了天。 红一块,黑一块。 明朗一块,暗霾一块。 望枯的心头也跟着乱了—— 这场战,好似就要分出胜负了。 那些血,诡谲地、微不可察地游走在席咛的身上,直至寻到两块玉器,才似献祭一般,用己身喂给它们。 席咛失其血,焚其命,顿时——见她皮囊收紧,皱成皲裂树身,雪白面容上最后的笑,也被无情抹去。 望枯翻身而起:“……无名!快!斩断她的玉!” 无名正有此意,青史剑像流火过,窜去席咛身前时,却蓦地定住,抽走剑气。 屡战屡胜的青史剑——就此成了死剑。 望枯:“怎会如此……” 席咛撇下舟远剑,独身疾步去。 无名要躲闪,下一瞬,她就双目微瞪,口吐鲜血。 席咛的利爪掏穿了她的腹。 往伤口看去,空荡荡的,又血淋淋的,五脏六腑也在叫嚣着痛楚。 席咛却没有放手,嗓音尖锐如那厉鬼、那邪祟:“我应了他们的,只能我赢……只能我赢!” 瞬间,哗然大片:“魔气……席咛身上有魔气!” 休忘尘拔出蔓发剑,其余宗主也一跃而起:“所有人听令!速速捉拿遥指峰席咛!” 乱世噤声,望枯眼睁睁看着席咛。 那皎白月,人间雪的席咛。 ——就此,入了魔。 第63章 东窗亮 大乱在即,襄泛阔步而来,把望枯连人带铺抱起,再往高空抛掷。苍寸两步并作一步地来接,四周人躲了又躲,无一神色泰然。索幸并无大恙,让她顺利落入怀中。 苍寸满头大汗:“可算是赶上了!” 望枯落地:“苍寸师兄,席咛师姐为何……” 苍寸咋舌:“诶诶!先别急着问,这事儿你我都说不准!快走!” 望枯本要挣脱:“不可,无名师姐还……” 苍寸气得直跺脚:“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往那儿一站就是添堵!何必去淌浑水呢?” 望枯愈显坚决:“我只知不快些医治,无名师姐就要没救了。” 后头横插一声:“我来。” 忽地,一道鲜红的影子闪过,落地比试台中央,才知那拔剑回身之人,正是路清绝。 无名腹上留了一个大窟窿,昏迷不醒,路清绝也不会怜香惜玉,拎着她,像拎着一袋核桃,哪儿管骨骼错位、四肢可否散架,就此抛向后方。 苍寸踉跄接人,被血糊了满脸:“……” 柳柯子一剑横扫尘絮:“路清绝!你添什么乱!滚回去!” 路清绝硬生生扛着,脸颊一侧挂伤,眼睛不眨,双膝跪地后,缴械清绝剑:“师尊,徒儿不孝。” 柳柯子怒目圆瞪:“你想如何!” “我想——”路清绝鼓足勇气,看那面目全非的心上人,既已看了,就不知回头,“当一世痴情种,只做席咛一人的裙下臣。” 席咛听不懂,适时拿过舟远剑扑身而上,胡乱斩了路清绝几道伤后:“你也要当我的敌人吗……路清绝?” 路清绝倏尔笑了。 她还记得拿剑。 她还记得他。 天底下,应当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危柯剑一柱擎天,在比试台上震了又震,而后,脚下日晷般大的石盘从中断成两瓣,由一方六根铁链强撑着,却摇摇欲坠。 柳柯子再无法平息怒气:“路清绝!你若今日死在此地!席咛也休想独活!你与她不是最重亲眷吗?真不怕我刨了你们的祖坟?” 十一人中的十人各站一半,唯有坠下石盘之下的兰入焉画符咒,引来一朵祥云,晃晃悠悠载着她柳柯子停在身前。 兰入焉眯着眼:“柳宗主,你我照面都未打过几回,认得我吗?” 柳柯子冷笑:“兰宗主,我只是怒了,并非病了。” 兰入焉高抬下巴,趁其不备,甩他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巴掌。 此巴掌真是响亮,不说那台前台后伏墙偷看的修士们双眼瞪出眶,也叫那泰然的桑落、入魔的席咛,换来一瞬错愕。 兰入焉转转手心,骄矜有度:“脸皮这么厚,打得我手也疼了,想必柳宗主的脸也疼了罢?既然疼了,下回还敢这样失手断台吗?” 柳柯子恨不得咬碎自己的后槽牙,可真到此时,也只是微不可闻地抖着——纯属气得。 柳柯子:“……我不多计较,姑且算是我做错了,还望兰宗主记得,如今,正事要紧。” 兰入焉轻笑:“柳宗主忍什么?反正我是忍你很久了,今日过了,若想讨债,本人随时奉陪。” 柳柯子刚上来的一口气,半天又没下去:“……” 苍寸隔岸观火吓得大汗淋漓:“这、这,不对罢,师尊何时与兰宗主结下梁子了?还是说,正因师尊心性顽劣,才让兰宗主早早记恨上了?” 望枯一副明知故问的模子:“自然是二者兼备了。” 苍寸偷摸发问:“诶,但于师尊而言,这算不算铁树开花了?” 望枯蹙眉:“苍寸师兄什么话都往外说,不怕我告诉兰宗主吗?” 苍寸汗如雨下:“哪跟哪啊,别往外声张!我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诚如苍寸的杯弓蛇影,兰入焉就是吃定了上劫峰男丁各个雏子——才好从野骨烈犬,驯为温良忠犬。 而所谓铁树开花。 下一世也没此可能。 …… 话又说回比试台前,既已毁成这样,也无须惦念什么。襄泛便拿过桑落新制的金灵鞭,绑上火锤,绕过擂前铜锣与上方石壁一匝,再垂直降下。 “砰”的一声,震天动地。 桑落:“将他二人通通绑走。” 如今几回里应外合,火锤也识了桑落的音,听她指令,死死拢住这一对纠缠不清的假鸳鸯。席咛的舟远剑也散着沉闷的魔气,她举起,砍下——竟就此断了这金灵鞭。 桑落眉头一拧,朗声大骂:“休忘尘,你养的好徒儿当真是厉害!骨灰肤玉是你定的奖赏!让她等了三日也是你说的,你说巧不巧,她的父母魂也刚好在这三日里亡了!你让我、让这天底下人如何信你——你所举之事,哪句为真?” 言下之意却浅显易懂。 休忘尘,你袖手旁观太久。 别这点虚情假意的戏也演不完了。 休忘尘放声笑,双臂环抱:“我做檐青仙尊做得太少,平日里都是做这百无一用的休忘尘,因此,我也算是个有点儿私情的人,席咛是我砥砺栽培的好徒儿,我下不了手……便劳烦诸位操劳。” 桑落:“荒唐。” 何所似摇扇之时,圈出一方地界:“今日都怎么了!弟子们都在旁边看着呢!表率的人儿没有,还弄得这样难堪……真不知说你们什么好。” 许是有了溯洄峰弟子入魔的前车之鉴,何所似才能轻易将席咛围困一方。 席咛如今双目没了神采,残存的心智也被吞噬殆尽,只知一个劲往地界外撞,拳头不行,就用脑门。明知“南墙”不倒,人却不知悔改,率先血流成河。 路清绝见不得席咛如此,咬紧牙,拿清绝剑一点点砍,电光石火,妄图把这“天罗地网”给破了。 有些用处,但兰入焉画符的手法略胜一筹。 东窗亮了,补;西缝裂了,添。 里头的人不好受,外头的人也筋疲力竭。 望枯忽而觉察何事,趴在阑干上大喊:“诸位师尊,快从比试台前挪开!” 休忘尘莞尔看去:“既然望枯有所见解,那便都听她的。” 宗主们各自御剑飞行到半空中,一股脑要破界的席咛也陡然停了。再一瞬,她缓缓拾起舟远剑,立身之姿,已有“遥指峰席咛”的凛然。 席咛:“路清绝,对剑。” 她对胜的热切,刻入七尺身每一寸。 但对得却是路清绝。 幡不动,唯心动。 路清绝弃剑垂首:“不必了,席咛……我为输家。” 席咛缓缓抬头,一笑,不了之:“路清绝,我需你的哄骗吗?” 路清绝慌神:“我并非……” 望枯掐准时机,坐在忘苦剑上飞身而下,停于百口莫辩的路清绝身前。 她见人执假笑,见鬼装无辜:“席咛师姐,说好了要与我正儿八经对剑一场的,您言而无信也罢,怎的还去寻路师兄了。” 席咛步步走向她:“嗯,望枯……我知错。” 路清绝:“……” 几近堕魔,或化鬼的席咛,都偏爱望枯到这种地步。 邪门了。 望枯像模像样地笑:“既然席咛师姐如此诚挚,我就原谅你了,时辰要紧,现在比试罢?” 席咛正色:“好。” 望枯昂起头:“宗主们为何迟迟不动?” 徒儿都是这样吃里扒外的撅蹄子,柳柯子业已无话可说,只撂下一句极可成真的咒骂:“望枯,你今日若死在这里,便没人救得了你。” 望枯:“当然了,我……” “不、不会。” 席咛断断续续地打搅。 “无论是输是赢,我与望枯,都会……好好活着。” 一簇寂白的清辉,在席咛眼底存了刹那,转而被黢黑沉没。纵是她枯槁满身,却也落落大方,先伏礼,再归位。 众人面面相觑,台后的看客见席咛又成与世无争的模样,就大着胆子坐了回去。而师尊们,各有思忖,但未得休忘尘首肯,桑落已擅自先下断论。 桑落:“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坐下。” 蒲许荏:“这……” 桑落翻身而去,端坐看人:“你凭何有异议,只有这些人都死了你才能满意?” 蒲许荏再不多嘴:“……” 兰入焉第二个随上,刚好挨着桑落身旁坐下。如此,宗门师尊陆陆续续就位,襄泛还顺道拈来一点火星子,点燃几根香,再将一把锣鼓握在手上。 最后两个冥顽不化的,果真为柳柯子与休忘尘二人。 前者摆摆手,不笑,不怒,却转身不回头:“这二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既已如此,我还留什么?先走一步了。” 后者笑逐颜开,仍是坐于正中之位:“话说在前,手心手背都是肉,输赢我是定不了,但看看自当无妨。” 这时,襄泛敲响最后一声锣:“起!” 望枯今日一反常态,想拿左手拔剑。剑出鞘,桑落便横冲直上,一举伤了她的右肩颈,深壑不平,还喷涌着血,如此先领一剑。 片刻,唏嘘大片。 “这是……赶去送死的罢。” “别怪我话糙,今日不死个人,如何制服席咛?” 苍寸张罗着廖董与万来把伤患带去疗愈,紧赶慢赶回来,就见望枯负伤,霎时急得捶胸顿足。 可听及两人衰声,又扯起嗓子骂街:“别学了点晦气话就到处往外说!睁着你那狗眼看清了!这人儿是我上劫峰的师妹!就是缺胳膊少腿了也比你爹娘命长!” “……” 招惹苍寸,浪费口舌也无用功。 闭嘴充哑巴便是。 望枯逆风开局,却没无名的本事儿大。十剑里有九剑扑了空,剩余一剑只是堪堪防伤。 她的剑法早已突飞猛进才是,但碰上入了魔的席咛,只有乖乖挨打的份。 望枯挣扎几巡,于是放聪慧了——与其被伤成稻草人,不如放了剑,横躺地,让她打个痛快。 众人:“……” ……以不变应万变? 苍寸心肉不跳了:“……得嘞,师兄过会儿给你收尸就是。” 但苍寸哪句话都说得太早。 席咛步步精心考量,以至望枯倒地,也未觉有错。却知躲开所有要害,直抵腰际。 而望枯揪准时机,猛然伸出手,死死勾住席咛的脖颈——即便剑已偏离此地,直往肋下三寸。 但望枯疼则疼已,却让席咛错愕瞬息,她得此空隙,双手胡乱解开那两枚玉佩。 但奈何,已无第三只手去接。 望枯只好张开嘴—— 将这染了血性与温热的两物,含入嘴里。 第64章 恣意人 望枯叼着玉,牙根磕碎一角,酸疼一瞬,漫出琼浆玉露,甘甜得忘返。此味戛然后,又让唇齿迸出苦涩。 她还来不及皱眉头,就见黑云压城。适时,强往双目里倒灌暗涌,直至将余光也遮蔽,四方活物也被放逐三千世界。不论哪一地,都煞是难寻。 再后来,望枯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她如此心生一念。 莫不是……莫不是…… ——她把玉里的亡魂吃了进。 死寂太短,再置身嘈杂声时,又归喧腾梦中,亦或她人故里。 望枯睁开眼,烈日毒辣,热风一起过来,能逼得脚下影连连节退,只有脚下一摊深黑墨池,应是正午时分。 这座城也有高楼,也有商铺,更有摇橹商船,独自漫步盈盈水间,但望枯就是不认得。一眼望去,竟只能看出行人不一般——他们常对人笑,商铺也可收留小贩在门前做小本生意,却说着望枯听不懂的乡音。 质朴的城门外,忽而传来几下重物相击的巨响,地面震动。门后还有整齐划一的呼喊声,声震人为蚁,各散天地边。 “占领祉州!占领中原!” 席咛之父温执为先辈“风长引”远赴千里去往磐州,沉冤昭雪。如今的梦却从祉州起,倒是合乎情理。 霎时,城门上用绳子落下两具插满箭雨的尸首,刚好在望枯的一左一右,互相乱窜。脸颊被人抹了什么五彩斑斓的涂料,使得面目全非,似笑非笑。 ——惯是唬人的伎俩。 两畔适才还笑着的布意民,各个心头惶惶,再想大呼小叫也只敢死死捂住嘴——应是早有人事先打点过,极为有序。他们尽全力放轻步子跑回屋中,再死死关紧门窗。 踪影已去,空城跃然。 适才的百姓就浑似看不见人一般,因此,望枯不必躲闪。城门大开后,几十个外乡模样、络腮胡、衣不蔽体的铁骑军从她身上踏足,达达马蹄疾,也只是柔风碾过她的脸,错弄发梢。 如此来势汹汹,却扑了个空,怎会不纳罕:“怎会是空城!” 头目扫视一眼,冷笑:“都是不入流的小把戏!给我挨家挨户搜!” 这些门各个坚硬,像是砌了什么顽石。用兵器,为以卵击石;用蛮力,则更显悬殊。 但并非人人虎口脱险,有一老头子,腿脚不便,躲在暗巷里。瓦片铺的老板也是好心,人都入店了,又唤来两个弟兄,要一起将他扛进屋。奈何跑得急了,老头膝上一屈,趔趄个狗吃屎。也闹出大动静,胡须都遭难。 几个魁梧大汉围上去,哈哈大笑:“哟,瞧瞧,这不就来了吗?还行了个大行呢!哈哈哈哈!” 老头正当风残烛年时,却在此跪地求饶:“是、是,我给各位大人,行、行礼,了。” 几十人又是哄堂大笑:“还没打就急着认新主子呢,未免太没骨性了!” 老头嘴说不顺,只好一个劲儿磕头:“大、大人们高抬贵手,我并非没、没骨性,但只求大人,放了他们,杀我……无事。” 这头目听了,狠狠一脚踹去,老头咳血,像是去了半条命:“给你个脸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你不过是逃跑都比旁人慢的窝囊废!当狗都不配!凭何与我讨价还价!” ——“贵客远道而来,何不派人来我府上知会一声?险些让我们忘了招待。” 这时,清风过,笑声爽朗。三言两句激垮这些荤臭的嘴脸。是个一听,就知天下有望、为海晏河清添砖加瓦的肱骨良臣。 只是,这二人并非为席咛之母席攘、之父温执。 却个顶个似曾相识。 女子是一株久寒茉莉,举手曼妙,亭亭自若,晚霜有了温,花落人自芳;男子是一眼巍峨群山,耸立刚毅,留名之貌,剑芒聚眉间,昂首斩宵小。 若比做山河,就是天光里清波,千里度长生。 这种人,见一眼就觉该成仙人,代代滋养这片土地。 男子接着道:“风某办了场仓皇的接风宴,还望诸位大人能赏个脸,不求用上几口饭菜,但求觥筹两杯?” 头目不由端详,来了兴致:“你就是那自不量力的祉州知州——风长引?” 风长引秉礼:“风某不才,正是。” 风长引? 骨灰肤玉只能容下血脉至亲的魂灵。 不是席攘与温执也罢了,为何会成了与席咛差了两百年且毫不相干的风长引? 到底是乌龙一场,还是休忘尘有意做了假。 头目轻笑一声,喜上眉梢:“还愣着做什么,知州都在眼前了,还不快赶尽杀绝!” 几十人拿兵器指人,风长引挽着身旁夫人,经商之女古丝,从容一揖:“祉州太偏,百姓大多老实本分,因此,话说得不甚中听。风某不求诸位高抬贵手,只求诸君将满腔怨愤,留我一人之身。” 话不谦卑,揖身板正。 真有风浮濯的七分影。 只是,风浮濯不会春风含笑。 头目:“哈哈哈!你一人的脸面又算得了什么?我要的是祉州,听不懂话吗!” 风长引再笑:“风某官卑职小,是被朝中人忌惮,贬谪来得祉州。而祉州百姓都为凡人,大多以归隐、避世、礼佛、为求一口热饭来到此地。如此只亏不进的买卖,说是红墙那头弃了千里外的祉州、弃了风某,也不为过。” 百年后的今日,风长引的夙愿也没能保住,祉州确被弃置。 头目冷呵:“话说得再好听,也无非就是怕了!都冲过去!一个活口不准留!” 而那些骑兵又分开大半,扛来火药桶,想要火烧每户门楣,想要屋内人遭不住了开窗,再拿剑弩候着。却都是虚张声势,只杀人,不坏城。 但有些机灵的百姓,从窗棂开出一条窄缝,往下倒了些东西。有些剑侥幸飞了进去,屋里人却毫发无损。下方刚起势头的火,也没由来沉了个大概,再过几瞬,彻底熄灭了。 周遭惊异声不歇。 “怎么回事!” “不怕!灭了再来!” 但这些大门坚不可摧,任刀舔、任火烤也纹丝不动。身手矫健者,会飞檐走壁,顺着掷去的钩子往上攀爬。但百姓各有预备,不是糊了一手树脂,就是强破窗棂后,让屋中男丁泼来白酒、虫豸模样的物什。 骑兵们迷了眼、瞎了心,爬得再高,也向后摔倒,招惹一身火星。 如此,眼前却又起哀声不绝。 而往更深处搜查的骑兵,却两手空空归来,只好又围了回来,大眼瞪小眼。 风长引豪迈大笑,诗情碧霄:“大人们,我们祉州,素以和为贵,这几位弟兄受了多少伤,我们就如数救多少人,绝不让诸位蒙怨。” 头目举起大刀,夹在风长引之肩:“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风长引微微颔首,紧握古丝的手,循循渐诱:“并无手脚,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罢了。大人若是气不过,要杀要剐只管冲我们来,只是,定要一次杀一双……我可不想让我夫人落单了。” 望枯一听,又觉他有三分与休忘尘相像。笑里藏刀,临危不惧。心上覆着几层世俗伤,却释然向青空。 可惜,休忘尘到死也说不出这样有理有据、克恭克顺的话——单就死皮赖脸的功夫,业已炉火纯青。 此头目大怒:“休想油嘴滑舌!快如实告知!” 古丝站出身,面呈病白色,倒有几分晓拨雪的朦胧意,缓缓动着手心白佛珠后开口:“为何要告知?只因,你有所求且不可摧毁之物?” 头目咬牙:“通通是废话!” 古丝摇摇头,话锋一转:“诸位贵客,这些城墙上,抹了许多冰石料,而百姓们适才撒的东西,是由石碱与白醋所制,至于为何烧不旺这场火……因在铸墙的沙土中,我们尚且封了一层蚕丝。” 头目大喊:“蚕丝!如此贵重!你竟用以……” 古丝淡漠无绪:“并非,刚好我经商蚕丝的名声在外,贵客若有入侵之心,也只会从此地过去。明知如此,我们仍是用锦盒包了整整十斤蚕丝,奈何贵客沉不住气,还妄图掠夺,我们一心礼佛,佛与世无争,我们亦然,眼里更容不下无礼之人。” 她持观音相。 风长引竟也没了笑:“甚至说,贵客若是想要祉州,我们也未尝不给。但百姓为天,他们需得只是救济,尔等若给不了,如何将万物拿来为你所用?” 他持将军威。 头目震怒:“你们想要如何!” 古丝冷声:“血债血偿。” 想要悲悯落日。 风长引静静地:“再不踏足祉州。” 想要虎啸方圆。 这一应一和,望枯却觉此地尚且少了个人—— 头目见二人态度坚决,再也没了兴致,如癫似狂,将那一老两壮年通通掳了来:“我不动你们!但今日必将取了他们的性命!” 而屋舍俨然的窗中,忽而开出一个四方四正的小口。 那小口之央,探出如深邃眼般的剑弩。 古丝缓缓阖眼:“只是些会昏沉多日的银针……莫要担忧。” 祉州,如何杀得了生? 头目乱骂,刀下用劲:“当真卑鄙无耻——” 而恰在此时,那藏在窗下的万针齐发,浊泪两行的老汉下报了已死之志。 而他身下,猝然钻出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五尺高、高马尾的少年人。 “不会死的。” 他暗道。 倾身去,他以脖向刀,以死求腐朽再生。 银针正中他们的眉心,随即仰躺大片。 这是一次众不敌寡的战事告捷。 而那远胜寻常年岁的少年人。 虽脸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疤。 正当恣意时。 他奔向二人:“母亲、父亲,看,我救人了……” 第一回。 望枯这才后知后觉—— 是了,正是少个风浮濯。 第65章 银柳正 风浮濯一现身,祉州混乱被丢去了染缸,搅弄,凝固,又成了一鼎旧香坛。沉重的岁月随着它潸然,渡往又一似曾相识的远方。 自此,古丝、风浮濯成了梦中境的主人翁,独独风长引淡去视野之间。偶尔会撒下一缕鬓发,一个身影,一声朗笑,对他此生挚爱的两个人。 但他学识渊博,对兵家计谋不止纸上谈兵,几百本书卷倒背如流,当然做不了陪衬。 望枯跟在他后头几旬,就摸清了这里的底细。 与四百年后“禹国”一统天下的时局不同,如今有三方势力蠢蠢欲动。“大禹王朝”前身的“丰南王朝”,塞北蛮夷游牧一族的“兰氏”,和与前二者相对的,独领冰封之地的靳国。 即便内忧外患,丰南王朝的国力仍然最强盛,所以年号统用“永昼”。而今,恰是永昼十年夏。 而最会闹事的,当属“兰氏”一族。他们地薄人少,但各个有“蚩尤再世”的美名,力大无穷,魁梧彪悍,天性好战。但也厚此力、薄彼智,总想以暴开疆拓土。 五年前,他们欲将靳国吞并,屡次挑衅。奈何靳国人出了名的聪慧,还有天命国师加持,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独独前不久,兰氏族人从蛰伏在雾岫山下的苗疆蛊族中,掠来一物,唤其“白骨偶”。 得此物后,兰氏一族战无不胜,不出三日,将那靳国君主五马分尸。国师为保全性命,拜倒他们脚下,并献出良计—— 据一个探子一五一十的密报所说:“白骨偶为人皮所致,需好生供奉,这种越是有灵的,越是不能怠慢。用猛兽之皮制衣太糙,用人血喂养又太脏。但丰南国有一地,名为祉州,神灵都用香火供奉,都用蚕丝披身,既不会坏,且至清至净。” 而世人都知,国师献言,大多为逃出生天的迂回之词。但兰氏一族鼓吹先动拳头,再想对错,必会听信谗言,来此祉州哄闹一场。 而用蚕丝固城墙,也并非是思虑远见,而是怕有不时之需。剑弩、灭火的粉尘,都是古丝一手调配而成,百姓们知晓这是好物,认真习得如何把玩,再领回屋中。事一来了,自然明白里应外合。 待到今日大战告捷后,百姓也洋洋得意,还顺应了一把民心。至于昏迷的骑兵,风长引一肩扛一个,城中男丁跟着帮忙,一刻钟后,运上车,再策马扬鞭,往郊外一片矮峡谷处送—— 这里头有裹腹的荠菜、野菜,不慎点进去,十日半月也死不了。按这些人的体格,塞进去都够呛。风长引不想用蛮力,绕远路寻了个暗道,再毁了这个暗道的枢纽。 如此,既能起到惩戒之用,又能留他们一个活口,还能让他们好好琢磨,拖延几日再回去复命。 而那守城门的两个弟兄,无父无母,风长引将他们烧成灰,放在道思庙里,由住持们安葬后,他三叩九拜,谢这两位性情中人的救命之恩。 如此。 古丝与风长引,一个兰质蕙心,一个深谋远虑,共有拳拳爱国之心,实为一双完璧之人。 是日。有针线雨,天乍亮,蝉酣睡。 望枯躺在铺陈檀木地板的长廊下,待了几日,几时辰。她一概不知,只知自个儿随遇而安的本事大大增长了。 这间院子不大,里里外外都由他们夫妇俩打理,因此,长廊里与棉花地无异,使得 她身子轻飘飘的。 古丝与风长引彻夜灯火通明,两个人放慢声,齐肩推门去。 古丝低声:“夫君,白骨偶如此异常,若是有差池,便不要拿了,万事都需谨慎入微。” 风长引笑得眼尾叠起轻微折痕,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快让我好生掂量掂量……唉,果真瘦了。这些日子为我彻夜计量出逃之路,如此辛苦,我怎会辱了使命?夫人定要宽心,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要爬回来护着你与柳儿的。” 古丝嬉笑不起:“……不可拿生死打趣。” 柳儿为风浮濯的乳名。 因他生时,古丝正与风长引在一个瞎眼婆娘的院里栽种银柳,树身刚落土,就破了羊水,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还生得盎然。 风长引就动过给他取“风银柳”之名的歪念头。 古丝却说:“风中银柳正,自扫尘世愁。我们的孩儿,就不必有金山银山了,能成沉浮里的一粟,浊浪里的清流,便足矣。” “银柳”的深意与表意都有了,哪怕如今不到弱冠之年,日后也只有这一个表字。 而今风浮濯八岁,却已成了清流。面的疤就让它疼着,食不言寝不语,能吟诗作画,能会挽雕弓,比成人还胜似成人。屋中没人打搅时,就搬板凳坐在院子里一整天不吭声,字写累了,就雕雕木头,给哪户燕子筑个新家。 幼时的风浮濯是个闷葫芦也就罢了,百年后更是一去不复返。若非望枯总在古丝与风长引跟前耳濡目染,这辈子也等不来风浮濯开口说罢? 望枯看着二人相行相远的背影。 这应是风长引眼里的人世间。 方寸天不大,无外乎家、国、民,一日三餐。 留得久,外人竟也乐在其中了。 望枯翻个身后,送夫君折返而来的古丝,刚好微微躬身在她身旁。 古丝双眼不眨:“你跟了我们这么多日,为何什么事都不做呢?” 望枯瞪大了眼,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还是该问她可是看得见人。 “地凉,你生得如此可人,不该被病摧残了……”古丝柔笑着伸出手,“何不来我屋歇息?” 望枯牵了上去,掌心像是触了块冰:“古丝姑娘,您既然一直能看见我,为何迟迟不说呢?” 古丝:“都多久没人唤我姑娘了,你当真是个懂礼的好孩子。” 望枯被人夸就不自在:“……多谢。” 古丝邀她入室,什么糕点都端了上来。 古丝:“府上因我一人,都忌荤食,若是招待不周,我便带你去城中的酒轩。” 望枯看了一圈,双眼停在那凉糕之上,还浇灌一圈青梅酱——但她吞咽口水,就此忍住了。 端宁皇后当初也是如此,难免会心生忌惮。 “果真聪慧,知晓留个心眼。”古丝相当喜欢她,“我样样吃上一口后你再吃,若是嫌我碍眼,也可尽数端走。” 望枯眨巴眼:“您有事求我?” 古丝淡笑:“我若有事求人,便不会只用这哄孩子的把戏了……倒是你,何故寻我?” 望枯苦恼:“我能信你吗?” 古丝:“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如今已是一缕亡魂了,应是对你做不了什么坏事。” 望枯:“……您什么都知晓?” 古丝:“佛曰,有孽障、有念想而不归尘,我想,应是我未完之事,所以日日困在此地。” 望枯心里有了底:“古丝姑娘,那我信您。我是四百年后的藤妖,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眼下还不知如何回去。至于您所说的,日日困守,该当何解?” 古丝怅惘一笑:“我生前只活到二十九岁,来了这里,就日日在此地上演着这二十九年的事。” 望枯:“迄今为止已经上演多少回了?” 古丝神色如旧:“四百年。” 望枯愕然:“四百年?这四百年是如何过来的?什么法子都没试过吗?” 古丝摇头:“我从未有一刻起过离去之心。” 望枯:“为何?” 古丝眼中流连着四百年不灭的光:“我这人,并无远大抱负,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些。尝过一次生离死别后,我明白我耐不住独活。母亲、父亲,夫君,还有柳儿,祉州百姓、百亩桑树林、千只蚕,这些,才是我此生难以割舍的。” “若是重活一世,就不是我了,这些人也与我无关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那往生呢?” 望枯哑然:“那你们为何会死?” “这么久了,我也没忘。”古丝恍惚一瞬,“他们说我垄断蚕丝之业,说夫君有叛国之心,磐州容不下我们,祉州百姓也说我们是狼心狗肺的奸细……我们二人不堪其辱,就这样寻了死路。” 望枯:“那风浮濯呢?” 古丝一凛:“你认得柳儿?” 望枯含糊:“……我是听您唤他姓名才认得的。” 古丝当真是为母则刚。 古丝缓缓阖眼:“嗯,被乳娘送走了,是死是活……我已不得而知。” 望枯:“送走了?” 古丝:“那是个穷苦人家,我们救济过他,还给柳儿留了银两,夫妻俩都老实本分,应该不会出岔子。” 听闻,成佛之路艰辛万苦,风浮濯若是事事顺畅,定也不会在年幼被点化了。 望枯再转话锋:“那后来呢?你们可曾找到白骨偶?” 古丝长叹一声:“并未。” 望枯挑轻放重:“两百年后,祉州也有一对父母官想为你们洗脱冤屈,四百年后,更没什么蛮夷兰氏了,也不曾听闻什么白骨偶……” 古丝:“多谢他们,但冤屈是洗不脱的,对吗?” 望枯扯谎一次便够了。 “哪怕没有蛮夷兰氏,但依旧去到一个没有尽头的乱世,白骨偶兴许也还在,只是你我都看不见它……”古丝定定看她,“可是姑娘,为何我始终觉得,你是在四百年后与柳儿相识的?” 他的确撇去金山银山。 还坐拥无极空桑,普度世人。 望枯何故隐瞒到底呢? 望枯:“是,我扯谎了。他如今成了佛,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 话音戛然,镜中花在古丝的身后消亡,桌上食、西风帘,都在须臾间坠落着,坍塌着。 古丝良久难言,没有回头看这些。只是湿了双眼,再笑了笑,声色空渺。 “好。如此,我心愿已结。” 而与之相对的,是一句不合时宜的,来自天穹之外的催促。 ——“你再要沉溺其中,就不怕我将她的美梦,也搅成一场空吗?” 第66章 敬旧年 望枯并无哪一瞬觉得天地寄存在一人眼中。 她无可奈何醒来,不情不愿睁眼。 第一个接应她的,既不是那天兵荒马乱的比试台,也不是或梨花带雨的吹蔓,或说不出话的续兰,更不是逍遥在外的祉州。 而是一对笑眼。 窥来梦中的。 休忘尘也曾握来新阳,却扬成絮屑,细看才知,是什么晶莹剔透的玉碎:“瞧瞧,犟骨头就是不能惯着,稍一胁迫,这不就老老实实回来了?” 他手上还架着两把剑,是柳柯子那一双“左膀右臂”的功劳——路清绝、苍寸是也。 二人惊诧偏头,不穿宗袍,改穿袄褂,意气风发,面色红润。对上望枯的眼后,像是孟冬时节见了伏天的流火,而这流火,还刚好轮到自己头上一般诡谲。 苍寸张开嘴,好巧不巧,门牙也掉了,弯腰退后:“她、她,还真醒了——哎哟!疼死我了!” 谁让他把饴糖当饭吃。 而路清绝,难得见他傻不愣登的,要说什么话,却张不了口,恐怕也要咬碎了牙。一身规规矩矩宗袍的桑落推开他,一条腿蹬上望枯床尾,这才倾身打量。 桑落居高临下地勒令:“醒了也不说句话,哑巴了?” 望枯:“……” 她是无话可说。 襄泛过来拉走桑落,并非是他心性好,劝得动,而是普天之下只有他的手劲能与之抗衡。他原先的半边衣襟,也成了张扬的完衣,身上瘢痕都藏了去,斯文气见长,但衣裳委实小了些。使之成了那一点即燃的爆竹,快要挣破了。 那笑眯眯当和事佬的假面,也就此覆在襄泛脸上:“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也多亏休宗主激进,才能让咱这大年三十圆圆满满!人回来就好!就不必问太多了!” 蒲许荏穿新衣也显皱皱巴巴,腰带都系到衣领上挂着了,不知遭了什么罪:“我说您这大名鼎鼎的桑宗主就消消气儿罢,今儿要是年初一,按民间的说辞,就得生一年的气。” 桑落不语,百善忍为先:“……” 这屋内一干人,见了望枯,都像是见了活阎王。除了兰入焉、吹蔓与续兰跑到她跟前,其余人都只是随意看看,怕会惹她身子不适。 既是年三十,雾岫山也得下几两雪星子助助兴,兰入焉偏要过个季夏,裙摆愈来愈短,香肩外露时,衣裳也是小荷之色。一点年味,竟只在烈焰红唇。 兰入焉:“见到什么了?能比这外头还要热闹?还把休忘尘都逼成什么样了。快与我说说,定是极为有意思罢?” 望枯:“有些意思,但兰宗主定是不觉有意思——那骨灰肤玉呢?” 兰入焉反问:“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休忘尘给捏碎了。” 望枯一怔:“碎了?” 兰入焉一句话分了三口气说完:“你啊,信谁也不该信休忘尘啊。碎了就碎了,无关痛痒。因这里头压根就没放席咛至亲的亡魂,她的父母魂,早在某日里稀里糊涂地魂飞魄散了,休忘尘怕她心忧,或是做出什么傻事,才诓她里头有魂,实则什么也没有。” “若不是怕晓拨雪日日惦念,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呢。” “要我说,这还是休忘尘抢了我的功劳,若非那柳柯子不让动,我早就将你救醒了……” 望枯已然听不进了:“他人呢?” 兰入焉却问吹蔓:“是啊,休忘尘人呢?” 吹蔓被兰入焉此等美人盯着,涨红了脸,细声蚊呐:“好似……被师兄们喊去端团圆饭的盘子了。” 望枯掀开被子:“好。” 兰入焉打趣:“没见你这样急过,这是要赶去杀人呢?” 望枯:“对。” 兰入焉意外:“……对?” 哪里对? 望枯单单穿身里衣,兰入焉却也不拦着。她提了剑,大步流星冲出去——哪管新春,这血她今日非溅不可。 柳柯子始终拉不下脸与休忘尘道谢,又不愿看一眼这昏迷一月的孽徒,在门口与大弟子、二弟子干瞪眼。 苍寸不抗冻,缩着脑袋呲牙咧嘴:“师尊,师妹好着呢,等她再吃两口好的,定会生龙活虎了……” 而望枯这一抹苍白,形影单只,从三人眼前穿过时,各个以为是老花眼了。唯有路清绝拎起她空荡荡衣领,难以置信。 路清绝只觉她脑子坏了:“穿成这样往外乱跑?你不要命了?” 望枯目视前方:“有我,就无休忘尘,有休忘尘,我也活不久了。师兄还谈什么性命?” 苍寸急着说话,又咬了舌头,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嘶!慢着!他又对你做何事了!禽兽不如?杀伤掠夺?” 望枯声冷:“他毁了我的梦。” 三人:“……” 上劫峰弟子要打的仗,没一场是空穴来风的。 苍寸挂相,却当一回慈父:“……罢了,这事儿是忍不了,让她去!” 柳柯子眼见她跑没影了,瞥一眼苍寸,端阴鸷之色:“她若染了病,你来治?” 苍寸一拍脑袋:“……” 原先想掌自个儿这张要命的嘴—— 唉,谁叫他舍不得呢。 …… 除夕佳节,遍地是六角灯笼,屏上或字画,或飞升本愿,绝非是这些个半仙们迷信而起。十二峰的,也想赶个热闹。遥边看,橘红烂漫,像是半个山腰都结满了柿子——正所谓,图个喜庆,“柿柿如意”。 此战之后,望枯已然无人不识。 逢是擦肩而过之人,无论男女,犹是撞了白衣女鬼,退避三尺。 但仗着烟火掩目,爆竹屏声,就各个有恃无恐。 “没看错罢!上劫峰望枯!” “正是她!嗬,大年三十穿成这样……险些以为我撞邪了!” “也是赶巧了,听闻席咛身上的邪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休忘尘虽革了她大师姐的名头,却留她在遥指峰呢!这不,也快来了。” “诶!席咛与望枯这二人到底是不是磨镜之交啊!” “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当然是啊!不是能在台前做那交颈之事吗!不是能让席咛哭肿了眼、魔气都没了吗!” “路清绝苦追席咛两百年,追不到手也就罢了,还给她俩做了媒!哈哈哈哈!” “不是,我就想问一句……两个女子要如何双修啊?” “……这是你该操的心?” 师兄们仍是七嘴八舌的,一年到了头,也爱款那点未有实言的家长里短。 但也正因是大过年的,望枯摇头离去,先挑重的账去算。 如今,阑珊灯火下,酒香袭人,片肉留人。三三两两的修士已然交上杯了,喝得当即说大话,什么“今年我定要飞升”、“今年要成剑术第一”的字眼都往外冒。得亏长桌之尽并无师长,否则就得以下犯上的罪名了。 望枯不想扰他们雅兴,绕去香樟林间。 这时,有人从后抱了她个满怀。 长臂一紧腰身。 “怎么,在寻我?” 他话里带笑,凉气撩耳,下巴耷在望枯肩,妄图将己身嵌进她身里,还有嗅来两口女香的贪婪—— 也只有休忘尘了。 在外,他着绀色狐裘,墨色浓抹他眉间。再衬火光,就像那磐州里,腰缠万贯、常有女眷赠花的小侯爷,里里外外都是一句俗称——“贵人”。 望枯举剑向后:“休宗主,放开我。” 休忘尘就此捉来她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藏:“如此冷得天,却不愿穿衣,我也只好觉得……你是向我讨抱了。” 既已送上门了,望枯自要小试牛刀,伤他几回。 这回捅他心口,休忘尘笑着受下,还得寸进尺地拉开身上的狐裘,双腿分开半寸,将望枯单薄的身偷偷擒入怀中:“风大,想做何事都往这儿来,嗯?” 望枯面无表情,此处不行,又抽剑往肋下刺去。 休忘尘这回才闷哼一声,却夺来望枯的手。从袖口拿出帕子后,小心替她擦着掌心。 休忘尘百依百顺得不像话,喃喃自语:“我说今日揣来此物定有用,本想着,你马马虎虎,吃快了会弄脏脸,备着一个总归无错。不曾想也能用来擦血,倒是值当。” 望枯不答话,本欲抽身,但休忘尘下了什么禁制似的。她一想动弹,双腿就发软,要往他叉开却笔直的腿上倚。 休忘尘像是得了令,依树而滑地而坐,绵雪垫背。 盘着腿不为别的,就为望枯把这若有似无的依靠“坐”实了。 “我也是个好面子的,除夕夜给个小修士捅了,还是两刀……”休忘尘摇头笑,“任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莫要挣脱,过会儿就还你自由身,姑且委屈你一阵了?” 那低眉顺眼、专心致志的模样,像是伺候什么主子。只是这主子,是掌中物,如登台啁哳的皮影。 却偏偏不是“望枯”,也不能是望枯。 好在,她话还能说:“我是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你吗?” 休忘尘:“杀我?多的是法子。” 望枯步步逼近:“你一直知晓骨灰肤玉里有她人魂灵,是不是?” 休忘尘将她掌心翻来覆去地看,确信擦净了,才重看尘寰,摆弄眼前人的发丝:“错了,骨灰肤玉是人的骨灰烧制而成,那可不是什么魂灵。你所见的,就是玉的本身。” 古丝即是那上古法器的化身。 休忘尘就是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是故意为之,且不道缘由。 望枯愤慨到了今时,已让心绪碾落成雪。 像粉身碎骨的玉兰花,葬在离天一步之遥的峰峦,敬颂旧年。 望枯昂首看天:“但你还是杀了她。” 还断送她苦苦追寻的片缕真知。 休忘尘依恋地拥着她:“我只是杀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救了我此生唯一不舍的姑娘。人有私欲,我何错之有?” 说罢,他抱着她,向人声鼎沸中走去。 “团圆饭就该团圆,不是吗——望枯?” 第67章 佛朝圣 望枯于团圆饭桌前落座,休忘尘还知挑个没风的地儿,不由分说把狐裘也盖在她身。 狐的心眼几重,衣裳就有几斤分量。整夜,望枯被压得动弹不得,筷子也没往山珍海味上伸过几回。 下半程时,身旁的路清绝忽而与席咛换座,她着布衣,俨然扮起农女。面无血色,那坑洼的脸上可算充了气儿,显现疲态,容貌不敌初见,但仍是那抹清月。 如此,却要伸着竹竿粗的手腕,来回给望枯夹菜,自己却吃得浑浑噩噩。只是更饮几杯酒,淹没愁滋味。 烟花夺天时,子午来分晓。 瑞裕十九年仓皇而至。 席咛声音阵阵,被风烟冲淡:“望枯,有些话,我想你与我独处时再说。” 望枯什么也没多问。 她向来是听话,席咛夹了多少菜,她就闷头吃多少。 而二人的背脊,一个伏得低,投身人间百味,却遗世独立;一个即便挺得再高,也平不得衣下深伤,锋芒黯淡。 两百年了,席咛像是第一回长大成人,喝口烈酒都有咸泪陪衬。 也是第一回,区区温酒,都能削了席咛的刚烈骨性。 望枯没能陪上一杯,却也跟着醉了。 她的脑袋里,炸着噼里啪啦的银花,待到风刮耳朵不疼了,脚心不冷了,就往心里添上几把干柴,让银花烧成金花,燥热一片。 后来,颠簸来去,望枯听到好些人古怪的声音,吹蔓的哭腔、苍寸的急切、兰入焉的无所事事,唯有蒲许荏还能站出身主持大局。他拿起勺子,往她嘴里喂着什么苦涩的汤药—— “都急什么,即便藤妖没有风寒的先例,但也不能就此放任罢?这是我找那负卿宗无名修士拿的药,晓宗主的药……怎么都有些用处。” ——风寒。 这般难耐,终有着落。 于是,望枯在木屋中当了回快活神仙,旁人往她嘴里喂什么,就张嘴吞些什么。而每回给她喂药的,还大多不同。 其中,当属休忘尘最惹人厌烦。 他时不时摸一把望枯的额,宛若垂怜,又要替她拾掇发髻,总有把玩之意:“若知我一语成畿,除夕夜那夜,我无论如何也要你落座我身旁。先让火盆烘着,再拥入我怀中。” 望枯没劲儿答才如此逆来顺受,若是无恙,她定会把他从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屋里赶走——他若执意赖着不走,再打一局便是。 言而总之,望枯几轮冷热交替后,也能瘫在吹蔓怀中喝口热羹,或是静下心思索缘由了。 妖兽与人无异,乱七八糟的病症海了去了。但木妖出岔子只能是土、根有问题,寻常东风怎会把忍冬藤吹病了。 但巫山的好土,已保她两百年身骨硬朗。 因此,望枯揣测,是巫山出了事。 …… 望枯这日醒,口干舌燥,背上津着汗,恐怕被褥都能拧出水。床头边小窗棂,是她随意凿开的,不规矩,背着风,而今却撒下金灿灿的晚霞阳,照进她怏怏的软骨头上,烫得发疼。 眼下,是席咛登门入室,她的两袖高高挽起,冬衣夏穿:“望枯,醒了多久?先喝点水,可有不适?” 望枯揭开被褥,闷汗才得以疏解:“几时了?” 席咛轻车熟路坐在木桩凳上:“年初五,快入夜了,不好受罢?我估摸你快醒了,便烧了热水。” 望枯歪头:“春节一过,十二峰就不过冬了么?” 席咛摇头:“自然不是,夜里又回三冬天了。” 望枯:“为何会如此?” 席咛轻叹:“观星的修士都说,这天的确诡谲,从古至今都从未有过半冬半夏的时候。非但十二峰如此,人间六州也难逃幸免,还从初一持续至今,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望枯:“怎会如此……宗主们可有下场?” 席咛:“宗主们见得好些修士身子遭不住,便暂且停了早训。柳宗主去往仙界禀报,想要问个缘由,仙界却同样不知缘由,还派遣几个仙君下凡彻查。” 望枯愕然:“竟这样可怕。吹蔓呢?这些天可有帮我回巫山看看?” 席咛稍顿:“她刚回来,也确有牵连到巫山。” 望枯心上一紧:“巫山毁了?” “恰恰相反,巫山都是好事——那些本该凋敝的草木,竟在一夜之间死而复生了,倒是……”席咛瞥一眼望枯,心一横,“倒是你的藤身,又成了枯藤,已然萎靡不振。” 望枯:“……” 怪不得醒时就觉浑身无力。 也不知是喜是忧。 吹蔓风尘仆仆归来,猴急灌下一杯水,才与续兰坐于望枯床前。后者捧着冬枣要喂给望枯吃,洗耳恭听。吹蔓却如临大敌,瞪大眼转述今日所见所闻。 吹蔓:“望枯若是见见那场面就好了,定能比我看得明白……忌孱说,一夜之间,山头茂密,唯独你的忍冬藤萎了,花也残败满地。” 望枯万念俱灰:“……” 先前断枝,方能由个天雷。而今这一病,只怕是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席咛蹙眉:“可有觉察何处不对?” 吹蔓:“还真有!巫山的遍地瘴气里多了些魔气!我们嗅不出来,是那来此地春宵一夜的客人察觉到的。” 牵扯到魔气,席咛一声不吭。 望枯:“那后来呢?” 吹蔓:“后来,我才知他是溯洄峰的师兄,还在巫山圈了个地界,不允所有妖怪、客人离去,怕里头混了罪魁祸首。再归峰,如实向诸位宗主禀报。” 她的破包袱刚好没能放下,随即低头翻找几物:“我急着回来看你身子可有异样,就胡乱把碾落在地的花、藤都带了回来,怕会被无心之人毁了,再央求那师兄带我回了十二峰。” 众人拾柴火焰高,修士之举,实乃上策。 望枯看着那些枯枝,一眼识出正是自己的藤身,各个冷入骨髓,如堕尘埃里,她只好捧在手中:“……嗯,吹蔓,我明白了,快歇歇罢,一人来回,又照料我这些时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罢?待我好了,就换我伺候你。” 吹蔓禁不得说,一说就闹个大红脸,再细瞧,又把眼眶珠泪抹了一把:“那你何时能好啊?” 望枯干笑两声,心里也堵得慌:“……快了。” 席咛却答:“风寒就是反复无常的,今夜过后若是好了,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望枯一听,将“反复无常”四字细嚼慢咽一遍。 她心下戏言—— 巫山、老天爷怎的也像患了风寒似的,时好时坏,时乱时稳。 窗棂窄缝下的日薄西山,无限美丽,偏要咳嗽两声,将那拂过寒的风,让望枯从发旋凉到脚心。 席咛起身合上窗:“今夜不知起得什么风,但树中不可燃火,你切莫开窗才是。” 望枯:“好。” 眼中长日匆匆落幕,星河上悬,一拨秋水。 世间,也就此入夜了。 …… 无处有阳晒被,吹蔓就用旧衣给望枯缝制一床新被,一惯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褴褛作派。好在棉花塞得多,望枯一躺,身子深深埋进。 奈何三室不互通,三个姑娘要爬下梯子,妖风一刮,就能把人吹散了。望枯趁夜温未起,加紧撵人了。 吹蔓却一步三回头:“……当真不要我陪?” 望枯发梢未干,昂着湿漉漉的眼,如此,氤氲了吹蔓的心尖。 望枯:“吹蔓宽心便是,今夜我门不开,床不下,窗不敞。除了床头的馒头与热水,其余的我什么也不吃,也什么都不碰,只是安心睡去。” 吹蔓努嘴:“好,你不许唬我噢,有事寻我,切莫藏着掖着。” 吹蔓走后,原先几步大的屋子骤然冷清了。望枯困意尚起,就听窗棂震颤个不停,凉风骤起,她四处捂不热,只好蜷成一团。 “轰隆——” 忽而,窗外石破天惊,天上一道雷霆坠下。又因树大招风,像是打在望枯耳边,惹得她心有余悸。 在此后,便是狂乱树影,终被压了一头枝。乌泱泱大片,像是什么伺机而动的鬼魅。将窗棂拍打得厉害,何物妄图破纸而入—— 望枯无可奈何,埋头入被。 但这雷愈演愈烈,生怕闹不起轩然大波,使出浑身解数与沙棠神木交战。 “轰隆——轰隆——” 又起两声雷,沙棠神木分毫不动。 “轰隆——” 但三四声过后,一声更胜一声,吵得望枯不得已翻身而起。 适时,拼命摇曳的窗户终于不堪重负,铁栓撬走,吱呀大开。 泠风寒雨交加,挤破头也要闯入望枯温热的屋内。 一难不平,一难又起—— 沙棠神木也訇然断了一枝。 望枯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得瑟瑟发抖。她本想卷起被褥,在窗下死角委屈一夜。 但,为何偏就如此破开了她的窗户,为何断了来之不易的沙棠神木,为何能罔顾风浮濯埋下的护身咒。 怎会尽是偶然。 而能有此等呼风唤雨……或是唤雪的本领。 也只有天道了。 她从前说过,天道不会为她而来。 而今看来,兴许未然。 她拿了忘苦剑,看向忽明忽暗的窗外。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她心知外头有雨,穿鞋也是累赘,随即赤脚夺窗而出。 逆风而行时,如堕冰窖,雨水胡乱拍脸,吹得衣裳也不整,方位也乱个彻底。 直至眼前一方亮如白昼的天,使她睁眼也费力。 隐隐绰绰中,好似见了什么人。 而仔细看清了,才知不是一个,而是一圈人。 如此奇观,似寒江渡天,似流潋沧海。细看,才知是青灯几盏中,有万佛朝圣。 万佛之尽,正是那婴脸天道。 为首之佛,声似洪钟:“试问苍天,可还人间一个清宁。” 其余人随之虔诚:“可还人间清宁——” “天道”被几人如此逼宫,真就不成气候,被吓得哭哭啼啼。 望枯的衣裳,也因雨势更急,而湿个彻底。 她御剑而去,那“天道”好似知晓什么,睁开草绿色的眼,将她打量。 万丈空上的佛子,也循天道随去双目—— 而立于次位的风浮濯。 这一抬头,他好似觉察到何人,却收不回早已失明的眼。 第68章 离夜翎 年初五,迎财神。瑞裕十九年却非同凡响,白日旱地,夜里覆雪。 庄稼死绝,民不聊生。 佛界德高望重的长老,共赴仙界,恳请仙家指点迷津。奈何百仙无一例外,俱是焦头烂额——从去年地动起,至仲冬飞雪,到今时反常,样样难平。 仙人拂尘,华发飘飘:“归宁来的长老们,恕我等无能,今时不同往日,天道制衡五界,谁敢一家独大?只得顺应天道了。” 佛门众人相觑:“此言何解?” 仙人答:“五界内谁人作乱,天道都将严惩不贷。而迄今为止,天道仅在千年前为那神神叨叨的凡人现身过一回,再就是前不久,为那灭宗的十二峰修士现身第二回。” 命有天定,但佛为涂炭生灵而活。 仙界尚能沉心静气,是将琐事顺理成章地扔给天道了。他们并无太多牵挂,不将心系苍生为第一要义。说是淡漠也好,聪慧也罢,但行分内之事。 佛门众人只得就此谢过。 风浮濯心忧此事,但五十年佛门大开时,也留了几个有些佛缘的弟子。她们由风浮濯带领,需共同修葺佛像后,再行旁事。 风浮濯几次运起灵力,佛像尚未恢复如初。反观刚入门的弟子,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他当机立断,跪倒万丈佛像之下。 不知事的弟子以为犯了忌讳,惶恐不安,跟着跪倒。 弋祯法师的话别有深意:“佛的心里都有一面明镜,心里有没有错,一照便知,若是模糊一片,便怀着困惑再看,待到何时想通透了,何时就擦净了。” 是了。 风浮濯入佛门四百年,初回酿了大错。 但他谨慎入微至此,却就如那越擦越黑的镜子,始终不知犯了什么错。 他终日不吃不喝,唇角平,遮着眼,周身生满倒刺。从晨跪到晚,从月头跪到月末,从十一月跪到腊月。 他人可靠,极是话少事多。当两佛相对时,也不比先祖佛像低上一筹,倒像针锋相对。修为不如他的、或是年岁稍小的晚辈,看不过眼,日日在他跟前劝诫。 而他,双膝连成山,逆流的鲜血浇灌,伫立一方巍峨。 静,却可畏。 有人交头接耳着:“倦空君这是得罪了谁?” 弋祯法师笑答:“他只会得罪自己。” 新来的女佛,法号为“萍罄”,“罄”有倾尽所有之意,因她生前,帮衬千百女子学文习字,又山水一程,桃李满天下。寿终正寝后,掉了奈何桥的队,随了一只引路的白骨蝶,就此来了归宁。 佳节之时,归宁上下不燃炮竹,却吃斋饭。她端了几个萝卜素圆子,来佛龛前放着,另一碗却给了风浮濯。 萍罄笑脸迎人:“倦空君,弋祯法师拉不下脸,实则是让我带话,今儿除夕夜,便不必跪了,来吃个团圆饭罢?” 风浮濯不动:“倦空有错。” 弋祯法师就在身后:“四百年了,你变了分毫吗?我看是分毫没有!若有些事你能想明白,也不至留在今日了。” 风浮濯静默:“总能想明白的。” 弋祯法师鼻孔出气:“浪费粮食的是你,目中无人的也是你,什么都有你自成一派的道理,何时能想明白!” 风浮濯:“倦空知错。” 弋祯法师摆摆手:“少跟我掰扯,你哪儿像知错的模样,说是‘何错之有’,我还能信上两分。” 风浮濯无以辩驳,却将那碗接过,道了声谢,嚼着还冒热气的圆子——弋祯法师此言,的确不假。 行事以来,他素来有自己的分寸。生父生母皆为旁人赞口不绝的好官,栽树先立根,奈何二人蒙怨而终得早,风浮濯有心将此良风传承,长成参天树。 而今时过境迁,此个“心系民生”的愿景触手可及,他却茫然无依。 想来,是他,天性无绪,靠吃痛留得世间印记。 病却绮丽,不去沉湎过往。 弋祯法师再未说什么大道理,风浮濯的除夕夜有无陪衬通通无足轻重。他又在佛前跪了一夜,自当有始有终。 初一清早,他的腿已了无知觉,走半步,停一步,双膝才不会再次被土地吸了进。 直至投身一派燥热风里,他手心出汗,当即觉察不对。 弋祯法师沉脸:“人间有难,不容小觑。倦空,此事你随我一起。” 归宁由此归于宁静。 如此人去楼空,是将他们播撒在六州各山川海角,奈何土地干涸,无法落地生根。而夜里却又潇潇霜降,遍地横着冻死骨。还一连多日,白幡几度扬。 佳节重逢时,这些人却死得这样轻易。佛门众,心如刀割,恨不能以己身代之。 弋祯法师知道风浮濯的症结,由此给他带去祉州。 祉州萧条更甚,房屋颓圮,鬼都嫌晦气。 风浮濯蓦然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也曾齐肩共步的女子。 不知阔别多日,可是别来无恙。 可是,毫发无损。 一如过去明媚。 …… 而归宁六十一人最终仍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报着必死之心,拦截天道去路。 是为下下策,又许是无用,但苍生待救。 花无百日红,燃及一时,已是绚烂。 六十一人分批次,没日没夜地在几处盯梢。 每人在手背里点了一颗朱砂痣,何人觅到了,指腹擦掉,旁人的痣就会闪烁几下,再把他们传送过去。 年初五,隆冬宿夜,狂风乱把云翳敲。 这也是朱砂痣第一回闪动。 当即,风浮濯来到雷雨交加的高岭上空。 他们叩首,祭拜,虔诚向天命。 而天命却向一人看去。 ——它迟来的宿敌,望枯。 望枯罔顾所有人,一心向天道:“天道,为何要毁我的家?还是说,你只想灭了我?” 风浮濯听声,为之轻振。 望枯。 不谈朝思暮念。 算上失明之时,也有一月半了。 奈何他看不到。 “天道”见望枯挑衅到眼前了,愤慨、羞赧,深呼一气,疾风掠遍整个十二峰。 结靡琴弦钻出风浮濯两袖,匍匐他肩头,七嘴八舌地说着望枯如今的模样。 ——单薄白衣,鹿眼泛红,发丝紧贴脖颈,赤脚遨游,直指天地。 ——如今被风吹,坠下万丈之下。 风浮濯听罢,明知有千万个不可为之。 却还是成了离夜之翎,身碾天际,坠往望枯之处。 她不让的。 弋祯法师不允的。 先祖勒令他悔过的。 但一月了。 有些人哪怕在心里想了千百遍。 也需亲眼一见,才知何为心安。 …… 望枯如今又成枯藤样,最是怕风。而“天道”好似什么都知晓,有意与她对着干,呼出的风让她打旋几回。 如此,望枯心里已有答复。 但若是毁了她含辛茹苦铸造的“家”,就是何时没了“天道”,望枯也将追着它去下辈子索要偿还之物。 沙棠神木一伸枝,让望枯坐在上方,偏生又落下个不怕死的。 还将她搂入怀中。 见是风浮濯,望枯刚要发作的脾性,由此扭转。 但也绝非轻易平息。 ——倦空君也会失信? 风浮濯第一句,诚惶诚恐:“……可曾摔疼?我来迟了,不妨——” 不妨上刀山下火海历练一番,再当惩戒。 望枯盯着他:“自然无事了,倒是倦空君,抱得这样紧,才让我疼了。” 风浮濯慌忙放手,又将她打横抱起:“如此呢?还疼么?” 望枯挂相:“马马虎虎。” 风浮濯能懂话外音:“人间有难,我随先辈而来,想问天道往后该如何行事,并非有意将你打搅,若你心里有气,便不要闷着,撒我身上便是。” 望枯往后一看,“天道”不懂敌寡之分,只是困意席卷,一个吞天哈欠后,带着冰雨寒风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瞬息风平浪静。 若非神树还是支离破碎的模样,断叶悬露珠,滴落整个残夜。 望枯闷闷不乐:“倦空君已是打搅了。” 风浮濯失明,却六感俱通。掌心隔着被水润湿的薄衣,却触得到望枯冰凉的体温。 于公而言,今夜一无所获。 于私而言,风刀满目,至少保住了望枯一人。 结靡琴弦为他引路,少不了嘴碎。对这沙棠神木赞口不绝,还叮咛它们的主子入室弯身,莫要磕了脑袋。 望枯打量它们:“你们分明无人碰触,为何还能自己弹呢?” 她不懂音律,只觉它们近似蚊虫,嗡嗡震颤。 两根弦霎时灰溜溜钻回风浮濯袖中:…… 风浮濯入室后,周身回暖:“望枯,我该将你放在何处?” 望枯:“随地即可。” 风浮濯照做,又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望枯有话想问,但他手脚放得太轻,就此窝在床榻旁睡着了。 风浮濯回来,将热水桶放下,又抱起人:“……望枯,为何不去床上。” 望枯半眯着眼:“身子太脏了。” 风浮濯轻叹:“沐浴便不脏了。” 望枯嘟囔:“走去也累。” 风浮濯:“……” 他小心将她抱过去,还顺道拉好屏风。 结靡琴弦被放逐在外,名为把风,实为怕扰乱望枯。而屋内一旦静下,屏后衣裳落去,扑通落水的声音,俱是清晰可听。 风浮濯走远,膝上却误打误撞挨上床沿。 膝上染水,怕燃湿了,他不由自主摸了一把床单。 东拼西凑,布匹陈旧,极是疙身。 而风浮濯眼前呼来一阵风,伸手探去——宣纸糊的窗,怪不得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望枯风寒发作,头晕脑胀地睡去,跌进热水间,不慎呛了一口水:“……咳咳!” 风浮濯大步追去,却停在屏风之前:“……望枯,我赠你的那些呢?” 望枯提不起劲:“哪些?” 风浮濯踌躇一瞬,抬脚步入屏内。 风浮濯:“我双目失明,你若信得过,便由我……” 望枯打断,业已烧糊涂了:“嗯,你来。” 风浮濯屏息凝神,鬼使神差:“……好。” 唯一一盏烛火吹灭,长巾铺开他两臂,将素体从水中接出。而后,他脱了外衫,折了三叠,用贴身这一面,从上至下轻柔地擦水,再替她穿上里衣。 他险些忘了,原先只想当她的步辇。 却揽来另一桩事。 还不曾推诿。 任谁说了,都是大逆不道。 他该如何担责,何去何从,都未考量。 他只是抱起她,用法力将散落在床的雨水抽干,从剜下一块衣袖的布匹用以填补窗棂。 望枯像在唤一声呓语:“倦空君,不,你……是风银柳。” 风浮濯心下一沉。 ——太久不曾听到这声称谓了。 望枯心知今日是说不完了,只好先将他牵制住:“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我想问问……你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遽然,风浮濯上涌一股不可言说的冲劲—— 他想看看她。 尽管谁人都说不该。 他的灵力聚拢在望枯身上。 渐渐的,一个人在他的黑夜中亮起。 她发丝滴着水,打湿了白衫。鼻头是红的,埋在他臂弯上,恬静地睡着。 用美来诉说太过单薄。 但他看着看着,也大抵是着了魔,顺势躺在身侧。 他想留下,绝非色令智昏。 而是说—— 他心疼了。 第69章 兴与亡 望枯昨夜多难后,便长病不醒。不单是愁雨缠身,更有沐浴着了凉。也怕“天道”背着她另辟蹊径,让藤身也遭了殃。 几经周折,望枯有十足把握——天道正是为她而来。 昔日的冤枉,在死之前不值一提。多亏她误打误撞来了上劫峰,“灭神令”当头,与柳柯子同仇敌忾,往后只管想应对之策便是。 但当务之急,还需先把身子养回来。 她这回睡得舒坦,热就有人帮着掀被,还携丝丝缕缕的风,冷就四下寂静,枕下的人自然明白将她抱得紧实。偶有梦魇闯入心野,纹路分明的掌心就会顺着脊背轻轻地拍,何时安稳了,何时停下。 像是,他的一双眼就长在了望枯身上,不知疲倦,不懂挪开。 可惜——风浮濯早已患了眼疾,定是她的一番错觉。 风浮濯伺候到天明时,门“吱呀”响了一瞬,又悄然合上了。 望枯没往心里去,抬起沉重的眼皮:“谁来了?” 风浮濯抱了望枯一夜,如今醒了,反倒不自在,随即小心将手臂抽走,自己则背对着坐在榻上。 实属无颜见人。 风浮濯:“续兰……与另一个姑娘。” 望枯就是享福的命,没人帮着暖床,如何枕都不痛快,只好拧着眉缩在一角:“几时了?” 风浮濯:“刚过辰时。” 望枯直奔正言:“倦空君,白骨肤玉是你生母古丝,焚身所化的灵器,如今却粉身碎骨了,想必锁在里头的魂灵也没了。有我的错,因我非要用嘴含着,才将古丝姑娘的魂吃进身里,还回到过往;更有休忘尘的错,既毁了我真相大白的好事,还亲手把玉捏碎了,骗席咛这是她的父母魂,险些害她堕魔。” 桩桩大事垒来,风浮濯要通通吃进,还需缄默好一阵。 遥想当年,古丝如璞玉无瑕,自成一寸长戒尺,虽是不苟言笑,却最是热忱,好事则挑梁,坏事则惊堂,非让那恶人改邪归正不可。但碰到妇孺、孩子,倒是数不尽的宽容。 风浮濯的脾性、为人处世,随生母居多。都说慈母多败儿,他却恰恰不同。呱呱落地哭啼两声,就睁眼看四方;两岁再不流一滴泪,铁骨铮铮;五岁后就板正得远胜同窗,夫子授课时,各个吵闹,他上案台一坐,座下霎时静若古井。 古丝曾说,风浮濯如此,非但都是她的功劳,更有父亲风长引的铁汉柔情。 风浮濯斟酌二三:“骨灰肤玉我虽不知是何物,但游魂于世千年,也不可再回身里。她若在,是个念想,不在,才是正解。母亲与父亲,早在上吊之时就已然去了,无论如今我的本事有多大,都无法逆转乾坤。” 望枯点头:“倦空君儿时如此聪慧,可还记得什么白骨偶的下落?” 风浮濯:“记得。” 望枯提了几分劲:“后来去了哪里?” 他风沙过眼,惝恍古今:“我手里。” 望枯翻身而起:“你……” 窗外哄闹声逼近时,风浮濯低沉开口:“莫要慌乱,只是到手十年罢了,后被何人抢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望枯又躺了回去:“那此物当真如此厉害吗?” 风浮濯:“凡是物,就不该欲加神命。神从人过,物由人制,功效为人用,只要不起贪念,就不会惹来非议。后来的战乱里,可有白骨偶的帮扶,我一概不知。但事与愿违,无论阳盛阴衰、阴盛阳衰,都逃不过蛇心吞象之人。” 那时,蛮夷兰氏胜靳国,恐怕只是兴亡一瞬。 风浮濯站起身:“来了好些人,我从窗户走。” 望枯:“那你可要小心些,不许踩坏了它。虽说倦空君修补得确是不错,但也不能日日唤你来修。” 风浮濯:“……嗯。” 他身轻如燕,步履停在窗外一根枝桠。 他碰见了一个人。 那人话敞亮,却争锋相对:“倦空君,许久未见,既来了十二峰,就要好生招待一番,只是,为何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寻个窄道?” 休忘尘笑了笑,蓄藏怒气:“莫不是在姑娘房里过夜,心虚了罢?” 风浮濯一揖:“休宗主。” 休忘尘抱胸声冷:“不必多礼,倦空君就光明磊落地从正门走罢,省得旁人都像我,尽想些不干净的事,到时,还是误伤了您光风霁月的风貌呢。您说——是么?” 下一句,人走话留:“切记,再将望枯也唤出来,门外多得是问话的人呢。” 句句伤人,字字埋针。望枯头重脚轻,却晃晃悠悠起身,还是回屋的风浮濯伸手搀了一把。 “此事因我一手造就,不必担心,我已有对策。”风浮濯轻车熟路为她倒柜,挑了身他买的衣裳,丁香紫,渐垂暮山,应是很衬望枯,“莫要着凉了,先换身衣裳。若是不喜这些,我择日再为你挑些新的,今日暂且穿一回。” 望枯:“不必买了,我喜旧衣,绵软贴身,你这些新的,好是好,但穿不舒坦,十二峰上都着宗袍,我就是日日挑不同的穿,兴许也不会重样了……” 况且,屋子太窄,塞不了太多衣裳,好几件她都丢了,或是赠与吹蔓、续兰。 她不说,是怕拂了风浮濯的脸面。 风浮濯:“所言极是,那我今日临走前多洗几遍,定会更合身了。” 望枯欲言又止:“……好罢。” 到底是风浮濯喜净太过,还是一时不操劳,浑身难受呢? 此毛病虽怪,但胜在怪得离奇,且对她百益无一害。 …… 风浮濯先推门去,留望枯在屋中换衣。树下站着好些人,归宁同门、上劫峰师长、几个有些面熟的宗主,还有为他殚精竭虑的弋祯法师。 休忘尘一改从前,笑意骤减:“弋祯法师,人儿带来了,弋祯法师不必心忧,十二峰是吃不了人的。” 弋祯法师见了风浮濯,暴跳如雷:“倦空!这是何地!你昨夜就是跑来此地吗!让佛门六十一人连夜找你!你该当何罪!” 风浮濯却站直了身,充个正气门将:“倦空知罪。只是来者多为男儿身,女子在屋内,恐是多有不便,我且在此地守着,待她一切收拾妥当了,我便跟着下来。” 弋祯法师脸都绿了:“……你、你再说一遍。” 十二峰的弟子赞叹他君子作派,倒是几个归宁的同门师姐弟却少见多怪,俱是不敢多问。这时,一个国字脸、炯目凛然的佛修站出身,却难以置信。 “倦空师兄,您昨夜,都与一个女子共处一室?” 风浮濯:“正是。” 弋祯法师痛心疾首:“倦空!你可知说这话的下场!” 风浮濯:“倦空明白。” 自始至终,他都淡然处之,再无第二神色。 倒是身后门开了,探出一个东看西瞧的脑袋,又将风浮濯扯走一臂。 望枯垫脚耳语:“这根绸带,我该耷在手臂上,还是系在腰上?” 里三层外三件,繁琐之至。 风浮濯听着听着,就随她去屋中,顺势将绸带夺了来:“腰带。若是不会,我来?” 望枯摊开两臂:“好。” 风浮濯躬身在她柳腰缠了一圈,专心当起贵女的贴身奴仆。 外头讥诮声不断,为首的,当属那日因一记红痕,将风浮濯害去笼残浮屠的出头鸟,少时被丢在佛门,后又炼成佛修,却无大作为,法号为“鸿哀”。 鸿哀:“各位!窄缝后两个人在卿卿我我!还不知把门关紧了!当真没脸看!” 萍罄埋下头:“……那你还看什么!” 鸿哀:“是倦空君不检点在先!做也做了,凭何遭不住骂?” “遭得住,诸位请便。”风浮濯推开门,木长梯走一步,响一声,正想着该从何处找个榔头修整一回,就回身向提裙的望枯伸手,“慢些走,来。” 路清绝牙痒了:“又不会走路了是么!还要人牵!” 望枯不满:“……分明是倦空君想要我牵。” 风浮濯看她递过来的手,思忖一晌,只是用虎口轻轻包住了腕心,顺接话茬:“确是我想。” 路清绝:“……” 苍寸唏嘘不已,俨然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过来人神色:“清绝,我早和你说过了,少管他俩的事儿,是你不听。” 柳柯子少有沉住气了,待到两人站在身前,才皮笑肉不笑:“倦空君这是何意?依稀记得,你上回说过,若是不得召见来此十二峰,是要剔了净骨的。” 弋祯法师缓缓看向口出狂言者:“……剔净骨?” 风浮濯先答一,再答二:“我并无它意,只是怕她摔着。而上回千金之诺,我始终牢记于心,今日回归宁,定会立即履行。” 柳柯子嗤笑:“倦空君一言九鼎,我信得过。只是,她又不是不会走路,需你惦记么?再者,便是摔了,又与你何干呢?” 风浮濯斩钉截铁:“与我有关。” “我是个粗人,说了哪里不对的,诸位贵客莫要怪罪。”休忘尘一手扶肩,脑袋跟着靠往这一边,悠悠发话,“只是,若与你有关,岂不是已与望枯,共赴巫……” 望枯大步流星,又给休忘尘一巴掌:“休宗主明知话说得难听,却管不住嘴,说出来不让旁人好过。而这一巴掌,是我替巫山打的,巫山绝非为男欢女爱而生,更是瑶姬殿下的帝陵、百名妖怪的家。真做了何事,我一妖做事一妖当,牵扯巫山做甚?” 风浮濯微怔:“……” 众人倒吸凉气,苍寸想拍手叫好却不敢,只与路清绝闷头笑。而这一回,席咛也抬了头,眼中留有几分赞许。 休忘尘不觉疼,还昂着颊上火辣辣的胜果,倨傲而疯癫:“说不打却还是打了……望枯,你到底是太心善了。” 望枯不愿当这善人,面色稍阴:“那是当然,休宗主的脸皮这样厚,也就只有我还愿意打,旁人可没这好心了。” 休忘尘颔首:“那便多谢了。” 苍寸没忍住捧腹大笑,找弋祯法师揶揄:“哈哈哈哈!您也看到了,我这师妹很是受人喜欢,倦空君虽好,但未必排得上号!您要不今日将他带走,这事儿就再次不了了之了?” 风浮濯一语横出:“不可。” 弋祯法师心下不安:“你还想做何事?” 风浮濯跪地:“我已酿大错,净骨需剔。” 登门入室,鸳鸯戏水;同床共枕,密不可分。 如此,与登徒子并无不同。 他叩首天地,风卷绿茵帘。 “倦空愿被佛门请离,再求娶望枯。” 第70章 平原渡 他这一句,风止影消,万物屏息以待。 旁人话不落自个儿头上,望枯就不会往耳里灌。思绪本都跟着蚂蚁搬石子去了,周遭倏尔静得厉害。一抬头,还各个盯着她看。 后知后觉将风浮濯的话反刍一回后,她身子都站不直了—— 大事不妙。 佛修岂能为她还俗? 色戒呢?自笞呢?那风雨不动的规矩呢? 若是一度春宵,或是望枯霸王硬上弓,风浮濯想要讨个名分,倒也是有迹可循。 但望枯一没爱人的本事,二没床上的渴求,三来——风浮濯跪地之色,近似高堂下鸣冤的良臣,浩然忠贞,为国请缨。 如此可见,她与风浮濯,心意互不相通。 莫非是,旁人说几句,自个儿都当真了罢? 望枯不假思索:“倦空君心系黎民百姓,而我,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成亲,只想身边人都活得畅快。如此不般配,何故为了顾全大局,被迫与我结为夫妻呢?” 风浮濯长跪不起:“……” 明面无动于衷,却又悄悄将他用灵力烘在心尖的人暗自一点点抹去。 ——看了半天一夜,总该够了。 话从口出时,他就已有预料。 他将再次在无光的平原里野渡。 几度窥见的这抹春色,向来无拘无束,枯藤时蛰伏青山,忍冬时阅遍晚霞。困不住的,终不会因他一时贪婪,行着护她的好话,而永守樊笼。如此,风浮濯才是真的死有余辜。 他不黯然。 哪怕。 望枯有朝一日,真要择个良配。 又怎能轮到他。 弋祯法师愁眉不展:“倦空,嫁娶乃两厢情愿之事,你既然不曾问过她的意思,何必唐突行事?剔骨一事我允了,且随我回归宁领罚罢。” 风浮濯踉跄起身:“还有一事。” 弋祯法师:“还有何事?” 风浮濯郑重其事:“我要为望枯洗衣。” 弋祯法师骂不出口,甩袖而去:“……罢了,随你去,但莫让师兄弟们等你太久。” 他活了千年,不乏有想回红尘而还俗的人,天资聪颖、离飞升与成佛间一步之遥的弟子粗略算,都能占满两只手。风浮濯是那千年一遇的佛修不错,但佛门不讲贪与罚,风浮濯若去意已决,无人拦得了。 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连自己也不爱,怎知今时掏心掏肺的法子是对是错?更不必说,他本就连偿还自己一个自由身的念头都没有。 弋祯法师不由叹息。 倦空有八成不知何为动心,但哪怕真动心了,也是彼之迷瘴,己之砒霜。 ——倦空在情字愚钝,迟早满盘皆输。 闹剧落幕,苍寸嚷嚷着遣散看事儿的人。 “没热闹看了,还傻站什么呢!都走罢!”苍寸猛喝一声后,众人小跑着离去,他心绪犹有蝗虫过境,劫掠欢愉至荡然无存,只与路清绝疏解愤懑,“我要遇得今日这事,指定少年白头了,或是找个地洞苟且偷生,但你看看,这倦空君还跑去洗衣呢,当真不是一般人啊……” 路清绝肃然起敬:“君子坦荡荡,错了也比悔过好。自古深情不寿,经此磋磨,他来日就什么也不怕了。” 分明都是字,凑在一块,苍寸却捉摸不透了:“……” 痴情种个个都是这般货色么? 休忘尘噗嗤一笑:“……” 望枯正要离去,见他安然倚树,只好委婉赶人:“休宗主又在笑何事?” 休忘尘:“怎么,这就急着赶我走了?我只是在笑,既是好物,谁也讨不到手,倒也算公道。” 望枯垮脸,抬步就走:“这世上并无公道之说。再者,我不是物,我为藤妖。” 休忘尘:“看来望枯猜到我是在说你了……走什么?还没聊两句呢?” 望枯:“休宗主说的话,要么是我不爱听的,要么是一问三不知的,让我怎么说?” 休忘尘:“哈哈哈!我今儿心情好,不妨我就告诉你一句真话罢?” 望枯:“不必了。” 休忘尘兀自说着:“信不信都由不得你——好生养着身子,天道盯着你,无外乎你太过莽撞,总是磕磕碰碰。但你且记着,你若伤了,旁人都要遭殃。” 望枯驻足:“……” 她本该不信的。 却就是难以辩驳。 休忘尘:“你如此看重巫山,如今魔界有动静,我倒想放你回去看看,指不定就查明风寒从何而起了。但,入十二峰难,出十二峰则难上加难。” 他又道:“吹蔓能来去自如,也是找我要了传送符。而你身子不适,跋山涉水至少半旬,天道还会趁你孤身一人,趁虚而入。魔界中人又不好对付,可谓内忧外患。” 望枯无奈:“何必大费周章,休宗主也给我一张传送符就好了。” 休忘尘挑眉:“我不愿给。” 望枯:“……” 休忘尘似笑非笑:“因你说过,你信不过我。” 望枯转身就走—— 当真浪费口舌。 休忘尘扯着嗓子喊,满庭染笑:“无妨,我已为你起了一桩‘巫山令’,到时,十二峰上下共去巫山,一并奸邪除魔。” 一旁的苍寸咋舌:“休忘……休宗主,‘巫山令’又是何事?” 休忘尘振振有词:“定山河,驻安康。先护一人,再护百世。” 苍寸:“……” 不就是一时兴起的么,何故说得这样深明大义。 论厚脸皮,他苍寸居然也能甘拜下风——奇了。 …… 正午时分,仍旧难逃酷暑天,红日高照,夏蝉诉苦。昨夜挂寒水的沙棠神木叶,今日就枯成片儿了,晒得焦黄。 续兰与吹蔓在树杈之间挂了一条大秋千,铺了被褥,放了竹枕,还急哄哄让望枯去躺。她沾床必睡,便事先清点出柜中衣裳。 春秋衣四十件,夏衣二十三件,冬衣二十件,寻常人洗一遍都够呛。风浮濯却妄图洗六遍,还遍遍亲力亲为。 捣衣声顿挫有致,皂角香处处可闻。 神树有辉,望枯睡下,就晃了点微风,拿秋千当摇车,为其编织甜梦。 席咛见望枯酣睡,便坐石墩椅上与吹蔓款话。续兰一直在自个儿学字,席咛来得多了,就找她请教。待到无事了,续兰又摸去后厨做了梅子露,手脚比划着,说是从苍寸苑里偷来的。 席咛轻笑:“好喝,下回就不要偷了,我带你们去银烛山上采摘,那儿的梅子尚且没毁,还更好。” 她放下杯盏,见风浮濯一人在大旱地里忙活到申时,神树下的荫蔽处甚多,他偏要让烈日当头做苦活。鬓角生着汗,背上湿了薄薄一层,面色却如常。 席咛问:“他在此地多久了?” 吹蔓:“早午过了就一直在这里。” 席咛诧异:“没吃没喝么?” 吹蔓摸摸鼻子:“是的,倦空君还不让我们帮,说是……应了望枯的事,就得他一人来担。” 席咛心里有数了,才起身向风浮濯走去:“倦空君,去树荫下罢,望枯便是醒了,见你如此,也不会心安理得的。” 风浮濯端走板凳,揽下木盆,已是婉拒:“望枯昨夜睡得不舒坦,洗衣动静大,难免会吵着她。” “……”席咛释然一笑,“倦空君是从何时起心悦望枯的?” 风浮濯停了一瞬,沉吟:“何曾谈得上心悦。” 望枯善意,果敢,磊落于世,青眼、冷眼照单全收。 定将成他穷尽一生的答复。 倒比情爱更是难寻。 席咛似懂非懂时,见望枯下了秋千,脚步虚浮,毒辣的日头照在发旋,才彻底醒了。 望枯揣着惺忪眼:“这是洗了第几回了?” 风浮濯没忍住,用灵力看了她一眼:“……第五回。” 刚睡醒,红扑扑的脸。 却因临别将近,不舍将这眼掐断。 望枯皱眉:“够了,倦空君就此停手罢。” 风浮濯:“你风寒未愈,回去罢。” 还带冷然与责令之意。 二人互不相让。 “倦空君向来对我百依百顺,为何这回不听我的?”望枯蹲下身,又鬼鬼祟祟贴近他的耳畔,“还是说,倦空君因我退婚,生起闷气了?” 听得一清二楚的席咛:“……” 风浮濯不敢看近在咫尺的这一个,而是将灵力渡去清水里——见得一双还未分开的倒影后,一时晃了神。 他低沉自语:“……不敢有气。” “那便是有了。”望枯举起他的掌心,破皮、红肿、满是皱褶,顿时愁眉苦脸,“我不愿欠着谁,你受的伤,我会想法子偿还的。” 风浮濯:“……不必。” 望枯:“倦空君为何什么都说不必?” 风浮濯不答:“……” 望枯歪头,提溜着眼:“那日皇宫大乱时,倦空君独独拿了一株黄姜花——你可是喜欢花草之物?” 对花草之物,说风浮濯喜欢,实在不甚贴切。说爱惜与善养,还算妥当。 他并无喜欢之物。 一旦有了偏爱,定会难以自持。诚如,他之于望枯。 风浮濯沉默寡言时,望枯已是一溜烟跑了回去。连着哪个压箱底的包袱一起,再次跑向二人眼前。 遥遥看,望枯额角发丝被汗水紧贴。 风浮濯:“日头太盛,席姑娘随我归去树荫下罢。” 席咛看破不说破:“不必,我的梅子露还未饮尽,便不去打搅了。” 风浮濯沉声:“……多谢。” 秋千自玩,摇曳夏风。 望枯气喘吁吁站定他身前,摊开破布一般的行囊。 风浮濯定睛,才知这是自己赠给望枯的第二身旧衣。 “拿着,回去用。”望枯先往他手里塞了瓶软膏,再摊开包袱,“这些是吹蔓帮我捡回的残花,还有不曾送人就已干枯的旧花,倦空君若想要,可拿去洗净,用以泡茶。” 这些黄白相间、丝丝绺绺的狭长花瓣,或蒙尘,或枯萎,或紧巴一团,黑而失色。 风浮濯:“……忍冬?” 望枯的花。 但模样太可惜。 望枯颔首:“倦空君看不见都知晓了,正是忍冬。” 风浮濯尽数捧过来,不舍遗落一片:“为何花瓣会如此枯萎?” 望枯昂着粲然笑:“倦空君不必管,这些都是我的事了。” 修藤不易,何须再将风浮濯牵扯其间。 “……好。”风浮濯心照不宣,从袖口拿出一袋银两、一袋灵石,“可要?” 答应的事,自然会随身备着。 望枯喜笑颜开:“要的,倦空君既然喜欢花,我往后也学着你,多摘些好看的花带在身上,好不好?” 望枯不知,一旦忍冬花入了眼,百花无光。 但只要是她给的,风浮濯什么都要:“好。” 岁冬若有阳,南燕知徘徊。 风若停了一瞬。 竟也不愿走了。 第71章 局中棋 洗衣之战告捷,沙棠神木上挂起五颜六色的衣裳,远看像彩旗,招摇过市。风浮濯受伤的手终是停在了第五遍,弋祯法师如约候在小院栅栏前庭,却也不疾不徐。 风浮濯走之前,将大小事宜都打理个遍了。先是清理门户,收拾昨夜残局,神树不生虫,风沙过盛,缝隙最易积灰,他就专挑此地钻牛角尖。再将屋内贵重的、随手可拿的物什分门别类。最后,把那长梯通通敲实了,再修整一番,不留任何问题。 险些让人忘了,他尚且失明。 不待望枯下达逐客令,风浮濯又自知退居门外。 他别言一句:“望枯,若是入了夜里,宁可让衣裳丢了,也莫要出来收了。” 望枯:“好。” 风浮濯行了几步,又踌躇驻足:“……望枯,你可要我的净骨?” ——望枯既已赠了“身物”,自当礼尚往来还她一个能登雅堂的。 入弋祯法师的而后,他七旬模样,却似黄毛小儿血气方刚,今时也气红了脸:“倦空!你休想乱赠物什!净骨不可赠人,妖更不行!” 风浮濯一本正经:“弋祯法师曾多次告知,净骨为好物,剔下之事虽小,但若是荒置,则更为可惜。” ——日后没了净骨,不知还能帮望枯几回。 弋祯法师:“……” 他就不曾想过,净骨来日还会归还他身么? 望枯冥思苦想:“我倒是想要,但不知如何用,更不知如何放在我身,便还是算了。” 风浮濯:“……好,珍重。” 夜未落,他自寒波横流。 临走前,还系上遮目丝绸。只是迫使己身,离那唯一的余热更行更远。 并勒令自己不可回头看。 …… 晚霞日行三万里,稍燥的风飘过长阶。席咛帮望枯收了衣,坐在屋内长话短说,话矛只有一人。 席咛:“望枯,我的心魔,是休忘尘所害。” 从礼仪尊卑刻骨铭心,到如今剑指正道,定了心要孤行一世。 望枯颔首:“席咛师姐,您是如何知晓的?” 她闭眼:“他同我说出实情时,为的是不让我沉湎双亲逝去的悲痛,让我有个活着的念想,于是有意扯谎。不曾料到骨灰肤玉会倒食佩戴之人的神识、血肉,更不知此物会助长我生出心魔。” 只听她一声冷呵后,又道:“但如何让旁人信服?我跟在他手下这么多年,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依稀记得,我来十二峰第二年里,练剑之地跟了条青蛇,他都从遥指峰赶来与我相告,说,蛇不毒人,却难免伤了手,我如此急于求成,不可耽搁一刻,理应更加细心。” 望枯追忆那时庄周梦蝶,骨灰肤玉有两枚,互为陪衬。但风长引始终漏个半脸,祉州往事也大多是她的妻儿,可是暗指——她猜错了。玉就是古丝的,另一半关乎风长引,莫非仍旧留存于世? 望枯:“我昏迷的这些天,席咛师姐可知我嘴里含的玉是一枚还是两枚?” 席咛正色:“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二桩事,只有一枚。而另一枚骨灰肤玉,我找了一月之久,凡是十二峰能踏足的地方,我都巡了三遍,仍旧一无所获,定是被他拿了回去。” 望枯:“……为何又拿去了?他还有什么打算?” 席咛自嘲一笑:“他是遥指峰的师长,天下第一剑,明知我资质平平,却觉我是可塑之才,倾囊相授,因此才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而我,跟在他手下这么些年,却仍旧愚钝,非但一无所知,还错成他的局中棋。” 她定了眸光:“望枯,你也是他的局中棋。” 望枯风轻云淡:“我早已料到。他看似对我了如指掌,但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偶尔急切,才来我跟前鞭策。有什么仇我都当场报了,至于他的命,迟早也会归还我手上。” 席咛摇头,双目悲凉:“望枯,并非如此,他应当布了场弥天大局,死于他,是全身而退的好事,我想——他不止要毁了我和你,还要毁了十二峰。” 望枯:“十二峰上下,这么些人对他唯命是从,他想做何事都易如反掌,但如今迟迟不动手……恐怕,他还在等何事。” 席咛:“若是需等的,就只有‘灭神令’了,难不成他也想毁了天道?” 望枯:“不尽然,他要如何想,我们谁人都不清楚。” 休忘尘以搅局为先,以灾祸为乐,其心昭然若揭。 他要等的,只会是一个毁天灭地的修罗。 但若是他在等望枯。 那他自然押错宝了——望枯可无心成魔,哪怕真成了,第一个将她赶尽杀绝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话说至此,席咛哀叹垂暮之景:“望枯,我明白。我虽对十二峰并无太多情谊,更无英雄豪杰的本分,只想与双亲长相厮守,但再如何,十二峰落在他这等恶人手里,我也难平心头之恨。” 推心置腹至此,望枯又将几个深埋心底的疑虑问出口,再将梦中所见所闻告知于她。 望枯:“席咛师姐,初见之时,你说杀身之仇为嵌入我身的邪祟所害,我梦中却见你双亲被蒙怨斩首,还是凌嵘出面帮了一把,你们当初有何渊源?” 席咛:“邪祟起于一桩巫蛊之祸,若只是秽乱后宫的事,也不会这样臭名昭着。牵连太多人命,朝中文武百官、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通通被弹劾,说他们不知好好教导闺中女子,还要送入宫中掀起狂澜。” 望枯:“那这人偶之事,与四百年前,丰南王朝的白骨偶有何瓜葛?” 如此陈年往事,席咛却历历在目:“当初父母为祉州先辈平反冤案,他们都一口咬死这二者定有瓜葛。父母不肯信这无凭无据的话,百官争相聊表忠心,将他们推去风口浪尖,还只认为乌合之众,不除为患。这才有你所见的过往……两百载过去了,百官死的死,穷困潦倒的穷困潦倒,只有隗念萱魂魄不垂,依旧非为作歹。” 望枯:“席咛师姐,你来此十二峰,正是为了隗念萱吗?她与已故的隗太后呢?可是也有瓜葛?” “我起先不知隗念萱在此地,听闻银烛山可保亡魂不灭,这才来误打误撞来了十二峰。凌嵘的魂魄跟了我们一路,因此留在银烛山当了鬼修,修行几年才告知到的,”席咛娓娓道来,“至于隗念萱与隗太后,二人确有关系。听路清绝四处奔波得来的小道消息,前者为姑母,后者为侄女,但离磐州太远,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望枯:“原是如此。” 席咛回眼:“事不宜迟,我该走了,下回再与我细说祉州二位先辈的事。我虽不愿再留遥指峰,日日想着被赶出师门,但休忘尘看你我交相密切,定会有所行径。比方说,明日早训照旧,恐是有要事——槐飏骨估计也有着落,不知会不会给了你?” 望枯:“骨灰肤玉应着你的软肋,那槐飏骨于我而言算什么?槐飏仙尊身死巫山,哪怕真有逆转乾坤的本事,他便是给了我,我也只会供奉着……难不成,休宗主连这儿也猜到了罢?” 席咛:“只听闻槐飏骨有镇守一方、国泰安宁之用,至于扭转乾坤,先前从未有人知晓,也是近日走漏风声。若是真给了你,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望枯:“好,席咛师姐,我还有最后一问——你双亲的魂魄,当真是他所害么?” 席咛淡然:“他不认,但这样灰飞烟灭,放眼十二峰,除了他,谁会无端迫害我?” “……”望枯难藏沉郁之心,却穷追不舍,“席咛师姐,那巫蛊偶的功效,你可曾听过?” 席咛:“无非就是冠上人名,再将那人的魂勾进去,要他时运不济就时运不济,要他死,就只能死。” 望枯:“……” 望枯噤声,招招手,送席咛向残阳照晚只余一线的天归去。 休忘尘曾说,他要人信,因他从不说假话。 虽说此人死不足惜,但说没做,他就真不会做。 只因他太跋扈了,真做了何事,恨不得昭告天下,怎会在乎席咛是否恨他? 这一深想,先前那些零散的碎珠子,都好似穿了根银线。 结靡琴弦断有声,却无因。 至亲魂魄断无声,却有因。 席咛的母亲魂入了她的身,能见过往,是有“往生咒”。 那其余魂呢? 为何风长引与古丝的过往也可窥见? 他们都将像席咛母亲的魂灵这般——魂飞魄散么? 她甚至心生荒唐之绪。 万一,她,望枯,正是那遗漏在外的巫蛊偶呢? 思及此,望枯也嗤弄一笑。 当真一念。 既然她生是安然立世的枯藤。 就不会再认其他。 …… 此夜一树风动,摇情霁月,望枯少有辗转发侧,直至子午之时才歇下。 休忘尘神机妙算,翌日确是不再好晴。黑灰天里,蒙头降下个正月的凉意。 弟子聚首衔隐小筑时,来的宗主却不多,休忘尘与柳柯子正属不来的那一批次。桑落站在高台上,用灵力降下裹着金布匹的槐飏骨。 桑落:“驻槐令业已落幕,拔得头筹者为——无名。至于全宗弟子排名,随后将由衔隐池颁布。” 何所似:“另外,此令结束,成果却让人匪夷,可见平日训练并不有效,多有浑水摸鱼之人。因此,明日起,将行‘巫山令’!十二峰弟子共去巫山除魔,不得有一人缺席!” 人潮哗然时,望枯与席咛相视一眼,默不作声。 “还算有点公道,这要让那睡了一月就坐享其成的人拿下……我可要砸场子了。” “师尊们都明事理,你啊,少听那些人乱嚼舌根罢!” “终于到了这一日!要不过会儿你帮我看看!我真不敢!” “男子汉大丈夫!看完就上路!” 池中像有巨龙,大浪淘沙,水色青字缓缓映显而出。 从一到八百一十名,一页一百名,每页停留三分之一刻。 霎时,乱声四起——有人欢喜有人忧。 第一页。 无名第一,苍寸第二,路清绝第三,廖董第十,万来第十五。 “路清绝第三?路清绝第三哈哈哈哈哈哈哈!” “缺德事儿做多了!福报啊!” 路清绝:“……” 上劫峰不比从前,争相屠戮了前列,如今却都在第一页后半程,或是赶个尾巴。 而前头有名的,多为遥指峰、筑刚峰、走龙峰弟子。 第二页。 无熟络的名讳。 第三页。 密密麻麻一片。 …… 望枯没瞄到席咛的名字,干脆就不看了。 待到第七页时,还不见自己的名讳,就知是休忘尘给她二人的下马威。 果真,第八页,只有两个名字赫然留下。 席咛。 望枯。 还是前者在下,后者在上。 第72章 洗碧空 那日凡是长了眼的,都知原先垫底的是个乳臭未干的白面小生,剑都拿不稳,被台上人打趴到号啕大哭——而今却轮到两个风口浪尖的人。 适才,无论是欢声笑语,还是捶胸顿足的,这会儿都没了声。 那嚷嚷着“公道话”的,再也蹦不出一个字。 席咛与望枯相视时,大方相道:“不过是从头来过而已,无妨。” “席咛师姐所言极是,”望枯接茬,“那时出了岔子,让我耽误这么些天,不然早该兑现打遍宗门的诺言了。因此,试问诸位师兄,谁愿第一个陪我练手?” 站在她身旁的,除了路清绝与苍寸两名左膀右臂最是无动于衷,其余人都退避三尺,躲闪个眼。 望枯败兴收剑:“师兄们这是何意?巫山令在即,我怎会闹出内讧的笑话呢?” 众人:“……” 望枯的秉性并非是打打杀杀,而是睚眦必报。 奈何这些个弟子,太过色厉内荏,架也撩不起。 实在没劲。 …… 巫山令当日,早春探个亲,先行陆路,再由舟渡,竟让温阳也延绵了千里。 重返故里,吹蔓喜不自胜,红颊堆了两团暖光,内敛的性子,也能逢人说两句像样的话。 她这回轻装上阵,行囊里却鼓鼓囊囊,落地巫山,才故弄玄虚地拆开,上演一出“大变活人”——穿着桃色袄褂的续兰向天摊开手,助山樱红遍。 苍寸担惊受怕地拍拍胸脯:“嘿哟!吹蔓!你把她往这里塞,不怕闷过去啊?” 望枯一本正经:“她是灵兽啊。” 苍寸:“……” 碰着三个妖不妖,人不人的妮子,他自认是井底之蛙了……不,单论体格,应是蛤蟆。 有人听到动静,古里古怪:“带灵兽可以,但这儿是巫山,也不考量考量她什么年岁?再者,桑宗主明令说过,巫山会给灵兽催情,不许带来,否则闹得人仰马翻,还要怪我们十二峰不懂世故。” 什么灵兽不灵兽,年岁不年岁的,分明就是没刺儿硬挑。 望枯却视若罔闻,只是再次将续兰的耳朵罩上。 苍寸眼皮直跳:“你都说这是孩子了,还说什么呢!再者,我上劫峰的师尊都没说什么,你这手未免岂不伸得太长!” 那人没完:“她们就是仗着没人管才如此嚣张!到时,让她引来什么更可怖的东西,或是塌了整个上劫峰……就有你好受的了!” 巧了,望枯正是看师尊不在,才天不怕地不怕地带过来。 但这些人,昨日当缩头王八,今日就能舌战群儒了。 不知又生何事。 苍寸脑门上的火噌噌往外冒:“说谁塌了呢!你爹祖坟塌了也轮不到上劫峰塌!再管我们的事,你就等着倒大霉罢!” 苍寸与人掐架是常有的事,其余人都在交头接耳,等着看他笑话呢。不曾想,他无心之言,却惹周遭人各个脸色大变,像是捱了脏物上身,抖落寒颤。 “那上劫峰天降灾星的传闻……莫非是真的?” “我听的怎么是瘟神转世啊?” “甭管怎么,天道就是停在沙棠神木上方的,归宁的佛修们都看着了,应当不是假话。” “能闹出这样的笑话还不是假话么?” “接二连三这样多怪事,还说不信的,怕不是哪处派来的奸细!” 苍寸碰了一鼻子灰:“……都说什么呢?” 望枯默不作声,只轻扯苍寸的衣袖:“师兄,他们在说我。” 苍寸虚张声势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凭何说你!这些人昨儿都不敢打呢!今日怎就欠收拾了!皮痒!” 路清绝抱剑走来:“苍寸,外人无论好话假话,也终究只是外人,下次管着嘴,少说几句就是了。” 苍寸拍两下嘴巴子:“……管住了,定是管住了!” 十二峰各有各的乌七八糟,但来了望枯的地盘,她自当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们一马。 路清绝又至望枯身旁:“结界确是毁了,师尊忙着亡羊补牢,再者,防着天道再往家门逼近。” 望枯窘迫一笑:“果真瞒不住你们。” 路清绝抿唇:“天道有不少人亲眼见过,动静之大,瞒不住的。更何况,那时还有佛光万丈,起夜往天上一看,自然就见得这乱做一锅粥的景象了……另外,师尊托话,命我看着你,还勒令你不许闷声行事。” 望枯昂首:“只是如此?路师兄与师尊不问我为何会引来天道?” 路清绝:“我若是问了,你就知晓缘由么?至多是猜测,真理,唯有天道明了。” 望枯这才放宽心:“路师兄,你愈发让我刮目相看了。” 路清绝气息卡喉,不甚畅快:“……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上回你弃了我,这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你一伍的!” 望枯疑惑:“我自然还与吹蔓一块了,路师兄莫非又没寻到人儿么?” 路清绝:“……” 好心好意,却专挑他痛处里捅—— 望枯当真是他的天生克星。 …… 巫山令除了弟子齐上阵,其余都随心而往。无时日之差,无几人成伍之分,奖赏也未定,甚至住处还需自寻,只要趁早将那魔气剿灭,再知其缘由,便可告捷。巫山百妖行事也向来乖张,如此,颇有入乡随俗的意味。 望枯与吹蔓一道,就是明摆着犯懒的——先带席咛、续兰与别浅、忌孱叙叙旧。 别浅见了席咛,死鱼眼都打直了,甭提多腼腆:“久仰遥指峰席咛大名,我为巫山锦鲤妖,别浅。” 席咛:“幸会。” 忌孱则一个劲缠着望枯,洋洋得意地扇落几根暗羽,笑声难听:“哼,我原以为你不回了,平日都往你屋子里睡!我才不管你气不气呢!” 望枯:“……” 若不是正事要紧,她会先给他两拳头,待到打回原型,再把他的毛通通拔光了。 望枯不搭理,盘腿而坐:“别浅,巫山究竟如何了?” 巫山池朦胧浊雾,别浅趴在岸边,留了半人高的鱼尾,近似鲛人。他猛地摆尾,惊起千重浪,让屏退在外的和煦,就此落下,如镜子折着光,天也亮堂。 巫山池本就是潋滟之色。 别浅:“沾染魔气了,也不知从何来的,在你们之前,确是什么入侵者都没见到。” 望枯:“那你可知魔气在何处?” 别浅装腔作势没两句,又打回原形:“哪儿都不在,哪儿都在,要我说,也就十二峰的修士大惊小怪,巫山的妖怪才不在乎这些呢!” 望枯步步追问:“巫山草木何时恢复原貌的?” 别浅:“不是初一,就是初二!吹蔓都没和你说么?” 望枯:“说了,细枝末节呢?” 别浅摆摆手:“谁看细枝末节呢?都忙着过新春呢。” 望枯还想问,见十来个成群结队的修士,也来巫山池畔。他们手中的剑,专杀魔气,随意挥去,都有白烟捎带。原先缥缈着硝烟,都乱毁一通,尽显刀光剑影之意。 别浅极是看不惯:“……这些人能成么?别把我们巫山的妖怪也除了。” 席咛:“能。” 循她目之所及处,在望枯的藤身高岭下,平地有绿草,而一身素衣无名,远看像披桑戴麻,紧紧闭眼,嘴里念念有词。 这时,她掐准时机,一举睁眼。 青史剑竖直腾飞,又往土地斩去。 石穿,土溅,翠绿细长的草,如雨倒返天边。 忌孱愕然:“她这是!” 别浅从水中一跃而出,鱼尾当即变作人腿:“她是什么人!快拦着她!” 过往飞禽走兽们都不是吃素的,纷纷向她奋进。护巫山土壤,义不容辞。 但当无名摊开腰上锦囊,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金绸缎包袱横出,郑重摊开时,显出槐飏骨已无血肉的干骸,刹那——所有生灵都敛了杀气,收了利齿,虔诚跪地。 那是恩人。 忌孱、别浅屏息凝神,望枯与吹蔓也站出身,膝盖跟着碾地。 瑶姬殿下教诲有方,巫山最懂知恩图报。 无名朗声:“千年前,槐飏仙尊为巫山战死,身如浮萍,却成权柄之物,几经交手,尚未入土为安。而今,仙尊得遗骨,落我手中,晚辈不求逆天改命,只求仙尊得个自由身,日后在巫山安息,再无牵挂!” 众修士瞠目:“无名竟如此大义?” “是尸骨就要葬,与大义何干?” “不对……快看!” 槐飏骨埋入土中后,须臾间,尸骸化为漫天彩蝶,飞去山川河流,致使百草丰茂。云霞之中,有一普度之光,如刺眼白昼,照耀此地。 而望枯再一睁眼—— 巫山彻底变了样。 总有人说,巫山的天,从来连着黄土,像是前人手手相握,共挽一条天路。也更有人说,巫山是在黄昏里的孤山,迟早被埋没进后人的史册里。生是遗忘,死是淡漠。 而今,拾起巫山池的碎金,换成湛蓝色的鳞身,而晃眼的净白,则留给巫山的世间。 一派碧空如洗。 何人惊呼:“这、这是!” 休忘尘走马观花:“这是千年前,巫山原有的面貌。” “槐飏骨奏效了!” “莫非……我们回到千年前了!” 人、妖,俱是难以置信。 休忘尘笑着摇头:“受制于巫山只往前看、不往过去走的山令,哪怕有槐飏仙尊的帮扶,也回不去千年之久。” “巫山还有此等规矩?” “慢着,那是不是说……我们还是回去了?” 休忘尘:“是。” 有人东张西望:“那今夕何夕啊?” 忌孱四下打量,忽见脚边横着一物,不住揉眼:“这不是我除夕夜放在此地的火药桶么,初三就扔了,为何还在此地?” 别浅见状,眉梢一凝,紧挨树根找寻什么。 别浅往树根下摸来一抹红,沾染指尖:“……” 望枯:“怎么了?” 别浅:“这几日气候反复无常,我怕掉光叶子的树被活活冻死,便喊着大伙儿一起往树身撒石灰水。每撒一个,就用银朱点了一笔,半日就晒干了……结果今日还粘手,你说邪不邪门?” 望枯:“这银朱哪日点的?” 别浅略一思索:“年初二?” 望枯:“莫非,我们正是回到了年初二?” 她连忙看向她的藤身——眼见忍冬凋谢几朵,却盎然依旧,不似枯藤老树。 望枯再也顾不上议论纷纷的声音,大步跑回巫山。 “诶!望枯!你跑哪儿去!” 待到直下地底下树根石壁,她抖着手拿出钥匙,插入门闩—— 忍冬就是不会凋零的。 只有是,有人从中介入。 门缓缓打开。 她的藤根前,还真站有一人。 那人着竹色衣,衣上扬洒墨痕。 背影就不似认得的人。 他听了动静,却也不躲。 甚至说——转过身来,直寻望枯的眼。 第73章 万苦辞 幽醉竹坊间,忽闻鬼魅生。 一眼看去,此人生得俊朗无双。 眉弓板正,能给满月定个乾坤。脸庞精细雕琢,却留纸扇书生的韵味。眼下有古怪的病弱似的乌青色,颇显颓靡。但松花绿的森然意,淡若江南水乡,起起伏伏,深藏他眼眸深处。两鬓长须垂下,其余的发,则用一支断笔挽着。 而浅衣,大抵就是他的得意之作,用墨笔画着的,像是草书,也像是图腾,如蛇虫活物,游走布间。 ——此人生得年轻,却除了身形有几分高,就看不出风华正茂的影子了。 唯有,他眼睛钳得紧,手中拿着望枯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端详。 望枯走近了细看,他拿着的,正是她摆在树根下一圈仅此一个的,多面褶皱、五彩斑斓的“鳞片”——鳞片只是她猜的,忘了哪年在巫山池边行走,它飘来水上,别浅错当是哪个鱼仙的恩赐,随即抢了去,贡在身边一整年,结果并无用处,望枯顺势拿回,放在树下当个陪衬。 只听他道。 “五界之内,能回溯过往的人并不多,除了我,只有那老不死的东西——槐飏,有这本事。” 如此亵狎,如此傲慢。 “而你,不是槐飏,但同样可恨。” 望枯:“……” 分明互不相认,既轻易攀谈,还先发制人。 望枯不甘示弱,大步走去,伸手要夺物:“还是你更可恨,入室登堂,强盗行径,乱嚼舌根,还害我藤身凋敝。可惜我脾性尚可,你若对我说一声‘对不住’,我就会饶你一命。” “……” 他笑笑,只是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不还此物,还在手心中捏碎。 “没人和你说过,这是我的东西吗?” 望枯:“……没人。” 还真是实话实说。 他悠然信步:“那你今日听好了。普天之下,哪地留了我的东西,哪地就遭殃了。只因,不论在五界何处,我都能顺着此物来此地。” 望枯不捧场:“不必,我并非很想听。” “……”那人白了一眼,耐性全无,“论可恨,你们巫山就是略胜一筹。自己做了吸食巫山草木灵气的恶事,却嚣张得很,转而栽赃于我?” 他我行我素的本事像是炉火纯青,再次伸出长手,往望枯的藤身上渡着魔气:“若非我派了几百个手下,没日没夜地查——得知你为罪魁祸首。否则,我还蒙在鼓里。让你多活了这么久,你非但不谢谢我,还要我说‘对不住’?” ——“谁惯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望枯再也顾不上其他,就此扑身而去。 人身一时被毁,还可东山再起,藤身一时被毁,则一世更无望枯。 他的话倒是都好解。 “恶事栽赃到他头上”——藤身修好的第二日里,虽显一花独秀百花杀的残痛之景,却有休忘尘“略施小计”,将罪责扔去魔界,惹来几界公愤。 “你为罪魁祸首”——也就是说,巫山找不到的缘由,兜兜转转都回到望枯身上。 望枯背了如此多的黑锅,早已气定神闲:“……如今你已毁这件东西,就当是还你的了。” 那人冷呵:“这就算赔礼谢罪了?做梦。” 望枯:“……” 装傻充愣果真不行。 而这魔气,荼毒深远。入体之际,望枯瑟瑟发抖。再而后,她又像倒反风寒时,水深火热,满目混沌,却不得就此睡去,只是四肢酸软无力,眼皮厚重—— 非但想将她活活折磨致死,还恨不得塞她入土中,就地化为春泥,永世不得超生。 望枯咬紧牙关,逼着自己不去遗失自身,并分暇看他一眼,妄图找出弱点。 正是这一眼,像是农户、伙夫、舞伎、贤妻、马夫、猎户、琴师……千千万万个熟络的身影,在望枯眼前,合为一人。 与高官厚禄毫不相关,越是疲惫、越不被人待见,越是见得。 民生多艰,他哀而不伤,恐是吃惯苦头的过来人。 望枯想再赌一把。 望枯:“你杀了我……无妨,但天道会对你穷追不舍。” 他轻笑:“天道都追了我千年,我为何会因你介入,而心生恐慌?” 如此,眉目清晰。他神通广大,坐拥宝殿,心性阴晴不定,谈吐粗俗轻慢——定是那魔界之主,万苦辞。 更是千年前,凭一己之力搅起仙魔大战,致使巫山深陷大难的始作俑者。 相传他个活阎罗,活了一千二百多年,是魔界有且唯一的主子。此前,魔界是片混沌初开的洿泽,直至他横空出世,将数以万计的邪祟、恶灵吸食入腹,就此主宰一方,世称“万苦尊”。 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无人知晓他到底是人是鬼,但相应的,也无人敢去刨根知底。只听说,他自持悲戚怨气,所过之处天降乌黑狂风,其势难挡。一回修炼,魔气大开,将那往生的人都引了过来,就此轻而易举吞没了幽冥界。 他本事难以估量,但除了在巫山纵火行凶,就再无其他。还在深渊魔界中大兴土木,拔地而起一座坐地四十五里的宫殿。魔界、幽冥有头有脸的官吏、名门氏族无不赞叹有加,纷纷将女儿献给了他,因此,后宫佳丽三千。 但也听闻,他甚少踏足后院。偶有踏足,也不过是与后妃以对弈、斗蛐蛐、赏花吟诗。一面说他万苦尊不耽于美色、“忧国忧民”,美誉名扬四海,一面说他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丑闻但行千里。 只是,民间还有“小儿哭啼,不喜寝食,交由万苦尊一口吞去”的童谣。以至有好阵子,但凡死个人就怀疑到万苦辞的身上,刚好与以行善事闻名的倦空君不复相似,天差地别。 因此,又被五界戏称——“有事倦空君,无事万苦辞。” 望枯攒足力气,让话语连成一句:“万苦辞大人,即便你我名讳相近,算不上有缘;即便你高高在上,我为无名小卒。但我仍然知晓,你与我是一样的。” 万苦辞颇有兴致,就此停手:“哪里一样?你若说不出中听的话……就休想死得太轻易了。” 望枯用力咳嗽,迫不及待呼着清气,再摆正身形于树根边找了个适宜躺着的地儿,才说起下文:“我说像,是因为我们总是被误解的人,总被说是不怀好意的人,总被说是恶人的人……实则只是老实巴交做手头事,本本分分讨生计的人。” 万苦辞止息:“……” 望枯见他游离之状,果真是猜对了。 但他却沉下脸,单拎望枯的衣领,突地提起:“我平生最烦油嘴滑舌之人,我要想,你就会与这糖纸一般下场。” 望枯被他如此,裙裾飘扬,反倒是少了立身之累。听得此言,歪着的脑袋缓缓摆正,双眼也蹭得亮了。 他莫非是,在说她的“鳞片”? 望枯:“此物竟是糖纸?” 看来,巫山百妖竟都猜错了。 万苦辞蹙眉:“……” 望枯眨眨眼:“这么好看的纸,里头会不会包着酸的糖?” 万苦辞干笑两声,垮下的脸,真比望枯看过的几千个亡魂还要幽怨:“……你吃不到。” 望枯:“……” 好罢,吃不到。 望枯转念一想:“万苦辞大人何故将我带去魔界慢慢凌迟呢,是不是怕我在外乱说,丢了您的脸呢?” 万苦辞恨得牙痒痒:“……为何屡教不改,非要油嘴滑舌!” 望枯目光炯炯,抬着袖口擦擦嘴:“不油呀。” 万苦辞:“……” 他忍了忍,就是咽不下去这藤妖说他“老实巴交、本本分分讨生计”这种辱人的话。 ——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他班味儿重。 好歹也是当了一千多年的魔尊。 不说像个文人,起码也像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了。 ……怎的还是让她一眼识破。 万苦辞本是21世纪一个朝九晚六、手头拧巴、在大厂徘徊的新生代牛马。原先那校草、县状元、一学就会、双一流高校里前途大好的机器人专业学长等的头衔,让他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他也的的确确风光过。 大学四年里,院级评的优等生奖不计其数,靠着镶边的成绩拿满奖学金,还保送研究生,实习期被引荐去大厂,原以为是飞黄腾达的起点,却因一辆迎面撞脸的三轮车,毁了个干净。 脸蛋完好无损,只是成了缺巴子,一掷千金补好牙后,话却说不利索了。只因在入职时,自我介绍中,一个“研究生”的“究”字念得磕磕绊绊,而沦为最大笑柄,被公司晚辈追着喊“jojo哥”。 他并无热血漫一路打怪升级、收获爱与勇气的基本内核,他很明白,他就是被关系户搞针对、穿小鞋,用职场霸凌之虚,行逼迫让位之实的倒霉蛋。 万苦辞年轻气盛,在第三百次请整个部门喝二十块一杯的咖啡后,在不得不参加的团建里第五次被灌醉酒后,在第八百次通宵改策划案后,他忍无可忍,冲冠一怒为离职,“n+”的补偿都能说弃就弃。 但彼时的他,不知顺风顺水的上坡路走完了,剩下的,都是直通地狱所罗门。 他海投简历,却无一石沉,甚至连水花都禁不起一个。工资低的养不起自己,工资高的看不上他gap的这三个月,工资不高不低的则另有关系户挤入。 他像是被下了禁咒,永远差人一步。 在投了一千个offer却再遭失败后,他站在天台上,吹着凉风,细数过往。那辞职之举,谈不上换来终生悔悟,更不曾放下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倨傲。 但他也无数次想,是不是忍着,就会不一样。 于是。 他纵身一跃。 这疾风迎面的刹那,他幡然醒悟。 他原是初心从未毁过。 与年轻气盛无关,他只是到了一个,做何事都是错的临界点。 总有人说,世故本浪漫。 但人的高昂与殊异,又迟早在世故里消亡。 但不曾想。 他带着他不清不楚的夙愿,误入无边极夜的魔界。 所有苦不由衷的冤魂,听到他对世间的哀悼,对他俯首称臣。 他想了许久,才坐上一个“救世主”的宝座。 他不是天生的帝王命,甚至说,他的少年意气,也从未死灰复燃过。 他只是想着。 ——从前万苦,人间不退,只好由地狱辞却。 第74章 菟丝花 望枯眼前这暴戾却虚张声势的万苦尊,眼神里失了神采,不知在专心想些什么。 但她等得正是此刻。 望枯伏头,往他嵌着衣领的手上猛啃一口。这一嘴,像那蝎子,能咬褪一层皮,定要疼得他原地打转不可。 万苦辞思绪回笼,如她所愿:“嘶!” 望枯收了嘴,拔腿绕树身跑。这魔尊的骨头实在太硬,即便让他留下一排日月对照的血印,望枯也没能好到哪儿去,像磕到了磐石,牙齿松动,满口腥甜,晕眩直往天灵盖冲。 万苦辞痛骂:“……疯子!” 她抓起原先压树的宝物就往他身上砸,能捎带些尘土,迷了他的眼便更好——归根结底不过三个字,命要紧。 万苦辞命里的好日子到了头,也并非因他成了魔界之主就能时来运转,反倒因望枯,愈发被霉运缠身。 原以为这么点干土和破烂,怎么着也伤不到他身。 但人生十有八九就是这般不如意。 这土,专往他眼里窜,这低廉珠玉,非往他脸上扇。 噼里啪啦,惊天动地,恰似他白来一趟的前半生。 万苦辞:“……” 他睁不开眼,魔气却乱飞。整个三面无窗的甬室,已及过载之时,这魔气往那不曾关紧的石门外逃,直上巫山。 望枯分身乏术——终究信了他适才手下留情的话了。 原以为魔气都形同“乌烟瘴气”,而今万苦辞的,既不呛鼻,也无炊烟的温吞性子,更不像狂风寸步难行,只是旋风似的横扫千军,敌我不分。 而望枯几近刀枪不入的皮肉,却最厌这般缓而慢的疼,像是——在她皮肉上一道一道地剌着口子,先觉不痛,后弥漫开来,涌上心间。 望枯牙上带痛,仍口齿不清:“万苦辞大人,我们正是为清剿魔气而来,你如此放任,只会将十二峰的人……都招来的。” 万苦辞只道荒谬:“我既敢做,就不敢怕你们这群凡夫俗子!” 望枯:“……” 即便他真有狂妄的本分,也不该像个只会叫嚷的毛头小子,如此招笑。 直至。 ——真把那十二峰中最会惹事的来了,他却笑不出了。 休忘尘现身,鼓掌伴身:“万苦尊驾到,有失远迎。却为何不与我等会会呢?这样躲进女子屋舍里,岂不有失礼数?” 他跨入石门,背后的蔓发剑不曾拔开,也助他砥砺前行,所过之处,魔气烟消云散,身后一干弟子,也得以安然跟来—— 这才是天下第一剑应有的阵仗。 万苦辞并未回过头看来人,反倒横了望枯一记眼刀。 望枯无辜:“……” 她分明如实相告了。 正在两难之际,人们脚下夯实的地,忽而难以自持地打颤。低头一看,竟是眼前树根出了问题——只见那粗根翻了个身,与原先的土错位一寸,深烙一条游走的印迹。 树根抽动时,刚好绊倒了一步之遥的万苦辞,他趔趄一把,慌忙正身:“……” 着急探看藤根,再成冤大头的望枯:“……” 二人皆是,好事千里难寻,怪事三五日寻上门来。 休忘尘神色一凛,大步行去,掠过心惊胆寒的万苦辞,屈膝擒着望枯的下巴:“张嘴看看?” 望枯腮帮子任他捏得疼,瞪着圆目:“……我为何要听你的?” 休忘尘沉下脸,更使蛮劲:“望枯,听话。” 他声一起,望枯又被夺了心智,浑身无力,只得眼睁睁看他牵着自己那绑在身上却看不见的线,再当人偶摆弄。 挤在后头的苍寸见得此景,凭肉身当车,横冲好几个皮糙的修士,叉腰而出。 “休忘……呸!休宗主你个为老不……呸!你个动手动脚的登徒……呸!”苍寸急得要给自己扇两巴掌不可,又往身后寻帮工挤眉弄眼,“清绝!我们师妹受了伤!还不赶紧尽师兄之责?休宗主日理万机,别让他抢了你我的差事儿!” 路清绝正有此意,席咛却先他一步站出,冷若冰霜。 席咛欠身:“席咛恳请师尊高抬贵手。” “席咛,为师没你想得那样坏。”休忘尘无奈摇头,一个二个不听话,怨不得人,唯怨自己教导无方。 只见,他一手端着望枯的后颈,一手捧起她脸,虎口嵌入下颌。休忘尘的指节比寻常人还要粗壮一圈,这是剑圣应领之务,拇指顺势撬开她的唇与贝齿,却往口中搅弄。 望枯垂头受着:“咳咳……” 路清绝忍无可忍,拔剑相向:“当众戏耍姑娘的都是地痞流氓!休宗主虽贵为仙尊,但若还敢妄为!我路清绝就是今日死在此地,也要替天行道!” 而休忘尘只是抹了把望枯齿上的血后,就将灵力渡入。想来也是,这么些人为望枯用灵力疗伤都不可,独独休忘尘可——那原先错乱的根,也转而复归原位,再起微澜。 本都置之度外的万苦辞,又被绊了一跤:“……” 他莫不是碰到个天煞孤星。 休忘尘拿帕子擦净了手,这才将暂且没了骨头的人儿扶起身来,语带埋怨,却连哄带夸,几分爱怜:“平日伤着无妨,但不可不治,也不需你做些什么,唤一声休宗主,甚至是‘休忘尘’,我自会把心窝子也掏出来……你啊,何时知道开口求求人,何时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望枯那一口摇摇欲坠的牙好了,身子站定时,无名线斩断,原先这菟丝花一般的身子,顿时有了立足之力。 休忘尘这才有心分暇到路清绝头上:“休某自认不是好人,却也不认此个地痞流氓的称道,不过,晚生的肺腑之言可取,休某就此受教了。” 苍寸当了这回昧着良心的恶心人:“哎哟,清绝,你护师妹心切也不能错怪休宗主呀,快把剑收了,莫要旁人以为我们是打打杀杀的坏人呢……休宗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便替师妹,谢过您了。” 他想,若是休忘尘还不领情,就演一出扇个巴掌赏颗枣的戏码——要知道,休忘尘可不敢糊弄。 路清绝不情不愿收回剑,看着休忘尘的眼,只觉可笑,可恨,不可敬。 旁人如何他无妨,但休忘尘明摆着就是拿望枯当掌中之物。 ——十成里,有十一成害人害己。 而后,一灰烟以蛇形抖步,缩入忍冬树根下隐没。苍寸以为是树影,或是看花了眼,直至将屋内人清点一番,一拍脑袋,才后知后觉。 方室三面都充斥着他的叫喊:“万苦尊……跑了!” 桑落抱臂走出:“跑了就跑了,休宗主也不觉有撼,你急什么?” 苍寸:“……” 还真是。 休忘尘回头:“桑宗主,人无完人,何必如此揶揄我?再者,万苦尊神出鬼没,他要走,谁也困不住,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了。” 他含笑依旧:“不过,巫山令才至一日,便被我搅乱,我行了错事,自当认栽。听闻,妖界游风城有个名动三界的酒楼,我自掏腰包请客,不知诸位买不买账?” 一声破冰:“敢问休宗主,可是晖卮轩?” 休忘尘:“自是。” 另一人高举手:“我也想问,可能饮酒?” 休忘尘叹惋摇头:“在外饮酒,有违宗律……但我违师德在先,若是你们今日喝了几斤,我就担几斤的责,如何?” 霎时,笑语连连,云销雨霁。 “买账买账!” “走走走!休宗主话已带到,那自然要喝个尽兴了!” 可望枯深思不熟虑。 万苦辞并无不跑的缘由,他来此地只是报个私仇,何故与十二峰结敌?换言之,休忘尘的心思又何曾在他身上惦念过? 他如此大动干戈的“巫山令”,当真是为她望枯定的? …… 游风城,谓之妖界京都。 是风留不住,于是游走在五界山峦,飞鸟衔来一口胡桃无意栽下,百年成荫后,结成稚嫩的青果,果熟落地,正中一只鬣狗的头,炸开酸汁。 它一口口吃着,当即化人,浑身赤裸。他看着高耸入天的树,暗自起誓,要忠守它一世。 再然后,鬣狗跑去人间。青砖怎么砌,胡桃树周遭的泥地就怎么垒;高楼大厦怎么建,他就一砖一瓦造出比这更气派的;水渠如何凿,他就手脚并用,蹄子烂了,便用犬牙去啃。 尽管,这些坍塌了千百次,但他也锲而不舍了千百次。 ——这些,都是妖界口口相传的游风城佳话。 无论真假,以胡桃树为心,商业城画弧的“游风城”也早已问鼎于世。 白鹦鹉背着“玄武箧”随遇而安,前者说书,后者吞了戏台,掀开壳子就能高朋满座。九尾狐开了间“榛赌坊”,前者折了三尾,图个“六六大顺”的彩头,榛子精的数以万计个果实都化成了一间房,可包揽五界宾客,络绎不绝。 一条浪里小白龙就更不同了,从两畔商道里抢出一半用己身做水路,牡丹花妖赶着年初,撒着红花瓣,增添红火。陆路有送货的急马、骡子哒哒狂奔,水路有蛤蟆、蚍蜉,跃过“鲤鱼跃龙门”的牌匾。 各司其职。 而别浅,身子都站在这只有黄昏后才开、一日只纳入三百人的晖卮轩门前,却仍是怒斥。 别浅:“这算哪门子鲤鱼跃龙门!山鸡也想攀凤凰了?” 不曾想,刚好被擦肩而过的山鸡妖听到,还狠狠啄了他一口。 望枯:“……” 八百个弟子共来晖卮轩,不说吵翻天了,刚至妖界大门就足以到道回府。休忘尘将些许弟子们装入“杳夜囊”中,既可图清净,又隐了人息,当真蒙混过关去。 待到真真正正入了晖卮轩,修士们从小小锦囊里跳出,把蝾螈妖精吓得要撑开了绿豆眼,大嘴仰天。 蝾螈姓“容”,正所谓有容乃大:“你们这是……” 休忘尘笑吟吟,放了两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容掌柜,一袋妖石,一袋活着的蚯蚓、水蚤,还请笑纳。听闻您忙着在生意场上沉浮,许久没能吃新鲜的,休某便自作主张带来了些。” 容掌柜垂涎欲滴——却是看着他的脸。 容掌柜:“你倒是清楚我……但我好似不认得你呢?” 休忘尘:“这回认识便是。” 容掌柜心花怒放,稀里糊涂地派了青虫店小二,将他们护去顶天之层。 休忘尘功成身退:“走罢。” 晖卮轩有三十层,弯弯绕绕时,望枯盯着休忘尘的背影,总算得来他放慢的步子:“休宗主也操纵了容掌柜么?” 休忘尘索性驻足:“谁同你说,我什么妖都能操纵了?这么些年,也就唯你一个藤妖罢了。” 望枯蹙眉—— 他终是认了。 第75章 黄金肉 休忘尘站在长阶之下,得以将望枯尽收眼底。 迎着灼灯,华暖一身。 他不自觉道:“怎么?心中有怨?” 望枯问到了,就摇头离去:“不敢有。” 休忘尘失笑,一步足以追上:“望枯怎的总是改不了,话说半截就匆匆别过的坏毛病?” 堂前八百人,沸为一锅粥。 望枯噤声不理,眼下是她自省之时,旁人自然不可打搅。 第一回被休忘尘“操纵”,是在天寒地冻时。“听话”不是下达指令的咒语,他只需看定一眼,就能抽空望枯的思绪。今日第二回,他压制的本事却愈发熟练,好似在拨弄凌嵘所说的、深藏在她身里的线,越缚越深。 与修真者的道行深浅并无瓜葛。 而是休忘尘知她能被操纵,才会如此。 休忘尘让她走到顶点,跟上也轻而易举,三阶一跨:“望枯,我先前不曾坦言相待,是怕你厌弃……再者,我相当惜命。” 望枯不留情面:“我早已厌弃休宗主,却从未有害死人的本事。” 休忘尘调笑:“如若你有呢?” 望枯耐着性子:“我不会夸大其词,但休宗主在我跟前问了没有三百次,也有三十次,直言不讳也好,旁敲侧击也罢。但休宗主未尝不知,我要有此本事,第一个杀的就是您。” 休忘尘听得此话,才浑身服帖:“你怎知我恰恰等的这一日呢?” 他朗笑,刚好掐着点步入顶层公台,施法挪了桌椅,拓了高顶之上的瓦片,静谧夜空有三两夏野的螟蛉,再张罗着八百个弟子在幕天席地中落座。 他以仙人姿,引来一剑寒霜,为星闪烁,白衣作孤舟,笑看身后人:“怎么?不是说要一醉方休么?还不快来——” “好!” 整座酒轩的客人都在此地,一盘盘菜往里送送,不出一炷香,就慌忙收走。近似人间佳肴,但望枯都叫不出名讳,只知游风城随着城主鬣狗一般,忠义为本,不食同根,一桌的妖怪有藤、鲤鱼、乌鸦和枯叶蝶,因此时蔬、飞禽、游鱼都不会有。 这盘中的,却像走兽之肉。 有人垂涎三尺,赶着腾腾热气往嘴里塞,赞口不绝:“休宗主!这是鸡鸭,还是猪牛羊?用的什么佐料!得让十二峰的厨子也学学啊!” 吹蔓正襟危坐,伏在望枯耳畔:“望枯,我会好好学的。” 望枯端详良久,既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就不会伸去筷子:“不必,这家酒轩的油水太重,你做的更好吃。” 吹蔓会心一笑:“好。” 休忘尘思忖一番才应话:“听闻是晖卮轩的招牌,只听掌柜说,此乃‘黄金肉’。” “黄金肉?听着就果然非同凡响!” “何必拘泥于是什么呢!吃饱一顿再说!肉就要配着酒喝!来!干了!” 这些妄图一醉方休的人,不知晖卮轩的佳酿有两种。一种用露水搅化了蜜,再倒出枸橼的汁水儿、名为“长夏饮”,酸甜可口,老少皆宜。另一种名为“漫冬饮”,就是往嘴里灌了微酸的雪,喝起来没滋没味,难以上劲,远不及巫山的暮雨愁。 酒过三巡,还不如长夏饮酣畅淋漓。 苍寸砸吧嘴:“这个好喝,若是能再多放点蜜就更好了……续兰你悠着点,无人和你抢。” 无名、席咛与路清绝则是风雨不动,拿着筷子无从下手。望枯见此景,觉着心里那点不对劲,当是真的。 于是他偏头对苍寸:“苍师兄,少喝点,续兰也是。” 苍寸抹嘴,压低嗓音:“真当我傻呢?妖怪们都知道不伤彼此情分,给我们人喂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若非我种的果树多,知这长夏饮是真材实料,断然不会毫无顾忌啊。” 望枯沉声:“那苍师兄可曾看出这肉是什么?” 苍寸抓耳挠腮:“不像好肉,如此紧巴,纹理怪异,莫非……老鼠肉?” 这时,溯洄峰的一名修士干呕不止,一脚踹开眼前的漫冬饮:“这算哪门子酒!非但不痛快,还烈不烈、水不水的!多喝一口都心里发毛!” “你可是喝惯了十二峰的烈酒?我尝着着挺好,就是需细品,回甘之时,还能尝到一股侠气!” “可笑!一杯酒都能喝出侠气?你喜欢就喝着,为何说十二峰的不是?反正我是喝不来!弟兄们请便!” 休忘尘明面小酌怡情,四目却微微混浊,不由贪杯:“喝不来则已,何必争相吵闹?倒不妨问问掌柜有没有合心的菜,敞开了点些喜欢的。” 朦胧醉意,身如画舫悠悠。 望枯只是打量这一眼,他便敏锐抬眸,高举杯盏。 形似大发诗情,犹敬沧海,实则只为一人,顾影自怜。 他唇瓣轻启,暂且不为人知的声息,一如比试台前,悄悄灌入望枯的耳,满含温柔—— “望枯,不可谅解我。” “今日之后,更不可行傻事。” “天降大任于你,是它慧眼识人。” “但它不教会的,我来教。” 望枯轻笑着打断:“不必了。” 休忘尘为何总要介入她的是与非。 第一句,她从未有过谅解之心。 第二句,傻事何为?单是他的片面谬论。 第三句,第四句。天降大任,诚如人活此生,选不得卑劣与尊贵,听再多好话也无济于事。 他的教,莫过于将她弃置于残骸之巅。 两相怜悯,各恨众生。 但万物存活,更无须旁人教导,无外乎各凭本念。 望枯没有管。 但也正在这时,休忘尘双眼缓缓闭上,像是假寐,待到手中杯落地,人也向后仰去。 四方人纷纷起身:“休宗主!” 青丝浸苦酒,白衣也尝秋。 休忘尘闭着眼躺在地上。 如此醉醺醺,无意识,动弹不得——怎会是休忘尘呢? 十二峰的师尊也只来了他休忘尘一个,其余的,都留在巫山收拾残局。修士们六神无主,要想主持大局也难有一心,东嚷一个,西喊一声,喧腾而混乱。 无名一剑劈开凭栏,生路已出,又站在桌上,字字清晰:“剑修快回巫山搬救兵!再将那掌柜、店小二、庖厨,通通绑过来!符修画符!势必搞清楚这些肉究竟是什么!其余人摆阵,确信晖卮轩无人逃出!” 主心骨现身,几人一哄而散,各担其职。 封锁晖卮轩倒是简易,只需在各个角落定点,再扎上佩剑,自当万无一失。而店小二都是青虫、螳螂、蚂蚱这些手臂多、还行得快的妖怪,如今各个不成气候,缩在角落。而符修拿出黄纸与朱砂,每张画咒,好似是能见原先模样的“显形符”。 无名雷厉风行,开门见山:“这是檐青仙尊,遥指峰的休宗主,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莫说你的晖卮轩,就是整个妖界,都难逃干系,我奉劝你们如实相告。” 容掌柜天生苦脸,大嘴委屈,而显得皱皱巴巴:“他是檐青仙尊?恕我有眼无珠,可本店学的是人间磐州的上宾之礼,迄今已建四百年,从未有这般茬子。” 无名不予理会:“什么肉?什么酒?” 容掌柜凝噎:“只是上好的人肉、上好的人皮,酒也是用上好的胆汁酿成……” 众人无不骇然失色。 无名面色铁青:“我们是人,你们妖怪都知不食同类,为何偏要如此?” 这下,换这些妖怪茫然失措了,难以置信地打量他们每一张脸孔。 螳螂为总管,蚌珠大、突出眶的眼写满慌神:“可是……可是诸位贵客不是妖怪吗!” 苍寸恶向胆边生:“你白长这么大眼了!不认得人,也总该认得赤橙红绿罢?这十二峰的宗袍,都摆在这儿呢!哪里成妖怪了!” 话音骤落,那几十张掌心大的“显形符”也兀自飞去空地,合为一整张纸。 丹砂作画,不讲精细。但缓缓浮出符咒上的,分明就是个双目失泽,左腿系着红绳,右掌背上有一团黑胎记,未及耄耋年就有生胡须的樵夫。 青虫妖探出头:“正是他!我可记得昨日,他是托了道士问了来妖界的法子,亲自寻上门的,说是卖身换他父母能下个好葬,我亲自去处置后事的,定是错不了!” 适才胡吃海塞的修士再也听不下去,捂着嘴寻去茅房呕个不停。 容掌柜穷追不舍:“来晖卮轩的过客这样多,五界之中各个都有,我们怎会是人是妖都识不出呢?贵宾之中定有妖怪是错不了!还指不定是个狠角色,将贵宾们的气息都改成妖了!” 语毕,尚留此地的修士们齐齐向望枯看去。 无名不露声色:“也就是说,这漫冬饮是胆汁制成?” 容掌柜忙不迭颔首:“自然是了!就不纯,客人都不会买账的,我们怎敢乱掺!” 无名:“我们之中,确有几个妖怪,但不至人人都是,而这几个妖怪,更不喜食人,可你不曾问清,妄自端来黄金肉,怎又不算罪过!” 容掌柜急中生智,往人潮中看,直至看到望枯,虽膝上发软、心如擂鼓,却也梗着脖子指过去:“她、她就是那个能盖人气息的大妖!求诸位贵客明鉴!” 好一个信口雌黄,张口就来,深得休忘尘秉性。 望枯长叹。 ——她分明一语不发,怎的就成了大妖? 游风城这样有名,她也与吹蔓结伴同游过,只是不曾入过晖卮轩,却从未有人指着她说这样没根没据的话。 席咛站出身,却只与望枯相言:“休忘尘是自甘中招的。” 至此,桑落也携何所似、襄泛破门而入。 桑落:“休忘尘!你明知不对,为何执意要喝!” 她非但不救,一声大骂,把几个妖怪都吓得够呛。 何所似嫌丢脸:“桑宗主消停点儿罢!自己人就不要埋怨了!” 他搀起休忘尘,这时,后者微垂的眼,可算是睁开了。 何所似:“诶,休宗主醒了,你怎么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休忘尘揉揉眉心,休整片刻:“桑宗主骂得是。不过,我喝酒只是想试试,今日我究竟是多虑了,还是偶然。” 襄泛纳罕:“此事能靠饮酒试出来?” “能。”休忘尘抬起头,直寻望枯的眼,“入了晖卮轩我便觉不对,总有什么在隐去我的剑气,还总觉昏沉,如今看来,恐怕是蓄谋已久。巫山妖怪久居深山,又沆瀣一气,而游风城的妖怪大多都见了市面,不可不知来者是大妖……还是邪祟。” 此言一出,当真印证了望枯心底的所有猜忌。 替罪至今,休忘尘要光明正大坐实她“天降灾星”的传闻。 但望枯时至今日,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刹那间,休忘尘压低眉眼,笑意荡然无存。 声却振千人。 “万苦尊离去,巫山百草凋敝,正是望枯一手所致。” 第76章 然幽若 山外有山,而休忘尘厚颜无耻的本事却已登峰造极,无人能敌。 望枯虽自相形遂,却怒极反笑:“如今被冤枉这么多回,且又是莫须有的罪名,比起想去争辩什么……” 她定了神色:“我更想知道,休宗主到底想从我身上拿去什么?” 或是说看到什么。 望枯捋一捋,勉励不去往容掌柜与休忘尘里应外合害她这一最坏打算想去。游风城城主有令,住民言论随意,但就是不可扯谎,主张一个江湖道义。 而剩余这些虫妖,大多涉世未深,老实巴交缩在一角。爬虫短命,但一季春都留在眼中了。如今打量望枯,却都不敢看,像是——真当她是那摄人心魄的大妖怪了。 望枯别的不好认,但当然不能是大妖。 休忘尘倒也不避讳:“望枯既诚心发问,我倒想坦然相待,奈何多得我无从下口了。” 桑落怒眉紧蹙:“休忘尘,你身为师长,净说没根没据的话!怎好意思?” 休忘尘假寐。 竟醉了个始终。 他这才慢吞吞地道:“正因身作师长,才知她自在青天,是十二峰的戒律困住了她。” 桑落暗骂:“休忘尘,当初将她带来的也是你,如今不要了也是你,你这一生作为没个作为,光顾着犯病了!” 休忘尘爽朗大笑:“哈哈哈!桑宗主倒向来是个明白人。” 望枯走出来:“休宗主,当初我没本事,管不了自己的去留,而今看来,困住我的从来不是十二峰。” 而是你。 休忘尘低头笑,听懂她的弦外音:“抢过来我悔,抢不来我更悔,我只是权衡利弊,心知后者略胜一筹才仓皇行事。” 至少,今日今时今个良夜,定是无错。 来日的悔,休忘尘从不思过。 这一刻,他拔出蔓发剑,当真应了名。 青丝惹长剑,侠骨拔星霜。 休忘尘一改笑面:“望枯,你若要为自己洗脱冤屈,也是相当简易,我有法子帮衬你。” 何所似也按捺不住:“休宗主!无论是真是假,对弟子拔剑相向都是错事!更不可动武!你若今日一犯,来日可就——” “至多是剔除仙骨,再不可成仙,我自知思量,”休忘尘打断,蔓发剑直指她身,“望枯,你想杀的人就在眼前,该拔剑了。” 望枯沉吟:“……我不明白。” 她不需休忘尘的纵容与帮扶,但先前要替她隐瞒巫山凋敝的是他,一口一个怜爱的是他,将那传出风声的妖怪制成烟花的也是他。 皇权在前,他当仁不让;宗门尽毁,他戏笑沉浮。 而今在妖界扯谎,他也从未惧怕。 长线放得太久,以至让人忘了他该收什么网了。 还是说,他要的就是天下大乱。 休忘尘踉跄行近,以剑抬起望枯的发:“拔剑罢。” 望枯与席咛四目相对,后者心领神会,将剑扔了过来。 忘苦剑拔出后,望枯一举将这不规矩的剑推开。 望枯:“若能靠胜,换我洗脱一次冤屈,当然值当。” 休忘尘:“好,有魄气。” 他醉意未解,踩着虚步,一剑斩来——单是青光剑气,就足以将剩余的桌子震得裂开。 容掌柜带着小厮抱头鼠窜:“仙君开打前!先容我们去个能躲的地儿!走后再敞开了打!贵客们也不必赔偿!我们先行一步——” 桑落、襄泛与何所似将众弟子拦在身后,话已问到,也无须阻拦这些小妖,只是专心致志往这方临时起意的“擂台”上看。 “擂台”上的还有几十个盘子、几十个东倒西歪的杯子,休忘尘一剑伤得准,“砰砰砰”连响数十下,满地碎屑,实在无从落脚。 休忘尘:“望枯,你皮薄,最易伤着,定要小心落脚。” 说着虚情假意的关切,又往一碎片上立足,活似丹顶鹤。而蔓发剑又往地上斩去,除他脚下的碎片外,通通腾起,再高扬半空,又听他号令,向望枯身奔进。 几千个碎片向望枯横来,她眼疾手快,能躲则躲,躲不去的便由忘苦剑将它们尽数打退,相当迅猛。 虽说也有三两漏网之鱼,且大多往耳后飞溅。一缕断发拂过,右脸侧有一擦伤外,也再无其他。 休忘尘定心静气:“不是。” 说罢,他腾跃而起,立去顶梁之上。 蔓发剑又显寒光,轻易断了一前一后、横画十字的两条帷幔。向下缓缓降落时,带着长久积下的乌灰,盖去四方修士的头,便听咳嗽声不断。 这时,裂帛声骤起,是望枯一斩千愁,将这塌陷盖头踩在脚下。而恭候多时的蔓发剑紧紧跟随而来,停她面前。 休忘尘真会贪欢,如今只是悬去梁上小憩,殊死搏斗的只有一把有灵气的剑。 蔓发剑如飒沓流星,起时见辉阴,落时见长河。它带着青色的光,自上而下,精挑细选出好些古怪的地方。 头顶发旋、胳膊肘、左边脖颈上的痣、五根手指、两旁腰胯、小腿根……甚至是脚踝。 无一不刁钻。 像是说,它在找寻什么。 忘苦剑细长且脆弱,与碎盘相撞时已有撼动之意。但蔓发剑也并未真起杀心,哪怕碰了那处,也只留下了一寸长的月牙小口。 至此,望枯收了力道,静观其变。 望枯抬头:“你找得难受,我被冷不防伤了一处更难受,你要伤何处,倒不妨你说,我自个儿来伤?” 梁上休忘尘一笑:“我怎会真想伤了你?只是有些事,你不知轻重,我应比你更了如指掌。” 不可能。 此瞬,望枯也学着他们的模样,妄图找寻什么。 但茫然无依,只好窥去天窗外。 乌鹊早立,却只是横在檐顶。夜里不见月,只有一道霜寒降落,轻飘飘地,像要冲淡屋内通明的暖灯。 窗开而见景。 不知怎的,她茅塞顿开。 若是想求得什么,都需先探个窗,再知底细。 而她争斗后留得血口,如何不算对外敞开的“口”呢? 况且。 游风城的妖怪、结靡琴弦、隗太后,都极为忌惮她。 结界时时因她而毁。 天道亦要除她。 而休忘尘,更是说过几十次——不允她自伤。 那这些天,世道又生了何事呢? 地动,坍塌,时令颠倒,几番惊雷,风浮濯的天劫也再未有动静。 小为一瞬皮伤,大为天灾人祸。 若大小诸事相提并论时,身事也当天下事。 因此。 若“血口”开时—— 天灾人祸也将大开呢。 望枯再未多说,只是撤了剑,盘腿冥想。 苍寸:“欸!望枯!要打咱就好好打!一声不吭自当被判出局……” 路清绝摇头:“莫要打搅她,她恐是正在思索升天之计。” 苍寸瞪大眼:“有何深意?” 路清绝白了一眼:“生了这么多事,你猜也猜得透,实在不懂,就记着这四字真言——少问,默看。” 苍寸自知理亏:“……行。” …… 望枯沉溺在虚妄之界,是要将此脉络梳理明白。 人身可拆解为三类。 一类看得着,一类摸不着,一类既看不着又摸不着,至于是什么,都要究其底细的。 望枯明面是藤妖化人,但多半不过是障眼法。一个内里埋着线,就足以把她归为第三类。 若把风寒体热,当作冬夏更替。 把抽筋断骨,当作地动坍塌。 把巫山凋敝换她身安然,当作此消彼长。 把磐州、曦州、融州、祉州、潆州、恭州分散去浑身上下。 由此方可对号入座。 她彼时手臂断了一筋,因此天下地动时,祉州塌陷最狠。 再者,雾岫山塌了个负卿峰与银烛山,应当也不是空穴来风。 前者没有由来,后者因惊雷而起。但惊雷多半是天道派与望枯的,也与身伤无关,姑且可按下不提。 只是犹记负卿峰倾覆那日,她先与路清绝比试切磋,还好似不慎伤了耳,后又不曾打理伤处,匆匆赶去负卿峰。 不论此个纰漏究竟是否为负卿峰倾覆的缘由,但思及此,望枯仍是沉痛难当。 除此之外,她内里也像是空无一物。 能安魂灵,徜徉他们的过往。 但若是将它们困在身体里太久,恐怕也会像邪祟入体一般——彻底销声匿迹。 望枯甚至猜测,席咛母亲的魂魄,十之八九也是她害的。 那晓宗主呢。 她哪里都无错,也绝非亡魂一缕。 但天道宁可用她羸弱的身,下来这场雪,也不留她一命。 望枯想了许久。 若是只因药浴疗伤的那一日便被天道盯上了。 她正是罪魁祸首。 振聋发聩的铜铃声晃荡,沾染血淋淋,凌辱着她眼前的世间。 ——这都是她做的。 ——休忘尘并未说错。 蓦地,望枯向后倒地,一手遮眼:“休宗主……我认输。” 索性话还说得利索。 苍寸慌忙跑来:“打得好端端的怎么就认输了!你若是赢了!这休忘……这休宗主便再也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你了!你若是累了,我给你擦着点儿泪,咱们再战……好不好?” 央求之余,满是热切。 望枯放开手,双眼是一汪静静的湖泊:“苍师兄,我没有哭。” 肩扛人间命,也总有疲惫的时日。 苍寸忧心忡忡:“那为何……” 休忘尘一跃而下,缓缓行至她身前。 他也在笑,只是半是宽慰,半是不忍:“望枯果真聪慧。” 望枯摇头:“真的聪慧,就不会等到今日才知晓。” 休忘尘抱起她怀中,轻拍着背脊:“你啊,可是刻意要听话,来惹我心疼的?” 他修行多年,不死之身见过太多,却从未见过如此置身度外之人。 不谈风月相关,休忘尘也暗叹一声:天将白是何等人间绝色,她亦然。 但望枯嗤笑。 话说的再好听,也总归是另有所图,要将她锁入无边之界。 但她的认命与不甘心并未互斥。 望枯就是想不明白。 为何她生而枯萎,脚踩泥泞,幽若而不盛放。 ——这样既定好的半生,与行尸走肉有何不同? 第77章 不败月 自此,妖界那轮不败月,终是熄灭了。 苍寸知晓望枯那夜看了太久的天,于是也跟着看去,但除了将让这血月嵌入了眼,便再无其他。 他总觉妖鬼同属一流,总会魅惑人心。以至他回了十二峰,不见望枯的踪影,在衔隐小筑听休忘尘下令将“巫蛊邪祟、千年大妖”的说辞安置在望枯身上时,仍觉恍恍惚惚。 路清绝无可奈何,却再三说道:“这是望枯亲口应下,已成不争事实,你我何必为她打抱不平?” 话虽如此,却也是留了半边脸的青茬,和几夜未能好眠的干红眼眶。 但席咛却与他相反了,这样一个好似凌霄花的女子,却恨不得把泪哭干了,还颇有几分老态龙钟的意味,总是把“若是我能多帮衬望枯一把,便好了”的悔事挂在嘴边。 再者,席咛只是其一。那真真喊着一哭二闹三上吊、成日要死要活的吹蔓,那日日说要绝食、还跑来苍寸面前显眼的续兰,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苍寸强扯着笑:“指不定休忘尘闹够了,就把她放了呢?” 可他从未像今日这样乌鸦嘴。 休忘尘:“至此,前上劫峰弟子望枯,现已确信与巫蛊邪祟合而为一,既有意放走万苦尊,又吸食巫山灵气,扰乱五界秩序,罪不容恕。” 高岚之上,阴晴同天,看不清休忘尘的神色。 他继续道:“为止纷争,众宗主商计,将她再次关入舍竹帝君亲制的‘织骨棺’中,捆上十一根锁链,随即,沉入环绕雾岫山的湖底,再无二次出逃之时。” 今日来的宗主不多。 算上站在亭外的何所似,与从未多言的顾阳光,也不过两人。 想必,休忘尘其意并非民心所向。 而苍寸眯着眼,抬手遮阳,往那一人之上的高台上眺望—— 嗬,树影隐了他的脸庞。 时至今日,苍寸哪有太多揶揄的心思,只觉他这样面面俱到—— 非但小心,还狠心之至。 …… 休忘尘之语,还是柳柯子带到的。 如今望枯的关押之地,正是上劫峰之底、原先“再会幽冥”的石窟。 柳柯子成日寸步不离,何须囚牢禁锢。 他也是心软,将被褥扔了来,生怕她判决未出,就先冻死过去。倒是望枯总叹大动干戈,柳柯子却说,“大不了让你路师兄去洗”。 望枯如此就范,睡得晨昏不分。 而今日她听罢,无喜无悲,带着惺忪眼翻身而去:“几日之后?” 柳柯子坐姿也大刀阔斧:“你起来杀了他,我这宗主之位就让给你。” 望枯:“我要此位有何用处?” 柳柯子:“那你想要何物才肯动?” 望枯不假思索:“没有。” 柳柯子:“不悔?” 望枯失笑:“能怎么悔?” 她天性自由自在,可背负的却是这世道的因果。偏又生自瑶姬帝陵,做不出以己命、毁苍生的恶事,却也无法卑躬屈膝,认下这莫须有的千古罪人。 望枯太明了,岁月仓惶,身骨不替。 死也要死个坦然。 再者,哪怕休忘尘的坏,是印进骨子里的,竟也给足她脸面,才避重就轻——不把她所有行径通通抖落出。 但柳柯子信她,且从一至终。 柳柯子起身:“行,那我替你去杀了。” 望枯:“柳宗主去了,我不会如何,但就是死了一个休宗主,我也逃不出去。” 柳柯子忍无可忍:“你究竟做了何事?十恶不赦?滔天大罪?可不说我也明白没有一桩是出于你本愿!你要么恶到底!要么就当个善人!而不是里外不是人,最终也死得稀里糊涂!” 望枯缓缓挺起背,正色抬头:“师尊,我先前总不知,为何休宗主执意要将我带回宗门,而今我倒是悟出了些,至于是对是错,我就不知了。” “依我拙见,五界之中,不仅善恶难分,也从不见佼佼者,是因——为人处世、向上攀越,都有所制衡。” “凡人为神佛点灯,想求他们降下福祉。但仙人大多都怕魔界、冥界紊乱,哪怕真要管,也只管死人。佛界的人要担责,却又总被天道管束,还被箍上人各有命的前言,不允帮衬太多。人的苦痛,就只能靠死与登仙、成佛来解救。” “而其余生灵,同样莫过于此。生灵要想不被残害,只能壮大自己,妖怪这才应运而生。无论以上哪般,无外乎都以长生也尽头,但依旧错了,他们还需被天道紧盯,不可太过强劲,从而惹来威胁。因此,魔界中人,也正是这一类。如此未知,天道才赶尽杀绝。” 望枯惘然垂首。 “但活着哪有高低贵贱,能展欢颜,博一笑,已是平生所愿。可惜天道无情,错怪一人、一物、一灵,从来不怪世道本就有错,随意捏造我们的命,却又怪我们不该降生。” 已成异端,只道无解。 柳柯子认真听完:“那你就是还想活了?” “我这样奋力,何时说过不愿活了?”望枯狐疑抬头,“师尊,我便是进去了,也要想法子逃出来。” 即便不为自个儿,也要为世道争口气——人间应当都不想在水里咕咚成海罢? “总算像点样子了!再要一蹶不振,我可真要将你扫出宗门了!”柳柯子仰天长笑,就要离去,“跟着你这几日,我也当真是疲了,我给你要了一旬的自由身,这几日,你有仇当报,有债需讨,明白?” 望枯:“……” 早知师尊是个明白人,就不睡昏头了。 只是。 休忘尘知晓她身与人间相绑,却执意往湖里抛,怎又不算馊主意。 莫非——他真想助她逃出生天呢? …… 望枯最为惦念的,无外乎吹蔓、续兰二人。久别天日后,自当要回她那沙棠神木前。 吹蔓见她安然,哽咽打量:“望枯!不准再不要我了!去哪里都要把我带着!可曾记好了!” 苍寸摇头:“你若是再不现身,怕是吹蔓要把上劫峰淹了不可!” 吹蔓核桃眼就此决堤:“苍师兄说得是,我不该在哭得……望枯都饿瘦了,定是活活饿的,我该去做些热菜了。” 苍寸上下打量:“哪里瘦了?分明圆润了一圈儿!” 望枯:“……” 怪只怪天昏地暗,上劫峰地段的土也好,颇有湿软。只得吃了睡,睡了吃,养肥了腰。 路清绝带着席咛匆匆赶来,身子还未站稳,就要跳下清绝剑。路清绝欲言又止,却也任劳任怨搀着。 席咛气喘吁吁:“望枯……你要的书,我去流年书屋都找好了,拿着。” 望枯退后两步,深鞠一躬:“席咛师姐,银烛山之时,我说你应杀我,你却说邪祟非我,不肯报仇。而今看来,席咛师姐是养虎为患了,我也多半就是害你母亲亡魂之人,实在对不住。” 席咛不发话,苍寸与路清绝更不敢多言,只是沙棠神木在叫嚣着尘土与风,再轻抚着少年郎们的青丝。 良久后,席咛的声,已散去远方:“望枯,我不愿与你结仇,但事已成定局,我若说不去怨你,才是真的负你。” 望枯久久不起,声色沉闷:“席咛师姐,虽说眼下尚不可一命还一命,但我定会拼命寻法子,将那些不该放在我身上的东西剥离出去,再任师姐处置。” “你日日唤我一声师姐,却早已远胜于我,说到底,是我跟着你学了不少,”席咛昭昭诚心,愈演愈烈,“起先,我不敢应你拜师之请,是怕误人子弟,后来我却悔了好些日子。” 她不由染笑:“而今想想,我一生好强,近些年,却少有人夸过我,便日日想换着法子向世人证实自己,不慎弄巧成拙了。若是你早早拜我门下,兴许也会少有太多弯路了。” 望枯思忖一时,神色转而坚毅:“反正我也被逐出师门了,等我回来,我就再拜席咛师姐门下。” 苍寸食指一晃:“……真没良心!我与清绝算是白养你了!” 此个欢欣,神树也婆娑着发笑。 …… 望枯“寒窗苦读”多日,总算将这席咛从流年书屋拿来的史书吃透了。 她挑拣几个记在心间。 起先,人间六州并非叫这些名字,只因一千两百年出了个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一朝撞邪的宣炀帝,说是要与仙人对仗,这才大改。 而四百年前的永昼年间,古怪之事频发。 正是那兰氏游牧族开了个好头,但得之白骨偶,失之白骨偶,可谓昙花一现。而后,便让丰南王朝一皇独大,白骨偶的风声也就此歇下。 但一个兰氏倒下,千万个靳国余党站起。他们在原先被夺去的疆土里,宣泄不公,屡次攻打祉州。刚要一统天下的局势险些分崩,彼时的君主只好先将太子送去当质子,后养精兵。只为以求和之名,起迂回之实。 况且史料记载,那时的太子殿下,被靳国余党折磨得惨不忍睹,一哑就是十年之久,返京时才得以治愈。而在登基为帝前夕,因一场普世风拂过,助他成佛。 自此,才有了停仙寺的倦空佛。 望枯虽不懂人间如何立皇储,但她也是见过皇上与皇后的,从风长引与古丝二人来看,衣着不符,气节不符,又在距离磐州十万八千里外的祉州当父母官,最终被重臣针对而死,绝非帝后。 至于风浮濯,许是拿回风长引夺来的白骨偶后,无依无靠,辗转回了磐州,替那太子成了哑巴质子? 望枯更知,“再会幽冥”时的风浮濯,猪狗不如。 如此被逼无奈,能登去佛位,倒也情有可原了。 而两百年后,隗萱宁的巫蛊偶问世。但风声不曾走漏,只有野史记载此人活剥了哪个公主的皮,死时与太监冥婚。 与端宁皇后所言一致。 望枯看罢,合上史书。 白骨偶无皮,巫蛊偶却剥皮。 恐是同属一物,不过有先后之分。 由此可得,望枯二者兼具,且还与那早夭的公主也有瓜葛。 休忘尘能操纵,还真是因她生而有“玩物”之姿。 至于望枯为何会醒自巫山,却仍需深究。 只是,她眼皮大跳几日。 就怕她水葬前夕,还会生出事端。 第78章 醉此生 而休忘尘亲选的封棺吉日,乃正月三十。 只因十五结年,十六有月,十七天窗结霜,十八乃蒲许荏生辰……廿九还要倒个春寒,就生生拖到了底。 总归是他说什么,就有理什么。 望枯并无异议,只当悠哉晃荡去修缮好的比试台前时,看着窄了十步的青灰色石盘,又忍不住站稳脚跟。 不能与师姐妹们、师兄弟们正大光明较量一次,实在遗恨。 于是,她捡了沙棠神木的枯叶,找续兰借了笔,写下几百张歪七扭八的“战书”,飞入各屋。再候在比试台上终日候着,生怕会罔错一人。 但如今,望枯的声量一哄再哄,从原先市井吆喝的宰猪贩,成了手握兵权、能令诸侯的天子。比试台前,除她一人日日守候,便是连片叶子也不来瞧瞧她。 无名听罢,跟着出谋划策:“不妨我们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若是都请不来,我就陪你一场场打,打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有无名打头阵,起先还能美言两句,亦邀她往屋中小坐,但只要见得望枯从她身后跳出,无一特例,都如见瘟神,便是屁也不曾放一个,拿起扫帚撵人。 但这望枯与无名,一个赛一个好脾性,风雨无阻,毫不气馁。直至瞧到那白面小生的院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跪地认干娘,才彻底了却心结。 “望枯大妖您高抬贵手罢!我明儿就去求辛言宗主把那最后一名让给我,绝不让您受垫底的委屈了!您若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来日就是我第二个娘!待我成人了,好吃的、好喝的都孝敬您老行不行?” 无名忍笑:“你看着不比他年长多多少,就长了个辈分,出息了啊!” 望枯深思:“……” 听着是个好事,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惹得心里不快。 但唯恐他还要叫唤到“太奶”这辈分上,无名便扯着她先行一步了。 “哗啦——” 可转身的刹那,门内就泼出一盆腥臭的、牡丹色的血,再听“轰”地一道关门声,如雷霆炸耳,响亮极了。 无名哑然:“这……竟是连民间驱邪的方子,扬狗血的本事也端来了。” 两面三刀的能耐也煞是咋舌。 望枯却不吭声,埋头悄然离去。 无名追在后头琢磨她神色:“气了?不必与一小儿计较,大不了我们回去给他拎过来,咱们狠狠教训他一顿!” 望枯硬生生捱到比试台前,与无名岔开五六步了,才正颜厉色地开口:“并非气了,既然一个小孩都知躲着我,那我怎能与无名师姐挨得太近?” 无名眉上扬,话锋一转:“师尊曾说,女子不可怀疑,只因诬陷一个女子,最是轻易。真的也能被说成假的,假的更能颠倒黑白为真的。也并非是女子没有辩证的本事,更非是女子本弱的歪理,而单单只是女子良善,才不愿去计较太多。” “……晓宗主说的是,无名师姐也在理,”提及晓拨雪,望枯就如鲠在喉,像是将那满地狗血倒饮口中,唇齿生锈,“可是,师姐,过去的我值得信,如今的我却要甄别几分了。” 哪怕只是无心之举,也多半会害了旁人。 无名摇头笑:“我何时不知你穷凶恶极的本事?我负卿宗是谁烧干净的?莫要忘了!可奈何,我们负卿宗就是一辈子偏爱女子,师尊认定你,我也认定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望枯只应抱拳礼:“多谢无名师姐。” 彷徨言尽于此。 女子为刚,自当要以武致胜了。 …… 与无名比试时,望枯总能看到一个以风花雪月署名的女子。 红尘里,她最独立,净似涟漪,结成清泠雾霜。 无名轻敲她的脑袋:“在想什么?专心!” 望枯:“……好。” 但凡是想到晓拨雪,她就很难不去分暇。 若说她桃之夭夭前,除了比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执念。 那便是想看晓拨雪苏醒一回。 话不用多说,只是对上她睁开的眼。 见一场越过冬的春雪。 …… 无名说到做到,直至月底之前,都日日陪打,且毫不含糊。