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
1 买来开枝散叶的
江洛望着墙外的白玉兰发呆。
二月仲春,天气渐暖。
浙江布政使林如海林大人的府上,连身量未长足的小丫头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江洛却还紧紧裹着家常淡青银鼠披风,怀里抱着手炉,才能坐在廊下看春景。
可饶是防护得这么严实了,两刻钟一到,大丫头甘梨还是立刻提醒:“姨娘,该进屋了。”
“哦……”
江洛慢慢站起来。
甘梨忙伸手扶,江洛也就把手搭了上去。
整整半年了,她还是没完全习惯事事有人“伺候”着,管着的日子。
……尤其还没电没网。
这是一所小院,只有正房三间,西耳房两间,另外西边小厢房三间。
甘梨扶江洛往正房走,向里喊声:“冬萱?”便有另一个年纪小些的丫头从屋里出来打帘子。
江洛俩手啥也不用干,只管迈步进屋,往东边临窗榻上一坐。
甘梨给她摘斗篷,冬萱捧茶。
江洛抿了一口祁红,热流从舌根流向胃,让她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这日子……
两个丫头忙来忙去,忙完了一起做针线。甘梨坐在铺了暗青灰鼠坐垫的脚踏上,冬萱站着,俩人分线。
江洛低头,看着旋转的茶汤,过了好半晌,开口:“你们说……”
甘梨和冬霜齐齐看她。
“……我是不是该去给太太请安了?”
江洛把话说完:“还没谢太太的救命大恩。”
原身是贾敏给林如海买来“开枝散叶”的丫头,被另一个丫头推下水,人没挺过去,没了。
她穿过来后就一直在养病,还没出过院门半步。
身为“姨娘”小妾,日常该做的伺候老爷,服侍太太等活,更是一点没干过。
现下天气转暖,她的身体也好了一半,应该,是时候出去谢恩了?
也不可能这样一辈子。
说完,江洛看着甘梨。
甘梨思索片刻,把手里的线给冬萱,向江洛凑近一步,笑道:“姨娘有这心是好事。我今日就去回给太太,等大夫来看过,说姨娘能出门了,姨娘再去,才是不辜负了太太的心。姨娘看,如何?”
江洛:“就这样很好。”
虽然知道江姨娘不可能反对,但观她面上没有一点不情愿,甘梨还是松了口气,忙笑问:“姨娘今日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告诉他们做去。”
江洛:“都行。”
林府的病号餐味道是不错。但各样稀饭小菜和汤汤水水吃了半年,样式再多、再好吃,她也实在吃够了。
所以吃啥真的差不多。
而且,虽然贾敏许她顿顿点菜,让厨上精心伺候,可说到底,她只是个卖了身的丫头,何必每天点菜讨人嫌呢。
……
午饭是熬得浓浓的稀饭配两样清淡菜:清炒白菜、三鲜丁,再加一碗红枣枸杞炖鸡汤。
江洛把鸡汤里的肉捞出来吃光了,汤一口没喝。
开玩笑,靠鸡汤里那点脂肪嘌呤,她哪辈子才能养好?
甘梨冬霜在旁边伺候着,对她只吃肉不喝汤的行为没说什么。
吃完,江洛洗手漱口,在日头最好、一天里最暖和的正午,又出门放风两刻钟,便又被扶回屋里,吃过药睡午觉。
人能活第二次已经很幸运了,江洛睡得没什么心事。
卧房外,甘梨却在为难。
林家从前是侯府,如今虽没了爵位,老爷却是正三品高官,娶的太太又是国公府嫡女,规矩便没大改。
姨娘能有两个拿一吊钱的二等丫头随身服侍,江姨娘身边现是她和冬萱。
太太则有四个拿一两的大丫头,还有四个二等。
她原是太太屋里的二等丫头。
江姨娘去年才被太太买来,原也只是二等丫头,哪知遭人嫉恨险些没命。
太太怜惜江姨娘,特给抬了姨娘,又把她调过来服侍养病。
凭良心说,江姨娘人不错,原本就听话老实,得了宠也不掐尖不争风,这病的半年更是话少事少。
大病磨人,可江姨娘身上再难受,也没为难过院里一个下人。
她是太太的人,江姨娘待她再好也平常,冬萱和几个粗使婆子,竟也没得过江姨娘一句大小声。
这般性子,若非太太时常关照着,哪有这么舒坦的日子过。
江姨娘有良心,记太太的恩,原是好事。
可江姨娘身子还没大好。这一去见了太太,若太太叫她从此留下服侍,她往后,就再回不去太太身边了……
甘梨抓着一块尺头,一中午没睡,也没动一针。
未时末,江姨娘醒了,她忙进去服侍。
江姨娘去年九月初二落水,高烧了整整四天,醒了后人呆怔怔的,喂饭就吃饭,喂药就吃药,见了太太就流泪,直到冬天,才一日里能说出三四句整话。
到年前,江姨娘精神好些了,要了字纸开始抄经,慢慢地写,近日一天能写两三页。
午睡起来,正是姨娘抄经的时辰。
甘梨给磨墨,看姨娘慢吞吞抄上了,悄声叮嘱冬萱两句别叫姨娘太劳神,才出门往正院来。
院墙外,白玉兰开得正好。
江姨娘爱看这棵树,甘梨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姨娘虽是病人,这半年她伺候姨娘,却过得比在太太身边还轻省,只是一日日拘在这小小的芙蓉院里,难免没意思。
她和冬萱还能借着跑腿传话出院子散散,姨娘想看点鲜嫩颜色,就只能在院里呆望。
林府正经主子少,只有老爷、太太、大姐儿和哥儿四位。老爷素性不喜张扬,在杭州赁的这处宅子便只前后四进。
芙蓉院在林府西边,离正院不近,但也不算太远。
甘梨很快到了,熟门熟路往院里走,听屋里一阵笑声,忙和熟识的丫头们换几个眼神:“老爷回来了?”
“才回来,”一个穿红绫袄、青缎背心,模样颇有几分俏丽的丫头扯住她,“江姨娘有什么事?”
“姨娘想来给太太请安、谢恩了。”甘梨没再往里走,就往廊下一坐。
那丫头忙道:“老爷好容易今日不忙,回来得早,大姐儿也大好了,不咳嗽了,太太正高兴呢,这会子快别去说这个。这点子事,什么时候说不得?”
甘梨:“我也是这么想。”
那丫头看她神色,问:“怎么,你如今真个心向芙蓉院了?”
“哪有!”甘梨忙说,“是我和江姨娘说的,等回过太太再好出门,我是怕不好回话。”
“这有什么!”那丫头笑道,“等得空,我替你回了就是。她难道还来对质?”
甘梨忙谢她。
几人说会闲话,屋里叫人,几个丫头忙应声进去,甘梨便也回去了。
她回来时,江洛还在抄经,正抄到最后几个字。
甘梨便静静站着,等姨娘抄完,才同冬萱伺候洗手。
江洛:“太太怎么说?”
犹豫片刻,甘梨说了实话:“老爷回来了,我……便没进去,请霜菊得空回给太太。”
江洛:“辛苦你了。下次替我多谢她。”
人家两口子享受夫妻儿女天伦之乐,她多宅一天、少宅一天无所谓。
反正大夫来了,也未必许她吃油腻辛辣。
姨娘这样不在意,甘梨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太阳将落。今日天气很好,趁还不算冷,江洛又裹上斗篷出屋放风。
她住正房,西厢空着,白玉兰在东墙外,从正房窗里看不见。
院里倒有一株木芙蓉,可惜不是这个时节的花期。
江洛赏着花,一面心里猜,今天晚上她会吃稀饭配什么小菜?
如果能有鹅脯或炖鸽子,也能略解解馋了。
……
桌上摆着满满的菜肴,只有几道动了。
难得在家吃晚饭,林如海的心思却全不在饭菜上。
他和贾敏都在看女儿吃饭。
过几天就是黛玉三周岁的生日,按虚岁她已四岁。
从去年冬天开始,贾敏便不许奶娘再喂她,叫她自己吃。女儿生来先天不足,从会吃饭就吃药,林如海心疼,还说贾敏太心急了些,再让人喂两年何妨。可看着黛玉如今自己吃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他又自豪得很,唇角含笑眉眼生春,显然是高兴极了。
贾敏好笑地看着丈夫。
见女儿吃完,她让奶娘领着在屋里慢慢走走消食,才嘲笑:“看你这样,倒像玉儿是中了状元。”
林如海依旧满面春风:“玉儿天资聪颖,这就学完了‘三百千’,若是男儿,将来未必不是状元。”
贾敏一顿,没忍住轻叹:“青儿……还是不见好。”
林如海放下筷子,走到妻子身边,俯身安慰:“儿女缘分,皆是天定。你身上又不好,也不必太在意伤心了。”
贾敏向上握住丈夫的手。
夫妻俩依偎了一会,她转笑道:“快吃饭吧。”
一桌菜最终没动多少。
临睡前,林如海教女儿读诗,贾敏却悄悄出了门,来至西厢房。
奶娘丫头都不出声地请安,低声回:“哥儿吃了药,才睡安稳了。”
贾敏点头,转到内间,看庶子睡在锦被里,清秀的小脸和丈夫有三五分像,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仍然透着不吉利的青色。[注]
这孩子,真能养住吗?
她想摸一摸林青的脸,又怕把孩子弄醒,还是收回了手。
如海宽慰她,可青儿从出生就养在她这,一年多的母子情分,她怎能全不伤怀。
何况,若无兄弟扶持,等她和如海都不在了,谁还能给黛玉撑腰?
父亲去了十多年,荣国府……
贾敏站在西厢廊下,望着正房窗里透出来的暖色灯光,问:“下午甘梨来过?”
丫头们忙推霜菊。霜菊快步上来:“太太,甘梨说江姨娘想来谢恩。”
贾敏在心里快速把家里的姬妾过了一遍,命:“明日先请大夫来给她看。”
2 哥儿的病
隔着珠帘,大夫弯腰恭声回话:“夫人宽厚,江姨奶奶再这么养一年半载,大约便能和常人无异了。”
大齐诰命,只有一品和二品才可在官面上称“夫人”。贾敏是三品淑人,大夫显然在有心恭维。
但她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只问:“她落水受凉,终究于子嗣有没有妨碍?”
这大夫常来往于官宦之家,也是林家的常客,自然能听明白贾淑人真正在意哪方面,忙道:“依在下看,多半没有妨碍。只是……江姨奶奶身子毕竟没好全,还是——”
贾敏:“我知道了。”
江洛还不能伺候如海。可惜了。
她又问一句:“现下天暖了,她出门多走几步无事罢?”
大夫忙笑道:“只要不过分累着,想来无碍。”
贾敏让送走大夫,把药方拿给药房,吩咐:“明日起,让江姨娘每朔望年节来请安,别的日子不必,再养一年。”想了想又补充:“她想在家里逛逛无妨,别闷坏了。”
丫头们都笑称“太太心善”,贾敏摆手叫不必说。
她来至东厢,黛玉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练字。
看到女儿写的“字”,贾敏好容易才忍住笑,歪身把住女儿的手,一笔一划同她一起写。
黛玉年小,怕写伤骨头。再练过一刻钟,贾敏就叫收拾桌子,等黛玉的字晾干,都收好放起来。
黛玉说想去看弟弟。
贾敏便要抱她。
黛玉抿嘴笑出梨涡:“娘领着我,我自己走。”
她长大了,会累着娘。
贾敏牵着女儿,母女俩沿游廊慢慢走。
院中草木葳蕤。一阵轻风吹过,几朵梨花飘落,黛玉伸手去接。
贾敏便走到院中,踮脚摘下一朵,给黛玉轻轻放在手心。
西厢,林青醒着,正在奶娘怀里要娘、要姐姐。
贾敏把黛玉抱上床。
两个孩子一个快三周岁,一年不到就学完了开蒙书,一个虚岁三岁,实际才一岁零三个月,连话都说不囫囵,一次只能说两三个词,竟很快玩到一起。
孩子们玩得高兴,做娘的开始走神。
贾敏想的还是家里几个姬妾。
她和如海十七成婚,到如今正是十八个年头。如海婚前没有过旁人。少年时情深意浓,她也年轻,婆母慈和又去得早,如海无心,她便当真六七年没叫他多一个女人。
后来,父亲去了,她伤心太过,掉了一个孩子。
为贾家名声,也为长久有个可靠的人,她松手把丹烟给了如海,不过挂个姨娘的虚名。
如海和丹烟并无男女之情,一年也不在一处一次。
直到如海三十外放,她再没怀上过,才真正着了急,外头买来柳双燕和李蔓青,都是十五六岁,花朵一样的年纪,花朵一样的模样,合过八字看过大夫宜生养。
那时,想有一个孩子的心焦,已经压过如海会和旁人过夜的心痛。
再深的痛楚,习惯了似乎也就好了。
比如,再想起父亲,她都已很少落泪,何况只是丈夫收用了她亲自买来的丫头。
只是两个丫头里,如海有了偏向,他去李蔓青屋里更多些。
可大约就是世事无常吧。
柳双燕和李蔓青进门的第二年,她就又怀上了。
转年春天,她生下黛玉。
黛玉虽是女儿,也是她心头的宝贝。
但林家、但如海、但她……还是没有子嗣。
天不绝人。
黛玉满周岁不久,柳双燕有了。
当年冬日,柳双燕生下一子!
可柳双燕摔倒早产,青儿比黛玉出生时更弱,到现在还不一定能养住。
青儿出生后,如海便有些灰心,自云林家向来子嗣不丰,或许就该绝在他身上。
但她还是劝着如海,又买了两个丫头进来。
“不贤”的名声已沾不到她,但她想让黛玉有个兄弟。
大夫说,男女情意相合,会有益于子嗣。所以,她寻访数月,买到了能弹会唱,模样娇艳的张夏萍,和清丽袅娜,识文断字的秀才之女江洛。
果然,如海更喜欢江洛,甚至,还有了几分欣赏。
她亦觉得不错。
江洛若能给黛玉生出一个心地良善、知恩本分的兄弟,她也能放心些。
她身子亏虚……未必能陪黛玉长大了。
只是,还没等到江洛有孕的好消息,李蔓青竟因失宠心怀嫉恨,推了江洛下水!
这般心思狠毒,不肯安分的人,自然留不得。
李蔓青被官府打死,也算震吓了家里其他不安分的。
如今家里三个姨娘:
丹烟只比她小一岁,或许还能生,只是未必愿意。
柳双燕虽还年轻,可生育后自恃有功,越发拿大,还隐约有了犯上不敬之心。
江洛倒是样样好,偏身子没好全,被救回来后的性子也……
想起那总是浸满了泪的芙蓉面,贾敏真有些头疼,不知该希望江洛就这么柔弱啼哭下去——这样如海对她很快就会淡了,还是希望她赶紧改回来,好快些给黛玉怀个弟弟?
还有一个丫头张夏萍,年轻、身子好,人看着还算老实,偏如海不喜欢。
去年才买了人,今年就再买,也显得太频了。
贾敏轻抚鬓发,心中犹豫。
总要顾及如海的声誉。
不如,索性就在家里挑人?
外面买的也终究不如家里的知底细。
以前她嫌家生子麻烦,盘根错节,牵扯太多,现在想想,家生子顾着爹娘家人的命,起码不敢明着行凶作乱。
*
正院的大丫头带来贾敏的话。
江洛站着领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才细问甘梨:“太太让我朔望年节去请安,那我明日还去谢恩吗?”
甘梨很是想了一会,才道:“姨娘有心,太太自然高兴。哪有人嫌礼多呢。”
江洛点头。
有个贾敏的人在身边,还是方便更多。不然,方才她至少要花五百钱请教正院那大丫头。
她一个月的月银才二两,按市场波动,一两银子大约能换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个钱。
这一“请教”,就是五分之一工资出去了。
“看看我明日穿什么吧。”江洛和两个丫头开箱。
林府一年发四次衣料,和首饰也是按各人身份有定例。当然,主子们从来宽和待下,另赏的不算。
她——原身——险些被害没命,贾敏给她升了姨娘编制的同时,还一次性赏下奖金共白银六十两,衣料十六匹,金银首饰各一套,另外还有福利:一所小院单独给她居住养病。
这独门独院、单独住房的福利最得江洛心。
林府共三个姨娘,另外两位——太太的陪房魏姨娘魏丹烟,哥儿的生母柳姨娘柳双燕——都比她资历深、功劳大、有靠山,还同住在一所院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基本没有隐私可言。
虽然她的一言一行也都在正院注视下,可起码没明着被看光不是?
原身的记忆断断续续,江洛花了三个月才勉强拼凑完整。在那之前,她基本不敢说话,生怕哪里露出马脚,再被当做“邪祟”送到官府,和李蔓青似的,也挨一顿通往黄泉路的板子。
但原身留下了一份很清晰强烈的感情。
……对贾敏发自肺腑的感激。
虽然她逐渐能控制这份感情了,可江洛还是完全不想回忆她前三次面对贾敏是怎么“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的。
……
衣服挑出来一件芽黄袄,一条葱绿灰鼠裙,一条玉色银鼠褙子,一色素雅,又不会过分淡了不吉利。
头发梳规规矩矩的低髻,一根金钗一根玉簪并排斜簪,另一边是两朵嫩黄的缀珠绢花。
普通的珍珠耳坠。
一手一只素圈玉镯。
外面再披上斗篷,抱了手炉,吃两块桃花糕垫肚子,凌晨五点半,江洛半年来第一次迈出院门。
院外的空气并不比院内更清新。
不过,那株花瓣柔软娇嫩,即将开尽的白玉兰,在并未全明的晨光下,她终于看全了它劲挺粗壮的主干。
原身去年春天被买进来,到今日将要一年整。记忆里,那是个极安静的女孩子,除了给贾敏请安和林府集体活动外,几乎连屋门都不出。
芙蓉院是她升姨娘后被抬进来住的……所以江洛不认识去正院的路。
前后四进还带东西跨院的宅子,对林如海的身份来说算不得豪奢,可也的确是一所幽深的大宅。
江洛努力记住路上的所有细节。路过每一处,她都要问问甘梨这里住着谁,干什么的,还有每条岔路都通向哪里。
……为什么这时代没有某度、某德地图呢?
一路无事到了正院,江洛已累得微微气喘,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
她自己掏出帕子擦汗,示意甘梨先去问正院的丫头:“江姨娘来给太太磕头。”
丫头快步进去回话,她沿着东边游廊慢慢走过去,才走到东耳房处,忽地听见一声急促的哭音。
“太太!”
“哥儿……是妾身拼死生下来的,求求太太……”
江洛紧急刹车,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
非礼勿听。
不管是从礼貌角度还是从利弊判断,她现在都该走远点,避免听到人家隐私,也省得给自己找事——
“太太让江姨娘进来。”
行,这下不用纠结了。
江洛不再像方才过来时东张西望。
她只盯着自己脚尖,跟丫头迈过门槛又转过一道屏风,下拜,背词:“若无太太慈悲,妾身早已命陨……”
她自觉词应该不错。
因为背着背着,她又没压住原身的感情,声音开始哽咽。
……干他爹的,丢人丢到外头了。
“好了,快起来罢。”贾敏的声音一如往常柔和,“甘梨,快给你姨娘擦擦泪。”
甘梨心头一紧,但不敢耽搁,听命行事。
“这是第一回,你们也问声好吧。”贾敏对姨娘们说。
方才起就一动没动、一声不吭的两个姨娘这才上前。
江洛做不出对“老爷”的其他小妾叫“姐姐”的事,林家也没这习惯。
三人互相称呼“魏姨娘”“柳姨娘”和“江姨娘”,和和气气见了礼。
柳姨娘眼角红着。再回忆声音,江洛确定,方才向贾敏哭求的果然是她。
魏姨娘是贾敏亲信,柳姨娘有儿子,近两年背靠林家,柳家生意成功,也算小有资财了,她有啥?
江洛可不想掺和这事。
可她才想着怎么寻机告退,贾敏向她招手。
她只能走过去。
贾敏今日穿着一件松绿洒金长褙子,缎子如日光下的流水一样闪出粼粼波光,更衬出她身份尊贵、气度高华。
她轻轻握了江洛的手,目光在她年轻、柔嫩的脸上一扫,含笑柔声道:“正说着哥儿的病呢。柳姨娘家里寻了偏方给哥儿。你既来了,正好也帮着看看,这偏方是能用……还是不能?”
3 嫡母、生母、庶母
江洛觉得前面是坑。
一岁零三个月的林青是目前林如海膝下唯一男丁,从出生就养在贾敏身边,各项待遇与嫡女林黛玉几乎一样,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她既非嫡母,也非生母,又非神医,有什么资格“帮着看看”?
所谓“偏方”还一听就透着满满的不靠谱……
一只指甲光泽圆润、肌肤细腻、中指上戴着通透翠玉戒指的手,把几页纸递到江洛面前。
她双手接过,抬头,看到贾敏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端方、放松。从贾敏眼中,她看不出任何别意。
江洛却忽然明白了。
贾敏哪里是真想让她参谋林青的治疗方案。
她小心捧着几页偏方,却看都没看一眼,只慌忙把头低到胸口,说:“太太,我不过一介侍婢,哪里敢置喙哥儿的药方。”
林家给她封了“姨娘”名分,可这“姨娘”二字也只有林家内部承认而已。不仅她,连魏丹烟、柳双燕两人,在官府的身份,其实和正院的丫头一样,都只是奴婢。
纵然生下了林家唯一的男孩,柳双燕也仍然只是奴婢。
除非日后林家放了她的身契正经聘做良妾,或林如海将她扶正,再或者,林青做官给嫡母请封后,再给生母请封——
但那些都是未来的事,而且,都几乎不可能发生。
一个奴婢,哪有资格决定哥儿用什么药、怎么治?
贾敏却挽了江洛的小臂,把她又拉近一分,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是老爷和我正经封的姨娘,青儿还要给你问好呢。你是庶母,他是儿子,难道让你看看他的药方就是僭越了?”
江洛的位置一点儿看不见柳双燕,不过她能想象得到柳双燕的心情。
林青有嫡母,还有共三位“庶母”。
她和魏丹烟都是庶母,生母也只是庶母,夹在中间,并没有那么重要。
江洛抬头笑道:“太太虽宽和,可我自知年纪轻、见识浅,又不通医理,着实不敢妄言。哥儿一落地就有多少名医诊治,用什么药也都有老爷太太做主,还是别叫我的浅见耽误了哥儿的身子吧。”
说着,她把药方恭敬递回。
“你呀……”贾敏笑叹,“就是太懂事了。”
她示意丫头拿回药方,拍了拍江洛的手:“好了,你身上还没大好,别再累着,快回去吃饭。以后想吃什么还是只管和厨上说,官中拿钱,去罢。”
江洛忙谢恩告退。
从屏风转出去时,她感觉到有三股视线追着她,一道是平和且严肃的审视,另一道更多是好奇,最后一道……
是遮掩不住,或者说,没想过遮掩的厌恶。
迈出正房门,江洛尽量不被人察觉地长出一口气。
柳双燕从此恨她也没办法。她在贾敏手下吃饭,不可能和贾敏对着干。
再说,她也的确不信柳家找来的偏方。
如果一切发展和书里一样,那大约一两年左右,林青就会在贾敏去世前夭折,柳双燕的恨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如果和书里不一样……
那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呀。
回芙蓉院的路和过来时一样。
在一丛竹子前,江洛停下脚步,问:“这里出的笋,自家可用么?”
甘梨一愣:“倒没见人挖过……这些花木都只有花儿匠年年来修……”
江洛笑说:“我正想着吃竹笋炒肉,随口一问。”
左右不花她的钱,管他是买还是挖自家的,好吃就行。
甘梨忙笑道:“难得姨娘点菜,我吃了早饭就和厨上说。”
江洛应着:“昨儿大夫说我能正经吃饭了,总算不辜负太太的恩德。”
这就算正式和贾敏投诚了?
……
和女儿一起吃了早饭,又去看过庶子,回来教女儿一首诗,贾敏便让女儿自己记诵,她叫了魏丹烟来。
“柳氏回去怎样?”
“她还敢怎么!”魏丹烟笑回,“不过是回房把门一关,不肯吃早饭,摔打几件东西,再和丫头抱怨几句,也不敢真说太太什么不好。都是老几样了,太太不必在意。”
贾敏手肘撑在炕桌上,望向院中飘落的梨花,听着隐约传来的女儿诵读声,叹:“青儿的生母这样愚蠢,不是好事。你看她,今日竟恨上江氏了。”
“她恨江姨娘又怎么?蠢又怎么?”魏丹烟照常宽贾敏的心,“谁还敢和李蔓青似的害人吗?哥儿有太太亲自教导,也不会学了她去。”
贾敏没接这话。
魏丹烟跟贾敏二十多年了,虽是主仆,实也有几分似姊妹。
贾敏不理她,她也并不怕,笑道:“倒是江姨娘,遭了一难,比从前还聪慧了,倒还是那么懂事老实。”
贾敏还是叹:“是,她是好的,偏她还要养养身子。不然纵怀上了,弄得一尸两命也不美。”
魏丹烟寻思一会,凑近贾敏:“可我看,老爷不大想要新人了……太太别为这事伤了夫妻情分。”
要说男人天性好色,三妻四妾的多了,别说现在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就是国公爷在的时候也不少姬妾,可也没见谁和老爷似的,收个丫头还要才貌两全,不然不喜欢,太太给多了人还不乐,真是……
贾敏凝眉思索。
这时,丫头回:“大姐儿来了。”
贾敏忙展了笑,问:“背会了?”
黛玉拉着奶娘的手跨进来:“娘,我背好了!”
贾敏抱女儿上榻,黛玉便朗声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注]
“好,好!”贾敏贴住女儿的脸,“玉儿背得真快、真好!”
黛玉笑着,脸红红的。
“让王嬷嬷领你出去玩一会?”贾敏看外面天气极好,春风轻暖,该不会把女儿吹病了。
“我去看弟弟,回来写字!”黛玉说。
“好,好……”贾敏示意王嬷嬷抱走姐儿,“去罢,回来娘和你一起写字。”
魏丹烟和贾敏一起从窗里看黛玉进了东厢房,才问:“太太怎么教姐儿这首?也太悲了。姐儿若领会了这里的深意,就更……”
三四岁的孩子,该读些“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样的诗句,陶冶情操、怡情养性为好啊。
“太太是想家了?”魏丹烟问。
“是我……”贾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有些许泪光。
她忽然很想倾诉:“你看,人人都有乡愁。男人不管离乡多久,再回去也仍然有家,但女人回娘家便只是客了。这也罢了,好歹是有娘家能回。若黛玉没有个兄弟,我和老爷一走,她将来受气受辱,便连给她撑腰的娘家都无……老爷虽然极好……”
剩下的话,贾敏咽回了腹中。
如海到底是男人。
自古文人墨客借女子抒情咏怀的多了,只是,有多少人真正深懂了女人的苦?
