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魁血》 第1章 春(一) 楔子: 龙椿是个从娃娃腿儿混起来的杀手头子。 十八岁这一年,她在北平建起了一座花红柳绿的宅门府邸,作为自己一生的堡垒要塞。 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又嫁给了一位天津军阀,她不与他同床共枕,也不与他情意绵绵。 她只同他讲利益,话得失。 她借他的势,成她的事。 他再借她的手,去成他的势。 如此美好的利益循环下来,两人都吃了个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她原以为,她这样精明小心的做事,杀气腾腾的做人,怎么都能逃过那杀人偿命的报应了。 她原以为,她已然深尝过情爱里的疼痛,故而不会再去爱人,自找心碎。 可她没有想到,此刻她人生里的春夏秋冬,还远远未曾轮转开来。 眼下就断言生死爱恨。 也实在是为时尚早。 ———正文——— 1932年,天津,香茅公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别问,脱衣裳” 韩子毅一句话惹怒了床上的美人,本来衣衫半褪的美人听了这五个字,顿时娥眉倒竖起来。 她撕扯住男人的衣领,劈头盖脸的说起了粗话。 “我去你妈的!你当老娘是窑子里的下流货?嗯?打我留洋前你就说你等着我回来!让我做你太太!你等到哪里去了?啊?北平那大宅门儿里住的难道不是你老婆?啊!” 白小姐骂着还不解气,再看韩子毅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后,就更生气了。 于是她伸手就在男人脸上挠了一爪子,又接着骂道。 “你他妈说话!八尺高的汉子你装什么锯嘴葫芦!逼急了姑奶奶我把你塞回你妈*里让她老人家再生你一回!” 这话难听。 韩子毅出身不好,亲娘乃是韩司令的一房姨太太。 还不是那种好出身的姨太太,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窑姐儿,高嫁做的姨太太。 韩子毅抬眼看了看气急败坏的白小姐,心里腹诽着想。 好么,眼前这人还是他那穿着学生装,梳着妹妹头的初恋白梦之么? 韩子毅觉得不是。 七八年前的白小姐,是说不出“窑子”这两个字的。 许久后,韩子毅垂眼叹了口气,提了裤子就下了床。 往昔旧梦难以重温。 今日的白小姐乃是河东狮版的白小姐,非是往日那朵纯白的茉莉花了。 白梦之一见韩子毅要走,一腔恼怒却又期期艾艾的换成了怨气。 她盛怒的眼里盛了泪,气急败坏的道。 “你说话啊!你背信弃义娶了别人!我恼你两句也不行吗?我爹娘应了我的从来没有不给的!你怎么敢跟我出尔反尔?” 白梦之说一句哭一声,一词一句都透着委屈的鼻音,奈何韩子毅却不搭理她的哭诉。 他自顾自的穿戴好一身军装,然后坐在了床边,温情又漠然的将白梦之抱进了怀里。 “小梦儿,你要讲道理” “什么道理?” 韩子毅再叹气,扭过脸来揉了揉白梦之那一脑袋摩登又僵硬的卷发。 “你们家生意不行了,供不了你在法国念书,是不是?” 白梦之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韩子毅这话是在奚落她,于是她恼羞成怒的抬了头,开口便反驳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唔......” 韩子毅摇摇头,捂狗似得捂住了女人的嘴巴。 他直觉自己说一句这厮插一句,那他今天就得跟这小娘们儿叽歪一天,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白梦之是没事儿,他可还有正事要做,哪来那些个美国时间跟她废话? “小梦儿,你听哥哥把话说完,好不好?你爹娘没钱供你留洋了,哥哥供你就行了,反正供你念书那两个钱还不够哥哥打一宿牌的,这是小事,当年你见我出身不好,觉得我是姨太太养的,肯定接不了我爹的司令部,跟了我也没个盼头,所以你就选择出去留洋,和那些个阔少交际,来日也好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这也是小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没有吃苦受罪的瘾,你选的对” 说到此处,白梦之渐渐安静下来。 韩子毅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平静的仿佛她看不起的那个人不是他。 韩子毅见她安静了,便放开了捂她嘴的手,又道。 “但你回来了,来找我了,那就说明你现在要靠我了,回头草不是好吃的,我对你没有脾气,但你也别给脸不要,你老子娘再加一个你,就是坐吃山空我也供的起,但前提是你不要惹我,也不要弄的跟我强抢良家妇女一样,你打回来第一天就四处打听我,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娶了亲了,可你明知道我娶了亲了,却还是来找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呢?”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看陌生人似得看向韩子毅。 她心里惊诧而难过,从前的韩子毅,那就是跟在她身边的一条狗。 但他长的高,人也俊,所以她也不介意身边有这么一个出身不佳,但容貌不俗的追求者。 可现在...... 白梦之泪盈盈的看着韩子毅,嘴里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韩子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实话,是很难被驳倒的。 韩子毅从床头柜上摸了根烟点燃,他见白梦之已经无话可说,便一边抽一边道。 “你愿意给我做小,你就做,这间公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想什么时候把你爹娘接进来都行,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开支票,你花也好攒也好,我不管你,只是一点,别再给我甩脸子,也别再抱怨我娶了老婆,你听话,我养着你们一家老小到出殡,你不听话,你就给我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烟抽完了,话也说完了。 韩子毅从床边站了起来,俯身去拿床头的烟盒,预备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白梦之忽然问了一句。 “给多少?” “什么?” “一个月,给我多少” 韩子毅背对着女人笑了一声,他身上不再有昔日温柔忧郁的少年气了,而今的他,别有一番阴沉老辣的狠毒在眉间。 “八千”他说。 白梦之闻言没有说话,她的自尊只能允许她问出这么一句。 再想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给,她就开不了口了。 她自幼是个小姐,便是家道中落,也做不出窑姐儿那副和人讨价还价的卑贱姿态。 她坐在床上不说话,眼里怨的要滴血,心里委屈的直发酸,但她没有办法。 爹娘的生意已经穷途末路,回国那天,爹娘连给她接风的席面都凑不出来。 她早已拿不起大小姐的款儿了。 韩子毅出门前一刻,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勤务兵敲响了房门。 韩子毅伸手开了门,也不避讳床上衣不蔽体的白梦之是否能够见人,只对着勤务兵问。 “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了房里的场面后,一个后撤步就退到了房门外。 他丝毫不敢去看大床上的白梦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道。 “报告司令,太太抵津了” 韩子毅将手里的烟盒装好,又反手将军帽扣在脑袋上。 “走” “是” 至此,香茅公馆安静了下来。 第2章 春(二) 白梦之抱着腿坐在床上,她时髦摩登的卷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洋装也被韩子毅撕扯的破落。 韩子毅是土匪军阀和肮脏妓女的种。 他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又懂什么叫做时髦摩登呢? 他不会解她的洋装,所以就把它们都撕碎了。 白梦之冷笑了一声,伸出细白的手掌抹干了眼泪。 她想,做小就做小,总比出去卖强些。 等借韩子毅的钱权稳住了家里的生意,届时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未必没有翻身的一天。 她要忍。 她一定要忍。 ...... 龙椿从北平抵津的时候,是在火车站下的车。 她手下一个分堂主来接的她,分堂主名叫柏雨山,平日单管天津河北的生意。 柏雨山带着龙椿上了汽车,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两颗起士林的咖啡奶糖送上,嘴里还殷勤的问。 “您这回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带个跟包的?” 龙椿剥开一颗奶糖放进嘴里,又从自己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 支票未曾摊开,数目并不明朗。 她将支票塞进柏雨山手里,接着叹了一口甜丝丝的气,悠悠道。 “大热天儿带人怪腻歪的,北平生意多,小丁儿和大黄各有各的事情,剩两个丫头也不好带,带上非吵我一路不可” 柏雨山接了支票仍是笑,低头看了一眼账目后,心中一惊。 龙椿出手阔绰他知道,但阔绰到这个地步......就不对劲了。 “阿姐,这个钱......” 龙椿打了个哈欠,一张普通又素净的脸对着车窗外猛瞧。 浆洗笔挺的白衬衣领子包着她细咻咻的脖颈子。 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正卖力的嗦着糖。 “多的你给我换成银元,拿白纸包了,我头一回死公爹,也不知道包多少合适,礼多人不怪吧就” 柏雨山闻言乐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生出温和笑意。 “自家人不上礼吧?” 龙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笑的揶揄,便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嗯?有这个说法吗?” “家里做白事哪有让儿媳妇上礼的?哪国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龙椿眨着眼睛“啊”了一声,一脸受教了的模样。 末了,她也跟着柏雨山笑起来。 “行吧,那你都拿着吧” 柏雨山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我这头儿得了赏,要是让朗霆知道,他非来我这儿敲竹杠不可” 龙椿仍是笑,一边将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天津的街景,一边兴奋的搓了搓手。 她很久没上过大街了,很想念市井间的人头攒动,喧闹热气。 “你还怕他?照我看,十个他也斗不过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又狠又坏,我家院儿里的狗都怕他,也就您不嫌他,还拿他当个孩子照应” 龙椿呲牙一乐,咖啡奶糖衔在齿间。 “他小嘛”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他小?老天爷啊,上个月他来天津,跟我家里连吃带拿就算了,临了还领走了一个后厨上帮忙的小丫头,他再这么小几年,孩子都得生在您前头” 龙椿听了这话只是笑,复又伸手摸了摸柏雨山的鬓角。 男人那鬓角修剪的整齐,一丝白发也无,泛出一种淡淡的青。 柏雨山是她麾下第一个杀手,也算是她最初的帮手。 龙椿是个杀手,早年她在北平接了一桩生意,然而出手时露了破绽,目标虽杀掉了,自己却也负了伤。 彼时她还有另一桩要紧的生意在天津,她不愿意失去雇主信任。 原本想强撑着出手,却晕死在了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那时的柏雨山还是脚行里的伙计,整日受老板打骂白眼还挣不来几个钱。 大雨夜里,他下了工往自己租的破屋里走,不成想在胡同口遇见了一身血腥的龙椿。 柏雨山救了龙椿,还用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给龙椿买了几颗金贵的西药救命。 龙椿一醒来,见眼前男孩儿穿着破衣住着破屋,却生的身形修长,四肢健美,就自然而然的问了一句。 “敢杀人吗?” 十七岁的柏雨山看着躺在自己破炕上的女人,有些呆傻的问了一句。 “啥?” 龙椿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和一把冷森森的手枪。 “你替我去天津饭店杀个人,625号房,那人平头,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下巴上还有个痦子,你蹲他两天,看准盯稳了再出手,这是一百银元,算是定钱,等你杀了他,我再给你五百” 柏雨山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还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望着龙椿。 半张着嘴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傻子。 龙椿从一醒来就知道,眼前这男孩儿是个老实孩子。 自己晕死过去被他救了,醒来之后身上的东西却一样不少,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龙椿伸出手摸了摸身下冰凉的炕头,轻声道。 “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但老了怎么办呢?这么凉的炕,是要睡出风湿病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穷命,这世道卖力气不挣钱,得卖命,你这么年轻,又有这么个身板,要是真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能甘心吗?” 没有意外的,柏雨山被说动了。 那年柏雨山十七,龙椿二十一。 七年过后。 柏雨山二十四,龙椿二十八。 时光一晃到如今。 龙椿从单干到有了个柏雨山这个帮手,再到一气儿设下四个堂口,大包大揽了北方境内的暗杀生意。 这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体面营生,但这条血腥之路,究竟是被龙椿杀出了名号。 思及此,龙椿傻笑了两声,又将手挪到柏雨山的发顶上揉了揉。 “好了,他拿了你的阿姐给你补,他在奉天窝久了,天天跟赖家那些土匪打交道,不霸道些早让人欺负住了”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话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他也不矫情,乖乖将支票揣进怀里,玩笑道。 “行,等过年他回来之前,您趁早把北平府里的联珠瓶儿旧字画儿收了,省得家贼难防” 龙椿一挑眉:“他敢?” “怎么不敢?” 龙椿又一瞪眼,两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狠辣姿势。 “剁他狗爪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雨山被逗的哈哈大笑,仿佛郎霆那双不干不净的狗爪子,此刻已经被剁下来了。 第3章 春(三) 车子一路驶向天津饭店,柏雨山接到龙椿来津的电话后,就早早预定下了房间,还在房间里准备了龙椿要穿的孝服。 片刻后,龙椿下了车,柏雨山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动静,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做他们这一行的,引人注意就是自找死路。 龙椿今日冒然来津,还在白天出门,这其实也是忌讳的。 但没办法,皇上一辈子也得御驾亲征几回。 人情上的事,她不得不成全。 龙椿先一步进了房间,柏雨山没有跟着进去。 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来回望风,确认四周无虞之后,才懒散的点上了一根烟,边抽边靠在门框上,等着龙椿换好衣服出来。 龙椿进了房间后,先是进浴室里洗了洗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 她的脸还是那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没有一点特色出挑的地方,也没有一处扎眼丑陋的地方。 倘若照相馆里要拍一张标准女子肖像作为样片,那么龙椿这张普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脸,简直再合适不过。 龙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笑容也很平常,无甚特色,甚至还有一点白开水般的乏味。 她撇撇嘴,想起在来津的火车上见到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学生装,大眼睛,长睫毛,小脸白的像是被糯米纸糊住了。 长相虽不绝色,但笑起来甜的像根儿糖葫芦。 龙椿挺喜欢那种长相的,美不美丽不打紧,至少看着喜庆嘛。 她就不行,她不喜庆。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想着。 倘若人真有来生,那她也要投胎去一个读书人家,做一个达礼小姐,嫁一个文明夫婿,生一对可爱儿女。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美满人生吧? 龙椿一边微笑着幻想,一边将床上的孝服换上。 她素日是不穿裙子的,柏雨山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所以他给她准备的孝服,只是一件奶油白的牛津布衬衣,并一条紧腿的黑色英式高腰裤,鞋子也是轻便好走的中腰马靴。 这一身打扮,比之天津小姐们平常的装束,简直有些女扮男装的嫌疑。 它们更像是骑装或者猎装,男子穿起都会稍显硬朗,可穿在龙椿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大抵是因为她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撑住了衣服的形廓。 再加之她腰身精瘦,肩头平直,大臂小臂虽然纤细,却隐有肌肉勃发的痕迹。 是以这一身行头,竟叫她穿的十分利落。 拾掇好了的龙椿将两只手伸到脑后,将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捏成三股,粗粗编了一个麻花辫。 又将麻花辫盘桓起来,挽成一个干脆的发髻。 末了,她又拿起床上的一朵小白花,簪在了麻花辫发髻上。 临出门前,龙椿又回到浴室里照了照镜子。 镜子中的她身姿利落,眉眼平顺。 盘起的发髻隐约带给她一点小妇人气质,倒比往昔看着多情。 龙椿对镜一笑,挺满意自己今日的装扮。 笑着笑着,她又在心中暗道,怪不得说女要俏一身孝。 连她这样杀戮无边的女子,都能被一朵白花衬托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可见老话儿是在理的。 柏雨山见龙椿出来后,莫名呆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龙椿劲装在身,他只是没有见过龙椿盘发戴花。 柏雨山眨了眨眼,诚恳道:“阿姐簪花很美” 龙椿甚少听别人评价自己美丑,而今乍然一听,居然还挺入心。 于是她慈爱的摸了摸柏雨山的脑袋,矜持的说了句。 “知道了” 柏雨山身高有一米八六,旁的女子想在他不低头的情况下摸他脑袋,那是十分为难的。 好在龙椿身量高,伸手便能摸到。 龙椿带着柏雨山下了饭店大堂。 正准备乘车赶去韩公馆奔丧,就见韩子毅身穿军装,肩佩孝章的站在饭店大堂里。 龙椿人还站在楼梯上,韩子毅就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又双双点头致意。 须臾间,韩子毅挪动脚步走到楼梯下。 等着龙椿走下来的同时,还预备伸手接应她一把。 可龙椿极少被人当做淑女对待,是以他这厢一伸手,龙椿先是一愣,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于是下意识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咖啡奶糖给了他,还从善如流的接了一句。 “节哀啊,韩少帅” 韩子毅闻言一怔,却又笑了。 他笑纳了这颗奶糖,见四下无人后,便俯身到龙椿耳边低声道。 “咱们都领了婚姻文书了,你还连名带姓的叫我吗?” 龙椿愣了愣,伸手搀住了韩子毅的胳膊,两人一边向着外头走去,一边放低了声音谈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叫你呢?子毅?还是你有表字?你说一个出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韩子毅闻言,眉眼一动,他想起了白梦之自幼叫他韩家哥哥的情景。 彼时那丫头虽叫的不情不愿,但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叫出一声哥哥来,还是很能酥人骨头的。 他挺想念曾经那份心动的。 “你叫我哥哥吧?”韩子毅说。 “嗯?”龙椿疑惑了。 她伸手拉开了饭店外的车门,跃身坐了上去,韩子毅紧随其后。 柏雨山则很有眼色的和汽车夫坐在了头排,把后头的位置让给了二人。 待到四人坐定,韩子毅伸手对着车窗外招了一下。 那辆送他来天津饭店的凯迪拉克,就跟随在了柏雨山的车后。 龙椿坐在后座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几岁?” “二十八”韩子毅答。 “几月生呢?” “二月十二” 龙椿闻言一乐,反手就捏了一把韩子毅的脸皮。 “那你当不了我哥哥,我二月九生的,足大你三天!” 韩子毅看她乐的真心,便也跟着她笑了,又道。 “可惜了,那你叫我表字吧” “台甫是?” 韩子毅低头剥开了那只咖啡奶糖,又捻着糖纸送进了龙椿嘴里。 “怀郁,韩怀郁” 龙椿闻言低头一笑,咬住奶糖安稳靠在了后座的牛皮软包上。 她想,韩子毅这个表字很好,因为韩子毅这人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忧郁气质的。 第4章 春(四) 韩子毅和龙椿的婚事,说起来像个轻飘飘的笑话。 但再轻飘飘的笑话,只要能说出来,就代表着确有其事。 龙椿是北方的杀手头子,她手里虽然有钱,可到底不是正路得来的钱。 这几年她有心将自己手里那些沾了血的金条银元洗净,做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 可奈何......她却没有这一道上的门路。 或者说,并没有人愿意给她开这条门路,给钱也不愿开。 龙椿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二十八岁时,她杀出了招牌,杀出了身名,杀出了财富,却独独没能杀出个体面。 她没有体面,就没有人愿意同她交朋友。 她是暗夜里的邪门产物,更是动辄掏枪索命的危险人物,也没有家世门楣可依仗。 是以,她进不去上流人物的交际场。 毕竟大多数上流人物,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以打打杀杀为生的亡命之徒。 谁会跟一把枪交际呢? 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大人物们瞧不起她,却又离不开她。 