她剑术卓群,望枯却不再莽撞,还与她约法三章——半炷香的时辰去了,便中止一瞬,任席咛掂量她身上挂了多少彩,再做打算。 若辨不出深浅,则以数量为先,多于三处,便都算无名胜;若是深浅分明,则以程度为先,只有一处,也仍算望枯败。 这小半月里,望枯统共败了三百一十二场。直至前夜子时,是无名撒了青史剑,凭着一个“大”字,躺在星光密布的比试台上认输了。 望枯蹲在她身旁,脸上涂满了从药瓶里剜来的膏药,油光满面,却悒悒不乐:“……无名师姐,你当时在比试台前,打了那么些人都不累,凭何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无名失笑:“是头精壮的牛都有累垮的那一日,而我对你,说到底根本不累,而是知晓你有此恒心,迟早赢过我,我便就此歇歇。” 望枯想不明白:“我有恒心,无名师姐也有恒心,我活得久,师姐登仙却会活得更久。修真界不讲究谁等谁,师姐也是。倘若我真胜了这一次,但师姐却赢了我千百次——如此,我都不曾倒下,师姐为何要妄下断论呢?” 无名陡然失声:“……你啊。” 她枕平地,眼前的望枯,身后却为一处小山河。 如梦似幻。 夜,方知呢喃。 …… 正月三十,也无雨,偏逢风。 休忘尘再无推诿缘由,只身来此上劫峰将望枯带走。 院子里女眷再次哭倒,却无席咛好言宽慰。她敬得起望枯之择,便以闭门思过为幌子,不来送行,也勒令路清绝与苍寸管好腿脚,将自个儿锁在屋中—— 就怕他们仨动起手来谁也不让,闹得不可开交。 休忘尘俯仰之间,听而感时伤怀:“好不容易得来个好屋子,可床铺还未暖热,就这样去了,可惜。” 望枯听着厌烦,大步在前:“就算是死了,只要五界都在,也能以幽魂身回来看一眼……真不知休宗主在替我哀悼什么。” 休忘尘嗤笑:“何曾成了哀悼?我只知,你来日多半在天高海阔中流浪,既欣慰,又钦佩。” 望枯冷然:“不必,我逃不走的。” “总说逃不走,望枯当真猜不出我在有意将你放走么?”休忘尘跟在最后,行得太慢,早已被风,将二人吹散。 望枯直截了当:“看不出。” 休忘尘又笑:“无情。” 但无情人易得天下。 休忘尘也吃准了这无情而寡淡的性子,才这样念念不忘。 从上劫峰至遥指峰,一路人少。平日也结识了大大小小这样一群人物,到头来却都躲得远远的,讥诮两声都不愿。 但望枯猜,要么是忌讳她这巫蛊偶一心求死的邪道,要么是不敢来看,怕真觉惋惜。 是,天底下舍不得她的当然不止席咛人等,她就是笃定。 休忘尘在悬崖一线驻足:“原先那邪祟,是连着花轿与嫁衣一并葬的。但按道理说,她是她,你是你,你生愿已去,便不需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禁锢身心。” 但望枯定睛一看,悬崖边停靠着的,正是那大开的“织骨棺”,里头划拉着几根剪不断、理还乱的细线,还已备好了极为考究的轿子、凤冠霞帔。 望枯兀自跳了进去,仰躺去细线之上后,才知此物为棉制,有蜘蛛网的疏密,却有城墙铁壁的厚实,若是穿身——难以肖想。 她只把乱七八糟的嫁衣丢了出去,再先发制人。 她横眉:“不穿。” 休忘尘早知如此,却轻声在旁哄人:“总有传闻,若是死在红白喜事上,最易化鬼。我总觉,你生是十二峰的人,死是十二峰的鬼,便总想出些下三滥的法子,将你留下。” “……”望枯暗叹,休忘尘若不是唬人,她死了也魂飞魄散,“我在民间打理白事,无论哪般,只有成了才算数,不成就什么也不是。” 她还是好心,此人都厚颜无耻成这样了,也能赠上注释。 休忘尘笑个好春光,别绪却深藏:“你要想坐实了也简单啊,活生生的人不就摆在你眼前么?” 望枯故作阴沉:“休宗主,这并不好笑。” “不好笑便算了,好,我坦白从宽,”休忘尘大笑,最后一次精心打理她的额前发,说是坦白,却慢慢悠悠,不情不愿,“想来你有所不知,红色有多衬你,死得风光些,不好么?” 望枯就此躺去:“死了还在乎什么风光?我又何必为休宗主的私心买账?” 只求他趁早盖棺,还她早日入水安宁。 而休忘尘长看她的这一眼,被日月夺走了辉。 痴儿的神,离人的魂。嶙峋的傲骨,不磨且长存。 几多私情,终被大义掩埋。 休忘尘就此抬起头:“望枯,我这一生,因一意孤行,酿就太多错事。” 望枯闭上眼:“我当然知道,休宗主的错事,也大多都落到我头上了。可您说这话时,却从不照照镜子,忘了没有忏悔之心,压根说不出中听的话。” 休忘尘笑了。 哪怕她真的走了,他也永远记得。 记得这些难舍难分,记得也曾清醒中沉沦,记得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今日判若两人,学着放走一个女子。 可他只是女子吗? 应是一颗棋子—— 一个名为釜底抽薪的人。 一个牵动他此生计谋的人。 休忘尘也曾发问,会是爱吗。 但一经此言,又自弃自己愚昧、轻浮。 陈词滥调已屡见不鲜, 硬要说什么,望枯也只能是此生之最了。 休忘尘鬼使神差倾身:“望枯,我可再亲你一回么?” 他没醉,灵醒,更无风使舵。 不亲发,不亲脸,只往嘴上亲。 他又兀自接话:“……打我多少个巴掌也愿意。” 生性使然,让休忘尘藏不住事。 望枯:“不可。” 对上她这一双清明眼。 休忘尘却疯了似的,想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 而后呢? 他想不出旁事,想不到后果。 唯愿厮混到老。 望枯静默斐然:“休宗主,该盖棺了。” 休忘尘:“……好。” 但真到眼前,甚至说不出一句“不可”。 只是依她之愿,就此合棺。 待到彻底见不到人了。 休忘尘也像是疯了个彻底。 躬过身吻在腐朽的棺材上。 须臾,那尘中也能开出繁花。 他在嗅他的繁花—— “世道救不了你我。” 请安歇着,我的望枯。 第79章 澄心隐 望枯哪怕倒头就睡,也挑氛围的。而这棺材板里,暗无天日,休忘尘又实在磨叽,外头听不到里头,里头又觉两眼昏花,不时就被缓缓挪动的棉线缚了腕心,食了心智。 还没以身舟渡呢,她就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梦里并无好光景。 原以为邪祟能留个一魂半魄,与她合而为一,供她指点迷津。但如今眼前只剩昏黑,不曾动弹,眼皮也粘合得紧。 她像是,从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返璞归真成了人偶。 但怪只怪休忘尘疏于打理,并未严丝合缝。 望枯听得涛涛水声后,那捎带咸口的江水就往她喉头里灌,活生生给她呛醒过来。 巨雷在棺材外替她掌灯,从缝里给了她丝缕光亮。望枯窥度,估摸着是天道追了上来。 上方的水往她脖颈上窜,却碰上她这么个没分量的,下方的水没与前者商议妥当,就急哄哄把她往上抬。天顶盖直往棺材顶上撞时,当即让她两眼一黑。 望枯:“嘶……” 而江水莽起来,不比骇浪差。你来我往拉扯十个来回,还在“哐哐”作响,望枯脑袋不秃噜成瓢,也能冒出火星子来。 望枯暗道:总有法子的。 她试着推开棺材顶,窄缝里并未涂抹树脂、米糊,但像是专为克她而制。便是咬得牙根出血、用忘苦剑穿去,也推不开太多。 望枯没法子,收了劲,就怕又像巫山时,撼动了自个儿的藤身——只因,树食青土,土从口入。牙根毁,藤根毁,合乎情理。 逃是逃不出了,但望枯也无认栽的道理。 棺材不可弃置,出想法子少遭点罪受。 要么沉下去。 要么浮出水。 但织骨棺重有几吨,唯前者可行。 望枯心狠,当即拿出忘苦剑,沿着窄缝寻一个着力点,在卡在此地,充个棍棒,只为助她多留一口气,可将手向外伸去。 环绕雾岫山角的江流,因天上有龙蛇似的雷电追随,而照作斑斓银鱼,相游望枯的两个玉腕。 直至随手摸到什么礁石、碎石、沙石、卵石,又掰碎了往棺材里运回来。 摸到大块的砖瓦,就留棺材里增添重量。 若是小的,则就着水往喉咙里滚入腹中—— 石子在手心拿着,就只有双手能在水中垂落,身子仍困不上不下间。只有将石子吞入腹中,真真切切长了分量,才是自救。 再者,唇舌、喉头之地便是伤了,也伤不了人世。 她疼吃够了,又是个巫蛊偶,只怕都没五脏六腑,断然害不得身子。 但倘若赌错了,能靠此时死个一了百了,而非听之任之地死去,理应更是值当。 忘苦剑撑不了太久,但望枯手腕来来往往,片刻不停。她到底是靠吃沙土而活的,指盖大的石子,吃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若鲠喉头,就大口饮水,待到彻底没入为止。 如此莽撞,换做寻常,早该气息不足了。但望枯惜命至此,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小把戏,她心念俱恒,仍觉那苦苦追寻的生门,近在咫尺。 但,“轰隆”一声,忘苦剑从中断开,这棺材钳得密,才知将那抹仅剩的光,彻底合上—— 忘苦剑的玉身落在外,刃身落在棺材内。 此剑如今再焕柳暗花明的光亮,把这棺材里满满登登的水,分担着“饮”了些许。 它“喝”得不多,却刚好够望枯探出半个身子。 望枯惊魂未定:“多谢……” 她抱着死剑,安然落座水中,棺材迎面与一湍急洪流相撞之际,一方匣子从后至前倾倒,再飘去水面。 望枯拿来,定睛一看,左右端详。 正是她那日在银烛山上,骑虎难下时,拔出的一根手筋。 她轻装上阵,除了相依为命的忘苦剑,其余可什么也没拿。 眼下只得是休忘尘暗自塞进来的。 不过,拿了也好。 当初风浮濯不要它,更好。 ——若是有朝一日,此物真为天上人的法器,祉州官道上的坍塌仍旧难逃幸免。若附上灵力,定为兵家必争之地。 望枯竟也有抚恤人心的这一日。 而织骨棺里的棉线,泡水也不死心,拾掇了受惊的思绪后,重振旗鼓,将她躯壳再次绑了去,还束得愈发紧实。 这棉线一上身,望枯骨干里宁死不屈的奔劲还未缓缓凉去,就被一股脑抽干了。 只用潋滟湖波,摇曳她的清丽。 像是陈列在琉璃盏的瓷物。 澄心一隐。 徒余悲戚。 …… 五界之内,无人不知万苦辞来此魔界足有一千两百年。 而这一千两百年里,冬雪下过三百回,大风起过两百回,便是晴日也得以现身过两回,独独骤雨从未来过。 只因魔界外的四界,都当雨为甘霖,为馈赠。万物都要靠此续命,再延绵千年。而魔界作恶多端,且自有饮水之道,天地不予管束,是不肯赐下福祉。 万苦辞不在乎,只专心致志在魔界颐养天年——所谓作恶多端,为十成杜撰, 但当魔界落雨了,还非零星半点,而为大雨如注时。 莫说是百姓以为天塌了,就是他万苦辞都觉稀罕,站在宫城之上看了整整一日。 其间,一个始终站在雨下,一袭黑衣,撑着个眼,脑袋没寸缕发丝,吊梢眼,鹅蛋脸,偏生发了腮,以至哪怕生得白净,丢去人海里也只是被人遗忘的主儿,长久才道一语:“……尊上,落雨了。” 万苦辞懒得骂:“当我眼瞎?” 那人忙不迭磕头:“……属下知错,求尊上责罚。” 万苦辞微微一笑:“马毅,你滚远点就是了。” 马毅灰伏低,灰溜溜退去:“……属下听令。” 万苦辞知晓他蠢笨,却选定他为心腹,无外乎一回大发善心。六百年前走完十世轮回,但十世都投去蝼蚁身,要么被一脚踩死,要么成了腹中餐。最多苟活八个月,最少刚生就死,从未寿终正寝过。 这白纸一张的贱命,与上一世的自己,殊途同归,既碰上了,万苦辞就用魔气帮了一把——可这厮时时没苦硬吃,不听他下令,就找不着北了。 万苦辞这才用七分诙谐,三分无奈,给他取了这么个不挂心上,却被他当成宝的名讳。 耳根清净后,他再看这雨。 万苦辞偏头问撑伞的侍卫:“今夕何夕了?” 侍卫:“魔界无年历,若按人间来,正是瑞裕十九年夏了。” 万苦辞轻笑:“三月为一季,夏也不至到得这样快罢?” 侍卫木讷躬身:“属下不敢,但人间都说,今日为立夏时。” 万苦辞挑眉:“那便是下了整整四个月的雨啊。” 侍卫:“是。” 怪不得人人向他觐见,都将雨水挂在嘴边。 但那些老不死的却各执一词。 “若尊上再不想法子治水,万苦殿与往生堂被淹了!自当指日可待!” “这雨五界都在落,并非尊上能管。” “但如今人间,已有百日只见夜,不见初晨,却再次怪在我们尊上头上!这吃的哪门子亏!” “那仙界、佛界呢?十二峰不是也最放不下这些么?如今都跑哪儿去了!” “佛界虽与我们势不两立,但听闻他们并非是不想管,而是自己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好,那样一个响当当的佛修,却出了天大的丑闻,我都替他们蒙羞!” “什么丑闻?快说来听听!” “说是为了一名毁了五界、被十二峰亲自扫出门外、活时就被封棺的妖女殉情!” “十二峰这样心狠手辣,我都自愧不如。” “破了色戒还算什么响当当的佛修?佛界莫非是没人了么!” “人前信为真,人后道短话,尔等是半点不辨真与假啊?” “就那一群惺惺作态的人,真假不都显而易见么?你在声张什么正义?” …… 万苦辞一听家长里短,脑子里如有成百只毒蜂盘桓,随即将这群人一哄而散。 而今他一睹此雨真容。 只觉。 雨字怎解,都不过天命当头。 …… 而望枯再次醒,又是一头栽进水里。 她猛然咳嗽几声。 往周身一看,那些棉线早已不知所踪,活动一番筋骨,又觉骨骼分明,精力充沛——织骨织骨,莫非是就此缝入了她的身? 忘苦剑也养精蓄锐,断剑有力,为此幽夜中的火苗,既可指明方位,又有再起棺材之劲。 而这回,许是织骨棺“功成身退”了,脆剑一撬即开。 望枯:“……” 她顾不上疑惑,棺材无水压着,自要先探出头来见见天。 山河混沌,乱瘴横飞。此地人情味不厚,却有高树成林,捣衣声过,乍一看,是个江南小城。 倒似梦中一般,四下空荡,一眼望尽。 岸上的捣衣婆,各个没脚,抱着木盆子要离去,其中一个却爽朗,正是招手与她说道。 “姑娘!新来的罢?要去魔界往东走,要去冥界往西走,此地为无垠集,记着!簿上没名儿的可不能落户!定要办好了再来啊!” 望枯见是魂魄,怕被吸入身中,先是缩着脑袋躲闪,复而茫然:“……我死了么?” 几个婆娘面面厮觑,心生怜爱:“……” 那原先的大娘哂笑着,话也落得轻:“姑娘芳年早逝,不知生死也算情有可原,但能来魔界,不是死人,也多半是将死之人,都需去生死簿上记上一笔……但你误打误撞此地,要回去可不便。” 她展欢颜:“无垠集的户主们,十之八九我们都认得,不妨你说说有没有什么亲眷先走了?我去唤他们出来,与你引引路?” 望枯一本正经:“有的,我认得万苦辞,他本事大,可否唤他带我出去?” 婆娘们鬼影模糊:“……” 那大娘正色以待:“姑娘竟与万苦尊为亲眷?” 望枯一五一十:“并非,我与他,互为债主罢了。” 换作旁人,这些婆娘都会笑掉大牙,当个乐子听。 但这姑娘,生得不比那佳丽三千逊色。我见犹怜的本事,更是无人能敌。 ——还能是什么债?自当是情债了! 何况。 她一来,天将晴。 神了。 那婆娘拿竹竿一撑她的棺材,顺道还丢了把桨。 再听她吆喝着:“姑娘不必往东往西了!正路直行!过几个石拱桥便能见到万苦尊了!直管盖好棺材罢!” 怪不得人间满是自相残杀的戏码,原是好人都到魔界来了。 可惜,一生短命。 但被稀里糊涂地推去了,望枯才后知后觉。 ——她何时说要见万苦辞了。 第80章 万象园 万象园,南燕亭。万苦辞小眠一晌午。 但忽而断了酣睡,不单是因这莺莺燕燕们沸反盈天,将他吵醒。更因这亭外静得太狠,错乱他托腮的手,心里头总觉差了什么。 檐上水滴滑落他袖口时,他才知顺着这抹惹人皱眉的天光,抬头看去。 ——雨,停了? 莺莺燕燕不为旁人,正是他万苦辞名存实亡的“后妃”。 其中一女子,从衣着看也知是从杳无人烟的苗疆而来,三百岁的年纪也似少女可人,银铃相撞时,像是为她翩跹灵动的眼做的陪衬:“万苦尊,这是何物?” 她摇指华光。 莫说苗疆为深窟之沼,就是其余望族之后,族上几辈都为恶灵、邪祟。说是被贵养,也与深闺女子别无二致,来他万苦殿,也以候他、敬他、听他指令,为第一要义。 但万苦辞,抬头难见,低头更难见。 他起先揽下这些佳丽,是也曾做过那龙傲天主人翁的春秋大梦。 而后才知,他深受21世纪一夫一妻制与古人忠贞不二的两相“荼毒”。既做不得负心汉,又不愿让婚姻大事任旁人摆布。而这千个姑娘论姿色,都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奈何他动不了心,大多都为泛泛之交。 因此,万苦辞早已起了将她们遣送而去、另谋出路的打算。 “此物为阳,四界上下都有,唯魔界甚少,尔等若是见不惯,拉紧帘子即可,”湖光照眉心,久在暗地里的人双眼刺痛,万苦辞也不例外,却随手拿起摊在案上的书,“好了,小憩够了,再来授课罢,上回说到何处了?” 苗疆女子落座后,另一青衣女子则兴致勃勃,转着桃花眼:“回万苦尊的话,正是女子嫁娶论。书中所说,女子嫁娶,并非以夫家为天,并非男耕女织,并非相夫教子,若不愿,可不行夫妻之实,也可自行一番大事业。” 万苦辞颇有不悦:“……挽莜,你背是背会了,但断不必再把‘回我的话’挂在嘴边,你既改不了乱喊人的毛病,我便记你一过,克扣在年底考核里。” 挽莜鼓着气:“臣妾知错。” 万苦辞摇头:“更不许自称臣妾,这些人里,当属你屡教不改。怨愤不该带来课前,你且坐下,或是出亭自省。” 挽莜当即红了眼眶:“殿下竟要赶我走……殿下当初不是说,要一世对我好么?” 百年常出此个戏码,万苦辞早已见怪不怪:“说过对你好,但不曾有一世之缀。何况,天底下少有长命之人,永不变心则是凤毛麟角,且男子最甚。而我既为魔界之尊,顾你之前,总有千千万个百姓挡在前头。而你,挽莜,无须视我为神明,亦可自救。” 挽莜不觉感人肺腑,只是转身离亭:“……” 她为断尾狐狸,聪慧无双。原先就是想傍个男子,吹吹他的耳旁风得个高升,可如今到手的粮食都要赶她走,她又怎会看不出? 万苦辞视而不见:“其余人继续看《女论》。” 按理说,他为男子身,不配编撰《女论》。但哪怕世间有神,也难改千年遗风。 先学立身之本,才好堂堂正正走出从深宫大院。 ——他万苦辞就是改不了乱逞英雄的毛病。 “啊!” 而柔帘外,碧石小池上,挽莜如惊兔大跳,花容失色。 万苦辞用力合书:“挽莜,又生何事了?” 挽莜难以启齿,也不曾回头,话里字字清晰:“万苦尊……万象园死人了。” 众嫔妃交头接耳,更甚者嬉笑出声。 万苦辞咽下一口气:“挽莜,此地为魔界,遍地都是死人。” 挽莜也知自个儿是慌了神,才说错话。但看往池中乘着棺材、向她出手的女子,又凝噎良久,一筹莫展。 始作俑者望枯,眨眨眼:“万苦尊在里头么?那便多谢狐狸姑娘拉我一把了?” …… 望枯这一程山水倒是行得轻易。 诚如捣衣婆娘所说,迈得六个石拱洞,百座平屋、高楼,她就弯下腰,入了草木颓败、烟波浩渺的白墙宫城。 人间宫城无处不禁地,自有侍卫看守。而此地与前者对照,望枯弯弯绕绕这足有几十座城池大的宫城,也不见半只孤魂横插一脚。 织骨棺带有灵气,知晓来了魔界,要往魔气鼎盛之地寻。 直至棺材停泊时,望枯业已睡去两巡了。 她小心翼翼挪开棺材板,四下打量。 雾蒙天地,亭台轩昂。格调呈婉约意,难得有几丛葳蕤野草,烘着玉石清池,旁边帷幔间,隐隐绰绰中坐满了人,似是正在讲学。 像极了一派没有花的“御花园”。 蓦地,纱幔上挑,走出一个明艳女子。 狭长眼,袅娜身,天生的“狐媚胚子”,举手投足都为妖冶,却使望枯倍得亲切。 但狐狸灵敏,当即嗅得她的气息。 狐眼一眯。 来意相当不善。 于是——望枯那第一句堪比“他乡遇故知”的发问,应运而生。 无他,望枯对全天下的妖怪,都是热切。 挽莜琢磨琢磨,忽而敛了锋芒,想借送上门的人儿大肆发挥。于是眼眶拧出红润,落了两滴咸泪,便扭着腰往折返回去,兴师问罪。 “殿下!您要将我等遣散了,莫非是要立外头这个女子为后么?” ——好戏上演。 望枯想不通透:“……” 这狐狸姑娘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何必这样委屈自己,转而对男子投怀送抱呢? 万苦辞一面惦念出入平安,一面又要推开这往自己肩上粘的狗皮膏药,听她难为听的讨伐,更是叫汗水起了厚厚一层:“……” 可当惊鸿一瞥,让那望枯撞入眼中。 他一口陈年血,卡于喉头—— 挽莜与望枯,一连两个晦气货色相撞,当真是要了他的老命。 挽莜泫泪仰头:“殿下……臣妾究竟做错了何事,需得您这样惩戒……看着她人金棺藏娇,比叫我死了还痛心。” 望枯暗自指正:“……” ——我跟着续兰学过,金屋藏娇才为真。但既是说她,哪是柔情似水的娇娇儿,硬要异形出不同的意境,说是金屋藏“枯”更为妥当。 万苦辞沉顿摇头:“……” ——这天底下,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挽莜见他面若死灰,以为歪打正着,铁了心要兴风作浪。 她一举跳湖,但手劲极大,就“顺道”将望枯晃荡不平的棺材舟也扯弯了身,害她咕咚落池:“既然殿下都不爱我了!那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望枯怔愣而不恼,飘去她跟前:“狐狸姑娘,你抱着我的身就不会沉下去了……但姑娘个头比我高,直起腿便可站在水里。” 挽莜屈起的膝竟被如此拆穿:“……” 万苦辞强忍笑,却蹲在岸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声色凄冷:“你当狐狸几百年,妖怪几百年,如今想死也不易……不如,我便好心送你一程?” 挽莜:“……” 她要的当然不是这些。 挽莜急中生智,一把将还在前头小心护着她的“冤大头”望枯,劫掠而来,五根纤细的指节间,生长出锐利之狠、刀锋之快的兽爪。 她按在望枯喉头,业已渗出血:“万苦尊殿下!您这样寡义!挽莜已无话可说!但也休怪挽莜带走您的新欢了!” 望枯偏头提醒:“挽莜姑娘,这里并非我的要害之处,但我也不知何处为要害。你只需明白,我相当难杀就是了。” 挽莜:“……” ……谁信。 “……挽莜,你这辈子最糊涂的毛病,莫过于总不听人把话说完,亦或从不把旁人说的话落在心上。”万苦辞长叹起身,逗弄的逸兴也就此消弭,“充其量,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莫非——只是你看上了她,却不好意思说,才赖到我头来?” 挽莜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拧得乱七八糟的后,则又是一阵:“……” 生得好看的人,谁人都想留。 万苦辞也古怪,不问缘由就急着撵走,怪不得游走花丛间,却片叶不沾身——恐是,那裤裆子压根不争气。 望枯见万苦辞要走,便撇开挽莜,向那方游去,湿手攥紧他的的衣袍。 下位者不以身居泥藻而自轻。 昂首自若,两目清冽。 望枯:“万苦尊殿下,请帮我医治。” 万苦辞却觉碍眼:“你我算仇家,我凭何帮你?” 望枯坦白:“我是个生而不幸的妖怪,害了很多人。原先我病了只是病了,如今我病了,却要思索许多难以言喻的事。” 万苦辞不由多看她一眼。 挽莜入宫甚早,万苦辞也早已看穿她喜欢好看皮囊的特性,还无论男女。他这张脸,是基于原貌、有意用魔气捏造而成的,自认不俗。因此,有阵子挽莜落在他身上的打量,不掺虚情。 但她更不会沉溺其间,又喜新厌旧。 于是,她藏不住的欣赏,都挪去了嫔妃之身。 万苦辞一个庸俗的、目光短浅的男子,也深知女子身骨,坐地即动人。静可比水墨画,动可比天上流云,但不得亵玩,且各有秉性。 而以万苦辞拙见来看,望枯美得毫无保留,虽远不及“六宫粉黛无颜色”夸大其词,但稍不慎,就会栽进她的水眸里,且催出心软之意。 望枯鼓足勇气,气定神闲,才敢用未实之事,将他胁迫:“因此,倘若万苦尊不肯帮衬我,您也会变得不幸。” 万苦辞:“……” …… …… …… 这错愕的一瞬里,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哀己不幸,却也怒己不争。 万苦辞索性扭头就走:“……行,行。但丑话说在前,我可不奉帮你找药的,万苦殿不养闲人。” ——这样拙劣的威胁,他能应下,好似中了邪。 ——何须来日呢,眼下就已不幸了。 第81章 无垠蓝 万象园的主子一走,听学的姑娘本不该留下,但偏生今日来了望枯这外来客。于是各个按捺不住好奇,分出一波围她身前站,另一批挨着墙角寻树杈,只为将她打捞起来。 苗疆女子名唤苗狸,还真有猫儿脾性,极是娇媚,黄瞳中像是划了道口子,大眼却有规律地扑闪着:“你从哪里来的?我用了许多法子都出不去,莫非你真是万苦辞流落在外的朱砂痣?” “苗狸姑娘,万苦尊说的很明白了,我们毫无瓜葛。”望枯不接断木,自行爬起,拧着因泡水而皱皱巴巴的裙裾,长叹一息,“至于我怎么进来的,适才也说了,我生而不幸,无论是人是物,经我之手都会毁了,结界也并不例外。” 苗狸眼冒金光:“你毁了结界?用的什么法子!快教教我!” 其余后妃凑来一块:“当真?” 望枯退后:“……不当真。” 有一名双目发白的恶鬼,麻布衣裳绣着纸钱,却不蓬头垢面,用那坟头草挽起的发髻,极为干净,而嫣红的胭脂,像是它生前吐的一口血,宛若胎记划开唇角,骇人却端庄。 她所过之处,寸草垂首。说话也如步子,踉踉跄跄:“能有,我们,恶鬼,晦气么。” 望枯细数“军功”几条,字里行间满是不在乎:“有的。人间因我陷于危难之间,十二峰、巫山因我频出差错,天道也知道我恶事做尽,总想毁了我。” 原想替她们敲响退堂鼓,不曾想,姑娘们却炸开了锅。 “太好了!来我寝宫别院里住好不好!我是在磐州河里失足的冤死鬼,不慎吞了河底两百个干骨,就此成了白骨妖,别看我这皮囊美,养起来却相当不易……到时,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只需每日借我几分晦气、助长修炼即可!” “你嘴快就是你的么!先给我腾腾地罢!小藤妖,你来我寝宫,我才不像她这样,把意图都挂在嘴边了!待到你住的满意了!再叹修炼好不好?” 前者口齿清晰的,是白骨魔头,名为白缰;后者带了口音的,是万年恶灵,名为失危。 而原先那惜字如金的恶鬼,名只一个“茴”字:“不,我的。” 苗狸叉腰愤懑:“慢着!你们不得分分先来后到么!她是我苗狸看上的人!” “论先,不该是我在最前头么?”挽莜一瞬不瞬紧盯望枯,“我可不图别的,就图你坐在我宫里都赏心悦目。姑娘,我们尚且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 她们含着笑意,双眸直勾勾往望枯身上挂。而望枯蓦然不知所措,胸腔里胀得厉害,竟蒸红了她向来无波无澜的脸。 ——下山这么些天了,望枯还是禁不得旁人一句夸。 而今甚至是好多句。 哪有招架之力。 望枯不安时,五指会紧攀袖口:“我名为望枯,读错了也无妨。姑娘们的好意,我心已领了。若姑娘们不嫌,我可每日换个寝宫留宿……如何?” 姑娘们三两相视后,一拍即合。 “聪慧啊——那就这么定了!” …… 总道万苦殿后宫佳丽三千人,虽是夸大其词,但也担得上“美人如云”。那日万象园里听学的妃子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没来的才占大头,共有九百六十七人。 有些是万苦辞看她可怜,才带回宫中分一口粮;有些入宫三百年,万苦辞才知她姓名;有些是扮猪吃老虎,纯粹想讨点好处。 挽莜、苗狸等人,正是这第三类。 她们明面百般讨好万苦辞,实则却借天道发挥,将堂堂尊上批得一无是处——还要人手抓一把葵花籽大谈彻谈。 “跟在万苦辞后头的天道劫雷可算是回来了,这都要归功于望枯呢。”苗狸敞亮,却不会嗑瓜子,只懂乱嚼一通,“不过望枯还有所不知我的过往罢?我那苗疆故里被毁,我就此成了这世上唯一的不死蛊人,本想四海为家,奈何装成人,人不待见,装成妖,妖上下一心,这才被迫来了魔界。” 挽莜柳腰一扶:“也并非什么妖怪都上下一心,我看青丘山就喜欢你这样水灵的!奈何,我早些年蠢笨,给个瞎子骗了,尾巴断了个干净。青丘长老觉得我无用,还想给我献祭给祖贤,我怕死,便跑出来了。” 白缰努嘴:“但万苦辞好生没用,既不能让我们尝尝味,又脾性古怪,自以为是……你何必讨好他呢?” 失危这尖嘴利齿,最有市井气:“是啊!那《女论》写的什么东西么!早八百年就会的东西还要他一个大男人教呢?真当我们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嘿哟!可真有意思?” 挽莜抿唇:“万苦辞没用是没用了点,但有钱,魔气丰沛,若能与我双修,我定要将他吸干了不可。” 不怪后妃们心生怨愤,放眼坐地几万里的魔界,都由万苦辞一身担着,他才总被半死不活的阴气蒙面,想必极为分身乏术。 但万苦辞却是出了名的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什么好处都先往自己身上揽,疏忽后妃们,与此心生间隙。更不知,他这后院养了一圈儿心如明镜、能驰骋沙场的“须眉女将”。 望枯打心底喜欢与她们来往。 她一一收起画上王八、沾了瞌睡唾液的《女论》,还将页脚捋直了,摞在手边:“万苦尊的考量并无有错,大家是历经千帆才来到此地,善于伪装,知晓对错。但在人间,这样的女子比比皆是,历经千年也不知悔改,若我还能返去人界,定能派上用场的。” 几人陡然无言。 望枯做什么都太过认真,谁曾不动容。 失危摇头晃脑:“……行,依我来看,你不必常将晦气挂在嘴边了,你的命可好着呢,碰上我们这群游手好闲的女魔头,还能帮你多抄几本。” 望枯浅笑:“嗯,多谢。” 茴坐姿板正,眼下却微不可闻蹙眉:“望枯,你的伤。” 四下俱静,众人随她指点,视线汇去她颈上三道遮不去的疤。 挽莜气急:“也是赖我,一时演过头了!对不住对不住!” 白缰:“望枯并未怪你,倒不妨想想法子……如今已有七人用魔气为她疗愈,为何仍是好不了呢?” 七日过去,伤处结上血痂,愈合了个大概,望枯却不敢轻易挠痒。若用布匹遮挡,又怕闷出问题。而魔界远隔千山外,久埋无边地底,万苦辞出了名的事不关己,早已断了人间的是是非非。 望枯:“无须挂齿,但我也有话想问挽莜。宫中那么多人,他未必谁都记得,若人人都不愿走,他也强求不得,为何你要如此急功近利呢?” “你还真是问到点上了,”挽莜连连点头,“魔界今时动荡不安,我更无多的性命任我挥霍了,不论逃去哪儿,都不如留于万苦辞身旁稳当。” 望枯随棺漂泊四个月,落户三旬,“挨家挨户”串门之际,此屋耳房的塌还未捂热,就被唤去旁处。她们各个紧握居安思危的要领,而“最危险之地,既最安全之地”才为话矛的重头戏。 望枯不由发问:“魔界为何会动荡不安?” 苗狸推开窗,任由雨水衣襟:“艳阳降下一月之久,自然会冲淡了太多魔灵与邪祟,致使魔界危在旦夕。” 失危丢了瓜子壳:“非但如此,万苦辞这厮知晓错了么?那是半点不知!万象园时,他却对苗狸的不解视若无物!一心只管他想行之事!” 望枯:“如此……” 自当是求人不如求己。 挽莜起身关窗,喧嚣度外:“如此,今日将诸位召集在此,为的是明日一起去无垠集看看。记着,我们的命,只有我们自己救的了。” …… 常闻深宫吃人。 好人能成疯子,疯子能成痴儿。痴儿到了终,便不会被人算计去腹里。明面衣食无忧到底,但鳏寡孤独也尝了个遍。 望枯才不过三旬零一日就熬不住了。 白墙外的天,湛蓝无垠。 过了最后一个石桥洞,苗狸从织骨棺探出头:“你这棺材不错,哪儿买的?无垠集还是人间?” 望枯:“都不是,仙界来的。” 几人面面厮觑,失危最是惊惧:“闷声这么些天,竟来头这么大呢?” 望枯欲言又止:“……做错事了而已。” 无垠集与游风城极为相似,以各商铺为星,布在周遭一圈;以烽火台当月,捧在中心。瓦房多为空青色,像朦胧在江水之间,便是过往妖魔,都不似望枯有一面之缘的婆娘们清晰能辨。 茴紧牵望枯的手上岸:“鬼多,跟紧。” 日头未落,几条商路沉浮在墨影。魔界以修为致胜,因此,哪怕她们不加掩饰,也从未有挡道之灵。 烽火台上并无看守者,死人能害活人,却害不了物什。所以此地一尘不染,没有风沙覆上。 望枯站在制高点往下俯瞰,可知此个城池呈圆盘之状,一条街呈波浪蜿蜒,若屋舍不够,素缟来凑。已死之人大多走左边,新死之人,都从右道汇入。像两条野流,各自湍流不息。 庄重而风趣,杂乱而井然。 可知,此地是名副其实的鬼城,有如此分布,定是花了心思。 可除了望枯,无人对这千百年的轶事感兴趣。 还大多昂首远眺。 白缰模样愈来愈难看:“不对……完全不对。” 挽莜惊愕应下:“是了,魔界的结界也被毁了!” 苗狸惊愕:“那这青天……” 茴不住凝眸:“通通退后。” 霎时,望枯平生最为知悉的,忽地卷土重来。 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万里不复还。 谁人大喊:“先趴下——” 望枯顾不上认罪,几人就扑身而来,用衣袍为她盖住脑袋。 而未曾想,成片乌云倾下城墙。 遮了那和煦的阳。 而望枯只是悄悄抬头去。 而这一眼,她屏息难言。 挽莜:“看什么看!这都是找我们索命来的人!” 挽莜说对了。 非但是索命的人—— 望枯还各个认得。 休忘尘身穿白羽战袍,雄姿英发,肩比霞阳:“奉帝君之命,携十二峰千名弟子,共平魔界之祸!” 十二峰弟子,八百一十人,望枯应是永记于心。 但此刻,她的眼里只放的下一人。 那消瘦成骨头人、如填秋伤,在梦里也不曾见过的—— 晓拨雪。 第82章 梵音荣 “望枯,你怎的了。” 一记静声,掀来风浪。 致使望枯少有乱了方寸,只好伏身垂首。 ——太像了。 曾听苗狸道,茴生前脾性泼辣,如今话说得慢,是被几个堂表兄合着算计的。他们趁一个夏日未央的夜,治住她手脚,一杯杯石灰水往她喉咙里灌,待她再不动弹,就此分完母亲生前留于她的嫁妆,与自己含辛茹苦赚来的血汗钱。 这些人恶事做尽,又怕背了她的孽债,不利前程功名。便请来一道士,在她坟前做法三天三夜,为的是遏制她化为厉鬼,索活人之命。 而今,当她断断续续的话连成一线后,那望枯近在眼前的天上人,好似施施然归来她身旁。两袖盈香,带着温热绵软的雪,轻抚她面庞说,“你瘦了”。 分明只一句活在迷思里的寒暄,望枯竟鼻头发酸,头颅低得更狠了些。 平生第一回咸泪划过,她难忍无言,需靠掐疼手心憋回去。 人世间之于她,或虚情假意,或袒露心扉,但对她好的人也不在少数。望枯无须掰着指头算,也能占满两个巴掌。 但晓拨雪就是不一样。 触沸汤即凉,贴夜雪却热。 茴与她的相像之处,也在此地。 只是将全天下年幼的女子当作少时的她,呵护着、爱怜着,不知索取着。 再教会她们,从未挂于嘴边,却兼爱人世的胆识。 这样一个人如其名的人,下过这场惊世骇俗的雪后,被忍冬花衔在蕊里,不舍化去。 而今的望枯,也有一问。 明知此趟是浑水,为何执意拖曳她残碎的身呢? 莫非,只是为了她。 在魔界,遍地即是麻木不仁的鬼魂,只是阅历颇深的,才会驻足向天一探究竟。偶有血性的鬼、魔,也会喊着“快躲好”“快离开”的字眼,可惜,直至声嘶力竭也无人回应。后觉已是离人魂,恐怕死不足惜。 忽而,乱中横来一声,久悬天边、由远及近的话语。 “世人皆知,这么些年,我只曾踏足过巫山。不知今日这祸从何而起,又要平定什么?” 万苦辞现身,一缕不修边幅的耳畔发垂下,恰似黑云停于面容。 “仙魔大战,竟让正派挑起争端——该说你们恶人先告状好?还是我们魔界无能为力好呢?” 烽火台有塔顶,刚好将谪仙人的视线隔绝在外。 万苦辞倒还有点良心,知晓此事不容小觑,便临危赴命,颇有尊上风范。此地有他一人摆布足矣,若望枯人等插手,实属添乱。于是,几人神色相接,再蹑手蹑脚离开烽火台。 休忘尘的声息忽大忽小。 大的如落九天银河,穿墙破瓦。 “万苦尊,你犯下偷天换日的大错,让人界足足四月见不得光,苦不堪言,而今却反过来声讨我们的不是?” 万苦辞轻呵:“我若做了,自然比你们还清楚,没做的,我仓皇认下才是疯癫不成活,诸位单凭一张嘴就想混淆是非?笑话。” 而小的,独独萦绕望枯一人耳畔。 “都跑走了,为何不跑远点?整整五月了,还在我眼皮底下晃悠——就不怕,我会忍不住将你带回去么?” 望枯脚下趔趄,衣领、两边袖口、腰带、裙裾,各被五个姑娘抓一处,不让她摔个狗吃屎。 挽莜诧异:“你怎的如此心神不宁?慢着……你好似说过,曾与十二峰有差别,莫非他们是专程为你来的?” 望枯斩钉截铁:“不是。” 沉眠魂乡四月,锁一月宫笼,再步摇铃巷陌,犹似大梦一场。 上天入地,都逃不出休忘尘的天罗地网。 但他明知她在此地,却不曾声张,放她一条生路。 而只活在道听途说里的舍竹帝君,可曾真的下达此令,唯休忘尘一人知晓。 身披铠甲,让退华年,独领无限风光。 只为让魔界也不得安宁。 休忘尘缓缓开口:“万苦尊若是不认,也总要拿出些凭证,舍竹帝君勒令我等,不过是天道指引,如今结界已毁,谁人不知魔界一到夜间,便电闪雷鸣?” 万苦辞:“天道追随我一千两百年了,我却无心去毁。单单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你们十二峰这群声张道义的剿匪也难以了然。爱说邪不压正的是你们,如今挑起事端的也是你们。日后若都进了史书里,可莫要翻脸不认人呢。” 何所似慷慨激昂:“舍竹帝君亲令,从未有过虚言!今日是我们挑起又能如何?你做错事在先,还以小人心栽赃污蔑,说邪都……” 桑落打断,斩秋剑横立,一人杀心碾压千万:“何所似,要么少说点蠢话,要么好好打,明白?” 何所似停声:“行……打!” 一声令下,临阵磨枪的众修士们齐心摆阵,念诀,最终起剑,五彩斑斓中,只一道最醒目的红光走势不对,倒食天穹,晕染碧蓝为猩红的血泊。 正是上劫峰弟子。 望枯收回眼:“走罢,不必看了。” 失危:“你当真不愿看了?” 望枯:“不愿。” 苗狸慧眼如炬:“他们便是你的同门?” 望枯:“曾是。” 茴:“为何,如此,坦白。” 望枯淡然一笑:“分别短短五月,我不是戏子,不知换个皮囊。我认不认得他们,你们看得出,反之,他们更能认得出我。既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哪有不坦白的道理?” 白缰沉吟:“那就这么走了?” 望枯:“对,走了。” 这次,她义无反顾。 哪怕她看得再多、再久,往后也只剩殊途同归这一条路了。 望枯要的只有洒脱与逍遥自在—— 曾经沧海再盛,也难浇平巍峨峻岭。 有些事,有些人。 烙在过往,就不诉今朝了。 …… 一众身着月白君子袍的遥指峰弟子,聚气凝神,却愤愤不平,唾骂上劫峰宵小之辈。 “师尊!上劫峰的人又在乱发疯!帝君的命令都敢违抗!” “不帮衬也就算了,还要故意使绊子!” 宗律当首,上劫峰的人再嚣张跋扈,遥指峰弟子也不敢一偏剑宇,断去他们的灵。休忘尘什么也没说,看着眼前如柱的红河,又看了眼烽火台,失神不语。 ——看不了两刻钟就急哄哄要离去,当真是个没良心的。 阔别多日,柳柯子身上的煞气,已千里难载:“杀了我上劫峰的人,自然要血债血偿,这是我与休宗主既定之事,他都不曾说什么,你们这些晚辈倒是好笑,替他不忿起来了——礼仪尊卑学了么?” 众人:“……” 路清绝打头阵,模样不变,只是愈发沉默寡言,一如刀锋。而苍寸却也遭了罪似的,非但刮去水桶腰上的几层猪油,肉圆脸也削成烧饼了,还不含肉心。除了依旧精壮,剑眉挂梢,嘴皮子呛人,还真认不出是他。 苍寸:“舍竹帝君只是唤我等来,没说灭魔界与灭天道不能两手抓,我上劫峰有我上劫峰的大事,不能因你们没用,便怪我们不去帮衬罢!” 遥指峰弟子:“你!” 苍寸呲牙咧嘴:“你什么你?有本事打,没本事就忍着!” 席咛仍是帮理不帮亲,似从云岭之巅而来,未染风雨:“师尊不予置评,我便主持大局。无论如何,他们的确不曾触犯条例,同为十二峰弟子,哪怕真有争端,也要拎清场合。旁人我管不了,但若遥指峰弟子执意要起口角之争,我只得怪他因小失大——而你,届时回峰,务必闭门思过。” 遥指峰弟子恶狠也吞声:“……是。” 万苦辞见此景,铁了心要袖手旁观,翘腿坐去高台观火。 万苦辞:“就这么些本事?你们不知魔界凭我一人养着么?” 这时,一女子之声,飘荡似鸿毛:“知道。” 望枯已归捣衣石岸边,隔了半边天,一只脚都迈回棺材里了。听到此声后,倏尔停了动静。 是晓拨雪的声音。 万苦辞:“既然知道,却宁可徒劳无功,也不肯放弃?” 这些弟子的摆阵,于万苦辞而言,无非挠挠痒。师长们不动,多半另有绸缪。 而他轻瞥一眼晓拨雪,只觉是一口仙气吊着的药罐子。 倒地更似银瓶乍破,风雪一样的身姿,多半都惊不起江风。 晓拨雪:“当一事茫然无依时,只能乱病投医。” 她的声色缥缈空灵:“他们如何待你,我不会插手,更无力插手。我今日跟来此地,只为寻我的两个短命徒儿。” 望枯驻足,看着死水里的倒影,难以自怜。 万苦辞不热忱,却好似懂了什么:“倒是可以说来听听,但宗主需知,我魔界收不了与仙途结缘的人。” 晓拨雪:“她们一个被陷害,正月三十被洪水冲走,另一个被下咒,二月初一独自在屋中暴毙。二人非但死于非命,还极为凄惨,只会误打误撞来此魔界。” 这样轻的话,却压在望枯脚下,让她几近栽进池子里。 无名在二月初一死了。 “望枯,回神。” 茴开口道。 挽莜看不过眼,撸起袖子要给她一巴掌,又舍不得这好皮囊:“你若真放不下心,就大大方方地听,既不愿回去,又要惦念着,优柔寡断算什么女子本性?” 望枯恍惚一瞬:“挽莜骂的是,我的确想听。” 苗狸偷笑:“这才对了。” “有一个我应当知晓……”万苦辞把话语高高吊起后,急转直下,“又好似不知晓。你说得这样模棱两可,每日死的人又这样多,我怎会谁都分得清呢?” 晓拨雪:“……好。” 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此后,望枯便听不到晓拨雪的声息了。 回头看一眼时,刚好天边刺眼。 虚光里,净烟直入长云。梵音有荣与焉,向阴土濯邪,只留正道。 姑娘们就此缩进棺材里,慌乱不已。 茴:“望枯,进来!” 失危:“天,他们怎么也来了,这回是真要躲着点了!望枯!快来!” 望枯执拗——她还未看清晓拨雪。 而这束异光。 竟是归宁佛士的普世光。 说是普世,只有空上修士喜笑颜开,地上鬼影却哀鸿不绝。 而这么些人,望枯只是随意扫一圈,就知少了一个。 怪不得稍显黯淡。 挽莜:“不许回头看了!佛只渡人间正道,从不渡我们!” 望枯不予苟同。 至少有一人不会。 她找不到晓拨雪了,便大步迈进棺材里。 万苦辞一人鼎立尘嚣中。 “魔界百姓,离开无垠集——” 听修士借佛光,声色清亮。 “为人间安宁!为世间安宁!为四界安宁!” 合棺时,望枯轻叹——这哪里在鼓吹众生平等,已死之人便不配立世么? ——怪不得倦空君没来。 第83章 浊浪空 乌漆麻黑的织骨棺里,藏着六名女子。其间,两个近似一团气,一个可拆骨头,两个是妖怪。于是乎,后三人便拧巴个上身,抻直两腿,让前者坐怀,能相安无事淌到奈河。 浊浪排空。 失危长了嘴,就没想耽搁一刻:“我适才往外偷瞄一眼,眼下已到奈河,我们该选去处了罢……我提议,就去若生录。大伙都熟络,既能看乐子,又能晚让新鬼给我们挡挡灾。” 白缰愕然:“……你这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想也别想!” 苗狸狡黠笑:“不妨就去残枳窟罢?真打过来,我们就吸食游魂,成那正儿八经的女魔头!” 茴:“更,不可。一来,游魂稍有,不慎,就会反噬。二来,佛士,超度,只会,再赶去,若生,录。” 望枯一头雾水:“何处?为何?” “这一个个光顾着说自个儿的了,新来一月的,你们是半点不在乎啊?”挽莜先鄙夷,后清嗓,“望枯,且听我说。” “无垠集为魔界第一市集,小贩哪儿的都有,买得东西也稀奇古怪。诸如从人界、妖界来的新鲜脾脏,从仙界偷来的灵丹妙药……除开这些,就是生死簿上记了名的住户,沿静水建房。静水连通万苦殿,多数时候无风无浪,你大抵是从此地汇来的。” “若生录也好解,听闻你去过人界,那此地正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阴曹地府了。一千年前,万苦辞来此冥界,总觉‘地府’二字过于苦闷,就更替成‘似死若生’的牌匾。什么意思我不甚明白。总归是死人的必由之路,功德、投胎,也都有相应的差使来管。” “至于残枳窟,原先叫‘残肢窟’,都是些缺魂少魄的游魂。再拿人间作比,如若无垠集为富商之家,那残枳窟就是只有气儿才去的臭街。万苦辞却没想治理,放任他们去。有些并无道义的魔修,专靠吃它们助长阴气——苗狸正是有这心,没这胆的魔修之一。” 苗狸住嘴:“……” 望枯心下了然:“多谢挽莜。” 挽莜:“话未说完呢,除开这三处,魔界还有三处。” “第一个,听泉岚,荒原野境,听闻有魔兽出没,我是不曾见过的;第二个,莫欺谷,魔修聚首之地,山谷浸在没过脚踝的池水里,水温极寒,没有活物,水底只长青苔,已成魔的魔修引魔气造了场试炼,以三魂六魄为介,闯完十三关则就地成魔;最后,还有一个失桥峡。” 她略带迟疑:“虽叫峡,却只有山,无流水,雾气倒是厚重。听闻,此峡高耸入云,五界里无论是谁,徒步行近便会就地魂飞魄散。万苦辞贪生怕死,从未踏足此地。” 失危大惊:“你跟在万苦辞后头,还真能学点儿本事啊?” 挽莜失语:“……他再蠢也是魔界之主,不至几处领地都分不清。” 茴:“如此,该去何方?” 话起,棺椁缓停礁石岸。 苗狸一抛话矛:“望枯,你意下如何呢?” 望枯:“我不走修炼老路,莫欺谷先搁一旁。” 苗狸蔫了:“罢了,望枯不去,也总有人想去的。” 挽莜泼盆凉水:“除了你还有谁?莫欺谷空荡荡,只有试炼,且留不住人,若试炼败了,也是九死一生,如今危急存亡,何必总把修为当命呢?” 望枯又道:“听泉岚也不必去了。野兽无妨,但那方荒郊野岭,只怕我的棺材一经停放,就再也找不到。” 白缰:“在理,听泉岚没水,鬼魂不讲这些,但好歹还有两个妖怪,一个人。唯恐找不到避难处,就先渴死了。” 失危哭闹:“只剩失桥峡了!更不可更不可!听名儿就晦气!同样无水,徒步走还要魂飞魄散!我可不想这些年的修炼都功亏一篑了!” 望枯轻敲棺材,柔声唤醒:“就去失桥峡。” 失危不乐意:“望枯,我们还未商计完呢!你怎能先斩后奏!若是将我们都害死了怎么办!” 织骨棺言听计从,浪滔高坎,驶无人之境。 望枯:“并未,我只是在赌,赌他们压根不知魔界会有此地,赌失桥峡本就有水。若当真无法落地,我们一直留在棺材里就是,何况此地有雾,雾里能藏人,造水汽,不至过分干涸,方可苟活几日。” 棺材簇着六人或轻或重的鼻息,因她唐突之举,却长久没了生气。 寂静由挽莜先破:“你向来这样么?” 望枯:“向来哪般?” 苗狸话带揣摩:“向来如此不怕死?” 望枯:“常有人这么说,与其说不怕死,不妨说,是我不愿做悔过之事。我第一念头想要什么,就便是什么,改了心里总不踏实。” 无人再应,望枯就正襟危坐:“我很独裁、很自私的,如若你们不愿,我还会继续劝。” 苗狸噗嗤一笑,向后仰躺。 挽莜:“……别挤了!” 窄小的棺室里,女子们乱作一团,白缰的骨头碎了几根,挽莜的长发被压在身下,却缠出暖意。 茴的声音里,婉转出笑:“听她的。” 失危气不过两刻钟:“罢了……望枯,我也是败给你了。” …… 魔界的四季轮转,都由鬼魅来定。鬼魅多则极冷,鬼魅少则回暖。但只需万苦辞一次怕冷,一次怕热,一次一时兴起,便叫四季都听他号令。 望枯听奈河潺潺,身子也随升随降。直至棺材彻底浸没水里,缩了声量,她梦回几波周折、正逢梅雨的那四月天。 挽莜:“奈河水虽活,但这外头动荡声太大,幸好有个棺材,不然迟早沉船。” 白缰:“我的骨头挡不住风,落点雨就跟着发寒,外头指定又下雨了。” 苗狸侧耳倾听:“不止,还是狂风暴雨。过去的雨下了四个月,而今万苦辞与魔界所临头的,恐是一场浩劫。” 四个月。 好巧不巧,望枯也听了四个月的雨。 望枯:“这雨只在魔界里下么?” 茴:“并非,是五界上下。” 望枯才被挤热的身子,陡然发凉。 先前不曾听闻,事端偏巧是她封棺溺水这四月里生的。 ——莫非,只是她身子浸在水里,便让五界都跟着淋雨? 仙界与魔界都能染指。 她望枯怎止一个权势滔天。 不待旁人笑,她先苦涩摇头。 织骨棺莽撞横行,几人渐渐没了声儿,昏头欲睡时,又杀她们个措手不及——“嘭”的一声后,棺材迎面去,被高山阻拦,棺身猛磕石壁。 失危晕头转向:“吓死鬼了,到了么?” 挽莜:“我先看看。” 她挑出一丝缝,再东瞄西瞧,不出两下,就猛地掀开厚棺顶,舒展身姿。 自此,水花四溅,浇了旁人满头。 白缰:“挽莜!你动静轻点儿!” 其中一滴水,沾上望枯的唇角。 一抿,甜的。 挽莜倚在棺材边坐下:“都起来!棺材顶都漂在水上了,此地无恙。” 望枯也附和:“湖水落在我的唇上,但我并未魂飞魄散,可知此水能喝。” 她站起身的同时,茴也跟随。她们与雾霭相拥,润湿发尾。 不同于江湖上的流传,此地是个青山绿水的峡谷。水为平镜,投石无涟漪,只可折出笼纱天。两峡崎岖不平,粗略比量,应有三个织骨棺那么宽。 苗狸半个身子往棺材外探,掌心弯成帆船,舀来一口清泉,还往嘴里灌,砸吧砸吧嘴,第一口囫囵吞枣,食不知味,便再饮一“碗”——足以将失危吓得再死一回。 失危瘫软:“我惜命,和你们耗不起,今日谁都休想将我与棺材分开!” 白缰使坏,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扛起她往水里丢:“还想独自享乐?没门!” 恶灵落水无声,又漂浮在面,但失危那惨绝人寰的叫喊回荡三重天,脸庞还挂着泪:“白缰,我要杀了你——” 苗狸兴奋不已:“诶诶!这水当真能喝!莫要毁了才是!万一恶灵会脏了水呢!快将她捞起来!” 失危身还在,心已死:“……” 茴刚要帮她一把,望枯就替了失危的位,随之跳了进。 ——古怪之事来了。 她一个吞石才能添重的枯藤妖,竟咕咚埋进水底,就此坠个没影。 挽莜慌忙失色,下水捉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呢?” 望枯双手耷上她的肩,抖抖青丝水:“我想以身试湖水深浅,而今看来,应当深不可测。” 茴问望枯:“望枯,你有,什么疑虑?” 望枯先随挽莜上棺,湿衣滴进池子的水,像落入另一方世间,转瞬不见:“有。我猜,出入口藏在水底。但鬼魅能走水路,少有沉入水里的,因此,这个失桥峡,失的就是魔界外头的天地。” 白缰不明:“那当为好事才对,十二峰的人就不会来此地搅乱了。” 望枯:“如若十二峰的人找不到,无垠集避难的鬼魂们就更找不到了。” 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僻静峡,到底是鬼魅们望而生畏,还是压根来不了呢? 因此。 是该独守桃花源,闭过此风头。 还是逞一回顶天立地的救世主,救个无垠集。 无人不陷两难抉择。 挽莜当机立断:“我要回去看看。” 望枯:“不可,你们能浮水上,没有棺材照样能过峡。而我不行,再者,棺材是我的,多半只听我的命令。” 茴沉声:“……望枯。” 望枯已横躺棺材:“我知道,此行无我必去之由,但……” 但她总有一股冲劲,若不归,她又将稀里糊涂地苟活。或是掐断那迷迷蒙蒙的头绪,致使它石沉大海,永不见日。 望枯戛然吞声:“罢了,我定要回去看看。茴,帮我盖棺。” 茴:“……嗯。” 再兴许,那里有人,有事,正悄然等着她。 且不止晓拨雪一人。 无论此行是死是生—— 她认定,即不知回头。 第84章 埋春恨 风浮濯记得,出关那日,是二月惊蛰。 归宁下着蒙蒙细雨,氤氲了天地佛光,洗去佛像的灰,衣冠更显华彩。而眉目一改常态,浅笑隐去,近在咫尺的佛像,却在微茫中变得遥远。 额上朱砂却清晰可见。 像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用血添了一笔。 归宁不常下雨的。 但雨若是来了,风浮濯会先给佛像罩件衣裳,再惦念起人间金秋,可会丰收。便翻出铜盆,摆在院子里,接下几斤雨,以备不时之需——比方说,旱灾、走水之日。 风浮濯站在廊下,看不见雨,但活了这么些年,也仍不觉雨声好听。一声声的,说是了落豆子、珠子、银两,都不对。雨水太粘腻,“啪嗒”一落,就赖在旱地上不走了。待到平地宛作涓涓细流,声势愈发浩大,才夺走人声,登台唱个不休。 其间,既有同门学他,也有同门讥讽。 “呵,前几日也在落雨,怎么不见倦空君做这善事呢?” 雨势纷繁,埋葬春恨。 萍罄:“素君,自倦空君剔除净骨后,闭关多日,今日才出,他怎知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倒是我们,疏忽大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水,应当多学着他点。” 素君是被丢在破庙门口的弃子,玄粲法师羽化前,刚好在此庙当住持,便将素君捡了回来,用清粥养大,名讳有“愿君食素,莫忘救命恩”的意思。 而玄粲法师凡胎已死,时逢九岁的素君在简陋灵堂前,婆娑中擦出了慧眼。于是,他拉住法师的衣角,跪地哭嚎,求着他把自己带去极乐之界。 玄粲法师这一心软,便破例带他去了归宁。 素君喜不自胜,沿用原先的法号,老实本分剃了度,却无法信守那时“做牛做马、上善若水”的承诺。当他混了口长生不老的佛气后,魂儿也飘了,凡是要行出界的功德善事,都以好吃懒做处之。 偶有一回,素君竟摸去窑子里揩油,还咽着口水说,“我这辈子尝不得荤肉香,便尝尝女儿香”。如此大逆不道,给玄粲法师气得无地自容,散尽修为,去山中思过。 一走三百年,至今未归。 山中老虎走了,耗子也能称霸主。 素君本性难移,但哄人的伎俩日益精进,归宁弟子浑身是戒,他却因那点左右逢源的本事,拉帮结派,收了些以鸿哀为为首、功德垫底的“小弟”,在佛门混出一席之地。 直至,佛门清扫之日,风浮濯翻出他藏在枕下的烟斗。 后者秉公办事,上交诸位法师之手,让素君去笼残浮屠吃了一月的哑巴亏,非但双腿残了,还刮去半条命,明面上变得老实巴交—— 实则将风浮濯记恨上,趁机反将一军。 正是多日前,拿望枯咬的红痕、大做文章之人。 风浮濯不怪他。 但断不可辱到望枯头上。 素君听了萍罄的话,还不收敛:“学他做什么?学他私会妖女?与她颠鸾倒凤?” 萍罄:“素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素君尖嘴猴腮:“那日可是都看着了!他只身钻入妖女的屋里,彻夜不出,第二日还要跪地求娶人家,不是认了还是什么?可惜……哈哈哈哈!人家只玩露水情缘!” 字字句句都是轻佻无度。 风浮濯向来无怒。 但他面无表情,大步流星,擦肩而过时,袖口两根结靡琴弦陡然飞出,“啪啪”两声,替他扇了两个狠巴掌。 素君没缓过来,而后气得脸都发紫。 见风使舵的鸿哀,赶忙帮腔作势:“倦空君打人了!倦空君打人了!” 另一师妹叉腰鸣不平,菱角发髻,有莲花之相,瓷白玉面。法号也好记,名为“冬青”:“素君师兄!鸿哀师兄!分明是你们两个嘴巴不干净在先,怎能贼喊捉贼!” 动静之大,弋祯法师闻讯而来,却先将风浮濯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还好,不闹什么相思病就是有救。 弋祯法师挂相:“何事?” 萍罄:“弋祯法师,我与冬青看的清清楚楚,素君面上的伤,并非是出自倦空君之手,而是结靡琴弦。” 冬青还在气头:“师尊!倦空师兄看都看不见,结靡琴弦才替他讨个公道!这二位师兄蛮不讲理,说的脏话都不堪入耳!” 鸿哀对冬青赔笑:“冬青师妹,我们这哪儿是脏话,不过实话实说,你入佛门尚浅,应是还没参透这伪君子的真面目罢……” 弋祯法师越听越不对:“胡说!佛修需参透同门弟子的坏事么!倦空便是真做了几回错事,也磨灭不得他的秉性!” 鸿哀有忿:“……弋祯法师当真偏心。” 弋祯法师瞪眼:“还敢忤逆!” “……” 二人再不敢多说。 弋祯法师一碗水要端平:“倦空!你管好你这两根弦!休要放它们出来害人!” 风浮濯低眉:“……倦空知错。” 弋祯法师一听,恶寒丛生,若风浮濯张嘴,翻来倒去就是这几个字,他耳根都快起茧子了。再轻瞥他一眼——果真没有悔过的模子。 人的骨头怎能硬成这样。 弋祯法师甘拜下风。 是了,他确有几分偏心。 谁都心知肚明,结靡琴弦从未乱窜。 只有风浮濯的默许。 …… 但后来,风浮濯明知如此,却还是负了弋祯法师的一片苦心。 在那场横亘五界的永夜里。 雨是它仅有的座下宾。 风浮濯有意积攒的雨水没能派上用场,只因洪涝四起,害死不少百姓与庄稼。 佛像又起裂缝。 这一回,是扼了脖颈。 此年大乱,无人顾及什么不祥之兆,趁它才断五寸,先跑人间一趟。 从闲情雅致的画舫烟雨,到奔流到海的黄沙滔浪,只用了短短一月的时间。 原以为二月到尽,三月是头。 可这场雨却走了整整四个月。 因此,三月初三,四界共赴仙界之约,只为商计连绵怪雨。 弋祯法师再次将他带了去。 仙堂上,那不过一面之缘的休忘尘最是喧宾。 还轻飘飘说着他以立功为由,行残害之实的话语。 “舍竹帝君,妖女望枯已被我亲手送入织骨棺内,再沉入雾岫之水,去除邪气。如今纵观五界,皆无妖女气息,恐是于棺中魂飞魄散,请帝君宽心。” 珠帘后的舍竹帝君没有半点动静。 而风浮濯捋了三遍,才将此话理清。 这回,他并未借助结靡琴弦之力,意识到时,步子已循声迈去。而手中攒起的拳头,也就此砸上休忘尘的右颊。 风浮濯行了他平生以来的第一回恶事。 二人本该素昧平生。 但风浮濯落拳时,休忘尘并未躲闪。 一个从不笑,一个不能不笑。 休忘尘在众仙阻拦中也恣意快哉,偏头对他说了一句。 “我得不到她,你同样得不到。” 风浮濯早已忘却自己答了什么。 只记得一句:“你不配提她。” 他看不见世人,却知晓弋祯法师如今的神色,必定怒不可遏,但他甩下所有烂摊子,走得义无反顾。 辗转风中,只留祉州道思庙里,坐了一天一夜。 望枯极好。 好到世间都无法与之比拟。 甚至陈列珍物,除开赏赐,所得之礼竟都是出自她手。 黄姜花,一把青丝,忍冬花。 入梦解救,由他信任。 甚至是她的筋骨,也能眼睛不眨地赠给他。 可风浮濯报以何物。 刀伤,苦痛,灾祸。 他虽无权为她做什么,但举目皆不甘。 ——若能早早声张父母流传的道义。 ——若能真有几分救人救世的本事。 ——若能在那时执意留下,向天道刨根问底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是否就能保她一时安宁了。 怪不得苍天闭眼,尽是潸然泪。 想来,天也悯一个良人。 为她哀悼了整整四个月。 而他风浮濯,借着佛门里响当当的名号,却连想护之人都救不下。 此疼难捱,此心飘零。 天边吐白之时。 风浮濯用结靡琴弦给了自己千百刀。 他不知眼下情愫何解。 若有人说,他是破了情戒,他认。 但若说他心悦望枯,倒是脏了她的身。 他想。 以血祭皎月。 敬奉无用之命,护她来世百岁长宁。 …… 但佛身不易死,还合衣倒在血泊里,被弋祯法师救下。 素君、鸿哀等人落井下石,说他为妖女殉情。 ——并未有假,只管说去。 ——但望枯即便是妖,也是最好的妖。 “倦空!你是我们归宁的大弟子,莫要做傻事!” 他配不上。 “不可认!你与她并无瓜葛,这是你亲口说的!” 他悔了。 “结靡琴弦就此收了,你若想要,思过再还。” 他当真没用,翻来覆去地思,也只是对他的心上人,思之如狂。 直至,五月芳菲尽,天无绝人路。 支起窗棂的杆子哐当落下。 一束光照在他的脸上。 灼热,无雨,正为初夏骄阳。 风浮濯没有缘由地看了它许久,险些忘记自己是个瞎子。 只一心认定—— 他的救世主回来了。 …… 望枯再入织骨棺,因少了姑娘们相拥,便成了奈河的玩物。不是让她滚来滚去,就是让她磕磕碰碰,不知在颅顶里撞了多少大包,身上可怜的几两肉都要甩干净了。 直至棺材出水停岸,望枯呲牙咧嘴推开棺材,先往池子里照一回脸—— 鼻青脸肿,又成了那路边狗都不理的土乞儿。 望枯晃悠起身,姑且走不顺一条直路。 踩上一块墟骸后,她抬眼去,怎一个满目疮痍。 昔日无垠集的辉煌,竟付之一炬,粗略看,有灵力、魔气与以身相御的残鬼的功劳。河里横着黑枝,枯得像死蛇虫,天上流转的星都残缺一半,忽明忽暗,一座座还未细看的屋子或削成尖头、扁头,或只剩一个空壳。 望枯走在此地,像行于孤城,只有浓烟作伴。 荒无人烟,不知该打道回府,还是…… 忽而有人从后将她环腰抱起。 脚离地,身悬空。 望枯思绪停滞,不敢回头。 那人的声音却放得轻,唯恐将她再吓一回。 “姑娘,此地凶险,为何要来?” 说是要她走,却抱得如此紧,古怪,却不惹人生厌。 望枯回头去,声息戛然。 此人不系绸带,却紧闭着眼,浑身上下俱是伤处,玉白袍满是尘垢,睫上染清辉,温润气自来。 是即便如此落魄,却依旧与此地污浊格格不入的风浮濯。 倒是不见结靡琴弦环于身侧。 ——那许是风浮濯善心大起,听声而来,错把望枯认为旁人? 她牢记望枯已死,谁人也不可觉察。 望枯压低嗓音:“我是无垠集的住户,来救好友。” 风浮濯:“鬼已先行一步,你为何要回来……又为何要吞石。” 他有一刹薄怒。 望枯避重就轻:“……我就回来看看。” 风浮濯却不如她的意,只是微微躬身抱起,将她双腿轻柔分开,挂在两腰边。望枯坐在他手臂上坐好后,再缓步寻个遗屋,分出一手轻抚她的背,以隔墙上灰尘。 ——风浮濯今日吃了几多伤,都不如亲眼见一回连路都不稳的望枯。 他太心疼了。 因此,风浮濯装不过三句,谎话不攻自破。 “望枯,为何要骗我。” “为何……不愿认我。” ——他做错了什么,都好,都认,都罚。 只要望枯安然无恙。 第85章 动春风 望枯盯紧风浮濯的面庞,陡生三问。 一问,他眼疾好了? 二问,他为何在此地? 三问,非要抱着人,才可说话么? ——倦空君这是闹的哪般? 望枯挑筋捡瘦,通通按下不表:“分明是倦空君不愿认我在先。” 转攻为守,当真聪慧。 风浮濯逢人就跪的毛病还未摒弃,眼下就着抱人之姿,单膝碾去杂屑间。 虽双目不争,何处也灼得烫人:“嗯,我知错。” 望枯被“囚”风浮濯这三亩逼仄地里,双腿分开嵌在他腰身,衣裙掀到膝上。风浮濯双臂像老树根,孔武有力,一掌心罩在望枯背脊,另一掌则垫在脑后。 望枯两臂无处安放,只好耷上他的肩。 她心生一念—— 这便是续兰所说的“亲昵”? 望枯仍是不解:“倦空君身上这么些伤,却还要抱着我,不知是嫌不够疼,还是有意博人同情。” 望枯与那时的素君一般,话里话外分明都捎带讥讽,可绕进风浮濯耳边,一个是北风刀,一个是和煦阳。 化了心底的腊月雪,漾着山泉,所动皆春风。 风浮濯轻声应:“都有。” 望枯:“……” 她眉间拧作一团。 她自认榆木脑袋,却也觉察风浮濯的不对。 望枯:“倦空君染了风寒么?” ——并非她学个病症,便逢人这么说。而是风浮濯,显然从那高山雪,坠为岸边池,虽仍似不近人情的死物,却好似藏了温。 风浮濯难忍一笑:“并未。” 望枯毅然确信,此笑是她看花了眼。 望枯斟酌:“那是为何?” ——莫非,伤到脑子了? 风浮濯轻叹:“望枯,你不该关切我,我不值当。” ——他抱起她,分明如登徒子那般不讲理,怀中人乖顺过了头,难免吃亏。 心上疼又添一笔。 望枯更是一头雾水:“那我该说什么?” “好,你无需多言,我来。”他翻出袖口的帕子,慢声道来,“我仙骨已剔,又做了几回大逆不道的错事,前几日,都在笼残浮屠里关押,不见终日。” 望枯:“何为大逆不道之事?” 多半又为芝麻大小。 风浮濯轻描淡写:“在仙界打了十二峰的休宗主,未去洪涝灾地救人,轻慢自己的性命。而今,还与十二峰、归宁为敌,放无垠集鬼魂逃去他处。” 望枯停息,始料未及:“因此,倦空君的身伤……” 风浮濯堂堂正正:“我这一身伤,正是与十二峰弟子、归宁弟子交锋而来。” ……还真是大逆不道。 他奔着今日能与望枯相遇,有意揣起帕子。本想大战后,舀一瓢清溪,再给自己正个衣冠,不于心上人前失了仪度。未曾想,这心上人才是凄凄惨惨。 额上、膝上、脸侧,都有淤青。 他挪来一手,大掌轻拢她的膝:“可碰么?” 望枯好心提醒:“我的身子古怪,你仍是治不好我的。” 风浮濯黯然垂首:“嗯,确是我无用。” ——不论她用灵力看了望枯多少眼,也还是心疼。 忽地,二人听第三人跫音相进。 那人一步一碎瓦,又“叮铃”、又“哐当”。 动静这样大,恐是不想隐瞒。 望枯压低嗓子:“有人来了。” 风浮濯自然明白,侧身去严阵以待。将坐于身上的望枯,换为横抱——若有不对,走为上计;若有埋伏,第一处伤,也只能是他的脊背。 那人停于拐角,恐怕气力已绝。 “不必躲了,将她放下。” 是个女子。 望枯抬过头,喃喃呼唤:“……晓宗主?” 一个三步之遥的久别重逢,晓拨雪偏生走了六步。 她还是老样子。 雪色人,惊鸿面。 虽容貌冰封于二十出头,身姿却已挂在黄昏岁暮,风干华年。 担得起一句,久病无医。 晓拨雪看向风浮濯,苍风凌着她的傲气:“倦空君,还不放手么?” 风浮濯的确不撒手,一揖改为躬身礼:“负卿宗晓宗主,久仰大名。望枯吃了太多苦,立身不易,我若抱着,也是替她分些劳累。” 晓拨雪话锋犀利:“倒不必如此拘礼,我与倦空君的年纪,只差两百年,或是说,刚好差个望枯。” 望枯:“……” 怎有为老不尊的暗讽之意? ——稀奇。 风浮濯神色不动:“好。” 晓拨雪漠笑:“白日里,倦空君救了我一命,我自当感激。只是我沉睡多日,醒来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其间,有一句话,是求娶望枯,我只当笑话去听。” 风浮濯:“是个笑话,但并非为假话。” 晓拨雪端身:“你可知,她原先要入我负卿宗修无情道的?” 风浮濯:“略有耳闻。” 晓拨雪:“不怕?” 风浮濯:“为何要怕。” 晓拨雪轻笑,便是风浮濯也没给好脸色:“惺惺作态可过不了我这一关。” 风浮濯摇头:“从未奢求。” 相思豆埋下,就不怕长个万年。但若掐了根茎,未死也成空壳。 晓拨雪不退反进:“好,你不是说要救她么?今日你若不行,我便了结你这最后一缕命。” 望枯直肠子,怎知风浮濯与晓拨雪的弯弯绕绕,昂起脸,勒令人伺候着:“既然晓宗主都发话,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刚好,倦空君的帕子都拿出了,我平躺此地如何?” “就在我身上罢?地脏,也易划伤。”风浮濯面上波澜不惊,一手稳当抱人。 早已跟来、掩藏气息、攀附袖口偷看的一双结靡琴弦,望而生畏:…… 一个天生享福命,一个天生吃苦命。 倒也算天作之合。 望枯勾起他脖子,歪头显好奇:“倦空君是被逐出佛门了么?” 风浮濯:“大抵如此。” 望枯不懂宽慰:“倒是可惜。” 风浮濯郑重:“我一介罪人,不值得可惜。 他自知不甘。 霎时,过往忽涌心头。 曾记,又是那三月三的仙界大殿。休忘尘的慷慨陈词,绕屋脊柱:“经由天道指引,魔界万苦尊正为祸乱根源,势必剿除!” 此言当初被一口否决,休忘尘却懂得力挽狂澜。魔界这方暗地却得来永昼,没了结界,而滚滚天雷也现身此地,两相铁证如山,这才换来今日仙魔一战。 告书下达四界,佛界为帮十二峰奸邪,需一并跟随。 帝君之命,不可违背。他因“殉情”一论,闹出笑柄,而被素君人等添油加醋,需困于笼残浮屠三年之久。 但风浮濯记得望枯所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不为再见她一眼。 也为哀魂羁旅轮回。 风浮濯又道:“我深知此举绝无道义可言,便不愿袖手旁观,从笼残浮屠夺门而出,再赴千里,生殉身之心。” 佛像脖上的五寸痕,因有所疏漏,再深三寸。 但当风浮濯叛逆这一回,跪地祈愿,再回首时——却诡谲地愈合了四寸。 想来,先祖也知人世不该被兵戈残害。 而风浮濯还不忘私心。 ——他也曾让结靡琴弦跑遍几界寻望枯,独有魔界还未踏足。见了她,虽不可肌肤相贴,但若是用那副有凄惨的模样,也实属不妥,便先去洗净了身。 幸好多此一举。 风浮濯精心打理起他的眼前人,脸颊好了,再从发丝一路往下。他没能告知自己身上的痛处,筋骨错乱,丹田尽毁,无法运气;膝盖跪地,是因精疲力尽。 更不会说,他如此以下犯上,恐怕已与正道一刀两断。 但他此心极恒,宁焚身,不让望枯留伤。见她面上淤青褪了,才终得安心。 望枯:“那倦空君今后想去何处?” 他停了手:“想跟着你。” 晓拨雪:“呵。” 言下之意像是:倒是想得美。 结靡琴弦:…… 唯望枯一板一眼:“跟不了的,我是已死之身。” 风浮濯:“我也是。” 他无喜无悲,收了帕子时,才用掌心贴去望枯腹上时,染有几分人味。 愤懑的,不悦的,离经叛道的。 才道:“望枯,你还未答复我,为何要吞石?” 晓拨雪眯着眼:“倦空君好似时常管不住自己的手。” 风浮濯不卑不亢:“此言甚矣。” “……” 望枯未觉有异:“起先棺材未合上,灌了水,我身子轻,带着棺材不上不下的,便摸开一条缝,抓了把石头,往嘴里吞,想要增添份量。” 风浮濯听着,睁开了眼。 眸子与夜比黯然。 他轻声道:“不疼么。” 望枯:“不疼的,就着水喝,不用嚼就灌了下去。” 只是不知,这么些天竟还在肚子里留着。 风浮濯不由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妄图偷些痛楚。 这样的懂事听话,这样的生之渴求。不止让风浮濯心如刀割,还有后怕。 织骨棺为仙家所制,怎会合不紧实,只能是有意将她淹去水里了。 多亏她这份胆大。 晓拨雪:“谁许你抱了?” 风浮濯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是望枯。他话到嘴边,唯恐问得还不够轻:“我用灵力帮你取出来,可好?” 两根结靡琴弦再也不是只冒出半个头,而是拨弄身子,忌惮成两条小浪,横竖都说两个字:不可。 ——从一妖不妖、人不人的姑娘身子里取石子本就难于上青天,何况主子不舍为她开膛破肚,非但要耗费成倍的灵力,还需全神贯注。 一有差池,吃亏的还是他。 到时,金丹自爆,修为尽散,元神出窍……都为家常便饭之事。 风浮濯再问:“望枯,为何不说话。” 晓拨雪蹙眉:“你还敢吼她?” 风浮濯:“从未有此心。” 他舍不得。 两根结靡琴弦却看得干着急。 说是哄人,竟比统帅引领麾下三军还生硬。 ——多亏碰上的不是寻常姑娘,否则这张脸,莫说姑娘,七尺大汉都闻风丧胆。 望枯果真不觉他的帝王相“发作”,却也好生思量。 “不可。”她终于发话,“往后我独身一人,要淌不少水路,万一取出,身子又要在棺材里撞来撞去的,需吃不少罪呢——多谢倦空君,我该下来了。” 风浮濯照做:“……” 人抱久了,夏风过夜也觉冷。 此时。 “我还在想,你到底何时开这个口,而今啊,总算是让我盼到了。” 此声穿林走巷,悠然落地,让三人面容失色。 只见休忘尘停在烽火台上,起熬鹰蛰伏之姿。 “匆匆一面不足为喜,我这人太贪,非要听你亲口唤我一声‘休宗主’,才知舒坦。” 第86章 勾北斗 望枯倒头就走:“对不住,我叫不出口。” 休忘尘起跳,一跃,少年意气,落地小半里。 刚好横在望枯身前。 他的确贪,人在跟前了还要低头寻她眼,只为四目相勾:“不好,重来。” 望枯:“……” 她正愁是装疯卖傻好,还是就地拼个你死我活好。 风浮濯素来不疾不徐,今时却飒踏流星,抬手遮挡望枯半张脸,再往身前带—— 他袖口间,馥郁晚荷,望枯巴掌脸不疼,却品出了蛮力。 风浮濯不容置喙:“休宗主,她说不愿。” 休忘尘朗笑:“倦空君抱她时,也没问情不情愿呢。” 半斤八两。 晓拨雪复行几步:“休宗主为何埋伏此地?又想如何?带望枯走?” “哪里是埋伏?无非是我打累了,就在烽火台里小憩,忘了时辰,又馋望枯的声儿,便索性留下,妄图碰碰运气。”休忘尘一笑,“我若想带她走,会喊全宗门的人都来此地,杀个措手不及。” 若休忘尘有想行之事,会用千百种法子让它幻化成真。 晓拨雪不耐:“你到底想如何。” 休忘尘耸耸肩:“我早已直说。” 风浮濯缓缓放手。 三人随即向望枯看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望枯的脾性过分寻常,若旁人能说两句软话,兴许还会听从一番;若那人冥顽不化,提溜她辫子死活不放——定会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一身反骨。 她绕过他走:“我不想打架。” 休忘尘业已预判,长手一伸:“慢着——” 望枯躲开,拾起瓦片划去:“休宗主要么道明来意,要么拔剑比试。” 休忘尘顺从放手,莞尔一笑:“说了。” 望枯:“……” 因四处讨生活,养了“做小伏低”、逢人忍让的好秉性。 眼下却成耻辱。 休忘尘识趣后退,影子一瘸一拐:“我知你不愿看我,幸好今日躲得快,你若伤着,我可就打不过以一敌百的倦空君了。” 风浮濯不觉此话悦耳,寒光毕露。 晓拨雪:“休宗主只是如此?” 休忘尘摆摆手:“无人留我,自然只能走了。” 晓拨雪抿唇:“你还是让人捉摸不透。” “几百年了,第一回听晓宗主说这种话,休某就当夸奖收着了,”休忘尘原以为,晓拨雪要置身事外一辈子,而今细想,乱世如何独善其身,“晓宗主,您这命,既是上劫峰坍塌换来的,就需加倍怜惜,回去罢。” 望枯抬眸:“……坍塌。” 她遥望天边,左思右想,还原地转一圈,只为掂量自身。 ——并无刀伤嵌入。 莫非,是那脖间的三道疤? 如今无所觉,大抵是被风浮濯悄无声息地擦去了。 休忘尘失笑:“望枯,何须如此介怀,上劫峰不因你塌,来日也将毁,柳宗主可算功成身退了。” 他佯装失误:“噢,险些忘了,晓宗主还未曾提及此事呢,恕我多嘴。” “……” 休忘尘拿出蔓发剑,一挥天地,无月之空拢来星虹,勾出北斗诸星。 他收剑,轻伤隐隐叫嚣,笑意泯去:“夜泊不易,我给你的这片星,虽不多,但好歹不会暗无天日了。望枯,万事小心,莫再受伤。” 说罢,休忘尘择了一星,跟其游走去夜幕深处。 恣意旷荡,举目为光。 …… 风浮濯无处可去,又大有一副,多了他,就将性命托付于她的架势,望枯只好带着;晓拨雪起死回生,本就为寻她而来,满腹牢骚无处撒,望枯更该带着。 却有一问。 要从奈河渡水去失桥峡,需合紧棺材。 风浮濯人高马大,晓拨雪七尺之身,各领两头船尾坐好,中间能隔楚河汉界,棺材还如何盖得上? 望枯蜷在中央,置换僵局:“不妨,我们还是躺下罢。” 风浮濯:“我侧躺便是,既不占晓宗主之位,又可让望枯枕上我身。” ——白首到头,死后合棺。如此诗情画意,他风浮濯以前不曾,往后更不可肖想。 晓拨雪浅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风浮濯:“不敢。” ——只听望枯发落。 晓拨雪对她温声细语,若是犯了天条,也一笑置之。 对风浮濯却判若两人。 望枯斟酌道:“倦空君提议不错。” 晓拨雪感时伤怀:“望枯这是嫌我了?” 望枯摆手:“当然不是,我喜欢乱动,躺着也不老实,晓宗主受了伤,我若执意躺去,是害了您。” 风浮濯颇有深意:“嗯,望枯只想尽孝,晓宗主无须操劳了。” ——这金刚不坏的人皮垫,还需男儿来当。 晓拨雪似笑非笑:“……嗯。” ——竟着了他的道。 风浮濯先躺棺材之缘,伸出一臂,长身与棺材壁相抵,分毫不差。换作望枯独躺,上下都将留些空隙。 而晓拨雪平躺另一头,她微阖眼,双手交叠贴腹。像那薄命红颜,一枕凄清。 望枯顺躺风浮濯的肩,当这二人的高帘。 两边还能多出几寸。 风浮濯拉紧棺顶:“盖棺了。” 织骨棺依水痕归。 这样一个长短适宜的路途,不说秉烛夜谈,也该是知根知底的好时候。 晓拨雪睡不着,外人在此,几度开嗓,几度无果;望枯昏昏欲睡,有心沉眠而无力。 而风浮濯最无思虑。 他侧耳倾听,哪里迎风有浪,何时就轻锢怀中人。 望枯索性敞开了话:“晓宗主,为何唯有上劫峰坍塌,您才能苏醒。” 晓拨雪的答复,多半演练了千百次:“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样东西败落,另一样东西就会兴起,与阴阳相生、五行相克之理有异曲同工妙。十二峰因神而生,处处设计得严密。” 望枯思索:“因此,上劫峰与负卿峰相对?” 晓拨雪:“正是。” 望枯:“可当晓宗主昏睡、负卿峰坍塌时,上劫峰也并未风生水起。” 破结界,生间隙,比试台一战,名列前茅的弟子都落到了后头。 好似珠玉蒙尘。 晓拨雪沉吟:“一物盛,却呈衰势,只能是又被另一至阴之物制衡了……刚好,我带了回溯珠,我映在棺材顶上,同你一并看看。” 她从袖口拿出湖色夜明珠,棺材顶荡漾在波光粼粼中,訇然亮了整个静默天地。 棺外是水,棺内亦然,只是不再湿答答的。 剥开波浪,映出上劫峰。 满是裂缝,千疮百孔。 群弟子力挽狂澜,二十多把长剑插在痕迹中,有缝补之用。 一座孤峰屹立不倒。 柳柯子起阵,一声震天:“都闪开!” 刹那,天崩地裂,长剑率先沉入水中,而后山峰分崩。昔日的高耸入云,如今却断为上万个石块。 其中一个,向望枯眼里倾倒。 风浮濯一手遮挡。 望枯瞥他一眼:“……” 晓拨雪:“后来,石块都碎成沙,堵了山下河流,至今未通。” 望枯既知缘由,先与风浮濯耳语:“倦空君压根没瞎是不是?” 风浮濯偏头:“……并未。” 扯谎也风轻云淡。 望枯:“我不信。” 风浮濯避而不谈,从腰间拿出一条粗布:“望枯若觉我有失仪度,便帮我系上,可好?” 清风声落入耳,竟让脖上生痒。 望枯轻声:“也好。” 她拿过粗布,再抬起手。风浮濯的鬓边发,卷起她的袖口,几根顽劣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拨弄她腕心一寸,平日玉树临风、傲骨嶙峋,可青丝却软得像绸,一瀑千里。 两指轻巧,打好一结。 好似成了,望枯勾他身上、讨着要抱的模样。 ——风浮濯当时瞎了眼,莫非是因总把“自伤双目”挂在嘴边,再由望枯的巫蛊之身,成了真? “不舒服?” 风浮濯像是贴在她发旋上开口。 ——明知不该,但今日再贪第二回抱,已是足够。 他深知,往后事不过三。 望枯:“……倒也不是。” ——呼吸交错,共束发髻,有合欢之意。 仅是不甚自在。 晓拨雪久不听下文,微微起身探看:“望枯?” 望枯双目之中,擦出清辉,她才回神:“木已成舟,我只在乎,师兄们可有怨我?” 晓拨雪:“为何会怨?” 望枯:“我的脖颈有伤。” 言下之意,上劫峰坍塌正是由她而起。 晓拨雪稍顿:“他们敢怨你么?” 望枯:“应当不敢。” 晓拨雪:“那你的伤口呢,好了么?” 望枯:“好了。” 大概好了。 但仅凭晓拨雪的三言两语,望枯驱散了随身多日,名为症结的“愁云”,迈过小沟,四下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孑然的影子。 由此可知,晓拨雪也从不怨她。 望枯眉眼弯弯,像是什么都好了。 …… 织骨棺没入水底后,晓拨雪与风浮濯都识趣,不再多言。 望枯悄悄入梦了。 又至故里巫山。 梦中,巫山的天,还是橙黄时。 吹蔓拉起她,说哪处景致最美,做了零嘴,铺上新布,就等她来了。 巫山没了那大大小小的石壁窟窿,更没有合欢者打搅,只有她们两个。 她翩跹着,带她来了巫山顶,万山红遍,巫山水潋滟。 一切都如初见。 “轰隆——” 一声巨响后。 梦里的吹蔓落了身。 望枯睁眼苏醒。 风浮濯紧紧搂着她:“棺材与一物相撞。” 晓拨雪异常冷静:“但不是礁石。” 棺材被撞后,就此不可控,直挺挺向水面浮出。 风浮濯再遮她的眼:“要天亮了。” 下一刻。 织骨棺上有声,一连响了十声。 自此,棺材顶从外撬开,嵌槽断裂。 望枯在风浮濯的掌缝中,看到一角绿衣,扬洒墨痕,于宿星中吹起。 并未天亮。 是风浮濯温柔的宽慰。 望枯不由脱口:“……万苦尊?” 几乎瞬间,风浮濯抱过望枯一跃而起,晓拨雪紧随其后—— 一条长蝎尾似的九段鞭,三角利尖,戳穿织骨棺底。 万苦辞身后为一座气宇轩昂的屋舍前。 牌匾有三字,“若生录”。 他喘着粗气,魔气横飞,长发掩了半边面。 他道。 “要么躲。” 四肢扭得稀奇古怪后,再掷长鞭。 “要么死。” 只一眼,望枯确信——他被操纵了。 第87章 落星虹 望枯猛地推开风浮濯,两扇蝴蝶骨率先碾地,破烂了衣裳,背脊抽痛。 风浮濯轻叹:“……望枯。” 这一摔,是往他心上落。 九段鞭遁地,数十个砖块腾飞而起。前者也是硬碰硬,撞到十一个时,突然蔫了气,瘫身为蜈蚣,远看近似一条黑炭。 “望枯!躲好!”晓拨雪这一喊,像是耗了性命,白脸也熟透。 风浮濯挡在最前,两根结靡琴弦加之,一人出三分力。谁料魔气经万苦辞心念而变,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姿态。 眼下,成了一头没见过的猛兽。它高过半边天,似蛟龙,似烈犬,黑红的皮囊,纹理清晰。靠短小的萝卜腿站立,三根指的爪子屈在身前,十米的长尾巴一扫半座城,张嘴便喷百尺火。 万苦辞回首时,一顿一顿,唯恐两眼昏花:“……” 望枯:“……” 不觉可怖,甚至还有几分喜人? 晓拨雪:“望枯!莫要看了,回去拿剑!” 望枯:“好!” 她昔日顺入棺材的,只是一个简易的包袱,除开忘苦剑,就剩两身行头。其一件,巫山百妖所赠,她到哪都不会忘。 趁仙棺沉没前,都往怀里揣。 望枯临行前,瞥见还有一物,四四方方,飘荡去大浪里,她顺手截胡。 ——那装着筋骨的木匣子。 奈河水都泡不发,经由怒涛打磨,匣子崭新如一。 无从深究,却听晓拨雪闷哼倒地:“……” 望枯赶忙回去,不休的长夜,竟照进万丈火光,灼浪更摧眉,致使她举步维艰。那古韵作派的门楣里,“若生录”的字样,生生倒下,碎成两半。 因此,万苦辞的面容被照得清楚,眼下一圈黑灰,说精疲力尽也是,狼狈不已也是,神色为眦目咬牙,不敢回看——或是,不可回看。 齿缝中蹦出痛恨的话语。 “他爹的……生死簿都烧了,到底……是哪个龟孙……我非撕了你……不可。” 果真,万苦辞被操纵为实。 有此操纵之力的人,还恰恰来过。 且留这漫天引路灯。 还叮咛她一句莫要伤着。 便是为眼下思量的? 曾记,那人在晖卮轩说,这么些年,只操控过望枯一个妖怪—— 妖怪只她一个,但言下之意为,还有其他。 可以是人、鬼……更可以是魔。 望枯喊道:“万苦尊,遥指峰休忘尘为罪魁祸首——” 并非望枯泼脏水,但招惹魔头的胆识不是谁人都有。 话虽说了出,但万苦辞像失心智,青眼搓灰,一跃半空中。 晓拨雪:“快躲开!” 望枯当然明白,待万苦辞停到眼前——“哐”的一声巨响后,她轻巧闪过,身手矫健。 结靡琴弦从她两旁疾驰而来,两相交错为绳结,缠绕万苦辞的咽喉,向上举起。 风浮濯踉跄站出:“望枯,可有伤着?” 借着浓浓大火,望枯看清挡在眼前的3风浮濯,方知他伤得多深—— 他的衣裳,说是血迹斑斑尚且不够,成片污红里竟找不出一块白衣应有的模样,如今旧伤又叠新伤,好似红河洗过。他向善的身,一挡,一立,唯半载功名坚挺。 风浮濯并不轻松。 望枯不知他是何苦,但万物各自纷呈,各有命理,她予以置之不顾。 如今,她手中剑发烫,哪怕天下第一的好人横在身前,也遏制不了“一剑寒霜十四州”的劲头。 望枯是懒,但好胜心不输天下人。 她大步跑去,挥剑自如,还好心提一嘴:“倦空君!让开!” 风浮濯听见了,却只肯退半步。 ——剩余半步,是有备无患。 忘苦剑虽又断一截,但剑气膨胀了几倍大。一砍万苦辞的胸襟,刀伤之重,眼见他筋脉大损;二砍风浮濯,虽是误伤,但手臂处也落了沟壑。 风浮濯敛伤跪地:“……好剑。” 望枯收剑:“为何不闪开?” 风浮濯阖眼:“无妨。” 哪里无妨。 他最后一根被筋脉斩断了。 两根琴弦见此,乱了方寸,像个没头苍蝇徘徊身侧,恨不得回他身里,续着这口气。 风浮濯咽下血,细语叮咛:“去护望枯。” 主子有令,纵使二弦不情不愿,也需赶去。 望枯未能在比试台前施展开的看家本领,通通在眼下有了着落。 挽剑、翻身、击杀,以退为进,转攻为守。 不束的发,一起一落。 像一张网,搜罗散落的星虹。 虽说望枯意气风发,但难保万无一失。万苦辞乱窜的魔气,让她伤了几处小口。 晓拨雪始终为她渡气、摆阵、疗愈,里应外合,打好后盾。 哪怕望枯再战再勇,忘苦剑的本性,也与止战颇有干系。 两根弦商计着,连接剑上断裂处,当一回她的剑头。 “唰——” 这一剑,伤了万苦辞的右肩。 后者倒地,复得刹那清醒。 …… 烈火为金,光华陆离。 若生录的屋子断一根木,风浮濯就灵醒一回。 ——怎甘就此睡下。 但这最后一丝灵力,他还是给了望枯。 她的背影。 是一盏青灯。 三千浮世,唯她不灭。 风浮濯走马观花,追忆那沉寂在夜里的、只可听声辨位的战役。 奈何,细枝末节早已忘了,甚至是痛。 风浮濯总是这样,从不记痛,仇亦然。 只是,十二峰的人下手并不狠,敷衍了事、手下留情,或是怕得罪他,下手前总会思忖再三。 那曾在院落里收留望枯的苍寸师兄,如今嗓音变细,像是没了肥膘,还帮他说话。 ——“倦空君!您这是何意呢!此事的确缺了德行!但也是帝君亲下的命令!您无须服软,转过身不看就是了!” 那他从未正眼相待的路清绝师兄,与他同执一词。 ——“倦空君,想来你不知我是何人,但你若要开口,我便唤着上劫峰的弟兄们帮你一回……从前过节,我也既往不咎。” 那上劫峰宗主,柳柯子,竟介入二人。 ——“这人铮铮铁骨,被剑气钉穿了身,也不皱眉头。自己都不知怜惜,怎会求着我们?” 三人旁若无人的说道,风浮濯犹记于心。 上劫峰是净土,难怪望枯会去这里。 可这些皮肉苦,远不及归宁诸师长、诸弟子,一半伤得深切。 “倦空师兄,休怪我以下犯上,你太过昏聩,这《金刚经》,我用灵力给你刻在身上了,这回莫要忘了。” “倦空君……回头是岸。” “倦空,你妄为佛门之令,又破情戒,逃了笼残浮屠,罪不容诛……若道清缘由,我们可网开一面。” “倦空,你认不认错。” 最后一句,是弋祯法师。 他执拗于错与无错。 但他分明也了然,风浮濯不会认的。 思及此,他杂乱无章的思绪,连同仅剩的这抹光,通通到头。 最后一眼,是望枯回首看他。 ——太过值当。 …… 杀红眼的万苦辞,终见望枯有了刹那破绽,便挥动一团魔气,转而丢给这气若游丝之人。 风浮濯浸在这片寒冷里。 刀锥子般的锐器,往他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 他想过挣扎。 但仅是瞬间,就一动不动。 望枯只觉不对,回头看,风浮濯坐下像有莲蓬,犹如神只。 又弃世间而去。 两根缠绕剑柄的结靡琴弦,就此没了光亮。垂作柳条,依依惜别。 大火如常,衣带飘扬,唯有风声濯耳。 ——还是不对。 古怪的是,万苦辞又得一瞬清辉。 望枯没有犹豫,抬剑往他左肩也补了一刀。 何物斩断了。 万苦辞呲牙咧嘴倒地:“……疼、疼死我了。” 晓拨雪冷不防:“万苦尊,你醒了,但你的若生录,这条奈河,整个魔界,都已被‘你’亲手毁了。” 万苦辞头晕脑胀,看到还在烧的若生录,胳膊肘一歪,碰了满头灰:“……” 彻底醒了。 那只胡乱作妖的怪物,立即化成黑烟,顺道拧碎了猛火,安息在灰烬里。 周遭静下来。 争了半夜的几人,都像个笑话。 万苦辞向后仰躺,喃喃自语:“我与安分守己一千年,时时教导这群鬼魂不能害人,但人啊,竟还是老样子……可悲。” 狼藉之上,望枯同样厌倦了一切。 她坐在风浮濯面前,轻唤一声:“倦空君?” 风浮濯的身,悠悠倒去她肩颈。 凉的。 “望枯,佛修大多不会魂飞魄散,要么烧成舍利子,保佑人间,要么埋入土里,滋养万物。”晓拨雪稍默,“若是你选的,他应当什么都情愿。” 在磐州,送丧最是隆重。 而风浮濯死了,天道却不会多看一眼。 原来,风走几万里,真无所归处。 望枯试着搂紧他:“我要救他。” 没有缘由。 万苦辞支起身:“仙佛都有不死之身,一旦死了,就无法救活。” 望枯不听:“万苦尊,你可有看到他的魂魄?” 万苦辞煞有其事地东张西望:“没呢,佛子有魂么?哪怕有,会来魔界么?” 望枯:“他只会来这里。” 他无颜对归宁,无心巡人间。 万苦辞作势要走:“行,与我无关。” 望枯:“与你有关,你是杀他之人。” 万苦辞嗤笑:“退一万步说,是休忘尘杀了他,不过是经我之手。” 望枯一本正经:“但万苦尊没了他,就打不过休忘尘了。” 万苦辞停步:“你再说一遍?” 望枯轻拍风浮濯的背:“我说,万苦尊做了这么多恶事,定是孤立无援,就算找了休忘尘算账,也打不过他。” ——平日只有旁人如此这样安抚她的份,也不知今日做得对不对。 万苦辞气急:“不就是被操纵么?真以为我想不出对策?” 望枯:“可休宗主狡猾得很,肯定会趁万苦尊摸索出法子前,戏耍个够。但如若与我一起,您还能多个帮手,是不是?” “……”万苦辞生生折返,咬紧牙根,“行!我看你更狡猾!帮你救他就是!” 望枯埋在风浮濯肩边偷笑:“好。” 她深知—— 妖被禁锢。 魔被操纵。 佛被殉身。 人呢?人在残喘。 这世道太乱了。 总要给好人留得一席之地。 第88章 溯游从 万苦辞从墟骸里翻出一沓簿子,烧得只剩一半,页脚成了桑叶边,戏弄不恭。他抖去余烬后,随意往衣上抹了两下,再丢给望枯。 他走路没正形,脚步生风:“都烧了也罢,但生死簿不行。今日魂飞魄散的死人就算了,但人间日日有死人,收好。” 望枯双手接过。说是生死簿,翻开却是无字天书,每隔三到五页就有万苦辞衣裳的鬼画符,为烫金字,洋洋洒洒,苍劲有力。 她记得那红墙高瓦,午阳方好,古楸树屹立的凤院,穿堂风扬起了书字—— 此字与端宁皇后寝宫里的有八分相像。 万苦辞夺过,单手合上:“就知你这点事也做不好。” 望枯扯过他的衣袖,埋头进字眼里:“万苦尊,这是何物?” 万苦辞抽走袖口,垮了嘴角:“我写的,手脚放干净点,不该碰的少碰。” 望枯:“万苦尊为何要写这些?” 万苦辞忽起深沉:“有道是,乡音难改,前尘不忘。这些笔墨,名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写在身上,是为了让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望枯挠头:“……只是如此?” 废了唾沫,却无一用。 “当然不止如此,”万苦辞提起衣袍,刚要大刀阔斧高谈阔论,转念轻笑,单手撑头,“可我为何要告知你?” “……”望枯眨眨眼,差点忘了此人不好糊弄,便试着阿谀奉承,“只因——万苦尊威震四方,十恶不赦,臭名远扬,目中无人,还偷鸡摸狗,打打闹闹,皮囊生得最是可怖,浑身上下无一处活人气。” 万苦辞胳膊肘又没撑住:“……” 晓拨雪掩面笑:“太会夸了。” 望枯昂着头:“真的?” 眼底浩渺,可摘星辰。 万苦辞徒有赏阅之心,不锈刀子嘴:“夸你两句假的,还真当回事了?” 分明哪哪都不对,他竟不恼,还听了进,博他一笑。 至此,他收了跋扈的心思。 只道俗语一句:不与笨蛋一般见识。 “料你们听了也无用,行,竖起耳听清了,我只说一次。”万苦辞如酒轩客者,端得翩翩公子意,“凡一物鼎盛,必走衰落之势。昔年前,众魔魂要扶我上位时,献祭于我,一举吞并冥界,却未收住魔气,被天道盯紧,要毁我魔界。自此,成尊之路拖了整整两百年。” 望枯生怨:“可当时的万苦尊,已靠巫山一战打响五界名号了。” 万苦辞轻敲她脑门:“你那时在何处?不懂休要打搅,安生听!” 他板正身姿:“可那时好巧不巧,混沌不堪的魔界里,闯入一个道士,大谈‘相生相克论’。但水克火、土生木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却不知生灵间,也有相克之理。” “生与死相对,映照人界与魔界对抗;超然与羽化相对,映照妖界与仙界对抗;佛界游离之外,则当四界的度量衡——人之孱弱,并无神力,才总是偏袒人界。” “而天道是为一切‘不公’对抗。若十二峰出了个法力无边的修士,灭之。若妖界出了个吃妖修炼的大妖,亦灭之。而今魔界出了我,要想存活,只能削减魔气,或是需待几百年后——巫山才出与我抗衡之物。” 望枯怔怔抬头,不道惘然。 她与万苦辞,名讳相近,差了好几百年,共为消亡而活。 溯游从之,寻去她的“双生”。 望枯握紧他的腕:“什么道士,长什么模样?为何知晓巫山会生一物与您抗衡?” 万苦辞瞟过一眼:“是你?” 钟鼓击眉间,长鸣于心扉。 万苦辞一笑而过:“是你又如何?姑且不提你配不配得上,可天道的穷追不舍,已然给出答复了。世道的真真假假如此多,怎么信?” 他仰止于沧海:“当初不曾,今时不曾,往后更不曾。所以我给自己创了制衡之法,佛有佛经,我有‘魔咒’。凡是写下此咒再修炼,可防自食恶果、变为不伦不类的鬼怪。” “而后,我去巫山大闹一场,却一无所获。幸好能让天底下都明白——我的命,不会轻易让旁人染指。你来了,也不会。” 无缘分,无孽障,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 如此简明扼要,望枯虽百口莫辩,却能推演—— 端宁皇后学来此物,多半不怕续兰面目横飞,而怕半脚入邪道的自己,成了那人间志怪。 万苦辞撑膝而起:“行了,天不亮,佛子也快归鹤西去了。且寻个清净地,干点正经事。” 见他单手扛起与他个子无异的风浮濯,虽说野蛮了些,但总好过望枯与晓拨雪一个吃不了苦的、一个药罐子前来拖尸。 望枯追上:“万苦尊,我还有一问。” 万苦辞神色厌弃:“休要让我找到长针,否则,我让它第一个缝紧你的嘴。” 望枯此问却天真无邪:“那喷火龙到底是什么?” 万苦辞噎住:“……” ——她取名也天赋异禀? 良久后,奈河晕去天边,淡了长夜。 万苦辞才憋出一句:“那叫哥斯拉……” …… 万苦殿的姑娘们都说,万苦辞是会点大字就急着显摆的假夫子,而今看,他真有舞文弄墨之势——诚如他的法器,一支灰白毛、可挥毫、一人高的,笔。 笔头挂有一枚银铃,与一黑一白的两簇狐狸尾。万苦辞只需随地画几个难以辨认的大字,就能到他想行之地,无论捎带几人。 好似山匪,失了德行,哪有文人的才情留存。 望枯落脚时,鞋履一湿。晓拨雪心系于她,便扶了一把。 晓拨雪暗道:“此地魔气极盛,定要小心。” 万苦辞反问:“我适才当着你们的面儿写下莫欺谷三个字,大惊小怪什么?魔修之地怎会没有魔气横行?” 不知何等好学之人,才能认清这狗爬的字。 但—— 望枯:“怎是来了莫欺谷?” 莫欺谷,山峦几重,下嵌而去,群山为紧闭的环,细数峰顶,刚好有十二地冒出尖角。每三座为一色,依次为浑厚墨、面粉白、浪滔蓝、新桃红。所生植株也不同,只是相隔甚远,无法看清。水下青苔并非时时有,越往中间走,绿意越深。 唯一古怪的是,有三轮圆日当头,却无月,不落,炽在身上,也无燥热之感。 只像三盏灯。 万苦辞挽起衣袖:“怎么?不服?你是魔界之主么?你还能比我更懂不成?” 望枯:“我去过失桥峡,那里甚好,山清水秀,风景宜人……” 万苦辞摆摆手:“住嘴,我坏得很,再说一句我可谁也不救了。” 他扔下风浮濯之身,惊起水花,涟漪散去。风浮濯被浮了出来,衣上的血与污,都缓缓漫开。 万苦辞摩挲下巴:“此人丹田、筋脉都毁成这样,还能与我较量三两回合,他应当不聪慧罢?” 望枯对答:“并非,听闻是响当当的奇才,很是聪慧,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万苦辞又瞄她一眼:“……他喜欢你?” 晓拨雪:“……” 她阅遍千万人,唯万苦辞如云影轻飘,万花不过眼,却最是犀利、独到。 望枯不苟言笑:“倦空君帮了我这么多回,自然是喜欢的,但他多看女子一眼都觉失礼,定是谈不上男欢女爱的喜欢……这般牺牲,大抵因为,我是他救世以来,唯一帮不了也治不好的人,才什么都想给我。” 万苦辞:“你久埋地里,阴气深重,他没了净骨,也自带婵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治?再者,你从头到尾,也就这张皮囊看得过……只是我厌弃得很,不觉你招人喜欢。” 望枯:“……” 闷声点便是,何必这样敞亮。 晓拨雪只觉有异:“可倦空君几时辰前,刚为望枯疗过伤。” 万苦辞挑眉:“如此,这天之骄子……可没你们想得那么老实了。” ——拿佛身动情,相当胆大妄为。 他心里有了数,魔气从袖口跳出,如青烟,似水蛇,沿湖面游走三里外,就此消失不见。 云荫轻掠波光上,闲适几分。魔气就窜再次窜出,还散落出新叶、枝桠,浮在水面。 万苦辞屈身:“过来,把他上衣解开。” 望枯弯着腿,坐于水上。风浮濯衣袂一荡,刚好横去望枯身下,替他尽此君子之仪。 可望枯捣鼓半天,只是抽走腰带,脱下外衫,其余衣裳都纹丝不动。 万苦辞收入眼底,不知该笑,还是该怒:“……这都不会?” 晓拨雪话里带霜:“不会又如何?只有旁人伺候望枯的道理,为何望枯还要学着伺候旁人?” 万苦辞无语凝噎:“……算了。” 魔气分开几缕,裹去风浮濯上身。此人着衣太规矩,里三层外三件,哪般不少,结绳都系两层,交给魔气之手,妥当又轻便。 待到风浮濯映出裸身后,晓拨雪扭头不看,望枯则大方打量。 肩宽腰窄,皮肉紧实。筋脉在两膀贲出,连着两臂,雪色肌理各自分明,手心、手腕、肩颈却留着伤疤。然而,顺着滑去腹上的露珠,偏爱他腰侧黑痣,轻呷了,便不松口。 他将方刚莽力,都藏入衣裳里——文武之骨,再难辨析。 魔气又化刀刃,嵌入风浮濯的手臂之中,再猛地下坠,划去腕心。 自此,他手臂清血奔流,挣开两瓣皮肉。 万苦辞看着那俩萎靡不振的结靡琴弦,又塞入风浮濯的衣袖:“仙人点化之物,我碰了,多半会废,还不如两根头发有用。” 望枯:“万苦尊想行何事?” 万苦辞:“他筋骨都断干净了,总要找些适配之物,嫁接上去。” 望枯颔首:“既然发丝有用,从倦空君身上拔一根便是。” 万苦辞挑拣树杈:“笑话而已,你当什么真?无论修仙者还是修魔者,发丝大多都无用处,休要瞧不起这些树枝,莫欺谷魔气最甚,长出的树木都不容小觑。” 风浮濯那随水而流的衣裳,向望枯靠拢,有一物从里衣滑落。 是用红绸束好的一把青丝。 望枯捡来,总觉古怪:“万苦尊,若是这些发丝呢?” 万苦辞拿过,左右端详:“从他衣裳里拿来的?应是他的贴身之物,长久跟着他修炼,染了佛气,倒是的确可以一用,只是……” 他又看望枯:“这为女子之发——不会你的罢?” 望枯目落清浅水纹,俨然不知头绪:“大抵是罢,随手给过他一回,不知是不是这个。” 万苦辞:“……” 堂堂佛子,留念儿女情长,能成什么大器。 难怪殉身。 两人清点一番,共数十来根,且长短不一。 万苦辞:“不够,再去找些。” 望枯哈欠连天,从衣襟里拿出方匣子:“何须大动干戈,我有。” 万苦辞定定回首:“……你不早说?” 望枯无辜:“先前给过一回,是倦空君不要它,万苦尊的树杈既然如此有用,拿出来也是浪费。” “……还真是半点亏不吃,”万苦辞用力夺来,“人是你要救的,若我救不活,你还要怪我。” 望枯细想一番:“那倒的确。” 万苦辞抽出此缕筋骨,再放去皮开肉绽处。 再回头:“别再袖手旁观了,你,想法子给他缝起来。” 第89章 若生堂 “我?” 望枯往脸上指,脑袋却倒向另一方。 万苦辞不安好心,睨她一眼:“不是你还能是谁?” 望枯看看他,看看天,最后落到自个儿奇形怪状的倒影上:“……您不是信不过我么?” 万苦辞:“正因信不过,我才更该把此事交于你手。” 他两臂交叠,微微颔首。一副“送佛不送西,谅你没本事,我更没本事”的架势。 望枯:“……” 救成与否,都要插足他人因果,万苦辞能替她指点迷津,已是老天开眼,日后哭天喊地都不管用。 他往低岸走,一坐山石,又勾出右脚,晾在身侧,清水顺着衣角嘀嗒:“魔界出了这么大茬子,单就生死簿也有我可忙活的,你自个儿想法子罢。” 望枯叹气:“……多谢。” 既要缝合,针线不可少。 线从风浮濯衣角拆来两根,扯动两下,韧劲也够。至于银针,眼下荒郊野岭的,若肖想铁杵来磨,至多可得“柱”,但到时,尸骨都凉完了。 望枯提裙走,两脚半入水,半浮出:“万苦尊,您的魔气能变化莫测,不妨借我铸成针罢?” 万苦辞拿生死簿拍了回望枯的头顶,真有守旧夫子的作风,张口就是说教:“让你想法子就是问我?若我不在呢?你还能坐享其成么?你哪怕过会儿缝上了,造丹田、连筋脉,也都由我来,哪个不是元神大伤?你怎的好意思再开这个口?” 望枯发旋沾灰:“有人能求,自然要来问一问。” 万苦辞噎声,她为处世太过理直气壮,只叫人难以言喻:“我是给你捆来的,震震场子就足够了,其他——门儿也没有。” 望枯见东窗不亮,即知难而退:“好,无事了,万苦尊歇着罢。” 此举,杀了本要舌战三百回合的万苦辞一个措手不及,再一个没拿稳,生死簿也在水里滚了一圈:“……” 有她必逢灾祸,自当敬之、退之。 莫欺谷一览无余,望枯索性往自身探看——两袖空空。 再越过万苦辞,看去晓拨雪——耳环痕,蚌珠坠,衣裳温婉,发髻上的檀木素钗,刚好有一菱角状的镂空小洞。 望枯目锁其物:“晓宗主可否将此物借我一用?” 晓拨雪意外,却也垂了长发,放她之手:“自然可以,只是,若以簪子缝身,岂不……” 望枯比划三两下,用忘苦剑斩了两头,虽比寻常银针粗了三倍不止,更似梭子,加以细磨,也有像模像样。且胜在洁净如洗,若用枝桠缝合,伤势溃烂了去,才是以小失大。 她本想以身试疼,但从头到尾,碰了哪里,都将连城而毁,只好败兴:“倦空君天生吃苦命,这点痛我遭得住,他定也不算什么。再者,我将针脚缝大些,会让他少吃点痛的。” 晓拨雪:“你思虑周全,眼下也只得如此,若有不对之处,我会加以帮衬的。” 万苦辞一眼眺去,两相倩影相簇,细线穿过那“针”,尖头扎入皮肉——至此,他立即阖了眼,心上却还有丝丝绺绺的恶寒,顺过他的汗毛。 他前世郁郁寡欢,手机说戒就戒,来此魔界这么些年,也早已过惯了古人的日子。只是偶尔会贪想几回互联网热潮下,他15g冲浪的日子,可惜来往都是一群老古董,无处可说,难免心生寂寥。 而用以当下之景,刚好有两个极为相配的“梗”。 第一个,为影视剧作:《致命女人》。 第二句,为经典语录:“爱能止痛。” …… 死人多缄默,活人多喧闹。 望枯第一回做“绣娘”差事,晓拨雪和那不吭声的风浮濯给足她好脸面。 那长臂上,瓢虫大的窟窿足有六个,或幽紫色,或青灰色,活似打上去的淤青。针孔又高矮不一,至少三个歪到姥姥家去了,还有两个,像是另谋出逃之地,恨不得拐去天边。 这“针”还自下往上攀,中间棉线,横看成“?”,侧看成“卌”,极会交错。还像那破了个能套胳膊进去的大洞渔网,“针”自悠然,晃若秋千,要见南山。 望枯没了剪子,此线到头,只好用嘴巴咬断棉线。 万苦辞一口气没提起,彻底乱了头绪:“……” 望枯舒朗眉头:“我自知不堪入目,倘若倦空君醒了后,看不过,我就让他亲手缝回来。” 万苦辞:“……” 还带挑衅。 晓拨雪:“无妨,已是很好,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敢怨你?” 万苦辞:“……” 溺爱是病。 望枯催促:“万苦尊?” “算了……算了,能怎么,只能凑合用了,先将这丹田汇通了再说,”万苦辞两眼一闭,两耳一挡,心神皆空。 自此,魔气便得以掩去风浮濯皱皱巴巴的手臂,再寻去丹田处,一经打理,饱经摧残的伤处也好了大概,又捋平沟壑,颇有筋脉相连的雏形。 万苦辞虚步而归,依石轻靠:“行了,让他静养。” 一介佛修,吞他魔气,可堪饕餮无穷……若当初不曾点化为佛,恐怕也成厉鬼一具。 望枯:“这就好了?” 万苦辞:“没好,能否醒都要看他造化,而醒后是凡人,还是佛体,也要凭他本事。” 望枯:“怎么看?” 万苦辞身后的峭壁内,有翻滚熔岩,因此有温渡身,最是平心:“丢去莫欺谷十三关里就知道了。” 望枯哑然:“……他是佛修,为何要去魔修之地淬炼?” 万苦辞嗤笑:“只因他快要活不下去了,清誉、净体、佛门名号,怎能与性命比重?” 望枯闷声:“……多谢。” 万苦辞正要起身,又浑身无力,粘回石上不起。 ——那道士老头说对了。鼎盛之后,难回当初。 万苦辞索性丢了烂摊子:“嘴上谢无用,不如身体力行。” 望枯认真:“要我怎么做?” 还未沥干水的生死簿,吸饱了水,飞入望枯怀里。 浓墨胜却青荇幽芳,扑鼻相迎。 “你不是想看么?那就看个够,但需替我处置生死簿事宜。”万苦辞抬眼,“且宽心,累不着你,到时,把你那‘吃不到’的糖,做成酸的,再让你带走两斤,如何?” 望枯的眼底星,又涌上前:“好。” …… 万苦辞说——“生死簿”,是他怕旁人会错意,留的通俗之称。 而此书有真名,为“若生堂”。 “堂”为书,“录”为屋,万苦辞虽颠倒黑白,却也辉映成趣。 正因“堂”中人可掠足,欲把孤身之魂聚在此地,单用字墨命名过分呆板;“录”里鬼魅匆匆,所过之处都有轶闻,且听各自说,才以“屋”作“录”。 而每日死几人,便在若生堂上显几人姓名——更需知,它们身处何方,来了魔界没有,可需传唤。 仙、佛、魔混战之时,人间一日已死三千七百一十人,当差的鬼只划了一半,如今也死伤无数。而其余的孤魂野鬼,要么尚在人间为非作歹,要么因忘了过往,不知所踪。 望枯拿起笔时,万苦辞也任劳任怨帮她研墨:“黑白无常呢?为何不将他们寻回来?” 万苦辞:“黑白无常事事要管,千百年从未休沐,我看它们劳苦功高,随即遣散它们逍遥自在去了,至今再没碰见一回。” 他又道:“至于唤灵,敲敲这‘若生铃’便是,三声不来,逾期不候。人各有命,鬼也各有抉择,且让它们去。” 望枯应声。 每逢此时,她总会想到商影云。原先不懂,而今才知商老板有多市侩。 商影云本心不坏,还教会她不少道理。但碰上万苦辞,是云泥之别。若磐州当差的都是后者,想来她也不会因过分劳累而如此贪懒,更不会生着那些穷苦人家了。 望枯尽忠尽责,万苦辞只出蛮力——魔气一捕,就是一箩筐无姓无名的游魂。 可他记性不好。 甚至相当差。 万苦辞:“这鬼我见过,名字相当好记,叫什么来着……对了,张三。” 望枯已将此魂放进身体里游园一回:“……” 她却在另一处画钩,此名消失不见:李三。 好一个“张冠李戴”。 万苦辞赞不绝口:“如此认真,这酸糖怕是给少了……我再给你补两斤灵石,如何?” 望枯见钱眼笑:“好,多谢万老板。” 万苦辞一顿:“……” 说对也不对,说服帖也更不服帖。 但听者陡起怜心,便由着她去了。 …… 莫欺谷的日头不落,万苦辞虽生自黑夜,却能择个荷叶盖头,就此长睡不起。 数着时辰,至少去了七日。 晓拨雪成日打坐,像那只饮露水的仙娥,唯有望枯烦闷之余,才会“下凡”陪她道道人间话。 而风浮濯,合了衣,浸在水里,像那玉雕青佛,潮起潮落时,身上衣才开出并蒂莲——万苦辞说此水有用,当他是落在药浴里,放任自流。 只有望枯一日不停。若生堂魂魄日日都有,写之无尽。哪怕她全神贯注处置,也无空暇,描摹万苦辞的草书。 哪怕正在兴头,身子却先一步累垮。 她头一塌,握起笔头趴着睡去。 墨水顽劣,灌入她的袖口。 …… 悄然间,那两根结靡琴弦虚弱抬头。 琴弦慌忙去抬主子身—— 刚好,碰着风浮濯微微睁眼。 他死过一次,所以深知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死是厚重了身,要沉去泥泞里,却因无人引路,才不慎扭转了世间,听业火哓哓。 以至,风浮濯这回睁眼,知晓自己死了第二回。 眼底的水,激荡头顶三颗红日,晃为一颗。 风浮濯不可灵醒。 却深知有人将他救活了。 他惯例用右臂撑地起身,摸了一手青苔,险些趔趄,却觉抽痛难忍。 他忽而了然什么,换手起身,再掀松松垮垮的衣,为之起疑。 像是,有人拿他手臂练起了绣工。 风浮濯不恼,抬头看去,瞥见那壁上三人。 一人横躺,快活似神仙;一人盘腿,享天地精华。 还有一人,屈身伏石上。 风浮濯却满心满眼皆是她。 只是。 裙衣在水下,浑身无干处,袖口还乌漆麻黑。 风浮濯沉脸不虞。 又踉踉跄跄行去。 他拿过自己的衣,明知丹田大损,却颤着手聚气。两根弦吓得不行,知他所图,随即抢来,各咬一头,旋转着替他拧干净—— 风浮濯:“……多谢。” 干衣回手,他却叠成四四方方的蒲团。 再蹑手蹑脚,往望枯身下放。 ——他不可抱她。 只好借由此物为她隔开凉水。 风浮濯还想给她擦拭掌心,可这时,此个静谧处,有了外人打搅。 天上炸开一轮日。 “只有这里了!快来!” 随着此声,风浮濯抬眼看去,撞见浩浩汤汤一干人破界而入。 他打量个遍,只认得落在最后的颜知。 而风浮濯却将身后人遮挡—— 不可扰望枯清梦。 第90章 别江湖 ——晚了。 望枯初醒,困倦残存,一头磕去石头上,吃了满嘴苦墨。如此趴着几个时辰,酥酥麻麻的滋味从两臂顺去脊骨,浅池打浪去她脚踝,哪里都提不起劲。 第二瞬,望枯才将那已凉了的大喊声,放在心头温了温。 一经咀嚼,竟品出故人之意。 蒲许荏,最喜一惊一乍。 怕她往旁处猜,那声儿又噼里啪啦复来三两下。 “晓宗主!她果真在此地!” 末了,又淌着水,喇叭声削减成嗡嗡蝉鸣:“身子如何?可是有恙?这几人是谁?可是将你挟持来的?” 万苦辞懒散扔开枯荷:“这是莫欺谷,没我命令,来了就是死路一条。” 望枯瞌睡少了大半,而石壁上,竟有影子将她包裹严实,再一回头,首当其冲的,是座“巍峨小山”。 人形,九尺,极寒雪岭,高不可攀。 是躬身为她遮阳的——风浮濯。 他攥干右袖口,旁若无人地擦着望枯嘴框一圈墨汁,再断开小片,顺她掌心往衣袖里探:“……失礼。” 做了才觉失礼。 所过之处,无不撩痒。 但望枯“来者不拒”,尤其是上赶着当“奴仆”的。 眼见风浮濯的袖口沾了大片黑墨,如获“赏赐”,将此个衣袖向上卷了三结,留得痕迹。 望枯将此举看了进,意外他的确是个“不老实”的人。 妖界若认主,需言听计从,有二人对她“百依百顺”。 风浮濯与休忘尘。 休忘尘要亲便亲,要碰便碰,从不裸露他能燎原的爱意。望枯自巫山出,深知他所做事宜,皆沾痴嗔淫欲。 那风浮濯呢? 怎能因他常以高风亮节、君子之身现于世人,而罔顾他逾越之举。 ——好比他掀起袖口的这腕,望枯两手包不住,且筋脉与茎叶一般粗壮,贲胀着何物。 若在巫山,这可是“枝繁叶茂”之兆。 望枯直言不讳,但也怕落入他人耳中,便压低了嗓:“倦空君,你可是心悦于我?” 肉眼可见,风浮濯肩颈僵硬,背脊微躬,屏息凝神,游离他的眼。 手背负在身后,唯筋干滑动。 他缓缓启齿:“……不敢。” 望枯没完:“那想与我双修么?” 这一回,风浮濯扑通跪了地。 又为双膝。 他于心上人齐肩,却始终低她一头:“……不配。” 一连两语,将他心神紧缠。 并非望枯说错了话,而是风浮濯怕自己一时嘴笨,就此应下。 但他拿什么应。 被佛门扫除在外,不忠不孝。无颜回归宁拿了多少年的分文未动的盘缠与灵石,望枯若真是跟了他,穷困潦倒,吃苦多磨。 又成断臂残身,更无床笫之验。若有幸与望枯温存一夜,却让她不慎欢愉,风浮濯哪怕将自己千刀万剐,也不足平恨。 但倘若。 望枯与另一人承欢整夜。 风浮濯仅是有此念头,都好似嫉妒得喘不过气,宁可再死一回。 ——他贪念之盛,怎当佛门弟子。 自此,他的头颅更低一寸。 望枯心慌,只怕罔顾了好人,又伏在他的耳畔,细语宽慰:“倦空君这是何必,起来罢,当我说错话了,好不好?” ——果真误了佛修名节,下回不说就是。 风浮濯抬起头,剑眉起锋:“你从来无错,唯我有过,断不可埋怨自己。” 望枯躲闪:“……好罢。” ——好生凶人。 万苦辞叉开腿蹲着石上,黑絮当头:“你俩说够了没?两只蚊子,吵死人,小心我把你俩也噤声了。” 望枯老实守己:“……” 襄泛东张西望:“哪里吵闹?我怎的不知?” 何所似拍他壮硕肩颈:“喏,那白衣公子郎面前坐着个姑娘呢,两人光天化日下如此,有辱斯文——” 万苦辞抱胸:“闭嘴。” 二人:“……” 晓拨雪早已睁眼,却坐壁上不起:“万苦尊,他们是十二峰的宗主、弟子,将他们放走便是,无须噤声。” 万苦辞咧嘴笑,怒眼瞪:“莫欺谷,不、可、欺,当然不能让他们走得太轻易。” 这时,走出一女子,青苔上踩细跟,却也稳稳当当,笑声蛊惑人心:“我装累了,诸位呢?哎呀,不会真被定住了罢?哈哈哈!尤其是你,蒲许荏,我们十二峰的师兄弟,可是你带废的?” 蒲许荏支支吾吾:“……” 又闻一女声,只是颇为粗犷,洪亮掷天,山谷可畏:“兰入焉,少说废话,你我速把晓拨雪扛下来!” 明眸皓齿兰入焉,生而有怒是桑落。 二人怎的来了。 风浮濯仅觉察望枯有刹那迟疑,便再次起身挡人。 ——水也要过他这一关,才可流入望枯足心。 兰入焉眼前一亮:“嘿哟,颜知宗主,你眼神真好,此人真是倦空君呢。” 颜知装没被噤声,却混入其中,埋怨自己非要多嘴:“……” 柳柯子灵力拥着他,行至最前头:“风浮濯?” 苍寸活似见了鬼:“清绝!倦空君!” 路清绝鹰眼以待:“我看得到,并且,他身后还有一女子。” ——谁人不知,望枯被大浪冲走,十二峰能找的人都已找了个遍。可整整五月,依旧杳无音讯。 眼下这一声不吭的女子又会是谁? 风浮濯两手并揖,举礼不怠:“身死一回,误撞此地,万苦尊乃性情中人,留我自愈身伤。” 柳柯子冷笑:“为何扯谎?” 风浮濯:“不曾扯谎。” 望枯拘谨捡回飘在水上的裙摆,再轻扯风浮濯衣袍:“……来了多少人。” 风浮濯不回头,轻声应:“十四个,并无休忘尘。” 望枯:“……嗯。” 那多的这一人,只能是席咛了。 柳柯子放声喊:“为何要躲他身后!望——” 万苦辞打一响指:“你们十二峰一个二个都要扯着嗓子说话么?女子我无心去管,但男子来一个,我打一个。” 柳柯子气红了脸:“……” 苍寸当下惊觉:“倦空君,你身后之人,莫非是——” 万苦辞再打响指,只立恶人状:“听不懂人话么?” 苍寸这样两瓣厚唇,也能抿为一条平线:“……” 路清绝凌波微步,戾气相向,一拳砸上他的脸:“风浮濯!堪堪五月!她人尸骨未寒,你便另谋新欢!你对得起她么?” 苍寸两眼一翻,急坏了他:“……停……” 师尊都说了!这后头就是望枯啊! 风浮濯正身不偏,影子未闪:“我对不起她。” 路清绝猛扔清绝剑,静水沉鞘:“哪怕她有朝一日!来了这幽冥魔界!你也不配与她相见——” 万苦辞揉了眉心,再次抽走声息:“……收收你的戏瘾。” 无非是变着法子旁敲侧击,雕虫小技,言之有过。 “倦空君,可我不一样,”直至,席咛走出,绿水映了她的消瘦身,丰茂华容,“我愿您见她,再将我等的话带到——望枯,我们一切都好,续兰会了好多字,吹蔓的厨艺也见长,凌嵘在银烛山寻来新玉,是上好的成色,想等你回来一起看。她们都很想你,我也是。” 望枯埋下头,眼眶沉甸甸的,乱影之中,小雨落下。 只滴落她手背一隅,喑哑难言。 席咛一笑:“但我知道,外头这样辽阔,望枯,你有你的自由。” 如今,雨势较大,望枯模糊了双目,也粘上唇瓣,轻抿而去。 咸的。 两百年了,她方知此物是泪。 不好受,像是掏空了哪一处。 万苦辞收回落在望枯身上的眼,再看众人,也灭了怒火:“我困了,不想打打杀杀,赶紧走罢。” 桑落冥顽不化:“晓拨雪,你可知我们寻了你多久?” 晓拨雪轻笑:“桑落,我若心结不解,回了十二峰也活不长久。” 桑落生硬:“你非要如此逼我么?” 晓拨雪:“我并非逼你,是在恳求你。” 桑落大步朝天:“好,我走了。” 晓拨雪:“多谢你与兰入焉,替我照料我的徒儿们,届时回了十二峰,我定涌泉相报。” 桑落:“谢太早了,我成日苛责她们,才没这么好心。” 晓拨雪低头笑:“你不会的。” 辛言长叹:“十二峰连宗主都聚不齐,危在旦夕。” 柳柯子扬长而去:“那就危着,这么些人,还怕它不成?” 兰入焉佯装惊异:“柳宗主好有魄力,你若生得再好看些,我可就倾慕于你了。” 柳柯子黑了脸:“……” 最后,兰入焉拉着桑落的手,向一方挥去:“晓拨雪,回见——” 望枯也于心头应下一句。 江湖相别,终会再见。 …… 只是,望枯忘了擦泪,两眼汪汪。风浮濯回身撞见,浑身上下也摸不出拭泪之物,颇有悔恨。 风浮濯单膝跪她跟前:“哪里不舒服?” 望枯诚实:“我也不知。” 晓拨雪拿出帕子轻拭她的核桃眼。 她道:“你也是个性情中人。” 而万苦辞要睡,也辗转反侧。 望枯闷声:“多谢倦空君与万苦尊,可我没有谢礼,实在冒昧。” 风浮濯面上无恙,心里揪起:“不必。” 万苦辞侧躺去,省得更心烦:“……倒也不笨。” 他只想痛骂自己—— 心软是病。 晓拨雪擦好了,开门见山:“十二峰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是对的。” 望枯已如寻常:“晓宗主,无名为何会死?” “过去不说,是我心有芥蒂,”晓拨雪看往白云,松风谡谡,“而今,我确信了,无名是被陷害而死。” 望枯:“何人?” 她却有答复:休忘尘。 晓拨雪:“尚且不知,我只知埋在岁荣殿下的槐飏骨一直是假的。” 望枯起疑:“可巫山令时,槐飏骨的确起了功效。” “想必是那吸食槐飏骨之力的人,给它留了一些灵力,槐飏仙尊为答谢入土之恩,才用残存之力回溯几日前。”晓拨雪难掩神伤,“而你走以后,天道仍是屡次现身,十二峰流言颇多,都说无名将槐飏骨偷梁换柱,害了上劫峰,惹来神怒,除了负卿宗,无人信她,我也护不住她……自此,被诸宗主关去银烛山,修为全散,元神大毁。” 她阖上眼:“无名心性刚烈,只好以死明志。” 万苦辞侧目:“若生堂这些天都在望枯手里,何不问问她?” 晓拨雪:“无名凡人身就无姓名,我偶有窥看几眼,也并未找到。” 万苦辞思索:“未必是找不到,若生堂会给无名之人编个化名……” 他戛然,抬头寻怪异之处。只见天穹两轮日里,掉出两团煤球,临到水面,又打了个急转弯,直往万苦辞飞去。 两球生出四肢,声量起浪:“尊上!尊上!大事不好了!这几日若生堂的死人都通通还阳了!无一魂魄来此若生录!人间大乱了!” 第91章 青山里 话落,绿风抚湖面,群山失了翠,掠过惊影。 望枯不由看去摊开在身后的养生堂,沉思良久。 这几日,执笔人都是她。 万苦辞也显然明白:“……胡扯。” 那两魂没脚,模样歪瓜裂枣。其中一个胆大的,面色铁青,两颊凹去:“尊上!我们哪儿敢胡扯!野鬼们都闯到魔界门口来了!各个嚷嚷着要还阳!门都快撞塌了!” 枯荷轻盈,飘去湖面。万苦辞沉钝,升起的愠怒,石也难撑其重:“……” 待他大发雷霆前,望枯先发制人:“万苦尊,许是我的错。” 万苦辞好整以暇:“呵,那你倒说说,你错了什么?” 望枯轻瞥逃在石缝间的黑流:“……泼了墨?” 万苦辞两眼一翻:“……” 果真一问三不知。 晓拨雪叠好帕子,淡漠如旧:“万苦尊,要真是她犯了错,你罚我,莫要怪她。” 万苦辞落地:“要亲眼看看,才知如何治罪——走。” 风浮濯天生劳碌命,听闻有霍乱,也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此随去后头。 风浮濯还与望枯颔首:“望枯,你需好生照料自己,我去去就回。” “慢着,谁许你去了?”万苦辞视他为冥顽不化的异端,转而用魔气拎起高挂“事不关己”招牌的望枯,“她需去。” 望枯忡忡失魂:“万苦尊,我去了也没用。” 风浮濯更是剑拔弩张:“万苦尊,她不愿。” 万苦辞噎声:“我为魔界之主,由不得你们!” 他略施巧劲,一缕魔气幻化几倍粗。而风浮濯为留望枯,不过在原有的一只手上,添上第二只,便与万苦辞之力,难分伯仲。 风浮濯还耳语求恕:“若是手腕扯疼了,你可我说,我换作拦腰,如何?” 万苦辞:“……” ——此人浑身牛劲,当真不好对付。 望枯却回头:“此事经我之手,我不愿也该去的。” 风浮濯这一眼,经年也默然:“……你要丢下我么。” 他知晓留不住望枯,于是警铃大作,心头将什么海誓山盟通通想了个遍。 奈何,奈何。 话到嘴边只成秋风悲画,空嗟一叹。 他什么都该听她的。 望枯总觉哪里不对:“为何是丢下?不该是暂别几日么?” 风浮濯深眸黯淡:“……” ——几日。哪几日。多少日。何时才能再见。 万苦辞直言不讳:“是了,你醒得这样悄无声息,都忘了与你知会一声——你小命保了,但修为全无,要想养回丹田与筋脉,只得在莫欺谷里走一遭。” “我这莫欺谷,为魔修之地,进去了,出不来的,大有人在;进去了,几百年不出的,比比皆是;费尽心思出来,却已面目横飞的,也占多数……” 他漠笑一声:“而你若是看得穿,不求长生不老,就老老实实当个凡人,也无妨——只是,往后与仙途就无缘了。” 风浮濯再看臂上缝痕,洞悉甚远:“望枯,这是你的发?” 望枯:“是我,也是我亲手缝的,虽有些难看,你若厌弃,我便……” 风浮濯打断:“从未厌弃。” 青丝融身,相思就揉了血。 望枯:“那就好。” ——倦空君仍是善解人意。 风浮濯最后一问:“望枯,你日后将去何处?” 望枯抬头,可惜不见飞鸟越山,本心却豁然于广袤:“天大地大,哪里都去。但今日事不成,大抵就去人间走一遭了。” 风浮濯垂下手,再不看她:“好,我会去的。” ——无须望枯等,他也会义无反顾追上她。 万苦辞好似懂了什么,又徘徊风浮濯身旁,附上忠告:“……莫怪我话糙,你有此等本事,志不该在此。” 风浮濯微摇头:“万苦尊,人生一世,难言对错。” 第一世,他因父母教诲,齐家治国,兼爱善恶。虽延续至今,却深知茫茫不见头,仅凭他绵薄之力,救不了人世间。 第二世,他拜去佛门,以神命救济世人,但作奸犯科横行,人之贪念取而无尽,佛门也破了“众生平等”论,信仰匆匆幻灭。 而这第三世。 没有缘由,仅是望枯给的。 上两世的错付东流,风浮濯投身山河,终不过天外过客,这一世一条清溪涌来,助它寻到依归。 望枯给他的,不单单是新生。 还有遗落百年的爱人之本。 他生而非神明,非无情者,非草木,非圣人,非高堂宦官,非庙堂苦僧。 他知冷暖,领天命。过往心念留不住,如今这一人,他自当不留余力。 因此,风浮濯暗自起誓—— 今时夏末。 不求万年长生,不求匡扶正义,不求功德加身。 只求能以完璧之身,为他心上之人,讨来百世安宁。 “也是,当我多嘴了罢,”万苦辞摇指一山,“顺着这条山路进去,便是第一关了。” 风浮濯:“多谢。” 万苦辞大手一挥:“走了——” 望枯跟在他后头,每行一步,便有涟漪漾成小圈,抹平她的来时路。 莫名地,望枯想回头看看风浮濯。 ——他最重繁文缛节,为何今日并未好生道别? 却见风浮濯那原先的巍峨身,化作一松柏,扎根沉雾里,目送她离去。 甚至说,或千里,或百里,他都在此地,轻拨这曲离殇。 望枯忽起冲劲,驻足回头一唤:“倦空君!” 风浮濯抬头,好似在说:“望枯,我听得到。” 望枯其实并未有话可说。 但她也有一句,不挑风景:“来日方长——” 风浮濯一笑,惠风常在:“好,再会。” 来日青山里,再絮昨日忧。 …… 望枯总以为,莫欺谷无门,只得靠万苦辞挥笔墨而来。而今从白日,一举行至归夜里,才知此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处有长空,何处便是门。 万苦辞再拿他的“明泽笔”,狂草一顺天。 三人一魂,脚下一空,正抵大门之前。 这门通体铜制,上不到头,下有石柱挡。门环上下四角,横着“喜怒哀乐”四张人脸,如今都不约而同成了哭丧。 见是魔尊莅临,又喜极而泣。 “怒”的泪流得最少,浓眉还耸立:“尊上!适才娘娘们也来了,如今都在外头应对呢!还把门给关紧呢,只听外面的弟兄们说,局势很是棘手!尊上快去看看罢!” 万苦辞一脚踹门,喃喃自语:“啧……这群不省心的,又跑了出来。” 铜门开,吱呀响。 门外鬼成片乌泱,如此大得动静,也快嘴不停,长舌乱飞。 “娘娘们!这魔界当真是这样的?” “嗬!都说万苦尊脾性古怪,不曾想他还是烂鬼一个!幸好认清了,我宁可当一辈子孤魂,也不助纣为虐!这魔界我是不来了!” “你们不来,那我也不来!我可不想做鬼了还听夫子唠叨啊!” 失危踩起高凳,眉飞色舞:“可不是么!他还成日邋里邋遢!千年不换那身破衣裳!” 白缰坐一旁附和:“何止呢,他简直病无可医,吃什么都放糖,我们女子都不怕的辣,他却丁点不碰!我先前碰到这种不吃辣的,大多都是断袖,还走后门儿呢!” 挽莜把玩自己的乌发:“哼,我跟在他后头最久,他却从未想与我圆房,我看啊,他多半还不举呢!” 落在最后的茴,欲言又止:“……” 而望枯与晓拨雪相视一眼,再看门后之人:“……” 吊死鬼也比他的面色好看。 万苦辞好想说什么,嘴巴却不听使唤。 踌躇,失意,断魂,含恨无终。 唯有哀叹:“……” ——就是后院起火,也好过亲撞后院“拱火”。 世道使绊,只管迈去。 万苦辞再跨门槛,笑容满面,实则把这辈子恶心事想了个遍,才当一回封建余孽:“爱妃们这样为我排忧解难,有心了,是在说谁呢?断不会是我罢?” 此声介入,百鬼暂歇。 有祥兆的乌鸦而过,鸣冤几声,实在应景。 挽莜变脸最快,捏嗓装那可人儿,凄楚泫泪:“是啊!殿下——它们都逼着臣妾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臣妾太害怕了!” 众鬼下巴落地:“……” 万苦辞阴笑:“可我寻思着,挽莜你啊,不像是怕的模样,既中气十足,又极为威风。往后不回万苦殿最好——我这人没别的喜好,就是喜静。” 挽莜面上挂不住,见是望枯,才拼命使眼色:“……” 望枯却会错了意,持刚正不阿之凛气:“万苦尊,她们说的就是您,既然如此,为何不趁早改改呢?” 众鬼倒吸凉气:“……” 当真是个狠角色。 万苦辞缓缓看她:“污蔑之事,你想让我如何改?” 望枯眨眨眼:“竟不是真的?可您看起来真像做了这些事的人。” 不,魔头。 万苦辞再一笑,百物寒:“……” ——区区笨蛋,忍就是。 茴手脚并行,板正之姿,定能撑大事:“殿下,众鬼说,人间,无论,哪处,凡是新死之人,都有,还阳之事。” 万苦辞摩挲下巴:“那我该让他们重新死,还是就此放任呢?” 白缰不怕丢脸,还有两副面孔:“听闻还阳之人精神抖擞,九十岁也能躬耕农亩。多半是续了阳寿,但何时能再记若生堂上,就不得而知了。” 万苦辞却看望枯:“你会杀人么?” 望枯蹙眉:“不会。” 总有人这样问,她生着便是一张恶人脸么? 万苦辞再拿若生堂来:“我看过你办事,鬼魂的姓名,你都了如指掌,从不需要翻去哪一页……莫非,你过目不忘?” 望枯含糊:“……谈不上。” 正是。 万苦辞没由来应一声:“好。” 他往下行两步,百鬼退散两旁,腾了空地。 他用明泽笔,于平地起草书。 两字,望枯也破天荒地认出来了—— 磐州。 须臾间,望枯与晓拨雪,身下泛光,如起法阵。 万苦辞顺势将若生堂塞入她怀里:“望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需你将那几万起死回生的魂魄都找来,并写在若生堂上——听闻你曾在磐州待过,那便从你最知悉之处去,你师尊也颇有些能耐,还刚好要寻人,一并搭伴罢。” 他随意摆手:“事成与否,我都奉上灵石与酸糖,无须言谢了——再会!” 望枯吞声:“……啊。” 他的声息还绕梁。 望枯身已至磐州盛街,万里锦绣。 她抬开脚,刚好踩着一个与那糖纸有八分相像的纸张。 望枯:“……” 万苦辞这样乱扔“秽物”,是为在五界间畅通无阻? 突然,有一圆白纸币,盖她头上。 一声锣鼓后,一声吆喝起—— “求地府收人!” 第92章 磐中酒 两声夺识后,数十个清脆佩环相撞,商贩、主顾亦或闲散之人,无不让身在侧,为其腾出一条阔绰大路。 晓拨雪拉着尚且没回魂的望枯,站在右手边的最前头。再然后,漫天纸钱中,走出几十个整齐划一、裹着桑麻破布的白衣人。一打锣人开路后,每四人抬一空棺,还摇花轿似的,左右晃荡。 还有些白衣人,头戴獠牙半面罩,吓走看热闹、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老妪怕折煞了这群白衣人,抱起哭声不绝的孩提们,往家跑。 这些人,汇通成一条绸缎似的“白河”,涌动于繁华市坊间,盘桓千里,可堪阴兵借道。 原先的磐州,只为商队、马队、凯旋将军退让,还大多沿着笑声。如今来了这么些“腌臜东西”,都只是大眼瞪小眼,也不避讳,好似司空见惯。 望枯往衣襟里藏好若生堂,偏头耳语:“晓宗主,这是……” 晓拨雪:“我并未觉察到邪祟的气息,如此声势,恐怕只是些唬人的把戏。” 后头人听到罢,嗓门穿天,直呼胆大,如苍寸一般巧舌如簧。 “嗬!二位姑娘可是外来客?不知磐州法师的真本事罢?” 晓拨雪不骄不躁:“如今瑞裕十九年,民风开化,怎还会信这些?” 如此诚挚,却换得旁人直摇头。 “为何不信?你们啊,还是太过年轻,这些可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学问大着呢!” “可不是么,看她生着一派贤良淑德的模样,却夹枪带棒,何必呢?” 晓拨雪眸光更冷:“我打人很疼,听不得侮辱话。” 那人梗着脖子:“我这是夸你!哪里骂人了?” 望枯将晓拨雪挡在身后:“我就不同了。” 一人调笑:“她打人疼,你不同,莫非你是任人打?” 望枯明媚昂头:“并非,我是说,我与你们不同。你们是人,而我不是人,且碰到我的人都倒大霉,尤为是——管不好自己嘴的人。” 夏风之中,翠叶婆娑。有人干笑两声,没往心里去,也有人背脊发凉,打着马虎眼悄然离去。 “谁信呢……” “坏了!我被褥还未收呢,怕被夫人骂,热闹我是不能看了,诸位随意。” “是啊是啊!险些我也忘了!多谢兄台提及!” 这样装腔作势,无不啼笑皆非。 剩余留下的,要么充个愣头哑巴,要么是些为数不多的真话人。 “可这二位姑娘说的,也并非有错,真要做法,为何要求着地府收人?” 神神叨叨,听着瘆人。 “你也是外来客罢?此举有无用处,都先搁置一旁。磐州啊,做什么事都要有红墙高院的默许,才可行之。每年岁暮时,我总见着乞儿们大张旗鼓地闹事,堵得整条街做不了生意,和今日颇有相似。但若只是乞儿,衙役们指定要拿着棍棒打去。可你再看,眼下却不见一个官家之人……如此,也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鄙人愚钝,还有一问,莫非——与近日六州遍地的起死回生之事有关?” “你聪慧就在心里闷着,多说无益。” “多谢高人指点。” 这一女一男说完,各朝一边离去,掐了这段缘。 晓拨雪了然于胸,带着望枯踱步去茶楼之上。木楼跫音声声,烹茶邀日,挥别烟灰。 晓拨雪落座:“望枯,万苦辞交于你的事,你将如何处置?” 磐州茶向来只用最好,望枯端起一杯饮了大半,唇齿却漾苦:“实不相瞒,此事我就从未放在心上。” 晓拨雪:“说来听听?” 望枯再次拿出若生堂,忽而对半撕开,不等刹那,又自然而然愈合为一本。她不气馁,又丢去壶里烹煮,茶未浊,书未毁。 她道:“与我猜想一致,我果然毁不了它。正因毁不了,万苦尊能将心安理得交在我手上……或是说,他想换种法子护着它。” 晓拨雪莞尔:“不错,你果真聪慧。” 望枯:“再者,万苦尊还说,事成与否,报酬都照旧留我。应是知道我会在路上耽搁太久,更知道我压根心不在此。” 晓拨雪也饮一口,汤色却深了几稠,像是掺了抔土:“但他并未告知你该如何应对。” “是了,”望枯盯着若生堂的皱褶,随即拿玉瓷小杯压去页脚,“可以见得——要么,无论我怎么做,此事都会解决妥当;要么,我什么都无须做,答案也将自现。” 晓拨雪放杯:“依我之见,多半为前者。” 望枯轻叹:“我想也是,可我不按常理出牌,能想到的,都为馊主意。” 晓拨雪:“无需多问,或许正因你不按常理出牌,他才放心将此事交给你。” ——望枯莽撞,不通世理,却极为实诚。不在此时趁乱喊一通姓名,已是思虑周全,留得良策在后。 望枯:“当真?” 晓拨雪眉眼弯弯:“我还会骗你不成?” 望枯往嘴里塞口杏子干,下定何种决心:“多谢晓宗主。” 晓拨雪笑了笑,用袖口为她擦嘴:“望枯,太生分了,万苦辞说你我为师徒之谊,你也不曾回绝,如今你也不是柳柯子的徒儿了,不该改改口么?” ——还是师尊悦耳。 岫玉雕琢的腕口收回后,还余留体香,幽若空山雪,惹望枯失了神魂:“呃……娘?” 晓拨雪双眼微扩:“……” 望枯才知仓皇,一双剪水瞳招来晨晖:“晓宗主,我好似说错话了。” “哪里错了,过来,”晓拨雪将此声轻唤,翻出来细嚼一番,嘴角浸笑,“你这样懂事听话,也都认我为娘亲了,我听着欢喜,想赠你一物。” 说罢,她从脖上解下一条素链,只有两朵颓靡的百合花,垂落芳华。 晓拨雪将这颈饰,为望枯戴上:“你的师姐们,最大也小我两百岁,怎又不算我的孩儿呢?因此,凡是入宗前,我都会给她们制一条长命锁,而今来得匆忙,竟忘了给你带来。” 望枯一捻细蕊,竟是真花:“我曾在流年书屋看到的长命锁,都是金色、有铃铛的样式,这个倒是别致,但我什么都喜欢。” 晓拨雪:“此物只是我随意做的,但功效不减。你要是那种也喜欢,待到我哪日回了十二峰,我定会给你带个一模一样的来,好不好?” 望枯有恃无恐:“嗯,我要份量最重的那一个。” 晓拨雪轻笑,她的这些孩儿们,各个是林下之风,又使万花羞落。 而望枯最是可人,时钝时灵,行事独到,骨子里都是刚毅,又偏生乖顺,她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若真是从她腹里出来,恐是会思念成疾,怕她吃不饱睡不好,怕她任人当靶子使,更怕她长得太快,放开晓拨雪的手—— 也难怪风浮濯“愿者上钩”,望枯受点儿伤,就跟剜心似的。 …… 磐州仍是寸金寸土之地,望枯本想用看家本领讨生活,晓拨雪舍不得,便兜兜转转去了典当铺。她都以三寸之舌将那腕上岫玉谈到衣食无忧的好价了,谁料天降横财,还以倾盆大雨作比,铜板都不见,浑是金银两色,多半是万苦辞的手笔。 当铺老板把看门狗栓在外头,连滚带爬地锁了铺子,再回神,游倒在“钱雨”里,真真喜极而泣。可惜万苦辞的钱财也认主,老板几次扑空后,才频频打量这二位美人——莫非,是仙女下凡? 老板思及此,变得毕恭毕敬,直说他这儿麻袋管够,且皮实,只需用银两来换。望枯不假思索,一口应下。这老板怕惹了她们,不敢哄抬高价,但就是两麻袋赚一银两,也够他笑歪醉——共计装满三十一个,当铺老板热忱不断,带起她们去买些牲口,好节省力气。 他伺候得实在服帖:“二位仙人一看就不喜喧闹,这钱财用到下辈子也用不完,何不住间最好的?小人不才,却也是磐州土着,放眼全磐州的酒轩,当属‘磐中酒’口味最甚、打尖最好。” 望枯嫌马儿太躁,便买了十匹骡子,一袋有一百斤,一匹驮三袋都够呛,唯恐累坏它们,便将落单的那袋,赠给当铺老板。 当铺老板乐开花,抱着就不肯撒手:“二位仙姑慢些走——小的就不送咯!” 望枯也是知晓磐中酒的,商影云喝大了总爱吹嘘,常把此地挂在嘴边,每每神往,便说“不到磐中酒,枉过此一生”。 一入此地,才知确未言过其实。 若说晖卮轩为“楼兰一梦”,那磐中酒就是“盛世回廊”。 雕栏玉砌仍在,朱颜亦不改。望枯向上仰头去,好似见着了机关重楼,层层分明,天顶明珠熠熠。而这每一层同样织着纱幔,不知用了何物,让它随风荡漾,却如桥坚挺,能载两方来往。 女子们会站在此地翩然舞动,或有艺伎吹寒宫之音,人人所着之衣、所戴之簪,都精巧灵动,自然下了功夫。葳蕤烛火用琥珀来罩,便绝艳四景。暖光落在身上,便以为误入了不老春。 却有一古怪之处——打量两边,也不见长梯。 即便如此,也不似勾栏样貌,无论来往宾客,亦或端茶小厮,都各有“姣好、俊俏”之意。 由此可知,那妖界蝾螈掌柜所学的百年字号,正是这一家。 掌柜向她二人迎来,女子身,落落大方,比望枯还要矮小半个头。所着华衣,能与宫中娘娘较量高下。脸儿圆如盘,眼为风情柳叶,胭脂抹的是新桃,憨态而娇媚。肉手一挽,已料准她们来此何意。 “二位姊妹生得如此不俗,让小店都黯然失色了,定是久住之客,不妨……就选‘青珠房’罢,极是衬二位的。”沃元芩(qin)眉开眼笑,“我逢人就能说两句话,一时竟忘了我与姑娘们还是初次相见——我姓为三水一夭的‘沃’,名为‘元芩’,若是记不住,我在家排行老二,有一长兄,旁人都唤我沃老二,二位姑娘也可如此唤我。” 望枯从不藏疑虑:“姑娘可为世家小姐?” ——银烛山时,她以身试魂,曾遇一世家女,名为“沃若若”,望枯记到现在。 沃元芩引着二人去一方室,门前枢纽一按,竹门就从一边滑开,内里可站五人。小室壁上,挂着“壹到贰拾壹”(1~21)的数字,她一按“拾捌”(18)后,小室便直挺挺往上行——这竟是梯子。 “二位应是听我姓氏知晓的罢,祖辈们是有本领,但到底不是我自己的本事,恕我不多言了。”梯子到了十八层,沃元芩先迈一脚,“今夜要来好些贵客,姑娘们若是怕吵,合好门窗,下头的动静也就都听不见了。” 能在此地道声“贵客”,只得是天潢贵胄。 望枯狡黠一笑:“多谢。” ——这便来了大闹一场的好时机,她自当言谢。 第93章 梦未央 一进“青珠房”,何处不应景。 入目,先是一幕珠帘,朦胧了内里。偌大的屋子中,四面环风,只因此地还延了几寸长的露台,刚好可见一处绿波湖泊,荷叶举薄雾,正是“青珠”的由来。还分设两床,一东一西,飘扬藕色纱幔。 甚至细看,桌上陈列一对石狮金樽,也是衔着青色蚌珠的。 “行囊已让小厮搬上来了,烦请二位清点数量,若丢了何物,小店会如数奉还的。”沃元芩轻车熟路,像是早已将此话默背于心,“还有事宜,可拉一下门口这根绳子,小店奴仆将会前来帮扶。也请莫要拘谨,入夜后,前来接应的都会是姑娘。好了,我便不打搅了,二位请便。” 天衣无缝至此,惹人无从招架。 望枯:“慢着,房钱还未给呢。” 沃元芩笑意渐浓:“我们沃家,向来看重情谊,二位姑娘面善,便兀自抹了房费,权当结交好友了。” 晓拨雪沉吟:“……” 望枯坦言:“沃老板是生意人,自当另有所图。” 沃元芩都要离去了,听罢,不由驻足:“哈哈哈,姑娘是个明白人,可我的结交之心,也并未有假。” 望枯油米不进:“结交好友,可不是用钱财权衡的。” “此言甚矣,是我狭隘了。”沃元芩笑着作揖,“姑娘深得我心,我也报之敞亮话好了。” 她不遮赏识之色:“姑娘说我多疑也好,生意做得多、虚情假意也罢,我只怕姑娘本事卓群,又来路不明,今夜若出了岔子,定会攸关小店存亡。我便想求着姑娘,留我几分薄面……倘若是说错话了,我先给您赔个不是。” 望枯抱起一袋银两,往她身前放:“沃老板管的了我,却管不了旁人,若真怕今夜在那些贵人面前出了岔子,不接客便是,何故这样大费周章?我看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姑娘,给多了。”沃元芩笑意不减,躬身拿了三锭银子,这样胸有成竹的狐狸模子,真真与休忘尘如出一辙,“这些,足够二位住整整四个月了。” 望枯泄气:“沃老板如此聪慧,却也有意装傻,这世道就是不能说真话么?” 沃元芩行至门旁,又笑叹一声:“我也想问,但我只是个俗人,极为贪生怕死。姑娘需知,哪怕商贾之盛,也终不敌权贵的。” 望枯认真道:“腰缠万贯了也要忌惮权贵,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沃元芩失笑:“没有尽头罢,我一介凡人,想行之事太多,断然没有姑娘一半洒脱。” 望枯还在冥思苦想:“莫非,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兴许是罢,”她顺口一答,却也就此合上了门,“来日若还有空闲,我定会再寻此地交谈,今夜已深,愿姑娘们好梦。” 她一走,门前门后都无声息。 晓拨雪迟迟才开口:“她没有仙人根骨,只是凡人,却好似能识破我们的真身。” “看出又何妨,她好似也并无法子,”望枯去阑干处栖身,恰逢灯火熹微时,沉思良久,“师尊,人生而便是既定的么?” 晓拨雪立于她身侧:“生辰、死日、嫁娶、子嗣,哪怕偏离定数里,也大多不会相差太多。即便入了轮回,要想投身去好人家、享清福,也看功德深重。” 望枯肩颈松懈:“那神仙与妖怪呢?” 晓拨雪直言:“都不受此限。” 望枯蓦然一笑:“怪不得她们总是想得这样通透。” 晓拨雪:“是啊。” 明知是被推着走的,却要力争上游。 哪怕两手空空也义无反顾。 此夜磐州渔火,有魈魈风声。 人怕,鬼亦怕。 …… 晓拨雪见望枯疲惫多日,便烧了一汤池的热水,让她小眠半宿。 望枯裹进被褥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师尊下了咒,那些人一来我们就有所觉察,何不趁此机会一并歇会儿呢?” 晓拨雪坐她对床,纱幔遮面:“我素来晚眠,又人生不熟,心里不踏实。” 望枯不追问:“好。” ——无名曾说,晓拨雪本为花魁身,定是与那阁楼上舞动的娉婷女子一般,有苦难言。 夏风夜里闹,荷花入梦来。 望枯这一觉,无人打搅。 还是心里揣着事,才在三更天时,晕头转脑地瞄了眼露台。 远方抖来一丝幽白,多为卯时天。 晓拨雪在心间传话:望枯,醒了就莫要吭声,我用灵力掩了你我的气息。 望枯从未试过灵力传话,试着将灵气聚于喉头,就算奏效:那些贵客来了么? 晓拨雪:来了。 望枯:为何我听不到动静? 晓拨雪:他们很谨慎,我们在十八层,离一楼堂内之人所差甚远,但还有一批人,在逐间寻人,意味不明,定要小心谨慎。 望枯用适才传话的本事,让灵力先聚耳中,后聚眼上。 她窥来的第一声,是衣角相擦的窸窸窣窣声。方位与人数尚且不知,但各楼之间,都有动静。他们每停一屋前,便会翻出一物,随即将那物抵去门上,并未觉察“异样”后,再挪去下一间。 而她探看的这一眼,是穿过门外、延展游廊上的。这二十来层,独独一楼座无虚席,烛火融暗。其余每层,只在那如桥挺立的纱幔间,两岸各点一盏莲灯,掩藏了每层鬼鬼祟祟的“夜行人”。 细看下方,约莫十五人依次围坐巨型圆台间,圆台如月、如玉盘,流得七色彩。望枯看不真切,却觉有两条大鱼儿,游于圆台内。而那些人有的身着官袍,不着官袍的,则着清丽之衣,遥看也身姿不凡。其中一人,还是明黄披身。 恐怕他们在等何事,亦或静候他们的“盘中餐”。 晓拨雪再出声:望枯!速速断了灵力! 望枯立即照做,屏息以待。 但显然,门外那些小心翼翼的人忽而变得急切,步子也变得纷繁起来。甚至从一人,引来二三人,而这二三人里,还在向其余人通风报信。 而这些人并未起恻隐之心,反倒谁人还拿来钥匙,在外开了望枯与晓拨雪的房门。 大门敞开时,对流风窜起屋内的珠帘,如湍急雨势,叫嚣着要逃离。 门口簇拥着的,望枯听声辨别,少说有十人,却至少有五人登门入室。 行此等不轨之事,还偏要执起油灯。 她的余光满是暖光与黑烟。 他们走走停停,也并非急着往床榻来。而是先将整间屋子,用双目描摹个遍,才往望枯之处悄然逼近。 此人却不果决。 临到床前,还要停下一脚。 嘴里便念念有词—— “施主,多有担待。” 如此,那人掀了帘子,手拿另一物往床上扫。 望枯起身捉住:“惹到我跟前了?我当然不会担待。” 此个动静,却将那人吓得丢了烛火。 火苗要舔舐纱幔,望枯眼疾手快,拾起来端在手中。 她这才看清来人—— 莲藕手,白瓷肤,唇红齿白,年岁不大。只慌乱一瞬,又拾掇仪度,还颇有几分面熟。 好似……是那停仙寺里,有过仓皇一缘的小和尚。 子禅:“施主,我为停仙寺子禅。住持说此地有异样,怕鬼魅害人,才劳烦沃老板放我与师兄登门探看,让施主受惊了,对不住。” 望枯与对面假意拢衣的晓拨雪对上眼,确认她无恙,这才发问:“小和尚,近日常有鬼魅害人之事么?” 子禅眨眨迷蒙眼,作势要拿回烛火:“是的,常有。” 望枯退后不给:“小和尚,那你是如何觉察到异样的。” 子禅挠了挠精光的头顶,紧捧手中那方圆形罗盘。望枯已然瞥见,此盘布满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两针并拢指向最北端。 他支支吾吾:“罗盘上指着此地。” 望枯:“哪儿来的罗盘?借我看看?” 子禅如临大敌:“施主,这是从道观借来的罗盘,怎能轻易给旁人看呢?” 望枯活学活用:“你们身为出家人,又为何随意进出旁人的屋子呢?” 子禅陡然不作声。 便是不说,望枯也能猜个大概—— 不就是如今动荡不安,怕邪祟缠上达官显贵了么? 可究竟是做了何等亏心事,才有此等思量? 望枯将烛火放去床脚椅子,当即扯谎:“你们走罢,我夜长梦多,被人吵醒就睡不好觉的,这盏就留与我了?” 子禅欲言又止:“……” ——这施主当真不好对付,如今都到卯时了,还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但只要一盏灯,若是收走,又显斤斤计较。 子禅:“嗯,施主留着罢。” 一屋子和尚怎敢多看,来时蹑手蹑脚,走时风风火火,生怕还有不长眼的,要往此地来查。 晓拨雪轻声问:“望枯,你想如何?” 望枯再端烛火,眼里也盛着一簇焰:“烧了。” 晓拨雪:“烧了何处?” 望枯:“烧了整座磐中酒。” 她没心思去深究达官显贵的意图。 今日能碰上,来日也无须再谋他处。 一来,若生堂在手,她只需拿笔画勾,就能将已亡之人起死回生。 二来,磐中酒举世闻名,若起火势,必将轰动天下。天亮在即,而这一囱昭告世人的烽火烟,定会惹来众人救火。达官显贵们今日所做之事,说不定也会不攻自破。 三来,若达官显贵们通通逃出生天,却让店家等人起死回生,他们依旧会起疑心。望枯有先前被泼的脏水,要查到望枯头上,自然手到擒来。 无论哪般,她都要再次名动天下。 如此,才好借助权贵之手,一个个拎出苟且偷生的亡魂。 晓拨雪:“望枯,可若是一个都烧不死呢?” 