如海能把传承后嗣看开,她不能。
“这回就从家里挑两个好的,”贾敏做好了决定,“模样一二等就好,也不必识文断字能歌会舞,紧的是人老实安分,且不能和各管家有什么亲戚,你先挑几个出来我看。”
“是,太太。”魏丹烟领命,又细问,“那太太院里的人,行不行?”
若论丫头里的尖儿,自然都在正院。
“别处着实没有好的……正院的也行。”贾敏摇了摇头。
*
姨娘的午饭分例菜是三菜一汤加两样主食,三菜是两荤一素。
江洛点了一个竹笋炒肉,另外三菜一汤,厨房还是一样不少送过来了。
太久没吃正经饭了,再就着炖豆腐、芙蓉鸡片、赛螃蟹和鲫鱼汤,江洛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在吃完一碗半粳米饭后停筷。
再多一口都怕不消化了!
这顿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浓油赤酱,可每道菜都鲜滑可口有营养,这么吃一年,什么身体养不好?
江洛漱口起身,指着桌上说:“你们不弃嫌就拿去分了吧。”
她不是喜欢让别人吃她的剩菜,只是这些即便甘梨和冬萱不分,拿回厨房也是让别人分。
这时代食物非常珍贵。林家虽几世钟鸣鼎食,却从非铺张奢靡的人家,不会出现“酒肉臭”的现象。
江洛也不喜欢浪费粮食,但她没办法让甘梨和冬萱与她同桌吃饭。
在封建社会、皇权之下搞人人平等?
她只可惜赛螃蟹,拿去再加热只怕鱼肉鸡蛋会老,味道也变了。
两个丫头忙谢恩,甘梨又忙笑道:“姨娘说哪里的话,哪儿敢弃嫌姨娘?”
丫头们收拾了桌子也去吃饭,江洛在屋里慢慢溜达着消食。
她一个姨娘,能让厨上送来赛螃蟹这样做起来着实有点麻烦的菜——
在后宅生活,上面人的宠爱果然重要。不论这“宠”是老爷的,还是太太的。
午睡起来,江洛还是抄经。
她倒不是重活一回突然信佛了。
原身父亲是秀才,母亲也识文断字,她从小和父母读书,学了许多诗文在腹中,也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字没有原身的好,趁养病期间多练练,以后也好糊弄人。
至于原身还颇有诗才,能诗会文,就是她一时半会学不来的了……
“姨娘,老爷来了!马上就到了!”甘梨急急走来,“快——”
江洛一个“会”字的捺写出去长长一道,忙放下笔。
她病得起不来的时候,林如海来过两次,都只略坐了片刻。后来怕耽误她养病,又接连是过年、哥儿病了、姐儿病了,再没来。这会怎么突然来了?
她现在该干什么?
甘梨急着拿梳子镜子给江洛抿发,还想给她洗脸上妆重上簪钗,又指挥冬萱快找鲜亮衣服。
两个丫头急得火上房,江洛反而镇定了。
她——原身——记得,林如海并不喜欢姬妾们过于郑重——或者说,谄媚——地对待他。
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就这样吧,不必更衣了。”她扫一眼,看自己身上没有明显的墨点,命,“去给老爷倒茶。”
甘梨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多劝。
江洛裹上披风走到廊下,正好看见林如海走进院门。
他竟然还穿着红色的官服——说明他没在正院换过衣服就来了,肩宽腰细,身高腿长,昳丽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大步走过来。
4 卑微
这人生气了。
江洛的直觉告诉她。
可他为什么生气,江洛毫无头绪。
原身落水前,满打满算也只在林家半年,林如海虽然喜欢她,可去她房里的频率也不过一个月三四次,加起来似乎正满二十次。有时他会来吃晚饭,顺便聊点诗词歌赋,日常琐碎。更多的时候,他临入睡才来,到盖被子办正事前一共说不了几句话。
原身又不是多话的性格,所以——
江洛对他的了解非常浅薄,可能还不如正院丫头知道的多。
他以前去原身房中时从未带过疲惫之外的情绪,又从不与原身说外面的事。这回他带着怒气来,江洛只能装不知道。
左右她大病还没好,养病期间可以说是大门不迈,安分至极。今早是因为站队贾敏得罪了柳双燕,可,以柳双燕的能量,应该不至于能颠倒黑白,让林如海把她执行家法、扭送官府……吧?
“老爷。”江洛蹲福。
“起来罢。”男人长腿一迈,在她身前站定,竟还伸出一只手扶她。
犹豫片刻,江洛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掌心有些春日的凉。
原身喜欢这双手,也喜欢这双手写出的书法。
她精心保存着林如海两幅随意写就的笔墨。
她近乎崇敬地爱慕着他。
江洛站稳即抽回手,笑问:“好茶有太太新赏的祁红,老爷尝尝?”
他这气,总不会和贾敏有关?
林如海身形一顿。
他没将心中怒意波及到侍妾身上,只先迈入房中,说:“红茶养胃,但你身体未愈,平日少喝一切茶饮为好。”
江洛只管跟进去,笑道:“我只一日喝两杯解馋罢了。”
正房三间,西边是卧房,挂着软绸帘,东屋和堂屋只用多宝阁隔断。堂屋正中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围着四张绣凳,靠墙是两张椅子一张几,椅子上铺着青缎椅袱。
东屋则有几件箱柜,还有书柜。临东墙是书案,案上是江洛抄了一半的经。靠窗是榻,榻上铺月白灰鼠大坐褥,还有靠背、引枕、花梨小炕桌,是江洛平日发呆的地方,坐着比椅子上舒服。
江洛看到林如海扫视一圈,似乎要向堂屋椅子上坐,走了两步,却转至东屋。
她忙跟上。
林如海停在了书案前面,看着她的字。
江洛一阵紧张——
他不会看出什么不对了吧?
“你这字……”林如海语气里有淡淡的遗憾,“身上没好全,别太勉强了。”
江洛有点感觉像被老师指出了学业荒疏退步,老师还“体贴宽容”地让她多注意休息。
她忙答应着:“是……只是业精于勤、荒于嬉,总要慢慢练起来,不然真荒废一两年,这字就更不能看了。”
原身四岁开始习字,一直到她父亲续娶苦练十年,字迹娟雅,笔力柔中有刚,的确不是她上辈子当兴趣爱好随便练练比得上的。她现在也只是把原身的字模仿了个六七分。
幸好,正常人一般不会往借尸还魂这方面想。
林如海回头看她一眼,赞许道:“也好,如今你常日无事,行事也便宜了,只别累坏了身子就好。”
江洛恰到好处地垂脸一笑,略带羞涩地说:“是,多谢老爷关怀。”
十六岁年轻女子真诚的感激令人心中舒畅。
林如海又在这小小几步东间转了半圈,看书柜只有两格零散放着几本书,便说:“你病中多读些书也好。想看什么?我叫人送来。”
一瞬间,有几十本书的名字在江洛心里打转。
甘梨正托着茶盘进来。
她回身捧茶,奉给林如海,笑道:“只要一本《南华经》,别的书,还烦请老爷替我挑。”
在林如海看来,她该看什么书,能看什么书呢?
林如海应下侍妾这小小的请求,在临窗榻上坐了,让江洛也坐,问:“怎么想起看庄子?”
江洛坐下低头:“以前在家里,父亲看时我也在旁看过一两页。那时候小,不解其中之意,只觉得晦涩难懂,着实没趣儿,便不看了。近日回想起来,倒有一两句有意思。”
林如海已颇有兴致,笑问:“是哪一句?”
江洛看向他,字字念得清楚,话音尽可能低柔下去,却努力不带一丝真心:“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她从没相信过穿越、重生这等事,如何不是不知世间奇妙的虫蚁。
而林如海才觉得既然已经来了,教一教年少的爱妾品读文章也不失为一桩乐事,听得这一句,又不觉收了笑。
屋内氛围也由方才的轻松,又转向他方才突然过来时的凝重。
江洛真是搞不懂这人!
好好说着话呢,又怎么了?
林如海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就低着头看自己袖口的花纹。
她不清楚别的“姨娘”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会不会站起来陪着小心服侍?
可她虽然做着奴婢,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想表现得太……
“哎……”
林如海轻拍一下桌面,站了起来:“你养着罢,书我明日让人送来。”
江洛便忙起身应声:“是。”
林如海向外走,江洛跟着送他。
走到堂屋门边,林如海回身道:“你回去吧。”
江洛大胆接受了这份体贴,看他和过来时一样,一身红衣,独自走过铺满阴影的回廊。
另一边,夕阳照得正好。
江洛:“咸鸭蛋腌得挺好,明早多和厨上要两个。”
她要配馒头。
今天中午才点过菜,晚上就不点了。
甘梨不明白,语气也有些急:“姨娘怎么没留一留老爷?”
江洛慢腾腾转头看她:“留下老爷,吃了晚饭再送走,不是一样吗?”
甘梨:“那怎么一样?”
她扶江洛往东屋走:“老爷越多留一会儿,才越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姨娘呢。”
江洛略停了停,仍然拿不准甘梨这是知道回不去贾敏那,开始表忠心,还是在试探什么,便只说:“有太太在,便真有人小瞧我,难道还敢明着欺负我吗?那便是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
再说了,林如海来得蹊跷,说不定是和贾敏吵架后跑来的。真是这样,她多留林如海,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所以,庄子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到底怎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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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不是孟浪的人,”魏丹烟劝着贾敏,“江姨娘身上还没好呢,老爷也就看她一回,最多吃顿饭……”
太太说江姨娘要养病,别人老爷都不喜欢,便该再选新人。
老爷不想要,太太略劝急了些,老爷留下两句梆硬的话,说既然如此他去看看江姨娘,便连衣服都没换就走了。
太太独个发了两刻钟呆,真叫人心疼。
“你想到哪去了?”贾敏回神便是一笑,“老爷当然不会怎样,要过夜,也是找别人。”
魏丹烟抱怨一句:“那不管怎么,老爷也不该给太太脸子看。”
贾敏笑:“我要按着他的头办事,他难道不该有气?不是大事。纵明日不好,后日也好了。”
魏丹烟:“那也是老爷先不体谅太太的心!”
“好了好了!”贾敏拍拍她,问,“家里真没有更合适的了?”
魏丹烟便也说正事,先叹口气:“家里十四往上,二十不到的女孩子一共只有六十一个,模样大概能入老爷眼的差不多有十个,性子好的我数着有五个。可别的不是和管事的沾亲带故,就是外头买的,在这里没有爹娘亲人。只有霜菊,父母亲长一概没了,只剩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是他们三个从小得甘梨父母照应,虽不是亲的,也和亲爹妈差不多少了。还有静雨,十年前和她娘一起进来,只有她娘儿两个。”
静雨是她的丫头,跟她四年了。若不是真没人能选,她也不会提。
贾敏想了又想:“也罢。”
她拿着花名册在手里,却并不打开,只和魏丹烟说:“明日先问她们的意思,若愿意,家里挑的和外头买的不同,都先领一两的例,等怀上孩子,立刻封姨娘。”
魏丹烟问:“那太太这便又少了个一吊钱的丫头。还有甘梨,到底是——”
贾敏道:“以后甘梨的月钱都在芙蓉院领,不用月月多跑一趟了。你那也少个静雨,一起再挑三个补上吧。再有,黛玉也该挑……”
“老爷回来了!”丫头在外回话。
出声这丫头恰好是霜菊。
魏丹烟看到太太手指一动,那花名册便皱了些。
她站起来告退:“太太,我先走了。”
她虽是太太的心腹,可有些事,她插不进老爷太太里。
魏丹烟打起卧房的帘子,低头请林如海先过。
她没向林如海多看一眼,林如海也没有把半点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直直向贾敏走过去。
丫头们都在外间侍立,没人跟进来。
贾敏坐着,林如海站着,夫妻俩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了半晌,眼中都有些湿。
“就都依你。”
林如海先开了口。
庄子有云,‘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天地无垠,人世无常,他虽在世间稍有功名建树,实则不过三界中一过客,不过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是以无有子嗣于他来说早不算心结。
难道天地人世会因为他林海没有儿子就日月颠倒、风云停转吗?
他只想尽到为人夫、人父、人臣之分,与敏儿相伴到老,教养黛玉长大,治理一地清明。
可既然人生短暂几十载,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与敏儿争执。
她愿意……由她就是了。
“多谢老爷。”
贾敏偏过头,擦去眼角湿润。
林如海走上前,环住她。
贾敏把脸靠在他胸口,有问题一直在心里打转。
为何他去芙蓉院一回,见过江氏,就改了主意呢?
-
第二天,晚饭前,江洛收到了一份豪华赏赐。
正院大丫头月白带六个婆子送来的。
5 点翠花钗
白银六十两。
新书两箱。
笔墨纸砚共一箱。
林家虽然没有额外赏赐跑腿人的“潜规则”,但人家搬了这么多东西来,于情于理总要有所表示。
江洛让冬萱带婆子们去喝茶吃点心,又让甘梨倒好茶专请月白喝。
月白在八仙桌旁落座,她便在靠墙椅子上坐了,算半相陪。
说起来,月白是贾敏身边四个领一两月例的大丫头之一,她俩分别走在林府,还不一定谁能得到更多尊重呢。
茶劝了两口,点心劝下去半块,江洛就推说身上疲乏,要去躺躺:“甘梨,你陪着月白姑娘吧。”
月白要起身送,被江洛忙劝住,月白便坐稳了。
甘梨扶江洛到卧房门口,江洛没多说什么,只把一个荷包塞过去。
那荷包里装着两个银锞子,加起来约有一两半。
江洛大半个月的月钱。
但,为了弄明白贾敏为什么这么大手笔地给她赏赐,还有林如海要给她的书怎么也成了贾敏的赏,贾敏对她有没有不满……这一两多银子必须要花!她更怕花了钱人家也不肯张口。
在床上歪了有一刻钟,甘梨敲门进来,欲要开口,又不敢说。
江洛心中一突:“怎么?”
果真是贾敏在敲打她?
这是断头饭?
觑着她的神色,甘梨说:“姨娘,太太……又给老爷选新人了。”
江洛瞬间放松了大半。
“你细说说,”她问,“人选出来了吗,是谁?”
“是正院的霜菊,还有魏姨娘身边的静雨。”甘梨抿着嘴。
江洛搜索记忆。
霜菊应是和甘梨同一批的丫头,模样俏丽甜美,口齿爽利,和甘梨关系很不错。
至于静雨,原身不大认识,不过听得她和甘梨、霜菊同岁,都是十七。
多了俩同事,不过一来,她们级别比她低,二来,虽然有竞争关系,但一时半会应该不至于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也不增加她的工作量,对她的日常生活几乎没影响,江洛表示接受非常良好。
“霜菊大喜,你不去贺她?”江洛笑问。
甘梨一愣:“是该去,只是要吃晚饭了,等明儿空了我再去。”
她都险些不敢信……姨娘怎么一点不见伤心?
“那太太为什么忽然这么厚赏我?”江洛还是最关心这个。
“月白姐姐说,是老爷写了单子,让人搬书给姨娘,太太听见,说正好也要赏,不如一起赏了。”甘梨一字不差回了话。
江洛才恍然,今日是休沐日,林如海不上班。
这——
在嫡妻面前给小老婆写书单?
你们古代人……
而且,抛开这些不谈,原身落水差点死了的安抚金才六十两,这回贾敏不知为什么赏的又是六十两。
一时想不明白,江洛也不愿再耗神了,便叫传饭。
吃了八分饱,散步五分钟后,趁甘梨冬萱去吃饭,她开始清点私房钱。
原身攒了二十九两银子四吊钱。
她过来后,贾敏两次厚赏是共一百二十两,去年冬天林如海生日,赏了银锞子六两,新年赏了整的二十两白银和散碎金锞子三两,银锞子八两,还有做姨娘半年的月钱十二两,打听消息花了一两半……总共还剩黄金三两,白银一百九十三两半,铜钱四吊。
其中白银整个成锭,五两或十两一锭的有一百五十两,余下都是一二两或几钱的散碎银子。
三十两银子能买县城里两间屋,运气好些,还能带个前后能走几步的小院。
杭州是一省首府,若想在杭州买房置产,同样的大小,价格至少要翻三倍。
钱箱子的钥匙是江洛亲身带着,没有交给过别人。日常放在外头备用的有几两碎银子和一串钱,不怕丢。
收好钱箱,江洛摘了钗环,打开首饰盒,又点了点在灯火下闪闪发光的首饰们。
金花钗一支,攒珠大凤钗一支,金步摇一对,珠钗一对,金簪两对,玉簪两支,嵌宝金镯一对,绞丝金镯一对,玉镯两对,金玉环佩共三个,金玉项圈各一个,还有花钿、花簪、耳坠、戒指、手串、镶金钗环、银钗、银镯……[注]
金玉珠宝的光泽,可真叫人心安呐。
-
碧荷院东厢房,柳双燕也正在灯下数钱。
数了一会,她心里烦躁,把手里银锞子一摔:“就这点子东西,够什么!”
三四个银锞子“骨碌碌”从炕桌上滚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
地下站着的两个丫头互相看一眼,一个捡了银子放回钱匣里,没说一句话。
柳双燕想朝丫头们撒气,到底没喊出来,只努力忍气,说:“你们出去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子。”
方才捡银子那丫头立时出去了。另一个戴金坠子的出去前,又偷偷看了柳姨娘一眼。
屋里没了别人,柳双燕这才狠狠拍了一下炕桌!
真是……可真窝囊!
她可是给老爷生了哥儿!她可是哥儿的亲妈!她才是哥儿的亲妈!
去年哥儿一周岁,太太赏了二十两,老爷生日,赏了六两,过年一共赏了不到二十两,加上这一年的月钱,统共才七八十两,太太随手赏给江氏就是六十两,凭什么?
就凭江氏一张嘴,堵了哥儿的药方?
她生下哥儿,太太也才赏二百两!
柳双燕越想越气。
她下了榻满地乱走,摔了枕头摔被子,还不敢弄出太大声响,直到走累了,才喘着坐到妆台前,开了妆匣。
妆匣有三四层,只堪堪装得小半满,柳双燕一样样看过去,在心里估着价。
离爹娘要的数,还差一点儿。
她犹豫着打开最下面一层。
这一层,单独放着一支点翠嵌宝大花钗和一对珍珠步摇。
这三样当出去,至少能有一百五六银子,可——
柳双燕还是把这一层合上了。
“香兰,倒杯茶。”她向外喊。
戴金坠子的丫头掀帘子进来,先瞄一眼妆台上的钗环,才赔笑倒茶奉上。
柳双燕问:“正屋有没有动静?”
香兰笑道:“魏姨娘屋里早就吹了灯了,姨娘放心。”
柳双燕哼了一声:“她惯会装模作样,谁知道是不是装睡,又等着明儿告我的状呢!”
香兰劝道:“姨娘又没做什么,不用怕她。”她又瞄向妆台:“还是别耽误了姨娘的正事。”
柳双燕喝下半杯茶,才皱眉叹道:“这回不用你哥哥帮着当了。挑几样直接给我娘,他们是卖,是当,是送人情,我就不管了。我也实在没了钱了。以前当的那些,还不知道怎么赎呢。”
仗着姨娘看不见,香兰撇了撇嘴,心里不大乐意。
可姨娘的吩咐不能不听。
两人挑了一会,捡出四根金簪、一对金镯,拿帕子包了,又开箱挑出两匹绸、两匹缎,收拾了放好。
柳双燕又拿出两串钱给香兰:“让你哥哥明儿跑一趟,把我妈请来。”
香兰接了钱,把另一个丫头叫进来,服侍柳姨娘安歇,第二天一早,就到二门找她哥哥,把柳家奶奶卫氏请了来。
卫氏梳个团髻,发间戴几根金钗,穿酱紫宫绸夹衣,进来还是按规矩,先到正院问安。
恰好姨娘丫头们正请安。贾敏便说乏了,不见卫氏,也让别个自去吃饭,只留魏丹烟服侍。
柳双燕忙告退出来。
卫氏见了女儿便要说话,被柳双燕忙忙止住:“先回我那。”
卫氏却忍不住,路上就问:“那方子给哥儿用了没?”
说起这个柳双燕就来气:“快别再提!”
回到屋里,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偏方的事从头说了,哭道:“妈在外头不知我在里头的苦,如今连个新上来的也能骑在我头上了……”
卫氏听了也憋气,却哄她道:“那是太太故意抬她压你,就由她蹦跶去,你也说了那是个病秧子,只怕生不出来,等哥儿当家做主,还怕她不服你?她不服,直接打杀了也没人理!”
又给她出主意:“那药方也能做成丸药。你太太不给用,你偷着喂不就行了?哥儿好了才是你的福!”
柳双燕又哭了一会,才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卫氏打开包袱一看,脸色就不大好。
柳双燕擦着泪,声音有些虚:“实在没多的了……”
卫氏板着脸下榻,把妆匣一开,最底下一层宝光闪闪耀人的眼。
柳双燕忙道:“妈别动那个!”
她忙下榻:“这是人人都有的,逢年过节都要戴。明儿就是大姑娘的生日,人家都戴,我不戴,多丢人!太太问起,我怎么回?”
卫氏冷哼道:“为给哥儿寻药方,里里外外花了快一千两,处处周转不开,这会儿拿你两根簪子就舍不得了?”
柳双燕大感委屈:“我何曾舍不得什么!这些年我得的赏赐、月钱,差不多都给了家里,妈这么说,咱们从头算算!”
卫氏忙转了笑,扶她坐下:“哎呀,我白说两句,你就生气?我这不是想着,看在哥儿面上,你纵没了,你老爷太太还不再赏吗?”
“哪有那么容易?”亲妈一服软,柳双燕也就软了,诉苦说,“老爷……都好几个月没进我房了……太太还又选新人……”
-
虽然还在病假里,但大姑娘的生辰,江洛总要过去贺一回。
吃过早饭,她便和甘梨冬萱打点明日的穿着和该送大姑娘的礼。
“这个魏姨娘柳姨娘都有差不多的,明儿都戴,姨娘戴不戴?”甘梨略过攒珠大凤钗,只拿着点翠花钗问。
江洛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有点犹豫。
好沉。
可不戴好像不太行。
她点点头,让甘梨挑几样简单的簪钗搭配,便听外头小丫头说:“夏萍姑娘来看姨娘。”
张夏萍就是去年和江洛一起被买进来的“姑娘”,原身落水前,两人一起住贾敏后罩房,还是邻居。不过,张夏萍喜欢热闹,原身又比较得宠……俩人也不太能说到一起。
江洛搬到芙蓉院半年了,柳双燕没来过,魏丹烟来过六次,基本是替贾敏来的,张夏萍只来过一次应景。
她想了想,命冬萱:“快去请进来。”
过了几句话功夫,冬萱领人进来了。
江洛没特意起来迎,就在原处坐着,笑道:“别行礼了,快来坐。”
张夏萍柳眉细细,桃腮微红,穿一件香叶红的小袄,粉白的褙子,桃红曳地裙,看着江洛怔了片刻,才低头问好:“江姨娘。”
原身和她不熟,江洛也只平常态度,让冬萱扶她坐。
张夏萍不敢坐。
江洛只好说:“都是服侍老爷太太的,连太太那还偶然有你一个座,怎么在我这就坐不得了?”
张夏萍这才坐下。
江洛便叫上茶点。
又是劝茶劝点心。劝了一杯茶,三块点心,从天气到穿戴扯了个遍,张夏萍还是没有说来意的意思。
江洛有点尴尬,但不太多,反正张夏萍肯定比她更尴尬。
她只管让冬萱续茶。
喝到第四杯,张夏萍终于憋不住了,笑问:“太太……又抬了两位姑娘,姨娘知道吗?”
“知道呀。”江洛也笑,“这是喜事,等她们安顿好,你又有新邻居了,也不愁没人说话了。”
张夏萍一噎,撑着笑,说:“确实是喜事,可……”
江洛等着她说“可”什么。
见江洛不问,张夏萍只好自己往下说:“可人家上一来就是一等,我来一年了,还是二等,哪好意思和人家凑一处呢。”
说完,她眼含期待看着江洛。
江洛和她对着看了一会,低下头:“家里一应的事,现都是魏姨娘帮太太管着,你怎么不去找魏姨娘?”
赶在张夏萍回答前,她又说:“你知道,我病着,太太连请安都免了我的。专为这事去一趟,也显我太狂了。”
张夏萍语气明显急了,却还压着,赔笑说:“我哪敢难为姨娘去和太太说!我是听见人说,老爷原本不想再要新人了,还和太太——”
她掩住几个词,往下说:“可过来姨娘这里一回,老爷回去就愿意了……”
6 林大姑娘
江洛怔了好一会。
原来林如海前天过来,还真是和贾敏吵架了?
林如海想不想要新人不重要,可——
“本来不愿意,从她这回去就愿意了”是怎么回事?
她大惊,站起来扶着甘梨:“这可不能乱说!老爷前儿来,坐了一会就走了,连茶都没喝几口,还是昨日月白姑娘送赏,我才知道甘梨静雨的事。这等胡话你是听谁说的?”
张夏萍也唬了一跳,不敢再坐,忙站起来说:“人人都这么说……”
江洛向前一步,盯着她问:“你是听谁说的?”
张夏萍支吾起来。
江洛身子一软,又跌回去,眼泪慢慢聚在眼眶里,握住甘梨的胳膊:“幸而太太一向明理……别人偏信这没根据的话无妨,只要太太不信……”
甘梨忙道:“姨娘放心,太太是从来不信这些歪话。”
张夏萍看不懂了,呐呐问:“这、这……就算不是真的,也是说……老爷宠爱姨娘……怎么是歪话呢?”
江洛只顾擦眼泪。
还是甘梨解释了:“夏萍姑娘,这家里是进人还是不进人,老爷太太好还是……不好,哪儿是我们姨娘能说话的?传这话的人不安好心,明摆着挑唆太太和我们姨娘!”
江洛心中点头。
可不是嘛!哪有夫妻吵架被外来的小老婆劝好的?她又不是贾敏陪房魏姨娘!
甘梨替她追问:“姑娘到底是听谁说的?”
张夏萍似懂非懂,也觉出不大好,到底把人名儿说了:“是……就是霜菊姑娘说的呀!”