他们通过随从和仆人同她联络,来买她这把准头极佳的好枪,去做些谋财害命的坏事。 总之对上而言,她只是个杀人工具,对下而言,她也只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这都不是什么有尊严的角色。 龙椿曾带着礼物去拜会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她想要投石问路,跻身北平的生意场。 可那会长非但不见她,还托护院送出来一句话,说。 “女人家经商?晦气不晦气呢?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依老朽看,龙小姐赶紧嫁个人去是正经,别坏了北平商会的风水” 彼时的龙椿站在兰府门口,心里很是怄了一口气,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若有表情,那也是笑脸多过怒脸,从不轻易将真实情绪示人。 龙椿笑着将护院手里的礼物接过,而后轻轻一点头。 “打扰了” 护院儿不知龙椿的底细,见她穿的也不是个大小姐模样,当下便有些轻蔑的意思。 “你一个女人出来拜码头,这事儿说出去都闹笑话,妹子,我看你这两条腿生的又长又直,要不就进黄杏儿楼里挂牌子去吧,不也挣钱吗?只是别挂太贵了,免得到时候哥哥照顾不了你生意,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护院身后的另外几个小伙子都笑了起来。 龙椿这厢没什么反应,但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丫头却不依了,其中一个剪发头圆圆脸小姑娘讥讽一笑,当即开口道。 “你妈在黄杏儿楼里把你这个野种下出来,已经是造孽的事情了,你要照顾也是先去照顾你妈的生意呀,给人看家护院当狗崽子使唤,好容易挣那两个糟钱儿,不赶紧想着尽孝,还惦记裤裆里那点脏事儿呐?哟!我忘了,你妈也......” 小柳儿话没说完,就被龙椿推上了汽车。 那几个护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就已经驱车离去了。 汽车上,小柳气不打一处来,她抱着两条胳膊坐在后座上,恶狠狠的骂。 “都他妈什么东西!迟早杀了他姓兰的全家!” 龙椿无奈的一摇头,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耳朵。 “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咱家这点儿生意真是不够你做的了,不行你上前线去吧,阿姐给你装两车手榴弹,你绑身上,哪里人多哪里扑,到时候炸的内些洋鬼子胳膊腿儿乱飞,那多过瘾?嗯?” 小柳儿听了这话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捏龙椿的胳膊。 “阿姐!你怎么就这么好脾气啊?那姓兰的什么东西啊!咱家狗吃的都比他儿子好!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龙椿闻言若有所思,许久后,又缓缓叹了口气。 “他做的是正经生意,进账出账都光明正大,北平的商户看得起他,敬他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就不一样” 自那天后,龙椿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落了空。 她手里握着大把家私本钱,可这些钱进得来出不去,只能同她一起滞留在满含杀戮的暗夜里。 龙椿有时会想,难道她这辈子,就注定要吃这碗掺着罪恶的夹生饭吗? 从前的她一个人单干不在乎,可现在她身边大大小小养了那么多人。 天津的柏雨山,北平的小杨小柳儿两个丫头。 还有府里的老妈子,大管家,还有她的那一双左右手,大黄小丁。 更不提西安的小孟儿和奉天的朗霆。 这些人都是跟着她混成人的,也都多多少少的受了她教唆,才干上了这门不见天日的营生。 杀人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人比龙椿更晓得这个道理。 倘若有朝一日报应不爽。 她叫人点了炮,蹲了牢,或者干脆遭人报复,一命呜呼。 那到时候她这些弟弟妹妹叔叔姨姨......却叫他们怎么活? 接着杀?接着卖命?接着伤天害理?然后再接着遭报应? 不,这不行。 龙椿想,她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这些人挣一只体面干净的饭碗回来。 如此,即便她有朝一日不在了,这些人也就不用再重复她的悲剧了。 做一桩平常生意,过一番平常人生。 这样,才算是大家平安的善终。 至于自己...... 龙椿对着车窗外笑了笑,她是没有脸面求善终的了。 她麾下这些孩子大都不是自愿杀人的。 但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没有迫不得已,也没有受人教唆。 她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拿起屠刀就再也放不下的。 坏种。 ...... 龙椿遇见韩子毅的那天,是个春夜。 晚夜间,龙椿沿着自家大宅门的院墙,一圈儿一圈儿的溜达消食。 距离她被兰会长拒之门外已经过了三天,但她心里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并没有丝毫消散。 她不是遇见挫折就止步不前的女人,就如韩子毅也不是个中了枪就跪地求饶的男人。 那晚,一宵沾桃带杏的晚来风下。 韩子毅穿着血染的军装,逃亡的快要断了气。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跌跌撞撞跪倒在了遛弯的龙椿面前。 临晕过去前,他气若游丝仰脸看向龙椿,说。 “好姑娘......救救我......我......身上有钱......重谢你......” 咚。 韩子毅倒下了。 龙椿冷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追兵。 发觉这伙追兵乃是自己黑道上的同僚,尽是些北平城里下九流的地痞流氓,杀手混混。 第5章 春(五) 这些追兵看见龙椿所住的柑子府时,就已经心生了退意。 如果说他们敢于杀人的地痞流氓的话,那龙椿就是专业杀人的地痞流氓。 所谓大狗咬小狗,得不了个好儿。 大家同为北平城里的邪恶势力,他们还是格外忌惮龙椿的。 而他们之所以忌惮龙椿,则是因为......这帮小流氓以前的大哥,就是被龙椿手下的小丫头做掉的。 瘦小的丫头用一颗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日式手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 把他们的大哥,炸成了一朵红艳艳的人肉烟花。 龙椿背着手站在巷子口,照旧的笑面迎人,她看着这些面熟的小混混说。 “杀人杀到我府上了?” 领头的小混混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两步,又叫出了龙椿在黑道上的诨号。 “大姐姐,冒犯了,一时跑急了,没看着您的府门,但这个人是王老板的生意,您抬抬手,我把人带到别处去拾掇,绝不脏了您的地皮” 这番话说的很客气,遛弯儿的龙椿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她十分宽宏大量的点了头,又抬脚在韩子毅脑袋上踢了踢,感叹道。 “行吧,这人刚说他身上有钱,弄死了之后记得搜搜身,夜里做活儿辛苦,带着你的兄弟们吃宵夜去吧” 龙椿讲话和气,表达出了一个同行之间互相体谅的和蔼姿态。 小流氓闻言如临大赦,当即也友爱起来,将大姐姐的敬称叫的愈发亲热。 “谢谢大姐姐,稍晚些我找人把地上的血给您擦了” “嗯,辛苦” 说罢,龙椿便欲接着去遛弯儿了,却不想刚一抬腿,就被人抓住了脚踝,趴在地上的韩子毅缓缓抬了头。 “你......” 龙椿低头:“我?我不救你,你不要求我了” “我......” 龙椿歪头:“你?你要死了,你求我也没有用” 韩子毅趴在地上,腔子里震动着咳嗽一下,口里便涌出一股哇啦啦的红血。 他仰着头,用所有力气说了一句。 “我是......韩老帅的儿子......你救我......我还你......人情......我爸爸在......天津北平都说的上......话......” 韩老帅? 韩润海么? 一瞬间,龙椿眯了眼。 韩润海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军阀,人送外号平津大元帅。 天津北平周边的几个县城,全部驻扎着他的军队,甚至连河北一带,也被这厮蚕食的差不多了。 倘若能和这个人结交,那自己不就能从一个杀手混混,变成军界人士的朋友了么? 这个身份虽然不怎么体面, 但,总归是比现在好。 龙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觉这是个机会,于是她一抬手,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 “且慢!” 趴在地上的韩子毅听了这一声且慢后,便死得其所一般昏过去了。 小混混不知道龙椿为何突然变了卦。 韩子毅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能听见两人之间的秘密许诺。 龙椿搓了搓手:“王老板这桩生意,开的什么价?” 小混混一愣,实话实说道:“两万” 龙椿点点头:“这个人我要保,依着规矩,你现在进府里找小杨领两万的现钱,算作劳务,再拿四万的支票给王老板,替我赔个罪,就说这单生意龙椿拦下了,倘若他不依,也叫他不要生气,只管来柑子府同我面谈” 小混混闻言挠了挠头,有些犹豫道:“这......大姐姐......王老板这人脾气不好,登了您的门肯定不会客气,您还是......” 龙椿扬眉:“他客不客气,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该拿的钱,我少你的了吗?” 龙椿话里露了凶相,小混混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用。 这活儿交不了差,回去至多是挨一顿骂,可此刻若是和龙椿硬来...... 不知为何,小混混又想起他那位死成烟花的大哥了。 ...... 龙椿救了韩子毅,还将人留在柑子府里养了一个月。 韩子毅能下床那天,龙椿捧出一张笑面站在了韩子毅面前,热情又诚心的说了一句。 “韩少帅!您可算是醒啦!”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醒了,那咱们该谈谈这场救命之恩的报酬啦! 韩子毅自幼长在人精窝里,对人性通晓已极。 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连他妈喂给他的一口奶,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更别提陌生人的救命之恩了。 韩子毅笑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黑绸褂子。 一边抬手示意龙椿坐,一边动手拿起桌上的茶具,给龙椿倒了一杯碧螺春。 “得龙小姐搭救,又在贵府悉心将养了一个月,再不醒的话,就太对不住龙小姐这份救命之恩了” 龙椿坐在茶桌一边,看着韩子毅的眉眼,忽而发觉这人面相生的不错。 浓眉大眼,清爽神气,说明这人心术坦荡,为人耿直,而下唇厚上唇薄,则说明这人嘴里不虚,讲话从实。 至于那高挺笔直的鼻梁,就说明这厮本钱不小,是条钢筋铁骨的汉子。 第6章 春(六)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道。 “岂敢岂敢,少帅身子好些了吗?” 韩子毅颔首:“好多了,说起来还没谢过龙小姐搭救的大恩,不知韩某该怎样多谢小姐?” 龙椿等的就是这个话茬儿,韩子毅也知道龙椿在等这个话茬儿。 两人心照不宣,又是相视一笑。 一笑过后,龙椿低下头,尽力表演出一个含羞带臊,心口难开的模样。 须臾后,她顶着一张憋红的脸,脉脉含情的看向韩子毅。 “不如......少帅以身相许吧?” 韩子毅微讶,不由挑眉:“嗯?”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她搓了搓自己的大腿面儿,将腿上穿的凉绸裤都搓热了,才矫揉造作道。 “我......我很喜欢少帅呢......” 韩子毅闻言在心里笑出了声。 他遇见龙椿那天,虽然已经重伤在身,可脑子却没有停转。 那天龙椿招呼小混混让他们杀了他之后,再用他身上的钱去吃夜宵......这事儿,他可记着呢。 而且自己卧床这一个月,都是一个脸上有玫瑰疮的小丫头伺候的,这厮可是从没来看过他。 韩子毅轻笑:“是吗?龙小姐喜欢韩某什么?” “少帅家世显赫,容貌英伟,实是良配,我自幼家中贫苦,一直想要嫁入高门大户,过一过当少奶奶的瘾头,而今乍然和少帅有了缘分,实在是喜不自胜,只好撇下姑娘家的矜持,来毛遂自荐了,还望少帅不要见怪” 龙椿不是个惯于扯谎的人,她素日与人交谈,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逗乐子,甚少谈起这些情情爱爱,喜不喜欢的话。 而今乍然一谈,自然就有些不伦不类,且她自幼不识字,也是最近才学起了之乎者也一类的成语。 是以即便这番话她腹稿了许久,但词句一经说出,也还是僵硬可笑的。 韩子毅也曾见过几个行为放浪的女子,但像龙椿这样把“攀龙附凤”的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倒是头一回。 他愣了半晌,随即又好笑似得一抬眼。 “你要做少奶奶?” 龙椿微笑,郑重点头。 “正是” “我父亲在天津的大帅府,可没有你这间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儿阔气” 龙椿捻着茶杯一叹气。 韩子毅这话,切切实实说中她要害了。 她是有钱不假,可她没有权呀! 她走久了夜路,再想往那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上去,就十分的为难了。 她实在是很需要一位体面尊贵的领路人,带着她往正道上走一走,于是龙椿发动了自己的词汇精选,隔空恭维了韩子毅他爹一句。 “府不在大,有爹则灵!宅不在深,有权则名嘛!” 韩子毅眯了眼,心下觉得龙椿的国文学的有些糟糕,但他面上不显,只低头思索了片刻。 恍惚间,客居的房门外吹来一阵清风,韩子毅脑子里的茅塞,忽而开了一开。 龙椿的杀手集团他是听说过的,但作为杀手头子的龙椿一向深居简出。 是以即便大家平时都混在平津一带,韩子毅却是从未见过她的。 且韩子毅乃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白道少爷,即便他是姨太太养的庶子,那也是养在大帅府里的正经庶子,自有一番教养规矩。 他往日,还真是没有什么机会来接触龙椿这样的邪门人物。 父亲或许见过她? 不,不会。 他爹杀人会用自己手下的特务,没道理去找一个江湖杀手。 韩子毅思考了许多,许久之后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龙小姐” “嗯?”龙椿抬眸。 韩子毅一笑,笑的有些冰凉。 他脸上的温良恭俭让,竟莫名被这一笑带走了。 他有些忧郁的眼睛忽而降了温度,森然的道。 “龙小姐,不想做杀手了吗?” 龙椿想过韩子毅会猜到她的身份。 但她没想到,这厮会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毕竟她这份营生,其实是很怕遇到官兵的。 而韩子毅,又恰好出身行伍之家。 龙椿咽了口唾沫,知道辩驳无用,便也笑了一声,决定实话实说。 况且,倘若韩子毅今日不随了她的心意,她自然也是有法子能让他再多躺几个月的。 “是,我不想做杀手了” 韩子毅点点头,看龙椿不造作,便也直言道。 “龙小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龙椿眉峰微抬:“好” “龙小姐想借韩某的身份,过一把少奶奶的瘾?” “我是这样想” “可韩某是庶子,便是聘了龙小姐做发妻,只怕也不会有人从心里敬服龙小姐” 龙椿郁郁的一颔首,韩子毅说的她知道。 自打韩子毅第一天进府,她就将他的身世查了个水落石出,知道他是庶子后,龙椿简直比韩子毅本人还要来的心酸难过。 她只恨自己救的不是韩老帅本帅,不能一下子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挟老头儿以令诸商户。 唉,她又乱用成语了。 龙椿垂着眼叹气,语重心长的道。 “没关系的韩少帅,万事只求半称心,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韩子毅心里冷哼了一声,却原来他这么一个人,只能算作半称心么? 白梦之为了来日荣光弃他而去,而今又来了一位杀手小姐说想嫁他,却又说自己嫁于他,只是半称心。 女人,就是这样势利。 出身高贵如白梦之,是势利的。 生计肮脏如龙椿,也是势利的。 韩子毅眼底凝结起一层雾气,想起这些年来大帅府的日子,他不动声色的静了片刻,便道。 “龙小姐,我这厢有个办法,能叫你做个威风的军阀太太,你可愿一听?” 龙椿当即点头:“你说一说” “帅府中只有两个男丁,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倘若你想做司令夫人,便杀了我大哥和我爹,扶我上位,如此,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司令太太了,届时整个平津......就再也没人敢瞧你不起” ilwxs.com 第7章 春(七) 龙椿闻言深深望了一眼韩子毅,末了又是一笑。 “你怎么知道自己能顺利上位?” 韩子毅垂眸:“龙小姐,我只是没兵没人没亲信,但不是没有脑子,我冒着杀身之祸来北平,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说着,韩子毅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份委任状。 龙椿睨了一眼,发觉那上头的军衔不低,也不知道这个庶子是怎么搞来这个委任状的。 龙椿低头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 “在北平买凶杀你的,是你大哥?” “是”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说道。 龙椿再度点点头,指尖戳了戳那份卷了四角的委任状。 她对大帅府里的兄弟阋墙没有兴趣,但韩子毅的这个提议,的确是令人心动的。 做少奶奶,到底是不如做正经的军阀太太威风。 她想挤进平津两地的上流圈子里......韩子毅这条门路,实是最好的了。 简直好的像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一张委任状。 龙椿哼笑了一声,觉得命运这东西很是弄人。 韩子毅作为庶子,没法子培养自己的势力,即便再有才干,也得看家中长子的眉眼高低。 自己倒是有势力,只是这势力暗流涌动不能见光,虽颇具杀伤性,却少了一份正当。 龙椿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此刻双方都把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了。 龙椿清了清嗓子。 “韩少帅要我做些什么?” “你替我料理了我大哥和我爹,我回津接下司令部,之后再迎你来津,届时你要做什么,我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绝没有一句二话” 龙椿歪着脑袋想了想。 韩子毅要她杀人,这不难,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么。 但眼下韩老帅实在炙手可热,他那大儿子又能把韩子毅追杀到这个地步,显见也是个厉害人。 龙椿想了半天,起身往屋中的箱柜处走去。 若她没记错,这个箱柜里应该是放了纸笔的。 片刻后,龙椿将一篇写好的字据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垂眸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音。 龙椿这一笔字丑的,简直像是猫嘴咬着铅笔头画出来的。 偏她手上还有劲儿,把个丑字写的是力透纸背。 纸上写:婚姻下聘并杀父杀兄,共计十万银元,婚后十年不得纳妾收房娶姨太太,若违此约,三刀六洞。 纸角末尾,是龙椿两个字,通篇里也只有两个字,还算的上是俊朗飘逸。 韩子毅手肘撑在这张桌上,看了看手上的字据,又看了看龙椿那张无甚美丑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这个名震平津冀,人送花号大姐姐的杀手头子,却原来是个精明有余,文化不足的小姑娘。 而且这小姑娘身上,还颇有些江湖气。 倒很有趣。 韩子毅笑着将字据和委任状收进了怀里,又端起茶杯碰了一下龙椿的杯子。 “这个字据我带回天津盖了私印给你,但这十万银元,我眼下是没有的,还是等你来津,我连同字据一并给你” 龙椿点点头:“好说” 龙椿答应的太轻易,韩子毅便生了好奇。 “你就不怕我用完了你......不认账?” 龙椿嘿嘿一笑。 “我后院儿攒了半吨子弹呢” ...... 这之后不久,韩子毅的大哥和爹就死了,都是龙椿亲自动的手。 韩子毅的父兄都不是寻常人,交给小伙计或许会失手。 龙椿不想担这个风险,只好自己出手。 那晚她趁夜到了天津,没有惊动一个人,连柏雨山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她身上没有带枪,只带了一块太妃糖,并两把随身的短钢刀。 这两把钢刀跟她的时间比柏雨山还长,大抵是因为她每次用这两把钢刀杀人时,都从未失过手。 是以在龙椿心里,这两把钢刀简直就是她的护身灵符,兼杀人宝器。 夜里的大帅府很安静。 龙椿许久没来天津,她蹲在路边的树荫下,仰头往帅府里看了看。 许久之后又默默在心里评价道:嗯,不错,是个阔气的宅邸。 四层高的小洋楼,装饰的富丽堂皇,顶楼的探照灯足够亮,院里的护卫队也足够多。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找到后院儿的矮墙之后,身子一提一纵就爬上了墙头。 须臾后,她轻手轻脚的落了地。 进了帅府之后,探照灯刚好擦着她的鞋尖儿扫了过去,一切都寸的刚刚好。 龙椿贴着围墙边匿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摸进了洋楼之内。 这一路上,她悄无声息的杀了两条狼狗,两个勤务兵,一个巡夜的老妈妈,并一个端茶跑腿伺候主人家起夜的小丫头子。 狗和人在死之前都没有发出声响,因为龙椿太快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咽喉就已经被钢刀割开了。 龙椿摸进韩老帅卧室的时候,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密汗,不过她不是心慌的出汗,她是累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的,不间断的,高强度的杀人了。 她紧了紧自己握钢刀的手,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些懈怠了。 柑子府里的日子过的太悠闲,悠闲地几乎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靠什么起家的。 龙椿从衬衣的小口袋里拿出太妃糖含进嘴里,又把钢刀插进韩老帅的卧室门里,用刀背压开了门把手。 韩老帅死的没有痛苦。 他枕边崭新的小姨太太也没有痛苦。 两人躺在床上,一如入睡前的姿势,唯一不同的便是两人的喉咙都漏风了,血水无声染红了床铺。 龙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临走前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人好眠。 之后的韩家长子也是一样的套路,钢刀和龙椿梅开二度,杀完了老子,又杀了儿子。 临出帅府时,龙椿又打起精神和探照灯斗智斗勇了一把。 她闪转腾挪的往黑暗里钻,有时姿态滑稽的像个小笨贼,有时又像是个轻灵飘逸的小舞女。 