望枯不假思索:“无妨,那就我来死。” 晓拨雪哑然一瞬:“……好。” 她以身试险,却也会小心不被烧坏骨头,否则全天下都需遭殃,望枯只想演个七分相像。 到时,她只需从磐中酒走出,无论红墙里,还是高院内,皆会知晓她的存在——更是轻易。 最后,倘若此事败露,她也已思虑周全—— 一回巫山,必在瑶姬之陵前长跪三年。 …… 自此,二人不再商榷,翻出露台外,向檐上踏去,站在最后一抹月辉间,一览众山小。 晓拨雪用灵力,冻实了二十一层的所有窗棂与门,而望枯,只是将那一盏微弱的灯火,注入藏在瓦片下的夜明珠里。 “嘭——” 明珠迸裂,牵人神识。 而长夜已尽,又逢早旭。 霎时,屋内便惊叫不绝。 “走水了——走水了——” 二人再回屋中,各自躺回榻上。 晓拨雪:“望枯,师尊陪你。” 望枯:“好。” 昨梦未央。 只愿今时,续个好梦不醒。 第94章 影憧憧 火势凶猛,似雄狮一吼,不慎燎去它眉眼一般的斗角檐,天也起忌惮之心。直至磐中酒的大梁烧断了一根,才激荡出滚滚浓烟。却只是横亘这二十一楼内,无一缕胆敢逃窜而出。 人非木石,火上身时,或惨叫不停、寻出生路,或拿拳头、重物砸去门窗冻冰。可惜,晓拨雪的冰不因寻常火与蛮力融化,她索性眼不见心为净,屏退了声息,将一株雪莲栽去门庭前,何时化了,以示何时了结此火。 这才专心守在望枯床前。 藤妖虽惧火,但有晓拨雪为她下的“昏睡禁制”。只管两眼紧闭,便可酣睡一场。 归根结底,是她们初害人间,没有恶人本分。 既做了,就要杜绝悔过之心。 此梦,望枯只觉纷繁难耐。 原先入梦,还有吹蔓与巫山无限美景陪衬,而今她如今的梦里,却与外头一样,只剩下火了。大火燎上她的身,躯壳被撕扯,四分五裂成了死物一件。 她没有恐惧之物,硬要拎出一个,那就是害怕巫山将她弃置。 而梦的尽头,也没有始终。 ——倘若,这就是巫山因她行了恶事,而摇的警铃呢? “望枯。” 晓拨雪此声清泠,浇平她的心头火。 望枯睁开眼,入目也是她。 灼身的火去了,可飞烟还在。掠过那些乌瘴之气,望枯顺过焦而黝黑的天顶,看清了整间屋子。 屋内陈设,大多都烧得只剩骨干,那青珠更是失了芳泽,唯有两株水仙挺立。 望枯的意识随之清明,浑身难以动弹,喉头干涩至极,她呛了呛,又觉衣裳也湿了大半。 晓拨雪不会自作主张,许是阑干外引来的救世水,让她也沾了些光。 只见晓拨雪安然无恙,从污浊里缓缓走出,如月不灭:“醒了么?” 望枯喑哑:“嗯。” 晓拨雪:“你的手臂与脸颊都烧伤了,我先为你医治一番,省得伤了骨头,还要另引祸乱。” 望枯从未与她说过“自身受了伤,人间也会被残害”的身世之谜。 但晓拨雪心头煞是明朗,什么都懂。 说是医治,她也自知灵力无用,便幻化出一盆冰水,用帕子粘湿,不曾拧干水就轻覆盖上树皮似的烧痕,待到此皮软了,才轻轻剥开,露出这片红润的、几近渗出血的伤口。 望枯藏起抽痛,转而翻找枕边的若生堂,见它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师尊,帮我看看。” 晓拨雪拿过,只放膝上:“我已事先看过了,宽心,已显了好些姓名。” 这方大石头落地,望枯才展欢颜:“多少人?” 晓拨雪屏息一瞬:“很多人。” 望枯颇有讶异:“贵人们也没法子躲么?” 说罢,望枯后觉此话与“何不食肉糜”大差不差,随即停了声,悄悄掌嘴两下。 晓拨雪:“望枯,我将皮外伤通通阻断了,可以宽心了,只是这里不太平,你我需快些行动了——笔墨已备好,可要我为你端来?” 望枯靠在床边:“好。” 她伏在破烂被褥上摊开若生堂,一面十人,共有十页纸,粗略计量,不少于两百个姓名。再往后翻,竟还有数页,簿子上却画了些惟妙惟肖的猪狗牛羊、蛇虫鼠蚁,牲口就不计其数了。 恐是磐中酒上下,无一生还。 而再扫第二眼,颇有几处引人瞩目。 一、沃元芩之名位列榜首。 二、南下大雁从纵列,改为竖列一排。 三、仅有一人,名讳与众不同,不知为何镀了金,叫人望而生畏——“禹永枞”。 晓拨雪净手时,轻瞥一眼:“望枯,不知你原先那商老板可有与你说过,如今六州归于昱朝,‘禹’为国姓,而国姓,凡皇帝、嫡系王孙才可冠之。而你刚好见过天子,自知先救何人。” 望枯并未落笔,合上簿子:“多谢师尊指点。” …… 单看名册,还不足为据,望枯需眼见为实。 晓拨雪只好稳稳当当端着砚,再搀起人儿,从床边挪去门旁。 这门烧得摇摇欲坠,轻易推开后,二人鞋履上,还直挺挺倒下一具尸首。 并无尸首才古怪——于是二人面色不改,齐力掀开她畸形的身子。 此人面上积炭,雌雄莫辨。莺黄小裙还未烧干,琢身之物,尽是些钗子、翡翠,比昨夜更显隆重。而一手攥拳,持敲门状,只因瞪大了眼,随即烧没了两对眼珠,由尘絮取而代之。 正是沃元芩。 晓拨雪唏嘘:“怎会横死我们门前……莫非,是想唤我们离去?” 望枯的尸首见了这样多,独独这一个,堵了心口,还晕了耳目。 她就此跪在断木之间,悒悒不乐:“瑶姬殿下,我好似行了错事。” ——望枯知错了,轻些责罚好不好。 然后,她摊开若生堂,率先将第一人画上勾子。 晓拨雪躬身去,本意是阻拦,到底晚了一步:“望枯,我知你心善,但她居心不净为实,若先将帝王救活了,再救她也不算迟。” 望枯再思一番:“不怕。” 她并无看人的本事,单是偏爱女子。 眼见若生堂上,抽走当首的三个隽秀字。 晓拨雪了然她的言下意:“唉……好,我来扶起她罢,地上太脏。” ——望枯从未在她门下习过一回,却精通“举世之间,兼爱女子”的要领。若当初能从柳柯子手里夺了来,早能与无名齐名。 到时,他有他的“断雾双剑”,晓拨雪也有她的“遮云双璧”。 怪只怪他柳柯子,不懂成人之美。 打岔不过两句,晓拨雪怀中的“泥人”,忽而就褪了色,竟从灰烟之中,剥出一个完好无损的人。 望枯赌对了。 适才还死相奇惨的沃元芩,双唇忽而点抹了胭脂色,除却掌心与颊侧沾了些灰、蓬头垢面之外,就已无伤处。 如今,她眼皮微微松动,睁开一对灵动的,暗含有清泉的眼,又轻唤一语:“望姑娘?” 望枯眉头一拧:“……望姑娘是谁。” ——说了千百回,妖怪没有姓氏之分。 晓拨雪将她搀扶起,话里却带刺:“我们昨日好似并未登名,沃老板竟就此记下了,该说您记性好,还是太会做生意了?” 沃元芩美目含笑:“原以为是故人,不曾想是唤错了人,还望二位姑娘多多担待。” 无论真假,她都有让旁人插不进话的本事:“我只记——卯时起来待客,这顶上的‘鲛人珠’突然破裂开来,自此,磐中酒起了场窜天大火,本想唤二位姑娘逃命,竟先昏了过去,后来……后来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晓拨雪淡然处之:“睁着眼昏去的?” 沃元芩红着脸捂嘴:“睁着眼么?太失仪度了……可有吓着二位姑娘?” 望枯抬头寻去话里之物:“不曾,只是这鲛人珠,真是鲛人所制的?” 沃元芩笑弯了腰:“哈哈哈!姑娘真会打趣,鲛人只是传说,怎会是真的,不过是借鲛人如梦似幻的美意罢了。” 望枯:“……好罢。” 总觉她十有九句在扯谎。 还有一句,是在骤起风波。 诚如眼下。 沃元芩忽而欠身伏礼:“险些忘了……恩人们受元儿一拜,元儿来日必将肝脑涂地,永世不忘姑娘们的恩情。” 晓拨雪先给望枯使眼色,再将她打探:“……不必了,我们只是搀了你一把。” ——此个自称,是带讨好之意的笼络。 “恩人们,实不相瞒,我适才扯谎了,并非什么都忘了,那活活被烧死的滋味,我如何也忘不却,”沃元芩心有余悸,抬头见二人才觉安然,“二位姑娘仙风道骨,不似凡人,我昨日就有此疑心,才将二位想法子留下的,莫非……二位是天界派来解救人间的仙姑?” “沃老板,我们并无这样大的本事,只是侥幸存活之人。”望枯掀开衣袖,自恃天衣无缝,“看,烧伤的疤也还在身上,倒是你,才是完好无损的,岂不更像谪仙人么?” 沃元芩却精明一笑:“千年前,因宣炀帝堕入旁门左道,而走火入魔,为改歪风邪气,举国上下,近乎百年不语神佛之事。时至百年前,隗太后礼佛,才重振香火遗风,再兴祉州,放宽各方修行之人,才屡见神佛降世。” 望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因此?” 沃元芩:“因此,磐州会见仙人,是常有之事。而放眼整个磐中酒,死气沉沉,除了我与二位姑娘,再不见第四人。二位却连‘凭证’也配备妥当,定是不愿被人觉察的。” 望枯错愕其人口若悬河的本领:“……磐州为京都,当然会见不少稀罕事,但我们是乡野之人,怎懂这些?” 沃元芩:“姑娘昨夜说我聪慧,却有意装傻,今日我就将此话如数奉还——姑娘既是有所图谋,又心善将我救活,不妨与我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罢?这里头,有一个天子,救了他,我衣食无忧,姑娘们日后相行什么,也必将无人阻挠。” 琼楼离了灯,也与荒山无异,鬼影憧憧。却因头顶夜明珠炸了开,破开天窗,让长光照亮遍地枯槁,哀风冲走硝烟。 因此,可见那方天窗之上,攒动着四五人。 他们派遣一人,再扯根长绳,绑在那人身上,顺着光往空楼里潜入。 可长叫一声后,因绳索不稳固,而坠下二十一层底:“啊——” 凄厉却攀升而上,挥之不去。 望枯与晓拨雪自然想过要帮扶一把。 却败给了顾虑重重。 唯沃元芩身形不动:“姑娘们救我,是出于心善。而这么些人里,定有一人是姑娘们烧了这里的缘由,对么?” 望枯轻叹,她竟是没有错。 人虽无神力,但此个城府,她一辈子也学不会。 更无心去学。 望枯:“那你呢?留我们又是为何?又为何要设这场宴?为何那些和尚会来驱邪?这里是磐中酒,可谁是那些权贵的‘盘中酒’呢?沃老板,你什么都知道,对么?” 她一个,休忘尘一个,就是什么都知道。 活的不累么。 沃元芩一笑释然:“姑娘,救人要紧。” “轰隆——” 碎瓦又掉几片。 一柱倒了半边。 晓拨雪阖眼:“沃元芩,过分聪慧,会刚愎自用的。” 沃元芩:“无妨,我担待得起。” 晓拨雪拉过望枯,跳下从高台跳去墟骸上,几捧尘埃逆流追随,真真坐实这天外飞仙的名头。 沃元芩又放声一句:“元儿谢过二位姑娘了——” 下了此地,这磐中酒也是听她主子的话。 此声起,便用楼身大颤返还。 怎又不算催促呢? 望枯未再犹豫,抬笔将每一姓名、每一画像都圈了勾。 做完这些,望枯不再看他们,磐中酒已是晃得厉害。 沃元芩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恩、恩人们,可否帮我将客人们扛下来?十九、二十、二十一层的,都没能顾上。” 她身后拖着几块破木板,上面横着几个尚未恢复的、面目横飞的尸体。 凭她绵薄之力,只带来这些。 晓拨雪不语,一跃而起:“我去。” 望枯拾起那掉落地上的粗绳,将那沃元芩带来的尸首们,通通“五花大绑”起:“……沃老板,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再来磐州,依旧是背尸这行当。 命为定数,她算大彻大悟了。 沃元芩更行几步,却话锋一转:“敢问……恩人芳名?” 好似是打心底想要与她结识一番。 “不告诉你,”望枯泼她冷水,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肩颈,拖着这群半死不活的人,往那大门处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说救人要紧,救鸡鸭牛羊就不要紧了么?还有那离群的大雁,哪个不可怜?” 眼下临危,沃元芩却大笑不止,哪里像闺阁女子:“恩人好生心善……好,元儿记下了,定会言听计从,不辱使命。” 说罢,她大步往回跑去。 而望枯,虽有力拔山兮之势,却也只如蚂蚁迁徙,堪堪撼动几寸而已—— 但她没有停下。 再一晃神,好似将那天光也拽了下来。 第95章 昏黄时 空楼晃影,倥偬随行。 三名女子当起脊梁柱。 而这三人,一个有神力,一个聪明绝顶,还有一个身兼数职,却依旧困难重重。 晓拨雪用了灵力抵御,才不至让磐中酒轰然倒塌。 因此,若要毫发无损,还需抽丝剥茧。磐中酒结构井然,拆解开来,也有机关房之意,东墙不可西补。再者,上轻下重,理应往上寻找对策。“榫头”与“卯眼”也不复寻常,错了哪环,缺了哪处,都需从头再来。 幸好晓拨雪初次上手也有条不紊。 这方静好,那方十万火急。 沃元芩乃名门闺秀,平日运运货物也都够呛,今日搬起鸡豚狗彘可就更难了。牲畜没个心眼,所以起死回生得快,蹬起“一脚千斤”的蹄子,她若撒手不管,要么飞天,要么遁地,于是还得追在后头撵,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 而望枯无从可怜她,她背得这些人,五花八门的烂脸蛋也已恢复寻常,露出“富得流油”的真面目,三层下巴能碾死一条蜈蚣,却不知醒来走两步——她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捡起最后一人,绳索却已然勒入掌心,嵌去肉里。 疼痛姑且放在一边,但这要再给何处凿一条地道出来,倒不如烧死了去。 横竖都是自顾不暇,只好往外头寻人帮扶。 望枯:“师尊——开门!” 晓拨雪收了灵力:“好。” 古门沉钝大开,化雪见初阳。霞光晕开久在暗地里的人,笼来重返人世的错觉。 门外人也惊异:“开了!开了!” 朦胧在姹紫嫣红里的人们,呈“弓”形排开。望枯哪里看得清,只觉他们人上站了个人,或是肩扛青葱树,若要定睛一看,对上的尽是些不成器的绿豆眼。 伸出手去,非但攀附不出帮她医治之人,还只捉了缕愚弄她的“游萤”。 ——莫非,是她累出幻像了。 而那些尸首们,听着动静,才悠悠转醒。 其中一个意气儿郎,声嗓清冽,多半也是谦逊公子,从磐中酒踉跄迈出,随即轻搭她的背:“姑娘,你——” 幸好,还有人送上门来。 望枯回身去,抓死不放手:“无论你是谁,先将那些尸体都扛出来,再治好我的伤……否则,你就等着……等着遭……遭……遭……天谴……罢。” 尽管,最后一声时,断断续续,气势全无;头疼欲裂,滑身倒地。 但她神色如嗜血阎罗。 身姿如沼泽冤魂。 开口即是凄厉叫喊。 怎会没有惧怕的道理? ——任谁看了,都是正儿八经的恶人。 再然后,望枯就随着摇摇欲坠的楼,一并沉入哀夜里。 …… 休眠一事,若晕晕乎乎躺上床,躲在日头照不进的暗地里,睡个两百天都不嫌久;若被迫昏睡,就是用榔头往脑门上打个大包,活享罪受。 望枯便是后者。 恍惚中沉浮,清醒里出走。 像是成了正儿八经的游魂,始终蛰伏在夜里,又要日行万步之久。 乱到难以描摹,话里苍白。 至于为何还有意识,当属床前床后总有交谈声。 聒噪且添乱。 …… “晓姑娘,你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看着好热切,亲姐妹么?” “母女。” “……啊?竟、竟是如此。” …… “小韭,你听说了没!这姑娘是神仙!” “听说了!若非是小姐亲眼所见,又得圣上首肯,我都不敢信呢!” “这世上竟真有神仙……” “是啊,若非来了侯府,我们怎会见识这些?夫人都说,我们能来伺候神女,是我们此生修来的福分。” “那我……可否求神女给我赐段姻缘?” …… “气死我了!” “怎么了?” “有些人乱嚼舌根,说神女大人是当初害死太后、皇后与公主的、十恶不赦的妖女!” “小韭!何必信这些!说书人都说,那害人的妖女早被神仙们处决了,自然是假话。” “是啊!神女大人为了救人,身上留了这么些伤,昏睡至今,怎会是妖女呢?他们好生辱人!” “无妨,世子会替神女讨回公道的!” …… “宛儿,这都未时了,世子怎的还不来探望神女?” “小姐说了,世子今日在梨花园里陪圣上听戏呢,怕会轻慢我们神女,特地托人送了安神香来。” “哈哈哈!我就说世子动心了!” “郎才女貌,自然是一段佳话。神女也是会选人,那一拽,刚好是我们磐州第一才子!” “可神女能与凡人成亲么?会不会触犯什么天条啊?” 晓拨雪捎带寒意,终是横叉一脚:“她不嫁人。” “为何?” “因她心中无情。” “啊!倒是可惜我们那一厢情愿的世子了!” “宛儿!无妨的!神女不嫁可以,咱们世子入赘就好了!” 晓拨雪:“……” …… “唉,变天了。” “正所谓,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是诗意大发的好时候。” “话虽如此,可神女为何还未醒啊?” …… 望枯倒也想问。 她好似又被困住了。 诸如,“再会幽冥”的无边之境,骨灰肤玉的过往回溯,与织骨棺里的数月漂泊。 也像有一人,再次关上她天顶的光亮,封匣以存。 直到此时,她才会惦念一回休忘尘。 他的流氓心性,他睥睨万人之上的目中无人,才会不容置喙地站出身,拉她一把。 忽地,她耳朵一痒,一声潺潺涌入。 ——“既然望枯开口求我了,我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望枯:…… 不妙。 那人最喜笑,却得饶人处不饶人:“怎么?又成哑巴了?不是你唤我来的么?” 望枯:…… 真是休忘尘。 幸好举目无光,只有一缕声息在此:“莫要急着怨我,我不过是在助你躲天道……不然,以你的行事作风,迟早会拖累整个磐州的。” 望枯冷峻:多谢。 可这也不是他理直气壮窥探她的由头。 休忘尘:“哈哈哈,何必如此客气,还是说,望枯是有意给我添堵呢?你明白我的,急性子一个,见你对旁人投怀送抱,我好生妒忌,一时慌了手脚,人都有错事,体谅我好不好?” 望枯:不好。 休忘尘:“无妨,能叫望枯宽心,我已是满足。” 望枯无心说闲话:昏睡便能躲着天道了么? 休忘尘:“再叫声休忘尘,我便告诉你。” 望枯:…… 休忘尘:“翻脸不认人了?” 望枯心念如一,俱是“铁面无私”:认得休宗主。 休忘尘:“既然认得,也不曾关切我一句,非但不知我病得多重,是否还眼巴巴盼着我死呢?” 望枯毫不犹豫:是的。 休忘尘声色一柔:“真可爱。” 望枯:…… 他的确病得不轻。 休忘尘略显倦怠,嗓子低沉:“不打趣了,我告诉你便是。” 人虽病了,却好说话多了。 他又道:“昏睡并非有用,但可掩藏气息。你先前屡次受伤,是给天道指示自己正是祸乱源头,若是安分守己,它可不会太快追上。如今,你到了处处是凡人的人间,妖身醒目,而你又如此招摇过市,假意昏迷阵子,才好混入其中。” 望枯:嗯,我明白了。 休忘尘:“不再多问两句?” 望枯:不必。 休忘尘:“我倒还有话没说完。” 望枯直觉不是好事:…… 休忘尘难得一顿:“你喜欢入赘的?” 望枯停了多久,他就耐着性子等了多久。 望枯嗫嚅:入赘……是何意? 休忘尘噗嗤一笑,不由松泛:“我还真是多虑了。好——睁眼罢。” 其实还有两句。 ——无须说回见。 ——需知休忘尘,有多想你。 …… 再起的风,冲散了他的声息,转而用萧瑟更替。 望枯睁开眼,刚好,窗棂大开,商秋乍起。 又是一季昏黄时。 她支起身:“师尊,我醒了。” 晓拨雪只是坐在床边,缓缓睁眼:“……我为何也昏睡了,可是有人来过?” 望枯:“他已走了……这是何处?” 晓拨雪心下了然:“是休忘尘罢,听闻他此战之后,元气大伤,竟还要余力来此地,也是稀奇……不说他了。你我如今在侯府里,为沃元芩的生长之地,而你睡了足足两月,用了人间最名贵的药材养着,身伤虽只好了大概,只有融州、曦州两地有所动荡,但并无伤亡之人。” 望枯:“那就好。” 她探出头,往庭中看去,檐下静谧,已有垂暮之势。 望枯:“这就入秋了?” 晓拨雪也叹:“是啊。” 阴风声声催,时令却不允人先老。 忽而,几人匆匆跑来,推门瞄了一眼,又火急火燎往外去。 “小姐!世子!神女醒了!” 望枯却讶异—— 这神女竟真是在说她? …… 沃家家大业大,而只是望枯所住两月的居室,便已能看出。檐角由玉兽镇压,院中有两棵“摇钱树”相望,下方淌着流觞曲水,舀起一瓢,清里焕白。而之所以真叫“摇钱树”,是因树上有赤橙红绿几色,多是嫁接而来,却也足以让望枯看花眼去。 听闻,是沃元芩一个自作主张才有了后文——“恩人应当喜欢银两,何不投其所好呢?” 真是什么都被她看穿了。 因此,被管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邀去“接风宴”前,望枯也仍没研磨明白。只是听闻此府能有一半皇宫大,便顺了一把,聊以路上解闷。 但这些人也没敢让她累着,壮汉扛起步辇,喜滋滋地让她与晓拨雪端坐上方。 晓拨雪浅叹一声:“……我们有手有脚,为何要你们伺候。” 而步辇旁始终跟着一人,剑眉星目,貌比潘安,身着竹色衣袍,头戴银冠,一眼看去,极是好脾性,他轻笑作答:“神女大病初愈,自然要小心些,还望仙姑再忍耐一会儿,过了前廊便要到了。” 晓拨雪声冷:“我不是仙姑。” 沃元眷吃了冷脸也不恼,而是悄悄抬头看望枯,又怕过分,一眼够细嚼良久:“明日停仙寺,有为神女所设的礼谢大典,不知神女可愿赏脸,来此地游玩一番?” 望枯心不在焉地鼓弄手中花瓣:“来。” ——不来可就真坐实神女之身了。 此人正是沃元芩的长兄、望枯随意扯来之人,旁人称作世子,但妖怪不讲繁文缛节,只管直呼其名。 沃元眷难掩欢欣:“好,明日一早,我便再来‘摇情院’接神女过去……神女无须起太早!刚好神女喜欢摇钱花,我便在明日等候之时,随意摘上几朵,可好?” 望枯:“……也好。” 她不喜欢。 但停仙寺供奉的佛倒是喜欢。 若是带去,想必也是百利无害。 第96章 两处忧 思虑望枯久病方醒,举家绸缪了两月之久、坐落荷花之中的“月下莲欢宴”,因早秋顾览,而无疾而终,“仓皇”转去室内。 望枯几个晃眼的、鲤鱼状的河灯还没看明白,就被沃家兄妹簇拥着落座,还连哄带骗吃了好些“十全大补”的山珍。 这侯府就叫“沃府”,因沃姓历代出名人,早已冠了尊贵之意。而沃父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将军,家丁都叫他“沃将军”,承了祖辈的衣钵,一辈子骁勇善战。其夫人为“裴氏”,母族是近百年的新起之秀,门当户对,贤良温淑。 二人成亲为媒妁之言,时过境迁,已相伴至垂老,只知说些漂亮话,再给小辈碗里添些菜。圆桌上唯一的主角,仍是属于望枯的。 望枯被捧得晕头转向,若是飘着油水、不见大鱼大肉的,还能勉强喝上一口,明摆着是绿叶的,干脆不伸筷子。 这户人家是有钱,但吃得太过“寒酸”,摆盘跟作画似的,确有几分智趣。可脸盆大的盘子却只放几粒黄米、雕花器皿只浮着几根白菜,而咂巴咂巴吃下,又一个赛一个稀奇,要么寡淡无味,要么酸甜苦辣俱全。 还有一碗,她嗅两口都就已胃里反酸,霎时摆手拒之。 裴氏心细:“宛儿,这忍冬炖百合是如何做的?莫非买了不新鲜的来?” 望枯极为后怕:“……不必,是我吃饱了。” 沃老将军也会打圆场:“仙人不沾人间烟,自然吃不了太多。” 裴氏赔笑:“是、是,当初一听眷儿说,捡回个楚楚可人、瘦不扶风的姑娘,我就跟着焦心,便什么都想备着点,如今想来,倒是我忧思过度了。” 楚楚可人。 瘦不扶风。 又拿着不想干的辞藻往她身上套。 望枯偏头看去身旁的沃元眷,挂起怨念相:“那时,我如此凶神恶煞,还出言不逊,你为何不怕我呢?” 沃元眷连忙放下碗筷,一与她对视,又红了耳根子:“……怕,相当怕。” 望枯:“……” 这户人家就说不出真话么? 望枯肯赏脸,是因她哪里都是白纸一张,想多见些世面。但晓拨雪历经千帆,早已没了以己度人的兴致,独饮一杯温水,只与望枯交谈。 晓拨雪别有深意:“望枯,吃饱了么?” 望枯抹一把嘴:“差不多了。” 裴氏忌惮晓拨雪,看人下菜,随即拽起沃老将军:“今日这接风宴实在招待不周,想必二位吃饱了、留在此地也不慎快意,若要早些休憩,或是在府上消消食,都请随意,我们两个老东西就不在你们面前晃悠了。” “好,”望枯随之起身,心里揣着事,如今嘴上空闲,可算逮到此个时机,“对了,诸位可认得沃若若?” “哐当——” 无人应,谁的筷子先落地。 二位主子也变得战战兢兢,浊眼大震,蓦地跪地行大礼。 沃老将军声声掷地:“神女参上,受草民一拜,沃若若确是我沃氏祖辈,却早已没了瓜葛!还望神女们高抬贵手!莫要怨愤我们沃氏子孙!” 沃元眷不明就里,跟着跪了去。 倒是沃元芩无动于衷,还再饮一杯,却已喝得脑袋直歪,衣衫不整,昏聩敬天地。 她俨然醉了:“父亲,神女什么都未说,何必急着认下所有罪责呢?” 她媚骨伏案,已从他们的几分虚情、几分假意里,分割开来,自成离岸。 裴氏噙着泪:“芩儿……此事是沃家的百年罪责,洗脱不得的。” 沃元眷茫然失措:“芩儿,母亲……究竟生了何事?为何我浑然不明白?” “许是什么……亏心事罢?”沃元芩一笑,便是醉,也醉得明明白白,“哥哥何必要知道,不知者反倒可幸。” 沃元眷被刺痛似的,落魄垂首,无颜再看她与望枯。 望枯漠看此戏:“沃元眷,我不是定人生死的判官,更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女。我问这些,并非是想知道什么,而是——” 仅仅为了她自己的过往。 分明诓骗他们说出实情就能了结的事。 她却索然无味了。 望枯又道:“罢了,我心不在此,又无心去管。更不必把那些莫须有的恶事、好事,冠在我头上——‘妖女’、‘神女’,我一个也不当。” 窗外刮起一阵妖风。 此风将二老冲散,双膝颤颤巍巍,如他们不堪一击的身骨;婢女难以置信,又怕又惊;而沃元眷,由浮云遮眼,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人……才后觉其中有几个,还不是人。 有些谣传,并非谣传。 谁曾想,隐忍一时辰,卸下求全假面后,仍是到了不欢而散的地步。 望枯的心是捂不热的。 众山群颓,唯峭壁石花不乱。 沃元芩一饮,一笑:“神女大人又骗人了。” 望枯不愿逗留:“沃元芩,你想如何?” 沃元芩两眼迷离:“不如何,我为神女信徒,该尽我应尽的本分。” 望枯拉走晓拨雪:“沃元芩,我不后悔先救了你。但你从不说真话,我也从未答应与你做这桩买卖。” 那彼此注定是两路人。 庭前寂寥,沃元芩的话语飘零已久:“不答应又何妨?我情愿做神女大人的信徒。” 且迎风高歌。 且做一辈子的。 …… 此夜多愁,门前摇钱树婆娑得厉害,却“一毛不拔”,要想再寻片叶子,还需躬身采摘去。 三时辰前,这里站满了翘首以盼、要一睹神女真容的家丁。 如今油灯寂然,孤院里了无人气,阴冷得好似腊月天。 晓拨雪兀自关了窗:“这两棵树我也观摩了数日,若非今日见你采摘,至今我还被蒙在鼓里。” 望枯攥了一夜“假花”,手掌上,左横一个紫藤印,右染一个桃花红,像是在将她戏弄:“原来如此,还以为是我没见过的‘亲眷’呢。” 晓拨雪:“你应当早已觉察了。” 望枯不置可否,她的确了然,否则怎会对同根“痛下狠手”,一摘就是一捧花。 她也曾听过,那些摇头晃脑的小儿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的诗文,才时时信以为真。 后来才知,诗文只是诗文,并非事事勉强的来。 望枯终能大言不惭说一句,草木更通善性了。 凉风散了故里秋。 一别闲适两处忧。 …… 神女已醒,举州欢庆。 望枯乘花车游街,所行之处皆有桂子飘香。哪怕昨夜风中狂乱,使得此日天色昏暗,也因两路栽满金灿灿的花,也似点了盏灯,往看客心间添起暖意。 股肱之臣“沃府”却大伤锐气。对外只说是昨夜变天,双双惹了风寒,怕在面圣时,染给皇帝,便将护送神女之事,派给两个孩儿。 沃元眷如旧来接应望枯。 他胡茬未理,却也温润如玉:“姑娘,我失约了。虽没能摘来摇钱花,却摘来了这个……” 是九月刚盛的茉莉。 沃元眷看她一眼:“假花有钱可制,新花一年却只见得一回,如此好的景致,浪费太可惜,便贸然摘了来。” 望枯坐在花车上,身着沃元芩今早亲自送来的衣裳,接过他握在手中一路、在人声鼎沸时才敢送出手的一枝花。 花也因此有了温度。 ——凡是花草,她都将加倍顾惜。去了停仙寺,便捧一池水养养它。 而人潮里的欢呼雀跃声,望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也随心攒下,若来日碰着正儿八经救世的“神女”,还能传述一番。 如此悠悠荡荡,也终于来到金碧辉煌的停仙寺。 寺还是那个寺,可一眼望去,阶梯上下,有长桌摆去,酒肉飘香。满是黄袍与明幡夺人眼目,才深知别浅为何总将“停仙寺头牌”挂在嘴边。其份量,恐有一鼎之重。 沃元芩恭候在最前,昨日几多疯癫,今日又增添几分精明。 沃元芩伸出手:“神女大人,一路辛苦。” 与这样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来往,虽是拂了望枯本心,但也好过让什么不明不白的人牵着。 她着青衣,而沃元芩着红衣,花为柳作衬,郑重迈去高台香檀上,竟也相得益彰。 而路遇几人,望枯却不可当作无物。 一是子禅小和尚。见望枯走近,他频频后退,躲在住持后头,踉跄着对庙宇磕头,师兄们只顾着赏论“神女”,唯一个与他交好的和尚,笑骂他是“见了美人而羞怯”—— 望枯却心知,他是认出她了。 并追悔把油灯留了下来。 他很聪慧。 子禅按下不表,而祉州里分外可靠的哑巴阿蓑,如今也随统领阮瑎升了官职,身着羽衣站在两侧。 不敢怒,不敢言,却一副什么都明晰的模样,处变不惊。 既能撞见他,自然也少不了阮瑎。 只见阮瑎拿着火把,站在最高处等她二人。 那黑黢的脸,像是驻守边疆而来。 阮瑎只是退后两步,双手奉上火种:“神女大人,请赐福人间。” 而台下“信徒”,伏道大片。 却有一人,在人群中涕泗滂沱,喊得最是卖力。 商影云鬓角生白发:“求神女赐福人间!求神女赐福人间!” 望枯接过火把,一举燎了檀中香。 这时,纸絮纷飞,宛若永生花,到天穹一方。 “谢神女赐福——谢神女赐福——” 高声起,心却落。 一年前,她是恶人。 一年后,她坐实了恶人身。 却仅仅是她当了回假的救世主,而被抬上神明之位。 望枯无可奈何,更不贪恋其中。 如此讥讽,如此往复。 第97章 陌路花 望枯走下高台时,孽火仍旧腾个不休,青天看不过,辗转落起烟灰雨,便灭了台下人的高涨势头。 ——她个妄自领了神位的妖女,没有雷霆紫光落头,已是好事。 阮瑎撑起油纸伞,快步追来:“神女,莫要伤了身。” 真是谬论。 既是神女,哪里会被寻常雨水伤身。 分明就是认出了她。 胜在他缄默、知本分,也再未说其他。 雨势不大,皇帝心慈,说“雨似黄豆,都将落地生根,预兆福祉已到,有风调雨顺之意”,便以不可铺张浪费为由,让文武百官、肥环瘦燕陪他享享“风月”。 望枯有“神威”,自然也拥去了皇帝身边。 如此,贵胄一桌,投了香火钱的民众却与停仙寺的和尚们另起一桌。后者没有不阴不阳、叽叽喳喳的常岁公公,没有侍卫与奴才跟在后头举伞,更没有隔水温菜的器皿。 只有三两张破桌子,和男女老少都能挤着的长板凳。再往桌面看去——藕盒泡水,没有嚼头;雨水拱走飘在豆腐汤上的油水,无色无味;果仁酥吃一半,掉一半。 相较这方的觥筹交错与无故吹捧,那方的谈笑自如与“苦中作乐”,竟更有意思。 皇上几杯下肚,忽而低声对常岁:“这些东西各有各的乏味,朕倦了,年龄也摆在这里,只想用素菜清清口。神女也胃口不佳,就给朕与神女都寻些拿点斋饭来罢?” 常岁狠拍自个儿脑门:“奴才真是榆木脑袋!竟这都忘了打点,劳烦圣上与神女再忍忍,这御厨手脚麻利,马上就能好!” 他话里带了两人,自始至终也只盯着龙袍主子不放。一跑雨幕,还惊起一滩水—— 刚好溅在望枯裙角。 当真乏味。 皇上轻笑:“常岁莽撞,但心眼不坏,神女莫要往心里去。” 望枯抿嘴:“若这点小事就记挂心里,岂不活得太累?” 皇上:“哈哈哈,神女的度量与气节不比凡人,朕一年到头所需操劳的事,大到江山社稷,小到花草牲口,都难以估量。” 望枯扫一眼:“可你看着并不累。” 更不是寻常凡人。 皇上:“累着累着就不会累了,但偶尔也有劳心之事,比方说——朕那讨人喜欢的小十一,到底去了何处。” 望枯没有吭声。 铺陈这些前言,正是为了引出此话。 “芩儿说,你救了朕一命,好似还知晓了朕的姓名。”禹永枞拿扳指摩挲杯沿,“天子之名,庶民不可知。” 望枯一本正经:“因此,你要杀我灭口?” 禹永枞嗤笑:“谁同你说的这些歪理?真要杀,欺君罔上、杀害皇后与太后、拐走公主,哪一条不够你死上几回?独独这一条的确难以支撑。” 他笑了笑,雨一大,就是渔翁收网时:“朕记得你。” 望枯了然:“不记得才奇怪,只可惜,即便你们处心积虑算计到我头上来,也是徒劳无功,我过去什么本事没有,如今亦然。” 横竖都为软柿子。 大抵又是与端宁皇后一般——变着法子“请来”倦空君。 但凭何她要当这附庸旁人的引子呢? 笑话一桩。 禹永枞摇头:“朕曾被你蒙在鼓里,派人追查几个月也一无所获,而今放下仇恨,是知此事无法逆转,死人追究到底也活不过来。何况人的秉性都是如此,再恶也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你给朕的是起死回生。而朕能给的,是声望与钱财,虽颇为世俗,却也只有这些。” 望枯起身离去:“我受不起。” 所谓凡人,倒成了免死金牌。 但她也说不出一句不好。 强大而扶弱,百年如此。 禹永枞再笑:“无妨。” 常岁端着什锦佳肴与望枯相撞,往回打趔趄:“哎哟……神女?新鲜的斋饭还冒着热气呢?何不盛一碗再走——” 禹永枞调笑:“有些人天性不喜热食,更喜冷物,有些人天性吃不了冷食,一辈子在暖乡里出不去。常岁,何不遂了他们的意?” 常岁似懂非懂:“常岁受教了。” 各花各茂,却各不入人眼。 何为陌路,这为陌路。 …… 凑齐七八个黄豆大的雨点,也有寒瓜之效,砸上发顶,再好的人也会晕头转向。望枯是苦不了自己的,便想着往庙宇里钻,可踮脚一看,那子禅小和尚不吃不喝,恰在里头静心念经。 而这门框之上,也闪过一记烫手青光。 望枯曾在风浮濯身上见过,只是他的更显纯粹,犹似月华。 但第一回来到停仙寺时,她分明独揽了一间厢房。而今被拒在门外——恐是这停仙寺听信了子禅的谗言,将她以邪祟处之。 望枯转身去。既然东门不开,去雨幕里寻个冷板凳总该没人阻拦。 她踏着小浪,找到了一人占两位的商影云。 他一脚弓于凳上,凑近来,竟是绘声绘色的独角戏:“……那是当然!我还知晓神女的生辰八字呢!当初看她年岁尚小,才说是忘年之交,而今看来,虽说对了,却也反了——她是大的,我才是小的那个!” 场下哄堂大笑,一大娘不慎喝了两口雨水也开怀,红润满面:“胃口都给我调到这个份上了,不该给大伙儿透露透露内情么?这种神人,八字应当也看得出没有苦头罢?” 商影云怔愣:“倒能看出个神人,只是……” 望枯插话:“只是我八字至阴,自带不祥之兆。” 商影云吓得从凳子上摔下去,再抹净脸上水,定睛一看:“嗬!适才是谁不信来着!老王!看!神女大人真来寻我了!” 百姓瞠目结舌,那大娘惊喜极了,招呼孙女去给望枯擦凳。 小姑娘听话,匍匐在凳子上,双脚都能离了地,却拿衣摆下缘擦,还仰头对望枯傻笑。 “对,就用这儿擦,还要擦干净了,伺候神女可不能用黑不溜秋的袖口,指不定神女一高兴,就要给你赐福呢,”大娘赞口不绝,忽而瞥见望枯正盯着她看,又羞赧得不知怎么好,“神、神女大人……我可是说错话了?” 望枯认真夸奖:“并未,大娘很会说话,小姑娘也生得漂亮。” 大娘喜上眉梢,目露希冀:“当、当真?神女无须管我这老不死的,但我这孙女还真不一样!我们禾儿啊,人见人爱,说书先生都说她脑袋灵光呢!来日能成大业!她自个儿也争气!老汉老娘都跑了,就跟着我四处卖艺……这不,若非她在,我哪能凑齐香火钱来停仙寺见神女大人呐!” “就你那点香火钱,买几包调养腿脚的药都够呛,还不是靠我救济才进来的……”商影云大剌剌拍着屁股上的污水,又闪了腰身,见望枯乖顺落座,便小声嘟囔:“仍是如此不知事……不过想来也对,我要成了神仙,哪儿还管这些凡夫俗子。” 这大娘起不来身,原是天生有腿疾,怪不得以卖艺为生。 望枯却早已伸出手去:“商老板,我不是神仙。” 商影云没喝大也因此灵醒许多,东张西望,庆幸此人声量不大,却龇牙提醒:“这么多人都在!又胡说什么!” 望枯眨去眼中雨:“我适才也是如此与皇上说的。” 商影云一捂心口:“……我就说你这是何苦呢,放着好好菜不吃,非要跑过来淋雨,你啊,还真是别来无恙。” 望枯也答:“商老板倒是老了许多。” 商影云又叹:“近日才老的,谁叫融州遭了难呢?虽不比祉州地动,但妻儿也都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说是哪处山角塌了,挡不了镇子,就起了风沙,这一大一小吸了灰,哪里都不舒服,瞻前顾后照料一个月,自己也没好哪儿去……” 禾儿轻扯望枯衣角:“……” 商影云噎声,来回打量:“行,你们一个哑巴,一个瘸子,是比我要紧,想说什么赶紧的罢,神女也并非事事能帮。” 大娘抱拳道谢:“商老板真是个好老板,定要生意兴隆啊!” 商影云摆摆手,干脆端起这攒了雨水的冷碗去檐下蹲着吃,嚼几口,再嘬一口,模样有滋有味。 回过头,禾儿已然湿透了,适才擦干的凳子也瞬间被大雨覆上。望枯一挪身,坐去商影云的位置,将自己所坐的干地让给快要陷进水坑的禾儿。 远处,食饱喝足的贵胄被邀去佛堂避雨,禹永枞将疾苦当诗意千秋,当场给皇子们留了道课业,浩浩汤汤一群人,又周而停在门前。 常岁公公与阮瑎交代什么,后者就大步举伞而来。 阮瑎停在望枯身旁,雨水却顺着大伞滑去菜肴,浇了瓢黑灰的汤:“……” 想说的话,也就此洗刷一空。 大娘不怪他,反倒起身把碗都摞在一块:“这么好的粮食,浪费真可惜,我带回家热热就好。” 那头当即站出华服一人,无韵脚,也成词。 “雨水淅沥,人间鸣喜,应是丰收好时令;清廉之风,上下蔚然,可见巷陌诗画同游。” 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阮瑎良心不泯:“不必,今日这些,我必定如数偿还。” 大娘不知怎么喊人,只将气宇轩昂者,皆以高官相待:“将军,你如此好心,我怎会怪你?但我就是上辈子没修福分,这辈子才带着禾儿吃苦的,这庙里的斋饭怎么着都得吃完,万一忌讳了佛祖该怎么办?” 怪不得能信望枯是神女。 心里荒芜,能见的,只有眉上婵娟。 信是生之期盼,不信是两处茫茫。 望枯掏出怀中茉莉:“劳烦阮统领帮我寻个瓶子,再拿些水浸着它罢。” 阮瑎哑然:“……好。” 阮瑎被她支走,禾儿却好不容易翻身坐好,望枯偏头问人:“你想让我帮你与奶奶治病么?” 禾儿伶俐点头。 望枯:“话说在前,我不是神通广大的神女,但我有银两,即便埋进磐中酒之下,我也有法子拿出更多,到时有钱了,先去找个靠谱的衣馆……” 一道光穿入停仙寺正门之前,竟让此地久雨初了晴,她也戛然了声息。 禹永枞戏语:“端宁也总念叨着要见一回倦空君,莫非……今日就给诸位盼来了?” 众人大骇,争相散开。 门前空荡时,一人推门走出。 先跪地的却是门内抖如筛糠的子禅小和尚。 谁人一声高喊:“倦空君真下凡了——” 见是此人,才知此亮为佛光普度。 风浮濯立于正殿之央。 他们不识他,却认身骨不认人,无论红门还是寒门者,都不由自主跪地而去——唯望枯与禹永枞没有作为,一坐一站。 风浮濯浑然不像是去刀山火海淬炼之人。 没了净骨,则再创净骨。 断了手臂,却愈了全身。 几分清泠,霁月流来。 几分威严,洗尽谦恭。 唯独眉间的朱砂,成了一菱银白色,寒意陡然而生。 若非——天方晴朗,手中又有从阮瑎手里“夺”来的一枝茉莉,定会觉得他是特来此地降下神怒的。 ——用词不当,也可能是捡来的。 禹永枞又笑:“若倦空君当年能顺利登基,如今朕也应当尊称一声先皇了。” 望枯不由也好奇,这些人到底是诚心跪拜,还是惧怕他的帝王相呢? 风浮濯正眼不给他一个,坚毅下行,两步一台阶:“不可能。” 疾风向上,青丝后扬。 望枯悻悻收眼:“……” ——如此来势汹汹,像是只为寻她而来。 无论是好是坏。 望枯的双膝,竟也发软了些。 第98章 人忧戚 禾儿怯生生瞄了一眼逆光而来的人,不,“一座高山”。第一回让她见识到何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幸而她生是哑巴,才没闹出谪仙人与帝王同属一流的笑话。 风浮濯走到望枯面前又慢了步子,蹲下身来,双目耿耿:“望枯。” ——为何怕我。 望枯回神,好似懂了他的轻唤:“……倦空君,你吓着这个小姑娘了。” 风浮濯起身去,又将禾儿两手抱起,轻易放在望枯身侧,与之排排坐。 一大一小只好干瞪眼。 商影云与大娘撞见,一个如鲠在喉,若去年就知道这神君是这么个大人物,定能多说几句好话了;另一个老泪纵横,祖坟冒青烟的好事总算轮到她们了。 风浮濯衣裳未换,缝缝补补再洗净,俨然崭新如一。如今他顺势脱了下,并旁若无人地披在望枯身上,一声低语:“那我可有将你也吓到?” ——可有受凉。 ——可有负伤。 ——可有一刻想过他。 望枯眨眨眼:“还真有。倦空君下回提前打个照面可好?这么些人都在看着,还一声不吭的,我会以为你是——” 风浮濯:“是什么?” 望枯不扯幌子:“……是来讨债的。” 风浮濯暗自攥紧在手中,竟生出疼意。但茉莉花无刺,怎会伤人?想来是他嫉妒成了灾——他原先在一处处庙宇上附身时,也不曾想过会碰到望枯,可当他俯瞰停仙寺,见得望枯转手给男子赠花,霎时灼了心智,便肖想这花上能留刀刃,给他划来疤痕, 也好博他心上人,再垂怜一次。 两个月还是太久了。 久到智者,也错当了愚人。 “并未——诸位请起,众生皆等,无须跪我。”风浮濯自知生得凶相,总被旁人说模样“可怖”,倘若望枯也跟着跪地,他定会寻个暗无天地之地易了这个容貌,改到她再不惊惧为止。 只是凉薄与生俱来,不懂学人欢笑,当真为苦事一桩。 望枯将信将疑,刚想接应一句,却被禹永枞从中打搅。 他爽兴至此,随心大笑:“好一个众生皆等,果真是皇宫得道第一人,太后生前也栽了一院黄姜花,若能让佛君看到,也不枉她的一片苦心了。” 风浮濯只侧身去,为望枯挡凉风:“秋雨刚过,皇帝若有疑虑,不妨进去再说。” 禹永枞颔首:“是啊,诸位还不都听倦空君的令?快快进去罢——” 赞叹一两回还好,多了就像“明争明斗”。 越是没什么,才越要惦记什么。 …… 一国之栋连成线,鱼贯而入,停仙寺香火鼎盛,大堂能载千人有余,蒲团却远远不够了。绣上还有莲花、莲心、佛花、寓意好的牲畜之差,如此稀缺,却要据着品级,分出三六九等来。 将朝野之事端上寺庙,岂不招笑? 而外头的布衣人却踌躇不展。 怕是只有贵人能入。 风浮濯回身看:“无须怕,都进来罢。” 众人才丢盔卸甲,口拙道着“多谢佛祖保佑”的话语。 大娘见一下来了两个救世主,嘴都笑歪了,追在望枯后头轻声絮叨。她说,她是磐州人,家里富裕过,也落魄过,辗转去了融州卖艺,再结识了商影云,听闻是九五至尊一书快马加鞭邀他赴京、共见神女赐福的盛景,她一个厮混与打滚,就让商影云偷摸带来了。 却因老本卖酒生意没忘,见着出手阔绰的看客便赠上一两亲酿的醇酒,一来二去的,旁人就都叫她“酒大娘”了。 酒大娘:“神女大人,这从磐州飞去的活神仙可都认得呢?那玉皇大帝呢?西王母呢?他们都是什么模样?” 望枯:“……我不是神仙。” 酒大娘只当谦让:“懂,都懂!天机不泄露,我不问就是。” 望枯:“……” 罢了。 瘸腿大娘都跟上了,她却越走越缓慢。 风浮濯一眼觉察。 他本意是防望枯吹风染寒,才让他们通通入了室。倘若她不想进,便是落得一场空了。 风浮濯停步:“望枯,为何不进?” 望枯坦言:“这里佛光丰沛,我是个妖怪,进不去的。” 风浮濯:“……怎会。” 他抬头盯着门内佛像看,好似用双目震慑了上方一物,那青光结界,肉眼可见地褪了些许,但并非浑然消弭。 风浮濯:“望枯,再试。” 望枯照做,才走两步,手还没碰到框,就心道不妙。硬着头皮再走两步,又被猛然弹开。 风浮濯拦腰抱紧她,才不让大错酿成。 望枯:“……” 要么起了反作用,要么是她自取其辱。 风浮濯抬手揉着望枯微红的额角,两眉稍蹙,心上横沟,恨自己入了骨:“……” 望枯则探头打量,半个时辰前,并未有如此推拒之感,能一回比一回重了,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而她如今,只是身侧多了个风浮濯而已。 莫非,停仙寺想赶走的是他? 风浮濯下定决心:“望枯,我抱你进去。” 望枯推搡:“倦空君何必如此执拗?” 风浮濯淡漠而忧戚:“你若再闹风寒,或是假死一场,我承受不起……听话。” 望枯拧巴个脸:“……” 哄人的伎俩不进反退,乱操心的毛病却大放异彩。 可即便塌了天,也不见得风浮濯会有如此哀求。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但望枯依旧领了风浮濯的“好意”,就想看看此门可会将他阻拦。 望枯摊开手,小声叮嘱:“那你稳当点,进去往旁边走,不要惊动他们,好不好?” 风浮濯躬身去,盯着这巴掌大的脸,漾水的眼,还吐字清晰,却险些让他听不进了。 风浮濯迟了刹那:“……自然。” 望枯一跌这熟悉的怀抱里,不由惬意几分。风浮濯的两袖垂下,两根再次活蹦乱跳的结靡琴弦由此托举两腕,为他抵迎面而来的刀风。 而此风只起须臾,跨过门槛,就再也不见。 屋内聒噪的人声也霎时戛然。 望枯:“……” 失策了。 晓拨雪旁观半日,只在此时站出:“倦空君倒是回来得快。” 风浮濯抱着人绕过去:“并非,还是慢了。” 晓拨雪面色不改:“哪里慢?为何慢?怕人人都像你一般‘趁虚而入’?” 风浮濯:“不敢。” 商影云窃窃私语:“仙人原先去哪儿了?” 酒大娘一甩脑袋:“这谁能知道?” 又有一人:“神仙也会拌嘴么?” 另一人再搭话:“这哪儿是拌嘴!分明是有过节在身!” 晓拨雪不近人情,更不认“仙人”之称,但侯府的丫鬟们将“神女生母”的话语传去市井里,就杜撰成了“神女飞升后,也带生母觅得长生”的古怪说辞。私底下虽也当神仙视之,但少敬畏之心。 禹永枞笑着开口:“倦空君都需伺候神女,可想神女的本领,已然凌驾于倦空君之上,能碰上她,真是磐州百姓修来的福分。” “圣上所言极是!” “多谢神女赐福磐州——” 望枯不敢抬头:“……” 禹永枞像是那失德之人,哪地火烧得旺,就往谁的身上引。 风浮濯平步行进,迟迟不放望枯,是找不到落脚之地。眼见禾儿要让出给酒大娘找的蒲团,又不再思索,了当将望枯放在贡物案上。 望枯耳语:“……不好罢?” 风浮濯抬起头,模样极为认真:“神女本该坐在佛龛之上,但眼前已有佛像,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望枯踉跄后仰:“……” 倦空君当真变了。 风浮濯也没将她圈身太久,只是再道一句:“望枯,我去烧些水来,你可不沐浴,却不可不更衣,发丝也需擦干,哪里都不得马虎,知道么?” 变是变了,可话里话外还是勒令。 风浮濯离去时,飘扬衣发。望枯瞥见他衣袖之中交错着几条血藤,不像刀剑之伤,却怕被旁人觉察,于是小心拢紧。 像是,鬼魂欺压而上的印记。 ——莫非,是风浮濯与这身后“佛像”对峙而来的? 望枯不由回头细瞧。 双目横在众人之间,两方脸颊的皮肉充盈,唇角却微微垂下,阴影处正酝酿着愠怒。 好似在怪罪望枯抢了他的风头。 风浮濯寡情,无绪,为雪岭之花。但实则慷慨大义,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块儿多余的肉,怎会如这佛像一般,油水都挂在脸上了。 岂止不像,还两模两样。 自此,望枯坦荡多了。挪开果盘,往后拱身,身子坐实了些,才让两条腿在下方晃荡。独独身后有两根长烛,燎得她背脊发烫,只好将果盘抱在身上,两烛各坐边角。 “禾儿,你与酒大娘一人一个,拿着——”望枯挑了两个好黄桃,再拣出几个荔枝,随手扔给商影云,“听闻此物极贵,商老板,白来的可要敞开吃。” 而剩余的,竟都是些烂果子。 她抬手扬了去。 这么些响当当的人物来此停仙寺,怎会将如此稀罕的贡物吃成这样?再者,墙角香味不同,定是播撒了一圈防虫药的,断不会爬出蛇虫——因此,只能是那不待见风浮濯的“缚地灵”了,它生了个“蝗虫”胃,嘴被来往信徒养叼了,碰上好的都要挨上一口,却又吃不干净。 可惜,一张嘴“乌漆麻黑”,才每个果子都留了破绽。 子禅跪地捡果子,白脸争得通红:“妖……神女!这些果子如此贵重,都是施主们精挑细选的,倦空君虽已下凡人间,却为何暴餮天物!” 一武官摇头:“对着神女大人口出狂言,你这和尚,相当无礼!” 沃元芩笑着为他拂去袖上灰:“小和尚,你看,神女扔的这些果子,都是被毒虫咬过了,如何给人吃呢?” 沃元眷也拾起一个:“不错,若是寻常虫子,果肉不会呈现此色,弃置了更好,若是被穷苦人家捡去吃了,身上出了怪病,后果难以估量。” 与他交好的师兄也面上蒙羞:“子禅,停仙寺受了皇恩,怎会连这点儿果子都斤斤计较呢?快来——” 子禅泪眼打转:“师兄、诸位,我并非……” 望枯打断:“他并非有错。” 座下千人,又齐齐向望枯看去。 她留了一个酸李子,装模作样拜了拜,才咬下一口:“勤俭无错,小心谨慎更无错。我之所以扔了,是我觉察此地不对——诸位不妨想想,这果子都挂着水,定是刚换好的,吃起来也很是新鲜。且屋里这么多人,若有蛇虫啃噬,定会闹出动静的。” 须臾间,众说纷纭。 “是啊,停仙寺院落打扫得如此干净,怎会生出毒蛇毒虫呢?” “我适才从那头晃悠来这头,莫说毒虫了,蚂蚁都看不见一只!” “况且停仙寺福禄深重,作孽的畜牲可进不来的。” 禹永枞笑意渐浓:“因此,神女的意思是——” 望枯再咬一口:“这佛像被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 场下一阵骇然,停仙寺可谓镇守磐州一方的灵寺,“神女”都这么说了,定是不容小觑的大事。 酒大娘诚惶诚恐:“那,神女大人,此事该当何解呢?” 望枯眼见门外走进两袖卷起的风浮濯,手臂已没红痕了。这才晃晃两腿,邀功似的嫣然一笑。 “好解,砸了这佛像便是。” 第99章 岁岁常 风浮濯停步门槛前,忘了放下两边挽起的高袖,就此行进。 只是,静心计量的两腿间距,较之寻常,多了几寸。 脚底生风。 千人惊惧,两两对眼,静得袅袅香烟,落地也有声息。 没人敢再问。 只有商影云喉头发紧,小心凑近:“……望枯,你是说,让我们砸了这佛像?” 望枯:“不错,就是这一座。” 她脑袋往后头落,靠在一边颈侧,再看佛像。 它五官横飞,向上浸着笑的嘴角,如今一经倒挂,成了个驴蹄子,丑态百出。又因佛脸饱经风霜,便来了更多阴鸷将他笼罩,佛呈鬼面,轻吐寒气。 风浮濯走路没声儿,一手夺走了望枯手中的李子,一手不容置喙揽过她的腰,往案台前拖拽,直至抵在他身前。 “坐好。”风浮濯把李子往衣襟上擦拭,紫红色的汁水染了白衣,便再举起此物,“洗了么?” 他有气生,却无处撒。 ——想来,石子都敢吞,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望枯不敢做的? 望枯被他强硬扳正了背,才迷迷瞪瞪看去来人。风浮濯见她坐稳了身,就收回揽腰之手。 前者眸光一定,落在后者精壮的长臂上。 ——倦空君何必包得如此严实呢。 他这样会吃苦,又去莫欺谷历练,原先的缝合处还未好,就叠上新的、沟沟壑壑的瘢痕,而筋脉如粗根,从上往下蔓延开来,还一颤一颤,愈发勃勃生机着。偏巧上面沾了些热水,一滴从凸起筋脉处一路舔舐去他掌心,随即氤氲出大片清雾。 刚好只是糊了望枯的双眼。 酸李子不解渴,倒是借着这口甘霖,竟也能在荒漠里,觅来泉眼。 她深吸一口气,权当缓神,从“色令智昏”里剥离开来,在抬头看到风浮濯一双结了冰霜的眼后,更暗下决心,再不占佛子便宜了:“……的确忘了洗,倒是倦空君,从莫欺谷出来,瞎了的眼睛也治好了,还隔这么远也能看得清楚,让人佩服。” 风浮濯一叹,看她有一瞬“失魂落魄”,心也揪了起来,低声认错:“待到我洗干净后,就给你拿过来,只是砸佛像之事,不要亲自动手,可好?” 望枯:“原来倦空君也听到了。” ——那为何不知夸奖她一句? “自然,望枯想行何事就行何事,我无权干涉,”风浮濯再拿帕子,擦起望枯被果子晕染的指节,“但是望枯,离这佛像远点,‘他’不是好人。” 望枯见状,当下收回断论—— 看来倦空君不是不会哄人,只是跟迁就孩子似的,时时忧思过虑。 但望枯天生叛逆。 她轻巧落地:“那更该让我来了,这佛像拿了倦空君的名头,却把倦空君当作坏人欺负,真是个白眼狼……因此,倦空君省点力气,交给我只管放宽心。” 风浮濯屏息凝神:“……你都知道?” 他好似又长高了,如今望枯要攀上他的肩,还需更加努力垫脚:“别唬我了,这佛像分明与倦空君两模两样,这些人认不出来,是因为不敢认真看你——再者,既然我帮了倦空君,是不是就算倦空君欠我一次了?” 风浮濯与望枯身上的青荇香再次相撞时,他狠狠闭上了眼。 再闷声应下:“……随时都可向我讨要。” 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也可偿还给她。 望枯笑吟吟:“好。” 再然后,风浮濯轻轻退后三步。 …… 能从莫欺谷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就意味着他已顺利成魔了。 这一段生死一线,那一片连绵大山,横竖都是恶人贪欲幻化而出的。 而净骨还能再生,仅仅因他每日不忘默背佛经、牵挂苍生、心念始终如一,而佛光用以洗涤这乱山里的浊气,最是简易,这才得来一阵平步青云。 唯有一座绯色山头,像是散满了催情罂粟,一入便是美人乡。 山上有遍野杞柳,它们化为人形女子,因长久浸在情欲之中,对男子前仆后继,而他一介佛士进入,更是待宰之羊进了狼窝。风浮濯本就是个瞎子,又将耳朵也划破,再分出灵力给自身罩了条“净身咒”,即,凡是心怀叵测靠近他五步以内,便会退后十步,若还要锲而不舍走近,就退后二十步……以此类推。 但他也知道,倘若只与其中一个“幻境”合欢彻夜,都会魔气大涨,更不至耽搁数日。 君子自好,孑然凌云。若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唯有生生世世身心如一,受尽苦难的风浮濯才有可乘之机。 因此,他能熬到最后,只凭一句无心之言。 ——若过此情关的是望枯,莫欺谷可会幻化出成千上百个九尺男儿? 望枯耳根子本就软,此心湛蓝,无忧处世,最是,最是,最是讨人喜欢。 男子无须服药,也如狼似虎,只是哄几句不着调的话,也能把落入此地的姑娘吃干抹净。 正是这一记猜想,叫风浮濯败兴失意,闷海愁山。 望枯属于天地,他却妄图私藏。 因此,当情欲势不可挡时,风浮濯只得肖想与他的心上人云雨合欢。 但他甚至都不敢唤出她的名。 在阴雨绵绵的七月天,风浮濯沾染了满身泥泞。 这一次后,他再也担不起过去那个高风亮节的佛君之身了。 却当了这千年来,有且唯一的佛魔双修者。 而今,又至佛堂上,兵荒马乱的两个月只成追忆。 他一侧耳,心上人附上轻语,恰似风沙过境,再遇润物好雨。 但进了风浮濯耳里,就是有湿而粘腻的泥浪浇打,诱他堕落。 若无“倦空君”三字似警钟回荡。 恐怕会倾身咬上她的唇。 …… 商影云忽而大喊:“这佛像怎能说砸就砸呢!” 望枯回过神,刹那间的寂静,再次归还去沸反盈天之地—— 原是风浮濯用了什么法子,停了一瞬的时辰,怪不得无人打搅。 而他都要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听声又驻足。 风浮濯:“可以砸了。” 如此轻描淡写。 却留众人震慑无言。 酒大娘蓦然果敢:“本尊都下令了!说明不干净的东西真的在此佛堂里!大伙儿还不快快动手!” 望枯趁机扔了案上两根烛火,大火一举燎了佛龛之上的锦布,几次试探佛像眉梢,烧干它最后一丝悲悯。 面庞犹至黑云。 商影云一看覆水难收,干脆抄起家伙砸去:“……罢了!大伙儿都上!” 阮瑎护着王孙贵族往外走,阿蓑则带领宦海高官再开另一条路,但看他们一步三回头、满是瞠目结舌的神色,恐是也想掺和一脚。 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趁着火大吞声,还要添油加醋:“恭送圣上——恭送各位大人——” 而望枯对小哑巴“情有独钟”,禾儿和续兰一样,个头小,玩性大,还想法子要添一份力。 望枯干脆带她去门外功德池里,捞来一捧铜板,再兜于衣上:“禾儿,不妨我们比比……谁先砸上那佛像的眼睛罢?” 禾儿煞是惊喜,重重点头,小跑着回去长梯之尽。 常绕庙宇的颓然金辉,由屋内火光取而代之。却无黑烟,反倒因佛身涂抹了鎏金颜料,而散出些许粉尘,又从窗棂飞去碧空。 再抬头,有一条“小游龙”盘桓在庙宇上空,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味。 一半像夜里星河,勾勒粲然;一半浩荡自由,游荡青天。 哪样都像为风浮濯再不被附庸的贺礼。 …… 风浮濯掐准申时末现身,木桶水在大火上温着,正是给姑娘沐浴的好时机。 一场“恶战”后,庙宇门前“摞着”几层灰头土脸的百姓,却畅快淋漓,烧了衣裳也爽朗;而以子禅为首,进进出出的和尚们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步子慢,不能从莽夫手上救下几样上好的香檀。 如此摧残,不知修缮几月才能好。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沃元芩与沃元眷还未离去,且坐布衣行列,前者站出身,抚恤人心:“但求住持们宽心,圣上明天就会派出大量人手修葺新像,至多一个月又能重新开张了,而我身为磐中酒老板,可叫些生意场上的姐妹替我在外宣扬停仙寺,断不会让施主散去旁处的。” 酒大娘见缝插针:“姑娘,您竟是磐中酒老板?我这有好酒你要不要啊?” 沃元芩莞尔:“要的,如若有个好价,说不定还要更多。” 酒大娘喜不自胜:“好说好说!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 而这沃元眷,是被沃元芩推搡来望枯身侧的。这公子只要碰着她,就不由口拙:“我适才看到,倦空君的手里也拿了根茉莉,还插在后院那口井旁,如此一枝独秀,却也能养起来,当真稀罕。” 望枯前头的衣裳再次破破烂烂,还烧干成一块儿,背上却湿得更狠,许是商影云看出她不怕死,总要站在漩涡之中。于是一盆水浇上,至少火势蔓不到身上来了。 她脸颊也有灰,双目却锃亮,当即扯谎:“嗯,我给他的。” 风浮濯站在一侧,却并未急着行进。 君子不该偷听旁人语。 ……但“魔头”无畏。 “原来如此,倦空君倒是细心,还给神女披了衣裳,想来你们二位的关系非同一般,极是要好……”沃元眷失笑,自知即将要说的话会大煞风景,但今日不说,唯恐来日就再无时机了,“神女大人,实不相瞒,我心有郁结。” 望枯心下了然:“说。” 沃元眷微微俯首:“接风宴之时,神女所言,可都是真的?” 望枯:“真的。” 沃元眷释然笑了:“果然是真的……我虽与神女只有几面之缘,却已认定神女不是扯谎之人。神女今日肯与我说真话,我已是欢欣。” 望枯疑虑重重:“可我不仅不是神女,还是那妖女。我带来了如此多的不幸,为何还要欢欣呢?” 沃元眷摇头:“可哪怕您并无传言那般神乎其神,却仍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于您。由此知晓,您无论如何,都不是那坊间流传的妖女。” 望枯似懂非懂:“……是么。” 沃元眷笑意阑珊:“你看,眼前就有一些了。” 自此,他站起身,单膝跪在望枯身旁。 沃元眷突然郑重其事:“因此我得以深知,我与神女,是各分两个天地的。” 望枯思索一番才坦言:“沃元眷,你好似在与我道别。” 沃元眷:“不是好似,是我自知只能如此。” 几分悲戚,他一笑置之。 沃元眷:“人间说话没有新意,所以今日,我也只能对神女说一句,‘岁岁平安’罢了。” 望枯木讷点头:“嗯……你也是。” 沃元眷轻笑:“好。” 他就此走后,海阔天空。 风浮濯待他走远了,才行至拐角处。 却与迎面而来的望枯再次撞了个满怀。 望枯昂头:“我还想去找倦空君呢。” 风浮濯:“热水已好了,现在去么?” 望枯抻个懒腰:“刚好,我也乏了。” 风浮濯跟在她身后,像是坦白了他的偷听,又像是想找个契机道明自己在莫欺谷的这几个月:“我原以为你会多问几句。” 望枯摇头:“‘岁岁’那么长,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罢?” 风浮濯不由染笑:“……也是。” 若日子都是缓缓的,悠悠的,平淡如水的。 他愿活到沧海桑田的尽头。 只要望枯在。 第100章 执棋人 建造新佛像一事,若沃元芩初一开的口,就不会拖去初五。 风浮濯本意不愿,还是望枯勒令他坐在停仙寺里,这事儿才不了了之。师傅们战战兢兢,却也临摹了个八分像,不足一周就让那几吨重的新佛像盛大问世——朱颜绿鬓,玉树临风,七分气魄一凛,方圆百里的鬼都被吓退散。 又因模样生得太过俊朗,磐州十里的姑娘们、妇人们都慕名来探看,刚被望枯挥霍完的功德池,如今却已加倍返还。多的是为求“倦空君”入梦而一掷千金的姑娘,更甚者,还拉牛车、马车来灌。 停仙寺盛况空前绝后,都道此像砸对了。子禅小和尚对望枯还存疑虑,却对风浮濯马首是瞻,悉心照料起院里那枝茉莉。 而“神女”也顺水推舟,几句“原先的佛像贼眉鼠眼,好似采花大盗,姑娘们碰见都要绕道的,这种面相也最会招阴,给全天下的倦空君佛像都拆了重建最好”,百姓听得心慌,禹永枞随即大兴“佛礼”,拨款重建全天下的“倦空佛像”。 风浮濯却再不会迈入停仙寺半步。 望枯只道情有可原,这佛像是没能摹来他的五分姿色。 而后,磐州也沉寂了好些时日。 这第二场转瞬即逝的火,将众人都推回了正轨。 酒大娘偶尔跟在沃元芩后头研制新品,暂居磐州;望枯给了禾儿好些银子治病,如今有几个郎中帮扶,酒大娘的腿疾好转太多,偶尔会跑来她们租赁的院落寻望枯玩玩孩童间的小把戏。 而沃元眷再未露面,只是偶有借沃元芩之手,赠上几株院子里还未凋谢的花。 望枯每回都顺手给了风浮濯,他却“四处留情”,或放它们在北市墙角夹缝里生长、或放去乡野田圃里当个稻草人,却就是不肯挽入袖里,携带离去。 望枯却问:“倦空君不是喜欢花么?” 禹永枞借晓拨雪的名,给望枯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幸好沃元芩也说话算话,磐中酒的牲畜的确各个存活。因此,只需买辆没马的车,用其中一匹鬣毛褐色的骡子拴在最前,剩余九匹则跟在后头换着来,就足够载着望枯等人看遍世间风景了。 磐州之大,哪怕要从东往西去,靠走也赶不上日落的。 于是,风浮濯让二弦驭马,自己则端坐侧位:“以前并无喜欢之物,而今虽碰上喜欢的花了,却也只有那一样。” 望枯在正位上瘫软个身,如今提了几分劲儿:“哪一样?” 晓拨雪在望枯右手边轻笑:“自然是雪花了,好养活,又无须栽培,温度到了就来了,还能将它看不过眼的人冻死过去。” 风浮濯噤声:“……” 望枯蹭蹭软絮:“嗯……好似有些道理。” 此夜星辰满,来日艳阳天。 磐中酒重建在即,而因“让百姓起死回生的神女大人降于磐州”之事贯通六州,沃元芩又想趁热打铁,先打理望枯的事宜。 望枯只是拟订一本名册交于她手中,沃元芩如此知事礼,并未多问两句,就雷厉风行地办了。 她先用“沃氏千金”的名头散播谣言。 即,凡是起死回生者,都该来此磐州,求神女大人赐福,可保长生不老。 再者,她的商友遍布天下,若是哪个顽固之人不愿过来,就当三分说客,再用钱财贿赂,用“来了磐州,吃穿用度一应包揽”的名头羡煞邻里乡亲。最后,请几个扮演亲眼目睹“神女赐福”的人,卖弄口若悬河的本事,给他们绘声绘色描述起“一人得道,万古垂青”的宏图大志。 自此,再懒的驴子都得乖乖跳到麻袋来。 此举虽都能与强盗争先后了,但若无这些世家明里暗里的帮忙,望枯也不会只用半月,就将若生堂名册之人、牲畜,不费余力地召集过来。 今夜,十月初九,正是沃元芩奉上成果的时候。 她选了一处富丽堂皇之地,金银砌了个牌匾,像是同样嵌了夜明珠,灯火辉煌,在夜里刺眼。上头赫然写着两个好解的字,“鎏天”。 通俗易懂地讲,便是“赌坊”。 沃元芩在暗巷里候着,备了三身斗篷:“磐州人大多见过神女,进了此地,难免惹来骚动,另外二位气宇不凡,也需剑藏锋芒。赌坊里有太多泼皮户,专门盯着贵人下手,所以诸位进去了,也莫要东张西望。” 晓拨雪接过:“多谢。” 四人同行入室,望枯位列第三,被晓拨雪、风浮濯“二山”夹在中央。身旁各是人,一会儿赢了几百两,似猿啼吼叫;一会儿又不知输了多少回,拼命脸上不住扇巴掌。她老实本分,愣是没看清一个人。 但此地的灯,比寻常处还要晃眼,应当是用了什么剔透的晶石当烛台,往浮夸了说,像能照清人的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几分油水,再对症下药,有钱出钱 ,没钱出个人场,鸡鸭鹅都也得下两颗蛋来再走。 “呃啊……” 四人一路畅通无阻时,可算来了点小风波。 有个精瘦姑娘被人推倒在望枯与晓拨雪之间,风浮濯将望枯护在身后罢,当即将她搀起来。 他道:“可有不适?” 那姑娘长发过眼,衣裳干净,不言谢还推开他,大步跑进汹涌人潮里。 沃元芩:“不必管,就快到了。” 不知为何,晓拨雪回看了一眼:“嗯。” 说是到了,却在楼梯后的死路停下,趁着周遭吵闹,她脚踩一处木板,眼前突然映出一条直通地底的窄道。 沃元芩先打头阵:“都跟上。” 此处比祉州地道要完备太多,人都跟上了,就自行关上“天窗”,再燃起两边烛火,照亮这片潮湿而血腥的甬道。墙上还挂着虎鞭、长枪、烙铁头等沾血刑具,风浮濯怕望枯不慎磕到,两手微微摊开,虚虚掩在她腰身两侧。 沃元芩看见二人交叠的影子,捂嘴偷笑:“难怪哥哥认输了,倦空君的心思,哥哥再学十年都未必追得上……不过也请诸位宽心,这些东西,十之八九还未开锋,只有唬人之用,好将哪个误入此地的客人赶走。” 风浮濯并未放手:“嗯。” 沃元芩笑着摇头,不再左右旁人之举。 此地绕到底,再无台阶,上下视线开阔得不止一星半点。 空无一人的客座环绕两圈,位席鳞次栉比,至少包揽了十五层,共可载上千人;而用高墙遮挡的中心台前,与十二峰的比试台又极为相似。 如今在中心台上站坐不一的人里,白发苍苍的老者更多。年轻的面孔大多惴惴不安,而要么嘴上封了布匹,要么只懂张着嘴流口水的蠢笨之人,或五花大绑的作奸犯科之人,从不担忧此事,还把“老子死了也能起死回生”的话挂在嘴边。 实在别有洞天。 沃元芩停在门口叮嘱一二:“有些人儿时烧坏了脑袋,起死回生也治不好老毛病,还有些天生坏种,不制不服。这些人总归是要‘离开’的,放一个不为人知之地最好。” 望枯:“我什么细枝末节都没说,沃老板却也能考虑周全,果真深不可测。” 沃元芩失笑:“过誉。” 那早早翘首以盼、且耳尖儿的人知晓他们来了,都在交头接耳着。却怕上了贼船,半喜半忧。 只有老一辈的深信不疑:“刘姑娘!您可是来了?那神女大人来了么!我们该做什么?要不要跪地迎接?” 刘姑娘。 沃元芩连化名都想到了,当真城府深重。 见她只身袅娜迎去,却面露憾色:“诸位久等了,恕我无能,并未将神女大人邀来。我身为凡人,应尽之事还是太少了,却让诸位期望落空,实在该罚。只好由随从们与我一起,备了些好酒肉,聊以将功补过,明日诸位再回我府上……” 壮年之士可没耐心听她说完:“刘姑娘!你是不是压根没请神女大人!” “是啊!这里哪儿像招待神女之地!” “我们这一家老小远赴此地实在不易,刘姑娘,别看我们世代是农民,但人多力量大,是真是假,不妨给个准头罢?” 帮腔的越多,沃元芩却越是自若。 几百个腹稿也够她挑了。 而望枯悄悄走近了去,在她耳畔一问:“这些就是所有人了么?” 沃元芩转过身:“差不多,约莫几十人找不到了,神女可会怨我?” 望枯扭头就走:“不会。” 不就是以眼前为首、那磐中酒道貌岸然的人精们还没找到么? 趁其不备带走便是。 沃元芩再次回身堆笑:“自然是真的了,神女大人都牵挂着诸位,且待我……” “啊——” 忽地,第一个挺身而出的老者大喊一声,却只在瞬息之间停歇了。 再一看,他这么个活生生的人,竟就此飘散为一缕烟。 捉不住,掘地三尺寻不到。 由此,惊诧四起。 “哪儿来的声音?” “好似是,一开始的那个老汉。” “那老汉生了何事?” “老头子!老头子——你跑哪儿去了?” 此声一起,此声又落。 待到接连多个摩肩擦踵的人,不再簇拥在自己身后。或是怀中抱着的孩子,在眼睁睁中消失不见,这些人大彻大悟—— 这里“吃人”了。 “她果真是骗子,快捉住她——” 那原先义愤填膺的壮士,疾跑而来,抡起拳头——沃元芩不曾躲闪,定定闭了眼,可半晌过去,疼痛也并未落下。 当她再次睁眼,眼前人已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不战而败”,沃元芩来不及吊唁,已有百千人向她前仆后继。 她们或泪眼婆娑。 “刘姑娘,我们如此信任你,你却要如此对我们……” 或发指眦裂。 “姓刘的!我告诉你!我就是下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或还有几人,由衷道谢。 “罢了,我们一家子先前都死于非命,可我们不怕,至少去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儿,而今,娘与孩儿先走一步了,我们就当梦醒了。” “是啊,刘姑娘,无论你居心何在,我们也明白,偷来的清欢,终有收回的那一日。多谢你,让我们穷苦人家也过上几天好日子,还有神女大人,若是真碰上,就替我们问声好罢——” 最后一声了去,沃元芩也恍惚难言。 殿昏黑,空荡荡。 沃元芩像是站在一张巨大的棋盘上,那些余音长存,让她错当他们只是被敌手吃掉的“棋子”,赢了便会放回来。 而她,沃元芩,就是这吃人的执棋人。 望枯冷不防回到她身后:“多谢沃老板帮衬,的确只有几十人了。” 沃元芩笑着喃喃:“神女大人竟连送行饭也不让他们吃完了,的确心狠手辣。” “过誉了。”望枯仿来她的话,再故作深沉,“沃老板,长痛不如短痛,等死更残忍。” 沃元芩:“是啊,还是神女大人心细。” 话是夸赞,却眼底没了笑意。 她回过身,笑得古怪:“明日皇宫宴请神女,神女可愿再次赏脸?” 望枯毫不犹豫:“自然。” 望枯也曾想,她会去往六大州历练个遍。但当此事轻而易举来到时,又觉红墙一隅也够了。 并非惦念故地重游。 而是一生琐长,终要归去故事的原点。 第101章 温良夜 宫宴前夕,风浮濯暂别望枯与晓拨雪,赶着银霜和那突如其来的满月,乔装成了四十岁的渔夫,自行去了巷陌深处。他敲门吵醒睡过一轮的药馆郎中,用重金求他给自己拿了一瓶——传闻里包治百病“跌打损伤油”。 郎中不是真把人命看过天,而是刚想开门破口大骂一通,又被这满脸胡茬的人收了脾性。 ——粗糙皮,莲白眼,矜贵昂首,贵人仪度。 郎中只好叮咛:“这清淤油,若是给你自个儿买的,便敞开了用,今夜抹了明日就能好,但若你是给你夫人、孩儿买的,少抹点,还需慢慢来,主要是怕气味儿大,姑娘家大多不喜欢。” “渔夫”:“多谢。” 郎中站在门前偷瞧他的身影,这一看,真让他惊掉下巴—— 月华如水,七尺高的身姿却淌出九尺高、长发飘、四平八稳、安国定心的影子。 郎中此生忘不了此幕:“这不止是个贵人,还是仙人啊……” 风浮濯是第一回幻化新皮囊,当然忘了。 影子也会出卖人的。 …… 望枯的心里头揣没揣事儿,从睡不好觉就已见端倪。 一会儿辗转反侧,一会儿长吁短叹。 夜越深,人越清醒。 非但是因为,临别前的沃元芩非要多一嘴,说那鎏天的地底下为生杀之地,是为那潦倒赌徒特意建造的擂台,杀死敌手或被敌手杀死,都可叫债务一笔勾销,让她夜长梦多;更是因为,她主张“平等”,怕哪个起死回生之人快一步或慢半步离开,都要忿忿不平,于是照着名册奋笔疾书,不争气伤了手肘,整夜抬不起来—— 也是看沃元芩做事游刃有余,有些心急了,说什么都要抢占一回先机,夺来她应有的权柄。 更要遏制她的“心软”会在最后关头跳出来,坏她好事。 今日已是如此混乱,望枯又要惦念来日的“鸿门宴”。 睡不着也是情理之中。 窗棂洒下了迟暮的灰,细说古稀追赶期颐还需几多年。 这时,却有何物从天而降,遮挡成一道人形阴影,本要绕走窗外,如今也有几分迟疑。 风浮濯:“望枯,怎么没睡。” 望枯抬起眼皮:“我也不知,许是……就在等倦空君过来罢。” 风浮濯眸子微幽,绕过窗口去往门前候着。 她惯是会哄人的。 风浮濯曾与望枯说,无颜回归宁,眼下也一心闯荡人间。 望枯问多久,他不知;问意图,亦不答。问可要共住这所四室方院,他又摇头,说自己另有去处。 第三日就看到他在对门敞开大院,清扫落叶。 望枯与晓拨雪刚搬入时,曾被原先住在此地的六口之家的当家子夸过“天女下凡”,说是膝下三个女儿,还有一老,家中除了她夫君,其余都是女子,若哪日不开灶,可来她家应付一顿。 而今忽而辞了磐州差事,举家南迁,要去游江南。 再然后,风浮濯就顺理成章搬了进来。 里外都是一桩缘。 思及此,望枯才后知后觉自己打了岔子。而按理说,风浮濯步子快,应是早到门旁了,为何迟迟不见敲门声呢? 神仙大多不遭难,但风浮濯是个闷葫芦。 剜空心智也淡漠如初的闷葫芦。 望枯慌忙跑去开门,见风浮濯安然守在门前石头坎上。 月下影,人独立。闻槿香,一回首。 只觉差一壶温酒。 风浮濯:“出事了?为何如此急切?” 望枯:“……”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凉薄者灭了怒火。 此人真是半点波澜没有。 风浮濯微怔:“为我开的门?” 望枯两手抱胸:“是了,倦空君非但不领情,还反过来将我数落我。” 月色柔了风浮濯的棱角,晕开笑意:“好,我知错……望枯可要罚我?” 望枯只叹此人不懂风趣:“我从未说过倦空君有错,却总要找我讨罚,莫非……倦空君是吃惯了苦头,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风浮濯生涩敛眸:“……抱歉。” 他太想要望枯的一切了。 罚也是赏。 骂也是夸。 “我原谅倦空君了,”风一吹,望枯耳根就发软,微微侧过身,“有什么事,不妨进来再说?” 风浮濯席地而坐:“不必,我原先是想等你睡好了才来打搅,奈何,四下无事。” 只想离她更近一些。 从前敢贸然共寝,是因他有佛光普度,君子身尚且坐怀不乱。 如今“色戒”已破,事事倒戈,望枯若要执意如此,就是引狼入室。 望枯苦恼一番,随之坐去门槛:“我可没有倦空君真的平心静气,今日不让我听到实情,我必定是睡不着的。” “脏。”风浮濯在她坐下之前,一举悬崖勒马,起身从院里端了矮凳子,衣袖擦灰后,又让结靡琴弦跑进屋,给望枯当头盖下一床被褥,“天冷,裹好。” 望枯眼前一黑,两弦面面俱到,一个牵着脑袋,一个托着下巴,帮她一颗脑袋钻出被子,两颊红扑扑的,形似蚕蛹,晃似不倒翁。 她一笑,像是拱了摇晃的枝头:“倦空君总算不知毁坏衣裳了。” 风浮濯也低头浅笑:“嗯,手拿来。” 结靡琴弦又去被子里寻出望枯的右手,小心翼翼捧去他手里,只有望枯还蒙在鼓里:“倦空君这是何意?” 风浮濯伺候人的本事见长,知晓清淤油,需先于掌心搓惹了,涂抹才有奇效。 瑶瑾似的白腕,养得倒是愈发好了。 月光还有一半沉进她眼底,荡着爱人的天性。 说是布偶制成了个惟妙惟肖的姑娘,也无人有异。 他轻声答:“望枯那时写得如此快,就不怕拧了手么?” “已然拧了手。”望枯歪头看他,“看来,沃元芩也是会说实诚话的。” 风浮濯并不在乎他人之事,但既是望枯的话匣,他就不会扫兴合上:“哪一句。” 他的手已覆上望枯的腕心。 掌心有茧,非握剑而来,非抚琴而来。抚过软处,就是痒得她浑身战栗。 却野蛮叫嚣着他的粗粝过往。 望枯打量他的神色:“说倦空君心细。” 风浮濯:“谬赞。” 无喜无怒。 望枯也觉自己古怪,只是任他碰两下,就觉两腿酸软:“没有谬赞,还让沃元眷也知难而退了。” 风浮濯微顿:“你都知道?” 他这回抬头,看她被伺候得眯着眼,脑袋左靠右倒都都不自在,随即挪身再近两寸,拦腰让她靠入肩颈。 “困了?” 望枯躁动不安,顺势寻了个舒坦之地靠下,还悄悄蹭了蹭。 依风浮濯拙见。 如一只家猫。 望枯入了他怀,嗅来几口檀香,紊乱的心绪也安定许多。 当是夜更撩人,醉了一杯秋风。 她真真是与巫山的山性沆瀣一气。 那巫山百妖的雌雄之事、男男女女的双修之事,望枯好似从一个迷蒙的轮廓,描摹出了一个有棱有角的画卷。 她也懂得了何为心猿意马时,会起一些荒诞的情欲。 晓拨雪曾说,男子“不可近”,是因他们为天生坏种,女子若只说一句“此生跟随”,就会挖了你的心与肝,还将每一物都与银两比重,字字句句是勾心斗角。 而望枯自认她是良善的。 但骨子里深藏恶狠。 她循规蹈矩两百年,往后若哪日要与人云雨一夜—— 若第一个玷污的就是这眼前百依百顺、只可远看的佛君,可如何是好? 况且,她已被明摆着推拒过一回。 更无须强求了。 风浮濯再一轻语:“望枯?” 此个浮想联翩来得快,去得更快。 奈何望枯不知,是风浮濯暗地里的贪妄,无意中挑动了魔身的邪念,飘散出了催情的气息。 好在,她向来不在乎世事的真与假。 她回过神:“还没睡去呢……我只知,沃元眷守在我床前两个月了,虽说每次都不敢与我说话,但我即便是根朽木,也未必不知儿女情长的意思。” 风浮濯黯然:“……嗯。” ——至少,还有人能护着她。 但若讲私情…… 他讲不出私情。 望枯双眼恢复清明:“那倦空君为何不睡呢?还是说,神佛大多都不就寝?” 风浮濯遥想当年:“我的习性,大多与凡人时无异,不睡,是有心病。” 望枯眨眨眼起身,双手搭在他肩上:“倦空君好生坦然。” 风浮濯也抬头与她对视:“心病无医,为何不能说?” 望枯冥思苦想:“为何有心病呢?莫非是……倦空君少时就与古丝姑娘、风长引大人分别,而落下了病根?” 风浮濯趁夜深才敢紧盯她的眼:“只为其一。” 望枯:“你自小沉默寡言,当然还有其二了,定是关乎忧国忧民之事罢?” 风浮濯:“有的,但还有其三。” 望枯:“没有玩伴?无人随行?并未早早登基?” 风浮濯却笑:“都不是。” 而是他那弄丢了的白骨偶。 他逢于乱世,颠沛流离后,就再未安稳睡过一日。 也正如望枯所说的,世间不需他来吃痛。 生痛之绵长,不因一人而断。 风浮濯是一个侥幸活了四百年的蝼蚁。 可有些担子一旦挑起,也是整整四百年不曾放下。 至于日后。 风浮濯不肖想日后。 能像他过去每个睡不着的夜里,有白骨偶陪着他,听他说说话,就已是知足。 好比今夜。 或是说,他遗落百年的白骨偶早已找到了。 但心病,又因望枯,再烙一条新的—— 爱而不得。 望枯泄气:“我每回问倦空君,倦空君都不说,当真会卖关子,恐怕我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了。” 风浮濯斩钉截铁:“不会的。” 迟早。 他会向仙界还了空桑山,再要回他封存的记忆。 到时,赠给他的心上人。 谦恭与卑贱他都将照单全收。 风浮濯再次搂她入怀:“夜快尽了,望枯,该睡了。” 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了几下,怀中人竟就此歪头睡去。 他的确施了法。 诚如影子偷偷将他的真身让渡给凡人。 风浮濯只是悄声地占用了望枯的半个时辰。 贪念这只此一瞬的,温良夙夜。 第102章 繁华里 望枯一觉睡到“日下三竿”,院里枯萎的葡萄藤外,层层叠叠出或暗或明的云影浪,迸射出晦暗的光斑,散落地上,就像满地铜板。她若再昏睡一刻钟,恐怕真要屈身去捡了。 奈何,商影云来了。那喧闹大嗓,杀得院里院外一个措手不及—— “神女大人!人儿都等到门口了!几时能出来啊……唉!神君,莫要阻拦我,我是自个儿人,这话是给外头那群人听的。” “咳咳!再说了!我不喊一声,这僻静院子还能让她睡到子时,以前让她给我搬尸就这样。您们无须操劳,交给我保准马到成功!” 这吹嘘劲儿还真将望枯鼓舞上了,她落地推门去,眯起眼,先看天。 这哪里是天,是盖了床绵软絮子的江河,还给石子压出凹凸不平的洞,才透了些阴冷的碎阳。 上回看到这样古怪的天,还是在万苦殿里。 好看虽好看,却终不如昏黑夜里入眼。 “二位神仙快看,望枯醒了!”商影云拍着巴掌给自己邀功,又觍着脸向望枯跑来,“老战友,今日还是你我共赴宫宴,我是个厚道人,怕你找不着道,先过来寻你了!” 晓拨雪轻拨垂藤走来:“望枯,后宫之事我无法涉足,却会送你一程。此地屡次生出祸端,你不要贪那一时嘴馋,且看且行,明白么?” 望枯打哈欠:“当然,无名师姐还未找到,我可不会枉死一场。而沃元芩这些人,各个处心积虑,我又怎会予以信任?” 晓拨雪忧心忡忡:“我是从人间过来的,有些蛇蝎心肠的人,比鬼神还要可怖。他们非但靠不住,还会把你算计其中。” 这不是恐吓,是忠告。 望枯:“师尊,我已亲身亲历过被他们算计的滋味,我会加倍小心的。你与无名师姐都要安然等我归来,好不好?” 晓拨雪喑哑:“好。” …… 风浮濯也在院子里,但他更乐意当个守门将领,闭门而一声不吭——风吹草动,起;危急存亡,斩。 在望枯囫囵冲刷了脸,换好了身像样的衣裳后。他也掐准时机,推开一条一拳宽的门缝。 谁曾想,门外却排排站满了人,还各个用耳朵贴去门上。如今撞上风浮濯的冷眼,圆眼瞪大,脑袋却要分家似的,一骨碌滚成核桃散开满地。 有个傻了吧唧的太监,一心给常岁公公效忠,哪儿知大难临头了:“诶!公公!那神女已起了!还穿戴整齐!莫不是有意晾您呢!” 望枯早知禹永枞会派人恭候门前。 她慢吞吞端起一杯茶:“常岁公公来了?那就劳烦您再等等,我的确是有意晾您。” 当初在停仙寺和御花园前被他说教得有多狠,今日就要趁这送上门的机会,如数偿还。 常岁原先不记望枯面容,还是接了商影云过来,才一拍脑门想起——曾有一男一女一对牛鬼蛇神,也是从停仙寺出,大闹一场后,哪一日销声匿迹了。 而今再回,哪儿想二人来头这么大,自然悔不当初。 “……奴才有眼无珠,让神女大人多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这些猪狗个不如的东西,惯会乱嚼舌根,”常岁赔笑,转头又对那蠢笨奴才置气,巴掌一扇,惊天动地,“丢人现脸的畜牲!你得罪她们!就是得罪老祖宗!今日就是你太爷太奶从坟头里出来,伺候她们都不够格的!就等着为你那独活的老娘收尸罢!” 那奴才鼻青脸肿,跪地磕头,求着他扇得更响亮些:“奴才知错,奴才知错……求神女大人不要给奴才的娘降罪……” 望枯看着心烦:“常岁公公,不打他了。” 常岁收放自若,赶巧儿,手也疼了:“诶。” 望枯再从容抬眸:“但也别停下啊,就打你自己罢。” 常岁笑容一僵:“……什、什么。” 望枯叹惋:“常岁公公,你若光打他,我是不会心生怜悯的,但何必要把无关紧要的娘和太奶拿出来骂呢?你说了,是逞一时口快,我听了,却要难受几个时辰呢。” 集中火力都不会,可是踩到无情道宗的命门了。 望枯看他才是真的丢人现脸。 常岁算是懂了,何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奈何话已说出,只能狠狠抽自己两颊十几下——女子大多“妇人之仁”,断不会太狠心的。 停手时,少说有二十几下,莫说脸上,掌心都是火辣辣的疼,正是求饶的好时机:“神女大人……这、这样好了么?” 望枯嚼着风浮濯去山上摘的酸葡萄,腮帮子塞得满满登登,就倚着躺椅,往外探出疑惑不解的脸:“常岁公公已是开始了么?为何我听不到呢?” 常岁慌了神:“不……不是的,神女大人,他们都听到了,二十几声呢,再不济,仙姑与倦空君二位神仙也应当都听到了!” 晓拨雪掉头摔门,已是作出答复。 而风浮濯坐在昨夜给望枯搬来的凳子上,专心剥起酸葡萄:“不知。” 常岁倒吸凉气:“……” 望枯狡黠一笑:“既然如此,门外的呢——” 那些贪生怕死的阉人,脑袋摇得比铃铛还急:“……” 常岁当“红人”一年有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而今踉跄倒地,脸蛋一片“花红柳绿”,好似心性野蛮的稚子,疯疯癫癫。 都说她是耳根软的活菩萨,偏偏在他跟前,却成了取人性命的阎王爷。 常岁麻木抬手,再次给自己扇起巴掌,响得鸟也飞,犬也惊散:“那就……‘啪!’打到神女大人……‘啪!’满意为止!” 望枯惬意仰躺:“嗯,有劳了。” …… 宫宴在即,常岁向皇上告病,说是出宫接神女时,不慎栽进了臭水沟里,鼻青脸肿、发丝里都是虱子,姑且拾掇不干净,怕吓着主子们,只好将今日宫宴让其余公公打点了。 禹永枞不以为意,只是问了嘴倦空君可会过来。 常岁公公捂着脸悻悻摇头:“听闻是不来的,奴才没敢细问。” 禹永枞自始至终并未看他一眼:“好,歇去罢。” 他早有预料。 若是来了,才叫人咋舌。 …… 晓拨雪与风浮濯护送望枯一程,望枯第一回来,是在犄角旮旯的窄门里停下,而今却随着各个气派的车马队伍,停在了万人垒起的正门前。 红门万丈高,摇落满城烟。 风浮濯戴了斗笠,率先跳下马车,再将望枯接下。 他并未过多叮嘱:“无论几时,我都会在此地等你。” 望枯:“好。” 那红门缓缓大开。 她与商影云更行几步,回头去,风浮濯还在原地。 而风也知趣,轻拨他的斗笠。 风浮濯的眼,因住进了望枯,而推开温煦。 银柳拂风也不歪,层层年轮,也藏在千丝万缕间。 望枯许多过去还未盘问的疑虑,忽而在此刻醍醐灌顶。 所谓“太子殿下”,是强加在风浮濯身上的镣铐。 他是以傀儡之身,站在另一个人的影子后头,然后,被迫成为了他。 而那另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如此光芒四射的头衔,大多都不愿拱手让人。 那为何执意如此呢? 只因风浮濯当过一阵子生不如死的监下囚。 这红墙里的人,想要一个听话的、循规蹈矩的、又刚好骨性不灭的“质子”。 于是拔了他的舌,在暗地里易了他的容。知道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闹出人命,他也仍是那个一心求得国泰民安的疯子。 风浮濯如此好的脾性,却成了自伤的利刃。 尽管,他饮冰四百载,不凉心头血。 世间要他千千万万次。 他就会义无反顾再来千千万万次。 忽地,风浮濯才恍惚觉察到望枯的古怪,踌躇一瞬,抬步向她走了三步。 望枯连忙摆手:“不必了——等我回来!” 风浮濯闻声驻足:“好。” 他不属于此地。 望枯更不属于此地。 哪怕二人都曾暂时困进繁华里。 也永远活在青天下。 …… 今日皇宫虽将望枯宴请了来,可当她与商影云携手落座后,又觉与原先所想的相差甚远。 一,明知要落雨,却执意选于月下长廊摆了桌,艳丽的花冲淡了酒肉之气,像是有意给人添堵。 二,打着“答谢神女”的名头,主人翁却浑然成了旁人。望枯尚且无碍,而商影云只是问宫女要个筷子,也受尽冷眼。 三,御花园一墙之隔,便是黄姜花苑。禹永枞还大言不惭地说,“饭后会于黄姜花苑燃放烟火,遥祝本朝千秋,神女千古。” 好不容易从囚犯坐到九五至尊身旁。 可事事与她二人叫板。 商影云吃了一肚子火,望枯借事先裹腹之由,带他率先离了座。自始至终,一个从未伸过筷子,一个伸筷子也才吃了两口,还都是素的。 今夜横竖都是被他们算计,如何能吃得痛快? 商影云寻了个假山,上下都被巡逻了个遍,才宽心大骂:“那些大臣安的什么心!什么事都要往我身上引,吃个饭还要吟诗作画,不会又能如何了?目不识丁又能如何!吃了我?呵!吃的东西也难以下咽,那是鸡鸭么!肉和棉线似的,看着就古怪!” 望枯:“商老板,我知你气绝,但还需低声些,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的。” 商影云:“我自然明白!望枯,我适才悄悄往外瞄,西头有个墙,墙外就是你当初背尸的那片密林,不妨我们趁机溜走罢?” 望枯摇头:“目前并未看出禹永枞的意图,多半烟火只是一记‘信号’,烟火之后才会动手。” “是这个理,你本事见长啊……”商影云挠挠头,又惊掉下巴,“慢、慢着,你不会是在直呼皇帝的名讳罢?” 望枯:“是又如何?他的生死大权,如今在我手里。” 沃元芩亲眼目睹过生死一瞬,定会使出千方百计苟活下来。 商影云小心翼翼:“所以,神女的意思是……” 望枯:“先点燃烟火,看他们如何应对,如若后头没有算计了,我们赶紧离开。” 商影云干劲十足:“好!” 两人动身很快,一个把风,一个探路,用了十二分的谨慎,得以顺利潜入黄姜花苑。 而迈入此地的第一步,就让商影云绊倒而去。 他的声儿没能收住:“哎哟!” 吃了一嘴黄土后,他“呸呸”地爬起身,衣裳还没打理好,就彻底傻了眼。 望枯放眼看去,只觉禹永枞,不,这盛世里的肉食者,都是疯子—— 眼前的土,都被松动了。 而松土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叠着几具干净的尸首。 若每坑放着五人。 粗略计量,也少说是一百具。 第103章 谓人心 从事十年白事,商影云还是第一回寒腿打颤,凉意从背脊爬上发梢:“这、这都是谁放的。” 望枯却恬淡:“在皇宫里这样造次,也只能是禹永枞了。” 商影云战战兢兢:“……他为何要这么做。” 望枯:“不知,但我记得,当初只是背尸,却忽而埋进了这里。” 商影云困惑:“不对啊,我那时看着你走远了才走的,你还说那门儿拦着不让你进,后来能跟着进来,我虽心里纳罕,但忌惮隔墙有耳,就没敢细问,后来……后来你就被捉走了。” 望枯心不在焉:“商老板,事不宜迟,我出去再同你细说。先沿着墙边找烟花桶,若是找不到,就去那簇黄姜花丛里找。” 商影云麻溜开干:“好!” 这片泥,总有“泞”,原先没存这些“天坑”的时候,鞋底就要没入一半,如今竟陷的更为厉害,一走一趔趄,还要提防死人堆。 多是常年不照阳,阴得能攥出水。那黄姜花仍旧屹立不倒,确是神仙给了大本事。 望枯身轻如燕,三下五除二就能寻到一处,又有经验之谈,已在琢磨从何处引火了;而商影云就遭了大殃,身子太过笨重,走哪儿跌哪儿,偶尔还要趴去尸首之上,幸好周遭无人,否则若是传到他那嘴毒的夫人耳里,满城都将道他有“龙阳之好”了…… 索性,墙角就有以备不时之需的火柴与木棒,藤妖哪儿是玩火的料,可试着擦两回,竟訇然燃起,巴掌脸又凑得太近,险些燎了眉毛。 实属瞎猫遇上死耗子。 她呼喊一声:“商老板!我先放了!” 商影云心惊:“诶,慢着——” 迟了。 望枯原先如何绕圈跑的,今日就一五一十学来几分。 旁人是一回生二回熟,她是一回熟,二回再难忘。 昨年远山去,今时两影叠。 偏偏今日与过去还真并无两样。 原先有烟火,如今也有,就是不知可是八十声。 原先这儿有十几个太监摔死,如今亦然,只是翻了五倍有余,还各个为“完身”。 原先的黄姜花难以撼动,今日她气喘吁吁放完了烟火,再将火把举去丛间——依旧如此。 “轰隆——轰隆——” 烟火的声音好比天道,每一回现身,都是一次裁决。 而相较的这两物,望枯哪样都不喜欢。 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只有人心变了。 商影云大步跑来她身旁:“完了完了,我听着动静了,人儿都来了,我们还没找地儿躲呢!” 望枯用土碾了火,走去墙沿,适时,高墙之外竟顺她心意,坠落一把忘苦剑—— 谁说旁人的东西,就不能成为她的烽火狼烟? 而外头的晓拨雪与风浮濯,也是及时,此物给的,正是她想要的。 宝剑多磨,又短半指节,虽一拔晃三影,却都呈春江绿:“我做了此事,就没想过要躲,商老板藏好自己便是。喏,我身后这个地洞就不错,我给你打掩护,快去。” 商影云梗着脖子:“……啊?” 眼见火把骑兵只有临门一脚,商影云不曾再起犹豫。生之本能,助他扑身而下。 幸好,他身下压着的,既不是姑娘,也不是老者,竟是个正值青壮之年的男子。更古怪的是,寻常死人身上都是一堆烂肉,这人看似精瘦,却矫健有力,硬如铜墙,“驮着”五大三粗的商影云最是妥当。 他刚一落地,那群士兵随即围满整个黄姜花苑。 还有几人,举止粗俗,脚底不吝践踏尸首之上。 而人墙垒完后,中间才缓缓走入达官显贵。 禹永枞爽朗大笑:“诸位爱卿不妨猜猜,今日又是何人如此沉不住气呢?” 除开禹永枞,其余人都簇在苑前踌躇不展,唯恐多看尸首一眼就会惹来祸端。可偶有几人瞥见孤身而立的望枯时,又各个难以置信。 “看来,爱卿们没一个猜对了。”禹永枞一笑,悠悠开口,“神女大人这是何意?” 望枯:“想看看你们有何意。” 禹永枞从容不迫:“并无何意,既已劳驾神女大人燃了烟火,理应褒扬,众爱卿就都散了罢。” 众人见风使舵,躬身跪地:“愿陛下安康,臣告退——” 说罢,这些人熟若无睹,不去追问死尸从何而来。 乱世素来从上乱,而下苦不堪言。 望枯沉步而来,拔剑相向:“我与端宁皇后共处的那一夜,烟火也是我放的。” 她一日是妖女,来日也是妖女。 望枯无须旁人提及,她也记一辈子。 骑兵们瞠目结舌,竟还有几人将她认了出来。下一瞬,他们一拥而上,禹永枞却抬手制止:“不必,神女大人不会做害朕之事。” “皇帝,我不杀你,并非我秉性良善,或是惦念什么家国大义,”望枯步步逼近,“我留你,只是知道你有许多法子,制止我的行径——诚如这遍地的尸首。” 禹永枞也向她而来,人都散尽,才可看清他饱经风霜的面目,早已耄耋老矣。如今凛然阔步,却能轻巧绕过每具尸首:“神女,朕只是一介凡人,并无此等本事。” 望枯叹一口气:“又是这样。偏偏神明、妖鬼都不可一手遮天,稍有逾矩,就要被天道制衡,而你们,仅凭一个凡人之身,就成了天道的免死金牌,还能在人间逍遥一方。” 再说明白点,所谓“天子不与民同乐”,就已见殊异。宫中人独揽锦衣玉食,还有奴役瞻前顾后,宫外却风餐露宿,处处冻死骨。 分明也是“一家独大”,害得民不聊生,为何天道就不知出来惩戒一回? 禹永枞轻笑:“既然神力与长生不老都给了你们,自然就要收回一些过分顺遂的日子。而朕并无贪愿,想多活这几年,也是放不下这片江山。” 望枯摇头:“我难以苟同,反倒艳羡着你,世道大多疾苦人,而你这有且一次的性命却如此风光,还能趁早脱离苦难——不过,我也仅仅只是艳羡。” 蓦地,门头又走入几人,望枯一眼扫去,刚刚十五人。坦坦荡荡的沃元芩打头阵,只顾往尸首骨骸上踩;失魂落魄的沃元眷收尾,落在最后,像是丢了自个儿。 沃元芩看向望枯时,总有几分含情脉脉,替以禹永枞接下话茬:“神女,我们也是疾苦人,才总想成一番大业……短短百年,怎又能够?” 望枯早知他们蛰伏已久:“沃元芩,你那一双父母就没有将你放在眼里,机关算尽一辈子,也给不了你家族大业——我烧了你的磐中酒,怎又不算解救?” 沃元眷惝恍抬头:“神女大人……磐中酒是你焚烧的?” 望枯横目:“沃元眷,你被护得太好了。” 沃元眷听罢,踉跄不能够,思绪早早游历山海。 知与不知,都无对错之差。 但沃元芩就是更为可气可悲。 没了沃元眷,以她的本事,就不会拘泥于一个磐中酒了。 奈何……没有奈何。 “我自是谢过神女大人的,”沃元芩向她而来,步步踩在尸首的高颅,哪一尸不堪重负,炸一滩血水,却更似鹧鸪栖上早荷之头,骄矜戏水,诗意也与肮脏相浓,“可我要的,怎会只是沃氏那零星一点的钱财?” 望枯:“那你要什么?一统天下,登基为女帝?” 有这阴险的魄力,一统五界都见怪不怪。 沃元芩掩嘴笑:“真能如此,那就好了。” 她哀婉幽然:“但也并非只是如此简易。如今女子已被剥削千年,江山只有年年都紧握女子手上,才永不被他人轻慢。” 望枯再抬头。 沃元芩一瞬的愁绪,就此付诸于天地。 她藏得实在深。 一介闺阁姑娘,不论情仇,却要越过山海,放眼所有女子身。 望枯忽而也惋惜,竟与她错当敌手了。 禹永枞仍不恼,反倒赞叹有加:“芩儿果真志向深远,若能共去百代以后,就看看能否与朕‘平分秋色’罢。” “此事面前我不讲尊卑,自然会的,”沃元芩虽是有礼,却只看望枯,“神女,不,望枯,你有不死之身,哪怕当初端宁皇后真让你替十一公主改命,你依旧可以逃离此地,是么?” 好戏开场。 望枯:“终于不演戏了?好心告诉我这些,又有何用?商老板说,我八字至阴,实则那是我胡诌给他的生辰,他当初用我挡灾,也不过是看我面相如此,才歪打正着……或是说,都是命里的注定。” 她早已梳理清脉络:“而端宁皇后,一个只与我两面之缘的人,怎会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便是假的,也完全不可能知道。她只是在学隗萱宁,哪怕错杀,也不给公主生而短命的诅咒,一个可乘之机。” 这端宁皇后,连压制自身不变为怪物的“咒”都能知道,她像是知道自己此行凶险,多会堕魔。 望枯喟叹:“你们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要装不明白。” 谓之人心。 沃元芩笑容不改:“当初的隗念萱,因用巫蛊之偶,祸害后宫,幸好邪不压正,才与太监冥婚,永世不得超生,被仙人收去雾岫山脚。但去年七月半,挪走突如其来的尸首后,是你在这儿睁开了眼,十五个太监便随即枉死——怎又不算公报私仇呢?” 望枯抿唇:“所以,这些死尸是故意压制我的?可惜你们赌错了,我不是隗萱宁。” 沃元芩一笑:“如此,那你就是那巫蛊偶了,可对?” 望枯屏息无言。 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事无巨细地洞悉这一切。 莫非十二峰里,出了个奸细? 望枯一剑刺去:“沃元芩,你究竟是谁。” 沃元芩闪躲之时,笑得古怪:“我只是沃元芩。” 这一回身,颇有几分练家子的本事。 行云流水。 而望枯也是疯了。 竟从此影里,看到了她与师尊、那朝思暮念的无名师姐。 果敢如旧,笑靥如昨。 第104章 斩良人 沃元芩人虽躲了,但胸襟处却撕裂开来一条血丝,长线似的,缠绵着挂去忘苦剑前端。 她并无惊慌,还有闲情用帕子擦拭伤口:“望枯,为何如此?” 望枯不动声色:“你练过剑?” 沃元芩:“略懂皮毛。” 望枯:“这可不是略懂皮毛的模样……沃元芩,拔剑罢。“ 沃元芩精明一笑:“为何?” 望枯:“沃元芩,还装什么傻?你们杀不死我,又不想真的杀了我,说不定还想用我发动‘巫蛊之咒’,倒不如给彼此一个痛快。” 沃元芩赞不绝口:“另一清冷仙姑曾对我说过‘刚愎自用’四个字,而今看来,放在神女大人身上,才更是妥帖。” 望枯:“……你在骂我?” 这样文绉绉的辞藻,却从未有人连同典故一并给她说讲再用。 沃元芩唇角上扬:“在夸你。” 望枯懒得深究:“光用嘴皮子对峙是没有尽头的,不如见见真功夫。你与我对剑,你赢了,我就任你处置,反之亦然。答不答应都给我个准头,如何?” 无名师姐可不像她这样满口谎话。 那“刚愎自用”,望枯猜也猜的到不是好话。沃元芩今日借此词一用,恐怕是暗讽她“各自退让就能皆大欢喜,望枯偏要当这匹独狼,通通将外人以敌人处之”。 但望枯未尝不知,晓拨雪一辈子也不会将这贬义之词放在无名师姐身上。 只是甄别是非罢了。 寻常人投胎,抛开孽债不谈,少说也要十八年才能长大成人。沃元芩又与无名的心性相差甚远,能有精湛剑术和此等觉悟,多半是只沾了个无名师姐的“只魂片缕”。 沃元芩说话又滴水不漏,唯有对剑可以见得,此人有几成可信,与无名有几成相像。 “是了,神女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沃元芩回身一笑,悠悠卷起衣袖,再掖好裙角,“哥哥,可否将佩剑借我一用?如若不便,我就找侍卫弟兄们借。” 沃元眷苦笑:“芩儿,我自恃愚昧无知,但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无须将我看做坏人,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全力给你什么。” 说罢,他向上一掷,那把盘踞着黑蟒的长剑射入银月,碎星坠眼,沃元芩利落握入掌心。 沃元芩拔剑,俨然换了一副面孔:“望枯,开始了。” 无名最会先发制人,第一剑永远不偏不倚。 而沃元芩的第一剑同样出其不备。 “唰——” 电光火石。 望枯抬起忘苦剑抵下这一剑。 谁人怕得双眼紧闭,唯恐大难临头。 而再睁眼,二人不见血,月如月,人为完人,难辨一丝差别。 只此滞后一瞬,黄姜花苑坚不可摧的围墙,竟就此一分为二,轰隆摔地。 红墙外是荒岭,又为天边月添了把白雪,寒光更甚。 树下有一玉石人,只在墙前候着,正是风浮濯;雾霭之尽有一冰肌人,在树上小憩,正是晓拨雪。 望枯恍惚间,才知腹部也被划出一道拇指长的小口,疼痛倒是没有,偏偏裙裾下拥出一串极有份量、流光溢彩的东西—— 似大珠小珠,似算盘拆线。 围在望枯身周,刚好可圈“半弧”弦月。 而低头一看,这回不是银子,倒是她昔日吞入口腹的石子。 沃元芩调笑:“怪不得神女大人每逢酒桌就不愿多伸几回筷子,原来喜好如此别致。” 望枯垮脸:“……与你何干。” 沃元芩:“丢了障碍,才好与我交战。” 望枯:“我还要谢你慷慨解囊不成——” 这一回,就是望枯率先提剑了。 喉头、肩颈、肋下、左心口…… 几时不曾与人正儿八经地比试,但那些痛亲力亲为,历时多日,早已刻进身骨。 沃元芩有“十二峰第一”的加持,但到底不是无名。驭剑是她天赐的本事,舞剑却只知端上蛮力。 击去腰腹,她遁地闪躲;再搅青丝,她匍匐而去。 招式野蛮,并未规训过。倘若稍加操练,至少与无名有八分相似。 她这样一件上乘丝衣,不比寻常桑麻抗造,翻身去尸坑里,黄土色、鲜血色都留下斑斑劣迹,再闪身去,对襟也破开三缎。 沃元芩如此狼狈,却笑得开怀:“对剑比算账还有意思,往后我日日都要与神女大人对剑,好不好?” 望枯阴沉:“不好。” 沃元芩:“何必如此果决,万一您以后反悔了呢——” 此人爱耍嘴皮子,而望枯肚里的石子还未落干净,走一步,掉一粒,汤圆大的,核桃大的,都有,稍不慎就会叫人打滑,可算一桩不留情面的损招—— 而沃元芩偏偏“狡猾”。 刚好踩上了一块光滑花卵石。 她还未站稳就跌落坑中,面上已挂彩,发丝大乱,珠钗尽毁,却也有心再次爬起。 望枯趁火打劫,忘苦剑两瓣蛇尖似的剑顶,刚好咬住沃元芩的喉头要害:“沃老板,你该认输了。” 对剑至今,二人非以平地,黄沙漫天,望枯除开腹上的一寸刀口,就再无其他。衣裳整洁,青丝不乱,当初如何来的,眼下就完璧归赵,未显半分纰漏。 沃元芩拨弄乱发,端庄淑雅:“神女刚习剑术之时,有过放弃么?如若没有,今日为何要劝我认输?” 望枯了然:“行,那就别怪我下手太狠。” 沃元芩轻巧站立,双腿打颤:“想来还是神女大人心软了,但手下留情就是轻敌,保不准就要从上风变为下风,神女大人身经百战,应当比我更明白。” 望枯再挥剑:“沃元芩,你最好少说两句。” 沃元芩确是逞口舌之快,望枯力道一增,就再无还手之时。 而望枯左看右看,也仍觉新奇。 相像太甚,又相差太甚。 望枯步步为营,沃元芩长剑就此脱手。 月上枝头,她还要锲而不舍地去拾,而见她右腿不对,要往外拐,恐是跛了脚。 那些侍卫早在高墙坍塌时退散而去,是禹永枞的旨意。他坐在躺椅之上,裹着厚毯子,安详睡了一旬,再一睁眼,还是慈眉善目。 他也劝诫:“芩儿,诸位也都等久了,不妨——” 沃元芩生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拿命赔也无妨,但圣上明白,我天性好胜,因此从未战败。然而输赢不等人,输了一次,就会第二次,我如何都承受不起。” 禹永枞阖眼:“逞能之前,要有能可逞。芩儿,有些事谁都强求不来。” 沃元芩:“强求的来。” 因她一次“莽撞”,禹永枞已将她划出阵营。自此,只余缄默。 望枯却恰恰与她相对。 晓拨雪与风浮濯并非袖手旁观,而是信她有一己之力摆平,才不会介入其中。 望枯再问:“还打?” 沃元芩:“当然。” 打到如今,已不只是与无名相似了。 望枯还能看到过去的自己。 并非是急于求成,非要打场胜仗不可——而是图一个有始有终。 她却倦了,不再给沃元芩历练之机。 “刷啦——” “刷啦——” 忘苦剑偏锋,从要害处逐一掠过。 血溅月华的凄惨,更无须细说。 沃元芩也想回给望枯一剑,奈何后者只需闪身就毫发无损,她却栽倒血泊之上。 望枯很少对女子下此狠手。 她不是没有怜悯之心,但沃元芩不许。倘若让她一回,她就挑衅百回,直至十成尽心为止。 望枯却垂着头,像行了错事,暗道一声:“……对不住。” 轻风送声,碾入哀土。 沃元芩倨傲一世,宁可脸着地,也不让外人看清她含恨的、狼狈的模子:“不必,我输了。” 望枯眼不见,耳却聪。沃元芩的声息从顿挫到平缓,再到细如蚊呐,并未波折太多。 只是让天地骤起凉风,降一层轻霜,看看这夜里的樊笼。 不太平,不安生。 沃元芩的性命,也在悄无声息间被攥去天边,或是,留在望枯包紧的手掌心里。 她也认了。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剑只需斩宵小,而非斩良人。 人间也尚未等来一次处心积虑的万古长寿——哪怕只是诓骗。 晓拨雪将这些尽收眼底,好似追随哪一缕洪波,悄然来到望枯身旁:“该走了。” 走到无名的世间,接她回来。 望枯胸口一热,竟是若生堂有了动静。她回过身,摊开簿子一看。 越过先前的名讳,末尾又添两个新名。 一个:沃元芩。 另一个:无。 第二个像是断了一半。 可知,无名也只给沃元芩留了一半她的断魂。 剩余一半,又何去何从? 禹永枞敛了疲态:“她是认了,朕却不认。” 望枯驻足:“你见到了,这世上并无真正的长生不老,妖怪、魂魄、神仙,万物都会死。你今日拦了我,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 “人虽蝼蚁,若有千万只,可自搭天梯,再上九天,”禹永枞面色一凛,过去那笑口常开的伪面,却因身处死人堆里,而映出森然之意,“神女,你可知,先有磐中酒,后有晖卮轩,先有人间六州,才有佛魔几界……没了人间香火供奉,没有千年造诣领头,你们神仙,就什么都不是。” 他再一笑,摇乱狼子野心:“巫蛊偶是人做的东西,如何用,还需看人的本领。” 风浮濯当即上前,拉过望枯:“走。” 禹永枞看到他,像看到稀世珍宝:“百年过去,倦空君终于敢迈入此地了,心里挣扎多久了?不妨同朕说说?” 风浮濯:“不迈此地,是有约定在先,而非心有忌惮。” 禹永枞大笑不止:“好一个约定在先!哈哈哈!过了那猪狗不如的日子后,还能堂而皇之称为约定!倦空君啊,你果真如传闻的大度。莫要怪朕,话说得太狠,只是宫里皇子都知你是那草包太子的替身,你端的浩然正气,只是他们的笑柄罢了。” 风浮濯漠然:“但请随意。” 禹永枞:“那可再好不过,只是……今日有何等下场,都是你们咎由自取,败在良善之心。” 风浮濯抱着望枯遥行此空:“他在扰乱人心,快走。” 晓拨雪引路,三人直上,寂月圆似盘。 却好似从中织出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断了望枯与风浮濯的灵力,致使他们再落坟场。 望枯本要摆弄的四肢,竟动弹不得:“……怎会如此。” 好似真成了一只巫蛊偶。 禹永枞唇角一勾:“朕早已说过,你们来了,就走不了了。那佛像业已建成,每一座都找了个颇有名望的道士,在佛像上动了手脚。听闻是钉死倦空君的丹田与命门,不成想,还真有用处……至于神女,只需向下看看——子时到了。” 忽而,那些尸身,飘散出沉睡已久的魂灵。 初生儿一般,茫然无依。 可当它们抬起头,看清望枯,又有意识地向她走去。 各自挽住望枯的手、发丝、腰身,与整个躯壳。 要藏入她的身里。 这一刻,趁还未吞噬殆尽。 望枯又明白一桩道理。 人心不足蛇吞象。 道法不诛,天理难容。 第105章 三寸世 每一魂魄,似是坐着沾染冬霜的箭镞而来,穿入望枯的五脏六腑,斩断身体里曾几时缝合好的线。又让寒气在身体里弥漫开来,覆了层厚厚的冰,哪怕她不懂冷暖,也冻得轻颤。 商影云从坟里爬出,一把鼻涕一把泪:“望枯!为何这些魂魄会进到你的身体里!早知我就不丢你一个人了……” 再闻晓拨雪之声:“望枯,今日他们害你多少,我就还他们多少。” 而风浮濯几近哀求的声音,已然渐行渐远:“醒过来……望枯。” 醒不来了。 巫山妖怪都是如此,遇冷而冬眠。 哪怕只是迫不得已。 望枯残存思绪时,也免不了追悔莫及。 当初宁死不碰若生堂,是否就不会有起死回生的怪闻了;来此磐州,不去招惹磐中酒,是否就不会被沃元芩盯上;不曾一怒之下砸了停仙寺的佛像,是否就不会将风浮濯卷入其中了……今日不再赴宴涉险,是否就不会悲剧重演了。 但她生而揣着肩负重任的使命,百年前生在宫闱里,成了那活剥人皮的早夭公主,又与白骨偶织为一物,成了不伦不类的巫蛊偶。本想在巫山混吃等死一辈子,又要被天道追杀——但时至今日也无人告诉她是真是假,心疼自个儿都来不及,怎又舍得骂。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大多早已被世道编排好了。他方唱罢我登台,呕哑啁哳一曲博人笑。 她正是这无可奈何的戏子。 旁人都知悉她是什么角儿,杵着棍棒锢上她的躯壳,照着画本里一五一十地演。可即便望枯入戏已深,也仍旧不知自己演的哪出。 她只知,当外人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而出时,望枯又被迫成了看客。 魂入了身,便可知其过往——大多活不长久,诚如古丝与席让二魂。 按理来说,百来魂魄共存一身,互斥互分,见不得它们的过往才是。 但不乏有魂魄也略胜常人一筹的佼佼者。 诸如,酒轩老板。不比磐中酒,因为总是对外施出援手,故人遍布几州,一去庙里就是千金银两往里头砸,或赠炊饼于乞儿、投喂流浪猫犬。 诸如,胭脂老板。从白手起家到分店开去三千里外,平生相当恢宏。因从不造假、且手艺只传女不传男,而打起响当当的老字号。还曾去青楼,给几十个姑娘赎了身。 诸如,一个稀奇的主儿。此人总是戴着个木头面罩,身形颀长,却留人背影,一袭白衣示人。身后有一背篓,像是飘荡江湖上下,来路不明,碰着缘分之地,支起一摊儿,十指绑上棉线,就地摆弄起一出布偶之戏,哄得孩提们笑口常开。 想来,这些人有一共性,就是心眼不坏,要么以善事闻名,要么手脚干净,做人做事都堂堂正正。 而禹永枞,多半想用望枯的恻隐之心,逼迫她当场演示起死回生的法子,从而握紧把柄。 无论哪般,都是有备而来,可知他恨极良善之人。 不过,禹永枞的确找对了人,望枯并非想过草菅人命。倘若更早知道他们都是枉死之人,定会在她对剑之前,就通通划出若生堂,包括沃元芩。 是禹永枞不在乎。 他已在三六九等中分出贵贱之命,明知不可为也偏要自欺欺人。 望枯无济于事。 只盼恶人与她共死一遭。 再然后,望枯就深想不得了。这些游魂像是无处申冤,群起攻之,像是将她按入寒潭之下,堵了耳目,塞了喉腔,夺走她最后一点喘息之力。直到那抹粼粼波光被远远弃置在湖面之上后,望枯方知九死一生了。 总有人想要“关上”她的三寸之世。 再沉沦湮灭里。 …… 忽而,望枯像是打了个盹,就此惊醒过来。 只因她清楚觉察到——有一簇白光在她眼前闪过。 拼命从“寂夜”里挣扎开来,定睛一看。 竟是那负上背篓、游行天下的白衣人,正独行望枯的“识海”之上。 他的背影有几分熟稔,却不单是如此。右腿之侧绑着个银铃,一走就有漠驼声脆响,黑发如瀑,竹编背篓里满满登登,用白布小心盖好,十指缠着棉线,束得太紧,能把线嵌了进去,以至掌纹比寻常人还要更深一筹。 他像是在寻“生门”,只是临到走前,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面罩,似是丢进蚁穴里的朽木,黢黑而满是斑驳圆点,匆匆一眼,暂且辨别不出前身是什么树。年轮之面向着外头,粗糙树皮一面却向着双目里头。又不在眼部凿开两洞,单是半张背光的脸,实在看不出相貌。 而只是这一眼,那人就此迟了步子。 没有畏惧,只是思索。 静得让人屏息。 而后,他附上一记莞尔,隐没在望枯的眼前。 自此,他所过之处,都争相将黑夜驱逐在外。昼光乍出芒亮,刺得望枯睁不开眼。 难辨真假前,她听得一句天外来音—— “望枯,怎的又贪睡了?” 此人一笑,皎月动容,要从山后探头,漾开几层珠漪。好似破开重重迷瘴,将她捧在手心之中,把玩着青丝,指腹再搓捻一会儿脸,亲昵又喜爱。 休忘尘。 近在咫尺的休忘尘。 只是,压在望枯身体里的魂魄也像是一扫而空。 四肢也使得上劲了。 她昏沉睁眼,果真见得休忘尘的笑颜。 休忘尘放开她:“肯醒了?” 望枯警惕躲闪:“……” 再打量周遭,仍是黄姜花苑,仍是百人尸坑,仍是清幽一夜。 但若说哪里不对,当属坍塌的一砖一瓦何时被扶起了,又垒成了四堵墙。原先被遣散的侍卫,也通通回来了。 不曾想,他后头还走出一人,殷切担忧。 沃元芩:“神女大人为何忽而晕倒了?” 望枯双眼微扩。 ——沃元芩已是起死回生了? 休忘尘东倒西歪:“许是她太久不曾握剑,而我陡然现身,不慎吓着她了。” 商影云佝偻个背,连连拍起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仙人,您这是吓死我了,您明知我是装死之人,还拿您垫背,醒来之前,先要知会我一声啊……忽而起身,我还以为是死人起尸了。” 休忘尘一笑:“对不住,看她快要倒下了,一时慌了分寸。” 商影云凑近去望枯耳边:“不是你夸下海口要与那沃元芩对剑么?如今愣神什么?” 望枯沉吟:“商老板,我已比完了。” 商影云啧声,声音再放轻了些:“说梦话呢!沃元芩才找她兄长要到剑,哪就比完了!” “……”望枯惘然一叹,当即觉察不对,“如今几时了?子时?” 商影云眯起眼,绷直脑袋:“子时?还够没呢。” 沃元芩笑着走来:“刚至亥时而已,怎么?神女大人是睡昏头了?还是想要临阵脱逃了?” 望枯无心起争执:“沃元芩,激将法于我无用,哪怕你我再比一场,你也依旧是我的手下败将。” 休忘尘煞有其事地颔首:“我可作证,她剑术卓群,打过宗门第一的弟子也不在话下……只是眼下的确还未开打,望枯若是要我替你应战,也并非不可。” 禹永枞只是直挺挺站好,竟也未曾搬来什么狐裘、躺椅,还极有耐性:“休宗主为何会暗藏此地,朕可不去追究,但旁人之事还是莫要插手了,芩儿这姑娘,相当好胜,换了敌手,她保准不乐意。” 沃元芩低头佯装羞怯:“正是如此。” 望枯面色一沉,万念俱灰,将忘苦剑收回剑鞘:“……罢了,我不比了。” 商影云噎声:“你不是说她是你的手下败将么?为何说不比就不比了?” 休忘尘慵懒搭话:“好,那就不比了。” 望枯谁都没搭理:“都让开,我该走了。” 她的确是在“痴人说梦”。 却也受够了和这些人再一次虚与委蛇。 冷静推敲,此个诡谲之事的答案其实相当浅显易懂。 能用时辰倒流之法的,连同上古时期,也唯槐飏仙尊一人。 可槐飏仙尊早已埋去巫山,法力也早早被人偷了。 她往墙边走去,又听休忘尘意味不明的声息。 他道:“望枯,他们应当不让你走。” 禹永枞顺水推舟:“休宗主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倒不如……” 望枯回身睨了休忘尘一眼,断了他的声:“我当然知道他们不让。” 休忘尘调笑:“嗯,你如此聪慧,自然什么都懂。” 望枯却正色:“休忘尘,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那嵌入身里的白衣人,只与休忘尘有八成相似。 会操纵,会摆布,在她身体里也天不怕地不怕。 槐飏骨只能是他偷的。 更何况,成了一缕魂魄,才可入望枯之身。 但休忘尘怎会死呢? 也只能是他天衣无缝的算计了。 休忘尘良久不答,低头琢磨半晌望枯之言,唇齿留甜,难得映出几分道不明的“腼腆”。 当他抬起头时,又袒露贪妄—— 他知道不对。 但每至此时,只恨望枯不能变回巫蛊之偶。 如此,他才好将她揣入胸襟里,再也不分与旁人。 休忘尘:“望枯,这是你第一回直呼我名,虽说有失礼数,但我允了。因我听着舒心,想日日听你这么叫了。” 望枯:“……” 险些忘了他还是那无耻之徒。 休忘尘穷追不舍:“不想多与我叙叙旧么?或是……寻我问问话。” 望枯:“问什么?” 直逼墙角死路,才听休忘尘轻声道一句。 “望枯,你看到了,对么?” 看到什么。 看到那白衣人? 他这是变着花样承认了? 望枯正要回头答复,就见天边轰隆出三声惊雷。 “天道来了,这也是天道第一回追到人间,稀奇,”休忘尘喃喃,却笑意更浓,长手一圈,独占望枯一回,“但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我,或是……妄图算计到神佛头上的他们。” 休忘尘果真什么都知道。 第106章 钉命门 天降异变,最该担惊受怕的,当属凡人。 凡人里,当属富人最是贪生怕死。 始终跟在禹永枞后头,又老实本分不吭声的十二个人,就此炸开了锅。 “快看!这天上是什么东西!” “慢着……我没看错罢……” “温兄,莫非,你也看到了?” “自然看到了,此物惹人心里不快,还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轰隆——” 沃元眷也眺望而去,却不打太极:“这片黑云,分明就是一张稚子之脸。” 禹永枞侧目,朗笑几声:“噢?不成想眷儿还有几分童趣,不过世间都是‘造化钟灵秀’的,朕若还与你一般年纪,兴许也有坐地观天、浮想联翩的时候。” 商影云如鲠在喉:“……这哪儿是浮想联翩啊。” 沃元芩大胆紧盯天道:“不是志怪之事,也是之事。” 商影云狐疑:“天底下还有这类?” 沃元芩悠悠启唇:“混沌初开,世间无一尘埃落定时,形同新生孩儿……多半,此物还凌驾于之上。” 商影云:“当真如此唬人?” 两撮八字胡的人臣,焚心似火,两手一揖:“启禀圣上,此物并非寻常惊雷,惊雷之内……的确附着人脸。” 禹永枞笑意骤僵:“……” 他眯着眼,至多只能看清一道紫电雷霆。 到底是东隅已逝,不服不行。 风浮濯从高墙之上,翻身而下,结靡琴弦更是飞速腾跃,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轻易掰开休忘尘放在望枯肩侧作祟的指节。 蛮横而腾腾杀气。 休忘尘挑眉,饶有兴致地搓捻着指上余温:“……” ——这倦空君也浑然不一样了。 风浮濯开门见山:“望枯,有人使诈,让时辰错乱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 望枯:“倦空君也觉察到了?” 风浮濯不动声色将望枯看了个遍:“嗯。” 若放任望枯莽撞行事,恐怕又要危及她的性命。 此刻。 他真想将望枯搂在怀里,顺一会儿她柔软的发,确信他视若珍宝的人尚且安然无恙。 很想,很想。 望枯推心置腹:“不可,你我都走不掉了,他们派人在天底下所有的倦空佛像里都放了一物,此物会制住倦空君的丹田。” 风浮濯双手托起她的腰,小心扛在肩颈一侧:“好,你且随晓拨雪离去,我来殿后。” ……好? 哪里好? 又拿什么殿后? 望枯不喜风浮濯先斩后奏,当即轻扯他的发丝,既是惩戒,又是讨要落地之机:“倦空君可有认真听我说话?哪里好了?若非我害了你,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把柄,再者,我好不容易将你救活,怎的又要一声不吭去送死呢?” 风浮濯只好听从,但私心不改,仍用手臂小心护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虽堆着一处乱糟糟的青丝,却持起一张威严整肃的脸,冲淡了滑稽与逗趣,衬出他无尽的纵容后,竟数落起望枯远不及错事的桩桩“罪责”。 他的愠怒,虽只余话语表露。 又句句语出惊人。 “望枯如此好,怎能用‘害’这个字眼?” “命也是望枯给的,没有你的指示,我绝不轻易殉身。” “最后,若是仍有气恼,可用剑,或是借助其余什么外物来泄愤,莫要再用掌心。我有六个时辰未曾沐浴更衣,身上脏。” 望枯错愕:“……” 她掌心一松,扬洒几根发丝后,风浮濯为她擦拭并无半点脏痕的掌心。 望枯不明白,为何六个时辰未能顾及上沐浴之事,就算“脏”了。更不明白,风浮濯的性命何时成她给的了? 言而总之,他的每一回气恼,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休忘尘皮笑肉不笑:“看来,倦空君也没像旁人所说的那样——海、纳、百、川啊,我看望枯只是说句话,怎的就能挑出这么多错?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您是望枯的夫子呢,张口闭口就是教导。” 风浮濯的答复,如同热浪浇打雪岭上,极为云淡风轻:“传闻只是传闻,我从来不是如此,更不配当夫子。” 休忘尘不买账,还看哪儿都觉碍眼:“莫怪我这人嘴碎,如此‘爱不释手’,说是认了个女儿来养,也是不为过。” 望枯:“……” 怎的好似被占了便宜。 风浮濯:“年岁不对,血缘不对,样貌更是相差甚远,休宗主再要说下去,就是仅凭一张嘴,毁了望枯清誉。况且,我自认不是稳重之人,至多是想尽我所能,将望枯伺候服帖,从未有过二心。” 休忘尘转动腕心:“她需要你的伺候么——” “轰隆——” 二人火药再盛,一声落在众人耳畔的巨雷,也让短暂的插科打诨没了施展之地。 “天道”皱巴巴的脸还未捋平坦,就又要呜咽,自此,落起密密麻麻的针线雨。再击一雷,喧天造势。 “轰隆——哐当!” 这一回,是劈去了北面墙上,垮了砖瓦。 商影云大喊:“都退开——” 侍卫们一哄而散,拥护禹永枞退居黄姜花苑之外。靠着墙外打盹的阉人们也慌里慌张地翻开伞,撑去太岁爷头上。 沃元眷看沃元芩无动于衷,逆着人浪向她伸手:“芩儿!” 沃元芩不卑不亢,沉心思索何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哥哥无须为我担忧。” 沃元眷蹙眉:“芩儿!听话!快过来!” “哥哥,我好似死了两回……不,三回,”沃元芩仍是推诿,再淡漠一笑,“事到如今,我已不怕死了,反倒想看看——它可会惩戒我这作恶多端之人。” 沃元眷踌躇驻足:“……芩儿。” 禹永枞这边也混乱不堪,他一把推开身旁众人:“莫要管朕!众侍卫快将那三人制住!还有佘道士呢!速速将他叫来!” 一太监跪去泥潭里:“回圣上的话,佘道士……佘道士早已衣锦回乡了。” 禹永枞龙颜大怒:“他肯现身一回,已是比登天还难!你们想法子留了么!” 众人怯懦:“想了,但……” 禹永枞:“废物一群!要你们有何用处!” 自此,太监们跪倒一排,埋头去淤泥水滩里:“求圣上赎罪——” 仙人要走,凡人岂可留。 第一回听闻这佘道士,望枯横竖都是不识得。但偏偏多少人的过往里都有过一个“指点迷津”的道士,柳柯子是,万苦辞也是。 未尝不是同一人。 若正是此人,万苦辞的制衡之咒在端宁皇后的寝宫里出现,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记下不表,只是转头问二人:“道士还能制住命门么?” 风浮濯:“道士不与佛界同属一派,佛士讲究众生平等,而他们顺应道法自然,多对风水、预知之事了如指掌,善于以‘意’攻‘相’。正如眼前皇宫,每处都为皇帝而设立,黄姜花苑为‘至阴’之地,将宫中‘阳’气进行制衡,若是拆了此地,就是阳盛阴衰,其成果,会立即显现到皇帝身上——即,自身阳气过重,而难以承受,导致权力失衡。” 休忘尘唏嘘不已:“说这么些大道理,我都听不懂,她能懂么?” 望枯倒想反驳,奈何的确一知半解:“……” 风浮濯轻瞥望枯:“好,就拿佛像说事,我能附身于佛像,是因佛像事先选了人杰地灵之地落座,能为佛像加持法力。香火鼎盛,佛像也鼎盛,其佛,才更为鼎盛。佛像命门大多在眉心,钉死即可。” 望枯顿悟:“因此,他们钉死了倦空佛像的命门,致使香火无法护住倦空君,甚至适得其反?以至丹田全禁,灵力全锁?” 休忘尘:“是了,我虽不懂什么道法自然,但我知道木偶、布偶,也是同理。只需用细线缝入心口、眉眼、喉头、双膝、两腕,就能唯命是从了。” 望枯:“多谢。” 休忘尘嗤笑:“谢什么?” “谢休宗主说了句真话,礼尚往来,我也答你一句真话。”望枯抬眼看他,“那时,我的确看到休宗主了。” 那一袭白衣的独行人,正是休忘尘的过往。 休忘尘垂首笑:“……真客气。” 纸包不住火。 他早知会有今日。 而这第一人是望枯,真乃意外之喜。 “轰隆——” 再起一声雷电,竟是直往黄姜花丛劈了去。 那身经百战的黄姜花,訇然冒出大火,亮了子时之夜。 晓拨雪陡然现身,怒不可遏:“风浮濯,我且于你说过了!让望枯随我走,为何迟迟不送来!” 风浮濯沉吟:“是她不愿。” 望枯向前几步:“我的确不愿。” 晓拨雪不听,动手捉人:“此事由不得你不愿。” 望枯挣脱她锢住的手腕:“若今日我侥幸逃走,只是天道帮扶,来日不管身在何方,可会再来磐州,也都要受制于他们。” 晓拨雪幽叹:“但你尚且什么也不知……” 望枯:“正因不知,我才只能去试。” 风浮濯却出言阻挠:“……不可。” 望枯信誓旦旦:“没有什么可与不可的,禹永枞与慕若都能知晓的巫蛊之术,定是不会太难。他们能懂,我也能推断出来。” 风浮濯放下手:“……” 他并未甘心看望枯受伤。 但若望枯伤了一寸,他自赔两寸。 商影云也急得焦头烂额,如那热锅上的蚂蚁:“这、这尸首该不该管!” 望枯:“当然管。” 随即,风浮濯命结靡琴弦将尸首尽数抬起,再抛隔墙之院,叠成小山包。鼓出的风,猝然烧得更旺了。 “天道”不觉此个推波助澜就觉足够,还怕灭不了黄姜花,再降一道近在咫尺的劫雷。 “轰隆——” 望枯握紧忘苦剑:“多谢倦空君,都后退罢。” 众人心知拦不住,只好照做。 她该孤军奋战了。 第107章 子时引 子时只是一个引子。 为能牵出这场过分漫长的夜。 望枯阖上眼,耳旁是熊熊烈火,心神里,有游萤闪动。 兴许从一开始,端宁皇后凤院里的烫金字迹、活剥人皮的过往、八十声响炮,都只是障眼法。 或许他们想要的,不是续兰安康,而是以献祭之名,求长生之实。 民间流传过一段志怪故事。凡是洪涝频发,多是惹恼了“河神”,遂送一双童男童女,或是身着霞帔的新娘,求河神十年不毁农家稻田、百姓住所。 与在棺材里埋了“无皮公主”后,求隗念萱高抬贵手的意味,不谋而合。 而望枯,只是与巫山枯藤合为并蒂莲巫蛊偶。物的本身,远胜一切弯弯绕绕。 她先前是靠血气将魂魄引来,却因把握不好分寸,先犯了己身,惹得头晕脑胀,最终什么也做做成。反倒形影单只的魂魄,才能一探究竟。 但巫蛊之术根本无须将一物藏进身里。 起先,只需在草把人上,写一人名即可。 至于拿谁当这第一人呢—— 绵绵细雨不决堤,大火滔天无人平,曾记银烛山的那一日也是如此。 而这回蒸出的尘烟之里,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已被大火缠上身的人。 望枯大步走去:“谁在哪里?” 无人应,但单看娉婷身姿,也只能是沃元芩了。 望枯走近了才知,还有另一人在身旁,两颊各自焦黑一块,发丝被燎得参差不齐,衣裳已然褴褛,却还要扛着木桶来来回回,往那灭不了的烈焰泼水,眼中已无意气。 恐是想凭一己之力,拉回火海之人。 沃元眷不住叫唤,却因吸了烟,呛得直不起腰:“……芩儿!” 望枯看来,“芩儿”,“眷儿”,都是“痴儿”。 她上前搀了他一把:“沃元眷,我来。” 沃元眷也是累极了,顾不上满身狼狈,迷迷瞪瞪中,任她如此:“神女大人……” 望枯努嘴:“再这么唤,我可就不救你们兄妹俩了。” 下一瞬,沃元眷站不直腰,俨然接不上话茬,还就此昏沉,作势要往她身上倒。 忽地,有另一人从后伸出长手,替她截胡了这个拖油瓶。 风浮濯并未看她:“安心做你想行之事。” 望枯笑脸示人:“嗯。” 风浮濯却微微蹙眉,垂首离去:“……” 望枯歪头:“……倦空君?” ——又如何了? 风浮濯如何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说中听话,是无权干涉。 说敞亮话,是干生闷气。 风浮濯可没多大耐性,眼见望枯要一头栽进火坑里,只觉这忍冬小妖是忘了自己的原身,是根黄花细蕊的春藤了。 且还是那巴掌大、木头削的巫蛊之偶。 哪一样不是一焚毁尽,烧而无影,还能助长一把火势。 从前,望枯总怨他不懂惜命,自己却要次次以身犯险。怨他擅作主张,却早已将他平淡无波的日子,搅成惊涛骇浪。 偏偏现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吃痛,心里就不自觉攒起一团火,比这天道的业火,狠上太多,区区磐州都未必装得下。 ——他的命门早早从身体里跳出而来,挥毫出一抹绿,一记盎然,一个望枯。 因此,让他再多看一眼,可就不止是多管闲事如此简易了。 …… 火克木,以至望枯只瞻眼前之事:救人要紧。 望枯摊开有痣的左手,握起忘苦剑一端,秉起尖角,用倒笔字刻下“沃元芩”三个字—— 不深不浅,刚有血印。 再然后,她合拢掌心,心里只是默念:护好沃元芩。 巫蛊偶本就为晦气之物,想必也是头一遭用以护人,是成是败也不得而知。 休忘尘说过,若操纵布偶,需事先拴紧躯壳的“至关重要”之地。 她又身为布偶,身上应当很好“穿孔”。 于是,她眯起一只眼,她学着佛祖为妖怪开智成坐骑的模样,再用忘苦剑往自己眉心上,戳出一个血点。 刹那间,天地倾倒,望枯双眼里撞入一簇灼热的火。 望枯:“……” 这便是与沃元芩共眼了么? 有意思。 望枯煞有其事地抬步往回走,沃元芩却无动于衷—— 由此可知,既不是互为铜镜,更不是嵌入自己的身里了。 想必是一处不够,还需“多定几点”。 只此须臾,望枯就蹲下身,蜷抱一团,掀开裙摆,敲敲双膝,侧耳一听,竟回响声音,恐是空荡荡的。她这才瞄准一处,在双膝上,划出两条对称的“细眼”。 口子流出两滴血后,就又有灼伤的疼意,来填补空隙。 远远看沃元芩绷直了背脊,失了意识,像是只待谁人一声“发落”,才知己行径。 望枯恍然大悟。 大多布偶没有血,血并非枢纽,而是堵塞二人“连接”的棉絮。只需轻掀一角,就见埋在望枯身体里的丝线,正越过刀山火海,去往一人身里。 从来不该是望枯被旁人操纵。 她才为主宰。 望枯默念:走出来。 终于,迷路中的人得了方向,知痛地从火海里走出来。并以己身画弧,归去望枯身前。 沃元芩被烧得面目横飞,只有宁死不折的顽性,支撑她屹立。幸好,当她缓缓睁眼时,清辉依旧。 望枯按紧额头血,坐地看她:“沃元芩,你这是何意?” 沃元芩失意惝恍,不知已从火海出,身子率先瘫软:“咳……咳咳……” 望枯仰头寻后方看客:“商老板!把她带走罢!” 商影云随时待命:“诶!” 原以为问不出话了,却不知沃元芩人去半条命,也不依不饶,满是劫后余生的喟叹。 哪怕黑烟从喉头飘出,也要磕磕绊绊说完这句:“我……被活活烧死过一回,知道,生,有多不易……可这条命,是,机关算尽拿来的……夜里,辗转反侧,心里,不畅快……商人讲究有借有还……而我有借不还……因此,有上苍处罚,我认……而你,望枯,若再救我第二回,我就再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走了。” 望枯良久无言:“你原先活得好好的,阳寿也没到尽头。有家财万贯,有头脑,有血性,有鸿鹄之志,假以时日,也将青史留名。既然自知惜命,又为何要费尽心思折腾一场呢?” 沃元芩眼眶一红,喃喃呜咽:“犯傻了……贪心了……我也……知错了。” 这会儿倒是与无名有九成相似了,望枯有心骂她,却终究不忍:“……和我认错无用,不如和你自己谢罪。” 沃元芩泪眼婆娑:“也认了……” 这一声,倒像是认命了。 “轰隆——” 天道竟映出一张怒脸,气鼓鼓的,黑脸也腾出红晕,好似在苦恼这些人很不懂事,既不知分暇看它一眼,又不知它的“用心良苦”。只好再劈几道雷,用以惹人眼目。 如此火上添油,也让这黄姜花苑毁得更加彻底了。 风浮濯大步走来,当即抱走望枯,一跃完好无损的高墙之上,贪享清闲。 望枯得以看清他的脸,竟是沉下了一道阴鸷的暗泽。 自此,还凉了他的声:“救完人,也总该知道过来了。” 望枯愁眉苦脸:“为何倦空君又生气了?” 风浮濯轻瞥:“又?何时是第一回?” ——非但这额上的“朱砂”碍眼,两颊擦的灰也是。 望枯嘟囔:“好多个第一回,只是倦空君不认罢了。” ……模样也不显罢了。 风浮濯却捕风捉影:“既然如此,为何只有这回才与我说?不该趁早让我领罚么?” 望枯:“怎的又要找我领罚了?” 风浮濯目视前方:“做了错事,就该罚。” 望枯讶异:“这也算错事?” 风浮濯:“算。” 望枯挠头:“……我很好哄的,你与我道声歉就算翻篇了。” 风浮濯寒气丛生:“更不可,有一就有二,既有这么多回,若不记痛,不知悔改。” 望枯双手勾住风浮濯的脖子,认真打量他神色:“那……这就是‘惩戒’,给倦空君增添重量,够了罢?” 风浮濯一字一顿:“……够,了?” 而后,望枯听清了他的一声冷呵。 纵使放得过分轻。 望枯双眼瞪大:“……” 寻常人冷笑,既没威慑力,也无关痛痒。 而风浮濯一笑,只怕是……生死难料。 风浮濯怒极而勒令:“手放了。” 望枯双手缓缓滑落:“倦空君这是何意……” 风浮濯反问:“望枯,为何要讨好我?” 望枯眨眨眼:“……怎会是讨好呢。” 是讨好。 无他,只是风浮濯生得凶,望枯也懂得察言观色。 风浮濯几次启唇,却不听下文,只是掂量出一个最柔、更轻的声量:“望枯,不许讨好我。” 换作寻常,风浮濯看她这么讨好,恨不得真的掏了心、掏了肝,再还给她。 而今,他心疼得厉害。 她脾性好得太过,吃他冷脸也却要反过来哄他开心。 而他,只是个连心上人都哄不好的废人。 何至于此呢。 望枯从他神色里,端详出些许眉目:“莫不是又要说不值当的话了?倦空君未免太生分了,我只是看倦空君,成日有生不完的气,便想帮上一把……” 忽地,天上呼出一阵怪异狂风,硬生生赶走了尚且纷纷扬扬的小雨。 再看天道,也是张着嘴,诧异这些外来客。 一人中气十足,如活蟾蜍,落地即是尘土飞扬:“天道!可算抓着你了!” 望枯埋头去风浮濯怀里:“……坏了。” 风浮濯当即了然,抬手遮住望枯的脸:“无妨。” 又听一声紧随其后的骂:“苍寸!你小点声儿!还有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苍寸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哟!休宗主在这儿呢!” 路清绝面色一凛:“休忘尘在这里做什么!” 休忘尘笑眯眯:“不必提防我,诸位明白我这人的脾性,哪儿有热闹,就来哪处看看。” 望枯心下一沉,再当缩头乌龟:“这回……来了多少人?” 风浮濯粗略一算:“约莫二十人,俱是上劫峰弟子。” 第108章 落无悔 苍寸与襄泛,同样是膀大腰圆之人,后者至夜,能把两根张牙舞爪的枝桠,看成天山老妖。苍寸却恰恰相反,吃的油水都往眼珠子里灌了,睃巡一圈,座下多少人儿都在心里头算好了。 苍寸:“诶,晓宗主也在呢,清绝,回去与桑宗主说一句呗?嘶……这怎的还有个熟面孔,好似是上回与望枯,在融州相别的老板,叫什么来着……” 商影云被仙人牵挂,甭提多威风:“仙人!我商影云啊!您那时不长这样罢?如今俊朗许多啊!我都险些没认出来!” 苍寸咧嘴:“噢——是、是,那寻来十二峰来的商影云!想起来了!怎的还来皇宫了,你那时不是……” 商影云:“唉,说来话长,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我……唔?唔!” 晓拨雪噤了他的声,从阴影地现身:“一些小事,不足挂齿。” “还与晓宗主有瓜葛啊!怪不得休宗主也来凑这热闹!”苍寸口干舌燥,急着打听望枯的下落,“晓宗主,您在此地,那望枯……” 风浮濯灵敏,就此抱着人转过身去。 望枯轻声:“多谢。” 风浮濯:“……嗯。” ——空桑山生灵不多,其中,有个尾巴蓬松似掸子的苍色鼳鼠*,偶尔会跳跃树木之间,再抱些松子离去。 风浮濯大言不惭,眼下蜷在他上的望枯,就有此个生灵的十成可人。 不,十一成。 路清绝一巴掌呼上他的背,使眼色让他看去墙上这双人:“提已故之人做什么,倒不妨问问那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倦空君。” 苍寸打马哈哈:“是,是,人儿都死了,还提这些做什么。瞧我这眼神!竟不知倦空君也在!那会匆匆一面,倦空君面色不佳,清绝还冒失给了你一拳,唉!这事儿整的!我回去就好生骂了他一顿!不知……倦空君的脸伤好了没有?转过来看看呗?” 风浮濯:“不必,路兄下手很轻。” 苍寸眼巴巴探头:“当真?那倦空君为何背对着我们——” 他就想看看他上劫峰的小师妹如今高矮胖瘦,有这么难么? 当真愁死他了。 柳柯子这回倒是沉得住气,并未一眼拆穿漏洞百出的躲藏:“稀奇啊,大战之后,休宗主杳无音讯,倦空君被逐佛门。这样两个响当当的人,竟都跑皇宫来了?不过这皇宫还真不是寻常地,惹得倦空君气息都沾了魔气,我还以为是看错人了呢,” 谁曾想,那些个自命不凡的臣子还没看够热闹,而更显诧异。 一个耳尖的,一传十地呼喊:“倦空君被逐出佛门了!” “此事当真?” “那这佛像岂不白修了……” 禹永枞鼻孔出气:“本就是个小小侍读,能得佛缘,还不是倚仗先祖明光,否则此等好事,怎会轮到他头上去!被撵出佛门,自然是迟早的事!” 此人伪面摘下,就不懂戴上了。 风浮濯拼死拼活地庇佑他们,竟反被落井下石。 望枯倒有一问:“侍读是什么?” 风浮濯垂眸:“伺候皇子读书的。” 望枯:“原来倦空君真是夫子啊。” 风浮濯欲言又止:“……罢了。” 若真有此等清风峻节,也不至时过境迁,还要如鼠蚁弃置。 他悄然看一眼望枯。 眉宇间纯良,浓睫沾染星。 幸好过往给了空桑山,而不可说。 风浮濯这才有理,不去辩解这个误会。 正所谓,“女为己者容”,他只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再“好”一点。 “怪不得天道都能跟来,如此热闹,我都想留下来看了,”柳柯子调笑,里外皆不为伍,“只是,我们上劫峰有我们上劫峰的事宜要做,自然陪不了诸位看这火雨交加的上乘之景了。” 小儿多不记事,天道秉性与小儿无异,应是也不识人。却翻腾着草绿色的眼,愠怒之色更上一层楼,既呼风唤雨,又要将柳柯子人等赶去九霄云外。 危柯剑生邪气,当作盾牌,挡着迎面而来的疾风:“上劫峰弟子,摆阵!” 众人:“是!” 路清绝与苍寸往风浮濯之地再看一眼,就义不容辞地站去柳柯子身后,二人站定了脚,后头再跟着廖董、万来等三人,三人后再随四人,四人后再列两行五人弟子。 而所谓阵法,不过是举起剑,为一把危柯剑,汇集所有剑气。 危柯剑由血气豢养,有了邪气,而“邪”要压自诩“正义”的天道,只能靠以量取胜。 霎时,猩红色的煞气再次喷涌而出,那危柯剑助长出三十倍大,如泰山压顶之势直逼天道—— 其大小,却只是天道眼里的一枚长钉。 风浮濯冷不防出声:“想看就看罢。” 望枯:“嗯……好。” 风浮濯将她放下,带着她走去另一方高墙。一枝宫槐刚好压在望枯肩上,如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 即便只是“长钉”,却能风驰电掣,似是竹蜻蜓扶摇而上,却有“金刚钻”的奇效。 这剑气直入天道右眼,听它哀嚎一声后,“血”溅三尺。雨水就此被晕染成鲜红色,兀自粉刷起椒墙来。 苍寸:“太好了!这回打中了!” 路清绝:“不得掉以轻心!” 天道虽绿眼焕红,但当真是惹恼了它,竟也忘却了哭啼,只知变本加厉地落下“灾祸”,比方,雷、雨、冰、沙尘、雾霭……真真混乱不堪。 商影云鬼哭狼嚎:“完了完了,这下该躲去何处啊!” 沃元芩搀着沃元眷:“从塌的墙往里走,绕到御花园去!那处植株多!栖身之地多!圣上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 商影云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对墙上之人吆喝:“望枯——你好生担待着!此地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到时!记得来御花园寻我!” 望枯:“好——” 最后这一声,任风偷走一半。 风浮濯带着望枯一跃高墙下:“先来后头避难!” 如此,天道的本事远比所有人想得还要可怖。 但古怪的是,他运出来的东西,又并非为修仙者之剑气、灵力等,只是上苍生而就有、贯于五界上下之物。 与日出是扶光,日落起白榆,一个道理。 馈赠什么,就用什么。 或是说,天道即世间的本身。 摇摇欲坠的砖瓦避不了人,但眼下能撑一时是一时,晓拨雪也难忍其乱,躬身跟了来。 此个浩劫,无一幸免。 她追思过往:“那时魔界大战,柳柯子带着上劫峰众弟子引出天道,天道也不负众望现身此地,却搅得事态更不安宁。寻常灵力近万苦辞的身,都会化作虚无,却因天道动怒,而如今日一般,毁了整个无垠集……上劫峰弟子伤残无数,如今,还是休养生息多日的成果。” 望枯黯然:“……柳柯子师尊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对天道如此穷追不舍。” 休忘尘也缓步走来,局面大乱,此物于他而言却如江风徐徐,他自岁月静好:“是走投无路。” 望枯:“谈何走投无路?” 休忘尘双目一片深沉海:“诸如人性淡漠,神者无心;诸如善人不立,恶人难欺;诸如众生皆苦,无处是尽头;诸如性命薄如蝉翼,而世道虎视眈眈,一出差池,混得两手空空。” 细数几回,也仍是太多了。 望枯稍顿:“但毁了天道就好了么?” 休忘尘:“不可。” 毫不犹豫。 世道已无路可走,于是他们宁用鲜血开辟新路,也不做囹圄中的糊涂人。 可路的尽头,若不是春山,是荒芜呢? 风浮濯也道:“前仆后继的人太多,总有人愿意试错。” 望枯:“如此,莫非倦空君也试过很多法子了?” 风浮濯:“嗯。” 她又问:“同样败了?” 风浮濯也答:“嗯。” 满打满算,应有三次。 望枯不住思忖:“但倦空君应当不悔。” 风浮濯:“落子无悔。” 正是如此,却初心永在。 无须逐月,他已成辉。 终于,这方高墙难堪其扰,被乱七八糟的灾乱击溃而去。瓦片随风沙而去,飞走天边。 至此,以柳柯子为首、攻不可破的阵,也显现出裂痕。 柳柯子猛吐一口血:“……” 苍寸:“师尊!” 柳柯子抹嘴:“无事,剑在人在,剑不在,人也不会亡,把你师尊想成什么样的废物了?” 万来开口,洪亮如钟,却极其振奋士气:“上劫峰弟子听令——只可成!不可败!” 众人:“只可成!不可败!” 如此上下一心,地上却乱了个彻底。 那大火不止烧干了黄姜花丛,还破了几面高墙,蔓延去一旁的密林与御花园。 商影云捂着屁股向密林跑来:“哎哟!火烧屁股来了……你们也别在这儿留着了!那头都被堵死了!” 风浮濯:“我先将尸首拖走,你们带着望枯离开。” 望枯摩拳擦掌:“不了,我要去帮上劫峰的师兄们。” 晓拨雪与风浮濯蓦然抬头看她。 望枯心生一计:“不过,我并非想暴露行踪,我想操纵一人替我过去。” 风浮濯放下手头事:“不妨……” 休忘尘打断他声,捷路先登:“让我来罢?一来,我的命于望枯而言,不值一提,死了还更好。二来,原先我操纵过你,此时不还,又更待何时呢?” 望枯颇有苟同:“确是此理……那就由休宗主来。” 风浮濯哑然:“……” ——硬要说,他死了这么多回,又不怕吃痛,怎会输给一个休忘尘呢? 只是差在一个“恩怨”罢了。 休忘尘春风得意,单膝跪于望枯身前:“遵命。” ————分割线———— 这里放一些心里话。 虽说是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的一段心里话。 因为《厌骨》写到今天为止,书城变成0量了(后续有反转也会及时告知的……)。 意思是,番茄平台不会再将这本书推给其他读者了。 我算半全职作者,之前在其他平台写过,也收获过一些喜爱与肯定。为什么离开那个平台,是因为产生了一些让自己内耗的事情,所以想从那个内耗的环境中跳脱出来。 而之所以现在选择番茄,是因为不想再让读者们付费阅读。 