这回是甘梨愣住了。
张夏萍也不是真一点看不懂眼色,忙忙告辞出去。
江洛还是让冬萱去送。
走出房门,张夏萍就不肯让冬萱送了,还要摘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给她:“我这向来是心里糊涂,嘴上也没个轻重……姑娘回去,可千万替我说几句,我,我真不是有心的……”
冬萱忙道:“姑娘只叫我的名字就是了,可当不起!”
她不肯收,推回去:“我们姨娘最是性子好,还要多谢姑娘告诉谁传的闲话呢。我送姑娘。”
张夏萍只好收了坠子,由冬萱送到院门,才自己紧着往回走。
喝了太多茶,得方便……
忙忙方便完,整理衣襟,她才摸到怀里还揣着一对金镯,本是想送给江姨娘的,谁知礼没送出去,还把人得罪了。
一样进来的人,江姨娘病了半年,竟要养成主子样了,往那一坐都叫人不敢认,她就还是原来那样,连心眼都没多长一个。
这高门深宅,可真处处是学问……
……
“要不,你一会去问问霜菊,看她是听谁说的?”冬萱和张夏萍的脚步声远了,江洛便问甘梨。
甘梨心里乱乱的,不敢抬头,下意识张口:“不用了!”
话出口过了片刻,她才觉得不对,忙找补:“姨娘……就算我求你了,这件事,要不,咱们还是别深问了?”
江洛看了她一会,笑道:“也好。我知道你的为人,断不会乱传这等话,霜菊姑娘同你要好,自然也是妥当人,定是无心说出来的,不是有意。你去问,大家尴尬,也不好。”
“是……是,”甘梨讪讪地笑,“姨娘说了这会儿话,累了罢?我去给姨娘倒杯新茶。”
“茶就罢了,倒杯热水。”江洛起身,往东屋走,“我看会书。”
昨天贾敏新赏的两箱书共是一百一十七本,她细细看,慢慢地看,一本看十天,都能看三年了。
……希望吧。
她随手抽出一本,正是《南华经》。
也行,先复习一下高中课文。
可刚开始读第一句“北冥有鱼”,她就不禁想起上辈子上学的时候。
算了。
江洛略过《逍遥游》,翻到下一篇《齐物论》。
怎么说呢。
虽然她有原身的记忆,但记忆和智慧显然是两码事。
以她这点文言文功底,硬看这书还真有点难……
甘梨静悄悄端上水,看着姨娘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心里不安极了。
姨娘是真没怀疑这些闲话和太太有关吗?还是只装不知道?
她还要不要去问霜菊?
这些话,霜菊是从哪听见的,是谁让她说的呢。
太太……真不知道这些闲话吗。
……
二月十二,大姑娘林黛玉的生辰。
虽说老爷太太怕大姑娘人小,受太多礼反折了福,不叫上上下下的人都去行礼,但家下有体面的管事和正院丫头们少不得都有寿礼敬贺。
“姨娘”和“姑娘”们,也有给大姑娘送寿礼的体面。
江洛把原身做的两个香袋儿找出来做寿礼,全了这份一般人还得不到的体面。
姨娘姑娘们送的都是针线。
柳双燕送的和江洛差不多,是一个荷包加一个香袋。张夏萍的是一条小裙子。
魏丹烟的礼最用心,是一条各色缎子拼的水田小锦被,颜色鲜亮又不显得俗气,每处格子上还细细绣了四季花草,正合四五岁小姑娘盖。
贾敏一看就感动了,双手挽住魏丹烟:“你每日那么忙,哪里来的功夫做这个,玉儿又小,过两年就用不上了,白费你的功夫。只这一次,以后再不许做了。”
说着,她搂过女儿:“还不快谢你魏姨娘?”
林黛玉便站在榻上,笑施一礼:“玉儿多谢姨娘。”
江洛很努力才没让自己看向黛玉的目光太炽热。
大姑娘年纪小,平常只在屋里院中活动,原身这等“姑娘”并不随身服侍太太,甚少见到大姑娘。
江洛更是第一回看见活的黛玉。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素面缎鞋,站在青砖地上,离榻沿有一丈多远。
她对面是心不在焉的柳双燕,时不时向西边看一眼。
江洛知道,哥儿林青就住在正院西厢房。
她们和贾敏、黛玉之间还隔着五六个丫鬟嬷嬷。
黛玉才四岁,眉眼像极了林如海,鼻子和下半张脸更像贾敏,几乎继承到了父母的所有优点。或许是因为过生日,黛玉穿着茜红洒金袄,松翠色百裥裙,打扮得像观音座下的玉女,虽然面色不算红润,却与原著里的“风露清愁”四个字还不相关。
是呀,黛玉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呢。
姨娘魏丹烟不敢受小女孩黛玉的礼,忙忙避开了,笑道:“好太太,好姑娘,可别折了我。”
她又笑和贾敏说:“哪里就那么忙了,不过一年两次,一次太太的生辰,一次姑娘的,哪里就累坏我了呢。”
江洛完全没心思看黛玉了!
是啊!等贾敏过生日,她还得送寿礼!
贾敏的生日在十一月十三,林如海的生日是九月初六,林青是十二月二十三的生日……
还好,离最近的还有半年!
原身的针线还剩一个荷包和一个扇套。
扇套用玉簪绿宫绸做底,绣的白鹤,是原身去年打算送林如海的生辰礼,看得出来非常精致用心,正好她今年用。至于贾敏的生日,一个荷包孤零零不像样,至少还得再来一个别的搭配。
是让丫鬟们代做,还是她从现在开始苦练针线?
女红她可是一窍不通!半年能学到和原身一样水平吗?
江洛开始发愁。
稍微走神了一会,贾敏叫她:“今日家里也不摆酒宴,江姨娘,你就先回去罢,别累着了。”
江洛忙谢恩告辞。
转出屏风前,她还是没忍住,多看了一眼黛玉。
林大姑娘父母俱在,父亲身居三品高位,是一地大员,母亲雍容娴雅,阖家上下一二百人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大姑娘自己才三周岁,脚步一动就是七八个嬷嬷丫鬟围随。
她还是先想好老爷太太的生辰礼怎么糊弄吧。
贾敏时时刻刻有半颗心在女儿身上。江洛频频看黛玉,最后还偏头看了一次,她当然发现了。
等柳双燕去西厢房看林青,“姑娘”们也散了,她便问魏丹烟:“你看江姨娘这是?”
魏丹烟倒是不大奇怪:“咱们大姑娘谁不喜欢?连我日日都见,都看不够。她许久没见,大姑娘又长大了不少,自然看住了。”
贾敏觉得可能不是这么回事,但她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再者,江氏看黛玉时双眼发亮,的确没有一丝恶意。
有人真心喜欢她的孩子,她自然是高兴的。
贾敏吩咐:“今日中午,给她多赏两道菜。”她对魏丹烟一笑:“和你一样。”
魏丹烟想了想,问:“不赏柳姨娘?”
“不赏。”说这些话时,贾敏并不避着女儿。
她缓缓道:“我就是要抬她起来,越过柳氏。”
7 不同的人
回到自己房里,江洛立刻叫甘梨冬萱帮她拆头发,换衣服,重新挽上家常发髻,只戴一朵绢花,一根玉簪,头上终于松快了。
若不是不合规矩,她真想直接编个大辫子,也不盘头发,那才简单轻松!
吃完早饭,她找出原身做的几件东西研究,和丫头们说:“让我自己坐一会儿,你们先歇着去吧。”
甘梨阖上卧房门,悄声和冬萱说:“我出去一趟,午饭前回来,你守着姨娘。”
“若姨娘问起来……”她沉默了一瞬,“只管说,我去贺一贺霜菊。”
冬萱笑应:“姐姐只管去。”
甘梨便到正院来。
好日子还没到,后罩房的两间新房已经布置好了。毕竟是老爷要过夜的地方,两间房里一色新家具,各色摆设齐全,撒花红帐红被,门窗都开着,且散散库房的气味。
房里没人,甘梨在门外看了一会,听见霜菊的声音:“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甘梨回头,见她发上比平常多了两根金钗,笑道:“想着贺一贺你,看看你的新屋子。”
霜菊嗤了一声儿:“呦,你还记着来贺我呢?我还以为你心向你们姨娘,早把我忘了。”
甘梨忙道:“别这么说……”
霜菊撇嘴:“走吧,这儿过几日才搬,咱们且到那边。”
两人到下房说话。
霜菊拿太太赏的点心给甘梨吃:“大姑娘生日,厨上可是下苦功了。这是一半,那一半我才拿了家去,给叔叔婶子也尝尝。”
甘梨拿了一块,啃掉一层酥皮,糖心只一点点沾进去,还是立刻甜到胃里。
霜菊给她杯热茶,笑问:“怎么样?”
“好吃!”甘梨配着茶吃完一整块,“太太专赏你的?”
“也不是。我有两盘,静雨有两盘,张夏萍两盘,柳姨娘也是两盘,魏姨娘和江姨娘倒都是四盘,才已经有人送去了。”霜菊皱皱眉,“太太是认真要抬举她了。”
甘梨想一想,说:“不抬举我们姨娘,还抬举柳姨娘吗?”
霜菊:“话是这么说!可她没生儿育女,又没功劳又没苦劳,比别人强在哪?我就是不服!”
甘梨不笑了,认真道:“她有如今的福分也是遇难成祥,谁愿意遭这等罪?太太要抬举,你有什么好不服?”
霜菊竟也没生气:“还说你没心向她呢,这不都漏出来了?就咱们两个说话,也听不得她一声不好。”
这一句话,又让甘梨的气没了。
她叹说:“太太拨我服侍,我能怎么样呢。”
“服侍归服侍!”霜菊道,“只你别忘了太太的恩!”
“我哪忘了!”甘梨忙说。
霜菊瞅了她一会,往她手里又塞一块点心,耐下性子说:“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吗。太太为什么拨你去芙蓉院,不是别人?不就是看你性子软,必是两头都舍不得,不会死心塌地的跟她吗?再有,往常在太太院里你有多少好处,跟了个姨娘,一年少说亏十两银子,换个人早该有怨了。也亏你还真踏踏实实伺候了她半年。”
甘梨小口小口啃点心,不说话。
霜菊也没法了,叹道:“规矩是家生子二十二岁一定要配人,你算算还有几年?你总得打算起来。”
过了有一会儿,甘梨才问:“你做了老爷的姨娘,真是好结果吗?”
霜菊眉毛一挑。
甘梨问:“你真愿意?”
霜菊笑问:“为什么不愿意?”
她早有一肚子话,可算能说出来了:“咱们家生子,本来也没有家人来赎的,又有几个能放出去?这十几年,也就伺候过太太的几位姐姐出去了。偏咱们和月白她们只差一两岁,等她们到了年纪嫁人,又有年轻的、好的上来,也轮不着咱们做一等。以后不过是配小厮,还得家里有体面的先挑,咱们嫁剩下的,还不如跟了老爷!”
“这话我只和你说。”她数着,“老爷才三十五,正当年,又生得好,又从不无故打骂妻妾,温柔和软,这就难得了。——多少奴才娶了老婆还在家作威作福,一句话不合适就打人。太太又宽和。一年的月钱东西不少,还能贴补家里。——你没看柳姨娘搬了多少东西家去?加起来只怕有上千了!若我得脸,兴许还能给莲花儿和乐儿求恩典——”
她说着又笑了,握住甘梨的手:“说不定,还能求老爷太太,把你放出去呢!”
……
研究了一个多小时,江洛惊喜发现,虽然原身的智慧没有留给她,但这副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
也就是说,只要她用心复习一段时间,熟练掌握原身的女红技艺不是梦。
好!被别人看穿的可能又低了不少!
这段时间,就用太久没动针线了,手生,糊弄过去吧。
浑身轻松。江洛起身找水喝。
冬萱在外间听见动静,忙敲门问:“姨娘有没有什么吩咐?”
江洛放下冰凉的水壶:“给我倒杯热水。”
冬萱拿水进来,回话说:“方才太太差人送了四盘点心,我说姨娘歪着呢,没敢惊动。”
江洛忙说:“怎么不叫我?”
冬萱忙道:“姨娘请放心,只是两个婆子送来的。再者,我看——”她收住口。
江洛一顿,手指抚摸着茶杯,轻飘飘看她一眼:“你说。”
冬萱忽然不敢直视姨娘了,慌忙低头:“依、依我看,姨娘如今,已很不必事事这么小心周全了……”
江洛:“你说完。”
冬萱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才继续说下去:“虽说姨娘周全恭谨是好,也是该敬着太太的人,可这般太过,叫人人以为姨娘太好性儿,难免叫旁人放肆起来。若有人欺到姨娘头上,太太那里自会从公处置,可为一点子小事去找太太也不好,也叫人议论。不如先叫人知道姨娘不是好惹的,才免去将来许多事端。这、这也都是我的浅见——”
“你说得有理,都是为我打算,我知道。”江洛笑了,轻声问,“可是你听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冬萱的嘴唇就和糨子糊住了似的。
江洛不多难为她,又问:“你甘梨姐姐呢?”
冬萱肩膀垮了垮,讷讷说:“甘梨姐姐说去贺一贺霜菊姑娘。”
“行,我知道了。”江洛道,“去把点心端来,你一样拿两块去吧。”她笑问,“你家里还有几个孩子?拿去给你爹娘姊妹们分分。”
冬萱把点心端进来,江洛找出几张油纸,鼓励她拿,听她说道:“我娘就在咱们院里洗衣裳,姨娘见过的。我爹在东边角门当班看门。家里只有一个亲妹子,叫小雀,今年才九岁。还有我三叔在老爷院里伺候。我二姨娘在碧荷院。大舅舅和大舅母在京郊庄子上。”
江洛只当是和她拉家常,问:“你二叔呢?”
冬萱一笑:“我二叔没养住,两三岁上就没了,家里都不让说。我也没见过。”
她语气里那自然的轻描淡写让江洛沉默了一会。
富贵人家婴幼儿的夭折率都有两三成,何况平民百姓和奴才家。
冬萱包了一包点心,不肯再拿了:“姨娘还没尝呢。”
江洛随手拿起一个栗子糕吃:“也行,给你甘梨姐姐留点。再给咱们院里的人一人分两块甜甜嘴。”
芙蓉院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小丫头,做些扫洒跑腿的活计。
“我这且不用人,你快去了回来吧。”她对冬萱弯眉,“以后……日子还长呢。”
-
大姑娘生辰后,就是两位新“姑娘”的好日子。两人连着。盛霜菊在二月十五,许静雨在二月二十。
家里有喜事,两次太太都赏了菜,还每次都是四道。
不必特地打听,江洛便得知,只有她和魏丹烟是四道菜,别人——柳双燕和三位“姑娘”——都是两道。
这样明显的“抬举”,在三月初一江洛去请安时,便看到了效果。
柳双燕看她的眼神就像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江洛问安完毕,在柳双燕对面站好,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瞪瞪瞪!就你长眼睛了?
柳双燕先是表情发懵,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紧接着表情更凶狠了。
这时,贾敏开口:“无事便都回去罢。”
江洛先收回目光,不管柳双燕,行礼告辞。
贾敏却留了她一下,笑道:“今日上午大夫来给你诊脉,你要歇觉等下午。”
江洛忙谢恩。
贾敏给她请的都是杭州城内最好的大夫,上门看诊一次的诊金至少一两。幸好她看病吃药都是官中出钱,不然她得穷死。
江洛出去了,柳双燕还磨蹭着没走,露出哀求的表情:“太太——”
“青儿昨日才退烧,我才去看了,还没一点精神。你一去,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抱着哄叫姨娘,只会折腾孩子。”贾敏声音轻,语气却严肃,“那是你的亲生孩子,你盼他点好吧。”
柳双燕身子一抖,眼泪就下来了。
她不敢高声喊冤,只能低头掩住怨愤的神色,默默退出去。
贾敏愁得向后仰:“阿弥陀佛!如今我倒像不许他们母子相见的恶人!”
魏丹烟忙扶住,拿软枕给她靠着:“哥儿一落地,都说要养不活了,不是太太抱来,哪养能到今天?那是她糊涂!太太快别为糊涂人气恼伤身,有这空,还不如多教姐儿几句诗呢。”
趁姐儿还没来,她低声笑道:“老爷本来就忙,有了新人,更想不起她了,就随她去。”
……
“江姨娘!”
才走出正院拐了个弯,江洛就听见张夏萍的声音,只好停下等她。
没办法,谁让她还跑不动。
张夏萍抱着个琵琶,三步并两步急走过来,笑道:“姨娘常日不出门,想必闷得很,我在屋里也不好多弹,不如去陪姨娘?”
看着她红润的脸,江洛可太羡慕了!
一样给贾敏请安,她出来才走几步,张夏萍都冲回屋抱上琵琶又追过来了?
想起原身记忆里张夏萍那专业级别的琵琶演奏,江洛真的心动了。
但……无功不受禄。
她先婉拒:“太太才说上午有大夫来,不好招待你了。”
张夏萍面色一黯。
江洛上前半步:“我知道你的心事。可分例、名分这些……我确实不好多说。这几日我给你想了个主意:家里的杂事,太太都交由魏姨娘管,你的分例,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吗?你便怕和她说话,你临屋的静雨从前是她的人,她们四五年的情分,你求静雨帮这个忙不好?”
张夏萍还是迟疑不定。
江洛笑:“往日我看静雨性子很好。你这也怕,那也怕,自己不敢张口,天上是会掉下神仙帮你说?”
甘梨扶江洛继续回房,回头看张夏萍还站在原地。
她喃喃:“姨娘……”
“怎么?”江洛问。
甘梨忙答应了一声,却半日才说:“只是……从没见过姨娘这样。”
江洛只回她一个笑。
她和原身,本来就是不同的人。
-
季春,天气越发和暖,衙里畏热的官员已经换上了夏衫。
春耕时节,衙门比平常忙。林如海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索性便在书房用饭。
饭毕,管家来问:“老爷现在去看太太?”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是确定的,可今日,林如海罕见地没有立刻吩咐下去。
去见敏儿,今晚又会被推到谁屋里?
昨日是许静雨,今日又该是盛霜菊了。
或许是张夏萍?
林如海愿意尽力满足妻子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
可接连半个月与不大中意的女人相处过夜,他也着实厌了。
“去——”他脑中闪过一张清丽安静的脸,“去芙蓉院。”
管家愣了片刻,才忙请示:“那先差人去芙蓉院知会一声……”
“不必。”林如海站起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先叫人去说,消息各处一传,恐怕又要有事。他直接去了省心。
“走吧。”
8 芙蓉院过夜
芙蓉院外的白玉兰已经落尽,院内和四周再没当季花卉。虽然天气晴好,可朔日无月,也没有夜色可赏。
再等半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她的身体再好些——
用罢晚饭,江洛早早梳洗完毕,令冬萱多多地点几盏灯,在灯下练字。
现在她打发时间的选项有三个:抄经练字、看书、练女红。
油灯烛火点再多,也比不上一个电灯泡的亮度,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做针线,无疑会很伤眼睛。在这时代近视了,可没有满大街的眼镜店能配镜,更没有现代医院、医生做手术。
但现下还不到晚上七点,什么都不干,只等睡觉太无聊了,所以还是练练字吧。
她不缺笔纸用,可以开始写大字了。大字才能练神。
甘梨和冬萱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亮光,围在她附近一起做针线,一个做的是她的里衣,一个做的是她的鞋……
江洛让冬萱再点两盏灯,放她们旁边。
甘梨忙说:“我们够了,不用添了。”
江洛笔下没停,收紧腹部,努力把竖行写得更好:“我说添就添。”
甘梨:“可……分例里的灯烛——”
江洛:“放心用,分例没了拿钱买。眼睛熬坏了拿什么买?”
甘梨不再说话,答应一声“是”,便和冬萱一起又拿出两支蜡烛点上,一人分一支,放在附近。
屋里的确更亮了。
“你傻笑什么?”甘梨指指脸,用口型问冬萱。
“姐姐也在笑!”冬萱也用口型回。
甘梨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她确实在笑。
她看看冬萱,又看看姨娘,捡起里衣才扎了两针,忽然听得院中一阵动静,竟是院门开了。
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细听动静。江洛又瞥向时辰钟。
晚上七点四十二。
一个婆着急忙慌跑过来,在窗边回:“姨娘,老爷来了!”
江洛稍稍抬高声音:“知道了。”
她放下笔,走到堂屋门边,来不及多想什么,林如海已经到了。
甘梨打帘子,请他进来。
夜里还有些凉,帘子一掀,冷风吹进来,江洛先打了个哆嗦,没来得及行礼。
冬萱见了,暗暗后悔:
该快些给姨娘拿个斗篷的。
林如海也发现了她身子在抖,忙迈进来把她往屋内牵:“别行礼了。”
他看江洛头发半散着已梳顺,无一丝珠饰,连耳环都摘了,便知她已准备睡下。又想到她尚在病中,便有些后悔,不该这时候来,倒扰了她。
可人已到了,若转头再走,只怕对她更不好。
明日家中又该多出多少闲话。
他不喜家中有太多人,便有此缘故。
江洛见他穿的是家常衣服,神情也不像上回过来那样带着恼意,便先引他到东侧间榻上坐,笑问:“老爷用过饭了?”
林如海:“用过了,你不用忙。”
江洛在另一侧坐下,继续问:“天晚了,老爷是喝茶,还是喝水?”
她每天午饭后就不喝茶了,他想喝茶得现泡。甘梨端着茶壶一脸紧张。
林如海:“就倒杯水罢,别折腾了。”
江洛笑道:“老爷体贴我们。”眼神示意甘梨尽快。
“太太送来的书,我看了两本,有几处不大通——”她主动给大领导汇报学习进度,“老爷教教我?”
“去拿来。”林如海接过水杯,饮了一口,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来这里果然对。
江洛去拿书,林如海也起身,看书案上她写的字,不由笑道:“我又扰了你练字了。”
今次比上次好些,好歹笔画没惊到纸外去。
江洛抱着书转身,笑说:“原来老爷知道。”
她语气里没有嗔怪之意,只是平常玩笑,但林如海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这里远,提前着人来说,怕路上有事。”
江洛理解了一下。他这是在说怕有人知道消息在路上拦。
这是说的柳双燕吗?还是包括了其他人?
林如海问:“你平常什么时辰歇下?以后太晚我就不来了。”
江洛继续理解:这是说他以后还是会搞突然袭击。
她心里换算小时和时辰:“平常最多戌正一刻就睡了。”每晚八点十五必钻被窝,非常健康规律。
林如海:“怪不得院门关这么早。”
他接过书,笑道:“时辰差不多了,许你问一句,剩的下回再问。”
江洛赶紧提问:“‘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此处何解?”
文化基础不够坚实就读这种形而上的文章好难啊!
家庭教师又有副省长的主业,平均下来一个月都不一定能教她十分钟。
不过她读书也不是为了考状元,就尽力而为吧。
……
一个问题解完,甘梨和冬萱已经备好了足够林如海洗漱的热水。
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江洛只好主动问:“老爷,安置吗?”
林如海点头。
江洛开始回忆原身是怎么服侍他更衣梳洗的。
能控制记忆后,她一直尽力避免窥探这些来着。现在是工作需要,没办法。
多了两个丫头做帮手,江洛不必再事事亲自做,只需要在旁递一递水杯、毛巾,然后帮他宽衣。
男人的衣服她脱过一些,脱古代男人的衣服倒是第一次。
她正准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努力不暴露手生的事实,林如海轻轻挡住她的手:“你歇着,先躺下吧。”
江洛一瞬间觉得他的容貌又好看了一分。
怪不得原身对他死心塌地。这种身份巨大差距下的温柔体贴,是会让人沉迷、沉沦……想要更多。
江洛从善如流钻进被窝,看林如海自己脱了衣服泡脚,满脑子想着,如果他一会不顾她的身体状况非要做,她该怎么拒绝?还有,多了一个人在身边,她能睡好吗?睡眠对一个病号可太重要了!
然后,她就睡着了。
既没心头小鹿乱撞,也没紧张到夜不能寐。
或许是因为,再次死亡的可能的确在离她远去吧。
一觉睡到第二天被吵醒。
她睁开半只眼睛,看屋里灯火通明,有衣料摩擦声和水声,想到自己的身份,努力伸出一只手,问:“老爷?”
旁边似乎静了静,又似乎没有。
林如海微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你睡。”
他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又给她拉好了床帐。
随着开门关门,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了卧房外,帐外的灯火也都熄了。
江洛盯着看不清的帐子顶想了一会,继续睡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
她还是挑一对最轻的耳环戴,吩咐甘梨:“等吃早饭,你去替我回太太,说:因太太开恩,令我平常不必去请安,今日我便大胆没去。若太太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
-
正院。
盛霜菊在眼下厚厚扑了粉,把镜子照了又照,才赶到太太房中问安。
她还是和许静雨、张夏萍一道走。往日在三人里,都是她先说两句闲话。今日她实在没心情说话,许静雨和张夏萍也没敢问她什么,可她就是觉得她们一定在心里笑话她!
太太纳她们,是为给老爷生儿育女。先是她五夜,然后是许静雨五夜,跟着是她们轮流来。
昨晚该是她才对。
可老爷没来。
老爷去了芙蓉院。去看一个还不能服侍过夜的人!
昨夜盛霜菊先是生气:
往日可看不出江姨娘有这等的狐媚功夫,这样都能勾了老爷去。
跟着是慌张:
难道是她什么地方惹了老爷不喜,让老爷厌了她吗?