韩子毅站在帅府二楼的窗前,笑着看向龙椿。 他眼睁睁看她进了帅府,又眼睁睁看她脱逃而去,唇边一直带着浅笑。 他想,龙椿这个女人,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 第8章 春(八) 微风过处,已经出了帅府的龙椿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凝视她。 出于一种野性直觉,龙椿十分锐利的回了头,目露凶光的看了回去。 韩子毅原以为自己的窥视已经足够隐蔽,却不想还是被龙椿抓住了眼风。 晚夜间,两人于凉风中四目相对。 韩子毅脸色不变,笑的温和而宁静。 他对着龙椿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一句。 “多谢,晚安” 看清了韩子毅的面目后,龙椿站在帅府外的路灯下一歪脑袋。 她眼中的凶狠褪去,剩一点浅浅的懵。 二楼窗户里的韩子毅看起来很恬静。 这个人,这扇窗,像是一幅镶嵌在夜色里的西洋油画。 他身后是暖而昏黄的电灯光芒,唇边是淡而寂寞的笑意。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于是她也对着他挥了挥手,用口型说道。 “不谢,告辞” 一桩生意,你买我卖。 有什么好谢的呢? ...... 这一面过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直到今天。 今天是韩老帅与其长子出殡的日子,也是韩子毅要把龙椿拉进平津名利场的日子。 柏雨山坐在汽车前座上,一路指挥着汽车夫往大帅府开。 龙椿嘴里的奶糖化完了,她嘴巴有点寂寞,想起刚才在街边看见了卖炸糕的摊子,便对着前头的柏雨山道。 “一会儿到了帅府你别下车,连路开回去给我买五斤炸糕,要是有糖耳朵也捎半斤” 柏雨山得令,笑眯眯的应了声是。 韩子毅坐在龙椿身边,也是一笑。 “五斤?不腻吗?” 龙椿耸肩:“不腻,你下次来北平家里,我招待你吃一个花生糖,家里大师傅拿猪油炒的,那个真叫腻” 韩子毅低头忖了忖:“你就这么爱吃甜的?” 龙椿颔首,回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嘴里随意的答话。 “爱吃,不吃心里慌,时间长不吃点儿热的油的,就感觉手软脚软的” 韩子毅对龙椿嗜好没有意见,只默默将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 两人下车后,帅府里的下人赶忙出来迎接。 韩子毅一边带着龙椿进了家门,一边又低头对后车上的莱副官耳语了一句。 “你去起士林买块奶油大蛋糕,再有栗子粉做的那个小蛋糕,五姨娘常吃的那个,也带几个回来,包漂亮点” 莱副官一颔首:“明白” 龙椿进了帅府后,一共被吓了三跳。 一是被眼前白事的规模吓了一跳。 偌大一个帅府,里里外外塞了上千的花圈,这些花圈一个摞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纸货,白布经幡,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整个府邸。 二是被灵堂里哭丧的姨太太们吓了一跳。 倘若不是这些女人一边哭丧一边叫着帅爷。 龙椿几乎要以为这个规模的女子团队,乃是某个大妓院的储备军。 三是被来往吊唁的宾客人数吓了一跳。 整个帅府之中,除了满坑满谷的花圈和姨太太之外,就是那乌泱泱,乱哄哄的几百宾客了。 这些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瞧着不似是来吊唁的,反倒像是来交际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 她默默站在韩子毅身边,利用这厮高大的身板,将自己和四面八方的嘈杂隔阂开来。 期间她还很粗俗的评价了一句韩老帅的葬礼,说。 “这他妈比庙会还热闹啊” 韩子毅闻言乐了,他难得被逗笑,此刻却憋着不敢笑。 毕竟,没有个在自家老子灵堂里嬉皮笑脸的道理。 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龙椿脑袋,示意这句话很好笑,他很认同。 但他这会儿不方便笑,是以这一笑,要留作改日再笑。 龙椿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也无暇去看韩子毅那副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 她警惕的摸了摸自己别在后腰的枪,和隐匿在侧腰的钢刀。 人太多了,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得就要紧绷神经。 然而韩子毅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察觉到了龙椿的不安。 便伸手将她背在身后的手牵住,捏了捏她的尾指以做安抚,还低头讲了一句。 “不怕,今天公馆里外安插了六十多挺机枪,稍有风吹草动,鸽子都放不出去一只” 龙椿不大信他,只说:“我仇家多” “我知道,所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缴了械的,就是有人要找你寻仇,也只能凭拳脚,你身上有枪有刀,难道还怕赤手空拳的?” 龙椿眨眨眼,仰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知道我带刀带枪了?” “你我这样的人,只恨不能顶着炸药包出门,不带刀不带枪,出来寻死么?” 龙椿一乐,想伸手拍拍韩子毅的脑袋。 韩子毅歪头看了一眼龙椿伸在半空中的手,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领会她的意思。 须臾后,韩子毅摘了军帽弯腰低头,将脑袋往龙椿手里送了送。 这个姿势略微暧昧,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 龙椿吃不准韩子毅的意思,她动了动指尖,却是没有再去碰他的脑袋。 只扬手在他肩头一拍,将话头延续起来。 “我这样的人就罢了,你做惯了少爷,手上也没沾血,怎么就要顶着炸药包出门了?谁这么恨你啊?” 韩子毅直起身,也不在意龙椿有没有摸他的脑袋。 他重新戴好军帽,顺手揽住了龙椿的肩头,大步向着灵堂走去,边走边道。 “恨我的人不少,一会儿你就都见着了,但最恨我的那一个,你已经替我料理了,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人这样帮衬过我,你在北平救了我,又来天津杀了我大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 龙椿闻言客气起来:“小事小事,银货两讫的事,谈不到感激” 韩子毅一笑,不再接话。 两人方一进灵堂,就见一个老妈妈领着两个眼圈儿通红的小丫头扑了过来。 老妈妈仿佛唱大戏一般,一见韩子毅就软了膝盖,匍匐在地。 “三爷啊!老爷他!走了啊!” 老妈妈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地泣鬼神,压倒了一众姨太太的抽泣。 灵堂里一干守灵的姨太太和小小姐们,都止住了哭声,披麻戴孝的一回头,看向韩子毅。 第9章 春(九) 韩子毅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妈妈,迎着一室探究的目光,沉声道。 “各位妈妈,子毅回来迟了” 韩子毅话音刚落,跪在灵前首位的女人就冷笑了一声。 女人冷冷一回头,身上穿着旧社会的黑白旗装,头上顶着雪白的孝花。 “你回来迟了?我看你是回来早了,老三,你爹和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司令部,又是亮你的委任状,又是给你爹的几个旧部发军饷,你哪里是迟了呢?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啊!”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淡淡蹙着眉头。 “妈妈错怪我了,我此去司令部是父亲的训诫,韩家哪里都能乱,唯独军中不能乱,父亲和大哥一去,底下人难免要猜忌起来,我若不去主持大局,咱们韩家的军队,就要被父亲那几个旧部瓜分了,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靠什么活下去呢?” 旗装妇人闻言站了起来,她跪了太久,站也站不直溜,只能将半个身子依靠在扶她的丫头身上。 这妇人是丹凤眼,表情狠毒起来,很有几分狰狞的姿态,她死死盯着韩子毅,狞笑道。 “你主持大局?你主持什么大局?我娘家还有做军官的弟弟!再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个婊子养的出来主持大局!你以为我儿子死了你就能当家做主了?我告诉你!你他娘想都别想!做你梦的去吧!” 韩子毅闻言不说话,他只是低了头,静静酝酿了片刻。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竟无声掉了一滴泪,连带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妈妈,不管您信我不信,子毅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韩家好,为了妈妈和姨娘们好,现在还请妈妈把首位让开,让我给爹和大哥上柱香,全了我这做儿子,做弟弟的孝悌”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后听全了这一番话后,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名伶。 这可怜装的,这眼泪掉的。 就好像他父兄不是他弄死的一样。 来日这厮要是没能做成司令,那就只管去做一个小戏子,想来也是能红透平津的。 龙椿冷血而心不在焉的想着,手掌却依然背在身后,摩挲着她的勃朗宁。 对面的那位妇人没有龙椿的气定神闲,她快被韩子毅这番表演出来的亲情气死了。 她死了丈夫和儿子,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被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野种摆了一道。 关月华想,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她可是王府出身的格格啊!她打下生就耀武扬威了一辈子! 她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关月华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着韩子毅,嘴里开始声嘶力竭的你啊我啊起来。 韩子毅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气疯了。 他面上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善良表情,连后面掉下来的几颗眼泪,也还逼真的挂在脸上。 韩子毅叹了口气,低头抹去了眼泪,又对着关月华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将气疯了的关月华带下去,不要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 小丫头受过韩子毅的好处,自幼吃苦伺候人的经历,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力气。 于是她二话不说的便将大太太扯离了人前,还了灵堂一片安宁。 这之后,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从身后拉了出来,对着灵堂里的一干姨太太们说道。 “妈妈们,这是我妻子,龙椿龙小姐,我们是在北平认识的,已经领了结婚文书,因为爸爸走的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领着她见爸爸一面,就......” 话到此处,韩子毅又掉了一滴眼泪,静默一瞬后,他便似心力交瘁一般,再度哽咽道:“就只好今天带她来给爸爸磕个头” 在今天这番介绍之前,韩子毅就多多少少放出了自己在北平娶了妻的传闻。 姨太太们平时没有别的事情,唯二的乐子便是打麻将和传闲话。 韩子毅娶妻这事儿属于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的一个闲话。 情理之中的地方在于,韩子毅年龄到了,该结婚了。 再不婚娶就要惹人嫌疑,是不是这小伙子有什么毛病在身上了。 意料之外的地方则在于,韩子毅在帅府,其实不能算是个正经的少爷。 掌着中馈的韩家大太太关月华,那是十分的看不上他。 因为韩子毅作为一个庶子,在长相上,他居然比嫡子还要来的神气英武,英俊倜傥。 甚至在课业上,他竟也比他大哥来的文采风流,才思敏捷。 这像话吗? 这不像话。 至少在关月华看来,这很不像话。 于是在韩子毅生活在大帅府里的这二十八年里,关月华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作践着这个庶子。 大到进学堂,选媳妇的大事上,小到衣食住行,一餐一饭上。 关月华始终苛待着庶子。 她不给他娶妻生子,也不愿他成家立业,更不给他接手家里的军务的机会。 这些苛待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却无人为韩子毅抱不平。 庶子么,不都这样? 慢慢儿熬吧。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边,听着韩子毅声情并茂的介绍完她后。 她本也想挤出一半滴眼泪来接戏,可奈何这种临场发挥的表演不是她的强项。 于是龙椿便只好低下头去,尽力装作一个伤心欲绝的模样,轻声说了一句。 “......妈妈们好” 韩子毅见她这样,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 他垂眸牵着她走去了棺椁前的香案上,又同她一道跪在了首位的蒲团上。 两人并肩而跪时,四周形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独处空间。 韩子毅一边点香烧纸,一边很小声的说道。 “露过一面就好,嫌人多就上二楼去,去我屋里歇个觉,我派人给你守着门” 龙椿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对着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的牌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磕了个头。 磕完头后,两人起身的瞬间,龙椿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你那个大妈妈?” 韩子毅闻言一笑:“不用,我自己来” “好吧”龙椿答。 ...... 龙椿上完了香之后,就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丫头上了公馆二楼。 第10章 春(十) ilwxs.com 韩公馆奇大,内里房间有五六十,除却警卫杂役们住的一二楼,还有三四楼的大房间,供老爷太太们居住。 龙椿进了韩子毅的房间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暗。 不大的屋子里只开一面背阴的小窗,格局颇不好。 这样宽敞明亮的一座大洋楼里,居然会有这么暗的一个房间,也是令人称奇。 屋中一个立柜,一个单人木床,一个衣帽架子,一张桌案,并一个书架子,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了韩子毅的床上,发觉这屋里居然连个独立的浴室都没有,也不知道韩子毅平时都在哪里洗澡。 同杂役一起?还是同警卫一起? 膀大腰圆的小丫头见龙椿不见外的坐了下来,便也没有跟她客套虚文,只公事公办的问了一句。 “太太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太太? 这个称呼逗笑了龙椿。 龙椿看小丫头脸盘子圆圆膀子也圆圆,一时觉得可爱,就从怀里摸出了两个大银元给她。 “灶上有什么我吃什么,倘或有凉汽水也给我拿一瓶吧,人挤人给我挤热了” 小丫头见了银元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拧巴的看了一眼龙椿,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都有,我给您拿,不要钱的” 龙椿的两个银元没送出去,小丫头就扭身跑了。 她讪讪的笑了笑,也没当一回事情,只在心里觉得这个丫头笨笨的。 她想,若是自己生在这洋楼公馆里做丫头,那肯定是连偷带摸带讨赏,等攒够了钱粮,就跑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哪能一辈子干这伺候人的活计? 同时,小丫头在跑去后厨的路上,也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把龙椿。 她想,三少爷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女人做太太呢? 她看外面那些体面淑女的大小姐们,都是穿洋装戴礼帽的,再讲究些的,出门还要戴一双蕾丝手套呢。 这个女人怎么能穿着长裤马靴,还穿着男式衬衫呢? 这也太不淑女了! 龙椿这厢歪在韩子毅的床上等着小丫头送饭回来。 韩子毅则在灵堂里,忙着给一众姨太太们做心理辅导。 他对着他的妈妈们一并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 “妈妈们不要慌张,父亲和大哥死了,子毅还在,我既然叫诸位一声妈妈,就势必会给妈妈们养老送终,你们就安心吧” 其中最精明的一位排行第五的姨太太,伸手拉着韩子毅的胳膊,哭哭啼啼的道。 “怀郁啊!妈妈们肚子不争气啊!没给你爹续上香火!强些的还有个丫头指望!我们这些没孩子的!可就只能靠你了啊!” 韩子毅一把搂住五姨太的肩头,长足的叹了口气。 “五妈妈,这些话您不说子毅心里也明白,您就放心吧,子毅便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也绝不会学那些纨绔子儿在自家窝里闹反叛,亏待了家里的长辈,倘若那样,我也不算是个人了”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真诚,仪表堂堂,简直像极了一个卧冰求鲤,行佣供母的孝子贤孙。 韩子毅这头儿彩衣娱亲的安抚下了姨太太们,便又戴上了军帽出去接应宾客。 相谈的相谈,交际的交际。 一天下来,他几乎忙了个头昏脑涨。 夜半时分,韩公馆里已经没有哭声了,只有疲惫的下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门庭。 韩子毅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 入眼先瞧见了桌上的一只汤面碗,和一只满是点心渣子的小碟子,并一支空的玻璃汽水瓶。 还有一套已经用过的牙刷牙粉。 龙椿躺在他的小床上,睡的倒是四平八稳。 只是她即便睡的四平八稳,一只手里却依旧松松捏着枪托。 韩子毅没有出声,也没有按开电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碗冷面汤喝了。 他一天没吃饭了,又饿又累又热得慌。 他将汤面碗放回桌上的时候,龙椿就已经醒了。 她醒的没有预兆,既不糊涂一下,也不迷茫片刻。 她醒了便直接坐了起来,仿佛刚才睡着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龙椿坐在床上轻轻呼了口气,眯眼看向韩子毅。 “你这人怎么没动静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起身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同龙椿四目相对。 “你睡着觉呢,我摔摔打打的进来也不合适吧” 龙椿打了个哈欠,眉头依旧拧着。 “以后不要这样,敲门或是离远些喊我一声,我醒了你再动弹,我刚没看清你,只模糊看见个人影,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韩子毅挑眉:“就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屋里幽幽暗暗的,只有背阴的小窗外有光,是帅府外的路灯黄光。 龙椿睡前吃了东西,但睡了一觉之后,又觉得有点饿了。 她刚想开口问韩子毅有什么吃的没有,韩子毅就从身后变出了一个大蛋糕。 他一边拆开蛋糕的包装盒,一边拿出小银叉子递给龙椿。 “夜里没什么能招待你,也没刀切蛋糕,你端着这个大托盘吃吧” 龙椿见状没有同韩子毅客气,接过蛋糕和叉子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她坐在床边边吃边问。 “今儿我车上那个小伙子没来么?他给我买的炸糕呢?” 韩子毅盯着龙椿吃蛋糕的生猛模样,非但不觉粗俗,还莫名被她给香着了,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来了,我没让他进来,我晓得他在天津有家,就先让他家去了,你喂我一口蛋糕,我今儿一天没吃上饭,这会儿饿的烧心” 龙椿不疑有他,大大的蒯了一勺奶油并蛋糕胚子,喂进了韩子毅嘴里,边喂还边问。 “怎么让他回去了?” 韩子毅嚼了嚼蛋糕,头回觉出这甜腻腻的东西这么好吃,竟是他从未尝过的一个滋味。 “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他来了也惹是非,你想吃炸糕,天一亮我叫人送来你吃” 龙椿闻言有些好奇:“怎么不太平?” 韩子毅没有说话,只伸手抹了一把龙椿的嘴角,把她嘴角的那一点奶油,送进了自己嘴里。 第11章 春(十一) 龙椿叫他抹的一愣,不知这厮是有什么毛病,上手就来抹人家嘴上的东西。 抹了就罢了,还吃了。 龙椿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此举说冒犯谈不上冒犯,可要说不冒犯,又未免辱没了男女之防。 韩子毅抹完这一下就后悔了,他自幼是个矜持男子,很少这样孟浪的对待女孩儿。 韩子毅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给自己荒唐举动找个借口。 却不想龙椿看了他片刻之后,又把脑袋埋下去吃蛋糕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龙椿吃蛋糕的吞咽声。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两手垂在膝盖上,想好的借口也说不出口了。 午夜时分,龙椿吃饱了蛋糕,又伸手越过韩子毅,从椅背上抽来一件夹克外套。 她边将外套穿上身边道:“夜里还是凉,你这个衣裳先借给我穿吧” 韩子毅点点头表示同意,点完头之后又发觉不对,便问。 “你要走?” 龙椿颔首,穿好外套之后又把脑袋上的白花拆了,搁在床尾上。 “要走,我出来一天一夜了,北平事情多,我一时不到就有事故,横竖今天也见了你的妈妈们了,露过脸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沉吟,一时也想不出个借口来留人,可等反应过来后,他又不得不多问自己一句。 他留她做什么呢? 韩子毅随着龙椿起了身,又两步走去窗边靠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装枪理衣裳。 寂静之际,韩子毅又问道。 “婚礼,办么?” 龙椿摇头,笑眯眯的看向韩子毅。 “费那个事?你通知到了那些达官贵人,说你在北平娶了我了就行” 韩子毅亦笑:“好吧,我派车送你” “不了,我溜达着找雨山去,让他送我,这小子养的那个汽车夫开车飞快的,保管天一亮就到北平了,你这两天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龙椿句句是好话,可听在韩子毅耳朵里,这些话却不像是夫妻间会说的话。 