在敲定这个故事前,我做了很多准备,光是拟定重要配角的人设,就写了万字有余。明知道平台不吃这种风格,但因为望枯宝宝的人设和仙侠题材,一直都是我想写的东西,就决心赌上一把。 因此,当看到验证期的数据还算不错、甚至有评论夸奖时,我很意外,也期待首秀会得到更多读者的喜欢。 但我的希望落空了——首秀给的量大打折扣。 很多人都说,追更、书架,数据不错,给的流量一定不会太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然后就我哭了一整晚,就是觉得不值得,也不甘心。 但因为不想放弃,我砸了100r想要营销试试。有一点小水花,但番茄给的量依旧不多。 虽说和单机码字没什么两样,却因为能写自己喜欢的人设和故事,每一天都在努力告诉自己:完结就好了。 而现在,书城0量,成了压死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直以来都不想哭惨,更知道追读的宝宝只有寥寥几人,但想到总阅读人数超过1w才能写番外,又觉得前路一片渺茫。 因为时至今日,本书总收益不超过20r。 但我想了很久,这部作品,我还是不想放弃。 所以,我可能会尝试书名测(更换书名),或者投入更多的营销成本。 如果看到这里的宝子,比较喜欢这本书,能帮我推一推书荒,或是安利给身边人,我感激不尽。 非常抱歉进行了一些赛博乞讨,岸壳在这里给大家磕头道谢了。(真的抱一丝) 不指望以后能大红大紫,但如果哪天出息了,能出实体书。只要在连载期,晒了向别人推荐《厌骨》的截图凭证,能送书就送书,不能送书我就找别人约稿做谷子。 而现在,我的想法只有一个:要是能写番外该有多好啊。 唉,再次感谢。 第109章 照六州 再起身,休忘尘一拔蔓发剑,一套招式却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学着望枯的模子,在眉心上也留了一记红痕,如松山鹤童,既有仙人状,又填胸口沟壑。 休忘尘倾身嬉笑:“赔望枯一个。” 风浮濯面色不虞:“……” ——入佛门点的朱砂痣,竟让他输得如此彻底。 “这倒不必了……”望枯不明所以,摊开手给他看,“休宗主,事不宜迟,将我掌心的名字抹去即可。” 休忘尘:“好。” 望枯只让他抹了姓名,休忘尘却要画蛇添足——他先把望枯浑身上下的小伤口都给治疗妥当后,又不动刀子地,让望枯的掌心浮现出“休忘尘”三字。 好似与她的筋脉、骨干,生长在一块儿。 休忘尘:“我的心头血,也给你了。” 望枯抬手一触,浑然擦不动,直觉不妙:“……这是何意?” 休忘尘满不在乎:“我用我的心头血,进了你的筋脉里,才在掌心映现出来的,当然擦不去了。” “可我身上并无怪异之处,这心头血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望枯悒悒不乐,“休宗主真会自作主张,问都不问一句。” “噢,还需问么?”休忘尘明知故犯,还要轻拍她的发旋,亲昵之至,“你是巫蛊偶,木头做的,不比心肉,怎会察觉古怪呢?” 风浮濯让结靡琴弦抬高他的手,以防再有逾矩行径:“望休宗主讲些礼数,男女授受不亲,莫要随意动手动脚。” 休忘尘收手,转动腕心:“论不讲礼数,休某与倦空君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何必用如此大的手劲待我?” 望枯警觉:“休宗主怎知我是木头做的?” 休忘尘微顿,再笑:“自然是猜的了。” 剥了的人皮覆在“白骨偶”上,极易塌陷,就是用木头筑上一层屏障,也撑不了太久,淋一场大雨就能毁个干净。可望枯的身子只算脆弱,受再重的伤,也不见“肢解”惨状。 这些内情,一介外人断然不能摸清。 ——鬼才信休忘尘的话。 晓拨雪幽叹:“休宗主,既已被望枯钦点,切记正事要紧。” 举目混乱,天上就此坠下一个乌梅红的身影。 旁人大喊:“师尊——!” 柳柯子拼尽最后一丝余力,两目渗血:“谁要下来帮我!谁就逐出宗门!” ——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望枯太久不曾御剑,暗地里与忘苦剑商计一番,这才得以“一飞冲天”,并赶在柳柯子深深嵌在地上前,两手揪紧了他的腰带。 但望枯怕累。 无须使劲,便将他轻轻放下了。 柳柯子:“……” 他的脸庞先着地,好似磕了下巴,却不喊痛楚。 望枯粗略一看,柳柯子灵根尽毁,气息大乱,禁不起半点摧残。好在他金丹尚在,才不至在天道使出乱七八糟的风雨沙尘前,再被吹去天边。 确信师尊无事,望枯才放下心,蹑手蹑脚地离去。 柳柯子嗓音生闷:“既然来了,又走什么。” 望枯不予理会,加快步子:“……” “你若再走一步,来日敢回十二峰,我就打你一次,听清了吗?”柳柯子吐出一口老血后,才继续一字一顿,“望、枯。” 望枯:“……” 果真会被抓包。 她就此停步,并非是怕回不了十二峰,而是怕柳柯子失血过多,再起一出“灰飞烟灭”。 望枯认命蹲在身旁,拾起一根木棍,戳两下他的背脊。 嘶——竟漫了一地鲜血。 柳柯子奋力抬头,恶狠狠瞪她,见他满口是血:“我柳柯子的确负了重伤,但姑且死不了,你最好给我放尊重点。” 望枯一板一眼:“师尊,我是至阴之体,若用手碰,定会加重师尊的伤,哪里不尊重人了……” 柳柯子怒气更甚:“你还好意思唤我师尊?都认了旁人当师尊,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点去死——白、眼、狼。” 望枯挠头:“……只能认一人当师尊么?”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柳柯子呵斥:“真有脸问!” 一声罢,他再呕一口血,俨然元气大伤。 望枯认命守在此地:“……师尊这是何必呢。” 她惦念正事,又想给柳柯子“敬敬孝心”,就趁着掌心的名字还有余热,合上另一只手,心中默念:代替柳柯子师尊之位,剿灭天道。 末了,休忘尘再看她最后一眼,双目失了神采。而后,腾空百里上,只身入喧嚣,跻身去上劫峰弟子的最前头。 苍寸的躯壳不比当时一身肥肉,眼下还爆裂出几十个小伤口,抽痛之际,又不住惊呼:“诶!休宗主为何来了!” 路清绝不动声色,咽下腥血:“莫要打岔!稳住!” 自此,望枯暗藏在休忘尘的眼底,天道触手可及。 她打量了太久。 却很难描摹出眼前景象。 它是一座漂浮的孤舟。 但孤舟在天,却有层层冷浪在此,奔流不息。又像厚重许多的云,自成一座空中城。 而它的一双眼,更似两朵深邃旋涡。 彷徨。 失意。 漂泊。 虚无。 一切难以分辨好坏的东西,都在眼前的天道里,静静地流动。 望枯什么都深想不得,忽觉天道的尽头,就是没有尽头。 休忘尘的声音悄然跳跃她耳边。 “望枯,你在犹豫什么。” 没有犹豫。 只是感叹世间之大,她身渺小,留不得寸缕好景。 望枯随即默念:开始。 休忘尘举剑之时,望枯的血液从心底里沸腾,再贯穿五脏六腑,往左手掌心横冲直撞。 柳柯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做何事!” 望枯毫不犹豫:“做我想行之事。” 而后,休忘尘高举蔓发剑,上劫峰弟子汇集而来的红色长河中,蓦然蹿出一条绿色的长柱,还由些许幽微的白光簇拥着去。 像是天道草绿色的眼睛掉了一只,却被望枯侥幸接下,为她所用。 这条“绿流”,正是望枯几乎从未外化而来的“灵力”。 势必将春色,扎根去汪洋里。 休忘尘身后的众弟子,诧异斐然。 苍寸:“这是……” 路清绝喃喃作答:“这是望枯。” 上劫峰如此坚守一心,又密不可分。 柳柯子颤颤巍巍趴起:“望枯,你知道如何灭天道的法子?” 望枯坦然:“不知。” 也未尝不知。 比如,一命抵一命。 “你是当真不知,还是翅膀硬了,想把我也蒙在鼓里?”柳柯子轻笑,“你休要将此事想得太过轻易,你一根枯藤小妖,靠什么灭了天道?” 望枯陡然不吭声。 柳柯子定定看她:“你就是不要命了,是么?” 眼下,望枯耗费的是灵力,还是性命,已然不得而知了。她只是追寻那条绿意盎然的“窄路”,再笑意阑珊。 她第一回知道,自己竟有此等滔天的本事。 肺腑之言,应运而生。 望枯:“师尊,我从不是逞英雄的料,但也自知当不了等闲之辈。一半人要我下山,是为了让世间步入正轨,另一半人要我放任自流,是为了毁灭人间。而哪怕还有天道盯紧我的一言一行,我也不会在史书一页,留下我的姓名。” “因我没有前因,单单生在未知里,要想活着,就只能苟延残喘。” “千万人前仆后继的路,无外乎世道安宁。但我从不向往这些,甚至说,我是置身于世俗之外的存在。” “我想要的,只是吹蔓、别浅、忌孱;想要晓拨雪师尊不再忧心;想要找到无名师姐;想要席咛师姐顺理成章成为宗门第一;想要续兰惊才绝艳;想要柳柯子师尊颐养千年……想要再见一回万苦尊的火龙;想要倦空君重返佛门,或是真真正正寻个自己。” “更想要所遇良善之人,皆能心愿所成,不受世事疾苦,我能将这拴在我身上的、与人间命脉相连的桎梏解下来,再还我一个人自由身。” 话音骤停,那一道绿色的灵光,嵌入天道的两眼深处,致使它疼痛难忍,竟哀嚎不断。 果真还是孩提心性,它只是哭喊着,想要回到呓语连连的梦里。 但望枯的身并不好受。 她突然跪地,却了无痛觉。 像是断了纸鸢,妄图挽留不回某个不可名状的、却至关重要的东西,却已就此远去。 因此,哪怕望枯拼命握起拳头,却也觉掌心徒留一派空荡荡。 她才道:“师尊你听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世间既定好要留与我的,却又太少。” “啊啊啊——” 天道哀声不断,庞大的身,也在慢慢分崩离析,变成怪物模样。 而望枯的气力却在缓缓“流逝”。 柳柯子用他最后一点尚未毁去的灵力,渡给望枯:“断了!赶紧给我断了!没有谁天生是为了毁灭谁而生的!若要付出这般代价!这天道不灭也罢!” 望枯:“师尊,我明白。” 但。 她偏生执拗:“万一呢。” 忽然,压在望枯身上无形的重量,竟就此减轻了些。 另一束光,在夙夜时分,如破晓之辉抵达人间。 “慢着!不是说倦空君被逐出佛门了么!” 原先还为禹永枞帮腔作势的臣子大喊着。 “上劫峰苍寸在此谢过倦空君伸出援手!往后若需帮扶!苍寸必定在所不辞!” 苍寸豪迈放声。 “这、这,真佛——降世了!” 商影云喜极而泣。 在望枯看不见的墙角之下,鼻青脸肿的常岁带领一众阉人,在此匍匐。而那磐州百姓,不闻公鸡叫早,也因这光,呼朋唤友,自行跪在万人大街里,虔诚祷告。 望枯许是这方圆十里,最后一个抬头看向风浮濯的人—— 他以身化月,踏浪照六州。 但比起这与生俱来的“神光”,他“肩扛”天道的魄力,才最是咋舌。 上善若水的神明无法毁坏这里。 风浮濯才与天道贴得再近一些,并请求着它,能从这片太平之地挪走。 但实则,他有九成私心。 ——不要再次折磨望枯了。 ——倦空愿替她受一切苦痛。 但可惜,天道怎会被一人轻易“劝动”。 甚至还张开了惊天巨口,想要一口吞并风浮濯。 商影云提心吊胆,乱叫一通:“佛祖!仙君!仙人!快躲开啊——” 风浮濯无怨阖眼。 千钧一发之际,望枯收了灵力。 “轰隆——” 巨响之后,空中一分为二出两重天。 一边还在夜里,一边已在晨曦。 风浮濯的蟾光却永不倾覆。 商影云吓软了腿:“唉,真是佛祖保佑……” 休忘尘复得清明,餍足收了剑,已来望枯跟前邀功:“平日我总夸望枯,今日望枯不该多夸我两句么?” 望枯:“尚可。” 苍寸心有余悸:“结……结束了?” 路清绝沉脸:“天道逃了。” 苍寸痛心疾首:“啊!眼见成败在此一举了!怎的就让它给逃了呢——” 天上人话没说完,地下人却已喧宾夺主。 常岁哪怕口齿不清,也两眼昏黑:“哎哟!圣上怎成了这副模样——快!快把圣上扛出来!你们这些个畜牲!一个二个都不知把圣上记挂于心么!通通等着掉脑袋罢!” 而循声看去,那圣上禹永枞,已然与他抱着的黄姜花枝,一并焚成黑炭了。 自此,蹉跎数个时辰的长夜。 草草落幕于黑烟之中。 且再不往复。 第110章 黯然眼 十月十一,多半是因昨日久困昏天地暗之中,这日的旭阳才比寻常看起来更为狂烈、刺眼。 而磐州却恨苍天不懂礼,人间一个在位十九年的明君,死于非命,不说落一场十月飘雪,为应举国服丧,也该是给个阴天。 有去宫中驱邪的道士走露消息,说这天子是被大火烧干净的,沃氏兄妹也深陷其中,而亲眼见得惨状的太监、宫人,也同样无一幸免,通通拉去皇陵陪葬。 其中,听闻有个名为常岁的“猪头”公公,彻底疯癫了去,嘴里念叨着“惹了神女,就是我的报应”后,跑去皇宫大门,一头撞死,也算风光大葬。 至于细枝末节,百姓断然不敢多问。更不敢道明那片乌黑的人脸云,究竟与天子有何等因果相连。 只知倦空君以佛身降世,全天下的“倦空佛像”,皆香火缭绕。 还古怪地映显到了风浮濯的身上。 哪怕中旬已过,到了二十好几日,也不见衰退之相。 因此,风浮濯满身檀香,一日在屋中沐浴三回。又因捎带好些供奉之物,堆满了小小后院。他淡泊名利,只留下了发自肺腑的信笺,其余身外之物,都转手赠给望枯。 风浮濯:“昨日,我独自去停仙寺看了一眼,佛像眉心处,果真钉了一株黄姜花。如今黄姜花苑烧毁,早已枯萎,这命门里的禁制,也就不攻自破了。” 他给什么,望枯就收什么,如今坐拥“金山银山”,再仰躺其中:“那就好,我还以为又要去砸佛像了呢。” 风浮濯仍旧老实巴交地剥起葡萄:“真有问题,我出手就好,莫要伤着自己。” 望枯抹不去掌心上的“休忘尘”,奈何休忘尘也潇洒来,潇洒走,浑然不想帮她。 于是,他在昨夜兵荒马乱中,撂下一句:“无妨,就当留个记号罢。日后望枯要操纵他人,只需在掌心叠加其名,并不会碍着什么。若是察觉大难,我还能及时现身。” 自此,绝尘而去。 风浮濯斟酌开嗓:“今日,名讳也没消么?” 望枯瞥一眼掌心:“没呢。” 风浮濯比她还要顽固,接连多日,试了百般法子也无果。 风浮濯:“我总觉,此物留着并不好。” 哪怕撇去私情。 望枯假寐:“凡是休宗主留下的东西,大多都不好,但又操劳不来。既来之,则安之,倦空君就莫要过分介怀了。” 商影云经望枯指点,总算叫对了称谓,如今也闲庭信步,不是捣鼓水池子,就是折腾胖鱼儿:“是啊,佛君,您应当还有正经事要办罢,比方说……位列仙班、魂归佛像什么的?” 只因商影云亲眼目睹上劫峰弟子,逐一请望枯“归家”的场面。更甚者,柳柯子还拖着残身,来此地大闹一场——“你若今日不归,我回去便毁了整个十二峰!” 虽说望枯始终闭门不见,但也让风浮濯传了话——“她说,毁了就毁了,待到她手头最后一桩事了结,兴许会回去瞧上一眼。” 商影云深受触动,便理所应当地想,仙人都有必行之事。 风浮濯淡然:“仙佛二界都另有掌事之人,此事无须我来管。” 商影云悻悻:“原来如此。” 望枯睨了商影云一眼,原先总被他说不知事,而今恍觉,倒不如她会看人脸色了。 风浮濯以手遮挡望枯的颅顶:“落雨了,进屋罢。” 望枯打着哈欠,跳下躺椅:“这日头当真说变就变。” 忽地,院子外有人破门而入。 沃元芩卸下蓑衣,映出两颊烧伤之痕,好似别致的面饰:“诸位久等,多日不见,神女大人倒是愈发圆润了,倦空君当真会伺候人……城东雨势太大,原以为会淌水而来,不曾想这片地儿都是干的,果真有神仙在,就是非同一般——” 晓拨雪无心听她说这客套话,就此打断:“还没消息么?” 这最后一桩事宜,正是关乎无名的。 望枯明里暗里盘问着沃元芩,后者却直言不讳,说是知道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小神仙,这神仙总是为她指点迷津,如挚友一般与她共生。 偶尔会沃元芩听听她的平生,其中,一个名为“望枯”的姑娘,与一个满是姑娘的宗门提及最多。 这才据她的描述,将望枯认了出来。 可就在沃元芩与望枯、晓拨雪碰见的前几日里,她刚好在最繁华的街道里,与一小乞儿相撞。撞完罢,她身子轻了,试问心里那个小神仙,也突然没了声音。 沃元芩是生意人,极为伶俐,碰到什么古怪的人,都将牢记于心。只是人潮汹涌,要找一个小乞儿,如同大海捞针。 沃氏为避风头,应是要举家西迁,因沃元芩要在磐州掘地三尺找人,才耽搁这些时日。 而今见沃元芩风尘仆仆,定是风雨兼程地跑了好些地方:“有的,我没认错人,哥哥尚在鎏天守着她,我才得空回来通风报信。” 晓拨雪若有所思:“鎏天?莫非是那日撞上望枯的乞儿?” 沃元芩哑然:“竟有此个缘分。” 望枯却再问:“为何不干脆将她带来呢?” 沃元芩无奈一笑:“我倒是想。可惜,这是碰上个跑得快的倔驴,哥哥周旋太久才将她制住,不然早已跳下了城楼。” 商影云从池边翻身落地:“那还不赶紧的!人命关天啊!” …… 若要行路,院子里的十匹骡子却没能派上用处,只待风浮濯回屋里拿了斗笠,给望枯遮得严严实实后,才“就此”去了鎏天。 ——风浮濯故技重施,念诀施法,昼光急穿而过,就将众人,从这方小院,捎去雨水巷陌。 商影云布鞋陷入水坑,却也兴冲冲的:“嗬!那日停仙寺,果然也是佛君的功劳!” 沃元芩也夸:“佛君果真好记性,穿过这巷,就是鎏天了。” 她打头阵,巷陌有檐,出了此地就是大雨滂沱。广街上,挤满了乌泱泱一片人。 “这姑娘到底跳不跳啊!” “有人把着呢!自然不会让她跳下去的!” “嘴上留点德,真死了,也不怕找你索命!” “但为何只有那一人护着她,其余人呢?” “哪儿来人呢?鎏天要么都是赌徒,要么就是正儿八经讨生活的人,鎏天是权贵开的,得罪这些人,必定会在整个磐州丢了饭碗。况且,鎏天又不是什么人能进,哪怕哪个老百姓有心救人,迈进这里一步,不刮空你身上那点油水是不会罢休的!” 沃元芩轻声:“随我从旁处绕道罢。” 那些人仍是管不住嘴皮子。 “不过,这姑娘为何要嚷嚷寻死啊?” “我就在鎏天斜对门做小本生意,这姑娘不是第一回闹了,每次来都被打个半死,然后丢出去,待到伤口好了,再来,再被打,当真是个皮实的姑娘。” “诶,大伯,您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啊,还与那红墙里的儿郎,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莫非……是那儿出了名的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只能他们宫里的人说,我们说,可是要吃大亏的!莫要多言了!” “而且现如今,先皇已入土,就更不该乱说了……” “为何说不得!这样一个人,能否保住六州都未可知呢!” “还敢说!你真不要命了——” 风浮濯一声提点:“望枯。” 他始终跟在后头,盯紧她面庞。 此句轻唤的言下之意为:莫要再看了。 望枯眨眼回神,抬步进了眼前暗门:“……好。” 又至暗道,已然可以无所顾忌地言语,沃元芩好似看穿了望枯的思忖,随即接话:“他们说的绣花枕头,应是储君,此人游手好闲半辈子,忽而要坐上龙位,自当谁人都有怨愤。” 望枯不明白:“储君是何意?” 风浮濯:“是谓有朝一日登基的人。” 商影云清嗓:“这储君啊,是原先的大皇子,单名一个聆字,为何我会知道呢?因他成日流连烟花之地,还男女通吃,那姘头、小倌,都唤他聆公子,曾听那些生意人提过一嘴,我才得以知道。” 他滔滔不绝:“至于为何会有怨愤之心呢,只因先皇哪怕人在中年继位,却因满腹经纶闻名,才引来如今的盛世。而这禹聆啊,三十岁了,也一事无成。但先皇死得唐突,国又不可一起无君,他又刚好是太子之身,就只能扶正了。” 望枯:“那为何与这乞儿有关呢?” 商影云:“这禹聆四处沾花惹草,多半是毁了那姑娘的名节。” 望枯:“可这种小喽啰,死了都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她屡次三番寻那禹聆,兴许只是为了讨个公道。” 商影云一叹:“也有此理。” 上回一路往下,这回一路往上。 这方无墙露台,与灰蒙的天,只离一掌之差,雨水都对着睫毛来落,正是为了别秋会冬。 那乞儿还是生得一头盖着眼睛的脏发,却因来回挣脱,而头破血流。烧了发的沃元眷死死锢住她的腰身,旧伤又叠新伤,面上同样青红紫绿,不显一处好皮囊。 见是望枯现身,还要拾掇两下雨水浸湿的发,身子一躬,佯装江湖快意:“……神女大人,这儿雨大,便不必过来了。” 望枯垮脸:“你们这对兄妹,为何如此冥顽不化,我当真不爱听。” 沃元眷:“是、是,那就唤一声……望姑娘可好?” 望枯:“……” 这兄妹当真如出一辙。 那乞儿见机逃跑,又就此跳了个空。 四下骇然:“她掉下去了——!” 结靡琴弦疾冲而去,才赶在身子落下半程之际,缓缓扛了上来。 下方看客一只眼瞪得两个大,纷纷直呼:“神了!” 乞儿再被放回高楼,又要连滚带爬地跳下去。 风浮濯:“你若再跑,依旧会是此个下场。” 那乞儿蜷缩在一角,偏要横躺了去,任雨水湿了满身。 晓拨雪向前几步:“……无名?” 乞儿怔怔抬头,而后却不住颤抖,声色沙哑:“你们休想害我!” 晓拨雪:“为何会害你?” 乞儿吼叫:“你们不是寻常人!必定都要我那回溯过往的本事!可此物已被太子抢走了!杀了我也无用!” 太子? 禹聆? 又见回溯过往的本事?哪来的? 望枯按下不表:“你明知死了也是无用,为何还要跳下高台?” 乞儿:“总比落在你们手里好!” 晓拨雪柔了声:“我们绝不害你,更不会拿走你的东西。” 乞儿:“满口谎言!” 这刚烈模样,倒真像带刺儿的无名。 望枯命令结靡琴弦圈住自己的手腕:“你看,若我害了你,这两物也会要了我的性命,如此,还觉我是谎言么?” 风浮濯蹙眉:“……望枯。” 望枯仰笑哄骗:“嗯嗯,倦空君放宽心,我自知下不为例。” 风浮濯:“……” 如此敷衍,倒让他心生薄怒。 奈何,他又舍不得多说她一句。 当真是被吃死了。 乞儿思忖良久,这才拨开厚重的发帘,映出一双黯然眼:“只因,唯有我死了——这世间才会归为原样。” 第111章 獒牙下 望枯当即不听:“荒唐。” 侧脸鼓鼓囊囊,好似攒了一腮帮子的酸葡萄。 或是,坏心眼。 风浮濯偏头莞尔—— 实在可人至极。 乞儿正当血气方刚:“谈何荒唐!他们知道我是不一般的人!还拿走了我的‘能力’!奈何我年岁太小!尚不能报仇雪恨!我就只能以死,来救济世道了!” 望枯噗嗤一笑:“救济世道的人可不是专靠吼叫就能来的,那你倒和我说说,他们如何拿走了你的‘能力’呢?” 乞儿:“他们将我迷晕了去,还要吃了我!” 望枯:“吃了你?何时?何地?” 乞儿:“还未坍塌的磐中酒!这个吃人的破地方!如今塌了,想必是老天都看不过了!” 望枯往沃元芩与沃元眷看去:“噢,怎么吃的你?多少人要吃了你,十五人?” 沃元芩慌神解释:“望枯,此事与我无关,那时我特意给你走露风声,是为了给你提个醒,莫要也成了他们的‘盘中餐’,却又不知你究竟是不是小神仙所说的那个人,我就又留了一个心眼,悄悄与先皇说,‘磐中酒今日来了个贵人’,谁知他如此胆大,要拿性命去赌,还胁迫我哥哥必须留在此地呢,因此……” 望枯点头:“因此,你就是根墙头草,哪里保命往哪儿钻?” 沃元眷笨拙帮衬:“望姑娘,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求神女下凡,舍弃了我,我也是愿意的。但我天性温吞,妹妹怕我吃了哑巴亏,才陪我一起的……只是未曾想,二位如此心善,第一个救的就是她,芩儿一个慌张,就忍不住扯谎,才说了那么些唬人的话……” 沃元芩卖乖:“是呀是呀。” 望枯冷眼看他二人一唱一和:“当初不是还上演一出兄妹反目的戏码么?” 沃元芩无辜:“早已和好了。” 望枯:“……噢,你们是和好了,小姑娘担惊受怕到今日就不管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沃元芩委屈巴巴:“磐中酒绵延至今不容易,没了权贵帮扶,就什么也不是。可他们要吃人,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呀。我和哥哥都胆小怕事,每回不管端来什么,要么装模作样假吃,要么就说些漂亮话,蒙混过关。” 望枯愈显幽怨:“沃老板,你成日说要与我‘肝胆相照’,却怎没有主动告知我呢?” 沃元芩支支吾吾:“因为,还有隐情,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乞儿见缝插针:“她不讲我讲!那巨大的圆桌里,有一双长了鱼尾和鳞片的人!而那桌上!要么是妖!要么就是与我一样的‘怪人’!” 风浮濯黯然低头不语。 ——这么多年了,权贵间的“游戏”,竟还未玩厌。 望枯气不打一处,恨不得能赶紧回巫山问问别浅,可还安然:“……你们非但害人,还害起妖怪来了,无耻。” 沃元芩噙着泪:“望枯姑娘骂得好生过分,鲛人哪里算妖怪啊?何况,也并未取了它们的性命。” 望枯趁胜追击:“不取性命就要感恩戴德了?你那时还说,鲛人珠不是鲛人所制呢,沃老板,你好似就没同我说过真话。” 沃元芩拿袖口拭着眼尾:“当初捉来时,那两个鲛人思乡之切,就落了滴泪,我只是顺势拿来给夜明珠增色,哪知真有奇效……如今因磐中酒坍塌,也早已将它们放回池中,如今,多半已归家了……” 沃元眷怜爱胞妹:“是啊,望姑娘,我们当真从良了,谅我们一回罢?” 望枯冷峻:“从良了也不该由我来宽恕,若哪日碰着这些人、妖,挨个鞠躬致歉,还勉强说得过去。” “好罢,听你的就是……”沃元芩不气馁,“改邪归正”后,哪怕面上粘了礁石似的烧痕,也笑得真真切切,“小乞儿,我与我阿兄向你道歉了,我新修的磐中酒没这些害人事,还已转交给旁人了。你若不嫌,再来磐中酒报上大名,想吃多少吃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如何?” 乞儿相当不买账:“少在这惺惺作态!求人办事还唤我小乞儿!我有名字!” 晓拨雪眼前一亮:“你有名字?” 乞儿雄赳赳:“当然有!我名为阿芩!生自融州!因我们依水而生,我那片乡里有一片芩草地,父老乡亲便为我取的此名!” 沃元眷蓦然回首:“阿芩……芩草……莫非!” 沃元芩行至阿芩身前,正颜厉色:“你几时来的磐州,为何会被捉来磐中酒,又为何会有回溯往昔的本事?” 阿芩迎风而立,极为骄矜:“怎么了!眼下这才知好好待我么!晚了!我才不是你们所说的乞儿,我有父母,还有兄长,他们富甲一方!乃沃氏名门!来此磐州虽是二月底的事,但假以时日,我若与他们相认!你们都需遭难!” 望枯:“你既有未完之事,为何还要执意寻死?” 阿芩噎声:“我还没说完呢!行至半途时,有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道士,追在我后头说,我不属于这里,让我打道回府。我偏不听他的,他却尾随我一路,还告诉我磐中酒里,尽是我闻所未闻的人心险恶。” “我偏不信这个邪,在姑且找不到父母的府邸时,听闻这儿的主子也姓沃,就住了进来,夜里有人偷偷来我屋中巡视,都是一群和尚,说是打搅我了,却给我放了安魂香,致使我昏沉睡去。” “再一醒来,我就躺在后厨的案板之上。若不是我机灵,与那磨刀师傅博弈两百个来回,早就和那根不知是什么的小妖怪一般下场了——被片成海带!我看着发怵,麻溜逃了出来。” “可我盘缠被搜刮完了,也没能找着父母,听说鎏天挣钱快,我就想打两天零工,好多苟活几日……谁曾想,那道士却被邀去了宫中,还与那些要吃了我的坏人说了此事!鎏天刚好是那太子开的!我就又被抓走了!” “沃元芩”里,她一人占了两个字。 天底下应当没有如此凑巧的事。 由此可知——沃元芩的伶牙俐齿,是自小练就的真功夫。 望枯:“后来,你再次逃出,但已丧失了这个回溯往昔的能力?” 阿芩含恨:“是啊!我还一次没能用过呢!” 望枯:“这都是那道士告知你的?” 阿芩:“就是他!他还说,如今天下要乱了,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是法力被偷了,应当很快就能回到原位!我才不信,既是拿了我的东西,就该全部还回来!” 望枯赞许:“魄力不错,说实情的嘴巴更不错。只是,这道士如今去了哪儿?” 阿芩:“早八百年就走了,不知道去了何处,这人当真神神叨叨……不对,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你有意套我话是不是!” 望枯:“……” 总算知道防备了。 但晚了。 望枯抬眼看沃元芩,一锤定音:“她是你的过去?” 沃元芩不答,只接阿芩话茬:“沃氏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诅咒,因沃若若嫁与侯府殉身,凡是十岁以前的女娘,都将死于非命。于是,我尚在襁褓时就被送去融州,由杵乡的妇孺养大,但苦日子还没结束,九岁那年,兄长率兵凯旋,我被召回磐州,正是二月飞雪之时。奈何,行至曦州,马车被毁,乳娘坠崖,我一个人徒步走完了剩余的百里之程,才至磐州之门……” 阿芩再有本事,也只是个九岁的孩提,瞠目结舌:“……你为何与我一模一样!” 沃元芩:“并非一模一样,那时,我没有遇到道士,没去过磐中酒,没在鎏天吃苦干活,更没有这个回溯往昔的法力。而我有的,是几袋能苟活到八月夏末时的盘缠,又在九月一日找到了回家的路。从此,我有了与兄长一般的‘元’字辈,又改名:沃、元、芩。” 阿芩震慑良久,膝盖发软,扑通倒在水上:“……” 望枯也接话:“阿芩,这本事并非是你与生俱来的,你的确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十几年前——而她,就是你的将来。” 阿芩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姑娘,如今却充盈着泪:“我不明白……我只是想回家……” 晓拨雪迈入雨幕中,轻抚她的湿发:“好,定会让你回家的。” 沃元眷支招:“如此漂泊在外也不是个办法,先让我们带回府上养着罢?” 望枯:“不可,你们即将举家西迁,我却不能跟过去,到时,阿芩身上的未解之谜就再也无法刨根知底了。” 沃元眷难藏失意:“……望姑娘不跟过去么?” 风浮濯不由反问:“她为何要跟过去?” 望枯狐疑看去,若非风浮濯神色如一,不显彷徨,不加愠怒,定会以为此人被“夺舍”了。 ——又是这副寒气逼人的模样。 沃元芩打圆场:“地上有人间事,天上有仙人事。哥哥不懂这些,只愿倦空君莫要怪罪。” 风浮濯淡淡推诿:“不会。” 沃元眷倾慕望枯,人尽皆知。 只是,当初说全身而退的是他,如今藕断丝连的也是他,到底是贼心不死。 有此踌躇之心,又如何能与素来以“果决”着称的望枯相配? 沃元眷也知过错:“望姑娘、倦空君,对不住,我不该多问。” 望枯却永远置身事外,还把宫中那点三叩九拜后的话语也学了来:“……免礼罢。” 沃元眷不由一笑,还像模像样地作揖:“多谢望姑娘高抬贵手。” 商影云欲言又止:“……” 换作从前,他定要骂她用学了又何用,来日也无用武之地。 但望枯今非昔比了,还真有“定人生死”的本事。 揶揄的话,自然派不上用场。 阿芩年轻气盛,看着好不容易引来的“风头”,又被望枯“抢”了去,当即闷闷不乐,甩与众人无理取闹的冷脸:“不是说要帮我么?不该先问我一声么?” 望枯却答:“怎么帮?” 阿芩难以置信:“你们本事滔天!将那太子收了便是!还需问我么!” 望枯:“当然要问你,你为何如此确信,就一定是这太子抢了你的‘能力’呢?” 阿芩压下一双吃人的兽眼:“我在磐中酒时,亲耳听到太子在与身旁人交代,说‘必定要拿下回溯往昔之术,否则提头来见’。而你,却说我在骗人?” 望枯:“不曾,无论你亲耳听见了什么,可世道犹如镜花水月,越是显而易见的,越是另有隐情。背后的大人物,会声东击西,再栽赃给旁人。” 诚如,休忘尘。 多少次堂而皇之地行恶。 又多少次利落抽身。 像是没人能握住他藏于獒牙之下的把柄。 阿芩推开晓拨雪:“哪有什么声东击西!我看你们就是怕了!你们才是些自以为是的骗子!亏我信过你们,就算我看走眼了!” 再然后,她跑回鎏天之内,不余回音。 商影云作势要追:“诶——” “不追了,她不会寻死觅活,而大仇未报,更不会跑得太远,若能像道士那样,自然而然‘物归原主’,倒也算好事一桩,”望枯这才看向沃元芩,“她与如今的你相比,当真有过之而不及。” 沃元芩喃喃:“是啊……” 而此般傲气,甚至凌驾于她。 是沃元芩快要弄丢了。 第112章 肃杀冷 自打阿芩跑入鎏天的阑珊灯火后,就再没人撞见过她。 这场雨下了太久,既驱赶秋末的橙色余晖,又带来皑皑白雪——迟了半月的素缟,随着修葺一新的皇陵,盖棺贮存。 没有腊月红帮扶,也因呜呜咽咽的歌声,而肃杀凄冷。 再者,眼前之景永无诗词里的烂漫。 一夜之间,大雪非但淹没磐州官道,还冰封了正门,往老旧的铜锁上浇灌几盆烫水,再由十来人合力推门,才可重见天日。 但雪的外头还是雪。 城的外头还是原野。 雪花堆成一座座难以撼动的山包,挡了游子归家的路。 磐州几十万人,外来者只占多、不占少,又常有商业往来,京中农户较少,常在周边乡县购置时蔬、家禽。而今,所剩无几的冬季庄稼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压死大半,运输粮食的车队也无法进来。 哪怕磐州百姓想用飞鸽传书打听外头的消息,可往往还没飞出城门之上,就被大风吹散了。 磐州与世隔绝了整整十五日后,埋入深雪的冻死骨,俨然比牲畜的数量还多。权贵“嗷嗷待哺”,有钱也买不来好吃食,日子大大萧条,只好垄断炭火。穷人虽不会横死街头,却因“一炭难求”,膝上、脸庞、脚踝俱是冻疮,身子骨差的,干脆没能捱到再看一眼新春。 眼见年关将至,磐州却如此困苦,六旬知州愁得一夜白头,殚精竭虑地想了好些法子。 一,加大征税力度,在原有的份额中翻上几倍多。不乐意也无妨,若自愿捐些棉絮、柴木等救命之物,便可放宽此律。 但商人都是只进不出的貔貅,假模假样捐两锭银子就算给脸了,打死也不给其他。 此计无疾而终。 二,劳动奖赏制。即,凡是有些力气的男丁,铲雪十亩地,或是化雪十亩地,就奖赏一两银子与十斤木炭。 但此法子治标不治本,前夜累死累活凿干净了,隔天卯时就能再次填满。领到报酬了,却不够一老小精打细算用上两日。银子就更无用了,药都开不了几副,还谈何裹腹? 如此朝不保夕,例行三日后,就再没人来了。 三,为下下策——向新帝磕头求助。 新帝正是禹聆,为即将到来的次年,更改年号——“天元”,有顺应天命之意,都称他为“天元帝”。此人登基一月有余,却没有帝王的本事。登基大典上就闹了个人尽皆知的丑闻,堂堂九尺男儿,却因走不稳百阶长梯,而狼狈滚落下来,再稀里糊涂地重新走。 禹聆向好多忠臣寻求整治良方,得来一堆折子后,转过头就另起法子——他大手一挥,在宫门前直接发放热粥与炭火。 经此一闹,大批炭火受潮,没能真的派上用场,还白白浪费;国库亏损惨重,后宫随他由奢入俭;群臣们怒不可遏,痛骂“昏庸无能”。 大把钱财砸下去,好人是当了,那日后呢? 但能缓一时是一时,内忧外患之事,也就由不得百姓来操心了。 沃元芩一家,因阿芩之事,本就将原有西迁的日程,延到十一月一日。奈何又遇风雪,只好再次耽搁,在磐州装起“销声匿迹”的把戏,成日足不出户。其间,却不忘动用一切人手去寻阿芩,却同样无果,不知可是被那道士说中了,就此送了回去。 又因时令催残,每日去往磐州医馆抓药的人实在不胜枚举。一日,酒大娘来望枯院中嘘寒问暖,说是住处太冷,只能多多出来活动,望枯随即指点迷津,酒大娘既与郎中交好,何不携着禾儿一并在医馆帮工?还能蹭蹭火盆。一老一小一拍即合,拎包入住,倒也不亦乐乎。 而商影云牵挂千里之外的妻儿,日日痛心疾首,听闻有不要钱的吃食,这才有了几分昂扬之志,趁着风浮濯出门铲雪时,就带着望枯排起长队了。 商影云两手交叉窝袖,耳根、头顶都用棉衣裹严实了,却生生冻出个酒糟鼻来:“这才出来一会儿,我就冷成了傻子了……诶,望枯,你说能不能让佛君问问,这种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啊?” 望枯身穿藕色对襟袄褂,衣上绣着一株忍冬花,腰边挂着一对腰鼓般的小荷包,应是可以暖手。青丝束成粗壮的麻花辫,放在右肩垂落,辫上挽着晓拨雪精心点缀的翠绿藤草。 拖地的披风呈雪色,如今盖在头上,却有一圈蒲公英似的绒毛拥着她的脸。 风一吹,何处晶莹剔透。 妙龄女子的容貌,早已胜过千山万雪。 望枯迷蒙眨眼:“但商老板不是说,要闷声些,更不可告知倦空君么?” 商影云拍两下嘴巴:“又说错话了!是不该去招惹他!被他知道了,保准说我的不是!” 望枯神秘兮兮:“莫非商老板也怕倦空君?” 商影云:“除了禹永枞,我就没见过几个比他更凶的面目了,当然会怕!不过……‘也’是何意?” 望枯认认真真:“我也怕。” 商影云下巴落地:“人儿倦空君成日把你当祖宗一样养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下个雪更是浮夸,生怕你染了风寒,那场面,嗬,十里八乡的‘炉子’都恨不得给你一人用,你怕什么!” 炉子多,但炭火少。正当时局动荡,风浮濯自然不会占用炭火一类的稀缺之物,便施了法术,以炉子为媒介,承载永不熄灭的温火,屋内暖和如春。 但仅是如此倒也罢了,风浮濯却不许她迈出大门。 美其名曰——“想要何物?我去寻。此雪不寻常,寻常人站一时辰必定冻伤自己,而你的身子骨不比常人,又负伤更多,第一回沾染风寒时,已就不曾好好调养。便趁着眼下无事,好好留在屋里罢,听话。” 名为“听话”,实为“软禁”。 忍冬藤向天,难以禁锢,更不惧寒冷。若成日蜗居屋中,怕是藤身都会长出木耳了。 望枯只好磨磨嘴皮子,诸如“万苦辞想取我性命,才加以陷害,妖怪可没有风寒的道理”。谁曾想,风浮濯却听一半丢一半,一句“取她性命”,更是提心吊胆。 ——“如此,更该老实养病。” 言而总之,就是做什么都不该。 望枯怕的正是此事。 若非摸清了风浮濯一日要出门帮工的几个时辰,不然,就是给商影云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顶风作案。 望枯:“我虽不知‘严父’是什么模样,但‘严师’倒是见识明白了。倦空君如此严苛,像是会打我手心。为何不能怕?” 商影云刚想赞许一番,又撞见了何人,心头大震:“……” 好死不死,风浮濯竟在此刻跟了过来。 如今以一袭麻布黑衣现身于望枯身后十步之外。 古时,常以黑为尊。 哪怕只是拿着铁锹,也确有夫子拿十寸戒尺的身姿。 而如今,风雪拉长了三人的步子。 字字句句都叫那风浮濯听了进。 望枯追问:“商老板,你说是不是?” 商影云见风浮濯并无作为,好似正在静观其变,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搭话:“兴许是罢……” 望枯:“不只是兴许么,我看,倦空君还有几分没苦硬吃的架势。他成日把盘缠塞给我,自个儿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这是为何呢?” 商影云干干巴巴:“……大公无私?” 望枯深思熟虑:“不太像,好似是有求于我?” 商影云战战兢兢:“说是有求于你也没错,但以我拙见,不妨说是带了私情。” 一眼瞄去,风浮濯不为所动,他才就此宽心。 实则,他话还只说了半碗水。 ——动情还差不多。 望枯面上一皱:“那带了什么私情呢?他一有钱财,就都给我,定是不会图身外之物。那,图我的妖元?可我都不知自己有没有妖元……图我巫山?更不太像呀,自始至终,都只是被我‘绑去’一回巫山而已……” 商影云循循渐诱:“也未必都是如此,他人这么好,可能仅仅只是为你好。” 望枯指了自己:“图我?可我分明问过他,要不要与我合欢一夜了,是他置之不理……” 商影云看尽世事喧嚣,这一回却像是听那素未谋面的女儿,说那闺中轶事,谈不上羞赧,但如何也轮不到他来说,只好变着法子给她使眼色:“……望枯,倦空君洁身自好,怎能用此语来将他窥度呢?” 这时,风浮濯终是走了上来,一挡这缕乱颤枝头的北风。 他反责商影云:“为何不可?望枯想说就说了,不必阻挠。” 商影云心比身凉:“……” 果真,果真,还是好心成了驴肝肺。 望枯颇有窘迫:“倦空君都听到了?” 风浮濯心如止水:“听到了。” 望枯:“……那倦空君为何不早点吭声呢?” 负卿峰交谈“男子”,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事。哪怕望枯心有疑虑,也从未与晓拨雪说过。吹蔓与续兰又都不在身旁,只能找机会问问见多识广的商影云。 可只是悄悄干了这一回“坏事”,怎就轻易被抓包了呢。 风浮濯悄悄看她:“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我一现身,你就不愿说了。” ——此衣很衬望枯,但清丽太过,风浮濯就怕她被龌龊男子垂涎。便想用何物,遮一遮她的面庞。 他也自私太过。 望枯苦恼:“可我都说完了。” 风浮濯放了铁锹:“好,既是有账,那便一桩桩来算。” 商影云一拍脑袋闪了身:“哎哟!光顾着和你闲聊!害我和前头都掉一大截了!我自个儿去前头领罢!你们随意,你们随意。” 风雪几多愁,问君难消磨。 “云”一走,只剩她二人,说寂静也寂静,说吵闹也更吵闹。 风浮濯不由叹一口白气:“望枯,无论男子,女子,还是妖怪,牲畜,我都不会打,更何况……” 还是你。 望枯梗着脖子辩解:“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就是……” 可“望而生畏”,本就是个难以言喻的情愫。 风浮濯一本正经:“没有缘由,是我做错了。望枯,如若你实在是怕,我可易容。” 望枯惊讶:“易容?倦空君的皮囊生得如此好,何必毁了呢?” 风浮濯就此宽心:“嗯,听你的。” ——还得了她一句夸,不亏。 他想了想,再启唇:“至于双修之事……” 忽而前头一片骚动:“这!这是何物!” “都别喝了!里头有东西!” 摔碗声此起彼伏,商影云拨开人群,就此看了一眼:“像是鱼尾,虽说的确大了点……慢着!不只是鱼,还有……还有人骨。” “前头发生何事了?”望枯要跑去之前,又回看风浮濯一眼,希冀翘首,“噢,险些忘了,倦空君还有话没能说完呢。” 风浮濯暗藏一切心绪:“……无事。” 魔气壮人胆,他当初说“不配”,是有“佛修”之身的前提。而今,话虽未说完,但停顿后,他也终是清醒了,也深知日后再也找不出道明此话的时机了。 ——“圆房”之事,他只想一生一世与一人相行。 ——望枯自然不该拘泥于一人、一天地。他始终不说,是知道自己贪念太甚。有了其一,就有其二。 ——但无论何时,何地,望枯再有第二回这样问他。 他将只会答上一声“愿意”。 第113章 润旧巢 望枯虽跟去看了,好些人扶墙干呕,她踮脚还没从人潮里看出个所以然,商影云就挤出人群,火急火燎撵她走:“还看什么!赶紧走!” 事发仓皇,风浮濯就寻了个隐蔽之处,用法力捎带着望枯与商影云,一脚从凄清地回了小院。 商影云搓搓掌心,热粥没含入一口,就囫囵牛饮一碗凉水。冻一哆嗦后,又老老实实回屋里坐着,嘴里像是粘着饴糖,总之哪哪不服帖。 晓拨雪不再打坐,睁眼走来:“出事了?” 商影云混乱得不知从何说起:“那粥里有鲛人,死的,带皮,上半身只剩骨头了,但尾巴还在,一个紫色鱼鳞,另一个青色鱼鳞,但都没脑袋,随着肉粥一起煮,挖到底才看到。我怕他们要随意寻来一人替罪,就匆匆走了。” 短短几句,门庭也战栗。 商影云缓了许久,也没等来后文:“此事我辨别不清,可要将那沃氏兄妹唤来问话?” 望枯垮脸赌气:“不可,他们未必都是好人。” 晓拨雪:“不错,他们说话时常掐头去尾,鲛人怎么来的,又放去何处,都没讲明白,二人又总想与此事撇开关系,的确要留个心眼。” “好罢,磐州为千湖之城,水从东边皇宫高处,顺流到各地……”商影云灵光一闪,“对了!既是宫中传来的事端!干脆进去看看好了!佛君刚好有穿梭自如的本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罢!” 几人朝风浮濯之位看去,他模样不变,立定身姿,但细看一番,应是斟酌开嗓。 风浮濯:“并非自如,我原先的佛身,是与全天底下的佛像紧密相连,才得以侥幸穿梭。” 商影云懂了:“因此,倦空君的意思是……婉拒了?” 风浮濯:“嗯。一来,如今的我,佛身不净,宫中又进不得邪祟,恐是会有差池。二来……我与人起过毒誓,若迈入此地,定会就地魂飞魄散,侥幸两回,再不能有第三回了。” 商影云龇牙咧嘴:“嘶……毒誓而已,我还从未听过有谁应验呢!” 风浮濯声声掷地:“应验倒也无妨,但既是君子之言,自当驷马难追。旁人可不咎,我却不得不行。” 商影云:“……” 何处刺眼,竟是他周身在晃着“道义”。 望枯为风浮濯斟了杯热茶,不知弯绕地趁火打劫:“宫中也有佛像的,倦空君这样好,再为我破一回戒律也不可么?” 风浮濯默默偏头:“……就这一回。” 商影云好似活见鬼了:“……” ——君子难过美人关,风浮濯也不例外。 望枯哄人哄到底:“倦空君果真最好了。” 风浮濯暗暗屏息,端起热茶一饮而尽:“暖好身子就去,还有……” 望枯歪头卖乖,机灵接话:“还有,跟好倦空君。” 风浮濯生生咽下临到嘴边的“夜凉,需添衣”:“……嗯。” 商影云笑歪了嘴:“是是,我也听倦空君的话!保证不辱使命!” 这倦空君分明就是被望枯一口吃死了——还不吐骨头。 …… 风浮濯先用灵识游走于红墙里探路,复而睁开眼时,又细究两处:“有两座还未闲置的佛像,且大小不一,一地为宫中深处,还有牌位供奉,应是祠堂;另一处,为面朝东边的宫殿,气宇轩昂,有一棵遮荫大树。二者都已僻静无声,不见主人。” 商影云上前:“若没猜错,第二处为端宁皇后的寝宫,那棵树正是古楸树,我与望枯曾去过。而另一处,多半是为了隗太后吃斋念佛而建的大殿。二人都死了这么些天,定是闲置已久。” 晓拨雪又问:“哪里的河流多?” 商影云:“……我就一凡夫俗子,怎会知晓这些。” 风浮濯抬头:“望枯有何见解?” 望枯左思右想:“都要看看,若来往时辰不充裕,就先去端宁皇后寝宫。” 风浮濯:“好。” 说时迟,他俨然念诀起咒,这回却小心遮挡望枯的双眼,不让白光入身。 望枯再要睁眼时,睫毛一扫,风浮濯知趣,才悠悠放下掌心。 古楸树早已凋零,枯枝独秀,挂满白沙。乌红色的墙更是打了层霜,不知何时像是砌实了,指甲都拨弄不下。绿瓦上停驻着湿润旧巢,鸟儿早已不见了,只有厚重的雪,压着千载难逢的凄清。 四下无人,院里的石桌石椅同样被雪花埋葬,只剩轮廓聊以观赏。 莫名地,商影云心头空落落的:“还真无人啊,连个打扫的人都不见……按理说,新帝登基,新后也要跟着住进皇后宫,莫非这新后是嫌此院晦气,不愿入住?” 晓拨雪不知冷似的,缓行院中,却不留足迹,淹没于鹅毛大雪里:“此院气息紊乱,寻常人镇不住的,听闻端宁皇后身子不佳,多半是用自身气血,将晦气之物喂养。” 望枯小跑过去,双手捧起她冰凉的手心:“师尊,既然都没人了,进来好不好。” 晓拨雪:“无妨,雪不会害我的,望枯只管宽心。我为凡人之前,降生时,正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曾说,我天性不怕冷的,夏日睡不了一天舒坦觉,反倒越冷越乖顺。垂危之际,也是雪救了我最后一命,尽管……人间已无我的容身之处,但我也就此明白了日后的去处。随即,我辗转归隐,自立门户,想尽绵薄之力,平我凡人之愿。” 她付诸一笑,面上多了几分不属于她的红润,像是以身化桨,徜徉于这片银装素裹间,搅弄虚烟里。 晓拨雪从未一口气说这样多的真心话。 何况还有“外人”在侧。 可见她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雪渐渐,朦胧了望枯的眼。 她喃喃发问:“那师尊的心愿是什么?” 晓拨雪昂起头,如稚子澄澈,莞尔一笑,拥吻一尘不染的天:“愿,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了无心愿,一世做个先顾己、后言她的良人。” 了无心愿,意味着她们必定此生无忧。 望枯缓神半晌,竟呛了两口雪:“……好。” 竟也是她的平生所愿。 望枯往回跑去,逆风而上:“那师尊就站在这里,好好等我回来。” 晓拨雪再笑:“那是自然。” 风雪再漫,她心如磐石,再不会将彼此吹散。 …… 端宁皇后没有侍从,廊前还有花盆的碎屑。迈入几步,一扇窗纸被鼠蚁啃噬的门被风浮濯“吱呀”推开。此门摇摇欲坠,竟半边倒塌,幸好商影云用鞋履抵着,才没能弄出大动静。 屋内除了大片狼藉,就是那吊死鬼一般的白纸书字。 商影云嗅了口灰尘,难以落脚,遍地青瓷碎:“咳咳!一年而已,怎就荒废成这样?嗬!这片墙都长满青苔了!” “阴雨四月有余,又不见天日,自然会起潮,”风浮濯弓腰清扫出一条路,才用干净的那只手向后伸去,“望枯,我走何处,你就随着来,莫要乱行。” 望枯摊开两臂:“何必这样复杂,倦空君抱我走就是了……如若,倦空君不怕累的话。” 风浮濯顺手将她单手揽腰,再小心打横抱起,这才后知后觉答上一句:“……怎会。” 商影云与两根结靡琴弦心领神会,交相对眼:“……” ——望枯又在奖赏他了。 望枯安心枕在他颈窝:“既是要找水源,不妨从后院绕去看看?” “此屋也曾住过邪灵,而人间若有邪灵闹事,江河岸边占多数,只因,水为阴物,最易养鬼。”风浮濯一板一眼解释后,又瞥见望枯不知勾他脖颈的两只手,正在互相把玩,不由漠然命令,“手放荷包里,不可伸出来。” “……”望枯照做后,又把两个手套荷包安然叠在腹上,幽怨看他,“倦空君又在凶人了。” 风浮濯面不改色:“并非,无论后院可曾有水,邪灵却不讲情面,只愿望枯有心防患于未然,而非时时让我牵肠挂肚。” 望枯百般想不通:“可退一万步讲,我也有至阴之体,为何要怕它们?” 风浮濯冷语了结:“听话。” 望枯蔫头吞声:“……” 分明就是说不过她,还次次搬来“听话”二字——若非望枯脾性好,谁能这样让着他? 风浮濯不窥望枯心中所想。 但他确是说不过,才出此下策。 正因深知望枯身上沾染邪气,才怕她会被何处钻出来的邪灵“占为己有”。只能先噤声,再侧耳提防,便于排除万难。 可好死不死,风浮濯的深压心底的魔气,就此掠过净骨,疾驰而上。 ——是山雨欲来之兆。 风浮濯退后几步:“小心。” 商影云汗毛竖起,眼大如铃,屈身背靠风浮濯:“不,不对啊,哪儿来的风……” 雪大到遮去双眼时,风已无处遁形。 眼下却风浪骤起,冷意如狂澜而至,写满烫金字的白纸通通向上盘桓,似是腾出一块空隙—— 为迎何“人”到来。 风浮濯分出一手推开商影云:“躲开。” 晚了。 商影云眼睁睁看着一团黢黑的东西向他坠下,慌乱抱头:“啊啊啊——” 他抖如筛糠,疼痛却并未撞上他的颅顶。 黑烟只将他裹挟瞬息,便消弭而去。 再闻其声—— “喂,我长了眼睛,何必落到你一个凡人身上?有没有点出息?赶紧起来。” 商影云喉头一滚:“……” 此人,不,此“鬼”,相当不饶人。 望枯越过风浮濯肩头,定睛看那放荡不羁的身影。 衣裳松松垮垮,头戴挥毫之物,真乃一介舞墨的狂人。 她颇为意外:“万苦尊?您为何来了?” “整个磐州竟无一处有我的东西,可让我一阵好找,幸好此地有我的字墨,但也是稀奇了,哪个不怕死的偷了挂这儿?”万苦辞吊儿郎当回身,一见望枯,恨不得拿算盘敲她脑袋,却丢了几袋银两去,“若生堂拿来!你这小妖怪,背着我偷偷救人,呵,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酸糖你就休想要了。” 第114章 落地芳 没有来的,若生堂从望枯衣襟里逃出,落到万苦辞手上。他一目十行地翻阅,半点没搭理他们。 忧虑才从望枯心头缓缓漾开:“……” 酸糖没了。 最毒不过魔尊心。 万苦辞一手合上书:“怎么?腿又断了?下来,我有话问你。” 望枯落地:“腿断了?我么?为何是又?我并未断过腿啊?” 万苦辞嘴角一抽:“……” 这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滋味,时隔一秋,纷至沓来。 但望枯再不好,也能念她一个“故人相会”,还笨重个身子、提裙跨步,足有翻山越岭的架势,万苦辞随即再谅她一回。 万苦辞顽劣笑:“等你走到,这日头都能落去西边了。” 望枯只关切脚下:“今日没有日头。” 风浮濯负手紧跟在后,一摆森然之容:“落去西边就落去西边了,不知万苦尊在催促什么?” 万苦辞:“……” 这二人任是谁,都别来无恙。 万苦辞再战:“倦空君,你从莫欺谷出来,也不与我知会一声,我还以为你死在里头了。” 风浮濯微微致礼:“承蒙抬爱。” 待到望枯站定了,万苦辞不再插科打诨,只是卷起书给她一记:“望枯,若生堂里分明有沃元芩,和一个奇奇怪怪的‘无’,怎的我一审查就没了?老实交代,动了什么手脚?” 望枯还未答复,结靡琴弦倒是从她耳后飞去,“啪”的一声,给了万苦辞手背一条红痕后,又自知心虚地藏没影了。 万苦辞翻开手一看,伤处足有戒尺宽。 他万苦辞上辈子没受过这等委屈,这辈子更是。 魔气也当即擒了去风浮濯的双手,万苦辞咬牙切齿:“倦空君这是何意?” 风浮濯将这魔气轻轻解开,重拿轻放,仰头勒令二弦钻进衣袖:“不听使唤乱窜罢了,都回来。” 万苦辞霍霍磨牙:“……” 此人有老实相,却没老实命。 若非场子不宜,万苦辞必定掀翻这房顶,与他大战一场。 望枯深思后回魂,拉过万苦辞:“万苦尊竟记得此事?” 万苦辞抱胸正色:“可算是想起来了?就那点回溯往昔的本事,我哪次不知?” 望枯:“那为何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万苦辞胸有成竹:“你既有若生堂,又与槐飏有瓜葛,还刚好犯了错事——除了你,我再想不出第二人。” “如若我真有槐飏仙尊的本领,我自然当仁不让。”望枯同样有理诉说,“可万苦尊不知,我却拿了槐飏骨,第一件事就是为我师姐证实清白,或是,回到巫山被万苦尊毁灭之前,决不让悲剧重演。” 万苦辞扬眉:“是啊,可我没那么好说话。要么拿出凭证,要么当场赔给我。” 望枯摇头:“我从来都不求一个信,只求万苦尊屈尊降贵留在这里几日,好生将我辨别清楚。” 万苦辞:“你以为我很闲么?若你耽搁了我的时辰,也还是拿不出呢?” 望枯:“不可能。” 万苦辞嗤笑:“五界上下,凡是与我打赌的,至少拿一条命赔,这个‘不可能’我当没听见,再给你一次悔过之机。” 望枯一字一顿:“绝无可能。” 万苦辞再不回绝:“好,这是你说的。若一旬之内还未证实妥当,你欠了我几条命,就双倍还我几条命,明白?” 望枯爽快:“明白。” 万苦辞盯着眼前矮了一个头的女子,不由笑逐颜开,只承认,魄力与胆识人恒有之—— 但熠着碎光的却不常有。 望枯恰是如此独到。 …… 商影云还在惊恐万分的余韵里,三人的话,哪个都没听懂,就稀里糊涂跟着一行人去了后院。 “嘶——” 谁曾想,迎面一个骤凉的北风,致使他倒抽一气,灌入身体里,肠子都抖一哆嗦。 晓拨雪早有自觉绕来此地,随着她曼妙的身姿,与主室一般大的后院映入眼帘。 若前庭为温良书生,后庭就为暴烈之徒。 此地像是被洗劫一空,数十棵树断了的枝桠,叠成一座柴火小山,而今都被雪覆盖紧实了。苍茫之外,竟什么也分辨不清。 单论这方交错的枯枝,上方由雪衣覆上,下方却分出晶莹剔透的草绿色。 像是,嵌入水天一线里,供人仰止。 万苦辞敷衍招手:“哟,晓宗主也在。” 晓拨雪颔首以示听了进,却不看人:“望枯,不要过来了。我所站之地正是一片方塘,目测五丈长,这些枯枝只有一半落入水里了,大概是要填满这方池,奈何水有冲劲,就此隐去一半。” 商影云随地捡了根碎枝:“看,哪怕只是一根细棍,断裂口也相当平整,一定不是风雪压的。” 万苦辞轻扫一眼:“这片湖是从无垠集的护城河舀来的。” 望枯当即蹲下探看,红指节拨弄这片冻成冰块的湖:“的确,无垠集的水没有波澜,且不掺杂质,一碰就觉阴冷,这里同样如此。” 商影云喙一口风,才壮胆上前:“仙人们,你们都相互认得,我却一问三不知,这是什么水,又有何来头?” 万苦辞睨了一眼:“地府来的水。” 商影云勇猛一回,就此吓破胆了,险些就叫这天寒地冻趔趄了身,再一头栽出个大窟窿来:“……” 望枯刮目相看:“万苦尊好实诚。” 万苦辞更觉古怪:“为何不能说?人固有一死,死了不就知道了,早点又能如何?” 望枯与商影云:“……” 无不有理,难以辩驳。 晓拨雪:“可宫中是如何从魔界取来此水的?” 万苦辞上下打量:“这间宫殿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东西,恐是出了什么奸细,待我回去挨个盘问。” 望枯提点一句:“万苦尊,听闻宫中也常与一名道士往来。” 万苦辞冷笑:“……这死老头竟还活着呢?” 望枯暗叹此言粗鄙:“却不是万苦尊结识的这个呢?” 万苦辞:“不可能,我的东西便是去了天涯海角我都能告知到,这屋里的书法是我亲笔,谁知门后还有高手?况且,这死老头的本事,相当五花八门,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动我东西的,也只能是他。” 望枯:“那他为何要将无垠集的水引来人间?” 万苦辞:“这水生在无垠集旁,就叫无垠水,是凭我意念而生。如今无垠集重建,也有此水帮扶。于邪祟、鬼魅而言,有疗愈碎魂的奇效。若无邪灵供养,只会聚集阴物。” 晓拨雪:“因此,锯树填湖,是他们有意为之。” 风浮濯终于吭声:“但如今的湖泊里,并无魂灵之迹。” 望枯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万苦辞挑眉:“你已有答复了?” 望枯反问:“有了湖,根源却没找到,怎能急着下断论?” 万苦辞调笑:“倒也能说句中听的话。” …… 再然后,一无所获。风浮濯替望枯翻箱倒柜,取了几样续兰的贴身之物,收入衣襟,这才转战下一程。 万苦辞此等邪祟,早已不惧皇宫的明光禁制,随即堂堂正正走去正门。问他可知祠堂方位,他大言不惭地答:“我有魔气,自然认得香火的模样,循着气息去就是了,再不济……我就拎个太监问问路?” 看那儿晃悠的身姿,不遛几道弯儿、吓着几个人,便不会罢休了。 风浮濯:“闭着眼。” 此个“闭眼换景”的本领,早已被风浮濯练就得炉火纯青。适才拂来的狂风,终是被袅袅檀香收入囊中,烛火的温热扑面而来。 但此地还未学来雪的白,徒留寂静的黑。 不过一处暗室。 风浮濯低声:“宫中祠堂比原先修缮得大了些,唯恐碰着人,就则来耳室。” 望枯心一动,倾身问:“倦空君曾在宫中住过?” 风浮濯噤声,却用颔首当答复:“……” 晓拨雪:“既然大,就留两人在屋内,再让两人去屋外,既可望风,又可节省时辰。” 商影云大气不敢喘,躬身做起贼人:“晓仙女,我不敢一人去,不妨您带着我,让望枯跟着倦空君……我并非想惹您嫌,但求求您了,这不是、不是怕那什么吗……也请放宽心,我必定隔开五米远!近了我就扇自个儿一巴掌!” 虽没说怕谁,但谁都知根知底。正是怕这个心上人不在眼前晃悠就要“迁怒四方”的主儿——风浮濯。 “倦空君,顾好她,”晓拨雪率先领路,“十米远。” 商影云:“诶诶,好……” 左右都无人,望枯则更来劲儿了——此时不该刨根问底,又更待何时? 她牵起他的衣袖:“可倦空君不是宫中的人罢。” 风浮濯驻足凝望:“……为何知道?” “很好猜啊……”望枯直言不讳,明目张胆地激荡肚子里的坏水,“再者,倦空君应当早已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会任我砸了那佛像呢。” 风浮濯收眼:“嗯,聪慧。” 望枯佯装受宠若惊:“倦空君竟然真会夸人了。” 风浮濯微蹙眉头:“何时不会?” ——莫非在望枯眼里,他就是个冷酷无情之人? 望枯缠着他不放:“那为何时时挂相呢?我分明在梦里见过,儿时的‘风银柳’可曾笑过几回呢。” 虽说,也不多。 风浮濯:“……只是生涩。” 望枯:“为何生涩?” 二人移步灯火通明地,几层呈阶梯依次排列的匾位,前缀各个密密麻麻,尽是不识得,周遭却笼起一圈凤凰火尾点燃的宫灯,亮堂斐然。 长灯不垂落,落地为暖芳,就此踏入余晖丛中。 辗转间,花了眼。 风浮濯好似看到过去那个跪在此地的自己。 他才回过神:“扮了旁人,难免忘了自己。” 望枯:“……也是。” ——她好似说错话了。 风浮濯一眼洞悉:“并未问错,你肯关切我,我甚是欢喜。” 所谓“欢喜”,不过面无表情,负手而立,睥睨世间,近似高山不可摧。 但望枯佯装视而不见:“……好。” 蓦然,风浮濯却显厉色:“来人了。” 人在外头的晓拨雪与商影云,同样觉察此事,共回暗室躲藏。 商影云手舞足蹈,话却比北风放得还轻:“来了好些人呢!但进来的只有几个,好似是一人犯了错,被迫关押此地!” 望枯:“既是关押,为何要来祠堂呢?” 晓拨雪:“非但如此,此人还奄奄一息。” 来的一行人风风火火,有一嬷嬷,两伙夫,和一锦衣公子,一褴褛衣、身浴血的儿郎。 那嬷嬷赔笑,跪地掸了掸贵人的衣角,尘沙飞扬:“下这么大雪,太子殿下并未有恙罢?” 暗室里,望枯与晓拨雪、商影云三人厮觑。 来的竟是太子? 那太子趾高气昂地答:“区区雪花,伤不着我,再者,我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下去罢,我有话要亲自问问我这‘同窗’。” “好好……奴婢不打搅了。”嬷嬷躬身离去前,又对那半死不活之人露出狠色,“跪着!细听太子殿下的话!” 说罢,又带着两矫健伙夫,合门而走。 眼下没了外人,太子“大显身手”。 这第一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踹去那跪地“同窗”的胸口。 “哐当——” 搅翻案上贡物。 骨裂似屏扇断,听者也吃痛。 太子:“东西呢!叫出来!” 跪地之人咳血,喑哑难耐:“……没有。” 太子随地哕一口,再拎起他的衣领:“装什么大义凛然!不就是怕我把你打死么!你想太好了!今儿你敢在父皇面前逞英雄!明日你就是那碾在车下的野狗!听清了么——风银柳!” 望枯屏息难言。 她一怔一怔回头看。 风浮濯尚在阴影里。 他依旧不留半点神情。 但厚重的,悲怆的,渐渐消散的东西,聚散他眉眼。 那是什么呢。 望枯不知。 她只知,四百年了,风浮濯一点没有忘记。 也只想问一句。 ——今夕又是何夕? 第115章 仍动人 而雪落无声,恰如火如荼地铺陈过往二字。 太子忿忿,骂口枯井,也知给他荡声回音;骂个死人,却大气不出一个。他怒火烧旺,竟拿起那些祖宗上下的牌匾,掷去风银柳之身。 太子:“风银柳!你就是个侍读!凭何将这风头占尽了!我先前打你!还是看得起你!今日之后,你便是学我的模样,我都瞧不上你!而让那蛮夷兰氏来打你!能活三日都算你福大命大!” 风银柳匍匐跪地,任他践踏,却铮铮铁骨:“正因质子牲畜不如,卑职若不救殿下,殿下也将深陷泥潭中。” 太子面目狰狞:“若非我随父皇微服南下,在那祉州渡口生了慈悲之心,命那太监拉了你一把!你早就淹死过去!而今却反了天了!要我对你感激涕零!荒唐!” 风银柳谦卑依旧:“卑职不敢有此心,若太子殿下不信,就当卑职是另有抱负。” 太子猖獗之声,戳进人人的耳根里:“还敢提抱负?什么抱负?你那不值一提的‘天下大同’?哈哈哈哈!你自个儿听听!可不可笑啊!” 风银柳依稀记得,父母取其名,便是要他言行皆正,如今便是沦为笑柄,胸腔里沉载血气,也不肯折枝:“心之所往,为何要笑。” 太子蹲下拍打他的脸:“呵,今日天寒地冻,本太子懒得与你计较太多,你若趁早将那藏起的东西还给我,我来日还能当你是个陌路人,莫要给脸不要脸啊。” 风银柳头颅埋低一寸:“殿下,此物是卑职的。” 太子又给一脚:“贱畜!你真当我不知道!这是那灭了靳国的白骨偶!私藏战胜之物可是死罪一条!你若老实交上,我还能向父皇求情,为你网开一面!” 风银柳闷声再咳几声:“殿下,登基之路任重道远……断不可另辟蹊径。” 太子怒不可遏,引来烛火燎他衣袍:“大胆!竟敢说我为了夺皇位而另辟蹊径!不成气候的东西!给你一条生路你竟不知悔改!罗嬷嬷教你再多规矩也无用!倒不妨将这皮囊烧了去!再易容成我的模样!舌头也给拔了!这样才能老实本分!” 望枯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才攀墙往外探出半寸。 火海腾天,那跪地颀长的身影无动于衷,而另一身着杏黄华服的人相貌平平,圆盘脸、狭长眼、向两边阔开腮帮子,此刻却杀红了眼,自知干了坏事,才拂袖而去。 商影云背上起了层黏糊糊的汗,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眼下这是……这是……” 望枯:“商老板,禹聆有儿子么?” 商影云话都不会说了:“有是有,但、但听闻,奇效早夭了一个,如今这个,应当没长这么大……他那个,约莫五岁。” 望枯:“好,我去救他。” 风浮濯拦腰阻拦:“救他?” 他的眉头正往中间拥,眼底翻腾灼意。 ——算得上风浮濯一个正儿八经的怒颜。 望枯唱反调:“倦空君是要见死不救么?” 风浮濯轻叹,却咬死不松口:“谁人都可。” 唯他不行。 望枯:“我却与倦空君恰恰相反,旁人我自当不予理会,但他不一般。” 四百年前,祠堂并无这么大,匾位是为死人立的,如今时过境迁,自然只增不减。若当年也有一场火,但这场火的确只是伤了风浮濯的皮囊,而非全身呢? 如今。 这般喧天大火下,却迟迟不见外人觉察。风银柳也已报了必死之心,跪地之姿半点不屈。 诚如万苦辞所说,他是望枯的天敌,哪怕迟了千年也终会降生。 而少了个风浮濯,世间可会少了一根脊梁柱? 无论是溃不成军,还是推翻重来,都是难以估量的后果。 因此,这风银柳她非救不可。 风浮濯被此事搅得心神不宁,愠怒也只是空有其表。这才让望枯抓了空隙,甩了他固在腰上的两臂,“逃笼”而去。 她倒是灵巧,将那剩余的匾位拿来防身——这里头定有端宁皇后,若运气好碰上她,也是解个恩仇。 那风银柳听到跌跌撞撞的动静,蓦然抬头一看。 一个,他不曾识得的女子。 望枯丢了匾位,就此伸出手:“快来!” 风银柳恍惚得不知所以,原以为父母双亡、祉州覆灭后,生生世世都是一潭死水。 未曾想,竟有一株藤蔓攀附而上,嵌入他的心头,擦清了他沾灰的眼。 ——世道原来仍是如此动人。 望枯攥起他的手腕:“风银柳!愣什么神!还不快过来!” 风银柳木木跟上,低眉顺眼:“……是。” 趁大火还未屠戮身上时,望枯带他疾跑回了暗室。而暗室已不再黢黑,此处无窗棂,何人就用蛮力,撕扯出一条可通一人越过的“窄门”。 望枯顾不上其他,冰雪侵肌、燥热退散时,方知探看身后之人。 寻常破布衣裳还能描出个形,他的衣裳当真“捉襟见肘”,胸脯、双膝、胳膊通通袒露在外,皮肉或呈还未烧焦的黑红色,或是干脆褪了层皮。更何况,蓬头垂挡面目,一簇火苗还在顺着发尾向上烧——这已于风浮濯一般个头的风银柳,却耷拉个脑袋,好似不敢有半点“忤逆”之心, 望枯吓得够呛,赶忙用袖口扑灭了火,再撩开他的发,喃喃自语:“……幸好。” ——毁了哪里,都不能毁了停仙寺的看家样貌。 风银柳喉头干涩,伸手推开望枯:“……不要碰我,会受伤。” 望枯顿时没了脾性。 无论过去还是今时,风浮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望枯:“那你自己来罢。” 风银柳徒手握火,疼而不自知。但悄悄打量望枯时,却怯懦得很,唯恐亵渎了这样一个胜雪的姣好之人:“姑娘……不必救我,若叫太子觉察,必定株连九族……我需回去了。” 望枯:“我救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回去的,姑且宽心罢,那太子恐怕已经不在了……或是,早已有人将他捉走了。” 隔墙跫音来得恰到好处,其中有个中气十足的嗓声,应是出自阮瑎。 “祠堂走水了!快来灭火!” “所有人听令!抓住纵火犯!” 天塌下来,太子也不认此等头衔:“无礼庶人!父皇身旁的护卫我各个认得!你却假冒宫中侍卫!岂能以囚犯之称冠以本太子之身!该当何罪!” 阮瑎:“你偷穿太子之衣,还烧了宫中祠堂,死有余辜。莫要痴人说梦了,带走。” 太子:“瞪大你的狗眼!我就是太子!我拿来烧得那些牌匾,都不知是哪路来的阿猫阿狗!一个不认得!即便丢了又能如何!父皇对我宠爱有加,断不会太过计较,还不放手是罢——阿胄!陈樟!罗嬷嬷!冬菊!菱角!都跑哪儿去了!速速过来!若将这些肆意妄为的畜牲杀死一个!本太子就奖赏一个奇珍异宝!” 阮瑎也耐着性子再答:“适才也刚好捉了些擅自入宫还疯疯癫癫的人,还自称在太子手下帮衬,眼下已然押进大牢,择日审问。” 自此,这太子再无回绝之力,惨叫声响彻云霄:“我告诉你们!若让我父皇知道了!你们祖宗十八代都休想好过——” 望枯看热闹不嫌事大:“听清了罢?简而言之,这里距你生长的永昼年间,已然过去四百年有余,你是阴差阳错来到这儿的。” 风银柳思忖良久:“……” 望枯歪头看:“可以走了?” 商影云冷不丁地,一掌拍上望枯的肩:“望枯!还愣什么!快走啊!” 望枯再问风银柳:“是啊,快走。” 风银柳眸色闪动:“……银柳都听姑娘的。” 商影云恨铁不成钢,拉过望枯劈头盖脸一阵说:“啧!你怎能丝毫轻重缓急都没有!倦空君都气成那样了!” 望枯随口问:“他为何动怒?” 商影云眼见灭火的侍从要绕来后院,拔腿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茬:“为何?还不是为了你!” 望枯兴致缺缺:“……好罢。” ——不知“一厢情愿”能否用在此地? 商影云暴跳如雷:“好什么好!人儿都快牺牲了!” 望枯微顿:“……怎么牺牲了。” 商影云见那树下的晓拨雪与万苦辞,喘着牛气歇脚,这才安定心神:“他找新帝去了!” 望枯:“找他做什么?” 万苦辞唱衰:“这些人都是四百年前的罢?各个都是不好对付的主儿,倦空君恐怕是想是借皇权之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他此举未免太险,这不等同于孤羊上赶着入狼窝里头么?” 商影云点头如捣蒜:“阎王爷说得相当在理,倦空君上回显出真身后,磐州人都当他为第二个皇帝供着了,宫里这些人不得想法子将他留下啊?” 万苦辞沉脸:“阎王爷那都是多久的陈年往事了?要唤就唤万苦尊,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商影云哈腰:“诶,万苦尊,小的明白了。” 望枯思索再三:“……那商老板的意思是?” 商影云懒得搬出那套人情世故:“还需问?赔礼致歉啊!” 望枯垂头丧气:“可我做错了何事呢?” 晓拨雪眼藏冰锥:“望枯,依他看来,不心疼男人就是罪大恶极,但依我看来,你做得相当不错——不说倦空君,天底下任何一男子能任你利用,都已是他的福分,切莫本末倒置。” 望枯顿悟:“好,师尊说我没错,我就一定没错,我且宽心了。” 商影云如芒刺背:“……” 还是扇两巴掌治治自个儿这贱嘴算了。 …… 宫中来往多纷繁,一半被调去“万水祠”灭滔天大火,雪与之砥砺相抗;另一半则在“遗光殿”,大多是些两脚打结、唯恐慢了一步的宫女—— 天都觉可笑的宫宴,便在这冰火两重天里,仓皇落了地。 第116章 借神助 纵是商影云当初处心积虑地躲,汗水如淌去的怒江,也都为无用功。 宫里为万人窝,早八百年就将他的动静看了进。这来势汹汹的“邀请”,都直逼树下。 打头之人生得白净,不显喉头,八尺身长,虽男生女相,阴柔却只占三分,可惜落了个少年白头的下场——应是禹聆钦点的“红人”,自称“李游”。 李游嗓音也比照寻常:“神女大人大驾皇宫,有失远迎。且与昔日挚友,商老板,一并来遗光殿赴宴。” 他八面玲珑的本事也初见端倪:“奴才知道那有眼无珠的常岁,也曾顶撞过二位贵人,来此宫中赴宴定是有些忌惮的。只是倦空君在此,天元帝聊表一回冷暖,敬敬晚辈孝心,命御膳房备了好些佳肴。可倦空君为神佛之体,消受不了太多。且眼下国事紧张,浪费实在可惜。” 敬以晚辈孝心、国事紧张等诸多言辞,若是让禹聆亲自说出,倒还有一代明君的风范。 但假借他口,只觉这李游人如其名,游行天地,这样恃才放旷。 恶寒既生,荣辱难咽。 商影云自认有理有据:“神女大人也为金身贵体,更消受不起人间烟火气,而我终究只是个陪衬的,‘主子’不愿,哪儿还轮得到我们做‘仆从’的?因此——今日只好谢过李游公公的好意了。” 却被李游打了个落花流水。 李游从容一笑:“商老板起先来宫中筵席时,明知会被嘲弄,但也有不得而已的由头。再说明白点,就是被逼无奈,不可不来。” 望枯:“因此,你今日要故技重施?” 李游对姑娘,或是“神女”,才平添几分忍让:“并非,正因有此个先例,奴才有心不步前人后尘,只想老实本分做好眼前事,再与二位贵人说说推心置腹的心里话。” 李游一袒愁容:“实不相瞒,圣上的登基之路坎坷,如今有心干好事,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场面。若得二位相助,圣上日后的路,也定会走得顺畅些。” 古人总信奉“天命之人”,大多百姓都当天子是真龙转世,来此人间治理一回,死后必定羽化登仙——而有风浮濯开了先河,黎民百姓彻底深信不疑。 如此,是借“神助”,立新帝威望。 望枯倒是随和:“行,既然不害我们,去就是了。” 李游高喊:“多谢神女大人——” 望枯:“你还是谢谢你自己罢,话虽说得不算中听,但我就喜欢与实诚人打交道。” 商影云也不避讳白眼,大声议论:“如此有本事,说是臣子我都信,当个太监真是屈才了。” 李游深笑:“贵人们谬赞了,奴婢只想一心尽忠。” 如此聪明的痴儿,却一头栽进木绵地里。说是志向高远,不对,说是目光短浅,更不对。 但世间难猜,里外皆疑云,何须去究其因与然? …… 是李游有求于人在先,自然不会多问那老实巴交,却刚好烧伤的风银柳。 狼烟还嗔怒,持矛战乱雪。 商影云走到半路,猛拍脑袋:“慢着!万苦尊与晓仙女呢?” 望枯:“在后头跟着呢。” 万苦辞虽不屑躲藏,但许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场面,而兴头高涨。随即用多余的魔气织出一匹布,再由布制出两件衣,自穿一件,给晓拨雪一件。 还赐名为“隐形斗篷”,说是先前有人用它逃出什么魔法学院,还屡试屡灵。 万苦辞摘了帽子,只有一颗极为惊悚的脑袋随意乱晃:“丢不了,在这儿呢……至于晓拨雪,噢,正骑在你的头上呢。” 顿时,商影云路都不会走了,像是背了身百斤秤砣,学蛇游步:“……我是说呢,怎的越走越累。” 李游狐疑回望:“贵人这是……” 商影云神秘兮兮:“天机不可泄露。” 望枯眨眨眼,一看身侧:“师尊,你不是在此地么?万苦尊为何要这么说?” 晓拨雪现身刹那,刚好与望枯服服帖帖地挽着:“……” 万苦辞嗤笑,仅剩一颗的脑袋也随即缩去皑皑白雪中:“笨。” 商影云老脸通红,活似变脸的角儿:“……” ——身段已老,却也“献丑一出”。 行至遗光殿,才知禹聆非但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缺了根筋的混不吝。此前铺张浪费,已让群臣如此愤懑,如今却为一人大设流水曲觞宴。好好的暖屋不坐,偏要支张镀金的长桌,在外头“饮风嚼雪”。 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觉所谓流水曲觞,便是“流天上水,曲地之觞”,如此班门弄斧地自圆其说一通,再张冠李戴一想,竟品出了“傲雪凌霜”的美意。 望枯见得禹聆庐山真面目后,又觉百姓会忧心,也并无道理。 此人身长只有七尺,银灰狐裘抻着他佝而偻的背,细长的手,内八字的两腿,乌黑里透着白的发丝,举目皆是病弱之样。双眼是看不出形的,因为,时常眯成“一”字。皮囊紧实,周身盈着药香,却也能古怪地品出几分英姿之相。 而堂堂一个君王,竟让了正位给风浮濯,还亲自张罗着筵席事宜。这流水曲觞的水何处被雪籽浸染,就亲自拿汤勺舀出。风刀一刮,还红了两颊。 听闻望枯来了,禹聆往身上擦手,红油兜上裙衣,小跑相迎:“噢!神女大人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寒舍招待不周,若能让诸位吃顿饱饭,朕就心满意足了。” 旁的不说,此地当真是个“寒舍”。 天是雪,地是雪,遮蔽之物,只有一把大伞。 商影云落座石墩椅,都要打一激灵:“……” 硬要说哪里好,就是举目无外人,来往宫人虽多,但大多匆匆而过。 男子甚少有娇憨之感,但禹聆说话却温温吞吞,还喜欢乐呵呵地笑。近看却是一张任人啃噬两口的杏仁脸,再笑,更有狐狸相貌。 只是,这狐狸蠢笨太多。 禹聆:“神女大人就坐朕的位置罢,朕再去屋内搬个椅子来。” 李游眉头紧皱,却只喟叹一声:“……圣上贵为天子,怎能亲自做下人之事?伺候人的婢子呢?” 禹聆:“倦空君不喜太多人,便通通撵去外头了……阿游,不要骂她们,你怨朕就是。” 李游双膝跪下:“奴才是奴才,圣上是圣上,只有圣上怨奴才的道理——求圣上责罚。” 他阴翳的脸庞上,竟横着决绝。 禹聆手足无措:“阿游,你这是何意……朕会好好当这个皇帝的,快起来。” 李游耿耿双目而昂首:“圣上已向奴才许诺多回了。” 禹聆打马哈哈:“这回是真的。” 李游一声不吭起身:“……好,奴才去了。” 望枯见得此情此景,真怕李游道出一句“下不为例”。 当真有几分像她与风浮濯。 一个一昧赠予,另一个一昧置之度外。 只是望枯相较禹聆,却心安理得多。 愣神须臾,望枯与风浮濯的四目刚好打了个照面。 凉薄之感竞风而驰,急停他眉稍。 风刀不疼,倒是看他一眼才有寒冬的实意。 他还在气头上。 ——倒是极为映衬这风雪里的镂空龙椅。 望枯也不惯着他:“风雪这样冷,坐去倦空君身旁,恐怕更冷,我是不甚愿意的。” 禹聆悔悟:“是么,朕拿几个汤钵子可好?神女大人定要等等朕!” 风浮濯起身挪位:“不必……来坐此地。” 望枯拍着后头的大高个:“风银柳,你过去。” 风银柳心惊:“……银柳不敢。” 望枯:“为何不敢,你不是说要听我的么?” “……”风银柳沉吟,再沉吟,徒手抹了把雪放去椅子上,这才坐去,却不曾坐实,竟扎起马步来,“……是。” 商影云一眼觉察:“这小子还是不敢!” 风浮濯冷然启唇:“坐。” 言下之意——能得望枯偏袒,听她唤着名讳,已是上下千年修来的福祉。她若说什么,便听从什么,莫要不知本分。 风银柳这回坐实了,只是锐利的眼,却落去风浮濯身上:“……” 望枯云淡风轻:“风银柳,此人就是四百年后的你。” 风银柳陡然起了一身逆鳞:“我即是我。” 没有其他。 商影云本该吃上了,见识了大场面,却就此撤了碗筷:“慢着!此人……此人不会是倦空君的年少罢!” 说是年少也不甚妥当,除了风银柳清瘦几分,正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谁知,风浮濯就此走开了。 李游一人早有准备,虽未分出三头六臂,但椅子、汤钵子,甚至火盆子,都一应俱全,拿来此地。 李游东张西望:“倦空君呢?” 商影云贼心不死,也终是不敢招惹风浮濯:“神女大人知道的。” 望枯:“我不知道。” 商影云:“……” 望枯拗不住他哀求的神色,只好放下刚握起的筷子:“……好罢,商老板,我也挨着饿呢,糖醋肉可否留与我?” 商影云松了口气:“管够!” 偌大个宫廷前不见景、后不见头,要找个人委实不易。 望枯随即想了一法子:“倦空君——我冷啦——” 刹那不刺眼的白光掠过,风浮濯就现身她眼前。 他的怒气见长:“进去。” 望枯趁热打铁,试探走近几步。 她不会哄人。 但风浮濯应是极好拿捏。 ——依稀记得,师尊说他喜欢“动手动脚”,他也直言认了。 那便顺着他的意思来。 就这一回。 她轻掀他的衣襟,将身子靠了过去:“不必,倦空君抱我也是一样的。” “……望枯。”风浮濯刚有平息迹象的怒火竟是再次燎原,“你都是如此慰人的?” 望枯实诚道:“……我不会慰人。” 风浮濯叹着沉气,两臂圈上她的腰身:“……过来。” 热氲上涌。 虽是买账,但彼此都有说不出的古怪。 但对付风浮濯,当真绰绰有余了。 第117章 慧极伤 雪盖两人头,风浮濯抬手去,却不舍拂开。 共此白头一时,已是人间至味。 而侧耳听了几声踏雪的动静后,风浮濯不再贪恋心上人的投怀送抱,却将本就单薄的衣裳脱下,拢在望枯的肩头。 原先的净骨,是经弋祯法师点化而来。如今的净骨,竟是风浮濯从莫欺谷的一座极寒之山上,拔来的乳石长柱,再生生插去脊梁骨合为一体。 他虽从未与人道明始终,但今日却留有几分悔恨—— 若是寻个更妥当的东西“筑骨”,周身也就不会凉得这样厉害了。 更不会拥了东风,再放走望枯的温热。 风浮濯:“衣裳虽薄了些,但沾着灵力,足以挡风。” 望枯一探,如今的身子已然轻飘飘的,感知不到冷暖,耳根都静了下来:“……” 风浮濯此人,倒是好哄过了头。 地上轱辘轱辘过来一个铜物,所过之处,皆烫出一条白气。 回首去,撞见风银柳手足无措的模样。 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 他攥着破烂衣裳,没由来阴郁几分:“……此人,莫非是姑娘的婚配之人?” 不问“夫君”,不问“良人”,“婚配”二字也说得不情不愿——分明就是一人。 实在好笑。 望枯捡了汤钵子:“自然不是了,跟来做什么?回去罢。” 风银柳悄然勾唇,却又觉不对:“……” 险些忘了是喜是忧。 同为风浮濯,但那四百年后的佛君,自然能懂这短暂波澜里暗含的意思。 风浮濯从不当过去的自己为仇敌,哪怕傲气太过,却深知“他”是个值得悲悯的可怜人。 但只叹,果真不论几时,都是栽在一人身上。 …… 此宴喝西北风就能饱,可却吃到夜里。 纵使只用了一个时辰。 商影云冻伤了耳朵,没那风银柳的忍性,更没仙人的岿然不动,早八百年丢了冷炙跑回暖乡了。 禹聆虽傻,但也从他的酒后真言里,看出了治理天下的鸿鹄之志。 禹聆几杯下肚,面上已团出两块红晕:“磐州不是载得了雪的地方,都已过惯了冬里偷暖的日子,百姓迟早会撑不住的。天下贪官这样多,却分文不漏,连个像样的柴火都给不出来……而这俗世,向来只有天子与民同乐,却不与民同苦,因此,朕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了……” 禹聆也是凡人,如今才看清他纤弱些许的手上,满是冻疮与老茧。刮目相看归刮目相看,但决策不正,也仍需矫枉。 望枯:“皇上,可你们施的粥,只能保一时安宁。” 禹聆傻笑两声,佳酿撒地:“朕又怎会不知呢……但有人想方设法要朕掏空国库,不就是想将朕取而代之么……” 望枯直言:“我不懂朝廷上的纷争,但您是一国之君,何必怕他们。” 禹聆两目潋滟:“朕并非是怕……朕只是自知差了旁人一截。” 李游适时出声:“圣上,酉时更冷了些,此宴该散了。” 禹聆大手一挥,又有撒泼之意:“朕就要说!朕这龙椅!也不知明日可还坐得安然呢!就趁今日说完了它!何况贵客都在呢!怎有主人先走,赶了客人的道理!” 李游退下:“……是。” 禹聆当真是个奇人,两副面孔互不相扰。硬要从浅显的表里看出什么,却觉绣花枕头也只占了个“绣花”——实在肖想不出他混迹花丛的模子。 此人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慧极必伤? 望枯打个哈欠:“场面撑够了,我们也该走了。” 禹聆抱憾,两手攀上她的衣袖:“就这么走了……朕做了恶事,你没有话想问问朕么?” 结靡琴弦却急了,当下拽走望枯,还在风浮濯惯用的口吻里添了些鄙夷,随即在雪地里拼出看不清晰的二字:自重。 真是描摹了主子的精髓。 望枯紧盯他手,若有所思:“……有想问的,但我若问了,你就必定坦言相待么?” 禹聆忙不迭点头:“自然。” 望枯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于原位:“皇上,你可认得阿芩?” 禹聆失色刹那,却也颔首:“认得。” 望枯:“皇上莫非是有意等我来问的?” 禹聆使劲搓捻手背的冻疮:“做了亏心事,总要找人赎罪的。” 望枯:“好,我且问你,你拿了她的‘本事’么?” 禹聆舌头都捋不直了:“大概……拿了罢。” 望枯:“东西是你拿的,你为何无法确信?” 她复而不动声色看了风银柳—— 恐是回溯往昔的“东西”还得以应验了。 禹聆苦笑:“朕只是凡人,怎知是真是假。” 宫闱的夜间成了鬼门关,白雪胜似纸钱,哀嚎声声,静了烟波里的楼阁。 望枯:“可她说,是你亲自指使手下的。” 禹聆遽然静默:“……” 望枯追问:“你要吃了她么?” 不答。 再问:“皇后宫的池水从何而来?” 他仍不答。 又问:“你们自打出生起就应有尽有。钱财取之不尽,受万人跪拜——可到底想要拿到什么,才知罢休呢?” “都不是,朕只是,只是……”禹聆这回抬过头,已是丢了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朕只想当个明君,只想将禹氏的百年丰功延续下去,朕不想做错事,丁点儿都不想……” 相较端宁皇后惺惺作态的泪花,禹聆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上本就留有紫红色的冻痕,如今还有所松动,再淌下两行白泪,捎带胭脂水粉一般的膏物。 禹聆胡乱用袖口揩泪,脸上“画”出了花猫似的斑纹。 可正因如此,竟映出一个与适才不复相同的面容。 禹聆周身的英气大大削减,只剩清丽与温婉,又像是往脸上撒了层粟米,并未似原先那样白皙太过。 正中望枯下怀:“你是女子?” 禹聆没想藏住,一擤鼻涕:“是啊……成日要抹十斤水粉,当真很累的……” 望枯只觉稀罕:“那旁人为何说你风流成性呢。” 禹聆:“她们都是我的好友,我若假情假意‘临幸’她们,既能助我藏拙,又能护她们享享清闲。” 望枯:“……可你为何要扮为男子呢?” 虽说仅凭她的手段,的确不够推翻男权帝政。 但既是藏拙多年,也绝不是蠢才。 李游躬身用丝绢为她擦脸:“……陛下,您想说何事都无妨,但她们未必值得您推心置腹。” 望枯:“……” 这李游倒是自始至终都不加掩饰。 禹聆推开他:“神女大人,我母妃是个庶出的官家小姐,她学识渊博,本想当个私塾,却被送入宫中。听闻宫中有公主都活不过九岁的轶闻,就想当个不受宠的妃子混沌度日。未料端宁皇后多年不孕,父皇在后宫里雨露均沾,母妃有身孕后,干脆遣走接生婆子,逼迫我以男儿身存活。她也并非想要我争夺皇位,而是她不信鬼神,只觉公主活不下来,定是人为所致。其间,也不乏有比我年长的皇子、公主,但大多不幸早夭,或是遭人算计。父皇随即顺应天命,将我封为太子。” 望枯:“因此,禹永枞死得太快,你就此被推上了帝位?” 禹聆泪痕未干,眸光闪动刚毅:“正是,虽说帝位多磨,但我这些年在人后吃尽苦头,能落我头上,也是我应当的,我自然不会怕。但宫中早有预言,说禹国将止步于四百一十年。” 望枯了然:“那道士说的?” 禹聆重重颔首:“我的祖祖辈辈都认得此人,早在百年前,隗太后在少女之时碰过他一面,又在垂暮之时,碰见他第二面。每一回都是说,四百一十年那年,会遭殃一次。” 也没说是哪里遭殃。 望枯:“于是,你们信了?” 禹聆:“为何不能信?从去年起就地动频发,今年还有几月不见光亮,甚至说……天也对我们降下了神罚。” 此罚,正是指代天道。 望枯:“所以,你们这样处心积虑,是想不被灭国?” 禹聆:“不错,而那道士也知无力回天,去年现身,为我们指点迷津。一来,引来一条天上水,留在端宁皇后宫中,二来,勒令好生护着黄姜花田……而今,却什么都毁了,这场雪,就是应验了神罚。” “……天上水。”望枯复述一遍,明知可笑,却觉得遍体生寒。 这道士到底是睁眼说瞎话,还是让他们以讹传讹,致使会错了意? 但错已酿成,便是水中捞月都算不上。 至少后者还有夜月青天可看。 望枯一鼓作气:“道士到底说了什么?他有说让你们用这水养不干净的东西么?有让你们在黄姜花田埋尸么?有让你们找寻阿芩的同时,夺走她的本事么?更有教你们用窥破天机的本事,保禹氏江山代代年年么?” 风雪狂乱,风浮濯却站定了身:“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越是用外力干涉,越是覆水难收。” 他们只是次次试,次次错。但权势熏心,早已从起先的听令,到妄图求得永生。 但禹聆只是这处心积虑里,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昔日禹永枞、慕若闹出了一堆烂摊子后,还需她跟在后头打点,沉钝悔过之中。 禹聆笑着笑着又哭了:“我错了,但家国动荡,私欲难改。试问,若世道真的败在我手下的‘天元年’,待我死后,他们就会知晓我是女子身。死亦无妨,但倘若因我一人,怪罪到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身上——怨‘她们’本就不该整治江山,该如何是好?” 望枯噎声,无力辩驳。 雪更大,昏花了迷蒙眼。 禹聆的三十岁,却与妙龄女子无异,浊目却有垂老之势。 望枯再问:“禹聆,那你想要如何?” 多次鸿门宴,独独今日见了终。 禹聆如释重负:“我想将一切推回原位。” 且带必死之心去,再还昭昭月明。 第118章 共安康 禹聆的抱负不小,但要以药罐子之身、扭转乾坤更是难于上青天。 望枯临行前还好心告知她一声,善粥是拿“鲛人”增的味。 禹聆大发雷霆,即刻派出人手彻查御膳房—— 后来得知,竟是好些伙夫敷衍了事,从湖边舀满水后,就再没管过,直接混着大米与油水一起煮。 再者,守在宫城前的难民这样多,一锅接着一锅,寥寥十几人昼夜不分地熬,难免生出纰漏。 疏忽为情有可原,降罪为必行之实,通通给了些银子遣散而去。 做完这些后,禹聆在宫中一角落长跪五个时辰,哭得肝肠寸断,只为给二位鲛人、亦是她的昔日“挚友”送葬—— “神女大人,那雄鲛人名为‘泓’,另一雌鲛人名为‘滃(weng)’,虽不会人间话,但一来二去也都熟络了些。沃元芩身为商人,是给人家绑过来了,却也只是想用他们当个招牌,再震震那些别有居心的人,从未当它们为盘中餐……即便,如今说这些也为时已晚,若是让朕知道是何人动的手!朕必定也让他们尝尝此等苦头!” 弄清原委后,望枯姑且信过。 而唯一没说清楚的,就是禹聆到底拿没拿槐飏骨的法力,或是又将此物搁置去了何处。 她是稀里糊涂,也是心如明镜。 望枯急也急不来,只能放任她去。 至于阿芩,磐州封城整整二十日时,禹聆也派出人手找了二十日,却仍杳无音讯。要么早在此前就已逃出磐州,要么埋葬冬雪、再入往生。 可即便万苦辞紧盯若生堂上与日俱增的名讳,也始终找不到“阿芩”二字。 但依照阿芩传述道士之言,假若无法将她原路送回她生长的年份,世间将会陷入灾难中。 何况,腊月初一那日,雪下得凶猛,磐中酒、鎏天这些盛极之地,也暂停开张,上下几层却铺满了被褥,只为无偿收留磐州百姓。虽人满为患,无处落脚,却彼此簇拥着,也好过独守一床冷似铁的布衾。 哪怕遍地都是风寒之人,沃元芩也支起一口大锅,拿出万贯家财,聘请郎中熬制良药。 禹聆得知这些,感激涕零,特意从深宫出来亲自道谢,当下就想将她这“青梅”,封为皇后。 李游直呼唐突之举,求禹聆三思。 沃元芩却冷笑几声,浑然瞧不上:“圣上有所不知,这可是草民要西行的养老之财,财是保不住了,我的身子总要保住罢?” 此事不了了之罢,但“倦空君、神女下凡指点新帝,草包从良,事必躬亲”的消息传遍了每个大小百姓的耳。奸佞、独食者装作视而不见,尚留善心的商贾却也学着她们,敞开大门,收留几近在屋中快要冻死的良民。 一来二去,有些血性的仁士干脆带着大伙儿去砸了破屋——至少还能拆些脊柱与茅草,来加大火候。 熏是熏了些,但能开灶烹着一锅滚水,众人围在一团讲讲趣事儿,也是其乐融融。 临危而一心,岂会惧怕来日天灾? …… 小院烟火长,人丁也兴旺。 风浮濯将那对门的屋子腾出来,留与禾儿、酒大娘等外来者居住,再由望枯“收留”。虽说算上风银柳、万苦辞,多少簇拥了些—— 但望枯与晓拨雪共享主室,商影云也自知避讳着点,始终在相隔老远的柴火房屈身。剩余的,要么干脆领了棵树栖身,要么脚不粘地,这头的活儿干完了,又跑别出去,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商影云也不再肖想归家之事,却因几次命悬一线,悄然生出“侠肝义胆”的江湖气节,稀奇把戏是一套一套的。 既给望枯她们人手雕了个“商影云欠您一次”的木牌,又翻出一口铜锅,一边嵌着白汤,一边飘着红汤。再亲自切肉、洗菜,择了葡萄藤泡进热水里,忙活整整一日。 最后,张罗着对门的乡亲们也来凑个热闹。 如今柴火稀缺,这顿还要边烫边吃,为免铺张浪费,屋里屋外的灯都灭干净了。望枯看不惯,打坐打半日,才幻化一根带有花蕊的忍冬藤,又鸠占鹊巢,挂在原先葡萄藤的架上。 ——绿茵丛中,暗夜也幽若。 风浮濯路过,看定了眼,随即放去几只流萤似的灵光,常陪左右。 上回过去,商影云耳上结疮还不够,面上也隆起几个的紫红色小包,话却说得烂漫:“都是过命的交情,能与诸位死在一块,我商影云此生也值当了!” 以茶代酒,也淋漓饮尽。 酒大娘精心选了身大花袄,风韵犹存:“噢哟,商老板搞这么正经,还弄这些稀奇玩意,这怎么好意思呢……我酒大娘,不陪一杯不对了!来!干!” 万苦辞也落座,还吃得太欢,嘴巴一刻不闲:“就一火锅,要不了几个钱,天冷了都得吃这个。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带个孩子,可不要心细点儿?” 酒大娘原先总是忌惮万苦辞,但也看得出是个贵人。既是贵人提点的话,可要叠进方帕子,再揣进兜里:“是是,我这些年忙于制酒,倒是疏忽了她,以后我也这么弄……不以后了,年夜饭就这么弄!” 万苦辞挑眉:“不错,一点就通。” 一眼看去,一个有才俊之貌的儿郎,另一个则是半老之年的大娘,可前者教训起后者来却不显古怪。 一千两百年差的不是褶皱,而是阅历。 “倦空君,这位可是您尚在人间的亲眷?”酒大娘热络,又慧眼识人,就此看出风浮濯与风银柳模样不一般,再偏头去,“小兄弟,莫要拘谨,都是自己人!敞开了吃!来!我敬你一杯!” 风浮濯曾有一回,拾掇了些新衣给风银柳。奈何“一山不容二虎”,这犟骨头主张“富贵不能淫”,宁死不要。望枯随即从商影云那儿要了些干粗活的旧衣,此人却二话不说地换上了。 沉闷的土色,又将他的乖张气,磨成老练。且美其名曰:“姑娘送的都好。” 还是那没苦硬吃的道理。 今日仍是如此,若非这容貌难改,说是那哑巴柴夫也有人信。 此刻,风银柳却端了茶水,买她这个账。 酒大娘不吝夸赞:“豪爽!” 晓拨雪也在,被禾儿与望枯夹在中间坐。只披了身单薄的羽衣,仍是那赏脸归赏脸,却一声不吭的模样。 禾儿时时偷看晓拨雪,从白汤里精挑细选个最好看的莴笋,夹到她碗里,不等她尝一口,反倒自个儿先涨红了脸。直至掌心飞上一只蔚蓝色的、毛绒绒的雪花,还带有温度时,小姑娘咧嘴笑着,将这一珍宝,往掌心藏。 晓拨雪不喜人。 哄孩子倒颇为在行—— 但仅是对女孩儿。 至于也着新衣的望枯。 她什么都能吃上一口,什么也能聊上一嘴。但仍是那副涉世未深的模子,时时侧耳倾听,时时惹人发笑,却在搅弄蘸料碗时,多放了一勺陈醋。 酸醋漾开,撵走了缠绵着忍冬香的雪花。 再漂薄肉片,囫囵含入嘴里。酸的、辣的、咸的,此刻都显得甜腻了些。 人在极乐时,总会在脑海中煞风景地闪过几个没头没脑的画面。 比方说,前几日万苦辞在树上倚着,说这么多年,有这样厚的雪,倒是让他追忆起了一个遥远的、被历史淹没的国度。 ——“什么国度?” ——“靳国……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说了你就能懂么?” 她为何不能懂。 ——“那万苦尊为何记得它呢?” ——“靳国常年是雪,人在极地里站立一会儿都会冻身,而一个国,却伫立了数百年。不说一统天下,有这魄力,也足以延绵不绝,但谁曾想,那败仗来得太快……一恍,都已过去四百年了。” 商影云也曾说,人是向前走的,可越是活的久,越是止不住回头望。 起先望枯本觉奇怪,但看万苦辞也落俗,也念旧,倒是知道了缘由。 便借他这个好兆头,祝磐州强可敌靳国,迎雪胜寒梅。 但倘若熬不过这岁暮,就是徒增一个旖旎幻想。 ——大雪是美轮美奂的,死在一尘不染里,到底不亏。 晓拨雪吐着白气,一声不吭站在望枯身旁:“在想何事?” 望枯哂笑:“在想……去年这时候,我在十二峰里,无心做着坏事,又时不时沉眠几回。飘飘忽忽,不知所以。眨眼间,却都过去了。” 晓拨雪:“因此,望枯更喜欢这里么?” 望枯:“实不相瞒,十二峰也好,人间也好,巫山更是,我哪里都喜欢。” 晓拨雪也笑:“你终在迷茫之中,找到了答案么?” 望枯:“或许是罢,但尚且不够——” 忽地,商影云从檐上一跃而下:“放烟花咯!” 这时,天上炸开几朵质朴而火红的烟火。 红为喜庆,白为昼华,紫为祥瑞,黄为大大小小的金子——方寸天地,铺满好个吉祥。 院子里,甭管大人小人,都乐滋滋地看过去。并未饮酒,脸颊却染了醉意红。 晓拨雪轻揽她的肩:“望枯,新春安康。” 心猿意马时,只道欢欣。 望枯看过许多场烟火,独独这一回猝然亮了她的眼。 她笑吟吟道:“师尊也是。” 吹蔓是,席咛是,续兰是,凌嵘是,路清绝是,苍寸是,风浮濯是……全天下的好人都需是。 …… 飘香肉招摇,虽然后半夜刮起更狂的风,吹走了软而无力的雪。但翌日的天穹也仍在犯馋,就此流淌起涓涓细雨。 卯时巷陌,遍地是手举甘霖、欢欣鼓舞的百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 商影云也喜出望外,兴冲冲地淋了一回冰雨:“我能归家了!” 望枯睡眼惺忪时听到外头动静,又倒头再睡:“……好,愿商老板一路顺风。” 城门前的雪还需化上几日,但商影云就已迫不及待,风风火火地收拾起包袱。 谁曾想,门外一道窜天的哨子声后,几个从城门归来的百姓,跌跌撞撞跑回,再扯着嗓子通风报信:“有士兵攻打城门!速速禀报皇上!速速禀报皇上!” 那些从磐中酒、鎏天归家的人们,顿时慌了神、冷了身。 “哪里来的士兵?为何要攻打磐州?” “不对啊,就算是有士兵攻打,如此风雪兼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诸君!快想想法子,我们该往何处躲啊——” “谁、谁打过来了!”商影云笑颜已去,丢了衣裳往屋内跑去,忽而,一根包着火的长箭,落在商影云脚边。 他连滚带爬着:“不好啦——望枯!晓仙女!都别睡了!大难临头了!” 而尚有冰封的门外,号角就此吹响,森然之气高悬不落。 整齐划一的话语如同攻城锤,紧撞心口上。 “一鼓作气,占领靳国!一鼓作气,占领靳国——” 悠然在树上假寐的万苦辞,蓦然睁开了眼,再看漫天滚着烈火,不由嗤笑:“……哈。” ——磐州的雪,像那四百年前的靳国疆土也就罢了。 ——为何还要败在同一氏族的手中呢? 第119章 女儿身 染火的箭雨纷飞,硝烟从惊骇里四起。 攻城谈何容易,封城早有侍卫在城门看守。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后,禹聆身着铠甲,亲自率领精兵,向城外杀去。 又恐是太过危急,她头盔是并未束起的长发,护心镜压着浴衣,两脚是绣着菊花的棉鞋,刚往嘴上一试的口脂,因为忽起战事,而胡乱用袖口擦,嘴唇一周,皆是斑驳。 即便不修边幅,可眉间青黛,已显殊色,任谁见了都是女儿身。 禹聆:“众将士听令!起盾!疏散百姓!若伤了磐州一个百姓!便提头来见!” 众将士:“是!” 禹聆不懂人情世故,难免粗心大意。但她的将士又男女参半,且誓死效忠,可见禹聆还有笼络人心的本事。常言云,“东窗不亮西窗亮”,即便四肢略显瘦弱,但手持长剑的模样也依旧英姿飒爽。 禹聆高喊:“开城门!” 她先弯弓射杀爬上城门的敌方士卒,他们比寻常人魁梧几分,但禹聆百发百中,就此止了一场火雨。 百姓来不及怪异,为何男帝成了女子,为何草包成了一代天骄,就争相往东边逃窜——只见城门内站满将士,推开那攻城锤与冰雪突围,都难以摧毁的两扇高门。 风浮濯尚且不在屋中,或是早已去城门之上候着。望枯也不甘示弱,带着伏低身子的风银柳往人潮中逆行。 晓拨雪牵过她手:“望枯,我随你一起。” 望枯见万苦辞紧随其后,略显惊异:“万苦尊也要凑这个热闹么?” 万苦辞用摸不着的魂魄身穿梭自如:“不止是想凑个热闹,也算故人重逢了。” 商影云被冲散开来,拼命从人海里往回游:“诸位慢些走!别落下我!要死一起死——” 望枯无心帮扶,只想趁乱追问:“万苦尊,这些人是从四百年前来的么?” 万苦辞抱胸睨了她一眼:“你知道?” 望枯托盘而出:“四百年前的人间,有丰南王朝、靳国、‘兰氏’三方势力鼎立,其中,靳国虽是冰封国度,却最是强悍。而以游牧为生的兰氏一族,却借用白骨偶的本事,灭了整个靳国。” 风银柳在她身侧,脚下悬空一瞬,才再次踏实了。 万苦辞饶有兴致:“不错,那后来呢?” 望枯:“后来,丰南王朝在一统天下后改为大禹王朝,延绵至今。” 万苦辞:“道头叙尾,偏偏不知中间?” 望枯模样认真:“我只知我亲眼所见的。” “你能亲眼见到,算是有几分本事。”万苦辞视线越过身旁人,落在风银柳身上,“与其问我,何不问他呢?” 风银柳挺起脊背,目视前方:“靳国已灭,我无话可说。” 万苦辞轻笑:“怎么没有?风长引拼死夺来的白骨偶,多半只能落在遗孤手上。再者,那把你打个半死的太子,恐怕也要抢夺此物——你若说不出话来,才是古怪。” 他果真于暗中将风银柳探看了个透彻。 风银柳:“但双亲曾说,白骨偶有违天理,勒令我藏去一地,迄今也再未问世。” 万苦辞眯着眼:“你扯谎了。” 风银柳不卑不亢:“藏于我身,也是藏。” 望枯眼前一亮:“你可是将它带来了?” 万苦辞沉声:“自然没有带来。” 或是压根带不来。 行至眼前,正逢金戈戎马时。 城墙最上的了望塔就此削去一半,禹聆率领的将士们斯斯文文,除了偶有嘴角渗血,所处之地,就只有化雪的泥泞;门外的壮汉各个九尺有余,一人壮硕得可顶两人,虽是络腮胡满面,耳根却钻出铜币大洞,嵌入象牙雕琢的耳饰,遍地是血河。 而斜风不服周,绘雨、裁叶,折弯银柳身。 风银柳难免黯然:“原先,我以为只要留于我身,就不会出半点差池,可前阵子恍惚找了几日,方知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此弄丢了她。” 可到底是丢在过去,还是丢在当下,都深想不得。 望枯颔首至之:“无须怕,不论丢去何方,我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能让些有心之人拿去了。” 风银柳迟疑着,缓缓抬起头:“姑娘,你是……” “轰隆——” 那满口浑话的兰氏将士,倒与望枯在梦里见得的,极为相仿:“废物东西们!抄起攻城锤!打死这些不自量力的臭娘们!” 禹聆干脆丢了头盔,微湿长发飘扬,乘着意气,正占上风,平日里木讷的嘴,却突突往外冒更为脏污的字眼:“适才是拿个不怕死的贱畜,说要拿我‘榆陵军’的姑娘们去填房!老娘保准不撕烂你的嘴!再剁碎了那裆下一两肉!但切莫留在城中!有多远丢多远!省得猪狗误食了去,还脏了它们的嘴!” 榆陵军无论男女,也硬气帮腔:“剁碎了它!剁碎了它!” 兰氏后头几个被打趴下的士兵,不由一激灵:“……” 兰氏将领为男子,用腰上镰刀,与禹聆大战十几个回合。如今却有个皲裂的、风餐露宿的皮囊,和个极为不符的名讳——兰为蕙。 正是取有兰质蕙心之意。 兰为蕙怒不可遏:“你欺人太甚!从未听闻靳国有你这样一个无礼的将军!速速报上名来!” 禹聆暗道荒唐:“睁大你的瞎眼看看,老娘非但是将军,还是一国之君!你怎配知道朕的名讳!而此门的牌匾上,清清楚楚写着磐州二字!即便目不识丁!也不会如此愚昧——靳国都亡四百年了!休想借由兰氏一族的旗号,行妄为之事!” 兰为蕙怔愣,带着全军人马撤退几步,齐齐张着嘴昂首去—— 从烟笼的雨水中,他们看清了那牌匾上,被糖霜覆盖一层的“磐州”。 兰为蕙与身旁人面面厮觑:“磐州……那丰南王朝的磐州?” 副将是他心腹:“天底下应是只有这一个磐州,还最负盛名……莫非,是风雪太大,并未看清牌匾,就此攻错了地儿?” 军师却有疑虑:“行军多日,从未偏离方位,便是真走错了路,总要再过一回祉州。亦或,白骨偶也会给出指示。” 另一莽夫自圆其说:“军师此言甚矣!自古以来,从未听闻磐州有此等封城大雪!定是靳国人的障眼法!既是兰氏的子孙!怎能不战而退!” 所谓“不战”,只是已占下风的挽尊说辞。 兰为蕙听之信之:“不错!这些女子都欺压到我们头上了!怎能当个鼠辈,容忍度日!将士们——拿刀再战!” 自此,全军士气大增:“是!” 禹聆:“盗者果真无心!这些疯子没一个能听懂人话!榆陵军听令!一个活口不准留!” 这边没吃败仗,气势也更胜一筹:“是!” 商影云目瞪口呆:“……他们这是在振奋什么呢。” 万苦辞摇头嘲弄,断论也定得简明扼要:“幸亏两边碰到的是彼此,换一个不长个子、而长脑子的,早吃败仗了。” 打斗无妨,但以禹聆的兴头,一人杀死几十个,都是极有可能。 望枯只好想法子阻挠,东张西望探探地形时,刚好撞见那断顶上形影单只的风浮濯。 他并未有所行径,只是阖着眼,或是静心观变,渡出丝丝缕缕的灵力。 望枯侧过身,一时兴起:“万苦尊,我想看哥斯拉。” “……”万苦辞险些没站稳,早不看晚不看,非要今日提及,定是铁了心想让他出糗,当即双臂一叠,“想的美。” 望枯两眼不眨,用浩然正气的身子耍起女儿娇:“要看要看。” 如此生硬与诡谲,万苦辞却也不自在地后退一步:“……” 难缠。 晓拨雪蓦地走来:“她有她的思忖,定不会叫万苦尊的魔气,白白浪费的。” 万苦辞两眼一耷,恶狠狠胁迫:“望枯,我可什么都没欠你,你若仍旧找寻不到那两个亡魂,我就——” 望枯歪头:“您就?” 万苦辞:“……” 对上她的流光眼,万苦辞时常说不出话了。 ——若望枯和那万苦殿的,会耍心机的姑娘们一般,他倒能坦然些。 奈何不是。 还相差甚远。 旁的难说,但万苦辞就是受不住实诚人。 笨拙,但太过难得。 万苦辞焦躁不已:“后退,转过身,偷看一眼,我就让你下辈子也见不到哥斯拉了。” 望枯再三保证:“万苦尊放心,我一定守约。” 于是,她在背过身子前,还好心好意帮晓拨雪也转动身子。 万苦辞不由叹惋:“……唉。” ——罢了,万般皆是命,都是欠她的。 望枯拱到晓拨雪颈窝:“师尊,送我去倦空君身旁好不好?” 晓拨雪精明一笑:“如今倒是会卖乖,可到底是什么计谋,连师尊都要瞒着呢?” 望枯:“我怕不是好法子,怕说出来会败露了……更怕万苦尊和商老板会笑话我。” 晓拨雪悠悠一笑:“他们可不敢。” 望枯:“那师尊也不敢不帮我的,对不对?” 晓拨雪明知望枯有三分薄情,三分虚意,却也喜欢的不得了:“自然是了。” 晓拨雪掌心一托,映出一对能泛舟上的雪花。望枯的鞋履各沾一朵,双脚自然而然地动了,并载着她飘去城墙之上。 望枯还未落地,风浮濯就已睁眼:“望枯,为何来到此地。” ——他再次端起这兴师问罪、居安思危的佛相。 望枯凑去跟前,开门见山:“倦空君帮帮我。” 风浮濯敛去正在翻滚的怒气:“……何事。” 他无奈起身,站在她身后的“断崖”边缘。 望枯怕是在他的心弦边上站着。 哪怕向后跌落只是万里挑一的可能,风浮濯也绝不容许。 “嗷——” 再循着动静看去,“哥斯拉”已再次成型,胡乱喷出三丈火焰。 还在城门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们,都停下步子,或以为看岔了眼。 兰为蕙心惊胆寒:“此物、此物是什么!你们从何处变出来的!” 禹聆强冷笑一声,背上却汗津津的:“怎么?你怕了!” 商影云更是瘫软在地:“……” ——虽非真龙,但这辈子也是值了。 望枯再看风浮濯:“倦空君,我要你将我幻化成古丝姑娘,而你幻化为风长引大人,可以么?” 风浮濯就此吞声:“……” ——他怎敢肖想,会有一日结为夫妻。 第120章 遭天谴 望枯鲜少忐忑不安。但见风浮濯身后盲目躁动的哥斯拉烧了半壁江山,见晓拨雪遗世独立、静看“毁灭之景”,最后用余光瞥见万苦辞好整以暇的模样——总觉此刻应当道些话语。 以强硬之势,起命令之姿。 “虽说此举对已死之人很是无礼,但如今疑虑重重,只能用这般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下一声,望枯唤得磕磕绊绊,“风……浮濯?” 说出来了。 寒风摇曳时,拂来昨夜隆冬,以至寸雨连绵,若落在身上,忽地有了珠钗一般的分量。 望枯的手心,也就此出汗了。 她没有夫子教导,但当眼下鸦雀无声时,颇有身为晚辈的她,做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亏心事后,无处遁形,恰被那“德高望重、不苟言笑、呆板守旧”的善流,抓个正着之意。 自然有悖巫山“礼为先”的纲常伦理。 风浮濯不知她在盘算什么“灭顶之灾”,但见她的面容褪去血色,又忍不住一口答应:“好。” 他兀自深吸一口气。 不该应的。 ——他居心不净,动机不良。第一念不是在想如何敬孝心,反倒歆慕夫妻之礼。 倒是望枯思虑周全,还祈求得他首肯。 既要深明大义,又要一守白头。 好一个“君子”。 若是让望枯知道,他想坐实这夫妻之名,想到恨不得再堕一回‘魔’,恐是早会将她吓跑了。 言而总之,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风浮濯看着结靡琴弦探出头来,又看了眼战火连天的滚滚热浪。 ——这回“越界的自罚”,还是待到帮了望枯这个忙以后,再来细细思虑。 望枯翘首以盼,风浮濯两指并拢,向望枯眉心一点,就出落成了那沉鱼落雁、美不方物的病美人,古丝。 风浮濯只是一个转身,就成了才貌双全的祉州父官,风长引。 “风长引”:“……” ——不像。 尽管有意描摹了,但二者心性难移。若是交相更替,才将将有个六成相似。 “古丝”提裙左摇右晃:“古丝姑娘常说什么?做什么?不过他们应当都不曾见过,我看着来即可?” 这“风长引”也冷然太过:“心绪平稳,一声不吭,母亲身体不佳,常居屋中观书写字。望枯随心即可。” “古丝”灵动眨眼:“好,倦空君定要配合我。” “风长引”眉头成川:“……” 尝过甜头后,还怎么听得进这干巴巴的“倦空君”。 ——偏偏对风银柳、休忘尘、路清绝等人的名讳,唤得如此欢。 让人如何不生妒忌。 但如今的“古丝”,再无那般万无一失的缜密心思,“风长引”的怪异之处是半点没能领略:“虽我什么都未告知,但倦空君也要记着见机行事。” 她搭上“风长引”的手臂:“好,倦空君……不,夫君,且将我带下去罢。” “风长引”心弦大动,暗自俯首:“……遵命。” 一双谁人都不识得的璧人翩然落地后,也有几个眼尖的士卒,分神看来。 “古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咳几声,因有夫君搀着,一步路也走不顺了:“皇上且慢,由我与夫君来会会他们。” 商影云趔趄一下,就此懂了什么:“……” 万苦辞噗嗤一笑:“……” 虽是个漏洞百出的“四不像”,但实在引人入胜。 不枉他挥霍大把魔气陪她演上一出。 禹聆的将士纷纷停手,唯她还与兰为蕙比试不断。电光火石间,禹聆以巧劲再领上风,一剑击上兰为蕙的腰腹。 却因望枯使眼色,而被横冲直撞的结靡琴弦偏了方位。 禹聆手中屡战屡胜的剑,就此脱手。 她撸起袖子,势必要让他尝尝自己的冷拳头:“你这卑鄙小人——莫不是在身上装了弹簧!” 兰为蕙隐却冤枉:“弹簧为何物!我蛮夷兰氏都是坦荡之人!你这泼妇休要血口喷人!” “古丝”见二人又要一点即燃,再次冷冷出声:“皇上,稍安勿躁。” 禹聆收了脾性,梗着脖子回头看,两眼迷蒙:“……二位是?” 骗骗常人是昭然若揭,骗骗这根朽木则是手到擒来。 “古丝”又往兰为蕙看去:“可曾认得我们?” 兰为蕙抻着脑袋,大眼瞪小眼:“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何要认得你们!” 果真,兰氏是先打靳国,再打祉州。 而此人十之八九是那闯入祉州、却被古丝与风长引耍得团团转的头目—— 不聪慧,好拿捏。 望枯拎起前车鉴,扬缓兵之计。 “古丝”一板一眼:“皇上,草民名为古丝,他为祉州知州,风长引。” 禹聆两眼失真,多是沉溺在零星几点的头绪之中:“风长引、古丝……听着倒是熟悉。祉州荒城已久,先帝在年初派遣新官上任后,再无音讯。也是朕登基几日后,才有一封千里之外的血书,为求拨款修新。” 她直觉不对:“而此人不姓风,更无婚配。” 宦官李游,昔日徜徉墨海间,就此对答如流:“史书记载,四百年前的祉州,香火最为鼎盛,正是由风长引夫妇打理得井井有条,后因行贿入狱。直至两百年前,祉州另一父母官:温执与席攘。两人惊觉风长引夫妇为蒙冤入狱,随即为二人平反……后未成功。” “风长引”听得“平反”二字时,面色微动,但转瞬平复。 “怪不得如此熟悉,曾在儿时听闻,风长引大人事必亲躬,古丝夫人聪明绝顶,母妃赞不绝口……”禹聆蓦然抬头,“正是眼下二位?” 李游斟酌开嗓:“……不错。” 禹聆撤了剑,振奋不已地紧握“古丝”两手:“幸会幸会!” 不问四百年前的已故之人为何现身。 不问祉州之人为何来此磐州。 更不问这幻化而来的“战龙”为何满腔怒火。 李游并非有意欺瞒——只看这二位仙人有何打算。 “古丝”反握回去:“皇上,不必幸会,抓了我们罢。” 禹聆心肉一跳:“为、为何?” “古丝”:“只因我们与那烧了祠堂的疯子一样,皆来自四百年后。” “你怎的知道?”禹聆转念一想,方知找错了要害,“不对,四百年后……” “古丝”再言:“皇上,今日我们回光普照,正是得了白骨偶的帮扶与指示——抓回这些在四百年前、险些侵占祉州的兰氏士兵。” 禹聆血性方刚:“竟有此事!” 兰氏一族这边,当属兰为蕙最是惊诧:“诸位,此人所言……可是我们的白骨偶?” “古丝”不悦:“何曾是你们的?诸位不妨拿出来看看,这白骨偶可还留在你们身上么?” 人头攒动,交相聚拢:“军师!快翻出来看看!” 军师背过身去,上下摸了个空,心下一沉:“……不见了。” 兰为蕙当下气得脖子也粗了:“为何偷盗我们的东西!若趁早叫出来!我还能饶你们一命!” “古丝”回过头,悄悄示意风银柳放宽了心—— 此物没丢。 望枯猜测,恐是沾染灵力、魔气的东西,皆是不因年份错乱而撼动。 “古丝”再悠然回身:“我们是怎么偷的?干脆拿出凭证。” 兰为蕙咬紧牙根:“你栽赃我们毁了祉州的凭证呢!” “古丝”理直气壮:“并非栽赃,你们已然毁了。” 兰为蕙胸口起伏不定:“何时毁的!你先拿出凭证再血口喷人!” “我就是拿出了又能如何?你们不是不信么?若从此地原路返回,自然就能亲眼见识见识了,”望枯的似笑非笑,相较古丝,显现太多狡黠,满口胡言乱语,“再者,我知此事,是白骨偶告知于我的。” 兰为蕙思绪大乱,发疯似的乱喊一通:“何时!何处!这是我们夺来的!快还回来!” 兰氏一族人丁并不兴旺,只借蛮力立足。白骨偶是他们从苗疆蛊族手里抢夺而来的,直至占领靳国,勒令其国师拜倒麾下,又任他哄骗,才有心占领祉州,只为贪图香火——后来,白骨偶被风长引夺去,兰氏当即失势。 兰氏求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长远之道。 可他们显然不知白骨偶的用武之处。 真是上赶着让望枯颠倒黑白。 “古丝”伸着懒腰,总算记得将那四处叫嚣的哥斯拉搬出来撑场面了:“喏,在此地呢。” “……” “……” “……” 兰为蕙双膝打颤,惴惴不安:“这……我……怎会……” 军师极为色厉内荏,顺势服软跪地:“白骨偶大人!是我有愧于您!求您回来!莫要降罪于我们!” 一众兰氏将士随他丢盔卸甲:“求白骨偶大人回来!” 哥斯拉见他们俯首称臣,昂首喷火,以示洋洋自得。 商影云惊魂未定——若非他四肢健全,自小到大从未生过一场大病。否则,也定要信上一回。 哥斯拉铜黄的兽眼上下扫动,虚张声势这么久,如今总算得了望枯的青眼相看,自然要笨拙地拍着两只短手,给她应有的回音。 望枯惊喜看去:“……” ——当真可人。 若是能让她收入囊中,更是再好不过。 “风长引”站出两步,收拢渔网:“既然你们掠夺在先,怎敢奢求她还能回来?” “古丝”添油加醋:“夫君所言极是。” 禹聆见风使舵,已是信了个全然:“既都是四百年前的人,朕也不好插手,‘白骨偶’这般动怒,怕是动了天谴,你们若再要执迷不悟下去,朕也照杀不误!” 说罢,哥斯拉的大火却燎了“盈盈一水”般的穹顶,还撕裂出一条狭长的缝隙。 可堪开智之“眼”。 兰为蕙血色尽失:“天、天谴来了!” 望枯已与风浮濯换了原身,从暗巷里走出:“……” 无人多说,自个儿倒先给吓怕了。 ——由此可知,人还需习得学问。 而那“天谴”之内,并非迸出天道,倒是“星辰密布”,再看,业已一哄而散,成了从赤橙黄绿中各执一色的人们。 望枯当即垮脸—— 十二峰的人怎的又来了。 第121章 秋后账 蔓发剑的“发”,为华发,有比拟长藤取之不尽之意,而今的白昼剑煞,竟挽弓猎天,断了此个天圆地方——天的狰狞裂缝,也正是出自它手。 望枯仰止间,惊觉休忘尘诓人太过。先前一面说着气若游丝,一面躲在坟坑里,化游魂任望枯吞噬,一面又有铮铮造势,逞无限风光。 原先是偷了槐飏骨的本事。 这回又是借了谁的运呢? 风浮濯起先默不作声,直至横在望枯身前,才低吟一声:“可要遮挡?” 望枯:“自然……” 谁知,那苍寸又少了几斤横膘,凭苗条之身碾去风雨,双眼再用多余的油水一润,看什么都抛了光。 苍寸大喜于色:“望枯!怎的又要躲去倦空君后头!这回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你休要赖账!” 望枯身形一僵:“……” ……没装喇叭也能响彻云霄,莫不是肚子里装了洪钟,真真稀了奇了。 休忘尘最先到地,笑吟吟坐于城墙之央:“又是多日不见了,望枯,倒是背着我们长了不少本事。” 望枯见了休忘尘,如同鼠儿见了狸奴,二者为天敌——不懂避讳,便是任他宰割。 柳柯子疾驰紧随,两眼猩红:“还敢躲!” 说罢,血色顺着望枯的身子,描出一笔不断的红。紧接着,她成了薄命纸鸢,缓缓飘身而上。 望枯扒紧眼前人,语速飞快:“倦空君救我!” 风浮濯一手托起望枯,一手阻断柳柯子的灵力,任结靡琴弦无情割断“这一笔”后,又将望枯的轮廓,镀为清泠皎色。 就此自圈地界。 柳柯子阴恻恻地:“倦空君,从未想过你如此惹人厌,归宁的长老为了寻你,在五界上下掘地三尺,你不是自诩忠义仁德么?为何放任先辈不管,反倒跟着她厮混!因此,也莫怪我们这样看不过眼,还将你的行踪,告知了归宁众人——” 前脚才说,那惊世佛光,且于后脚普度。 这白日之上,坐地起光,实在迷离夺目。 而磐州人除开正当惘然的禹聆,其余的,无人不虔诚跪地,向几十个救世佛,叩首祈福。 兰氏众人则没个出息,因从未见过此等绝景,只知老泪纵横,嗫嚅无言。 诚然,风浮濯也只是轻轻放开望枯,再让双膝碾入浮土。 弋祯法师从华光里出,青丝却遗漏在原处,像是由着石灰漂洗一遍,暮年仅剩的雄姿英发,也随之一去不复返。 愁容为山川深烙。 老态呈步履多艰。 风浮濯看这一眼,就知自己罪孽深重,永世难报救命之恩。 弋祯法师顿挫再言:“倦空,我且再问你一句,可曾知错?” 风浮濯:“知错。” 那停在云端的素君,阔别多日,衣裳都绣了银丝莲心,恐是盼来了春风得意时。 素君唾骂之性不改:“我等都来了,师兄还拥着娇美人,出了我归宁,当真艳福不浅呐……慢着!倦空师兄的灵力,为何掺杂不净之物!” 鸿哀为他帮腔,假模假样倒吸凉气,定是有备而来:“是啊!这污浊一片的气息,莫不是魔气罢!难道传闻都是真的……他享着磐州香火,却跟着魔界做坏事!这些可怜的百姓们,多半都是被他的伪面给骗了!” 冬青忍无可忍:“即便倦空师兄已非佛门,但他于磐州,于天下都功不可没!还望二位师兄嘴下留德!” 萍罄一现身,便青光百目,多是得了道,修为更高一丈:“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在!一个个还不知退让!师尊自有他的思忖,休要将他打搅!” 素君与鸿哀不情不愿:“是。” 弋祯法师看闹剧已过,只对风浮濯摇头:“……你啊,还是如此冥顽不化。” 风浮濯再沉声:“愿弋祯法师降罪于我,不坏归宁名声。” 他是知错的,也悔改的,奈何走了万里不回头,是谓风之脾性。 弋祯法师长吁短叹,复而走近几步,压低声嗓,陡然不显疲态,还挤眉弄眼:“你这孩子,怎如此不懂事,我在给你台阶下,赶紧配合我啊。” 望枯:“……” 果真还是那鹤发童颜的弋祯法师。 风浮濯心念如一:“晚辈从不奢求弋祯法师的谅解,还请法师秉公办事。” 弋祯法师吹起胡须:“……倦空!你怎的如此不知事呢!” 风浮濯再复述:“求法师责罚。” 弋祯法师痛心疾首,回身思索时,恰与望枯打了个照面。他又像是触了瘟神,一转攻势:“实在不行,你把她带回来罢,我准了。” 风浮濯稍有错愕。 他没由来地,缓而慢地,抱着猜不明的心思抬起头。 目之所及,仍是望枯。 望枯:“我?” “带回来”?带哪儿去?为何要去? 她认认真真答:“我连十二峰都不回,怎愿去往别处呢。” 风浮濯幽幽回看:“弋祯法师可曾听清?” 弋祯法师:“……” ——成日如胶似漆地跟着,怎的还是留不住这株空有其表、榆木脑袋的忍冬藤,可悲可泣。 但弋祯法师都允了佛君动情,自然是铁了心要将风浮濯“绑”回归宁。 于公,普天之下都知倦空君在人间现出真身,自此,香火鼎盛太过,算是包揽了归宁所有佛君加在一起一年的份量。半数人见怪不怪,半数人提议召回风浮濯,享一回荣辱与共,还有少数人因妒生恨,成日惦念着风浮濯的万道功德,再借此时机分个空。 于私,风浮濯是他弋祯的第一个大弟子,不谈苦劳,不谈丰功,也有情分。见着空桑山“人去山空”,难免入了耄耋之年的后尘——伤怀,念旧,独酌三杯,自执黑白棋混沌度日。 便是为了能多个忘年交,弋祯法师也要拉下这个老脸,求风浮濯“高抬贵手”。 弋祯法师一口应下:“行!真有骨气。萍罄!将他捆回归宁,即日关进笼残浮屠!未有我的指令,不可擅自放出!” 素君看穿了他的缓兵之计:“弋祯法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是不曾剔除他身上的魔气,定会扰乱归宁的秩序……” 弋祯法师挂相:“素君,事成定局,莫要多言。” 素君:“……是。” 自此,一道白绳降落,灵巧束紧了风浮濯的身。 而他无动于衷,只与望枯遥遥相望。 望枯趴在他肩侧耳语:“倦空君是不是不愿回去?我可帮你里应外合,要不要装哭?” 风浮濯不答,另起话锋:“望枯想我留下来?” ——何须装哭这样大费周章,他此心隽永,从未想过与她分别。 但唯恐会碍了她的眼。 望枯:“朝夕相处了些许时日,确是有些舍不得的。至于想不想,还是倦空君自己决定好了,我怎能左右你的思绪?” 怎会不能。 他的手臂缝合她的青丝、筋骨,密密麻麻的针眼时时提醒自己——是为望枯而活。 但风浮濯再勒令自己一次,放她自由。 风浮濯:“嗯。” 望枯歪头端详:“倦空君要跟他们去了么?” 风浮濯:“自然。” 望枯无奈:“倦空君真会忍气吞声。” 风浮濯细细打量她:“并非,我有私心。可我德不配位,路还遥远,姑且担不起这份私心。” 望枯一知半解:“为何又德不配位了?倦空君说话也总是如此晦涩。” 风浮濯就着“负荆请罪”之姿,向萍罄的云端上漂浮:“诚如当下。” 望枯眨巴眼追看:“当下?” 风浮濯遽然浅笑:“总让望枯因我犯难。” 望枯噎声:“倒也不是犯难,只是……只是……” 她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此认命撇嘴——的的确确是在犯难。 风浮濯眼看愈来愈远,再絮别言:“望枯,行事不要莽撞,但求今后心想事成。新春安康,一切珍重。” 又有诀别之意。 于是风浮濯补上一句:“再回。” 望枯不由驻足:“……再回。” 佛至人间,只为昙花一现。 待到风浮濯彻底了无踪迹时,天边仅仅是多了几道错综的云痕,缠绵着些许硝烟。 这样一群神佛,走时却有与世长辞的果决。 而风已走,雨即停。 跪地的人儿却不会因此而起身,甘愿沐浴在这场濡湿的冬风里,又恨不得将这份经历,缝进胸腔,聊以慰藉日后的每一寸忧思。 但百年后,世事将血洗,再不会有人信了这须臾的景致。 望枯本不该想太多,但看到此刻,竟也有一眼到头之感。 而思绪却被打搅,又是因为忽然跳到她跟前的休忘尘。 他两手抱胸:“才走一瞬间,这就开始想了?” 望枯:“……” 此人太喜欢在她好不容易耳根清净时,平添些许熏臭之味了。 休忘尘眯起眼:“你呢,想不想随我们一起走?” 望枯:“休宗主又想逼我就范?” 休忘尘:“不敢,更不舍五花大绑……只是,你看看你的这些师兄们,应当早已等不了了。” 晓拨雪也上前阻拦:“望枯已与上劫峰无关了,师尊是我,望枯只有师姐。” 柳柯子盛怒:“何时说过无关!晓拨雪,你要与我等反目成仇么?” 晓拨雪淡漠:“不敢。” 上空中挤出一个人,竟是永远置之度外的兰入焉:“桑落!快看!雪雪也在!柳宗主,你也想个法子将她钓上来罢?” 又给柳柯子火上浇油:“……” 晓拨雪:“……” ——何时取的乳名,抖得浑身是恶寒。 桑落倨傲依旧:“何时回了峰,我才认她。” 晓拨雪懂她言下之意:“桑落,如今的峰中,可是生了什么事端?” 谁知,蒲许荏又跟了来,还横插一脚:“倒、倒也不算事端,只是人间总有回溯往昔之事,要么是过去的人回来了,要么就是过去的东西突然掉落……还当属磐州最古怪。” 休忘尘接话:“不错,这磐州大雪就是合了四百年前的靳国,眼前的兰氏将士同样如此。磐州还被下了地界,我们有心帮扶,却寻了多日破界之法,才于今日赶来。” 柳柯子再生恶相:“望枯!如今天下这样乱!你还要这样不知死活么!” “师尊,别骂她,望枯听话着呢,”苍寸低声下气,“吹蔓、续兰都很想你呢,成天在我后头‘望枯’长、‘望枯’短的,这样罢,倘若你要回来,我什么都给你……银子也是!” 路清绝一横冷眼:“席咛都病了,你当真要如此狠毒么?” “席咛师姐为何病了?”望枯苦恼,“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违背本心。” 休忘尘就此当起了和事佬:“好,不逼你。只是如今这样乱,你流落在外,于你、于世道,都有不利。望枯不妨与我们做一桩买卖,我们若可以许诺,你就跟我们回来。” 苍寸都想好软磨硬泡的说辞了,怎知望枯会一口应允。 望枯:“好啊。” 苍寸兴奋追问:“那你快说说!” 望枯抬手指人:“抓了真正偷盗槐飏骨之力的人,再还我无名师姐一个公道——休忘尘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大骇,举棋不定。 唯休忘尘从容一笑。 望枯再言:“休宗主早知我是巫蛊偶之身,时常将我操纵。有一回化为魂魄进入我的身,才知休宗主的前身,是一名云游江湖的布偶匠人。诸位师尊若有不信,回峰剖了我即可,我绝不污蔑人。” 休忘尘赞誉有加:“不错,望枯知道留个心眼了。” 柳柯子颔首:“好,我就信你一回——上劫峰弟子听令!捉拿摇指峰宗主休忘尘!” 休忘尘不疾不徐:“慢些来,我不会躲。” 万苦辞就此将哥斯拉收入囊中,再摩拳擦掌:“慢着,摇指峰休宗主是罢?诸位捉之前,先容许我与他打上一架。” ——他可一点儿没忘那时火烧若生录的惨状。 ——说好了要秋后算账。 第122章 栀子离 万苦辞有心,休忘尘却无意。 休忘尘从今过往,未有分毫慌乱:“万苦尊,我破这结界,已是耗费太多灵力。若是仓皇应战,于我不公不义。但也请万苦尊宽心,我不会逃此一战——待我择日被放出,再战不迟。” 万苦辞冷笑:“什么不公不义的,都是无稽之谈。你是狡诈之人,凭何要我忍让?今日这账我非讨不可。” “确是此理,但脏水为未实之事,我亦有视若不顾的道理。”休忘尘两眼顺着落去望枯身上,笑罢叹罢,“只是,我对十二峰遗留在外的徒儿太过想念,才纵容她这一回。” 望枯撇嘴:“我能遗留在外,也是多亏了休宗主。” 休忘尘:“哈哈哈!是啊!望枯能对这么一个擅自在你掌心刻了名的人,说上几句心平气和的话,可见度量一斑。” 望枯皮不笑,肉也不笑:“多说无益,我更受之不起。” 休忘尘不往心里揣,再对旁人:”万苦尊要打也无妨,这里人多,我也好面子,让人看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我自知丢脸。因此,若万苦尊愿意,随我来了十二峰,我定任你宰割。” 万苦辞当即拆穿:“休宗主,你不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疯子么?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上回携佛界众人来我魔界应战时,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意——依我看来,你就是个纯坏种,除了搅得五界不安宁以外,应当什么也不想做了。何必委曲求全,应了我的战呢?” 休忘尘笑意渐深:“万苦尊说是,那便是。只是我也固执,还手的本事没了,躲藏的本事还是有的。” 万苦辞独行太久,险些忘了周遭还横着一圈惊恐万分、大气不敢喘的凡人:“也罢,能让你活着回十二峰,已是我让了你一回——十二峰的废物们可都听清了?休忘尘若是胆敢赖账,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辛言在旁人撂下一干烂摊子后,又尽职尽责地补起窟窿:“万苦尊大驾十二峰,我们自当欢迎。” 禹聆就此蹑手蹑脚来到望枯身旁,已在花花世间迷了两眼:“神女大人,他们都是神仙么?为何说磐州有地界?佛祖们都去何处了?那原先的倦空君呢?被收走了么?还有,风长引夫妇二人呢?” 兰为蕙也挤进城中,早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啊是啊!姑娘,你是仙姑罢!我看他们都抢着要你!是不是在上面当大仙啊!” 望枯:“……” 禹聆唾沫横飞:“你这蠢驴!她可是为我磐州庇佑的神女大人!怎容你来造次!” 兰为蕙惴惴不安,双手合十参拜:“有眼无珠,有眼无珠……那神女大人可愿为我兰氏也庇佑庇佑?” 望枯:“……” 力拔山兮,胸无点墨,却也能混出个六根聪慧,到底是听了梵音,而再开一回“灵识”了。 但倒霉的还是望枯——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苍寸嘴多,非要上来掺和一脚:“她是我们十二峰的小师妹!虽说本事的确很大,但何时成了你们的神女?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兰为蕙逮着他不放手:“仙人!十二峰是何处啊?那你先,我们几时都无妨的!” 能让苍寸的巧舌也熄火的,实属不多:“……” 路清绝就此跟来:“既然不知,就管好自己的嘴,率领你的将士,随我们回去。” 兰为蕙频频后退,被这天降福祉砸得头晕目眩:“随、随,你们……回去?” 兰入焉身姿曼妙,铃一动,香盈袖:“是了,但莫要忘了,你们是四百年前的人,不跟我们回去可怎么办啊?但我们可没有点化为佛的好事噢,不过——能与我共用一姓氏,也是修了福分的。” 兰为蕙及其身后一干将士,就此张着嘴、看呆了眼,宛若抽干了骸骨。怕是兰入焉要何物,就捧上何物,就地拜倒她的麾下。 兰为蕙:“是、是!福分!福分!” 磐州地大,化雪惊惶,人也慌张。于是,辛言勒令十二峰上下就此起了一出“磐州令”,一来,为抚民心,二来,收拾残局。 那常拥广云的柳柯子,也迫不得已落入化雪湿滩。 还不忘讥诮几句:“兰宗主竟也做出卖肉色的下三滥法子,不过也好,兰宗主本就不是干活的命,旁人忙活上下,你倒是能坐享其成了。” 兰入焉才是无辜:“原来柳宗主也会醋啊?可我分明平日里也给你看了,柳宗主为何却一万个不乐意呢?” 望枯不慎听到,对师尊另眼相看:“……” 若说柳柯子恼羞成怒,他更有千万个不乐意——但眼下也只有此语最是贴切。 他青筋暴起:“……男未婚,女未嫁,兰宗主可曾知道一点礼数?乱捉弄人,定会遭天劫的。” 兰入焉噗嗤一笑:“如此说来,柳宗主是还未与人双修过了?” 柳柯子:“……” 静默无声,心裂有声。 虽是一场单向屠杀,但望枯也好心替她师尊捏了把汗。 兰入焉笑得更猖獗了些,却嬉笑走近,站他身侧吐着清雾:“虽说样貌差了点,但我喜欢干净的——柳宗主,若是想了,随时来走龙峰上求求我。我一高兴,指不定就与你行房了。” 柳柯子:“…………” 什么气急攻心、什么怒不可遏,他眼下都浑然忘了。 只知振聋发聩。 ——他柳柯子,竟在有生之年,被人当了一回床笫之伴。 滑天下之大稽。 晓拨雪叹气走来,两掌拢去望枯耳朵:“兰入焉,当着孩子的面乱说什么。” 兰入焉暗送秋波:“雪雪,你是明白我的,我在何处吃了亏,就从何处加倍讨回。” 晓拨雪:“……” 莫说柳柯子,她也尝到了兰入焉的本事。 望枯两眼眨得次数多了些,却并未有心使坏,而由衷觉得,兰入焉在赏赐自家师尊,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柳柯子师尊——兰宗主如此善解人意,您怎的不道声谢就跑了。” 柳柯子:“………………” 肉身易毁,但便是石头铸的,如今也该七零八碎了。 兰入焉在后头笑得花枝乱颤:“你们这二人的徒儿,养得当真是好啊。这声谢,我就等柳宗主来了我屋中再收罢——磐州难得落个雪,且让我去转悠两圈。” 有人去往白头长街,有人却从樊笼复还。 沃元芩与抱着几斤包袱的沃元眷,向望枯跑来。前者还是那样跑两步,便要慢一寸的官家小姐作风,殉身百回也难以磨灭。 沃元芩站定了身:“幸好……我还未迟来。” 望枯:“迟来?沃老板要做何事?” 沃元芩要接过沃元眷手里的物什:“我身上住了个小神仙,自然要随你们一并回去了。” 沃元眷伤别,仍留手中:“芩儿,你要去仙人之境,东西却只能带这么些,为兄有事事无成,不可跟去,今后,便是天各一方了。我能做的,也只是为你担些余力,听话。” 沃元芩:“哥哥无须忧思,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望枯:“……” 这兄妹二人将十二峰当什么了? 磐州西边用一块碎银便能包揽一整个摊位的早市? 沃元眷愁在心头:“可此去山遥水阔,我若想要寄一封家书,也是难于登天……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沃元芩从容扯来风银柳:“听闻这位兄弟是四百年前的倦空君,有他在,哥哥能否宽心些了?” 望枯一五一十地答:“慢着,沃元芩,你弄错了,我们只说带上兰氏的将士,和宫中那些误入此地的过往之人。哪怕你有无名师姐的一半魂魄,但十二峰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晓拨雪也帮腔:“不错,无名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们谁人都取不出,而十二峰如今危机四伏,你若安生活着,才是对得起她。” 沃元芩淡然一笑:“神女大人好似还有许多蒙昧之事,比方,我们沃氏祖辈,沃若若。” 望枯:“……” 捏着把柄说事,这沃元芩果真狡诈至极。 望枯闷声走开,只好默许了她蹬鼻子上脸的行径。 …… 论清扫一事,倒是让水灵根弟子拿出当家本领了。他们各自驭起一缸子水,各冲一条道后,顺着磐州城门往外淌。 雪泥泞,伴着千年风霜,都当作污垢,丢去了外头。 此个战火,也跟着洗刷一净。 去宫中要那火烧祠堂的四百年前的太子前,李游追在禹聆后头,喋喋不休得嘴皮子也破了,才让她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禹聆亲自来此大牢放人,两袖和裤脚仍是高高挽起,浑然不知冷——适才也在穿巷帮扶,还被百姓戏称“一人顶三个男丁”,乐得她如今还合不拢嘴。 她道:“神女大人,骗骗兰为蕙那傻子,自当绰绰有余了,何必与倦空君一起大动干戈呢?” 望枯:“并非如此,我一想试探,二想求皇上为古丝姑娘与风长引大人平反冤案。” “……”禹聆呆愣刹那,“瞧我这脑筋!险些将此事忘了!神女大人好生心细!但也莫要担忧,朕定不会让天下所有好官,受此等冤屈!” 她身居久暗,却迈至天明。 望枯也笑:“有劳皇上了。” 而商影云,只是背着所有人,一声不吭地收拾好包袱。 他想不出什么分道扬镳的好地,又怕更行更远后难以割舍,索性还是约见望枯人等,在小院葡萄藤下。 商影云鼻翼翕张,泪眼打转:“虽说……虽说万苦尊不肯来,但我这杯茶水,还是敬给了他。” 说罢,浇去万苦辞时常盘踞的树根下。 望枯、禾儿、酒大娘、沃元芩和沃元眷各端一杯,晓拨雪仍是不饮,却也倒了半杯在地。 商影云大笑几声,竟直淌热泪:“谢谢诸位买账!谢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愿诸君百事顺遂!”(选自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他背起行囊,第一个跨过门槛:“好了!我该走了!诸位莫要送!” 人间几十年,相逢是青丝,相别伴苍雪。 而商影云独行长道,眼前却落暮春飞花。 宛若昨夜流萤。 商影云当即懂了什么,哭着连忙磕头:“万苦尊!再等我几十年!小的就来随您共事了——” 万苦辞坐于柳树之上,偏头不愿认。 倏尔,望枯攀来他身旁的翘枝坐好:“万苦尊,这是什么花?为何商老板会哭的这么凶?” 万苦辞气得恨不得敲她两下:“谁许你上来的!下去——” 望枯荡着腿,指去树身:“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万苦尊心绪不佳,若能哄着点儿就好……” ——省得一怒之下毁了她这小小杨柳。 万苦辞抱胸假寐:“多管闲事。” 望枯:“那万苦尊就是心绪尚可了?” 万苦辞:“你有完没完?休要忘了,你那凭证还没给我呢。” 虽说,他也在朝夕相处时,已有答复。 “是噢,”望枯始终记得,但有恃无恐,“可这花到底是什么呢?我还不曾在巫山见过呢。” 万苦辞本想痛骂几句,到了嘴边,却只一叹。 “……栀子。“ 寓为,举杯一夕,更是一生挚友。 第123章 入天元 襄泛人在磐州时,当了会儿虚头巴脑的哑巴——他是怕京城太盛,人人会嫌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不上道。 而拨开重山之雾,看晚霞醉卧渔火身,饮一口九曲江,人又精神抖擞了。他又当起这载人的老行当,随即与裹成粽子还瑟瑟发抖的沃元芩攀谈。 襄泛身形不变,宽身一挡,乐呵地笑:“沃姑娘,你是第一回坐在我的剑,我这人又是粗心大意,若是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告知一声。” 沃元芩唇亡齿寒了,还要从软絮里探出头,再报之一笑:“怎么会呢,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襄宗主不嫌我就好。” 襄泛被哄得一愣一愣:“哪里哪里,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说生分话……” 他是知道望枯的,只要到了他的剑背上,定会止不住犯瞌睡。因此,自个儿的唠叨声能低则低,就是为了这十二峰换着捧在心肝上的“遗孤”,能枕个安稳觉。 可望枯便是在梦里,也想犯浑,再接上一句:沃元芩的话信一半就行了。 而望枯在泛舟似的起起伏伏中,身不为浮萍,反倒定在梦乡。 只是这一回,临到十二峰门口前,望枯有所觉察地醒了。 沃元芩无论好坏,照夸不误:“原来这里就是雾岫山,当真是气派!” 襄泛干笑:“勉勉强强罢,不足以挂齿……” 而叫望枯一探究竟,却知襄泛并非是用谦词。 哪里气派?比对过往,真真是削减了几层风光也不为过。 出了磐州,处处无雪。 而那百阶长梯上的黄叶,却叠在两边,各有半人高。两根名为“十二残”的柱子,好似被那四月绵雨洗褪了朱鹮色,只如新桃粉嫩,却多了好些刀疤。昔日阔绰的高门,像是难耐如今的容貌,而郁郁寡欢。 至于近在咫尺的遥指峰,像是断裂的剑。锋芒已逝,蒙尘几处,流萤霞草失了光泽,偶尔抬头,也是无精打采。 滚滚浓雾中,却让瘴气占了大头。 如此,说是萧条都算抬举。 雾岫山病了。 病得只是站立,都只是一个空壳,“五脏六腑”也被毒虫啃噬殆尽。 可雾岫山又在靠什么强撑着呢? 恐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信念。 和,若干天命之人的冥顽不化。 更何况,病得还不止十二峰一个。 望枯要寻路清绝,却只有苍寸跟着。 望枯:“苍寸师兄,路师兄可是去寻席咛师姐了?” 苍寸:“嗬,还真被你说中了。” 望枯:“席咛师姐现下如何了?” 苍寸长叹一声:“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 望枯近乎一整年漂泊在外,即便苍寸嘴皮子不停、论个三天三夜,也只是将将开个头。 如今的上劫峰,未想重建。原先那间间舒坦的小屋舍,都已搬去银烛山上。 万来与廖董两个活祖宗,先带望枯将如今上劫宗的弟兄们,住何处,屋哪间,都划分清晰。 银烛山照阳之地便由上劫宗拿去,聚阴之地仍属凌嵘等鬼魂所居。 望枯到了“苍寸苑”,一如既往别致。 茅草起屋,铁树顶梁。门口凿了井,井旁靠着锄头。苍寸还从甜到掉牙的果子树边,添了几口四四方方的田亩,茄子、芋头、土豆、白菜各种一块。 倒是真有隐居仙人的神韵。 苍寸先沐浴更衣,烹了茶点,再选沙棠神木下的石头桌凳大谈特谈,眼下竟也雕了棋盘出来——无他,正是为三个久别重逢的姑娘,而考量妥当。 苍寸还是管不住贪吃的毛病,杏子胡随地一吐,美名其曰是“助山成荫”:“我说,续兰、吹蔓,你俩何时能消停下来!这望枯回来了,是天大的好事,你们不想法子备桌好菜,光跑她膝盖上哭丧来了!能不能盼点好的!” 这二人哭来哭去,像是马蜂在他耳边久鸣,因此,苍寸这张名品好嘴怎么也不会惯着她们。 吹蔓抽噎开口:“苍寸师兄,望枯逢凶化吉,来日定会红红火火的,怎与丧事相干……” 细听苍寸揶揄,才知这枯叶蝶待望枯走后,不疯魔不成活,倒是用了另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法子“祭奠”——累不死自己,就往死里累。 她隔三差五就往巫山、十二峰两头往返,但不做别的,就是为了将望枯的小屋和藤根石室,里里外外清扫个干净。 是怕望枯在外累了,会回来歇息一夜。 原先上劫峰还在时,她还要化为蝶形,穿过十几道长风,飞去各峰讨劳碌事做。何所似就让她包揽了衔隐小筑,这厮一口答应,还分文钱不要。只为每日渡水,擦拭那石壁之上、望枯昔日踏脚的“自擂台”。 折腾来去,活活瘦了十五斤。 望枯心疼得紧:“吹蔓,下次不许了,这些日子多吃些,再瘦下去,风一刮,怕是真要吹跑了。” 吹蔓怯懦点头:“好,我都听望枯的。” 续兰说不了话,就在身侧眼巴巴看着。望枯仅是一个轻抚,她便能瞪大葡萄眼,要拱她的掌心。 诚如厚此薄彼之理,续兰反而壮硕了。此个寒来暑往,她的个头拔了一拔,刚及四尺五寸。 原先那一掰就断的胳膊,倒比沙棠神木几根萎靡不振的枝头还要粗。听闻苍寸在暑天,常带她去衔隐小筑,晒伤的黑渍至今还留着。 而识的大字,却比以往多了太多。若写一篇小令,也稚气未脱,文章斐然。 眼下献宝似的给望枯摊开看,也是为了邀功。 