最后,她又感到害怕。
她往日服侍太太,只看到老爷对太太事事顺着,言听计从,怎么忘了,老爷才是一家之主。
太太安排了人,老爷过来,是老爷心疼太太,可不是老爷喜欢她们。
老爷真个不喜欢谁,要撵人走,太太也不好拦。
只是盛霜菊想了一夜,也没想到她哪里有做得不好。
等到了太太面前,太太和平常一样,好像一点没把昨晚当回事,她又安心了。
紧接着就是不服。
“这个时辰了,江姨娘怎么还不来请安。”她边说边觑看贾敏的神色。
贾敏瞅她一眼,只看魏丹烟。
魏丹烟笑道:“是太太给她的假,让她平常不必来的。你……怎么忘了。”
盛霜菊听出了魏姨娘含笑话音里那一点警告意味,忙低头认错,心中却不解,更不服。
她分明是为太太不平。
贾敏隐隐感到头疼,让姬妾们比平常更早散了。
魏丹烟俯上来给她按揉穴位,笑道:“太太怎么又为小事烦恼。”
贾敏摇头叹气:“从前怎么没发现,霜菊竟有些左性呢。”
魏丹烟心里也无奈。
江姨娘一心向太太,太太也有意抬举,都是太太的人,霜菊就这么在太太面前挑唆,还当着柳姨娘的面。
她还是安慰贾敏:“小丫头年轻不懂事,多教教就好了。”
贾敏叹道:“是我近年精力不济,连身边丫头都放松了。”
魏丹烟继续安慰:“做丫头时人人乖巧,如今飞上枝头,性子各显也是有的,哪里是太太不会看人。”
她又揉了一会,贾敏不叫她再动:“罢了,一件小事,是不值什么。”
丫头不好就再挑,大不了再买。
魏丹烟便问:“那江姨娘那边——”
贾敏按了按眼角。若细看,会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
她笑道:“老爷在外劳累,回了家,还不许去看看喜欢的人吗。”
人是她自己选了买进来的,能怪谁呢。
-
只用一顿早饭的时间,江洛就做好了林如海以后随时会来的准备。
拿着高薪,享受着高额福利,不可能一点活不干。
她听着张夏萍倾情演奏的琵琶曲想,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她都辞不了职呀。
但接下来一连五个月,林如海都没有来。
先是一连三四个月的春夏大旱。好容易熬到将要秋日,将到丰收时节,天公偏还不作美,又是连日暴雨。
直到快中秋,林如海才略得几日空闲,在家暂歇。
等他过一日,气色渐好,贾敏才笑问:“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今日你先去和谁团圆团圆?”
林如海心中发闷,笑说:“好容易在家两日,太太怎么只知道念着她们,不知道也心疼心疼我。”
贾敏笑道:“是我不好,只求老爷心疼玉儿罢。”
夫妻两人对着静坐,屋里服侍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是林如海先开口。
他问的是:“近日可有大夫给江氏看过?她怎么样了?”
9 老爷果然喜欢姨娘
江洛正在小花园散步。
林府小花园位于整座府邸的东北角,约有四个半芙蓉院大,有活水,有假山,有一堂、一阁、一楼、一亭,绕行一周约需六分钟,认真逛一圈,也就是半个小时功夫。
就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小花园,江洛四月末第一次逛的时候,也足足歇了三次才走完。
但现在是大不同了。
甘梨先和婆子把坐褥铺好,请江洛和张夏萍坐,才扶着廊柱坐下,拿帕子当扇子扇:“我是越来越跟不上姨娘了。”
江洛笑说:“你抱着东西呢,自然比我累。”
张夏萍笑道:“姨娘如今是大好了。”
江洛也很惊讶于原身本来的身体素质,若没有底子在,她不可能仅凭简单散步就恢复到这种程度。
不过贾敏买原身本就是为了“开枝散叶”,身体不好不会被选中。
张夏萍细看江洛的脸,又感叹:“姨娘日日这么走着,竟一点没晒黑。我偶然来一趟,都怕黑了。”
江洛指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说:“每次都是日头不大的时候才来,挑阴凉走,多拿伞挡着些,自然没事。”
张夏萍稍稍凑近她,笑问:“昨儿大夫又来了,不知怎么说?姨娘的病假是不是快要销了?”
江洛笑道:“那要看太太的吩咐。或许太太疼我,许我接着躲懒儿呢。”
林家主母宽和,侍妾该做的的晨昏定省只留了晨起请安,不必夜间去服侍。但晨起请安也是除非特地说免了,否则不论酷暑寒冬一日不能延误的。这种没意义的工作当然躲一天是一天。
而且,病假结束,代表着她能“服侍”林如海过夜了。
想好好活下去,就要接受自己的身份和这时代的规则。不过,虽然对她来说,和林如海过夜没什么所谓,但她上辈子都不想生孩子,这辈子当然更不想在这种医疗条件下生。
希望剧情保佑,林如海能稳定没儿子到死。
就算有所改变,他真的有了黛玉和林青以外的孩子,也别是她生的才好……
江洛邀请张夏萍:“一会上我那吃饭?”
反正她的分例菜也吃不完。而且甘梨和冬萱不能也不敢和她同桌吃饭,有张夏萍一起坐热闹。
其实最重要的是,她病假没结束,所以厨房送来的还是清淡类饭菜。张夏萍一起吃饭,她的饭菜也会送到芙蓉院。一等丫头的分例是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林家没人敢克扣姨娘“姑娘”们的饮食,荤基本都是大荤,江洛还能蹭点红烧肉之类的吃吃……
而张夏萍也喜欢芙蓉院的清淡口味。
这叫互惠互利,合作共赢!
张夏萍欣然应下约饭邀请:“我又沾姨娘的光了。”
随后,她的话题又转回了林如海的后院上,先看了甘梨一眼,低声说道:“姨娘快别躲懒了。老爷快半年没进后院,若头一回去了旁人那,叫她再得意起来,又要调三窝四。”
“她本来就恨上姨娘了呢!”张夏萍自觉是真心为江姨娘想。
再说,那盛霜菊做丫头的时候就鼻孔朝天,把她们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她也是通房了,还自认比别个不一样,领分例接赏赐,事事都要她在头一个挑,院里的小丫头婆子也更奉承她,打水、端菜、扫地,都先紧着她来,就凭她从前服侍过太太吗?
可惜老爷疼谁不疼谁,太太也说了不算。
张夏萍看着江洛,满眼期待。
江洛:“那也要看老爷太太呀。快别操心这些了,歇好和我吃饭要紧。”
张夏萍只好说:“姨娘就是太好性了。”
江洛转说起秋冬的衣裳:“我去年的裙子短了一寸多,放量也不够了,衣裳都要新做,可惜了好皮子,你的呢?”
她这一年竟然还长个了。好吃好睡,长高了大约五厘米吧。
张夏萍羡慕道:“我去年也长了,今年没长。”
江洛说:“那你还比我高一寸多呢!”
张夏萍是典型的高挑明艳美人,腰细腿长,每次看她远远走过来,摇曳生姿,江洛都觉得大饱眼福。
两人站起来比身高,又让甘梨也起来比。
甘梨发现她也长高了半寸,惊喜道:“难道是托了姨娘的福?”
想到多晒太阳是有利于长高,江洛厚着脸皮认下了这份吹捧。
三人和婆子便往回走。
走到半路,撞见冬萱和正院一个二等丫头喘吁吁跑过来。冬萱笑回:“老爷晚饭后来芙蓉院,姨娘快准备着罢!”
张夏萍一喜:老爷果然喜欢姨娘!
她忍着淡淡的失落,笑道:“姨娘忙,我就不去了。姨娘快些回去吧。”
-
正院。
听完丫头回话,贾敏笑道:“果然我说得不错。今日天好,日头又不大,江氏一定和张夏萍在花园里。”
林如海也笑,说:“如今她两个倒好。”
贾敏笑道:“你那么忙,她们成日闷着,可不要在一起解闷?张夏萍还会弹琵琶给江氏听呢。说来她的琵琶极好,老爷都没听过两回。”
林如海顿了顿,把话润色了又润色,才道:“她弹多了,太扰你歇息。”
通房的屋子离这里太近。
贾敏面上的笑僵住了。
好半日,她才低头说:“我明日就给她们换屋子,换得远些,还更宽敞,老爷也能更舒坦……”
林如海闭目长叹:“敏儿!”
贾敏只是低着头。
林如海挥手,地下站着的丫头们只得转身出去。
他两手放在膝上,腰背笔直,看向妻子:“敏儿,只要你说不愿,我决不去寻旁人。家里有的这些,也尽可散了。”
贾敏肩膀低下去。
她很想追问:
给你生了儿子的柳双燕也能散了吗?
让你喜欢到……不能行房,也要去看她、陪她过夜的江洛,今日第一个想到的江洛,也能吗?
两人僵持着,没察觉窗外有影子已静静站了许久。
林黛玉缩在乳母怀中,把脸埋住,轻声说道:“嬷嬷,我们先回房吧。”
-
江洛晚饭只吃了个六分饱,就被甘梨和冬萱着急忙慌推去洗澡。
已经入秋,不能再和夏天似的,洗完头发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干透。两个丫头没给她洗头,却用加了玫瑰露的刨花水从头到尾给她梳了三遍才重新挽上,每处发丝都浸透了香气。
婆子丫头有忙着挑水倒水的,有忙着打扫院落的。芙蓉院因为一句话热闹起来。
甘梨两个还想再给她上妆,被江洛坚决拒绝了。
太刻意了。
原身的脸和她原本的一样,都更适合素净些。
况且,林如海喜欢“江洛”什么,她当然明白。
林如海说要来,她再练字等着也显得刻意。江洛便让点起比平常还多两倍的灯,找一本字最大的书看。
等到快八点,林如海还没来。
看甘梨第三次扎到手,江洛无奈:“好了,你去告诉柳三家的,再过半个时辰老爷不来就关院门睡觉。”
甘梨:“姨娘不等了?”
江洛:“只让她们警醒些,老爷真半夜才来,别关门外就好。”
见甘梨还要说话,江洛截住:“冬萱,你去拿两盘点心来一起吃,都饿了吧?”
甘梨只好听命。
冬萱也站起来,端来点心,又把灯芯一一挑亮。
江洛笑问:“你怎么不急?”
冬萱回:“姨娘都不急,我也不急。”
江洛赞:“好丫头!等你甘梨姐姐回来,多多拿点心喂她吃!”
甘梨回来,冬萱果然一个接一个点心喂她。甘梨吃得两腮鼓起来,追着冬萱打。
江洛发笑,熟练找出一块枣泥酥填肚子。
晚饭没吃饱,等太久真的等饿了。
林如海要来是贾敏的丫头传的话。人这时候还没来,他们两口子在搞什么?
额,她确实是他们y的一环?
江洛吃完两块点心,灌一杯茶,重新擦牙漱口,八点四十了。
冬萱和甘梨还在边服侍边闹。
她决定:“收拾了准备睡吧。”
两个丫头的笑声顿时都停了。
江洛悠悠道:“可别叫我还没当娘呢,先学哄孩子睡觉。”
冬萱用胳膊碰碰甘梨的,小声说:“姐姐,原该是我们宽慰姨娘,怎么成姨娘宽慰我们了?”
甘梨抿抿唇,打起精神去铺被子,让冬萱灌个汤婆子来。
天冷了,别叫姨娘夜里冻着。
已经过了江洛平时睡觉的时间,丫鬟们安静地忙碌着,江洛坐在榻上,看烛光摇曳,不觉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她听到几声惊呼。睁开眼睛时,人已在林如海怀里。
卧房门阖上了。
他的亲吻来得又密又急,江洛环住他的肩头承受。
这具身体在接纳他,迎合他。她把一切停在喉咙口,细细体会每一寸感觉。
她不是很喜欢在别人能听到时发出声音。
可他显然没有这份顾忌。
……
许是素了太久,看她尚能承受,他竟重整旗鼓。
……
将三更了。
……
第二天睁眼,天色已明,林如海不在芙蓉院。
冬萱面上有掩不住的恼意,不管甘梨在旁边扯她,梗着脖子回:“还不到五更,正院就来人说大姑娘病了,把老爷给请去了!”
黛玉病了?
想到黛玉至少能平安活到十五岁,江洛很淡定:“本来就是大姑娘最重,别说五更了,就是三更四更,老爷慈父之心,也得去啊。”
品味完昨晚,她开导冬萱:“别忘了我的身份,又是谁救了我,一直庇护着我。再者,太太是何等人,怎会拿儿女玩笑?你一心为我,可也别想左了。”
冬萱想了想,垂头应是。
甘梨才松了口气,就被江洛交与一个任务,往正院请示太太,她是否该去请安。
-
贾敏道:“这几日不必了,让你姨娘中秋后再每日过来。”
甘梨领话而去,她定神一想,吩咐魏丹烟:“快去查是谁到芙蓉院叫的老爷!”
玉儿一病,她慌了神,看如海来了只想着和他商量请医问药,没细想他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她没让人叫,是谁敢自作主张?
幸好江氏明事理。不然,打发人容易,只怕与如海又起隔阂……
心里装着事,贾敏没心思和姬妾说话,人进来便令散了。
有人却没走。
在贾敏的神色彻底转冷之前,柳双燕下跪求道:“太太这里忙,我把哥儿接去两日,也算帮太太省心了,求太太·恩准。”
10 禁足
贾敏出身国公之家,父亲在世时是今上极为信重的近臣,外祖家史侯府亦是开国功臣,母亲为尚书嫡女。她从小由母亲亲身教导,稍大些,家中便请来宫中女官贴身训授言行,及笄时名满京中,人人称赞她是贵女典范,若非亲事定得早,险些被选为皇子妃。
出闺后,她做了十余年当家太太,不论丈夫身居何职,是沉是浮,她都淡然相伴而过。家外,她广交善缘,虽然近年来精神不济,家中交给丹烟打理,倒也处处妥善。
母亲和嬷嬷们都说,贵女当宁气养身,不能轻易动怒。这些年她也做得很好。除了爹娘和黛玉如海的事,她从不对家外的人和家下奴才们动真怒。有敢犯法违例的,处置了便是。
这还是她头一回想不顾体面大骂一个奴才。
“哦?算替我省心了?”贾敏冷冷看着柳双燕,“柳姨娘的意思,难道是说姑娘病了,我就顾不得哥儿了?”
“妾身——”柳双燕出了一身冷汗,“奴婢不敢!”
“出去!”贾敏重重拍了一下炕桌,“回去想想你说的话!想明白了再出门!”
-
大姑娘一病几日不好,林家连中秋都没好生过。酒宴没摆,只各房分了酒菜、西瓜和月饼。
家里人人小心,江洛也停下了每天去小花园锻炼的行程。
正好天渐渐冷了,洗澡不如夏天方便,等明年天暖和再运动吧。
江洛只吃一碗西瓜芯,把她分到的三个西瓜散给院里的人吃,又把酒菜月饼都分了。
贾敏给她的待遇越好,她就越能用这些东西笼络下人。从这个角度看,讨好贾敏稳赚不赔。
再说,上啥班不需要早起打卡?
怀着略微惆怅的心情,江洛正式迎来了她病休结束的第一天。
去正院路上,甘梨几次欲言又止。江洛猜甘梨是怕她和盛霜菊发生冲突。
从“江洛”进林家开始,盛霜菊就一直对她有敌意,就算冬萱不说,她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一来,盛霜菊还没做过什么,二来,一个真·十七岁的少女在她眼里还是未成年,三来,主动挑衅不符合“江洛”的一贯人设。但明知旁人不善还笑脸相对又显得太好欺负了。
所以江洛采取的对策是装傻。
什么?盛霜菊看她不爽?她不知道啊!
反正盛霜菊不会主动来芙蓉院找她,除了请安,她和盛霜菊也没什么私下见面的机会。
至于当着贾敏,盛霜菊应该不敢搞事了吧。
所有姬妾的屋子里,芙蓉院离正院最远。正式回到岗位第一天,江洛特地早起,比以往朔望日请安早出门一刻钟还多,争取不做最后一个到的。
但……她失败了。
魏丹烟会每天一起床就跑到正院,谁都比不了她快。然后是住在后罩房的三位姑娘,最后是柳双燕。
而柳双燕被禁足了。
江洛光荣最后一个打卡,发现盛霜菊竟然也不在?
贾敏简短训诫她说:“你既好了,今后侍奉老爷不得怠惰。”
江洛屈膝行礼:“是,妾身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爷、太太。”
贾敏道:“你是我格外看重之人,在家中一年有余,进退有度、言行得体。今后也切不得挑灯拨火、无事生非。近日柳氏和盛氏言行无状,皆禁足一月,你当引以为戒才是。”
江洛忙应:“是。”
贾敏:“好了,都去罢。”
魏丹烟要留下,柳双燕不在,剩下几个人里,是江洛带头告辞。
才出堂屋门,张夏萍就忙靠了过来。江洛给她使个眼色,让出去再说。
江洛先慢慢走着。过了小半刻,张夏萍从后面赶上来,秘说:“十三那天,不是太太让人去叫的老爷,是盛霜菊自作主张。太太查出来,气得还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这几日姨娘不出门,太太盛怒,我也不敢去。盛霜菊这几天在屋里哭得了不得。”
江洛:“多亏有你,不然我又怕,又不敢打听。”
张夏萍也咋舌:“从没见过太太那般生气。”
江洛猛夸贾敏:“太太严明公正,只要我们谨守本分,倒也不必怕。”
她止步,送张夏萍:“如今不好请你来了,等大姑娘好了,咱们再一起吃饭。”
张夏萍一步三回头走了。
回到房里,江洛才把盛霜菊干的事告诉了甘梨。
甘梨直接吓白了脸,又因事关江洛,险些当场跪下。
江洛拦住她,轻声道:“知道你们好,可我从来没把你两个当一个人看。别说太太一向宽和,既罚过了她,这事就算过去了,就是将来真的还有不是,你是成日吓自己好,还是好好当差的好?你和冬萱是轮流跟我出门,你总不乐,还要叫旁人以为你对太太有怨吗?”
她劝:“你两个总要有一个好好地,兴许她以后还要你帮着呢。”
甘梨哽咽:“姨娘……”
江洛拿帕子给她:“哭完了自己洗脸,咱们吃饭。”
-
八月末,大夫诊断大姑娘大好了。
全家才松快两天,太太出去赴浙闽总督夫人的赏菊宴,吹了些风,再加连日操劳过甚,病倒在床。
正院丫头来芙蓉院传话,说太太免了各人请安:“太太不见人,姨娘不必去,也不必送饭菜、针线等物,太太不收。”
等人走了,江洛问甘梨:“以前谁送过这些东西?”还把贾敏送烦了?
甘梨道:“姨娘来之前,那李——李姑娘,更得老爷喜欢,柳姨娘便着意讨好太太。自有了大姑娘,太太身上就不大好了,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柳姨娘便赶过去侍奉汤药,又是什么亲手做的汤,绣的经,花样可多了。后来她自己怀了身子才算停。”
江洛:“倒看不出来,柳姨娘和太太以前是这样。”
甘梨道:“听姐姐嬷嬷们说,太太可烦了,只不好太落柳姨娘的面子,怕她惊惧伤了身子才由她。可惜太太这样宽和,柳姨娘生了哥儿,竟变了,竟敢那般和太太说话。”
江洛问:“哥儿快满两周岁了,一次都没到柳姨娘屋里过?”
“哪敢呀!”甘梨叹道,“柳姨娘屋里哪能照顾好哥儿?只怕抱过去没一日就要出事呢。”
江洛:“叫服侍的奶嬷嬷和丫头跟去也不行?”
甘梨偷眼在江洛面上看了又看:“姨娘……是怕——”
江洛忙说:“没影的事,我就随口一问。”
甘梨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犹豫着劝道:“哥儿姐儿能在太太身边养着,才是好事啊。柳姨娘那般的人,只要哥儿好着的时候,太太也随她看,也从不禁着哥儿叫她。”
江洛笑了:“这我自然知道。”
甘梨到底没敢再深劝,只说:“姨娘若能早日有个一儿半女,也算终身有靠了。”
-
太太既病着,老爷的生日便没办宴。
江洛都以为原身做的玉簪绿白鹤扇套要省下了,可以明年再用,可林如海生日后第四天,他来了芙蓉院。
江洛只好把扇套奉上,恭贺老爷生辰。
太太这一次病非同小可,林家各处房中都点起火盆时,太太还没大安。
偏生一入冬,大姑娘和哥儿又相继着了凉。
大姑娘倒还好,不过是咳嗽两声,哥儿却发起高热。
江洛听甘梨打听来的,说林青昏昏沉沉喊“娘”,贾敏四更都亲身起来去哄。
甘梨打听这些和她说的目的,江洛明白。是让她早日接受“太太养孩子才最好”的现实,以后若有了子女,别闹得不好看。
——她的小命可还在“太太”手里。
听甘梨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江洛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茫然。
她是不想生孩子,可她会不会怀、会不会生,并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
没有任何避孕手段,做过了就是有怀上的可能。
万一,她是说,万一。
万一她真的有了孩子,她会舍得把孩子给别人养吗?
贾敏想养,她有资格不舍得吗?
江洛严格数着日子等月经到。
她甚至开始一边抄经一边祈祷菩萨保佑她一生无子无女。
在没有其他方法的情况下,不花钱的迷信也是不错的选择嘛。
进了冬月,终于,太太和大姑娘都好齐全了。
江洛抱着手炉去请安。
和众人许久不见,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
贾敏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里竟然还有红血丝。
——江洛从来没见过她将这样不遮掩的憔悴示以姬妾。
魏丹烟眼下红着,是因为熬夜照顾贾敏吗?
柳双燕好像也瘦了那么一点点。
盛霜菊低着头,江洛看不清她的正脸。
只有张夏萍还和原来一样。
一般来说,人齐了后,林家妻妾的晨间例会只有三到十分钟。
江洛在心里数秒。
数到五百出头,贾敏关怀完了侍妾们近来的日常,江洛开始等散会吃饭。
但贾敏没让姬妾们散。
她看向柳双燕。
其他人也不由转向柳双燕。
柳双燕看上去很想把所有人一个个瞪回去,但还是没敢。
江洛用力眨了下眼。
“青儿昨晚吵着要你,”贾敏还对柳双燕笑了笑,“一会你去陪陪他吧。”
柳双燕先是狂喜应下。
随后,在满室的寂静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11 撕心裂肺
林青病危了。
这回不是一年里会出现十次那种,众人都疲了的,“哥儿又病重了”,而是实打实地危笃,离“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也不远了。
一个月内,杭州城里叫得上名的大夫都被请来过林家。家里人只要不傻的,早已有所准备。
可这么大的动静,直到太太明确表露出“哥儿病重”,旁人才能开始或真心、或假意地为林青伤心。
江洛不清楚,这么多大夫来来去去,柳双燕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是真没往林青快不行了的方向想?她才是林青的亲娘,当时屋中所有人里,竟也是她最后知后觉。
“柳姨娘在哥儿屋里一天了,听说一口饭都没吃。”甘梨有一下没一下扎着花,说她听来的消息。
“到底是做娘——”江洛及时改口,“做姨娘的。”
她面前是今年新做的秋冬衣裳,一半的颜色、花样较为素淡,另一半也不全是大红大绿,但到底亮些。
江洛:“这些鲜亮的等过年再穿。这些日子千万不要拿错了。”
哥儿病势沉重,不管是出于人情还是出于自己的安全考虑,她最好也表现得伤心点。
尽管她根本没见过林青,也很难谈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感情。
丫环们答应着,连甘梨都略过了江洛的口误。
“哥儿长了这么大,出过屋门吗?”江洛好奇。
她不是很确定,但她穿过来这一年多点,林青似乎从没出过屋子。
冬萱也看甘梨。
甘梨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叹道:“在屋里还一年病十个月,怎么敢抱出来呢。”
江洛隐约觉得是不是偶尔让孩子晒晒太阳会更好。但她既不是育儿专家也没做过妈,心里想想也就算了。
甘梨和冬萱收拾了衣服,便服侍江洛安歇。
睡前,甘梨宽慰江洛:“姨娘安心,大哥儿这般……病弱,是因柳姨娘有身子八个月上,还非要出门看太太给她和魏姨娘赏的首饰是不是一样,谁知就在台阶上摔了。幸亏太太让拿百年老参吊住命。姨娘将来必不会这般,定能平平安安生下哥儿。”
江洛完全没法和甘梨说她不想生,只能领了这份好意:“你们也快睡吧。”
第二天,江洛穿碧青褙子,银白裙子去请安,发现大家都穿了差不多的衣服。
贾敏直接没见人。魏丹烟出来传话:“太太说让我带你们也去看看哥儿。都轻声些啊。”
江洛走在最前,和魏丹烟并排,盛霜菊、许静雨和张夏萍都跟在后面。
她轻声问:“魏姨娘,哥儿今日怎么样?”
魏丹烟只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正院的东厢三间比芙蓉院的三间正房还宽敞,光堂屋就站了姬妾丫鬟嬷嬷快二十人,竟还不算挤。
众人围着火盆,把身子烤热了,才一一迈进卧房。
卧房里药味很重,不过气味不算浑浊。
靠墙大床上,柳双燕和死尸一般坐着,怀里一个包被,里面那孩子面色青黄,也和死了一样。
没人说话。
柳双燕那一夜之间凹下去的眼睛带着浓重的恨意,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到触及魏丹烟时,她却迅速垂下双眼,抱着孩子站起身,直挺挺跪了下去。
魏丹烟轻轻侧身躲开:“柳姨娘这是做什么!”
“还烦请魏姨娘带我去求求太太!”她把孩子搂得很紧,声音嘶哑,“哥儿都这般了,还不能用我家里寻来的方子吗?非要等哥儿死了?!”
“柳姨娘,你要慎言!”魏丹烟加重语气,不留情面道,“你那方子,太太给孙大夫刘大夫杨大夫都看了,都说不能用!太太难道还会害了哥儿?太太才是哥儿的母亲,你别忘了!”
“你!你们……”柳双燕面皮连着脖子都在抖动。
“娘……”她怀里的孩子发出细弱痛苦的声音,“娘……”
“我的儿啊!”柳双燕应着声,眼泪就滚了下来。
魏丹烟皱着眉,给江洛使了个眼色。
江洛会意,领盛霜菊三人出去。
盛霜菊似乎还想留一留,但被魏丹烟坚决撵走了。
走出房门,冷风扑面。
狠狠吸了几口江南冬日又冷又湿的空气,江洛才觉得胸腔通畅了些许。
那样的场景,见到一次,就不会再忘。
起码现在,她不想再看任何正院的事,和三人点了点头,便立刻转身走人。
……
膝下唯一的儿子将不久于人世,林如海清晨到衙门不久,便被上司同僚下属合力劝回家中。
青儿不能养住,他早有准备,若说伤心,也自然是有。但他更担忧敏儿会因此事一蹶不振。
要他说……何必如此啊!
林如海坐在贾敏床前,身边是女儿,父女俩一同劝她多吃几口饭。
贾敏真的吃不下。
“我心里堵得慌,再吃更堵住了。”她推开丈夫的手,“不如拿碗参汤给我。”
林如海不应:“你不吃饭就歇着,没什么值当你操心。参汤吃多了胃气上逆、气机失调,更不好。”
敏儿的身子,又生生为青儿熬坏了。
贾敏勉强一笑:“我哪能歇住?才柳姨娘还吵嚷,说要给青儿用她娘家寻来的那偏方。我想着,虽说到了这等时候,用什么方子不过是多一日少一日的事,用了也好让她心安,可又何必再让孩子多受折腾呢。可不让用,她到底是青儿的亲姨娘……”
“就让她用!”林如海当即便吩咐人,“去按柳姨娘的药方抓药,叫她自己去看着炉子——”
“如海!”贾敏惊了。
“敏儿,”林如海回头,抱住女儿,对贾敏说,“只要你和玉儿好,别的什么都不要紧。”
-
离林青两周岁的生日还有不到二十天。
江洛给他做的生日礼物才选好料子剪裁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做。
她拿着料子发呆,被甘梨接过手去,问:“姨娘想绣个什么花样?”