倒像是幕僚和长官,上峰和下级间的谈话。 韩子毅无声挑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是以便从怀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低头一看支票上的数额,当即乐了。 “嗯?怎么是二十万?” “我问了行情,你的伙计动手是十万,你亲自动手的话,酬金要翻一倍” 龙椿嘿嘿一笑,根据她给钱不要大傻子的做人准则,颇安心的将支票放进了怀里。 这一放之间,龙椿摸到了身上外套的材质。 这夹克外套的材质摸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胎皮,但手感既不像是牛皮,也不像是羊皮。 龙椿又低下头仔细摸了摸,问:“这衣裳是什么皮料的?怎么摸不出的” 韩子毅走近龙椿,抬手低头的给她理了理衣领。 “骆驼皮的” “贵吗?” 韩子毅点头:“不便宜” 龙椿嘿嘿一笑:“那谢谢你了” ...... 龙椿回到北平柑子府时,身后跟着柏雨山和汽车夫,府前站着小柳儿和大黄小丁。 一行六个人趁着天亮前的一小段黑暗,默不作声的进了府中。 柑子府是间十分标准的三进四合院。 其间偌大的后花园,联排的后罩房,宽敞的东西跨院,点风水的小野湖,满庭绿的芭蕉树,全都配置齐全。 龙椿的这间柑子府,即便是在讲究的北平名士眼中,也称得上是一间体面华丽的大宅门。 龙椿进府先进了会客用的香草厅,小柳儿跟在她身后,方一进屋就伸手替她脱了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楠木衣架上。 大黄小丁并柏雨山一连三座儿的坐在了下堂,各自端起了边几上的香茶啜饮。 府里的小丫头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她们听小柳儿说大老板晚上回来,便一早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生怕龙椿伸手摸不到吃的,又要拧着眉头生闷气。 龙椿一回柑子府就通体舒畅,到底是自家的狗窝。 比起风声鹤唳的外界,柑子府这八亩地,实是龙椿的“吾心安处”。 一众人方坐下,龙椿没有废话,开口就发表起了重要讲话。 主要内容就是围绕着她和韩子毅的婚事。 “我这次跟韩子毅,哦,就是韩润海的三儿子,韩少帅,我同他领了结婚文书,为的是把咱们家的生意洗白洗白,后院儿那些金条搁着也是发霉,不若就打发出去钱生钱,做点儿正经生意,来日要有不测,咱们也不至于让人一窝端了,你们怎么说?” 柏雨山向来是个笑脸,听了这话也还是笑的,他跟着龙椿最久,很晓得龙椿的心思。 他知道龙椿此举是怕来日她杀不动人了,撑不住杀手头子的门庭了。 一时再断了他们这些人的财路,才急着往正经生意上走的。 柏雨山含笑:“听阿姐的” 余下的大黄小丁,一个叫做黄俊铭,一个叫做丁然。 黄俊铭和丁然是龙椿养的一对双棒儿。 两人的容貌相似,身量相似,联手搞暗杀时,很有一点真假美猴王的戏剧效果。 这俩人打十二三就跟了龙椿,吃在柑子府,长在柑子府,一身的本领也都是龙椿亲传的快刀身法。 若论柑子府中谁是龙椿最忠心的看门狗,非这二人莫属。 大黄和小丁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末了,还是稍活泛些的丁然开了口。 “阿姐嫁了天津的少帅,日后要往天津去住么?” 龙椿端起桌上的一碟子驴打滚,正快快乐乐的往嘴里送。 听了这话她先是一乐,而后嚼完了驴打滚才道。 “不去,天津太洋派,没有北平住着舒服,但时不时的还是要过去一趟的,见见人,交际交际什么的” 丁然闻言点了点头,黄俊铭闻言也松了口气。 他俩对龙椿的依赖很深,几乎是真的拿龙椿当家中长姐来孝敬。 常言又道长姐如母,如今老母嫁了人,一朝要离家,做儿子的虽然没什么立场劝诫阻拦。 但心里,他们还是很不希望龙椿离家而去的。 毕竟柑子府是他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一家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此一地是堡垒,是要塞,也是尚有温情的家。 而龙椿,则是这个家的保护神。 第12章 春(十二) 龙椿见众人都没话了,便心满意足的一笑。 “行,那就交代到这里,等过些日子有了准信儿,我再点你们将,出门跑生意去” 三人看着龙椿一笑,皆道:“是” 小柳儿提着一个点心匣子进来的时候,一双眼圈红红的,额头上的齐刘海也有点汗湿的痕迹。 龙椿见她这样,不觉好奇:“怎么了?出去进来就跑了一身汗?” 小柳儿一甩身后的麻花辫,有些难受的揉了揉脸,又把点心匣子搁在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 “这个点心匣子里头是栗子蛋糕,从柏哥车上拿下来的” 柏雨山闻言一惊。 “我怎么不知道?” 小柳儿回头看他,杏核眼睛里十分地没好气。 “你睁眼瞎呗,人都把蛋糕搁你后备箱里了,你还没知觉呢!是蛋糕就罢了,倘若是炸弹,阿姐可还在车上呢,今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朗哥孟姐交代!” 龙椿掀开点心匣子看了看,发觉里头足足装了五六个栗子蛋糕,一个一个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喜人。 这蛋糕么......应该是韩子毅给她装的,只是这厮,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蛋糕放进她车里的呢? 他这是单纯给她献殷勤,还是要敲打她,他也不是个全无手段的人? 龙椿眯着眼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 末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柏雨山。 这一眼冷酷到底,杀气腾腾。 柏雨山叹了口气领命,起身就向着屋外走去了。 再片刻,那开车飞快的汽车夫就被一枪打爆了脑袋,被几个仆从抬到了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窸窸窣窣的埋了。 最后一把土埋好的时候,柏雨山站在园中点了根烟,又把烟插在了汽车夫的坟头上。 这汽车夫跟着柏雨山几年了,平时什么事情都不管,就只管个开车接人。 因着这人开车十分快,柏雨山好几次杀了人之后,都是坐着他的车迅速跑路的。 柏雨山对这个汽车夫有些感情,但奈何这汽车夫自己不争气。 这人素日就有个抽烟的爱好,且抽的十分凶,一日要两包烟才够。 今天他之所以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在车里放了东西,大抵也是因为他在路边停了车,跑去买烟了。 柏雨山蹲下身子拍了拍坟头土,有些沉重的说了一句。 “好兄弟,下辈子少抽点吧” 说罢,柏雨山就从一片幽暗的后花园里起了身,快步往前院儿去了。 柑子府后花园里埋了不少死人,是以一到夜里就有点阴森森的。 柏雨山不是龙椿,他的八字没有龙椿那么硬,敢大半夜的在后花园里抓萤火虫玩儿,他还是怕鬼神的。 柏雨山回到香草厅的时候,发觉龙椿已经吃完了桌子上的驴打滚儿,此刻正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汤面嗦着。 龙椿见他进来了,便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 “后厨预备的早饭,你吃不吃?” 柏雨山刚见了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摆了摆手说不吃。 大黄小丁系龙椿养大的,是以他俩骨子里的残忍,也和龙椿一脉相承。 他们理解不了柏雨山为何吃不下饭,也并不在意方才后院里枪响。 他们龙椿一样,各自端了一碗汤面吃着。 龙椿一边吃面一边喝汤,显见是吃舒服了。 片刻后,小柳儿又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了,说门房来电话了,叫柏雨山去接。 柏雨山这头儿出去接电话,小柳儿又一脸便秘样的看着龙椿。 龙椿觉得奇了,端起汤碗喝干后,又伸手揉了一把小柳儿的汗湿头发。 “我说你今儿晚上是怎么了?进进出出的瞎跑,一会儿一个脸色,撞鬼了?” 小柳儿咬着嘴唇儿低着头,她心里挣扎的不得了。 小杨嘱咐她不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龙椿,可她现在要是不说,万一小杨......小杨她...... 龙椿被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搞烦了,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脸皮,使劲扭了一把。 “说话!” 小柳儿被这一下扭疼了,顿时眼泪汪汪的把住了龙椿的手,难过道。 “小杨姐好像不行了......昨儿晚上就烧起来了,拿凉水擦脚心也不顶用,吃那个外国药也不......” 小柳儿的话未说完,龙椿就一阵风似得跑出了香草厅。 大黄小丁见状也追了出去,一路向着西跨院儿跑去。 龙椿心里咚咚咚的跳,直到跑到西跨院的厢房前头,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见里头一个小丫头正伺候着床上的小杨擦脸,立时就来了火气。 “都他妈是死人?嗯?人都下不了地了也不知道吭声叫人的?” 伺候小杨的丫头听了这话很委屈,一边拧着毛巾往后退,一边吓的直哭。 “我......我......姑娘不让说的......” 龙椿一瞪眼:“滚!” 小丫头哭着跑了之后,龙椿就走到了床铺前头。 带纱带帐的雕花拔步床上,厚厚铺了七八层丝绵褥子,丝绵褥子上头,又盖了一层柔滑的真丝床单。 真丝床单之上,则躺着一个满脸红疮,口角流脓的小女子。 龙椿也不嫌这女子疮疤可怖,伸手就将人从床上捞了起来,护在了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叠坐在了床边。 满脸红疮的女子奄奄一息,额头后心全是湿汗。 她似乎已经叫这些烂疮给疼糊涂了,口里呓语道。 “阿姐......别管我了......我就在这一两天了......别费劲了......治这个病太受罪了......我好不了了......” 龙椿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眼底隐约飘着泪光。 她抬眼看了一眼追进来的大黄小丁,吩咐道。 “去拿些烟膏来” 第13章 春(十三) 黄俊铭先丁然一步出了厢房,脚步不停的跑去放着烟膏烟具的屋里拿东西。 龙椿抱着怀里的病丫头,两只手几乎有些颤抖。 病丫头嘴巴半张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俨然有了些出气多进气少的意思。 她整个人汗津津的,浑身上下热烫不已。 龙椿垂下眼睫,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慌张,她尽量放平了呼吸,轻抚着病丫头的背。 “没事儿,阿姐给你喷烟,喷完烟就舒服了,你再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病丫头没有说话。 是了,她现在喘口气儿都疼的心颤,更别提说话了。 不多时,黄俊铭端着一只大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盅烟膏,一架烟灯,并一支金镶玉的内造烟杆儿。 丁然半跪在龙椿膝下,先是稳住手对着烟灯烧好了两个烟泡后,才把烟枪递到了龙椿手里。 龙椿眯着眼嘬了一口浓烟出来,又直直对着病丫头的面门喷了上去。 这口浓烟化开后,病丫头半张的樱桃嘴里被喷进去不少烟气。 然而即便如此,病丫头的神色却依旧不见改变,仍是痛苦隐忍的模样。 龙椿见状一皱眉,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的抽吸喷吐。 直到怀中人渐渐舒展了眉头,龙椿才放缓了动作。 柑子府是座金窟,里头累积着无数染血的财富,如此财富之下,好东西自然不会少。 柑子府里的烟膏较之市面上的普通货色,浓度翻了三倍不止。 是以龙椿即便是抽着吐着,却也还是叫这东西酥麻了半边身子,弄的脑袋晕晕,两眼发直。 喷完了烟的小丫头神情安详许多,似乎已不再受痛苦侵扰。 她脸上非但没有龙椿那般云里雾里的迷茫表情,反而多了些舒展平静的温柔模样。 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用指尖摸了摸龙椿的衣领。 “我当阿姐去这一趟回来,我就没了呢” 龙椿对着空处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又叹着气摸了摸杨梅的发顶。 “不说这话” 杨梅一笑:“阿姐不爱听?” 龙椿不接她的话茬儿,只闭着眼睛哄她。 “雨山说天津有个英国大夫,治这些病治的很好的,等他......” “阿姐!” 丁然忽然喊了起来。 龙椿睁开眼睛低下头去,只见杨梅的手背已经打在了床椽子上,嘴里也没气了。 龙椿见过很多死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个什么脸色。 人死了之后,脸都是先白,后青,最后是青黑。 龙椿抱着杨梅,低头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窗棂之外,太阳升起来了。 杨梅所住的西厢坐北朝南,位置极向阳,屋中总能接收到北平城里的第一道曙光。 此时此刻,这道曙光落在了杨梅脸上,也落在了龙椿怀里。 龙椿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杨梅的脸色,由白,到青,再到青黑。 柏雨山接完电话赶到厢房外的时候,小柳儿已经趴在门槛上哭了个半死。 丁然和黄俊铭都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沉默再沉默。 龙椿则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自己和杨梅的回忆里。 杨梅是龙椿从妓院里带回来的。 那时的杨梅还很小,还没有资格做妓女。 她只能伺候那些比较红的妓女,晚上洗脚铺床,晨起梳头洗脸,做一个小腿子过活。 某一天,龙椿接了一桩生意,要去杀一个办布厂的小老板。 这个小老板素日最爱嫖妓,几乎夜夜都留恋在妓馆之中。 是以龙椿挑了个男人最没防备的时候,连小老板带妓女一道杀了。 杀完之后,小杨梅就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了房门,和龙椿撞了个脸对脸。 龙椿手里的刀还没收起来,脸上的血也还未擦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吓着这个小丫头,同时又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倘若这个小丫头鬼喊鬼叫起来,她就连她一道杀了。 可小杨梅没有叫,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就眨巴着眼睛伸出指头,对着窗外一指。 “这个窗,通后门” 龙椿乐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窗是通后门的。 每次杀人之前,她都会妥帖的计划好自己的逃生路线。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居然会这么冷静的教她逃跑。 那天龙椿出发干活之前,贪嘴喝多了一口黄酒。 是以此刻她便借着一点酒劲,在作案现场同小丫头闲聊了起来。 “我杀了你伺候的这个人,你不打算喊人来抓我吗?” 杨梅摇摇头:“杀了就杀了,她老打我,拿那个” 说话间,小杨梅又伸出她的小手指头,指着木立柜上挂着的一根竹棍儿。 “她下身坏了,生气,就拿那个,楔我下身,疼的很” “下身?”龙椿挑眉,不太明白。 杨梅见她不懂行,便十分没羞没臊的把自己裤子脱了。 她在妓院长大,见多了赤条条的男男女女,压根儿也不知道羞臊为何物。 是以她这一脱,脱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小补丁单裤一路褪到脚踝,露出来两条青青紫紫,满目疮痍的细腿来。 甚至连...... 龙椿被这丫头的伤势惨烈到了。 她虽是个杀手,却从不以虐杀为乐,只单纯求财而已。 她知道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女人,多半都被嫖客们磋磨出了精神问题,故而各自都有些个残忍爱好。 好比有些窑姐儿就很钟爱抽大烟,再厉害有钱些的,则会去外国医生那里打吗啡。 但像今天这种穷窑子里的妓女,那估计是打不起吗啡,也抽不起大烟,就只能折磨人做乐了。 龙椿带走了杨梅。 彼时柑子府还没有修缮好,柏雨山也还没有离开北平去天津。 龙椿和柏雨山租住在恭王府背后的一间小二楼里。 小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一间卧室,龙椿住了这一间,柏雨山则在外间搭了个行军床凑合。 杨梅进屋之后,柏雨山很吓了一跳。 他想,龙椿出门是去杀人的,这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呢? 龙椿一手拖着杨梅,一手将武器放回暗格里,而后便语重心长的对着柏雨山道。 “这孩子忒惨的,都不是小孩儿没娘那个惨法了,我今儿不领她回来,这孩子不出正月就得死,咱养着她做个丫头使吧” 第14章 春(十四) 北平城的腊月是最冷的,往年到了这个时节,杨梅都冻的恨不能去死。 她伺候的姑娘和妈妈从不给她做衣裳,不过这也是废话了。 眼下的她还没长开,一分钱都挣不来的年纪上。 有妈妈肯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算是慈悲了,谁还有闲钱给她做衣裳呢? 反正她熬的过就熬,熬不过死了,还能省个饭钱出来,多好的事情。 杨梅在妓院里唯二能拿来取暖的东西,只有一条姑娘们穿臭了裤裆的旧棉裤,和一件被掏了棉花,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衣。 这两件衣裳的御寒能力和北平的寒风比起来,实在是以卵击石的可笑。 可今年不同了。 今年的杨梅来到了龙椿的小二楼。 这小二楼真是一块福地,楼里有暖气不说,还有能放出热水的浴缸。 甚至还有杨梅从来没喝过的,甜丝丝的热果汁。 柏雨山赶在年前,跑去裁缝店里做了两套絮足了棉花的棉衣棉裤棉鞋。 一水儿的红棉布新衣,笨笨重重又暖暖和和的给杨梅套上了。 彼时吃饱穿暖洗干净的杨梅觉得,自己可能是上天了。 往日妓院里的姑娘们夜里喊:“呀!哎呀!爷呀!我上天了!舒服死我了呀!”的时候,杨梅总是很疑惑。 她怎么个舒服呢?上天了就舒服吗?怎么上去的呢?我啥时候也能上去舒服舒服? 时至今日,杨梅想,或许跟在龙椿身边的日子,就是在天上的日子吧。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舒服过。 龙椿是个爱开玩笑的女人,柏雨山则是个爱笑的男人,所以小二楼里,总有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每当这两个人坐在窗边一边谈笑一边商量着怎么杀人的时候,杨梅远远望去,就会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她几乎都想不起自己原本是个孤儿的事情了。 她就只当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是她的生身父母。 杨梅从记事起就开始伺候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伺候过。 她给人家倒尿盆,洗痰盂儿,提鞋捡袜子,人家就给她饭吃。 她不知道自己过的卑贱与否,可怜与否。 她只知道人不吃饭会饿,不穿衣会冷,夜里要是没地方住的话,还会被醉鬼抓住摸身子。 她不想饿不想冷不想被摸,于是就只能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人。 即便窑子里的姑娘都快把她打死了,她也不敢跑。 她知道,她压根儿也没有别的活路,跑到哪里都是枉然。 龙椿将杨梅带回小二楼,给吃给喝给衣裳后。 杨梅可谓是把自己打小伺候人的本领施展了个彻底。 她从前那些主顾对她不好,她尚且还得尽心尽力殷勤讨好。 龙椿让她过的丰衣足食,她自然就得更加勤快得力,做好龙椿嘴里那个“做个丫头使”的丫头。 她每天给龙椿铺大床放暖水袋,又给柏雨山铺小床放暖水瓶,好叫两人睡的暖和舒坦。 小二楼里的家具不多,杨梅手里却终日拿着抹布,力求把这些为数不多的家具们,给蹭的锃光瓦亮。 夜间,龙椿往床上一躺就能闻见床单被面儿上的阳光味道,只觉自己像是睡在了一朵晒过太阳的云里。 每逢此时,龙椿都会十分老派的想,怪不得慈禧老太后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太监。 原来有个人伺候着自己,竟然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啊? 龙椿夜里睡觉不喜欢枕边有人,但奈何小二楼实在逼仄,又没法儿让杨梅和柏雨山挤行军床。 于是她也只得咬着牙让杨梅另铺一床被子,睡在自己旁边。 杨梅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为难,便很懂事的说。 “姐姐,我睡地上就行” 龙椿闻言只当她和自己淘气,要拖被子打地铺玩儿,还很上心的教训了她一句。 “什么季节打地铺?老了风湿你就知道厉害了,上床睡,夜里尿尿不要叮叮当当,我容易醒” 杨梅抱着被子眨眨眼,小脸儿微妙的红了一下。 “......知道了” 后来的七八年里,龙椿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杨梅了。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儿身的关系,后来的杨梅和龙椿从亲昵程度上,甚至一度超越了跟着龙椿最早的柏雨山。 她带着她,从小二楼搬到了柑子府,而后又迎来了大黄小丁,小柳儿,小孟,朗霆这一干人。 后来的这些孩子们都知道,杨梅是龙椿身边的贴身大管家,手脚麻利,很得人心。 杨梅管着龙椿的衣食住行,金银财宝,也管着柑子府的前庭后院,花草树木。 杨梅为人精明却不刻薄,她一心为着龙椿,把个柑子府打理的如同一幅风景画,又把龙椿伺候的,宛如一个老佛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15章 春(十五) 纵然龙椿杀了再多的人,却也不至麻木到无情无义。 她养杨梅养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杨梅伺候她也伺候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可是杨梅死了。 死在了今天。 一开始杨梅长疮的时候,龙椿也曾花重金请了四五个洋医生,来到柑子府会诊。 可那金发碧眼的洋医生看了一眼杨梅后,就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她的病,潜伏期,十年,最难治的一类梅毒,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杨梅大疮,而且她脸上还有玫瑰疮,盘尼西林只能抑制,不能根治的” 彼时的龙椿听了这些话,伸手就甩了那洋医生一个嘴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 “我看你们这些个洋鬼子西医也没比中医高明多少!雨山!到后院儿包金条去!去给我把同仁堂的老太爷请来!” 柏雨山在天津北平请了一年多的大夫。 从西医,到中医,再到庙里的和尚,村里的神婆,并拐子街上给人算卦的老瞎子,以及同仁堂年过古稀的老太爷。 他们都没能治好杨梅。 杨梅从一开始的尚能活动,到渐渐的起不来身。 她仿佛是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是以也不抱怨什么,只兀自在府中熬日子。 熬到今天,便到头了。 龙椿心疼,口苦,鼻子发酸,抱着杨梅不撒手。 