望枯看了个大概,细究会暴露“白丁”本性:“写得真好,如今的帝王品性尚可,哪怕续兰哪日回了人间,也有九成机会当官了。” 续兰笑得双颊绯红,恰似花开灵动。 至于那风银柳与沃元芩,望枯只觉去了一趟人间,倒是长了运势,到哪儿都人丁兴旺。映到这二人身上,则更是浮夸——回了十二峰,说什么都要跟在她后头,且寸步不离。 先说前者。风银柳被关押去了走龙峰——只因那兰氏一族的将士们誓死追随兰入焉,兰入焉倒是随和,以符咒画地为牢,再然后,自然是当了这甩手掌柜,跑去四海八荒游玩。 至于为何风银柳不乐意,还真不是忌惮那咋咋呼呼、至今不服气、几近失心疯的太子。反倒是怕离了望枯太远,再次弄丢他心心念念的“白骨偶”。 与风浮濯的毛病如出一辙——聪颖,果决,一猜即准。却败在忧思过虑,最会操心之上。 更何况,全峰弟子轮番上阵,也敌不过此人的蛮劲。望枯才更近一步,好说歹说,“日后都抽空来看看你,以示安然”后,风银柳约莫思忖了半炷香不吭声,倒是自己走进了“笼子”里。 说完风长引,再道沃元芩。 正儿八经用大选入峰的弟子,需向辛言宗主上报后,方可安身落户。而今,十二峰自身难保,年初就已停了大选,幸好每年择的人少之又少,才无关痛痒。 但于沃元芩而言,便是雪上加霜。 正因了无盈余的屋子,将她塞入何处都是不便。沙棠神木三间小室,是她们求神树降下的天意,再开一处,自当犯了忌讳。 望枯更不会与一个将她算计过的人同床共枕,索性让苍寸收进了茅屋的耳房里。再精挑细选了些不硌人的稻草做床,封上永不腐朽的灵力,铺上她一等一的锦被与棉絮。 沃元芩打心眼里喜欢。 可凡是有热闹,她都要掺和一脚,无凳也屈身卵石地:“苍寸师兄,我刚好在人间开酒轩,厨艺与庖厨相比,虽不算精湛,但院子里的菜我刚好会做上几道。诸位好生叙着旧,这场接风宴,就由我来着手罢。” 同是八面玲珑人,苍寸赞不绝口:“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光是这一段话,也够你俩学上一辈子了!” 吹蔓的确仰慕:“沃姑娘好生厉害。” 外人识趣离去,望枯才好敞开了问话:“苍寸师兄,席咛师姐到底如何了?还有,上劫峰塌了,为何还能将沙棠神木移植到银烛山上?” 苍寸饮茶润嗓:“席咛之事我不好说,你需亲眼一见。而沙棠神木能得幸免,那还真是师尊的功劳。” “你走了半旬不久,我还沉湎在悲思里头,师尊就跟抽风似的,说,‘你人走了,东西留在这里也是碍眼’。我一想,续兰和吹蔓都在呢,当然不能让他造孽,就带着清绝与凌嵘商榷,再叫上万来那几个,帮着给这沙棠神木挪了个窝。” 望枯天真揣测:“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师尊早知上劫峰会塌,才帮了我们一把呢?” 苍寸一拍额头:“还真有可能!师尊平日偏袒你就算了!人儿都走了还这样!早与我说,还能抢回院子里的那几棵果子树呢!” 望枯那织骨棺的责罚,虽是休忘尘一人为之,但处死的命令,却在衔隐小筑告知十二峰上下。 上劫峰能求她回来,就多的是不愿她归来之人。如今却都能心照不宣地,当这一年长恨为空想,这里头没人事先打点一句,望枯怎能相信? 望枯另起话锋:“师兄,那何为制衡之说呢?” 苍寸正色:“你是听晓拨雪宗主说的罢?此事攸关十二峰命脉,我空口说白话,你定是不易明白。” 他轻叩桌面,指尖沾水,再圈出几处深壑之地:“就拿天元和星位为例。” “所谓天元,正是中心这点,而星位共有九个,若要致胜,断不能忘了这几处领地。假若这九点,分别是人界、魔界、原先的幽冥界、仙界、妖界、佛界,那剩下的三点,望枯觉得该放什么好呢?” 望枯不假思索:“天道。” 苍寸咧嘴:“不错啊,继续。” 望枯斟酌道:“第二个,命理之外的人与物?” 苍寸:“是了,就是五界内出生既定的,却不可控的,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真实本事的‘天龙人’,比方说……” 望枯接话:“……我?” 苍寸嬉笑:“孺子可教,那这第三样呢?” 望枯看看山川,涓流,日薄西山。 她不由顿悟:“……‘制衡’?” 苍寸:“对了!之所以单拎一条给它,就是想让你明白,‘制衡’绝对是条条框框之内、却命理之外的存在。天道可灭,但制衡不可打破,若是有人想视它为无物,妄图独大,只会消失得悄无声息。” 望枯似懂非懂:“可为何只有天元空着呢?” 苍寸:“只因不论何时,世间的中心,都无法停在一处之上。制衡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当这星位的九点,有一方势力削减了,谁都能占据天元,承载其余几界的万千宠爱。” 望枯顿挫:“所以,如今的天元,是人界。” 人界才得以“恃宠而骄”。 第124章 苍郁深 人界坐天元,星位却总有相替。 望枯弄明白后,竟对棋盘有了兴致,便缠着苍寸教自己下棋。 苍寸却如那山间的野猴子,始终上蹿下跳地,就是不肯平心静气。时而说要去林子里摘三两冬枣,时而要去至清小溪里抓些伴鱼,时而被投喂服帖了,才肯传授几句“真言”,留望枯一人稀里糊涂地琢磨。 银烛山的夜比日头来得更急,一挂梢头,就不肯回去了。 今儿来了沃元芩这厨娘,可是让上劫峰弟子大饱口福的好时候。 佳肴一碟碟地端上,可热气还没冒多久,弟子们就坐在此地大快朵颐,横扫一空。苍寸直呼自个儿生吞了一头牛,倦得梦游故里。 柳柯子拍案:“姑娘们都忙上忙下的!你们这群废物呢!都给老子刷碗去!” 众弟子:“……” 他们灰溜溜地,在急流两岸,一字蹲开。正因受惯了“衣来张口,不管以后”的好日子,这么大排场,也没能免除状况百出的情形。瓷碗缺角是常有之事,给轻飘的筷子冲散一支也当蒙混过关。 凌嵘也正是端着三支筷子、两块方巾、一个奇形怪状的皂角和一只鞋子,逆流而上,赶在望枯回屋之前登门拜访的。 朗星揉皱岁月,却辉了凌嵘的峥峥气节:“这些应是你们宗门的物什,原先我会趁子时放在沙棠神木树下,再由吹蔓分给宗门弟子。可今日你却归来了,我说什么都要与你见上一面的。” 望枯不懂待客之礼,但将沃元芩留下的三个枣花糕端了过来:“凌嵘,你应当早些来的,我们这儿来了个很会做吃食的姑娘,你要吃上一口,多半也会喜欢。” 凌嵘傻笑几声:“哈哈哈!我就是个孤魂野鬼,还能怎么吃?你且宽心,如今的银烛山,虽阴气不重,但到底饿不了我。” 鬼山衰了阴,犹如十二峰摧了阳,若能交相置换,才是应当。 “凌嵘如此稳重,迟了这么久才来寻我,定是有什么棘手之事。”望枯指节顺着棋盘游走,惯是会用这种小把戏哄着自己,“不过,我可不会计较这点时辰的,你若下回带我去采些玉石,我就原谅你了。” 凌嵘笑弯了眼:“一定。至于我去了何处,也无须瞒着你,十二峰的结界难以动弹,你回峰中才颤动了一瞬,路清绝这小兄弟为我指点迷津,说此时就是混进十二峰探看席咛的好时机。” 亥时之末,唯凿进断崖、常亮引路灯的屋舍尚未等到人归。 正是路清绝之屋。 望枯:“席咛师姐的病情如何?可是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 凌嵘哂笑:“……倒也谈不上。” 望枯努嘴:“那师姐怎的不肯接我。” 凌嵘抚她发丝:“席咛与我说,若是你气恼,明日就去寻她,再狠狠骂她几句。” 望枯认真:“可我舍不得。” 凌嵘:“她也舍不得,你们二人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于是,她托我给你一罐她在病前亲手熬制的山楂膏,权当赔礼谢罪。” 望枯眨眨眼,捧着冻手的酸罐失神:“凌嵘,我不明白……席咛师姐这是得了什么怪病呢?” 凌嵘怅惘:“不是怪病,是认命。” 望枯蹙眉:“席咛师姐吃了这么多苦头,从未想过害人,且一心登仙,除了想为父母报仇雪恨,就是为人间添一份力,还需认什么命?” 凌嵘垂首忆尘寰:“她是认了自己无论做出多少事,都拿不到回报的命。” 望枯振振有词:“不可能,席咛师姐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忘平生所愿。” 凌嵘赔笑:“果然还是瞒不住望枯,这句的的确确是我替她说的。” 望枯喃喃:“……凌嵘。” 她们要弃了踏入仙途的本心么。 凌嵘强颜欢笑,又咽了口凉气,两手从案上抽走,心里却不由升腾起酸涩:“……对不起。” 想来,凌嵘也是将一颗心拆解到鲜血淋漓,才说得出此话。 不见的泪,也索性倒流去四肢。 灌满凌嵘年迈的双膝,拖曳她,左右她,告知她——该停下了。 “凌嵘,你很好了,无须对我抱歉,”望枯一字一句讲得笨拙,“席咛师姐也是,我只想知道……若是你们锲而不舍下去,又会如何呢?由天道惩治?还是——” 如苍寸所说的那般,就地销声匿迹。 凌嵘突显老态,佝偻而矮小,闪躲两眼:“望枯,我不知道。” 谁都怕死亡,虚神、真神无一幸免。 望枯一展笑:“那就不知道罢。” 关乎自己,她都有许多言不由衷,却照样立足于世。 今生所遇人与事,皆是上上签。 凌嵘听此话,人也松泛许多:“是啊……你比我生得晚,却远比我通透。” 后来,二人闲谈轶事。望枯没有急着与凌嵘道别,凌嵘明知夜深人静不宜交谈,也始终坐于此地。 望枯还从苍寸院子里的黑炭上,提来一壶烧与隔日的烫水,掀开山楂罐顶,垫脚将水往里头倒。 漫出几滴才收手。 凌嵘并未告知她,膏物只需舀一勺在杯盏里,再用温水冲开即可。 但看她拿着罐子往自己嘴边喂,她又没了脾性。就着她的手,饮下这一口。 ——不烫,山楂新鲜,却酸到牙根蜷缩,喉头也齁得发胀,顺着划入脾脏,前胸都能粘着后背。 凌嵘皱巴着脸躬了身:“咳咳咳……” 望枯自己尝了一口,却两眼一亮:“好喝……啊,不对,凌嵘是不是嫌它太酸了?” 凌嵘强撑一笑:“不……不酸。” 望枯:“……凌嵘骗人。” 峭壁那一盏灯,随夜风招展,却不曾烬灭。 离人还未归,阴差阳错中,遥为月下二人簇起一星温柔火。 烧干梦中凄楚。 …… 望枯心里揣着事,不曾贪眠,次日辰时已现身遥指峰之上。 苍寸哈欠连天:“清绝怎的一夜不回啊?莫非是席咛开窍了?愿意将他纳入后宫了?” 望枯有理有据:“路师兄是个老实人,没有这个本事。” 苍寸想帮腔,遂弃之:“……也是。” 望枯在来的路上听他说,如今世风日下,五界不见朝阳的那几月里,遍地传着荒诞之词。致使十二峰也人心惶惶,去往早训之人,竟只稀稀拉拉的几个。 然而,飞升之人寥寥无几,辛言宗主少有地大怒。痛骂十二峰上下,“若再疏于管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本事都没有”。 如此,早训也在原有的时辰里,再加一时辰。且下一则必行之令,若是哪宗有一个弟子不来早训,便将全宗门当月的灵石克扣干净—— 含辛茹苦修炼,仙缘摸不到,也总该捞点酬劳。 钱财为命脉之本,苦了谁,都不能苦了身上干瘪的口袋,不从不行。 但上劫峰弟子能人人睡到日上三竿,是因塌峰之后,柳柯子大放厥词——“上劫宗不灭天道,枉为世人。” 为能专心致志成惊世大业,就着塌峰之由,从十二峰里剥离而出,“恩断义绝”。 幸好“上劫”之名尚在。 望枯与苍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入了遥指峰的弟子寝居之地。 她也曾来过几回席咛的屋舍,却从未留在此地过夜,多数匆匆一别。又因遥指峰太过中规中矩,间隔枫树一棵,便设有一间四方小屋。她迈步其间,也只凭浅薄的记忆。 而苍寸之于席咛,就是参商二星。路清绝又宝贝得紧,不准一切腌臜东西碍了席咛的眼。望枯昔日能进席咛大门,还真是得了路清绝的默许。 苍寸打岔:“百年以来,我连个席咛的门框未曾摸不到,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他路清绝当我苍寸是什么?那吃喝嫖赌的事儿,也只沾了前头两个,寻常烈酒我还看不上,喝也只喝甜滋滋的东西……” 望枯瞥见一屋门前,当即知道席咛的住处了:“苍寸师兄,找到了。” 苍寸:“怎么找到的——” 他一拧头,刚好撞见那屋外一摊倒躺的烂泥。 一路枝繁叶茂的枫树,到了这一株却哑了火。秃得“稂莠不齐”,但见是痴情种也变得大度,扬下几片苍寸大脸盘子似的嫩叶,施舍给路清绝,当个被絮。 苍寸顿挫:“……” 望枯:“先不叫醒路师兄,我进去就是了。” “也好,我就在此地等你。”苍寸一筹莫展,屈身一嗅,纳罕几声,“路清绝!我说你为何睡得跟个死猪似的!你竟敢喝酒!席咛有多厌弃酒鬼,你是都忘了么!” 望枯一脚跨过路清绝这道人形坎儿,合门之际,刚巧听到他辗转见醒,却嘟囔失意。 路清绝像是含了一口热泪:“席咛都不要我了,就是喝死过去,又能何妨……” 望枯正是习得“制衡”之意,只觉门庭凋敝中,门内必定有葱葱茏茏在翩然候她。 她细细打量此院,可见席咛喜菊、连翘等橙黄明媚、却不过分妖冶之物。 只是余热应当时常在此地绕道——因为,这冷意实在钻心。 一声轻唤,扫清温暾:“望枯回来了?” 而席咛不卧榻,不熬药,不惨容,只着单衣笑站廊下丛中,迎着望枯。 望枯:“席咛师姐……” 席咛坦然:“让你忧心了,我没有病。” 望枯仔细端详,身子确是安然无恙。 可笑面却是道不明的陌生。 此个安然,自然不保内里。 望枯站定脚:“席咛师姐,你可知道十二峰怎么了?” “十二峰?一向如此,还能怎么?”席咛笑面不改,“难得一聚,不该与我好生饮一杯么?” 望枯心觉古怪:“席咛师姐喜欢饮茶了?” 席咛:“向来喜欢。” 望枯抿唇落座,桌上俱是些凉透的绿豆糕:“这也是席咛师姐喜欢吃的么?” 席咛拿来一个吃上了:“是啊。” 望枯恍惚追问:“那这个院子呢?遥指峰呢?十二峰呢?甚至……路清绝呢?你都喜欢么?” 席咛狐疑:“望枯,为何问我这些?” 望枯:“你只管告诉我。” 席咛付诸柔绪:“是啊,我都喜欢。只是,我喜欢的人,应是休忘尘宗主才对。” 不对。 不对。 大错特错。 席咛没有喜欢之物、人,更不会对一个仇人另眼相看。 她不可能是席咛。 难怪路清绝在外大醉一场。 望枯起身持战:“席咛,拔剑。” 席咛费解:“……望枯,这是何意呢?” 望枯抽剑而去:“他们是不是逼着你忘记了什么?是不是拿你做了何事?” 席咛两眼空空:“忘记了什么,不会的,我记性向来很好……” 望枯打断:“席咛,你忘了自己。” 此战未抑,却让他人扬。 适时,望枯与席咛,脚下晃荡,身影游离。 山在动,茶影荡。 苍寸急哄哄破门来:“望枯!不妙!遥指峰遍地是魔气!快逃!” 望枯诧异:“魔气?” 路清绝踉跄起,只余一记落寞身:“是休忘尘,他被押在遥指峰山底。” 望枯:“因此……是万苦尊来寻他决一死战了?” 此个遥指峰,必定会被休忘尘的“深谋之计”,夷为平地。 但望枯拉走席咛。 纵世事更迭,人亦流往崭明之地。 恒于苍郁深处。 第125章 清流落 苍寸剑的煞气伸展开来,也别具一格,深得民间吃食“龙须面”的要领。像是从白光中分割出几百重平整而清澈的浪,形同拱桥。 望枯、席咛、路清绝几人纷纷跳上去,此气也刚好能载四人之重。 这剑气如此清冽,也多半让它主子偷尝一口。让他喜笑颜开,就此不怕灾祸了。 他还在半空中翘首以盼,只为能第一个看清这场深埋山底的恶战。 苍寸:“这么快就开打了!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休忘尘是如何被万苦辞打趴下的!” 望枯探头:“苍寸师兄,为何休宗主会被压在遥指峰脚?” 路清绝站在最末,自觉离了席咛三步远:“诚如上劫峰原先的再会幽冥,各个宗门都有自己惩戒之地。拿桑宗主的筑刚峰为例,她的山底,埋着天然矿石。若是弟子进去了,采不到应有的数量,便不会将他放出。” 苍寸:“不错,再者,休忘尘就是个不老实的,压在银烛山,就能毁了银烛山;压在旁处,也多是旁处遭殃。遥指峰为宗门第一,原先又埋着槐飏骨,还有正门的‘十二残’两根柱子增添灵力,休忘尘再有能耐也不会忘了本,在自家画地为牢,也最是妥当。” 望枯:“那遥指峰塌了,十二峰的正大门,岂不也会跟着塌?” 苍寸倒吸凉气:“光顾着看热闹!险些忘了这茬!清绝!你快去帮着点儿!我这老脸可没法为休忘尘这烂人拉下来!” 路清绝默许:“……你退后,我在前。” 苍寸灵活腾位,就见席咛已去舟远剑之上。 望枯眼疾手快拉住:“席咛师姐要去何处?” 席咛甩开她的手,凛然大气:“遥指峰与师尊有难,我怎能躲,自当要去帮扶。” 苍寸撑大了嘴:“……夭大寿了,我没听错罢?席咛被下降头了?” 望枯只看席咛:“席咛师姐去了也是活活送死。” 苍寸身形一晃:“……” 狠话可放,却不兴这么放——任席咛听到,不得让她争到战胜为止? 席咛果真驻足,就此冷气横秋:“望枯,我为遥指峰大弟子,怎会送死?” 望枯心里认席咛第一,但也认不争之实:“席咛师姐若不信,可随意找个人问问,再不济,衔隐小筑也留着宗门排位的名次——席咛师姐正是倒数第一。” 苍寸大惊失色:“……” 路清绝并未回头,却已知悉望枯的意图:“……” 另一头,魔气与蔓发剑气抢夺着谁先扶摇直上,一个为萃阳明光,另一个为极暗幽火。各自纷呈,互不相扰。 “轰隆——” 巨响过后,两方气息既毁了遥指峰山尖的岁荣殿飞角,又削了遥指峰的宽广之身。 摇摇又欲坠,云抖三千忧。 而苍寸剑上,却有静悄悄的寒气横亘几人之间。 席咛:“倒数第一?” 她问是问了,却以凉意自居。 望枯:“正是。” 席咛不甘:“哪怕是真的,也一定另有隐情。” 望枯趁虚而入:“的确,那日的席咛师姐就像如今这般,失了心智。” 席咛压低眉眼:“何人第一?” 望枯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我。” “好,望枯,”席咛拉起她,接到自己的舟远剑上,“随我去比试台。” 她昂着下巴,锋芒极盛,锐不可攀,剑的寒光与人的恣肆合而为一。 望枯搂紧她的腰,不住偷笑:“好。” 苍寸:“……” 那边两个魔头还未制住,这头竟又起争锋。 谁让十二峰遍地是好胜之人。 但也不能让她们这么去了,自当寻个靠谱之人,好生看着。 苍寸随即大手一挥:“比试可以!但没有判决之人,算哪门子比试!可惜遥指峰大乱难平,人手都往此地涌,这事儿就由清绝去罢!” 路清绝垂首失神:“……我心思不在此,难保公正。” 席咛只以为他是不懂事理,这才一板一眼地告知:“倒是简单,香在何处燃烬,就是何人赢。路清绝,你能胜任么?” 路清绝抬头看她一眼,倏尔被烫得心焦:“……能。” 不懂服输,自撞南墙。这才是他魂牵梦萦、朝思暮念了整整两百年的心上人。 纵是看了多少眼,也仍会怦然心动。 …… 遥指峰不奏战鼓振军,已是引来护地“将领”。他们聚在周遭摆阵、渡气,也有胆子大的,妄图去山脚揪出那始作俑者。 可惜万苦辞认定要灭了休忘尘,来谁赶谁。 至此,比试台前后,已无第四人。 路清绝站在锣鼓之前,一炷香还未燃起,却有慌乱神色。 席咛拔出剑:“望枯,我不会忍让的。” 望枯:“席咛师姐,这话没说十几句,也有三两句了,你若让了我,这剑我就不会比了。” 席咛凝神:“好。” 拨开她徘徊眼中的暗影,又见伊人之姿。 望枯:“路师兄,可以了。” 路清绝深吸一口气,击响旧锣:“起!” 望枯每每身处此时,总有过往回涌。 刺、砍、躲、闪、悬身、飞踢。 都是她丢了数月,也细数家珍的招式。 席咛比她资质更深,应当早已刻进身骨了。 但她的眼里,却陡然浮现出怯懦。 席咛不会怯懦。 望枯也是心有不甘,攒足了劲一击,任那忘苦剑戳穿席咛的心口—— “哗啦——” 血柱横流,画一长弓。 二人各有难料。 路清绝咬紧牙根,才没替席咛扛下这一伤:“……” 望枯又惘然,又清明:“席咛,你已是输了。” 偏头看那长香,却堪堪短了五寸。 只有不远处的遥指峰,替她叫嚣哀痛。 席咛捂住心口:“你只是伤了我,我没有输。” 望枯:“……席咛。” 原以为席咛只要提了剑,就会有所不同。 可反复揣摩,是望枯错了。 此痛绵长。 席咛强持狠色,明知脚步趔趄,也要急步冲撞:“望枯,还未了结。” 望枯说不出话,辨不出对错。 更无力气再握忘苦剑,只趁席咛猛进之时,挪步躲闪。 一个让步,哪算什么惊世骇俗的招式——却让原先的宗门第一,险些栽去青云里。 只见席咛悬崖勒马,两眼昏花地喘气:“……再来。” 忘苦剑再未出过剑鞘,哪怕偶有沾一回危及性命的莽劲,也只是抬手当盾。 望枯退是守,进是护,方寸始终如足下稳当。 而席咛的方寸,早已在她一次次“不慎”跌倒中,分崩离析,践踏她强拧的自尊。 ——算计她的人,需是对她了如指掌,才会用此等残忍之法下此毒手。 路清绝欲言又止,掌心顺着剑柄上刺青似的纹理相嵌,再与筋骨相抵:“……” 横竖是隐忍。 他果真做不了裁决之事。 只因他的心尖早已将一人高高举起,甚至远胜自己。 但倘若他铁了心挺身而出。 无论席咛清醒与否,来日必将与他恩断义绝。 他赌不起。 可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两难境地,总要有人破个平和。 望枯:“席咛,为何还不停手?” 席咛双眼已泛红:“我不可停手。” 望枯:“你是为了什么不肯停手?” ——她还记得么? 席咛:“……没有为什么。” ——但就是不该。 望枯丢了剑:“好,席咛,我让你赢。” 席咛踉跄坐地,抽了筋骨:“望枯,你应了我要好好打的,为何——” 望枯哑然:“为何?许是你的剑也握不稳了。” 席咛仓惶央求:“握得住的……我能握住的。” 望枯长叹一声,转手离去:“……席咛,你真的赢了。” 大风吹过的事,路清绝却要徒手握灭这炷香。 他用力攥紧,掌心的命脉系着灰烬,模糊一片。 ——也是多亏席咛的宁死不屈,才能撑过半炷香。 席咛喉头灌铅,不觉间,一行清泪滚落:“他们都说我病得不轻,不许我迈出房门,不许我修炼……我什么都听,却从未忘记过自己。” 她怔怔紧盯颤抖的手:“但我如今只是握着剑,为何就像换了个人——望枯,我不明白,你可否告知我一声?” 望枯停步:“席咛师姐……” 路清绝惊声打断:“席咛!” 望枯忙不迭回首——席咛还不及一块路旁顽石、秋里针叶,落地也无半点声息。 她总觉得自己是见过此景的。 在那个大雪覆盖的负卿峰。 那里曾悄无声息地葬过一回晓拨雪。 自古红颜多薄命。 但她们薄命,却从未在红尘里兴起波澜。 望枯:“路师兄,你可曾知道席咛师姐是被何人陷害的么?” 路清绝搂着怀中人,像是丢了一魂一魄:“我始终都陪在席咛身旁,休忘尘虽本事滔天,但足有数月漂泊在外。” “是么……”望枯心下了然,有八成揣测,“那如今看来,十二峰上,可有哪座峰最是古怪?或是说,死了什么人?” 路清绝恍惚得不知所以:“修士都有灵根加身,峰内多数和睦。百年来,只有负卿峰宗主,及其宗内弟子无名,曾有亡身之事。” 但《雾岫表》有记,休忘尘曾被柳柯子断过一颗头。 望枯也在皇宫之下亲眼见得——休忘尘死得第二回。 更何况,上劫峰与负卿峰相对、无名因陷害而亡,皆为可信之事。 席咛自当置之度外。 可休忘尘手中有“线”。 怎不会先断线,后牵去另一人之身呢? 忽地,二人身后传来一声低吟:“望枯,将席咛送来我这里。” 望枯回头看:“师尊?你何时来的?” 晓拨雪迈步向来无声:“我本意寻你,苍寸为我指路,我便跟来此地。可看你二人正在比试,我怎好出言打搅。” 望枯悒悒不乐:“师尊,你上回帮了我,就得了天道之罚,今日为何还要淌这浑水?” 晓拨雪意味不明:“当世事安详,唯一处古怪时,自然只会紧盯这一古怪之地。但当世事大乱,怪事比比皆是时,天道还会只盯一处么?” 望枯正当似懂非懂,十二峰再难平息,以地动山摇之势狂乱控诉—— “轰隆——” 真以为是天塌了。 而当众人眺望浓烟去,已有大浪淘沙时,却只道言之凿凿。 那座金碧辉煌的遥指峰,连带着“十二残”,和百阶长梯,一并断裂为千万块。 再往江河清流里落。 第126章 九万里 辛言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曾在衔隐小筑授课时有云:“若把遥指峰横躺为大道,可延九百里——虽有夸大其词,但此个门楣是雾岫山于这千年里日积月累得来的,其沉寂的历史,难以估量,说是九万里也算不上多。” 望枯今时翻出来咀嚼,也并未了然遥指峰重在何处,怎值辛言如此赞誉。 不因别的,就因遥指峰坍塌了足足三日了,也没见群峰为它“殉身”。 甚至吊唁也不见。 而望枯只是人坐筑刚峰大殿之首位,被桑落口中的“窝囊废们”,众星捧月伺候着。 筑刚峰弟子的衣裳倒是好看,明黄里间黑,黑里染绀色,正及深冬时,还在袖口、衣领处镶了一层蛮横的虎皮边。 沃元芩戏谑,这是坐了一排山大王。 这一竹竿成精之人,虽与与苍寸两模两样,但生了张伶俐的厚唇,极会兴风作浪:“望枯师妹,在外漂泊久了,可还是家里待得舒坦?” 望枯蹬于马鞍似的矮凳,嘴里鼓鼓囊囊——尽是他们送到嘴边的“好东西”。 可惜望枯是个山猪胃,吃得实在没滋没味。若非顾及此物贵重,便早已拍手抽身。 她咽下一口才答:“我还没回过巫山。” 此人噎声:“……” 他以为人人都将十二峰当家。 倒是忘了这大名鼎鼎的师妹,是出了名地不按常理出牌。 这人笑起褶子再问:“那师妹本事这么大,当初为何不考虑考虑我们筑刚峰呢?” 望枯:“桑宗主不要我,她没同你们说过么?” 众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人接话:“无妨,我们师尊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兴许那时只是拉不下脸面!或是……担忧姑娘家在筑刚峰磕着碰着,就此心疼了。” 望枯遥想当初:“……我怎的没能觉察到。” 另一人趁机阿谀奉承:“觉察不到也无妨!心宽体胖是好事!当初十二峰里说了师妹这么些坏话,师妹既不计较,还回来救人!可想师妹的度量一绝!” 其他连连颔首:“还是盖兄会说。” 望枯丢了吃食,眉头攒实:“都是假话,我相当计较。” 众人没辙:“……” 屋里火盆子旺,沃元芩却于冬日里摇屏扇,是为映衬这身霁色襦裙——正所谓小扇扑流萤,夏夜里的小心思,在今日也翩跹。真真将深山老林里的修真之人晃得五迷三道,这才将另一正位让与她。 可沃元芩非但哄人有伎俩,这口脂上润如琉璃盏,像是覆了层“星汉”。纵旁人怎么哄,也愣是一口没吃:“师兄们有什么话,不妨与神女大人直说,她不喜弯弯绕绕。” 众人瞠目结舌:“‘神女大人’又是何意?莫非师妹她早已羽化登仙了?” 殊不知,又落沃元芩的诡计:“能是什么意思?我们人间一有人间疾苦,就只能求神拜佛,若非神女大人为寻无名小神仙的下落,辗转来了磐州,我们才得来一次真神庇佑,否则这种好事怎会轮到我们头上?” 一弟子赞不绝口:“难怪望枯师妹还与魔界的万苦尊结交为好友!自古以来,都是正能克邪!我们十二峰总算有救了!” 此言,深得沃元芩的信徒心:“可不是么?那时,花车巡游,长街曼舞,停仙寺高呼不绝耳……” 望枯冷声打断:“沃元芩,适可而止。” 她逐一从这些弟子面上扫过,正当一派祥和热忱。 ……还是将错就错好了。 望枯:“我的确不喜弯弯绕绕,就坦诚说了。我救凡人,也只是用了些雕虫小技。但十二峰绝非我能左右的,单说这几日——万苦尊都与休宗主交战三天三夜了,十二峰这么多人都劝不动,何必指望我?” 一老实憨厚者笑了笑:“看来是望枯师妹……不,神女大人会错了意。万苦尊虽是个魔头,但从未犯过我们修真界,在人间也不见作乱。因此,哪怕他不来十二峰,来日,各峰也必有坍塌之时,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这回换望枯瞠目:“……如何知道的?” 桑落一登门,地也抖三抖:“都给我滚起来!” 众人拔地而起,如将士有秩序:“是!” 桑落:“你们是很闲么?” 原先那“竹节精”不怕死地摇头:“回师尊,不闲。” 桑落一笑:“我倒不这么觉得,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把山珍食盒也拆分干净了,门前落得多少枯叶却一点不管……” 她耐着性子铺陈几句,才就地炸开:“吃之前、说之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东西!十二峰的生死,岂是你们这些窝囊废能说的!” 众人心惊胆寒,却硬着头皮齐声高呼:“……不是!” 桑落:“既然不是!还不滚去跑三百圈!” 众人列好队,步子一致:“是!” 望枯身影踉跄:“……” 如此嘹亮的呼喊,还有来有往。 经久这么磨,耳根定会起茧。 桑落也不惯着仅剩的两个姑娘:“不是来看席咛的?和他们多说什么?” 望枯也冤枉:“分明是桑宗主让我们稍等一会儿。” 桑落的刚烈劲儿在光阴里也映衬而出,寻常人的“一会儿”,至多小酌半盏,怎会轮到一个初晨、一个晌午和吃干了零嘴才方及尽头。 桑落不阴不暖,出门引路:“急什么?休忘尘还未与那魔尊分出胜负,早来晚来都需守她床前,看她酣睡。” 望枯一知半解:“如此,席咛的命,是与二人的交战之果,有十成关系了?” 桑落睨了一眼:“笨。” 望枯不满:“……桑宗主,您什么都没与我说,即便我猜错了,您也不该骂人。” 桑落领先半步:“我骂你,是因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为不该说出口的话。只有你这样傻不愣登,难怪休忘尘要灭灭你的士气。” 望枯嘟囔:“当真灭了么……为何织骨棺让我愈发精神抖擞了。” 桑落只一语,再不答:“那就是了。” 望枯:“……” 她平生所厌弃之人,若,无故扮凶者列序第二。 话抖半截便噤若寒蝉者,遥遥列为第一。 …… 望枯昔日总不曾将筑刚峰看个透彻,并非是她犯了懒性,而是三过此地而被拒之在外。 诸如“弟子操练,杂人勿扰”的告示张贴、“刀剑无眼,暗伤一处,盖不负责”的好言相劝、“峰峦这么多,我这筑刚峰可载不了你这闲人”的张扬辱骂,望枯见识得实在是多。 何况无人敢将她招惹,“阅遍十二峰”的大事才一拖再拖。 而桑落仍是留有女子与生俱来的心细,思虑负卿宗的姑娘们多是玉体冰肌,阴柔姿色,才将峰底的惩戒之处——“金银矿”,分割开来,藏以娇人,图一致远之静。 正是昨年给晓拨雪铸起冰棺之地。 迈入此地,确见席咛恬淡长眠,丝缕气息不留。 晓拨雪亲自围炉制药,苦风萦绕冰窟的脊柱三匝,就此笼来流年书屋的瀚海神韵:“来了?坐。” 望枯正经处不坐,偏要往药山上屈身。晓拨雪见了也只轻笑,怕她冷,还将搭腿的兔绒外衫往她肩上盖。 望枯随火光喃喃:“我原以为,席咛师姐是与遥指峰的命脉相连,而今看来,应是我错了。” 晓拨雪:“那望枯心里是另有答复了。” 望枯:“需看谁赢谁胜才有。” 晓拨雪但笑不语,纤指净布,正为席咛擦着两颊。 望枯敏锐凑近:“师尊可是有话没说完?” 晓拨雪笑吟吟:“什么都瞒不住你,那以望枯之见,我会说什么呢?” 望枯托腮思索:“说……二人必定打个平手?” 晓拨雪更是欣愉:“一猜就准,望枯是如何知道的?” 望枯:“若搬出制衡之说,死了谁,多半都有不妥。休宗主对十二峰有帮扶之用,而万苦尊的天敌是我,两人便是分出了胜负,命理也都会想法子填补这死了一人的空隙。” 晓拨雪欢喜得紧:“倒是比我这师尊更会说了。” 望枯头头是道:“既然师兄们都说遥指峰坍塌……不,十二峰坍塌,为必由之事,可想而知,席咛师姐昏睡不醒,也是因为时机未到。” 桑落两胯持弓而开坐,听罢却发笑:“晓拨雪,即便你再喜欢,这半路抢来的徒儿,也不值你这么夸赞。” 望枯嗫嚅:“桑宗主只会说风凉话。” “呵,还好意思顶撞,出个远门真学能耐了。”桑落却不恼,还循循渐诱,“你不妨想想,若时机未到,席咛又是出于何因昏睡了呢?” 望枯干干巴巴:“被我伤狠了?” 桑落眼皮也不抬:“再想。” 沃元芩晃荡一圈回来,两手几近冻僵,只好挤去望枯身旁借火:“私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席咛姑娘一事,还与这三日大战有关。休宗主为囚犯之身,却能与魔尊交相抗衡,可见休宗主的本事,业已凌驾于魔尊之上。” 望枯:“可休宗主分明——” 分明命悬一线过。 如此顺水推舟,迷瘴也洗得清浅。 桑落扯来木棍“拱火”,火星子胡乱跳蹿:“休忘尘有没有这本事我是不知,但仙魔大战时,万苦辞一人抵万千,也是毫发无损——今时的能耐,只能是偷来的。” 一水滴石,穿了思绪。 望枯就此茅塞顿开。 休忘尘并未将席咛之命牵于十二峰上。 而是拿死生咒作比。 ——借席咛之命,为他续命。 难怪席咛心心念念都是休忘尘。 难怪此战正领上风。 望枯猛然起身:“果真要杀了休忘尘。” 桑落:“晚了,他有法子‘借命’,就有法子起死回生。” 晓拨雪:“可十二峰这么些人盯着,为何他会如此猖獗?且无物与之制衡?” 未等来答复,筑刚峰竟轰隆大震。 挺拔高山的宽底,就此往江水里倾斜大半。 桑落大怒而起:“哪个疯子来我筑刚峰闹事!” 她双手握紧斩秋剑,直抵平地—— 剑气如秋色洪波,夺窗去,击长空。 凭桑落力挽狂澜,确是让筑刚峰不再晃动第二下。 而只此一瞬,就有“哐当”巨响。 且近在耳边。 循往那处看,竟是被破开了一处大洞。 碎石惊散,为门外九尺之人腾地。 那人怒气滔天,正平步迈入。 青光褪去,只见万苦辞直逼望枯身前:“望枯,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有帮没帮休忘尘?” ——“为何如何都杀不死?” 第127章 倥偬乱 “啪——” 望枯打出这一响亮巴掌时,无论看客,还是被打之人,皆以为是一道叱咤闪电急穿而过,就此看花了眼。 而最先动弹的,也当属那面上生疼的万苦辞—— 望枯个子不高,手劲倒是不小。 刹那间,心火要燎此间冰原。 望枯却认认真真凑近了看:“万苦尊,你可曾清醒了?” 要知道,万苦辞那二十一世纪的家里还真有些来头。上有八旗裹脚老太,下有西欧混血外甥女,放在今夕,不封个贝勒爷,也能去中世纪混个古堡伯爵,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万苦辞气得话也说不利索:“……我何曾不清醒?” 望枯:“既然清醒,为何要如此辱人?” 万苦辞破口大骂:“你打我巴掌时想过辱人么!再者!我何时辱人了!你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问也问不得——” 望枯理直气壮:“对,就是问不得。” 万苦辞:“……” 望枯竖起三指:“我且与万苦尊起毒誓了,我望枯,无论何时何地,若是帮了休忘尘,定被天道劈死,被十二峰弟子乱棍打死,被五界好友众叛亲离,永不飞升,万劫不复。但哪怕真有这一日,也请天道大人莫要忘了今日口出狂言的万苦尊,无他逼我,也不会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定要将他一并带走呀——” 万苦辞气急攻心:“……” ——无赖,无耻,无脸。 望枯就此垫脚昂脸:“万苦尊这回信了?” 万苦辞一指递去她的眉心,将这近在咫尺,却“人畜无害”的脸推开:“……你若好生说!自当没人不信!” 望枯站定:“好,那我便原谅万苦尊了。” 万苦辞:“……” 他那虚张声势的怒火,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桑落摩拳擦掌:“她原谅你了,可我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万苦辞嗤笑,已是逍遥抽身:“怎么?你想和我打?可惜了,我不打女人。” 桑落一拳而过:“好啊,我就喜欢听话的,能任我活活打死更是再好不过!” 拳头落去时,不闻皮开肉绽声,万苦辞就已化作千重黑烟,退居望枯后头:“筑刚峰桑宗主?久仰,可我说了,我不想打。” 桑落不听,再挥一剑:“我筑刚峰有一戒律,还位列第一条——毁峰者,必死无疑。万苦尊莫是想赖账?” 刃下留影,万苦辞也只随流云聚散,终有完璧:“是我毁的又如何?十二峰迟早要亡个彻底,这可是你们那贱命一条的休宗主亲自与我说的。” 桑落剑术了得,腕心不歇:“疯子的话也信?” 万苦辞却只是一团魔气,落在何处,墨染何处:“为何不信?硬要说,这休忘尘还没我疯。只是啊,修炼不精,只能靠这点下三滥功夫掀点波澜。” 望枯:“并非,休宗主窃取旁人之力确是不厚道,但并非他没写本事。他太过蛇心吞象,单是让十二峰倾覆,也不够他见好就收。” 万苦辞蔑笑:“休忘尘不就是想毁去整个世道么?不行就是不行,你若再说下去,我就当你刚发完毒誓,便要抬手打脸了。” 既有共仇加身,恰如“峭壁逢花”,二人存活各有各的不易。因此,万苦辞难得有心接纳这一横空出世的“双生子”,偏偏此人的胳膊肘又要往外拐了。 罪加一等——没心没肺。 望枯:“我可不会为他说话。但万苦尊今日前来与我对峙,就是怕我会暗中介入。” 万苦辞急眼:“你与我相生相克,本就杀不了彼此,我可不是怕你!” 望枯不懂他为何咋咋呼呼:“我何时说了万苦尊怕我?我只是在猜测,正因休宗主知道‘制衡’难以打破,才总是这样迂回行事。” 万苦辞撇嘴:“是又如何了?他处心积虑地悔了这么多局,不仅把把是我的手下败将,还连槐飏那老东西的几成功力都没学来。” 望枯当即听懂他的弦外音:“万苦尊与休宗主交战时,发觉他用了回溯往昔之术么?” 万苦辞静声丢惊雷,暗涌皆浮潜:“岂止,他还悔了整整一年的时辰,他不嫌累,我看这一模一样的招式都嫌倦了。” 晓拨雪抬头:“……悔了一年?” 桑落怒骂一声:“休忘尘这疯子。” 万苦辞:“是了,至少一年。细枝末节我也懒得去算,槐飏死后几百年,回溯往昔的事却也不在少数,但五界太大,我鞭长莫及。若非休忘尘恬不知耻地在我面前大动手脚,我姑且能掂上一掂,但这明面的三日里,经他之手悔的时辰,却早已计量不清了。” 而人间倥偬错乱,非朝夕一日起,而是早有多回转圜,泾渭不再分明。 望枯心头一闪:“万苦尊,瑞裕十八年七月十五那日,可有什么异变?” 千年来的百鬼夜行,都为万苦辞多年沧海的一卷深浪,他自然有话可说,对上望枯,却想瞒一嘴:“问这个做什么?” 望枯坦然相待:“那日之后,我在阴差阳错中背负了百条性命。” 万苦辞别有深意:“被诬陷了?” 望枯:“大抵是,又大抵不是。如今还有什么好深究的呢——至少里外都是我,我没有想要辩驳的。” 万苦辞不喜模棱两可,却稍有动容:“好,我告诉你。” 他清清嗓:“人间瑞裕十八年的中元节,有过三次短而暂的回溯。每回溯一次,魔界的鬼魂都会更加躁动难安一些,便是跟在我后头沉默寡言的侍卫,也与我说过一句话,‘有一物,或是有一魂,妄图将我牵引去一个地方’。听罢,我才圈牢了魔界,不允尚未复返阳间的鬼魂再从鬼门出逃。” 望枯:“那后来呢?” 万苦辞:“后来就已平息了,时辰也到了子时,鬼门自关,魂魄都如约而归,我也没什么好深究的。” 如此看来,这日竟可简明扼要地概括为——望枯的第一回“问世”。 望枯已然知根知底:“那万苦尊,邪祟可会引得百鬼躁动?” 万苦辞:“要看有多大的本事了。” 望枯:“这邪祟的本事应该很大,凡人时是后宫的妃子,行了很多恶事,赐死后成了厉鬼,被道士冥婚配给太监,但因为邪气太过强悍,吃了那个太监的魂魄也镇压不住,只能连着花轿一并关在十二峰下,直至那日逃出。” 万苦辞觉察不对:“虽说你们十二峰的确羸弱,但若是我认识的那个道士,出五成功力应当就能将这寻常邪祟给制住了,如今能逃出,当真没人有意放走么?” 望枯:“……” 无法当真。 那一日的休忘尘,刚巧姗姗来迟。望枯怎会浑然无所觉,而不去猜忌呢?但到了今日,仍无实证。 天下第一的声望在前,行事果决的坦荡在后。 万苦辞顺势指点迷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若想找,就一定找得到。” 望枯至此,贸然摊开掌心一看。 那里青筋狰狞、红润如旧,却若隐若现地缀着“休忘尘”的字眼。 ——休忘尘为何要视这近在眼前的掌心“名”为不顾?而选了个远在天边的人? 望枯才不信他是“舍不得拿”。 只能是他拿不走。 而“巫蛊偶“素有脏阴之称。 与人间相绑,也只能是阳气太盛,而用阴物止战。 那休忘尘呢? …… “天下第一剑”已成阶下囚,但能与万苦尊打个平手,是十二峰千名弟子都能津津乐道的喜讯——即便筑刚峰有倾斜之迹,但出了这么个紫微星,十二峰也定是有救。 就那“十二峰为何倾覆”的疑丛,无须望枯叨扰苍寸,辛言已于翌日正午时分,在衔隐小筑里描摹得清清楚楚。 这一日,恰逢腊月二十八,每一亭中,正煮着迟来的腊八粥,犒劳奔波一年残身。热氲遮去一双双湛亮的眸,却替檐角轰走隔夜霜。 辛言:“雾岫水上,由遥指峰碎屑筑成的石沙汀,大致已被清扫干净。今日各峰还需派些人手加紧收拾,可赶在新春佳节前彻底竣工。” “至于近日十二峰必将毁灭的传言,休忘尘下令破除人间磐州的结界前,是有提过一句。” “私以为,世事变迁,永无一物能走到尽头,十二峰灭亡是必定的,但始终不是今天,更不是明日,众弟子切莫因他一句无心狂言,而忧思过虑。” “另外,经我这几日与众宗主的共同审问,已将槐飏骨之事的始末,弄透彻了——休忘尘确是偷盗槐飏骨的元凶,负卿宗无名为栽赃而死。今日起,已将她的姓名与功绩重新纳入《雾岫表》中。众弟子需引以为戒,莫要以讹传讹,再枉已死之人。” “而休忘尘,我与众宗主,已拟写一封文书转交舍竹帝君之手,责罚如下——让仙界收回檐青仙尊之名,再剔除仙骨,贬为凡人。而十二峰中,也将革除休忘尘的宗主之身、永久收走蔓发剑。并压在雾岫水底,面壁思过,直至反省妥当再予以放出。” 适才还一声不吭的弟子们,听罢却愤懑群起。 “辛宗主!天下第一剑不能就这么埋没了!这剑只有休宗主驭得了!” “是啊!如今十二峰不止是塌了遥指峰!还有上劫峰与负卿峰!这两日都轮到筑刚峰了!眼看昔日这些最风光的宗门都大伤锐气,如今要再没了休宗主,十二峰也只能等死了!” 辛言的白鬓添了抔雪,簌簌落下后,竟遮了他的精明眼:“……偷盗槐飏骨可以予以不理,他却要隐瞒此事,还无端栽赃给一个铮铮铁骨的无辜好人,我怎能给他宽恕?” ——过往多少信任,今时就有几许痛心。 他那“九万里”的说辞已被错付,而今还要被休忘尘亲手凌上“九百刀”。 若辛言给了他让步,谁来还他一头完好的青丝呢? 谁再还给无名一条鲜活的性命呢? 一弟子再接话:“对啊!既然休宗主还有槐飏骨的本领!那就更不该这么算了!那些几百年前误闯此地的人,还都关在走龙峰上!没了休宗主,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此看来!休宗主屡屡立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要给他这样严峻的责罚!” “是啊!是啊!” 群人耸动,却无一名女修士为其鸣冤。 这一幕,倒像极了望枯被抬去“神女祭坛”之景。 盲从遍地,不论对错。 ——莫非休忘尘是想借走她的“信徒”? 而辛言,只是沉吟良久:“严峻么……可此个责罚,是他休忘尘亲口说的。” 第128章 风之状 一句“亲口说的”,堵得那叫嚷之人哑口无言。原先几多愤慨,如今只能干咽三碗滚粥,任舌苔一路烫到心尖。 乃至夜里清扫“石沙汀”时,男丁们还能光出蛮力不出嘴——女子们就喜耳根清净,心绪与山色共好。 男修士与女修士各自领了一处,便互不干扰。 若非沃元芩善于察言观色,兴许望枯这辈子也看不出,十二峰的男女早已相看两厌了。 她只附上首肯——“男女本就不一样,十二峰既然没有必生几个子嗣的旧俗,就放任她们去好了。沃老板也别怕会起什么内讧,弟子们都是善战之人,真起了纷争,还能互相鞭策。” 沃元芩后知后觉——确是此理。 “石沙汀”一除,又该迎新了。遥指峰的碎屑垒成了高高的“卧榻佛”,鱼儿难游,更把银烛山遮挡严实了。昨夜一挪,终于让十二峰豁然开朗,再与冬阳久别重逢。 身处广幕中,不知和煦微醺,却知天寒撵人。 而寄于路清绝篱下的万苦辞,却对这天儿,有千万个不乐意。 万苦辞一饮茶,却呸出了口:“这谁泡的茶?苦死了……还有,派个人想法子把它除了。” 寻他一指,正是山岚之巅。 只有一抹残阳。 恐是万苦辞到黄昏分晓才醒,一时睡糊涂了,才随意指了个山头撒气。睡醒了气性还大,一举占了吹蔓的“宝座”,晾她在旁打转泪眼。 望枯多有打抱不平,却仍是以礼待人:“万苦尊若起来,我定会将它除了。” 万苦辞煞有其事地笑:“诶哟,真的假的?别是夸海口啊。但我也没白白栽培你,古有后羿射日,今有望枯赶阳,赶紧去罢。” 望枯:“什……么。” 一字一停,两眼闪烁。 万苦辞嗤弄:“还真和商影云那小子一个德性,怪不得能共事一两个年头,傻子跟傻子一块儿玩,脑子都不灵光。” 望枯起身,像敲门似的敲他的脑门:“万苦尊却与我们两个一起玩,脑子岂不是一点儿也不剩了?” 万苦辞看了眼望枯——两眸如常,辉光带惑,关切里还略带几分热忱,这可不像是玩笑话的神色。 万苦辞一掌包住她的脸,并无情推开:“……真笨。” ——但他的脑子也是真的坏了。 能陪这心智上堪称垂髫顽童,身子却有“瘦燕”干瘪的人,说上两句从未说过的“幼稚园拌嘴”,已是被下降头。而今却还能盯着她的容貌,蓦地涌入那句曹植的诗——“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浮光也是有雅兴,偏要往她的脸上凑。 万苦辞却觉碍眼。 便好心替她赶走这片欺压脸颊的“登徒子”罢。 望枯用衣袖胡乱擦脸:“沃老板给我涂了些脂粉,不能花了。” “死人皮囊一个,你还需涂这个?”万苦辞又觉越了界,兀自收了逗弄的心思,“罢了,爱如何如何,我管不着。只是,既然为了个年夜饭拾掇得如此隆重,不得给我带些饭菜来?” 望枯:“可师尊说你可以来,为何不愿去呢?” 万苦辞随意打哈欠:“不知道,睡大觉。” 望枯:“好罢,倒是可惜,因为师尊还说,不知十二峰还有几天好日子,也不知来年还能否齐聚一堂。若是今夜还不来,就更无时机了。” 万苦辞身子一倒:“是啊,越是安宁太过,就越是古怪……罢了,大煞风景的话还是不多说了,我只是个局外人,去了你们不痛快,我也不痛快,跟着那群鬼修吸点阴气,也是喜庆。” 阴气如何图喜庆? 望枯只认自己见识短浅:“……也好。” 万苦辞拍拍衣裳要离去,扑腾一声,鱼跃石上,也惊起他思绪乍起涟漪。 万苦辞回首:“慢着,那休忘尘处置了么?” 望枯有刹那静默:“没有,席咛师姐也还未醒来。我本想潜入休忘尘的关押之地将他杀害,或是让他吃点痛楚,但众宗主怕弟子太过信任他,悄悄放了去,才不曾公布他的关押之处。” 万苦辞也是在交战以后,觉察不到休忘尘的气息了,才决心留下。路清绝三天两头去筑刚峰的金银矿边守着,哪管屋子里住进了个魔族邪神,但腮边凹陷,显然是被掏空了阳气。 路清绝却觉——“能以行尸走肉之身陪衬席咛,甚好。” 罢了,昨日言谈,不溯今朝。 万苦辞却嗤笑:“我那魔界若是出了这么个东西,还吃什么合家欢的年夜饭啊?我只会把它们通通叫过来,有点功夫的帮我一把,没本事的只管加油助威,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要把他灭到魂飞魄散——而你们,却有心铺张浪费,无心先绝了他这大患,难怪十二峰择日就要被毁。” 望枯耸肩:“宗门以能者当道,多数人不信休宗主亦正亦邪,才难以上下一心。” 吹蔓一看万苦辞便心慌,帮腔的话也只躲在望枯后头说:“可是……既然已经感知不到休宗主的气息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被宗主们悄悄处决了?” 万苦辞漠笑:“望枯被仙界法器赐死都能逃出生天,若是这东西给了休忘尘,他不得闹个底朝天啊?” 吹蔓缩了回去:“……” 望枯也未尝没想过:“那若是万苦尊,今夜又将如何处置呢?” 万苦辞行去草木深处,背影浩荡:“晚了,该来的总会来,忧心亦无用。只管饱餐一顿,再想其他罢。” …… 提及十里长桌宴。休忘尘选它,是因为总有人无心言谈,专注眼前三分地,也有人天性喜欢成群,可举杯向彼方;禹永枞选它,是知道天子之颜,不可直窥,便让文武百官各坐身侧。 而今这一千人的家宴,却没有长桌,而是择了晖卮轩与磐中酒的二者之优。红漆圆桌图团圆,摆着佳肴、美酒,已是钟鼓馔玉。桌子中心一点摆着上乘夜明珠,共持湖光之色。 晓拨雪轻搭望枯的肩:“辛言宗主说今日随处坐,还带了许多奇珍异宝,应是要玩些什么——望枯想不想要?” 望枯眼前一亮:“自然是都想要。” “好,那为师就来帮帮你。”晓拨雪笑着落座,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望枯碗里,“我听闻,今日有好些未开智的鱼儿撞死在溯洄峰脚,许是石沙打捞干净,水的走势变了,又有灵力聚集,也就都游了过来。不过,正所谓年年有余,也能图个彩头。” 她今日将素簪子换成了一根桃枝,像是着了粉黛:“但师傅们都是用了红烧的法子,我猜你喜欢糖醋的,又劳烦沃元芩做了一盘新的给你。” 望枯笑成月牙眼:“多谢师尊。” 蒲许荏挤开重重人群,一屁股占了望枯身旁的位置,面上少有地红润了些:“望枯!回峰这么些天,怎的不来找我絮叨两句!还要我来找你,吃什么呢,快快分我一口。” 吹蔓帮着端菜,才迟迟不坐,而今回来,刚好撞见,守好的位置又被人给占了,自然哽咽:“……” 沃元芩则牵着续兰,往晓拨雪右手边去,哄人的话术也别具一格:“吹蔓莫哭,就坐蒲宗主身旁,指不定宗主过会儿胃口大增,就要换来我这里吃两口了。” 晓拨雪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手中的筷子,竟就此结了层冰霜:“……” 蒲许荏被这么戳穿,心头陡然大跳,却还强撑着装作无物:“这位就是沃姑娘罢,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头刚好有我爱吃的……河虾,对,河虾。” 望枯放下碗筷:“蒲宗主,你可是喜欢我师尊?” 没了路清绝,苍寸只好自个儿端碗找地坐。行至望枯后头,手心跟抹了油似的,海碗就此摔了个稀巴烂。 含入嘴里的脆皮鸭也一股脑往外涌:“什么!蒲宗主喜欢我师尊!” 这一声没能收住,已然直冲冲灌入每个人的耳里。 四下静得离奇。 下一瞬,又炸开了锅。 “什么!喜欢谁?柳柯子!” “是真是假啊,他们上劫峰遍地大嗓门,别是震坏了耳,就此听错了……” “哪儿能听错?你看,蒲宗主与柳宗主二人平日里都没说过几句话罢!若非是一个人心悦另一人,且太过小心翼翼!怎会如此避嫌呢!” “……又唬人,你上回说遥指峰席咛与上劫峰望枯时,可不是这样。” 蒲许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偏生这凳子没个搀着他的背,他又闹出糗事——身子往后仰躺,后脑勺猛磕顽石:“……哎哟!” 众人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害羞了!” 他这一摔,两眼往鼻梁中挤,一句话不成调:“天……水……来……” 晓拨雪舀一勺银子羹,红枣核就此咽下,却暗吐难为人知的幽寒:“……该的。” 而蒲许荏迟迟爬不起身,眼底像是激起了千重骇浪,墨蓝而诡谲:“快看,天上有……有水……” 四方人还在戏弄,业已顾不上他细如蚊呐的呢喃。 “哪有水啊!是不是把咱这‘月海夜明珠’的粼粼波光,错当为海了!” “这石头从哪儿来的!脑袋摔得如此响亮,别是给蒲宗主磕坏了!热闹也别看了!都过来搀扶着点儿!” “来了来了!” 还属是望枯离得近,才觉察到了他这古怪神色—— 这对深蓝眼里,夹杂着他灭顶的恐慌。 望枯不由学着他,仰头看去—— 嘴角也顺势扯得平直。 蒲许荏没有说谎话,更没有摔坏脑子。 而是这桌上的几点潋滟波光,较之天上,浑然不值一提。 那一片了无尽头的穹顶,如今却游弋着一只庞然巨物——“鲲鹏”。 但上古神兽大多销声匿迹,自然只是望枯的夸大其词。 眼前的这一“鲲鹏”,“它”裹挟着深海而来,再气吞九天。 是漫在天边的巨浪。 暗明交加中,潮湿与波澜已然勾勒出风之状。 可这“风”偏偏不去左右横行。 而向望枯的眼底倾倒。 第129章 春将至 危难之际,大呼大喊皆为生之本能。 望枯:“天上有水!诸位快躲开!” 适才还嬉笑不止的人们,又不由分说看向天边天边。 掩了声,没了魂。 适时,一条“海龙”从海浪天里急转直下,訇然掀塌了两座圆桌。 “啊——” 惊叫过后,弟子们哗然散开。 更甚者,已歪了两个跟头。 “这是……这是……” “是海浪!” “这海浪很古怪,莫非是天道驭来的……” 一团黑云向四方侵袭,缓缓映出了万苦辞:“天道可不会如此。” 望枯小跑上前:“万苦尊知道这是什么?” 万苦辞耸肩:“你又没瞎,何必问我?” 望枯只好耐着性子详细复述:“这海水为何会往天上引?除了天道,谁又有此等本事?” 万苦辞别有深意:“那只能摸摸你们自个儿的良心了。” 有一弟子不怕死:“那万苦尊可否助我们治了它?” 万苦辞轻呵一声:“怎么治?这水相当不一般,要么是从上古来的,要么就是让人注了难以攻破的法力。还并非揽了整个天穹,单单只是在雾岫山上罢了。” 众人更是惊异。 另一身着火红新衣的弟子,慷慨激昂:“我们与这东西无冤无仇的!它为何要如此待我们!” 万苦辞一凛:“当真无冤无仇?” “当真无冤无仇。”这一沉声,又是出自主持大局的辛言,他先是搀了惊魂未定的蒲许荏坐起身,再道,“多谢万苦尊提点,只是十二峰的事还是莫要插手了,你与我们没仇,也保不准会当场结仇。” 万苦辞眯起眼,笑得凉薄:“这话怎么像是辛宗主在怨我抢了你的风头?” 忽地,横出几丈猩色煞气,瓷碟噼里啪啦地倒地,耳畔尽是碎盏之声:“别看辛言五大三粗,实则是个文人,万苦尊若是皮痒,那可是找错了地儿,应该来我上劫峰滋事。” 苍寸饭没吃饱,可抹干嘴,挺腰杆,两袖一甩,又为好汉一条:“那是自然!” “……还真是有够铺张浪费的,这一桌畜牲都死得冤枉。”万苦辞可怜满地残骸,却背手去,让魔气抢回几盘完好无损的佳肴,并收入囊中,“今时这么乱,不妨——” “哗啦——哗啦——” 他话没说完,怒海就已分出十二根如同峰峦粗壮的长柱,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倒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还是落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天上水这么多,会不会把我们十二峰、银烛山通通淹完了!” 万苦辞却抽了挽发的明泽笔,悠然玩转于掌心:“那不然呢?” 辛言听罢,踉跄后退,思绪已搅弄去浪里漩涡,话也说得混浊不清:“如今……如今……” 桑落摩拳擦掌,挺身而出:“行了,你为治理石沙汀已是不易,还亲自筹办了这场年夜饭,就是帝君这样劳累也需一夜休养生息,此事莫要管了,我们来。” 晓拨雪献计,桑落就占一高地,哈腰传话,有混不吝之姿:“诸位莫要慌乱!听我指挥!走龙峰弟子听令!将过往百姓从地界里带出!襄泛听令!携仰止峰弟子用火与天海抗衡!会列阵的也去帮着点!顾山来听令!带暄涧峰、聚峦峰、钧铎峰众人引土造树,其余人随时待命!可端了一座溯洄峰,但势必保住其余峰峦!” 众人顿时有了心骨:“是!” 何所似犹如五雷轰顶,心里同样落了场大雨:“凭何是我这溯洄峰毁了!你们可知我花了多少年的灵石!才铸成如今这副模样!” 晓拨雪妄图安抚:“兰入焉手头宽裕,届时我再……” 桑落一把拽走:“届时什么届时,我们分文没有——要么死,要么滚。” 何所似待到二人相携离去,竟坐地撒泼:“好,桑落你如此绝情绝义,溯洄峰若真亡了,我就死给你看——” 旁人不管,但大难临头还左晃右晃的顾阳光,时常被旁人忘了个一干二净,如今清闲太过,只好屈身掏出一小玉瓶子,当个无足轻重的良人:“颜知的特效定心丸,说是来日有用,用三成价卖给了我,童叟无欺,我今日无偿赠你,要不要?” 何所似瞥一眼后,放声嘶吼:“不带这么辱人的!让我吃颜知的东西,我更不活了——” …… 至于颜知,早已被望枯拎来救济席咛与路清绝了,自然没空笑话何所似。 纵这般十万火急,苍寸身子都泡汪洋里捉鳖了,也难凉恼怒:“路清绝!你是有本事了!拿清绝剑画地界呢!怎么!要与席咛双宿双飞?不怕席咛醒后打死你!” 颜知忍无可忍:“吵一路了!有完没完!得亏当初你没有拜于我的门下!嘴这么多,海水都灌不饱你!真这么闲,我就要下哑药了……咕咚……” 是咽咸水入肚的声音。 苍寸顺了顺自己颇有隆起的肚腩:“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嗝——” 颜知顿时屏息,狗刨而去:“……” ——这“入海丹”只管灵力不受损,且与行在地面一般,但免不了海水倒灌口鼻。 望枯不受此禁,长发如网,捕了好些蜉蝣,水不灌肚,海里也灵动,真有鲛人之貌:“苍寸师兄既然喝饱了,就不怕被洪水冲走,但颜知宗主身子轻,越下行,水压越大,宗主定要好好扶着我。” 颜知拇指竖起,连连赞许:还是你听话。 望枯起先寻他,倒不是为了“入海丹”,而是想要增重的丹药。 刚巧,颜知人如其名,就喜欢“研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爽快给了望枯一枚吞下即能重如铜鼎的丹药,路也无须走半步,只管往百丈深水里沉。 更喜寻个僻壤处。 世事毁了无妨,海底亦无妨。 但席咛没有此等豁达之性。 路清绝也从不意气用事,还唯她席咛是命。 怎会弃她性命于不顾? 就怕——是路清绝五迷三道,生了心魔。 望枯心头这般念着,身子就落去了筑刚峰之底。 ——怪不得倾斜也不倒,是山体分出石锥,深深扎根水下之地,如蟒蛇盘踞。 苍寸没能安生一刻钟,两眼瞪大:“是魔气!” 望枯:“师兄让开,我来。” 她抬手在山的地基边轻敲两下,筑刚峰像是久不见人,怕得打了个寒颤,抖出这身“金钟罩”,如同峰峦的金缕衣,刀枪不入。 而望枯只是两掌覆上,再虔诚默念。 须臾间,这一高不可攀的“金钟罩”散为齑粉,粉尘铺陈为邈邈银汉,长驱深海。 望枯始料未及:“这应当就是结界了,我以为还要多试几次呢,没想到功力见长……不多说了,我们快些进去罢。” 颜知与苍寸目瞪口呆:“……” ——邪物果真邪乎,想什么就来什么。 入了这金银矿,早已被海水洗劫一空,窄洞呜呜哭丧。 三人有心寻人,可此地实在一览无余。 哪怕深探一番,也无踪影。 苍寸不甘心,起剑凿石:“清绝!席咛!你们说句话……咕咚……可是被石子压住……咕咚……了。” 颜知猛地拉住这一莽撞人,再用法力传声:省点儿力罢,此地真没人。 望枯发问:“如若路师兄堕魔了,又会去往何处呢?” “能去何处呢,他这性子,要给万苦尊当差,定是一万个不乐意……咕咚,而那仇人呢,要么早死了,要么找不着……”苍寸一拍脑袋,口齿不清,“咕咚……慢着!” 望枯替他说了:“他会找休忘尘算账?” 苍寸点头如捣蒜,颜知则再拿一味丹药,塞入望枯手里。 一举吞咽,又归浮木身。 颜知与苍寸各扒牢望枯一边手臂,迈出筑刚峰三步,刚巧一道激流冲撞,带三人往江上奔进。 “啊啊啊——” “咕噜咕噜——” 苍寸一叫,水草受惊,聒噪悬夜。 三人晕头转向,谁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幸好望枯尚未全然昏聩,尚存的些许意识里,让她触及了一片“皎洁”。 似月渡江,更似人在守候。 不待望枯看清,那人也就此伸过手。 无论望枯情不情愿,都让她破水而出。 自己就跌入他的臂弯之上。 春将至,此人的身子却留在寒冬,实在冷得心颤。 望枯迷蒙中见得,他用脸颊亲昵地贴上自己的额,大掌在背脊上轻拍,极为爱不释手。 “望枯是在寻我么?” 这一声,望枯抖得离魂都返还。 她一顿一顿地抬头看去。 那背着孤月,青丝润黑,嘀嗒着粘腻的水,致使天地起了大雾。却不见醉意,只是满心满眼装着迷恋的人—— 只能是休忘尘。 “咳咳咳!” 望枯循声去,横七竖八仰躺在沙岸的苍寸与颜知,适时有了意识。 苍寸本意起身,偏偏两根粗腿不争气,猛然一折,身子再次匍匐,昏花的两眼也雪上加霜:“哎哟!这……这是何处……” 颜知倒是复得清明,但他眯着眼看到那身影是休忘尘时,又不知怎么吭声:“……” 休忘尘一笑:“颜宗主,许久不见,可要我帮忙搀一把?” 颜知兀自狼狈起身:“……” 此地算不上岁月静好,但也静谧至极。前有海水拼命向沙地涌动,后有十二道巨瀑遥远的喧闹。除了休忘尘行一步,铁枷锁就跟着晃动一次,山谷便再未回响其他。 休忘尘将望枯轻柔放在干沙之上,再单膝跪下,逾矩掀开她的裙衣:“无须怕,我给她处理完伤口,就放你们离去。” 颜知慌忙岔开眼:“……” 苍寸可算将他看清了,一瘸一拐却怒气冲冲地跑来:“休忘尘!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敢轻薄她!我就和你拼命!” 休忘尘失笑:“苍寸,你实在言之有过,我待心上人也是有些分寸的。” “你怎么辩解都是无耻下流!别扯什么心上人!”苍寸气撒够了,一咬舌头,才惊觉不对,“慢着,心、心上人……” 望枯装充耳不闻:“休宗主的话信一半最多了。” “那望枯信后半句就好了,”休忘尘收了调笑,再从衣襟里拿出银针和棉线,一针穿过望枯的皮肉伤处,“我灵力被封,只能用这个法子。若是疼,莫要不出声,或是找颜知宗主要些止痛药。” 望枯原以为受得住,谁叫此疼仓皇灭顶,叫她眉头一皱:“……” 颜知看一眼都跟着呲牙咧嘴,赶忙翻出止疼药喂去她嘴边:“来来,吃一口就好了。” 望枯咽下后再问:“此地是何处?路清绝师兄可有来过?” 休忘尘专心做手头事:“他可找不到。” 望枯不悦:“那我为何找到了?” 休忘尘两指灵敏,挽线也骄矜:“大抵,只是那日我将你放去江里,于心不安,就总想着还你一次,随即以身投江。奈何我这人不喜闷声做好事,等不来旁人夸,就只好将你引来——好了,无须管它,来日伤处痊愈,线也会消失不见。” 望枯低头一看,小腿伤处的针脚倒是好看,共有六处口子,棉线却只占了薄薄一道,呈着缺斤少两的“王”字。 休忘尘待望枯打量完,才莞尔一笑:“但其实,也并无太多迂回之词,单单只是想你了。” 第130章 痴缠人 ——胡扯。 望枯懒得拆穿,谅他有帮扶之心,才没挂出阴冷相治治他的轻佻无度。 休忘尘却什么都看得懂:“望枯又不信了。” 神色、骨性、皮囊,他向来是一成不变的。 休忘尘是一曲玉笛飞声。初闻生涩,再念深长,可以是带有愿景的,也可以是没有半点意味、只是供人一笑的。而望枯却最怕此等“靡靡之音”,但凡不去剖开了看,就不懂他的本事是“尔雅与共”,还是“班门弄斧”。 但扯远讲就太过抬举了。 通俗说,如今的休忘尘让人看不透。 分明被人厌弃了,却仍要餍足地、痴痴地回望。 说是浪荡子不对,说是痴情种更不对。但裸露太多,让望枯更加确信那一句“想念”和“心悦”,果真一文不值。 望枯:“信又如何?是真的又如何?我就该满怀欢喜么?能被休宗主惦念,可不是个什么好事。” 休忘尘听罢,痴缠也系上红绳,柔了话语:“你倒是想什么都通透。” 休忘尘只是随潮起潮涨,她进则己进,她不进……亦将卷土重来。 望枯面无表情:“休宗主,该放我们离去了。” 休忘尘迟了半晌,笑也随风逝去:“……真要如此果决?” 望枯蹙眉:“这不是休宗主亲自答应的么?” 苍寸原先插不进话,但见二人你来我往,心口就跟糊了层百年陈醋似的,酸得紧揪一团,索性强插话语:“是啊!快放我们出去!即便你不放,此地也都是雾岫山!我们总能找得到出路!别以为你说两句好听的……呸!说两句难听的,我们就怕你了!” ——天雷地火一顿说,也没掰扯明白。真该给自己抽两大耳掴,再来逞能的,怎就糊涂了! 休忘尘并未隐瞒太多:“还在雾岫山不错,但此地却是因我心念铸造的囚牢。唯有我死,此地才破。” 苍寸没词硬接:“……那您老倒是会享受,整得还挺风清水秀。” 望枯却拔剑:“那休宗主将我等叫来,是要找人杀了你?” 自然不是。 但休忘尘再次笑逐颜开:“可以是。” 颜知揣摩良久,自叹旁观者清——休忘尘想死为假,调情为真。 他虽是一宗之主,却与休忘尘相交甚浅。曾几时看穿他城府极深的秉性后,便再未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了。 休忘尘此人,名里带“尘”,却难犯红尘。非但是他心不在此,更因他把人心玩弄得炉火纯青,聪颖人多看一眼都知他浑身上下是“防备”——望枯也能当即觉察。 正所谓自成刀剑,才难有孔入。 而今这副面貌虽是常见,却好似在蒙昧中把自己赔了个干净,还浑然不知—— 瓜瓢可舀水,但即便只有一个洞,也都要当作筛子使。 颜知姑且认定这休忘尘是铁树开花了。 那这场仗就算真要打,也是两败俱伤。 至少望枯死不得。 颜知思忖妥当,这才出声:“望枯,休宗主唬人的,别真听进了。” 再看休忘尘:“待到剔了仙骨,你的死活都与十二峰无关。但昔日也有共事之谊,如今还有外战不歇,今日就不以兵刃相戈了。” 颜知面上一凛:“你且坦白从宽,这漫天大海是不是因你而起?” 休忘尘轻笑:“鲛人之罚,何故加与我身?” 几人错愕:“鲛人?” 天浪如丝绸,休忘尘一看,就不知返:“此水沉淀了许多生灵,很是活络,定是带着期许来的。而有驭水本事的,除开鲛人一类水族,再想不出其他。而妖界安分守己多年,如此阵仗绝非是他们。如此排查,就只剩鲛人了。” 颜知摇头:“你这是妄下断论,鲛人多年杳无音讯,怎会这样闹?” 休忘尘仍执己见:“鲛人一族不比妖界,只能生长在辽阔的水域,但放眼五界,只有人间深水众多。可惜,千年前一个改了人间五州姓名的帝王开疆掠土时,突发奇想要往湖泊里填沙,阻塞了大半支流。” “水里有沙倒是无妨,可惜还掺了有毒之物,致使鲛人们死伤无数,还无力回天。他们倒是想过报复,可惜天道认定他们是恣肆添乱,闹了几个洪涝后,就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手足愈来愈少,杀戮心性也随之被磨为纯良,彼此这才上下一心,过着隐居避世的日子。” 颜知接话:“可听闻几百年前,丢了两个同胞。鲛人长老不易,四处打听下落,也曾来过雾岫山……后来呢?可是找着了?” 休忘尘盖棺而论:“这般遗留在外,自然没有找着,还多半已经死于非命——若今日正是他们给这鲛人报仇呢?” 颜知只觉荒谬:“可除了几百年前的那匆匆一面,十二峰哪还见过什么鲛人?” 休忘尘一俯首,发间水滑入眼底,沾了寒光:“曾听闻,他们走遍了妖界、仙界、魔界与佛界,但并未踏遍人界。” 颜知顿悟:“如此……莫非这两个枉死的鲛人,是人界造的孽?” 休忘尘笑眯眯抬起头:“颜知宗主,此事只是我的一面揣测,断然保不了真假。” 望枯听够了,抬剑架去他肩侧:“休宗主扯谎了。” 休忘尘有刹那讶异,转瞬就变得温柔,定定向执剑之人走来。 白肉绽,刃染血。 犹如将头颅架在悬崖边上走。 他放轻了声:“望枯竟如此了然我?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颜知与苍寸听之,一个能徒手攥出汗水,还能撞满一缸;一个能搜刮腹上两斤油汁,身影摇曳。但却不约而同抖了三抖,如临大敌。 ——休忘尘动怒了。 是自与休忘尘结识以来的头一遭。 望枯心向湛蓝:“简单,鲛人们又不傻,都想不惜全族性命求上苍一个公道了,怎会因为忌惮天道而不找人间算账呢?我猜,鲛人没有找错地方——十二峰就有罪魁祸首。” “凡人手中的利器,只有屠刀最锐。但鲛人为上古一族,身长六尺,一摆尾就是百里不歇,哪怕被他们伤了,只要还在水中,就都有逃出生天之机。” “更听闻,鲛人一滴泪价值连城,哪怕死相凄惨,只剩一具骸骨烹于粥中,鱼尾的光泽却也永不褪色。纵是禹永枞这样一个暴虐君王也没轻易动手,怎会死于一心要仁帝的禹聆手中呢?” 望枯的字字句句,像真是几粒珠玑,无论大小,皆落玉盘:“休宗主明明什么都懂,却有意隐瞒,还颠倒黑白——我算是知道无名师姐为何会死得那般冤枉了。” 带头栽赃无名的人,也只能是休忘尘。不是“混黑”,而是“昼光”,纵使无名不肯认罪,也像被推进染缸,哪怕爬起身,也会随行一道不属于自己的阴影。 这一阴影,正是“成见”。 而望枯说的这些话,休忘尘未打岔一句,更不进一步。 他伤口的鲜血顺势晕染了半边白衣,似是剥皮游龙,一路盘去腰腹,再衔一口月牙佩环,妄图嵌入天边的弦月,填补圆缺。 但休忘尘还是笑:“错了。” 甚至留有耐性,讲那千篇一律的大道理:“彼时仙魔大战,我的的确确耗尽了灵力,此事不得有假,怎有余力行事呢?更何况,望枯自认了然于我,我若行了何时,自当坦坦荡荡——” “休宗主,诚如颜知宗主所说,你不为十二峰的人,我也被你亲手逐出过一次,断然不必尊师重道了。”望枯一举打断,就此开窗说亮话,“我没有错,甚至你早已猜到鲛人会降下此罚,才认了栽赃无名的罪,只是为了从此事抽离出来罢了。” 她斩钉截铁:“鲛人就是你杀的。” 瞬间,淅沥雨声,浪扑绵沙,幽谷动荡……或是此间万物,通通没了应有的声息。 颜知与苍寸都想劝劝望枯,可惜喉头像是含了树脂,有话难言,脚底也钉了一圈铆钉。定是休忘尘暗地里下了禁制,干留二人焦心。 ——当真不该与休忘尘硬碰硬。 此人可不怕死。 就怕死了还带不走旁人。 “望枯,我如今倒是知道你有多恨我了——”休忘尘无可奈何,头颅一歪,“无妨,此事也总该有个了结,但若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无憾了。” 他飒沓流星,借着始终架在肩侧的忘苦剑,猛地抽拉喉头要害——自此,长血如瀑。 还在临终之际,送了望枯一物。 他的命。 再然后,休忘尘狼狈仰躺,一头扎进白沙里,再无生气。 喧嚣又四起。 望枯恰与此景此情一般,分明始终在这里,却不知眼下生了何事。 吞声许久的颜知,此时终于了无束缚,可如今却也哑口无言。 只有苍寸拖着沉钝的步子走来:“休忘尘……死了?” 望枯恍惚刹那,又再次灵醒:“……不可能。” 苍寸躬身探他的鼻息:“可他一动不动……灵力也就此散开了,莫非……” 至此,休忘尘的身子好似变得影影绰绰,又看不真切。再然后,竟幻化为千只庄周梦蝶,飞去寻常巷陌—— 这样一个倒在血泊的白衣儿郎,消散得无影无踪。 颜知才有踉跄:“仙人死了,就是如此魂飞魄散,莫非——” 苍寸倒吸凉气:“他……” 望枯沉声打断:“休忘尘不会死。” 颜知面露难色:“望枯,眼见为实,那些粉尘可有看见?这都是随他而亡的灵力……” 望枯笃定依旧:“不可能。” 忘苦剑因她灵识、风浮濯善心而铸,真有本事杀了天上人,至多只有自己。 她可不甘就这么让休忘尘逃之夭夭了。 三言两语想通透后,她毫不犹豫抬起剑,而这一回—— 是自刎。 谁的嗓音破了天:“望枯——” 忘苦剑为断剑,却因倾注了期许,而再染血性。 更让望枯也两眼昏黑,抽干了意识。 她就是有十成把握——休忘尘的大业一日不成,就会锲而不舍地重来一日。 哪怕千次、万次。 …… “……败给你了。” 蓦然听到这一萦绕耳畔的声息时,望枯还在虚空里沉沦,没能去若生录走上一遭。 “你就是赌我舍不得。” 他或喟叹,或怅然,或纵容。 或满含慰藉——这世间还有这么个不服输,且自成秩序的珍物。 他怎会不懂足惜。 而这几声,里外都是休忘尘。 他再道。 “你赢了。” …… 直至另一穿夜之声抵达耳边,却成了三月冰泉。 煞是动听。 “望枯?” 望枯试着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热切的晓拨雪,身后还攒动一干忧心之人,各个是熟容。 苍寸嘴廓仍是油汪汪:“怎的在此地睡着了,快开席了,小心着凉啊。” 吹蔓担惊后怕:“为何晕倒了,望枯昨夜可有好好歇息?” 望枯不由噗嗤一笑。 蒲许荏瞪大眼:“你突然笑什么?吓死人了!” 苍寸忙不迭点头:“是啊!别是真病了!” 沃元芩拿手试温:“没有病,望枯许是……做了什么好梦?” 望枯才风轻云淡地答:“是做了梦,但不是好梦,光顾着与人斗智斗勇了,很累的。” 吹蔓兴致勃勃:“望枯这么厉害,是不是斗赢了?” 望枯喜上眉梢:“是啊。” ——她当然会赢。 第131章 清贫歌 再回年夜饭桌,任是望枯有心守株待兔,也不见滚滚天浪。许是因为休忘尘动了时辰,叫这“鲛人罚”也跟着推迟。 便是觥筹三回,微醺上脸,佳肴大多入肚,飘洒盘底菜汤。此个穹顶的月明星稀,还反食地上篝火的天,遥坠星火,十二峰就此升起几朵震耳欲聋的花火。 望枯趁着此刻,才趴在晓拨雪耳畔,断断续续道明此事。晓拨雪在漫天姹紫嫣红中不动声色,暗地里与桑落眼神相接,桑落就转过身去筹备了什么。 这流光溢彩的溯洄峰里,竟玩起了那点老少皆宜的游艺——“击鼓传花”。 苍寸可是个人来疯,见辛言大卖关子,都撤走椅子要跃跃欲试了,但一听此话,脸都绿了:“辛宗主,击鼓传花有什么好玩的!都是老掉牙作派!峰里年轻的小伙、姑娘这么多!得玩儿点有意思的!划酒拳如何!可好上手了!” 柳柯子眦目:“苍寸,你想让这么多女子与你一起划酒拳?” ——要不要点脸? 辛言也曾小酌,疲态用红晕遮掩:“是啊,‘飞花令’太难,宗门里好些农户出身的弟子,诗词歌赋太过深奥,还是算了;而‘划酒拳’,最小的弟子还不及人间弱冠呢,饮不得太多酒。击鼓传花最好,也不会担什么责,大伙儿都能图个热闹。” 苍寸猛咬舌尖,权当醒酒:“……诶,还是宗主们考量妥当。” 谁知,银铃乍响时,柳柯子的肩颈,便有一只纤纤玉手轻搭了过去。尖指染着凤仙花,笑得花枝乱颤,好一派妖冶动人:“划酒拳我熟啊,苍寸小兄弟你来随我玩玩,你也莫要怪你师尊,他是雏儿,不懂这些酒肉男女会玩的东西。” 柳柯子凝噎:“…………” 苍寸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却忘了合拢吞天大嘴:“……” 可出了上劫峰,就没人像他这么通情达理了。 只换得一个哄堂大笑。 “兰宗主说话就是有意思,这雏儿,是我知道的那个意思么?” “那不然呢!哈哈哈哈!” “慢着!诸位别光顾着笑,先与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小,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噢!对了!到时候别像柳宗主这样!时至今日还没行房过呢!” “哈哈哈哈!” 望枯惊觉——原是今夜非有人出糗不可。 但如此说开了,望枯也不觉好笑。 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师兄们在哈哈什么?在巫山,行房都是客人的私事,知不知道,行了几次,都不该拿出来嘲弄。” 说了是要扣钱的。 众人嘴角一僵:“……” 兰入焉也莞尔,手心就如水蛇灵活,一不留神就探去了柳柯子衣襟里——此人胸膛开阔,硬得像是覆了层盔甲,矫健处、精瘦处的走势极为分明。若是一滴水刚巧滑过,定是要跋山涉水一番,才找得到出路。 兰入焉总听四海里云游天下的姑娘们说,嘴越是硬,床上功夫就越是了得。 ——诚不欺人。 柳柯子青筋突突大跳,气得要咬碎了后槽牙。捉住这作乱的手就往外头丢,再裹紧里外衣襟,勒紧裤腰带,省得“登徒子”故技重施。 但他残存的灵醒告诉他,不该将她这根细腕给握折了,只是小心、再小心——尽管兰入焉浑然不需要。 活了几百年的柳柯子,也是第一回任人这么调戏,不免闹了个大红脸:“……” 还低了傲视群雄的猎鹰头颅。 兰入焉偷了腥,见了“美”景,心绪大好:“是啊,笑话他有何用呢?男人干净还能多看两眼,寻常时候可都是百无一用的。” 众人哂笑不多言:“……” 兰入焉还没完,推开柳柯子就往他身上挤,坐他右腿胯上,也不嫌碗筷已然用过,也就此含进嘴里:“刚好饿了,诸位无须管我,该如何如何!都要好生吃饱了!” 柳柯子:“…………” 他为一座石雕,无惧风雨,却失了言辞。 但却默默然攒力,扎紧脚跟。 ——省得她耍个泼皮,就把自己给摔了。 苍寸大失所望,转过身与望枯嘟囔:“……兰宗主不是说好要来找我么,倒是便宜了师尊。” 望枯慷慨解惑:“师兄如今这么瘦,怎能扛得住兰宗主呢?兴许哪日胖回来,就选到师兄头上了呢。” 苍寸放宽了心,大开“吃”戒:“师妹言之有理!胖点好!胖了威风!” …… 原先这瞧不上的击鼓传花,在何人搬出一个日晷大的战鼓过后,谈笑风生的人儿也统统没了兴致。只是翘首以盼,惦念这裹着红布的鼓槌能轮到自己手上,再敲上两下,过过战士瘾。 “轰隆——轰隆——” 战鼓为槐飏仙尊千年前出征巫山而备,由暄涧峰一个黄牛妖弟子自割腹肉制成,基架也是用与沙棠神木齐名的“若木”雕琢而来。刀枪不入,火海不侵。其声可比天雷,一穿千里远。 望枯悄声问:“这是桑宗主拿来的?” 晓拨雪微不可闻地颔首。 她与兰入焉打了几个照面后,用法力传声,还留了一缕,特意给望枯旁听:你为何要回来,十二峰并不太平。 兰入焉为了不让身后人起疑心,专心往嘴里塞吃食:还是瞒不住雪雪,正因不太平,我才要回来看看,到底是舍不得你们。 晓拨雪也装模作样地看往那扮猴逗人的弟子:你也知道? 兰入焉:我与休忘尘曾是师出一门,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我坦白讲了,他的本事都是偷来的。 望枯闷声窥听,却因不会掩饰,两眼游离在天上。叫蒲许荏撞见,一度以为是痴傻了,随即打一响指过去。 蒲许荏:“喂,你看什么呢?” 望枯无心一答:“我在看,何时会遭大难。” 蒲许荏:“呸呸呸!没人跟你说过,除旧新迎时讲不得晦气话么!” “以前没有,如今受教了。”望枯付之一笑,“但我不听。” 蒲许荏:“……” 鼓声错乱,振振有声时,这三人还在暗流涌动。 望枯再问:既然如此兰宗主早已知道,为何不早些告知旁人呢? 兰入焉狡黠一笑:我可揣不住事,但我就是与旁人说了,旁人也一概不知,你猜这是为何? 望枯:休忘尘用了回溯之术? 兰入焉:聪明,他像是在五界上下都长了眼,一有人说他本事不行,就想尽法子将这话磨出了去……望枯可有领略过他的“窥探”本领? 望枯:自然有过,但休忘尘地位在这里,哪怕真的说他坏话,也不见得别人会信,他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兰入焉放下碗筷:望枯,你生而就是强者,所以五界上下,无论是人是神,总想一遍遍引着你误入歧途,让你为他们的私欲增添一把火。但休忘尘不是,他尚在人间时,就籍籍无名了半辈子,二十有余的年纪就遭遇了全族灭亡的灾难,一身抱负还要四海为家,可谓受尽屈辱……没人知道他的这些过往,更不知道他会在当下成为天下第一剑。 兰入焉与她遥遥相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望枯,如若你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小妖怪,休忘尘还会对你另眼相看么? 望枯毫不犹豫:不会,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兰入焉偏头不看她:非我为他帮腔,可无论谁走他的路,都难保初心永在。 晓拨雪垂眸:兰入焉,为何要与望枯说这些。 望枯:师尊无妨,我想听。兰宗主,你且与我说说…… “停——” 这一豪迈喊声,勒令了长鼓暂歇,更断了望枯的思绪。 东张西望,竟是出自柳柯子之口。 柳柯子直盯望枯:“你是不是隐瞒了何事?” 望枯诚恳:“……是。” 周遭人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动静,只是捶胸顿足,或是找时机嚷嚷两声。 “可算是停了!我说你会不会敲鼓!吵死人了!” “诶!快看看东西落去谁的手中了!” 苍寸猛地起身,又摔了凳子,却笑得开怀:“是我师妹!望枯!站起来,大方点!给大伙们露一手!” 上劫峰的诸个弟子,一看是从未“献丑”过的自己人,怎么着也要嚎两嗓子:“师妹!我们都给你看着呢!你放心去!谁要敢笑你!我们就抽他两耳刮子!” 望枯茫然无措:“……啊。” 另一弟子却觉哪里不对劲:“慢着!这绢花除了望枯捏着,还有一人不曾松手呢!” 望枯两眼原先只在柳柯子那方,这一回身,就撞见了那吊着脑袋、惶恐不安的颜知,恰在往自己手里塞来什么东西。 想必此物就是绢花了——或深红,或柳绿,有花之模样,却沾染一手水粉。极有何所似“金玉其外”的作风。 望枯:“颜知宗主这是……” 颜知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吓得身子在抖:“不……给……求求你……拿过去……” 望枯好心解囊:“好罢,我来。” 颜知惨白的面容稍霁:“……好人,真是好人,那我就不推脱了。” 苍寸看热闹不嫌事大:“诶!颜知宗主!稀客啊!难得见您如此热络,那就满足您一个呗!还能与望枯一块儿搭伙呢!” 颜知手中没了“负担”,才有劲强装镇定:“我什么才艺都不会,就不扰你们的雅兴了……” 万来的大嗓门盖过了整座山头:“两个都是第一回,不会也情有可原!大伙莫要欺负他们了!那就……共唱一首山脚下常唱的那个!” 苍寸一口应下:“好啊!就定《织春歌》了!” 颜知两眼昏黑,声音碎得零零散散:“我听都没听过,诸位就放过我罢……” 苍寸热络拉过二人,莽撞往开阔处跑:“不怕!我带你俩来!我一句!你们就跟我唱一句!” 颜知骑虎难下,白眼上天——非但是起了轻蔑之意,而是吓得几近昏厥。 望枯赶忙搀扶,凑近耳语:“颜知宗主是想问问回溯之事么?” 颜知这行尸走肉的身,可算凑回了半两魂魄:“对……对,不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莫非……你都知道?” 望枯:“颜宗主如此怕生,怎愿掺和这种事呢?” 颜知有苦难言:“是啊!要不是心里揣着事!谁要来趟这浑水!那时,你、还有些愣头青,与我一道去了何处,我还亲眼见得休忘尘死于我的眼前,谁知……唉!” 望枯心下了然:“那我如实告知颜知宗主,确有此事。” 苍寸大着舌头回身:“你俩嘟嘟囔囔些什么呢!来!随我一起唱——” 「三月春来生,四月落樱缚,秋前织锦衣,为忍冬月雪。」 「一绣长安道,二织仙鹤羽,三染一空青,四传此歌声;着衣去她身,对镜抹胭脂,眉心点螺钿,云鬓与花对。」 「白布盖箱箧,游走天下去;路遇孩儿中,常惹欢笑颜。」 苍寸手舞足蹈,好不快活。 颜知自然不会跟唱,却也后知后觉:“原是这个,山脚的孩子都会唱,倒是许久没听了。” 望枯若有所思:“几时有的?” 颜知挠挠头:“老早了罢……” 苍寸再次抓他们个正着:“好啊!你二人压根不唱!” 颜知打马虎眼,跑了个没踪影:“唱了唱了!” 苍寸追着去:“还没唱完呢——” 望枯斗胆揣测这后半段,会急转直下为“清贫琐事”。只因这歌不甚欢快,像是暗含了一人的平生—— 休忘尘。 第132章 缝疤愈 到了日后,望枯再要苍寸高歌一曲,此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总有幌子能扯。 苍寸嘴上不得空,不是用舌苔翻着桂花酿,就是用贝齿与麦芽糖争斗不休:“《织春歌》……有这事儿么?当时喝高了,只有些浅薄的印象了,是不是还有颜知宗主来着?这歌儿呢,的的确确是我们十二峰里常听的,但谁知道叫什么名儿呢?兴许只是我胡诌的罢。” 望枯垮脸:“但你就是不唱。” 苍寸面上一哂:“这喝高的事儿谁能知道,我喝高了还梦到休宗主死了呢……咦,想想就晦气,大过年的,就不多说了。” 而望枯就是再要碧海滔天,也并未应验。 那时冻骨的水、如柱的雨,漫了十二峰的千钧汪洋,咽下一口都是腥咸与后怕。若非望枯腿上有一个缝合的疤痕告诫她,也曾亲身一试过。 否则,哪怕当它为黄粱一梦,都将背离心野。 年初一,伤未愈。如若休忘尘没有忽然失踪,召集宗主出峰寻人,必定是和谐安祥、骄阳似火的一日。 年初二,伤暂愈。愈合时不痒,伤处却带着棉线往皮肉里钻,只留一条狭窄的缝。任沃元芩看见,还戏弄道,“望枯的皮囊就像棉布,稍不留神就陷了进去。” 年初三,伤没了,却留一道不守规矩的折痕。席咛还没醒来,路清绝的心魔也在这些日日夜夜里助长而出,泛滥成灾,险些失手伤了廖董。柳柯子怒发冲冠,将他关押去银烛山边界、那破烂不堪的水牢里。 还将望枯也叫去问话—— 候在银烛山的至高峰。 风的狂乱,从不因夕阳正好而收敛玩心。 望枯开诚布公,将她亲眼所见的种种纷繁,说了个完全。 除了,缝疤一事。 柳柯子心里早有个大概,却因迫不得已接手追查休忘尘失踪一事,而早出晚归,一延再延。 他无法久留,还十之八九在絮叨路清绝的不是。 “路清绝这不成气候的东西,早知他心智不坚,会生心魔,幸好塌峰时,加紧在银烛山也铸了个牢笼。只是这些时日里,我需忙于要事,无法亲自看着,眼下也没了再会幽冥,就由你去盯着他罢。” 望枯不觉风光:“我应当管不住路师兄。” 柳柯子:“是管不住,但他听的人不多,你刚好算是一个。” “那再会幽冥到底去哪了?”望枯也怕又要遭那责备,竖起三指表明自己并无二心,“师尊,魂魄只要入了我的身,我都会看到它们的过往,但独独那次却没有,恐是让那再会幽冥逃走了。” 柳柯子睨了一眼:“你既然知道它是由魂魄铸成的虚空之境,那因你之见,可知它逃去何处呢?” 望枯先将他打量个遍,确信他泰然自若,才揣起十足把握:“知道。” 柳柯子不悦:“知道就直说,还需师长来问么?” 望枯昂首直视:“此魂是逃去师尊身上去了。” 柳柯子轻笑:“还没这么笨,但它相当怕我,自然不会是逃来的。” 而是“捉”来的。 望枯聚气凝神,又动了以下犯上的心思:“师尊将它拿走了,却要栽赃于我,难怪宗里弟子会生出心魔。” 柳柯子:“……” 好个倒打一耙,不知尊卑。 望枯不明所以:“可后来也是古怪,分明魂魄是师尊拿的,我却还是成了上劫峰的结界。” 柳柯子别有深意:“我上劫峰的结界与别处不一样。何人逃不出去,犯了什么天条,需要终身赎罪。或是何人至关重要,对宗门与世道都功不可没——都将被我用结界相绑。而你的本领已经凌驾于‘它’,还在无形中夺走了‘它’。此个结界,也自然而然落到你头上了。” 望枯:“那‘它’是谁呢?” 柳柯子:“这话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此人,是被我杀师证道的上劫峰宗主。姓名就不必多说,反正你也不认得。” 望枯顿悟:“这上任宗主到底是做了何事,才让柳宗主如此厌弃?” 柳柯子谈及此人,实在嫉恶如仇:“不仁不义,花天酒地。视能人为刍狗,却辅佐草包为大弟子。分明也是一宗之长了,还钻进钱眼里。谁给钱多,就招谁入宗,真真糊涂至极。” 望枯两眼微动:“能让师尊如此动怒的,应当不止如此。诸如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等败坏之事,还勉强让我信服。” “多什么嘴?陈列再多恶行也没有用处,还要脏了自己的嘴。这样一个恶人,天道不知惩戒,且让他冠冕堂皇活了千百年,就可见一斑了。如今将他束于我身,也只是知道他不配再入轮回。”柳柯子潇洒回身,“行了,我用上劫峰的一次坍塌,谢你一次顶罪,已是仁至义尽。你若再要寻我掰扯下去,来日就休想与我再说半句话了。” 望枯:“……师尊慢走。” 她的确有话不曾问完—— 师尊可是为了让晓拨雪师尊苏醒,才宁可毁了一座山,也不忘续上这盏青灯呢? 只是此风长随去,乌黑也浓烈。 有些话望枯总是无须言说,答复已然映在这横有道义的纸张上。 笔墨千古,灯影自融。 …… 年初四,十二峰又来一桩骇闻——关在走龙峰的过往百姓也不见了。 兰入焉归宗,走龙峰成日紫气东来,万丈金光比旭日还要敞亮,是因此人上神之身显化去了峰里。 因此,哪怕兰入焉是个逍遥人,这逃离之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以至岁荣殿里,彻夜灯火通明,最后却闹了个不欢而散的下场——以晓拨雪、兰入焉、桑落、柳柯子、颜知为一列的宗主们,一口咬死此事为休忘尘的罪责。 另一派别却认这四人是妄下断论。休忘尘的确罪不容恕,但取了这些误入此地的凡人性命,又有何用?槐飏骨的余力也只有休忘尘有,他若真的动了手,怎又不算将他们送了回去? 除开两方激进,辛言一个,蒲许荏一个,为安抚舌战群儒的两方人也是拼出老命,结果还是和稀泥。乃至最后,二人嘴巴里磨出火星子了,饮完三十壶露水罢,再没敢掺和一句。 如此,非但是闹得不欢而散,还有无疾而终。 望枯自然与晓拨雪、柳柯子同属一流,在那长夜未央的后一日里,盘问苍寸一整日,同样没能等他唱完那一首。 苍寸泪洒雾岫江:“姑奶奶,我真不记得了!你就当那日的我被下了降头行不行!正月里沾不得这些污秽东西,最多正月十六,我就去找个出马仙给我看看!如何!” 可惜,望枯都不知出马仙是何人。 但被下降头,还颇有误打误撞之感。 苍寸修为不及颜知,没能觉察怪异确是情有可原,但也对此事只有个朦朦胧胧的意味。 又有可能,是休忘尘猖獗到了顶点,要任望枯挑衅一二,或是变着花样给她指点迷津。 只是宗门却因休忘尘大势已去,而有瓜分天下之状。 即便鲛人罚一迟再迟,十二峰也迟早倒在裂缝里去,再也无法翻身。 …… 年初五,久不见影的万苦辞,将去往水牢里探看路清绝的望枯,中道截胡。 正因前几日清净太过,望枯险些忘了他还在十二峰屈身。 万苦辞像是吃了沐浴在水沟里的苍蝇,却将这股子滂臭,转头与望枯吐露:“我说你们十二峰故意的罢!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谁让你们搬出那座破战鼓的!亏我还想帮你们除了这漫天大海呢!结果!敢情还了我个以德报怨!这九百七十多声鼓,生生给我压在屋里整整五天出不来!若非我是个魔尊!换作任何一人在里头!都要活活饿死了!” 望枯倒是诧异,却也讲起道理:“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万苦尊……但此事不能怨我,这鼓是桑宗主拿来的。” 万苦辞冷笑:“为何不能怨你?我这些天被那魔音扰得成日捶墙,也不见你过来看我一眼。” 望枯理亏:“……我以为万苦尊只是喜欢足不出户。” 万苦辞指向后头:“就这么个破院子,我这一双腿都抻不直,哪里看出了喜欢?” 望枯炯炯有神:“那该如何?万苦尊若实在气不过,就打我泄愤罢,我不还手。但若是要我说声对不住,自然是打死也不行的。” 万苦辞气急:“……谁说要打你了!我是看你成日这么风轻云淡,多半是给我忘了,便来讨要个说辞!何必搬出这种呛人的话!实在添堵!” 他是魔头,并非是渣滓。 何时何地不曾以理服人、以德渡人? 怎能让一介姑娘行起莽夫之道了? 望枯理不顺,不由喃喃自语:“……打的是我,为何会给万苦尊添堵呢。” 万苦辞自认有失分寸,又怕真成了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叫望枯撞见,再越描越黑。 素来不善附上注解的人,也硬要搬弄几句:“言而总之,这事儿我没想怪你。要怪就怪那休忘尘!碰上他就邪门儿!原先我还能感知零星几点他的气息,自打年初一起,此人就跟蒸发了似的,分毫没能留下。” 望枯沉吟:“……他死了么?” 万苦辞摇头:“的确像,但这人就是哪日坐镇帝君之位,也比他死了更是可信。” 望枯另起兴头:“万苦尊,这里的鬼魂与鬼修,你都能感知得到?” 万苦辞懒得骂:“这不废话么?都修鬼了,不是想要作乱,就是想在我手下当差,哪日少了一鬼,或是多了一鬼,我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 望枯兀自敲定:“那您随我去找个魂魄罢,不会太远,就在雾岫二山之周。” 万苦辞瞪眼:“除了休忘尘,我什么闲心没有,少来叨扰。” 望枯:“那万苦尊猜对了。” 纵使人去楼空,休忘尘生长、登仙皆在此地,总会留有蛛丝马迹。 万苦辞险些就要一口答应,为了不驳冷然的脸面,还要强词夺理:“既是没有准头的事,何必将我叫去?” 望枯笑眯眯:“因为万苦尊本事大,若是魂魄不由分说进了我的身,也只有您能帮我一把了。” 万苦辞暗道罢了:“……走。” 难怪常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说。 跟着这么一个不胜风、柳条腰、满肚子坏水,却明眸皓齿的姑娘久了。 万苦辞的耳根,也不自觉揉成了棉花。 第133章 空茫泽 望枯还是惦记路清绝,惯例西行。山路各有相似,银烛山爆裂后,她多是循着支流走的。而这一条通去水牢的支流,仅是壮硕些的蚯蚓那般细,还被芙蕖遮掩。 若不留神,定会以为昨夜露重,积了摊尚未干涸的清泓。 万苦辞正是这不肯留神的倨傲人。一脚踏去,惊起三抔土翻腾,也就此埋了十寸水。若非望枯蹲下身,小心用两手拨开,这活渠的命也到头。 万苦辞的架子和气性都大,似那犯了浑事,却唤掌事收拾烂摊子的二世祖:“你不是说这条路已经走熟了么?毁了就毁了,还保它做什么?也不嫌脏。” 望枯借了红枫一片新叶,精打细算地揩着两手黄泥:“不脏的,这一条是留给路师兄的清泉。虽说路师兄本事大,死了也无妨。但潭底养育了不少难以见光的生灵,自然不能毁。” 万苦辞:“……” 望枯六亲不认的本事更上一层楼了。 此片阴气重,日头西落也染不热一捧波光,但少有鬼魂埋身在此,万苦辞抱胸打头阵,是为己为人:“行,你这路师兄,屋子修得紧巴,人却是天生富贵命。困于水牢里,还肖想一口清泉,也真有你这样的人愿意伺候,倒是好笑。” “并非,路师兄总被人当作笑柄就算了,如今还碰着个没有水的水牢,命很苦的,”能让望枯也起怜悯之心的不多,路清绝为实打实的一个,“如今堕魔也没万苦尊一半威风,幸好席咛师姐不会看见。” 万苦辞:“……” 望枯碰着口吐烈焰的哥斯拉,欢喜之心都要漫出磐州了,可话到嘴边,也只道一句稀松平常的“想看”。今日对路清绝评头论足,却能渲染些许凄婉。 倒让万苦辞好奇心大起。 魔气被他幻化为轿辇,载着二人风驰电掣,犄角旮旯也能四通八达。 雾让两道,枯枝引路。 当万苦辞抵达水牢,亲眼一见“庐山真面目”,却又不由后怕——幸好一时兴起让魔气垫了背。 只因望枯这杯雷打不动的温水,果真往少了说。 此地岂止没水。人走的路、漫山遍野的绿茵、与生俱来的雾,通通难以辨认。先看脚下土,“成色”是于深灰中夹填了青荇绿。与岩浆一般沸腾,偶尔会鼓出大泡,再爆破为密密麻麻的小泡——正是“水牢”的“水”。 湖泊不像湖泊,沼泽不像沼泽。 再者,但凡六根没有缺斤少两,都知此地的气味更是作呕。正月来,降霜、严寒、呼风为寻常,此地偏要特立独行,既学八月酷暑天的正午时,热得一个身子硬朗的人,都能褪去一层皮;又学梅雨几多阴柔,却不落雨丝,只在漫无天际的闷热潮湿里,蔫了鬓角的发。 天光穿不入,周遭却空茫。 万苦辞将将打量两眼,掌心就淌着粘腻的黄汗。 如此难以落脚,当真“鬼见鬼愁”。 望枯却驾轻就熟地挽起裤脚:“万苦尊留在步辇上,我去去就回。” 万苦辞一把拉住:“慢着,你去哪儿?” 望枯狐疑:“还能去哪儿?自然是水下了。” 万苦辞:“……” 纵是过命交情也做不到这个份上。 万苦辞倒是酸溜溜地为她打抱不平:“柳柯子自己的徒儿不好好看着,要你来淌这浑水。若此事真这么好,还会轮到你头上么?别被人当作靶子使,还要上赶着递箭。” 望枯惘然眨眼:“万苦尊,我每日会沐浴更衣的。至于靶子……哪里有靶子?” 万苦辞愤恨仰躺:“……” 如此对牛弹琴。 待到望枯轻巧落地了,才知他是庸人自扰—— 这“水”见是她,就跟见了主子似的。兀自从湖泊中心对半划开一条线,再堆去两边,袒露这片还算干净的潭底。 六根粗锁链未被腐蚀,各拉牢笼一角。一座浑身带荆藤的木笼子,就此豁然映显。 笼子里,关押的自然是蓬头垢面、两颊糊起脏泥、衣裳破烂不堪的路清绝。 如今的他,面目横飞。浑黑眼瘆人,暴起的青筋像是刺字,嘴边倒钩出野猪似的獠牙,如今却已断裂两头尖角。又因初生茅庐,魔气比脏水还要澄澈太多,只懒散遍布脚下。 谁若走近,就向谁冲去。 万苦辞来了兴致:“路清绝不是堕魔,而是堕鬼——你如实告知我,他可有自戕?” 望枯灵巧躲闪路清绝的进攻:“应当没有。路师兄什么都听席咛师姐的,怎会当着她的面自戕。师尊也心宽,并未过多查明路师兄堕魔的底细——” 她躬身拔剑,斩断欺压而上的魔气,这才继续道:“因此,堕魔与堕鬼可有何处不同?” 路清绝“桀桀”诡笑:“席咛……席咛……” 万苦辞:“差别大了。成魔之人不管是人是鬼,只要修炼得道,什么都能争上一头。而鬼修只剩一具灵体,若非怨念极深、八字至阴、自带晦气才能化鬼,否则难于上天。成鬼后还大多迷了心智,哪怕修炼,本事也大打折扣。” 望枯心不在焉地听着,随意挥剑,因剑气太盛,就此削了路清绝半颗脑袋——但聚散终有时,不一会儿,又乖乖合拢了去。 她犯错似的收剑:“难怪我每次还手,路师兄都会消瘦几分,多谢万苦尊提点。” “……”万苦辞咋舌,“虽说路清绝的确废物,但到底是你师兄,何必下此狠手?” 望枯两眼耿耿:“路师兄与席咛师姐一样,只有交战之事才会回来刹那清明,我想帮他。” 万苦辞深望她一眼,话却让希冀幻灭:“好不起来的,路清绝走到今时,只会是他一手酿就。唯有自己想通,才见来日的朝晖。” 望枯给路清绝喂了安抚的丹药后,紧盯他昏聩的面庞,这才缓缓归来:“不对。休宗主回溯往昔前,苍师兄分明说过路师兄身处之地尽是魔气,颜知宗主也并未纠正,路师兄正是堕魔。” 万苦辞嗤笑:“即便真堕魔了又能如何?日日不通,日日往复。原先不知回溯往昔倒是无妨,但你如今觉察到了,所行之事、所见之人,还会一模一样么?或是说,当后悔药摆在你我面前了,旁人只是告知你,动了会有难以估计的后果,但不动什么责不会发生——你且扪心自问,谁又愿意当那圣人,而不去改写错事?” 望枯几多蒙昧,终成彻悟。 但路清绝不知回溯之事,思量平生,只与席咛有关。 这样一个局外人,稍现软肋,都将成了布局者的一枚“险棋”。 万苦辞也需解惑,让魔气寻了块顽石,掂起来约莫有半个望枯这么重,在掌心上下抛掷、把玩却毫不费劲。 如此,他就往尚未闭合的空池里丢去:“我也有一问。你可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吗?‘它们’来头不小,至少有几百个年头,我却看不出善恶。而越是有灵之物,越是不会示弱,柳柯子是仙尊,方可以强致胜。但你的本事显然不敌‘它们’。你与我坦白从宽,到底给了它们什么好处?” “咚——” 此声歇,彼声迎。 顽石深陷平地里,那些“水”缓缓向它逼近,直至漫过这一顽石,又兀自退回两边。 再细看,顽石却不见了,微陷的石坑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抚平坦了。 望枯却顿步:“……不对。” 她大步往回跑。 万苦辞拦不住:“喂!” 路清绝还在药劲,昏迷不醒。望枯绕去笼子一侧,再凑近了看——果真撞见一道皮开肉绽的裂痕。 从脖颈划开到喉头,足有十寸长,一指宽。 像是自刎。 可这刀迹走势不活络,临到后颈还岔开两道共用一端的浅伤。 怎么看都不是清绝剑的手笔。 望枯不留一丝侥幸,再拔开忘苦剑。 ——剑头刚好向内凹陷,仍像蛇信子。 万苦辞用魔气铸墙抵御,这才跟随望枯身侧:“如何了?” 望枯淡漠陈情:“万苦尊,是我自戕了。” 万苦辞有刹那的惊异,下一瞬,尽心尽力将她打量个遍,见是无恙,再看路清绝。无须让思绪打两道弯,便已猜透始末:“慢着,我先捋一捋。你在回溯之前自戕了,死的却是路清绝……因此,休忘尘还有换命的本事?” 望枯:“有。” 万苦辞气笑了:“……” 他们被推去天道眼下,仍是冤枉太过。而如假包换的恶人享尽盛名,到死也要算计个遍。 万苦辞咬牙切齿:“休忘尘就是个祸害,一天不除,五界就无法安宁一天。” 望枯低头轻笑:“因我一时糊涂,让同门师兄替我丧命,如此看来……我也是个祸害。” 万苦辞生涩宽慰:“何必如此,就是恶人也有三六九等。即便你是天生坏种命,却从未误入歧途;休忘尘蒙受仙门福禄,仍要毁天灭地……既然都是命,何必怨自己呢?” 望枯:“万苦尊,我本不想怨,可是。” 可是,明知借了路清绝的命,却不知如何返还。 泄了的气,一旦散了,就捉不回来。 万苦辞:“一桩桩来,你杀了休忘尘,还愁没有公道么——” 他这般倏然吞声,便知风云莫变。 望枯不由抬头看去。 山之高,荒山之丰茂。 以为大浪一去不回头。 却在今朝豪饮一杯,过把诗情碧霄瘾。 一道几丈高的长浪,淹没多少高树,向低处奔腾。 万苦辞:“这海浪怎的又来了!” 但古怪的是——今日的天边却没有海浪了。 万苦辞也不嫌沼泽了,下意识抱紧望枯:“还发什么愣!趴好!” 望枯不甘心,在弥留之际又看一眼天穹—— 仍是不见。 第134章 水中意 待到万苦辞反扑而下,望枯见他青丝后的寸光里——此浪排山,遮了墨色天。 碧水冲来,最不怕的就是潭中污水—— 这沼泽也是识趣,赶在骇浪压身之前,率先笼了他们二人。 望枯当即懂了万苦辞的用意。 可见他也是个“亡命赌徒”,赌这天地无处可藏,赌他难以应对,赌这灵性之物真有认主——赌这东西与休忘尘有关。 哪怕此地臭气熏天,也的确扛下了这道大浪。 望枯平躺而去,自然安逸,只在迷蒙中撞见何处颤得厉害——竟是撑在她耳边的手臂。 她献上良方:“万苦尊不必如此,我身子轻,与浮木一般,骇浪冲来,也无非是将我拱去海面上,你若扶着我,也能随我一并出海。” 万苦辞手臂微闪:“……” 望枯见他久不吭声,还有一计:“这些水好似并不怕我,若我在上,万苦尊在下,兴许更好些。” 万苦辞得了台阶就下,却故作轻松:“也好,我倒不是撑不住,只是此事在理,就听你一回——” 他身子还未平躺稳当,望枯就摸黑、并拢腿,侧坐他的腹上。如乘莲舟,快意闲适。 万苦辞猛地深吸一口气:“……” 他是魔尊,五脏六腑、七情六欲、一百多根骨头,哪个都不曾残缺,怎会没有知觉? 万苦辞半支起身:“坐哪不好,为何要坐此地?” 望枯从上打量至下:“巫山的妖怪们从小教导我,雄妖、男子的下身坐不得。巫山当差以后,我也明白了这是为何,自然要懂事守矩。可除了此地,我也想不出其他——总不能坐去万苦尊的脸上罢?” 万苦辞忿忿阖眼,抱胸认命。也就半声不响,竟是同自个儿置起闷气:“……是,这些人教得对,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了。” ——此话说得太不客气,但万苦辞千年孤行,此心蒙尘,尽是想了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不合时宜的污秽之事。 而这思绪一旦拐了个弯,什么床笫情浓、枕边呓语、郎情妾意之事,就传成翡翠珠,挨个肖想,还面面流光。 蓦地,万苦辞徒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一边一个。 一个恨下流之迹,一个骂卑鄙无耻。 望枯:“……” “脏水”也愕然,不由往后闪躲几寸。 巴掌扇完,万苦辞又像没事人一般揣起手,还不忘数落旁人:“都给我安静点,烦着呢。” 可分明,鸦雀无声也有些时候了。 望枯倒是冤枉:“……我什么都没说啊。” 自然,男子心为大海针,捞不得,猜不得,更招惹不得,望枯业已司空见惯。 可这些脏水却“护主心切”,见望枯半晌不吭声,竟一个比一个焦心。非但将“脏身”洗净了,呈湛蓝色,宛若静夜星辉,还澄澈斐然,似是一处潋滟的镜子。折鳞为灯,各诉祈愿。 万苦辞惊坐而起:“这……” 他咽下此声,唯恐惊动。 想必这就是沼泽的“真身”了。 “净水”则是无鱼也游弋,还散出几团拳头大的水飞到望枯眼前,再分成形色各异、高矮胖瘦的小人。他们成群商计,各自领了一处空地,仿照起民间的十八般武艺。 有且但不止有:跳皮筋——娇俏可人;踢蹴鞠——酣畅淋漓;胸口碎大石——石也为爆裂开来的水;空中飞人——还伴着哼哧哼哧的汗,精彩绝伦;翻花人——望枯盯着看了许久,也不曾看会。 万苦辞哑口无言:“……” 适才他是乱了方寸,如今才敢确信。 这些东西就是“亡魂”。 且“亡”得太彻底,大多都没有好身。矮个里拔高个的,三魂六魄至多剩下三个;彻底残败的,只能算留了灵识在世上的幽火。 若是拿一魄当一命,共有三千多人死于非命。 这一命又像是“一根线”,灵力是“缝合”它们的“银针”,最终铺为一张“被褥”,成了这块四方湖泊。又因怨念深重,而变为“邪物”,见是外人闯入,用可怖相貌恐吓。 久而久之,它们被这片河床深深缚着,竟忘却了自己长存于世的由头。 而今,之所以会变着法子哄她开心,是因为它们把望枯当成了“自己人”。 虽说望枯也觉技艺卓群,两手拍巴掌,却不明所以:“好生厉害,可诸位为何要给我看这些呢?” 万苦辞:“……” 朽木不可雕,再谅她一回。 那些“水人”非但不觉唐突,听了她的话,还欣喜若狂。其间几个捧起她的手往水面放,望枯轻轻拨弄,随即浮现一行字—— 你果真是阿娪。 “阿……”望枯本要读出声,奈何绊倒在第二个字上,便轻扯身下人衣襟,“万苦尊,这是什么字?” 万苦辞瞥一眼就心知肚明:“娪字,与‘无’同音,魔界取名就爱拿些生僻字,有美人之意。” 万苦辞顺势将身上人横抱起,拎到一旁之前,先侧身耳语:“他们好似认得你,你可要想个法子套套话。” 望枯却从不打弯绕:“阿娪是我么?” 自古皆是以诚换诚,水上就此掠过一层麦浪似的皱褶,水人也忙不迭颔首。 “那你们认错了,我不是阿娪。”望枯没了深究的兴头,还要打道回府,“今日多谢你们,我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快将我们放走罢。” 万苦辞费解追赶:“慢着,你就这么不问了?你可别忘了我们为何会来此地,我且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亡魂,能屈身十二峰也绝非偶然,万一与那……有关,你我不就白跑一趟了?” 望枯行去何方,这一水天相连之地就跟在她后头延展多少。而万苦辞身如脊柱,因寸步不离望枯,又撑宽了头顶与脚下的距离。 水人也化作雨点一蹦一跳,生怕跟丢了望枯。 再一漾波纹,以水代墨,为能与望枯多些交谈。 字句是不舍,行中煨寂寥。 ——娪,你要去何处? ——忘了我们也无妨,但你就是娪。 望枯借题发挥:“路师兄在何处?” ——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厉鬼么? 望枯:“对。” ——我们给你。 说罢,这样一个小洞天,眼下却变得广袤无际。路清绝人虽现身了,却被弃在二人远处。纵使望枯脚步生风,也仍觉天各一方。 万苦辞察觉不对,原先留了望枯五步之差,眼下却两步并为一步,够上她的影子,半步之差都要再砍些许:“给?分明是还。这厉鬼要么是她的,要么以后是我魔界的。真以为你们侥幸救了两个祖宗,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一个嗤弄:“做梦。” 望枯却没有插科打诨的心思:“万苦尊,你赶忙将路师兄扛出来,再想法子破开此地。” 万苦辞偏就是个斤斤计较的,非但阴一句阳一句,身子还抻不直了:“怎么?是谁方才拽得天不怕地不怕,半句话都不搭理我的?如今怎么好意思来指派我了?你认得我么?可笑。” 天水穷追不舍,妄图与他分一杯羹。 ——娪,为何要破开我们? ——此人可是在欺辱你? 望枯尽收眼底,却脚下一停:“那就求求万苦尊。” 利落回首去,唯有青丝飘扬,神色如旧,求情亦是寡义人。 “……求我?”万苦辞霎时屏息,身子也绷直了些,所剩无几的刚毅,竟都让他含进了嘴里,“怎么!示弱两声就能粉饰太平了?真当我就吃这套么!” 错了,他还真吃这套。 天水再夺一汪忧。 ——娪,为何不理我们。 旁的不说,望枯能靠视而不见治治这一怪水,万苦辞畅快极了。 他还乘胜追击:“就不搭理你们,少管她。” 望枯叹惋,再次停足:“万苦尊,适可而止罢。它们本性是良善的,还救了我们一命,即便藏了路师兄的确不对,却没有做出危及性命的坏事。再者,确是我们利用它们躲灾在先,就当彼此扯平了,如何?” 万苦辞端了身姿:“好,此事我听你的,你都能考虑到与它们扯平,那也不能忘了我罢?望枯,我只有一事求你,这些东西的来路恐是不干净。如若是我多疑了,我自然会放它们一马。” 他躬身对望枯眼:“若不是,我为何要放了它们?” 望枯垂首:“若是进了我身,多半也将魂飞魄散了,何须万苦尊出手。” 万苦辞咬牙:“依我所见,你倒是帮了它们一把。总好过终日人不人、鬼不鬼、一摊烂泥地活着。” 他自认言之有过。 但这些邪物并不配担待一个“邪”。 要么翻身出沟渠之地,取代天边虹;要么钩走山月,做一回乌云。 而非流落此地,漫无目的,不见尽头。 望枯却斩钉截铁:“可它们不想。” 这些静默太久的水,听了这话,终有所觉。 ——娪,我们不想放你走。 这些适才还温良的东西,再次翻江倒海,变为晦暗。原先还会闷声,这回却凄厉出鬼魅之声。 这些“脏泥”,还在悄然向望枯所处之地攀爬。 万苦辞怒不可遏:“这就是你说的良善?你究竟在退让什么——” 眼见最后这行字缓缓散开,望枯也如梦初醒,怅然若失。 她喃喃自语:“……我就是见不得旁人对我好。” 望枯见休忘尘的第一眼,他就捅了她刻骨铭心的一剑。哪怕日后有过千万次的“偿还”,望枯却生生世世记得那时的痛。 但今日,望枯第一眼看到的是笨拙的讨好。无论这些东西是人是鬼,是正是邪,是清湖是沼泽,望枯都会不自觉惦记着。 万苦辞长叹一声,不再看她:“……我欠你的。” 他扬起手,魔气漫天袭来。 “砰——” 万苦辞的魔气还没来得及伤去一处,就被一剑绿茵,夺走了风光。 望枯走去他身前:“不得欠我,我说过——我还不起。” 如此,假水换来一席倾盆大雨。 阴冷侵身时,湿了衣裳,万苦辞却放心让这一抹春色动手。 她的剑法并非不入流,而是太过着急,但与水适配。 不时,那些原先她还牵挂于心的东西,就被“剁”得粉碎。 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还要用断剑抹伤掌心。 望枯回头埋怨:“万苦尊适才还伶牙俐齿,如今就袖手旁观了……这些魂都要往我身里钻,您不该过来搀着我么?” 大海已往此地蔓延,万苦辞走去,却觉这些断魂到死也命好。既能寻到望枯这一落脚处,还能沾了她光,晃成流萤。 万苦辞那时一句“欠你的”,实则后头还有一句忘了说。 “它们驭不好邪气,这样下去迟早会自毁。那我若用魔气护着它们呢——你总不会还要难受罢?” 而今却起另一句近似央求的调笑。 ——“抱不行么?” 第135章 母树下 魂魄久违入身时,望枯起先还能当作寒风侵体,直至眼中闪过几道白昼后,人儿就没了力气。 这昼光像是陈年大雪,一粒一粒地落,再模糊两眼,埋藏望枯仅剩的意识。 不一会儿,她话也听不清了。 断魂的世间狭窄,但又急冲冲借用望枯的眼睛,显现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第一个回忆,是跟着清溪溯游而来。 清溪之旁,有一郁郁葱葱的树,唤作“母树”。清溪约莫羊肠那么宽,其貌不扬到,过往没人会分暇一眼——除了这个披头散发,脸戴面具的小姑娘。 她短暂的七个年头里,留不下太多难忘事,甚至连自己名讳都尚且写不出。只是在刚刚记事的时候,曾往小溪里投了一个羔羊乳牙,为求在外游历的阿娘能早日返程。 后来,阿娘回来的那一日,清溪被鲜血洗劫一空。阿娘被卸了左膀,正惊恐着脸,躺在这里。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跳进水里,想拿回不懂事时给下的贿礼。 她头先埋进,藻荇往她贝齿里钻。 纵然呛得喘不过气了,她也没能找回那颗乳牙。 后来,这棵母树,望枯在妖界纸迷金醉的游风城护城河里,看到了一棵一模一样的。 鬣狗善学且勤勉,却是个骗子。 清溪与母树转瞬即逝后,望枯的眼里又住进一个人。 魂灵的主子是男子,而他仰望的这一人,却是一个雌雄莫辨的女子。并非是他倾慕而难忘,而是此女子太过优异。 五岁那年,女子父母双亡,决心投身于氏族兴旺里,就此吞下蛊虫,与它同吃同睡,为研巫蛊咒术成日废寝忘食。十岁以后,她翻山越岭背了一具尸首回家,将他制成药人。十五之前,药人虽未苏醒,替他置换了浑身上下的器官。 药人终于女子十六那年苏醒。 女子仍觉不够,再次以身试蛊,并与药人交欢,竟大有用处,女子得以延年益寿。 女子自小寄男子篱下,二人青梅绕竹马,关系甚好。可女子昔日捡回尸首,男子本就已看不惯。如今还如此犯浑,当下气急攻心,大骂一通后不欢而散。 他说:你这样待他!来日定会害了自己! 她答:我不怕,我要的是蛊族永世不灭。 谁曾想,药人也得了好处,其身力大无穷,模样可堪蚩尤再世,应了男子的话,果真以德报怨。 某一日里,药人用蛮力将女子制服,将她丢去深坛里烹煮。 女子有不老之身,药人歹毒至此,竟用沸水煮了她整整一月半旬。 女子终是熬不过消香玉损,还成了药人的盘中餐。 一段竹马佳话终是换成桑麻十里。 男子这才跪在碑前,悔恨终生。 ——若那时不说气话,也就不会阴阳两隔。 自此,男子郁郁寡欢。纵然蛊族被暴虐无仁的外来者入侵,且这外来者的相貌都与那药人一般力大无穷、心狠手辣。但男子早已抱有必死之心,就此守家殉身。 后来,望枯也在磐州见得食鲛人、祉州食人之事。 食人者非人,却风光无限,到底也是暗合了如今的世道——恶人肆无忌惮,良人死于非命。 这二人的故事暂歇,望枯的眼里终于不再拘泥于一条溪、一个人与些许疮痍过往。 而是落在几十座鳞次栉比的屋舍。 辗转于更迭四季的树荫。 停泊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再然后,他们拼拼凑凑出一座与世无争的城。 并就此留在望枯的眼里。 望枯一路上且行且看,没有人知道她的到来——只是山清水秀,人人乐业,像是桃源仙境,却时常朦胧在雾里。 百姓大多戴着木头面饰,性子也多是少言寡语。遍地是独行者,还互不相扰。 但硬要说有什么古怪,就是此地太过葱葱郁郁,树一多,生灵也多,屋舍就愈显隐退了。 生灵一多,蛇蝎之物更是常有碰到。它们横行霸道,大多就在篱笆、巷子角缠绕。远看像灯彩,近看则千奇百怪。 城里无论男女老少,皆不畏惧,就是偶尔跳上自己的背脊也不愿撵开。且把此事当为上天的赐福。 要么带回家,当个爱宠供着;要么就地放了,送它们一程。 这些蛇蝎也是明事理,模样虽可怖,却也不对百姓们大开血口。 和睦过了头。 望枯不喜这些东西,但深知万物有灵,因她每每现身,这些蛇蝎便会有所察觉,紧盯她走。 还显然垂涎欲滴。 又是如此。 望枯再装视而不见。 她试着找寻休忘尘,好在此地不大,哪怕是从城头行去城尾,也花不了太多气力。 可休忘尘不在城中。 望枯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掐准了日子。 此地对时令的计量自成一派,还极为乱无章法。较之十二峰近在咫尺的日头,此地就显得太过遥远。 诸多猜测下,望枯才敢下此断论:此地一朝一夕的轮转得很快,往常未满八个时辰,就已入暮夜。 他们一日四餐,一餐不过二两黍米,配着的,尽是些清汤寡水的鸡鸭羊,猪倒是没有,要么就吃些野菜。就寝至多不过三个时辰,长年累月下来,体态更显轻盈,平日里以制蛊虫、毒物为扼要。 望枯就此再看几日,也仍觉祥和太过。 既然这些人唤她为“娪”,可知白骨偶尚未被兰氏一族抢夺而去。再者,他们因为怨念而长存,就是真不舍这座城,也不该如此岁月静好。 望枯心知出不去,干脆坐在母树脚下,此地没有蛇蝎踏足,最是无忧。她看着树梢,深困瓶颈里,蓦然想起骨灰肤玉里的古丝与风长引。 古丝甘愿在玉里轮转多年。 而这些人应是与她一样,对这座城,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愫。 那时望枯想出去,也是借助了古丝的良善,与休忘尘一只徒手握碎的手。而今时前夕,望枯已事先同万苦辞打点了,他说一不二,不可能置之不顾。 但是,倘若这里的两日,算外边的一日,望枯也有整整十日不曾出去了。 由此可知,万苦辞也爱莫能助。 望枯需仰仗自己破局。 她抬头看这母树,依旧片叶不动,才又下定论。 ——此地就是无风。 愈发像梦了。 …… 日后,望枯专心思索逃出之计。 她想过要用利器自刎,虽说伤是伤了,却留不下痕迹。 又试过询问城中的每一个百姓,可惜喊得口干舌燥,他们也只会绕道走。而丑陋的蛇蝎只是多看她几眼,更不会好心指点一番。 如此,她还试过出城 可惜城的外面还是城。 顺着水流淌去,水源已断。 越过高墙而去,身子再归原位。 望枯似是一座镜中城,只将世俗抛之在外。 她再没法子,屈身于母树下了无动弹之意。 望枯的心里头,也住了一座空荡荡的荒原。 原先那里不是荒原,只是寂寥太久,慢慢就成了这样。 她掌心覆脸,却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几个字—— “休忘尘”。 刹那间,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叫嚣。 还有一计可以试。 这些人从不互相称呼彼此名讳,就算知道,要书写,也无法一字不差。 但望枯知道一个就够了—— “娪”。 她趁着百姓们都入睡了,才翻身去往一间别院,再蹑手蹑脚地借了些笔墨。 望枯一笔一划在掌心书写时,只觉毛笔痒痒的,但比剑要温柔。 许是天也将她怜悯,“娪”字落笔,便顺理成章没入掌心。 望枯喜笑颜开,回到母树旁虔诚闭上眼,再双手合十。 她下达命令。 ——娪,过来。 起先并无动静,但望枯听得一声风起,便知此事已有成效。 下一刻,静水微漾,天地震动。 娪的现身,应当称之为骇然。 屋内百姓受了大惊,纷纷逃向门外。 “发生何事了!” “不好!是阿娪动怒了!” “娪为何会动怒?昨日供奉的人呢——快将他叫出来!” 这么些天,望枯第一回看到此等场面。他们仅留一半的面目,倒也从宠辱不惊,流出几分慌乱。 不过半晌,几人齐心协力便拎出一人,将他架在最前头。 “怎会是阿小!” “他不是封在匣子里了呢?为何会出来?” “事已至此!跪下!让他好好与娪认错!” 望枯朝着此人看了一眼。 她记性太好,当即认出这是宫城里误入她身的那一魂。 此人仍是戴着面具,在山河大乱里踉跄着更行几步,白衣飘荡,似白鸟自由。他跪于母树之下——更是望枯身侧。却又醉了个始终,要仰头朗笑,也捎带些许疯癫与少年快意。 他一开口,故人再现。 却比如今的精明,附上太多轻佻与痴傻。 他咧开嘴角:“是我动手脚又能如何?娪是我做的,也只能是我的,不该埋在母树下,你们听懂了么?” 望枯确信了。 此人就是休忘尘。 这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原先却以“小”为名,定是人微言轻。好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再然后,地也不动了,母树树根塌陷出一个无底深坑,望枯灵敏闪身—— 此处,竟拔地而起一个三尺高、被丝绸白布裹着的“木桩子”。 定是白骨偶,“娪”。 见得此景,蛊族中人跟着跪地,一改漠相,用热忱之色迎此驻地神明。 “阿娪……” “娪大人可是缺了什么?” “娪,若是哪里不适,定要与我们直言坦白。” 望枯压下百般疑虑,一把掀开白布。 场下不知是她的手作祟,而是大惊失色,齐齐埋首。 “阿小,你快认个错!娪原先已饶你一命!今日也会的!” “是啊!阿小,娪从来不是你做的!你原先私自将娪带去外面,还险些让蛊山随你一并遭殃!我们已是谅解你一回!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我们只好依训惩戒了!” “他听不进的!快将他制住!” 如此虚张声势,望枯可要好生将“娪”打量一番—— 第一眼,此物无脸。 望枯:“……” 第二眼,“白骨偶”也无白骨形,更像是杉木而雕,只有一个“人”的雏形。 第三眼,竟还勾出一个歪嘴,尽管极尽粗糙,且略有讥讽之意。 望枯:“……” 她像是被人狠狠戏弄了一番,大失所望。几多气恼,终是无处声张。 第136章 一抔灰 休忘尘,不,如今的阿小,没有城府可言,说是滩烂泥都算抬举。吃了委屈就只管大呼小叫,像是为引长辈侧目的童稚,被人拖走也要咯咯傻乐。 阿小:“放了我!娪就是我制的——我给她里头埋了线的!你们若不信!就将她剖开看看!” 望枯:“……” 她身里的线,非但真是休忘尘埋下的,还要追溯到这样久远的失落之城。 更何况,他还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若他不曾诓骗,“娪”也算“丑”得其所。 蛊族百姓拗不住他的装疯卖傻,几个脾气暴的更是破口大骂。 谁人哕了声:“剖了你也不会剖了娪!疯子!” “都消停点!先堵住他的嘴!” “是啊!在先祖面前大闹,你们是真不嫌害臊。无论如何,依着祖训来,他是必死无疑,诸位都莫要再言其他。” “不错,先派两个手巧的为娪大人盖上白绸罢。” 阿小旁的话不听,光听进这些,端起地痞流氓的口吻:“娪是女子,极为娇嫩,还是我来更好。” “污言秽语!怎的还没堵住他的嘴!” “来了来了,吃下这个!过会儿就到了黄泉!” 如此,却横出一个忠贞志士:“蛊族出了这么个败类!自当要好生惩治!就此服毒而亡,真真是便宜了他!恳请诸位长老允我动用私刑!平我心头之恨!” 此语传入他人耳,就此燃起心中火:“恳请长老允我等动用私刑!” 而那一旁苍苍白发、德高望重的几人,定是他们口中的长老。眼下却站出一名一袭墨绿衣裳的长老,竟是垂怜阿小。 “阿小,再不可如此了,娪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神,从未自行出土,你这举动实在大不敬。你儿时对什么都是过目不忘的,祖训更是倒背如流,如今为何……唉!” 另一长老不安好气:“阿小向来如此,他儿时就受不了旁人占去他的风头,什么东西都要‘学一学’。阿闻以身养蛊、养药人,他就以身养蛊、养药蛇;阿貉种毒蝎子养毒花,他就种毒蛇养毒草。现在倒好,还学天性痴傻的阿悻博人眼球……其余的我就不说了,你乐意听,我也不乐意说——丢人!” 更有人与他同仇敌忾:“阿小儿时的确聪颖,你惜才也是应当。但他如今却为了争一个先后,让多少族人心里不痛快?若你再纵容下去……蛊族恐怕都要毁在他的手里。” 原先那垂怜他的长老,不觉间,泪湿衣襟:“他如今这般也要怪我,明知他如此傲气,却放他去了危机四伏的人间。又不曾问清他带娪出去的缘由,擅自毁了他所有的木偶,致使他变得如此疯癫……诸位,看在我的薄面上,便再次网开一面罢!” 反观阿小,却无谓大笑:“篁长老!我从未怪你!别的木偶毁了也无妨,我还有娪!人间也并非危机四伏,比蛊山更有意思!长老,我还要带娪去云游四海!” 此言乱无章法,话序颠倒。 至于是心直口快,还是有意为之,望枯也看不明白。 那请求动用私刑的蛊族人忍无可忍,一脚踹去他胸膛:“混账东西!你还是贼心不死!” 打人之事便是一旦有人开了先河,旁人也再不等待良机,跟着拥了上去。 篁长老却纵容无度,扑身阻拦:“孩子们,毒蛊就在此地,喂给他便是,莫要再打他了……” 阿小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口吐瘀血,也不知还手,还以为误入腊月三十才有的热闹戏码,模样亢奋:“你们何时打够了……就换我打你们……嗯……这一脚当真厉害……可我下手也不轻……都是在人间历练来的……厉不厉害?” 一人听罢,怒发冲冠:“这人的嘴恶成这样!应当专挑他嘴踢!踢肿了自然就老实了!” “昨日我去田里,鞋底泥巴还没擦净!刚好让他给我舔干净了!” “真狠啊,早知我也先去茅房一趟了!” 阿小仍不消停,笑着抬手遮挡:“不好吃……呕……我不吃……” 篁长老再次跌跌撞撞以身抵抗:“阿小就是犯事了!也生自蛊族!他在人间吃的苦头这样多,何至还让他遭此罪孽!你们就放他一条生路罢!” 阿小却喜不自胜:“篁长老……我还没玩够呢……这和人间那些人比……差太远了……” 望枯与娪一般,面朝此地,却只当个不肯吱声的看客。 她猜测,蛊族只露半脸,是不愿供人戏狎。 正因如此,静与动都是极与极,想要如何喜怒哀乐、就如何喜怒哀乐。 但阿小的少年狂已无须掩饰,便高吭在笑语里。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可得,此时的阿小已从人间游离归乡。但他在人间的那茕茕半生,早已经由望枯的双目,走马观花过了一遍。 他云游天下数年,却只见孩提欢颜,不见尔虞我诈。 如今为何要装这可怜人? 但是,纵使没有这些前言,无论过去、今时、往日,望枯都不会对休忘尘起半点怜惜之心。 反而更想斩草除根。 她看向娪,娪也依葫芦画瓢地看她,二人歪头歪脑,煞是诙谐——娪为她的前身,无须像火场里救助沃元芩那般、在身上钻出几个小孔,就能与她共通神识。 望枯轻声问:“娪,你能杀了他么?” 娪仰头看她,空有一嘴,却难以言说:“……” 望枯撇嘴:“好罢,不能。” 但她还要动这歪心思。 她放慢脚步,娪也与她随行。 一大一小同手同脚,望枯也觉有趣。 蛊族女子不比男子恋战,本要伺候娪再次入土,候在母树周遭。如今见她迈起了步子,吓得连连后退。 “娪……娪动了!” 木头不可攻石,却有诓人之用。 更有人直呼稀奇。 “娪会动,为何从没听族人说过?” “都别打了!快给娪让道!看看她想如何!” 娪像是呱呱落地,刚要学步,萝卜粗的腿行得极为小心。若是圆脑后头能雕琢出些许青丝,必定如芦苇晃荡。 直至望枯停在气若游丝的阿小身旁,娪也乖巧停下,静待望枯发落。 望枯一字一顿:“拿走他的面具。” 阿小好似听到了一般,不然——高高悬起的嘴角,为何就此夷为平地了? 万籁俱静,娪踩上阿小的脸颊,筷子般的两只手持平垂下,再往面具里轻轻探入—— 此刻,清风徐来,一道揉碎了的暖阳,顺着母树零落的孤叶,直往阿小即将浮出水面的真容滑去。 何处有轻铃摇曳,何处漾起粲然波光。 皆为突如其来。 这些东西非但放慢了光阴,还模糊了望枯的双眼。 望枯嗤笑,分明是她眼底的过去。 却要帮衬旁人。 为何呢。 望枯思索一瞬,就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脱口而出:“休忘尘。” 几多纷扰,为杂糅意蕴的诗词。 唯有眼前停息的刹那,不掺虚幻。 阿小。 不。 休忘尘。 他拂走了眼前的光,抬手握紧面具,再缓缓拿开。 和煦暖光不慎跌入这人的双眼,迷离失真。 他笑着笑着,就将望枯也藏了进去。 他喃喃地:“怎么都瞒不住你,我认栽。” 又放轻了声音。 唯恐会吓着他的望枯。 休忘尘眼下缱绻:“望枯可是等累了?那就让这里再快一些,好不好?” 休忘尘竟是逃来了这里—— 他的过去里。 望枯本想答复一句:不好。 但休忘尘仰躺的杂草之地,竟被何处迸进的火星子燎干净了。再晃眼,如此缓慢的火势,却奋力向外攀爬,直至熏天。 直至,爬上母树。 望枯尚且不知所以,只是趁乱把娪抱回手中。 青天变荒夜,白日变火月。 适才没了的声息,也在遗失许久后,仓皇追回。 “哪里来的火!” “母树也烧起来了!快想法子灭了!” 可望枯只是迟了一刹那。 她早该知道的—— 休忘尘从不听旁人的话。 原先那篁长老爬起,携那提过一嘴的闻、貂、悻一起,在清溪岸边舀水。 篁当真惊惶:“子溪的水呢!” 望枯认得闻,正是那养了药人,却不慎葬送自己性命的姑娘。 闻也大呼:“子溪为何无水了!” 树为母,溪为子。 毁就毁在一句成语——母子连心。 休忘尘要除一个,就不会漏了另一个。 “篁长老——” 而篁为竹,愿将母树的火引于己身。 望枯回头看去。 母树起风了。 却是葱茏大火煽动的风。 死了一个篁,仍有多少人前仆后继环绕树前。 只为救下这无力回天的母树—— 哪怕只能带回一片好叶。 休忘尘早已站起身,如游魂一般站在望枯身后,还阴恻恻出声:“我放的。” 火在漫天喧嚣,可休忘尘的一个若有似无的气息,都叫望枯周身骤凉,浑身颤栗。 休忘尘的私心最是独到。 望枯既是寻他而来,就不该分暇看他们。 哪怕一眼。 望枯转过身,后退几步:“……休宗主,蛊族因兰氏一族而毁,白骨偶被他们抢夺而去,战无不胜,这都是史书里记载的事,你为何……还要纵火?” 还是说,蛊山正是死于此火。 “因为他们不会夸我,但望枯一定会夸我……”休忘尘面上已无伤口,乘火光,眼中却嗜着灼灼贪婪,“望枯如此聪慧,不是已有答复了么?” 望枯哑然:“可我看到的……” 休忘尘就此打断:“望枯,我同你坦白。” 他温柔一笑:“我是恶人。” 他的的确确手脚不干净。 喜拿旁人之物。 诚如今日,他偷了望枯的梦。 他也的的确确背负了数不清的性命。 却要道貌岸然。 总是一物不够,还要另一物。 “所以哪怕是记忆,我也会篡改为假的。”休忘尘抬起头,看向那些适才还对他拳打脚踢的族人,流露几分同情的动容,“实则说,他们对我很好。” 他话里抱憾:“但我要的不只是好。” 望枯:“那你究竟要什么?” 休忘尘低下头,看着她。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我要的太多了。” “我要这世上的人,不分三六九等,平起平坐,永不谦卑。” “我要这世上不分五界,并无凡人、仙人,妖怪、畜牲,天道、魔界之分。” “我要这世上没有地动山摇,没有腊月隆冬。” “我要这世上没有战事。” “我更要一个不爱我之人,能对我死心塌地……甚至,共赴白头。” 这一笑,寂然落他眉间。 “或是无须如此纷繁,只需这世上的恶人通通陨落——” “但,这可能么?” 休忘尘在余烬里喟叹。 纵了尘寰的一抔灰。 “望枯,世道不与我们相配。” “它理应被我毁了。” 第137章 诀别词 残月,火树,星目,与锲而不舍的亡人。 万般掠过,望枯心中仍有太多想问的。 为何要让她亲眼看到这些。 为何他此生会鸣这么多的不平。 为何要让自己与他为伍。 为何他的过错,总让旁人承受。 但正如休忘尘所说,他偷走了她的梦。更令眼前诸多光怪陆离,就此昙花一现。 唯有死亡赤裸。 这样一个氏族的疼痛,本该与她无关—— 偏偏又在她眼里沉没。 木头做的身子,如今也会生锈,怎么都说不出话。 最后,望枯只是停在休忘尘身上。 他在翻涌拳拳意气。 用他到死都不忘的傲骨。 ——他却还在等她一句「夸赞」。 可惜,恕她给不起。 她只是问:“休宗主,我能走了么?” 休忘尘又在笑,笑自己满盘皆输,笑自己机关算尽,却连心上人也看不清。 他深吸一气:“走到哪里去?” 休忘尘很喜欢明知故问。 但望枯不喜:“没有休宗主的地方。” 休忘尘佯装嬉皮笑脸,眼里却没有温热:“我的过去向来不为人知,如今我千方百计端上来给你看了,你却无情至此,甚至不愿看完……望枯,你让我如何是好。” 近似求饶。 他要的不多。 ——多看他一眼就好。 休忘尘的那些虚情假意,今日竟然夹杂了些许真的。 望枯不予拆穿。 巫山的妖怪没有教她如何爱人。 但瑶姬殿下曾说过一句世世代代在巫山流传的话语——“事凭己愿,归于本心。” 望枯对休忘尘,恨都有些勉强。此人却要越过她的原谅,求得一个心悦的回音。 她不要的,他总是记得给。 一世犯浑,注定两路。 “好,休宗主既然执意如此,我就奉陪到底。”望枯看着烧干的母树,索性开门见山,“休宗主,我并非是深明大义好人,却也做不了名副其实的坏人。杀了好人我会心有余悸,不杀坏人我会惦记到死。” 尘归尘,土归土,望枯什么都拎得清。 望枯继续道:“我没什么高远的志向,这辈子算得上牵挂的东西,通通是人。世道毁了就毁了,但她们心有大志,也更为惜命。因此,哪怕我是为了她们,也知道这世间不能毁。” 她与休忘尘,只能永世为敌。 休忘尘笑吟吟:“那我若是利用了你呢?” “这话莫非是在胁迫我?可休宗主何时没有利用我?”望枯狐疑反问,“同理,休宗主‘偷东西’时,可曾想过昭告天下?” “过去没有,如今倒是为了望枯想过。”休忘尘话里总是真假参半,却总想变着法子调情。 望枯:“无须为我,我有两问,休宗主只管如实相告,第一问——为何我的掌心字无法抹去?” 休忘尘轻描淡写:“因我这人早已想好了哪日殉身,眼见日子快到了,若是就这么死了,千年修为倒是可惜。若能过继到心上人身上,我也算死得其所。” 他似笑非笑,微微倾身:“望枯又不信了?” 望枯没吭声。 曾有一度,她信了。 但转念一想,就是信了又能如何? 芥蒂如影,深烙骨髓。 休忘尘却已会自答,低头再笑:“无妨,我依着望枯怎么想,不信也罢。” 这一天道也不曾窥见的佼佼者,却在乱境中觅得静谧。 千面之人,也归于良善的那一面。 像是今后必定与她诀别。 于是听听望枯的声音,道一声他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语。 望枯:“另一问。” 休忘尘忍不住先发制人:“我私心还在,仍是不想放你走。” 望枯摇摇头:“我并非是问这个。我是问——今日之后,天下就会大乱了么?” 休忘尘毫不犹豫:“是。” 望枯:“好,多谢休宗主。” 她也敬以最后的礼数。 休忘尘蓦然失笑:“当真不再多问两句么?” 望枯:“不了,我都已知晓。” 推不倒天道与“制衡之术”这两座大山,休忘尘哪怕独尊五界,轮回千年,都望不到毁天灭地的尽头。 然而,既然天道能多次露面,“制衡”也未尝没有实身。 兴许休忘尘的确不喜藏着掖着。 早在他有意在十二峰散布坍塌的谣言时;当《雾岫表》里记载,明晰十二残这明朗的典故时;早知“制衡”会贯穿五界时—— 他就已经告诉望枯,“制衡”正是十二峰。 十二峰一毁,天地将再无桎梏。 只待五界自行误入歧途。 休忘尘肆无忌惮盯着她看,许是第一回丢了真心,便想将周身最值钱的一物,送与她当拜别礼。 或是,用此话代以他的动心。 他心匪石,不可转:“望枯,我想让你这辈子也忘不掉我。” 至此,他的手中幻化出一把蔓发剑。 剑出鞘,寒光九万里。 是真剑。 休忘尘反握此剑,是要赠予旁人:“望枯,杀了我,你就出的去了。” 他深思熟虑过了。 他放不走她。 望枯毫不犹豫夺起剑,第三回刺穿休忘尘的胸膛——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不需他来教了。 休忘尘咽了血,含情脉脉:“好剑。” 至此,大火抽离,燥热褪去,无处不在坍塌为虚空。 这场梦终要醒了。 只有休忘尘伫立不远处。 “望枯。” 他轻唤。 ——还未分别,他就已然想了。 “不再退让几步么?” ——他的秉性有一桩从未变过,那便是恬不知耻,逸兴使然,到死不让自己吃亏。 望枯无可奈何:“我又能退去何处?” 休忘尘笑着垂眸:“……也是。” 他要做恶事了。 ——怨就怨罢。 ——恨亦是地久天长。 休忘尘赶在适母树尚未焚烧殆尽时,攥了一片嫩绿放在手里。 亦是为他攒了柔情。 于是,他躬身留下滚烫一吻。 在望枯眉心处。 休忘尘自认有所收敛。 却换来望枯的哀莫大于心死,与一句——比杀了他,还要残忍万倍的话。 “休宗主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天底下的所有人都记住你……”望枯长叹一声,“但可惜了,这样的人,只会让我忘记。” 纵使休忘尘有心辩解。 也终是败给了贪妄与命理。 到头来,休忘尘只是餍足一笑。 “那便最好不过了。” …… 望枯亲手破了此梦,无须转弯,睁眼就已返还人间。 她耳根清净,目之所及皆是新竹建造的村野乡舍。屋中一床榻、两个随意摆放的矮凳、一树桩似的圆桌、一席颇为眼熟的珠帘,便再无其他。 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妖气。 这一次,她同样有幸捱过倒春寒—— 二月半的天不算顶顶好,但临窗的蔓草已有丛生之迹,且未留雨痕。 不知何地,冒出一个清脆的声音,近在望枯耳畔:“望枯姑娘醒了!望枯姑娘醒了!” 望枯定睛看仔细了,才瞥见一个裁了脑门、伏在床沿的荷叶妖。如今仅仅化出一眯细眼,身子还是荷叶,模样极为可人。却学鹦鹉长舌,往窗棂纵身一跃,顺风而去。 望枯也跟着它,向外探头—— 百草丰茂,一览无余。正值初晨,却不见“晨”,应是被大雾给遮挡了。只有几个露水小妖熠熠生辉,停歇黄草上。朦胧之中,望枯看到一个着急忙慌赶路的女子,正逢韶华。 走近了看,竟是沃元芩。 姑且可知,望枯这是来了个不知名的、却甚是宜居的小山丘。 沃元芩推门,沥干伞再让它靠在廊下,巧笑嫣然:“昨儿万苦尊还说望枯姑娘快醒了,今日就一语中的,当真是个尊者,什么都瞒不住他。” 那荷叶妖平头顶起腾腾冒热气儿的汤碗,并递去沃元芩手里。她面色红润,边舀起汤药,边细细吹拂,凉风催人醒,又作势喂去她嘴边:“这不,药也刚刚烹好,趁热喝。” “我自己来,”望枯就此接过,仰头喝光了,“师尊呢?” “望枯且宽心,他们还在商议要事,过会儿就来了,”沃元芩仍旧能言善道,“苍寸师兄还打趣说,你防备心重,第一眼见不得他们,保不准会大闹一场。可我今日一见,望枯分明什么都没问。” 望枯平心静气:“因为我都猜得到。十二峰毁了,随即诸弟子来妖界避难。而妖界大多地方都很排外,只有将晚城没有。只因此城城主是个性情中人。原先为水蛭,模样丑陋,听闻化成人形也只是勉强能看。” “他从水稻田里一路修炼,有了些本事后,在游风城上空中建造了一座天空之城,收留与她一般勤勉、被人欺辱或是缺胳膊少腿的妖怪。” “眼下建城不过几百年,却因位置偏僻,随遇而安,常被外界抛之脑后。城主性子又温良,常对鳏寡孤独者施出援手。因此一贫如洗,才有这见钱眼开的传闻。” “来此地避难,倒是个好法子。” 沃元芩掩嘴笑:“虽说苍寸师兄猜错了,但晓拨雪宗主却说,‘望枯什么都猜的到’,还必定会告知我将晚城的过往,才总是对我隐瞒……但我悄声说,依我拙见,并非是他们不愿告知,而是浑然不知。” 望枯道是寻常,将晚城时常闹出不中听的传闻,妖界都没有妖怪愿意踏足,猜忌居多。她能知晓,也是多亏了别浅这个百事通。 不知他们巫山的妖怪,可还安然。 望枯不再深想,正襟危坐:“十二峰是如何塌的?” 沃元芩从衣襟中拿出一物,正是晓拨雪曾在织骨棺里给望枯追溯过往的夜明珠:“她也料到你会问这些,怕让你等急了,就让我提前带来,还说你一看便知。” 此珠陈于木桩桌上,一焕光,竹屋之顶,便映出十二峰上浊浪排空之景。 而那浪上站立一人,却为兰入焉。 第138章 山已去 她的裙摆纷扬灰烬,如今手中捏有一符,且纵起海水。 与鲛人悬天的海浪不一样,兰入焉的海水,是从四面八方牵引而来。既不湛蓝,也放走青天。 其间,十二峰弟子们御剑飞行,不乏有弟子作势上前询问缘由。更有没了耐性,要在比试台外大战一场的激进之士。 柳柯子及其一袭红衣的弟子,自然都是后者。 他人倒是抵达得快,怒喝要震碎夜明珠:“兰入焉!你究竟想要如何!” 兰入焉却置之不顾,给周身铸了道结界,再专心画符咒—— 望枯肉眼可知,至少画了三千张,兰入焉才得以停手。 柳柯子脾性如此刚烈,对他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姑娘也照打不顾。那危柯剑势如破竹,一铿锵,一霹雳,就让铸身结界显现裂缝。 若非兰入焉两手共用,护身结界金刚不坏,这三千张符咒定是怎么也画不完。 但符咒已起,海水自是来得更凶猛。危柯剑索性斩断兰入焉的脚下云,致使她不慎跌落……不,兴许是有意跌落。 总之,便一头栽进水里了。 二人势均力敌,但兰入焉一日为符修,终生不提剑,让了这蛮横的柳柯子一把。因此,这第一局交锋,只算得上惜败。 兰入焉钻出水,凭着水眸薄衫,就地演起一出“仙人跳”:“柳宗主好生下流,为看女子湿身,竟如此不择手段,回屋中独享此等春光不好么?” 柳柯子:“……” 隔了夜明珠,望枯也清楚见得,柳柯子那一张黑不溜秋的脸庞。 还恶向胆边生:“从未有过此事!” 兰入焉半面沉水,捞了几勺幽怨:“哪里胡言?那日除夕夜宴后,柳宗主分明抱着我回了屋,还偷腥似的与我好生耳鬓厮磨,如今却要赖账?” 此水本就难治,如今还在众人一筹莫展时,送上这么个绯色轶闻,自是乱上加乱,各自纷呈—— 苍寸哭得不能自己,悔恨如今这身“弱不禁风”的“竹竿”身,却往水上轻漂。 就地唱起苦情戏曲:“兰宗主所托非人!我也是个窝囊废!不争气成了这副模样!下一世!不!待我飞升了!我们定要续了这段前缘!可好!” 何所似听了一个头两个大:“我说二位宗主!我叫你们祖宗成么?让这么多弟子看你们笑话!看把这苍寸逼成什么样了!” 颜知趁乱掺和一脚,就是见不得何所似逞风头:“柳宗主还什么都没说呢?怎的何宗主先在此地血口喷人了?” 何所似一把合了扇子,气得牙痒痒:“颜知!如今什么时候了,乱嚼什么呢!是不是嫌没人打你了,皮不舒服?” 颜知阴阳怪气:“诶哟!我的皮可没何宗主这么厚!” …… 望枯哑然:“……” 十二峰塌了为天大的事。 可这实情为何与她想得浑然不一致呢? 沃元芩没能忍住,闷声偷笑好几回:“……哈哈哈。” 望枯缓缓回头:“……沃老板,此事很好笑么?” 笑够了,沃元芩才用帕子拭起眼尾泪。 沃元芩津津有味:“好笑,但这还不算好笑,后头还有更精彩的。” 望枯瞠目结舌:“……” 还有高手? …… 这“夜明珠”也是聪颖,话矛指向谁,就跟着看向谁,有这司南之用。 柳柯子却跟抽了魂儿似的,面上涨得青紫交加,快要爆裂开来。经旁人提点,这才撂下一句无能狂怒:“……满口胡言!” 兰入焉悠然一笑:“柳柯子,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好,我便以死明志。” 说罢,她翻身于山海里,再不出水。 桑落声亮如钟,持判官之正:“柳柯子!你这贱人!提了裤子还敢不认人!当初春宵一刻时!怎不知会有今日!” 倒有一笑声萦绕在左—— 正是晓拨雪。 柳柯子狐眼侧去,杀心大起:“……桑落?” 望枯一介局外人,都已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你疯了?” 忽地,旁处传来一声訇然巨响。 “轰隆——” 溯洄峰折了腰身,竟向后倾倒。 何所似尖声入耳,像是吃了黄连,苦得唇角也不规整了:“倒了!倒了!我那可怜的溯洄峰倒了——” 颜知有预知在前,未觉慌乱。只是上赶着踩上一脚——不,拍手叫好:“塌了好啊!怪就怪在主子造孽太多!偿、还、不、起!” 溯洄峰靠去玱浪峰身上,再次带走一座峰峦。而玱浪峰后头是仰止峰,仰止峰有心搀扶,却相继绕去暄涧峰头上,暄涧峰后头便是歪了一处的筑刚峰,更是岌岌可危……直至,前头数座高山,就此压去最后一座峰峦,凝丹峰。 十二峰所有峰峦都倒塌了—— 堪堪耗费一刻钟。 山已去,命需留。 柳柯子如此嘴笨,就是放任弟子们也来口诛笔伐的。 “柳宗主当真不仁不义!兰宗主说要以死明志!他就这么放任了!不愧是杀师之人!” “不对啊,兰宗主已能位列仙班,还有前世的上神之身护体,都能打遍宗门无敌手了,怎会钻进水里出不来了?” “那多半是被倒山给压着了!” “嗬!柳宗主当真要见死不救么!太过歹毒了!” 苍寸也揩干净脸,亲手将师尊推上“不仁不义”的风口浪尖:“兰宗主!师尊不救!我来!” 柳柯子嘴角微颤,面若死灰:“……” 至此,他迫不得已收了剑,一头扎进水里。 可才入刹那,柳柯子又破开水面—— 还与兰入焉唇齿交缠。 兰入焉衣衫不整、喘着娇啼,双手挂在柳柯子身上,咬着他的舌,收进自己的唇枪里把玩,不放一丝空隙。柳柯子则满脸通红,本意推搡,奈何将她的衣裳越弄越乱,还赶巧碰着些“酥软”之地,一双手,就只好老老实实捧上她的腰身。 兰入焉“玩”够了,红唇也花了,她左右将他端详,水里一激荡,就眉目传情、凑去他耳边:“哪里是提了裤子不认人?分明还没脱呢,就已如此下流了。” 柳柯子狠狠闭眼:“…………” 兰入焉再赏他耳垂一个吻后,顺势仰躺他怀里:“今日这货我验得很满意……来,衣裳帮我穿紧实了,再将我抱上去,这点儿事应当能做好罢?” 柳柯子悄然默背宗门戒律,本意无心搭理,奈何手却实诚地动了:“……” 兰入焉还想奖励他,却生生忍下。 ——训狗容易,训疯狗却需从长计议。 这看不见的水里,恐是半身皆有相连。 苍寸一颗心就此七零八碎,身子向后栽倒,口吐白沫:“……” “唉!苍寸真可怜!” “……怪不得宗门上下总说兰宗主玩的花,我原先还不信!如今我算是都明白了!” “原来他们二人真有瓜葛!柳宗主为何起先不认呢?” “心虚了呗!” 柳柯子已然说不得半句话,只是照着兰入焉的指示去做,将她打横抱放在危柯剑上。 自己却钻入水里。 谁人添油加醋:“柳宗主这是面壁去了?” 这会儿,兰入焉可不像适才那秽乱好人的妖女了,她只是抻个懒腰,看这“一水儿”战利品,煞是满意。 话却是特意说与水下人听的:“险些忘了,我是为了正事来的——柳宗主,我赢了噢。” …… 夜明珠蒙了灯,熄了火,致使竹屋之顶也归于寂静。 望枯叹为观止:“……” 好一个无所不用其极。 但无论如何,兰入焉正是驭水漫山的罪魁祸首。 沃元芩意犹未尽:“晓拨雪宗主原是说,后头这些东西极是污秽,不允我给望枯看。但我苍寸师兄却偷偷告诉我,望枯如今已有二百多岁了,自然看得了,但不可与晓宗主告状。” 她歇了一口气,敛去调笑,就此变得正经:“如此,十二峰坍塌的细枝末节都已看完了,望枯可是都懂了?” 望枯慧眼如炬:“都看懂了。第一,兰宗主在与柳柯子师尊合欢。” 沃元芩:“……” ——这样语出惊人,难怪晓拨雪不允望枯撞见。 望枯接着答:“第二,这一夜明珠,正是晓拨雪师尊的‘双眼’。” 沃元芩舒心颔首:“不错,宗主说,此物是她亲自炼成的法器,名为‘风华眼’。可视千里远,还可收录言谈,就是为了这些不时之需。” 望枯了然:“第三,十二峰被毁,是师尊、桑宗主、兰宗主三人里应外合得来的成果,闲暇之余,还把柳柯子师尊也耍得团团转。” 沃元芩赞誉有加:“柳宗主为如今的宗门第一,三位宗主不让他掺和,是怕他太过莽撞……这些事,我都是这些天后知后觉的,望枯却一猜就准,果真厉害。” 望枯摇头:“我能知道,是因为我亲眼见过。” 但亲眼一见,并不意味着能改写过往。 沃元芩娇俏眨眼:“我虽不知望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那日年夜饭席上睡了一会儿,我便知晓,望枯总是独自背负好多事……也算是能者多劳了。” 旁人一夸,望枯的两颊就团出红晕,但遇着沃元芩,自当偏头不认:“……沃老板说什么都好听。” “并非好听,而是见多生离死别,世事变迁,对什么都看淡了,”沃元芩饮春风而醉,赠予薄暮一杯,“兰宗主一人拦下罪责,桑宗主与晓宗主通宵旦达为她出谋划策。十二峰的女子都是这样果敢——如此,无名死也瞑目了。” 望枯沉吟许久,听懂了什么:“沃元芩,无名师姐从你身体里……走了么?” 沃元芩指腹描摹杯沿:“有些时日了。” 荷叶还挂榻边,他为早夏之妖,自然难解春恨。 望枯无喜无悲:“想来,师姐是随着误入此地的过往之人一并去了。不过倒也无妨,如今的世道,不与她相配。” 休忘尘一生做了太多错事。 唯这一句无错。 望枯并非活学活用,而是要让它与休忘尘彻底剥离——休忘尘配不上。 沃元芩喃喃附和:“是啊……” 荷叶妖忽而撞见窗外什么怪景,吓得脑门再裂一岔口。 再磕磕绊绊呼喊:“不、不是罢!下、下雨啦!” 望枯也是古怪:“将晚城不落雨么?有什么可稀奇的?” 她偏头细看,才知这荷叶妖是因太过惊异,才话说半截。 “啪嗒——啪嗒——” 远看为明光夺目,近看是金缕抽丝。 细听,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 而今,却滚落草木里。 沃元芩愕然:“这雨……怎的如此像金子?” 第139章 金雨落 荷叶当不了水缸,却会向上捧起小雨与露珠,潜藏未曦的清晨。 荷叶妖没有姓名,沃元芩却唤他“小荷”。兴冲冲跑去外头,待不了一会儿,脑瓜便装满了“雨水”,小荷收拢头顶的叶瓣,东倒西歪地往回走。 待到入室,他躬倒半身:“姑娘们,这是何物?” 荷叶托起花生壳大的“金葫芦”,沃元芩用力一捏,葫芦身便留下她的指印:“是金子不错,那此物有何用处?” 望枯也狐疑:“都是金子了,自然是拿来买卖的。游风城城主愿妖界年年丰收,将人间的碎银子,制成了稻米的模样。妖界上下都觉寓意深厚,便跟着沿用了。” “稻米?不像啊……”沃元芩说漏了嘴,却也面不改色,“可小荷不认得呢。” “是不认得啊……慢着!我倒是有个差不多的,”小荷挠头,晕头转向从随身的兜里翻出一物,“姑娘们来看,是不是一个东西?” 沃元芩接来看,与这金稻米摆在一块,大小一致。再轻轻掂量,应是铜制。 望枯:“这二者为一物,都是妖界的货币,还有一类银制的。别浅说,一粒银的,需百粒铜的来换;一粒金的,需千粒银的来换。我巫山的客人大多都是拿银的,再用铜的找零钱,金的好似从未见过……若是有客人拿了出来,日后在巫山消遣,就不必再掏一分钱了。” 沃元芩嗤笑:“区区二两金子,也能包揽姑娘们一辈子?你们巫山不会做正经生意罢?” 望枯稀里糊涂眨眼:“床笫行当的确不正经,但一枚金粒,够我与吹蔓活个三千年了。虽说巫山伺候客人的姑娘们花钱大方些,但要想活个一千年,同样不成问题。” 小荷发懵:“这、这么值钱……那我若是都捡回来,将晚城的妖怪们岂不再也不用上街乞讨了!” 沃元芩已在脑海里盘算清楚:“若是照着这个势头,每三口之家生一个孩儿,可共用三万年。” 小荷听了此话,喜出望外,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传给露水妖。露水妖惊散,让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再愚钝的妖怪,也知翻出米缸来装。 望枯翻身下床:“我也去。” 沃元芩不解:“此雨实在古怪,恐怕是有心之人为引妖怪们出来,而使的障眼法。” 望枯步履更急:“命没了就没了,钱没了就真的没了。沃老板,我曾学过一句话,‘何不食肉糜?’——可否用于当下?” 沃元芩再不多言:“……” 谁曾想,广袤平原里跑出一个撒欢的身影,竟是苍寸。不知他从何处拖过来个能塞进竹屋的大锦囊,又横在山头上,兀自笑得合不拢嘴。 既如民间高中举人,又如两岸猿猴鸣乱。 “能发大财!谁还指望飞升啊!”苍寸笑傲天下,还不忘对地呼喊,“清绝!也别怪兄弟没想着你!你到了地府……不,魔界,这东西也用不上了!我给你买好些纸钱!让你在地下当大财主!行不行!” 沃元芩:“……” 望枯后知后觉:“路师兄没能被救下么?” 沃元芩啼笑皆非:“万苦尊救是救下了,可拖出来时,路师兄身负重伤,两眼发白,任大浪泡得面目横飞。如今被撵去魔界一地养着了,好似叫做……莫欺谷。” 望枯不知是万苦辞敷衍了事、故技重施更可笑,还是路清绝“名存实亡”更可怜。最后,她看了眼复而圆润些的苍寸,暗道一声——还是这心宽体“胖”者最可恨。 她问:“……那苍师兄压根没问路师兄的下落么?” 沃元芩沉吟一瞬:“……是。” 望枯:“……” 金雨落,过山海。唯路清绝凄惨绝对,前路堪忧。 …… “将晚城”的名讳,有个通俗易懂的典故——“将晚非晚,不见朝晖。” 因此,妖怪们习惯了晦暗。 而今老天开眼,下了一个时辰的钱雨。虽说从瓢泼到淅沥、再到檐下搜刮残局,就已占据了半个时辰。 但至少是让妖怪们真真切切见识了一座“金山”,还叫那将晚城的天边,挂起一道璀璨星河。 好些从未出过城门的妖怪,化为原型,在幕天席地中睡一晚上,说是舍不得这片“冉冉升起的朝阳”。 至于独领东边山头之巅的十二峰众弟子,则浑然没有此等闲情。 还对自己人大打出手。 桑落痛骂苍寸独吞金子一事,还提溜出私藏一枚的望枯,一并数落了三个时辰。 望枯看着陋室上悬挂墙壁的黑锅,更是不明所以:“我是妖怪,也要的不多,穷了百年有余,只为日后回了巫山,能不再帮工……为何不可。” 桑落已有半月不曾阖眼过,戾气满身:“你可有想过这些钱财从何刮来的!” 望枯歪头:“游风城来的?” 桑落一掌劈上那老掉牙的八仙桌,桌子难堪其重,竟对半劈开:“既然知道!怎的还好意思拿!” 晓拨雪轻言细语,恰坐她的对位:“桑落,我就说她什么都明白,她便是偷藏一个又能如何……来,再吃一口。” 望枯张嘴含入晓拨雪喂来的青梅,砸吧砸吧嚼:“唔,没有方才那个好吃。” 晓拨雪再择一个,还拿帕子轻拭果子面上的水:“是我疏忽大意了,再试试这个?” 桑落气不打一处,挥手扬了整盘青梅:“……晓拨雪!你是当我不在么!” “桑落,她亲人、乖顺,天性讨我喜欢。你唱红脸便够了,我可舍不得。”晓拨雪也不恼,通通拾起来,再驭天山泉清洗,再给桑落喂了一个,“我记得你也喜食酸的,这些天操劳太过,来。也喂你一个。” 桑落只怒不言,恶狠狠吃下:“……” 桑落与晓拨雪,似是望枯的严父慈母。严父一争脸,慈母便以柔化刚,一套招式哄了两个人,还屡试不爽。 晓拨雪对望枯百般疼惜,哪怕跪地也用叠了几叠的破絮垫着,明面是责罚,却更像是拉来旁听的。 苍寸则是什么苦都受了,又是吃了桑落几十下鞭子,刚攒的膘肉,也不知抽走几斤;又是将拼死拼活抢来的金子充了公,给晓拨雪克扣——泪都流干了。 苍寸瘫倒在地,气力将绝:“游风城那么多多奸诈有钱的妖怪……到底为何不能分我一杯羹……” 桑落甩望枯一记眼刀:“你不是很会逞能么,你说。” 望枯认认真真辩驳:“我不会逞能,我都是猜的。” 苍寸五体投地:“……猜也能猜这么准!天龙人果真不一般啊!” 望枯摇头:“并非如此。师兄、师尊们也曾去过游风城,光看街道,都知此地富得流油。商贩这么多,自然揽了妖界九成的金粒。再者,游风城与将晚城相对,也只会往近得地方倒。” 桑落两眼如炬:“浑然是你自己猜到的?” 望枯微顿:“不是,我还从休忘尘那里猜到了些许。” 她与晓拨雪道明始末,私底下也定是与桑落透露风声,无须望枯多言。 晓拨雪黯然失色:“十二峰向来不是修真者一家独大,这些年之所以少有提及,定是休忘尘抹除记忆,还擅自改了《雾岫表》。蛊山蛊族向来殊异,尚未亡族时,便隐世埋名,藏在雾岫二山的地里,不见天日。休忘尘多是怕他族人将纵火之事昭告天下,才将魂灵封在阴气横行的银烛山。” 苍寸好了伤疤忘了疼,与她们戮力同心:“这休忘尘当真猖獗……唉,不过想来也是,在眼皮底下才好亲自看着。” 桑落定定看着望枯:“那他为何独独告知于你。” 晓拨雪替她答复:“有恃无恐罢了,无论与谁说,休忘尘都有十足把握毁天灭地……” 桑落打断了她:“我要望枯说。” 望枯生涩无言:“……我不知。” 她的不知,是不知休忘尘出于心悦更多,还是利用更多。 桑落心里却已有缘由:“他喜欢你。” 伴着斩钉截铁。 苍寸倒抽一口凉气:“……” 他看向望枯,却换来她的埋首缄默。 只因望枯无法指认此事是对是错。 “被他盯上不是好事,”桑落并未责备,反倒另眼相看,“但由此可知,你的确有点本事。” 她话未完:“那日后呢?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他?” 望枯初心不改:“自然是杀了。” 桑落颔首:“好,那你就好生听我的话——想法子将这些金粒拿回来,再还回游风城。” 望枯屏息:“……我?” ——如何胜任? 晓拨雪娓娓道来:“望枯,你身上有太多疑丛,我们也举棋不定,只能一桩桩试,再得出真知。况且,你是妖怪,在妖界横行不会惹来疑心,也好为我们打探风声。此事只能劳烦你来做了,事成后,你若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好不好?” 望枯叹气应下:“好罢……法子也需我自己想吗?” 桑落起身离去:“是了,三日之后,我与晓拨雪如约验收,好生操劳。” 望枯咋舌:“……就三日?” …… 哪怕晓拨雪宽慰望枯会加以帮衬,但此事也是要紧太过。热得望枯眼皮打架,这夜也睡得翻来覆去。 次日方醒,苍寸却来叨扰,还趴于窗边。 苍寸:“望枯,你可有见过师尊?” 说的是柳柯子。 望枯:“不曾见过,如何了?” 苍寸:“那可就奇了怪了……这些天,我总不见师尊人影。” 望枯不假思索:“那兰入焉宗主在何处关押呢?” 苍寸听到兰入焉这三个字,便胃里泛酸楚,两眼汪汪:“望枯!我原本都忘了这一情伤!你为何还要提及!” 望枯:“……好罢,我不说就是。” 她倒是觉着,十二峰的男丁,都禁不得撩拨。柳柯子师尊的魂儿应当刚好寄放在兰入焉身上去了,要揪他人影,还需往“系铃人”找。 而望枯思索一夜,倒是得来良策。 妖怪们成日喑哑在这么个昏黑之地,就算各个口袋鼓鼓囊囊,也改不了灰头土脸、任人宰割的秉性。 万苦辞自带煞气,所过之处,好些妖怪胆战心惊,便清扫出最好的一间房,供他享福,轮番当奴仆伺候。 便是鬼主,妖怪也认。 若是骗出盘缠,自当手到擒来。 第140章 融音楼 将晚城并无市坊、屋舍之分。有些妖怪为行小本买卖,楼下筑铺子,楼上设住处,好不热闹。 而万苦辞这一间房,到底贵气些,不落俗套。非但有别院,还栽着梨花,梨花之旁,还建一座五步小亭。亭外环游一圈溪流,桌面雕琢棋盘——只是黑白棋子通通不见,竟是被万苦辞这顽劣之人,当鱼饲投入湖中。 如今还“门庭若市”,蛤蟆妖、草鱼妖、蚕妖、蚯蚓妖、麻雀妖等半人半妖、修炼不得道的东西们,在篱笆外候着,往里翘首。 望枯还未走近,妖怪们像是后脑勺也长了眼,各个警铃大作,整齐划一退后半步。 蚕妖身子软,手臂竟不争气地与腰胯簇拥在一块儿:“小、小的,参见大妖。” 麻雀妖张喙傻笑:“大妖,万苦尊为何不要我们伺候啊?你知不知晓啊?” 蛤蟆妖羞得坑坑洼洼渗出泥巴的脸颊也蒙上红绸,大嘴咧到眼下:“……大妖,她是个傻子,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蚯蚓妖妖娆,头颅却紧靠自个儿的肩颈:“是啊是啊!您若是想……我们去伺候您也好!” 望枯冷眼即答:“……不好。” 还不对。 皆是明晃晃的污蔑。 草鱼妖死鱼眼瞪得圆溜了些,凸嘴磕巴,乡音难改:“为莫啊,大妖大人!我们都可能干哩!不信叫我们去、去你屋里头试试咯!” 望枯眉头紧蹙,几多不悦都在面目上袒露:“我不是大妖。” 众妖面面厮觑,终是草鱼妖热络又健谈:“哎哟!大妖大人真会说笑嘞!” 蛤蟆妖也是内秀,酝酿半晌,能凑两三句漂亮话:“大妖,荷叶都与我们说了,你就是很厉害,况且……即便我们修为不高,但还是辨得出修为高的妖怪是什么模样,您若是不想我们知晓,我们……我们就装傻到底?” 望枯:“……” 她木讷眨眼,腮帮子被不明显的气儿填满了。 净是胡说八道。 蚯蚓妖“角度新奇”,因此最会看事儿:“诶!我知道了!都让着点!大妖这是要去找万苦尊呢!”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儿,几妖还要恍然大悟,再推搡腾地:“噢!对、对!赶紧让着点儿。” “……”望枯推门去,再回首,“那你们为何被万苦尊赶出来了?” 蚕妖倒是觉这大妖皮囊生得好,看痴傻了,眼下忘了怕:“回大妖的话,万苦尊说我们没骨气,让我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不明白,我们都有骨头,为何还要这骨气?不过,将晚城当属此院的水最是清冽,自然是凉快得紧,我们思索着,无非是院里院外的不同,便跟着过来了。” 望枯:“……” 何止没骨气,恐是将他们的脑子开瓢一看,晃荡的水,比护院池还要清澈。 她稀里糊涂推开门,门一合紧,鼻梁刚好撞去一人胸膛。 万苦辞任人撞了,也意气犹在,浮光掠过发梢:“来此地做什么?” 望枯怕门外的妖怪们听到了,会争相吃味,便垫脚趴他肩头:“万苦尊是在等我么?” 此番防不胜防,万苦辞却心悸刹那。 一口扑面而来的女子体香,不慎垂落半寸青色披帛,一缕刚好缠上脖颈的软发,和,自己任她摆布的迁就。通通叫万苦辞乱了心智。 他本意是想调侃—— “在男子怀里睡得如此安然,如今还要送上门来,我看你就是没吃过亏,不知人心险恶。” 临到嘴边,万苦辞却有刹那失语。 他撇开望枯,大步往屋子里走:“……没大没小!离我远点!” 望枯的思量在理,篱笆外的妖怪们果真出声抗议。 “万苦尊!您为何如此偏爱大妖!” “是啊!我们也要万苦尊接应!” “……吵死了!”万苦辞暗骂后,又扬声撂话,“都给我滚!下回若还要来,我见一个丢一个!” ——好歹也是大病一场,自要出来看看死活。往后,望枯必定享不得此等“殊荣”了。 除非她再次求人。 自此,还有一只流萤,载着棉絮,翱翔过万苦辞的心间,搅弄出酸胀的跳动,且猝然点亮这处方寸之地。 绝非月白色。 而是桃之夭夭时。 恰似那不为人知的心动。 …… 望枯看穿万苦辞是恼羞成怒了,但到底是有求于人,便老实巴交不多说,唯恐给他心里添堵。 万苦辞哪怕人在妖界,若生堂的“折子”也始终批不完。回屋执笔,也并非是要假装正经,而是刚好又添一页。 而明泽笔一笔画完的功夫,他如今就不肯了,偏要一个个来—— 醉卧之意也不在酒。 望枯不愿自讨无趣,随即寻了一矮凳,板正端坐。 可万苦辞本意是摆个架子,如今等了半炷香,也不见望枯后文,倒是躁动难安。 他丢了笔,面色不虞:“望枯,你什么意思?” 望枯困红的眼瞪大了些:“我?只是想等万苦尊空闲下来,再帮我的忙。” 万苦辞嗤弄:“原先你要什么就说什么,今日为何如此客气?” 望枯斟酌吭声:“因为……我要万苦尊帮衬之事,实在有违道义。” 明泽笔斗转几道弯,墨痕染了若生堂扉页,书中有一瞬焕光,应是悄然将剩余的死人,一次判完了。 万苦辞不因此事恼怒,反而一门心思扑去望枯身上,眦目勒令:“有违道义?说的什么话?若再要模棱两可,我便什么也不答应了。” ——见她这般支支吾吾,才叫万苦辞心里横插一堵墙。 望枯小跑过来:“万苦尊不可不答应,靠我自己可不行……我要您助我收回那场金雨所有的钱财。” 万苦辞看了她许久:“……只是如此?” 望枯:“嗯,只是如此。” 万苦辞语气不佳:“准了。” ——为这么个破事犹豫半晌,好端端的心眼,也要狭隘太多。 望枯未料万苦辞如此果决,心底的对策都还需捋上一捋。 未曾想,万苦辞却不给她这个时机。 几多魔气夺门而去,两刻钟后,便如吃饱了似的,抚弄圆溜溜的肚皮地滚回来了—— 再然后,往屋子里噼里啪啦“吐”起金粒,直至堆满整间屋子。 万苦辞两手交叠:“都在这儿了,拿去。” 望枯吓得不轻:“……” 上次撞见这场面,还是在磐州当铺。 有生之年可见两回,已是不虚此行。 万苦辞不住打量她的脸庞:“还发什么愣?莫非拿不动?行,魔气借你使唤几日,刚好也能收收你身上的妖气。” 望枯的思绪有刹那游离:“……万苦尊也觉我是大妖么?” 万苦辞直言:“差远了。” 停顿一句,另起锋芒:“寻常大妖都知掩藏气息,而你?什么都不懂。” 望枯:“……” 七上八下的心终究是沉没到了底。 望枯只是默然告诫自己—— 巫蛊偶晦气太重,与大妖浑然无关。 断不会另有身份了。 …… 望枯经由麻雀妖指引,循着竹屋北上,撇开几丛沙棘,便得一汪清浅。轻拨水面,便映照出另一处触手可得的、灯火通明的新天地。 麻雀妖说是淌水而去,摸着一块通体呈黑的礁石,便是望枯踏足过几回的游风城了。 分道扬镳前,她还好心叮嘱几句:“大妖,游风城极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妖怪,碰见就要撵,还说我们是乡里来的,大妖千万别往晖卮轩、融音楼这两个地方去呀!都是有钱还坏心眼的妖怪!” 望枯:“……多谢。” ——她要去的恰是这两处。 此塘原是别有洞天,上下互为镜子。礁石藏得则是更深了些,魔气助她在水下扶摇万里,靠了岸边,望枯胡乱摸一把石,便急哄哄将她丢出水面。 可水面之外,竟是两脚踏了空。 望枯:“……” 她晕头转向时,只觉自己正往灯火阑珊处坠落。 嫣红参橙,绿酒挽红。 应是纸醉金迷之地。 而望枯落下时,却是溅起滔天水花。 又一方池。 浓浓滚雾。 湿水也多了温热。 约莫静了瞬息后,望枯听得一个怯生生的女声。 “你、你!你是什么来头!为何擅闯此地!” 望枯解开发髻,收好湿答答的簪花与绸带,再擦净两眼,看清了站在雾后的妖怪。 第一眼,望枯落在一个两掌细、挂有金银配饰的窄腰上。第二眼,那姑娘壮胆走近,长发高高盘起,点缀活罂粟花,映出瓜子仁的脸,一双吊梢眼艳而不妖。虽是美人之貌,却极易石沉大海。 望枯提裙迈出汤池:“来办正经事的。” 那姑娘还要阻拦:“什么正经事要从将晚城与游风城交界处过来?如今游风城大乱,业已封锁了整个城门,你用偏方来此,定是有所图谋。” 望枯:“游风城大乱,可是因为丢了钱财?” 姑娘愕然:“你为何……” 望枯:“问我为何知道?因我正是为了平定此事而来。你头戴的罂粟花为本体罢?我为忍冬妖,也算同根生,断然不会害你。若你信得过我,便莫要声张,若是信不过我……将我交与你信得过的妖怪手里,也是无妨。” “我确为罂粟花,生自将晚城,融音楼卖身的姑娘里,唯我一个为罂粟,因此都如此唤我。”罂粟动容,竟全然托付于望枯,“我有五百年奴籍,游风城的金子被一扫而空,自然与我无关,但我说的大乱,却是另一起事端——与这外头的风雨有关。” 罂粟悄然开了一叶窗棂,大风险些将屋里的望枯一并卷了去,她只好躲于窗下昂首,也迎凉雨。 此城之顶,风起云涌,万物黢黑,举目无光。唯旋涡里横有人面,恰在哭啼。 “……是天道,”望枯模样不变,“可我方才来时,好似并未撞见这些。” 罂粟:“你从将晚城的渡湖过来,途中撞见的东西,都只是错综复杂的障眼法罢了。我信你,是觉你是好妖,还有法子破了这层结界,跟着你,我也有时机逃回将晚城。” 望枯拎清正事:“好,待我归还这些金粒,必定带你遣返,此地可是融音楼?” 罂粟明白她的意思:“无论姑娘要行何事,今日都不宜动手。” 望枯顿步:“为何不可?” 罂粟愁容满面:“天道久不离去,游风城了无办法,便撰写文书,十万火急向五界求援手,佛界最先有动静,其他的……多是不愿淌这浑水。今日,便是归宁来的佛君们融音楼彻查的日子,若要行事,必定惹来差错。” 望枯意外:“归宁?” 说时迟,门外便更迭几重跫音,附上一人大呼—— “此屋有魔气!速速破开一探究竟!” 第141章 长阶眼 万苦辞帮人不成,还反给望枯摆了一道。 罂粟当机立断:“姑娘,你快潜入水里!能原路返回更再好不过!” 望枯:“万万不可,他们既然觉察到我身上的魔气了,若是我躲了,你会替我扛下所有罪责。” 罂粟不免踌躇:“……” 望枯挺身而出:“你躲好,我来迎人。他们走了,你再找时机逃走。” 罂粟:“可是……” 望枯看着门外影影绰绰的人:“何必可是?我有魔气护身,尚且能赌一把,而你并无还手之力。” 门后必定没有风浮濯。 若是风浮濯,会率先询问屋里是男子还是姑娘,可有衣裳整洁,可有难言之隐。或只是缄默守在门外,屏退一切私闯屋舍的粗鲁之举。 至于望枯在赌什么。 赌风浮濯已知十二峰坍塌,并心系于她。 要不远万里,越过千山万水。见见她,哪怕只有一面。 望枯猛然推开大门,又觉此个念头荒诞不经—— 像是捏准了风浮濯对她情根深种。 分明本人还接连说过几个“不”字。 但望枯猜忌一回,就有百回有恃无恐。 怪只怪风浮濯生了张好皮囊。 还无度纵容。 门外几人,怎知望枯的心思已然打了几个转弯。其中一个壮硕的男丁,连拿假山砸门的架势都已摆好了。但当大门敞开,撞见个淡漠疏离的姑娘后,霎时趔趄后倒,还砸了自己的脚背。 男丁捧腿大跳:“哎哟——” 此个战战兢兢的刺猬妖,为融音楼帮伙。而停在他身后的,才是要紧之人。 这人颇有面熟、身着素衣、还尖嘴猴腮,朝望枯看去的神色,是从警惕,变为几分道不明的粘腻。 怎与佛门的清风朗月相配。 素君拿刺猬妖撒气,两眼却往望枯身上瞟:“怎么做事的?见是姑娘,便不肯动手了?” 那刺猬不敢有异,两眼盯紧木板缝,一不小心就送了望枯一招:“佛君,此地为姑娘们净身的汤池屋,融音楼还有好些上宾,恐是……恐是要去伺候人的,小的怎敢轻举妄动。” 素君面上一垮:“她?伺候人?伺候谁?” 望枯听了几个往来,可算记起这风浮濯的同门师兄弟——素君。阔别多日,嘴角还生出一颗长毛的媒婆痣,更显阴险狡诈,双眼却更为混沌。 多是因为望枯湿了满身,紧巴的长发遮了半边脸,就此认不出了。 望枯原先想借题发挥,说些“倦空君点明要我”的话语,奈何来的是素君,还是嘴下留德好了。 望枯一本正经:“既然此地有魔气,我煞是害怕,这位刺猬兄弟腿脚不便,便由佛君护送我去客屋,如何?” 魔气也是知事,趁其不备,竟往素君耳后逃窜,一跃栏杆下。 素君掉头去:“跑了——快追!” 适时,如此气派却昏暗之至的楼宇中,乍地闪出一道青光,长驱白昼。 定睛看,果真是不改神容,为苍生、苍生却惧之的风浮濯。 素君破口大骂:“风浮濯!你怎好意思再来搅局!嘴上说着不是归宁的人!却要抢走我现成的功劳!当真恬不知耻!” 望枯两指轻捻他衣袖,两眼起雾:“佛君?” 素君一回头,心又漾成水儿了:“诶哟,瞧我这张嘴,骂几句难听的,也不分场次,该打!可有吓着美人?” 他色眼迷离:“美人既然开了这个口,为了道义,我也理应从命。” 为哄窑子姑娘的污言秽语,偏要框在“大义”里,当真牛头不对马嘴。多亏望枯在巫山里学了点浮于表面的裙钗本事,一看便知素君是什么货色。 “有劳佛君了,应是要往下行,”望枯有话则说,有疑虑则多问,“适才,佛君破口大骂的是什么人?” 素君蹬鼻子上脸:“一个破了杀戒与色戒、还佛魔双修的怪胎!美人定要离他远远的!” 望枯觉察扼要:“皈依佛门,为何还能破了色戒?” 素君怎一个滔滔不绝:“美人与我仅有一面之缘,也能看出此人心术不正!当真是知音难觅!我那归宁怎会允弟子动情!向来都是以苍生为要义!奈何此人手段了得,我那同门师兄弟也任他哄骗!” 他越说越起劲:“再者!他还是为一祸害五界的妖女破戒!闹得要死要活!殉情都出来了!嗬!可惜啊!他遭报应了!于众目睽睽之下求娶那妖女,那妖女却半点不搭理!你说可笑不可笑!” 望枯干涩陪衬两声:“哈……哈哈……可笑。” 怎的翻来覆去,都与她有关。 素君的话不可全然信,多有添油加醋之意。望枯瞥见,风浮濯还在一楼与二楼的长阶上、那一盏莲心灯旁孑立,好似在静候魔气动向,望枯也索性加快步子。 下至二楼,望枯便急转而去,随意推开一处无人暂住的屋子,浅身隐没。 望枯着急撵人:“多谢佛君,此处便是我要伺候人的屋子了,佛君请便。” 素君笑容尽失:“这、这便送到了?魔气好似逃走了,我就说这风浮濯光逞能,却没真本事。” 他见月上中天,恰是宣淫的好时候,才贼心不死,徘徊不走:“我看屋里黑乎乎的,想必客人还未过来,美人若是怕,我可进屋陪姑娘等一等——” “辰”未说完,素君便被一个横冲直撞的肉拳,抽倒在地。 望枯眉上拂来清风,轻悄合上了门。为见来人真容,又暗自留了一条缝。 谁知,那人缓缓行近,一抬眸,刚好寻到了伏在门缝里偷看的望枯。 四目如鲁班锁相嵌。 青玉眸色,又见岁暮雪。 是风浮濯。 “门关紧了。” 他道。 望枯手上一乱,却也跟着照做。 门一合紧,便听得风浮濯的第二拳、第三拳。直至,再也数不清—— 素君鬼哭狼嚎:“哎!哎哟!倦空君……倦空君打人了!这回是真的!我的眼睛——哎哟!不止眼睛!也要出人命了!谁来拉走这个疯子——” 望枯听着听着,颇有抱憾。 为何风浮濯不允她看? 分明就是为她打的。 直至觉察旁人步履匆匆赶来的声音,望枯再不袖手旁听,且推开一条门缝:“倦空君,还不进来么?” 仅是一报还一报,才去解救风浮濯。 那拳头也听话停下。 再收起扫地的衣袂—— 是风浮濯站立而来。 素君哀痛不绝,声嗓也变了形,却能听得细微动静:“风浮濯!好啊!你和这妓子竟是里应外合!没了佛号就是不一般!妓子都敢碰!我告诉你!若来日治不好我这双眼!我定会亲手抠下你的眼珠子!” 风浮濯折返回去,却淡然下令:“……断了他的舌。” 两根结靡琴弦从冷夜攫取森气,叠作刀刃,熠熠幽光。 素君惊惧匍匐,死死护住嘴:“你!你真的疯了!我告诉你!你这疯子还能活到今日!全靠弋祯那老不死的纵容,莫要以为——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些帮扶之人,可算姗姗来迟。 “快帮着点!” “怎么帮!这两根弦根本不让啊!” “……既是倦空君亲手做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素君喊破了嗓子:“啊啊啊啊啊——” 再然后,凄厉声冲天,脏血飞溅,生生掐断了他的大喊声。 正是舌断之时。 风浮濯第一回行凶,望枯自然要拱出头亲眼一看—— 未曾想,却被一人阻拦。 循着此人的衣襟往上挪眼,刚好对准风浮濯埋了三冬雪的瞳仁:“望枯在看什么?” 望枯无故心虚,步步后退:“……” 而当风浮濯潜入暗室的刹那,便悄然将望枯轻轻抱起来,再放与一个软榻上。 屋内无光,便是关切,也似生硬质问。 风浮濯单膝跪下,脱下她湿透的一双鞋:“身上怎么弄的?不知冷么?” 望枯:“……” ——害了人后,果真更凶了。 再者,望枯原先扯的“伺候人”的谎,也一语成谶。 却颇有偏离。 她成了被伺候的那一个。 …… 风浮濯足有两月在笼残浮屠里与那群妖魔鬼怪、无极之灾周旋。 弋祯法师之所以将他关在此地,便是祈愿这些东西能吸食他身上的魔气。届时,再当那堕魔一遭为无物。 但风浮濯身骨不摧,魔气同筋骨与青丝一般,一日扎根,七日生长,来日便再难剥离。 还任凭魔气将这些孽障们,反哺了去。 于是,伫立万年的笼残浮屠,因他轰然倒塌。 风浮濯罪加一等,早已抱有以命相抵的决心。而众长老商议整夜,说是归宁的天穹上方,明光三回,诸人解其意——是佛祖不允对他降罪。 归宁上下不得不从。 弋祯法师都说——“你当真踩了狗屎运。” 而新春佳节时,香火鼎盛太过,其他佛君要么只有零星几个,要么独有风浮濯的一半多。偌大个归宁,要靠一介罪人帮扶,佛君们自知理亏,才再三迁就。 因此,十二峰坍塌之事,无人胆敢隐瞒。只待风浮濯出了笼残浮屠时,争相告知。 风浮濯一一听进后,才给答复:“无妨,她仍无恙。” 难怪如此沉得住气。 而今,天道驻守妖界,妖界再对外求救时,弋祯法师也知五界临了大难。 再将风浮濯困住,便是不顾苍生安危。 风浮濯跟随众人过来,原先确能按部就班沉稳数日,从未让心上人凌驾于要务之前。 直至,第五日,长阶上的惊鸿一瞥。 思念怎止成疾。 还因过去太久,在足下攒起了沉甸甸的份量—— 若非素君的色胆包天。 若无望枯的一声“请”。 他又怎会脚步生风,失了心智。 再入心上人眼中。 第142章 神龛意 “轰隆——” 惊雷掠过时,黢黑地里也亮了一瞬。 二人面庞流光,勾勒出望枯的阴翳,却柔了风浮濯的硬挺。望枯尚在原处,风浮濯已在屋内踱步,只为寻些被褥与新衣过来。 望枯始终猜不透他—— 风浮濯又在心里想了什么,且给自己哄好了? 望枯的确有所不知,风浮濯心中所念的,如窗外墨色云涌时的一场大雨滂沱,不到卯时不见光,不及日照不会干。 望枯则是那廊下烛火,不懂藏拙:“倦空君可是因这佛君唤我妓子而置气?” 风浮濯顿足:“嗯。” 此处并无汤池,却有清水可接。风浮濯忙活来去,是为造个火炉子,既能烘暖,又能烧壶热水擦身。 换作从前,他怎敢如此毁坏旁人之物。 而望枯并未觉察的是,风浮濯早已在桌上放了一袋灵石与金子——绰绰有余。 望枯斗胆再猜:“想必这佛君不是第一回如此说我了,否则,怎会叫倦空君如此动怒呢?” 风浮濯行去别处:“嗯。” 望枯追着他看:“倦空君护我倒是无妨,可干脆了结他的性命,岂不更快?” 风浮濯:“好。” 望枯直言:“倦空君总是为何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莫非,也在生我的气?” 风浮濯掸开一层方巾,再摊了望枯身周的被褥:“不敢置气,仅是口拙,不愿惹人嫌——望枯,为何还不更衣?” 望枯一头雾水:“为何要更衣?” 风浮濯似有若无地叹息:“天寒露重,你的身子这样凉,若是病了……” 望枯打断:“我弄清自身来历了,我是巫蛊偶,不会患风寒之症,伤我者也会自伤。那一日,我能卧床不起,都是拜万苦尊所赐。如今过节已解,倦空君宽心便是,他断然不会加害于我的。” 风浮濯轻瞥一眼,衣袖逃出了一缕不属于他的魔气。那魔气环去望枯身侧,忽高忽低漂浮,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就差开口说话了。 风浮濯两眼黯淡:“……这也是他给你的?” 望枯安抚魔气:“自然是了。” 风浮濯没再吭声,只是专心手头之事—— 好似沙场埋伏十年之久,打了一盹,便让那凶险横行的后来者居上,任着老巢被端平。 能做的,仅是点点残兵,饮去风沙。 望枯见风浮濯多了,也能从风浮濯的不动声色里,觉察出细微的不对:“倦空君吃醋了?” 风浮濯屏息半晌:“……并未。” ——拿什么去争风吃醋,他只是望枯的过路人。 望枯乘胜追击:“噢,倦空君在扯谎。” 风浮濯干脆不答:“……” 是。 望枯坐在软絮中,凑近看风浮濯低眉顺眼的面庞:“倦空君还要我脱衣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风浮濯凛然订正:“……换衣。” 可至于望枯当真是无心的么? 自然不是。 她就想看看,这心念如一的倦空君,到底几时会撕开他的君子之面—— 望枯自认不是善茬,若要为伍,若要同行,若要成友,甚至往粗鄙了说——若要与人行房、双修。也只想找个“门当户对”、表里如一的。 至于成亲? 尚且不于计量之内。 望枯一抬下巴,倒头仰躺:“我本就不放心上,倦空君若是想……那倦空君来就好。” 风浮濯喉头一滚。 咽了灭顶的贪妄。 ——色即是空与情绪高涨,几近将他撕扯为两个人。 风浮濯狠狠阖眼:“……不可。” 望枯早知会是如此:“为何不可?为我脱衣、擦身,甚至同床共枕,倦空君分明都有与我做过,莫非……是怕我脏了佛君的眼?” 不知哪一句刺伤了风浮濯的弦,致使他踉跄了身,低垂头。 声却有力,带有威严:“望枯。” 望枯装傻自语:“……分明倦空君求之不得。” ——还需哄着风浮濯点……断不能玩脱了。 风浮濯什么都听得清,但望枯一语中的,更无力辩驳。 佛君、魔头之前,他亦是留有私欲的凡人。 只是过往不曾具名。 如今事事为望枯。 风浮濯背过身去:“好,我来,需待我片刻。” 望枯探头:“为何?” 风浮濯:“还未自毁双目。” 望枯狡黠眨眼:“倦空君想得太过轻易,单是毁了双目可尚且不够。” 风浮濯:“……好。” ——那就听她的,什么都毁了。 望枯怕他真的会信,便拆了自己的衣带,两手各欠一头,套上他的眼:“什么都不毁就好了……这是我的腰带,水未攥干,倦空君若是不耐,也需多多担待点。” 风浮濯:“……” 香袖撩拨脸侧,荇水鼻间轻淌。 他果真是被锢住了。 且不知天南地北,人间几许。 还是望枯出言提醒:“倦空君,可以了。” 风浮濯一叹:“……是。” 他知道,望枯定是有意行之。 但风浮濯身还正,影子却歪了。 怎能推诿这朝思暮念的“奖赏”。 …… “轰隆——” 天道再劈一道雷,门后传来不绝耳的惊呼声。好似是烧了哪一处,隔着窗棂也见火光四射。 外头纷繁,望枯心知自己是在乱来。 但过了今日,还如何看风浮濯大汗淋漓,一膝碾在软榻上,低声下气伺候自己的模样? 窗外动静,他当然听得见。 可便是为了抽走望枯的胸前衣带,风浮濯都下了十成功夫。 指腹擦肩过,却留余热。 裙衣渐宽后,风浮濯又不知如何下手。 望枯才不会好心帮他一把,只是无所顾忌地躺在软絮中。 心里那点儿顽劣,也让她忍不住盯紧笼在眼前的“山间皎月”。 如今,怕是仓皇跌入尘寰了。 风浮濯字字句句都道得缓:“望枯……你若不适,切莫忍着,打、骂,都好。” 望枯:“并无不适,倦空君可以胆子大点。” 风浮濯一迟疑,便一手扶起她光裸的背,另一手再拉走整个衣裙。 他咬紧牙根:“……” 像是去了半条命。 望枯只是左右端详他,纯良无害:倦空君不脱我的外衫,莫非是另有癖好? 但她聪明着,并未宣之于口——也给风浮濯留了半条命。 风浮濯非但系着腰带,两眼也闭得紧。方巾没入热水里打湿,却不洒一滴。反而手上青筋还挂着水珠。 叠好直冒热气的帕子,只从望枯的脸颊、耳后、脖颈开始擦拭。 痒。 仍是归咎于力道太轻。 见望枯并无异议,风浮濯才辗转下一处——却跳了胸脯,去到腹部与腰身。 他了然身子的各处穴位,掌心便停于此地打转。 风浮濯:“先前,母亲总有腹痛,父亲便与我说,姑娘大多都有这个毛病,说是……学了必定有用。” ——日后成亲,也好伺候妻子。 他再道:“第一回尝试,不知可还舒坦?” 望枯却不自觉收紧弓起的双腿,虽是快意,却总觉哪里古怪:“……舒坦。” ——但当真是缓着腹痛的么? 为何,会从她腹里翻出热流。 风浮濯按完此处,再洗方巾,迷迷糊糊中计算,也是耐着性子洗了十个来回。 他挪了掌心,去到望枯小腿,将它轻轻后,抬起放于自己膝上。方巾的热气一过,手劲也更为恣肆。 风浮濯指节摸到休忘尘缝补的伤痕:“从何来的?” 望枯:“……倦空君为何连这都看得出来?不是早已好了么?” 风浮濯生硬:“尚未。” ——好端端的皮肉陷进去一块,像是缝补之痕。 望枯不去与他争辩,任他执词。 脱衣、擦身等万重山丘过去,还有穿衣这一巍峨山耸立。 往日到此,望枯定是“玩”够了。 但她愈发怠惰,了无气力。 风浮濯的背脊已然湿透了,面色却稍有松泛,抬起望枯的背:“穿进哪一袖,便勾住我的肩。” 望枯像是心智混沌,双手勾去,还要靠上他的颈窝:“好。” ——萦绕他身的魔气,确有几分滋味。 风浮濯紧绷的耐力终是到了头。 因此,再给望枯穿衣时,难免浮躁了些。 望枯什么都看得出,却不怪他。 鼻息滚烫。 交错热韫。 最终,望枯双眼停在那满是沟沟壑壑,却笨拙系着自己衣带的大手。 她话语笃定:“倦空君,你喜欢我。” 风浮濯打结的手,也终是颤抖着松开了。 但脖颈还任望枯圈揽。 并无让他退让的余地。 “那佛君没了舌头倒是好事,省得又要抖落出倦空君的桩桩罪行,诸如什么破了色戒,什么为妖女殉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望枯看他一动不动,两眼弯弯,“总不能是我听错了罢?” 望枯左思右想,仍不知风浮濯为何不敢认。 她说出来倒是轻而易举。 风浮濯却振振有词:“你不是妖女。” 望枯心头一晃:“那,倦空君这是认了?” “……望枯。”风浮濯像是拿她没法子,单膝跪下,再摘了腰带,眼底又升薄怒,“你想刨根问底,无妨,为何要用身体试探?” 望枯无辜:“我想如何便如何了,倦空君还能管我不成?” 风浮濯阖眼喟叹。 她当真是吃准了他。 但风浮濯仍是正颜厉色:“望枯,男子俱是豺狼虎豹,你如此,便是……” 望枯不满打断:“既然倦空君喜欢我,就该什么都听我的。” 大道理她是再也不听了。 风浮濯噤声:“……” ——确是此理。 那一风雪神龛,是他自愿走下来的,怨不得任何。 第143章 处处空 许是风浮濯乱了方寸,无意中破了自己亲手下的障,让那丢失已久的敲门声再次夺主。 来人是个女子,手劲却非同凡响,门被拍得哐哐大响,话里还带哭腔:“倦空师兄!大火烧到融音楼了!快些出来罢!” 风浮濯起身,握在手心的金丹却也送不出手了,如叹似惋:“望枯,我需去了。” 望枯:“我也有正经事要办,倦空君只管放心去。” 风浮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原先,他以为此个情意必定烂在心里一万年,可区区半个时辰,望枯就将他“养叼”了。 喝过琼浆玉酿后,又肖想起镜花水月。 得过望枯的“奖赏”后,就想生生世世私藏这一抹渐浓春色。 他还是贪得太过。 因此,他必须迫使自己抽身。 风浮濯背过身去:“望枯,今日之事,日后不必再提了。” 望枯:“为何提不得?” 风浮濯:“单是与我齐名,也会脏了你的名讳。” 望枯晕头转向:“向来只听旁人责备我脏了倦空君的名讳……此话倒是听得稀罕。” 风浮濯:“无论过往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我原先的风光,都是归宁给的。如今我成罪人,已被收了佛号。望枯今后不必唤我倦空,我担待不起。” 望枯爽快:“那该唤什么?风浮濯?” 风浮濯一顿:“……嗯。” 心头一痒,恰似清风拂面,涟漪粼粼。 从望枯耳里听来,总有几分晦涩不明的亲昵。 “巫山的妖怪都是两个字,倦空君的姓名太拗口了……不如,我就唤倦空君「银柳」罢?简易,好记,还是个表字,”望枯琢磨一番,还自觉诙谐成趣,“且与佛号相像,眼下在妖界,说不定还会有不知事的小妖怪,以为倦空君与我一样、都是木妖。” 风浮濯一顿:“……依你的便是。” 他自知要不得名分,望枯却总要给他意外之喜——银柳为他至亲所唤。 风长引曾说,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去了,愿风浮濯的结发夫妻,能代他们领了“银柳”之名,常伴他身旁。 如今倒是无意中平了二老夙愿,还叫他占了便宜。 是该餍足收手了。 望枯:“那就这么定了。” 银柳亭亭直立,坚守玉壶冰心。 望枯的私意,却无半点刚正可言。 只是想着,风浮濯的为人处世恰似银柳,难以摧眉。方才忍得这样厉害,也能让神色归于寻常。 倒是望枯觉得他是“以色侍人”。 若他对“情”也死心塌地,她这朽木,恐怕也会为之动容。说不定心绪一好,就指认他为床笫之友了。 至于动情? 她通往天上白玉京的道路才刚过半程——自当远着呢。 …… 风浮濯走正门去,是为大义退步;而望枯用魔气翻窗逃走,恰是不愿重蹈磐中酒覆辙,更不愿被沃元芩此等城府深重之人欺压上身。 窗外,胡桃母树如梦中熊熊焚烧,火海过眼,灼了整座城池,几十座楼宇深陷囹圄,妖怪惶恐逃窜。望枯要寻一处落脚地,还实属不易。 谁知,望枯听得苍寸这大嗓门在重复呼喊什么,惊动了天道。 “师妹!速来晖卮轩这里!师妹!速来晖卮轩这里!” 望枯急转而去,停在苍寸面前了,才止住他的丢人现脸。 苍寸一阵奚落:“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师尊不在!你也不在!晓拨雪宗主让我在此地等着!却又不让我唤你的姓名!幸好你还知道是我,否则我都不知找谁说去!” 望枯:“我适才在融音楼里,师兄为何不去那里等我?” 苍寸上下打量:“融音楼?那消遣之地?没被占便宜罢?” 望枯:“当然不会。” 倒是占了旁人的便宜。 天道再劈一雷,群树枝桠断裂。 这一晖卮轩,那一融音楼,更因离天道最近,而通通免不了步入磐中酒的后尘。 苍寸急得不行:“桑落宗主说天道要毁了游风城!虽说像是危言耸听,但此地必定不宜久留!快随我归去!” 望枯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师兄可有见过那一面之缘的晖卮轩老板?” 苍寸:“蝾螈妖?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她的死活!” 望枯认认真真:“并非,我还有未完之事需行。” 苍寸大汗淋漓,扯着她去了护城河旁:“罢了!趁早解决了!喏!好多妖怪都跳进此地了,望枯,你要做何事?” 望枯掌心一抚温热湖水,可知此湖灵力丰沛,清澈见底。水下还有几只蚍蜉与她相望,像是心生惧怕,她当机立断:“罢了,就往此地倒。” 苍寸怔愣:“倒什么?” 那魔气听了指令,身子嵌入护城河口,噼里啪啦地“呕吐”成千上万个金粒。 长河流转为金沙,近似黄昏倒地。 苍寸目瞪口呆:“望枯!你这是何意!” 望枯:“如你所见,还给游风城。” 苍寸:“那你也不能这么归还罢!这、这未免太……” 暴餮天物。 望枯充耳不闻:“这些金粒,是谁的、各自有多少,通通无法对证。我只奉归还,不奉还到谁人手里。况且,如今游风城危在旦夕,此物只会增添霍乱。” 她坦坦荡荡:“如此行事,于我于他们,都是公正。” 苍寸哑然:“唉……也对。” 如此搅事,天道有一刹那收了泪水,变为迷蒙无措。归宁诸佛君趁机大开城门,放妖怪们向外逃窜。 有的从妖界众山而来,尚有去处。有的生在此地,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在此地,哭哭啼啼着要闹生死存亡。 望枯于上回撞见的几个面熟的妖怪,则通通为后者。 那背着玄武箱箧四处说书的白鹦鹉席地而坐,哭得不能自已:“钱没了!家也没了!这辈子都没指望了!王八也走了!我独活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只有六尾的九尾狐又折损三尾,步履蹒跚,手捧若干榛子残骸:“是啊,赌坊没了也就没了,榛子的尸首我都不知葬在何处……分明还为护我而殉身的。” 那鬣狗城主化为原型,在游风城内四处平定风波。见得二妖此状,已安抚不及,疾跑去顶点的了望塔上。 鬣狗再化人形,土色浓眉往中心聚拢:“天道!若是我们行了错事,我们自然不会躲!但我敢说!我游风城的每一名百姓都是清清白白!你却蛮不讲理!苦苦经营几百年的游风城说毁就毁了!” 天道轻瞥一眼,仍是冥顽不化,既专心毁天灭地,又两眼张皇——像是在寻觅什么人或事。 弋祯法师等一众归宁长老并未跟来此地,便由风浮濯渡着佛光,只身帮衬。 他声空灵:“今夕种种,可有缘由?” 天道定睛一看,不答。 风浮濯再问:“他们可有行什么恶事?” 天道不答。 风浮濯垂眸:“……恳请天道指点。” 天道仍是不语。 如此看来,天道为那狰狞面目的邪祟,风浮濯才是受人仰止的谪仙。 多半是这天道,压根没有说道之能。 望枯无可奈何,同苍寸耳语:“苍寸师兄嗓门大,帮我向银柳带话:天道不会言说,怎么盘问都问不出结果的,让他们趁早下来躲着,莫要无用功了。” “银柳是何人……”但性命关天,苍寸反应迅猛,“上面的!天道不会言说!问不出结果的!快逃命罢!” 风浮濯侧目而去,不看苍寸,而看望枯。 他面色一凛,威仪四方:“全城上下听令,逃。” 苍寸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当即舌头打结,偏头问望枯:“慢着!你适才……不会是在唤倦空君罢?” 望枯不明所以:“倦空君的佛号被收走了,我便唤他的表字,不可么?” 苍寸喉头一咽:“莫非……他同你表明心意了?” ——以表字称之,岂不给风浮濯乐疯了? “银柳不敢说,是我逼问而来的,”望枯说完才觉古怪,“不对……苍师兄是如何知道的?” 苍寸哂笑——哪个长眼的不知道? 他刚想打马虎眼搪塞一二,就见大风骤起,吞满金粒的护城河,如同有了意识,奔走千万里。 苍寸匍匐在岸,脑袋也快栽了进:“这是……” 适时,天道像是刚呱呱落地的新生儿,厉声大哭,惨绝人寰,哀得已然凄楚的妖怪们,也驻足眺望。 而今,这泪一落,漫天瓢泼大雨。又像是沾染了红血,咸腥厚重;亦或是掺多了油水,浇得大火愈发肆虐。 甚至,还在护城河水面上烧起厚厚一层。 直逼此水下潜几寸,再升腾白烟。 天道像是下了狠手。 更像以命相抵。 苍寸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抽身,便被火烧眉毛,大火还往他嘴里送,彻底将唇周烧焦了去:“慢着——啊!” 望枯伸手要去帮扶一把,一簇火柱拔地而起,将她与苍寸隔绝开来。 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将望枯紧紧揽在身前,由着火舌舔舐。 风浮濯蹙眉:“不知躲么?” 望枯不喜他的质问口吻:“躲不开,何况我也死不了。” 见风浮濯又要挂起冷色,望枯先发制人:“再退一万步讲,银柳也会来救我的,对么?” 风浮濯叹气,收了生硬:“……抱紧我。” 说罢,他一手环紧望枯的腰身,另一手则拎起苍寸的腰带。 无旁物辅佐,他亦能一跃上空。 苍寸四脚朝下悬空,咳嗽不止,口吐黑烟,嗓子却熄火了:“多……多谢倦空君……” 望枯并无大碍,只是趴在风浮濯肩头,一瞬不瞬地打量天道。 他本是稚儿脸,却皱出了数条深沟。声嗓清脆,却有耄耋之相。 当真未老先衰。 望枯问他二人问:“可有什么利器借我一用?” 苍寸探头:“你要做什么?” 望枯:“我要杀了天道。” 苍寸听罢,眼珠子快要点进火海里去:“……你疯了?姑且不提天道从未被利器近活身,如今他还正在风头上!你这样!就是活活送死!” 望枯再看天道,竟有血泪一行。 她坚信自己。 望枯:“那我也要一试。” 风浮濯蓦然开口:“望枯,我的衣襟里有一方匣子,替我拿出罢。” 望枯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苍寸浮夸至极,还用两手遮挡双目——唯恐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望枯摸到此物,打开一看——风浮濯的金丹。 风浮濯紧盯她面庞:“归你了。” 望枯:“我该如何用它?” 风浮濯淡漠:“随意。” 望枯思及此物硬挺,寻常牙口嚼不烂,掂在手里也有分量。 因此,她毫不犹豫瞄准天道的左眼,一鼓作气,抬手将金丹掷了过去! 谁曾想,竟一发即中! 这一刻,五界俱是听得他喊痛的惨叫声。 “啊——啊——” 再然后,他这一只眼,如同浮云聚散,生生空了一处。 风浮濯低声念诀:“愿,望枯百事顺遂。” ——竟是将她撰写进了诀语里。 适时,一处空,处处空,天光也大亮。 望枯向来迎着天道,便被此光刺伤,良久睁不开眼。 却清晰听得两个截然不同的声息。 一个轻叹:“望枯,你总是不知阖眼……让我如何放得下心。” 另一句惊呼:“……天道!天道没了!” 第144章 心截然 道不明二者哪一句更深重,却让望枯心头大震。 ——当真? 她喜忧参半。怕是假的,又为虚妄;怕是真的,难辨今后。可奈何昼光灭顶,食她骨髓,无法睁眼亲自探个究竟。 她好似交战多日、终于盼到了告捷,就着风浮濯的肩,倒头一睡。 如此不分场次。 却并非是她有意为之。 …… 好在,望枯并未在昏睡里流连太久。 吹蔓与沃元芩在她身边交替伺候,每三小时一换,单是一个来回,还未入梦便醒了。 子时三刻,望枯绷直了身,睁眼第一句便是:“天道灭了么?” 万苦辞似那挑灯看剑、却大势已去的青年将军,一块破丝绸便能来回擦拭手中物,而定睛看,竟是明泽笔——如今“韬光养晦”的笔杆,因望枯的叨扰,惊然落地。 他的两眼着墨,深幽长寂:“……大半夜吓什么人?” 望枯:“万苦尊只管如实告知我实情。” 万苦辞躬身去捡:“灭了。” 望枯:“万苦尊可是在骗我?” 万苦辞:“不曾。” 望枯松了肩颈:“那万苦尊为何如此淡漠?” 此事既为不争之实,万苦辞话里话外却并未捎带天性里的倨傲,反倒有几分不悦。 万苦辞抬笔轻敲望枯脑门:“怎么,还要我手舞足蹈给你庆祝庆祝?你也并无欢喜神色,何必强加于我?如今夜深人静,你不睡,还有的是妖怪要睡。” 望枯背靠床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会如此轻易。” 万苦辞不再折腾明泽笔,将其摆在一旁,吸月夜之华:“是物就有命门,既然找准了,就没有不毁的道理。” “那时我来不及多想,如今才有疑问,到底哪里是他的命门……”望枯起正色,“左眼?” 万苦辞:“不是。” 望枯:“金丹?” 万苦辞:“此物颇有帮扶,但仍旧不是。” 望枯轻声:“……我?” 万苦辞低头笑:“还算不傻。” 望枯两眼失辉:“若搬出制衡之说,我与万苦尊才是相生相克,为何会横插一个天道进来?” 万苦辞耸肩:“我不知,但除了你,应是还有一个致胜契机。” 望枯再思忖:“……那误入将晚城的金粒?” 万苦辞抬过头,看卷帘外,习习暖风,黄草依依:“或许罢,如今天底下乱得如此彻底,可想休忘尘手段的确了得——竟把五界通通计量了进去。” 望枯揣摩他的神色,顺势接话:“所以,依万苦尊看来,眼下亡了天道,并非为好事。” ——“神”不会言辞,但不比休忘尘蒙骗五界。 所有眉目,可会因为没了天道,而朦胧不清? 万苦辞抬眸看她:“是好事……至少于你而言。” 望枯:“何以见得?” 万苦辞:“你这一生活得不明不白,多少事不是靠猜得来的?死了一个祸害,你就会得来更多,离杀死休忘尘,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此夜多静谧,北斗舀西浪。 星辰也可帆。 望枯:“但我总觉得,休忘尘无须我来杀,有朝一日,我会自然而然等来他的死。” 待到毁天灭地后。 万苦辞并未有异:“要成毁天灭地的大事,必定会先将自己计量进去。” 望枯更是不解:“万苦尊,我曾见过他的过往,稀疏平常,并无大起大落,向来就是想行何时、便行何事,还因他天资聪颖,皮囊尚可,总有人包庇他的恶事,较之风浮濯——” 一个生在深春隐世,一个生在砭骨寒冬。 一个要攻,一个要守。 却像是置换了命理,一个理应向善的人,却成了万代恶鬼;一个理应从恶的人,却成了青灯一卷。 其心截然。 万苦辞振振有词:“世间之尽,毁即新生,这是休忘尘心中所想;世间苦痛,难以泯灭,匡扶公正才为延绵之道,这是风浮濯心中所想;万般皆苦,生有无奈,死亦长存,重获自由——这是我的心中所想。” 他眸光一定:“那你呢?望枯。” 望枯原先听东西、见世面总有一知半解,今日听他说解,却耳目一新。 望枯:“我应是没有心中所想。因我明白,今日是今日,今日不复明日,明日不复后日。哪怕我死了,天道亡了,世间也不会为我们停下一刻。” 她像是在乘轻舟,一过崇山,二逢桃源,然三豁然开朗,收来半载落樱,却不谢芳华。 “我只知,世事皆空,顺其自然。存活这一辈子,无外乎一个冲劲,一颗初心,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三五相识百年的挚友,几百上千个理应记着的瞬间,和,事事忠于自己的本性。” “但如今我都有了,我还想继续拥有它们——这便是我所想的。” 所遇再浩大,也终要归于平淡一生。 万苦辞先愕然,后释然一笑:“说得不错。” 望枯意外:“万苦尊在夸我?” 万苦辞偏头:“……是又如何。” 存世两百年,没一步路白走。 难怪何事都会交于她手。 ——他万苦辞,就算有心夸了一句,又能如何? …… “娪”是木头桩子一个,喝药润不上身,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修葺人间六州,指不定还有几分功效。 后来,望枯还是盘问吹蔓才知,那日沃元芩为她烹的药里,压根没有草药,却是兰入焉符咒烧焦的碳灰水,为固她体内邪气而喂—— 难怪望枯这般食不知味,沃元芩也心虚似的,再不去她跟前叨扰。 天道虽灭,可鬣狗用了几百年铸造的繁华,仅用短短七日便毁了个干净。又因死伤无数,成了多少妖怪的伤心地,哪怕侥幸存活的,也走了大半。 鬣狗抽噎不断,在废墟之上一路磕头时,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不该偷盗蛊族母树,恳请上苍看在我这辈子只做了这一件罪孽事的份上,放过游风城所有百姓。” 直至某一日头破血流,才被水蛭妖捡回将晚城,给了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时机。 游风城虽为荒城,但不可置之不管,若打理妥当,才会免于给与之相对的将晚城平添纷烦。 因此,风浮濯停驻多日,为用梵音抚慰亡妖。又听闻渡水灵力丰厚,便端坐此处弹奏结靡琴。江上清风也觉欣愉,帮他吹散游风城上久不挥散的黑烟,相得益彰。 万苦辞也与他里应外合。原本妖怪是不下魔界的,不知他略施什么小计,让死亡的妖怪们都成了若生堂一笔,再活一遭。 至于那落入护城河的金粒,万苦辞传唤将晚城百妖,坦白内情——“这笔钱不是你们的,若是贸然拿过,死的必定是你们了,明白?” 将晚城的妖怪们见识短浅,手上拿了这些东西也无福消遣,当即接纳了“钱财会不翼而飞”的缘由。 偏偏苍寸贼心不死,求着风浮濯将自个儿带去游风城,只身入水打捞半日,还是空手而归。 苍寸想一夜,仍旧纳闷:“这护城河的水儿烧得只剩几丈深,却一粒都捞不到?那金粒我可摸过的,附着了妖力,大火再狠,也不可能浑然烧完!” 望枯叹气:“师兄,可这是天道的业火。” 往开了说,哪怕望枯不易残害,就是被此火欺压上身,也会死上千百回。 苍寸啧了声:“天道的业火虽强!可这河水也并非那么简单!渡水与这水很是相仿,倦空君都觉察到灵力了,才借水传声,可这金粒就是丁点不剩!绝对有问题!” 望枯作噤声状:“师兄,莫要吵着席咛师姐了。” 苍寸满不在乎,坐在板凳上专心嗑瓜子:“席咛都昏聩多少天了!还差这一时么?得了,你就是说不过我!” 望枯梦里的那一剑,并未因为伤了休忘尘,而让席咛有所好转。这一处与望枯那竹苑对照的梅苑,恰是她的昏睡之地。 而之所以唤它为梅苑,是因院前耸立了一枝萎靡不振、剜空树身的腊梅。还弯腰落在席咛窗头,细道今时晚春。 望枯成日来与席咛说说话,常会碰着小荷。当初望枯尚且昏睡时,他就为赚两份钱,在竹苑与梅苑里两头跑。还隔三差五跑去外头接晨露喂给席咛喝,脸色倒是肉眼可见地养红润了。 眼下,他正于旁处托腮看二人拌嘴,谁知望枯会寻它发问:“小荷,你这些天喂给席咛师姐的露水,都是哪里来的?” 小荷:“渡水旁采的,城里的乡亲们都知道,那儿包治百病!” 苍寸摊手:“看罢!” 望枯不予理会:“渡水可会吞金?” 小荷挠头:“吞金……是何意?但渡水从来不害人的,也不见它吃过什么东西,向来都是我们寻它帮忙。” 苍寸跳起身,瓜子壳散了满地:“得了罢!我说这事儿不对,那就是不对!还问什么?走!跟我一并瞧瞧那儿被你忘却多日的师尊!” 望枯讶异:“师兄知道师尊的下落了?” “倦空君寻到的,看看你,再看看他,他都不是咱上劫峰的弟子,还如此鞠躬尽瘁……”循着苍寸上扬的话音,望枯撞见,腊梅之旁立有一人,正是风浮濯,“喏,眼下还在门口守着呢,你可曾留意到?可知他几时来的?可知为何而来?” 望枯收了眼:“前两问我都不知,但我知晓第三问,银柳是为我而来的。” 苍寸撇嘴:“是啊!你知道!却如此绝情!唉!他分明是天底下最不会动情的人,偏偏视你为命,你也不想想,他到底看上你什么?” 望枯一本正经:“看上是我。” 苍寸:“……” ——得嘞,又白问! …… 未有错付,风浮濯真真切切是为望枯而来。 风浮濯说是领路,却以望枯马首是瞻。 苍寸虽懒得搭理,却受不了他这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始终提防望枯可会跌倒的酸溜儿劲。干脆一屁股往地上坐,扽着腿说抽了筋,让二人先走一步,他随后再赶上。 望枯抿唇挂相:“莫要以为我看不出,苍寸师兄就是不愿与我一道。” 风浮濯负手阔步行:“他并无此意。” 望枯横目:“银柳也要为师兄说话么?” 风浮濯垂眸,却悄然含笑:“……不敢。” 山在上,水往下。 而此地却在生生撕裂开来的峭壁之中,坐拥无边夕阳。 看门之人,还是个风情万种的女郎。狐狸眼呈草色,还徜徉碧波,青丝及腰,好端端的对襟衣裳不好好穿,非要垮下一边香肩。举竹筒杯,烈酒入喉,又往身上淌了大半。 风浮濯最是守贞,只缓缓阖眼。 望枯却一眼识破,此妖是水蛭城主。 这城主也是有意思,一男一女过来,睁开眼看,却只往风浮濯身上瞟。 水蛭妖媚眼如丝:“佛君为何不敢睁眼?分明昨日还躲在暗处偷看我……不对,还要唤一声魔君。” 风浮濯不答,只对望枯弯身:“昨日,我循柳柯子的灵力,一路追来此地,从未行偷看之事。” ——望枯若是气恼,可即行唾骂,可随意责罚。 水蛭眯着眼看向望枯:“你就是……暂住我将晚城的大妖?与这佛君有何干系?” 望枯忿忿不平,绕过她兀自走进峡内:“我不是大妖。” ——此话太过无礼,她就忍性这一回。 风浮濯大步追上,唯恐望枯会孤身犯险。哪怕心有黯然,见她无恙,也有松泛。 ——望枯断然不会吃味。 但风浮濯身心无二。 早已归属她一人。 峡内极窄,一览无余。风浮濯迈入还需屈身,望枯倒不受此限,率先行进。 可当一声女子的吟啼传出,却让望枯与风浮濯俱是驻足。 下一刻,风浮濯大步流星追赶。 却仍是让望枯亲眼撞见了腌臜物—— 那床榻上唇舌交缠、干柴烈火的二人,恰是许久未见的柳柯子,与正在“服刑”的兰入焉。 第145章 一半忧 水蛭多与稻谷共生,石壁不开田野,唯壁上罩雨帘,听泉水叮咚。 最先发觉望枯的,竟是尚未涨红脸的柳柯子。 私下多少次轰轰烈烈的“唇战”,仍是练得熟稔,几多妙语连珠,进了兰入焉的嘴,就通通缴械。何况每回,还能搅弄出“藕丝”。 要么吞咽,要么织成大网。 但甘心落网的,只有他一人。 瞥见来人时,柳柯子自然是吓慌了神,这活春宫是怎么也“演”不下去了。他本要推搡,却让兰入焉会错了意,身着单衣横坐他身,再扒开柳柯子的衣襟,尝他舌头也就罢了,还闹出嗞嗞水声,好不淫秽。 这下,柳柯子只好一边拿破被褥给兰入焉裹着,一边从齿缝里示弱:“先……停……” 若非风浮濯早已掩了自己与望枯的六根,他就不止眼下愤慨了。只是此个铿锵有力的话语道出时,瞬间灭了他们势压海棠的气焰—— “为人师长,不知廉耻。” 兰入焉停下,这一闹剧才彻底终结。她笑吟吟看向二人,脸不红心不跳地穿衣,撂了柳柯子下地。 兰入焉:“分明是你们擅闯过来的,却说我们不知廉耻。倦空君,离了归宁,你是越发胆大了。” 风浮濯随即睁眼,六根归还,却只看柳柯子:“柳宗主,上劫峰规章制度如此完备,你却做不到以身作则,我为何说不得?” 柳柯子难以潇洒置之,深陷情潮余韵里不吭声:“……” 兰入焉嗤笑:“倦空君莫要难为他了,他来了这儿便再未灵醒过,有事不妨与我说?” 望枯不怪风浮濯自作主张的遮掩,只是待到收了禁制时,困惑发话:“兰宗主分明不喜我师尊,为何又要奖赏他。” 柳柯子瘀血反喉,不断咳嗽:“……” “哈哈哈!真是个可人儿!”兰入焉笑开颜,向望枯招手,示意她落座自己腿上,“倒是许久不见我们十二峰的宝贝疙瘩了,来,你若任我好生抱一会儿,我就告诉你。” 风浮濯却一把拉住望枯,寒光毕露:“兰宗主,于理不合。” 于情?并无。 兰入焉笑得更畅快:“怎么?女子的醋你也吃?只允自个儿搂搂抱抱,不许旁人叙叙旧情?” 风浮濯身形不动。 ——此人太过轻慢,难免会带坏望枯。 虽说望枯本就为璞玉,且不饰瑕疵,定是一半浊水,一半清水,怎有“带坏”之说。 兰入焉哈欠连天:“罢了,不给就不给,倦空君倒是比传闻里还要小气。我倒是乏了,直说罢,寻我们有何要事?” 望枯后头跑来一人,是那泪水花了眼眶,还瘪嘴哽咽的苍寸:“还问我们寻你们有何事!这么些天!你们只管自个儿快活!不知我们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磋磨!可你们倒好!白日做这……道德败坏的事!倦空君当真骂得好!” 柳柯子勃然大怒,翻身起,便来势汹汹:“苍寸!你如何对师长说话的!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可知她是什么人!” 苍寸胡乱揩泪,面庞交错红痕:“为何说不得!我只知师尊是个撬人墙角、嘴上说着不喜、却表里不一的人!” 此声回荡山谷,柳柯子天旋地转,明知只是气在心头的肺腑之言,却遏制不住冲劲要抬手去——再扇人。 “苍寸师兄并未说错,师尊不愿与我们道明下落倒是无妨,却让我们焦急等待数日,还反过来指认师兄的不是,如此罔顾以诚待人的戒律,”望枯挺身而出,势要以蝉翼肩,为苍寸这一堵肉墙抵挡,“师尊,你可知错?” 柳柯子那高举身侧的手掌握成拳,再悻悻垂落:“……” 兰入焉拍手叫好:“骂的好。柳柯子,看看他们,谁不曾活了百年之久,这点场面算得了什么?区区床下欢,你到底有何说不得的?” 柳柯子本意阻拦,却已迟了:“…………” 望枯眨眼:“……床下欢?” ——她这师尊,竟沦为与“妓倌”同笼? 苍寸也下巴落地,泪虽止住,却红着鼻头,相当滑稽:“兰、兰宗主并未与师尊情投意合?” 兰入焉嘲弄:“情投意合?哈哈哈!小兄弟,你真会说笑,天底下并无男子能让我动情。我们,不过是露水情缘。” 苍寸缓缓咧嘴笑,不待她勾勾手,魂儿又给她牵了去:“原是如此……我说呢,兰宗主如此逍遥自在,怎会、怎会为师尊绊倒了身。”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任柳柯子听去,只是偏头盯紧环绕峭壁的的涓涓细流,佯装两耳失聪。 莫非,一个浅尝辄止,另一个却动了真情? 无论哪般,望枯只一心寻求真知。 她走近两步:“师尊,天道灭了。” 柳柯子与兰入焉不约而同抬眼,似是一无所觉,更似早有预料。总之,浮光作答,只掠清影。 兰入焉率先破静:“这月初六的事?” 望枯:“宗主们果然知道。” 兰入焉:“大火燎了这么些天,将晚城与游风城共用水渠,流到石壁时,这水就变得相当滚烫,想不知道都难。” 望枯:“师尊们既然都知道,又为何迟迟不现身呢?分明天道并未因为兰宗主毁了十二峰而施加惩戒,若只是找地方与师尊私通,自然有的是地方。” 兰入焉笑着摇头:“你情我愿的事怎可唤为私通?你啊,倒是对什么事都无师自通。你师尊的确蠢笨了些,但他并非是为淫事来的,而是怕我受了委屈,变着法子陪着我呢。” 柳柯子还不吭声,望枯则再问:“那为何……” 兰入焉昂首自若:“自是我引诱的了。” 柳柯子这才开口,鹰眼锐利:“望枯,我知你在年夜饭上瞒着我的,为鲛人驭水。休忘尘这一招祸水东引,就是要世道乱个彻底。可惜鲛人聪慧,认了真凶,天道却真真切切被他乱了方寸。” 他看一眼话语之人,像是被烫伤眼,再不挪去:“兰入焉行事莽撞,不与我等商榷便擅自毁了十二峰,又与休忘尘师出同门,审问时嬉皮笑脸,目空一切,自然要关押此地。” 字里带针,说出口前却蒙了一层棉絮,柔而失真。 望枯即答:“可依我看来,师尊是怕兰宗主被天道祸害,才剽窃我躲进织骨棺假死的法子,将兰宗主藏了起来?” 苍寸偷笑:“说这么直白做什么?给师尊留点面子。” 柳柯子刚要发作,余光一瞥,愤恨应下:“……是又如何。” 兰入焉却大大方方盯着柳柯子看:“望枯,无须给他什么脸面,这男人,脑袋里无非就是裤裆里的二两肉。让这东西开了荤,便一切都好;若是常年饿着,必定对你爱搭不理。但也有宁死拉不下脸面,还如狼似虎的,这种还能留在床上做个伴儿。” 风浮濯冷声:“兰入焉宗主。” 一愿望枯——莫听,莫看,莫学。 二愿兰入焉管好自己。 兰入焉摆纨绔之相:“噢,险些忘了,倦空君可不是寻常男子,是出了名的守、身、如、玉,天下男子一般黑,独你一人呈白,失敬。” 苍寸和稀泥:“好了好了!既然都是为了正事儿来的,就莫要跑偏了!倦空君也是的!这么稳重个人儿,为何会与兰宗主相看两厌呢?都收着点罢!” “正事为何事?上劫峰的正事只有灭天道这一桩事,望枯若是想夺我宗主之位,只管拿去。”柳柯子逐一看去,“至于旁的,什么家国,什么五界,我一概不奉陪……兰入焉也是一样。” 苍寸先噎声,后打愣:“师尊,兰宗主,此事来得相当蹊跷,天道亡了绝非偶然!那倒进护城河里的金粒,是丁点不剩!我与望枯,还因这事儿争了好几日!你们怎能坐视不管呢!” 柳柯子嗤弄:“怎么管?” 十二峰已去,天道亡了,妖界纷乱,棋盘上的“天元”,由休忘尘坐镇,如今却早已销声匿迹。日后行去何处,何处便有始料未及的灾祸降临。 迷津不破,如何指点。 苍寸忽觉看不清眼前人了:“师尊,您灭天道,是愿苍生不受限,能做快意人。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自当……自当……” “自当”好接,他却道不出话来。 柳柯子抬头,此语难琢:“苍寸,从人至仙,我什么路都走过,正因见的太多,才知道参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八个字,有多不易。我自认争强好斗,其心还胜却千万人,但人活一世,事事都有一个头。念想、愿景、希冀,也通通想不了太多。” 他眼藏失意。 “而我,平生只此一愿,得了是幸,不得,也难有其他。” 空旷石壁静得太过,仅剩流水溯洄。 苍寸扯扯嘴角,要哭不哭的。 他抬头看那一柱幽光,忽忆柳柯子领他进门的第一日。 他说:“你灵根不行,资质极浅,来我上劫峰,也是垫底的份儿。但我为何批你进来了,是因你身,有股不服输的、唯我独尊的狠劲儿。虽说有这脾性的人都很难缠,还很狂傲,可我柳柯子撂话在这儿了——你来日若不成神,也必定成魔。” 到底是年少痴狂,错把戏耍之言当了真。 苍寸笑着后退,眼底熹微着晶莹剔透的物什,到最后也落不下来:“那,我便不叨扰师尊了。” 说罢,他转身跑去。哪怕泪洒一路,倒也鞋履踩上,不声不响。 而柳柯子背过身去,再未回头。 望枯恍悟。 难怪先前看苍寸哭,旁人都是笑。 假的和真的,到底比不了。 苍寸走后,兰入焉便面色不改地转了话锋:“望枯,晓拨雪、桑落那日可有帮着你们?” 望枯:“师尊说,此事只能我来,自然不会帮。” 兰入焉低头笑:“望枯,你最会猜事,当真是觉得她们不愿帮么?” 望枯心下一沉—— 果真是帮不了。 兰入焉:“我不比柳柯子好面子,更没他的耐性,能对苍寸循循育人,我可向你坦言——我无用,既救不了妖界,也救不了世道。” 她还在笑:“因此,有些事,劳烦你一人来担着了。” 望枯听得一清二楚,却给不出答复。 只是举目看四壁。 兴许风浮濯也已瞧得望枯的无措,才在无意中,用身子帮了她一把—— 他倒地了。 且并无任何由头与征兆。 落地动静也轻微。 望枯连忙搀扶,风浮濯却面泛乌黑,昏迷不醒。 真真到“死”不喊“痛”。 兰入焉诧异:“这是……” 柳柯子也有几分慌张:“他怎么了?” 原先,这天底下最不会扯谎的,最不会惹来烦忧的,就当属风浮濯一人了。 如今却为她徒增一半愁。 望枯如何能知缘由。 第146章 天亦老 兰入焉画了多张符咒,一贴风浮濯的眉心痣,二贴丹田外。此符遇身即毁,不焚而烬。 她得出一论,声色俱厉:“倦空君的气息、筋脉全被封了。而三魂七魄里,至少没了四样,这还只是初步推断,应当还有何事是我无从知晓的。但我不是大夫,能看的只有这些。” 柳柯子跟着猜,也能对上个十之八九:“事发离奇,风浮濯为佛魔双修之体,旁人本就难以近身。如此境遇,定是遭人暗算了去。所以,风浮濯今日之果,绝非偶然。” 柳柯子与兰入焉四目相对,已是心照不宣,还由后者传话:“是的,能加害倦空君的人,必定别有用心,就怕这始作俑者还藏在你的身旁。因此,望枯切莫声张出去。” 柳柯子沉吟:“望枯,此地为水蛭城主的寝居,之所以让与我们当作牢狱关押,是因为将晚城的妖怪大多散漫,唯有此地下了结界,没她指令就不可擅自出去。还会帮着隐没气息,难以被外人觉察——你若想不出对策,可让他留在这里。” 望枯两眼明昭:“既然凶手就藏在我身旁,师尊与兰宗主也未必脱的了干系。” ——我如何能信。 柳柯子微怔:“……” 兰入焉巧笑:“虽说倦空君这尊大佛我们未必能扳倒,但望枯的思量也并未有错,倦空君又只听你一人的话,按你想的去做便是。” 望枯并无应对之策,只知晓拨雪通晓医术,沃元芩见多识广,万苦辞慧眼如炬,退一万步讲,也交与归宁。这么多帮扶之人,定会集思广益。 而万山过眼,只剩足下一方“砚台”绊脚。 望枯星目耿耿:“他也不是何事都听我的,比如眼下,我就搬不动他。” 柳柯子额角生疼:“……” 只有这时才惦念起他这便宜师尊了。 ——小白眼狼。 …… 柳柯子肩扛风浮濯,久不见日 ,却也在山头鲁莽横行。但心里好似攒着一口气,走路带风,率先入了望枯的竹苑,把风浮濯撂在榻上后,扭头离去。 望枯紧赶慢赶,才捉了个柳柯子的半个影子。 他帮衬不多,却也能顺手从院前的密丛里揪出一条五寸蛇,缠成十字,丢去山崖。 人至恣肆生长的竹篁后,也拂了他的焦躁,只捎带一句像是胁迫的关切:“望枯,帮人可以,切忌将自己也害了进去。” 望枯:“师尊是说,我不该救下倦空君么?” 竹叶载风刀,杀尽百花。 柳柯子却摇头:“我管不了你。但我知道,苍寸曾教你下过棋,这棋里的天元,向来不是定数,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哪一颗都可坐镇此地。” 望枯歪头必坏事:“原来师尊也会讲这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为何过往从未听过?” 平素里,柳柯子逢谁都是嫉恶如仇,天生凶相,加之不安好气,望枯自当觉得,他只是那粗犷无礼、胸无点墨的武夫。 柳柯子愠怒穿林:“……果真不该管你!” 望枯一片好心,唯恐他因小失大:“师尊莫要动怒,您走偏了,此路并非会通往水蛭城主寝居的方位。” 柳柯子却一改常态:“我并未要寻寻兰入焉。” 望枯困惑:“那师尊要去何处?” 柳柯子这回倒是看了望枯良久,竹子折枝,沉碧一株,落入浅塘,晃出清漪。 昏了天的眉眼,也忘了周旋之词。 忽有愁,荡心头。悠悠走,晃个舟。 柳柯子即答:“我的容身之处。” 望枯似懂非懂:“十二峰不是师尊的容身之处么?” “十二峰坍塌后,这些个宗主、徒儿通通貌合神离了。再者,天道大势已去,既然我的心愿已结,何必还留此地?”柳柯子回身,与东风同行,“我终其的这一生里,从来不怕颠沛流离,而是怕没了活着的念想。” 他嗤笑自己:“说白点,就是骨性释然,就是闲不住。” 望枯停息一瞬:“师尊适才还要我将银柳留于水蛭城主的寝居里,这还不去一个时辰,就变了说辞,莫不是临时起意的?” 柳柯子:“正是临时起意。” 望枯说不上话,深谙人有多面的道理,但还是败给了自己对柳柯子的片面认知。 她不免带有愤懑:“因此,今日一别,来日就再难见到师尊了?” 柳柯子付之一笑,也算作答:“将来的事,谁又知晓呢……我走了,代我向苍寸与那劳什子路清绝都道声‘废物’,其余的牛鬼蛇神就更不必管了,没了我还自在。” 望枯低声:“师尊相信路师兄会回来?” 柳柯子最后再留一句,便隐没“烟柳”中:“我亲自招来的人,若是不信他们,便是不信我自己——望枯,莫送了,再会。” 望枯听话极了,说是不让她走,也确未多行半步。但许是甚少见过离合之时,非要亲眼看他身影从明晰到斑驳,再到一抹常青骄阳,才肯罢休掉头,驱逐萧瑟。 但就是不认今夕为别,不认柳柯子与文人弄墨者一伍。 只觉他是学了兰入焉的几点神韵。 前脚入世,后脚退隐。 这便是柳柯子明知兰入焉不过一时兴头,也要与她共赴巫山的由头。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若无情更长生。 …… 柳柯子走后,兰入焉也潜逃了去。前者还能与望枯说上几句像样的说辞,后者却连封“家书”也不留下,只是偷饮了水蛭城主的陈年佳酿,潇洒个始终—— 晓拨雪也戏言:“倘若兰入焉有朝一日写了家书给我们,只会是阴阳两隔之时。若此生不写这些,更再好不过。” 而柳柯子说的貌合神离,无外乎是指代何所似与颜知这两个水深火热的刺头。望枯见得少,是因颜知一心想避人,在将晚城镇上郊外处,找了个芳菲小林自修房屋。 让何所似打听了方位,又忍不住记恨颜知的住所气派,三天两头讽他手中的万贯财来路不明。气得颜知扛起锄头就砸烂了他租赁的木头房子,何所似明知错在前头却不知悔改,花钱找了几名块头大、不聪颖的妖怪去颜知屋里,砸它个稀巴烂。 二人因此结了个大梁子,便是辛言要乐乐呵呵设宴招待诸位宗主,他们也会不留情面地大闹一场——蒲许荏评述此事,是责怪他们自个儿不愿吃饭,还砸了旁人的碗,无耻之至。 其他的,渐渐淡出望枯的眼,大多如顾阳光一般,支一张凳子,遥想浮生几载。 要么少数像襄泛这般,干脆卧床不起。 难怪望枯有好一阵子不见他了。 晓拨雪分明知晓此事,却不从告知,是因襄泛犯了“老人病”,惦记着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什么苦都往自个儿喉里咽。于是求着晓拨雪莫要告知望枯,还想逞一回所向披靡的英雄。 襄泛如今醒了,身上被抽干的鲜血似的,铜皮也变得惨败,不时便要疼得呲牙咧嘴,什么膏药都往背上贴。 他怕这药草熏眼,竟反过来宽慰望枯:“我好着呢!不打紧的!倒是你,孤身扛了一场火灾,还来我这茅屋里闻臭,快回去罢!” 望枯不就范:“襄宗主,你为何会忽而昏聩?可有探究缘由?” 桑落也是难得嘴上留德,还善心大起了。这些天,桑落背着望枯来此地照料襄泛,虽说法子不太对——药熬好了,甭管是烫是凉,都逼着他吞进。 桑落开门见山:“他是灵根没了。” 望枯打愣:“……没了?” 襄泛面上一哂:“桑落!你怎的还在外乱说?分明……” 桑落睨他一眼:“此事没一月也有半月了,还说不得?” 望枯嗫嚅:“我记着,襄泛宗主是火灵根。” “不错,这么些年,什么东西都与火有关,说没就没了,这谁能好受?”襄泛沉叹一息,“唉,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火拳拿不得,且与凡人无异了……奈何我还是个好面子的,只能对徒儿们告病了。” 望枯心一横:“若是……火灵根并非是没了,而是任人偷走了呢?” 众人齐齐看她,襄泛更是瞪直两眼:“望枯知晓内情?” 望枯局促个身:“只是揣测。” 素来安静的晓拨雪却也接话:“是休忘尘偷走了。” 桑落心知肚明帮衬:“望枯是从梦里猜出来的。” 襄泛的希冀落了空,还是落在坏人手里,本是无言以对,却思及一事,强扯笑意:“好罢,至少……至少不是外人拿了。” 桑落怒气横生:“……襄泛。” “莫要急着骂我,且听我多言一嘴!”襄泛急着坐起,“桑宗主,旁人都知我是个粗人,休宗主……不,休忘尘,却觉我粗中有细,还告诉我无须惦念旁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这话好不好,姑且先放一旁,但由他嘴里言明,倒是叫人难以忘怀。” 彼之一瞬,震鸣到今。 人果真对“惊鸿一面”,念念不忘。 桑落的怒气更盛,撸起衣袖:“我没夸过你?” 襄泛两手护头:“桑宗主!这当真不一样啊——” …… 但不论望枯这些日子遇了多少人,见了多少事,风浮濯也并无睁眼之兆。 晓拨雪也只能给他喂上几口无关痛痒的汤药。 她并非是爱莫能助。 而是为望枯,倾尽毕生所能。 望枯会言谢了,但往往与晓拨雪别过后,还去轻叩万苦辞的门环。 万苦辞第一回见她,便开门见山,且给了一个下马威:“我不愿救的,你要是找我说这些,便另请高明罢。” 望枯却不为此事而来。 只是想问问万苦辞为何流连在此。 但他跟吃错药似的,就是往旁了扯,不愿好好作答。 直至,归宁佛光普度将晚城之时。 并非是风浮濯转醒。 而是归宁上下,“拖家带口”地要人了。 万苦辞才有心回言:“我想在何处,想行何事,本就没有半点道理,从不把自己固在条条框框里行进——喏,就像他们一样。” 第147章 惜残世 哪样? 素白衣裳,千里佛光? 望枯颔首:“原来如此。” 她当不了这般循规蹈矩、不惹一丝烟火的无瑕人。 但她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是如此。 望枯的人间,是那巫山妖怪们拼凑而来的。这些佛士的人间,一辈子都在追寻天光。 都是路,哪有高低贵贱。 万苦辞嘴上说着不在乎,真到弋祯法师大驾此地时,又偷偷跟在后头。 但佛魔势不两立,他只得远远看着。 望枯本想迈入,却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声响打了退堂鼓。 火却还是往自个儿身上引了。 鸿哀一指:“弋祯法师!这便是那妖女!前不久,还用傍身的魔气毁了整个游风城!倦空师兄却到死也执迷不悟!哪有佛门弟子的模子!” 弋祯法师的耳根,正是被这些话磨出茧子的:“够了!翻来倒去就是这些话!情戒已破,人已昏厥多日,你与素君还想如何!你们需知晓,佛门的戒律并非只有‘情戒’,还有不可生出妒心,不可忘却手足情,不可不明孝道!” 但他们,却是哪样不沾。 有两名女佛走了出来,一个名为萍磬,给弋祯法师端茶送水,顺他气脉。 另一个名为冬青,生得童稚皮囊,却生着藕节手、清亮目,不该在神龛里供着,而像是任由殷实家境捧在掌心的明珠。 她小跑来,挽起望枯的手,个头极为娇俏:“望枯姑娘,这是你的屋子,为何要站在外头,快随我们进来。” 望枯木讷:“我本想着,如若你们没有自觉,我便会撵你们出来。” ——如今,谅解了罢。 是买这二位姑娘的脸面。 冬青两眼笑成月牙:“难怪倦空师兄会如此死心塌地,望枯姑娘当真有意思,如若是我,也想将姑娘锁在屋里不出来。” 望枯:“……他还与你说过这些?” 冬青嘿嘿一声:“自然不曾,是我猜的。” 望枯:“……” 猜的虽是假话,却不怕听者误以为真么? ——谁曾想,佛修里也有怪人。 只见素君两眼下凹,腮帮子往内里塌缩拢,撞见望枯,便咿咿呀呀得倒地,色胆都吓破了,揪着一寸弋祯法师的衣袍,再往屋子内里爬。 “不成气候的东西。”弋祯法师骂完,再看了眼望枯,面色稍霁,“你如实相告,对风浮濯做了何事?” 望枯:“从未。” 素君被风浮濯拔了舌,看似凄凄惨惨,与之置换的,却是归宁下发与他的“免死金牌”——至善地,惜残士,吃得苦中苦,方为佛门人。弋祯便是知晓自己的“爱徒”大打出手在先,必定理亏,才会揽下罪责。 难保素君荣光一世,却保他一世热食裹腹。 照望枯的“歪理”,风浮濯倒是帮了这半吊子一个大忙。 弋祯法师颔首:“老朽信你,那你可知道缘由?” 望枯:“不知。” 鸿哀还不松口:“小妖怪,你究竟真是一问三不知,还是压根不想告知我们呢?” 弋祯法师惊桌:“混账!鸿哀!你与素君沆瀣一气,老朽为师长,便留你二人薄面,不将你那些丑事抖出来!如今!倒是硬气!还敢指认老朽的不是!反了天了!” 鸿哀脸皮垒得再厚,也并无此等胆识与弋祯叫板。而反观弋祯法师,他今日像是抹了层醒目的“脂粉”,像是为了遮掩何物。 奈何全脸像是淬了毒,呈乌黑之色,细究还有灰斑,与那倦怠不堪的混沌眼。 皮相如此不佳,恐是佛体枯竭了——乃将死之兆。 这般,望枯才给了几分好气:“无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猜忌无错。何况,我也的确救不了他。” 说罢,她忽然又懂了晓拨雪的爱莫能助,与柳柯子的失意寡欢皆是从何来的了。 用心行事,却错让东流。 难怪削了傲骨。 弋祯法师却摇头:“你曾救过他一次,哪怕他真是你伤的,老朽也无权怨你一句。罢了,多说无益……萍磬,带走他。” 萍磬:“是。” 这么些天,风浮濯沉眠得相当安稳,苍色笼罩他身,青竹身笔直,从未让望枯忧心一瞬。 望枯今日却起猜疑——这些同门好似救不了他。 萍磬想将风浮濯扶起,后者却纹丝不动。冬青机灵,跟着帮衬一二,仍是无果。佛门上下,皆是些会看事儿的人,凡是有心救风浮濯的佛士,都自发来试上一试。 但风浮濯岿然如旧。 弋祯法师制止了她们,半喜半愁:“他灵力还在,只是难以言说,只怕是不愿走的意思。” 望枯试图劝说:“银柳,留我这里并无用处,我救不了你的。” 清风直入,耳畔别针草,只听绿水之声,不传人言。 弋祯法师更叹:“……他的意思是,哪怕是死,他也情愿与你一起。” 鸿哀的闲话,到底是说不出了—— 论钟情,试问五湖四海,谁可比过风浮濯? 望枯犯难:“这该如何是好。” 弋祯法师思忖来去:“如此,只好在此地暂住了。” 鸿哀慌神:“弋祯法师!素君如今还未痊愈,留在此地,恐怕——” 弋祯法师打断:“佛君的病,不可用凡间药医治。要么是自身修炼得道,等来日自愈;要么是供奉的香火予以帮衬,铸成刀枪不入的结界。素君只要勤加修炼,莫说舌头,丢的什么都会长出来的,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笑里藏刀:“更何况,老朽昨日夜里,见他饮粥,可是狼吞虎咽,还至少吃了三个海碗。确认无碍,才敢带他出来行善积德。但倘若是忽然病的,也不要耽搁了医治的时辰——省得,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要责怪老朽与妖界的不是。” 鸿哀满脸通红,夹着尾巴说不敢出声:“……鸿哀不敢,正事要紧。” 弋祯法师再看冬青:“既然弟子们上下一心,就由冬青去打探行情,像样的、能租的屋子都去看看。至于剩余的,要去归宁拿衣物的弟子都趁早回去,做好长住之备。” 冬青勃勃兴致:“是!” …… 弋祯法师一个兴起,一声令下,让将晚城妖怪们以为又要天掉金粒了——几十号佛修在山上、镇上住下,非但出手阔绰,还胜过十二峰若干个好吃懒做的弟子。他们一日只休三个时辰,屋中大小琐事都会予以帮衬。 真是既收钱,又收力,没见过世面的将晚城妖怪们各个受宠若惊。 而小荷,不知从万苦辞那处听来了什么胡诌之词,竟追问望枯可是那大名鼎鼎的财神爷——派来的人。 不然,怎会所过之处,皆落横财呢? 望枯却垮脸:“我若真认得他,他出手如此阔绰,早就助我富甲一方了。” 小荷美梦破碎,大失所望。 哪怕将晚城来了再多人,风浮濯一日不醒,日子也照过不误。没什么大风大浪,只是按部就班了些,索然无味了些。 像是从戎马倥偬里纵身一跃,去到了世外仙境。 但时辰受了火炙、水浇,与黑夜同生,被人掰碎了用、折断了放以后。再搬出清闲,自然显得过分唐突。时辰就此找不着北了,更要往回转去。 柳柯子说得对,真“停”下来,又觉哪里都不舒坦了。 但也多亏了这份闲适,才让望枯能抽空捋顺这些天的纷乱,且将那抛之脑后的“纰漏”重新拾起。 一,银烛山众鬼修的下落。 望枯还是率先去寻了万苦尊,这厮几日不见,又有心头好——蒙头大睡。偶尔出门遛个弯儿,但多数没人碰得见。 好不容易逮着人,问及此事,他也像睡不醒似的,听一半,丢一半。 他大着舌头关门:“这些鬼修又不是我莫欺谷的鬼修,你找我对峙有何用?有这闲心,不妨多问问你那师尊!” 望枯一口咬死:“就是万苦尊的功劳。” 万苦辞关紧大门:“少来烦我!” 为把此事刨根知底,隔天,望枯就去了辛言那一砖一瓦都经由他手的小院里吃席。 和喜丧之事无关,单是给十二峰所有弟子下帖,可惜来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还有因为柳柯子一走了之而“伤痛欲绝”的苍寸。 他虽一声不吭,但到底还是男儿身,并无太多泪可流。只是闭在屋里捣鼓陶土人,如此十来天,已然捏满了整间屋子,还日日精进,喜怒哀乐都能辨别得出。吓得那紧跟望枯后头的颜知,误以为遍地皆是头盖骨,自己也闯入了魔头沼泽。 不过,三人再会时,苍寸已在自个儿瓢顶,开了一方天窗——浑然想通了。 他胡吃海塞,恨不得掉进辛言那口大锅里去,单就自己,也饮尽一整壶农家酒。 苍寸打一饱嗝:“颜知宗主,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忘了,但日后的,我什么都要记得,我若不记得,你也要帮我记得!” 颜知无语:“……也是被你赖上了。” 辛言慢悠悠走来:“都聊什么呢。” 他竟闷声行大事,先遣散钧铎峰,又指出一处不为人知的仙山,还美其名曰——“倘若无处可去,就去那处碰碰运气。”实则,这仙山并无实名,只是辛言当年砍柴却荒废已久的故里,如今将毕生灵力注入此地,为给他的弟子一条生路。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千堆雪,埋青丝。 即,华发再生,皮囊疮痍。 已似期颐之年。 颜知打趣:“你啊,一把年纪了,如今这身子骨,就少折腾点罢,真不怕旁人碰一下你就仙逝啊?” 辛言蹒跚端碗,口齿不清:“尔等,肯赏我这个脸,已是很好了……来。” 苍寸明面说是被风沙迷红了眼,实则,就是见不得这老人伶仃的场面,便猛吸鼻子:“诶,好吃啊,都趁热吃啊!” 辛言彻夜折腾出来的饭菜,要么咸了,要么淡了,难通中庸。但望枯哪怕不喜这些,也会赏下这个脸。 万苦辞唯有此时,才会横空出世,蹭了望枯身旁之地:“年夜饭知道请我过来,为何今日就不知了呢?” 有一就有二,萍磬也带冬青首当其冲:“我们二人也兀自叨扰,辛言宗主可还愿意?” 冬青跑去替他端:“辛言爷爷,您不劳累么?快来吃一口罢?” 空荡荡的庭院,摆着六桌酒席,只有一桌坐满了——却也多了些人烟。 辛言连连躬身,眼尾濡湿:“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快快请坐。” 话里风采依旧。 只是身骨已摧,且与凡人无异。 这一桌子彼此都不熟络。 也就苍寸能逢人说上几句。 辛言还备了亲手制的炮竹,他颤颤巍巍地放在树下点:“好看……人多,就该看这个……” “轰——” 望枯看过许多烟火,心底却觉这一回,应是与好看沾不上边。 只有一声响,一尘无色的烟。漫天碎屑炸开,挂在枝桠,满是“好彩头”。 但人人都只顾昂首,忘了低头。 而辛言,也正是这般。 静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栽倒炮竹旁。 且再未起身。 第148章 人非圣 烟花笼江海,月下升河灯。 越是炙热的东西,就越是凉得透彻。 辛言死在了这一夜。 按人间年历算,是天元一年四月初二,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所剩无几的十二峰弟子们彻夜商议,决心为他“送行”。同样依照人间的法子来——素缟着身,纸钱陪衬。但哪怕引灯令在前,这一干修真者,早已人情淡漠,办起丧事更是生涩,拖到头七才有了眉目。 望枯有经验之谈,并未央求他们造出那般像样的灵堂,只是让小荷摘了几斤枯草,她再坐于辛言屋中,连夜编出一匹粗糙的草席,为他裹上。 小荷疑惑不已:“姑娘,他的身上还是好难闻,身上有脏东西,换再干净的衣服也无济于事,为何不给他沐浴呢?” 望枯:“沐浴更无用。” 小荷挠头:“好罢。” 他如今才到记事的年纪,可见到的怪事,无外乎是哪路“神人”昏睡多日,还可安然无恙,便以为能睡是福。 怎知有些人一旦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续兰又长大了些,昨年晒黑的脸,竟一去不复返了。但望枯看着喜欢,无论“瓷娃娃”,还是“泥娃娃”,都是亭亭玉立的姑娘,身子硬朗才为上乘之事。 这些天,虽与吹蔓住在小镇里,但隔三差五就会徒步两个时辰来寻望枯玩耍。吹蔓与续兰的心智也越发相仿了,娇憨劲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晓拨雪未曾同她们说过“坏事”,所以才乐得自在。 而今知晓此事后,竟跪在尸首旁,哭到昏天倒地。 吹蔓抽噎:“望枯,那日我们并无琐事,还想寻你,奈何睡得久了,傍晚走山路不安全,就想择日再来,谁曾想……连辛言宗主的最后一面也没赶上。” 续兰神情染伤,再于望枯掌心一笔一划:辛言宗主为何不邀我们过来?莫非,是不喜我们? 望枯沉声不答,辛言与她们往来甚少,不请才是应当。 桑落却说:“他是当过爹的人,知道丧事不吉利,不请孩儿来,一是怕脏了你们的眼,二是怕你们夜不能寐。” 一语,二人眼眶又红。 只是这一回,却一并背过去,不敢对着辛言—— 怕给他徒增悲怆。 望枯才知,原是辛言早知自己死期将至,随即想法子见她们最后一面。 何所似与颜知的过节,也因辛言之死,而暂且搁浅。襄泛、蒲许荏、顾阳光,叫上回妖界老家的顾山来一起,轮流守夜,日夜操劳。 头七的前一日里,辛言的木屋不落烛火,十二峰除开叛徒休忘尘、潜逃柳柯子这“一白一红”,和那目空一切的“逍遥仙”兰入焉,其余宗主们共坐一堂。 来日送丧的队伍以苍寸当“龙头”,吹蔓与续兰二人在他身后跟着,沃元芩收束为“龙尾”,只撂下个望枯不需早眠,便被晓拨雪带在身旁。 眼下,却寂静无声,唯青灯晃晃。 何所似的眼眶湿了又干,忽然瞥见颜知无动于衷、盯着地上一隅走神。心头的火苗蹿成烈焰,他猛然跳起,还对颜知大打出手—— 尽管早已两眼昏花,让这一拳扑了个空。 他的痛骂声,在大伙耳旁盘旋:“颜知!你还有没有点人性!成日躲在屋里钻研!没个名堂也就罢了!如今,这兄弟都倒在你眼前了,却连一枚丹药都拿不出来!我若是你!便会整夜睡不着觉!恨不得陪他一并去死!” 襄泛没火灵根避体,四月天的夜里,还需披着毛毯。眼下,他将毛毯一丢,起身拉架:“何所似,你先消停会儿,颜知不是有意的……” 何所似驳斥:“怎会不是有意的!我若不是因为他!怎会见不了辛言最后一面!” 颜知疏离回看:“何所似,分明是你被妒忌蒙了眼,还撂下狠话说‘有我没你’,才不肯去那宴席的,如今怎是又要怪在我头上?罢了,你且记着,此地是颜知的灵堂,收收你那小肚鸡肠。” 何所似眦目:“颜知!你算什么好人!怎敢反过来指责我!” 蒲许荏起身:“都消停点儿!尤其是你,何所似,颜知要能救那不早救了么?你迁什么怒啊!” “好啊!一个个都指认我的不是!辛言吃一辈子苦!他却这般趾高气昂,一滴泪也不留!我骂他!是他应该!”何所似俨然听不进话了,作势又要抡起一拳。 顾阳光反应灵敏:“蒲许荏,你快拉住颜知,我来……呃!” 颜知闪身快,那一拳头又拐了个弯,跑去了顾阳光右眼。 颜知见状,忍无可忍,两手拎起何所似的衣领:“何所似,你究竟闹够了没有?” 顾山来为山猫,可飞檐走壁,却不可困于牢笼。今日被传唤而来,也始终一语不发,直至眼下,才兽眼闪烁:“滚出去。” 倏然,一股无名风从屋内往外涌来推着颜知与何所似身影趔趄,不住向后跌倒。 襄泛左右为难:“顾山来!你掺和什么!” 自此,一把斩秋剑横冲直撞,灭了案上一支烛,绕去门槛前,横挡二人“退路”。 何所似险些让刀尖抹了脖,自然悬崖勒马:“……快停下!” 桑落收起剑,傲然挺立:“你们若是想,我便送你们一并去陪辛言,若不想,就给我老实本分地坐在这里!” 而门槛之外,游走一只墨龙,浓了残夜,再横出一声,凉了心扉。 “辛言说不想。” 何所似汗毛竖起,连连节退:“……谁在那里?” 颜知与他从两边退让,便见万苦辞一脚跨过门槛,脸庞染上暖光,棱角却偏锋。 桑落防备心极重:“万苦尊,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万苦辞摇头笑:“好心给你送来真话,却不领情。无妨,我走就是了。” 襄泛扶墙起身:“万苦尊,请您留步……辛言还说了什么?” 万苦辞挑眉:“不是不愿听么?” 颜知只好毕恭毕敬:“万苦尊,我们愿意听,请您谅解。” 万苦辞悠悠启唇:“他说,他走得心甘情愿,并无遗憾。” 桑落却嗤笑:“满口胡言。” 万苦辞不予理会:“他还说,祝你们各自安好。” 襄泛绷直了嘴,两眼迷路,并未要哭,只是感慨万千:“辛言到死都将我们惦念……唉。” 何所似将信将疑:“……此事为真?” 万苦辞看向空荡无物的身旁:“他们不信我,既然我话已带到,就先走一步——” 望枯终于吭声:“慢着。” 万苦辞收步:“怎么?” 望枯眨眨眼:“辛言宗主的魂魄就在此地么?” 万苦辞咬紧牙根,却两眼上扬:“你也不信我?” ——白把她当回事了。 望枯明知他在扯谎,说出口的话却并非如此:“我信,只是,我刚巧有话想问辛言宗主,可否帮我们传个话?” “……”万苦辞一举蹲在望枯面前,好整以暇,“可以。” 望枯盯紧他身侧的空荡:“好,辛言宗主为修真之人,为何要一心赴死?” 万苦辞:“……” ——上来就要他难堪,当真没良心。 万苦辞抿唇,含糊不清:“无非归咎于一个,人各有志。” 襄泛浑然信了:“还真是辛言常说的!” 望枯也不深究:“好,那第二问。辛言宗主在并无半点指示的前言下,陡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是该信自己的直觉呢,还是该信集思广益得来的果呢?” 万苦辞听着听着,嘴角高起不落,又餍足地眯起眼:“……” ——噢,这是问我呢。 万苦辞拍着袍子起身:“他说——干什么吃的?此事还需问他?” 何所似两眼淬火:“不对罢!辛言宗主如此明事理,怎会说出此等流里流气的话语?” 万苦辞耸肩:“既是我来转述,自然要以我的意思来了。” 何所似噤声:“……” 望枯认真作答:“那为何不可问?” ——万苦尊倒是聪颖,只是话矛总要往她身上引,处世仍将顽劣至上。 此般琢磨,却又就此明白了他这“玩世不恭”的用意。 万苦辞:“‘他’是说,既然是非命理都有制衡、天道等繁琐之物盯着,那做何事都不是错的。因为,它们行着‘矫正’之事,却辨别不出何事需要‘矫正’。” 望枯深思:“……” 万苦辞循循渐诱:“望枯,你想,若是只有做着‘正确之事’的人能活着,而不允许做哪怕只有一件‘错事’的人活着,这世上还会有人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选自左丘明《左传》) 她本顶梁柱,扎根石沙之里,山海不摧。 望枯定了心:“……因此。” 万苦辞一叹,言语却泛柔:“因此,你还要思量什么?” 但请放心大胆地去做。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 ——天塌下了,也有他万苦辞垫背。 如若望枯求他。 …… 望枯其实并无太多顾忌,她早就偷翻了若生堂,一目十行撞见几个有些熟悉的名讳后,就已了然——凌嵘也在此行列,多数鬼修都已得以善终,或去魔界就职了。 之所以对万苦辞刨根问底,是因为望枯将行之事,极为大逆不道。 她偏要讨到旁人的认可。 而辛言头七这日,丧礼举办得浩浩汤汤。 妖界知晓生离死别不易,但将晚城的,一半是鳏寡孤独,另一半又隐姓埋名,满打满算,也只亲眼见过六回生死之事。 因此,当锣鼓喧天,长队如龙,气势恢宏之时,打头的苍寸,还正在兴时,泪眼婆娑地唱起了山歌。妖怪们竟以为是哪家儿女要行嫁娶,前来道贺。 虽是乌龙一场,却也站在两旁,虔诚守望。 苍寸唱一句,后头还跟上一句“哼、啊、呐”的助语,一词一声都铿锵有力。 “十月十六,上山砍柴。风雪结伴,兄弟在旁。” “屋里温粥,儿女炕头。待我归去,新年不愁。” 不觉间,那去了辛言故里的弟子们,也不知受了谁的传唤,寻到此地,跪地埋首。 而少有往来的佛门,也持起木鱼、奏起梵音,也更迭山头,长送千里路。 至于这下葬之地,还是晓拨雪选的。 她说,“辛言宗主过去总道,他一辈子砍了太多柴,迫不得已毁坏了好些林子。往后不谈成仙,若是死了,必定要葬在树下,庇佑这方土地。而这儿刚好树多,草多,还两眼开阔,同样放得下无名的衣冠冢。” 她向来考量妥当。 但望枯同样知道,辛言与无名俱是魂飞魄散,下葬并无无用。 可她一辈子不会拆穿。 待到辛言的最后一抔土紧紧盖好后,也是望枯行大逆不道之事时。 她跑回屋中,拿起忘苦剑,来到风浮濯床前。 恬淡如昨。 她想通了,她无法坐以待毙。 此事成了,皆大欢喜;此事不成,她必定以命偿还。 她深吸一口气—— 刀剑无眼,就此穿破风浮濯的眉心。 这是他的要害之处。 辛言无魂,但风浮濯必定有。 入她身,才知过往。 知了过往,才知如何“矫正”错事。 到时,一切必定水落石出。 第149章 眼中人 为让此事万无一失,望枯特意划伤了腕心,以作陪衬。 适时,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望枯眯着眼细看,那是一个模糊了五官的魂魄,身骨颀长,盘桓于风浮濯的上方。 净骨因人而净,才只呈乳白色,且不泛幽蓝。 “风浮濯”混混沌沌,踽踽前行,若非嗅到望枯的血气,才“迷途折返”,否则早已飘荡去了外头。 但他却停在望枯身前。 静得似一匹扬帆的画布。 ——莫非,是风浮濯到死都记得一个情字? 望枯只好下令:“过来。” “风浮濯”还是迟疑。 时不待我,她只好伸出手去,学着他的强调:“听话。” 如此,望枯有求,风浮濯必应。 无论是死是活。 他伸出手,一实一虚交叠,虚的坠入鲜血围铸的圈套里。 但望枯来不及欣愉。 只因,当风浮濯的魂灵入体时,“功力”已然胜却过往无数个魂灵。 凌寒的荆棘如同铁锹,撬开骨头,再依附皮囊,将大雪放了进,汇通五脏六腑。 望枯原先不怕冷的。 却因风浮濯,尝到了冻到发抖的滋味。 稍一缓和,望枯就来到了风浮濯的识海。 不出所料,此地皑皑一片。 望枯走了两步,仍是两处茫茫。 诚如风浮濯所说,他有太多过往是空白一片。 但并非一无所获。 归入佛门的滴滴点点,也都规规矩矩藏在雪花里。 望枯双手拢来,便是几百个流年。 第一幕,是他跪倒佛像之前。青光化他羽翼,谁人在他眉心一点,封存桀骜,赠予悲悯。 “归我佛门,安乐无极;托命天下,普度苍生。” 宣词一过,便由弋祯法师站出,他尚是不惑之年的相貌,意气风发:“厌倦此生,举目四空。但我既然救了你一命,就愿你往后,惜命、知命,先顾己,而后言他。因此,我赐你佛号倦空,望你日后好好珍惜。” “是。” 第二幕,是他置身厚重浓雾之间。 弋祯法师摇指一方:“此地为空桑山,此番颓靡的模样,是在等一人解救。” 风浮濯一口回绝,弋祯法师却执拗:“你都不试,怎知不行?” 因是旁观,才知风浮濯的步履有多谦卑。 进一步,要用退三步来偿还。 可这青山偏要散尽飞烟,为他俯首。 风浮濯坐此地一天一夜,才肯接纳了整座仙山。 且做到尽善尽美,为漫山铺满“葱绿”之色。 眼前一转,第三幕,是他独坐空桑山修炼,听风浩荡。 第四幕,是他与弋祯法师第一回下棋,却因敬重师长,而总要退让。 …… 风浮濯的日子并无太多殊异。 第五幕、第六幕、第七幕都是些风浮濯躬耕农亩,闭眼打坐,受弋祯法师教诲的光景,少有可看之处。 直到第十幕,丰南王朝已到强弩之末,人间即将易主,他随着弋祯法师下山慰魂。 六州颓然,流寇、外敌不顾民众死活,开了大坝漫了一座弹丸大的城,死的死,伤的伤,叫苦连天。奈何,那年出了个臭名昭着的昏君,无心整治已逝之人、毁坏的大坝。如此风雨飘摇,却在宫中夜夜笙歌。 此时,一个旁系世家子弟,禹广,挺身而出。因暗养精兵多年,自小跟在军队里学习兵法,与忠贞良士打好关系,再勾结武将推翻此前帝政。治水济人,笼络民心,一举称帝。 至此,国名也改为“大禹王朝”,并沿用至今。 风浮濯在六州上下帮扶,积攒功德无数,已有名冠天下之势。 自此,风浮濯下山的次数已不胜枚举。 幸而,禹氏的统治极为森严,所做皆为利事——灭流寇,剿奸佞,兴理学。无论民间还是皇朝,国运都到了鼎盛之时。 但风浮濯有一处放心不下。 祉州。 正因在六州边境,灭了一个蛮夷兰氏,也常有其他氏族暗流涌动。 祉州多灾多难,要么常有杀人放火之事,要么被夺了粮仓,闹起饥荒。 风浮濯也正在此时,割血喂养整座祉州百姓,致使筋脉坏死,险些葬送了性命。 百姓们感激涕零,为报答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大兴庙宇,还依照“倦空君”的名头,铸造一个“香火圣地”,外来朝圣者数不胜数,财源广进。 随即,他们觅得良机,将此个经历,用传记、戏曲、画卷的法子告知天下人,再敛了一把钱财。 只是可惜,区区五十年后,这佛像便易了主,至于是谁,也早已被人忘了姓名。望枯亲眼所见的道思庙,只是所剩无几的一个——不过,这都为后话了。 但风浮濯因祸得福,得了舍竹帝君亲授的三根结靡琴弦。 自此,他虽还会帮扶,但再不会贸然行事,性子也逐日变得内敛。 牵挂于心的事更是寥寥无几。 硬要说有意思的,当属门前忽而冒出的野蕨菜,风浮濯择来吃,应是颇有喜欢,便不由多食了一碗米饭。 ——倒也有“人情味”的时候。 望枯不再细究他的琐事,只是一心去找寻七魂六魄的蛛丝马迹。而这一回,黯淡无光的世道里,忽而亮堂太多。 望枯再一回首,这些承载着过往的碎片,竟各个显现出自己的面庞。 第一眼,是风浮濯居高台,趁着月色朦胧与桑落痛骂时,远远瞥了一眼那跌坐在地的人。 还有一记心声—— “怎会有妖怪?” 第二眼尚未相隔太久,风浮濯再次见得“她”。非但有了交谈,还帮“她”捡拾了银子。 ——“衣裳干净,人也干净。” ——“可惜被人盯上了。” ——“适才就该制止或扛下这一剑,罪过。” 第三眼,在那万鬼升天之时,他们惊惧的叫嚣声中,风浮濯从明月下动容。 又与“她”相会。 只是这一回,却更是可怜。 衣不蔽体,受尽脏水,被“同门”弃置,却还要自毁筋脉,转手赠与他这无关紧要之人。 除开空桑山与结靡琴弦,这是风浮濯收到的、唯一的、无须自己掏心掏肺就能得来的“礼”。 即便来得稀奇古怪。 风浮濯不可收。 还好似,“她”那与生俱来的“煞气”,毁了自己一根结靡琴弦。 但风浮濯不怪“她”。 不知者无罪。 ——“她这薄命被人觊觎,却始终笑脸迎人。” 钦佩。 ——“可惜了,我身无长物,难以回报,只有一条命还算值钱。” ——“她若看得起,便拿去罢。” 不过。 ——“望枯之名,倒是会取。” 第四眼,他到了道思庙自惩,却见一墙之隔外的人,两手被铁链锁紧,也难藏清辉。 风浮濯只是长叹一声。 ——“她不注名节无妨……但万万不该对我没这戒心。” ——“她近我身,是脏了她。” 第五眼,是“她”在前走,转眼又在墨色下晃荡;第六眼,是“她”斜来的影子,因风而摇曳似春枝,不胜一握。 第七眼,阔别已久,“她”泛在倒山上的水泊之面。 ——“身上就是浸满了水,也果真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重量。” 去她故里,见枝干太细,才稍得几分眉目。 但仍留几分不解。 ——“巫山土质肥沃,应当不至如此瘦弱……莫非是,嘴挑,吃得少?” 第八眼,风浮濯在笼残浮屠里走出,“她”却浑身湿透地睡在磐石上,困在梦里。 风浮濯明知此咒难破,却也以身犯险。 他认得出,这是磐州街景。 也听得到那一双父母官所说的名讳。 凭私心,他应当看完。 但谁说私心只有一个。 见得太多,才不舍“她”被如此玷污。 临走前,“她”还赠了自己一把青丝。 ——“又一礼。” ——“不过,她胆子真大。” 第九眼,“她”在天道之下,任红衣灼灼。 风浮濯偏生见不得这些,就此冲了过去。 即便“眼”已不是“眼”。 但风浮濯看得到,那跳跃在眼前的“第一绝色”。 甚至说,绝色也为“亵渎”之言。 万般过心,不比“她”的一瞬颦笑。 风浮濯却没有护好“她”,还任由“她”跟着自己,坠落那一张“饕餮”大嘴里。 那一劣迹斑斑的过去,也被“她”看了进去。 “她”好似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过问。 只是化作那束抬头可见的天光,拉走风浮濯。 哪怕。 这场梦的一景一物,他曾想方设法地去忽略。却事与愿违,还记了它整整四百年。 又因“她”的闯入而更为难忘。 世人皆知,感激之情,就是与心悦无关。 但风浮濯得的太少,失的太多。 原以为是无欲。 竟养成了满身贪欲。 ——“错了。” ——“我不该见她。” 但风浮濯不知悔改。 还栽了。 ——“今日一别,不知日后又是多少日不见。” 第十眼,风浮濯早已猜到天道会寻上“她”身,但看着那一挺拔沙棠神树,又知来得太迟。 寒落眉间,雨落片叶。 但也有何物,烫坏了风浮濯的心。 那沐浴更衣的热气越是迷惘,他就越是灵醒。 ——“我好似破了情戒。” 但千不该万不该。 又于来日道了求娶之言。 “她”也拒了。 风浮濯却没有半分悔过。 只是。 ——“若是能再早察觉,她可会少受些委屈了?” 答复难以知晓。 ——“但还是不说好了。” ——“省得让她为难。” …… 风浮濯的“心声”不多,但也足够望枯听了。 而当这“十眼实事”忽地止步于此时,她也哑口无言了。 甚至哪一幕里,望枯还用余光瞥见那种在空桑山庭院的一枝黄姜花。 一枝独秀,迄今为止也不知他是如何栽下的。 但可知—— 倦空君坦荡。 爱人也恢宏。 风浮濯原是看的比谁人都通透。 但偏要装作糊涂,长醉不醒。 更何况,这场风雪没有尽头。 只是一股大风訇然袭来时。 惊散了风浮濯眼里的“她”。 还绊倒了望枯的身。 ——定是外头有人知道她在孤身犯险,特来梦境里搅局了。 虽说,尚未知悉风浮濯昏睡的“空隙”,颇有遗憾。 但望枯更觉,见了他的一生,也不枉此行。 至少—— 镜子是镜子,可窥之实甚少。 终究不知被他爱着的自己,有多好看。 第150章 覆黄土 大刀宽连天,裂缝断两边。 望枯还未从适才的景象里抽身,就听得一声好似沉钝千年的声息,从穹顶深处、阔去整个幻世。 “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我的面杀人——” 像是高举神罚,要将望枯送去无边之界惩治。 而最后一片雪花,无风作伴,也要轻盈上游,直至盖在望枯的发旋之顶。 望枯唏嘘不已。 ——风浮濯苦苦弥留的“一厢情愿”,竟让雪花这般的死物,遥寄了去。 但此地湮灭,为不争之实。 望枯只得抱起头,孤身撑起这一铺天盖地的“崩塌”。 痛楚不曾有。 痛骂却如雷贯耳。 “你这藤妖!当真疯魔成性!为何要杀浮濯!” 望枯迷迷瞪瞪睁了眼,发觉自己是趴于一人的身上,脑门还横倒在他的心口处。那一皮之隔的蓬勃脉搏,犹如拨弄丝弦,贴在望枯的右耳边,跳个不休。 望枯定睛抬头,能给自己当床榻的,自是只有风浮濯一人了。 他仍是一动不动,并无苏醒之象。 小荷蔫头巴脑地趴在屏风上:“佛祖,姑娘看着面善,应当不会杀人的……其中可是有误会?” 鸿哀春风得意,哕一口黄痰:“误会!分明就是蓄谋已久!我这师兄可是有能耐得很!佛魔同体,一身功德,天王老子来了都杀不死他!这妖女却能!就是个祸害啊!” 小荷吓成花苞,就此溜没影了。 鸿哀还不收敛,巴掌一拍响,出尽弟子教诲师尊的风头:“弋祯法师!徒儿当初便说了!这妖怪居心叵测,始终留不得,如今……唉!” 萍磬寒眼一扫:“你是在指认师尊的不是?” 鸿哀一乐,有恃无恐:“哪儿敢呐!” 冬青叉腰:“鸿哀!弋祯法师适才就给倦空师兄验了身!净骨还在呢!只要此物还在,师兄就不会亡!” ——原来,净骨为风浮濯第二条公之于众的性命。 三人各在一方,将望枯围得水泄不通。 “冬青,倦空佛号已夺,往后莫要如此唤他了,”愠色从弋祯面庞褪去,但严厉未削,“可,纵然浮濯身未死,这藤妖也是杀他的元凶,你却执意替她帮腔,出于何因?” ——勾走大弟子的魂儿还不够,如今要对师妹也下手。 碧玉身,饕餮胃。 弋祯法师瞪眼打量:难不成,这藤妖身上的煞气,还有蛊惑人心的奇效? 冬青努嘴:“师尊,冬青不敢,冬青只知道,望枯身上香香的,皮囊糯糯的,便总想抱在手里,或是咬上一口。这样的姑娘,必定心性温良,即便‘失手’杀了师兄……也自有她的道理。” 望枯:“……” 她识字少,轻辞藻,方知“香甜软糯”能用作姑娘之身。 但还是怪。 望枯撑起身:“谈不上道理,我只想救他。” 不说倒好,一说,这弋祯法师就跟吃了火药枪弹一般,满是奚落:“你且告诉老朽!窥探他的往昔便是救人么!你可知你体内的煞气有多重?稍有不慎,便会叫他魂飞魄散!” 若用俗言解之,便是瘟神附体,倦空君也插翅难逃。 望枯坦然:“我知道。” 弋祯法师:“既然知道,你又为何执意如此?若只是死了一个风浮濯,那还算你福大命大。可他与空桑山的命脉相连,因你一击毙命,浮濯元神出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空桑山也晃荡不已,险些为他殉身。” 他身形震颤:“到时,一大仙山坍塌,仙界动乱,怎又只与你们十二峰那般,如此简易?” 十二峰关押一个“人间邪祟”隗念萱,已是强弩之末。而仙界的山大多鲜为人知,参照原先的仙山巫山看来,其特征,至少是灵力丰沛、仙草繁多的。自万物生长时便有了,不可撼动。 若因风浮濯而晃,可想此山对他有多器重。 望枯颔首:“弋祯法师,多谢你告知我这些,可我不怕大乱。” 只怕这世道不乱。 弋祯法师惶恐:“你……” ——妖女为皮,魔头为底。 他的身后,立着乡舍十里的屏风,“重峦叠嶂”,隐秘之至。 旁的宗主们都不知护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子。只有苍寸久不见动静,暗叹事态莫测,便气势汹汹地闯入:“弋祯老头!快放了我的师妹!我来同你决一死战!” 弋祯法师甩袖:“无礼小儿!” 苍寸见他不阻挠,赶忙往床榻跑去。谁曾想,望枯还在风浮濯身上“骑”着——嚣张被冷水毁了个干净,只敢用气音叫唤:“……望枯,你这是做什么,当着老者的面如此,太过轻慢,快些下来罢。” 望枯顺着苍寸的手落地:“弋祯法师留步。” 晓拨雪从屏画外走进,刚好拦了弋祯法师的去路:“法师,她行事虽莽撞,但看人看事极为通透,可否为她留步须臾?” 萍磬横过:“晓宗主、望枯姑娘,若非师尊在师兄眉心处藏了系上自己性命的佛门法器,‘九曲绳’,师尊怎会顺利将二位救回?如今,师尊已然废去半世修为,还放了姑娘一马,为何还要他一再忍让?” 苍寸一惊一乍:“啊!真把倦空君杀死了?不太对罢!望枯这剑,还熔了他的衣裳,锋芒减半,捅人就跟挠痒痒似的,为何会能杀人了……” 望枯也附和:“不错,忘苦剑为断剑,向来不会杀人,我本意只是一试,不知就此成了真。” 晓拨雪沉声:“剑凭人意,哪怕望枯并无杀心,若是被杀之人有,也会被波及。忘苦剑的剑气本就不稳,有心遂了倦空君的愿,倒也情有可原。” 弋祯法师牙根发痒:“一派胡言!他昏迷多日,怎会求着你们来杀!” 苍寸咋舌:“老、老头,先别急着骂,这事儿听起来离谱,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喏,看那边。” 几人循着他的食指看去——床榻之上,风浮濯的手,正无意识拉紧望枯的衣袂,又随着她的一个转身,而缓缓松手,转而勾住青色腰带。 弋祯法师面上蒙羞,转身不看。 刹那间,望枯眼前仿若映显出风浮濯的一双清冷眼。 稍有抬头,便住进万家灯火,点染江风。 若是碰上望枯,就只会看着望枯。 兴许还会郑重其事地道上一句。 “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望枯也是知趣,哄孩儿似的把裙衣塞回风浮濯手心,再无辜抬头:“弋祯法师,您也瞧见了,银柳并无任何怨言。” 弋祯法师吞声:“……” 还唤他表字。 又是挑衅。 萍磬轻叹:“如此,望枯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我归宁并非万事能及,却也知道通情达理。” 望枯开门见山:“好,既然诸位都在此地,我便不再隐瞒了——如今天下动荡,都是一人所致。” 弋祯法师睨了一眼:“你?” 望枯摇头:“我若是想,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杀了自己即可。” 有些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弋祯法师猜也猜的到此事因果。 弋祯法师:“那是何人?” 望枯:“休忘尘。” 弋祯法师静默一瞬:“那你想要如何?先阻挠他?后救济苍生?” 望枯:“我什么都没想,但却必须去做。” 否则,自己、挚友、天下人,都将死得不明不白。 弋祯法师摇头:“好,我姑且认你是在做善事,可你还未答复我为何要窥探他的过往。” 望枯:“弋祯法师可知,倦空君的魂魄少了几缕?” 弋祯法师不意外:“老朽自然知道。” 望枯:“那您可知这是为何?” 弋祯法师瞪大圆眼:“你知道?为何先前不说?” 望枯:“只因,这只是我的推断——‘过去’的银柳不见了。” 弋祯法师微怔:“过去的银柳?” 望枯:“是的,我曾在人间时,常有四百年前的人来到四百年后的今日。其中,银柳就碰到了过去的自己,约莫弱冠的年纪,像是吃了不少苦头。本要想法子送回去的,却不知哪天消失不见了,多半也是休忘尘的手笔。” 弋祯法师愕然:“……他从未与老朽说过此事。” “他定是怕您忧思过虑,才忍着不说的。”望枯宽慰人的本领,早已练到入木三分的地步,“还听闻一名道士预言,若是过去的人不可及时送回,定会闹出天下大乱,如今倒也算应验了。” 弋祯法师正色:“好,那你想要老朽帮你什么?” 望枯:“带我去空桑山。” 弋祯法师于心不安:“……你要做何事?” 望枯:“毁了它。” 弋祯法师:“……” 莫说苍寸,仅是几面之缘的冬青都目瞪口呆:“望枯姑娘竟有如此魄力?” 萍磬愁容满面:“望枯,此山毁不得。十二峰坍塌后,恶人就会肆无忌惮地毁坏苍生了,但世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若还要动了空桑山,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苍寸讶异:“不对啊……堂堂空桑山,岂是她这丫头片子说毁就毁?” 望枯不敢保证。 可他们都带了或“褒扬”、或“缄默”的意味。 望枯:“我只知世道大乱,若自己不先行一步,就是放任旁人去毁。” 里外都是错,“激进”一回,兴许还能碰上个对的。 弋祯法师许久不语:“苍生难帮,老朽且问你,有几成把握救下风浮濯?” 望枯当机立断:“十成。” 亦或十一成。 弋祯法师心下了然:“容老朽思索三日。” 望枯讨价还价:“不,就一日。” 弋祯法师摇头失笑:“你这姑娘还真是一点亏不吃……罢了,老朽这身子骨也待不了太久,好,说一日,那就一日。” 空桑山因风浮濯久不归去,而再次变得薄暮冥冥。 虽说八字还没一撇。 但弋祯的这座“老友”。 恐是真要因这姑娘,随他一并风残烛年。 丛生华发,覆地黄土。 第151章 总相宜 弋祯法师说是思索,却也为两全之举。 一来,念及辛言的丧事刚过,需清扫残局,确要缓兵一日。二来,好些人听闻望枯要“干大事”,便求着她“拖家带口”,甭管去不去,场面话都得应付到位。 而望枯铁面无私,尽管续兰、吹蔓二宝寸步不离地磨着,也一口回绝。 当真寡义到底。 她只是给左邻右舍、有过点头之交的妖怪们道了声平安以后,再给席咛留了一页纸的肺腑之言,派遣小荷念给她听。 一切收拾妥当罢,只待乘东风而去。 望枯便在将晚城,不知几更的夜里,绕过满塘藻荇,夜访弋祯法师的寒屋。 望枯并无困意:“弋祯法师思量的如何了?” 弋祯法师披着单衣,脑门在脖颈上挂不住,两眼也撑不开了:“去,但老朽话说在前,若是出了差错,你照单全收。” 望枯喜出望外:“有劳弋祯法师了。” …… 自古以来,仙山难寻,险象迭生。听闻空桑山的脾性随主子,喜静,同门师兄除了弋祯法师,少有人来过。而望枯这边,有“母女连心”的晓拨雪陪衬,还有与她亲眼目睹休忘尘“死亡”的患难之交,苍寸与颜知。 此程并非好事,聚了这么些人,自当绰绰有余,但偏偏万苦辞这劳什子也要跟来凑热闹。 万苦辞抱臂而立:“万一真塌了,我就要第一时间赶去拍手叫好;万一塌不了,我还能施出援手。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不是,望枯?” 望枯不顾弋祯法师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硬着头皮颔首:“……是。” 他留在这里,是给将晚城徒增难堪。 若带在身旁,出了岔子,也是在眼皮底下,便于“盯梢”。 做完这些,弋祯法师便选了个吉星高照的时辰,从天边拨下来万丈佛光,渡着几人的头顶,去往千里之外。 适时,望枯脚下一空,再一停,眼前便已仙气缭绕。 苍寸哼哧哼哧背着风浮濯,见得此景,率先顿挫:“这……为何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荒凉太甚。 晓拨雪:“传闻为传闻,此地正是空桑山,错不了。” 地如其名,“空”当首,“桑”居后。 山体分为三条道,一道飞流直下的长瀑,湍急不息;一道看不清晰,仅是装着雾霭;剩余那一道,在最中间,最有活人气,山间有屋舍,半树半水总相宜。 怪只怪风浮濯是个实诚人,为中间这道山坡铺满了嫩绿欲滴的桑树。如今见着望枯一众外人,运来厚雾遮挡,浅散在尘风里。 恐是未卜先知地看穿了她们。 意在撵客。 万苦辞:“这山很有灵气,像是比这佛子老头大上几轮,防备心相当重,但无法伤人。望枯,你我若是想毁,当要以智取胜。” 弋祯法师义正辞严:“老朽只应了这藤妖的请求,可没应你的。佛魔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执意插手,就休怪老朽动粗了。” 万苦辞嗤弄:“佛老头,提这做什么?是嫌被打的还不够惨么?上回,我可是一人打了归宁与十二峰两拨人呢,可惜啊,你们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弋祯法师冷笑:“老朽自认那日没能使出真本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若有这度量,不妨少说两句风凉话,再与老朽打上一场——” 万苦辞摆摆手:“行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少找借口。” 望枯趁乱前,出言制止:“好啦,时不待我,切莫因为拌嘴而耽误了正事。诸位,空桑山如此大,需兵分三路才能打探完全。待到知悉一切了,再于此地汇合,诸位可有异议?” “尔等商议尔等的,老朽不会过问,可若是救不回浮濯,老朽亦会与诸位为敌。”弋祯法师就地打坐,“萍磬、冬青,你二人同样不许插手。” 一个低眉顺眼:“萍磬明白。” 另一个大失所望:“……冬青也明白。” “罢了!就知道这老头指望不上!”苍寸唉声叹气地转身,再兀自张罗,“那就晓宗主与望枯一道,我与颜宗主一道,万苦尊本事大,就自个儿一道,如何?” “凭何任你摆布?”万苦辞一个侧目,“我要与她一道。” 望枯木木愣愣:“我?” 万苦辞颔首:“对,你。” 望枯:“不可,我要与师尊一道。” 晓拨雪眯起眼:“万苦尊这是何意?” 万苦辞倒是坦荡:“我就是为她来的,不与她一道,还能与谁?” 苍寸凝噎:“……” ——常言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为何望枯这坑里却栽了两根萝卜。 不对,是三根。 颜知快刀斩乱麻:“得了,事不宜迟,我独行一道,就去雾里,你们随意安置。” 苍寸思绪即停:“是啊,多说无益!我能御剑,就去瀑布道了!你们多个人就多个人!赶紧的罢!” 几人同行虽是簇拥,但高耸入云的长梯不嫌多,一排二十人也能承载。 望枯仅迈入此地一步,便觉周遭静得太过。 长瀑入水的声息暂歇,峰腰边,绿茵旁,风不拂风,叶不婆娑。 “喂!” 谁人一声大喊,破了诡谲。 望枯回头看,那长阶之下,像是隔着山遥水阔,勾勒出万苦辞与晓拨雪朦朦胧胧的身影。 望枯跑回去:“师尊为何不跟来?” 世道的喧嚣,又再次涌入她耳畔。 万苦辞面色不虞:“我们被这仙山摆了一道。” “望枯,多说无用,你一看便知。”晓拨雪抬步走,鞋履抵上石阶的最底端,作势往上迈时,她的眼前却激荡出一道连天的涟漪,抵挡着,不允她前行。 当晓拨雪再退一步时,此物便消失不见。 如此,万苦辞的那些魔气也跟着出笼,横行霸道,疾驰迎去。 “哐——” 再次震出此个“涟漪”,且波澜起伏。 而“涟漪”却反将一军,将它通通吃了进去。 望枯就此了然。 ——结界。 空桑山的结界。 原先多少不可名状,眼下才见其眉目。 望枯也要亲身试验。 可再迈一阶。 并无异样。 再一后退。 穿梭自如。 她百思不得其解:“我有毁坏结界的本事,为何如今不奏效了……” 弋祯法师冷不丁开口:“还问为何?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十二峰还是太小了,外面的世道并非是你想要什么,便会给你什么。” 望枯哑然,瞥见平躺地上之人:“……如此,是银柳有意让我进去的?” “自然是了,我与萍磬师姐也曾来过空桑山,却从未进去过。因师兄曾说,空桑山是仙山,自当好生护着,若闲杂人等入内,定会扰了驻地之神。”冬青挤眉弄眼,“谁曾想啊,驻地神我是没碰见,却悄悄给心上人让路了,好生缠绵悱恻啊。” 弋祯法师横眉:“冬青!” 她俏皮一笑:“恕冬青多言了。” 望枯:“……” 任旁人打趣,万苦辞只是盯着望枯看:“仙山如此灵敏,你若孤身行进,难保不测。你师尊断然不会允你贸然行事,她可放心不下……” ——我更放心不下。 万苦辞深吸一口气:“望枯,我劝你三思后行。” 他平生最怕的两类人。 一类是水做的,小事不决堤,大事淹城池。 另一类则恰恰相反,像是用旱土捏成的。无论事大事小,滴泪没有。但哪怕模样太过强悍,也风吹不得,雨打不得。甚至,一碰,皮囊便会往内凹陷。 一边在泥泞里爬,一边粉身碎骨浑不怕。 而今这个,还要笑着投身去清溪里头。 死亦澄澈。 偏偏万苦辞总对这类人另眼交加。 偏偏他见过的,只有望枯最是独到。 还偏偏,他倾慕着,偷看着。 难以自拔地喜欢着。 望枯昂首:“我自然要去。一来,银柳的‘记忆’还押在这里,倘若我真有不测,我护不了自己,他也可以。二来,我能来到这里,已是天意使然,哪怕没有是非对错,我也要将这一程走完。” 此生虚妄,不醉不归。 晓拨雪眸光微动,如盈盈水波:“万苦尊适才说错了,我从来对望枯放心。望枯直管去罢,师尊我也不知是非对错,但我知道,望枯行的,定是对事。” 望枯定定回看:“多谢师尊。” 万苦辞也喃喃,端得正派:“好,愿你此行顺遂……我就在这里候着你,护好你的前路。” 望枯报以笑:“那我也谢过万苦尊了。” 这一笑,刚好去了万苦辞心底。 哪怕望枯俨然跑去长阶之上,他也心如擂鼓,留在原处。 ——是喜欢她的罢。 ——从不知动心的滋味,而今倒是蒙昧至极。 年少佳期时,他的目光,也曾流转在一个女孩的身上。白云苍狗、魂归今朝后,早已忘却她的面目,她的脾性,她的名讳。万苦辞只知,她扎起高高的马尾,永远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永远不会往回看,傲得无人与她做伴。 但正因如此,万苦辞才深深知悉。 情窦初开的芳华,要胜,就需舍弃。 要难忘,就不可取胜。 因此,万苦辞深知这不是暗恋,而是钦佩。 或是,他只是找到了一面颇有相像的镜子。 如今的万苦辞,却误打误撞地有了真的“镜子”。 与之相生相克,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但望枯洒脱,脱俗,将贬义变为褒义,将流离变为自由——永远不按常理去活。 与其说镜子,更不妨说,她是万苦辞兜兜转转的终其一生。 要她的踽踽独行。 要她的桀骜不驯。 要她的素昧平生,却又珍藏每一盏万家灯火。 无外乎,俯仰是她,顾盼也是她。 也是因为望枯,万苦辞才知晓。 原来,并无轰轰烈烈,也会怦然心动。 第152章 银杏谢 深山需入,才知杳静。 无须旁物指引,望枯顺着长梯走到尽头,便是风浮濯的屋舍。 碎阳虽如影随形,却被紧随身侧的大树荫蔽。 此树为千年银杏,四月天还未芳菲尽,但秋色是见不着了,若不细看,必定以为是绿茵小扇,还结着雌雄异株的球花。 望枯一采撷,就此落入掌心,像菩提子般圆润。 树下有一黄白相间的细叶,刚好映显了风浮濯的绝活:“一枝独秀”。 ——是望枯自创的名字。 更何况,这插入尘土的还是黄姜花。 它被移来此地,只能护其不衰,却难以助它生长,或是枝繁叶茂。 望枯蹲身盯紧,瞧着瞧着,忽而顿悟了。 ——风浮濯并非喜花,而是惜物。 亦或是,对望枯所赠的物什都有百般爱怜。 银杏树旁的空地,还挨着闲适饮茶的桌椅。石头墩子只有两个,而桌面却镌刻出井然的棋盘,黑白棋篓各放对角。 望枯逐一碰触,防水与打磨都做得无可挑剔,定是风浮濯亲力亲为的成果。 如此,望枯踏着春风,登门入室。 推开门,像是久无人迹,却不染尘埃。 茅屋由茅草所铺、黄砖所砌,里头却极为考究。檀木之上雕琢青莲,黄砖上刷着桐油漆,漫着玉兰芳香。珠帘由雪色蚌珠串起,床榻上的帷幔,应是与风浮濯的衣裳布匹一致。密不透风,却又如灯影外罩,更洒沉香之气。 望枯纵观整间屋子,整洁亮堂,四方通透,为一方君子雅苑。 望枯不曾觉察不对,反倒知晓此地为何无人敢来了。 风浮濯此人,就是一块裁衣剩下的缎绸,也要小心叠放在抽屉暗格,岂会忍受旁人搅乱他的屋舍。 但望枯明知如此,也还是动了他的物什,却不拿多的。 只是想要风浮濯剩余未能交与自己手中的“盘缠”。 但望枯显然低估了他的私财。 因为,茅屋有两室。一屋就寝,另一屋则垒满灵石、金子、银两、银票……昂首去,足足堆了一座盐山那么高。 难怪不可一口气端来。 望枯:“……” 风浮濯的勤俭之风,全凭他为佛门中人。如此禁锢,倒让他一年到头也没换身像样的好衣裳。 望枯颇有于心不忍,贵重之物比比皆是,若要带走,还需考量到轻便些的。于是,她翻箱倒柜,将风浮濯的一次未着身的成衣、面料上乘的布匹都拿了出来。 风浮濯定无二言。 谁曾想,空桑山却“怒了”。 望枯:“啊——” 巍峨大山一个晃荡,便像是瘸了一腿,致使地动山摇。 她手中的金银、布匹还未捂热,竟横七竖八地往右边倒——望枯也跌坐屋中,茫然张望。 她贼心不死,生怕银两有个好歹,爬地去捡。这空桑山也不是吃素的,又起一个震颤,让她倒去了另一边。 望枯:“……” ——好罢,是这驻地神显灵了,当她为作奸犯科者? 望枯丢下银子,掌心却印出一道丹色深沟。疼倒不疼,可她偏要因此要借题发挥。 她坐于穿堂风的必由之路上,两眼升雾,对天喊话:“空桑山大人,莫说我伤了,就是将我摔疼了,若倦空君来日醒来,也定会埋怨你的。” 空桑山应是“听进”了,迟疑一刹那,后就震得那天地也颠倒。 ——更怒了。 望枯晕头转向,抱紧脑袋:“空桑山大人,我们本就是为了毁您而来……原先倦空君被我杀害,您就晃荡过了……如今……无须我毁……您就要自毁了……岂不着了我们的道……” 动荡即停。 茅屋斜立,望枯也四仰八叉倒在犄角旮旯处。 她翻身起,识了趣,要蹬鼻子上脸:“好罢,多谢空桑山大人高抬贵手。我贪生怕死,钱财就不拿了,但这些衣裳我可拿去罢……毕竟,倦空君见我这般,如此心疼,我将衣裳拿去,再美言几句,空桑山大人就不会与倦空君结仇了,我很是聪慧罢?” 说罢,世间静默,再无声息。 望枯试探着拿起银子——果真无碍。 眼下只剩一个难题:如何搬走。 望枯只好坐地揣摩。一件衣裳可兜五十根金条,三十锭银两,和不计数的银票。 若用五件成衣拖曳,也够她三千年衣食无忧了。 这般盘算着,那本该从外推开的木门,忽被一股蛮力从内拍开,还冲去上梁。 这蛮力,竟是蛟龙之势的魔气。 望枯看去门后。 一众人背光而来,先由打头阵之人发话。 万苦辞神色焦急:“望枯!可有伤着!” 望枯举起手:“我在此地,但请诸位宽心,我完好无损。” 晓拨雪寻到了她,才敢宽泛,又掏出帕子蹲她身侧,为她擦拭腮边的黑灰:“望枯,空桑山忽而大颤,瀑布道与迷雾道都已坍塌了去,化作尘土,结界不攻自破,我们怕你伤着,才着急忙慌赶来了。” 归宁三人也在,萍磬与冬青倒以事态为先,弋祯法师却道说风凉话。 他鼻孔出气:“老朽适才就说过了!哪怕空桑山塌干净了!这藤妖也会毫发无损!呵!果不其然!还白白毁了这么好的屋子!不允你们闯进是有道理的!土匪来了都比你们行事干净!” 万苦辞冷笑:“空桑山自己的差错,倒怪上望枯了?到底谁才是土匪?你们不妨扪心自问。” 苍寸拍拍胸脯,里外都不帮,数落同门倒是有一套:“望枯,下不为例了。虽说你本事大,我们也居安思危,但这么些人来看你,如何都不该坐这儿数银子罢?” 望枯嫣然一笑:“师尊与万苦尊必定瞧不上这些身外之物,但若是苍寸师兄愿意帮我搬下山去,我定会分与师兄一半。” 苍寸随意拨弄,嘟嘟囔囔:“好歹我先前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儿,这么点儿,还不如打发叫花子!” 望枯:“屋里还有噢。” 苍寸狐疑探头,膝盖却瘫软滑倒,话却不磕巴:“……嗬!我要检举这前前前前前朝太子掏空国库!” 弋祯法师古怪跟他后头,见是此物,暴跳如雷:“慢着!谁许你们动了!这些都是香火百姓给浮濯留的贡物!难怪空桑山会动怒!这与明着抢有何差别!” 苍寸扮丑脸:“怎么了!你家浮濯还想当我师妹的上门女婿呢!钱就是给人用的!老头一边凉快去!别肖想老掉牙的那一套!干脆从了他罢!” 弋祯法师从他手中抢夺:“无耻之至!” 苍寸头颅后仰:“望枯!我替你拼命了!说一半就一半,切莫反悔啊!” 望枯笑弯眼:“当然不悔!” 弋祯法师气急攻心,两眼上翻:“一群无赖!” …… 最终,苍寸摒弃尊老爱幼之说,以让出六根金条、六张银票、六枚灵石、六锭银子的前言下,独占鳌头,大胜告捷。 还图了个六六大顺的吉利。 ——“按倦空君这自讨苦吃的脾性,拿这些压箱钱,自然是绰绰有余了!老头且宽心!万一日后能与我师妹成亲了,也能给倦空君分上一杯羹!因此啊,就让倦空君加把劲罢!还能抱得美人归呢!多好的买卖!” 弋祯法师乃千岁老者,眼下被人戏耍,竟是恨不能仙逝。便坐于削了两边身子的空桑山山脚的古石之上,听泉半个时辰,时至今日还未缓回神来。 万苦辞耐着性子等望枯二人瓜分钱财,才切入正事:“瀑布道与迷雾道已去,望枯,你可是心中已有计量?” 望枯佩了个钱囊,且挂腰上:“有。” 万苦辞、晓拨雪与苍寸,各将他屋舍探寻了一遍,都觉此地坚如磐石。要攻要守,寻觅要害,皆为举步维艰之事。 晓拨雪打趣:“难怪沉得住气,可要我等帮衬?” 望枯:“要的。” 万苦辞站出:“要做什么?” 望枯:“山路难走,我身子骨羸弱,来来回回多有不便,师尊与万苦尊若能合力送我回山顶屋中就好了。” 金条从苍寸手里落地:“还要回去?我们可是把这东海骨贝珠帘也带来了,莫非,你还落下了东西?” 望枯:“并未,空桑山敢自断两列,就是认定凭我等之力,难以让它倒塌。而我此行归去,是猜到了空桑山的要害在何处了。” 苍寸:“……人生在世,你却靠猜测活了半辈子,当真稀罕。” 还次次命中。 望枯不置可否:“衣裳都能染了银柳的清光气节,银柳又与空桑山共生四百年,怎会从他身上单拎出去呢?如此想着,自当好解了。” 万苦辞失笑:“你倒是知悉他。” 望枯:“是啊,银柳则更好猜了,从不遮掩心性。” 唯困“情”字不肯出来。 不知万苦辞思索了何事,便直截了当地退后几步。魔气褪了些墨色,向望枯俯首称臣:“好啊,我送你。” 望枯一乘,如至云端。 ——无论是黑是白,都绵软适宜。 再而后,望枯被风推去天边。 万苦辞留在原地,也像被逆流的河带走了。 清水一流,风也不知还了。 …… 望枯此行只有直奔两处。 一个是银杏树。 另一个为黄姜花。 而她第一个还未细看,就毅然决然择了后者。 只因今夕世事,皆由此物生。花不谢,难舍终。 风浮濯留了这么些望枯的物什,为何只有黄姜花毫发未损呢? 若此物无灵,才是空话。 而再看黄姜花。 四方的土豆为满地裂痕,它却鹅黄如旧。 望枯摘下之前,稍有迟疑。 “银柳,对不住。” 默念罢,她毫不犹豫夺了来。 ——比预想的轻易太多。 起先,还未觉天地有异。 只是望枯退让两步后。 “轰隆——轰隆——” 空桑山摇晃不已。 巨响如古钟长鸣,盘桓上空。 望枯来不及见证一座仙山的陨落。 就让手心的黄姜花零落、消散。 她不住向后仰倒。 这一回,不是她引走旁人的魂魄窥探天命。 而是她被摄了魂,困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里”。 至于是不是匣子,她也无从知晓。 只是待到天光了去。 望枯睁开眼,便是着有面罩,却尚在蛊族的休忘尘。 而自己,却被他捧在怀中。 那掐断的过往,就此被续上了火星。 只见休忘尘又在笑:“娪,多谢你的降生,初次见面,我是‘哓’,日后便是你的仆从了。不过,若觉‘哓’字难认,唤我阿小也好。” 第153章 声哓哓 哓? 只见休忘尘拾起一木杆,在地上一撇一捺写出这个字。于望枯而言,是个生僻字不错,却未尝半点没听过。 别浅这妖怪,为彰显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常拿古籍显摆。人间《诗经》更是窝在枕边似的,在一筒竹简到石沉大海前,早已倒背如流。 其间,别浅刚好提过一嘴:“‘……予维音哓哓’。此个哓哓,便是因为害怕,而乱嚷乱叫的意思。倒与吹蔓很是相像,虽说吹蔓叫唤都不敢太大声,窝囊极了。” 而休忘尘的昔日名讳,恐是令旁人闻风丧胆的意思。 况且,“哓”比休忘尘狂妄太多,造出“娪”时,荒草般的木屑席卷他的衣裳,他也不知拂开。只是趁着夜黑风高时,坐在亲手杀出的乱葬岗上——亦或是,还未成型的银烛山上。 此般浴血修罗,却待她如初生婴儿。 轻哄顺背,呓语缱绻。 也有心分出一手杀人。 哓看着那最后一人跪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再战栗不止后。用一把棱形的尖锥子,逐一插入那人的耳朵、喉咙、喉结、鼻腔……折磨到最后一处,便是两眼。 “啊啊啊啊啊——” 凄厉叫喊。 那人未疼死过去,哓才会慢条斯理地把他眼珠子剜个空。 哓要的不多,只是想要这些人的鲜血,能落去望枯的……不,“娪”的一双眼上。 “娪莫要怕,被脏人血浇灌了,今后便不会再撞见污秽之物了。” “娪”并无两眼。 望枯却有。 俗世与血液相融时,便是看谁,都觉面目横飞。 哓则是夺得可怖之人的魁首。 且笑了笑。 “娪,你可知晓,若你再生得丑陋些,便是女子的我了。” “可我太脏,配不上你。才愿你明媚千年,仍自守吾心。” “只得教会你,他们都是坏人,日后定要引以为戒。” “娪可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坏人。” “世道自然无药可救。” “但世上的人这么多,哪怕我今日能惩戒一些,来日也无从去管。诚如命由天定。若是真能变,也只能牺牲好事,越是在既定的命里挣扎,越是让坏事增多。” “而娪,你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带着错乱和灾祸的。” “无论好坏,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你只需记得,世道不与我们相配。” “我要你替我毁了它。” 他轻拂“娪”的面庞时,却像在撩拨望枯的发丝,温柔而依恋。 望枯却不寒而栗。 “日后我死了,还请娪能允许我来住进你的身体里。如此,才可创出一个独属于你我的新世间。” “生生世世,再无往日。” “只有彼此。” …… 几多缥缈话语,终究为镜花水月,转瞬落空。 望枯这一回,也连同“娪”一并坐于母树之下。 风亲人,绿了鬓。 而哓,如同上一回,被押在百人之央。血染白衣,而这始作俑者,却只有篁长老一人。 慈眉善目,竟成了尖嘴猴腮,极为刻薄。 “逆徒!说!为何要杀这些人!又为何要谎称娪大人为你的杰作!你且记好了!娪是我们蛊族所有人凝炼而出的心血!休要占为己有!” 哓轻蔑一笑:“莫非篁长老以为会点蛊惑人心的小把戏,便能窃取我的东西了?” 篁的面容不变:“一派胡言!这么些族人!可有哪一个被我蛊惑人心了!” 那些本该疏离淡漠的人们,如今却聚拢在哓的身侧,反而怜悯起罪魁祸首。 “好了好了,篁长老,死者无对证,若是有人有意将这些尸首弃于我族领地呢?莫要轻易将此罪责揽在族人身上了。更何况,哓向来安分守己,杀只鸡都要求神拜佛,就算有些话真的说错了,也未尝不可谅解。” “是啊,阿小还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难免养得娇纵了些,还望篁长老小事化了!饶他一马!” 篁气冲斗牛:“你们是被他的伪面给骗了!那些尸首堆成山,怎会是外人栽赃的!且休要忘了,他有一个银针,刚好可以用来捅破双眼!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原先痛骂哓的长老,今时却一转攻势:“篁!你太过武断了!阿小哪有什么伪面!上回你还指认他偷学族的看家本领,却也只是口说无凭!白白脏了一个好孩子的声誉!你却屡教不改!还要对他痛下狠手!” 篁丢下手中荆条:“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哓就是祸害!若是不信!便看看偌大个蛊族会不会败在他一人手上罢!” …… 篁虽一语成谶,但望枯经由娪的眼,也看出这长老并非是善茬了。 那偷学族人看家本领的人,也正是出自篁长老之手。 他模样老实巴交,背过去就满口脏话,善于扯谎。能混到如今这德高望重的地步,全凭抢夺旁人的功劳。奈何生而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便如此横行霸道。 而蛊族之人却不似休忘尘回忆里的那般漠然,反之,因不食人间疾苦,而心性纯良,不喜猜忌,邻里间,常在茶余饭后,支起一篝火,张罗起对酒当歌的美事。 正因善无好报,才几次三番落入篁的圈套。 偶有几个泼辣的婆子会在背后议论他,却不敢说得太过火。 哓有父母,曾在他降生之前,用蛊术占命,发觉此个孩儿,命格了得,为万年一遇的“孤星”。未必会有毁天灭地的本领,但注定人情淡漠,另辟一道。 父母二人深知“哓”不该留,便施出百般手段让他腹死胎中。奈何浑身解数使完了,也绞死不得,怕是天命要留,二人只好生下。为他留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名讳之后,便无颜再面族人,辞族隐退,再无音讯。 哓也因此得了蛊族所有人的怜爱,篁长老为出风头,将他揽去自己门下。却不好好待他,明面当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背地里却对他又打又骂。 多少人劝阻,却因篁一句“不打不成才”,粉饰了太平。 这婆子妙语连珠:“这么些年,哓都被你我看在眼里!五岁精通蛊术,十五岁无人能敌,还为人谦逊,为蛊族尽心尽力,谁人不喜欢他?我看啊,天不妒英才,篁便代它行这妒忌之事!一把年纪了!也不知害臊!” 此天的确不妒英才,无论哓吃了多少苦头,他也永远是蛊族最风光的那一人。哪怕篁嫉妒成灾,蛊族人也并未放在眼里——哓有本事摆平一切。 但哓却无心摆平。 或是放任他去。 功劳让他占了,夸赞让他听了。 甚至是“娪”被他夺去邀功了,哓也目空一切。 篁深知这为哓的心血。 他的确是名孤星。 对人、事都是漠不关心。 独独有个古怪脾性——总要在衣襟里揣上几两木头。 蛊山多木,却不可轻易采撷。只因蛊族坚信“因果报应”,毁了什么,便会如实返还到自己身上。 而哓的这块木头,分明是拼拼凑凑的,却极为光滑,芳香幽然。且轻巧到,若不曾紧紧搂在衣襟里,便会被大风吹去天边。 好不容易待他雕琢成型了,篁才领略到此物的厉害之处。 还听闻,有心想事成之用。 望枯不知篁为何如此坚信不疑,但他也凭一己之力,坐实了这心想事成之事—— 他将“娪”带去母树下默念“枝繁叶茂”,母树当真能在秋日迎春了。 如此看来,篁是有心私吞“娪”的。 奈何行事多在众目睽睽下,便迫不得已将“娪”充了公。 再然后,“娪”被他们埋在了树下。 成了蛊族的驻地神。 望枯也随她长眠于此。 侧耳听风声。 …… 望枯再次睁眼时,又见蛊族大火。 哓为何要让伤了自己的人成为善人,让帮了自己的人成了恶人,再冠冕堂皇地毁了整个蛊山——望枯什么都没想通。 言而总之,哓只是徒手刨开土,将“望枯与娪”,小心翼翼地捧在臂弯上。 他喘息着,白衣燎了大半,掌心带血地擦拭“她们”的眉眼:“娪,该走了。” 这一走,便是五湖四海,翻山越岭。 诚如望枯梦里所见的,他再去人间游历。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骄不躁。 他且走且看,去往一地,便操起老本行,舞起布偶戏。 甚至,他正在兴头时,还会唱起两三句。 翻来覆去都是《织春歌》。 毁了全族之人,却又面不改色。 但哓,不,隐姓埋名的休忘尘,此行所遇者,善类居多。 只是在哪一日里,他倚去琼楼玉宇上,仰首一杯清酒。 怎一个江湖义气。 他醉醺醺地:“娪,可有在听?” 望枯一心惊。 数年游历,休忘尘从未将“娪”公之于众。 但仍旧宝贝得紧,只趁四下无人时,才会用丝绸擦拭。 而今他拿出来,让“她们”坐他身侧,看月升沧海时。 他徜徉凄凉里,又不愿抽离。 “我明白,这世上的好人数不胜数。” “但物以稀为贵,坏人也是如此。” “我还是想毁了这个世间。” “只是人间暂且不需要我。” “……好罢,是他们太过羸弱,我于心不忍了。” 他遥指天上星。 “娪随我去往那里如何?” ——去五界之巅。 毁世道高处。 第154章 入洿泽 哓在此楼将就着睡了一夜后,便摘去面罩,向雾岫山而去。 或是说,向覆灭的蛊山归去。 雨湿青石,路遇一处寺庙时,哓打了个转弯,进去求签。 哓并未急着看签,只是留在手里把玩,好似在静候什么人。 