江洛:“绣……绣一个‘喜上眉梢’,一个‘四季平安’吧。”
甘梨比划着大小,要找纸笔画花样子。
江洛的反应比平常慢一拍,愣了两秒,才对着她的背影说:“不用急……”
“我知道。”甘梨转身笑道,“交给我罢,姨娘不用操心了。若哥儿好了,就是生辰礼;若——”
她拿了纸笔走回来,低声说:“若不好,给哥儿烧了,也是份心意。总不好人家都有,就姨娘没有。”
“那……”江洛握住她的手,“就辛苦你了。”
……
芙蓉院做了一整天针线。
甘梨仿着江洛的针脚给林青做荷包,江洛自己收尾预备十一月十三、贾敏生日要送的抹额——尺寸是甘梨和正院丫头求来的,冬萱则是给江洛缝月事带,缝完了又做新袜子。
江洛绣最后一朵花的时间,甘梨都绣完了两朵花加一片叶子,冬萱做完了两个月事带和一双袜子……
江洛承认自己的菜,并且还想阻挠冬萱进步:“袜子就别做了,让针线上的人做吧。”
冬萱笑道:“这种贴身的东西还是咱们自己做吧?也不难,累不着的,姨娘放心好了。”
江洛:“总归都要过水洗,不怕不干净。”
再说袜子算什么贴身衣物啊!
甘梨笑道:“还请姨娘收回成命。若连这等小东西都给旁人做,也显得我们太不用心服侍了。”
江洛:“好吧,好吧。”
她俩的考核不止她说了算,往上还有魏丹烟和贾敏。
白天太累,晚上江洛干脆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心算自己的私房钱。
这几个月的月例都没花,纯攒十八两。端午、中秋和林如海生日,共得到了官中一两半黄金和十九两白银赏赐,还有林如海单独给她的金钗一对、玉簪一对和四匹缎子。
这种品质的缎子一匹市价约在五到十两之间,金玉首饰也是硬通货,但她目前还没必要变卖衣料首饰换钱。
所以一总算下来,现在她的存款有黄金四两半,白银二百三十二两,四吊铜钱也还在,一个没花。
看她这攒钱效率!
江洛翻身起来,拿出钱箱,把散碎银子称五十两凑整,吩咐甘梨:“明日空了去银库房换十两整的五锭回来。”又问清楚:“用不用多给些?”损耗啊、茶水费什么的。
甘梨笑道:“不用,咱们家一向主子少,是从来没有这些的。柳姨娘刚来的时候倒有人想贪她的东西,她直接告诉了太太,太太狠罚过,到现在五六年了,还没人再敢呢。”
江洛放心了。
但甘梨还是没能换来整锭银子。
因为,大齐宣德三十年,冬月初六一早,江洛去请安时,隔着两层门窗和二三十米距离,清晰地听到了柳双燕在西厢房撕心裂肺的哭喊。
12 巡盐御史
茶杯顺着贾敏的衣襟滚落,茶水蜿蜒一地。
魏丹烟忙拿手帕擦拭,被贾敏一把攥住手臂:“快——”
魏丹烟和丫鬟们簇拥搀扶着贾敏直奔西厢房,还有两个大丫头去东厢安抚姑娘,剩下江洛和盛霜菊三个呆在原地。
三人全看江洛,包括盛霜菊也看。
江洛深吸一口气:“咱们也去看看。”
四人赶到西厢房时,贾敏正让婆子丫鬟去柳双燕手里夺孩子:“你不放下,怎么叫大夫进来看?”
柳双燕紧紧搂着孩子,挣扎得头发都散了,眼红面颤,状如疯魔:“求太太就放过哥儿,让他安安静静地去罢!”
贾敏身子一晃,魏丹烟的巴掌已经重重抽到了柳双燕脸上:“放你娘的屁!你少装疯!不是太太慈悲,哥儿早就没了。哥儿为什么总不好,不是你怀着孩子还瞎折腾?”
“你再这样捂着孩子,才是真不叫他好好地去!”贾敏的神情是江洛没见过的冷硬,“你这般哭喊闹事,是想叫他走了也不安心么!”
魏丹烟冷笑:“柳姨娘这会子心疼起哥儿了,从前为给你娘家多送几两银子,不惜冰天雪地也要来看我衣裳首饰的时候,怎么不心疼心疼你肚子里的孩子?要我说,哥儿有今天都是你和你娘家作孽——”
柳双燕面色煞青。
“好了!”贾敏指挥丫头婆子抱过孩子,拖走柳双燕捆起来,“送回她屋里去,不许她再疯!”
柳双燕不再挣扎,松开手。
孩子被抱走了。
太太让速去请大夫,去衙门找老爷,又让江氏几个各自回去。
她只怔怔看着。
她辛苦怀胎八个月,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她这一生的指望,作为生母被请封诰命的体面,甚至可能会在太太死后扶正的梦,她的……亲儿子,亲骨肉,都随着孩子被抱走,渐渐远了。
……
“老爷说,哥儿才三岁,虽说上了族谱,到底是夭折,家里就不大办了。”甘梨说着林青的丧事。
冬萱忙说:“不光咱们家里这样,谁家都是这般。”
江洛耳边还回荡着柳双燕的嘶吼,半日才回应她们:“我知道。”
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在这时代还不算人。
她翻出甘梨做了一半的荷包,说:“咱们快些做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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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的棺椁在西南角一处小院停了二十一天,由管家带人送回姑苏祖坟安葬。
前二十天里,柳双燕一直被关在碧荷院,是魏丹烟和江洛两个“庶母”轮流带嬷嬷丫鬟守灵。
直到停灵最后一日,贾敏才放了柳双燕出来,让她送一送自己的儿子。
柳双燕坐在灵前,身后是四五个看守她的婆子。她一动不动,没哭也没闹。
江洛活动着僵硬酸痛的四肢,从后门绕出来,抱紧半温的手炉,赶紧回屋躺躺。
烧纸、举哀、干坐,一整天下来真是累……
姨娘的二两月例和各项福利可真不是白拿的。张夏萍她们就不用来。
甘梨在屋里等着,早准备好了热和热被窝,一面忙着给她摘斗篷,一面说:“才月白姐姐过来,说太太身上不好,姨娘近日也劳累了,且不用去请安。”
江洛挤出力气拍马屁:“太太疼我。”
甘梨和冬萱一起给她脱掉外头衣裳,扶她到床上躺好:“姨娘睡一会吧。”
江洛立刻就半晕了,还挣扎着嘟囔:“吃晚饭叫我……”
关上卧房门,甘梨让冬萱也赶紧躺一会:“说不准晚上还有事。”
冬萱也没客气,就在东侧间榻上躺了,叹道:“哥儿虽没了,只要老爷、太太和咱们姨娘好着就好。”
甘梨拿小火钳子给手炉换炭:“今年事多,数一数竟从二月起就没安生过,幸好已经年底了,等过了年就好了。”
冬萱侧了侧身子,凑近甘梨,低声笑道:“姐姐是想说,等过了年,老爷就能常来了?”
甘梨也笑了,放下火钳盖好手炉吹去浮灰:“我是盼着姨娘早日怀上呢!哪怕不是哥儿,是个姐儿,咱们院里也更有盼头!”
冬萱:“可我看姨娘是不是怕生孩子?”
甘梨笑道:“生孩子谁不怕?可哪个女人不生呢?你娘不生哪还有你呀!你以后也不想生吗?”[注1]
冬萱不干了:“姐姐怎么扯上我了!”
小声闹了一会,冬萱往里让让,让甘梨也上来一起躺着。
两人头靠着头,开始畅想,若姨娘明年春天就能怀上,到后年再过年,家里就能多一个哥儿姐儿了。
太太慈和,她们姨娘又从来敬服太太,让太太喜欢,就算孩子给太太养着,姨娘也必然比现在更体面!
只要哥儿能有老爷的五分才学,二三十岁就能中进士,将来出息了,姨娘或许能得诰命也未可知呢!
但还没等到过年,林家就迎来一件喜事。
老爷治灾有功,圣上有旨,调为两淮巡盐御史,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年后即往扬州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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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要过年,事怎么都赶到一块了。”
贾敏嘴上抱怨着,眼中却盈满笑意:“快把人都叫来议事。”
巡盐御史一职可是非陛下极信重之人不可任的。如海虽还是正三品,可一地布政最多升任巡抚,若在巡盐御史任上做得好,再升职,或许便能直通六部尚书,也不是没有先例。[注2]
“太太想到什么,吩咐人去办就是,可别再累着。”魏丹烟提议,“比方芙蓉院的东西,就让江姨娘领人登记了装上如何?左右她也识字,大不了再给她几个婆子使唤。”
“也好。”贾敏想了想,“那叫她也来。”
魏丹烟又请示:“那挑好的两个伴读丫环就先放到大姑娘屋里?”
贾敏:“放吧,别等过年了。”
不一时,诸管事、管事娘子和江洛都到了。
江洛站在贾敏身边,看她撑着孱弱的身体一一分派事务,分明快二百口人跨省搬家是个大工程,却被她行云流水搬拆成一件件小事,一个月内连过年带搬家上任可以轻松完成。
事务分派完,管事们告退,江洛也行礼出去。
走到门外,她隐约听见贾敏吩咐:“去叫柳姨娘来。”
叫柳双燕有什么事?
江洛很快抛下这点迷惑。
她带着临时分给她的四个婆子,才回到芙蓉院,后脚便有正院丫头送来六两银锞子和一小箱铜钱,说:“这银子是单赏姨娘的,这些钱是赏芙蓉院众人的,每人是一个月的月钱,请姨娘散下去吧。”
江洛谢恩,收了银子,开始发钱。甘梨和冬萱每人一吊,余下每人五百钱。
在她带人干活之前,先让她给众人发钱,活必然能干得更好,她会感激贾敏,四个婆子更会。
贾敏连这些小事都想到了吗?
这也太操心了。
……
正院。
看柳双燕衣服头发都还齐整,也好生戴着簪钗,只人有些呆木了,贾敏便多加耐心,缓声道:“你的事,我和老爷商议过了。”
柳双燕身体颤了颤。
“你十七到家里来,快满六年了。虽说你总掐尖要强,不知道理,屡屡生事,究竟生育有功。”贾敏观察着柳双燕的反应,“可细想这几年,青儿早夭,多是你家里人挑唆之故。”
她给柳双燕两个选择:“老爷已厌极了你,厌极了柳家,不想再见你,更不许柳家人再迈入家中一步。但你还年轻,老爷愿意放你归家,免了你的身价银子,从此与林家再不相干。”
柳双燕面上满是不敢信:“太太……真的?”
贾敏:“自然是真的。只你要想好,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也别想再来。”
柳双燕眼珠转动,又不吭声了。
贾敏也不管她,继续道:“你若想留下也可以,还能做姨娘。可你得记住了,老爷不会再见你一次,你娘家人不论是谁,老的小的,就算在门外磕头磕死了,也不许进来!你更不许叫人私下联络往来!如有一次,绝不饶恕,直接送你到老家庄子上去!”
“太太……太太!”柳双燕颤抖着跪下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贾敏挥手叫人把她送走。
柳双燕才被带走,便有人回话:“江姨娘的母亲想来给太太请安,看视江姨娘,求问太太能不能来。”
贾敏道:“去告诉江姨娘,看她自己见不见吧。”
这婆子便往芙蓉院去传话,恰巧魏丹烟进来,听了个尾巴。
她先回完事,才说:“我记得江姨娘的母亲是她后娘?”
“是,她十三岁上亲娘没了,十四她爹新娶,十五就把她卖了。”说着,贾敏往屋女儿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歹也是个秀才,竟为八百一千银子就把女儿卖了!”魏丹烟颇为不屑。
买人是不到十岁没长开的小丫头最便宜,生得再好也不过三五十两,一般的就五两、八两。十一二就可以卖上价了。到十三四往上,花容月貌又大概懂事的女孩子都是按百两开始卖。像柳姨娘和死了的李蔓青,都是二百多两买来的。张夏萍比她们还贵一百多两。[注3]
这些人里,又数江姨娘的八字最好。
因她是秀才之女,又生得极好,还素有才名,只怕江家不肯卖,太太都打算好,大不了花上两千。哪知管家才说到一千,江姨娘的父亲就忙不迭应下了。
这她记得清楚。
……
“我‘母亲’啊……”江洛思绪沉入记忆,细细体会原身的情绪。
“就让她来吧。”
13 一文都不给
江洛的继母闫氏年纪还不满双十,穿一件八·九成新的香叶红灰鼠褙子,下面葱绿皮裙,头上两根梅花红宝金簪,模样有五分娟秀,倒是她的肚子更招眼,看上有五六个月了。
江洛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秒,扶着官帽椅扶手起身,不喜不怒道:“母亲坐。冬萱,上茶。”
闫氏眼神不住地在堂屋各处转,看了自鸣钟,还伸着脖子想看东侧间。
江洛就默默站着,直到冬萱端了茶来,才问:“母亲为何不坐?”
“啊……坐,坐。”闫氏忙赔笑坐下。
江洛也坐了,却只低头看茶汤旋转,不说话。
屋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闫氏喝了口茶,又喝了口。
分明从家里出来前,过来该说什么都和相公商议明白了,可真见到、见到姨娘,不知为何,她又一句都不敢说。
姨娘还在家里时,虽然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却没这般吓人!
闫氏到底坐不住,放下茶杯,侧身笑道:“我和你父亲在家都念着姨娘呢。”
“哦?念着我?”江洛慢声问道,“不知是怎么念的?”
闫氏不妨她这样,一时噎住了。
江洛才转头看她,笑道:“既是念着我,怎么从我病得要死到现在一年多了,母亲才来看我一眼?”
“这、这——”闫氏结巴着,突然灵光一闪。
姨娘还会埋怨家里,不正是说明还记着情分吗?
她忙搜肠刮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虽然日日想着,可林府这般人家,哪是我们——”
“这话,母亲父亲骗骗自己就行了。”江洛笑道,“父亲还是秀才呢,不比柳姨娘的家里更有体面?江家就在杭州城里,柳家可是在山东,柳姨娘的父母一年两回千里迢迢还要来,再看你们……”
虽然柳双燕的娘勤着过来是要钱的……但闫氏应该不知道,所以不妨碍她以此压住闫氏,占上道德制高点。
她又说:“我们太太一向慈悲,怜贫惜弱,我既在林家,父亲母亲就一点没打听着?”
“我、我们……”闫氏实在是答不上一句,只能捧着肚子变脸,“你虽然飞上枝头了,我也是你母亲,你可别忘本——”
“‘飞上枝头’?”江洛也变色,“母亲别是真个不知我是因什么才封的姨娘,那是我们太太可怜我!”
她掩面哭道:“当日既为那一千银子卖了我,身契已签,我生死就都是我们老爷太太的,和江家再不相关,母亲倒还拿辈分、情分压我?快休要再提这些,只说今日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闫氏彻底没了办法。
如今江洛可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使唤的小丫头了。她穿的是月白织锦缎褙子,发间金钗上缀着的珠子都有她指甲盖大,一人住一间院子,别说屋子地了,连院子石砖上都扫洒得干干净净争些儿不见土,五六个人随她使唤,她院里扫地的婆子头上都戴着银发钗……
这是林大人的姨娘,她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了。
可丈夫和儿子还在等她回去。
想到丈夫连日说的那些,她咬了咬牙,又转为笑脸,赔笑道:“姨娘别哭呀,说实在话,今日我来,也是为了姨娘好。”
江洛不抬头:“母亲有什么好话?”
闫氏笑道:“你父亲前几日听说又能捐官了,捐一个县丞只要四百八十两,县令只要一千二——”
“你们是想和我要钱捐官?”江洛狠揉了一把眼睛,抬头。
闫氏被她看得一惊,不觉就往后缩:“是……不是,不是!不是要……是借、是借!”
“借?”江洛冷冷问,“捐县丞只要四百八十两,家里没有?去年才把我卖了一千两银子,都花光了?”
说着,她眼神扫过闫氏金钗上的宝石,又细看她身上衣裙的料子。
原身的父亲江承二十三岁就过了院试,被录为二等增生,这之后十年,他再也没有亲手为家里赚过一文钱。
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他都忙于“读书”、“做文章”,梦想着一朝得中,金榜题名。
但读书是要钱的。
书、纸、笔、墨,这些使费就够一般温饱甚至小康人家为难了。何况江承还要拜师上学,和同学往来,打点关系……只凭江家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薄田的佃租根本不够。
江洛的母亲白日要管家理账,带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操持江家小院里里外外,把每文钱都花在精细处,还要偷空教导原身读书识字,夜里便在灯下做针线贴补家用。
原身还小的时候,母亲的年纪也还轻,眼睛也好,手也还没糙,绣出的活计总能卖上高价。原身渐渐长大,母亲的身体也连年消耗,再绣不出一年能赚来一二百两的活儿。
江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紧,江承连届不中,从二十出头晃到了三十,便越看当年处处好的妻子越厌恶。
妻子的容颜衰减了,不如从前能持家了,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从前好了,拎出去的礼物也拿不出手了,还有,娶了她十来年,她没能给他添一个儿子,竟还不许他买姬纳妾!
起先,江承对江洛还有几分疼爱。女儿哭着劝和,他还会尽力忍耐些。
但不过多久,他就没了耐性,一次和妻子争吵,竟给了狠狠在旁劝和的女儿一巴掌!
在江洛的母亲已不能忍受,即将松口同意丈夫纳妾时,她有了身孕。
七个月后,她难产而死,母子俱亡。
她鬓发蓬乱、青筋暴起、面色青白、嘴唇干裂……血流满地的模样,清晰留在了江洛的记忆里。
那个被活活憋死的孩子的情状也是。
过了一年,江承用江洛母亲攒下来的积蓄,重新娶来了十六岁的新娘闫氏。
可闫氏并没有江洛母亲那般的好手艺,也不如江洛母亲会持家。续娶把积蓄花了大半,开销却愈多,江承的日子更不好过,这才念起江洛母亲的好处。而这惹恼了闫氏。
闫氏把生活里受的所有气,都发在了江洛身上。
江洛不能再读书练字,纸笔要省下来给江承用。小丫头卖了,活变成江洛来做。不仅如此,闫氏还和江承商议着,要把她送给五十岁的县令做妾。
幸好——当时江洛真的这样想——幸好,林家来买人。
在看得见的三品大员家的一千两银子,和看不见的县令家的好处之间,江承当即选择了前者。
至于女儿要到人家做奴才,那也是她的命!
何况是做林家的奴才,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他不知道,江洛也是这样想的。
做了人家奴才,生死便都是主子的了,和本人父母再不相干。
去年二月江洛被卖时,江家已是捉襟见肘,江洛母亲留下的首饰都被卖了个差不多,闫氏的嫁妆里也只有一根素金钗,余下不论钗环镯钏都是银的,总共也没几件。
如今她穿金戴宝、身披锦绣,花的都是哪来的钱?
不过江洛并不恨闫氏。
闫氏对她做的所有事,不都是在江承的默许下吗?
江承不心动,闫氏再想卖了她,也不可能卖得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江承和闫氏花着她的卖身银子还来和她要钱。
“光母亲头上这两根金钗就值七八十两了吧?”江洛一件件往下数,“珍珠坠子也能换二两,戒指上的玉可不错,还有这衣裳……一身都穿的皮子,卖两件给父亲捐官舍不得?”
闫氏捂了头上捂手腕,到底捂不住全身。
她还是不信,江洛小小的年纪,怎么会这么无情无义,连亲爹都不管了?
她臊红了脸,还想努力:“姨娘不知道,你兄弟——”
江洛暗中狠拧自己一把,含泪问:“不管母亲说什么,我只问一句:有卖了我的一千银子,还养不大一个孩子吗?”
闫氏过门两个月就怀上了,她被卖时是七个月。她到林家后隔绝了一切音信,现在才知道闫氏生的是儿子。
她连“父亲”都不认了,岂会认这个“兄弟”。
江洛又低头掩面,叹道:“请母亲把这话原原本本说给父亲:我不会再给江家一文钱。母亲请回。”
她背过身,命:“送客。”
闫氏上前两步,还想拉扯江洛的衣裳,被甘梨冬萱一边一个挡住,一人搀住一只手往外拽:“奶奶快请吧。”
江洛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不知道她哭的是谁,是哭原身太过命苦,终于今日出了口恶气吗?
哭完,她洗脸,重新梳头,换了一身衣服,到正院求见贾敏。
贾敏在卧房见的她,那黑漆嵌螺钿大床上还坐着一个捧《千家诗》的黛玉。
江洛跪在床前,问:“太太,姑娘——”
黛玉面上没有笑,也没有厌恶、生气,只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
贾敏双手捂住黛玉的耳朵,笑道:“你且说。”
江洛便直接说:“太太,我母亲今日来,是想和我借钱给我父亲捐官……”
她说到这里,贾敏便把手移开了。
江洛没停,继续说:“……我看,他们还有几分将来扒上老爷的意思。虽说为人子女,不好说父母之过,但我已是林家的人,太太面前,便大胆说了:我父亲十余年不中,既无才学,也无仁爱之心,又贪财好色,对妻、子刻薄,据我看,实非为官的良才。他只捐了虚职还好,只怕还想补实缺。若真叫他补到实缺,迟早会惹出祸事。”
贾敏心中一震,料到了她想说的话。
她竟能有这份见识?
江洛仰头道:“还望太太准许,从今日起,凡有江家的人来,一律不放行,我也一概不见。若江家在外打着林家的旗号行事,也请老爷太太不必顾及我,该怎样就怎样便是。”
贾敏望着她,许久没应声。
江洛从一开始的笃定逐渐变得有些忐忑。
她已经把想法多加润色,贾敏还是觉得她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吗?
贾敏重新捂住了女儿的耳朵,又示意丫鬟们退出关门。
“你——”
贾敏反复和自己说着,这是如海的爱妾,他待她和别个都不同,她去年才买了她进来,她没贴身服侍过她,她们之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情分,不过是妻和妾,主子和奴才而已。
可她还是问了。
“你……”她问,“你,恨……怨你母亲吗?”
14 春日即事
怨她母亲吗?
贾敏的问题是江洛根本没想过的方向。她一时愣住了,却下意识看向贾敏捂住黛玉耳朵的手。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
贾敏的眼睛正一瞬不眨盯着她。
这是出身国公府邸的贵女,今年已三十有五,不知见过多少人心算计。就算她上辈子死之前比贾敏小不了几岁,她也没有信心,能在贾敏面前虚情说谎而不被察觉。
贾敏没叫她起来,所以她还跪在地上,贾敏的目光是从上面看下来的。
她只是卖身的奴婢,贾敏是她的主子,所以她也不能同情、可怜贾敏。
因为她不知道贾敏是否会觉得冒犯。
她只需要实话实说。
江洛摇头:“我不怨,也不恨。”
贾敏提着的那口气却并没放下,她追问:“为什么?你母亲丢下你一个,也没给你留下个兄弟……姐妹——”
江洛并不想听贾敏当着她的面,用这样的语气、方式提起原身的母亲,仿佛母亲那艰难却也有过快乐的一生,遭受过的苦难,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简单故事,可以供人反复去比较、品咂。
她相信,即便是原身亲自在这里也一样。
但贾敏是她的主子。
她还是压住了心底的不快,平静道:“太太,母亲生我、养我、教导我、日夜照料我,对我的恩情我已三生难报。母亲已不在了,是父亲卖了我,我母亲又有什么错?”
难道叫她怪母亲活得太短还不能复生吗?
或许,她应该怪母亲太过操劳,不知保养,十数年如一日地五更起三更睡,生生把给身体熬坏了,还太把丈夫放在心上,没有早日看开同意丈夫纳妾生儿子,以减轻自己的负担……
可这并不是她能选的。
江洛的母亲想提升阶级,只能寄希望于江承。“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社会就是这样要求她顺从。
而且,不像林家这等高门大户,妻妾主奴,等级森严,小户之家的妻与妾之间,很多时候界线没有那么分明。
“妾只是妻的生育工具,是妻的奴隶”?
“妾生的孩子也是妻的”?
若不在意风评颜面,“妻”也没有得力的后盾,内外房门一关,只要不出人命,家里谁更得意,不还是那个“夫”才说了算?
更何况,江家的钱大半是江洛母亲辛苦赚来。
即便是这个时代,又有几个女人能心甘情愿用自己赚的钱给丈夫买妾?
答完,江洛便低下了头,不再迎着贾敏的目光看。
她心里似乎是自己,也似乎是原身在说:
太太是很好。
可太太和娘……根本不一样。
她们的经历、处境,都不一样。
贾敏觉得自己是疯了。她太失态了。
她松开手,叫人进来扶江洛起来,让她坐。
江洛膝盖有些酸,她忍着没揉,坐下。
贾敏道:“你方才说的江家之事我知道了,等老爷回来,我会和老爷商议。”
她夸奖江洛道:“你有这份见识很好,若人人都能像你这样懂事,我就省心了。”
柳氏还没拿定主意,丹烟说她只知道哭,真是愁人。
江洛忙说:“只求不给太太惹事就好。”
贾敏问:“年初给你那些书看了多少?快过年了,你想要什么书告诉二管家,走官中的账买。”
江洛连忙谢恩!
刚才她差点以为贾敏要考她了。是她想多了。
有这时间,贾敏为什么不多教女儿读两页书?
看贾敏没有别的话吩咐,她便告退出去。
外头风还不小,夹着半雨半雪直往她脸上扑。
过年之前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等过了年,春天就会到了。
江洛把斗篷裹得更紧,和甘梨快步回芙蓉院,一进屋先和冬萱说:“快给你甘梨姐姐倒杯热茶。”
“姨娘”这一等级可以穿斗篷戴兜帽,“丫鬟”就不行了,手还能往袖子里缩,脸是没地方藏。甘梨的脸被吹得泛红,看上去冰凉冰凉的。
冬萱答应着,转身倒了两杯茶,第一杯还是先给江洛,第二杯才给甘梨。
而冬萱倒茶的时候,甘梨正帮江洛解兜帽,冬萱倒了茶来,两人才交接。
江洛喝完半杯热茶,捧着剩下的半杯巡视她的书架。
她还要填什么书呢?