柏雨山抖着手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恰逢龙椿掉了一滴泪。 这滴泪落在了杨梅脸上,没有声音,没有回声,只被晨起的曙光折射出彩虹颜色。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龙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像是一场永无休止冬雨,飘洒在了杨梅的黄泉路上。 龙椿哭着,却觉得哭不够用,于是她用胸腔带着喉咙,一齐嘶吼起来。 杨梅细小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龙椿抱碎,可即便是要被抱碎了,她也再不能出声呼痛。 柏雨山被龙椿的嘶吼叫裂了心肠,却还强作镇定的摆了摆手,示意大黄小丁和小柳儿先出去,不要看着龙椿失态。 龙椿在西厢房里的嘶吼了一刻钟。 她说不出话,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痛楚,于是她只能吼叫。 她像个畜生一般,为同伴的牺牲而痛苦嚎叫,放肆哀鸣。 柏雨山坐在龙椿脚边,静静等着她发泄完。 一刻钟后,龙椿的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喊破了,等尝到嗓子眼儿里反上来的腥甜后。 龙椿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将嘴里的血沫子往地上一啐,沙哑道。 “把寿衣拿来” 柏雨山起身走向大衣柜,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搁在了床上,又俯下身去,从龙椿手里接过了杨梅。 龙椿松了手,将那套黑绸子万寿菊的寿衣抖开放好,又伸手接过杨梅放在了床上。 “你转过去,我换衣裳” 柏雨山依言转了身,背对着龙椿和杨梅。 他耳朵里能听见龙椿解杨梅衣裳的声音。 那是一种布料摩挲过手掌的声音,从前杨梅给他和龙椿铺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柏雨山心里闷痛,沉默之间,窗外的日光越来越亮,他忽而沉声道。 “阿姐,小杨爱你” 龙椿一边利索的给杨梅换着衣裳,一边看着她那一身红肿糜烂的恶疮。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杨梅身上的疮,都长到她心里去了。 直疼的她一口气上不来,只想找棵好树吊死了算。 龙椿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嘶哑的回答柏雨山的话。 “我知道” 柏雨山低下头,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看不见龙椿的脸,所以心中短暂的有了勇气,他喃喃道。 “我也爱你” “我知道”龙椿又道。 “你不知道” 说话间,柏雨山哭了起来。 他为杨梅的死而落泪,也为自己和杨梅那份即便说出口,也没有结果的情意,而落泪。 龙椿给杨梅换好了衣裳,却没有急着将她抱去准备好的停灵房去。 她回身给了柏雨山一脚,将人踹的半跪在了地上,又冷着脸坐在床边,命令柏雨山转过来面对自己跪好。 “怎么叫爱?” 柏雨山面对着龙椿,却不敢睁开眼睛。 “过日子叫爱,一个床上睡也叫爱” “你要跟我过日子?你要跟我一个床上睡?” 龙椿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像是在看一个乱了伦理纲常的孽畜。 柏雨山还是不睁眼,但他的眼珠子抖动剧烈,剧烈到连眼皮都跟着发颤。 “小杨和你过日子,也和你一个床睡觉,她临到死都爱你,但你一直装不知道!她死都死的不明白!” 柏雨山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十足响亮,打的他半个脑袋都嗡嗡响。 龙椿在空中甩了甩手,她是个断掌,五指生的长直,所以甩人巴掌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有威力。 但断掌的弊端是,把旁人打疼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毕竟这个力的作用,它是相互的。 龙椿打完了人,又哼笑一声,她冷眼看着柏雨山,轻声道。 “她爱我怎么着?我这头儿不爱她,她咔嚓一死都快要了我的命了,我还敢爱她?我不活了吗?我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都他妈一帮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什么他妈的爱不爱的!都他妈吃饱了撑得!你柏雨山也不要来爱我!我伤不起这个心!想女人就去窑子里找!我给你掏大洋!嫖舒服了再回来!嫖出病了我也给你治!怎么给梅梅治的就怎么给你治!我还不仁义吗?我还不爱吗?日你的妈!没人伦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滚!滚!” 龙椿这一番话,从低沉到高亢,从沙哑到嘶喊,从讲理到粗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直到最后,她竟将一口红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当场吐了个稀里哗啦。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龙椿把刚才吃的黄鱼汤面和着血水吐了出来。 出于某种忠诚的本能,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肿大的脸,上前就抱住了龙椿。 “阿姐!阿姐!你别吓我啊!” 龙椿一边呕吐一边甩手打开了柏雨山,又伸手拉扯住床边的雕花栏,不肯让自己弯下腰去。 “滚!” 第16章 春(十六) 杨梅没有土葬,龙椿一把火在柑子府里烧了她的尸体。 她想,柑子府筹建的时候,就是杨梅里里外外操心的,天底下肯定没有比这里更让杨梅眷恋的地方了。 所以,杨梅得死在柑子府。 只有这样,她才算是落叶归根。 一场照亮半边天的大火过后,龙椿独自把杨梅的骨灰收拢好。 她本想打发小柳儿出去买个骨灰坛子回来,为杨梅收敛芳魂。 却不想远在西安的孟璇听闻了杨梅的死讯后,竟连夜托人往北平捎来了一个古董坛子。 龙椿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摸着被装进古董里的杨梅,面无表情的听孟璇说话。 “阿姐,这个骨灰盒子是我一个手下从古墓里启出来的,上头镶的鸽血红羊脂玉都是真东西,不是世面上那些不值钱的蓝田玉,小杨......小杨她命不好,这骨灰盒子里原本装的是哪朝一个贵妃的宝印来着,唉,反正我也搞不清,总之就是有权有势的那种,你把小杨装里面,让她也借点贵气,下辈子......” “难为你有心了,璇儿” 孟璇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阿姐,我知道你伤心,生死有命,小杨这个病,咱们也都尽心了,就看开些吧” 龙椿一笑,用拇指指腹磨了磨骨灰盒上的温润玉石。 “我还不知道生死有命么?”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就起身走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她把杨梅的骨灰盒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上,这里离她床近,伸手就能摸到。 中午时分,龙椿一边背着手在府中的风雨连廊里闲逛,一边暗暗的想。 早几年她带着杨梅和柏雨山搬来柑子府的时候,是有给二人各自分配院房的,但那时杨梅已经跟着她睡惯了。 她觉得龙椿不在,她一个人睡那么大房子害怕,是以就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她不满意,又不敢正面驳斥龙椿的安排,便只得暗暗的不满意,悄悄的去忤逆。 她常常在夜里跑到龙椿房门外,既不敲门,也不吭声,就窝在廊檐下一蹲,也不知是在蹲什么。 老远看着,她简直像只等奶吃的小猫崽子。 龙椿起先不知道,晚上起夜发觉外头有人,提枪就把门板打了个稀巴烂。 万幸杨梅身子瘦小,人又警醒,一路连滚带爬的往院子里跑,这才躲过了龙椿的子弹。 为着这个事儿,龙椿狠狠打了一顿杨梅,直将她那个人屁股打成了猴儿屁股才作罢。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后花园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杨梅树笑了笑。 这棵树是去年杨梅过岁,她托人从巴中拉回来的。 这树来的时候,倒是个开了花结了果的喜庆模样,可种到自家园里没两个月,它就不好好长了。 北平不适合种杨梅。 北平太冷,太干,太无情。 果树不喜欢。 龙椿抚摸着杨梅树粗糙的树皮,眼中寂静,心里悲恸。 柏雨山进了后花园的时候,龙椿正对树沉思。 他这头儿红着脸站在龙椿身后,心里知道龙椿已经晓得他来了。 便也不做开场白,只是静静等着龙椿开口。 龙椿看够了杨梅树后,便逆着光一回眸。 “有话?” 柏雨山点点头,见龙椿神色如常,他又暗暗松了口气。 那天两人大吵过后,他连夜回了天津,一路上把个车开的歪七扭八,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在龙椿面前说起那些爱不爱的话,那本来是他要藏在心里一辈子的话。 或许是杨梅的死刺痛了他的心,又或许是龙椿对杨梅模糊不清的态度,让他心寒难过。 总之,他放肆了。 他急切的想要知道,他这个素来心狠的阿姐,究竟爱不爱他,爱不爱杨梅。 他问了,她答了。 他知道了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便足够了。 其他的情意,杨梅到死都没能等到的那种情意,他也还是不要去奢望了。 柏雨山低下头,轻轻抽了口气。 他将自己心底那些翻涌的情潮,一丝一缕的压回舌下,又如往常一般,开始说起了正事。 “阿姐,大帅府失火了,那天咱们前脚走,后脚大帅府就烧起来了,死了不少人” 龙椿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了韩子毅曾经说的那句“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便是一笑。 “啊,不要紧,应该是韩子毅放的火,帅府里的姨太太们应该都死了吧?” 柏雨山颔首:“都死了” 龙椿背着手走回连廊下,重新开始溜达起来。 “应该的,那么一大帮人,韩润海一死就都没用处了,她们不死还得吃喝打牌,韩子毅肯定是不愿意花钱养这些个后娘” 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是,但还有一个大太太没死,就是哑巴了,说是让烟把肺管子呛了,呛成哑巴了” 龙椿一眯眼,想起了那个在灵堂里指着韩子毅骂的大妈妈,又是一笑。 “韩子毅八成是真恨她,死都不让她死的” 柏雨山听了这话,略微顿了顿脚步。 “但是......韩子毅的亲娘也被烧死了” 龙椿回眸,有些惊讶看向柏雨山,片刻后,她欣赏的一点头。 “不错,这厮能成大事,杀完老子杀老娘,嘴上斯文,心里狠毒,日后一定有前途,我到底没嫁错人,以后肯定有光沾” 柏雨山低下头,对龙椿的见解不予置评。 他侧了一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海南产的椰子糖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我这次来之前,韩子毅手下一个副官来我家里了,说让把这个糖捎到天津来,还说韩子毅最近在处理军队里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没时间来陪太太,叫你不要见怪” 龙椿接过糖果,撕开纸包拿出一颗来吃,又顺手剥了一颗给柏雨山。 她一边嗦着糖,一边点头。 “哦,这是小事,等梅梅四七一过,我再去天津找他谈生意的事,也来得及” 柏雨山咬住糖,又用舌头把糖拨到腮帮子里藏起来,这样就不耽误说话。 “好,不过大帅府烧了以后,韩子毅就搬到一个公馆里去住了,咱们的人盯梢盯的紧,看见那公馆里还有个女人” 第17章 春(十七) 龙椿一愣:“女人?什么女人?” “像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姐,长相穿戴都很时髦的,再详细的我还没深查,阿姐要想知道,我回去就查” 龙椿“哦”了一声,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心里琢磨起来,想着要去敲打敲打韩子毅才好。 他们俩如今还是新婚时节,倘若闹出什么婚姻不和,她不得器重的传闻来。 那她还怎么借他的势,出去狐假虎威,交际经营呢? 走走停停之间,龙椿带着柏雨山进了香草厅,又恰逢小柳儿在厅中的圆桌上摆饭。 自从杨梅走了之后,小柳儿便接替了杨梅大管家的位置,兢兢业业的打理起了柑子府。 现如今她做这些备饭奉茶,迎来送往的差事已经熟练了。 毕竟杨梅病了那么久,从杨梅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接手这一大摊子事了。 龙椿走近圆桌边坐下,见桌子上满是凉菜,便问:“雨山今天回来,怎么尽上些凉菜?” 北平人家里,凡是待客宴请,最少是四凉八热,作为当地大户的柑子府,自然也是有这一套规矩的。 小柳儿一边晃荡着身后的大辫子,一边给龙椿摆下碗筷,又再摆了一碗米饭,一道凉甜汤。 “阿姐,今儿是七月半,不开灶的呀,大师傅一早就上山烧纸去了” 龙椿捻起筷子愣了愣,心里泛起一阵无奈,喃喃道。 “我也是过糊涂了” 柏雨山先龙椿一步动了筷子,夹了一块凉拌茄子放进龙椿面前的空碗里。 “阿姐多吃点吧,今天日子阴,说不定到了晚上,小杨还要回来看咱们一眼呢,到时候咱们在院儿里坐坐,叫她看看咱们,也算了了心事了” 今天柏雨山刚进柑子府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垒着一摞摞的糖糕。 往日这些甜丝丝,油滋滋的东西,都是龙椿的最爱,可今天小柳儿手里这一盘糖糕,看着却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柏雨山对着小柳儿问道:“怎么往外端?阿姐不吃?” 小柳儿一撇嘴,她对柏雨山这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很有安全感,故而在他面前总是有一说一。 在他面前,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似在龙椿面前,她总是要赔着小心,生怕自己犯错挨骂。 小柳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阿姐说她没胃口,让把这些糖糕端到神仙庙里给小叫花吃” 柏雨山闻言眉头一皱。 “阿姐这样多久了?” “小杨姐走了就这样了,唉,柏哥你既然来了就劝劝阿姐吧,这几天阿姐都没怎么吃饭,天天就背着手在园子里溜达,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脸都饿的削尖了,你说这怎么得了呢?万一阿姐把自己活活饿死了,那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啊!” 柏雨山对小柳儿天真臆想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龙椿不是个会轻易死去的女人。 他伸手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只说。 “不会的,阿姐就是心里苦” “苦了不更应该吃点甜的吗?” “......我跟你说不来个正经话” ...... 龙椿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凉拌茄子,只觉得嘴里还是发苦,跟杨梅走的那天一样苦。 本来这几天她胃口就不好,难得开一桌饭,还都是些凉东西。 龙椿索性搁了筷子,把刚才柏雨山给她的那包椰子糖拿来吃。 小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十分幼小的丫头。 她见龙椿一连撕开两颗糖纸,吃了两颗糖后,就好奇兮兮的伸出手来。 “阿姐,这是什么糖,我怎么没见过?给我也吃一个吧!” 龙椿不小气,伸手在纸包里抓了三四颗出来后,就把剩下的所有糖都给了小柳儿。 “都给你,饭我不吃了,我回屋换身松快衣裳,到后院儿歇个午觉去,你俩把门守好,人不许进,狗也不许叫” “是” 小柳儿和柏雨山齐齐答了话。 龙椿回了卧房后,便从柜子里找了一套蓝绿色的绸子凉褂换上了。 这套凉褂上身是个坎肩的样式,领口还有一个一个小疙瘩似得盘扣,下身又是个五分半的短裤。 龙椿一穿上,便是露膀子露腿儿,活像个蹲在河边儿浣衣的风情小妇人。 龙椿一边将松散了的头发从衣领里掏出来,一边打着赤脚往后花园里走。 发丝飘荡,分花拂柳之间,她连衣领上的扣子也懒得好好系,就那么松松垮垮的耷拉着衣领往前走。 龙椿走到后花园的风雨连廊后,又打着哈欠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她平时打盹儿用的一个小亭子里。 小亭子整个包在连廊之内,乃是个四角四面亭。 一面是供人步入的小青石板台阶,一面则正对着小野湖。 小野湖上时有过了水的凉风吹进亭子里,就很消暑。 余下的两面,则被几十丛狂开怒放的芍药,茉莉,栀子,牡丹花,密密匝匝的填满了。 亭子里还搁着一个宫廷内造的美人榻,据说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御用的。 这美人榻所用的木料是金丝楠,上头的织物也是缂丝加苏绣,着实是个宝物。 龙椿睡没睡相的往宝物上一歪,又像只毛毛虫似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片刻后她又伸出两只手,从裤腰里拽出一本书,并一把手枪。 接着她又把枪搁在身边,书正对着眼前捧好,目不转睛的阅读起来。 这书和杨梅的骨灰一样,都是龙椿搁在床头上的爱物。 给她这本书的人说:“龙小姐,这本《简爱》是外国的畅销书,国内的译本少之又少,即便是有,我一个报馆里跑腿的,也肯定是买不起,所以就只好自己翻译了,又用报馆里的铅字排了版,勉勉强强才做成了这一本,这个世道里讲女人的书太少,这本就是其一,希望你喜欢” 彼时的龙椿坐在一树花荫之下的石凳上。 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这本自译自印的书翻看了两下。 “写女人的书少吗?没有吧,金瓶梅不就是写女人的么?还有玉蒲团,评花宝鉴什么的” 赠书的那位年轻先生坐在龙椿对面,听了这话当即脸红,急忙咳嗽了两声。 “你让我教你认字,我现在教你认得字了,你就去看这些书吗?” ilwxs.com 第18章 春(十八) 龙椿看着眼前的白衬衫先生,又看向他红透了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笑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我怎么不知道?” “你自己都看过你还不叫我看?许你做淫男,就不许我做荡女么?” “你!”先生恼怒。 “真不矜持?”龙椿挑眉。 白衬衫先生同龙椿对视了片刻,到底是败下阵来,他叹着气拍了一下膝盖,只说。 “你到底是个女孩儿” 龙椿一手托着腮,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当然是个女孩儿,只是没有女孩儿,又哪里来的这些书呢?让女孩儿看看写女孩儿的书,你今天给我这本外国书,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还是你觉得,外国的书比中国的高明,我可以一看,又或者,你是觉得男人们拿来消遣的东西,女孩儿连看都不能看?” 白衬衫先生一窘:“你总这样饶舌,我是说不过你了” “哈哈,那我出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先生再教教我吧” 龙椿躺在宝榻上,眼前模糊飘着白衬衫先生的音容笑貌。 她手里的简爱已经落下,正被子一样罩在她脸上。 几年过去,书本之中的油墨味道已经淡了。 可即便油墨淡了,龙椿却还是觉得,那个人手上的余温,仍还封存在这本书里。 她打开书,他就在她眼前。 她合上书,他就在她心里。 龙椿睡着了,睡的很深,呼吸之间,她衣领上的蓝绿色小疙瘩盘扣,正一起一伏的晃动着。 韩子毅见到龙椿的时候,龙椿正以一个万分诡异的姿势趴在榻上睡觉。 她的手脚都赤裸在外,各自为政的张牙舞爪着。 细细看去,还能看见她脚底的灰尘,和膝窝里的一点薄汗。 她胸口上搭着一本书,脑袋抵在一个丝绸抱枕上。 抱枕旁则是一把勃朗宁,并几颗有些眼熟的椰子糖。 韩子毅原本是记得龙椿的告诫的,她睡觉时,不喜欢有人近身。 但此刻的龙椿,实在是太不设防了。 她的绿衣裳很俏皮,露胳膊露腿的款式,不系扣子的穿法,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因为贪凉不好好穿衣服的小孩子家。 一头长发左一缕又一缕的散落在她脖颈间,手臂上。 如此髻乱衣松,青丝如云之下,韩子毅竟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狎昵气氛。 他几乎不自知的咽了口唾沫,而后便抬脚走去了龙椿身边,他没有要吵醒龙椿的意思。 他只是想走进这片旖旎静谧,有着香花和美人的小亭子里,略微歇一歇脚。 龙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中睁了眼,又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里,毫无征兆的看到了韩子毅。 此刻的韩子毅正捧着她那本泛了黄《简爱》品读。 他的侧脸看着,倒很像是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 龙椿拧着眉头一咬牙,抬手抚住自己被吓的突突直跳的心口,而后又毫不犹豫的伸手甩了韩子毅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在韩子毅的后脖颈上,打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寻常人家打小孩儿,基本上都会用到这一招。 小错,就扇头扇脖子扭耳朵,大错,就扇脸踹肚子打屁股。 韩子毅看书看的正入迷,丝毫没有防备龙椿,是以这一下扇脖子,他挨十分瓷实且疼痛。 韩子毅捂着钝痛的脖子回头看向龙椿,开口却不是责怪,只是问。 “你做噩梦了?” 龙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刚打完他就后悔了。 她常在柑子府里发号施令,便是去了天津,也还有个柏雨山为她鞍前马后。 她当爷当惯了,也说一不二惯了。 是以对于韩子毅这种,她明明告诉过他,自己睡觉时不喜欢旁边有人,他却还是充耳不闻的家伙,她难免就要生出火气来。 寻常女子火气来了要骂人,要哭闹。 她不一样,她火气来了轻则伤人,重则害命。 总之,她不讲究林黛玉式的躲在屋里生闷气,她讲究水浒传式的手起刀落现世报。 谁惹恼她,她就整治谁。 但今天...... 龙椿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她心虚的眨眨眼,又讪笑了一下,将这只坏手挪去自己的后脑勺上挠了挠。 她不该打韩子毅的。 她还得靠着这厮发财呢。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林妹妹的温柔样子来。 如此这般,她才能走上那条和气生财的路。 龙椿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韩子毅肩头的军章。 “是,我做噩梦了,梦见......” 韩子毅挑眉,等着她的后话。 他心里知道自己无端端坐在这里看她睡觉,已经惹到这个令行禁止的女杀手了。 但他也知道,龙椿眼下还用得着他,故而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是以他并不出声,只等看她怎么撂谎。 龙春看着韩子毅的眼睛徐徐一乐,又将自己落在前胸上的长发,统一的往身后一拢,笑道。 “我梦见我的债主子上门来了,吓着了” 韩子毅见她拢头发,便从兜里掏出一支小白花簪,簪到了龙椿鬓边。 龙椿一愣:“嗯?这个不是雨山给我预备的么?怎么在你这儿?” 韩子毅捋住她耳边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又将簪子正了正,确保这朵白花搁在龙椿耳朵上后,才笑道。 “上次你在我房里睡觉,落下了” 龙椿“噢”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梦见债主子了?” 韩子毅笑起来,笑出了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和嘴角的两个小酒窝。 “问了你就要说,你是天天被外账压的喘不上气,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都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子们给吓醒了,是不是?” 第19章 春(十九) 龙椿脸一红:“你要么别接你爹的司令部了,我引荐你在前门楼大街上买个铺位,你当半仙儿去吧” 韩子毅更乐了:“咱们领了结婚文书,就是夫妻两口子了,我看你睡觉不想吵你,你跟我说话,也犯不着弯弯绕绕,你说吧,你想做什么生意?” “烟土!” “什么?” “烟土!” 韩子毅垂了眼眸,心里觉得龙椿的胃口有些大了。 但这是龙椿第一次跟他开口,且人家前两天才替他解决了两个他解决不了的人。 拒绝么? 不太好吧。 再抬眸时,映入韩子毅眼帘的是龙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龙椿的眼睛圆而有棱角,上下睫毛格外厚密,看着犹如两道乌黑的油墨线。 恍惚间,韩子毅开了口。 “你想怎么做这个烟土生意?” 龙椿兴奋的一盘腿,又把整个上身贴近了韩子毅,兴奋的搓搓手道。 “云贵川那一片的烟土生意我插不上手,但关中一带我还是有人手的,西安,蚌埠,兰州,再到北边的热河,奉天,长春,包括北平周围的几个大县城,这些地方都能出烟土,我也都能筹备出卡车和人手,只要你愿意给我做靠山,我立刻就能启出一条贩烟的路子来” 韩子毅眯眼:“我开什么口?” “你只要对外说,这条烟路是你的,再派些大头兵给我开路,我就不怕有人来劫我了,我早前不做这个生意,就是怕被人黑吃黑,你知道的,现在全国八成的烟土利钱,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在吃,而我之所以找你,也就是想做这个生意” 韩子毅的表情,只在听到黑吃黑这三个字的时候略微变了变。 可再后来,任由龙椿将这烟土生意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韩子毅都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他伸手在龙椿膝盖上拍了拍,一票否决了她的想法。 “你不能做这个生意” “为什么?”龙椿皱眉。 韩子毅两只手捏住龙椿的肩膀,一脸严肃道。 “烟土害人” 龙椿仍是不解:“害谁了?” “谁抽害谁” 龙椿乐了,也伸出手来按在了韩子毅肩头。 “我又没有那个瘾,害又害不到我头上,怕什么?” 韩子毅见龙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不觉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龙椿是个不问善恶的人。 他知道。 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能稳坐北派杀手的头把交椅,还能靠着杀人害命的本事,替自己置下这么一间极尽奢靡的大宅门。 她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韩子毅低下头去,略微组织了一番语言,而后便开口道。 “头一样,烟土是害人的,这个生意,你不要沾,太伤天理,二一样,这些事情不合民国律法,你嫁了我,我又是平津军的总司令,你作为我的夫人,怎么能沾手这些东西?我当官,你贩烟,这叫什么事情?” 龙椿一边听着韩子毅说话,一边将按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转而去摸索自己放在抱枕边的那把手枪。 韩子毅瞥见了她的动作,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直视着龙椿,一方面笃信自己不会死在她手里,一方面又飞快的动着脑子,思索该怎么安抚龙椿。 龙椿捏住了枪托,面无表情道:“满大街的烧烟馆土膏店,你不去跟他们说烟土害人,你跑我跟前说来了?” “他们是愚人,我跟他们说不通,但你不是” “我是,我非但愚,还坏,我这辈子无非是求财,倘若怕害人,我又哪里来的今天?你要是想宣讲你这些爱国救民的思想,那就穿上你的军装皮,去京师大学堂里讲吧,那里有一大群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瓜大学生,他们最爱听的就是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不耐烦的脸,就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自己再这样投饵下去,今天就很有可能走不出柑子府的大门。 他苦笑了一声,脸上一派温和。 “爱国救民本没有错,听着虽然冠冕堂皇,但也的的确确是我的心里话,我虽然拦了你的烟土生意,但我还有另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你听过之后,再骂我傻瓜好不好?” 龙椿哼笑,漫不经心将枪口抵住了韩子毅的眉心。 她动作骇人,杀气腾腾,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副有商有量的口吻。 “你说人话,我自然听” 韩子毅顶着枪口微微挑眉。 “你说你在北方境内四处有人手?但之前不做烟土生意的原因,是因为怕被人黑吃黑?” “是” “那你现在就出去黑吃黑吧” 龙椿抬眼:“什么?” “你带着你那些孩子们,出去黑吃黑吧,现在全国都在贩烟,你也不愁找不到人下手,且不管这些运烟贩土的人,有哪一路军阀做靠山,你都只管上去明抢,抢了之后就地销烟,买卖烟土的款子,你也尽管独吞,倘若有人来寻仇,你只说你背后靠着我,靠着平津军,让他们来找我说话” 龙椿被韩子毅的这番话吓到了。 她像看傻子似得看着韩子毅,歪着头问。 “你是想当活靶子吗?贩烟是暴利,我上去抢了人家,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还让我放出你的名号去?如果真惹上背后坐庄的大人物了,你怎么活?” 韩子毅用额头顶住枪口,缓缓贴近龙椿的面庞。 在两人的嘴唇只剩下一线之隔的时候,韩子毅轻声开了口。 “我有兵,也有你,我死不了”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韩子毅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离她太近了,简直像是要同她拥吻起来。 龙椿心乱了一瞬,不声不响的收了枪。 这之后,韩子毅也有礼有节的往后退去,不再离她那么近了。 龙椿改了自己盘腿坐的姿势,她抱着膝头团坐,背靠住美人榻的靠背,狠狠地动了一回脑子。 她想,她或许是小看韩子毅了。 这厮的野心,好像不只是做个地方军阀。 韩润海活着的时候,在平津冀屯兵十三万有余,已经是中国境内赫赫有名的大军头了。 现如今这些兵都成了韩子毅的人,而他又让自己去干打劫销烟的事。 要知道,贩烟,是生意。 但销烟,就是义举了。 长远来看,韩子毅的这番话,不像是在给找她生意做。 反而更像是某种,为求长治久安,而特意施展的政治手段。 第20章 春(二十) 销烟,斩断各地军阀的生财之路,再自报家门挑衅背后坐庄的大人物。 这些举动看起来疯狂愚蠢,但认真想想,以韩子毅现在的兵力,他未必不能扛住那些来自大人物的报复。 甚至......他还很有可能趁着这乱世,同那些异姓军阀们,也玩上一手黑吃黑。 倘若他足够有耐心,运气又足够好,那他大可以和不如他人多的小军阀们硬碰硬,一边蚕食弱小,一边再挥刀向更强者。 直至拉起一支比他老子的韩家军,更加威武雄壮的队伍,好在这乱世里称王称霸。 可是,这么大胆又凶险的计划,韩子毅一个人做得成吗? 他是受了谁的鼓舞启发,又是谁给他发饷养兵? 他的上峰又是谁?彼时他来北平领的委任状,又是谁发给他的呢? 龙椿吞了吞口水,用上了自己关于政治方面的所有智慧,问道:“你的上峰是谁?” 韩子毅轻笑:“国军” “国军势微” “事在人为” 夕阳落下了。 七月半的月亮又大又圆,活像一颗深海大珍珠,沉甸甸的挂在天边。 龙椿穿着坎肩短裤,背着手站在小野湖边思考人生。 她现在是个杀手,挣的钱不少。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倘若有朝一日她失了手,那下场......唉。 而今韩子毅叫她改行去做土匪,专截达官贵人的烟土。 这生意听着就非常挣钱,但风险仍然不小,也很容易死于非命。 龙椿对着清泠泠的小野湖叹了口气,只问自己今生今世,为什么就是做不了一桩正经生意呢? 不杀人的,不见血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种正经生意。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命里带煞,非要见血,才能见财。 韩子毅站在龙椿身后,他不知道龙椿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龙椿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他至多就是在死了爹娘大哥之后,再死个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夜风轻轻吹拂过后龙椿身后的长发,她身子笔直,腿也笔直。 韩子毅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龙椿的小腿看。 龙椿的这双腿,非常好看,长,直,走路不虚浮,一步是一步,稳当又利落。 即便她此刻只露出来了一截儿小腿,韩子毅却还是感受到了她修长的双腿中,所蕴含的力量与美感。 韩子毅想,龙椿虽然长相平平无奇。 可她这副身板,却是世间女子少有的整齐利落,很是个练家子该有的身板。 龙椿回头的时候,韩子毅还在盯着她的小腿看。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无有不妥,便问。 “看什么?” “你踢我一脚吧”韩子毅说。 “哈?”龙椿歪头。 “来” 韩子毅后撤了一步,两手握拳,又前后错开架在前胸,摆出个迎战的架势。 龙椿锁着眉头,觉得韩子毅有些贱皮贱肉了。 “你今儿挨了一巴掌,还不够?还要来试我的身手?” 韩子毅闻言,便想起了下午时分,龙椿在他脖子上扇的那一巴掌。 不知为何,他脖子上那片挨了打的皮肉,竟突然麻酥酥的痒了起来。 他缩着脖子一笑,挑衅道。 “你就只会甩人巴掌吗?像热炕上撒泼的小娘们儿一样?” 龙椿哼笑了一声,一句废话也没有的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踢的极高,脚背直奔着韩子毅的咽喉而去。 韩子毅喉头一动,咽下了嘴里那口被引诱之后,所分泌出的唾沫。 他以拳为掌接下了龙椿这一脚,反手卸去龙椿腿上的力道。 又迅速俯下身,让龙椿的脚背从他头顶上扫过,以免当真酿成惨剧。 这期间,他如愿以偿的用手背触碰到了龙椿的小腿。 即便龙椿这一脚踢的他半条手臂都发麻了,可他还是记住了龙椿皮肤的触感。 他站在月亮地里一笑,不无龌龊的想。 这小娘们儿,热乎乎的呢。 龙椿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还问。 “你笑什么?” 韩子毅自然不会说,他是因为摸她这一下给自己摸高兴了,才笑的。 他笑着摇摇头,脱下自己军装外套,拢到了龙椿身上,又将束腰的皮带提在手里。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妻运不旺” “怎么说?” “你这样厉害,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我但凡有个不如你意的地方,你不得把我吊起来整治?”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披着韩子毅的军装就往前院儿里走。 她肩背笔直,个头儿又高,是以男人穿起来威风的军装,她穿着照旧是威风的。 “我看你并没有要和我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心,我手下人说你在天津的一个小公馆里养了女人,有没有这个事情?” 韩子毅穿着衬衣和龙椿并肩而行,同步跨进了回廊之中。 他听了龙椿的话后,既不心虚也不慌张,只一点头,实话实说道:“有这个事情” “那我跟你立的那个字据,又怎么说?” 韩子毅嘴边依旧挂着笑意。 “我没有要把她娶进门的意思,且我至今也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她只是我一个故人,跟我很有一点旧怨,倘或你不喜欢,我这几天就把她送到国外去” 龙椿闻言一愣。 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什么? 韩子毅难道是觉得她在争风吃醋? 龙椿恍然大悟的一回头,毫无预警的停下了脚步,叫道。 “韩怀郁” “嗯?” “我同你立那个字据,是因为想借你的名号,做个有体面的军阀太太” 韩子毅也停下了脚步,对着龙椿一笑。 “我知道的” 龙椿摇摇头。 她觉得他不太知道。 第21章 春(二十一) “我做你太太,只为求财,不为其他,你有相好的,你只管养着好了,只是不要叫外人知道,也不要做到我脸上来,我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太太,只有这样,我借起你的名号来,才算是借的理直气壮,叫人信服” 韩子毅笑,眼底不见情绪。 “哦,那是我误会你了” “是的是的”龙椿点头。 韩子毅一歪头:“可我上次来你府里的时候,你说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这番误会,祸根也算是从你身上起来的,你日后可不要说我自作多情” 龙椿闻言有些噎得慌,她叹了口气,再度将手背在身后,引着韩子毅往前院儿走去。 “唉,这个事儿,我当时不知道你的为人么,我府里有个丫头,叫小柳儿,你见过她没有?” “齐刘海儿,大辫子?” “对,就是她,她当时跟我说,说我如果能当上韩大帅的儿媳妇的话,那日后在北平商会里,我不就能横着走了么?” “哦?” 龙椿娇憨一笑:“我当时就是受了这句话的点拨,才想着要和你结婚的,我去找你之前,小柳儿又跟我说,说你看着是个读书人家的少爷,还说你养伤的时候,有丫头来给你端茶送药,你总是多谢多谢劳烦劳烦的,像是不习惯有下人伺候的样子,所以......” “所以?”韩子毅挑眉。 龙椿再叹气:“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京师大学堂里那种小少爷了,那帮小少爷对结婚这事儿吧,都崇尚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很不兴门当户对的老一套,所以我就想跟你扯个谎,说自己喜欢你,没准儿你脑子一热,也就应了我了” 韩子毅脸上仍是笑,他眸子垂着,目光追随着龙椿踩在石砖走廊上的赤脚,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后来呢?” “后来你真的应了我了,还叫我去杀你老子和你大哥,然后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少爷,你和我一样” “怎么一样?”韩子毅问。 龙椿背着手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开朗的模样。 “都是畜生嘛” 言尽于此,廊也尽于此。 韩子毅想了想,原来在龙椿眼中,自己的为人,就是畜生么? 哈,还挺精辟。 晚间的柑子府掌了灯,今日七月半,府中的灯火足足多添了一倍。 一时间,东西跨院里的电灯亮着,主院里的二十八个宝塔灯台也亮着。 就连香草厅里,也把平时那个不大开的大水晶灯开了。 小柳儿见龙椿一个午觉从中午睡到了晚上,便打起香草厅的纱丝帘子,端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着龙椿睡醒回来。 龙椿和韩子毅一道走出连廊的时候,小柳儿很吓了一跳,怎么外人进了柑子府,自己却不知道呢? 龙椿走近她跟前,抬手狠捏了一把她的脸,笑骂道。 “你就跟着柏雨山混吧,这么大个活人进来了,你俩也不知道的?” 小柳儿捂着脸,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哪儿能啊!前门是小军他们守着,我在中厅没动,柏哥在后园小门上守着,今儿一天也没见人进来啊” 龙椿回手一指韩子毅,只问小柳儿。 “那他是从天上飞进来的,还是从地里钻进来的?” 小柳儿幽怨的看着韩子毅,恨他恨的牙痒痒。 自从杨梅走了以后,她最怕自己做不好龙椿交代的事,让人说她,叫她没脸。 韩子毅一见小丫头愤恨的眼神,当即便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也别怪她,我到的早,副官不知道北平的路,把车停到你园子东面了,你这宅门儿又大,再找正门得走老远,我看你院墙不高,就翻墙进来了” 龙椿闻言一皱眉,翻墙进房那是做贼的路数。 韩子毅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这些走夜路的人家里,最怕的就是有人趁夜翻墙,暗下杀手。 这都不是死不死人的事了,而是一旦有人这么做了,不管有没有死人,那都等同于在向龙椿挑衅。 龙椿冷冷看了一眼韩子毅,本来还不错的心情,忽而变得糟糕起来。 她的柑子府从未遭过贼,也从未有人敢偷偷摸摸进府触她的霉头。 韩子毅翻墙进府这事儿,真的晦气,简直就是破了她柑子府百邪不侵的好风水。 小柳儿见龙椿黑了脸,心底暗暗一乐。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的忌讳,她却是知道的。 她也觉得这个军阀敢冒然进来柑子府,实在是有些轻狂了。 这人但凡在北平道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柑子府这个地界儿,乃是个集焚化炉,埋尸地,及酷刑房构建而成的邪恶府邸。 旁人躲都来不及的地方,他还敢不请自来? 哼。 小柳儿坏坏的一眯眼,心中暗想,等着挨收拾吧,你个没规矩的少爷秧子! 龙椿将背在身后的手复又伸出来。 她先是给小柳儿揉了揉捏红了的脸,随后又将手伸到了韩子毅脸上。 韩子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她是摸完了小柳儿,便要来摸自己,于是便很乖觉的低了头。 却不想这一低头,他就破了相了。 龙椿用拇指食指夹住他脸上的腮肉,随即又用拇指的指甲狠狠掐进了他肉里。 韩子毅呼痛已经来不及,龙椿的手劲儿大的离奇。 她用尽全力掐着韩子毅的脸,任由他如何挣扎拍打她的手,都不松手。 韩子毅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快被龙椿扯下来了。 就在他痛到不能忍受,想要伸手掏枪的时候,龙椿才猛然松了手。 韩子毅的脸流血了,一个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伤口烙印在了他脸上。 他疼的直抽冷气,又抬头看向龙椿。 龙椿站在香草厅的房檐下,再度将手背了回去,她神情淡淡的,静静回望着韩子毅。 “你今天说的事情,我会照做,但你擅闯柑子府的事,我很不高兴,我这里不是你养姘头的洋楼公馆,别说是你,就是你爹还活着,他要是敢不请自来进了我的柑子府,我照样揭他一层皮,你走吧,今天家里没开火,我不留你吃饭了”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他疼的头上直冒汗,半张脸皮已经没了知觉,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来。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脸上惨相,忽然发觉了一个甜蜜的事实。 那就是龙椿捏她脸的时候,其实从来都没用过力。 阿姐果然还是......很疼她的嘛! 第22章 春(二十二) 韩子毅从柑子府里出来的时候,半张脸已经肿的有馒头那么高了。 他心里生气,简直气的可笑。 他真是不明白,龙椿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高高兴兴的同他说话,甚至在花园里和他独处时,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点旖旎气氛。 怎么下一秒她就能脸色一变,对他下这样的死手? 他这张脸虽然美不过那些戏台上的小生花旦,但他从小到大,还是得过不少小姐丫头的青眼的。 他原本想的是,龙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只要花些心思笼络她,再用生意金钱哄着她,最后辅以男女之情牵制她,这厮就会乖乖做自己的手中刀。 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啊! 莱副官把韩子毅接上车的时候,一见他脸上的惨状都愣了,忙问。 “您这是让熊瞎子掏了吗?这脸怎么能肿这么高?” 韩子毅闭着眼往后座上一靠,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手帕,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句。 “别他妈问了,往医院开,收拾完了赶紧回天津” 莱副官一缩脖子,默不作声的发动了汽车。 韩子毅平时的脾气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十分好伺候的,且十分怀柔的上司兼少爷。 莱副官上一次听韩子毅爆粗口,还是在韩子毅十八九岁那会儿。 那天韩子毅被他大哥欺负的狠了,几乎是连哭带嚎,又衣不蔽体的对着韩家老大喊了一句。 “都他妈滚啊!别祸害我了啊!滚啊!” 莱副官一边想着少年韩子毅的惨状,一边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现在的韩子毅。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莱副官却只觉得,倘若以韩子毅少年时吃的苦来计算,那韩子毅今天就不应该做司令了。 他最少得做个大总统才行。 韩子毅在医院包扎伤口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一回实打实的贱骨头。 他在天津事忙,忙的几近脚不沾地。 这段日子里,他不是在汽车里和人秘密长谈,就是在司令部里同人大开会议。 他想尽办法的,想将韩家军的兵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可他爹那些旧部,却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他口蜜腹剑的和他们交际博弈,锱铢必较,已然是累的够呛了。 偏今天一大早,又有一个叔叔辈的老师长,叼着雪茄来他的参谋部里大放厥词。 这人一边拿自己的辈分压他,一边又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将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狠狠教训了一番。 彼时的韩子毅坐在沙发上,面上虽笑的谦和有礼。 心里却只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兵不血刃的,扒了这老畜生的狗皮就好了。 现在吗? 现在不行,现在做为主帅的父亲刚死,要是再死个老将,只怕队伍就要大乱起来了。 