直至一方丈缓缓现身,眉眼相貌有几分道不明的熟稔,哓才笑而不语。 方丈问:“施主绝非凡人,来此地所为何事?” 哓:“方丈也绝非凡人,又何出此言呢?” 方丈攒眉:“施主来意不善。” 哓不由失笑:“方丈言之有过了,我虽不是好人,但也只想为仕途求个新的姓名而已,何必这般防我?” 方丈叹惋:“施主不是在等老朽主动现身么?” 哓直言:“方丈是个明白人。” 方丈低垂眉眼:“老朽不明白,我寺与仕途之路背道而驰,为何还要特意求个姓名。” 哓:“往东边求仕途,是要享得紫气东来;我往西天去,是要见见天光。” 方丈喟叹:“施主分明是要毁了天光。” 哓嗤笑:“那又何妨?方丈在此地守了这么些年,可有一日想过要出去么?” 木鱼被雨水击出声响,方丈却静默。 “既然没有,为何要指责我的不是?”哓笑面依旧,“罢了,我只想问问,方丈可愿赐名?” “……但请施主谅解老朽一回,”方丈踉踉跄跄往屋内走去,抽干了气力,“就此忘了我们罢。” 望枯惊异抬头。 哓爽朗大笑:“好,多谢方丈赐名——那便就叫‘忘尘’罢,姓氏,便取一‘休’字,如何?” 方丈离佛堂只有一步之遥了,闻声罢,竟一头栽倒门槛上。 小和尚撤了扫帚,大呼大喊:“霁尘方丈!霁尘方丈!怎、怎的没气儿了!快来人呐!” 可惜,偌大个寺庙,只因今日前来燃灯续昼的香客太少,便留他一人当差。哓……不,休忘尘这冷血之人,充耳未闻,且行至大道,决然离去。 他仰头嵌入这磅礴大雨:“怎的如此惧怕呢……我可没想索命啊。” 他叹着,笑着,喃喃自语着。 “日后,岂不是要给我安插弑父弑母的罪名了?” …… 望枯有八成把握肯定,此人正是休忘尘的生父,名为“尘”。 至于生母,应当命数已尽。 只因休忘尘还未丧尽天良,特意绕去寺庙的后山,跪于一处并无杂草的墓碑前,就着雨势,更尽一杯。 ——对生母倒是敬重太多。 “尘”驻守此地,多是要给发妻守岁。 可想休忘尘生母之名,应是“霁”。 霁月光风,清尘脱俗。 却生了个混世魔王。 而此个“魔王”,去往十二峰,也需历一场正儿八经的修真大选。 他还怕引人注目,事先自毁三根筋脉,从十二出头的年纪做起,且无稚儿心性。 但锋芒难盖,必进遥指峰。 趁着休忘尘规规矩矩修炼的途中,望枯也得空推算——时下与天元年差了整整四百三十年。 十二峰遍地是生人,硬要说何人最知悉,便是还未开聪智、唇红齿白的兰入焉。她为下凡上神,打遍宗门无敌手,颇有路清绝那恃才放旷的意思。 她不时就寻休忘尘这眼中钉的麻烦,休忘尘总会装傻充愣,一次让她赢个够。兰入焉目中无人,但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知道休忘尘是有意逗弄她,这才将他记恨在心。 但休忘尘既然改头换面地再活一次,为人处世就多了些懈怠。平日最喜坐在百年后不见踪影的遥指峰藏书阁里,但凡伏首去了瀚海书卷里,便是一旬不起。 望枯则会试着“操纵”娪,蹑手蹑脚趴在他身后偷看。 上到天文,下至地理。 碰着人文景致的图解,休忘尘还要琢磨三杯茶盏的时辰。 可依照望枯看来,休忘尘未看三百遍,也至少有三十遍了。 ——是当真喜欢,还是装模作样? 不过也好,休忘尘每每专心致志了,防备心便会大打折扣。 望枯百无聊赖,躺不得,睡不得,只会带着娪共找三五本书解解闷。 而《雾岫表》也在其中,顶在发旋处,可知份量很轻。 今时晨昏,望枯看入神了。不曾想,一股凉气顺着背脊攀爬。 “娪。” 像是呼一口气的捉弄。 望枯也为之一颤。 休忘尘好似在笑:“什么让娪看得如此入迷……噢,《雾岫表》啊。” “过来,”他轻瞥一眼,再单手将“她们”抱在膝上坐,“看中哪一人了?” “望枯与娪”一并垂首。 ——“看中”之词太过轻慢。 休忘尘十二岁已有逛遍红园的模样:“无妨,娪看中哪一人,都无须娪亲自动手,我来替你摆平。” 说是问,是休忘尘的嫉妒之心太过,“娪”仅是多看一眼,便在盘算着如何将这《雾岫表》里的人“赶尽杀绝”了。 本就寥寥无几的“登仙人”,如今又因休忘尘使绊子,而死的死,伤的伤,归隐的归隐。 但休忘尘此心无垠,更谈不上“爱”。 仅是将“娪”当作他的私有物。 便不可跳出他的掌控之中。 也正因如此,“望枯与娪”被封存在木匣子里,鲜少被休忘尘再拿出来了。 …… 直到休忘尘将“娪”拱手让世之前,休忘尘只有两次带“她们”重见天日。 业已阔别两年之久。 第一次,天星斗转,休忘尘好似依旧沉湎在蛊山那片灰蒙蒙的天穹下,才为“她们”的再次问世,选了个静默如水的夜里。 他坐在最高的梢头上,树下倒着瓶瓶罐罐,为“娪”盖上一层白绸所制的衣裳,朦胧了四方。 他喝醉了。 “我知晓,你并非是娪。” “可有些话,我却只想对娪说。” “娪,无论你被哪路邪祟夺了躯壳,也莫要忘了我铸造你的本心。” “我今时将你舍弃,也是必行之事。” “纵然来日没了我,你仍会明媚如昨。” “但也请记得,我们还有再会之期。” 说罢,休忘尘迫使望枯睡去。 第二次,也是望枯最后一次醒来,竟是柳柯子初次叱咤宗门时。 他饱经沧桑,衣裳破旧,两手满是粗粝。狐狸眼下,却磨出鼓鼓囊囊的黑灰,像是装载了几斤风沙。 他果真如《雾岫表》记载的那般,就此斩下了休忘尘的头颅。 而休忘尘的手心,满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还扒着血痂。 待到他拖动无头的身子翻去雾岫下,“望枯与娪”也顺着从他袖口掉落,并滚在满是泥泞的草坪上。 那夷为平地的蛊山,果真成了彼时关押路清绝的潮湿沼泽。 而这一回,这些沼泽极为意识,争相拱出一具裹着金布的尸骸。 望枯两眼微睁—— 正是槐飏骨。 休忘尘倒在旁处的头颅,就此勾起一抹诡谲的笑:“还算听话。” 如此看来,休忘尘手心的针孔,是因缝合蛊族族人的魂魄而留下的。 当真是休忘尘需要了,才将他们想起来。 休忘尘莞尔:“想法子将这槐飏骨与我合在一块,我便将自由身还给你们。” 岸边漫来一道水,忙不迭将休忘尘抬走后,再推进层层翻涌的沼泽里。 那倒在岸边“休养生息”的头颅也像是得了召唤,缓缓滚进池水中。 须臾后,休忘尘再次破水而出,他的脖颈上满是缝痕,白衣背脊上也勾出一圈狰狞鲜血。 ——竟是将槐飏骨,从他背脊处塞了进去。 那后来葬在巫山的骸骨呢? 莫非……是休忘尘拿旁人尸骨滥竽充数的。 “你们啊,真是傻。” 他抻个懒腰,恰是那心性乖张的少年人。 “竟还要信我一回。” 口吻像是一次无关痛痒的戏弄。 “可惜啊,我又是骗人的。” “且更可惜的是,我还趁机夺来了诸位的看家本领。其中,篁长老的蛊惑人心,刚好能与回溯往昔的槐飏骨结合在一起。到时,记忆也能由我随意篡改了。” “所以,我今日说了什么,诸位来日就记不住了。” “这声‘多谢’,我理应说。” “为赔礼谢罪,便把娪归还给诸位了,如何?” 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做着施舍他人的“善”事。 归根结底,不过都是为了他那毁天灭地的大事。 而后,望枯被沼泽水吞没之前,同样大彻大悟了。 难怪休忘尘要置换蛊族人的心性。 只因他深知,世道难以搅乱,需从眼前人开始试验。 恶人变善,必会牺牲那些唯我独尊的“伎俩”。 良人变恶,必会牺牲一颗热忱之心。但反之,既得恶人锋芒,便无人再敢轻易欺辱。 这是休忘尘对前者的惩戒,对后者的奖赏。 与其说狠毒。 更不如说休忘尘厌弃整个世道。 他要的就是世人皆入洿泽。 明知无望,也要拼命上游。 不曾恶心到交付胆汁,誓不知罢休。 …… “娪”虽让人,休忘尘却想趁此时机,把那灭族之事栽赃给外人。 兰氏一族如约而至时,望枯隔着混浊不清的水面,看到他们额头发青、两颊凹陷、步履蹒跚的模样。 嘴里还叫唤着:“快了,就快了……弟兄们就能吃上饭了……找到白骨偶……找到白骨偶……” 似是行尸走肉的死人围了上来。 兰氏一族很是愚钝,应是开疆拓土之时,不曾带够粮草,又找错了方位。被休忘尘坑蒙拐骗地食了什么有毒的物什,毒素渗体,只知来此地寻个白骨偶。 如此,他们纷纷入水。竟以为是误入了甘霖池,大口吞咽。 俨然病入膏肓。 他们蛮横地搅弄沼泽,蛊山的魂灵们也紧紧“抱住”被唤作白骨偶的“娪”,就是不肯撒手。 像是一场燎原大火当真在眉上悬着,混乱不堪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谁也不让。 但“水布”一张的亡魂们怎能比得过吊着一口气的“人”。兰氏一族还是在水底摸到白骨偶了,并一鼓作气将“她们”夺了过来。 兰氏一族的将领见好就收,当即靠“许愿”续了性命,带回族人领地。 族人士气振奋,再靠供奉白骨偶,意外得来了“蚩尤之力”。于是乘胜追击,去往那冰天雪地的靳国,打了一场场胜仗。 靳国刀风太甚,望枯大多不愿探出头来细看太多。 但“娪”知道,望枯更知道,她们什么都没做。 她们只是坐在高台上,隔着那层白绸,看兰氏一族的将领在影影绰绰中分饮人血,引吭高歌。 望枯再未多看。 后来的后来,她却等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人如风,却比冬风和煦太多。 虔诚捧起“她们”的大手,也极为温柔。 正是风长引。 “敢问白骨偶大人,可有受苦?此地太冷,随我去祉州可好?那儿有山有水,风景宜人,您定会喜欢的。” 第155章 遇云虹 风长引是个能说会道的热忱人,风浮濯则是个能瞒就瞒的闷葫芦。除却性情不同,“抱人”的姿态也大相径庭。 风浮濯每每抱起望枯时,自然而然当她为枕边人了,两臂矫健有力。明面知分寸,贲开的筋骨却实诚得很,就是不肯撒手。 风长引却并无如此束缚,更像是在抱着他的掌上明珠,爱怜有加——若能与古丝共赴白首,定会续上一女。 在杀出一道血路之前,还会事先将“望枯与娪”,收入衣襟:“白骨偶大人,此举虽有逾矩,可让您见血更是不妥,只好让您委屈些了。” 祉州的虔诚,能蔚然成风,风长引功不可没。 也正因“望枯与娪”贴紧他隔有两层里衣的胸膛,方知人要死了,灼热的体温就会渐渐转凉。 沸汤同理。 不过,望枯已然听到那兰氏将士们狂放地交谈声,早知风长引必有一难:“让这风长引戏弄我们,他若敢来,我就敢投毒!绝不让他活着出去!” 而强弩之末的风长引,一头栽倒平地前,是护住心口处的。 ——正是为他这木头制的、还未捂热的、刚“认”回家的“宝贝疙瘩”。 这不让外人吃苦的秉性倒是一脉相承。 望枯等了“几个春秋”,伴着意味不明的车轱辘声、哭丧声、炮仗声后。忽地,有另一双冰凉刺骨的手,将她从衣襟里剥离出来,解救回青天之下。 望枯抬眼看,那喧宾夺主的第一缕冷光,竟是灵堂上的三尺“白绫”。 风起时,模糊了这白绫的面容,盈盈波光后,便撒下轻飘飘的柔絮。再摇晃,又觉此物像丝丝绵绵的蒲公英了,其中一缕被抽了出来,纷扬零落,竟盖去望枯脸庞,她亲肤一试。 是蚕丝。 可这灵堂,虽的确比辛言那草屋富丽堂皇太多,但偌大个屋子却只摆放一座黢黑棺材板,实在森然诡谲。 古丝骨瘦如柴,脚踩高凳,虽是病得皮色煞白,但更似跳往九天的画中谪仙人。 她轻轻向蚕丝白绫靠近。 望枯后知后觉。 抱着自己的不是古丝。 而是—— 一声清冷,没入萧瑟中。 “母亲,父亲已死,尸身早在远赴磐州时便已腐烂不堪。如今,该下葬了。” 望枯才从古丝身上抽眼,看向那话语之人。 风浮濯正当年少,十岁出头。厉如知天命的老者,寒如百代暮冬。 古丝闻声,神游天边的意识,才稍有回笼。 她声色沙哑,轻抚这一把精挑细选的蚕丝:“柳儿……母亲又在犯浑事了。” 风浮濯只将手中物——“望枯与娪”,置于身侧。 “母亲从未做过浑事,远赴千里,强撑至今,已是无人能敌。”他直挺挺跪下,“母亲若是能以死解痛,何须将我顾及。” 若他在“孝”字里承先,便无人敢承第二。 古丝再无端庄之气:“柳儿,你才十一有余,我怎能弃置你于不顾?更何况,这磐州本就危机四伏,若是无我护你,那些人……必会把你生吞活剥不可。” 谁曾想,风浮濯却一叩首:“银柳恳求母亲了无牵挂,驾鹤西去。” 古丝惊惶:“柳儿,你……这是何意?” 风浮濯二叩首:“银柳只愿母亲能治好心疾,再与父亲琴瑟和鸣,并无牵挂。” 古丝深吸一气,泪眼婆娑:“……柳儿。” 风浮濯三叩首:“此事为银柳平生所愿,但求母亲成全。” 声声掷地,长鸣于耳。 古丝颤颤巍巍落地,并非有心悔过。而是,要与风浮濯正儿八经地道声别。 她命丧二十九,如今为这年岁,却哭得像个十九的、情窦初开的玉面小姐。 她紧紧搂着风浮濯,泪雨涟涟:“娘的前半生走得太好,后半生碰着不公之事便就此一蹶不振了。其中,待你最是有愧,分明要许诺你的好日子,通通没能兑现。” 风浮濯本想回抱过去,手却悬在半空就停了。 他只是振振有词,争做寡义人:“父母二人的养育之恩,银柳没齿难忘,母亲不该对我有愧的。” 古丝却摇摇头,贪享相拥的余热:“莫要记着这并无用处的养育之恩了,为娘只愿,我的柳儿能生生世世责怪爹娘……可好?” 风浮濯不答:“……” 古丝不再留恋这个抱,重返高凳上。 蚕丝胜雪,晶莹剔透。 她靠在这片“温柔乡”里,佳期如梦。 凳子横倒而去时,风浮濯再次磕头。 且长跪不起。 望枯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唯有这一回,最是无言以对。 诚如古丝所说,她的一辈子都活在金丝蚕蛹内。爱人逝去,是第一重洗涤;任人诬陷,是一次迫不得已地脱壳。 但她被祉州香火遮了眼——越是去往纸醉金迷之处,越是沾染满身污泥。 她要以死明志,自当为情理之中。 只是,理想者狠心,能弃了性命,就能舍弃“挚爱”。 难怪风浮濯日后愈发沉默寡言了。 是啊。 心中千结,又怎与这空荡荡的世道说呢? 望枯这般想着,那跪地一宿的风浮濯总算有了动静。 霜露夜重,他再次摆正凳子,接那随风摆动的古丝下来,再拢好她的衣裳。 又不知风浮濯从何处翻来胭脂水粉,为她小心妆点。做完这些,他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去往那个硕大的棺材里,尸身入盅,只占一半——如今看来,是双人合棺。 古丝应是挣扎了太久。 风浮濯半刻不闲着,又去风长引之侧。 掀开遮挡面目的麻布,可见他溃烂不堪,尸虫蚀人,变得两眼空空,枯骨泛黄。 风浮濯却能面不改色地抱他去古丝身旁,也知为他拾掇“仪容”。 风浮濯还不觉够,扭头去府邸室内,翻箱倒柜了些许贵重物什、贴身物什,依次铺陈去棺材里。 昂首再见蚕丝白绫,如那府邸的“胡须”。风浮濯拿了把大剪子将它扯了下来,并盖在二人身上。 如此,棺材合紧。 他空叹寂寥。 “倒是可惜,蚕丝贵重斐然,若能将蚕丝留给路边难民……该有多好。” 望枯领略到他的佛者本性了。 世人皆知,死者大过天,百善孝为先。 但风浮濯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圣人”。 甚至不惜毁了名节,弃了童趣,当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可四百年后的他依旧少了太多意气。 往事不可谏,人也是。 …… 风浮濯并未择其黄道吉日,仅是夜观天象,见下旬必将和风细雨。便趁着来日的亥时,将棺材用粗绳捆上腰身,徒步行山。 但因棺材板在青石板上磨损了一路,风浮濯六尺的身子始终扛不过这极为笨重的棺材板。为能提紧裤腰带,更是饭也不曾用上一口,还在北街闹出“铿铿锵锵”的声响。 “这才几更天!打什么破锣!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了!” 一个掀窗大骂,风浮濯就地停歇。 他没想放弃,转而用两臂将棺材抱起。 跟随一路的望枯怎一个叹为观止。 有志者,事竟成。如此剑走偏锋的法子,终在三更夜时,给风长引与古丝稳稳当当地下了葬。 可惜风浮濯的气力耗尽,腰腹上还勒出一圈深深的红痕,幸好还未见血。又或是他稚气未脱,并无明面里的这般刚毅,还想与父母共处些许时候。 于是,风浮濯睡在高高的坟头边,拢来沙土当被衾。 他兴许是知道头七的规矩,竟硬生生在荒山里待了七日。 他会掰断柴木,却只会钻木取火的老方子,两手弄得黢黑了,还去河边净手,甚至洗衣,再去火边烘干。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地穿,却也干干净净。 磐州的冬月,刀风惨烈,风浮濯的身子骨也绝非常人。风餐露宿一周,只是靠些野菜、蕨菜,或是花草树皮养活自己。夜里常常睡到一半时,便会被青蛇咬上一口,他会用小刀逼出蛇的唾液,再用那粗绳缠去。最后,以“放生”的由头,饶这些骇人的蛇不死。 次次如此,又次次福大命大。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到了打道回府的那一日,山雨冒头,牲畜蠢蠢欲动。 一只五步蛇横跳而出,隔衣咬上他的脚踝。 风浮濯:“……嘶。” 这是望枯观摩多日以来,第一次从这少年老成的孩儿面庞,瞧得疼痛的痕迹。 那五步蛇惹了嫌,也逃得快,一钻便是坟包。风浮濯惴惴不安,又要执拗地用两只手刨了坟。 奈何伤处扩散之速极快,黑紫色的毒素渗入,让他双手也颤抖不已。 风浮濯咬痛舌尖,提神醒脑:“不可……莫要惊扰他们……快出来……吃我就好了……” 望枯此生的轻叹,好似都要给这少年人了。 风浮濯竖起耳朵听,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 望枯垂怜至此,但往昔终是往昔,不帮才是理所应当。 不曾想,风浮濯却有一句深埋心底的言辞。 “白骨偶大人,您这些天,可是跟了我一路?” 望枯:“……” ……为何一个二个都能将她看穿? 风浮濯定心忍性:“白骨偶大人,银柳有一事相求。” “家父家母尸骨未寒,被这五步蛇叨扰,定不会留得全尸。” “先前听闻白骨偶大人是用鲜血豢养,银柳虽不敢奢求白骨偶大人施出援手……”风浮濯一字一顿,“唯有这一条命,最是值钱。若是大人看得上,便拿去。” 望枯:“……” 果真还是那个轻易交付性命的风浮濯。 风浮濯:“倘若不够,大人还可与银柳签署什么死生之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会赔给白骨偶大人的。” 罢了。 望枯操纵娪去他身旁,短手牵起风浮濯,将他往山下引。 风浮濯:“……大人这是何意。” 望枯睨了眼:下山。 风浮濯好似明白了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语:“大人,可我的父母,他们……” 望枯忍无可忍,就地停步,拾起一根木棍,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笨。 风浮濯吞声。 望枯当然在救人了。 但大雨倾泄,湿漉漉的泥泞在催赶着一木偶、一少年郎的步伐。 ——死人已去,能救的,就只有活人了。 风浮濯跌跌撞撞跟上,却用另一只手罩在“望枯”的发旋。 他蓦然没了思绪。 只知,雨天本多愁。 他却遇云虹。 第156章 待宰羊 自荒山下行时,风浮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终是败给了这场喧嚣的大雨。 望枯都尽收眼底,总觉他此番举动,是怕雨水会朽了木头身,想将“她们”抱在手中。 ——何必顾及是否“失礼”?他抱人的本事可是无师自通。 雨有几多缠绵,便织成幕帘横亘在彼此心上。 但大雨未尝不是好事。 风长引与古丝含冤而死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谁人都知二人的遗孤,是个不用荤食的“文人少爷”。古丝留了万贯家产,府邸又没几个下人,任旁人怎么瞧,都觉得风浮濯是那匹待宰羔羊,不成威胁。 赶巧,这风浮濯还失踪了整整七日,慕氏与沃氏以“充公”之由,联手行此抄家之事。皇家早就盯上古丝这块肥肉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放火抢劫。 光是搬空“金屋、银屋”,就让几十个伙计们忙活了一天一夜。而让磐州商贾恨之入骨的“古氏蚕丝”,更是让与慕氏、沃氏常有过往来的老板们瓜分得片缕不留,那一屋子幼蚕也通通掳走。 恐是要用这现成的好东西,另起门户。钱生钱,无穷尽。 做了这强盗之事,仍不能让这些人见好就收。听闻风浮濯聪明绝顶,若是来日东山再起,必定要寻他们的麻烦——便一把火烧干了古丝在磐州的这间别院,让风浮濯无处可躲。 虽说这么大的门楣,古丝与风长引的好名声流传在外,到底也有几个不怕死的,驻守此地的家丁,和受过二人帮扶的性情中人,声讨不快。 但这一星之火,又怎能与亘古在红墙里的长明灯作比呢? 于是,家丁们被乱棍打死,为风长引说好话的百姓则被当成流寇“驱逐”,终生不得踏入磐州半步。 而这场及时雨,至少可以灭了府邸的大火。风浮濯也能趁夜深人静时,绕开那群因找寻不到白骨偶,而守株待兔的骑兵们,再溜进这一灰黑颓墙的废墟中,翻找出一床蚕丝被褥,小眠一夜。 他倒是知足常乐:“幸好,母亲的嫁妆事先放进棺材里了……只是苦了白骨偶大人,如此将就一夜。” 这被褥果真有大半都让给了巴掌大的“望枯”。 ——虽说,百年前的灾祸,与百年后的端宁皇后慕若、沃若若、沃元芩三人毫无瓜葛。 但始终让望枯心里攒着一口气。 只因细想之余,可知磐中酒、鎏天等地,能有今日所得,怎会没从古丝身上偷来福禄? 幸好毁的毁,亏的亏,元气大伤的元气大伤。 …… 磐州辽阔,京中为心,还四散出多个乡镇、村野。风浮濯并未在那是非府邸久留,却在磐州边界,“萍县”,其闹市里穿梭。 他也不买物什,只是见着难户,便要散尽从屋中带出的家财。 如今的风浮濯,已有胆识让“望枯”坐在他的肩颈处,看看繁华世道。 但望枯却并无闲情,只是趁着一个字画书生去解手了,便借用他摊位里的笔墨纸砚,抱起毛笔挥毫一句: 你若再不赶回祉州,那里的家也必定保不住了。 “白骨偶大人料事如神,竟知晓我在祉州也有家,”风浮濯买了个狐狸面罩,像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公子,心性却胜过老者,“但可惜,有人才称之为家,如今父母已故,毁了便毁了罢。” 望枯难以置信:……那你靠什么存活?又为何要存活? “天大地大,能吃苦的人这么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是无妨,”风浮濯有条有理,“我并无存活之心,只是思量着,若是我走在父母、祉州百姓之前,他们定会心伤的。” 望枯无话可说:你可有一刻为自己活过? 风浮濯惘然俯仰:“母亲曾说,人无论身处什么年纪,都需且行且看,方能悟出真谛。如今,我的年纪不大、资历尚浅,不知如何剖析这般深奥的议题……倒是怠慢了白骨偶大人。” 可算有风浮濯不知道的东西了。 但只是十几岁的风浮濯—— 赢了,却不值大肆炫耀。 但风浮濯“通透”则已,望枯何须再去替他着急忙慌什么。 也只是且行且看,心安理得地当个木头人、她乡客。 …… 望枯不再多言,风浮濯却冥思苦想了一整晚。他夙兴夜寐,趁着朝阳当头时,再次求她指点迷津。 “……白骨偶大人,我可是不孝子?” 望枯人还没醒透彻,就又得支个棍子,当起他的笔友。 她答:古丝说过,令你抛却孝义之事。 “祉州百姓、父母二人从小就告诉我,正道为我毕生所寻的要务,若不当此物为准绳——”风浮濯看着这笔入木三分的“之”字,思绪游离,像是伤病好了,又来追忆痛楚了,“我当真不知存活的意义了。” 望枯:那何为存活的意义? 风浮濯早已将这几句“十六字真言”,背得滚瓜烂熟:“诚实有信,忠心为民;报效国家,亲朋和乐。” 望枯:那,不坚守这些信念的人便会必死无疑么? 风浮濯眸光黯淡:“不会,甚至大有逍遥法外之人,到死都为非作歹。” 望枯无可奈何:依我看来,宣扬美好品德的前提,是需要一个壮硕到老的体格。否则,就会被那些歹人害得命都没了,到时,还如何谈论这些深明大义? 往简明扼要了说,便是:人活一世,小命要紧。 风浮濯震慑无言,头垂得更深了些:“……言之凿凿,银柳受教了。” 但十年顺风,一遭逆风。地势还未摸通透,又如何教诲一个刚入山峡的人,能乘风破浪呢? 因此,风浮濯要是真想“行恶”,第一念,便是学着如何“自私”,漠视一切不公。 他还想了个“不伤敌人,还自损八千”的招式—— 自毁双目。 …… 风浮濯备了马车,聘了车夫,要还祉州去,本是好事一桩。奈何,他两眼却忽而系上一道白绸了。 望枯妄下断论:风浮濯果真是个鲜为人知的“疯子”。 却也不由发问—— 为何有人会唾弃自己到这个地步。 风浮濯还是“心细”,特意趁着望枯倒在“供奉台”上昏睡不醒时动手。又怕自己“临危生怯”,便借来东家宰猪牛的屠刀,愿快刀轧乱麻,不予悔过之机。 谁曾想,风浮濯却面色不虞地跪在“望枯”面前,认错请罪:“白骨偶大人,我扯谎了,尚未痛下此手。只是思量父母二人才故几月,如此毁坏发肤,更是不孝。便想守孝五年后,再行此事。” 字里行间都是不甘:“因此,银柳这些天只好试着当个盲人,谨记勿看勿听勿念之事。” 望枯也试着当起判官,掷下冷然一字: 准。 虽说此举大有掩耳盗铃的意思,但如今官兵追杀风浮濯追得紧,若能变着法子掩藏面目,回祉州的路途中,也会少些担惊受怕。 可他越是当这眼疾之人,就越觉“惴惴不安”,事有两端。 好人会对他敬让更多。便是路边乞儿,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裹腹一日、干干净净的炊饼,也能掰开赠他一半——风浮濯自然不会收。 恶人则会对他厌弃更多。便是那劫车的山匪,也会瞧他是个手无寸铁的“废物”,而哕一口大骂“晦气”,最终放他一马。 风浮濯每至此时,便会去庙里躬身求安。 “人之初,性本善。穷人、恶人都会对废疾者报有垂怜之意,若是天底下都能如此,便会让凡人少些苦痛。” “银柳并非有意占此恩泽,若是可以,恳请佛祖能将这些‘好事’,分与旁人。” 望枯听罢,直直摇头—— 倦空君啊,你还是半点没改。 …… 后来,行至曦州时,竟遇皇家之人微服私访。他们南下游画舫,吟诗作乐,包揽了整个渡口。 风浮濯不得已困守此地时,凭栏追望,就此显露出天真心性:“天子与民同乐时,是天下大吉、江山百代的好兆头。若是能求得他们庇佑我祉州百姓……可是,比佛祖还要灵验些?” 风浮濯这些天省着时辰,给“望枯”雕了套活字木板,共有十个木块,刻着“一”到“十”的字眼。并将随身携带的“词典”给“望枯”看,每一字用一个编号取代,共有万个字。 刚好,“望枯”过目不忘,一夜就已记得清清楚楚。 她拨弄活字木板,一行拼凑出一个字的编号。风浮濯也对词典烂熟于心,就此明白了她的话语: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不招揽此地的百姓,一同前去画舫听曲呢? 风浮濯沉吟一瞬:“若是都去了,谁又来奏这动人的曲子呢?” 望枯:…… ——难怪日后会对红墙院内肝脑涂地,若非吃大亏,怎知人心险恶。 望枯牢记皇宫祠堂之内,那嚣张跋扈的太子曾说,曾在祉州渡口挽救风浮濯一命。 她如今开了命理的天窗,自当想帮衬一把。 望枯:你会水么? 风浮濯如实相告:“不会的,祉州地多水少,父母并未逼着我学。” 望枯:那就不走水路了,祉州不是也有商路可走么? 风浮濯微有迟疑:“好……只是,原先一日的路程,就此多了三日,岂不是舍近求远了?” 望枯忙不迭颔首:那更好了,就听我的。 风浮濯:“……是。” 但哪怕拖延了几日,再去祉州渡口,仍就见那群说是“微服”,却招摇过市的皇家子弟。 他们好似在巨轮之上垂钓——水里却有可怜的渔夫,泡软了腮,还往他们钩子上挂。 风浮濯要归家中,就必行此地,实在避之不及。 望枯谨慎拿出活字木板:速速绕道。 风浮濯刚想照做,谁知,那游轮上的讥笑不止的人们就此将他盯上了:“那面着白绸的晦气瞎子!过来!我们公子有物什掉进水里了!可愿帮我们打捞!放心!你若办事妥当!必定重重有赏!” 第157章 等木生 风浮濯闻声顿步。 望枯敲响活字木板,“咚”得一声,空蒙沉闷。 ——不许去。 那些世家子弟里,总有个兴风作浪的伶俐人在里头叫喊。但到底还是良心未泯,见这风浮濯的青竹身满是风霜,便有意将他放走:“诸位公子,这瞎子不理人,莫非还耳聋?必定不是个会来事的!干脆让他滚罢!” 一个模样最小,身子圆溜溜,脑袋有些扁,又被旁人众星捧月的小公子。乳牙缺了一处,嘴里还要嚼着甘蔗,甭管可会嚼烂,就往水里吐个不停:“这不是赏赐么!他为何不领情!” 一名细嗓子的古稀老者慌了神,为他指正,身姿却卑微:“公子!何来赏赐!这、这话只有天家能说,莫要让旁人误解了您!” 小公子丢了这根“崎岖不堪”的甘蔗,双手往锦鲤纹样的衣襟处擦拭:“噢!是!” 身旁比他年长几岁的孩童,却更为顽劣:“这瞎子我老早就看见了!一个人走!碰着老头还知绕道!万一是装瞎装聋呢!那岂不是——” 忤逆皇家贵胄。 另一个笑眯眯的同辈则直接找那老者求情:“我们听话着呢,不说赏赐了,九弟难得出来一趟,碰着个年岁相仿的儿郎,便想结交一番,就准许九弟玩个尽兴罢!如何?” 老者为阉人身,只觉这一水儿的皇子都已盯上他的贱命,索性骨头一折,跪个有力:“……公子们随心即是,奴才怎敢有异议。” 人潮最偏之地,走出个稳重的儒士,应是过了弱冠年,却同样沆瀣一气:“是个识趣的,重重有赏!” 另一头争相邀功的“公子”也不甘示弱:“是啊!公公……不,母妃说要叫什么来着?对了!下人!该叫下人!你这下人莫要以为有赏就无碍了!先将那瞎子绑过来!” “下人们”脚底抹油,通通跑了下来,甲板难堪其扰,吱呀吱呀地“控诉”着。不待他们释开绳结,风浮濯便向海岸处折返。 顶着睽睽众目,他去往渔夫身旁。 神只天光,化粼粼水波。 “你们受苦了,都去岸边罢……我来接应。” 望枯:…… …… …… 她彻彻底底哑口无言了。 拿巫山作比,就好似是她与吹蔓二人约定要去巫山之巅赏景闲谈,大费周章做了一桌佳肴后,防住了偷吃的忌孱,等来了无限夕阳。却被人五花大绑送去厢房里,给客人端茶送水、换洗被褥、收拾残局,迫不得已听那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举目无光。 像是,一朝从归宁坠去了魔界。 望枯果真还未精通“鞭长莫及”之意,否则,怎会在这长鞭上延出几寸,非要在梦里帮一回人? 日后,望枯再不会如此了。 那两渔夫皆是祉州人,发丝间装着“霞草”,风浮濯轻轻拨弄,便知是甘蔗碎屑。两人应是认出他了,当即两眼婆娑,又怕他被这船上之人识破,笨拙撵人。 “我们生来就穷,还没娶媳妇呢!好不容易碰着出手阔绰的贵人,自然要可劲干了……你这黄毛小儿,莫要抢了我们的生意!” 风浮濯顽固:“还是我来罢。” 那众星捧月的小公子,却一万个不乐意,撒欢打泼:“慢着!我的大蚌珠还未钓到呢!这瞎子为何要替我自作主张!” 儒士怒目圆瞪,甭管成语是否用会了,都搬出来乱用一通:“是啊!你们可有将我们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放在眼里!这般以下犯上!就不怕横死街头么!” 风浮濯不卑不亢:“我不怕,直管放他们走。” 儒士禁不起激:“好一个不怕!你可知我们都是谁!稍微动根手指就能叫你株连九族!” 这词倒是用对了。 “是啊!诛他九族!” “父皇……呸,父亲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我们!对付一个瞎子何至如此?我一刀就够了!” “三哥别说大话啊!上回春猎,是谁被吓着了,连只兔子都捉不到!” “士别三日,不该刮目相看么!你若不信……今日,你就与我比试一番!看谁先杀了这个瞎子!” “比就比!三哥莫要露怯了!” 两人衣着都是土棕色,个头、发饰、谈吐都大差不差,再细看模样,也极为相似,定是一对孪生子。 而这“多子多福”的娘娘,还有个不敢生事的窝囊废。 这孩儿面色僵硬,见双生子各不退让,还脱了外衫要收紧裤腰带,才惶恐劝说:“兄长们,父亲前几日在曦州就已责怪我们偷钻艺伎裙底了……今日本该是闭门思过的时候,是‘管事’的拗不过我们,才租了大船,若是再起差池,恐怕……” 儒士却早已见怪不怪,还趁机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小七,你胆儿小,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可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事都知分寸!只管宽心罢!有这功夫,倒不妨猜猜你一双这好打的兄长们,孰赢孰胜!” 这时,总算来了个说话带脑子的皇子:“我们之中,当属老九的身份最是殊异,无论行何事,都需事先同他过问。” 还能怎么殊异? 唯有当朝太子了。 众人就范,静候老九发落:“……” 这太子却是个里外如一的草包,支支吾吾想不出一句答复,反倒问起风浮濯了:“瞎子,你本事很大么?可会为我打捞起眼球大的蚌珠?” 他不会水。 但救人之心远胜一切:“我会。” 太子俨然听信,随意编排:“既然会,那不简单!让那两个老的走!留他一人伺候我!三哥四哥要杀就杀旁人罢!酉时前回来便是!” 双生二人兴头冷却了大半,便知礼退下:“好,就听老九的。” 祉州渔夫也是性情中人,执意想送走风浮濯。 “他没本事!一个瞎子能成什么气候!只会胡诌!倒不如我们来!” “是啊!他可不是我们祉州人!什么都不懂!诸位贵客们,当真要信他的一面之词么?” 风浮濯欲言又止,没能拦住:“……” 太子已初见暴虐端倪:“区区捞珠之事为何弄得如此麻烦!若非父亲叫我修身养性!眼下就要将你们通通杀了!趁我姑且出手阔绰,就都留这里好生找着!若还是找不到!都给我提头来见!” 两名渔夫悻悻丧气:“……是。” …… 风浮濯并未“吹嘘”太过,舟车劳顿时,“望枯”也曾问过他为何这般信奉神明,又如何与佛结的缘,他便顺势提了一嘴,且都与“水”有关。 少时,曾有一介悬铃游士,徒步穿行大漠,本要攒足一口气去祉州休憩,却倒在了祉州城门。得亏被风浮濯亲自捡回家,喂了口水,又让古丝医治。风长引为褒奖此事,派人在祉州境内,挨家挨户地赠了三斗米,图一众乐乐。 游士也不是白眼狼,为报救命之恩,为风浮濯算了一卦。说他会继承风长引的衣钵,合了官运,所做之事都与“善”字有关,假以时日,必定名扬四海。 但败就败在,风浮濯让了自己一口“水”了。 风浮濯五行土多、火旺,与此相对的,便是缺水、缺木。其中,他滴水不能沾,水也来来之不易,不能轻易给旁人,尤其是“与仙家、佛门的有缘人”,游士刚好就占了其一;二来,也不可随意“补水”,水多则溃散,一旦泛滥了,定会吃许多莫须有的苦。 若要破此局,需得机缘让“木”来松松土。否则,日后就是“孤家寡人”的命,彻底成了那片撬不动的旱地——执拗到底,众叛亲离。 游士还对古丝与风长引千叮呤万嘱咐:“若你们二人得以长寿,其子亦可安乐永康;反之,纵有善终,他也必定饱受磋磨。因此,你们定要告知他长路漫漫,多听多看。” 马车过了一又一山时,风浮濯得空思及这些,只觉万般都是命:“父母二人早逝,了无庇佑,除了听从我的本心,就是向白骨偶大人讨些指点了。哪怕我心知父亲正因大人而丧生,但我明白,大人只有跟着我,才能免于被有心之人利用。” 四百年后的沙棠神树里,风浮濯也给了望枯一模一样的答复。其心为日月,百年不回转。 望枯明白,土遇木,方可耕耘。 风浮濯是为等她来到。 …… 思绪多少蹁跹,也都会瞻于眼下。 只见风浮濯毫不犹豫解了衣裳,再将“望枯与娪”潜藏石子下,只着里衣投身江海里。 不觉间,大船上多了些看客。 皆是女子。 “诶!慢着,两名老渔夫都是赤身裸体下水!你这小兄弟为何不脱干净呢?” “是啊,既是盲人,这白绸也是碍眼,不妨一并摘了罢!” “可不是么!明人不说暗话!小兄弟生得很有几分姿色,我们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定要好生表现啊!” “哈哈哈哈!还是你敞亮!” 这些人穿金戴银,市井气很重,应是被那公公赶来救场的船家,口音与祉州人的温暾截然不同,定是曦州人。 只是,将勾栏的话术说与孩提听,又怎知分寸? “二位有二位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风浮濯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就此闷声入水。 “哈哈哈!还羞怯呢!” “有意思!未来可期啊!” 可惜,这几个女商人并未“调戏”太久,就被另一批陆路的人马打搅了。 达达马蹄至,如军阀整肃。 为首勒马之人,有统帅之姿:“老爷!他们果真藏在此地!” 说是老爷,可循着此人望去,气宇轩昂,震慑四方——多半就是本朝的天子。 “老爷”昂首去,勃然大怒:“你们这是在做何事!” 太子见着他才吓软腿:“父……父亲,我只是,顾及母妃……不,母亲!她生辰将至!便想为她采得一个上乘的珠子!尽尽孝心!” “老爷”是个明君,至少眼下看来如此:“还敢嘴硬!此地水势湍急!谁许你如此害人的!” 那统帅眼尖,好似看见何事:“老爷!大事不妙!有一渔夫被船桨绞入了!” “老爷”眦目:“什么!” 远远看去,太子身旁那群弟兄们为他操碎了心,争相献计。他心领神会,连忙将功补过:“父亲!我的贴身护卫水性极佳!让他来救!” 而望枯从石缝看得这一混乱不堪的浅潭全貌,只觉那时莫欺谷内,万苦辞言之有理。 风浮濯的确“不老实”啊—— 不然,怎知有意向轰隆不停的船桨下靠拢呢? 第158章 十年晚 君主在外,便是蒙尘的珠玉,旁人一眼望而生畏。世人又不好诓骗,这些闹事的东西里,还有好些可以商榷的储君之选,皇帝便是为了安抚三代老臣,也要摆出这“明君之身”。 “将士们听令!通通下水寻人!”皇帝只是当一回虎父,让犬子们吃些虚张声势的亏,“而你们这些混账东西!都给我滚下来认错!若是这渔夫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至少闭门思过三月!听清了没!” “……是!” 望枯便是坐井观天,也能瞥见那一张张恶人嘴脸变得铁青,垂首如鹌鹑,直呼大快人心。 风浮濯命硬,自然死不得。他不通水性,却通祉州山性,水下何处有礁石,能歇着脚,他都如此知悉,都要拜那事必躬亲的风长引所赐—— 古丝商行也有一半走水路,风长引就亲手修缮此个“祉州渡口”,为其凿壁填沙。风浮濯曾有见过图纸,记得何处藏有水洞。 风浮濯也是狠心,被人打捞而来时,面色发白,好似水鬼,攒了一肚子水也吐不出。还是那将军一拳深重,用巧劲击打他的胸腹,才通了气血,干呕不绝。 他气若游丝时,两眼紧闭,摊开掌心,自当留了一手—— 一枚蚌珠。 鱼眼般大,白昼之色,通体浑澄,细看还像沾了藕粉,实在可人。 众人震慑不语。 风浮濯佝偻着背:“……恳请诸位贵人,放走二位渔夫。” 望枯:…… 有意耍心思,却也为旁人。 风浮濯当真是大智若愚的典范。 皇上与将军交汇眼神,各有惊异:“小渔夫,这二人可是你的亲眷?” “不是。” 旁人瞪大了眼,皇上也费解:“那你为何要帮?” 风浮濯再答:“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蚌珠报答贵人救命之恩,福禄让给长辈,银柳便已欣愉。” 皇上俨然当他为孤儿了,却又纳罕此人超脱年岁的言辞,只得追问:“你的气宇不凡,背后必定有个殷实的家底,为何还要趟这浑水呢?” 风浮濯:“这世上有太多恃强凌弱之事,我能抨击一个,便算作一个,却无法坐视不管。” 皇上爽朗大笑:“小兄弟,你眼盲,又如何知晓他们在恃强凌弱呢?” “眼盲,心却不盲。”风浮濯背脊抻得板正,“巨轮挡风,水下有人的咕咚声、浪花声,大船上的人,却怡然自得,互相打闹。我行此道上,又不见外人,定是被达官显贵封了路,百姓都有忌惮。” 皇上饶有兴致:“那你为何偏往此地行?” 风浮濯也不藏着掖着:“只因我父母双亡,皆死于非命。我无牵无挂,若非为守孝而还乡,兴许早已命丧前路,能活今日已是意外之喜。能救下一人,也是积攒功德。” 皇上盯紧他:“椿萱有何死因?” 风浮濯垂眸:“死生为伤心事,我亦有不言之权。” 皇上知趣:“好,是我唐突了。你这小儿很有骨气,也孺子可教,可否抬起头来,任我看个清楚?” 风浮濯睁开眼,眼底满是雾蒙蒙的云霞。 他对俗世恰是如此—— 失落而空寂。 皇上看清他的容貌后,总觉得好似一位故人,奈何那人太过热烈,这孩儿,就只剩下刺伤旁人的寒凉。 他当机立断:“好!你可愿随我回京?我重金聘用你当他们的夫子,你想要多少俸禄,我便给你多少。” 离岸那一排皇子终是按捺不住了,由太子一人宣之于口:“父皇!他不过一介渔夫,怎能!怎能……” “治国者,没有社稷良方,没有高瞻远瞩,也需有海纳百川的肚量。而你,十岁又一了,却还随着他们游戏人间,草芥人命。”皇上甩袖离去,“更可悲的是,你连草芥人命四字都写不出……朕此次归去,定要与你母妃好生说说你的课业,问问她究竟是如何教导你的。” 风浮濯见好就收:“……多谢圣上。” 太子一屁股跌坐在地,泪眼汪汪:“不、不可!父皇!不可!儿臣知错了!莫要同母妃说啊!” 衣裳不洁,腰腹叠起几层,嘴周一圈糊得半红半黑,若是皮囊尚可,还能当只花猫。可惜,太子只能当个被一掌拍瘪的泥巴人。 且是烂泥一滩。 …… 阿斗固然难扶,但术业有专攻。好在风浮濯吃苦耐劳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极称其职。 那些个随行的公公、人臣,见他得了圣上青睐,便嘘寒问暖地守着,好声好气地候着。但风浮濯一心上下求索,只屈身于船舱内膛,专心备起教案来。 几月奔波,朝晖如梭,风浮濯从未与人打过交道。皇宫内外,都对这心性孤僻的小夫子略有耳闻。哪怕太子心有惦记,也暂且不敢造次。 于一方小窗边靠着的望枯,同样一声不吭。风浮濯在与不在,也照睡不误—— 梦中为走马观花,一年比一日还要快。破梦以后,世道可是也会沧海桑田? 直至临近磐州渡口,风浮濯看着海上残月,才暗下决心。 他轻声唤着。 “白骨偶大人……可有睡去?” 这个世道的主宰是风浮濯,望枯若是得他召唤,自然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会答。 ——还能如何说呢。 风浮濯却坚信她是醒着的。 “白骨偶大人,我那日看着江枫渔火,心有一言未曾道出:为何父母二人如此吃苦,却从未见过那般惹人动容的景致。” “我知晓,这些为身外之物,不可追,不可盲从;但我更知晓,善人活这一世,就如那两名逞能的渔夫,穷会死,饿会死,行凶会死,行善会死,被践踏自尊也会死。” “因此,人有玩性,会有懒性,父母二人摒弃以上两者,注定要牺牲太多。” “而我如今才深谙此道。” “白骨偶大人,我知晓你不愿搭理我,是因为我扯谎了。” 他徒留一记不熟练的嗤笑。 “正因我是平生第一回,还以为定会败露。” “谁知佛祖显灵……或是,白骨偶大人暗地里将我庇佑了。” “言而总之,我都该道一声对不住。” “但不会水之事我却并未扯谎,只知成事在天,我若是死了,也好早日陪黄泉下的父母,若是天要助我,我定要为他们平反冤案。” “于此,我竟在水下船桨里,绞进了一串抛了光的璎珞珠子,我顺势将它夺来,用力撕断了,只择其最大的一个,于礁石上打磨。” “如此逗留,我也的的确确沉入湖底,命悬一线。” “当我醒来时,我便暗自起誓,绝不负天意的帮扶。” “我要正道当首,要良人致胜。” “而今我说这些,是想问问白骨偶大人。” “……磐州遍地是凉薄之人,皇宫总有骇人听闻之事,好的时令极短,坏的时令极多,不知大人可愿陪我一并去吃苦头呢?” ——人到磐州了,方知询问。 纵使他百般压抑天性,也难改贪欲本心。 望枯也不打“冷战”了,久违翻出活字木板,轻轻敲出一个字。 去。 风浮濯慌忙低下头,又用拳头抵住嘴,也藏不住高高扬起的笑颜。 他自个儿也险些忘了——十岁孩提应有的模子。 风浮濯又记起,五岁之前,风长引与古丝总是想方设法地逗他欢笑,买了一屋子玩物——竹蜻蜓、拨浪鼓都算寻常,他手中的,都是摇摇木马、“捉天弹簧”、流萤大网。 他那时就知赏脸,会陪着乐呵两声,还会特意拿去分给左邻右舍的同龄人玩。若是旁人玩腻了、弄坏了,他又不自觉惜物了,只是小心缝补,再关箱收好。 后来,古丝给他的十岁生辰礼,就成了几根木头:“我与父亲好似发觉,柳儿没有心爱之物。便驱了马车,游走全城,想要为你做些什么,这才从门庭捡回几根核桃木,想要你自己做些喜欢的物什,如何?” 风浮濯接过,却就此吞声:“……父亲、母亲便是我的心爱之物。” 古丝笑了笑:“柳儿撒谎了。” 风浮濯微微皱眉:“柳儿从未扯谎。” 风长引也笑:“好、好!柳儿没扯谎,便是爹娘给你派发的课业,好不好?” 但风浮濯明白,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之牵肠挂肚的物什。 而今,在不为人知的静夜里,他却找到了。 他要的没有其他。 他要的只是一个“信仰”。 …… 入宫诸事不便,风浮濯则与“望枯”约法三章,平日里都在他的箱箧里呆着,待到休沐之时,才将“望枯”放出来。 望枯乐得自在,白日睡空了觉,就于夜里蹑手蹑脚地爬出。虽一步只有半寸,行得太过缓慢。起先,整夜只能走去院子里,后也能摸索去奴才们的寝宫,再后来冷宫、不受宠的小嫔妃、有过几面之缘的御花园都有所猎足。 而风浮濯的休沐,却从一月七日,变为一月四日、一月两日,直至再也不休。 望枯便明白,是他被太子那群乌合之众给刁难了。 也正是帝权的天秤倾斜太过,才让这些只知明面恨,不知礼贤下士和良苦用心的草包们就此记恨。 太子一朝不失势,风浮濯便一日探不到头。 风浮濯与她聚少离多,却每见一回,都年长了些。 “这是东洋来的稀罕玩意,圣上赏赐的,我舍不得吃,还望白骨偶大人吃的惯。” 他着白衣,逸兴遄飞。 “今日,我打了沃氏与慕氏子孙的手心,也探明了他们的商行,下回休沐我需彻查,就不得来看大人了……多谢大人知礼。” 他笑意更盛,两目含温。 “听太子殿下说,北边城郭有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下回,我定会带白骨偶大人过去。” 他声色沉稳,却再无笑意。 “我不慎落水了,自知失态,便站于屏后罢。对了,今日除夕,我还未给大人点上两炷香。” 他无喜无悲。 同样忘了给他已故父母上香。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不知是第几个年头的三月梨花落,他早已长大成人,也仍不见终。 非但如此,望枯还等来了他的伤痕累累。 他已有弱冠的相貌,与四百年后的人并无二致。 却好似变了个人。 “白骨偶大人,我要被拔舌挖眼了。届时,便要去往北边了。” “恕我无能,护不住白骨偶大人了。” 风浮濯的万念俱灰,是声色哀求,是仓皇谦卑。 “他们要来了。” “大人定要躲好……好不好?” 第159章 报丧鸟 一群报丧“鸟”停在风浮濯身后,笼罩出晦暗的影子,后者便面色如常地将“望枯”塞进箱箧里,再从案上拿出好些瀚海阑干的书卷盖上,用以遮掩。 当望枯随意翻开一封信笺,便是陈情血书时。她便知道,这场美梦终是到了头。 “噢——求着父皇赏赐一间僻静的雅苑,却不住下,便是为了偷藏白骨偶啊!风银柳!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殿下还是那副模样,虎头虎脑,份量不轻,还生着一双恨意绵长的眼睛。 风浮濯的身骨虽被削了又削,却也不改执拗本性:“太子殿下,您多虑了。” 太子:“多不多虑,他们一查便知!众人听令!一半人将他衣裳给扒了!另一半人去屋内翻找!” “是!” 这些皇子、世家子都已长大了,早已看不出儿时的面目。但始终跟在太子后头,蛮不讲理地厌弃风浮濯。 风浮濯轻描淡写:“太子殿下,衣裳为人之本,卑职宁可死,也不受此等屈辱。” 太子一点即燃,倒是无端猜忌起来:“好你个风银柳!莫非白骨偶就藏在他身上!难怪碰着他就没好事!还不快抢过来!” 他们一哄而上,好似人高马大,却被“走为上计”的风银柳耍得团团转,一翻檐上,就消失不见。 一人出谋划策:“太子殿下!他如此嚣张跋扈!就该趁早向皇上如实禀报啊!若有士兵捉拿,他自当束手就擒了!” 太子猛拍他脑袋:“笨!父皇最恨本宫不劳而获了,若是传入他耳里,本宫还如何求白骨偶将质子之责让与旁人!言而总之!你们谁敢告知父皇!谁就等着倒大霉罢!” 旁人忙不迭:“是、是……” 风浮濯藏匿得好,整夜没能让他们找寻到踪迹。次日天晴朗,风却凉,他却先发制人,为太子主动“请缨”—— 恰是那时风银柳误入四百年后的宫中佛堂,望枯还亲眼所见之事。 太子仍是带着人手,拎他去了佛堂。 而这一回,他仍旧找不到巫蛊偶,还一怒之下痛砸牌位,火烧天边。 不为人知的后话却愈发明晰。 皇上派人将他拖去御花园打板子:“逆子!这些牌位可都是你的祖宗!你今日敢烧,朕就敢让你拿命来赔!” “不!啊——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当真知错了!”太子哀嚎声久不决堤,却要如那狗皮膏药,死到临头也要拉风浮濯陪葬,“父皇!是风银柳的错!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是那罪臣风长引的遗孤!为给父母报仇,才于渡口演戏的!如此欺君罔上!还不将他捉走!” 皇上震怒:“你这逆子!当着朕的面也敢乱嚼舌根么!你且记着!银柳无姓!他替你行太子之义,是因他为良善之人!想为江山社稷捐躯!而非你天生贵命!理应让他如此!” 太子喘着粗气:“儿臣……儿臣就是贱命一条!也比这处心积虑的祸害好!” 皇上怒不可遏:“给朕狠狠地打!朕不喊停!便不许停手!” 奴才们:“……是!” 隔墙外,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计其数,一听“风长引”的姓名,无论认识与否,都让此事传遍了整个中宫—— 那乘着素舆,肩披大氅的天姿国色之人,正是听了这些,才姗姗来迟。只是面色苍白,浑身无力,若非是见来之不易的爱子,才让泪水充盈了眼眶。她的皮囊惨白太过,如那油灯罩,唯此间一盏幽微的火吊着气数,却命比纸薄。要么焚了自身,要么扑灭火种。 此人便是当朝皇后——若非望枯两眼清明,记人识容。单是见这病秧子的模样,说是端宁皇后也未尝不可。 皇后恹恹:“皇上……是臣妾教导无方,若是有什么怨气,臣妾代劳便是……” 皇上斥责:“慈母多败儿!皇后!你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下去么!” 皇后迈下素舆,任风霜打身:“中宫谁人不知,臣妾这温容皇后,早在变为药罐子之时,便名存实亡了。活到今日,臣妾药也吃够了,死也是一念之间的事,若圣上动不了手,臣妾自己来便是。” 皇上瞪眼,脚下迟疑:“皇后,你这是在逼朕么?” 皇后一笑:“臣妾怎敢。” 二人虽各执一词,却各知事理。 笑话可自个儿笑,却不可让下人笑。 皇上只得忍让:“……好,都停手!” 那长板凳上奄奄一息的太子,两眼发白,口吐唾沫,吃了什么便吐了什么,当真是个劳什子。 “皇后,今日朕可让你一回,可若还有下回,”皇上踱步她身旁,再绝尘而去,“唯有冷宫见了。” 皇后打心眼里知足,竟难得一笑:“多谢皇上。” 她太久不曾落地,每一步都像脚踩碎渣。还未行去三步,便昏聩倒地。 她死了。 在几十号人的眼里,在朗朗乾坤下。 旁人惊慌失措,望枯却觉她是去意已决,死得正是时候。 又不得已过分猜忌。 ——对儿孙无限垂怜,也是后位者的应尽之责么? …… 这般一闹,风浮濯的身世之谜便成了皇宫禁密,再嘴碎的公公也矢口不谈,生怕脑袋不保。 皇上为将风浮濯安抚,赏赐银钱万两,布匹十匹,与一免死金牌。自此,还特赦他不必再学“礼教”,下月启程之前,都可随意进出皇宫。甚至,若他愿意,也可承太子宫印,替那草包掌权。 望枯明白,这些人是早在从渡口里归来时,就已然识破风浮濯的“真身”。之所以对他百般青睐,是知晓彼此目的都有不纯,拴在身旁才知其底细,索性堂堂正正一决高下。 如今,胜负分晓。 风浮濯一败涂地。 因良心难悖。 而他来日所去之处,是如今兰氏一族抢夺而来的北国。 兰氏一族哪怕并无巫蛊偶,也盛况依旧,轻而易举将祉州毁坏一空,却未占领。 祉州不为要地,皇上想不损一兵一卒,就只能出此人质的下策。 指不定,还算计到了大势已去、至善至真诚的风浮濯会想“报答救命之恩”。 而风浮濯二次投营,正是一桩自保之计。 更何况,东窗不亮西窗亮,能报一仇就算一仇。 他要博弈下一个十年,更下一个十年。 直至哪日成了为止。 …… 再然后,风浮濯舌头已去,两眼尽失,却能稳稳当当地带着“望枯”穿街走巷。 他没了双眼和舌头,就是走了百遍的路,第二日也仍会不知所踪。 但他一次次重蹈这些。 望枯知晓,他心有不甘,才舍得将光阴蹉跎在这些无用之事里。 他的步子的确沉稳,错落有致,甚至顾及一花一世界,从不往草坪处行走,还会轻抚一把墙沿的杂草可还安然。 若是被人拔除了,他也不会“感时花溅泪”,更不会丢了心绪,只是为它翻来佛经一页,把躲在十步开外的“随从”唤来,让他念给它听。 渡它,恕己。 起先,望枯听得昏昏欲睡。久而听惯了,若是一日不听,又会不忍想念。 当真起了静心寡欲,看破红尘的用处。 直至启程前的最后一日,风浮濯也未行琐事,只是为“望枯”精挑细选了一身小褂,当分别之礼——红衣,小袄,图个喜庆。他便坐在渡口处,听了彻夜风与浪的哭嚎。 今夜无月。 难以聊寄相思。 …… 后一日的卯时,却给了一桩风浮濯意外之喜。 因太子半死不活,又亡了一个生母,无心争斗;皇上暗中调查多日,无法近身从他身上抢夺,又难以证实“白骨偶”究竟是何物,不了了之。因此,风浮濯有幸保住了白骨偶,能带着望枯共同去往那冰封之处。 这一天,好似正月十五一般,沸反盈天,却有年味消逝的萧索,才以送别之姿,向此花车——与再会幽冥里所见的景致有九分相像。 余下的一分,是正大光明坐在他身侧的红衣小木偶。 “快看!那是何物!” “太子殿下的木头娃娃?” “什么娃娃!这一看就是有灵之物,应唤作小佛祖!” “失敬失敬!小佛祖莫要怪罪!” “这佛祖……生得当真别致。” 风浮濯眉宇染了笑,且用随手携在身上的笔墨,为她写下几个大字:白骨偶大人可要为他们赐些福祉? 望枯却不由愕然。 他们为何看得见? 她曾听风浮濯亲口说过,白骨偶只在他的手中留了不到十年。日后被兰氏一族软禁时,还因终日追悔此事,而彻夜难眠。 出了磐州后,快马加鞭了一月半,就来此昭昭雪落的领地。风浮濯小心将“望枯”收入囊中,才下马车。 稀奇的是,这些五大三粗的、站在城门前的人们。忽而脸色大变,为风浮濯卑躬屈膝。 “恭迎白骨偶大人归来!” “天呐!白骨偶大人真的回来了!” 风浮濯并未言语。 只是收紧了藏在衣襟的“望枯”。 那统领面熟,正是那日错打磐州的愣头青,名讳还有“兰蕙质心”之意。如今却握紧风浮濯的手,字里行间满是敬佩。 兰为蕙:“这质子选对了!他可是能让白骨偶都心甘情愿跟着的人!今夜定要好酒好肉地招待着!都收收那些折磨人的把戏!听清了么!” 风浮濯与他拉开距离,用随身的笔墨写下一行:你们是如何知晓的? 兰为蕙大手一挥:“是白骨偶大人救了我们!还赋予了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神力’!我们当然告知得到!” 风浮濯再写:但请将军言明。 兰为蕙爽快一笑:“也并非那般唬人!杀过人的都知道!白骨偶大人的木头身有相当重血腥气!一嗅便知!” 第160章 茑中笼 风浮濯纵是疑心,却也识趣噤声,甩干毛笔的墨,再收去衣襟里。 而后,他们未打诳语,邀着风浮濯当这座上宾,本要烹牛宰羊,破土开老酒,敬他风尘仆仆,却又皎月常在。 但风浮濯从不吃荤,如此设宴,他只得当作“鸿门宴”,滴水不沾。 兰为蕙拿着琵琶腿撕咬一口,才抻着脑袋过来:“试问太子殿下为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我们事先从未听闻太子殿下是个无舌无眼的人,可是要找个人喂一喂?若是按照中原的规矩,可是还需备些碗筷?但求太子指点!” 不问还好,既已问了,风浮濯就净桌铺宣纸,便挥毫如虹,落下千字长书。 我有一言,不得不表。 儿时喜素,长(zhang)时多苦。 众生难存,活即上事。 牛羊有乡愁,放还千里路。 …… 兰为蕙险些以为是风浮濯要为众人献艺,将士们才兴致勃勃地争出脑袋看,却也不明就里。 “好生漂亮的字啊……” “你看得懂?” “看不懂啊。” “太子殿下有何深意?” “诗词歌赋可多了,你要都知道,还会留在此地啃馒头么!” “唉!这东西光是让我看都头晕眼花!” 兰为蕙却认真看了许久,好似有些眉目:“我知道了!这是在说鸡鸭鱼羊相当好吃的意思!让我等再接再厉!” 风浮濯:…… 文人风就此落地了。 罢了。 他便另起一行,洋洋洒洒: 我不喜荤食,还望诸位将这些撤走。日后再少行凶事,多行善积德。 兰为蕙啼笑皆非:“我都杀不少人了,杀只猪算哪门子凶事?” 风浮濯奋笔疾书:佛门有言,一生行善积德,才能免于十八层地狱的苦痛,贪享极乐。 兰为蕙怔愣:“何为极乐?” 风浮濯:便是极乐无穷的佛门之地,圣洁,无忧,肉身虽毁,但可保灵身不灭。 兰为蕙看清罢,才食一半的琵琶腿便落地了:“……啊!” 旁人也一一效仿,听他发落:“……啊!” 兰为蕙俨然听信了,躬身对他低语:“我明白了,佛门是白骨偶大人的故乡么?那里不准吃荤么?” 风浮濯瞥一眼案上的“望枯”,脸不红心不跳地颔首:……是。 望枯暗自挑眉。 ——风浮濯是几时“习得”扯谎之技的? 又是何时领略佛门风采的? 稀奇古怪。 兰为蕙手都抖了,就着油手往脸上“呼”一声:“啪!” 吓得士卒够呛:“统领!这是何意!” 兰为蕙就着面上“火辣辣”的巴掌印,率先摔了一盘解腻用的清甜果子:“都别吃了!白骨偶大人怒了!即日起,鸡鸭猪牛羊一口不准吃了!全员吃素!” 士卒们倒吸凉气:“是!” 风浮濯怕他们太过血气方刚,还要做出毁坏之事,便一一拾起果子,再写一言: 佛门还有一句箴言,切忌铺张浪费。 “是是是!”兰为蕙急得来回踱步,终是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了!把这东西都扛过来!送与那雪地里的穷人吃!他们平日里衣不蔽体,上顿不管下顿的,这牛羊虽有罪孽,却能救他们一命!白骨偶大人定能体谅自己的!” 士兵们连连称是:“就这么办!” …… 肉食者破天荒地让与炙烤了几个时辰的牛羊喂给路边冻死骨,冻死骨明知此物为鸩酒一杯,却也能心甘情愿吃个精光——至少真死了,还能当个温饱鬼上路。 而后,这些人好似是幡然醒悟,再弃暗投明了。将城池内十里荒屋都拾掇了出来,生火盆,赠黑炭,还挨家挨户送了一头猪、牛、羊,和一床连夜缝合的被褥——但棉花为北地稀缺之物,竟是将士们拆了自己的旧衣,为其填补缝隙。 怪事已去,便来了惊世骇俗的大事—— 兰茑(niao)城融雪了。 所谓“兰茑城”,恰是“靳国”牌匾更换而来的。说无深意也无深意,说有深意也能生搬硬套出一句言辞:姓氏当先,用原先荒地理攀附高山而生的弱草,“茑”,为名。 寓意生自幽微,也可扳倒巍峨之地。 而这样一个冰封之地,千年无日照。硬要说哪里滚烫,便是那迷途知返的人心了。 望枯夜夜不堪化泉的“叮咚声”之扰,竟让世道融回了草长莺飞天。 有些乳牙还未长齐的孩提,如今也知在河堤捉些蒲草,再拿去询问家父家母“这是何物”。 兰为蕙吓得对天磕头,感激涕零:“多谢佛祖保佑!多谢白骨偶保佑!可算给我们兰氏一族熬来好日子了!大伙日后都能吃上好菜了!” 许是望枯看过太多突如其来之变,而今业已司空见惯了。 但需起疑心的是,望枯犹记风浮濯于再会幽冥里最难迈出的一程,便是阶下囚,饮馊水,被折辱至死的年头了。 而今不见半点苦痛也罢,这些人敬奉着“望枯”的同时,还将风浮濯视为第一宗旨。他要黑的,就绝不给白的;他要安生,烟火就绝不在他屋舍旁放;他要兴佛礼,他们就跟着他大建庙堂,起早诵佛经,再托会说话的文人,奔赴大半个人间去购置香火之物。 再不偷抢。 依胸中点墨泛滥为河、与人攀谈的兰为蕙说:“军师告诉教会我们动心忍性!心有佛祖,才知天地有多开阔!” 军师便是风浮濯了。 他如今所住陋室,多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意,山也欣愉,人也怡然。(取自常建《题破禅寺后禅院》) 日日闲适,只待望枯叨扰。 望枯本想用活字木板与他问话,来此多日,木板险些受潮,是该拿出来晾晒几时。便夺来砚台,自写草字:以银柳见得,这兰氏一族的,都是好人么? 风浮濯紧盯“银柳”表字出神,却另起一张纸,写下与之相对的娟秀字:……非也。 望枯:好,既然不是好人,银柳为何还要帮扶这些人呢? 风浮濯:不是我想帮扶,而是他们心眼本就不坏,原先目不识丁,难免被杀戮冲昏头脑,现今才有回头是岸的时机。 望枯眯起眼:回头是岸,应是佛门的言辞? 风浮濯:是。 望枯:那倒是好笑了,原先也不见银柳供奉几个佛台,为何一来此地,就大兴佛学了呢? 风浮濯不动声色:我早有此意。 望枯:即便真的有,也不会如此不明不白。 风浮濯仍在打太极:一念,兰氏一族能看破,我同样可以。 望枯认定了。 风浮濯就是有事隐瞒。 望枯却另起话锋:好,那我不问便是。我还有第二问,第三问,也请银柳如实告知。 风浮濯饮一口苦茶:客气。 望枯:银柳原先可有想过,前来此地会是何等下场么? 风浮濯:想过。 望枯:如今来了以后,与想象中的可有什么差别?银柳定要如实答复。 风浮濯落笔有顿挫:差别很大。 望枯好整以暇:具体说两句。 她问了个主次,风浮濯却伏案千秋,不比辞、赋、骈文简短多少。此篇至少两百字,又文章斐然。 “我原以为,是天阴翳,地沉闷,我会在铜锈栅栏里,薄衣加身,再与蛇鼠同窝,寝不能安,夜如鬼魅。” “三天一挨饿,两天一断水,五天一鞭笞,直至血满背脊,气喘不止,那些人也誓不罢休。若是见我气定神闲,便将无辜之人强扯其中,行牲畜之事,生獠牙之面。” “我身羸弱,余力不足。” “浩荡白日,鬼影陆离。” 风浮濯不写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望枯也逐字逐句地读着。 心里却随他的字迹,描摹出此般景致的画卷。 凄凉,无望,不见光。 望枯有意打趣:银柳倒是有才,说得好似亲身历练过了。 风浮濯笔尖一停:…… 望枯见时机妥当,便于纸张角落留下一个大大的“三”字:好,第三问了。 风浮濯在思量琐事,望枯就特意为他停顿一刻。 倒是好笑。 初次交锋时,望枯便说过不会写他风浮濯名讳的字,如今是真成“生死之交”了,也仍需斟酌些许时候: 你是,四百年后的风浮濯? 这回,风浮濯身形一震,并未颔首。 却也不曾摇头。 望枯早有猜忌,只因答复早已显而易见——他的两眼被剜去了,姑且能从那活字木板上摸出编号,却又如何能看望枯写在宣纸上的字呢? 望枯只是心里默念: “银柳,你还敢不认么?” 风浮濯轻叹为秋风,声色已喑哑。 他随即开了口,是数日以来的第一回:“敢认。” 望枯在娪的身体内敞开了说——无论如何,风浮濯都听得到:“银柳是何时知晓的?” 风浮濯一五一十:“从磐州出城时就隐约有了意识,期间观摩多日,直至今日才敢确信。” 只因望枯那一笔的“银柳”。 望枯嫣然一笑:“那银柳可知,我曾杀了你一回?” 风浮濯颔首:“略有告知。” 望枯眨眨眼——可惜风浮濯看不到:“银柳可会怪我?” 风浮濯不吝夸赞:“不会,望枯本意是救我,做得极好。” 望枯左摇右晃,笑意更浓。 她就是明知故问。 但偏生爱听旁人的夸赞——而风浮濯对她的偏爱,更是不加掩藏。 那她就是不愿放过。 不觉间,又一个三问三答落了地。 风浮濯虽蒙着眼,却什么都看得到。 才随她莞尔一笑:“如此,望枯又是如何知晓的?” 望枯:“简单,兰茑城化雪,如何叫人不起疑心?” 风浮濯:“不错。” 望枯头头是道:“再者,兰氏将领就是再蠢,也不会仅凭一个莫须有的白骨偶,而轻信敌国质子。要么,就是有人从中作梗,用篡改记忆的法子变了他们的行迹,要么,此地压根不是梦。” 而是真的过去。 第161章 山色深 风浮濯抬手摘了眼上绸带,再睁开一双碎玉瞳眸,悲悯如初。 他沉吟几许:“依望枯看来,此事是因谁人所为?” 望枯:“休忘尘。” 还能有谁。 风浮濯:“……那望枯想如何行事?” 他未尝什么不知。 但望枯聪明绝顶,未尝需得他去摆平一切。 望枯晃着腿:“话说在前,我将银柳的空桑山毁了。” 风浮濯并未起疑:“我虽昏聩已久,但仙山与我命脉相连,我自然知晓。” 望枯笑眯眯地凑近看他:“银柳这回是不是忘了夸我?” 风浮濯并未言语,只是失神回看咫尺之人:“……” 望枯绝非风浮濯,不知他的面前,并非是一个掌心大的木头人,而是脱了厚壳,仰头散发,明眸皓齿,时不时就要瞟他一眼的心上人。 ——多少日不见,风浮濯自然要使浑身解数描摹望枯的面目。 而今,心上人无意的靠近,唇瓣也在似无中擦过风浮濯的脸颊。 一吻似惠风,剥离为阵雨,潮湿了一方心野。 风浮濯明知眼前只是望枯的倒影。 但他就是不肯让步半寸。 还叫嚣着他更近一步,将望枯圈揽身下。 他是自私的。 望枯能成以这般憨态可掬的掌中之物示人,却与风浮濯同行,应是他福祉深厚,得来了上苍的一次眷顾。 他并未独占。 但却藏在眼中。 风浮濯这才敛其千胥,抚顺她的背脊:“好……望枯很是厉害。” 莫名的,望枯忽觉簇拥了些,风浮濯的声息像是依着她的耳畔道出,像是被这“伟光正人”搂在怀中,最讨巧的掌心却在古怪游走在她的背脊,“轻浮”而滚烫。 久未与人如此亲近,望枯的耳心才不由发痒。 每每碰着风浮濯,总叫她身子瘫软,两眼失神,耳根发烫。 择日,定要寻师尊好生问问此般情愫的原宥。 望枯定心静气:“我接着说了,我猜,那空桑山除了藏着银柳的回忆,应当还有回溯往昔之力。可当时,山中还有师尊、弋祯法师、万苦尊人等,即便法力再高,也不至敌过仙山。他们不曾被卷入仙山的灾祸中,恐怕是因,他们的过去尚未去到四百年后。” 风浮濯:“言之有理。” 望枯:“再者,为何那日在皇宫祠堂里看到的过往之事,偏偏就是银柳与太子殿下呢?” 世上无凑巧。 只是命理为之。 风浮濯淡漠:“只因休忘尘正是冲我而来。” 望枯捧场拍手:“不错!那兰氏一族的将领、士卒多半也是当年误入磐州的人,才对你我深信不疑。由此可知,无名师姐也在这里。” 她贼心不死。 风浮濯:“要去找么?” 望枯歪头:“银柳倒是什么都知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为何不问我如此执着此事呢?” 风浮濯:“不问。” 却悄悄扶正了望枯倒在一边的脑袋。 她好似那通体雪白的幼犬。 獠牙能饮血,水眸却澹澹。 可人之至。 望枯挠挠头:“那为何不问呢?” 风浮濯轻叹:“望枯,我早已把命给了你。” 所行即所念,所念即望枯。 他要跟着她。 要心上人诸事顺遂。 望枯笑着跳下:“银柳倒是对我爱之入骨了。” 风浮濯背过身去,答得愚钝:“……是。” 待望枯的第一要义,便是不可欺瞒。 难得二人独处,又无琐事缠身,望枯索性一问到底:“只听银柳说喜欢,却不听银柳说求娶之事,莫非……银柳是只愿与不喜欢的姑娘成亲么?” 风浮濯狠狠阖上眼:“……望枯,莫要胡言乱语。” 望枯张大了嘴:“银柳当真会骂人了?” 还“骂”的是她。 风浮濯生生止步了,随地拾起一枝柳条,轻巧一挥,便是打在自己的背脊:“好,说错话了。” 不知用了几成功力,一道粗壮如蟒的血痕晕染出三层白衣。 望枯:“……” 风浮濯开不起“玩笑话”。 或是说,克己复礼得人神共愤。 她也叹气:“好啦,银柳收手罢,我自然明白银柳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不成亲、不结为道侣,就可享床笫之欢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结为夫妻呢?” 风浮濯静默刹那:“也有人不为此事而结。” 望枯:“那为何事?” 风浮濯郑重抬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望枯噗嗤一笑:“都是些陈词滥调了,我随商老板公事时,撞见好多两夫、三夫共侍一个妻主的例子,此般民风开化,致使妖怪们也都不信这些,能及时行乐便及时行乐,巫山才如此……” 秽乱。 风浮濯迟疑些许:“总有人墨守成规,永远留在过去。” 一世一双人的过去。 望枯有话就说:“如此,银柳便是不愿行房事的那类人了么?” “未曾涉猎,谈不上愿与不愿,”风浮濯轻瞥一眼,“倒是分人。” 望枯捕风捉影:“如此是说,银柳与我一起,便情愿了?” 风浮濯向后踉跄:“……” 直言是好。 但若是太过,就招架不住。 逗弄多了,望枯倒是真有几分来于邪物本心的好奇。 她鬼使神差:“若是日后我心有此意,可否来找银柳呢?” 推诿一回足矣。 总不能再扯谎第二回了—— 只因风浮濯看她的神色,实在不甚清白。 他放轻了声音:“……随时奉陪。” 二人俱是灵醒透彻。 却又说着旁人眼里没头没尾的话语。 但榆木不知情何起。 只得随风去,向水流。若是找错了方位,也不愿悔改。 难觅一心安,但求自难忘。 …… 风浮濯行事果决,兰为蕙对他马首是瞻,允他将兰茑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也并未寻到端倪。 天大地大,哪怕只缕碎魂,也从不曾拘泥一隅。 风浮濯索性通宵达旦,计算一条从兰茑城为起、磐州为终的最短路径,少则二十日便可逛尽全天下的大街小巷。若是寻无名,则无须这么慢,借一庙宇诵经招魂便是。 望枯沿着游离人间的图纸边缘走,心不在焉地看:“银柳竟记得如此清晰?连哪处有河堤、哪处有几座屋舍都能知晓?” 此图绘制的惟妙惟肖,人间京都磐州以红墙高院指代,东面便是那湖泊众多、烟中画舫、茶楼戏曲闻名于世的曦州。再为江南三州,依次为“香火缭绕”的祉州,“鱼跃龙门”的融州,“多河汇川”的潆州。除此之外,便是极寒之地,又少有人踏足的恭州。 风浮濯转动腕心:“一来,阶下囚的所见所闻皆是来于看守之人,兰氏一族想要开疆拓土,茶余饭后常会拿出地势图来商榷一二,听得多了,自然就记得了。二来,归宁自古守望人间,佛修于人间历练时,不可阻挡凡人正道,需避让开来。” 望枯揶揄:“地势图都能说与敌国质子听?兰为蕙统领的骑兵们当真心大。” 风浮濯稍停:“未尝只是如此,曾有几年,我学着装疯卖聋,把他们通通诓骗了去。” 望枯眼前一亮:“想看银柳如何装疯卖聋。” 风浮濯偏头:“……年华既逝,我要如此,实在无脸无皮。” 望枯两眼灿若星辰,如此一瞬不瞬盯着他,便是一烛火燎去他眼底。好似还伴着“想看想看”的两重声,催人连连败退,自乱方寸。 风浮濯沉叹一息:“……回去再说。” 望枯嬉笑。 这是松了口。 风浮濯心性温良,便是另有所谋,也要卷起这张一人高的图纸,拿与兰为蕙看。 兰为蕙惊叹他“才华横溢”之余,又泪如雨下:“我虽知晓太子殿下定有离去的那一日,但原先想着,十年嘛,还早着,谁知……只有几月而已。” 风浮濯与他较量,便是冷血无情:“兰将军,你我本是仇人,日后我不会来看你,不必哭了。” “太子殿下!您也太狠心了!我也没指望您这样待我啊!”兰为蕙埋于胸襟揩脸,脑袋又如弹簧一般猛然归位,“慢着!你会说话!” 风浮濯岿然不动:“嗯。” “好啊!你又骗我!”兰为蕙收不住脾性,刚要气得面红耳赤,却又满头雾水,“不对啊,我为何要说又……” 风浮濯转身跳上马车:“好好想。” 望枯爬窗看得,兰为蕙健步如飞,声亮如洪钟:“太子殿下!我不识字!佛经上的那些‘鬼见愁’!我有好些不会念!你先带上我!将字认完了!再把我放下来!好不好啊!” 风浮濯在驭马之位,遮挡车舆的流苏因迎面有风,而吹拂两岸。 作翩然羽翼,呈飞雪四散。 他不停留。 更不回首。 却到山色深处。 他轻声道。 “不好。” 虽是只有望枯听到,她却不由笑了。 也想通了。 她眼中的风浮濯,较之风浮濯眼中的自己,也有“天壤之别”。 风浮濯喜欢望枯,是知晓她洪流而来不溃散,山倒地摧也怡然。 望枯为何会对风浮濯有几分深切的印象,也绝非是他自甘碾落为泥的济世之心。 是偶会偏离山野,归去戏台里的风。 是风浮濯这辈子不会行,又忍不住想行的“错事”。 不帮敌人,是错事。 帮了敌人,是错事。 不伤恶人,是错事。 会伤善人,是错事。 爱一个人,更是错事。 但诚如望枯生自兵荒马乱,长于错乱葱茏。 真要心悦一个人,也只该是风浮濯罢? 第162章 寒潭水(新年快乐-) 风浮濯出了兰茑城这是非之地,像是徒手摘了角星,吉祥如意送到家门口来了。 一城停三日,一乡县停一日。若是不曾觉察半点无名的踪迹,就跨过此城,一日看尽四时景。 虽说千里之行,比水中月还要虚迷。望枯时常睁着眼便已迈过两座城池,阖眼须臾后再醒来,却仍见邈邈星汉。 是真是假,又难以辨清了。 风浮濯的秉性也有所转圜,害怕此去路远,望枯太过烦闷,才每到无人之境时,风浮濯就兀自与她说上几句闲话。从陈年旧事,到耳听轶闻,权当那不熟稔的“款话”,一一倒尽。 “古氏世代经商,家大业大。父亲曾是祖上八辈里,唯一一个高中之人,一心想为祉州添砖加瓦,才辞却一日官职,求皇上贬谪他回乡。母亲的族人自当是看不上父亲的,但奈何母亲执拗,一口认定父亲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善人,哪怕不从,也用蚕丝绑走父亲,逼他洞房花烛夜,次日就带父亲回屋,求得一纸婚书。” 望枯瞠目:“古丝姑娘看着病恹恹的,怎有力气绑走风长引大人?” 风浮濯:“父亲文武双全,当年还是一介探花郎,怎会扳不倒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自当是自甘落网了。” 望枯:“他们原先可曾认得?” 风浮濯:“不认得,勉强算是志同道合,只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以身相许,愿为佳人折腰。父亲更怕怠慢了母亲,本想将我的名前,冠于‘古’姓,却被母亲一口回绝。” 望枯:“生孩不易,古丝姑娘为何要白白让了此等好事?” 风浮濯模样板正:“母亲曾说过缘由,难听。” 望枯:“……” 古丝倒是个羁旅之人。 风浮濯一旦追忆,就有头有尾:“母亲生性潇洒,曾让父亲担忧,她会哪日喜新厌旧,弃置我与父亲。虽是戏言,母亲却牵挂在心,生生写了三百封情诗赠予父亲。” 望枯仍旧不解:“说到底,也只是成亲后的琐事,一面之缘而已,为何就这么生死相随了呢?情之一字,果真难懂。” 风浮濯策马之手放缓了些:“我曾如此反问过父母二人,他们只说是缘分到了,非她不可。今日不果决,来日就追悔。” 过去的风浮濯,每逢撰文之时,落笔太难。古丝就说:“我知你生性有顾虑,做人做事都极为争强好胜。但礼数前,你只是凡人,旁人能犯错,你一样可以;旁人能贪婪,你更是可以。” 直至如今,风浮濯几次将望枯“弄丢”后,才知此言贵重得可抵连绵峻岭,时不时追忆一次。 往事如烟,珍惜眼前人。 望枯身在“异乡”听这话,倒是让她想回巫山看看了。 风浮濯沉吟刹那,另起话锋,论起正经事:“望枯,经我多日探看,此地确为四百年前。” 望枯:“银柳是如何证实到的?” 风浮濯:“我试了好些法子,有旁敲侧击,有从自身觉察。我曾赠予一名跛脚的乞讨老妪一袋银子,她分文不用,还记得我的相貌,从融州一路追来潆州归还于我,且饱经风霜……我自知受之有愧,趁你昏睡,便陪她去购置了一间屋舍,好让她留在此地安身立命。” 望枯懵懂:“这银子又是谁给的?” 风浮濯:“兰为蕙强塞马车上的,有整整两袋,各挂马车后头的板子上,近似沙囊,才未惹人起疑。当初皇上赏赐的银两足够了,这多余的钱财我留下也无用处,倒不妨赠予良善之人。” 说到钱两,望枯自然要找准时机坦白从宽:“银柳,先前忘了说,空桑山坍塌之前,我将你的财库都搬空了,还与苍寸师兄分了一半。” 风浮濯微皱眉头:“望枯,金银不轻,可有累着?” ——倘若望枯不是这木头身,他定要摊开她的手,看看可有留下什么褶皱与伤痕。 望枯听他关切,双腿又晃荡,好似乘着秋千,飘扬恣睢:“无妨,苍寸师兄占了大功劳。” 风浮濯:“嗯,给苍寸虽是无妨,但留你手中的,就所剩无几了。” 望枯眨眼:“……还不够啊?” 风浮濯郑重:“嗯,待我日后将剩余的填补回来。” 他此生唯一的动心之人,非望枯莫属。 当作为她下的聘礼也好,当作答谢她的救命之恩也罢。 他风浮濯的物什,大抵只能给她了。 望枯话未问完:“那银柳是如何从自身觉察到的呢?” 风浮濯淡然处之:“也是趁你就寝时,我寻了处深水之域,本意要试试灵力,转念却要投湖自尽。” 望枯:“……” “寻死”之言,却这般刚正不阿。 风浮濯:“我有净骨与魔气傍身,原以为难以危及性命,可真到此时,竟是九死一生。” 望枯不由意外:“这是为何?” 风浮濯摇头:“不知,可我灵力被制住大半是不争之事,我在梦中,也素来不受法力禁制,可知眼下正是过往,资历尚浅。” 如此,休忘尘才敢这般有恃无恐,轻易将他们送回四百年前。 望枯沉思一瞬。 风浮濯的过去为凡人。 但望枯的过去为休忘尘亲手造就的“白骨偶”。 祸国殃民,本事难以估量。 休忘尘怎会不知。 甚至依着他剑指五界的本心,八成是有意为之。 兰茑城化雪逢春,不算恶事。 那他到底想让望枯做些什么? 风浮濯一眼洞悉望枯心中思索之事,却并未予以打搅。 只是静静聊表心意:“能回去的。” 望枯:“那是当然。” 她还有预感,破局之法就在她手中。 这回便是找到无名的最后关头了。 …… 车马不闲,夜以继日。望枯与风浮濯效仿这一路颠簸,“聊”得热火朝天。 而望枯却以问话为主。 潺潺溪涧边。 望枯:“银柳,这空桑山的回忆,究竟是我的,还是你的?” 风浮濯:“空桑山只收贵重之物,” 望枯了然他的弦外之音:“那便八成是我的了?” 风浮濯:“兴许都有,空桑山捉摸不透,颇有兴致的物什都会照单全收。” 望枯似懂非懂:“那若是休忘尘呢?可是也会藏在空桑山里?” 风浮濯静默刹那,话里阴冷:“空桑山再有玩性,也不可能放任休忘尘当着我的面,行此弥天大错。” 望枯不由好笑:“银柳吃醋了?” 风浮濯正襟危坐:“……仅是单相思,又谈何醋意。” 否认无妨,可望枯粗嚼一番,更像是在含沙射影,反过来数落她的不是。 但望枯不恼。 与其说风浮濯胆子肥了,不如说他本就不是等闲之辈。 望枯有心迈一步,余下的三百步他通通要了。 省事,心安。 夜访荒庙时。 风浮濯又好似找回了“良知”,盘起只剩碎壳的舍利子,敲着腐蚀已久的木鱼,轻声念起佛门禅语。 望枯倒在他亲手洗了五遍的破蒲团上,身上还盖着一半佛龛帘,将睡不睡:“银柳这是何意?” 风浮濯:“赎罪。” 望枯:“又有何罪?” 风浮濯掖起她身上的“被褥”:“凭心画了天底下的走势,却忘了沧海桑田终有时,连累你走错了路,既定的路程也生生耽搁两日。” 望枯:“……” 确切而言,是一日零三个时辰。 望枯有心打趣:“我不看好,佛门不渡剜了旁人眼睛、动了情戒,还堕入魔气的佛修。” 风浮濯深藏笑意:“不渡更好。” 望枯嘟囔:“那银柳眼下又是在求何事?” “拜佛并非有事相求,但硬要拎出几个,便是……”风浮濯微顿,“愿天下人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望枯笑了笑:“这话留着新春佳节的时候再说,岂不更好?” “好话理应常挂嘴边,”风浮濯悠悠转眼,眸光如鸿毛之轻,“还有,愿心上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再不受伤。” 望枯翻身一倒,木头脑袋磕出轻响:“……唔,那便多谢银柳了。” 最终,一人一偶的步子就放慢了些,何处有山川奇景,便用肉眼刻画一二,再寻下一程。 望枯方知。 风浮濯的皎洁,是从一处不知名深山的寒潭里攫取。 为何不知名,因为来往者众多,却无人停留。 为何出自寒潭,因为山中的泉水,通常往低处流,方可由他普惠众生。 自此,他的皎洁沾染“人味”。 不为天上人,而为炊烟尽头的一抹雾。 要走要留,全凭己愿。 …… 兜兜转转到半程路,二人也从陡峭山路,捱过百里水路。 无名师姐还未找到。 焦心的却是风浮濯。 他站在甲板上,浊浪排空,细碎的水珠朝他脸上迸射。 又做失意人。 “我的灵力在与日俱减,如今只是寻些魂魄,也难忍分身乏术。” 望枯呼一口潮湿的气:“无妨,那也找得到。” 风浮濯侧目:“望枯如此信我?” 望枯:“为何不可信?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仅可闷头找良方。 风浮濯沉吟几许:“我想送你回去。” 望枯:“那银柳呢?” 风浮濯不答。 望枯了然:“懂了,银柳又要废了你的丹田、筋脉与仅存的灵力,送我一人回去?” 想得倒是轻易。 任潮起潮落,风浮濯的眼底却风平浪静:“兴许,我的肉身早已亡了,能守住一人无恙,也是值当。” 望枯调笑:“何来值当?我若是出了此地,多半会忘了银柳,你情愿么?” 风浮濯轻声:“好。” 他只会说“好”。 望枯一叹:“你为何不说真话?” 风浮濯愈发缄默了。 他不是答不出。 而是真话就为不愿答应,只许听她“听令”。 第163章 形神乱 再至磐州城前,春藤盘踞古门,风浮濯望而却步,停在百米开外的深丛边。 他像是少年容貌的垂老之人,不见鹤发,见蹒跚:“我就在此地等你。” 这么些天,风浮濯的几多顿挫,望枯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有求必应,到日益缄默。 望枯昂首调笑:“银柳还没打消送我回去的心思么?” 风浮濯两眼追寻前路:“没有,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尚未摸索出门道,从未有过打消的念头。” 诚如他这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风浮濯多少次欲言又止时,模样都是鬓边落雨、牙根紧咬。 神明不讲疾,只讲元神摇曳,三魂尽毁。 望枯还猜,可是有人在遥远的四百年后,为绝后患,灭了风浮濯的“尸首”。 坐鱼蛰伏,蟾蜍方起。 休忘尘的行事作风便是如此丑恶。 “说不定就是天的旨意呢,银柳干脆弃了这一念头罢?”望枯尚在打趣,“莫要忘了,我可是他们嘴里的‘邪祟’,若是留在四百年前,兴许还是好事一桩。” 风浮濯摇头:“不可。” 他心恒久。 望枯争锋:“不可也有缘由。” 风浮濯也不避讳:“是有。” 望枯佯装叹惋:“可银柳却什么也不说。” 相携多日,埋怨在情理。 “不是不说,”风浮濯怅惘睃巡,“是不知从何说起。” 三旬前,本该“川流不息”的灵力却停滞了。 取不得,用不得。 他挥霍修为的法子实在“野蛮”,今日这般下场,怪不得旁人。 风浮濯走一里路,便会两眼昏花,昏聩十个时辰。 他之所以不愿如实相告,是怕望枯左右为难,或是再救自己一回。 望枯分明都知道,却不嫌他是否累赘。只是心细跟随在后,见风浮濯步子稳当了,望枯才会隐退人潮中。 风浮濯都看在眼里。 望枯耸耸肩:“好罢,银柳不说便是,眼下我该入城了。” 最后一程,她也焦急。 再找不着无名,她当真要成这毁天灭地的女魔头了。 风浮濯:“好,望枯定会平安顺遂。” 郑重过了头。 望枯歪头:“你会在此地等我么?” 风浮濯迟疑刹那:“会。” 望枯:“好,那我安心去了。” 这一回,也是风浮濯率先背过身:“好。” 犹如群雁入山,犹如故人诀别。 风浮濯不常将背影留给望枯,她难免会多看两眼。 好似风浮濯要乘风去琼楼,辞退人间。 生死也莫过于此。 …… 望枯身子矮小,自知穿行在百姓鞋履之间,远不及野犬的声势,却有它的敏捷。旁人只当是一只羽翼湛亮的麻雀,揉揉眼睛,又消失不见。 风浮濯是否扯了谎,望枯实在看不出来。 但她扯谎了。 当初说要找回无名的信誓旦旦,都在此时此刻扑了个空。 磐州也未必找得到,但望枯执意来此,是想印证一个猜想—— 兰茑城早已不是兰茑城了。 那磐州就还是磐州么? 这一路上,风浮濯的防备心虽大打折扣,十成关切都落在望枯一人身上。望枯却恰恰相反,将所剩无几的好奇,通通投眼去五湖四海。 山有山色,水有水势。可十年内的山水多有相似,五十年后的景致却已面目横非。 也多亏风浮濯那一张亲笔所绘的图纸,与破庙里的祈愿,才让望枯得以笃定。 路走错,并非是风浮濯记性不好。而是此地本就无路,唯四百年后才有坦路。 有些路却尚未走错,是因有些官道修建得天时地利人和,历经百年磋磨不变。“形”虽变,“神”犹在。 那望枯又是从何确信的? 简单。 百年前百年后,望枯涉足过的地方都只有零星几处,每去一处,碰着什么稀罕玩意,她都会在心头惦念到老。 再打个比方,便是皇宫之于黄姜花苑,总有一个可以任由望枯串联而起的辞藻,尸首、花轿、夕阳、猝死、大火、天道、世事变迁——任何一个善用双眼的人,都知此事难以忘却。 而提及祉州,便是那停靠大船的渡口、与横亘锁链的道思庙。这道思庙还刚好与风浮濯歇脚的破庙隔一山头,两两相对。望枯留意此事后,登高眺望,那山却空荡无物,终不见道思庙的模子。 那原先的渡口,也被填平了海岸,住上几户凭赶海而生的人家。 这便是祉州的变数。 再次说回眼前磐州。 磐州为商影云的地盘,望枯要想记着一处,自当如鱼得水。 商影云租赁的四房小院、灯火通明的葡萄藤小院、和她那静候商影云差遣的一居室,望枯连方位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拿来对照,最是妥当。 第一处,东家为二位姑娘,门上陈设、院中两棵柿子树、门口一双唬人的貔貅,都洁净过了头,且与四百年后一模一样。 第二处,枯叶地上走,望枯等人离开后,也了无旁人住进,却已赶上葡萄成熟时。大扫帚还倒在门内,墙角有禾儿拿涂料画的“忍冬花”,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只剩一个风干的印子。 第三处,也是最后一处,那处只有一个大大的“拆”字,屋顶不知遭了何等浩劫,被大风搜刮了去。望枯从屋檐翻身而入,坐地观天,屋内物什同样混乱不堪,唯一能捡到的“完身”之物,便是商影云给她用以装尸首的破麻袋,幽散臭气。 三屋三中,皆无纰漏。 ——四百年前的磐州,与四百年后的磐州互相置换了。 风浮濯应当不知此事,望枯也有意压着不说。他心思不比寻常,定会居安思危、操之过急,让剑偏锋,惹来不可估量的恐慌。 望枯只是沿墙角而行,所过之处,便用掌心轻敲一下。 “咚。” 既是标记,亦是对地势的试探。 望枯走着走着,眼前却横出一双脚。 鞋履只有掌心一半大,且各绣一枝含苞欲放的百合花。 望枯抬起头,看到一个两眼扑闪的姑娘。 瓷白肌,桃腮面,陶罐身,莲藕手。下巴叠出两层,胖乎乎却是有福之人的相貌。眉宇间还煞起英气,脖颈上挂有银色长命锁,银铃清脆。 “姐姐,你为何蹲在此地?”小姑娘不怕生,还嫣然一笑:“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望枯:“……” 看她的刹那,望枯也恍惚。 颇有故人之姿。 不待她答,又用起远超这个年纪的见识,告诫望枯:“此地可没什么蚍蜉、瓜牛,或是其他什么小东西,我都早已找遍了,姐姐切莫无用功。” 无名。 望枯几乎斩钉截铁。 不知是过往,还是新生。 望枯有心作答:“我可不是要找这些。” 小姑娘为愿者上钩:“那你在找何物?这片街角可都任我翻了个遍,当真没有其他科。” 望枯诚言:“我在能毁天灭地的物什,就快找到了。” 小姑娘瞠目结舌,非但不觉可怖,还兴致勃勃:“我可否帮着姐姐一起找!” 望枯:“可以是可以,但你也不会找到的,何必无用功?” 小姑娘的好胜心越过千山:“我找的到!且什么东西我都找得到!不信你看,哪怕我无父无母!也给自己找了个落脚处!就是你身后这间院子!” 门楣气派,威严耸立。 望枯瞄了一眼:“你的确很厉害,但我不会带着你的,快请回罢。” 小姑娘急得跺脚:“为何!” 望枯:“因为我不是凡人,一眼便知,你弄丢了两个人,却至今没找到。” 小姑娘深信不疑,绞尽脑汁也没个准头,缠着望枯放宽言辞:“母亲?父亲?我哥哥?” 望枯:“都不对。” 小姑娘性子急:“那是谁啊!” 望枯扬长而去:“无可奉告。” ——自然是她与晓拨雪师尊了。 五岁上下的孩儿恰恰藏不住事,眼见望枯果决,又小跑跟上:“姐姐走得如此慢,可是在悄悄等我?” 望枯低头看短腿:“……” 童言无忌,切莫生气。 小姑娘却停在一处呼喊:“姐姐——莫要再走啦!那边不是‘我的家’了!” 初听瘆人,细觉凉心。 这姑娘好似知道什么。 望枯方才走走停停,一路轻敲青石板,独独来到此地,声息便沉闷了些。 回头看,那镶在墙角的云纹,大概几步之遥,竟就此变了走势。望枯上手一摸,好似未经打磨的砖块,整个墙面极为粗糙,只有几个平直的线条,与一旁判若鸿沟。 云纹是磐州四百年后最常见的雕刻样式。 另一边,望枯倒是在四百年前见过不少。 ——磐州被置换,却留了一处过去的屋舍。 望枯重新审视来人:“既然你知道那边不是你的家了,为何还要缠上我这过路人?” “我们一家子,来到此地,算得上唐突。外人进不来,我们出不去,这么些天,只有姐姐进来了。”小姑娘摇头又点头,“姐姐不是过路人,而是有缘人。我见姐姐走路也心不在焉,定是在找人,或是在找我……但姐姐被框在‘匣子里’,行动不便,我怕错过这一回,姐姐便会离我远去了。” 望枯再次打量她一眼,日头被谁人的指尖打转,晕开春光,暖星沉浮。 难怪望枯找了这么久,也始终不见无名的气息。 她困在古时与今日的边界里丢了自己。 未到缘时,不可再会。 第164章 稚子言 小姑娘三步跑去高门阶上,却又伏在门旁偷看,两根小辫子垂倒一边,如飞扬麦穗。 话语却无纯良之意:“方才就想问了,姐姐个子如此高挑,为何走得如此缓慢呢?” 望枯抬眸。 她所见的自己,竟还是人身? 莫非——无名元神未灭? 望枯只答:“少问多看,专心带路。” 小姑娘努嘴:“好罢……” 大宅院里,由四通八达的游廊衔接,装潢为江南派系,呈灰墙平瓦,哪里都规律太过。若说何处颇为惹眼,便是坐落屋眼的青池,风举睡莲,忽如摔得稀巴烂的杏果,甜香入袖。 小姑娘路在前方,却被长廊右手边横出的婆子,抓个正着。 望枯瞥一眼,就知来人是那高门阔府里必不可少的“人精儿”嬷嬷。 她两手搂紧小姑娘:“卯卯!又跑何处去了?小哥儿在找你呢!赶紧去陪他!” 卯卯笑出乳牙,指向望枯:“奶妈适才在院子墙边听到的‘咚咚’声!正是这个姐姐走路的动静!我就说院子里没有黄鼠罢!奶妈这回可以因我了罢!喏!我还将她带进来了呢!快看!” 张奶妈抬头时,望枯藏身去柱子后头。 她面目僵硬:“在、在哪儿?” 卯卯狐疑:“就在那儿呀?许是姐姐有些怕生罢?如今躲在柱子后头了,张奶妈走近看就知道了。” 张奶妈噎声,用力拉走她:“卯卯,你吓我倒是无妨,切莫吓着小哥儿啊!” 卯卯摸不着头脑:“吓人?姐姐长得很好看啊,哪里吓人了……姐姐——记得跟过来!” 张奶妈心惊,一把抱起她疾步穿行:“卯卯!不准再说了!快随奶妈过来!” “卯”字广泛,有卯时之说,有榫卯之说,有生肖之说,有憨态可掬之说。不知这户人家取名是只讲其一,还是“一网打尽”。 但卯时为天将亮、晚吞没时,有种黑白不清的意味;榫卯之构里,榫为“凸”,卯为凿空了的“凹”,事事以榫为先;十二生肖里,兔的前头是虎,后头是龙,腹背受敌。 而兔子的憨态可掬,出于性子温顺,因双眼噙着惹人垂怜的红,又冠以羸弱,多是捕手的盘中餐。 卯卯如此“任人宰割”,正是应了此意。 张奶妈神色匆匆,唯恐沾染何等秽物,一把年纪也要与风烟较量。望枯有心跟上,却也跟丢了半程,还是凭着喧嚣吵闹声,才找到这处别有洞天的小游园。 假山耸立,长瀑飞流;铁树丰茂,家禽缓行。 若非卯卯跪地当鹌鹑,坐她面前矜贵吹茶的雍容女子又极为沉闷,望枯还能往深处欣赏。 如今只得兴致了了。 张奶妈轻戳卯卯眉心:“主母说的话!你可有一刻掂量在心!如今这外头不对劲!非要往外面跑!看!小哥儿为了寻你!都被那脏东西掉进池塘里了!你当真不长心眼啊!” 卯卯不解,梗着脖子:“主母,卯卯什么都知道,这才特意请了个小神仙进来,她定能治好哥哥的病!” 张奶妈作势要掌掴:“卯卯!还敢乱说!” “奶妈,停手。你一下人,怎敢调教主子?可还知道什么章法?”主母话虽如此,却只是慵懒交叠两腿,再拾掇鬓发,“卯卯,你说的小神仙呢?我为何不曾撞见?” 一名大院女子,却有后宫娘娘的气派。小游园经她一衬,生生成了御花园,当真讶异。 张奶妈卑躬屈膝,那一掌掴手,折返去自个儿脸上:“……奴婢失言了。” 主母应是司空见惯:“嗯,有劳奶妈了,打两下便收手罢,过会儿还需您回屋看看年儿呢。” 谁知,张奶妈却打得更用力了:“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主母拿帕子掩面,复而幽叹:“张奶妈,您这是何意?唉,我向来明事理,奶妈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推脱了,年儿还在屋里酣睡呢,便劳烦您移步别院罢?” 张奶妈两颊肿胀,呜呜咽咽,始终说不出话。两名家丁各自挟持她的一边臂膀,跌跌撞撞带去“别院”。偌大个府邸,又静得只能听她杯起杯落的清灵声。 主母却捧茶不饮:“卯卯,主母这回替你还账了,你可还欢欣?” 卯卯小脸紧巴:“不欢欣,卯卯更不明白,张奶妈为何要往自个儿脸上扇巴掌。” 主母笑笑:“待卯卯长大成人,便什么都懂了。张奶妈如今还有些时候呢,你可要替她去看看年儿?” 卯卯张望:“可那小神仙……” 主母做噤声状,两眼一闭:“卯卯,莫要让主母为难。” 卯卯苦恼:“……是。” 稚子之言,不比穿林风。 几多欢快,却因无人驻足去听,而白白废弃。 卯卯硬着头皮回了屋内,临到门前,又拼命给望枯使眼神,再特意留了一条窄缝,只待望枯找准时机,跨过门槛。 望枯也如实照做了。 卯卯捧脸大笑:“姐姐果真机灵!” 望枯:“嘘,低声些,你哥睡下了,不怕吵醒他?” 卯卯眼珠子狡黠提溜:“姐姐过来就知道了。” 外头阳春三月,里头料峭冬寒,还像是从未点过灯似的,潮湿阴暗。 卯卯径直往床边去,这年哥儿“酣睡”一时,却要用三层积灰的帷幔遮挡,排场之大。一双摆在承足处的虎头棉鞋,比卯卯的脚小上太多,应是新生儿才会穿。 她一把掀开帘子,从中“端”出哥哥。 卯卯就坐床沿,打开匣子往里头看:“即便哥哥落水了,也并未凝成泥巴啊……主母为何会气得这么狠?” 望枯顿悟:“你的兄长竟是骨灰?” 卯卯颔首:“兴许是罢,自打我被主母捡回家时,哥哥便是这副模样了……哥哥午休不会太久,也是时候去习字了。” 说着,便轻车熟路地跳上书桌,将她“兄长”板板正正放在宣纸正中央。 望枯仰头:“那你可有想过,他们为何会捡你回家?” 卯卯还帮那骨灰盒研墨:“知道,主母爱子心切,受不了打击,捡我回家前大病一场,人人都希望我当哥哥的影子。” 望枯沉声:“我想此事并非如此轻易。” 定是与端宁皇后一般,择一个妥当的替死鬼,为她们的心肝腾出“空壳”。 卯卯停手:“姐姐是说,主母想让我与哥哥换命么?” 望枯反问:“……你都知道?” 卯卯:“都知道,不过起先我也愚昧,若非结识了一个聪明的大姐姐,至今我还稀里糊涂。” 望枯对萍水相逢的琐事并无兴致,可卯卯不讲虚言,定能深究一番:“哪个大姐姐?” 卯卯提及她,犹如魂牵梦绕:“大姐姐总在琴楼最高处弹琵琶,乐曲我听不懂,但她的面容,是天下第一的好看。若非那日我被巷子的坏乞丐围堵了,生生世世都不会与她有半点瓜葛。” “大姐姐很聪明,只拿一杯酒来,就将他们喂倒了,当真仙女下凡。她牵着我去了琴楼里,说此地不太平,让我日后莫要来了。我不听,每日都坐石板上等她,她明面责备我,却又会带这好吃好喝的。” “第一日是桃酥,第二日是果子饮,第三日是脆皮烤鸭……后来,便是什么玉镯子、花簪子、做工精细的丝衣了,她说,她的客人总是赠她这些,她却只有一个身子、一颗脑袋,留下也无用处,就通通送了我。” 她举起颈饰,洋洋自得:“还有这个!她说这叫长命锁!让我成日戴在身上!哥哥就不会抢走我的身子了!” 望枯走近看,心里已有答复:“这大姐姐的确百年一见,容貌是,心性也是。” 卯卯喜出望外:“姐姐也认得她!” 望枯闪烁其词:“……我猜的。” 卯卯:“姐姐真会猜!大姐姐顶顶好!还劝我趁早逃出这个家呢!” 望枯:“那你为何不逃?” 卯卯:“只因大姐姐曾与我说过她的过往,早年穷困,被迫嫁与一个待她不好的恶人,又因怀有身孕时插秧,小产过一回。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儿,还被重男轻女的渣滓夫君,压在老家的井水里淹死了。” “走投无路时,本想随她女儿一并离去,却被这琴楼的妈妈捡到了。彼时的大姐姐,尚未出过村落,听是一个来钱快、活儿轻松的差事,便想着报答救命之恩,就此应下。” “奈何那妈妈与我主母一般,都只是挂羊头卖狗肉。可大姐姐不愿再回伤心地,就做起了这一行当。钱赚够了,妈妈也自知有愧,想放她走,大姐姐却对这外头的世间望而生畏了,终日坐在琴楼上,从日出坐到日落。” 卯卯腼腆一笑:“大姐姐还说,我现身的那一日,她看我身子小小的,捧着个脑袋任他们打、就是不肯给钱的模样,实在勇气可嘉,说什么都要帮我一把。渐渐地,她才重新有了盼头,还悟出好些大道理。” “咳咳,我虽学的不像,但姐姐莫要笑我!她说——”卯卯两脚并拢,东施效颦,“卯卯,我虽困在此地,却心不在此;你虽被困在家宅大院,却可一次次跑去青天。我们留下或离开,这都没有错,困住我们的从来不是这些,而是此个故步自封、尚且稚嫩的尘世。有朝一日,它会长大成人,但我们要等,等到昭昭雪落的那一日。” “到时,你不再是旁人的附庸,这孱弱的世道也会壮大成林。我愿良善者迷途知返,愿作恶者无处遁形。愿能整治‘天下为公’的歪风邪气,愿那些伤痕累累的姑娘们,不被洪水冲走,不再担惊受怕,能与诸多沧海遗珠揣起欢颜相拥。” 卯卯说完罢,两眼濡湿:“我分明听不懂这些,可想起就会难过。姐姐,你说这是为何?” 难受的何止卯卯一个。 望枯始终追随晓拨雪的缘由,也正因此事。 她坚定看向卯卯:“好,我知道了。” 晓拨雪藏在历史横流里的提点,她都知道了。 第165章 若思量 望枯直愣愣摊开两根木头手:“骨灰借我一用。” 卯卯眨巴眼:“姐姐是想做坏事了么?” 望枯直截了当:“对。” 卯卯毫不犹豫将此物端放她“手臂”上:“姐姐好生厉害!” “倒也不必什么都夸……”望枯脑袋被等身大的骨灰盒遮挡,嘟嘟囔囔,“我非但要放火烧了你的屋子,还要一把扬了你弟弟……错了,哥哥。” “扬的好!”卯卯捧场鼓掌,“姐姐原是要做这些,好说!我知道哪处柴火多,交与我来摆放罢!” 望枯:“……” 无名有仇必报的脾性,竟是在“卯卯”的年岁就已扎根在心了。 卯卯夺门去,跑起来如一只撒欢的白兔子,远远瞧见,如一团棉花轻盈,跳跃井然屋舍间,奔走云上。 望枯不由觉得,当初师尊为自己取名“拨雪”,恐怕另有深意——“拨”是指代她,“雪”却指代眼前这一天真无邪的姑娘。 晓拨雪是要在雪地燃灯,再反哺寒阳。 望枯收敛心思,伏在池边扬了骨灰。 那主母坐在和煦庭院躺椅一摇一晃,悠悠睁了眼:“小神仙,你倒是胆大,丁点儿不愿藏啊?” 她的双眼实在空洞,似枯井,似骸墟,若是往里头丢掷一枚石子,也听不见回响。 望枯开口:“你看得到我?” 主母不置可否:“你擅闯家宅,倒了我孩儿的骨灰,我还能怎么装作不知?” 望枯斩钉截铁:“可你是凡人。” 怎会觉察到她。 起先又为何装作视而不见。 “当你的家财富可敌国,无时无刻活在旁人的觊觎之时,有些事就不得不知道了。”主母闲思假寐,“而现下,我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你进来,也是有求于你,不必过分防备。” 望枯抬脚就走:“我没有什么能给的。” 彼此差了几百年,她要走,主母也无权留。 谁知,主母气定神闲,一摇蒲扇:“你可认得一个名为慕若的人?” 望枯停足。 慕若,端宁皇后,续兰生母,禹永枞的伉俪发妻。 主母莞尔:“果真认得。” 望枯装不在意:“……” 主母啼笑皆非:“还演什么呢?若没猜错,你好似有很多事都被蒙在鼓里,何不趁此时机多问两句?” 句句往望枯心窝里戳。 望枯向她走去:“好,你是靠什么知道的?” “我猜的……好罢,我确有几分算命的本事。”主母嫣然一笑,“小神仙,你猜人的本事比我厉害,莫要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望枯重新打量她,鹅蛋脸、浑鱼眼、眉心有斑,这模样丢去人海里,也不会掀起太大波澜,第二眼品,才觉韵味深长,“我有要事,你有话直说。” 主母脑袋一歪,附上得体的笑:“什么要事?毁我府邸的事?噢,莫要误解了,这回不是我猜的,是我听到的。” 望枯摇摇头:“主母,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可我想说。”主母下椅,直至脚踩地面,才知她为赤脚,“这么些年了,我还能碰到活人,实属不易。话说在前,这偌大的府邸可以任你毁去,但人嘛,就是贪生怕死,死到临头也想挣扎一二——小神仙看着面善,应当可以耽搁我一时罢?” 望枯回身:“三句话。” 主母笑意渐深:“好,就三句。” 她两眼往天穹游荡:“先说说我罢,我是一个嫡出小姐,后来稀里糊涂地嫁进这座侯府,直至一场大火闹得家破人亡,我也稀里糊涂来了此地……夫家的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望枯斗胆揣测:“……你是沃若若?” 沃若若如此面黄肌瘦了,可听得闺名,暗眼也猝然点燃:“沃若若……倒是比这没头没尾的主母好听多了,名讳我都忘却了,多谢你能告知我。” “罢了,我收回方才的狂言,你若真是沃若若,再说三十句都无妨,”望枯更进几步,昂首看这背光之人,总算在她岁月的沟沟壑壑中,窥到她藏匿已久的少女心性,“沃若若,你死了,我曾在银烛山见过你的亡魂,更见过你的平生。” 沃若若两目清辉:“我果真是已死之身了。” 望枯再言:“因此,你如今眼前的一切,应当都是假的。” “我用几百年才得以确信的事,你用一个时辰就猜到了……”沃若若苦笑,“难怪我儿时总被说不够聪慧,如今我算是领略到了,人与人的命理相差太多,拼几辈子都拼不起的。” “你明知我被蒙在鼓里,有太多不知之事,却执意这样随意编排我……你们沃氏,果真都是自我至上。”望枯声讨也戛然而止,“沃若若,说点我想听的。” “莫要操之过急了,小神仙,我且问你,为何我的魂魄会在银烛山?”沃若若自有迂回她的妙计,“你应当喜食酸物罢?府上刚好有应季的青梅,我让下人给你端来一盘?” 望枯忿忿:“……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们。” 与那另一个“若”出的馊法子一模一样。 沃若若一眼洞悉:“可是慕若也用这法子套牢你了?宽心,我只是跟着那些道士们学了些看人面相、生辰八字的皮毛,也就今日派了点用处。” 这死人的世间,大多皆是如此飘忽不定,和梦中并无两样。沃若若传唤的下人,也像纸鸢晃荡,不通人性。 她择来一个青梅,递去望枯的木头手心。 “小神仙对得起神仙的名号,貌比天人,却有厌世之姿,薄唇寡情,醉痣误人,常常语出惊人,只能吃酸的来治治口头风波。”沃若若胸有成竹,“头几年入世会有些多舛,命比纸薄,还尽是做些累而讨不到钱的差活。这几年会有官运,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看来,是承了你的德行,就此应验了。” “还没完,小神仙无父无母,好友却不少,桃花更是烧得旺。有钱的,俊朗的,听话的,死心塌地的,个顶个惹人艳羡,还皆为良缘,皆能帮衬。” “不过,小神仙对‘情’字浅薄,倒是对床榻里上不来台的夜事青眼相待……若你不愿成婚,少去折腾,钱两也会送上门来。倘若情愿,身旁已有良人。” 沃若若一眯眼,碎阳也裹挟了去:“小神仙,我可曾说对了?” 单就面貌,便能看出这么些门道,怎会只学皮毛?说是已结仙缘也不为过。 望枯:“对,但不完全对。一来,你说的这些,多为日后之事,尚且不可应验;二来,我只想听你与慕若的过节,为何反过来说到我头上了?” 她的木头身也能囫囵含入青梅。 却只剩涩,而无酸了。 沃若若却变着花样答:“小神仙还天性聪颖,一点就通,一悟就懂,是个万里挑一的直肠子,能实诚行事,就绝不扯谎。乐于听人说,而甚少说自己。一旦认定一件事、一个人,便会对她毫无保留。也正因如此,才时常惘然,留有童稚心。却偶尔骤起杀心,偶尔冷血漠然,不愿世故,一生到头也难成完人。” 望枯本没有耐性听她这些泛泛之谈,却不曾打搅。 但对与不对,她皆不会应答。 沃若若叹惋:“小神仙这样的人,注定不会随波逐流。正因活得明朗,身边看不惯你的人,都想把你往大路里挤。我说这些,是愿你哪怕今日要毁天灭地了去,也要初心常在。” 望枯本该说:你我相识一日,相知一刻。就是说道,我也理应当作耳旁风。 但她听进了。 还稀里糊涂地翻过重山,撞见茂密深林。 没有豁然开朗。 倒是心旷神怡。 望枯问:“你为何要告知我这些?” 沃若若:“世道不喜愚钝之人,却也妒忌怀璧其罪之人。而我知道,小神仙是后者,哪怕有些浮于表面的命理我能看透,但真正能看透小神仙的,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若是想,命理之外的物什也同样拿的到——但切莫激进太过,白白葬送了一条独一无二的好命。” 望枯:“……” 沃若若的意思是说,如果望枯今日铤而走险,便会换来一个“共赴毁灭”的下场么? 望枯:“……多谢。” “你明白便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沃若若面面俱到,“至于慕若之事,且听我娓娓道来。” 她这便长话短说了:“我曾结识了一名道士,他有窥破天机之术,也曾与我说,‘你的命格,几百年后便是坐在后位之上的,但体弱多病,也易入歧途,却对江山社稷有制衡之用,此人名讳里也有一个若字,且叫慕若,有心借用你的阴寿为她所用。若是日后有缘,你会见到,若是没缘,你与她同样大势已去,定要好生掂量着’。” 简言之,慕若为沃若若的转世。 望枯还将借阴寿、制衡之用、大势已去这三处单拎出来,隐约串明了此事的扼要。 又是“道士”。 这时,躲在树下的卯卯总算按捺不住了,踉跄现身。 “呀!有马蜂!”卯卯捧着脑袋跑来,被戳穿了也不知闪躲,“小神仙,我依照您的吩咐摆好了……何时才会动手啊?” 沃若若一语定音:“小神仙,你也要好生掂量着,我被有心之人利用了,难以回头,但你还有转圜之机。” 生为先,错为后。 望枯喃喃应下:“……好。” 第166章 焚香火 沃若若的劝诫无不在理,但卯卯的催促声,又致使望枯摇摆不定。 正因沃若若对歪门邪道之术颇有造诣,整座府邸皆是纸张做的。望枯哪怕有心要走,也知从她府邸借来一名马夫和一匹宝马,绑上车厢,在磐州商道晃荡。 她索性空闲一日,好生思索一番。 马车悠悠,思绪却溯洄在四百年后。回忆是弹指一挥间,放走了太多细枝末节,望枯用日夜更迭的次数计量年份,到了今日,已然过去二十又一年。 她明知眼下不该踌躇,却被沃若若一语点醒。假如望枯真想救人救世,仍需摆脱休忘尘的操纵,才可反其道而行之。 细想十二峰的颓败,少不了制衡之说。 就是这四百年前,也处处彰显。 风浮濯卧薪尝胆十年,对今朝重获自由。 兰茑城大雪难融,就对碧草连天。 过往对今日。 望枯若要智取,要么是将如今的世道毁坏个空,要么分毫不动、想法子将被迫困在此地的沃若若遣送回去。 后一个法子可行,却差了一个回溯往昔之力。 望枯算是明白风浮濯为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她再归沃若若的纸屋子前,有意往城门前折返。 风浮濯没有食言,他果真守在这里。 却如雨打后的草芥,横倒灌木丛中。 望枯将他搀扶而起,触得刺骨寒凉:“……银柳。” 风浮濯起先并无意识,而后才于混沌中睁眼:“……” 望枯:“你要耗尽灵力了么?” 风浮濯强撑坐起:“尚未。” 望枯:“那你为何——” 风浮濯闭眼揉眉心:“仅是疲了些。” “银柳的灵力已然散开满地了,竟还想骗我?”后一句,望枯曾在若干年前,同样问过席咛,“我且问你,灵力耗尽会如何?死?” 风浮濯稍停:“不会。” 望枯:“你迟疑了。” 风浮濯:“生死有命,我存活今日,已是……” 望枯打断:“银柳的命,不该由我界定么?” 风浮濯吞声:“……是。” 虽是任她编排了去。 心头却蔓出欣愉的枝桠,助长筋脉枝繁叶茂—— 更何况,他的丹田本就是草木筑成的。 草木冠以忍冬名,甚好。 望枯:“既然如此,银柳什么都听我的就好了——随我入城。” 风浮濯长叹一声:“我乘花车出城,即便带了眼上横了绸带,但定是有好些人记得我的相貌……我若进去,便是害了望枯。” 他虚虚抬手,竟要挽走望枯的额边发。 俨然忘却眼前的“她”仅是一水幻象。 望枯干脆捧起他的手,有意隐瞒如今已不是四百年前的磐州城之实:“我也累了,若是我行到半途,不甚倒在路边,不知银柳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风浮濯哑然失笑:“……嗯,确会如此。” 心上人最大,他认命地抱起“望枯”,却忘了一切礼数、遮挡,只知平稳往城门走去。纸人马夫无动于衷,倒是入夜的磐州依旧沸反盈天,往来形形色色者,纷纷向风浮濯侧目。 举止有神容,应坐龛上观。 ——有几分与倦空君相像,已是天赐的福分。 他怀中还抱着一名姑娘,生得好似婵娟仙人,花也动容。一赖去男子怀中,便手也不伸出,只管服服帖帖地枕上他的肩,快意自在。 若是换作寻常人,定会浮想联翩,以为这二人是寻了个野径,做那“有伤风化”之事。可这样一双登对的璧人,擅自窥度都是亵渎。 诚如天上星落到人间池。 一激荡,遍地增色。 …… 望枯断然不知,风浮濯全凭磐州百姓供奉的香火,才于今夕延续一口气。而风浮濯那些四散的灵力,也悄然被望枯“吃”个精光——她褪去这层厚厚的血腥木衣,再以亭亭玉立的姑娘之貌,献予此夜世人。 风浮濯却都知道。 “娪”是望枯的过去,就该永远留在过去。 得回人身,才有机遇回到四百年后。 他的时日无多,有权多见望枯一眼,已是了结当下夙愿。 回了府邸后,风浮濯悄然给她点了两炷香。 一炷香是安神香,最是平常。 另一炷香正是他昏倒的缘由——他将九成灵力、魔气注入此香里。 香烬,人还,他与她永别。 禅香深远,魔瘴蛮横。定能助望枯冲出桎梏,如获新生。 “焚香送人”虽是他自创的法子,但用诚心与性命更换—— 十之八九不会有差池了。 …… 沉香气馥郁浓烈,望枯原以为此味是缠绕在风浮濯衣领上的,待到迷迷瞪瞪醒来时,才知自己一手扑了个空。借着月光,才看清这方床榻和屋舍。 卯卯托腮,红眼嗔怪:“小神仙可算醒了,那位大哥哥始终不让我吵醒您,但神仙姐姐分明应了我们要毁坏府邸的,怎能犯懒呢……” 望枯眼花起身,身子又要向后抽离,整个人浑浑噩噩。一寻由头,还真瞥见案几上,那一台碍眼的香火,如今已燃断三成——香烟盛,为何会燎得如此缓慢呢? 卯卯叉腰:“小神仙!您莫要不理人!” 望枯倒是有心作答,奈何这香跟参了夹竹桃似的,一嗅就胃里翻腾,身子也滚烫异常。 她长了嘴,也沙哑得厉害:“……那大哥哥呢?” 卯卯语气放好了些:“他去了伙房,我才得空溜进来的……小神仙,你的两颊好似烧起来了!好似很不舒坦……” 望枯知晓哪里不适,却三言两语说不清:“叫大哥哥过来。” 卯卯心知人命关天,便一溜烟跑了去:“好!” 伙房不远,或是风浮濯听了卯卯梨花带雨的言辞,已然片刻不停,脚步生风。 他一举破门时,望枯将将休憩一刻钟。 再看香火——只掉了一枚小指盖的份量。 长夜还慢。 风浮濯端有吃食,话里却慌乱:“望枯,哪里不适?” 见他大步过来,望枯随意一捉,便揪紧了他的腰带。 她侧身仰躺,衣裳因左右翻滚而不整,两眼含水:“银柳给我下暮雨愁了……是不是?” 暮雨愁,巫山名药,一味剧毒。 “……怎会?”风浮濯叹息着弯身,影子将她罩了个严实,掌心却摸上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正暗合一簇火苗,实在烫手。 望枯两只手胡乱按住风浮濯的手,往风浮濯怀里钻:“不可挪走。” 风浮濯心下一沉,声色喑哑:“……嗯。” 望枯的脸本就只有巴掌大,如今却捧起风浮濯的这只手停在右颊,挪去唇瓣前,再往脖颈上带…… 风浮濯手心一蜷,硬生生偏过头去:“……望枯。” ——受凉发热可不是这副模样。 风浮濯身上凉,望枯好不容易因他退了些许燥热,如今又归难捱,怎会如意。便两手一勾,整个人都挂去他的身:“那银柳便是给我下药了,且是春药。” “……”风浮濯膝盖一软,跪倒床边,舍不得推开心上人,就只好两眼一闭,默念四大皆空,“我若给望枯下药,我定——” 话音戛然,却被望枯一记凶猛的吻封了声。 风浮濯屏息凝神,眼前虚晃着白昼,偏生要往尘埃里跌倒。 若不是心存一念,顾及望枯半个身子悬在自己身上,方知搂紧她的腰身。 否则,便是任由不退反进的“狼子野心”淹没自己。 望枯的吻,应当不叫吻,只是小口小口地吸吮唇瓣,吞走他所有的冷意,再留下酥酥麻麻的余韵。 她像是喝醉了,勉强分开半寸。迷离的眼中,却尽是恍惚与不解:“银柳不是心悦我么?” 风浮濯垂下头,暗暗吸气:“……是。” “既然心悦,为何看我如此难耐,却不愿帮我呢……”望枯垂首沉思,窗棂外的皎月也悄悄分了一缕给她右眼,那是一泊不陈渣滓的池心,乱了风浮濯的青丝,“还是说,银柳不愿意?” 一个“醉醺醺”,另一个却清醒太过。风浮濯正是知道望枯病了,不可趁人之危,才生生忍着不去看她。只是徒手攥灭仅剩的一盏灯,再于晦暗莫测中,长叹一息。 “我非但愿意,还曾设想过无数回……且不止一次。”万事开头难,心迹一旦表明其一,后头的话语也定会“不请自来”。他戏谑着,嘲弄着,前路已危、却也甘之如饴地迈进着,“望枯,我不敢答应你,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 这一回,他终于伸出手,温柔抚开那一缕挂在望枯唇边的发。 望枯那身上的火势一路乱窜,骨头好似烧成了灰,她为寻一个支柱,才再次靠在他的颈侧:“为何银柳总说自己……配不上。” 风浮濯残存的意识里,只为望枯一人而拨动,至此,他便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脊,歉意都在行径里:“你心向自由身,我却墨守成规,无趣直至。鸿鹄之志难攀,眼前烟火太短。我怕今日疯癫成魔,来日,便会成你一生的樊笼。” 望枯两眼昏花,只想凑去眼前人跟前耳鬓厮磨:“……是我执意如此的,又怎会困住银柳的一生。” 风浮濯低声笑:“望枯不会,可我会。” 他怕的太多。 怕不守三书六礼。 怕有失德行。 怕一时冲动会弄疼了她。 更怕今夜之后,自己会妒忌成性,见不得男子近她的身,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望枯耳根子软,自认此事未尝进退两难:“不妨,你对我说一句话,我就原谅你了。” 风浮濯心口一紧:“你不必为我委曲求——” 望枯再次用吻断了他的声,只是这回,是肆无忌惮搅弄他的唇舌。风浮濯再不忍耐,以灭顶狂烈去“反击”、啃食、拆骨入腹。 最终,竟是望枯两眼失神,支支吾吾喘不过气,风浮濯才不舍分开。 他攥紧那烛台灯芯,任由它刺穿掌心,叹尽天下:“望枯……不可如此了。” 望枯“尝着甜头”,更不会轻易罢休了。她骑在他的身上,两腿圈紧腰身,躬身再吻。 风浮濯的薄怒与鬓角汗水,俱是泛滥成灾:“望枯。” 望枯一语,就要他溃不成军。 “我要听银柳说喜欢我。” 风浮濯单膝跪下,彻底没了辙。 ——说好了要烂在肚子里。 ——哪怕真要坦白心迹,也绝不该在眼下这般兵荒马乱里。 但她要听。 风浮濯不可不从。 他再吸一口气:“望枯,我喜欢你。” “喜欢还不能够,还愿与你长相厮守,愿你平安顺遂……” “好了,有些话留着下次再说罢。”望枯讨好似的再次吻上他的嘴角,两手摊开,乖顺一笑,“现下,银柳应当脱下我的衣裳了。” (倦空君和望枯宝宝的初do!终于大do特do了!) 第167章 画盈满 望枯一声无心之言,与撩拨、与“调情”,皆无瓜葛,只是犯了懒性,碰着个勤快的烂好人,当真要套牢了他。 而风浮濯听罢,身子后跌,月下竹影摇乱,虚实难认,屋中两人自床榻颠倒,不知所以。 往通俗里讲,便是望枯轻描淡写一语,几近削了风浮濯的半条命。 他叹了又叹:“……望枯。” 纵容几缕,惝恍几许。 无可奈何说了几百遍,她却不听这几百遍。 望枯被风浮濯捎带了去,便心安理得跨坐他身,上下端详:“银柳莫非是喜欢在地上?” ——花一分钱就想在巫山上下、里外“乱玩一通”的客人不在少数,常给起夜的别浅、忌孱吓破胆识,两眼淬毒。望枯听罢,方知房事不会拘泥屋檐下。 脸皮能有城墙厚,遍地皆是活春宫。 “……”风浮濯小心抱起身上人,放去床榻,“未敢有此心。” 除非,望枯喜欢。 望枯眼下可不知喜欢什么,只是干渴地催促:“在何处都好。” 心上人的眸光流着涟涟云月,无意识的“媚态”也大大削减。但落去风浮濯眼底,便叫他胸腔里外四分五裂,心疼得难以复加。 他从抽出腰带,先缠起自己手心的伤,再用这只手轻轻托起望枯的腕心,悄然抚起脉象。 气息紊乱,蓬勃大跳;体温沸腾,丹田灼烧。 是“动情”之兆。 香火与佛门沾边,断然不会有催情的用处。莫非,是这魔气、灵气入了望枯“混乱”的身,反被吞噬,得来个不伦不类的“药效”。 风浮濯今夕闯下的祸,自当要他砥砺承担。 望枯被风浮濯的掌心圈揽,两眼一昏花,身子乘去江流,如浮萍倒戈。刻在骨子里的“坏种本性”,驱赶他捧起风浮濯这双手,往腹下停留:“银柳……我很不舒坦。” 纵然隔着薄薄一层的衣物,风浮濯也抚得此地柔软斐然,好似攒着浊浪的沙岸,难以描摹。 风浮濯深切明白,自己那根理智的弦早已崩断,只得任由愤世火,烧干了他的正人君子,他的大道无常。 就此放浪形骸,与他的心之所往,共赴江舟。 风浮濯缓缓脱下自己的衣,袒露他壮硕却布满缝痕的身,欺压而去,留一句祈言:“望枯,你若疼了,定要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 切忌忍着。 望枯头晕也目眩,好似听得什么悱恻呓语的,只管扑身,只管沉沦,与他唇舌交战:“……嗯。” 风浮濯再也装不了愚钝,无师自通地还她一个近乎痴狂的、杂乱无章的,只知一昧索取的吻。 望枯细细啄食,还从中尝到了几分甜头。哪怕风浮濯怕她喘不过气,有心分开一刹,也要将衣裳成了摆设的自己,揉进他身:“……我还想要。” 风浮濯再不多言。 月羞面,影自悄,青鸾鸣于长夜耳。 潮声起,两相欢,月不圆缺画盈满。 此夜颠簸,晨昏不休。 …… 望枯再次睁眼,见窗棂微敞,停靠着嬉笑的雀儿,衔来一抹早阳。她发觉身子躯壳疼得厉害,如碎盏分散,拼拼凑凑也捡不回一个完整的意识。 有一女子声幽幽:“你这床\/友当真是个万里挑一的货色,整整两日才收手,还什么都给你伺候得服服帖帖,倒是惹人艳羡……小神仙,你可否还记得前几日应允我们的要事?” 怎能色令智昏了去。 望枯虽着里衣,却也曾沐浴过了,多风浮濯的功劳。她扶着欲裂的额头,零零散散记起些许景致,多是风浮濯将自己压在身下、又做着何等不堪入目的秽事……索性识趣噤声。 那女子正是沃若若,屋舍不燥热,却也煞有其事地摇起团扇。本该压下的愠怒,又因她木讷的“可怜样”,而被重新道出:“还装什么哑巴?虽说你那不怒自威的公子妒忌成性,略施小计,丁点声息不允我听到,可倒在渣斗的物什却如何也瞒不住!也多亏府上没人!不然旁人以为我沃若若寂寥太过!招来这么对牛鬼蛇神聊以解闷呢!” 望枯:“……” 她不提还好,一提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风浮濯天赋异禀,善于听声辨认,只待须臾试探,便一发不可收拾。就将望枯这样一个此生不曾流过两回泪的人,戏耍得眼尾濡湿,瘫软无力。 偏生风浮濯的的确确妒忌成性,只要是望枯,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什”都将不加掩饰地争抢。非但不懂藏拙,还锋芒毕露。 难怪一宿去了,便是“半身不遂”。 望枯越过沃若若往后找寻——若是风浮濯还在,可不会放任她身下的被衾会骤然冷却。 沃若若见她还敢装死,便举起一物:“你们那点腌臜事,我多看一眼都觉晦气。可这公子也是好笑,在我门前留下一张字条,说你身上伤痕多,让我定要在门开之时,赶来照料。” 望枯好奇拿过,实则末尾还有一句: “她喜翻身,莫要让她掉落在地,多谢。” 沃若若气撒够了,又从袖口拿出瓷瓶递去:“拿好,两天两夜可不是人干的事,纵是神仙也经不起如此折腾……男人一在兴头,就不知轻重,万事还需自己怜惜。” 望枯收下:“多谢。” 沃若若隐去屏后,望枯也想知悉这浑身伤痕可否又是风浮濯“小题大做”,便背过身掀开衣襟。 不看不知,一看讶异:“……” 何止是多,还各个留在旖旎处,且留有牙印,伴着肿胀。软膏涂抹更是聊胜于无,只解一时之疼。 ……这些伤,应是勾着他的脖颈,耍娇喂到他嘴边,才“勉为其难求来”的。 后来,应是风浮濯“不堪其扰”,用那一双寂然却滚动“愤恨”的清泠眼,倾身就了范。 望枯要哪处便留在哪处。 直至浑身上下都种满这些。 怎一个荒淫无度。 沃若若再出屏风,又成那尘封百年的守矩中庸人:“小神仙,我递给你软膏时,想必你就猜到了——这名公子不见了。” 还是将偌大个府邸翻了个底朝天,沃若若才敢迟迟确信。 望枯只觉满是纰漏:“几时走的?为何走了?你们府邸这么些纸人,总有一个看到了他的动向,更何况——” 风浮濯还未与她好生道别。 沃若若殷切:“我为死魂一个,连他姓名都不知道,又怎会有意欺瞒?” 望枯搓捻纸上墨迹,恰在手心晕开。 他是才走不久。 沃若若:“这公子可有给你留下何物?” 望枯偏头去案几上,香已烬,烟埋骨身。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沾染这捧灰。 沃若若跟上:“此香可有玄妙之处?” 无论望枯如何感知,也只得叹上一句—— “……并无。” 昨夜灼浪滔滔,今朝销声匿迹。 甚至余热也不留给她。 风浮濯不该是这样的人。 沃若若虽为后宅之人,往来也都冠有一个世家子的名号,却向来只有外人会在床上吃亏的份,怎知此事该宽慰,还是一笑置之。 偏偏那管不住的卯卯再撞“南墙”,推开两扇门。 她气喘吁吁,好似在这两夜之间长大了些,个头依旧。只是松泛的眉宇,让望枯以为自己与无名撞了个正着。 开口却仍是稚嫩:“大哥哥他死了!” “死了?”沃若若将信将疑,又怕望枯听了会恼,随即两边打圆场,“卯卯,我知你没有坏心思,但话语太糙,难免唐突……” 望枯却打断:“他的确是死了。” ——他就是将毕生修为都注入香火里,也自创不出回溯往昔之法。 既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必行之事,又何必替他不值。 更该敬他“君子坦荡荡”,素来重拿轻放。 沃若若难以置信:“凭证呢?” 望枯眼波拳拳:“他敢弃我孤身一人,就是最大的凭证。” 换做另一人下此武断之词,沃若若都将戏谑以待。但望枯却有惹人信服的本事,沃若若的辩驳,顺势转为跟从:“……小神仙,你又将如何行事?” 望枯异常平静:“沃若若姑娘,劳烦您为我拿来一把刀来,越快越好。” 杀人放火都只管眼前苟且。 在“制衡”的道理中,错了一步,都会斗转星移。 风浮濯是一座荫蔽人间长河的参天大树,如今倒塌,是归宁的有妄之殇,更是初见灾祸端倪。 人间六州为五界“天元”。 休忘尘的下一步陷棋,就是人间。 望枯也绝非要自毁,而是思索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过去的沃若若已死,眼下也是魂魄身。 都是“挪走”,望枯既无力归还给过去,何不让她住进自己的身体里来呢? 卯卯自告奋勇:“纸人易毁,并无刀剑这般的锐利之物,我倒是偷藏了许多。” 她背过身,从袖口拔出一把晃着昼光的剑,自身的个头一蹿,发丝蔓生,浑然变了个人。 那一瞬,望枯的眼前好似摊开一页史册,虽为无字天书,却淌墨色长瀑。 卯卯……不,无名笑着回过身:“不知这把青史剑可否帮到小神仙呢?” 是了,此人虽无名,却该青史留名。 第168章 茶盏言 望枯率先打量她的安危,便按捺寒暄与刨根知底的兴头,拿过青史剑:“多谢无名师姐。” 沃若若原先还惊异,听得此话便了然于胸:“你们二位是旧相识?” 无名还是端得好脾性,挽弄英气:“说来话长,若不是她来主动寻我,兴许我这辈子都不会记起自己了……主母,多谢你的养育之恩,卯卯不会忘记。” 但无名会忘记。 沃若若欲言又止,时常说自己不够聪颖,却往往一点即通,她只是摇头轻笑:“这声谢应是我来说更好,几百年了……我也该解脱了。” 无名也笑:“主母还是如此明事理,可有什么遗言?我这师妹行事果决,唯恐拔剑就要‘上路’了。” 沃若若背过身,昂首去,最后看了眼青天,再现年少欢颜:“能有什么遗言?我的话都说够了,只愿还有来世,便不愿投胎为人了,野花也好,虫豸也罢。既然万物皆有灵,纵然短命,便有风景可看,也自当不虚此行。” 无名惊喜:“我原以为主母想要孩儿的心思,已成执念了……如今看来,却是我短浅。” 沃若若噗嗤一笑:“卯卯……不,如今改为无名了罢?是个好名字。你从小到大都聪慧,怎能再说这些——便是如此不信养育你五年的主母了么?” 无名大言不惭,连连颔首:“主母真是厉害。” 望枯拉开衣袖,今日实在归心似箭,难免把不住力道。手起刀落,血口狰狞开窄缝,划得实在是狠些—— 沃若若已有知觉,识趣回望时,半个身子已浸润在白光里,要乘流萤归去:“二位小姑娘,那便有缘再会了。” 望枯见状,不由松泛:“再会。” 言尽此,沃若若的魂魄惊窜她的身体里。她的魂魄还留了温,并未让望枯有半点不耐。 而眼下,不见山崩地裂,不见两处茫茫,不觉屏退声息,这座府邸,只是如纸上一页,紧紧合为书卷,落入黢黑的夜里。 未有群星引,却现同行人。 无名靠近打趣:“你啊,还是如此狠心,不怕倦空君‘气得’死而复生了?” “无名师姐果真知道银柳的心意。”望枯甩干手臂的血,草草遮挡,“若是真能让他复生了,那更再好不过。” 可惜,风浮濯一走了之,当了回远胜于她的狠心人。 无名挑眉:“区区两夜,就让望枯定了心?那倦空君死得倒是值当。” 眼前漫无边际,望枯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姑且谈不上定心,我尚且不知情从何起。” 与风浮濯合欢之时,望枯总算明白巫山客人为何对此事这样“痴迷”了。哪怕古往所遇之人迥然不同,却只有风浮濯对自己无限纵容,百般褒扬。 兴许,望枯本就没有冲动。 风浮濯内敛沉闷,却颇有趣意;救济天下,却“包藏祸心”;寡言少语,却很会哄她;严于律己,却会责令旁人;尊卑刻入骨干,偏又生着一张帝王相,跪地人不微,悲悯而舍己。 事事都要思量来去,却从不藏匿真情。 世俗里,规矩外,他皆为良人,且不见第二人可替。 无名答话:“情字难懂,望枯兴许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望枯:“那又何妨,非得知道么?” 无名失笑:“自然不是。” 望枯深知自己是个颇为顽劣的孩童,当这样一个克己复礼者,擅自说出一句郑重其事的“此生”,一句理智之外的“喜欢”,让她知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然高不可攀,正是“唯一”,她就想要争抢此人的所有。 望枯也好奇:“银柳便能道明何为喜欢么?” 无名:“倦空君很有文人墨客的气节,指不定还真知道呢?” 望枯:“……” 在理。 他写文章可从不打腹稿,就怕给她写出一篇“千字文“来,从“意”,到“神”,面面俱到。 望枯耷拉眼皮:“那若我说,我想银柳能长久当我这床榻上的‘好友’呢?应当也算喜欢罢?” 喜欢有千百种,她这一种,也未尝不可。 无名仰头笑:“当然算了!不过,还是莫要同他讲了,省得他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又要乐得一命呜呼——” 望枯一本正经:“……无名师姐又夸大其词了,银柳当然不会。” 风浮濯若是听了,只会想法子与她天荒地老。 “我也知道他不会,他日当真回到你身边,定要替我言声谢——”无名大步向前,“我知道,他那一炷灵力香是点给你的,却不慎让我嗅到了,四散的修为也得以复原。” 望枯:“……我会的。” 她不会的。 想必那一日,望枯会想法子让风浮濯吃尽苦头。或许会得她冷眼,或许会一语不发,或许会数月不允他抱、搂,甚至是亲。 却不可忘了再次当她枕边人。 不觉间,望枯思索之多,且皆为无用念头。 原来,这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虽说今时才分别了几个时辰。 …… 拨动沃若若这间府邸,便是拨动了往昔与今朝交错的枢纽,望枯与无名在“黑夜里”寻了一个宅门,推开去,便还是磐州。 却已变为四百年前,九月深秋。 无名一叹:“怎么还是错的?我们到底能不能回去了?” 望枯:“快了。” 无名:“何以见得?” 望枯:“猜的。” 无名挠头:“……好罢。” 两人慢行,望枯与无名道明了她离去之后的桩桩件件。无名虽游离在外,但心头却守着一个执念,好似并不意外,只是安静听着望枯说完。 望枯俨然口干舌燥了些,无名便寻了个茶馆落座,为她斟杯茶水,从长计议。 无名:“如此看来,这些都是休忘尘的灭世大计?” 望枯一饮而尽:“不错。” 无名:“‘制衡之说’我也听师尊讲过,但只是皮毛,若要刨根问底的,还需以身应验。” 她撤走茶盏,手指粘湿,代以挥毫,在桌面写写画画。又用灵力凝固了去,久不风干。 画的物什大多分为两类,一类为五界,另一类为“息息相关”之人。 仙界为“腾云”,妖界为“丛山”,魔界为“古月”,佛界为“玉佛”,人界六州则各取其字,“磐、曦、祉、融、潆、恭”,雾岫二山则在上头用朱砂画叉。 簇拥在中间的,有寥寥十一“人”,却用“意象”的图案代之。 “话说在前,人这一生,能遇到的,定是有缘之人。而这些人里,却是往来多,缘分颇深的,还大多撬动命理的。”无名并未将自己归列其间,“依次看来,你、望枯,师尊,休忘尘,风浮濯,万苦尊,最是密切。” 他们的指代之物,可谓五花八门。望枯为“忍冬花”,晓拨雪师尊为“雪花”,休忘尘为一把“长剑”,风浮濯为“结靡琴弦”,万苦尊则为“明泽笔”。 还有“银两”、“刀疤眼”、“玉壶”、“胖葫芦”、“棺材板”、和一面“铜镜”尚未被提及。 望枯:“无名师姐画得倒是有些意思,银两是生意人沃元芩,刀疤眼是过去的路清绝师兄,玉壶与席咛师姐的模样并无二致,胖葫芦便是映衬苍寸师兄的身形了,至于棺材板,应是经营白事行当的商老板,那这铜镜该是谁呢?” “原先我还在犹豫,未想将她列于此地,但思及主母之事,这人又实在难以捉摸,便将她放在这里。”无名昂首笃定,“此人正为你我身边之人,望枯猜得到。” 望枯心如阑干之下的渔火,粼粼澄澈,不肖踌躇:“铜镜,腹为铜,背为刚,一体两面。无名师姐少与人往来,提及之人,或与师尊有瓜葛,或与我相识。偏偏,有一宗门也身着此色的衣裳……” 她豁然开朗:“桑落宗主。” “望枯当真一点即通。”无名手指轻点桌角,“我之所以将桑宗主拎出,是因为她的身世背景,始终在十二峰不曾提及过。我曾问过师尊,师尊却说,人人都有提及的难言之隐,她亦不知。” 初见之时,桑落将望枯绑回十二峰,自晓拨雪殉身入冰库,其间沉寂了些许日子后,她就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模样。 望枯:“犹记那时,桑宗主在皇宫痛骂风浮濯‘气量不凡’,好似是知晓他与皇宫有些过节。” 庙堂之事,怎会伸长到江湖之远。 无名恍然大悟:“莫非——桑宗主同样出自深宫大院?” 望枯颔首:“沃若若的魂魄会在银烛山,多半也是因为桑宗主。” 无名:“何所似、襄泛、顾山来都是男子,不曾听清倒是情有可原。但你记性好,如此要紧的事,为何不趁早说出?” 望枯摸摸鼻头:“……我对旁人之事大多漠不关心,男子更是。” 彼时,风浮濯便是死了,望枯也不会眨一下眼。 而今彼此为生死之交,又“知根知底”,才难免牵挂心头。 无名面色严厉:“此事必须弄清楚,防人之心不可无,师尊既然死过一回,我就承受不起第二回。” 望枯若有所思:“不错,只是无名师姐画的这些,我还有话要说。” 关乎如何归去。 第169章 三声响 无名好整以暇:“你说。” 望枯:“师姐标注出来的这十一个‘人’,刚好可以分去五界里。雪花、长剑只在天上有,为仙界,忍冬为草木,为妖界,结靡琴有止战之意,为佛界,明泽笔不必多言,正是魔界。” “几方各执一派,只差人界了。可剩下这么些,银两、棺材板姑且好分,都是人界造出的物,两人也并无求仙问道的心思,刚好合了凡人之身。” “可玉壶、刀疤眼、胖葫芦、铜镜这四人安置在哪里都不对。他们原先是凡人身,又死伤几回,且尚未飞升成仙。只有刀疤眼颇有殊异,生出心魔,成了邪鬼。除开仙界,还有魔界这一去处。” 无名接话:“望枯的意思是说,与其说无法安置,不如说放在哪里都可以。” 望枯眼前一亮:“正是此意。前面这批分好的人,大多都在所属地界中名列前茅,自古总有优胜劣汰的规矩,我便大胆揣测——这些名列前茅者,有权分走后头这些人。” 无名难定一论:“意思我懂,但想法好似过于激进了。就拿休忘尘与师尊说,前者深谋远虑,连自己都能算计其中,更不会在乎这些颇有资质却难有大为的小人物,或有可能。但师尊素来与世无争,先前那次,还被天道摆了一道,怎会不管不顾将旁人推进火坑?” 望枯:“师尊尚未成神,是我私心偏爱,才将她划分在仙界,若是将她从这一列剔除,师姐再看看这些人合适么?” 无名沉思:“……的确。” 望枯:“这便对了,即便银柳良善问世,即便我心不在此,即便万苦尊无意争斗,只需休忘尘一个明里暗里的引导,岂不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无名恍然大悟:“我好似懂了你的意思。” 她慌里慌张用筷子逐一指去:“人与仙、妖相对,佛与魔相对。舍竹帝君从未在人间露面,倒是休忘尘总以决策之身剑指天下,已是代由仙界行事。” 筷子尖儿又戳去如丝丝细雨的结靡琴弦,与一指宽的明泽笔上:“仙魔大战,也是休忘尘一手挑起,但最终元气大伤的却是佛界与魔界……难怪佛界说要支援,休忘尘便一口应下,属于是意外之喜啊!” 望枯:“未必是意外之喜,哪怕他们不找上门来,休忘尘同样会想法子让他们去的。发动战乱这样大的事,舍竹帝君定会多方交谈,佛界应当也有献言,两方商榷之间,佛界与十二峰中定是出了什么过节。否则,以弋祯法师的性子,未尝会带所有佛修一起撑场子……” 无名:“更何况,你曾说过,倦空君当初帮扶魔界可谓相当卖力,莫非这过节恰是因他而起的?” 望枯将信将疑:“……极有可能。” 且多是休忘尘挑衅在先。 无名把玩筷子:“倦空君在魔界丧命,如今便是醒了,身上也沾染了魔气,成了万年来唯一一个佛魔双修之人,已是乱了五界的秩序。” 望枯颔首:“是了,万苦尊的魔界也被毁坏一空,还险些害得魔界与妖界也心生间隙。休忘尘知道人性多疑,才屡次三番用这种法子栽赃陷害。” 无名撇嘴:“他们如何,我是弄明白了。那你呢,望枯?你在这里头充当一个什么身份?旁人姑且都只扰乱一两处,你却每一处都有涉足,休忘尘引你行事究竟有何用意?” 望枯紧盯“长剑”,茶水勾出的一笔,却要湛出锋芒:“他的意图很是干脆,就是让我毁了所过之处。” 无名另眼相看:“望枯,你有毁天灭地的本事么?” “没有。”望枯答得毫不犹豫,“哪怕有,也需有先提条件——破结界,才有后话。比方说,银烛山遍地是鬼修,无法抵挡天道,只能任它宰割。” 无名若有所思:“那如今没了天道推波助澜,又该怎么行事?” 望枯话锋一转:“商老板曾接过几单风水生意,说是哪户人家枉死,整个村子的风水都会被殃及。无名师姐可知,那时商老板用了什么法子解决?” 无名通晓民间志怪话本,张口就来:“凡人并无除鬼的本事,定是用了有灵之物镇压——譬如,修葺庙宇。” 望枯两眼弯弯:“无名师姐说对了,却只对了一半。商老板压根不想花大钱,仅是让我拖来一块纹理顺畅石头,打在凶宅门前,美名其曰为‘镇宅石’,便不了了之。” 无名:“因此,望枯是被休忘尘当这‘镇宅石’了?” 望枯咧嘴笑:“正是。” 无名上下打量:“无论是休忘尘所制的白骨偶,还是民间由厌胜之术传开的巫蛊偶,皆是些歪门邪道。可镇宅石,多是图个吉利……” 望枯兀自接话:“对,巫山妖怪大多将化人形的那一日定为生辰,而我,生于闰年七月十五,商老板说我八字至阴,与吉利毫不相干——休忘尘看中的正是我这天生晦气的命理,到哪儿都能瘟上一物。” “望枯,你有生辰啊?那为何瞒着不说呢,先前师尊还对我旁敲侧击过几次,本想给你过个生辰宴,谁曾想……”无名的声色急转直下,“慢着,七月半?若我不曾记错,正是你来此十二峰的前一日?” 望枯木讷:“是的。” 无名咋舌:“……” ——生辰当日还做这背尸的行当,命比龟甲硬。 只盼望枯也与寿龟一般,续得万年长生。 望枯宽慰:“无名师姐何必牵挂在心?这么些年,生辰礼我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不过也好,过了更好。” 无名眉头上扬:“这话落到师尊耳边,可又要心疼得夜不能寐了,你啊,若是过会儿回了师尊面前,切莫提这些了!” 望枯:“我自然知道。” 无名松懈后仰:“好,你与我说的这些,大体意思我都明白了。无非是想借用你的‘晦气’,压制这些过往的人与事,省得乱了休忘尘的计谋,对么?” 望枯似是而非地摇头:“倒也不算……我的本事没有这么大。” 她只知休忘尘是有心利用,旁的,通通如坠迷雾。 无名:“哪里没有?不然为何找得到我?又为何只有你能复原这些。” 望枯心虚垂首,里外皆懵懂。 无名随手挥走桌上的水字:“那回去的法子呢?可是也能迎刃而解?” 望枯还真有对策:“我有提议……” “叮铃——叮铃——” 她话音戛然,帘卷西风。夜月撒把粟米投喂给楼阁远处的江水,胜过浮光跃金,顺道拨弄窗边铃铛,一舞清脆。 望枯不由看去,美景误入眼中,无名还跟着赞叹:“虽说我与望枯是被迫留在这里的,但此情此景,难能一见,实属值当。” 望枯欲言又止:“……是。” 实则,望枯于曦州与十岁的风浮濯,所遇的那场画舫游星河,比眼前的景致更为真切。 无名回身看:“怎么?语气闷闷的,望枯是不甚喜欢么?” 江风相似,夜有不同。望枯不愿扫了无名的兴,但的的确确谈不上喜欢。 这摇铃之声好似是有意在捉弄望枯。 她生扯话端:“只是心里一直揣着事,暂且看不了其他。” “哈哈哈!不喜欢就不喜欢嘛,骗我做什么?”无名搭起她肩,邀着下行,“刚好,茶馆都要打烊了,趁着夜未深,赶紧找个住处去,你与师尊所历的险事那样多,今夜不得都说一遍?” “叮铃——” 伴着一股推她前行的风,银铃又响一声。 望枯再回看,直觉未必骗得了人—— 它到底在提醒自己留意什么? 无名率先下一阶:“望枯,你不是有话没与我说么?还愣什么神?” “……是有。”可望枯的话矛,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个转弯:“无名师姐,若是我猜错了呢?” 无名报之一笑:“哪里错了?再者……” “叮铃——” 第三声。 霎时,无风无澜,望枯却毛骨悚然。 “不对……窗外那里好生古怪。”无名同样觉察到了什么,拿出青史剑,一掌推走望枯,“你先走——” “叮铃,叮铃,叮铃。” 无名那清晰的呼喊声,就此如断线纸鸢,杳无音讯。而那本该没有份量的银铃,却成了整齐划一的“催促”,朝东西边来回晃动,驱赶无名跌落长阶之下。 她那只紧握望枯腕心的手,也轻轻释然。 望枯倾身跟去,谁一轻笑,将她两眼吹灭了。 他声缓,步缓,人亦轻慢。 “错了就错了,错几百次也无妨。非但无名会体谅你,我也会的。” 望枯“瞎了”,但并未哑巴。 可对休忘尘,又有什么能说的? 休忘尘好似遍体鳞伤,更行一步,更觉沉重:“是啊,望枯对我恨之入骨了,又怎会有话可说?只是……我对望枯却有太多想说的。” 望枯的偏执作祟:“我不想听。” 话音刚落,休忘尘从后圈揽望枯入怀。 望枯本想挣脱,但休忘尘不会如她的愿。 以自身躯干“钉死”她的身也就罢了,这回还狠心得多,像是在抽走望枯身里的“线”,线与血肉共生,疼得她险些晕厥,浑然站不稳。 休忘尘抱她在怀中,隔着青丝这层屏障,发了疯吻上望枯的右耳:“望枯,你做了坏事。” 望枯扪心自问,也不知何来坏事。 若寻得“中意人”,行一欢愉床事,便称得上“坏”。 那休忘尘就不该立足于世了。 “望枯,我不高兴。你本该可以瞒着我,为何要认呢……”休忘尘将她越搂越紧,纵是如此,也不愿放过她的半句心声,“你明知我这般喜欢你,却误以为我只是想利用你?” “太狠心了。”他嗤笑着,纵容着,戏谑不恭着,可到了下一句,又忍不住如痴如醉着:“若我上回,是与望枯吻唇道别……今日可否就不会迟来了?” 第170章 无门窟 言语几多轻佻无度,望枯却因身子“迷路”,而难执一词,思绪放空。 休忘尘抚摸她的背脊,乐在其中:“为何迟迟不答话?” 望枯:“因为并无可说的。” 休忘尘又笑:“望枯,如今你动弹不得,拿什么与我针锋相对?” 望枯泰然自若:“拿休宗主舍不得。” 休忘尘连叹息都略胜寒风一筹。 他的尊号为“檐青”。 檐上有青,爽风习习。 但休忘尘远配不上这个名号。 分明是积了三秋的檐上霜,只会簌簌落霜。 “不曾想,望枯竟是信我的。”他思来想去,仍是万分欣愉,面对面抱起身上人,“又想把你占为己有了。” 哪怕双眼失明,也知他的目光有多滚烫。 但望枯这块“木头身”,历时泡水、沾血、阅遍沧桑,已成一块“死木”。 哪怕烈火熊熊,也照不进心头。 “多谢休宗主那时将娪放走了,我与她都不会恨你。”望枯拎得清,“却谈不上一个‘又’字。” 娪是娪,望枯是望枯,模样、脾性、使命都是殊异,生平亦然。 谁都不是休忘尘的。 休忘尘百依百顺,至少明面如此:“望枯,我同样分得清。诚如你心中所想的那般,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喜新厌旧,不择手段……越是坏的话,越能说上一句。” “因此,早在我放走隗念萱的邪魂时,早在我有意姗姗来迟时,早在我捅了你一剑时,就从未想过留‘娪’的活口。” “我是因你才留下的。” 恶语一旦装进蜜罐,也会藏拙,变为耳鬓厮磨的情话。 兴许休忘尘说这么多哄骗似的“邀功”,是想讨好望枯。 但望枯只觉胃里翻腾。 望枯:“我从来不喜吃苦,休宗主与其变着法子折磨我,倒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我如此偏爱你,自是什么苦头都不舍你去尝一遍……可是望枯,你实在不听话,拿自戕逼我。你可知,若是娪这般做,她早已被我锁进匣子里了。”休忘尘数落也带笑,自甘跳进偏爱的无底洞里,“但我知道,你心向自由。所以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望枯:“自由也有千万种,死也是。” 休忘尘无可奈何:“你总想逼我。” 