贾敏许她用官中的钱买书,她不用顾及价格。
那就——
买史书吧!
就算半蒙半猜才能看懂也没事,她可以当故事书看!
做好决定,江洛写了一张单子,细细检查没有遗漏,又备注上“若有新奇新书不犯禁的也可买来”等话,让甘梨亲自去交给二管家:“这样要紧的事,还是得让你跑一趟。”
冬萱笑嘻嘻给甘梨递上手炉:“姐姐今日辛苦了,晚上我把我的点心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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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管家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把江洛要的书买来了,二管家娘子带十来个婆子抬了三个箱子送来。
“仇嬷嬷,”江洛忙请二管家娘子坐:“怎么劳动嬷嬷亲自来,快吃杯茶吧。”
仇嬷嬷接了茶道谢,没坐,笑道:“姨娘快开箱点点,我就好和太太回话了。”
人家不愿意亲近,江洛也不勉强,当即叫开箱。
三个箱子不小,都装得满满的,只有三分之一是她要的书,另外应该都是“不犯禁的新奇新书”了。
江洛本来还有点遗憾不能自己逛街去买,看到这么一大堆书,又觉得就算她能出门,她一个姨娘才能带几个人,能买多少?
不如交给官中省心!
从芙蓉院出来,仇嬷嬷来到正院回话。
虽说家下事大半还是魏姨娘管着,但给江姨娘买书的事是太太亲自吩咐的,她还是得回给太太。
丫头先进去通报,仇嬷嬷在堂屋站着,听到卧房里大姑娘正念:“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注1]
听听咱们大姑娘这声儿!不知比多少哥儿还强呢!
仇嬷嬷想起自家小孙子,比大姑娘还大了一岁,成日只知道爬树掏鸟,滚得泥猴儿似的。
大姑娘读书声停,仇嬷嬷忙整了整衣裳。
不一会,丫头出来让她进去。
仇嬷嬷先回话。
贾敏令坐,笑问:“你说要赶着来回话,她就真没留你?”
仇嬷嬷坐了,忙笑回道:“真个没多留。我也以为少说还得再推让两句。”
不像每回去柳姨娘那,她说了忙着走,柳姨娘非要留她吃茶点说闲话,也不多想想她又不是粗使婆子小丫头,缺那几口点心吃吗?干不完太太吩咐的差事,她有几个脑袋做点心?
想和她拉关系也别这么……笨!
似江姨娘这样,虽然冷淡了点,似是不太会做人,可有柳姨娘比着,还是江姨娘更好。
再者,她们本来就是奴才,办好差事就完了,哪还能对主子挑来挑去。
仇嬷嬷想了一通,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等着聆听太太问话。
贾敏却没再问,只感叹一句:“果然是个懂事孩子。”便叫仇嬷嬷自去。
她让女儿接着背诵。
黛玉却没再张口。
贾敏笑了,拨了拨女儿额前细密的碎发,问:“怎么了?”
黛玉把书板板正正放在腿上,问:“娘,江姨娘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贾敏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玉儿觉得呢?”
黛玉摇头。
她说不出来。
若江姨娘不好,为什么总听娘和别人都说她“懂事、老实、安分”?
若江姨娘很好,为什么娘和爹又会为她闹不快呢?
贾敏只教她:“要分辨一个人好还是不好,只能自己看,不能全听旁人的话。”
黛玉挪近些撒娇:“可娘又不是旁人。”
贾敏拿指腹对准女儿的额头:“你呀!”
被黛玉磨了半日,贾敏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江洛好还是不好……
她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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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除夕越近,喜气越浓。
林家因哥儿夭折而在上空一直盘旋不去的阴郁、紧张、沉闷气氛,也逐渐被新年的气息冲淡了。
太太让管家给江姨娘买书似乎是一个信号。
从那日起,林府的笑声渐多,江洛早起请安,总算又能看见扫地的婆子们说笑,而不是每人都苦着脸沉默干活。
张夏萍也终于冒着小雪又来了芙蓉院。
天冷,来一趟手凉,张夏萍也没抱着琵琶,直说是来蹭饭的:“也看看姨娘除夕穿什么衣裳,我别和姨娘撞了颜色。”
姨娘的衣裳料子都比她的好,生得又比她美,平常就算了,除夕宴上,她可不想让盛霜菊看笑话。
江洛让甘梨把衣服拿出来。
外面是玉红银鼠长褙子,晴蓝色灰鼠皮裙,上面都没有大幅绣样,只有缎子上本来就有的金银线暗纹缀珠,领口、袖口、衣摆和裙摆有统一的缠枝绣纹。玉红是偏暗、偏淡的柔和的红色,晴蓝也比翠色淡。这一身颜色足够喜庆,却不显得太过奢华。
首饰还是以点翠大花钗为主,搭配了两朵绒花、一朵绢花、一根红珊瑚金钗和两根成对的碧玉玉兰簪。
光是看着这些首饰,江洛就觉得头皮疼脖子也疼了。
今年的中秋、老爷生日和太太生日都没摆宴,只有大姑娘生日和端午两次庆祝,她都打扮了,但那两个日子她头上的东西也没这么多!
再不情愿,到了除夕凌晨,江洛还是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任两个丫头给她插戴一番,到正院一起贺新年。
这么大的日子,大家自然都会早起早出门,所以,理所当然,江洛又是姬妾里最后一个到的。
多日未见的林如海穿一件深青色长袍,他身后的黛玉和身旁的贾敏都是大红衣裳翡翠裙子,满屋姬妾丫头身上也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珠翠萦绕,花香满室,将这一对夫妻映衬得直如神仙眷侣。
江洛绕过屏风时,满室人一齐看她。黛玉也在林如海手臂后探头看。
她一边行礼问安,看张夏萍果然穿的是更深一色的银红,和她的不一样,一边有些怀念柳双燕没被禁足的时候了。
那时候起码是她和柳双燕轮流当吊车尾。
贾敏满面笑意叫她起来,说:“今日申正在东边春华院摆宴,我知道你有诗才,命你作一首贺今日之景,可不许躲懒。做得好,我有厚赏!”
江洛愣住了。
江洛先想起了原身十三岁做的一首《春日即事》:
金针雕破窗儿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瓣上东墙。[注2]
这首诗情调纤巧,婉丽清新,虽然没有慷慨的情辞和非常深刻的寓意,但表达了她对春日和美好生活的热爱,不失为一首好诗,江洛……也时常会想起原身做这首诗的那个下午。
这时代对女子的要求并非只尚德不尚才,富裕人家的女子结诗社展才亦是常景。得了这首诗,江承曾常日揣在袖中与师长同窗同看。
林家也知道这诗。
但江洛真的做不出来同等水平的诗!
次一等的也不行!
她就不会作诗!!!
在当文抄公和直接说不会之间犹豫了两秒,江洛低头又是一福,望着贾敏求道:“太太能否单独听我说一句话?”
15 散财童子和铁公鸡
江洛一双眼睛水汪汪带着忐忑不安和祈求看过来,贾敏都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她下意识看林如海。
林如海正回身抱黛玉,和女儿说悄悄话。
她再回看江洛,发现江洛只看着她,连一点眼神都没分给别人。
一屋子姬妾都看着呢,贾敏想了想,招手令江洛上前来:“你说吧。”
魏丹烟自觉带丫头们退开几步,也很好奇江姨娘是要和太太说什么。
太太让江姨娘作诗,这么露脸又有赏钱拿的好事,还给了一整日时间准备,江姨娘难道还不愿意吗?
多做几首好的,老爷太太一高兴,兴许还多赏不少呢!
也就是她没这份诗才——
江洛犹豫了一下,贴近贾敏耳边。
贾敏只觉得一股又暖又轻的气带着清香吹过,江洛用极小的气音说:“不是我不领太太的恩,只是,实是自我……之后,总觉得心里混混沌沌的,竟是一句诗都再写不出了……”
现在原身的字和绣工她都足够以假乱真,这一年多她的言行也没有引起过任何怀疑,依旧算寡言简出,也只和张夏萍往来较为密切,其实张夏萍也只三五日来一次。
可以说,她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
她倒是还记得许多这时代尚未出现的明清诗词,只是做文抄公终究有风险。连韵脚、平仄、对仗……她还都不太明白,等到命题作文她偏偏没有对应的答案怎么办?
她抄了旁人作品,后世真有原作者出生,那不就是她抢了别人的才气吗?
万一原作者创作出同样的诗句,被打成抄袭怎么办?
与其担惊受怕抄别人的诗,不如直接坦言自己不会写了。
她毕竟重病过,这个理由说得过去。
果然,贾敏猛然扭头,震惊看了她好一会儿,却没叫人把她捆起来找道士。
黛玉开始频频往她们这边看,姬妾丫鬟们的视线也都时不时投过来一眼。
江洛又等了一会,贾敏竟然落泪了?!
“太太!”江洛震惊!
这下,林如海也坐不住了,忙递帕子问:“敏儿?”
“啊——”贾敏回神,接过手帕擦泪,便先不理林如海了,双手紧紧抓住江洛,“好孩子,你——”
江洛可没想到贾敏的反应会这么大!
她任由贾敏握着,忙说:“太太,可当不起!”
姬妾丫鬟们再把规矩记在心里,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躁动。
贾敏也觉出称呼不妥了,忙把心绪掩住,笑道:“既是这样,不做便不做。”
江洛忙道:“多谢太太。”
贾敏点点头,叹了一声。
一屋子人看她们,两人却没再多说。
松开江洛,贾敏笑道:“好了,你们且去乐,等晚上一起吃酒守岁,都去吧。”
她对魏丹烟说:“你也去,都忙一整年了,今日快别在我这服侍了。”
魏丹烟便领众姬妾再次恭祝老爷太太万福金安,退出正房。
江洛跟在魏丹烟后面出来,见她站在廊下不动了等人,便只好也停下,等后面的人。
去年过年,她还一个人缩在芙蓉院养病,没参与林家的新年。
前几天她特地叫甘梨细细说了林家过年的规矩,还又问了一遍张夏萍查漏补缺,知道在除夕夜宴前,林家姬妾们一起聚会是惯例了。
人出来齐了,魏丹烟笑问:“大好的日子,咱们也该聚一聚。往年都是去我那,今年不如换个地方?”
江洛听懂了她没说明白的话。
魏丹烟和柳双燕一起住碧荷院,而柳双燕还在禁足中,连过年都没被放出来。
她们五六个人在魏丹烟屋子里说说笑笑,让柳双燕干听着……
反正不管柳双燕会不会闹,都不太合适。
碧荷院去不了了,还有什么选项?
江洛飞速思考着。
在这的所有人里,只有她和魏丹烟每人拥有三间以上住房,可以容得下五个人吃喝玩乐。碧荷院不能去,芙蓉院却是空着的。但她并不想贡献出自己的屋子做聚会场所。
这里基本没有隐私观念,卧房都不算太私密的场所,白天不管人在做什么,哪怕是睡午觉,屋子大门都要开着,才是说明人没在里面偷鸡摸狗,等快睡觉了才能正当关大门。[注]
大家串门说话,地方不够,顺腿往别人床上一坐也再正常不过了。
东侧间的榻只够两个人躺下。那魏丹烟她们真来芙蓉院,累了想歇一会,她还能不让她们睡她的床?
她做主人的不自在,想必客人也不会尽兴。
江洛提议:“昨儿还听小丫头说花园里梅花开得正好。咱们年后就搬走了,不如就趁今天去赏梅花吧?”
说完,她看见盛霜菊好像是放松了,但好像还有点别扭。
看来别人也未必想去她屋里嘛。
魏丹烟笑道:“这个主意好。正好太太说预备年里来人,园子还没收拾,凌寒阁那里各色东西齐全,也好赏梅花,咱们先受用去!”
一行五人,先还是魏丹烟和江洛并排走。
走了七八十米,魏丹烟回头要和许静雨盛霜菊说话,江洛就顺理成章慢下脚步,和张夏萍走到一起。
看看人家这不动声色的、自然而然的体贴。
江洛多看了几眼魏丹烟的背影,扭头见张夏萍一脸欲言又止,便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她:“想问什么就问。”
张夏萍犹犹豫豫:“能……能问吗?”
其实江洛没什么不好说的。她单独和贾敏说,也是只觉得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自己不会作诗了有卖惨嫌疑。
也有点尬。
那才华原本也不是她的。
张夏萍好歹算她来这里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江洛把同样的话和张夏萍说了一遍。
“啊!”张夏萍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她先忙往前看。前面走着的三个人身形一顿,但都没回头。然后她左看右看,最后才看江姨娘。
虽然姨娘看上去并不见伤心,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更不该顺水推舟就由姨娘说了!
“不用这样……”江洛无奈从斗篷里伸出手,拍了拍她,“命里无时莫强求,我都没怎么,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咱们好好过年。”
“那——”张夏萍使劲去想,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可以宽慰姨娘的话。
她一面恨自己不够聪明、不会说话,一面还是说:“那姨娘今日可得多吃些,咱们好好地乐……”
……
“好好一个女孩子,竟把她的诗才也一起害没了!那等才气,加以训导督促,做出一首好诗,或许将来流芳百世,如今却……”说着,贾敏又落下泪,“这难道不是我作孽!”
林如海心中也正吃惊,却忙宽慰她:“江氏是李蔓青所害,何谈是你作孽!快不要多想!若你有过,我更难逃其咎了。”
贾敏问:“你去了几次芙蓉院,便没发觉什么?”
林如海叹道:“二月去看她时,她的字只有原本的七八分,我还以为只是病中没有力气,没想太多。如今她是把字练回来了。可字能练,这作诗……天分没了就是没了。”
思索一会,贾敏道:“今后你我都留意些,看她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力给她,也算不辜负了她。”
……
凌寒阁,江洛和魏丹烟四人打了一整日牌。
打到最后,也不分谁与谁关系好,谁平时又看谁不顺眼了,大家各自为战,时而合纵,时而连横。
最后一总算账:
江洛输了一吊半,张夏萍、盛霜菊和许静雨每人赢了三五吊,输得最多的竟然是魏丹烟。
她输了整十吊?
看魏丹烟算牌出牌特别熟练,江洛还以为她必然是高手,难道是又菜又爱玩?
可看许静雨说出的一句半句,魏丹烟的牌技应是不差。
去春华院的路上,江洛小声问魏丹烟:“姨娘今日难道是特地做散财童子吗?”
魏丹烟亦小声笑回她:“我又不缺这几两银子。她们年轻,又没什么进项,大家一起乐不好?”
输了一吊半就心痛不已的守财奴江洛自叹不如。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夜宴上没人提作诗。
春华院除了林如海,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姬妾,不用顾及男女大防,人不多,也不必隔开坐。
大家看戏、听曲,吃酒说笑,熬到午夜,分批给老爷太太拜年,领到红封回房。
灯下,江洛拆开新年红包。
金光差点晃瞎她的眼!
十两金子!!!
是正常新年红包的十倍多!
怪不得她接过来的时候觉得大小不对,比十两银子小了一圈,重量却是对的!
江洛捧着金子坐到手酸,才恋恋不舍放下。
好吧,被发钱真快乐啊。
新年都有赏,下人还是每人得一个月的月钱。江洛开钱箱,点出四份三百个钱,给院里的粗使婆子和小丫头,又点出两份五百个钱,给甘梨和冬萱。
“我不好越过太太,你们可别嫌少。”
她也暂时不做铁公鸡,散点小钱吧。
-
十五之前,林家办了一场年酒,请林如海在杭州的同僚和家眷,与姨娘们无关。
太太偶尔会带大姑娘出门去别家吃酒,也和姨娘们无关。
新年里规矩宽松,江洛虽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也觉得比平常是高兴些。
十六一过,又紧锣密鼓准备了几日,林家坐船走水路去扬州。
扬州的官邸早有大管家带人收拾好,众人到了直接能住。
巡盐御史官邸前衙后寝,后寝也分三路,中路是正院和后罩房,东边是两大两小两排院子共四所,西边是个一进的院子和花园,再向西,还有一所两进院,已出了“后寝”的范围。
太太仍是带着姑娘一起住正院,三个通房姑娘却不住后罩房了,一起分得了一处厢耳俱全的小院,竟是往日走在最后的张夏萍住正房,许静雨住东厢,服侍过太太的盛霜菊住西厢。
领路的嬷嬷才说完屋子怎么分,盛霜菊的脸色就不对了。
但江洛暂时没心思看这事了,——总归她相信张夏萍不会吃亏。
水路小半个月,她晕船晕得昏天黑地,急需躺床休息。
张夏萍也晕得不轻,但看到盛霜菊排在最末她就高兴!
她扶着小丫头迈过门槛,回头另一手扶着门笑道:“那我先躺一会了,晚上再找你们说话。”
盛霜菊到底不敢质疑太太的决定,只能跺了跺脚,嚷道:“我也要歇呢!你……你找你江姨娘去吧!”
舟车劳顿,贾敏也累得够呛。
她本便身体亏虚,女儿又有不足之症,又正逢倒春寒,生怕她们母女谁有不妥,便暂时免了姬妾们请安,她且安静保养。
江洛躺了几天,满血复活,让冬萱去请张夏萍来说话。
张夏萍先吱吱喳喳说了半日盛霜菊:“太太不是不见人吗?她就去找魏姨娘。魏姨娘说,‘太太说的,张夏萍来得早,你们三人同岁,她生辰又最大,便按生辰分屋子’,她才没话了!”
她眉飞色舞,面上的红晕比外面春光还亮眼。
说一会话,又听了会琵琶,冬萱家去看爹娘回来,说:“我三叔说,老爷要给大姑娘请先生上学了。”
张夏萍道:“怪不得魏姨娘叫人打扫西边小院,原来是要给先生住。”
上学?
江洛心中一动,生出些许……妄想。
16 想上学
“想上学”的想法一出现,就迅速在江洛心里生根发芽。
张夏萍吃过晚饭才走,还邀请江洛有空过去。江洛尽力完成社交,回卧房就往床上一躺,继续琢磨这事。
理智上,她知道她一个妾,一个嫁了人的女人,要和家里的大姑娘,一个五岁小女孩一起上学,还是上男老师的课,简直不可能。但感情上她真的很想去!哪怕只能旁听也行!
只要能系统上一年,不,半年课,她就能看懂这世界上九成书。
江洛难得有点失眠,比平常晚睡了一个小时。
左右不用请安,第二天,江洛稍微赖了会床,吃完早饭便去找张夏萍,也顺便熟悉下新宅邸的路。
姬妾们的屋子都在东边。
离正院最近的自然是魏丹烟的院子,还是叫“碧荷院”,格局却不同了,只有正房和西厢房各三间,西耳房两间,南耳房一间,与江洛从前的芙蓉院差不多,只是屋子的位置正相反。
碧荷院往北,便是江洛的新芙蓉院,大小都跟碧荷院一样。
碧荷院向东是蔷薇院,住着张夏萍三人。
最靠东北角的便是柳双燕住的静兰院。但听丫头们说,贾敏只许柳双燕住在最偏的东厢里。
四个院子都以花木命名,但只有柳双燕的额外带一个“静”字形容,似乎以此强调着林家对她今后的定位:
一个安静的妾室。
在明面上,贾敏对侍妾们一向公平。
在杭州是三个通房一人一间屋子,江洛单独住比较远又较小的院子,魏丹烟和柳双燕一起住中等大小的院落。
现在是通房们一人三间屋子,魏丹烟和江洛单独住小院,反倒是还在禁足的柳双燕自己住宽敞大院。
不过江洛一点都不羡慕这种特殊待遇就是了。
张夏萍虽然邀请了江洛,可她并没想到江洛这么快就会来。
听到小丫头通传,她连忙站起来:
家具摆设自然都不错,屋里虽然空了些,但能看得过去……
对!茶点!快泡茶!
张夏萍忙要使小丫头提热水,走到门边,发现江洛已经摇摇来了。
“你不用忙,”江洛笑道,“我才吃了早饭,你有心招待我,给我倒杯水就是了。”
张夏萍忙扶她进来:“姨娘头一回来,我竟没准备什么好的……”
她每回去姨娘屋里,姨娘都拿多少好茶点请她?
江洛也反思:“你每回去,都是提前叫人说,我今日临时起意就来了,这不好。以后咱们还是都叫人提前说。”
张夏萍忙说:“就这样好!正好咱们住得近了,小丫头跑一回更便宜。”
江洛被请到东侧间坐,张夏萍亲自倒水,又拿出两样点心摆上,面上有些发红:“姨娘且随意用着,我这就叫人去厨上再拿好的。”
江洛忙道:“你往常过去我也没特别预备什么,你快别——”
她有贾敏的特许,向厨房额外要吃喝点心不花钱,张夏萍要分例外的东西可是得自己掏钱的!
再有,通房的福利待遇和姨娘相比砍半,张夏萍攒钱比她不容易多了。
张夏萍坚持:“姨娘这是头一回来呢,怎能就这般简薄?姨娘真不让,我以后也不好请姨娘来了。”
江洛只好看她拿了几百钱去吩咐小丫头:“要六样新鲜果点,看有没有江姨娘爱吃的松子百合酥、栗子糕、红豆酥……”
小丫头去办差事,张夏萍心满意足回来。
江洛:“一下花了半个月月钱,可高兴了?”
张夏萍忙道:“哪那么多!二三百个钱的东西我还请得起,姨娘不用替我愁。”
江洛和甘梨说:“你去找盛姑娘玩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甘梨犹豫。
霜菊本就和芙蓉院不好,前两日又为屋子的事得罪了夏萍姑娘……
张夏萍笑道:“快去吧,你姨娘有我呢。”
甘梨去了。
张夏萍心里又感叹了一回江姨娘的豁达,说:“她要调屋子不成,都三天没出屋门了,也亏她坐得住。以前住太太后院,她天天和正院丫头一处,不理我们,如今太太不见人,她也进不去正院了。”
江洛笑道:“起码这里宽敞了。你在房里练琵琶,也不用再怕太扰着旁人。”
张夏萍笑道:“是啊!以前就那一间屋子,虽然有个屏风隔开里外,我也总不好意思请姨娘来。可不怕姨娘笑话,以前觉得住的挤,人多吵闹,在这里几天,又总觉得太静了。”
江洛一想也是。
蔷薇院有芙蓉院的两倍大,可张夏萍她们都没有贴身丫鬟,蔷薇院也是只有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做粗使。这么大的院子,加起来总共只住七个人,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自然显得安静。
粗使一般不能到屋里,想想张夏萍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三间屋里做针线弹琵琶,那也太寂寞了。
江洛建议:“你偶尔和许静雨作伴也好。”
张夏萍犹豫道:“才住过来,以后再看吧。”
或许盛霜菊也要和许静雨作伴呢?许静雨一向谁也不得罪,若盛霜菊先找,她就不去让许静雨为难了。
她把这话零零碎碎和江洛说了,问:“姨娘你看?”
江洛笑道:“你问我……我只能说,和去年比,你如今可真变了样了!”
想到去年春天时,她傻傻揣着个金镯子来求姨娘帮忙,最后东西没送出去,还险些给姨娘招祸——
张夏萍不好意思:“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
后来,姨娘还是帮她出了主意,不然她还领着二等丫头的分例呢。
这才过去一年啊。
……
“这才一年,我就觉得我已经没了心气了。”盛霜菊懒懒靠着引枕。
才被太太选中的时候,她还以为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怀上封姨娘。
有了哥儿,她给家里求恩典就容易多了。
可实际是……老爷只有最开始那几夜来过,后来老爷去过一回芙蓉院,太太的安排就断了。
又偏连月有事,老爷便再没来过她房中。
老爷只去芙蓉院,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个人。
都没有恩宠,孩子从哪来?
只是老爷不喜欢她还罢,如今连太太也把她排在最后。
她不喜欢江姨娘,犯了两次错,这辈子就完了吗?
她问:“你说,等老爷有了空,是不是还会第一个去芙蓉院?她可真有运道。”
甘梨不好答这话,也劝不了她,只能默默吃点心,然后被噎到了嗓子眼。
她忙喝茶往下顺。
盛霜菊直起身,帮她一起顺,嘴上不饶人:“好像你家姨娘没给你吃饱饭!”
甘梨顺过一口气,终于没忍住说她:“你……你不就是坏在这张嘴和‘不服’上吗!”
盛霜菊手顿在空中。
甘梨一鼓作气:“你总说‘不服’,你到底是不服谁?你、你就是做了姨娘,不还是得服侍老爷太太吗?你以为,没了我们姨娘,老爷就一定会找你,太太也一定要抬举你了?”
盛霜菊收回手,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她是姨娘,我是奴才,我不配和她比?”
“你可不就是奴才!
“……谁不是奴才!”
甘梨闭着眼睛嚷完,觉得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她等着霜菊发怒。
她知道霜菊虽然从小没了父母,心气却很高,硬是没认干爹干娘,独个带着弟弟妹妹都长大了。
家里其实没有帮霜菊太多。
可她等了又等,只听到了些许细微的啜泣。
-
江洛保持着十到十五天去一次蔷薇院,张夏萍三到五天来一次芙蓉院的频率,等来了林如海已经请到先生的确信消息。
她决定先去和魏丹烟探探口风。
“你……想和大姑娘一起上学?”魏丹烟艰难地复述着她的话,觉得自己是不是开始老了,糊涂了,听不懂人话了?
“是!”江洛忙解释,“我只想能听到先生讲的什么,必不会扰了大姑娘上学。”
魏丹烟欲言又止:“你可还知道你已经嫁人了,老爷请的贾先生是做过知府的,今年还不到四十?”
江洛:“我都知道!哪怕不叫我露面也成。若着实不能,那也就算了。”
魏丹烟神色复杂,欲直接否了她,想到她从前的诗才又不忍心,思索许久,说:“我去请示太太,能不能,看你的造化吧。”
江洛忙站起来,深深蹲福:“多谢姨娘!”
她没想到魏丹烟愿意替她说,还以为最多是能让她见贾敏。魏丹烟说比她自己说的成功率应该会高很多。
而魏丹烟如此,也说明了贾敏是有可能会同意的。
江洛心里一阵热,又强迫自己冷静。
魏丹烟扶起她,叹道:“我不过替你传个话,不用这样。别说未必能成,便是真成了,你以后也不用拿东西谢我,只要好好念书,将来再做几首好诗,就算是谢礼了。”
这话江洛还真不敢答应。
她只能说:“那,不管成与不成,我来日好好写一幅字送姨娘,如何?”
魏丹烟笑道:“那就写你那首《春日即事》吧。”
……
“太太觉得如何?”魏丹烟问。
“你必是心里松动了,才愿意传这个话吧?”贾敏没答,只笑问。
魏丹烟也没正面回答,只笑道:“太太不是也可惜她吗。”
“我是可惜……”贾敏出神一回,说,“让她来,我有话问。”
江洛很快来了。
贾敏让她坐,笑问:“老爷就快忙完了,早晚去你那。你想上学,怎么不等着问老爷,倒来问我?”
17 同学
贾敏是真的好奇。
江洛所求之事出格大胆,寻常姬妾有这样的事,谁不是求男人?何况如海待她一向温柔体贴,也怜惜她的才华。江洛性情柔中带刚,既有了这个主意,便应该不会不敢开口。
——是不是她这两年待江洛太松了。
贾敏细细看着江洛的神色。
她决不允许姬妾们仗着她素日的宽和得寸进尺。
是求林如海,还是求贾敏,江洛的确经过仔细斟酌。
她说明理由:“一则,家里的事都该太太做主;二则,姑娘的事都是从小就由太太从小照管着,且我便是想和别家姑娘一起上学,也该先问那位姑娘的母亲。所以来求太太。”
贾敏怔了一怔,眉头舒展,真心笑了。
不管江洛这话是真是假,都说到了她心里。
谁想和她的女儿一起上学,自然该先问她。
贾敏道:“这事我会替你问老爷,行不行就在这两日,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江洛连忙谢恩!
贾敏道:“你到底在这个年岁了,又是老爷的人,和外男上学不大妥当,未必能成。”
江洛忙道:“太太放心,我知道。便不成也是该的。”
贾敏点头,让她去。
魏丹烟走过来,笑道:“老爷本不是那等迂腐古板的人,再经太太一说,一定行了。”
贾敏也是这样想:“我都答应了她,虽然话没说死,还真能不成?”
她笑问:“她许了你什么谢礼?”
魏丹烟便说是一幅字。
“‘春日即事’……”贾敏念道,“‘蝼蚁也知春色好’。她原也配得上你为她操这回心。”
从前她也是这样,看见一朵花、一片叶、一汪水、一抹云都能成诗,成婚后还常与如海以诗相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没了作诗的心情?
……
待林如海回来,贾敏便说了此事。
“我叫四个婆子轮流,每日两个跟着她走,学堂里单用竹帘隔出一块叫她坐,她只能听先生讲课,不许说话,不许走动,也不能提问,黛玉下学她也下学,你看这样还有不妥吗?”
林如海笑道:“这样很好,只是又劳你操心。”
贾敏道:“动动嘴罢了,不算操心。咱们原就说了,她想要什么,尽力给她。”
她问:“玉儿什么时候上学?”
林如海道:“今日便请先生住进来,两日后日子便不错。玉儿虽不能金榜题名,学些道理在腹中,也不算白来一世。”
能为玉儿操心,他便不算膝下寂寞无人。
-
“她真要和大姑娘上学去了?”盛霜菊不敢信。
“这还有假吗?”甘梨咬下一大口点心,看着她说,“老爷太太都把跟我们姨娘上学的人派来了。”
盛霜菊习惯性要酸两句,可甘梨一直盯着她看,她最后只讷讷道:“念书……有那么好吗……有那功夫,怎不多想想怎么讨老爷喜欢。”
从前太太让姐姐们教她们小的认字,她总迷糊,后来认识了几百个字,太太看她实在不通,也无所谓学不学,就不令她学了。
甘梨还是看着她。
盛霜菊有三分烦躁:“是是是,老爷喜欢有才的!可大姑娘不是才要上学吗?大姑娘才五岁,你姨娘都十七了,好诗也做过,这能学到一起?先生难道还会给你姨娘单独上课?”
……
“我虽然读过几本书,可从来没正经上过学,不管能新学多少都是好的。”江洛笑道。
张夏萍悄声道:“我只怕老爷现在许了,将来却记在心上……觉得姨娘和外男上学不好呢。”
江洛想一想:“你说得也是,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好容易求得老爷太太同意了,我也不能不去呀。”
或许,到林如海介意的时候,他已经快“捐馆扬州城”了呢。
从蔷薇院出来,回到自己屋里,江洛继续为上学做准备。
四个轮流护送(或者说监视)她上学的婆子都认过了,林家给她们开月例,她们听太太的吩咐行事,江洛也不搞送礼物拉关系那一套。——她自己院里天天见的人都没得过这样好处。
书、纸、笔、墨都好准备,正院还送了一套新的四书五经,二十来本,装满了一小箱。
太太亲自教导,大姑娘已经把《三》《百》《千》《幼学》《弟子规》《声律启蒙》《千家诗》都学完了,上学直接读四书。江洛便把《论语》第一本拿出来,粗读一遍,又找出《千家诗》几本,先不管欣赏,从头到尾通读默背,省得真跟不上进度。
那太丢人了!
大姑娘年小体弱,所以上学时间定在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五点,一天一共五个小时,按朝廷的休沐日休息,即每五天休息一次,节日放假。
而太太见人的时候,每天请安时间在五点四十五到六点,散会都在六点半以前,回自己屋吃完早饭也就七点多点。
也就是说,就算贾敏大好了,恢复请安,她也来得及在请安后回屋吃饭再上学。
但三月初四,将要上学的紧张感让江洛早早就醒了。
外面还没动静。她自己拉开床帘,轻轻从架子上拉下一件外衣披了,又去拿灯,想到堂屋看时间。
可惜拿灯的动静还是把榻上守夜的冬萱惊动了。
冬萱揉着眼睛,看清眼前,一吓,立刻就醒了:“姨娘有什么吩咐?”
江洛:“……想知道什么时辰了。”
冬萱忙下榻帮她拿灯:“我去看,姨娘等着。”
她迅速出去了回来,说:“才寅正一刻多点,还早呢,姨娘接着睡吧。”
四点二十左右。
好早,接着睡吗?
江洛:“算了,再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把灯都点上,我再看看书。”
冬萱笑道:“姨娘现在真像才要上学的孩子了。”
看书看到五点,婆子们烧好了热水,甘梨和冬萱服侍她梳洗。
甘梨问:“虽然太太还不见人,可姨娘毕竟第一日上学,要不要先过去看看?”
江洛想了又想:“还是等上学再去吧。太太见我就见,不见,我只管和大姑娘一起去学里。”
虽然她的想法未必和贾敏完全一样,但想来做正妻的已明确说了不见姬妾们,她还有事没事过去一趟,也怪烦人的。
梳洗完继续看书,六点十分吃早饭。
今天的早饭是红豆细米粥、银耳羹、馒头、煎虾饺、咸鸡蛋、百合拌木耳、卤猪舌和两样咸菜。
甘梨道:“午初才下学呢,也不知在学里能不能吃点心,姨娘早饭多吃几口。”
念书可累。认十个字比做一个荷包还累。
江洛倒不太担心饿了不好吃点心,她怕的是不好上厕所。虽然真憋急了该上也得上,到底不方便。
她决定从七点开始就不喝水了,上午快放学时可以喝两口。
吃了一个馒头,几口粥,半碗银耳羹,三个虾饺,一个咸鸡蛋,半盘百合木耳,半碟猪舌,江洛和甘梨冬萱最后检查上学的包袱。
笔墨纸砚书全都放进去了,点心包了两包共八块,还预备着或许会和大姑娘分,余下还有手帕、细纸等零碎东西。
七点整,江洛戴好帷帽,和甘梨出门,今日护送的两个婆子已经在院门处候着。
从芙蓉院去正院可以走正院正门,也可以走正院后院的穿堂,距离差不太多,江洛就没抄近路。
从芙蓉院出来大约两三分钟,她就到了正院门口,丫头进去通传。
从前不管是来请安,还是遛弯、串门,都不用紧盯着时间,大约差不多就行了,现在江洛开始觉得有个怀表真的很重要。
但怀表是金贵东西,一个至少几十两银子,她自己买得起,可也真舍不得买。
等林如海过来求一个?
这么琢磨着,丫头请她进去。
贾敏和黛玉在东侧间。见江洛进来,黛玉由奶娘抱下榻,叫一声:“姨娘。”
江洛先给贾敏行礼:“给太太请安。”贾敏叫她起,她才笑回黛玉:“姑娘。”
贾敏心中一叹。
长幼尊卑有序。她往日不叫玉儿太早过来,就是不想女儿总给庶母们问安,往后玉儿和江洛要日日见,这问好是免不了的了。[注]
不过,家里没有和玉儿同龄的孩子,她身上不好,到这里一个月了,竟还未结识一家官眷,玉儿在外也没有玩伴。虽有两个丫头伴读,到底年纪小,也实比不得玉儿聪敏。
有江洛一起上学,或许能免了玉儿些许寂寞吧。
贾敏道:“玉儿辰初一刻出门,以后你辰初一刻过来便罢,也不必进来请安,只管和玉儿去上学。我有话说,自会叫你。”
江洛应下。
她以后七点出头出门就行。
贾敏便笑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去吧。”
“娘,我去上学了。”黛玉辞别母亲。
“去吧,去吧。”贾敏含笑摆手。
一个大丫头提起黛玉的包袱,两个八·九岁的伴读丫头自己抱着包袱。
江洛往旁边让,想等黛玉先走,黛玉却仰头道:“姨娘先请。”
看贾敏点头,江洛方先绕过屏风出门,在廊下等着。
随后,黛玉由奶嬷嬷和两个大丫鬟围随着也出来了,两个伴读小丫鬟跟在后面,廊下不远还有两个婆子候着,显然黛玉光是在家上学的配置就有七个人。
江洛本来还担心她由三个人护送上学有点张扬,现在一看完全是正常水平。
是她小瞧林家了。
这时,王嬷嬷的视线在江洛裙角上一扫,笑道:“我抱姑娘吧。”
黛玉却道:“我是去上学。嬷嬷,哪儿有上学还叫人抱着走的?叫先生笑话。”
王嬷嬷忙道:“不妨事的,姑娘还小呢。”
边说,她边往江洛的方向使眼色。
黛玉看懂了,思索片刻,笑道:“我同姨娘一起走便是了。”
王嬷嬷还是急忙说:“那怎么好……”
江洛在旁边连蒙带猜,推测王嬷嬷这番哑谜,是因为既不放心黛玉自己走路没人领着,也不愿意她走在前面,黛玉跟在后面,——她既是奴才,也是黛玉的“庶母”……
第一天上学,可不好迟到。
看王嬷嬷还想再劝黛玉,江洛斟酌着黛玉今日的态度,试探问:“不如,我牵着姑娘的手一起走?”
18 照顾
婆子丫头们的视线或直接或隐晦地转过来,江洛心里无奈。
黛玉也看向了她,一双眼睛被明亮的霞光染上些许绯色,面庞也似乎更红润了。
她笑道:“便听姨娘的。”
江洛心头一松,上前两步,伸手握住了黛玉的手。
黛玉的手又小又软,轻轻的,似乎没有重量。
江洛不敢太用力,怕握坏了,也不敢不用力,怕把黛玉摔了。
王嬷嬷缓了缓,没再多说,只指路道:“江姨娘,出了院门一直往西走,过了花园,再过一道门,就是学堂了。”
江洛应下,照顾着黛玉的步伐,慢慢转出院门向西。
从正院到学堂大概比从芙蓉院到正院要远二三十米。这点距离对江洛来说也就是一分钟路程,但显然对黛玉不是。
离西门还有五六米,黛玉额上就沁了汗,也有些气喘。
江洛适时停下,抽出手帕蹲身给黛玉擦汗。
王嬷嬷在后面问:“不然还是我抱着姑娘?”
黛玉摇头,等江洛替她擦完,笑说:“嬷嬷,到了学堂还能歇,你再说,可就要迟了。多谢姨娘,咱们走罢。”
门边有四五个婆子守门,见两人过来了才把门打开,等最后一个婆子走过去,又把门紧紧合上。
江洛听了听,没听见上锁声,只听到门闩挂上了。
前面就是学堂。
贾雨村正同林大人说笑往学堂走,转过最后一个弯,忽见一身穿淡绿锦衣,头戴帷帽的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过来,心中先一惊,以为是林大人的夫人亲自带林大姑娘来了。
他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身形显然只有十六七岁,衣衫也不似夫人所穿,便猜测这女子就是第二个学生。
这学生是什么身份?是林大人亲戚家的女孩儿,还是——
再看那女子屈膝对林大人问安,轻声称呼的是“老爷”,贾雨村终于能确定,这女子竟是林大人的爱宠。
见林大人面上波澜不惊,对那女子微一点头,便只同女儿说话,贾雨村在旁默默抚须,心内一笑。
林大人少年探花,如今功成名就,还要让爱宠上学读书,果然是风流人物,不同俗流。
倒不知这爱宠是何等人物,能让林大人如此?
贾雨村略想了想,又觉得太过冒犯,连忙止住。
至于林家的姬妾上学合不合适,那是林家的家事,与他不相关。这女子来也只是旁听,不必他多费心,林家不明说,他只当不知便罢。
林如海勉励了女儿两句,没进学堂,请贾雨村便宜教学,他且回前衙。
贾雨村便先请两位学生入内。
林大姑娘还小,林大人的爱宠他可要格外注意避嫌才是。
江洛倒是在帷帽下默默看了贾雨村一会。
这位红楼梦里的反面角色生得真乃样貌堂堂,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容貌气度虽比然林如海逊色少许,但只看外表,的确是一位难得的英武好男子,走在林如海身边时也并无谄媚卑微。[注]
这可是正经两榜进士,才学只有她佩服的份。
她一个妾,就不必多想贾雨村以后会做什么,只管好好上学就行了。
三间正房都是学堂,堂屋是三张桌子,黛玉坐正中,旁边应是两个伴读丫鬟的位置。
江洛先把黛玉送到座位上,才走进西边竹帘内。两个婆子留在外面,只有甘梨跟进来。
竹帘里空间不小,一桌、一椅,临窗是矮榻,榻上是厚实柔软的坐褥和小炕桌,四面还有花瓶、装饰,还有矮几上放了茶壶茶杯。
甘梨放下包袱,给江洛摘帷帽。
江洛眼前突然一清。
说实话,前面蒙着一层纱真不太舒服,但这也没办法。
她自己打开包袱,安放好笔墨纸砚,把论语第一本放在正中,自己磨了半砚磨,隐约看见竹帘外黛玉也是自己磨墨,丫头只帮她挽着袖子。
贾先生进来了。
贾先生没太端“先生”的架子,自然也没有什么拜师礼、敬茶之类。
他简单介绍了自己,便令黛玉背诵几首诗,又对了一个简单的对子,便从孔圣人生平讲起,令黛玉先熟读《学而篇》前五句,再慢慢讲解意思,还以举例来说明圣人深意。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别说黛玉了,就是真的五六岁孩子也能领会。
江洛……也能。
再结合原身的记忆,她认为自己绝对能跟上进度。
她不觉得和五岁孩子比学习有什么。
天才是天才,人是人。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
看林姑娘面上已有疲惫之色,贾雨村便令歇息半个时辰,令学生自行复习,上课还要提问。
他自往东厢歇息,把堂屋留给林姑娘和林大人的爱妾。
黛玉对着书,把先生讲的默记一遍,才让奶娘抱下椅子。
她命:“把点心都找出来。”
竹帘里,江洛正思索贾雨村没提朱熹注解。
是有意延后再讲,还是因黛玉不必科举,所以不讲?
这时,黛玉在帘外问:“江姨娘,一起吃茶吗?”
江洛一怔:“姑娘快请!”
甘梨忙放下茶杯要打帘子,已有人在外打起帘子,黛玉进来,笑道:“我带了松瓤卷,桃花糕,不知姨娘爱不爱吃。”
江洛再次握住黛玉的手,抱她到矮榻上,笑道:“我带的是栗子糕和红豆酥,也不知姑娘爱不爱。”
黛玉整个人都轻轻小小的。
两边的丫头一齐摆盘,四小碟点心一盘四个,放在小炕桌上,别提多齐整了。
王嬷嬷上来笑道:“姑娘可别多吃了,小心不克化积食。”
黛玉笑说:“嬷嬷,我知道。”
江洛便问:“姑娘往常一顿吃几块?”
王嬷嬷忙道:“也就一块半块罢了。”
江洛笑问:“那我与姑娘分。姑娘想吃哪样?”
黛玉指了指桃花糕和栗子糕:“多谢姨娘。”
四样点心都不大,江洛一样掰了半块,拿丫头递过来的干净帕子给黛玉。
她猜黛玉应是不爱吃油腻。那这鸡油松瓤卷,难道是特意给她带的?
这么想着,她吃了剩下的半块桃花糕和栗子糕,又拿了一个松瓤卷,配茶吃。
一齐吃完,黛玉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
江洛洗耳恭听。
黛玉没说话,脸却红了,看向王嬷嬷。
王嬷嬷会意,笑问江洛:“姨娘要不要和姑娘一起更衣?”
江洛感受了一下,小声说:“也好……”
咳。
方便了省心。
洗手回来,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丫头们分吃剩下的点心,黛玉回座位上复习,江洛虽然不会被提问,也回去看书看笔记。
第二节课,贾先生用不到三分之一时间提问了黛玉,似乎很满意。剩下的时间讲了新的五句。
江洛确定正常五六岁甚至七八岁的孩子都跟不上这进度。
午时准,放学了。
贾先生一走,江洛瞬间感到很饿!
学习让人饥饿!
黛玉明显也累得很了,王嬷嬷说要抱她回去,她没拒绝。
这回江洛没有主动请缨。
黛玉虽轻,但回去要走百八十米,她从没抱孩子走过这么远的路,不确定自己一直能抱稳。
到了正院门口,黛玉还要下来告别,江洛忙拦住:“我这便回去了,姑娘快别下来,还要请姑娘替我给太太问好。”
她向正房一礼,便忙忙回院子,和冬萱说:“快去厨上,看还能不能给我加一条清蒸鱼。有酱好的鸭子猪蹄也行!”
……
女儿小口小口喝着水,累得都要坐不直了,贾敏心疼又欣慰,只问王嬷嬷:“姑娘上学怎么样?”
王嬷嬷虽然识字,却不大通正经书,只把姑娘如何去上学,两节课之间怎么样说了一回。
贾敏笑道:“玉儿也会照顾人了!”
看女儿喝完了水,她笑问:“贾先生怎么样?”
正好明日就是休沐,有什么不好的都可以再商议。
黛玉将先生如何讲课复述一遍,问:“娘觉得怎么样?”
贾敏点头:“倒是不错。”
这时,王嬷嬷想起一事,上来回道:“只是学里虽然不算远,姑娘一日来回走两次也多了些。如今天气不热,若到了酷暑寒冬,虽有我们抱着,姑娘也难免忍热受冻的。”
贾敏深觉有理,已有了主意:“等我和老爷商议。”
正房催得紧,厨上比往常早送饭一刻钟,贾敏忙令摆上,同女儿吃饭。
盐政新上任,林如海还是忙,中午腾不出空回来,贾敏便同女儿一起午睡。
娘的手软软的,身上香香的,黛玉枕着娘越发细瘦的胳膊,有一点想睡,也有话想说。
贾敏轻轻摸着女儿的背,低柔劝着:“说吧,说吧。和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觉得江姨娘不坏……”在母亲的引导下,黛玉说出自己的想法。
贾敏心中略觉复杂,但还是鼓励女儿继续说:“为什么呀?”
19 只是个女儿
黛玉觉得江姨娘和别的姨娘都不同。
所有姨娘在娘面前都很小心,但在娘看不见的时候,她们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
柳姨娘一时恨她,觉得她挡了她的路,一时似乎不屑,一时看着她又庆幸,全看青儿当时身体如何。
青儿没了……她也没再见过柳姨娘。
魏姨娘和嬷嬷姐姐们一样,总惋惜她是个女孩儿。
盛姑娘自从做了“姑娘”,好像渐渐地变了。变得有些像柳姨娘。
只有江姨娘,从没流露过“可惜大姑娘竟是个女儿”的神情。
哪怕今天上学也没有。
从来没有人像江姨娘这样,既小心地喜欢着她,又不惋惜她“只是个女孩”。
黛玉断断续续说完,听得贾敏心中酸楚难耐。
她搂住女儿,谨慎回忆着,她是不是也常在不经意间,让黛玉觉察到了她可惜她不是个男儿?黛玉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她从没因她是女儿少疼她半点,只是这世道上女儿终究比男儿难上太多……
贾敏一中午没曾睡得,待下午林如海回来,终于有人诉说:“我还是亲娘呢,竟从没察觉玉儿这般心事。”
林如海抚着妻子的背,也沉默反思。
他也的确有把玉儿假充男子教养之意。
在安静中,贾敏艰难开口:“我想来是时日不多了——”
“敏儿!”林如海不忍听,也不敢听,“你已比先好得多了,再将养一段时日,一定会好。”
贾敏抬头,望向一尺之内的丈夫。
“……好。”
她……也舍不得玉儿和他。
她背过脸,再转回来时便是笑着的:“学里虽然不远,可玉儿到底还小,寒冬酷暑往来难捱,不如请先生搬居别处,把学堂给玉儿午间歇息,也省了一日两回往来。”
林如海忙道:“如此甚好。”
贾敏笑道:“先生搬去哪里我就不管了。只江氏也能算玉儿的同窗,先生下课一走,再把西边甬路的门一关,那里便没人了,也叫她午间歇在那吧,省了来回折腾。”
林如海思索一会:“也好。”
-
休沐一过,再上学时,中午江洛便不用回芙蓉院了。午饭送到学堂来,后堂东厢房还有给她铺好的床榻,她一整个午间都能歇在这,再带上发梳、靶镜等物,洗脸梳头也方便得很。
下午上课时间也从原本的三点到五点,改成了两点到四点。
从学堂到芙蓉院也就一百五六十米,步行五分钟。可加上摘脱帷帽、收拾东西,中途等一等黛玉……加起来也快一小时了。
现在省了这些时间,还能早放学一个小时,江洛知道,她这又是沾了黛玉的光。
黛玉还主动照顾她,第一日上学时和她吃点心、“更衣”,体贴她,不叫她尴尬,今日又主动说中午一起吃饭……
摸着吃得有点圆的肚子,江洛决定她一定要尽力对黛玉更好,即便她力量不多,只是个妾。
因为黛玉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轻视她,鄙薄她。黛玉看她时只会看她这个人,而不是外在的这些东西。
……
这日下午放学,王嬷嬷笑回道:“姐儿中午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饭呢!”
太太做亲娘的,女儿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放在心上,她们自然要更上心。
贾敏听了却担心:“怎么多吃了这么多?没积食罢?”
王嬷嬷忙回道:“太太安心,没有。是今日下学没忙着回来,姑娘胃口便好,江姨娘又吃得香甜,姑娘才多吃了几口,吃完饭很是歇了一会,我摸着没积食,才让姑娘午睡的。”
说完,她心里一咯噔,怕是说错了话。
贾敏却并没生气,反而笑了:“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只她心里的确烦闷。
总是她胃口不好,越发吃不下饭,带累了玉儿。
如海再安慰她,大夫们再说太平话,她也自知,她这身子是养不好了。
她不在了,如海尚未不惑,岂能确保永不续娶?
若续娶,继母再好,也不会对玉儿如亲生儿女一般。
若真不续娶,送玉儿回贾家教养,母亲自会爱玉儿如珠似宝,可母亲年事已高,两府里人多心不齐,玉儿难免会受委屈。
看着女儿血色不足的小脸,贾敏心中有无限担忧。
或许她不该答应让江洛上学,该叫她好好服侍如海,早日有子,让黛玉有靠。
虽这般想了,等林如海回来,她却笑劝:“嬷嬷丫头只知道说玉儿吃得好不好,不懂先生讲得如何,你我也不好去听,你有空去问问江氏,咱们也好安心。”
-
上学第三天回来,江洛开始纠结要不要继续加菜。
这么吃下去,消耗跟不上,长胖是小事,健康搞坏就是大事了。
身材一变,衣服都要重做,也太浪费。
她心中的天平才偏向不加菜,婆子来报:“老爷说要来吃晚饭。”
林如海来吃晚饭,他的分例菜也会一起送来,江洛瞬时不纠结了。
先吃过今天,剩下的明天再说!
可能是真在林家住熟了,虽然和林如海有四五个月没单独见面,江洛也没觉得紧张。
她找出这三天里有疑问的地方,林如海一来,就拿着笔记迎上去了。
补课补到吃饭,吃完饭又补了半小时,江洛觉得融会贯通,豁然开朗。
然后,她就被林如海搂着在帐子里消食。
她好像又长高了半寸,也确实圆润了些。
去年做的裹胸有点紧了,被他推到颈间,揉搓得一塌糊涂。
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来,他要得又急又狠。
两次之后,已将亥时,他似乎还想再要,又不知为什么没有继续。
其实江洛觉得再来一次也不是不行。
她身体还撑得住,课业不重,晚睡半个时辰不影响明日上学。
可她也的确已经满足。他既然停了,她也没必要再撩拨。
临睡着前,她想起重要的事,努力说道:“老爷,想要个怀表,上学方便……”
林如海失笑,摸了摸她汗湿的鬓发:“明日就给你送来。”
累得这样了,眼睛都睁不开还要说话,只是想要个怀表吗。
……
江洛以为,林如海说的“明日送来”,是让个婆子送来,没想到是他自己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连续两日过来。
他亲手选的怀表不是常见的嵌珠画珐琅样式,而是在边缘镶了整圈细钻,外壳用各色宝石嵌成花朵,当中一颗剔透纯净的祖母绿,快有她小指甲盖大,整个怀表宝光烁灼,精致非常。
江洛一拿到就舍不得放手了。
林如海轻敲茶几:“今日没有要问的了?”
“有!”江洛忙把怀表收入袖中,去找笔记,“我这就拿来。”
……
这一夜又是翻来覆去的两回。
-
自上学后,江洛的生活非常规律。
每日早起上学,下午四点就放学,上学四天休息一天,雨下得大了些也会休息,毕竟大姑娘身子受不住。
专属家庭教师林如海平均三四天来一次,他来了一定会做那事,如果第二天是休沐日,他会不再克制,尽兴才停。
江洛确定他那夜是在体贴她了。
……
而贾敏一直没有恢复姬妾们的请安。
……
很快就到了夏天。
端午节有三日的假,太太病着,家里不办酒宴,张夏萍早早就和江洛约好要一起过。
对张夏萍,江洛其实有点心虚。
自上学后,她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放学回来还要复习,写功课。
——贾雨村虽然不看她的功课,但林如海会看,所以她一点不能敷衍。
林如海偶尔休沐还会来,她和张夏萍见面自然变少了,从三四天见一次便成了快十天才见。
所以,初五虽然放假,她也一大早就起来,看丫头婆子们打扫院落,挂艾草,亲自到蔷薇院请张夏萍。
一出蔷薇院,张夏萍就忙把琵琶请甘梨拿着,和江洛说闲话:“柳双燕还想求太太再让她见她娘一面呢!”