望枯:“是休宗主逼我在先,我不过一报还一报。” “好,骂也好,打更好,都允了。”休忘尘声色犬马,说着调笑的话,姑且忘了他身上伤痕累累,“只是我也讲究一报还一报,让我安生搂一会儿,好不好?” 望枯木然:“不好,可我没得选。” “真是乖。”休忘尘的奚落总是尚未落地,就会用成倍的夸赞偿还与她,“我会将你与无名,完完整整地送回去,无须提防我。” 望枯:“我从未央求休宗主做这些。” 休忘尘如今的模子,应了那句忠言逆耳利于行:“好,只是我太想望枯了,若不再看一眼……我怕会遏制不住杀了所有人的念头。” 望枯没了脾性:“休宗主总想将自己的罪名推卸到我的身上。” 休忘尘:“并未,我仅是思量,若望枯尚未见得她们最后一眼,定会追悔莫及的,这才着急忙慌赶来接应了。” 望枯声音放轻:“吹蔓、续兰、席咛师姐与师尊?” 休忘尘低吟:“尚且不止这些。” 望枯:“……” 诓不诓人,皆无言以对。 休忘尘还能笑着哄人:“第一回见你如此生气。” 望枯:“我并未生气,只是在想,如何才能真正杀了休宗主。” “你冰雪聪明,一猜就对,肯定知道的。”休忘尘心猿意马,忍不住偷偷亲了口望枯的发旋,这条烂命才得以延续,“你若是想,我随时陪你试,嗯?” 他好话说够了,又贪恋地、昏聩地、没头没尾地说起下三滥坏话。 “望枯,既然倦空君可以……何不看我一眼?” 与此同时,望枯这无力的禁锢,也应声宽泛了些。 她一鼓作气,用力推开休忘尘。 谁曾想,她也从昏夜里冒出头,跌入万丈青光里。 望枯两眼复得清明后,只知休忘尘没了踪影。 “轱辘——砰!” 但望枯实实在在推倒了一人,那人好似始料未及,才不由应声倒地。 呵斥声接踵而至,更如雷贯耳。 “望枯——我好心救你!你却以德报怨!” 另一人却喜出望外:“诶!清绝!望枯醒了!她定是一时慌了神!莫要真动手啊!” 望枯定睛看,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虚晃的幽亮。第二眼,望枯的双眼不再模糊,打量来去,确信此是个下嵌的地洞,四面俱是不平整的石壁。 第三眼,便是神色一“怒”一“急”的两颗簇拥的脑袋。 苍寸抬手去望枯额头:“莫不是又风寒了?” 路清绝抱剑去,消瘦的意气回来大半,眉心还嵌入流火云纹,不安好气:“我看她就是瞎了,洞窟没见过?” 苍寸:“啧,清绝,你嘴上留点德罢!这可是你我唯一的师妹!人能活着回来就好了!为何总想责备!” 路清绝偏头不看:“自己不知道心疼自己,我凭何不能责备?” 望枯后仰:“……路师兄、苍师兄?” “你方才可是吓死我们了,你忽地从天而降,我与清绝也没个准备,只得连忙脱下外衫给你垫背,身子可有大碍?”苍寸明白路清绝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揽了他的那份,将望枯翻来覆去地看,“好似没什么大碍……不对!侧颈处青了好几块!清绝!你快来看看!” 路清绝变了神色,凑近端详:“寻常淤青该是成片成片的,她身上的,却断断续续,深浅不一……望枯,如实答复,痛不痛?” 望枯悻悻遮盖:“……不痛的。” 苍寸咋咋呼呼:“那你挡什么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路清绝两眼犀利:“你知道这是如何留下的,是不是?” “……”望枯嗫嚅,“是。” ——在巫山,房事无人避讳。可师兄二人为“白纸一张”,话也问得不知轻重。 路清绝咄咄逼人,却蹲她身前:“怎么留的?是自己弄的,还是他人弄的。” 望枯瓮里瓮气:“……风浮濯。” 路清绝微怔,苍寸则是那热油锅里炸开的水渍,气急攻心,声息萦绕石洞之上:“他不是死了么!怎么欺负得你!还下手这样狠!就差给你吃了肚子里了!我这就去鞭他的尸!” 望枯犹疑阻拦:“苍师兄,当真不必了,是我责令他这般做的。” 路清绝醍醐灌顶,猛然背过身去,再给自己扇了响亮的一巴掌——专挑嘴周:“……” “清绝?你又抽什么风?”苍寸愈发一头雾水,见他脚跟嵌地,宁死不搭理,便寻望枯的麻烦,“望枯,那你为何要这般责令他啊?倦空君当真没有胁迫你么?还是说……” 路清绝拉走他:“她不懂事,性子顽劣!苍寸!那你呢!就陪她这般戏弄人是不是!” 这话让苍寸当头一棒,神魂俱颤,面上或呈血色,或染乌色,终不能言:“……” 望枯率先破静:“苍师兄,那银柳的尸首在何处?我想见见。” 苍寸嘴皮子像是打了蜡,两眼也怯懦躲藏:“虽是能见,可、可是,尸首被大闹归宁的休忘尘抢走了,我就是……就是口出狂言而已。” 望枯:“那休忘尘在何处?” 苍寸猛拍两下脸蛋,总算将这点说错话的不自在感给嚼碎了:“实不相瞒,这事儿我们还真不知道。望枯,你那时候毁了空桑山后,我们掘地三尺也不曾找到你,万苦尊更是可怖,一人踏遍五界,同样一无所获。” “那弋祯老头说了些没用的大道理,无非是叫我们稍安勿躁,那空桑山不会吃了你,待到时候成熟,自然会将你放出来。” 苍寸随即噎声:空桑山不会,谁曾想“吃”人的却是倦空君啊? 望枯:“那其余人呢?” 他再起正色:“如今天下乱了个彻底,妖界跑去人界里,仙界里四窜魔修,人界又时令倒流了一般,不是回到四百年前,就是回到二百年前,浑然不能看。” “十二峰还有血性的宗主,各在人间六州领了一处,动身帮扶。而晓拨雪宗主与桑落宗主二人肩扛大任,结伴去往仙界,求得舍竹帝君的指示,至今未归。” “我们只得回这坍塌干净的雾岫二山,至少此地人杰地灵,万一碰着什么大难,还能借用四散的灵力打打牙祭。” “这不来不知道,一来还真是碰对了。我们上劫峰长得高,山体也埋得深。清绝如今也是堂堂魔修了,清绝剑横扫。深水就让了道,这才得以看清江水下的走势。” “觅出一个精力丰沛的地洞,正是眼下这里。我们将其取名为‘无门窟’,还设了个外人看不到的地界,顺势委身,迄今已过六个月零三天了。” “至于续兰这丫头片子,跟随沃元芩回了人界,她原先还不想走呢,说是倘若你回了,定要我用飞鸽传书知会她一声……吹蔓则回巫山去了,不过你放宽心,巫山尚未有异,她仅是放心不下。” 路清绝悠悠回身:“而席咛……仍旧昏迷不醒,如今被晓拨雪宗主一并带去仙界,未有消息。” “好……”望枯略一颔首,左顾右盼,“无名师姐可在此地?” 苍寸惊异:“无名活了?” 他的后头传来一声:“没死。” 只见无名爬起身,东倒西歪地走向光束下,频频抽凉,显然摔得不轻:“不过也快摔死了,望枯,我们怎就一脚掉进来了,适才不是还在茶馆饮茶么?” 苍寸颇有艳羡:“……这么有闲情逸致?” 路清绝凝神:“苍寸,莫要插科打诨了。既然望枯与无名都没事,且平安归来,定是上苍的指示,更不能放任世道自流了。” “路师兄在理,左右也找不到休忘尘,何不一桩桩来?”望枯当机立断,“其余地界我们都有去过,唯独仙界没有。若是师尊有难,还刚好能互相帮扶。不妨就去仙界罢,如何?” 第171章 经幡愿 路清绝爽快:“就这么定了。” 他有君子作为,思量到无名的“伤势”,便在洞窟生火,再歇一夜。 路清绝不得席咛一眼青睐,也有心为她操持名节。遂迈出雾岫山,去山脚捡回好些破布衣,再撕扯为千百条,牵起一条粗绳,并将布条藏在上面,支在无门窟正中央。 洞穴天顶一过风,便呈姹紫嫣红的垂柳,依依喜人。 望枯坐在平滑的石头凳上,将挽起衣袖的手伸过这层幕帘,递给坐于对面的路清绝治疗伤口。 他心是好的,但手法蛮狠,还用从长绳里拆解一根细线穿针,穿去皮囊下,便能摩挲出心尖打颤的疼。这根针也“别具匠心”,他是用初见那时,给望枯泼水的湛蓝色银鱼,再撮细得来。 “银鱼”比寻常针壮实太多,更瘦长太多,又因脾性在此,时而忘却收起獠牙,身子极寒。路清绝作风莽撞,望枯的鲜血本该流干了,经他一折腾,竟满是疮痍。 胜在这两物干净,胜在望枯能忍痛楚,还能把玩遮挡两眼的“垂柳”。 路清绝放开她手:“好了。绳子不稳固,别扯了。” 望枯随意看了眼伤疤,像是一只土色的蜈蚣,紧实不透风,便板正坐好:“路师兄,席咛师姐不是会吃飞醋的人。而我与无名师姐,一个修了无情道,一个从未对路师兄有过二心,何必多此一举呢?” 路清绝哑然:“不止这个原因,也有其他。” 望枯:“比方说呢?” 路清绝两腿弓直,额头低垂:“我年岁尚小的时候,曾听闻有一群住在高山里的人们,将此物唤作经幡。一条幡便是一个愿景,待到风为过往之人唱起赞歌时,便会让神明听到。” 望枯思索:“路师兄一只脚在仙道,一只脚在魔道,应当也算‘神明’罢?” “我不是。”路清绝更找不到谁能是,“仙也好,魔也好,都只是为了壮大自己、不受旁人欺辱、再求一个长生不老,而演变而来的稀缺之人。可从席咛看来,辛言宗主看来,倦空君看来……都只是骗人的假话。” 恶人并无恶人磨。 善人翻过峰峦,还有怒江。 哪里都不是尽头。 望枯沉吟刹那:“路师兄当真是这么想的?” “过去的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轻易。本事不够,努力便是;一生索然,来日总能寻觅得到。可在莫欺谷时,我看到了我短暂的一生。”路清绝嗤笑,“想活命就要变强,不想活命便会被千百个张牙舞爪的东西拆骨入腹。” “很短暂,却很无趣。” 这一句,是没有份量的孤鸿。 望枯笑了:“所以路师兄悟出了什么道理?” 路清绝:“没有悟出。” 越是多想,越是荒诞不经。 望枯开嗓:“既然如此,路师兄不妨听我说说罢?” 春风潜藏,经幡百媚。 “路师兄,我这些天,结识了一个姑娘,她的转世,是续兰的生母,因为机缘巧合,被迫困在了一个走不掉的地方。只得日复一日地、百无聊赖地做些无趣之事。” “但这姑娘并不是第一个可怜人,在此之前,我还碰见过一名古姑娘。原先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是假的,分明所遇风景都是一模一样的,为何临到死前,仍旧割舍不下呢?” “后来我想通了,无论是谁,都是活在几个值得回味的事端里。哪怕仅此一瞬,到死也会追忆来去。” 此幡再动,路清绝撞见望枯的眼。 “因此,无趣也好,有趣也好,短命也好,长生也好,都是各有各的活法。何不放手一搏,贪享快意呢?” 路清绝良久不语:“……” 望枯凑近看:“路师兄是困了么?” 路清绝一把合上经幡,闷声斥责:“……滚。” 望枯猫着腰看他:“路师兄,可我这回没说坏话啊……” 路清绝大步离去:“……睡你的觉!” 望枯当然什么也没说,反倒是路清绝有话不曾道尽。 却因挂多了恶人嘴脸,而始终拉不下脸。 ——天底下的的大道理不胜其数。 ——旁人说得再多,我也听不进一句,甚至还想给那些说教者打上一拳。 ——倒是你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语,格外好听。 …… 望枯合衣睡下,无名与苍寸是操心命,见她总以一副“无辜”相貌示众,刚巧屈身在“娪”身里的这些天里,身子板也被压了一压,清瘦些许。二人瞧着可怜,将仅剩的外衫都给望枯垫身,愿她此夜好眠。 望枯接过得利落,一层层铺陈,软和多了,翻来覆去也舒坦。坏就坏在无门窟的泉声此起彼消,还有一滴,好似滴上了她的眉心。 此后,不时就要在她的梦境里争斥,浑身半凉半燥。 稀里糊涂之际,她再次梦回巫山。 巫山好动的生灵都已无影无踪,唯她一个漫无目的地走。直至到了山头崖边,才听得一声空渺沉稳的人声。 “小姑娘,又见面了。” 望枯四下追寻,终不见影—— 那人轻笑:“小姑娘,你寻不到我的,我离世许多年了。” 望枯只觉此人油腔滑调,话里带刺:“那你为何会在此地?为何认得我?为何要来扰我清梦?” “我错在先,姑娘多有担待。我本在此地困守多年,你今朝将我解救出来,我理应道声谢。”话说得多了,便足以辨认,此人定是一名白发老者,说一句要缓半晌,“倒是你,我将你带回巫山,你却如此待我,岂不太过寒心?” 望枯:“我梦见巫山,没有三百次,也有三次了,哪里稀奇,凭何要道谢?” 那人稍顿,声色急切:“你这小辈当真有眼无珠!我为槐飏仙尊,因巫山殉身后,便庇佑十二峰千年。你不敬让一句,反而如此无礼!” 望枯不吃这套:“老者,莫要扯谎了,巫山妖怪们曾口口相传,说那槐飏仙尊是个谦逊的大善人,为人风趣,怎会用如此拙劣的伎俩诓骗人?更何况,槐飏骨的余力也通通赠予巫山了,真要出来邀功,又怎会来十二峰与我这置之度外的人说呢?” 她面无表情:“你是何人?想做何事?有何用意?” “……” 揭穿得如此果决,只叫那垂老之人也噎声思忖。 他恼羞成怒,狼狈辩驳:“真是诓你又如何!我可是上劫峰的师尊!你这样没大没小地逼问师尊!当真是与柳柯子如出一辙!两个狼心狗肺的废物!” 望枯始料未及:“上劫峰前任宗主?不是随着结界被我给毁了么?为何……” 前宗主锱铢必较,破口大骂:“你当真好意思啊!若无你这颗老鼠屎!我早已成了大杀四方的魔尊!” 望枯无动于衷:“所以,你今日是来讨债的?” 前宗主:“对!我原先还留了点恻隐之心,怕伤及无辜,谁曾想这柳柯子自己不是个东西也就罢了,教出来的徒儿也有过之而不及!今日你必死无疑!” 望枯暗叹可笑。 她命硬,怎会因为一个忽然横足的亡魂草草了结? 前宗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与柳柯子一般——都太轻敌了。” 此人要动真格了。 望枯深知硬碰硬没有好下场,走为上计,跑下崖边。奈何平日里最是知悉的巫山,却因空空荡荡,而让素是昏黄的巫山,挤出一轮血红弦月,当即鬼影耸动,四面楚歌。 只听前宗主猖獗大笑,望枯再次陷一片昏黑之中。 “你是不是到死都猜不到自己会死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中!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都是报应!柳柯子当初如何对我!我就如数奉还给你!” 子承父债,于人间而言是约定俗成的道理。但望枯与柳柯子仅是师徒,又介于男女有别,平素相处也恬淡疏离。 ——凭什么央求望枯偿还? 她摇摇头,偏不信命:“报不报应,不是你能说了算。” 手头无剑,她咬紧牙根,奋力拆开路清绝“费尽心思”缝在手臂上的“蜈蚣辫”。 疼。 但她还能忍。 前宗主迟疑:“你要做什么?” 望枯将浸满鲜血的绳结,于脖颈圈上一周,再大言不惭:“宁可自戕,也绝不如你所愿……” 她的残身是拼拼凑凑来的,“缝补”轻易,毁灭更是不在话下。 若未铲除藤根,望枯定是不会死的。但能从周身摸出一个“利器”,至少也能去掉半条性命了。 望枯握紧绳结一端,对自己痛下狠手,也大汗淋漓:“我‘死’之前……再问你一句……你与休忘尘,可是里应外合了什么……” 谁曾想,那前宗主惨叫不绝:“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好像,这束脖之力也疼在他身了。 望枯寂暗的眼,也终被“点亮”了。 梦中巫山,昏黄依旧,她仍是看不到他。 天多辽阔,他怨几多。 话音回旋在望枯耳边。 “休忘尘——别以为你藏得好!便可以逍遥法外了——你就等着与我一样魂飞魄散罢!你这彻头彻尾的骗子——” 一句了去,此间也消弭。 第172章 地上尘 望枯破梦醒来,睁眼时,被昼光一刺。待到晕眩散去,才见苍寸、路清绝依次挤在她身前,只是这回,多了个无名,神色知其忧心——天亮了。 望枯算是知道了。 一夜白睡。 苍寸荡起她的胳膊:“怎么了这是?一路上迷迷瞪瞪的,跟没睡醒似的……诶!这是什么!” 他举起一手,浑是粘稠的血。 无名锋眉往额心聚拢:“是望枯衣袖的血!苍寸,她昨夜才缝的伤口,你就不能轻点么?” “昨日她摔下来还毫发无损的!怎知今日一碰就又成稻草人了!这事儿整的……”苍寸一拍脑门,也是打心眼怕望枯真有个三长两短,替她卷起衣袖,再凑近吹气儿,为缓和一时疼痛,“望枯,疼不疼啊?我……呕!” 无名置气:“苍寸!你太过分了!” 苍寸灰溜溜的,不敢争辩:“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 待到路清绝示意无名看向望枯那血肉糜烂、烂肉外翻的手臂时,遽然沉默不语。 望枯藏起这只手:“与苍寸师兄无关,是我嫌那绳子绑在身上不舒坦,就给拆了。” 路清绝狠厉:“手拿出来。” 望枯:“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路清绝冷笑:“那你这脖子上的勒痕呢?也是‘小伤’?” 望枯慌张用另一手遮掩,模样滑稽:“……” 无名更行一步,发自肺腑:“望枯,你始终跟在我们后头,三个人,六只眼,却无一人觉察不对。非但我们疏忽大意,那个背着我们欺辱你的人,本事应当远超我们三人之上。” 望枯不置可否:“……的确。” “再厉害,也不该欺辱到望枯头上。”路清绝义正辞严,两眼直寻望枯,“而你,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还想为他藏着掖着?他到底是谁。” “他……可能是上劫峰前宗主,可能是休忘尘,更可能谁也不是……我只是做了场没头没尾的梦,刚一睁眼,就见到师姐、师兄们了。”望枯四下打量,此地不染一尘,仙鸟鸣啼,能隐万物,心里也有了个大概,“如此看来,我这场梦做得太久了,连什么时候跟你们出来我都不知道——此地是仙界么?” 苍寸两眼一凸:“不是罢!合着你嘴里一直念叨的‘好困好困’都是真话啊!你在梦游啊!” 望枯大胆揣测:“休忘尘能篡改旁人的记忆,兴许我自始至终都没与苍寸师兄说过一句话。只是休忘尘加快了时辰,后把诸位的记忆更改,让你们信以为真了。” 路清绝:“极为在理,自打十二峰坍塌后,我们便再未见过休忘尘。你若是碰见上劫峰前宗主,倒也情有可原,师尊……算了,柳柯子曾给他下过禁制。前宗主会随着上劫峰共生共灭,只要山峰还有,他就能停驻一时。不过这么些年,他装得安分守己,难免抛之脑后。” 无名:“莫非,这前宗主原先藏在无门窟里静观其变,嗅到望枯的血气后,趁她睡着,偷偷进入了她的身?” 望枯:“是罢……梦中的他让我两眼失明了,应是想要夺走我的本事。我不愿给,就拆了路师兄的绳子,在脖颈上缠绕一周,大不了一命带一命。” 路清绝横去眼刀:“如此莽撞,真该让你死上一回长长记性。” 苍寸嘴快:“可那老不死的哪有本事迫害望枯啊!” 路清绝睨了他一眼:“他不行,那休忘尘呢?” 无名苦思亦不解:“……可休忘尘为何要帮他?” “我只知道二人之间有不为人知的勾当,”望枯再看路清绝,“我更好奇路师兄当初是被谁给杀死的?与这前宗主有瓜葛么?” 苍寸面色凝重:“在你尚未归来之前,我与清绝已就此事彻夜长谈过了,思来想去,只得来一个人选。” 无名接话:“休忘尘?” 路清绝沉吟一瞬:“我自己。” 望枯并未犹疑:“……” 果真是自戕。 苍寸注解:“清绝并无要害,硬要说,便是席咛一个软肋。席咛早已与他命脉相连了,席咛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亡。” 路清绝怅然若失:“若非席咛尚存一口气……否则,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莫欺谷。” 望枯一知半解,也指明不对之处:“路师兄,我还有疑问。你既然知道自己是自戕的,那席咛师姐岂不也会跟着死一回?” 苍寸猛甩脑袋:“不是这个道理啊,望枯,你看,倦空君也曾给你下过死生咒罢?其实他就是怕你心怀芥蒂,没能和你说明白,这死生咒就是和清绝的命脉相连一模一样——一死共死,一生共生。” 他绘声绘色:“可你看啊,如今他死了罢?还魂飞魄散了罢?你不还活得好好的?” 望枯嗔目:“……倦空君并未魂飞魄散,他会回来。” 苍寸怔愣:“行行行,小祖宗,就当我说错话了行么?那我说这么多,你总该回我一句听没听懂罢?” 望枯闷声绕走:“没听懂。” 苍寸跟在后头:“不是,我都认错了,你还想如何啊,再说了,你性子这般没心没肺,哪儿像是动情的模样——啧!走错了!回来!” 路清绝大步越过苍寸,顺道拍拍他的肩:“要真是管不住嘴,要不要我扇你两巴掌?” 苍寸凝噎:“……清绝,你这就过分了啊。” 无名也跟上:“苍寸,可有人说你‘聪明’过了头?” 苍寸刚要咧嘴,却又气得跳脚:“要骂就骂!一个二个却如此阴阳怪气!话却不说明白!到底几个意思——” 他声戛然,悟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 望枯是喜欢风浮濯的。 哪怕此情仅有几两的份量。 却于风浮濯而言,重若泰山。 …… 人间常有神话簿子,主人翁多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灶王爷、二郎神、织女牛郎……可望枯来了仙界,却一个不曾见过,才知诸神已如流火陨落。如今只剩“仙”,再无天外之“神”。 但人间滞留太久,早已叫不出众仙名讳。 恐怕并非是凡人叫不出,而是这仙界压根无人。 迈十步是,迈三百步依旧是。 实属“万径人踪灭”。 苍寸不允望枯乱跑是对的,了无引路的小仙童指明方位,闷头走定会误入什么禁地。仙界是一座巨大的“山城”,鳞次栉比。雕栏玉砌并无奢靡之风,倒是木屋配绿瓦,门前各立一汪池,颇像世外桃源的梯田。 质朴却致远。 苍寸数落一路:“你可知道,仙界肯给你放行,当真是给你和清绝的脸了。这些云浪可大有来头,是集仙人百家所长而造,根骨不净的修士、魔修、鬼修,通通拒之门外。若是你们执意要进来,可以,这些云浪便会引你们去往‘银钥星’,询问星宿的指示。” “若是不巧,你刚好是那千古一见的大魔头,他们非得把你削成木头不可!你啊!适才就是闷头北行,险些要着了他们的道!” 苍寸没有唬人,仙界遵循“选贤举能”的道理,云浪能节省人力,皆为好事。 而这大名鼎鼎的银钥星,正是悬在最北边的一座“钟楼”。也曾无意震出声响,望枯因风浮濯而分心了,便随聒噪里行进。 可时至今日,她仍不知自己因何事而分心。 大概是苍寸说对了。 她不愿承认风浮濯的已死之实。 死生咒于彼此而言,都有知觉的。 她始终记得,在风浮濯咬破掌心的时刻,她尝到了丰沛的、贲张的、源源不断的“跳动”。 在手腕,在指尖,在心口。 这是过去两百年从未有过的知觉。 风浮濯随一缕香火燃烬后,望枯的筋脉跟着归于平静。 在这座迷雾横生的山城里,她摊开掌心,又合上掌心。 ——朱砂痣不见了。 望枯只是背过手,随意看去枝头青鸟:“那仙界为何又给我与路师兄放行了呢?” 路清绝抱剑随后:“看人下菜罢,有些人的底色为纯良,哪怕堕魔了,也只行善事;也有人看不出心性,没有魔气也难以捉摸。而滥杀无辜不是仙家做派,只能从长计议了。” 苍寸压低嗓声,细细提点:“听见了没?你人在仙界走一日,就要装个老实巴交的可人儿一日,知道么?” 望枯心不在焉地再看一次掌心:“不知道。” 苍寸:“……” ——有意与他对着干? 路清绝将望枯的异样尽收眼底,并未戳穿:“行了,她不知道就不知道,我们三人拎得清就行。打不过就跑,命保好了,来日还能东山再起。” 苍寸挠头:“我们哪儿有这么废物,清绝,言之有过了……诶!天上间就在前头了,步子都快些!” 无名一拔青史剑:“都闪开,我打头阵。” 苍寸被逗乐呵了:“天上间乃舍竹帝君审讯、判决诸事之地,庄严肃穆,怎能拔剑相向……” 话说在前,可绕柱入殿又成另一副光景。 无名声色俱变,大步流星:“师尊!” 苍寸倒吸凉气,瞠目结舌:“这……这!” 此地哪儿还有天上间的模样。 长血为洪水,野尸为陪衬。可当即改名为“地上尘”了。 第173章 银钥星 望枯见他们一哄而入,淌在脚边的血水却映出自己镇定自若的面庞:“……仙人死了,也流这么多血吗?” 话音一掷,严阵以待的三人又朝她回看。 苍寸呆愣:“十二峰为人间地界,只有几个修为高的宗主常与仙界往来……而我们,人微言轻,自是无从知晓了。” 望枯若有所思,屈身蜷腿,拱起一手当水瓢,往血潭里舀,破了镜中恬静。 下一刻,浓稠血水被她拢在掌心,又怕洒干净,只好够着头去饮。 路清绝脸色大变,握紧她腕心:“你疯了么!这血水来路不明,通体乌黑,为何要往嘴边送!” 望枯垂着手,任由血水往指缝里钻:“没有疯,银柳的血可以养活一座城的百姓,仙家不允魔修、鬼修进来,想必根骨与银柳的净骨一般纯净,为何喝不得?” 路清绝挥剑一挑,惊起血潭。不见火星子,也将那水煮沸了些,咕咚黑泡,青烟漫开。 他剑头也被晕染了墨色,便偏了锋芒,横在望枯身前:“看清了么?此血剧毒无比,若是饮进身里,必定性命不保。” 望枯:“既然如此,就不是仙人的血了?” 忽地,殿内横七竖八的尸首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苍寸急切呐喊:“慢着!我们还未看上一眼呢!” 路清绝强拽望枯起身:“不必看了,都是假的。” 无名巡逻一圈后归来,一无所获:“的确是假的,魔气造的障眼法,莫要轻举妄动。” “魔气!还能进来仙界么!”苍寸担惊受怕,细细叮咛,“望枯,下回断然不可贸然行事了,仙界不熟络,你以身试毒的心思是好的,却不能奔着丧命的念头去啊?” 望枯欲言又止:“……好罢。” 她急功近利,就是奔着丧命去的—— 狰狞血口尚且不能引出风浮濯,那若是拿命来换呢? 休忘尘知晓,她不信风浮濯不知。 无名不甘哀叹:“天上间就这么大,此地无果,只能转辗下一处了。” 路清绝拓路:“走!” …… 而这坐地百丈、仙雾缭绕的山城,越往不胜寒高地里走,越觉孤寂太过,冷清瑟索。仙界不讲人间时令,但眼下,至少也是过冬了。 黄白芳菲,苍翠半边。花、柳过去,便是生长有着双关之意的“桃之夭夭”。 苍寸恨自己不能捎带一件棉衣来,再皮实的肉身也要结冰霜:“好冷好冷……快给我冻掉一层皮了,还以为仙界会是个四季如春宝地呢!” 无名如常:“兴许此地本就四季如春,但若是人去楼空了,并无仙人巩固,这春又该开给谁看呢?” 苍寸一鼓作气:“也是,眼下只剩最后一地了,赶紧的罢!” 仙家也有雅兴,称仙童、仙界后代学习之地为“破卷屋”;称用一缕灵力祈祷心愿、看人间琐事的澄澈池园为“犹霖池”;称惩戒仙人、剔除仙骨之地,为“诛仙台”;称占星、窥事、下界渡劫之地,为“钥玥星”。 几人依次行进,绕到这最后一地银钥星了,也祥和寂静,无人问津。 “银钥星”简而言之,便是将迢迢星汉拉在眼前。天为圆,地为方,此星为银,闪烁时橙黄。唯有尾巴为鱼儿、肩骨为飞鸟的生灵随此徜徉,共勾千里华光。 苍寸踌躇在窄门前,无名喃喃:“慢着,曾听没有仙君批准,擅闯此地,便会贬为凡人,复返人间。” 苍寸心头憋屈:“无名,既然此地进不了,就想想旁处罢……你们流年书屋可有记载进入三大神山的古籍么?” 无名:“偶有记载。先说空桑山,听闻望枯去的那一回,是佛门尊长带去的,但空桑山现已坍塌,无从考究;绝梧山为帝陵,未经许可的外人入内,便是五界公敌;垂芳山应是仙家闭关修炼之地,遍地是珍物——师尊不会去的。” 苍寸天人交战:“……当真没别的法子了么?” 路清绝冷不防:“还有一地不曾探看——无昼江。” 苍寸面色僵硬:“可我听闻,那里是仙家惩戒之地,为幽禁犯了大错的废仙。此地只有江水,万年来暗无天日,不受福禄照拂,与魔界无异……不说多么凶险,就是进去都极为困难,我能想到的法子,无非是走这些废仙的老路——剔仙骨、废灵根。恐怕才有可乘之机。” 无名:“既然进不去,又何必大动干戈,师尊也未必会在此地。” 路清绝沉吟半晌:“苍寸,剔仙骨、废灵根就有十足把握能去么?” 苍寸忧心忡忡:“资质尚可的仙人,应当有三成,可我们还未飞升……应当不足一成。” 望枯:“如何去呢?” 苍寸若有所思:“银钥星就是仙界的出口了,如若这里不行,我也想不到还有哪里了……” 望枯不听他们过多争辩,轻巧跳入银钥星的门内。 她试着迈进两步,脚下便是一圈用星宿框起的涟漪:“师姐、师兄们,我来试试罢。” 路清绝御剑捉人,怒不可遏:“回来!” 苍寸两眼发白,从腰边丢来一把剑:“我也就一会儿没看着!你怎就溜了进去!忘苦剑丢给你了!拿到就赶紧起来!听见没!” 望枯一把握住,却并未起身:“哪怕不足一成,我也乐意当这第一人。” 银钥星很活络,一有外人闯入,那些星宿便会争相散开。下一瞬,望枯脚下流转出深蓝旋涡,作势要将她往下拖拽。 路清绝拉紧她手:“望枯!这里不可能是入口!你进去也是无用的!” 望枯打量身下旋涡:“适才在浓雾里,我能感知到灵力,如今被此物绞入时,却觉有无数个怨念与邪灵在将我裹挟。路师兄,此地定是入口。” 路清绝干脆从剑上跳下,用剑锋凿动旋,大汗淋漓,长夜也回荡他的嘶吼:“休要以为自说自话几句便能当真了!这世上!你猜不中的事!远比你想的还要多!” 望枯一点点撬开他的指节:“的确,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要跟去看看。” “……望枯!”无名哑然无措后,不知下了什么决心,同样大步流星,跟着跳进旋涡里,“我随你一并!若不是你!我还需去诛仙台遭一罪呢!怎能让你一人逞英雄!等等我!” 苍寸惜命至此,却再也无法隔岸观火,疾跑而来:“望枯!无名!算了——我也去!” “一群疯子——”路清绝痛骂罢,收剑立身,刚要跟随苍寸投身,那旋涡却如履平地,只余他们的倒影。 他一拳砸去,地上生出狂乱而绚烂的花:“苍寸,迟了!” 苍寸踉跄跌地,强扯苦笑:“怪我,如此贪生怕死。” “无妨,星宿常多变。”路清绝垂眼看星河,“去与不去都是命理使然。” 苍寸吸鼻子:“可每至此事,我却难以信命,只知后悔……” 星幕不作答,仅是笨拙眨眼。 路清绝俯仰去,又见亢宿起,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悔就后悔罢,日子还需照旧过——还不走?不怕被银钥星打去凡间?” 苍寸跑着跟上:“清绝,你是在宽慰人么?何况就这么走了,真不怕望枯出什么事啊?” 路清绝挑眉:“能出什么事?她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我们能怎么救?” 苍寸:“那你不怕她回来之后就找不到我们了么?” “世道不大,总能再会的。”路清绝如此笃定,又笑了笑,“不过,我可不是宽慰人,更不会宽慰你。” 苍寸暴跳如雷:“你这没良心的,我俩这两百年的相互扶持,到底算什么啊!” 路清绝眼皮不抬:“算我倒霉。” 苍寸撸起衣袖:“……喂!” 一朝惹水,星辉满路,齐肩向晴空。 …… 另一头。 望枯与无名入了旋涡,便一头扎进了水里,咸水往嘴里灌。望枯有织骨棺的前车之鉴,尚未目眩头晕。 反观无名,显然不通水性,胡乱吞咽几口水,便堵塞了五脏六腑,浑浑噩噩坠去深水之地。 此水不泛月光,睁眼形同闭眼,漆黑混沌。 望枯一手托举无名,一手争去水面,两事共行实在勉强。偏巧这时,水面却伸出一只手,一揪紧望枯的衣领,便往上拖拽。 她挣扎不得,这水面之人虽来路不明,但多少也是“救”,不妨先将无名带上去。 望枯推走无名,水面之人识趣,一把接走无名。而这阴翳无光的幽池中,猝然亮了一刹那。 望枯窥得一个波光潋滟的人影。 轮廓熟悉,来意是良善。 望枯便寻着光,奋力上游。 那人知晓望枯如此——竟是挽起两只衣袖认真打捞。 待到从江水里抢到望枯了,又抱在两臂之上。 望枯恍惚睁眼,此人也因她湿了半身,一支挽发的笔却毫发无损,明珠散芒:“……万苦尊?” 万苦辞尚未松手:“……是我。” 望枯:“无名师姐呢?” 万苦辞恶狠狠:“没死,在旁边。” 望枯不懂他的气恼,偏头看到礁石上仰躺的无名,不由发问:“那万苦尊为何不抱无名师姐呢?” 多日不见,万苦辞的面目棱角倒是愈显硬朗,只听一声笑,话语满是顽劣:“我凭何要抱她?她是我什么人么?” 望枯一板一眼:“我也不是万苦尊什么人,但无名师姐怕水,她更要紧。” 万苦辞瞪她:“你再把我推给别人试试?” 望枯吃瘪:“……” ——火气怎的如此烈? 一句不合时宜的女声,横亘二人之间:“望枯?你为何过来了?” 晓拨雪在暗夜中依旧流光动人。 她忽瞥地上人,声断人息。 “这是……无名?” 第174章 星如初 晓拨雪双膝碾地,婉转苦涩,颤颤巍巍从衣袖里翻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一行潸然泪,静悄悄滑落:“无名,你怎么变得与从前一样了……弄得这样灰头土脸,来,师尊给你擦擦。” 万苦辞深邃眼寻去四方,就抱着望枯的架势,大步往鬼影耸动的深林走:“无昼江有意识,若是将声息传出去就不好了。晓宗主,此地不宜叙旧,我先走一步。” 望枯晕头转向,一手在万苦辞肩头“叩门”,却不留声响:“万苦尊,我师尊身子不好,怎能让她来扛无名师姐呢。您抱人如此轻易,何不——” “闭嘴。”万苦辞打断,顺道将望枯落在肩头的手扶正了,假装无意,“……这手若实在闲不住,就在我肩头搭好,休想教我做事。” 望枯凭着丛中起落的幽火,肆无忌惮紧盯他的面庞,终是得了些眉目,再次语出惊人——“万苦尊,你是不是喜欢我?” “……”万苦辞屏息止步,这引路幽灯是他用魔气分来的,如今稀稀拉拉散开,忽明忽暗地蛰伏在树梢,仿照霞草,“……你想多了。” 望枯歪头:“那万苦尊为何不敢看我呢?” 一股愠热从脖颈烧去万苦辞耳根,却还要摆出那副凶巴巴、呲牙咧嘴的恶棍模样:“好好的路不看,为何要看你?” 望枯无辜:“可万苦尊先前总是偷看我啊。” “我何时偷看你了!” 那名为“羞赧”的火,又烧去万苦辞的颅顶。不是气眼前人口出狂言,而是气自己活了千年还“呆头呆脑”,不懂深藏。 望枯低头自语:“好罢,那许是我猜错了。” 万苦辞欲言又止:“……” 那群幽火的胳膊肘往外拐,当流萤还不够,又当起拨浪鼓了——可惜奏不出声儿,否则就能第一时间让那“木头美人”听到它们煞费苦心的提示了。 万苦辞尽收眼底,冷声撵走:“……都滚。” 幽火们一缩脑袋,掐灭自身光热,与夜同哀。 望枯思来想去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万苦尊,可是我很少猜错的,甚至有个会算命的姑娘说,我命里桃花很旺,什么样的人都有,且多数都故事帮衬我,万苦尊倒是对上了……” 万苦辞躁郁:“……再多一句嘴,我就给你丢回无昼江里。” 望枯小声嘟囔:“万苦尊不会的。” 万苦辞咬紧牙关:“……” 是,他万苦辞就是喜欢,怎么了? 何至搬出“桃花旺”的言辞,惹他妒中火烧? 他敢说,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比他更了然此事。 望枯是个无情人,赴白首比天崩地裂还难,万苦辞能当个伯乐知己陪着她,也算足矣。 但若是让他重回那没日没夜找寻望枯的一年,哪怕他自认不是把天荒地老常挂嘴边的痴情郎,也动过疯魔成性,锁她入椒房的心思。 并无高谈阔论,万苦辞就是舍不得一个“稀世珍宝”死于非命。 日子寡淡,总有一颗遥不可及的星,遥落他的天南地北。 不求摘下,只求她明亮如初。 胜却一切。 …… 无昼江独这一座环江小岛,江水还气性大,或是饿极了眼,热烈而暴虐地往沙岸上吞咽,一棵水杉几次劝阻不成,还让它没过了自己半个身子,弓着腰、欲落不落。 但如此“弹丸之地”,还存活几百个仙人。屋舍一间间紧挨着,比那正儿八经的仙界热闹太多。 他们各个心性迥异,见是望枯,好似见着什么稀罕玩物,呼朋唤友叫人来看。 比方,那尾巴快摇断的黄毛土狗,听晓拨雪说,这是舍竹帝君尚在凡间的心头好,性子温驯,还总做尊老爱幼、吃斋听佛经、与流浪儿分食的善事,如今已通人语。 可用它儿时的“贱名”称之——狗儿。 狗儿趴在望枯腿边垂涎欲滴:“好香好香,能不能给我啃一口呀……啊说错啦,我是说好漂亮,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呀?” 望枯:“……” 如此可人的玩意儿,却觉她“可口”? 再比方,那银发如瀑、风姿卓越的尊者,身段冠绝天下。因通晓司命之理,成了银钥星的现任主子,自此身兼数职。若是有不知之事,皆可同她询问,名为“宦韫上神”。 宦韫一把拥她往自己胸脯上揽,怜爱于表:“狗儿,你说错了,这姑娘是相当好看,来日飞升了,定要来我银钥星当差,好不好?” 另一个块头比两个瘦弱男子还要宽广的姑娘,为“纣草上神”。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却做史官之事,写得一手好字,记撰五界要闻。 纣草频频摇头:“望枯还是小姑娘,你会带坏她的。” “你知道我的,物色到什么好男儿都只用一夜,第二夜还能送到望枯屋里,哪里带坏了?”宦韫不觉床笫之私难登大雅,反倒兴致勃勃地道起典故,“听说你与晓拨雪一样,都认得兰磬,这一喜好便是她教与我的。晓拨雪修无情道,不懂这些事,兰磬可有与你提过什么人间的‘好玩物’?” 兰磬上神,乃兰入焉前世。 望枯:“……” 原来,欢爱也有“玩物”辅佐? 桑落大刀阔斧迈进屋子:“宦韫,再乱嚼舌根,晓拨雪都要来打你了,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别犯贱。” 宦韫识趣噤声:“……” 来了个凶神恶煞之人,仙人们都能屈能伸,就地变哑巴了,安分至极。望枯倒想问问无名的安危,奈何还有一名红衣老头不懂察言观色,腋下夹着一本簿子,破衣裂缝之多,却并无所觉地挤来她跟前。 此人与人间话本书写的一模一样,正是月老。只是织艺精湛,如今这样朝不保夕的境地,手上还盘着两根长针、一根红线,已然织了个腰带的形。 月老:“小姑娘,你红线很多,近日倒是断了一根,反正眼下闲来无事,我也爱听趣事儿,你不妨与我说说,这一根可是犯了什么事儿呢?” 望枯沉声:“……我不知道。” “啊……没事,莫要以为红线断了,便是有缘无分了,我坐镇月老之位没有万年,也有千年。分分合合、折磨到老的才为正道,一生钟情的寥寥无几。”月老的大道理可谓信手拈来,“倒也不是谁错了,而是谁都没错,但情字如琢如磨,有些人的动心,无外乎一瞬,有些人却能用这一瞬,念想一世——这便是差别。” 这些话,月老逢人念叨,早已没了恻隐,还能调笑一二:“而我之所以问你这些,是因这一人,与你的绳结最粗,却太过繁杂。牵一处,整根都将断裂,明面看与你缘分最深,实则最不适宜。” 望枯朦胧中猜到了此人是谁:“月老,红线的缘分,是由什么界定的?与他相识的长短么?” 月老:“是啊,正如年轮,一圈圈壮大了身躯,再锋利的斧头,也难以撼动。” 望枯稍顿:“……他当真死了?” 与她结识最为深的,莫过给她性命的休忘尘。 月老眼前一亮:“怎么,你好似有几分欣愉啊?莫不是仇人罢?也未必是身亡了,可有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用情至深的那一方若是哪一日幡然醒悟,也算‘死’了一遭。” 望枯声音落得轻:“……好。” 休忘尘宁死不转头。 若是真死了—— 眼下大乱,何时能迎来一个终回? 月老手脚麻利,眨眼间,又给腰带绣起花边儿:“想来你是已有答复了,你与他相识多年,定是比我这外人更知悉了……” “哐——” 此声之尽,是万苦辞破开大门。他挽起衣袖,颇有阎罗的“歪风”,话也撂得狠厉:“都滚开。” 狗儿惊散,宦韫两眼望天,纣草背过身,月老更是害怕,连同板凳一并麻溜挪走:“……” 晓拨雪也跟万苦辞后头,但二人不同一道,一个身上有草药味,另一个则搬着热气腾腾的水盆。若硬说共通,便满心满眼都为望枯一人。 晓拨雪不坐:“无名并无大碍,就是无昼江水入腹,废了她好些修为,元气大伤,如今正在流年书屋的汤池里养着,望枯若在此地并无琐事了,可随我去书屋探看。” 十二峰毁坏,流年书屋没了去处。捎带去妖界,难免惹眼,便问了万苦辞的意思。他人爽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送去魔界。如今天下错乱,魔界每日死生的人,通通与若生堂对不上。凝结了晓拨雪毕生心血的流年书屋再停若生录前,定会叫有心之人惦记。 万苦辞倒是义气中人,于是乎,再用百年修为,把流年书屋拖来无昼江上方—— 到时,哪怕水漫金山了,还能救下半数上神,也算临危之计。 “我有事。”万苦辞毫不客气坐在望枯面前,矮了她大半截,却盛气凌人地扯走她藏在袖口的手,尽是埋怨,“手弄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自个儿大血八块,再丢去炖汤,能不能小心点?” 望枯狐疑:“骨头和人皮无法炖汤罢?” 万苦辞笑着摇头:“那可未必,没听过么?魔头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望枯煞有其事地点头:“现在听过了。” 万苦辞拿过干布,并用热水浸润,拧到半湿不干了,才轻轻擦去望枯被水泡发的皮肉:“逗你的,笨不笨?” 望枯一本正经辩解:“我知道万苦尊在逗我,所以我也只是逗弄回来了。” 万苦辞手头稍停:“……行。” 败给你了。 “其实师尊的医术很是高明,万苦尊不必如此打理伤口。”望枯身坐长桌,后头便是一座并无供奉之人的香台,与过往重合,“我之所以如此迁就万苦尊,也是有话想问。” 万苦辞蹙眉:“……如此看来,我还得谢你一声?” “那倒不必了。”望枯拎出正事,“为何天上间会有血迹?为何众仙只能屈身在此地?” 万苦辞一手平抚她的伤处,指腹轻揉,待到再无半点伤疤后,才缓缓垂下手。 “只因,舍竹帝君不见了……或是说,他早已死了。” 第175章 桑叶落 尚在一旁的仙人们,明面都能与旁人交谈甚欢,耳朵却犁三尺地。听得此话,却从喧腾中静下声息,愁云满面。 万苦辞横眉去,拂袍起身:“有话就说,仙魔势不两立,可这些天我也不曾亏待你们,何必装出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月老乐呵呵地:“倒也不是胆小怕事,是您万苦尊不近人情,从不与我们说话。” 他嘿嘿一笑,眼珠子却往望枯身上瞟:“而今闯入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反而瞻前顾后的……莫不是你的有情人罢?” 望枯:“……” 月老真是一把漏勺,没人去他跟前问,也变着法子给她饭盆里添些荤食。 “……胡扯。”万苦辞鼻孔出气,却也不予否认,“仙家的事,我一外人怎能告知,她既然问了,就由你们来说。” 月老:“行啊。” 万苦辞不屑融进这群人,便一声不响地端走水盆,往外头风雨飘摇里行进。 大门一闭,窄屋再次炸开锅。 月老嘴角咧到腮帮子上:“此人就是你的另一根红线,是个好人呐,如何啊?要不处着试一试?” “您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必多言。”望枯一心谈论正事,“月老,仙界如何了?” “那便是看不上了?也是,这魔尊冲了点,在家里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当然了,也不是沾花拈草的意思,是他一身懒骨头,凤鸣能者多劳,却想当个甩手掌柜,一心想着与你云游天下呢……”月老见望枯兴致缺缺,满腔心血也褪去,往后招揽旁人来接应,“行罢,又多嘴了……宦韫!你来讲罢!我这东西还没织完呢!” 宦韫正有此意,收敛心性:“好,我就长话短说罢。” “帝君失踪已久,仙家分散在五界找人,至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其间,始终有人冒充帝君下派指令,恐是出了内鬼。一一排查时,所有仙君都已自证清白。” “此事无果,又起事端——数十名凡人误入天上间,说是磐州停仙寺的和尚,经我盘问,几人俱以为此地为极乐之界,应是误入而来。万苦尊现身,将这些人遣散回去,却遭人暗算,于天上间打斗。” “与万苦尊交锋的那一人,毁坏本事不强,却有消除旁人记忆的本事,我们通通将此事忘却。敌暗我明,唯恐会再次遭他暗算,仙界举家迁入无昼江。搭造了几间临时屋舍,时至今日,刚好避了一旬的难。” “再然后,你便闯过无昼江的地界过来了。此个结界不好破,我们唯恐是大闹天上间之人闯入了,倒是万苦尊说,他要一人应对,令我等养精蓄锐。不曾想……却将你抱了回来。” “原来如此。”望枯细数纰漏,“那满地毒血是万苦尊的?” 宦韫摇头:“万苦尊为魔者,即便元气大伤,也绝不会淌血,应是那人流下的。” 可知休忘尘非死即伤。 望枯再问:“仙界好入么?” 宦韫:“仙界乃五界最难闯入之地,常人入界,会坠下青云。魔、妖、鬼未经批准入内,少说散去五百年修为。万苦尊正是领略到这些,始终求不到两大仙山的入口,才不得已跟在我们后头,静候我们松口的那一日。” 月老如王八伸脑袋:“可不是么,求仙山也是为你求的!” 望枯:“他告知你们的?” 月老呲个大牙:“我猜的!” 宦韫却再未嬉皮笑脸:“我是观银钥星天象知晓的。甚至,早在你降世之前,我便知道会有一颗灾星落去巫山。” “你的星象古怪。时而幽微,时而粲然,时而浑黑,又很少偏离星位。下山、入十二峰、假死一回,甚至毁了何处,我都可窥见。但我们始终举棋不定,只能将你交与天道处置。” 纣草也发话:“望枯,纵然你有太多言不由衷,但你的命理已成定局,哪怕我们都知道你是被推着走的,也难以磨灭这些事的确是出自你手。” “既然天命看得起我,我为何要不认?”望枯目不转睛,“我很幸运。” 宦韫钦佩其肚量:“……好。” 狗儿趴在她膝上,脑袋耷拉:“姑娘,我们都很喜欢你,可……” 旁观太久的晓拨雪挺身而出:“我不认为望枯是灾星,而是世道的救世主。” 还振振有词:“休要忘了,是天道的劫雷打去望枯的藤身,才叫她出了山。望枯行恶,皆为后话。所以,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她,而是天道。” 宦韫不愿驳斥:“言之有理。” 月老也收起顽童心性:“正因天道做了错事,天道毁了,我们并未事先觅出问题,也来无昼江思过了。无论自行还是被迫,成果都是一样,难以更改。” 晓拨雪两目凌冽:“既然都能思过,可世道里,向来邪不压正,如今正不压邪了,为何却无人说一个错?” 宦韫惝恍失意:“并非没有错,而是一旦邪压了正,邪道,就是正道。” 晓拨雪嗤笑:“实在荒唐。” 望枯:“如此,我降生,便是为了帮衬邪道一统天下么?” 宦韫斩钉截铁:“并非。我观星千万年了,你的诞生,与天道的矫正,与十二峰的平衡,都有不同,你意味着‘反叛’——当邪道扶正时,你,就是与之相对的正道。” 旁人处心积虑要坐实她的恶人身,如今一朝又将她抬去道貌岸然的正位。 她望枯到底该是什么人? 又或是说。 望枯:“人各有命,一定要界定自己是正是邪,是好是坏么?” 宦韫吞声:“……” 月老不以为意:“自然不是了,宦韫同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告诉你。你能亦正亦邪,之于旁人看来,同样是天赋,从来无人左右你的行径,更无人界定你的好坏。” 他眉头松泛:“恶人与好人,皆是活给自己看的。” 狗儿吐舌撒欢:“是了!望枯!世道毁了,是世道的命!你的命与世道无关!无论望枯救或不救,也永远是我的好同伴!” 纣草却拎得清界限:“所以,望枯,你来此地究竟所为何事?” 月老下起逐客令:“若是心里已有答复,便趁早回去罢。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留我们自个儿担待便够了。” 望枯却接不上话了。 她所为之事有两个。 一个,接走师尊、寻桑宗主对峙。 另一个,寻救世良方。 如今飘忽不定,只是深知自己为世事流转的一枚棋子。 她并未忘了自己潇洒快意的本心。 而今都走到此地了,叫她半途而废,她如何甘心。 救与不救的生死命题无法深究。 她只能用这些巧合,串起一个大逆不道的猜想—— 休忘尘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舍竹帝君。 …… 流年书屋原先挂在晴空万里的天边,如今屈身此地,也是幽夜里的一盏灯。哪管千重骇浪,她自安然明月。 望枯再进流年书屋,无名与各窝一间药浴,且睡得恬静,便不去叨扰。此地浩瀚群书少了大半,晓拨雪只是留了些翻破的卷宗,和些许风华正茂的花草。 晓拨雪:“书能医人,也为负担。十二峰已塌,再留传记,定会惹人心伤,我便石沉无昼江里了。还有些负卿宗孩儿们爱看的书,我也让她们分走了。说是要换着看,待到看完了,我便也回来了。” 如今恐怕食言了。 望枯:“师尊,你们为何也会跟来无昼江呢?” 桑落登门:“是我想留,她怕我孤身一人会遭遇不测,说什么都要陪着我……真是想得多。” 望枯正襟危坐:“桑宗主,你为何……” 桑落:“并无为何,与其像个没头苍蝇在人间六州游荡,倒不妨寻一处僻静地儿,好生想些对策。” “我不是想问这些。”望枯不忘初衷,“我是想问桑宗主为何认得沃若若,却从来不说?” 桑落大刀阔斧落座前,少有迟疑了。 她闪烁其词:“……不认得。” 望枯讶异:“桑宗主也会扯谎?” 桑落瞪眼:“我改姓改名与家里断绝关系前,同样独来独往。沃若若与我差了两百岁,且是个老实巴交的官家小姐,不相看两厌都算好的,又如何能算‘认得’?” 她没想否认。 望枯:“那沃若若的魂魄,是桑宗主放去银烛山的么?” 桑落再顿:“是又如何。” 望枯:“桑宗主为何不说呢?” 桑落:“怎么说?无非是十二峰偏要填写亲眷的名讳,我便顺手填了她。英年早逝……难免可惜。” 望枯:“魂魄连个念想都算不上,甚是无用,桑宗主行事果决,又怎会留下一个不熟之人?” 桑落失声:“……” ——是又如何。 晓拨雪为桑落斟热茶:“既然她都知道了,你不妨就告诉她罢?” “你这徒儿倒是精。”桑落阴阳怪气,饮了这杯茶,也算承了她的“请”,随即向望枯偏头,“我只说一次,听不清就什么也没了。” 望枯眼前一亮:“好。” …… 了无轻重的“一次”,桑落却说了足足三个时辰。 她记性极佳,望枯好似随她再去过往里徘徊一圈。 桑落没想隐瞒整个十二峰,而是独独隐瞒了望枯一人。 沃氏富可敌国,慕氏权倾朝野,隗氏广交天下人,这是两百年来不可撼动的道理。桑落断绝的世家,正是那隗念萱与隗太后的“隗氏”。 她原名为“隗娥”,自小与沃若若一般,被规训为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为联姻而活。 桑落却天生当不了闺秀,及笄礼的前一年,还未习得女红,被家父关在后院,针头戳穿了她十根指头。这刹那,她痛醒了,毅然决然翻墙走,永不回头。 但她十几年没吃过苦,还未跑出城门便被壮士捉了回来。 沃氏与慕氏听闻此事,当即认定她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命她给那不入流的道士跪下,一碗碗符纸水饮肚。人也从起初的任他们打,而历练到能还手了。 桑落就在此时,大名鼎鼎的白骨偶。 风浮濯也随着白骨偶,而声名鹊起。桑落记得,那年她在宫宴里匆匆见过一眼被当毛驴骑在身上的受气包,正是风浮濯。他是那废物太子的影子,是个从来低声下气,却生性凉薄的烂好人。 听闻白骨偶是从他手中抢夺来的,桑落实在意外。 但她那时还被旁人说“病得不轻”,白骨偶就自然而然借到她的面前。 但桑落性子里的倔犟,无药可医。 因此,“疗愈”不成,桑落还想再逃。 第二回,她逃离在外十年,也依旧败露。 桑落再被捉回时,二老不再寻求神佛,而是仰仗旁物。 比方说,磐中酒的“吃食”。 那一日的磐中酒,压得人喘不过气。 废物太子将世家子们都被邀了过来,美其名曰要带他们见见世面,却是一场鸿门宴。 而那本该替他去当质子的风浮濯,就此回来了。 却浑身是血,却了无生气,却趴在桌上。 那太子狂狷得面目横飞:“不知诸位可否用过人肉!大补!上乘!定会吃得畅快!” 无人言语。 听闻,风浮濯在兰氏一族手里折腾得不成样了。畜牲们在他面前行伤害姑娘的秽事,摧其心智;三天两头打骂,一日一餐馊饭,饿其体肤。但十年之期既到,兰氏一族日渐颓靡,“太子”必须要完好无损地送回,才留了他活口。 废物太子见风浮濯奄奄一息,干脆截了他的车马,要将皇上对自己的冷眼,如数奉还给风浮濯。 后来,桑落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幕,风浮濯被屠夫一刀划开背脊时,他宁死不屈,甚至手心握紧一缕袅袅烟。 正是这缕烟,数十个真佛降世,一字列在磐中酒的夜明珠下。 “风浮濯,你的善心天地可鉴,过往吃了这么多苦,也该来贪享极乐了,如何?” 而后,假的太子,羽化登仙。真的太子,销声匿迹,且将这无限风光夺来,偷了他的功绩,为自己修缮了庙宇。 这一回,桑落终于去意已决,拿刀架去亲眷的脖颈,背负不孝的骂名,却远走高飞,闯入十二峰。 桑叶落定。 她仅仅用了两百年,便坐上一宗之主的席位。同年,隗念萱于人间闹出轩然大波。 亦是她素未谋面的后人。 而沃若若,因亲眼目睹隗念萱活剥一名公主的人皮,并将沉没多年的白骨偶再次翻出,大兴巫蛊之术——被一场大火抄了满门。 桑落确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愿这一真相被草草埋没,随即将她带回银烛山。 谁知,两百年后的今朝,被休忘尘发觉,并困在世间边界里。 自此,所有疑点皆已浮出水面。 桑落先前不说,是从未想到这世道如此脆弱。 一步错,步步错。 诚如一粒尘沙,怎会料想百年后会积少成多,就此埋了一座巍峨高山呢? 原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决断可以置之度外。 天将明—— 望枯受教了。 第176章 洪流光 望枯推开流年书屋的大门,孤月已落,荒世止风。 无昼江的大浪停歇了,离岸更近一步。 万苦辞这夜并未安歇,见望枯过来,便拍拍沙土起身,有意截胡。 像是等了她一整夜。 万苦辞丢了碳棍,放下衣袖:“何时走?” 望枯模棱两可:“万苦尊不是也没走么?为何问我?” 万苦辞难得好声好气:“我?一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也快走了。” 二人耐着性子打太极。 像是相约好了,齐肩徘徊在沙地,留得一排错乱的“葫芦印”。 望枯:“万苦尊为何不说话了?” 万苦辞肩颈一轻:“有些累了,非得逼我说么?” 望枯:“那我说了?” 万苦辞心口一紧:“……我不听。” ——她如此聪颖,怎会不知他心事。 望枯眨巴眼:“万苦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不会说那些惹人不快的事。” “……”万苦辞明白,望枯的直言多是好意,但他任凭彻夜凉风往当头浇灌,也难凉这心动,“……也不是。” 望枯自圆其说:“我明白,万苦尊的喜欢,是不掺杂念的,与情爱无关的。” 万苦辞:“……” 那更不是。 望枯不由笑了:“既然万苦尊无话可讲,便我来说罢。月老昨日同我说,你是个好人,我也从未怀疑过。” “这死老头,嘴就是把不住……”万苦辞越想越恼怒,“别道什么谢,谁都不欠谁的,我告诉你,我平生最烦一声不吭出走的人,便是碰到什么非死不可的事,也要事先与我知会一声,听清了么?” 望枯:“好,听清了,那我现下是不是就该说一声了?” 万苦辞顿步:“……什么意思?” 望枯:“照宦韫上神的意思,若我想摆脱休忘尘对我的操纵,大概就只能‘死’一回了。” ——话尽也满不在乎。 万苦辞大跨一步:“他对你做了何事?” 即休忘尘。 望枯:“他并未对我做了何事,可惜……我是他造的,有些东西自我出生起便定了形。” 她悄悄从袖口捞出一根木头桩子——娪。 亦不知何时将她捎带出来的。 昨夜听桑落提及过往,一时听入迷了,怕大煞风景,才未及时拿出。 倒是先给万苦辞看了。 万苦辞拿过,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何物?” 望枯不忍启齿:“……过去的我。” 万苦辞腕心不稳:“……” 他“肃然起敬”,改为双手捧起,眼珠子在娪与望枯的面庞之间来回打转。 ……当真是一个人? 世事好生无常,只得靠那句“造化钟神秀”给自己圆话了。 万苦辞再不看娪那张诙谐脸蛋,斟酌开嗓:“你儿时生得……有几分可人,如今倒是长开了。” 望枯夺回娪,再抱怀中:“万苦尊不必变着花样宽慰,我始终明晰,我与娪是两个人罢了。” 万苦辞:“……的确是两个人。” 皆是榆木脑袋倒是错不了。 望枯:“正因有此先言,无论我想要如何行事,都有休忘尘的操纵。” 万苦辞指头弹去娪的脑门:“这是根实心木头,又一根线都没有,怎么给你操纵的?” “我体内有线,许是普通人皮娃娃容易坏,他就用木头做了身子。”望枯揉揉娪的额头,“他操纵我时,偶尔是让我没了气力,偶尔是帮我治伤,很是奇怪。” 万苦辞眉头一展:“有线?不可能。这木头如此轻巧,哪怕只是装上一根线,也不止这个重量。” 巫蛊偶是用“娪”当骨干,再用人皮包裹而成,二者用针线缝合。 望枯想明后,试着扭动手臂,转到一处时,却忽地卡壳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就此捧起万苦辞的一只大手,左右端详。 万苦辞有心惯着,却管不住欠扇的嘴:“乱碰什么?我允许了么?” 望枯随口答应:“允许了。” 万苦辞微微屈身,同样端详她专注的神情:“你到底想看什么?” 望枯一把放开:“万苦尊转手臂给我看看。” 万苦辞不明就里,缓慢抡起手臂,刚好画了一弧:“……这样?” 望枯依葫芦画瓢,待到手臂举到耳侧之时,便再也无法往后了。 望枯:“……” 她大彻大悟。 万苦辞抱臂嗤笑,心绪大好:“怎么?甩疼了?一看你就不是个练家子,少逞能了。” 此般,望枯的脸色比无昼江还惨淡:“……原来我身体里真的有线。” 万苦辞:“难怪磕不得碰不得,这么可怜,我就怜悯你一回,支个招赠予你——把这线剪了便是。” 望枯泄气:“剪线之事,难于登天。” “但我寻思,线剪了还是无用。”万苦辞再泼冷水,又弯身戳去望枯的眉心,相较娪而言,力道轻微太多,“莫要忘了,棉线哪里都有,但你这根骨头,可是休忘尘亲手制的,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么?” 望枯也有料想。 今夕却被旁人一语点醒。 万苦辞横眉,声色凌冽:“呵,你的胆子倒是大,剔骨之事都敢肖想?” 望枯偏头:“……我什么都没说。” “真当我看不出来么?”万苦辞严厉板脸,“望枯,你可知骨头在何处,又该拿什么剔除?” 望枯有理有据:“我知道的,我在商老板手下当职时,曾跟过几个仵作剖尸,我记性好,知道人的骨头无外乎就是那么些……” 万苦辞落定了脚:“望枯,你不是妖,且是需佛君渡灵力才能开花的藤妖。” 世人常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但往常老者的忠言如一团老茧,不合青年人未留瘢痕的耳。 各有各的好,偏就融不到一块。 他正是知晓这些,才迫不得已当起惹人厌烦的说客。还肖想,能打消望枯固执脾性的万分之一,就算成事。 万苦辞:“望枯,记性好,有人帮,并非就能助你冒这个险了。你拆一个骨头,兴许尝点痛楚,便能过去了。可第二个、第三个……哪怕最后一个,你都咬牙扛下了,那你这身皮囊呢?又该靠什么支撑?” 望枯:“风浮濯用我的青丝当筋脉,用花草枝干筑丹田,还去莫欺谷走了一遭生死局。他能有办法,我也会有。” “荒唐。”万苦辞此声长萦,“试问世上有几个风浮濯?” 望枯对答如流:“风浮濯只有一个,望枯同样只有一个。” 万苦辞停息一瞬:“无论你的骨头剔不剔,你依旧是你。你只需等休忘尘死了,一切都将不攻自破……你为何就是不愿再等等。” 望枯:“万苦尊忘了,我的身上绑着人间六州。” 万苦辞的心,好似被偷偷摘下,包在掌心里不被松懈。 他从来没有忘。 “万苦尊,我原先活得稀里糊涂,从未想到我会是宦韫上神口中的灾星,能与世间万物对抗。我想,她的话还是委婉了些。” “我就是灾星。当世道安然时,我与娪的现身便会将这些搅乱一空;可当世道战乱时,既是对抗,我却不曾在这里起到什么用处。” “更可笑的是,我降生世道,唯一桩意外。只因几对修士合欢时,渗出了灵力,落在我的身上,这便成了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妖怪。” 皎月不曾给无昼江照拂的清波,望枯给到了。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告诉我,一个妖怪、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应当做什么,我便逐一询问。忌孱说,不摘星,枉为一生;别浅说,碧水浩荡,总有一个湖泊为他命名;只有吹蔓说,这样短的一生,为何要急着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先玩罢。” “她说先玩,我就陪着她玩了,这一玩,就是两百年,又怎知两百年后会有此等本事。倘若我在两百年前知晓,定会每日划伤自己的身,只愿让人间六州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妖怪害死了他们。” “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若是记着了,我就知道这一世应当如何活了。” “可惜,两百年后的今日,我会误入修仙的路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舍不得毁坏这个世道的人。” “在此之前,无论是休忘尘的让我耳濡目染,还是我早已领略了这个命理的无趣。” “总之,我厌弃五界,这里没有一处值得我停留。” 望枯身子站得笔直,像是凡人一日三餐后的闲庭信步,像是仙人独站九天并无琐事的一个身影,像是寂夜里一株不起眼的新芽。 如人饮水。 冷暖却自知。 “而今,我还是厌弃它,但我见识了太多人。她们或许很是聪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的确得到了什么,还想再得到什么;她们或许很愚钝,几百年才悟出一个道理,可提及这一光阴,又不会唾弃自己;她们或许哪头都不沾,只是且行且看,今日做了一碟好吃的饭菜,都要欢欣到次日。” 此浪虽灰暗,却悄然推开了谁人的眉头。 “所以我明白了,世道从来都是不堪的,但形形色色的人们很是值得。” “哪怕为了她们,我也要把自由,还给这个世道。” 望枯回头一笑:“这是我这么些年,唯一一个执念,万苦尊还要劝么?” 万苦辞只将诸事释然:“你都想好了,又何必再问我呢?” 他怎敢再劝。 即便心动只此一次,万苦辞也会用滚烫的双手,向上托举她,与繁星为伍。 “一次”也不过戏言而已。 他有千千万万次。 望枯心里还惦记一事:“万苦尊,舍竹帝君当真不见了么?无昼江如此隐秘,会不会刚好藏着他的尸骸呢?” 万苦辞笃定:“不必肖想了,找不到的。” 望枯:“万苦尊可曾事先找过……” “轰隆——” 不见电光闪石,惊响雷鸣。 蓦地,万顷波涛拽下最后一棵水杉进了洪流之中,那些乌黑的江水却拼命往岸上“逃窜”,没过望枯的双腿。 万苦辞抱起她:“无昼江很是不对!好似有人用蛮力闯入了!你快躲去高地!这里我来!” 天边的流年书屋也徐徐向望枯逼近。 书屋破开门,是雄姿英发的桑落:“望枯!手!” 万苦辞推走望枯:“快去!” 两人里应外合,望枯顺势看了眼天—— 贲开裂缝一道,有天光渗出。 桑落痛骂:“不准看!快进来!” 望枯一只脚刚迈进流年书屋,就听这缝隙里传来一句空灵的声音。 “望枯,你自是找不到的。” “舍竹帝君不是我,更不是任何人。” “他从来不存在。” 望枯抽凉,再回头看——是一羽白影,带来万里长日。 “望枯,世间万般可恨,又怎会有神呢?” 第177章 (完结倒计时:依旧慢慢精修版) 直至天光推开无昼江同生同死的幽暗,大浪已往屋舍旁逼近。那一袭白衣人,也一晃不见。 桑落用力拽走望枯:“水势漫上来了!莫要多看!快过来!” 望枯:“……好。” 她听话过去,却被突然跳到身后的人生拉硬拽,入他怀中。 一门之隔的屋内,晓拨雪也来了,二人四目落在望枯后头,神色大变。 斩秋剑既出,桑落也如猛虎跃来:“休忘尘——” 望枯并不意外,手握剑柄,休忘尘却搂着她后行几步,跌入江上。 休忘尘在下垫背,望枯并无异样。 无昼江水涨得凶猛,还有窜天之势。流年书屋也在逐步下行,本该早就落地了,可预料到的灭顶水灾并未很快降临。 休忘尘闷声笑:“望枯,你适才是在等我?” “不是。”望枯既被捆来,则安之。她若问,休忘尘必定知无不言:“休宗主,舍竹帝君当真不存在么?” 休忘尘斤两必争:“你扯谎。” 望枯:“我是在等休宗主,休宗主先前也说过,无论我何时想杀你了,都会随时奉陪,却逃了这么些天,又是为何?” 休忘尘:“你不是知道么?四处借命去了。” 望枯:“找上劫峰前宗主借的?” 休忘尘还是模棱两可:“不止。” 望枯:“……” 休忘尘又笑三两声,也可算让他抱够了。这才让适才缓慢的时辰拨为寻常,望枯也跟着他落在水面之上,裙裾、衣袍各被骇浪鞭打,无舟也对坐。 休忘尘两眼含情:“我这身新衣如何?” 方才原是望枯看花眼了,他今日并未着白衣,颜色却为一品红,发冠也镶有一枚珊瑚珠,长发用红带挽着。 好似是他在沉醉归去时,误入了谁家新人嫁娶的喜道,一扯红绸,换了身新衣。 顺道,也劫了新郎官的彩头,风光无限。 如此惹眼的红,却能隐没在天光下。 稀奇。 望枯:“我不想说废话,休宗主既然找上门来了,就不必避而不谈。” “哪里是避而不谈?望枯对我怨气这么深,定是只想大打出手,我若不施点伎俩,便连最后一句都说不了了。”休忘尘笑意更浓,“我为人张扬,却素来不喜红色,许是太过争强好胜,只想旁人的打量,能全心全意落在我的身上,而不会分给旁物一分一毫。” 他再次抬起眼,好似又呷了一口酒,醉个彻底。 喜欢,也藏在朦胧里。 他又道:“而今为何想换一身了,大抵是想到了些许过往,譬如曾有一回,你曾坐在流年书屋旁,着一身红衣,煞是好看。” 望枯:“……休宗主究竟想说什么?” 休忘尘:“想说,若是望枯就此忘了我,好生可惜。” 望枯不语。 无论可不可惜,都必有那一日的。 但望枯又觉,休忘尘临到嘴边的应当并非是这一句。 休忘尘支起背:“好,如今的我,无法留你太久,只能多挑些要紧的说……不过,你方才问的那些并不能答。” 望枯:“因为与我有关,而不能答?” 休忘尘:“望枯觉得是,那便是。” 那就是了。 望枯:“五界就是要紧之事,我若问舍竹帝君事宜,愿意答吗?” 休忘尘轻笑:“还要怎么问?舍竹帝君就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人。” 望枯:“谁凭空捏造的?” 休忘尘:“天命。” 天命无人对峙,他想如何便如何。 望枯不信。 望枯:“既是凭空捏造的,为何这么多年也无人质疑一句?” 休忘尘:“人就是如此,为何会质疑?一半人被驯化了奴性,不敢打破秩序;一半人自私自利,坏事犯不到自己头上,便不会多看一眼。剩下这批人,哪怕心有困惑,还未找寻到一个果,便了结性命。” 他调笑:“望枯莫不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岂不将我想得太过无所不能了?” 望枯:“……” 如此,她也只好信个大概。 休忘尘催促:“望枯,该下一问。” 望枯见他“热忱”,也顺水推舟:“那个游行天下,四处指点迷津道士,可是休宗主?” 休忘尘无可奈何地摇头:“这道士我倒是略有耳闻,但我若是他,必定直接叫他们自戕,或是自相残杀了,何至这般大费周章呢?” 望枯:“……的确。” 忽而,身下的大浪猛然颠簸,休忘尘手快,搀了望枯一把。 休忘尘轻叹:“等了如此久,还未等到望枯问到根本,我只好多言一句了。” 他一端正色,话却恳求:“望枯,哪怕你杀了我,这个世道也不会回到原本了。世道颓败,此消彼长,你的身子骨已然变好了,何须再毁了自己?” 望枯停息:“……休宗主为何都知道?” 他可窥人心,却难以做到事无巨细。 她周身寒凉。 这一回,休忘尘的确避而不谈了:“望枯的性子好猜,我能知道,并不稀奇。” 原先有多少想不通,多说古怪,如今却在脑海里拼凑。 望枯一字一顿:“休宗主,这些天里,你都是躲在我的身体里,对么?” 休忘尘陡然静默:“不是。” 望枯颤抖着拔出剑:“……你迟疑了。” 休忘尘苦笑:“望枯,我若当真躲在你的身体里,还能放任你与风浮濯合欢么?” 望枯把忘苦剑架上他的脖颈:“那是为何?” 休忘尘还是那句:“你猜得到。” 望枯深吸一口气,却因剑柄握得太紧,掌心也雕琢纹理。 她灵光乍现:“那是因为你在我手心写的姓名?” 休忘尘笑吟吟:“这回是了。” 借的这么些命,席咛也好,上劫峰前宗主也罢,难怪每一个休忘尘都果决地、毫无保留地弃置了。 只因望枯活着一日,休忘尘便能畅快恣意一日。 望枯:“如今看来,我死了,休宗主也能一并死了?” 休忘尘喟叹:“多少人为了护你,舍不得你受半点伤口。而你为我一人殉身,哪怕我欣喜若狂,却心知不值当……乖,收手。” 但此言既出,他对望枯的贪婪,恐怕要算计到下辈子、下下辈子……直至再不投胎为止。 望枯收紧剑柄,往休忘尘颈侧使力,鲜血迸出:“我不在乎,若此事一日不见头,我这辈子也不会畅快一日。” 休忘尘扶正望枯的剑,正中后头,两眼却瞟去她的领口:“……万苦尊虽帮你疗愈了手伤,却忘却你的勒痕忘了,还是窝囊,不敢看人。我就不一样了,望枯的哪里都想看,伤处更是非看不可。” “原先还想得了望枯首肯后,医治一二。不想望枯聪慧至此,用其他法子‘还了回来’,不错。” 说罢,他歪头吻上忘苦剑锋,嘴角渗血,似是借由长剑,吻去她的伤。 再然后,他手握剑一抬,在脖颈处留下了远胜望枯伤疤的血口。 “事到如今,我能给的补偿,就只有这些了。” 血一飞散,无昼江也像是解了渴,又往岸上翻滚白浪。 “望枯——” 随着晓拨雪一声自天而下的大喊,望枯身子也被无昼江拽入水中。 下一刻,又被另一人拽走腰带,从水里提出。 桑落将她丢去斩秋剑后:“你这废物!既要逞能,又没这逞能的本事!不是很会破结界么!为何到休忘尘这里便不行了!” 望枯干咳几声,才往不住上涨的江水看去。 休忘尘却早已不见踪影。 而那条红绸带,却于悄无声息中系上了望枯的脖颈。 休忘尘的临行礼。 是定情物。 他那时不曾言明的话语,恐是在说—— “若我真要成亲,也只会是与望枯一并。” “哪怕望枯不愿,我也想强娶一回。” 幸好忍着了。 但望枯仍是不留情面地解开绸带,丢去波涛汹涌里。 …… 流年书屋越升越高,身旁站满了无须御剑便立于半空的仙君,他们列阵摆道,与江水抗衡。 无名御剑接走望枯:“你原先不见了,当真让我们一阵好找,万苦尊说,他能感知到你的气息,一口咬死你就在此地。自个儿却沉入水下,不知需不需要外人帮衬?” 望枯刚要说话,却见何人逼近,用余光看都觉刺眼。忍着晕眩,才从这白光里看到一个熟络的人,晓拨雪。 她的眉心好似落了雪,嵌入一枚幽蓝莲心,却身侧披帛,清光渡身,好似那九天的仙人,清影晃晃:“不必,万苦尊有他的分寸,擅自行动便是添乱,你们二人互相照料便是。” 望枯看花了眼:“师尊,你飞升了?” 无名咧嘴:“是啊!就在刚刚!师尊怕你有什么不测,救人心切,一人抵御三重大浪,还冻了整片湖,虽说只有三秒,但也足够厉害了!这便飞升为仙了!” 晓拨雪念诀:“事态着急,救命要紧。” 这无昼江升腾太快,几近压上休忘尘在天边撕裂的缝隙。水中也窜出一个魔气傍身的人——火上眉头的万苦辞。 万苦辞匆匆看一眼望枯的安危,便用魔气铺满整个江面:“都听着!这水散不了,水底的入口也被封死了,我能瞬移逃走,但带不了这么多人,快想法子走别的路。” 宦韫垂首:“那便再无其余出口了。” 望枯斩钉截铁:“有,休忘尘在天边撕开的裂缝。” 月老发怵:“那是何处啊!” 晓拨雪:“死马当活马医,若淹没在无昼江里,灵力迟早会吸食干净。” 万苦辞:“至少是个‘口’,若是不敢,我走。” 望枯:“我也来。” 桑落愤恨瞪她:“哪里都有你!” 晓拨雪:“桑落,我舍不得流年书屋,我也往这里走。” “……”桑落咬紧牙关,“算了,就当我欠你们的,我随你们去。” 宦韫眼见最后的缝隙也要被无昼江埋了光辉,一声令下:“众仙听令!速往此地走!” 月老:“可是——” 望枯拉走他手臂:“月老,快走。” 月老:“……” ——他的年岁再减三千年,也做不了这一狂事。 但只得在奔流不息的追赶下,择去眼前昼光。 转瞬后,望枯顺利落地。 率先嗅到一股心安的沉香气。 她慌乱睁眼,此地被幕帘遮挡,才如此昏暗无光。 望枯一把掀开,见得一个年纪很轻,眉目如画的和尚毁在眼前。 嘴里念念有词:“如今天下大乱,子禅求倦空君救世。” 望枯记得“子禅”这一名讳,当即了然。 此地为停仙寺。 相别经年,孩提也长大成人,倒是唏嘘。 第178章 秋不晚(依旧缓慢精修中~) 望枯不加遮掩,一跳佛龛。 子禅忽嗅女儿香,再看青色裙裾落在眼前。吓得跌出蒲团,耳廓通红:“……” 望枯落地时,率先看了眼佛像。 泠泠月容,悲戚霜雪。 唯有铜漆掉了几块,甚至不见黑灰蒙上——停仙寺和尚照料得不错。 子禅怯懦打量,姑娘形貌昳丽,举止从容,应当不是第一回来。分明是于佛龛跳下的,若非仙家派人,便是误入此地的香客。 ——乱世一日不除烂柯,一日不见神佛降世。 定是后者。 子禅垂眸:“这位施主,停仙寺不揽香客已久,便请回罢……只是,不必再翻后院墙了,走正门安稳些。” 望枯:“我不是香客,更没有翻后院墙,我是从佛像跳下来的,你不是看见了么?” 子禅的眼睫如蝉翼微颤,迷蒙无措:“……” 望枯当即看穿:“子禅小和尚,你不记得我了?儿时你是见过我的。” 子禅虽不知“儿时”为几时,可天元年以来,女帝精简律法,约束手脚不净的男子,姑娘们也在君主的引领下,变得比过往十年更为刚烈、直率。男子走在路途,都需管好自己的眼珠子,女子“戏耍”男子之事却屡见不鲜。 他年近弱冠,碰着言说诸如“好似在何处见过”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子禅理所应当觉得,这姑娘也是如此,才炉火纯青地推诿:“停仙寺香客众多,难免忘了姑娘。” 望枯心知他是会错了意:“我说过了,我从来就不是香客,更没有扯过谎,你只是忘记了。” 子禅低眉顺眼,找由头离去:“子禅的确记性不好,但眼下却有要紧之事不曾处置,恕不奉陪了。随后,便有引路的师傅过来……” 望枯打断:“第一回,倦空君在月夜是用法力带我们从祉州来到这里,你是第一个出来接的人;第二回,你在磐中酒秉烛除邪祟,可惜被我搅局了;后来,我成了你们口中的神女大人,先帝在停仙寺为我设宴,我却砸了你们佛像……剩下的,还需我多说么?” 子禅一步步回看,不可置信:“妖、妖女?” “不错,为何我记着你,是因那时,只有你知道叫我妖女,旁人都信了我是神女……虽说扯谎了,但如今澄清也还来得及。”望枯笑得可人,“子禅小和尚,你是如何识破我是妖怪的?” 子禅两腿寒战,身子往门槛上倒:“停仙寺没有妖怪可以进来……你……” 望枯走近歪头:“小和尚,我说真话你怎的还怕起来了?” 子禅两手攥紧,白皙两颊也争红了些:“妖女,你想如何,若是再毁倦空君的佛像,我必定……” 望枯再次打断:“虽说你的心思是好的,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见过倦空君本人的,都知道原先那佛像都不是他啊。再来,若不能换回倦空君本人的相貌,你们停仙寺还能有这么多香火钱么?” 子禅胸口起伏得厉害,俨然说不出话:“你……你……” 望枯咋舌:“你还不信啊?那你看不出,倦空君心悦于我么?你若不信我,便是与倦空君对着干。” 子禅听着心头信仰被如此亵渎,也忘了窝囊,撑起身要与她好好较量一番:“你这妖女!实在不可理喻……怎能、怎能毁了倦空君的名节!” 望枯无辜:“只是这么说就不行了?那你可知倦空君还爬上我的床,与我合欢了整整两天两夜?” 子禅面上的几点红润,就是蔓延开来,好似能滴出丹砂血来:“……” 倘若怒到一个顶点便会身亡,那子禅早已被磋磨得七窍生烟了。 “好罢,你还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了。至少我眼下胆敢保证,我绝不害你,若是害你……便让倦空君魂飞魄散。可好?”望枯再于心野默念一句,“至少眼前不会害人”。 更是她所能料想到的,最坏的惩戒。 子禅牙根咬得太狠,还渗出满口腥血:“佛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我可忍耐一时,若你还要胡言乱语……我便只好拿扫帚请离了。”(取自《华严经》) “好,多谢小和尚善解人意。”望枯清嗓,“我问的不多,你想答就答——如今什么年份?停仙寺只有我一人么?可还碰见其他什么人?男女都行?” 子禅见她两眼耿耿,便也归为泰然的模子:“如今为天元三年十月,停仙寺里外无一人。” 望枯诧异,无门窟里苍寸说,他们困了六个多月,而今天元三年十月,可想这场纷乱,少说行进了一年,自己也在那空桑山的回忆里困了一年半载。 望枯面色不显:“当真无一人?你适才说,不是还有专程引路的和尚么?” 子禅沉声:“其余师兄们都告病休憩了……那些都是迂回之词,本想……” 望枯:“本想用点小伎俩赶我走?比方说,放些蛇虫进屋?” 子禅:“……” ……料事如神。 望枯:“那他们为何告病了?” 这一句,子禅以静默作答。 望枯:“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一并去了趟仙界?撞见了什么人……不,‘神’打斗?” 子禅不由屏息,鼻翼翕张。 ——莫非,她当真是上苍派遣而来的救世主? 望枯见他被唬住了,便乘胜追击:“我刚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你们去了多少人,见到了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将你知道的如实告知于我,如何?” 子禅的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信了:“我去了的。” 望枯却打愣。 三言两语前,还恨不得大打出手的人,却因一句徒有其表的“凭证”,而全然托付给她。 难怪休忘尘会说,稍稍袒露些异于寻常的本事,自有轻信之人前仆后继。 因此,望枯暗下决心:诓人的滋味果真古怪,日后再不该夸大其词了。 子禅并未多想,一股脑道个干净:“那时候,有一个道士来停仙寺,说是带来了救世的良方。换作从前,佛道必定势不两立,奈何当初,磐州举城被挪去四百年前,百姓不敢妄动。忽地来了这样一号神秘莫测的人物,还说,倦空君即将身死,如今只能仰仗自己存活。又翻出一张图纸,说顺着这条路,便能通往‘极乐’。” “倦空君是我磐州的救世主,听此空穴来风之词,自然无人听信。但他却穷追不舍,日日守在停仙寺门前说些‘预言’,今日是城东哪户屠夫被消失不见,明日就是城西哪户女儿家无影无踪……如此应验了两回,我们便不得不信,求他再为我们指点一二。” “这道士只说,我们见过真佛,所以与佛结缘,若是头也不回地顺着图纸行去,总能找到那一地——归宁。到了那里,将人间香火带给倦空君,人间的命数便会延续些许时日。到时,磐州就能回去了。” 望枯蓦然抬头:“……” ——是倦空君有意让她听到的,才让她来了停仙寺,是不是? “我们拿走图纸以后,当下就没了踪影。我们死马当活马医,即日启程,约莫走了整整五个月,就摸到了那个青光万丈的正门。” 再次提及,子禅仍会心领神往。 “很气派,绝不可能是走错了路。” 只是这回,却多了些黯然。 “但我知道,他们是神仙,不是佛祖。” “我跟在师兄的后头,他们年长些,个头也比我高,迷迷糊糊碰到了一个殿宇。既是天上宫,也是人间月,一尘不染。殿内有几名仙人恭候多时,说我们走错了路,命我们尽快回去,否则,必有大难。” “也正是此时,一个邪气满身的人闯入。我们原以为这便是仙人们所说的大难,未曾想,此人却对一个看不见的人大打出手。” 望枯:“为何看不见?” 子禅:“不错,我踮脚寻了半晌,也惘然不见。而那满身邪气的人,自当伤得不轻,黑血淌了一地,还告诉我们,我们是被有心之人害了,用黑气将我们送回人间。” “心里揣着此事,师兄们只得一蹶不振,要么嚷嚷着头晕眼花,要么绝食度日。唯有我完好无损,才一人守在停仙寺上下。后来,磐州的确回到今日,我便想等一等……若是那倒是还会回来呢?” “没有。” 自问自答。 望枯听罢,处事颇有眉目:“那依你看来,是道士指错了路,还是有意骗你呢?” 子禅:“我信他是真心为这个世道,不会指错路的。兴许,有许多言不由衷。” 望枯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这里头还有另一个人从中作梗,硬生生将你们的路,偏了个道。甚至说,就是你看不到的那个人。” 子禅困惑难言:“这世上当有这种神仙吗?” 望枯:“他不是神仙,世上更没有神仙。” 子禅了无神采:“为何……倦空君不是神仙么?” 望枯板着脸:“他不是,他也是人。” 是一个会疼的人。 是一块木头人。 是到死也记深明大义的人。 是她的枕边人。 怎会无所不能? 子禅久不能语:“……那这个疾苦的世道,谁能救?” 望枯答得铿锵有力:“你,和这今夕活着的每一个人。” 子禅嗫嚅:“……” “那道士不是说了么?只有你们燃起香火,才救得了倦空君。”望枯推开大门,眼前一亮,“你若不信,何不随我来看看?” 秋华画日,暮时正阳,杏叶烂漫了半座山头。 乱世也有好光景。 一切都不晚。 第179章 (完结倒计时:还在缓慢精修中) 当夜,子禅不眠,一为师兄们写了百字书信,二去擦拭风浮濯佛像,三锁停仙寺,坐在长阶等待望枯的到来——决心要陪望枯走这一遭济世之路。 望枯这夜同样难眠,且孤身在磐州城走了三里路。此地没有硝烟,不飞纸钱,更无哭嚎,只是静得太过,灯火点了又灭,死气沉沉,只借弦月,描摹昨年太平盛世。 偶尔也会有几个疯癫之人,如两岸猿啼,大呼小叫,凄厉惊走鸟儿:“来啊!留我一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我也带走啊!” 临近宫城,望枯逗留了些许时候。 当初来此背尸的侧门,今日却大大敞开。望枯试着一迈,也无阻拦禁制。 “叮铃——” 她的脚心好似踩上了一条长线,怕惊扰宫人,作势潜逃而去。 谁知那深丛却有人拔地而起。 颇有起尸之相。 李游不由戏笑,哪怕身卧草丛,两眼也胜过灯盏:“神女大人,可算让奴才逮着了……神女大人胆子大,不曾想奴才会吓着您,望您海涵。” 望枯进退两难:“……这是何意?” 李游:“并无何意,圣上说,如今天下这么乱,你定会回来看看的,却不会走正门。昔日入的什么门,回来也是此地。奴才便填平了皇后宫的池子,还找了道士做法,一心守在此地等您。” 那池子极阴,望枯今非昔比,确信此物是紫气东来的皇宫相互制衡了,省得风光太盛,早早耗尽这因地制宜的灵气。 李游:“快变天了,神女大人何不进来与圣上叙叙旧?” 望枯挪步,不耽搁这一时。 禹聆只着里衣,脸庞填了油水,还少了从前那有求必应的老实模子,反而多了凌冽:“神女大人……不,望枯,许久不见。此次前来,可愿给朕指点什么迷津?” 望枯:“我想不出法子。” 禹聆叹息:“朕料想也是,如今宫中在节省吃穿用度,各地势力蠢蠢欲动,唯恐哪一日就爆发战乱了,朕还需留些本钱,不能让朕的子民吃苦挨饿……就只能怠慢望枯了。” 望枯:“无妨,皇宫可有什么异样?” 禹聆摇头笑:“世家子遭殃得多,派遣奴仆策马千里寻人,还天天上书让朕动用兵马,朕不听,便成日弹劾,前不久被磨得耳根起茧子,便破例杀鸡儆猴一回,总算安稳多了。” “而皇宫就不算多了,尽是些宫中的丫鬟、太监的家人难逃幸免,朕便给了盘缠,不及出宫的年份,便早早遣散回乡了,也算是一个偿还罢。” “只是来了些妖怪……朕不知如何处置,便让士兵巡逻,再关在大牢里。” 李游待她说完,才话锋一转:“倦空君呢?他先前不是与神女大人形影不离的,今日怎的不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望枯不悦:“死了。” 禹聆与李游面面厮觑:“……” 望枯:“倒是禹聆,世道这么闹,我以为遍地都是声讨不快的人,磐州百姓如此安分守己,倒是让我意想不到。” 禹聆幽叹:“他们闹过的,但给了钱两,又能如何?人还是走了,自己也不知何时会随这离去之人一并去,此事了无尽头,折磨来去,也只是让自己耗尽气力。何况如今磐州百姓心绪低迷,商贾开张或不开张,也只是看能不能聚来几个好友,款款旧话。剩余的农户、屠夫、小贩,能归园田居就通通归园田居了,事事萧条个彻底——此事朕难以干预,亲眷比钱两的份量重太多了,无论怎么帮扶都无法更改这一局面。” 望枯懵懂明白:“……是啊。” 这场战乱看似不见血,实则,是往心口里回流了。 禹聆裹着外衣,亲自带领望枯去那檐下青苔,却阴风满路的大牢。 “有些妖怪心性暴戾,早已逃之夭夭的,剩下的这些,从未有逃离的心思。”禹聆贼眉鼠眼,与望枯耳语,又似当初那虎头虎脑的“新帝”了,“诶,这里头有没有你的亲眷,若是有,赶忙带走罢,看守士兵早就不想干了,说两句好话他就能给你放行,千万别硬碰硬!” 望枯:“好。” 她与李游相携走后,晨露未曦,一个个不见双腿的人从在牢狱的青石板砖里钻出来。 不同于李游的“相似”,他们的的确确是“魂灵”。 其中一个,竟是许久未见的凌嵘。 凌嵘面目依旧,却濡湿双眼:“望枯,太久不见,幸好你还安然无恙。十二峰借住妖界将晚城时,晓拨雪宗主也曾问了我一嘴,但我们鬼修众多,又给不出钱两,这才不曾跟去叨扰,只能来人间游荡。” “不见战乱时,我便听了不少消息。天道毁了游风城,后来天道也毁了,辛言宗主死了,十二峰分崩离析,空桑山坍塌。” “我虽不曾亲眼一见,却深知这些都是望枯的功劳。后来,我也想方设法打听过你与席咛的安危,奈何出了雾岫二山,哪里都相隔天涯海角,我只得在路上且行且看。” “谁曾想,便碰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好几个鬼修都不见踪影,我们也想在这世道里出一份力。便在各地停了几月,磐州是最后了……见你还能安然无恙,我便宽心了。” 凌嵘处事稳当,便是多日不见,也知避着天子,却不知避着妖怪。让那一旁六根灵敏的妖怪听见,却换来微词。 “大伙儿!听见没!就是这藤妖毁了我们的游风城!” “喂!低声些,这妖怪的功力不低,有大妖的气量,还有点佛光加身……来头不小啊,你不怕她一口吃了咱们?” “我们的家没了!钱也没了!还有什么怕好的!” “好了,都是天道的错,如今天道一报还一报了,城主也在想法子修葺,何必再言过去?” 望枯逐一看去,并未觉察到巫山妖怪的气息,便兀自宽心,大大方方问:“你们想出来么?” 王八妖咧开尖嘴:“不,我不愿出来!这里有吃有喝的,出去还得与蝌蚪、蛤蟆、鱼儿分食,多累啊!能有人喂到我嘴边!霸王餐!” 蚯蚓妖个头小小,只得被他拥在腋下:“磐州都是有钱人,我没钱,变回蚯蚓也容易被一脚踩死……我更想和王八他们待在一起,说不定还能苟活到天下不乱的时候。” 原先那急哄哄声讨望枯的妖怪,是只瘸腿刺猬,不知可是把背脊刺拔出几根,含进嘴里了,唇枪了得,修为却浅:“真没出息!你赶紧把我放出来!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望枯下定决心:“好,你们想如何我都能满足,只是在此之前,我需你们为我办点事。否则,我也不会还你们自由身的。” 刺猬妖:“你!” 凌嵘揣测:“望枯,你要许多人手么?” 望枯:“对,能多一个便算一个。” 有些人不现身,无妨。 但总有些人身亡如此久,也总该回来了。 …… 望枯这一对策思索妥当了,便赶在天光大亮时,再次回到子禅身前。 深秋的天说变就变,他冻得鼻头通红,抱着只有换洗衣物的干瘪包袱,比姑娘还要内秀,出落的“如花似玉”。 子禅盼到了头,慌忙起身:“姑娘,我们何时动身?” 望枯无心垂怜:“只有我去,没有你。” 子禅呆愣:“为何……” 望枯:“你我相识的时辰太短了,我信不过你。” 子禅嗫嚅:“……言之有理。” 果真是白纸一张,落钩就咬,乖乖上套。 望枯仍在假模假样:“这样罢,若你将那道士救助倦空君的法子告诉我,我便勉强带你同去,如何?” 子禅万分殷切,从包袱里翻出:“我都写好了,昨日本就想交与姑娘了,只是……” 望枯:“只是你思索了一夜,不知我会不会是可以供你托付的人?” 子禅坦然颔首:“……嗯。” 望枯接过:“好,既是倦空君的事,我断然不会辜负你的。” 望枯摊开看,果真与自己想得大差不差。只是眼前字迹从那道士的口头之言,再到连香火如何制、何处燃,都以写得清清楚楚—— 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香火,便能为风浮濯再筑净骨。 “可若是想要他回来,只会多,不会少。” 子禅毕恭毕敬:“姑娘,佛曰,‘一花一世界’,我便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归为一个‘世界’,共有三万一千二百种。若每一生灵,都能为倦空君焚香,恐怕就是‘回来’了。” 望枯:“好。” 子禅:“姑娘,此事只为我杜撰,这道士没有说明白,若是错了……” 望枯打断:“小和尚,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的那些师兄们从仙界归来,便百般难耐,你却毫发无损呢?” 子禅静息。 望枯:“只因这是道士给你的提点。” 子禅并非系铃人,却为解铃人。他是风浮濯的信徒,子禅却也是风浮濯殚精竭虑的“冥冥众生”。 那时,风浮濯因一缕青烟自渡,与佛结缘。 而今,能救他的,还是这一“众人皆苦,却众生皆等”的心。 望枯降临在停仙寺,也是仙界那一条裂缝给她的希冀。 望枯走上长梯:“过来,先把停仙寺的门打开了。” 子禅小跑跟上:“可是姑娘,我不甚明白,我与倦空君此生不曾说过两句话,为何我会成了他的机缘呢?” 望枯:“你快成佛了。” 子禅凝噎:“……可是,那为何又要回停仙寺呢?” 望枯:“放眼整个磐州,还有比这灵力最充沛、地势最高的地方么?” 子禅哑然:“……没了。” 那便对了。 既是要让风浮濯醒来,便马虎不得。 望枯有心要赠他一物。 而人死多数化作一颗星,他心善之多,定是最粲然的那一颗——若望枯身在低处,还如何让他看到呢? 第180章 (完结倒计时:标题待定,还在精修中) 子禅悻悻放下轻飘飘的包袱后,为望枯拾掇出一间厢房。磐中酒、鎏天大势已去后,多个打尖儿的铺子都萎靡不振,纵是香客长住为稀缺之事,但此战能否打赢,都需往久远了看。 望枯将制香的方子贴在门楣上,闭门思量大计。 子禅不闻不问,但每日清扫院子时,总会留意几分。 十月六日,天晴,姑娘在厢房内生火,嗅得沉香味,却不知所云。 七日,天阴,大风吹开厢房之门,偶然听到姑娘的声音:“停仙寺的结界应当被我毁了,快些进来……”可,门庭无人,院后亦无人。 八日,天晴,姑娘说,每日需给她制出三百根香,若是犯懒,买的也行,却要记着放她门口就是了。 不难,何必要买? 十日,天阴,厢房内闪烁一瞬,伴有巨响一声,恰似雷雨天。庭中晾晒豇豆,幸而虚惊。 十五日,大雨,昼夜皆凉,停仙寺钻入一只乌龟,一只刺猬,一只蚯蚓。反复撵了三次,仍停门前,多是有灵之物,遂弃之。 另,厢房动荡之大,听得十人以上,众说纷纭的动静。 委实费解。 十九日,小雨,姑娘午时迈出厢房门,子时归。应是饱餐一顿,周身裹挟牛羊炙烤之味。 二十八日,天晴,宫中来了精兵二十余人,扛着几十个兵家要器——“火铳”。姑娘把玩时,“射杀”梧桐树,精准落下两片枯叶,并赞口不绝。 十一月一日,天阴,入冬多萧瑟。姑娘出关,命我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行事,称,大计已成,不可再等。 …… 子禅坐于石凳上,点了三台油灯也看不清望枯搬来的这一物什——四四方方,水桶长宽,木头所制,且留有一根引火线,里头还插满了香火。 怪夜太暗沉。 怪他有眼无珠。 望枯躲在一旁打趣:“小和尚不认得么?” 子禅:“不认得。” 望枯:“烟花而已,你若选好了日子,就能看到有多好看了。” 子禅抿唇:“……那这香火有何深意。” 望枯:“噢,香火是为倦空君燃的,待到烟花到了上空,香火也自然而然焚起来了。” 子禅难言:“……” 望枯一眼看穿:“子禅小和尚,此事我请教了好多人的,既没把香火压严实,还抽了几根芯,燃得快,跟着烟花就燃烬了。” 子禅:“非也,香火需得送去归宁,姑娘此举……恐怕不妥。” “倦空君的尸首不在那里,去了也是无用功。”望枯频频摇头,“我不知归宁在何处,但是照那图纸再走一遭,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半年了,五界还守得住么?” 子禅动摇:“我不敢冒这个险。” “我敢,你只管看就好了。”望枯摊开手,“黄道吉日呢?” 子禅脱口而出:“十一月初九。” 望枯:“有何深意呢?” 子禅:“倦空君的生辰,佛像错了,这个不会错。只因每年这时,朝阳似佛光纯粹,还从停仙寺升起,从未落雨。” 话说的玄乎,但到底能图个彩头,望枯应下:“好,就这一日。” …… 寺庙不容邪祟,凌嵘带着同门蹑手蹑脚地闯入一回,就知趣地不来第二回。只是带走望枯早在十一月初九那天动手,便唤来妖怪们搬走烟火桶,并奔走相告。 望枯掐着日子过,期间却捱到一个意外之喜。 凌嵘在一个暴雨滂沱的月夜里,撞见襄泛与何所似了。 魂灵喜水,因池地多聚阴。百姓若是撞见他们,必定会生场大病,只有碰着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的时辰,才敢结伴游行,只为活络活络筋骨。 凌嵘却刚巧撞见他二人行色匆匆地入城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险些就要认不出了。 襄泛的“刀疤铜身”瘦得更狠,胡茬满面,两眼浑浊,垂垂老矣;何所似尚且有灵力傍身,可这身不入流的“文人骨”,也屈成一把折扇,面庞满是皱褶。 凌嵘上前轻唤二人时,险些只听她声,不见其人。 她心里不是滋味。 后来,她将二人引去停仙寺,为与望枯报声平安。 昔日多少神采飞扬,会得故人,也成了清泪两行。 襄泛声嗓也变了,好似一口哑火的灶,不知含了多少口沙土:“望枯……许久不见了,你还安然无恙……” 何所似有心揶揄:“襄泛,你这扯的哪门子话?你死了,她都不会死!真是人老不中用了!” 襄泛不恼,还笑得腼腆:“是啊,当真不中用咯。” 二人来此磐州,也绝非偶然。将晚城与游风城经此一战,十二峰尚存的弟子哪还有脸留下?便借着由头再次四分五裂。 直至休忘尘今时闹起浩劫,辛言刚好葬身一年了。忠良之人不约而同现身于将晚城山头,且两两相对,分去六州里平息大乱。 除开襄泛与何所似,便是顾阳光与颜知、顾山来与蒲许韧。两人共看守两座城池,何所似不入修仙长路前,是磐州里摸爬滚打的小商贩,人虽市侩了点,但对行情了如指掌。 襄泛便随他一并,灵力被夺干净了,也能出个蛮力。 谁知。 襄泛强颜欢笑:“何宗主还能藏着点,我如今就是个凡人,无籍无名,磐州与曦州都是繁华之地,跨度甚远。翻墙会被官家当作飞贼,走商路会被城门的人赶出去,过江需亲自渡船。我身庞然,多少次坠去水里……果真是,拖了何宗主后腿。” 他如今着新衣,却因被束缚,人也拧巴太多,再无当初赤膊大汉的模子,来得畅快。 何所似嘴巴一瘪:“谁说你拖后腿了?到底会不会说话?” 望枯明白他是好意,却打心底为襄泛维护:“襄宗主,我刚好有一事需要人手,不知二位宗主可还领情?” 襄泛眼前一亮,复而黯然神伤:“望枯……你都会说场面话了,莫不是太久不见,与我生分了?” 何所似就着他的脑门猛敲,浑然不曾考量他年事已高:“做不做!” 襄泛:“做做做!” “这就对了!”何所似一偏头,“望枯!我时至今日都看不惯你,可既然你是为了这个世道,我便听你一回!” 他的话说糙了,却更中听了。 望枯:“简单,二位宗主只需每日来停仙寺参拜一番,再燃三根香火,待到于十一月初九那日,帮我在城中各处摆放些物什,便足够了。” 她逢人便会说一嘴。 何所似将信将疑:“这是何意?” 望枯:“何宗主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其余的,到时便知了。” 襄泛:“好啊!这事儿轻松!今日就去罢!何所似!走——” …… 望枯并非给不出他们一个妥当的说辞,但她行事,全凭一个“能否参透”。 倘若应验不成,便是往自个儿的脸上抽巴掌。 只是眼下,休忘尘还无动静,恐怕十之八九猜到真的了。 ——休忘尘与风浮濯交相制衡。 他不可能让他死而复生,最迟,望枯动手之时,便会与休忘尘正面交锋了。 望枯甚至斗胆猜测,那时候,古丝被骨灰肤玉困住,可否也是休忘尘的意愿。 想要从根,还需牵住风浮濯这棵树。 奈何他被古丝与风长引教导得太“好”,爱世人已胜过亲疏。 如今,休忘尘拿走风浮濯的尸首,也只有这一个意思。 但香火一日不断,就一日不叫风浮濯魂飞魄散。 她非但张罗着身边人如此,还与禹聆里应外合,为风浮濯能复生,再坐一回“神女”之位。 先由打更人放出“神女救世,再现停仙寺”的消息,再让何所似略施小计,引出一道长辉落在停仙寺。待到走投无路的香客们死灰复燃,便敞开大门,任由这些人挤满停仙寺。 望枯便遮起珠帘面纱,身着明黄色长袍,垂下万千青丝,独坐池水上,自成莲台。 美而不可方物。 子禅虽不愿扯谎,但自知停仙寺为空前盛况。 也只得昧着良心,告诉世人—— “神女大人救世并非朝夕之事,还需百姓们燃起香火,遥助大业。” “不过,香客们莫要为神女大人投掷香钱,俗物会毁坏神女的法力……” 说完后,子禅面红耳赤,自认无颜见人,没事也要给自己找个事做。便拿了个装满水的木葫芦,往后院里一枝独秀的茉莉浇水。 茉莉不会再长了。 但清丽犹在。 自此,停仙寺的火气极旺,日日有长烟直入,朦胧诗意。 真真是,“日照香炉生紫烟”。 临近十一月初九的前一日,全城百姓上下一心,不论男女老少,手中都拿有一簇香火。更甚者,还有朝圣者一步一跪拜,为求佛祖显灵——磐州无人有异议,这都是那年大雪封城凝结来的过命交情。 统领阮瑎,与下属阿蓑,二人这回应当对望枯心服口服了,每日来停仙寺比归家还勤,多是为能补偿过往对她的“失礼”。 他们一个应当去过塞外,满脸粗粝,模样不改;一个驻守城门,娶妻生女,唯恐下一瞬会分离,行何事都带在身侧。 而沃元眷,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回来了,就躲偏门旁,望枯稍一昂首,就跑得无影无踪。唯有今日,望枯实在困惑,为何此人总是偷看,又闷头跑走。 才于今日截胡。 她终于在千古诗篇里的“花前月下”,读懂“终日回首,只着一眼”的少年心事。 沃元眷两手不知何处放,只知再次为她采撷一朵。可这一回,却为荒草一根。 “来得匆忙,此物只是我随手把玩,断然不是送给姑娘的,姑娘暂住的那一院子里,又长了新花,我很是愚钝,不知此花为何名……若我今夜跑回去,采撷给望枯姑娘,可会入眼?” 望枯干脆:“不会了。” 沃元眷所处之地,风浮濯当初也站立过。 虽说只是一道偏影,但望枯记了三五年。 反之,沃元眷也记了望枯多年。 那时扑入怀中的余热,烫进了他的心口。 年少难忘,耄耋难忘。 这样的惊鸿一面,不会再有了。 “好……”沃元眷并未说什么,手中的荒草,摇曳了一个轻飘的过往,“胞妹虽未归,我却知道她一切都安然。也多谢望枯姑娘这些时日护着她,护着自己,才有今日的再相会。” 他的笑眼,似天边弦月:“不过,对姑娘的情义,我至今也割舍不下。因此,日后便不必再见了。” 二者没有因果。 但沃元眷决然退后一步。 “这荒草我很喜欢,我也还给沃公子一礼。”望枯捡了一颗枯干的松子给他,“心若空了,就什么都住的进来了,愿公子日后顺意,没心没肺。” 沃元眷笑意更浓:“好祝愿!” …… 最后一日,万苦辞也来了。 他趁望枯不备,往她衣袖里塞了一颗她最是喜欢的、用七彩糖纸包裹的“酸糖”。 本该早就顺着此物摸来了,可惜,若生堂诸事纷繁,拖到今日。 【这一章越写越多,部分内容还是分到下一章算了(头晕眼花版),不多了。我这人一到完结就会交代一些配角的结局(。),下一章就是完全就素最后的最后了……已经有点子感慨了】 第181章 (又忙于三次没有精修的时间,在努力调节,五章内完结) 卯时薄暮,晕开万苦辞的锐利棱角。 他打着呵欠,倚在门前,处处不正经,话语也道得四两拨千斤:“停仙寺啊?难怪找不着你。既安然,我便走了。” 望枯苦恼:“万苦尊不是一旬前就来了么?始终不肯见我,还以为您是铁了心想与我划清界限呢。” 万苦辞假模假样的走,停于一个趔趄:“……” ——果真,什么都瞒不住她。 万苦辞猛咳几声:“我看你是想太多了,魔尊怎能与佛士为伍,也不好生想想。” 简言之,这停仙寺的佛气太旺,把他隔绝在外。 望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万苦尊早说就是,我可将您带进去的。” 万苦辞任她拉过自己的衣袖,往停仙寺内走去时。只是偶然撞见她那晃荡在发梢的金光,才知朝阳已起。 刺眼太甚。 莲台仙走在他的眼前。 这便是,十一月初九。 ——风浮濯,你便是死了,也要庇佑这个人间啊。 万苦辞潜藏在停仙寺周遭已有九日,断然明白望枯一手筹谋的大计。 此举固然张扬了些,但倘若不做,休忘尘就永远不知道:凡人能扳倒神明。 他帮着望枯搬走烟火桶,去往停仙寺的后山。 后山有一九层塔,塔内无人,却揽旭日。 望枯带着万苦辞去了最高处,他于魔界的暗无天地里伏案太久,倒是忘了日头有多毒辣。他只得后退一步,再躲于望枯的影子之下。 风在呼啸,卷走枯槁。 望枯:“万苦尊是第一个来寻我么?” 万苦辞更近一步,去往屋檐的阴翳处,再为望枯遮风:“不是。” 望枯:“那便是先去看师尊了?” 万苦辞:“都去看了。无昼江那一裂缝,虽是休忘尘的手笔,可到底也是仙家之地,颇有灵性,仙人都送回仙界,其余的,则各自分派去人间一处。” “晓拨雪去了祉州,桑落去了曦州,而你在磐州,我却回了若生堂。莫说我们难以预料,休忘尘必定也猜测不到。” “无昼江用倾覆之力送我们去到这些地方,定是别有深意。” 仙家再无力,也为匡扶正义而生。 望枯:“仙家将我丢进停仙寺的佛像前,恐怕也是对我的指示。” 子禅常将“佛曰”挂在嘴边,其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枯于心里记着了。 风浮濯救了,于谁都是好事。 万苦辞颔首:“仙家确是有灵。我去曦州盘问桑落时,她是落在画舫边了,画舫人看她盛气凌人,以为是什么贵胄,还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兴许是她的倨傲与曦州的纸醉金迷对上了;而晓拨雪,许是很会照看孩子,所以就把她丢去了你那两个跟班身旁了。” 望枯讶异:“沃元芩带着续兰去了祉州?” “是罢。”万苦辞兴致缺缺,想必是只知其名,却货不对板,“原先是不想多跑一趟的,想到你把我特意制出的酸糖、银两,都给她们分了些,就顺着跑一趟。省得——某人忧思过虑,急得饭也吃不下。” 生生捱到最后时分,是要为望枯报得平安。 更是坚信她安然无恙。 “可我好似从未如此过。”望枯低头思索,“万苦尊会如此么?” “……说错话罢了。”万苦辞掌心轻拍望枯的发旋,“我说,你能不能别再问个不停?” 望枯眨巴眼:“能。” 万苦辞背过身长叹,一时不忍,又于望枯发旋揉了一揉。 ——的确是他忧思过虑,急得饭也吃不下。 怎能因为一时嘴快,将一己之愿,冠到望枯头上了? …… 磐州人各个勒紧裤腰带,昨夜不曾多眠,哪管秋风萧瑟,各在门口屈身,只是恭候一声来自停仙寺的“射日塔”烟火,再将手中的烟花弹也放飞天边。 子禅更是滴水不沾,彻夜跪在风浮濯身前诵经祈福。眼见最后一抹日头压倒东边山崖,应着酉时的古钟,敲响望枯的厢房门。 今时的天,的确非同凡响,昼光夺目,百里无云。望枯许是太舒坦了,止不住才犯瞌睡,万苦辞便替他留于九层塔中,遣送她去厢房小眠。 子禅躲在窗纸后轻唤:“姑娘,时辰到了。” 望枯直起身,人也迷迷瞪瞪。只怪梦里渡舟,醒时思绪还荡悠悠。 睡了整整两个时辰。 休忘尘还未用回溯往昔之力叨扰人世间。 望枯下床:“好。” 她净身焚香,再披杏色衣袍,便清点起摆满停仙寺的香火。无须停仙寺闭门,百姓们也自知敬而远之,生怕望枯会因他们说错话,而分了心。 子禅虽已了如指掌,却也乐此不疲地躬身照做:“停仙寺内正是一万零九百个,每户人家的烟火桶皆是一斤,约莫三百根的份量,全城共有九千斤香火,不会有错了。” 望枯眺望远方:“……就等一刻钟,快了。” 子禅凝神不语,手心生汗。 停仙寺坐东朝西,俯仰之间,同样在等。 磐州上至权臣,下至奴仆,皆在翘首以盼。 度时如年。 那一道辉光,如约匿于西天商道,再无踪影。 “咻——轰隆!” 蹿出火花的香坛,与那九层塔上的烟花,齐齐升腾,照亮这座才有黯然的人世间。 “轰隆——轰隆——” 与此同时,三两声……乃至三、四十声巨响接踵而至。 天边交融着五彩斑斓的颜色,好似一个偌大的染缸,正因辽阔太过,就将百姓的声音也不慎搅了进去。 望枯静静看着,天穹的热闹,并未分与她三分。 待到檀香堆积多了,就形成了土色的雾气,停滞于屋檐上沿,缓缓散开令人心安的味道。 烟花散尽,持续一刻钟的喧腾霎时寂静。 子禅站得太板正,两眼收回时,脚心生疼,屋内的檀香还剩几百个尚未燃烬,高矮不一地倒着。纵是如此,他也片刻不停,一阶一阶地向望枯跑去,香灰腾跃而起。 望枯却攥紧拳头:“他还没有死而复生。” 跳动的脉搏,手心的朱砂,都还不曾还给她。 子禅一僵,步子停在长阶的最后一格。 他没有责备,只是折返回去,一路下行:“无妨,我即日便动身去归宁。” 望枯:“小和尚,你可曾想过,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子禅脚下再停,香灰攀附他的衣袍——好端端的停仙寺,俨然被折腾为积灰多年的荒庙。 一个过路者,一个烂柯人。 各个默念着胜败乃兵家常事。 但谁也不肯妥协。 忽地,望枯的眼前,飘来一片灰屑。 再有一股大风,吹开这个浸在烟波浩渺的世间。 二人心下共震,不约而同抬起头—— 烟火留在天边了。 这一抹绝景,实在离奇。像是只取抚慰人心的昼光,再用日头炙烤些许时辰,就成了眼下这一万家灯火的橙黄色,有繁星的数量,分散着在目之所及的各处。 又不比繁星难以撼动,从原先的黄豆大小,变大了些,像是火星子。稍不留神,又成了破卷里斑驳的那一页脚,天边满是一个个被大火燎开的“窟窿”。 而这些窟窿里,却站立了些许人。 天上的人,是神,是佛,是永垂不朽。 于是,子禅丢了的魂,也循着猝然亮起“灯光”,找到了。 万苦辞从万丈高塔,跳跃她身侧:“不曾想你这‘笨’法子,当真是奏效了啊?” 望枯却留有防备心:“这些都是什么?” 万苦辞:“还需问我么?归宁的佛士呗——噢,还不止是。” 那火云里露出真容的人,果真都是遍布人间六州的“佛像”。如今化作清晰可见的“人”了,也是近于人间,远于万物的救世主。 其一当首之人,青丝暮成雪。 正是弋祯法师。 他乘着流云,与韶华依旧的萍磬,与笑口常开的冬青,往停仙寺下行。 子禅两腿颤颤巍巍,一语不发地跪在身旁。 信仰使然。 弋祯法师既开口,沧桑斐然:“老朽便替由浮濯……谢你一声了。” 望枯不敢领功:“……弋祯法师的意思是,我救活他了?” 冬青笑声清灵:“望枯姑娘,我们虽帮不了五界什么忙,但今日这样繁荣的香火,也足以让我们为人间设下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了!刚好,倦空师兄也要回来了!大伙儿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子禅喃喃:“敢问佛祖……倦空君将往何处归来?” “停仙寺。”萍磬悠悠一笑,“师兄自然要先寻望枯姑娘了。” 望枯:“若是只需香火便能救世,诸位又为何袖手旁观如此久呢?” 弋祯法师捋过胡须:“你怎知我等袖手旁观了?香火常有,而虔诚善心却不常有,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才是抱憾终身。若不是这些百姓心诚而灵,又怎会将这星星之火,用到极致。” 适时,古月起,荷塘静,那映着昏黄的天,却被幽而不妖、澄如白玉的光,取而代之。 佛墙外哗然,喜极而泣也好,目瞪口呆也罢。磐州三十九条长街,从头至尾,都拥满了他的“信徒”。 冬青:“太好了!是倦空师兄要回来了!” 万苦辞不可置信:“……风浮濯要成神了?” 弋祯法师老泪纵横:“盼到了……终于让我盼到了……老朽等的就是今日。” 而那停仙寺的门扉,却被拍打得响亮。子禅开门相迎,却撞上一个名涕泗滂沱的生面孔。后头,还有一水儿不识之人——却为望枯的“亲眷”。 最先大呼小叫的,也正是那生面孔,苍寸:“我家师妹的功劳!我家师妹的功劳!清绝!我们上劫峰出息了!” 路清绝跨进:“又不是望枯成神了,你急什么?” 襄泛两眼濡湿:“望枯做出此等大事,恐怕也快了……” 吹蔓与续兰从他身后跳出,哭得不能自已,急哄哄地数落:“望枯!你又丢下我们了!” 晓拨雪拉开二人,话里无奈:“路上不是与你二人说明白了么?不准让望枯难堪。” 吹蔓红着脸:“我这不是……有些急了么……” 万苦辞恶语相向:“再吵吵嚷嚷,我便通通给你们丢出去!” 商影云人虽又老了,却也精神抖擞:“万苦尊,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咱哥俩重逢一场,何时能喝杯酒庆祝庆祝?” 他们能齐聚一堂,通通归于万苦辞的功劳。他来去自如,早已与这些人告知了望枯的意图,怕提早来,会乱了“军心”,也只在今日躲在磐州城内各处。待到望枯事成,便现出真身,起一“奖赏”之用。 望枯却提不起兴,只看天边。 轻易太过必有差错。 桑落走来:“望枯,你勇气可嘉,你还需博弈一番。若这云层里走出的是休忘尘……一切都完了。” 望枯:“我知晓。” 天还是天,清泠还是清泠。 却因此个话音,却让所有人等来了动静。 至此,噤若寒蝉。 那云浪散了又散,走出一个仙风道骨、白衣胜雪人。 凡人喜笑颜开。 佛人困惑不解。 唯有十二峰之人笑容一僵。 望枯心下一沉。 ——果然是休忘尘。 他的声音,恐怕四海八荒都听得见。 “望枯,你很是聪颖。但独独这一回猜错了。” “不过,眼下说这些已然无用了,你只管躲好便是。” “否则刀剑无眼,会误伤了你。” 第182章 (精修中,倒计时最后三章(大概),反正不超过五章) 此声落,天顶那成片成片的火星子被灼伤了似的,从橙黄,到幽蓝,变为如今的血红。 “这、这是!” 无论跪地祈福的百姓感激涕零,还是泪痕未干,只听一声孩儿的哭啼,都知这方天地实在古怪,便拖家带口地跑回屋檐下。 云岭上的佛君严阵以待,运出蟾光与之抗衡。 苍寸挡在子禅身前:“凡人都找地儿躲好!清绝!休忘尘多是冲着望枯来的,你去护——” 不曾想,此言戛然而止。 几人定睛一看,这苍寸竟是化为流沙飘散而去,路清绝上前阻拦,却只留下子禅惊慌失措的神色。 路清绝勃然大怒,清绝剑腾升剑气:“休忘尘!你动了什么手脚!” 休忘尘在他们佛气的阻挠下,也能分毫不伤地缓缓向停仙寺的斗角檐顶坐下,笑吟吟:“与错乱在过往的人们不同,我是直截了当杀了苍寸。” 望枯倒吸凉气。 路清绝一跃五尺高:“我今日定要取你首级——” 桑落大喊:“笨蛋!还未摸清底细前!不可贸然行事!快回来!” 休忘尘只是轻轻拂袖,近在咫尺的路清绝也碎裂成千万颗沙尘,被血月推开后,沉再无踪迹。 桑落拔剑之前,是晓拨雪微微摇头,再端身走近:“休忘尘,你既然只想毁了这个世道,又何必大开杀戒?” 休忘尘轻慢至极:“人都死了,又何必探究个缘由?硬要说,便是望枯始终冥顽不化,哪怕我劝说千百回也不曾悔过,我便只好给她些惩戒再长长记性了。” 万苦辞忍无可忍,魔气大作:“休忘尘,处置那俩喽啰算什么本事,敢不敢再当一回我的手下败将?” 休忘尘阖眼假寐:“万苦尊,我想留你到最后,既有此等气节,我便成全……” “啪嗒——” 一道水声。 更确切地说,便是一滩鲜血飞溅。 休忘尘猛然睁眼。 万苦辞咬紧牙根:“望枯!你这是为何!” 望枯丢了手中的斩秋剑,喉头留下一道血口,却因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身子站不稳,若非晓拨雪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必定会吃一嘴灰的。 她满不在乎:“无妨,我来就好。” 休忘尘面色没由来地阴沉:“望枯,没用的。” 望枯从晓拨雪身上起来,再跌跌撞撞捡回斩秋剑:“有没有用,我只信我自己。” 休忘尘跳下高楼,步步逼近:“望枯,我先前同你说过了,你的死换不来任何事……” 桑落负手而立:“这剑是我给她的,你有什么怨愤,也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晓拨雪跟了过去:“见望枯如此,我自当于心不忍。但我已然安顿好无名与席咛了,日后便再无牵挂了。今日能走在望枯前头,便是我最后的愿景。” 她回过头,最后的温柔分给望枯:“你想如何行事,师尊从未有异议。但是你需记着,当下的决策,永远独立于过往与将来。无论对与不对,你都不许后悔,明白么?” 望枯嗫嚅:“……师尊。” 正因不会,才并未阻拦晓拨雪。 休忘尘因她二人阻拦,迫不得已停下步子:“桑宗主,晓宗主,你们应当早已知道我今日会行事了,与其用消极避世的法子一毁俱毁,不妨思索一番救世良方。” 桑落:“休忘尘,莫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想用我们自造一个‘制衡之理’,是么?” 休忘尘回头一笑,两眼却了无温热:“是又如何?” 晓拨雪:“你为如今这一时机现身,就是知道倦空君被望枯救成了,这便是你的忌惮之事。” 休忘尘矜贵绕过:“望枯于我要紧太多,我先去探看她的安危,恕我失陪了。” 桑落与晓拨雪当仁不让,将望枯紧紧护在身后:“若是不准呢?” 休忘尘长叹:“也简单,大不了就不要这制衡之理了。” 说罢,他这回也不动手的,略一颔首,就让二人步入苍寸、路清绝那四散天边的后尘。 万苦辞抱臂声冷:“你若是真有本领,又用她二人当制衡之术,再稳固自己的灵力?” 休忘尘无可奈何绕开他:“我何时说这是稳固灵力的用处了?” 他蹲下身,顺势擒住望枯的下巴,来回端详。 许是他有些焦急,并未制住她的神识。望枯随即举起斩秋剑,一挑他手腕。 望枯确信这一下挨到他了。 可休忘尘却毫发无损。 休忘尘抬手握剑,面色不改:“望枯,你对自己下手太狠了,若是旁人如此,我必会叫他血债血偿。但既然是你,我可再放你一马,但今日之事,我仍旧气恼。” “因此,你的筋骨,我便收回了。” 万苦辞的魔气自上向他下涌:“谁准许你收回了!休忘尘,你非但狂妄太过,还实在自大!” 休忘尘受下这一伤,倒去十步远,甚至有心聚气凝神。 却同样不见伤口。 这时,望枯头晕目眩,腕心抽痛:“……” 恐是让他夺去了一根。 “佛士不可伤人,灵力才没有锋芒,却刚好能在此时派上用场。”弋祯法师蹒跚而来,苍老的手虚虚停在望枯手腕上,暖流从她的掌心向四肢淌去,“老朽虽不知你为何执意要自戕,但若是成了他的掌中物,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萍磬与冬青也挡在他们面前,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却有决然之意。 萍磬:“冬青,你若是怕,躲在我后头便是。” 冬青泪水打转:“我当然怕了,这身衣裳我还不曾穿过几回呢……师尊,下辈子,你还要在四月天的梅雨里,去深山的河畔边捡我去归宁,好不好?” 弋祯法师笑着摇头:“傻孩子,人的降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只有最倒霉的那一个,才会被丢去高山河畔里,成了豺狼虎豹的盘中餐。你啊,只需记着,今日若是死了,下辈子便投个好人家,待你寿终正寝了,老朽还会接你回归宁的。” 冬青似懂非懂,却抹干了泪:“一言为定!” “好一个煽人泪下的师徒之谊。”休忘尘抻了抻袖口,衣袂飘飘,笑得旁人心头寒凉,“所以,我还是送诸位一并去黄泉罢,不过可惜——” “没有来世了。” 冬青拿出一只覆雪枯荷,端在手中,此物愈长愈大,成了一把朦胧在烟雨里的油纸伞。 萍磬则是拿了一块青玉镂空佩环,它镶嵌伞头,助其缓缓盘桓。 万苦辞的魔气也疾行而去,应当百无一失。 谁曾想,佩环落地,碎成三块,枯荷伞翩然去休忘尘手中。 两物昭然,此处只剩望枯一人。 她手心轻轻碰触三人适才站立的地方。 粗沙轻飘,却碾狂风为柔。 她的掌心却什么也没摸到。 休忘尘将枯荷团在手中,就此从指缝中化为齑粉:“望枯,我虽的确不喜你的良善,但若你还不听劝,这座磐州,乃至整个人间,无一例外,皆是此般下场。” 望枯垂眸:“那我也是此般下场了。” “不。”休忘尘这回的笑,又找回几分轻快了,“到时,这世道将是你一人的了,无论你是是随意毁了,还是开创与过往浑然不同的人世间,我都无憾了。” “休忘尘,望枯这辈子也不会迈上你的老路,她与你不一样,用你与她相提并论,都是脏了她的名讳。”万苦辞揽起望枯的腰身,心一横,与她耳语,“若你实在想要剔骨重活……我来帮你。” ——魔气可灵活入身,总好过似铁长刀、断裂多块,再无重塑之机。 休忘尘一手背在后腰:“望枯不一样,她厌世,怨我,若这世道只剩她一人了,她不会存活太久的,亦或真的要活着,也会不会轻易与人苟合、生子。哪怕寻到一个漏网之鱼,也将杀伐果决,至多留下看过眼之人。” 望枯漠视:“休宗主实在自以为是。” 休忘尘眯起眼:“望枯,我原先也想过自由,但今日,天下毁绝之前,我是断然不会让你轻举妄动了。” 适时,望枯的躯壳疼得厉害,较之过往的“封闭”,这回显然是“剪断”了。 苦不堪言。 望枯只得滑落在地,四仰八叉地平躺,一小腿往大腿后折叠,两臂弓在耳侧。 彻彻底底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偶。 万苦辞本想再将望枯抱起身,不曾想,自己也如烟尘散尽。 那些佛士前仆后继,却只毁在休忘尘一声响指——且再也不见。 子禅并未当逃兵,只是择了根树杈防身:“我虽不知你是哪路魔头,但若是害人,我必定——” 话未尽,便已消散。 休忘尘脱下外衫,为望枯垫身,还往屋内传唤:“吹蔓,你不必躲藏了,过来照看她,百姓们也毁得差不多了,我需去查看一番。” 望枯木愣看天:“休宗主,世道必毁不可么?” 休忘尘驻足:“是的。” 她恨她的残骨,恨这个世道。 却从未想过毁了它。 席咛还没醒来。 只需得她一句首肯,望枯就不会如此不甘了。 奈何临到此时,仍旧事与愿违。 吹蔓与续兰哭着跑出,却一个拿菜刀,一个扛斧头。 这是望枯第一回,听到这样一个声如蚊呐的姑娘如此呼喊。 “休宗主!望枯还未回巫山看看!我不准你就这么毁了!” 下一句,则是生涩沉钝、口齿不清的咿咿呀呀。 “啊……我……还……未……与……她们……一起……回巫山……为何……” 后来,她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些。 休忘尘沉声一瞬,再抬步之前,还说了一句:“我尚未动手。” 是世道使然。 望枯眨眨眼,天边的血色模糊了太多。 原是落雨了。 只不过在她眼眶一隅。 她诉说不出这般心口四分五裂的心绪。 却还想做些什么。 她擦不掉这些横在面庞的雨。 原来,她才是最羸弱的那一个。 她咬紧舌头,吃到血腥与痛楚了,一根指节也跟着动了。 ——原来她可以不是任人摆布的巫蛊偶。 天地孑然,如此重蹈覆辙,她已不知痛的滋味了。 她只知,马上就要握到那一把斩秋剑了。 ——旁人的剑又如何。 ——浑身无力又如何。 她还有一口气。 就会把命脉,紧握自己手中。 后来,她果真握到剑了。 这一回,她用最后一点余力,对准自己的肋下三寸——要害。 她始终记得。 谁曾想,休忘尘好似折返回来,声色张皇:“望枯!” 只是这一回,迟来的是他了。 望枯坠入昏黑之前,看到那天边幽色的昼光,为倾盆大雨,笔直落下。 …… 谁都猜错了。 成神的是她。 独一无二的,因毁世而生的—— 望枯。 第183章 同心结(精修中~下一章完结~) 这一束昼光倾泻而下时,望枯陡然失声。 又怕疼似的,不由阖上双眼。 可预料到的“疼痛”、“寒凉”、“灼热”都未如约降身。 望枯只知,眼前有一片清影遮挡。 似一叶菩提,似落湖片羽,似窗棂卷帘。 最后,望枯皱着眉睁眼,却看到了一只大手。 他背着华光,身姿伟岸。 虽是看不清脸,望枯也笃定。 是风浮濯从风里回来了。 是他替望枯捱了这一痛。 因此,他踉踉跄跄。 却也缓缓躬身向望枯。 他不好。 面庞是,神色是,背脊是,四肢是。 要么沾染着血,要么附着灰屑,要么便是生生剜走一块,淌着黑血,狼狈之至。 但风浮濯还是风浮濯。 痛不言说。 至少回首时,永远温柔和煦。 他缓慢开口。 “望枯。” “曾听闻,成神多苦。” 复而喟叹,身上的疼,竟嵌进了眼里。 “你又消瘦了……我虽迟了,但幸好,我还是来了。” ——他都知道。 望枯两眼茫然,却紧紧盯着他。 心悦之事,不可名状。 但她好似在眼前的人马倥偬中,从贲张血脉中,悟出了答复。 动心确为瞬间之事。 长久不见,便难捱心口的瘙痒。 日日相见,又时常忘了他的存在。 而今阴阳两隔后,四目再对。 忽地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甚至忘了自己是何时走了力气。 她只是拉过风浮濯的衣袖,倾身而去—— 她是喜欢风浮濯的。 喜欢到恨不能水乳交融。 只得相拥,缠绵,唇舌交战。 风浮濯心头一惊,却从不会推开她。 今时今刻,陪她醉个彻底。 …… 待到望枯吻够了,那一昼光也散去。 她还在停仙寺。 风浮濯还在她身前。 除此之外,便空无一人了。 风浮濯颤颤巍巍扶起望枯,又声色喑哑,后退两步:“我原先被休忘尘困在棺椁里,人间的香火救了我一命,我便逃了出来,不知……” 不知人间已成炼狱。 仍是迟来了。 望枯眉头一攒,凑近看他:“银柳后退什么?” 风浮濯低眉顺眼:“……佛堂前,与礼不妥。” 望枯:“如今知道不妥了,适才为何将我舌头也咬破了?” 风浮濯不由正色,捧起她的脸颊:“望枯,张嘴。” 望枯却偏过头,咬住他的指节。 风浮濯身形一僵:“脏,不可,若是气恼,我来……” 望枯却踮脚在他唇角啄了一口:“银柳,我好想你。” 星眸熠熠,可挂天边。 风浮濯微微踉跄,轻轻遮住她的眼,却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声音放的轻:“……我也是。” 唯有无情人才会贪念露水情缘。 那夜的颠鸾倒凤后,却让她等了如此久。 风浮濯早已悔了千万次。 悔自己无能,恨自己没用。 便是整个世道作舟,也担不起他的想念。 望枯却要报以如此好看的“景致”,他自当受之有愧,只好悄然藏好。 望枯拿开他的手:“银柳,这人间只剩你与我了么?” 风浮濯一俯仰,一凝神:“是了。” “既然我成神了,银柳也回来了,就定有可乘之机。”望枯翩然自转一圈,“我如今可有什么不同?” 风浮濯两手虚虚拢在一旁——唯恐望枯会跌倒在地。 他不假思索:“很美。” 望枯:“不是问这个,是问我成神了可是有何不同?比方说……眉心多了个印子之类的?” 风浮濯认认真真打量一番:“并无。” 望枯泄气:“那我当真成神了么?” 风浮濯一眼洞悉:“嗯,根骨变得硬朗了,筋脉里的灵力很丰沛,寻常人都找不到弱点。” 望枯歪头:“那我为何成神了呢?” 风浮濯一板一眼:“只因望枯是这个世道的救世主,天降大任,自会成神。” 望枯:“可眼下,百姓也不见了,天上地下只剩我与银柳二人。况且,适才休忘尘见我成神,颇为讶异,应是有悖他的初衷了……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风浮濯异常平静:“依望枯看来,是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望枯走走停停,昂首踱步,“我到底是该救,还是该毁呢。” 谁知,后头传来一个闻所未闻的声息。 “该救。” 风浮濯一把将望枯护在身后。 那人更近三两步,腰间银铃轻响,爽朗大笑:“你们都不认得我,又何必仓皇防备?” 风浮濯声冷:“既不认得,就更该防备了。” 望枯从他肩后探头。 这人江湖气重,头戴箬笠,衣裳的补片是东拼西凑而来,说是乞儿太过,却实在不体面。面容被遮挡严实,实在没有好坏之分。 唯独箬笠下的一双笑眼,干净分明。 “望枯小木偶,你不是想找我么?为何我今日走到你跟前了,却如此生分啊?” 风浮濯一声不吭地,只将望枯往身后“掖了掖”:“尔等是何人?” 这疯癫也恣意的人,拍手叫好:“哈哈哈哈!小银柳,是你的就终究是你的,哪怕望枯的确惹人怜爱,我也的确想收入囊中。但她这辈子也不会对我铁树开花的,你只管放宽心!” 风浮濯拳头一紧,面色阴得像是和了墨水:“……轻佻无度。” 那人连同斗笠一并抱住:“诶诶!小银柳,你不是个尊老爱幼、舍己为人的好孩儿么?打长辈可不对啊!即便你年少不记事,可你尚在襁褓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望枯身子倾斜:“莫非……你是那四处游走的道士?” 道士两眼挤出褶子:“对咯!” 风浮濯袖口跳出那余下的两根结靡琴弦,交叉去他的脖颈上:“为何此时现身?” 道士擦拭额上汗,浮夸之至:“小银柳,都叫你莫要着急了,且听我娓娓道来嘛——道士只为行走四方的名号,我那大名鼎鼎的真身,你们没一个猜得到!” 望枯眨巴眼:“舍竹帝君?” 舍竹噎声:“……” ——盘问不都是三百个来回才能斡旋到底么!怎能一举“中第”啊! 风浮濯撤了结靡琴弦,却不将望枯“让”与他分毫:“我们如何能信你是舍竹帝君?” “简单。”舍竹随和,他响指一响,天顶便映显出整个四海八荒,“仙界为中心,那头是两大神山,和已然坍塌的空桑山。左边便是妖界,修缮了大半的游风城、将晚城、巫山……” 风浮濯冷不防打断:“给人看画卷倒是轻易。” “哈哈哈!小银柳,我早说了,你的性子哪有那么沉闷,分明好玩得紧!”舍竹摇指这幅五界画卷,“如此,你便同我说说你要去往何处,我带你飞上去就是了!” 望枯顿挫:“这都是真的?” 舍竹鼻子翘上天了:“我舍竹的确喜欢坑蒙,却不行拐骗之事!” 风浮濯信是信了,却踽行于苍白世道,悲戚疮痍:“若你能早些来,这世道也不会毁于一旦了。” 舍竹摇摇头:“非也,命理是将我也算计在内的。哪怕我能弃仙界为不顾,细细填补休忘尘的每一桩行径,可你看,这世道还是如此了。” 这一灾祸,与过往不同。山还是山,江还是江,明媚推开硝烟,连一小小瓷杯并未应声落地。却只是人去楼空,烟花巷陌里,没了嬉笑怒骂;寻常百姓里,再无灯火阑珊。 纵是举杯向明月,明月都空叹一息,不愿领情,潜藏云翳。 舍竹:“你们二人,既是聪明人,也是古怪人,才不会被此个世道放逐了去。” 哪怕笑眼陈旧,也能品出他的唏嘘不已。 望枯:“舍竹帝君,你分明想救这个世道,为何却不愿插手呢?” 舍竹呵呵一笑:“我答话之前,不妨你们先问问自己,对这世道有何见解?” 风浮濯抿唇作答:“恶胜良善,财胜潦倒,病胜万物,人定胜天。可无论哪般,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舍竹:“不错,那望枯呢?” 望枯思来想去:“……没有见解。” “也是对的。”舍竹感慨万千,“我曾在人间称帝,哪一日觉得索然无味,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随即闭关多日,大改六州名讳,群臣都以为我疯了,或是着了魔道,死后还对我痛骂百年。可是五百年后,我成帝君下界,寻了一个私塾里最聪颖的孩儿问——” “你可知道,宣炀帝是谁?那孩儿说,我是那村头烧坏脑子的二麻子,乱称皇帝,可是要遭雷劈的。” 舍竹还是不改笑脸相迎的本性。 “我那时候并不欣愉,并非是因他们不认得我了,而是可惜这个世道过去五百年了,也了无长进。” “经此一遭,我发觉自己哪怕弃了身外之物也还是索然无味。于是,我迫不得已担起帝君的职责,将一切错,归咎于世道太乱,喜欢争斗。” “于是,望枯,我捡到了你,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我明知道有人刻意丢在那里的,明知此物不该被搬来世道里,却还是捡了回来。只因我猜到了你的‘反叛’本性,更深谙制衡的道理,才将人间六州,捆去了你的四肢,再葬去巫山。” “后来,的确有两百年没有战乱,但人的贪欲并未得到缓和,我打着安抚的意思,赠了些本事,给那些没有法力的人。比方说,悄悄把你葬在皇宫,用黄姜花标记在上;又比方说,我引来魔界的水,放在皇后宫里,只为灭灭后宫的善妒之心……” “可我错了,若治标不治本,他们只会想要更多。” 他摘下蓑衣,郑重其事躬身去:“是我自私了,望枯。” 舍竹的真面目其貌不扬,但因个头不矮,还被名讳里的竹子磨平了棱角,腰身挺拔,柳叶眼里也藏光。 “所以,纵然我有心救世,也只想听听你的意愿。” 望枯毫不犹豫:“我要救。舍竹帝君,我靠猜测活了这么久,你这回现身,应当会告知我一句真话了。” “当然。”舍竹并不意外,“你这回也猜对了。世道与你的身骨相对,世道毁了,你会愈发安然;你的身骨毁了,世道也就不攻自破了——那休忘尘,自始至终都没对你说几句真话。” 末了,他也要编排一声。 风浮濯拉过她的手臂:“望枯。” 还生怕用了劲。 望枯还他一笑,却问舍竹:“我该如何剔骨呢?” 舍竹:“不必浑然剔除,只是你的木头骨干下,有几根交相缠绕的灵线,断了即可。但若是找错了……” 望枯:“我会死么?” 舍竹似笑非笑:“有可能。” 这哪里是救世。 分明还是自戕一回。 风浮濯却不肯松手。 “望枯,我做不到。” 他怕再徘徊,眼前人便会随月西沉了。 望枯:“银柳若实在是怕,就背过去,不准偷看了,好不好?” 风浮濯深吸一口气,掌心发抖:“……我到底如何才能帮到你。” 望枯昂首宽慰:“此事帮不了的,我只能自己来。” 风浮濯勒令自己不该阻挠下去:“那,多久?” 又一个十年? 又一个四百年? 还是说,永远不见。 望枯探究不出所以然,只得再三保证:“我定会回来的。” 风浮濯心口生疼:“望枯,我等不了太久了。” 风停了太久,就不是风了。 而是一座孤岸。 等一船只相靠。 望枯学着他放轻了声音:“银柳不等就是了。” 其余的,风浮濯一概不知。 唯此事绝无二心:“不可能。” 望枯咬紧下唇,忽地也觉不舍了。 风浮濯是她失而复得的爱人。 她不愿他忘记。 “那就银柳来帮我,好不好?”望枯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结靡琴弦窄小,可从一处窄小血口探入我的身,若是……若是真有不测,银柳还能随我一并赴死。” 忽地,风浮濯躬了身,虔诚以吻作答。 他要的就是这些。 一个同生同死的许诺。 他轻轻喟叹:“多谢。” 第184章 (最终章 标题待补充,精修中) 舍竹亲眼见得,这样一对皮囊登对、心性契合的璧人,走入一处葡萄藤院落里后,人间百姓也陆陆续续地归还了些。 可惜,这扇门却再未打开过了。 这些年,舍竹见识过迟春几年,夏荷几年,秋华几年,瑞雪几年。 合计整整五年之久。 久到那些本该沉眠的人,也渐渐醒来。 久到一个自打成妖就没有下山的鱼儿,也游走三万里。 久到一人寻上门来,对他大打出手。 还揪紧他的衣领,痛骂一声:“死道士!你躲了这么久!定是做贼心虚了!说!她到底在何处!” 舍竹早已收了拳头的锋芒,咧嘴挨了一下:“我知道。” 但我不说。 而这存活一千两百多年的魔尊还是年轻气盛,又拎走他的衣领毒打一顿。 打是打不死的,但活活遭罪。 舍竹钻裤裆躲藏,再抱头鼠窜:“收手!快了!当真快了!” 万苦辞退后一步:“几时?” 舍竹眼睛提溜:“……下个月?” 万苦辞冷呵一声:“又唬人?” 舍竹:“这回真不是唬人啊——诶!别打了别打了!我真没骗人——啊——” 得,就没一个人信。 蝉鸣声声,池水多藻,葡萄结了果实。 又怎会是骗人的呢? …… 磐州这一不起眼的院落足有五年不曾开过门,但倦空君的名讳却响彻云霄。 四年前,他“下界”请求君主更改宫闱族谱,将自己的名讳挪出。禹聆在位多年,随即告知天下人,那一太子的诸多行径。商贾里的香客,垂怜倦空君境遇,为全天下的“倦空庙”一掷千金。 其中,当属“沃氏”最甚,少说给了千两黄金。他们重建“磐中酒”,只是这回,却便民、实惠,卖相与口味俱佳。成了磐州百姓、过往游人无不踏足之地。 同年,晓拨雪与桑落在祉州寻了个四季如春、人烟稀少的海城,安然当个凡人。也让随遇而安的流年书屋扎根在此,做起私塾夫子的行当,仍只招收女子。 无名、席咛等女弟子,于此地帮工,吹蔓一边习字听书,一边打起杂役。至于续兰,及笄礼已过,经沃元芩提携,经营祉州十家商铺。 上门求亲之人数不胜数,她心不在此,通通推诿,安心做她的哑巴掌柜。 襄泛想要修炼回来,便相中了此地人杰地灵的道思庙,就此削发皈依。庙里清闲时,便坐在“流年私塾”门前,打些像样的布鞋、布衣,赠予家里揭不开锅的学生,图一个多多益善。 蒲许韧、何所似、颜知、顾山来、顾阳光这四人,“剪不断、理还乱”。顾阳光的确来头不小,过去这么些年了,晚辈还能认得他,可想人丁兴旺,族谱深厚,将他带回了曦州。 蒲许韧呢,只是走在大街上,便被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后辈给讹了。随身携带的画像早已斑驳,却也却能从眉眼、眼鼻里瞧见相似之处。 可他不愿被认回去,支支吾吾要往祉州那头走,就是不吭声。 早已在祉州郊外安身立命的颜知,也不管今夕何夕,在大红灯笼下揶揄两句,却与何所似吵个没完。 颜知:“蒲许韧,你不就是喜欢晓拨雪么?听我一句劝,没戏,趁早收手罢。” 蒲许韧梗着脖子:“晓宗主已然肯看我一眼了……眼下都不修无情道了,她生得如此好看,我若不守她身旁,真被那穿金戴银的员外给抢走了怎么办?” 颜知:“你要这么想!那员外已然赢了大半!你啊,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无耻!” 蒲许韧:“我是真心的!从未对晓宗主犯过色心!当然!旁的女子就更没有了!” 何所似撸起衣袖:“颜知,我忍你一晚上了!不会说话没人帮当哑巴!晓拨雪能看上谁那是晓拨雪的事儿!你掺和什么!蒲许韧再不好,也与你我相识多年!你非得在家家户户团圆的好日子挨打是不是!” 襄泛与顾阳光两个闷声干活的,手头大包小包,劝哪个都不得行:“……” 颜知:“嘿哟,蒲许韧,你都没气,他气什么!是谁说我去南边,你去东边,出了十二峰后就再也老死不相往来的!这才去融州寻亲几日啊!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二人还未动手,却被一个赤脚的姑娘介入了。 不多不少,一人一拳——专挑眼睛。 兰入焉拍拍手:“好狗不挡道……噢,对了,流年私塾往哪儿走?” 她再不正经,每逢佳节,也会买来三壶好酒,“捆走”晓拨雪、桑落二人,去那礁石旁痛饮三百杯。长手各搭一边,沉醉不知归路。 晓拨雪呓语:“兰入焉,我有些想念望枯了,她究竟何时能回来?” 兰入焉砸吧嘴:“谁不是呢……” 却是桑落作答:“快了,定是快了。” 只是,次日,三人安然躺在床榻——是村舍那不会官话的农妇扛回来的。 …… 三年前,弋祯法师于归宁退位,闲散江湖。又遵循先祖佛像的旨意,推选萍磬为归宁掌事。冬青自封为她的“护法”,被软禁多年的鸿哀、素君知晓,戏弄“风浮濯这厮果真德不配位”。 却显然不知,他已凭一己之力重造空桑山,名震五界。 归去正位的舍竹帝君将他召来,要亲手赠他赏赐。 却为时令盛开、从巫山峭壁精挑细选摘来的忍冬花。 倦空君小心收入衣襟,昂首却拒人千里,满目寒凉。 “舍竹帝君,望枯如今能醒两个时辰了。我知你本心不坏,可若是下回还要再害她,我定会对你大打出手。” 舍竹:“……” 得,好心又被当驴肝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苍寸与路清绝二人,不愿白白浪费这求仙问道的两百多年,张罗几个上劫峰的弟兄,携手自立仙门。偏生还于空桑山脚驻扎阵地,建起阁楼,取宗门之名为“青君宗”。意味就一句——“请君入瓮”。 谁曾想,还真招揽了些许家里有些底子的小仙童、小妖兽,倦空君的“漠然”帮了大忙。 眼见这“青君宗”的楼台越起越高,破锣也俨然不管用了。苍寸与万来两个大嗓门,便担起,呼喊弟子们早训的职责。可久而久之,却从中规中矩的知会,变为另一句稀奇古怪的“对骂”。 “好你个倦空君!我人是笨了些!但眼神好得很!我们都看到了!你今日大清早起来!忙乎上下!分明就是在手搓姑娘的衣裳!还有好些是青色的!莫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把我们听话乖巧的小师妹藏起来了!” 万来却小声制止:“……望枯不算听话乖巧啊?” 苍寸大手一挥:“管他呢!反正望枯定在他的手中无疑!倦空君——你给我听好!待我与清绝飞升了!就是你将望枯还来的时候!” 说是对骂,苍寸在这里出了十成的力。 只有一回,飞来一只信鸟,且是三足金乌。 便笺为枯黄一叶,字迹隽秀。 ——她从来就不是你们的。 苍寸暴跳如雷,七窍生烟,一连三日只能吃下两顿饭,与这一旬不见两回的“松山闲人”结了梁子,不打胜仗不罢休。 …… 两年半前,倦空君成神。月下暮夜前,霞光布满万里长空,宛若游龙。磐州、祉州就地祈福者不计其数。 同年,舍竹帝君传出五界第一魔头休忘尘的讣告,缘由无他——天下第一剑,蔓发剑不攻自破。 后来,五界都知晓,前些年的纷乱都是休忘尘一手造就的。还听闻,早在四年前他就死于一人剑下了,只是引来旁人的阳寿和法力续命,又用槐飏骨余力篡改旁人记忆。 他于世人现身的模样,始终只是镜花水月的倒影,不堪一击。 做的了偷梁换柱之事,却没有毁坏旁人性命的本领了。因此,他死后,四散到不同年份、不同地域的人们,也就此回来了——又或许,另有原因。 若非风浮濯这两年修为大涨,也从制衡之说里,摸出了“回溯往昔”的眉目,动身探究多年前,此事的始末。 原是,他那时来此停仙寺,被一道成神的昼光所惩治,不泯夙愿。 好一个孽力回馈、大快人心的死因。 奈何,神女大人也是被迫为他引渡多年法力的冤枉人,与他大战多少回合,不得已为此战殉身,可怜至极。 倦空君却另有说辞,只托话给停仙寺那结了佛缘的小和尚。他名为子禅,腹有诗书气自华,又如朗朗青天,顶天立地,莫说香客芳心暗许,老者也不由信服。 “神女大人救世有功,却被世人忘却,日后,每年七月半,都为其大办生辰寿宴罢,停仙寺会设流水素席,不以鬼节为先。” “好!” 可事实上,这一句,是子禅杜撰的。 倦空君声势浩大降临停仙寺的那一回,完完全全不是为此事而来的。 “望枯说,她的厢房前,曾栽有一棵杨梅树。现下时令到了,便想托我问问你与这树,可否赠她一个尝尝鲜?” 子禅:“……自是可以。” …… 子禅慷慨,用一旧衣兜着,约莫给了十二个熟烂的成色。 数字也是图了六六大顺的好彩头。 风浮濯捎带回去时,放缓了步子,有意城东绕了西边原路,见识了栗子树、香樟树,和摇曳墙头的凤凰木。 ——望枯尚在午休。 哪怕他归心似箭,也自知不可打搅她。 再至庭院中,一个竹藤摇椅横在葡萄藤下,平躺上方的姑娘身着藕色对襟,一顺小麻花绕过侧耳来到另一边,长发用一捆柳条虚虚缠上,袖口下的手腕,用一圈紫藤妆点。歪着头、闭紧眼,几点出逃的光斑轻抚她的睫羽,手中的书几近落地。 人比草木柔,静如画中仙。 风浮濯想也不想,接过皱皱巴巴的话本,再连同望枯一并搬起整个摇椅,要放去更荫处。 望枯悠悠转醒,话里埋怨:“银柳,入夏了,不必担忧我会着凉的。” “我知晓。”风浮濯照做不误,“日头出来了,里头更阴凉。” “我不想睡了。”望枯悒悒不乐,两手搭去风浮濯肩颈,“银柳,我还是走不稳路,只有手臂灵活。” 风浮濯顺势搂紧她腰身,轻拍背脊:“嗯,不急。” 剔骨之后,望枯三年昏沉,靠休眠修炼;五载卧床,所见即方寸间。风浮濯为她寻来世间最好的筑骨之材,小心衔接上,却还是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而这最好之材,便是风浮濯多出来的净骨。此物与望枯多有“水火不容”的架势,心绪稍有起伏,仅是听得哪方戏台的曲儿,便要三日不醒。 自此,风浮濯便停了与她的房事,更闭了方圆界内的声息,不允旁人、旁树、旁鸟叨扰半分。 望枯:“那我上回与银柳说的事呢?” 风浮濯微有不虞:“不准。” 望枯埋进他肩头,嘟嘟囔囔:“此事不行,那便交欢罢……” 风浮濯闭眼:“此事更不可。” 望枯不知同谁学来的讨人欢心的把戏,拿起他的手心来回把玩,再用脑袋蹭他下巴:“不可,银柳总该迁就一个了。” 风浮濯动心忍性,却丢盔卸甲:“……第一桩。” 望枯刮目相看:“银柳竟不要第二个?分明——” 风浮濯慢慢挪开眼,言辞生硬:“噤声。” 要与不要,从他冬日也用冻水净身便已了然。 …… 这第一桩,是望枯心愿未了。 她曾放下狂言,要打遍十二峰无敌手。 辗转多年,耽搁了去。 因此,她要风浮濯将这些人召集过来,与他们正儿八经地比试一场——以两相完璧的前言。 风浮濯如今当真是能“一风走万里”,自然做得到。他的重重顾虑,全然落在望枯的身子上了。 她必定打得过。 可这是他含在嘴里整整五年、风都不忍欺的软肋。 轻易交出,他做不到。 风浮濯也曾问过:“望枯可有别的愿景?” 望枯:“没有了。” 风浮濯沉吟:“……为何。” 她从不过问谁人的下落,善恶、好坏皆平心而论。 望枯却笑着反问:“我与世道都有自由身了,还需肖想什么?” 宅院多围墙,春藤越耸云。 望枯从未变过。 …… 天元十五年,夏,七月半,鬼门开。今朝却殊异,无鬼无神,无亢宿沉浮,无长街寂静。反倒梦回腊月天,逢红绸,起繁星,香花满庭,好不热闹。 三两姣好女子两颊含桃,端扇戏称:“今日如此热闹,指不定混进了什么神仙呢!” 望枯迈着“醉步”,打了最后一场胜仗,由风浮濯扶着走向汹涌人浪里。 “银柳,他们会不会放水了?” “不曾。” “不是哄我的?” “不是。” 望枯努嘴:“可路师兄不放狠话了,苍师兄光顾着哭嚎了,无名师姐嬉皮笑脸的,只有席咛师姐认认真真陪我打……最后,还往我手心塞了个新摘的李子。” 分明都是在哄人。 “是么。”四下纷繁,头顶蛰月,风浮濯眼底却只余一人,“人都是向前看的,不必理会他们,望枯只需往天上看。” 望枯跟着昂首。 由忌孱开的头,又由忌孱一语收束。 “我当初教会你辨认星宿,并非是让你知人知事,听命信理。” “而是为了让你知道,你身处何处,无论厌弃与否,你都是这个世道的中心。” “何时抬头,何处便是风景。” 她这一程。 山有问,水澹澹,人曾疏离,两处难安。 幸好枯荣不扰,岁月不惊。 所遇尘寰,皆得春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