江洛:“我以为她都定了要留下了。”
张夏萍:“谁不是?半年没动静了,突然又闹起来,叫人拿金钗金镯送静雨,请静雨跟魏姨娘说。静雨哪敢管这事?虽告诉了魏姨娘,还不知魏姨娘会不会告诉太太。”
她悄声问:“姨娘天天和大姑娘上学,知不知道太太……”
江洛摇头:“我只和大姑娘在正院外面见,也见不着太太。”
张夏萍叹道:“太太总不好,我心里可慌……姨娘知道,若不是太太买了我,我还不知会怎样……”
她十岁被爹娘卖到了楼子里,学弹学唱,长到十三要接客,爹娘小发了财,又加倍把她赎回了家。
她以为艰难都过去了,从此就是一家人过日子。谁知哥哥染上赌,家业败尽,爹娘没了法,又要卖她。
她记得她哭了好几天,眼睛都要哭瞎了,只求爹娘别再把她卖去楼子里,她情愿给人做奴才丫鬟。
可爹娘不肯松口。
只有楼子里给的钱多,能让哥哥不至于断手断腿地回来。
幸好太太买了她。
如今她虽不受宠,却一辈子不愁吃穿,也不差人什么,已经足了,就算背井离乡她也一点都不想家。
柳姨娘的爹娘卖她也只为钱,她都是姨娘了,做什么还想回去?
她就不怕她家里再卖她一次?
张夏萍自认不算明白,但她觉得,她能说一声柳姨娘糊涂。
-
贾敏的身体牵动着林家上下所有人的心。
但直到秋尽冬来,正院也没传来好消息。
十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学,到了正院门口,江洛才要和黛玉告别——如今黛玉走回来不用人抱了,守在院门处的大丫头月白笑道:“江姨娘且等一等,太太说要见你呢。”
江洛忙摘下帷帽递给甘梨,整了整衣襟。
贾敏还是坐在东侧间榻上,膝上盖一块小被,身旁炕桌上堆着几摞账册,魏丹烟也在旁边。
江洛见礼,看见贾敏的视线在账册上停了几秒,才转向她。
又打量了她有半刻,黛玉都快忍不住说话了,贾敏才令她坐,下一句就说:“你且把上学停一停吧。”
20 实习管家
江洛有点紧张,也有些舍不得,但还是答应着:“是。”
上学七个月,她已学完了《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也读了几篇,接下来自学也行了。
能和黛玉一起上学是贾敏给她的恩典,如今这恩典结束,要她做别的事,她不能不情愿。
而且,贾敏要让她做的——
江洛想着那些账册。
——或许也是难得的、极大的恩典。
见她应得爽快,贾敏点头,指着账册说:“今年的年事,就由你和魏姨娘一起办吧。”
江洛心道果然如此,连忙起身:“还请太太明示。”
贾敏笑道:“还要什么‘明示’?不过是一年里的收息入库、一总盘账、置办年货,还有和各家的年礼往来这些事,也不用你挑大梁,魏姨娘都会教你的。你们有不明白的也可随时来问我。办好了有赏,办错了没罚,你也不用怕,只管放心大胆地学,大胆地办。”
江洛领会精神:只用她做魏丹烟的副手。
从小学课堂直接跳到企业实习,跨度有点大,但也不是不能干。
她应声:“是,妾身领命。”
贾敏令她且去:“再许你松快一晚上,明日起来就去碧荷院吧。”
江洛告辞。
黛玉立刻扑到了贾敏身上:“娘!”
娘为什么突然要让江姨娘学着管家?
以前不都是魏姨娘办杂事,大事由娘亲自过目做主吗?
“玉儿啊……”
女儿太过冰雪聪明,贾敏知道瞒不过,轻轻搂住她,却只和魏丹烟说话:“老爷难保不会续弦。你管了这些年的家事,又是我的陪嫁,只怕新妇会容不下,有她一起,你也不算孤立无援了。你教她不要藏私,万一将来是她……也算你提前结了善缘。”
说完,贾敏又立刻补充:“你不许拿太平话哄我!快答应我!”
大姑娘已把脸埋在太太膝上,魏丹烟不敢哭,只忍泪点头应是。
贾敏欲再说几句,忽然喉咙痒,咳嗽了一阵。
黛玉忙抹眼泪,帮母亲顺气。
缓过这阵咳,喝了半盏水,贾敏攒出笑,对女儿说:“娘平日怎么说话,怎么行事,你都要记着,即便现在不懂,以后慢慢也会懂的。”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没能遇到,也不敢奢求玉儿能有。如何与夫君相处,调理姬妾,做好一个正室嫡妻……她希望就算没人再教,玉儿也不会在妻妾事上吃亏。
她更希望玉儿将来不要遇到一个能让她倾心爱慕的人,一辈子平平淡淡,顺其自然,安享富贵就很好。
……
晚饭后,林如海来了芙蓉院。
江洛正在整理这半年多上学的笔记,林如海一进来就看到了书案上厚厚的字纸。
“突然不叫你上学了,心里怨不怨?”他笑问。
江洛笑答:“虽然不去上学了,老爷不是还会常来教我吗?”
-
不用上学了。
江洛心里不断念着这句话,以免走错了路,再拐到正院去。
出门时她还等着戴帷帽呢,看甘梨只拿个手炉要给她,她才反应过来,以后不用上学,就不能出二门,也不会见外男,帷帽当然不用戴了。
时间还早,碧荷院里还没人来办事回话。
魏丹烟迎她进屋,先问几句天气冷不冷,早饭吃得好不好这些,便塞给她几本账册:“来不及从头教你了,这是去年的帐,你且看着,有不懂的直接问我,别怕臊。”
江洛也喜欢先自学预习,对这样安排没意见。
魏丹烟便拿一页说明账本怎么看,又问她会不会算盘,看都妥帖了,才自己拿了纸笔筹划事务。
江洛从第一本账册开始看,很快震惊了。
这竟然是林家去年一年的总账?
这是她能看的吗?
她不是就来打个下手吗?
回忆魏丹烟给她账本时不像拿错了,江洛定下心开始看。
虽然是有点难懂,看不习惯,不过看多了就还好。
上午八点半,回话的人陆续来了。魏丹烟便与江洛挪至西厢房理事。
见江洛也在,管家娘子们无不诧异,但没人多问,还是照常回事,出门再议论。
江洛也不觉得尴尬。
是太太让她来的,她只是听命行事。
管家娘子们回的事五花八门,什么几位大夫家的冬季礼要送,老参用了三支、各样名贵药材库存几何,是否要趁早采买,又是东边库房的砖瓦坏了得修,花园里的松树近日枯死了两棵……
江洛听着,稍微走了会神。
好像自从住进巡盐御史衙门,她还没到这里花园逛过。
魏丹烟娴熟地处理完所有事物,笑问江洛:“可有什么不懂的?”
江洛:“现下还没有。”
魏丹烟又说一遍:“若有只管问,别怕臊,我那年才学管家的时候,好多事拿不准,又不敢去扰了太太清净,险些闹笑话呢。后来太太狠说了我一顿,我才不敢瞒了。”
江洛配合笑了几声。
虽然没人再来回事,两人也没搬回正房。
魏丹烟热情邀请江洛一起吃午饭:“天怪冷的,你回去再吃一肚子凉气,不如在我这里吃,下午早些完事,你也好早些回去。”
江洛没有拒绝的理由。
午饭吃完,魏丹烟又邀请她一起午睡:“西屋熏得都是菜味,你不弃嫌,咱们一起睡一会子?”
江洛当然不能说嫌弃……
并排躺在魏丹烟床上,江洛闭上眼睛,希望能快速睡着。
但魏丹烟显然还想说点悄悄话。
她问:“你说……老爷这一年只去你那,你怎么还没有好消息呢?若有了,也不用和我忙了。”
太太也好安心些了。
江洛:“……”
她装出遗憾,叹说:“或许就是没那个福气吧。”
其实她心里高兴死了!
林如海只来她这,来的频率还不低,她不是不担心会怀孕。但她没办法拒绝。所以只能寄希望于红楼世界的神就是不会让林如海再有子女。或许,神听到了她的祈祷?
怕魏丹烟继续往下问细节……江洛连忙问回去:“姐姐跟老爷十来年了,怎么也没有儿女?”
魏丹烟笑道:“我虽是老爷的姨娘,其实是太太的人,我又不入老爷的眼,哪儿来的孩子?”
她又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头一个让老爷放不下的丫头。”
这话江洛就不好回答了。
魏丹烟也不需要她回答,笑说:“你看,张夏萍三个,还有柳姨娘,谁不是太太精心挑来的?虽说你的模样最好,旁人的也不差,张夏萍还会弹琵琶呢,只可惜老爷不爱听。”
江洛笑道:“这倒是,她的琵琶全便宜我了。”
魏丹烟问:“虽说这话有些挑拨的嫌疑……可你有宠,她无宠,你们竟然还能这般好。”
张夏萍便没求她分些宠爱?
江洛笑道:“有宠没宠,原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全要看老爷太太,我和她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因这些有嫌隙。”
魏丹烟轻声道:“那你们倒真是好……”
太太都病得这样了,连家事都没心力再管,江姨娘心里,就真没什么想法?
老爷真的会扶正她吗?还是会再娶一房官家小姐?
什么样的继母对大姑娘最好?
太太快点好起来吧……
-
一个午觉睡得江洛心累。
幸好下午起来,魏丹烟没再揪着林如海的床上事问,只专心教她看账本算账。
江洛当然知道林家有钱,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林家的有钱程度。
去年一年,林家光地里的出息和各处铺子的租子利润就有快两万两了,但一整年的开销还不到六千两!这还包括了贾敏、黛玉、林青和她生病吃药,还有林青的丧礼费用。
这么多钱,若剧情不变,只怕将来都落不到黛玉手里,会便宜了别人。
江洛有些意动,又很快说服自己放弃。
林如海都给黛玉保不住的家产,她算什么东西能保住?
她能保住自己的私房就不错了。
到时她再多争取点遣散费,买一套稍微大点的小院,再买几个力气大靠得住的丫鬟婆子,黛玉来也能住开。
……如果黛玉来的话。
……
第一天第二天捋账本,第三天开始看各家拜帖和礼单。
魏丹烟是真的尽心尽力教她,把二十年前的帖子都翻出来给她看,耐心说明林家的交际网络,谁家是从哪年开始交好,哪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和哪家又是因为以什么不亲近了,再酌情分出一部分简单的,让她先照着写几份礼单练手,错了再改。
老师都不怕麻烦,江洛也尽力地学。
虽然魏丹烟的态度让她有点不安,但技多不压身,该学还是得学。
慢慢看下去,江洛发现了一家熟悉的。
她拿着甄家的帖子问:“怎么他家近几年不和咱家往来了?还是咱们同乡。”
看清帖子上的姓名,魏丹烟一叹:“原来是他家。这甄老爷虽是咱们同乡,只一向来往不密。他家的女儿前些年走失了,后来年礼就有一年没一年的。太太的身子你知道……咱们自家姐儿还顾不过来,他家不来往,咱们也没必要贴上去,就这么淡了。”
江洛便问:“那他家的姑娘走失几年了?还没寻见?”
魏丹烟笑问:“怎么,你想做好事,帮着找?说句实在的,若是丢了一日两日,一月两月,或许还能寻着。这都多少年了,大海里捞针,往哪去找?”
江洛抿唇:“只是有些不忍心……”
魏丹烟笑道:“你还年轻呢,往后见多了,就不这样了。”
江洛只能答应着。
可魏丹烟虽然那么说了,夜里没人时多想了些,到底把话说到了贾敏面前:“我记着甄家那孩子也是独生女儿,走丢的时候和咱们大姑娘差不多大,我想,要不再去打听打听,帮着找找。到底是同乡,不管能不能寻着,也算给咱们大姑娘积福了。太太看?”
贾敏自然同意:“等派人回姑苏,顺道去他家看看,你看着安排吧。”
-
新年前,去姑苏的下人回来,带回甄家的消息是:“甄老爷早些年前就搬到大如州岳家住了。小的们从大如州回来,都说甄老爷三四年前和道士走了,甄家太太身上很不好,姑娘还没寻见。小的们给甄家太太请了大夫,留了年礼,走之前甄家太太已吃上药了。”
又说:“大如州前任知州便是贾先生,听得娶了甄家的丫头。”
贾敏和魏丹烟叹息一回,感慨甄家太太命苦。
算算那女孩儿的年岁也有八·九岁了,也不知流落何处。[注]
待林如海来,贾敏和他道:“我只怕甄家女孩儿是找不回来了。甄家太太如今独个住在娘家,日子很不好过。丹烟是我家里买来的,早没了父母亲人,我放心不下她,早想好寻一个妥善人家叫她认亲,给她放良,只是总没合适的。可巧有甄家太太——”
林如海略微一怔。
既然甄家之事是江氏先提才有后续,这人家给江氏才合适。
快二十年夫妻,林如海因何怔神,贾敏自是猜到了几分。
她忍着心中酸涩,笑问:“你想恩赏喜欢的人,将来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得,何必非要丹烟的呢?”
21 回光返照
面对妻子的嗔怪,林如海即刻软下态度,笑道:“并非我要抢,只是魏氏帮你管家多年,却是江氏先提的甄家,是以我想,即便要认甄家做亲,也得先知会江氏一声方好。”
贾敏叹道:“也好,免得再因此事叫她们生了不快。”
只是这样,丹烟就要承江洛一个情了。
她又不禁嗔道:“丹烟好歹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心里就一点没有她?你也太偏心了些。”
林如海不愿同她分辩对错,只坐在她身边,柔声笑道:“魏氏是太太的人,我怎么敢和太太抢人呢?”
看他的手覆在了自己肩头,贾敏把自己的手也轻轻放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在灯下相依相偎。
夫妻二人都知道,自己和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并非真心。
但他们愿意就这样依偎着。
-
管家一个多月,江洛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合格的社畜,还是身兼数职、没有假期那种。
前两次她对林家过年的印象是:
过了十二月中,满府便处处可见吉庆颜色花样,离除夕越近,年味和喜气便会越深,小年过后,每日的分例菜都会多一道,菜色也更好。内院连三等粗使丫鬟婆子都会做一身新衣,到了除夕那日齐齐换上,还有新年戏酒,拜年领赏钱,发新首饰……
现在,她对过年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
累!
太累了!
喜庆的红色是要安排人去贴挂的!
增加分例菜是要先做预算的!
厨子工作增加了也是得加人加赏钱的!
下人们做新衣的布料也是要现发的!
新年的戏酒要先约戏班子。
宴席上的酒菜要斟酌再斟酌,还不能和往年都一样。
女人们的新首饰怎么分,要做到大致公平。
发压岁钱的小金银锞子也得拿金银叫人去打出来。
总之,管家的人在过年之前很难享受到假日将来的快乐。因为太忙了。
而且贾敏的身体似乎愈见不好,每日都有大夫上门,大夫一来,魏丹烟便会赶往正院陪侍,把家事都留给江洛“暂管”。
所以江洛现在上班比刚开始实习还忙得多,时不时还得大冷天拎钥匙带人去开库房拿东西。
找什么东西,太太可以只吩咐下人搬,只等回话。东西不太贵重,魏丹烟也就叫丫头去看着,自己不去。只有江洛,不管搬运的东西价值几何都要亲自去看,以免落下不是。
这日她便在库房外面盯着人往下搬桌椅、屏风、花灯这些家具摆设。这是要布置除夕夜宴的场地。
太太病着,过年的地方更疏忽不得,江洛打算等布置好,一定要拉着魏丹烟检查两遍以上。
她不指望贾敏林如海会看在她辛苦的份上多赏点钱,只要不拿她的错就行了。
可才从库房回来,还没在屋里暖和两分钟,正房就来人,说太太叫她。
江洛只好再抱上手炉出门。
幸好碧荷院离正房不远。
丫头侍候着江洛在堂屋把周身捂热了,才领她进卧房。
没等她行礼,贾敏直接叫她坐。
江洛坐好才看清,贾敏裹着一件湖蓝的狐皮披风,把上半身捂得严实极了,她的下半身在被子里,而地上分明燃着三个火盆,床前还有熏笼,把屋里烘得比春日还暖和。
她面色发黄,嘴唇上竟快没了血色。
江洛颇感心惊,笑问:“不知太太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又在屋内看了一圈:“怎么不见魏姨娘?”
“她去给我翻人参了。”贾敏笑道,“叫你来,倒不是有什么事让你办。是那回你们说的甄家有消息了。”
她将甄家现状给江洛讲明:“如今既知道了甄家太太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总不好不管。我和老爷商议了,看能不能帮着寻一寻甄家族人,或给她过继个孩子,也算终身有靠。既是你们提了甄家才有这事,再和甄家认个亲也好,只是不好两个人都去认——”
“因……是你先提的,便先问你。”贾敏抿了抿唇。
这几个月她也寻过别的人家。只是丹烟是她的陪嫁,在家威风是仗着她。如海一向看丹烟只如奴才,若她不在了,即便放丹烟去人家,丹烟一旦受气,定然不好再回林家张口求人。
只有甄家太太,一则做过官宦人家的太太,身上有孺人敕命,林家再一帮扶,日子不会难过。
二则,甄家没有别人,不怕欺负丹烟,也不怕亲戚多,乱给林家惹事,再合适不过。
江洛虽然可怜,可如海心里有她,她还年轻,或许有更大的造化,何必与丹烟抢这个?
贾敏心中念佛,盼着江洛还如以往一样懂事,别争。
江洛心里飞快算着利弊:
贾敏虽没明说,但如果能认甄家做亲,必然先要放良,不再是奴籍,即便还在林家为妾,那也是良妾,不再是生死全捏在主子手里的奴才了。犯了大错或招主人厌弃,也不再只有死、安静地等死、挣扎着等死……这几条路,或许还能出府重新开始。
贾雨村的夫人曾是甄家太太的贴身丫鬟。一般来说,女主人和随身丫鬟的感情都会不错。
原著里,贾雨村将来官运亨通,即便林如海死了,甄家女人还能有个不太靠得住的靠山。
至于贾雨村也免不了获罪落魄,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认下这门亲,她就能彻底摆脱原身的父亲和继母了!
不然林如海一死,她被遣散,这两口子一定会阴魂不散找上来,要钱倒是小事,或许会以父母的名义把她绑了接着卖!
她想要这门亲!
她想过很多次,一定要把握住林如海的“宠”,早日获得一个彻底摆脱江承闫氏的机会,现在这机会就在眼前。
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在众多姬妾里有什么特别。林如海现在能喜欢她,将来也能喜欢另一个漂亮又有才情的女人。
但是——
看着脚下地毯的繁复精美的花纹,江洛控制着自己的心不要太热过了头。
她不能要。
因为这件好事,是贾敏给魏丹烟准备的。
贾敏就算真到病得快死那天,也能一句话让她生不如死。
江洛抬头,笑道:“这事我不过说了几句话,都是魏姨娘出力办的,还是先问魏姨娘吧。”
贾敏这才松开在披风下面紧紧攥着的手,丝毫不觉得手被捏得发疼,笑道:“你还是这么懂事。好,好……那我问她。”
-
除夕,江洛又收到了十两黄金压岁钱。
还有一个林如海亲自拿给她的首饰匣,说是贾敏赏她这几个月管家辛苦。
席散回房,江洛把金锭锁在钱箱里,打开首饰匣看,里面是一整套碧玉首饰,大钗、小簪、项圈、手镯、耳坠……
碧玉颜色翠辣均匀,玉质细腻无杂,光这一匣首饰,就抵得过她这些年攒的所有私房钱。
她确实喜玉饰,平常首饰能省则省,但至少会有一根玉簪做搭配。
第二天清晨,江洛挑出一对小簪,配点翠花钗戴上,去给贾敏请安。
昨晚的宴席,贾敏只被抬着过来坐了半刻便走。林如海和黛玉也走了,只剩她们几个姬妾吃酒。子时便只有林如海一个人回去受礼。大家心里有数,却不敢问太太一句。
今日是大年初一,虽然太太没恢复每日问安,姬妾们也得来。哪怕只能在门外站站也得来。
太太果然不见人,叫都散了。
走出正院时,魏丹烟回头看了好几次。
江洛:“姨娘若想进去拜年,太太定会见的。”
她语气平和,魏丹烟听不出有别的意思,便回答她说:“好日子难得……就让太太和老爷、大姑娘三口儿一处吧。”
前儿忙着办事,昨日是除夕,有些话不好说,今日——
江洛:“昨儿在花园吃的酒,今日去哪?去姨娘那?”
魏丹烟便回头笑问:“就去我那吧,我叫人送热热的酒来,再烤一条鹿腿,咱们吃了驱寒。”
张夏萍三人都说好。
魏丹烟才问江洛:“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江洛笑:“我还要一只三个月的小羊,羊排羊腿烤了,再和冬瓜炖一个汤,你请不请?”
魏丹烟忙道:“请,怎么不请!”
炭火烤架放在西厢房堂屋当中地上,切好的羊排鹿肉自烤自吃,炖羊肉也很快端上来,魏丹烟亲手给一人盛了一碗汤。
酒吃了几杯,许静雨和魏丹烟说话,江洛在旁边听到一半:“……柳姨娘又……二十两银子……李想家的……”
魏丹烟脸色微沉:“你别理她,再有这样的事还是报给我,别的别管。”
许静雨忙应声,敬了魏丹烟一杯。
魏丹烟仰脖吃酒,余光瞥过来,正和江洛的视线相撞。
见江洛已经听见了,她索性和江洛离席到旁边坐,说:“静兰院的人我敲打过她们,不许再替柳姨娘传递消息,谁知又犯了。我若回禀太太,怕太太想起哥儿伤心,若不回,我直接把人处置了,又怕这些人不服,闹将起来,到底还是惊扰太太。太太又是亲口说的不许她再见柳家人,我不敢违背。你也管几个月家了,你看怎么办才好?”
江洛问:“怎么不回老爷?”
魏丹烟抿唇:“老爷更不待见她。我怕老爷一怒之下直接叫撵出去,白白一条人命,不吉利啊……”
既是这样,江洛也只能说:“只好先瞒着。”
魏丹烟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事情商量完,江洛想回席继续吃饭,——张夏萍都给她烤好三片羊排了。
魏丹烟却还坐着,没有起来的意思,问她:“你……不会和老爷说罢?”
她问出来的,是她真正想知道的吗?
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江洛看了她一会,一笑:“都只是想活得更好些的可怜人,她不害我,我何必无事去害她。”
-
新年一过,时间好像过的飞快。
出了正月,大姑娘没再上学,只一心为太太侍奉汤药。
给太太冲喜的棺材,江洛和魏丹烟一起看过。
用的上好杉木,雕工精美,制作优良。
大夫们从一日一来,便成了一日会来三四位,到大姑娘生日后,有两位大夫被留在林家住下。
甄家太太封氏被接到了扬州城,魏丹烟成功脱去奴籍,成了甄家姑奶奶。
但多了新亲人的她并没有因此快乐多少。
三月,玉兰花又开败了。
江洛在碧荷院对上一月的帐,魏丹烟只握着算盘发呆,忽见月白跑进屋里。
她满面泪痕:“太太有话跟两位姨娘说,姨娘们快去吧。”
魏丹烟手一松,算盘一角磕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22 造化谁说得准(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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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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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膝盖青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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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生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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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心有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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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以色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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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缠绵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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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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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他需要一个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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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不该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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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现在不能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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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点翠凤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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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林家的船要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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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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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撕破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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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十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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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升任左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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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交心和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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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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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嫡母、生母、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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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另一桩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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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立威·又没搂旁人的老婆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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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能不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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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一个有点坑贾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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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是谁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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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没有当妈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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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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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强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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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坦然接受,大胆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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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走回母亲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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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谁是投奔来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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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不能说出口的话(新增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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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江洛与贾母的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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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江洛和黛玉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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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若能一日金榜题名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68 若能一日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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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她可真喜欢他的自卑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69 她可真喜欢他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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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招婿的种种难题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0 招婿的种种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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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江夫人年轻没见识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1 江夫人年轻没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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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父与子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2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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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是她不配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3 是她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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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搭台、唱戏、借钱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4 搭台、唱戏、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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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生病与流言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5 生病与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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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给蠢货一巴掌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6 给蠢货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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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连发三笔财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7 连发三笔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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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位极人臣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8 位极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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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喜欢谁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79 喜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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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谈恋爱不如学习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0 谈恋爱不如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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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林如海的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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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林黛玉的力量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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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谁人诗才悦圣颜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3 谁人诗才悦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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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谁家厚赏惹人羡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4 谁家厚赏惹人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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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迟迟未至的月事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5 迟迟未至的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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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爱是常觉亏欠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6 爱是常觉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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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心头火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87 心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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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一书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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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留下自己的姓名·孩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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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江洛的自私与不舍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90 江洛的“自私”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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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无限的勇气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91 无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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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她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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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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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江洛的暗爽(新增林如海带娃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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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林姑娘不做针线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95 林姑娘不做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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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最好的新年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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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勇晴雯大闹蘅芜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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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她是林家的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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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昭昭今天说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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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皇帝的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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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允诺封赏·江夫人女中贤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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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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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入鸿胪寺行走·江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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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坐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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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新任少卿的恩与威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05 新任少卿的恩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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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何妨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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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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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昭昭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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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顾命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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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不语的天才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10 不语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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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第一位上朝的女卿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11 第一位上朝的女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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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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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十赋鸣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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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携手登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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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准从科考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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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男女同招的新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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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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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做赘婿的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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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何为平国郡主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19 何为平国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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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旧日结束,新程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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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顺天府解元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21 顺天府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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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三元及第【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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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番外:会同四译馆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23 番外:会同四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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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番外:失玉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24 番外: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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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番外:群芳各有归(一)
《[红楼]林夫人躺赢日常》125 番外:群芳各有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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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番外:群芳各有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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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番外:熔金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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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番外:林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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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番外:林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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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番外:迟不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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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番外:迟不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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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番外:共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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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番外:林如海互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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