再忍忍吧,二十八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值此受辱却不能发作的时刻,韩子毅莫名就想到了龙椿,他有些想去见她一面,这一面并没有什么目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就好了。 他想起那晚,龙椿像只鬼魅一样进了自己的家,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 大哥和父亲,是他恨了那么多年,怕了那么多年的人。 父亲的强悍,大哥的恶毒,都是在午夜梦回之间,能让他吓出一身冷汗的存在。 可这两个人的强悍和恶毒,却丝毫左右不了龙椿。 她就那样轻灵灵的进了帅府,又轻而易举的,替他彻底抹去了这二十八年间的所有噩梦。 而后,她又轻灵灵的走了,甚至走的时候,她还对他说:“不谢”。 那天晚上,韩子毅的感受很复杂,他想,他好像是对龙椿产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感情了。 因为龙椿几乎是这世上第一个,出手保护了他的人。 也是世上第一个,助他争斗,盼他得势的人。 即便她提供的保护和帮助都有前提,但她肯那样做,就已经很打动他了。 他的母亲每次看到他受辱的时候,都只会关起房门来抽大烟,对他的悲惨视若无睹。 这之后,她又会在他受了一身伤回来的时候,用烟杆儿使劲敲他的头,问他。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就是老二也没像你这么窝囊过啊!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他说你是个下贱坯子你就是了吗!我还当我生个儿子就有指望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软趴趴的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掐着,攥着,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恨意。 那时的韩子毅很麻木,麻木到想象不出未来的样子,看不到来日的希望。 他几度想死,却又替自己不值。 难道他来这世上一趟,就是为了平白受下一场欺辱,然后去死的吗? 他不想这样。 这之后的十年里,他明里做小,暗里用功,为了不挨打,他干了许多低声下气,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他也成长了,他成长成了一个于亲情极端麻木,于自我极端克制的人。 韩子毅的心冰封许久,他总觉得,在他懂事后的这十年少年时光里。 真正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米饭,不是馒头,是仇恨,对父亲的,对大哥的,对母亲的仇恨。 这份仇恨让他活了下来,这份仇恨让他长大成人。 甚至这份仇恨还为他塑造出了更加崭新坚固的人格血肉,好让他刀枪不入,向死而生。 然而那天夜里,龙椿替他结束了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仇恨。 他对她说出“多谢”的瞬间,是他泪流满面从仇恨中脱身的,寂寞瞬间。 他胸腔里的仇恨被清洗了。 第23章 春(二十三) 这之后,他关了电灯,躺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 他问自己,如今没了仇恨,那来日,他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短暂的迷茫起来,又在这份短暂的迷茫里,想起了龙椿携刀而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笔直硬朗,像一位十足坚定又很有本事的厉害盟友,这让韩子毅感到了心安。 那晚,韩子毅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想到这里,韩子毅莫名一笑,然而这一笑的代价,是他挨了一记来自护士小姐的眼刀。 “这位先生,麻烦你不要笑,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韩子毅闻言抹平了脸,开始面无表情起来。 值大夜的护士给韩子毅上完了药后,只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不要沾水,就打着哈欠回医疗宿舍里睡觉了。 韩子毅顶着夜半的晚风出了北平医院。 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这人记仇,却也记好。 龙椿替他了去了心腹大患,让自己提前接下了父亲的司令部。 这是个大恩情,他不能不记在心里。 至于她今天这一掐么...... 韩子毅嘴里啧了一声,有些好笑的垂下了眼。 他想,算了,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 虽然这个丫头片子凶的离谱,但她也确实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逐渐回暖的表情,就知道往日那个怀柔斯文的司令又回来了。 于是莱副官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韩子毅的脸。 “司令” “嗯?” 韩子毅一边往汽车上走,一边回头看向莱副官。 莱副官看着月光下挂了彩的韩子毅,不由得一乐。 “北平府里这位小姐,不好笼络吧?” 韩子毅不置可否的一笑:“她是个老实姑娘” “老实姑娘能给你挠成这样?按说白小姐也算泼的了,可跟这位小姐比,她都算个名门淑女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韩子毅一边捂着脸打哈欠,一边眯着眼睛笑。 “她有气当面撒,没背后调理我,就已经算是老实人了,梦之和她不一样,梦之有点儿小聪明,但自身没什么本事,所以也就只敢在嘴上厉害,平时看着泼,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莱副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调笑似得回头问向韩子毅。 “那你心里最喜欢谁?我看北平这位,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儿啊” 韩子毅靠在后座上,略有懒散的看向街上霓虹。 “我喜欢谁要紧吗?她俩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钱,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权,我算个球” 韩子毅说这话时太平静,反而生出了一点自嘲的幽默感。 莱副官听了这话,险些笑的背过气去。 韩老帅留下的凯迪拉克汽车,被他在北平街道上开的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汽车交际舞。 韩子毅见他乐的没完,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一笑又扯动了他脸上的伤口。 莫名的,他想起了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挠他的那一爪子。 白梦之那个小手哦,细白的,一点儿茧也没有。 捻个筷子都绵乎乎的毫无力道,实在是十分标准的小姐柔夷。 她挥手给他一爪子,不仅没法儿在他身上留下伤痕,还会送来一阵儿扑人面孔的香风。 不像龙椿......韩子毅甚至都怀疑,今天龙椿对他的所有攻击,其实都是留了余地的。 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和她真刀真枪的打一架,他是很有可能会被龙椿打的七孔流血,当场暴毙。 龙椿身上的杀气太重了,那是一种独属于亡命徒的杀气,寻常人身上没有。 ...... 凯迪拉克驶回天津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白梦之披着一件蓝色丝绸披风,坐在香茅公馆里的法式皮艺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清晨发呆。 韩子毅一进香茅公馆,白梦之就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他问了一句。 “你去北平了?” 韩子毅摘了军帽,刚想要伸手开电灯,就被白梦之撕扯住了领口。 “你说话!你不是急着要去察哈尔阅兵吗!为什么又跑到北平去了!” 韩子毅面不改色的用一只手扣住白梦之的手,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按开了电灯。 橘黄色的灯光之下,白梦之的小脸儿美丽依旧。 她充满弹力的公主卷发,正随着主人的怒火,一卷一卷的抖动着。 韩子毅看着这张脸,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 他虽然不至于色令智昏,但他还是心软了,软的没有边际,没有下限。 软到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潜台词都是问他要钱。 他也还是没办法让她滚出他的生活。 他垂下眼,有些悲凉的问。 “这个月的钱都花完了?” 白梦之没有说话,这些日子韩子毅忙的脚不沾地,总是回了公馆就回房睡觉,多一眼都不看她的。 莱副官前些日子倒是给了她一张八千块的支票。 可是八千块,几瓶法国的香水,几套英国的洋装,再加上她还要给爹娘一些钱做家用。 八千块......怎么够? 韩子毅看着沉默不言的白梦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龙椿的厉害,让他不得不在面对她的时候小心谨慎,处处留神。 白梦之的小聪明,则让他不得不一遍一遍的感受,被人利用的滋味。 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喜欢。 他本就是个有些阴郁的男人,所以他时常会自怜自哀的想。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心实意的爱一下自己呢? 从前他什么都没有,不敢去奢望,可他现在有了金钱权力,这些女人居然还不来爱他! 他妈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嘛! 韩子毅恨铁不成钢的抓住白梦之,又托小狗似得,架着她腋下就将人给举了起来。 白梦之吓了一跳,身上新买的丝绸披风都从肩头滑下去了。 “韩三儿你又发什么疯啊!” 韩子毅举着人不为所动,只仰头看着白梦之。 “你爱我一下能怎么样?” “啊?” 白梦之闻言简直匪夷所思,她根本搞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她心里只有她的荣华富贵。 韩子毅皱紧了眉头,举着白梦之就抖擞起来,像是想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似得。 他想,他就是要抖一抖白梦之,他今天不论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都好。 爱,喜欢,怜悯,甚至谎言都可以,但白梦之却只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眼看着就要吓哭了,嘴里又开始胡乱的骂起了人。 第24章 春(二十四) 须臾后,韩子毅徒劳无功的放下了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白梦之。 他看着她美丽的杏核眼,那里面水光盈盈,像是铺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明明美的不可方物,却同他丝毫没有关系。 “钱去找莱副官拿吧,不要哭了,我要睡觉” 说罢,韩子毅离开了白梦之眼前,进了一楼的卧房里睡了。 白梦之独自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她还是想哭,但确实不敢放声嚎啕了。 她怕自己吵了韩子毅睡觉,韩子毅就真的不给她钱了。 她现在,真的有点害怕韩子毅,因为她觉得韩子毅疯了,不是那种夸张修辞的疯。 而是那种,这个男人实打实的疯了,有着精神疾病的那种疯。 大帅府失火之后,韩子毅就暂住在了香茅公馆里。 白天他都是出门去跑公务,可到了夜里回家,他也还是对着电话,来来回回的同人说公务。 就像是要把香茅公馆变成第二个司令部会议室。 白梦之也曾穿着布料少少的外国睡衣,勾勾搭搭的试探过韩子毅。 可韩子毅总是一面拿着电话听筒,一面两眼无神的看向她,像是看一只空洞的美丽洋娃娃。 在这种毫无波澜的眼神之下,白梦之觉得自己谄媚勾引,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她不堪受辱,只好和他做起了咫尺天涯的同屋邻居。 韩子毅睡在一楼的大屋里,她住在二楼的次卧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楼板,像是隔着数百光年。 白梦之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从韩子毅身上多弄点钱。 韩子毅则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把他爹留下的那些遗产,尽数收回到自己手里。 某些方面来说,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梦之不知道韩子毅不想碰她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她并不爱自己。 即便他碰了她,那也不过是一件买春卖春的肮脏事情,韩子毅不需要用这种没有意义的情色来安慰自己。 他不至于。 白梦之则觉得,韩子毅不和自己干那档子事,就意味着他对她没有兴趣。 每当她想到这里,就难免要担心起来。 她现在的处境太差了,她无依无靠,爹娘寿高,家里生意又倒的倒,闭的闭。 偏她花销又大,寻常工作根本负荷不了她的开支。 倘若韩子毅不要她了,那她......那她不就得当场饿死吗! 白梦之整日坐在香茅公馆里发愁,她幼时靠爹娘养着,长大了去了法国,也是靠当时的阔人男友养着。 她这辈子都没有自食其力过,她实在是太害怕失去依靠了。 家里破产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回。 男友抛弃她,决定不再供养她留学的时候,她又魂飞魄散加心思梦碎了一回。 她此生都不想再尝试那种滋味了,所以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韩子毅才行。 但偏偏,她又弄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 清醒的韩子毅对她不冷不热,偶然他喝了酒回来,则更怪异。 他会捏着她的肩头,一遍遍的质问她。 “你他妈怎么就能活的这么没心没肺呢?是女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嗯?你除了钱之外,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 白梦之被满身酒气的韩子毅吓死了。 她怕他动手打自己,因为他爹喝多酒之后,就曾打过她娘。 白梦之吓的抱着头直哭,猫抓老鼠一般疯狂躲着醉了酒的高大男人,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喊道。 “你别打我!你别打我啊!没有钱我吃什么喝什么啊!谁不爱钱啊!你别捏我了啊!你捏的我疼死了啊!” 那晚,白梦之一夜没睡,她逃到楼上将房门锁好,又竖起耳朵听着公馆里的动静,生怕韩子毅冲上二楼来打她。 隔日韩子毅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 他居然让莱副官给了白梦之五千块现钱,让她去逛街买东西。 韩子毅的这个行为,给了白梦之一点灵感。 她想,或许......韩子毅在对自己有愧的时候,就会给自己钱?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吓着她了,所以才叫莱副官给她钱,让她去买点东西,高兴高兴。 于是,得了这个窍门的白梦之,就安排了今天这一出质问戏码。 她从给香茅公馆看门的勤务兵那里得知,司令今天去北平了,且还不是奔着公务去的。 韩子毅只带了一个莱副官开车出发北平,其余的护卫一概没有惊动,这显见是临时起意。 白梦之坐在香茅公馆里,不无恶毒的想。 韩子毅走的这么匆忙,肯定是因为他在北平的那个大老婆招呼他了。 这个贱货占了自己大太太的位置,还不知道花了韩子毅多少钱呢!那本来都应该是她花的钱啊! 她现在还把天天住在香茅公馆里的韩子毅招走了,这显见是容不下她的! 比起龙椿谋财害命的生存智慧。 白梦之的生存智慧,则更偏于仰仗着男人过活,同时干掉一切和她抢男人的女人,这种传统做法。 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等了半天一夜。 她决定等韩子毅进门的时候,自己便出声质问他去哪里了,让他先生出一点出门偷腥的愧疚心理来。 然后她再做出一个小老婆该有的温柔姿态出来,说。 “哎呀!她怎么这么不晓得心疼你,你这么忙,她还叫你去北平,这不是诚心给你添乱吗?” 这个计划挺好的,倘若韩子毅是个处在热恋期的男人,那白梦之的这一招,应当是十分奏效的。 但坏就坏在,韩子毅并没有在跟她热恋,所以本该对她愧疚的韩子毅,只将她托起来抖了抖,就一脸扫兴的回房了。 第25章 春(二十五) 白梦之坐在地毯上,压抑的哭泣着。 她真的觉得韩子毅疯了,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 她好委屈,好失落。 委屈在于,韩子毅不像小时候那么惯着自己,捧着自己了。 失落则在于,韩子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对她愧疚,从而再多给她一点钱。 她前几天逛洋行的时候,看上一只火油钻,要两万多块。 她还以为她今天跟韩子毅闹一闹,那只火油钻就能到手了呢。 结果,全他妈白搭。 ...... 北平,柑子府。 韩子毅走后,龙椿独自坐在香草厅里喝了一杯碧螺春。 之后见上山烧纸的大师傅老妈子们回来了,便又同大师傅老妈子们说了一会儿闲话。 龙椿回屋睡觉时,天上已经月满中天。 柏雨山等在龙椿房门口,大约是来同她道晚安的。 龙椿打着哈欠从前厅走出来,一路走去了柏雨山身边。 柏雨山此刻正仰头看着月亮,他心里既沉甸甸,又轻飘飘的。 就好像有一个人,伸出了一双残忍的手,把他原本满满当当的心,一点一点给掏空了一样。 “阿姐” 他没有低头看向龙椿,却先一步开口说了话。 龙椿背着手随他一起望向天上的月亮。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眼睛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龙椿伸手将柏雨山拉进了自己怀里。 柏雨山软塌塌的勾着脖子,将脑袋抵在了龙椿肩头。 拥抱之间,柏雨山几不可查的抽泣了一声,这一声抽泣很微小,很短促,可龙椿还是听到了。 龙椿伸手轻抚他后脑勺上短而青的发茬儿,又像一个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低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儿。 柏雨山和龙椿一样,都只有一个发旋儿,这是老实孩子才会有的生理特征。 不老实的孩子,往往都会有两个旋儿,分别代表着反骨和不安分。 “睡觉去吧”龙椿说。 柏雨山收敛着眉头,他摸了摸自己被龙椿亲吻的那一小片头皮,有些寂寞的看向龙椿。 “阿姐,韩子毅未必可靠,你用他可以,但不要跟他交心,他这个人面热心冷,当初他在府里养伤的时候,杨梅伺候过他,小柳儿说他今天来家里了,但问都没问过杨梅一句,还没走正门进来,可见这人心硬又轻狂,以后即便是要跟他往来,也最好咱们是咱们,他是他” 龙椿轻笑:“我还不知道咱们是咱们,他是他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临睡前给朗霆去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柏雨山闻言一愣,又立时反应过来。 “有新活儿?” “嗯”龙椿点头。 “我去做吧,朗霆这几天刚跟我后厨上那个小丫头摆了酒,这时节把他叫出来干活,只怕他浑身都是软的” 龙椿被柏雨山说的一笑:“要是下毒放冷枪的活儿,阿姐就让你去了,朗霆没你心细,但这崽子够狠,耍起刀来比我还毒,这次的活儿我要先带着他走一趟,路踩实了再放你们出去” “危险吗?” 龙椿闻言看着柏雨山不说话,只是浅浅的笑。 缄默过后,柏雨山自嘲似得一笑。 怎么会不危险呢?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学堂里教书的,梨园里唱戏的,大街上拉黄包车的。 他们这份营生,从来都是从油锅里捞钱花,又怎么会不危险呢? 龙椿交代完这番话后,柏雨山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夜时分,龙椿洗好澡躺在了床上。 她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味道,知道是小柳儿接替了杨梅的活计,替自己晒的被子。 龙椿撑着一条光裸的胳膊,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杨梅的骨灰盒。 她小心的托着她的骨灰盒,又吭哧吭哧的缩进了被子里。 一片黑暗中,龙椿轻轻吻了吻杨梅的骨灰盒,就像吻柏雨山的发旋儿一样。 那么的珍重,爱惜,舍不得。 “梅梅,阿姐爱你,你好走吧,来世咱们生在一个娘胎里,阿姐还疼你” ...... 朗霆回到柑子府这一天,龙椿正在后院儿试一挺德国产的机关枪。 她对着小靶场里的铁皮牌子连打了几十发子弹,又走上前去细看了看牌子上的弹痕,觉得这枪的准头还不错。 要是多来几个人,人手一把端起来扫射,应该还是颇具杀伤力的。 朗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他嘴里长着两个虎牙,笑起来是一张十分俊朗阳光的娃娃脸。 他的身板和龙椿一样,都是抽长条,且肩宽腰窄的精悍体态。 在朗霆很小的时候,龙椿就看他根骨好,决心要将自己那一套刀法教给他。 然而让龙椿没有想到的是,朗霆不仅把她这套刀法练的炉火纯青,甚至还连她的那份心狠手辣,也一起学了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几次龙椿见这厮杀人,都被那泼天而起的血水,恶心的直皱眉头。 现如今的朗霆和龙椿一样,都是爱刀多过爱枪的。 朗霆走进小靶场后,见龙椿面前摆了一溜儿的外国枪,便乐呵呵的道。 “阿姐,您玩儿着呐?我回来啦!” 龙椿闻言,既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凌空一伸手,朗霆便乖乖将脑袋送到了她手下,自行蹭了蹭。 龙椿的手掌温热,皮肤洁净,袖口里还总带着一股肥皂水的芳香。 朗霆心里很喜欢被龙椿摸头的感觉。 他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次练刀练的好了,龙椿都会赞赏的摸摸他的头。 每到这个时候,朗霆都觉得自己手上那些被刀把磨出来的血泡,都磨的值了。 龙椿伸着手胡噜了朗霆几下,随后就把一挺机关枪塞进了朗霆怀里。 “来,打一梭子,试试准心儿” 朗霆一只手托着枪,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咕哝道。 “阿姐,我不爱用枪”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他妈问你爱不爱了?打!” 朗霆刚被摸舒服了的脑袋,此刻又疼的麻酥酥的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拉开了枪上的保险栓,对着前头的铁皮靶子就扫射起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弹壳掉地声后,朗霆不由惊叹,对手里的枪械啧啧称奇。 “嚯!这枪这么有劲儿啊?能开这么多下?” 龙椿走到火器台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她一边端着盖碗儿呷茶汤,一边肉痛道。 “一根金条一条枪,我拢共就弄了这二十来条,多的全让那些大军头抢了,这些枪都是从香港坐飞机到上海,再坐火车到北平的,现在整个北平,除了咱们家有这些枪,也就是那些个有钱没命花的老爷子有了” 第26章 春(二十六) 朗霆先是回头听着龙椿说话,而后又眨眨眼,低头看回自己手上的枪。 他心里暗想:好么,这么个钢疙瘩居然要一根金条? 有这么一根金条,那都能买多少把钢刀了,一样都是杀人,阿姐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呢?谁家金条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诚然,朗霆是个贪财的小杀手。 也诚然,他就是再贪财,也不敢当着龙椿的面质疑她老人家对武器的选择。 于是朗霆只是挠挠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火器台子上的枪。 他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想自己这回走的时候。 不知道能不能问龙椿要上两条枪带走,他不爱用归不爱用,那就地卖了不也是钱吗! 龙椿撅着嘴呷完了手里的碧螺春,而后便背着手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朗霆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朗霆这厮头脑简单,为人明快,脑子里不是想钱就是想女人。 除此之外,可谓一点儿花花肠子也没有。 龙椿伸手搂住他的背,一边同他咬耳朵,一边将人往香草厅带。 “叫你查察哈尔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朗霆勾着脑袋对龙椿一乐。 “您这话问的,打听个事儿我还能失手么?都打听齐全了,一千多斤烟土板子,押货的会直接把货从周边县城送到察哈尔,买家接了货以后,扣一部分给当地,剩下的就都进关了” 龙椿眯着眼点点头:“在察哈尔哪里交接货?什么地形?押货的是商贩还是当兵的?” 朗霆一愣:“这也得打听啊?” 话音刚落,龙椿的手骨就“嘎拉拉”响了一声。 片刻后,朗霆脑壳上顶着一个小包,俩眼红红的坐在香草厅的饭桌旁。 龙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米饭,一边给他夹菜吃,一边劈头盖脸的骂他。 “我就不明白了!咱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你是我打娃娃腿儿教起来的!结果呢?啊?我他妈硬是给你教了个光长胆子不长脑子!叫你打听个事情,你他妈听个皮毛就跟我交差来了?啊?以后家里再吃包子饺子,你他妈就只准吃皮儿不准吃馅儿!听见了没有?” 龙椿骂着还不解气,她把筷子往桌上一甩,抬手又给了朗霆一巴掌。 朗霆捂着脑袋“唔唔”了一声,委屈巴巴的说。 “姐......饭前不训子......” “我他妈训的是狗!我现在看你还没门口小麻花儿通人性呢!一会儿吃完了饭你就去拜它当大哥!让它教教你怎么给主人家办事儿看大门!他妈的!不长进的东西!” 龙椿这厢还没骂完,小柳儿就端着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进来了。 柑子府的伙食一向丰盛,大师傅又是跟了龙椿多年的老厨子,是以对于龙椿的口味,他老人家从来都了然于心。 今天这两笼肉包子的内馅儿,里头不仅没有放龙椿不爱吃的葱。 大师傅还把猪皮冻切碎了和在了馅儿里。 这样等包子上锅一蒸,汁水就会化开在包子内部,一经咬开,那叫一个齿颊留香。 此一点,首先在后厨试菜的几个小丫头都有口皆碑。 龙椿今天真是气的够呛,主要朗霆太蠢了,蠢的龙椿都不想承认这货是自己教出来的,她真是嫌丢人。 小柳儿这厢看着龙椿凶戾的脸色,也就不敢跟朗霆嬉皮笑脸了。 本来朗霆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很有话说。 但今天......小柳儿又偷摸看了一眼龙椿。 心道,算了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姐的怒火还是让朗哥一个人顶吧。 她人小身子虚,真挨不住龙椿的两巴掌。 小柳儿乖乖上完了菜,就轻手轻脚的坐在了桌边,又把龙椿摔在桌子上的筷子拾起来,重新给龙椿换上一副新筷子摆好。 “阿姐,大师傅说今儿这个包子是学的扬州汤包的做法,你尝一个,要好吃的话,咱家以后就都是这个做法了” 龙椿低头一看桌上的包子,当即就没绷住,乐了。 她伸手拍了一下小柳儿的肩,只说。 “去,把小麻花儿牵来” 片刻后,一只通身麻黄的大狼狗,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进了香草厅。 龙椿这头则抓起两个包子就开始扒皮。 她把扒下来的包子皮,不由分说的塞进朗霆嘴里,又把抠出来包子馅儿,直直丢进了小麻花嘴里。 小麻花作为柑子府的看门狗,平日里虽然伙食不错。 但也不可能有人拿鲜肉做的包子馅儿喂它。 是以它尝了一个肉馅儿后,口水当场就流了个稀里哗啦。 龙椿这头一丢,它就跳起来去接,简直殷勤的没个狗样了。 两笼包子喂的只剩最后两个。 龙椿捏起一只,连皮带肉的咬进自己嘴里,又捏起另一只,塞进了小柳儿嘴里。 末了,龙椿看着吃了半天包子皮儿,一张脸臊的通红的朗霆,哈哈大笑起来。 她伸出满是油腻的手指头,直直对着朗霆的眉心一戳。 “还好不好好给阿姐办事?” 朗霆对着龙椿开朗的笑颜,傻傻一点头。 “好好办的” 龙椿哼笑了一声,又接过小丫头送进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这才三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至此,龙椿今天的气就算是消了,消了气的龙椿,态度自然就和蔼了起来。 她回味了一下刚才吃的那个包子,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说道。 第27章 春(二十七) “今儿这个包子挺好的,跟大师傅说,以后就这个做法” 小柳儿一点头,夹起一片盐煎肉搁在了龙椿碗里,又接着给朗霆夹了一片,说。 “嗯,晓得了阿姐,朗哥你吃这个,这个是小猪仔肉” 龙椿对着朗霆一乐:“刚那包子皮儿怎么样?我尝着里头像是带汤呢” 朗霆没心没肺的一咂么嘴。 “好像是吧,刚塞太快了,我没尝出来呢,说不定带汤的都让麻花儿吃了” 龙椿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她想,朗霆真好。 他是她手里最单纯,也最忠诚的小狗崽子。 虽然他蠢,但好在忠心,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没有比忠心更要紧的了。 朗霆来了柑子府之后,龙椿就紧锣密鼓张罗起抢烟土贩子的事了。 她曾经给自己定下过目标,三十五之前就要退出杀手这个行当。 彼时还要添置下一些清白干净的产业,给手底下这些孩子们做终身的依靠。 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一是因为杀手这个职业,本来就没有干到老的。 谁七老八十了还跑出去杀人呢? 谁没事儿又愿意雇个老太太来给自己卖命呢? 这不现实嘛。 第二个原因就是,龙椿觉得她现在越来越心软了,甚至已经心软到了不能成事的地步。 说实话,就杨梅死前受的那些罪,要搁她以前的脾气,她能咬着牙一枪崩了杨梅,不叫她受一点儿罪的走。 可现在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是宁愿抱着杨梅给她喷烟,给她减缓痛苦,也不愿意让她离自己而去。 龙椿知道,再这么下去,她估计都不用等到变老,就已经心软手软的杀不了人了。 所以,她得快点。 她得快点儿攒够本钱,届时她是留在北平做正经生意也好,还是拖家带口走去外地也好。 总之,在这个世道里,有钱才有活路。 她养着这么多人,这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们,她是一个都放心不下。 她非得攒够他们下辈子花的,才能心安。 后花园儿的小四角亭里,龙椿坐在古董榻上盘着腿。 她手里捏着察哈尔的详细地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会儿,朗霆来了。 朗霆将手里切好的黄桃果盘送到龙椿手里,又大喇喇的往地上一坐。 接着,他又一边把黄桃肉上插的小银叉子递到龙椿手里,又仰头看着龙椿道。 “阿姐,我刚打了几个电话,您交代的事儿我都弄明白了,烟贩子跟察哈尔那边交货的时间,是定在八月二十三号夜里十二点,地点在城西一个停了工的丝厂里,要这货的老板有两家,一家是察哈尔本地的混混头子,王玉荣,这厮在察哈尔的势力和我在奉天一边儿大,就是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咱们也不怕他,另外一家买主是奉天赖家军的狗腿子,这人现在领着团长的职,名字叫贺东平,他手里能调动不少人,要是正面干上的话,咱们肯定吃亏” 龙椿插着黄桃大吃了一口,吃进嘴里感觉挺甜,便又新插了一块喂给了朗霆。 两人一高一低的在小亭子里嚼起了黄桃,嚼嚼嚼了半天后,龙椿一咽果肉。 “贺东平?嘶......也不怕吃亏么,横竖咱是抢了就跑,等他派兵出来寻仇的时候,咱都回北平了,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还敢带兵来北平查咱们” 朗霆跟着龙椿把桃肉咽下去后,又有点可怜兮兮的看向龙椿。 “阿姐,你是不怕,可我......我还得回奉天啊” 龙椿不解:“你回去干什么?柑子府里没有你住的地方了?你要是不爱住西院,我现在就让小麻花给你腾地方” 朗霆被逗乐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我不是不爱在家里住,那个......哎呀!柏哥没跟你说么?我不是从他家里领了一个丫头回奉天了吗?阿姐,这丫头是实心跟我的,正经是把我当她爷们儿伺候的,天天夜里给我端洗脚水,我......我心里也是有她的,在奉天摆酒的时候,我本来想给您打电话的,但那两天家里又正给小杨姐治丧......我就......” 龙椿哼笑了一声,伸手揪住朗霆的耳朵一扭。 “知道家里办白事你还敢迎小丫头进门?我看你就是没良心!” 朗霆捂着耳朵“哎哟”一声。 “没有阿姐!我本来是要回来奔丧的,可我那小娘们儿她......她那个肚子忒争气的,我当时真是走不开啊,我今儿一回来就去给小杨姐磕头了,也告了罪了,您就别扭我耳朵了,回回我一回来就一脑门子的伤,我说您打人专打脸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龙椿闻言一怔,又呆呆的一低头。 “那丫头,有你的种了?” 朗霆先是低眉顺眼的“嗯”了一声,脖颈子还有点发红。 “有了的,就......她肚里有了孩子,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啊,就想着先办个小酒席,给她个名分,等到时候我带着她来拜见过您了,再正式......” 话音未落,朗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龙椿匪夷所思的扯住朗霆的寸头短发,逼着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进门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朗霆直视着龙椿锐利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难受的一拧眉头,居然生出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委屈样子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可是阿姐,那丫头真是个好丫头,她是真心对我好的,我现在手里的钱,养她娘俩儿十个都不叫事,我......我小前儿没爹没娘......后半辈子,您难道还叫我一个人过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她心里失望透顶,却又不能真的去责怪朗霆。 是啊。 朗霆眼看着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能不想女人么? 这大小伙子一想女人,他能不搞出孩子来么? 龙椿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跳,末了又是咬着牙搡了朗霆一把,狠狠叹了口气。 “你现在往奉天打个电话,叫手下人把你那个丫头送到柑子府来” “啊?”朗霆愣了。 龙椿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朗霆。 “啊!啊你妈个头啊啊!把人送来!我他妈替你养着老婆孩子!等这桩生意做完,风头过了,你再领着人滚回奉天去!” 朗霆眼眸一亮,他没想到龙椿会愿意这样同他妥协。 自从那个丫头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自己该怎么跟龙椿说这件事。 他知道龙椿不留后,不嫁娶的规矩,可平时的龙椿又实在太疼他了。 小时候管吃管住这些不提,自从他能出门干活儿以后,龙椿每次给他分的红,那都厚道到了极点。 更不提每年到了除夕,龙椿还会给每个孩子一笔极丰厚的压岁钱。 龙椿真的是个好东家,好到朗霆不自觉的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爹亲妈。 有了媳妇儿以后,他第一个想法也是要带她回北平,给龙椿看看,叫她给自己掌眼。 他总觉得,自己即便是犯了忌讳,龙椿无非也就是给自己上套家法,叫他疼一疼罢了。 她到底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赶走,或者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朗霆低着头,偷笑着看向那盘水灵灵的鲜黄桃。 他想,阿姐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嫁了人了,才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从前教他练刀时的,那个冷酷到底的阿姐,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朗霆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愣头愣脑的把脑门儿抵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他腻腻歪歪的喊了一声“阿姐”,还狗叫似得哼唧了两声。 龙椿不耐烦,只是搡他。 “别他妈撒娇了,都要当爹的人了,还不知道臊?” “不知道” 第28章 春(二十八) 龙椿从杀手改行做强盗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白天时,龙椿抱着一碟子糖麻花,一碟子糖油糕,并一碟子牛奶酥,坐在香草厅里啃了个没完没了。 朗霆坐在一边儿看着,越看越觉得腻味。 “阿姐,别吃了,甜的吃多了胃里反酸” 龙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该吃吃,该嚼嚼,实在腻了才喝一口茶缓缓,缓好了又继续吃。 龙椿平时虽然也爱吃甜的,但从来不会一下子吃这么多。 她只有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才会这样大吃特吃。 她总觉得,这些糖的油的东西,是食物里最顶饿的一类。 她多吃一点,力气就足一点,力气足一点,杀人的胜算就大一点。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想法非常的荒唐可笑。 但她还是忍不住,她今天心慌嘛。 她阴沉沉的想,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慌过。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畏手畏脚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 还是怂了? 龙椿心里想着,嘴里吃着,眼睛又转动着看了朗霆一眼,在心里骂道。 要不是为了这些个狗崽子,自己早就把手里的金条地契换成支票跑路了。 他妈的。 她一眼没盯住,狗日的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现在好了。 她预备着带他去卖命,他却拖泥带水的有了牵挂。 这他妈的......她晚上还得操心着别让这狗崽子死了,免得后院儿那小丫头生个遗腹子出来。 简直晦气。 龙椿这一顿点心,从白天用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之时,龙椿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腿裤配马靴,上身则是一件皮衣,内里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衬衫。 朗霆也随着她一身黑。 按说,八月份的天气,这么穿是要热死人的,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傍晚的北平凉风习习,一点儿也不燥热。 龙椿阴着脸上了车,车子上现坐的汽车夫是个利落孩子,也是龙椿养在柑子府里的一个三等随从,名叫小海。 小海早上就得了令,说大老板晚上要出发去察哈尔谈生意。 是以他一大早的就开始擦车,一直擦到傍晚时分,才接上了龙椿和朗霆。 龙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朗霆则坐在副驾驶上押车。 小海知道大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是以他是一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问,只兢兢业业的发动车子,载着月光和主家,一路驶向了察哈尔。 晚上十点,龙椿和朗霆到了察哈尔。 朗霆从奉天调来了人手,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在一处僻静地里,龙椿没有下车,朗霆独自下车和小伙子们接了头。 密谈几句后,他们便趁着夜色,一人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机关枪出来。 朗霆低头贴在车窗上的缝隙里,轻声道。 “阿姐坐车到丝厂附近等着,我们分散开溜进去,藏在暗处等他们进丝厂,到时候他们冒头就死” 龙椿默不作声降下车窗,仰头贴在朗霆耳边问了一句。 “炸弹呢?” 朗霆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就叫人埋上了,放心吧阿姐,他们就是些烟土贩子,咱们连日本的特务头子都杀过,这些烟鬼再精,还能精的过那些特务吗?” 龙椿“嗯”了一声,又伸手抱住朗霆的脑袋,捋着他的发茬儿狠狠揉弄了一把。 “去吧,等太阳一出来,咱们就回家” ...... 夜里十一点,龙椿怀里藏着两颗日式手雷,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腰上还揣着两把钢刀。 龙椿窝在丝厂房顶的最高点上,以便朗霆他们火力不济的时候,自己随时可以顶上。 刚才朗霆让她在车里等,这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的。 从前不论是朗霆还是柏雨山,亦或是小柳儿。 他们第一次出手杀人,或者要杀什么大人物的时候,龙椿都会坐在汽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他们完活。 用小柳儿的话说,这是阿姐在给他们壮胆呢。 今天的龙椿,原本也是应该待在车子里的。 可她让小海把车开进了一片芦苇地里后,就独自下了车,悄无声息的进了丝厂。 她坐不住。 她心慌。 她感觉自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一样。 今天她是刚入职的第一天。就莫名有种,得处处看人脸色的心慌。 第29章 春(二十九) 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进入丝厂时,龙椿趴在房顶上松了口气。 大头兵那边只开了一辆汽车,烟土贩子这边也只有一辆卡车。 这两伙人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二十来个人。 朗霆只要没蠢到向自己人开火,那他们干掉这些人,就跟大象踩蚂蚁一样。 一片黑云遮住白月光。 暗夜里的第一声枪响炸开了。 在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一片密集的子弹墙打倒了。 朗霆这崽子着实够狠,人家明明都已经倒下了。 他却还是指挥着小伙子们,对着这些尸体持续扫射了一分多钟。 片刻后,朗霆从暗处走了出来,却不想拉着烟土板子的卡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朗霆也没害怕,举起枪就对汽车夫打去。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再片刻,手无寸铁的汽车夫当场被打了个脑袋开花。 世界再度寂静。 龙椿见状从房顶上站了起来。 她用冰冷的眉眼斜睨过一片血腥的丝厂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朗霆和小伙子们无一伤亡,纷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向他们的战利品。 这些小伙子早就跟着朗霆杀过不少人了,是以分起赃来也格外利索。 几个人将尸体拖起来,又把人家怀里的纸钞票,手上的金戒指。 再加之汽车里载来的金条和现大洋,通通都搜刮了出来,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放过。 收拢了一切后,朗霆面无表情的引燃了提前埋好的炸弹。 顷刻间,一辆汽车,一辆卡车,二十来具新鲜又身无分文的尸体,并一千多斤高级烟土,都被炸成了飞灰。 烧着了的大烟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气。 朗霆对着这股香气打了两个喷嚏,抱着金条就往芦苇荡里跑。 龙椿背着手,手里还捻着一支带毛的芦苇玩。 见朗霆带着人回来了,她先是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朗霆的脑袋。 而后又再伸手,摸了摸小伙子们的脑袋。 方才还端着枪械犹如恶鬼的小伙子们,经龙椿这么一摸,倒个个都低眉顺眼起来,一脸的温良单纯,甚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错,挺利索,都是好孩子,现大洋我这儿不要,你们分,朗霆把金条和枪装车,先回北平” 朗霆一愣:“啊?阿姐,那你怎么办?” 龙椿拿着她刚摘的芦苇,一边往芦苇荡外走,一边懒洋洋的说。 “我好久没出来逛过了,你先回,明儿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说着话,龙椿就走了。 朗霆抱着金条站在汽车边,着实想不明白阿姐要去哪里逛。 但他也不敢做龙椿的主,只好听从她的安排。 小伙子们再度分散开来,各自揣着满满一身的现大洋,心满意足的逃离了案发现场。 朗霆抱着金条上车后,一边吩咐小海开车回家,一边在后座儿上数起了金条。 清点之下,朗霆吓了一跳。 他怀里有足足四十五根金条,正黄灿灿的发着亮光。 朗霆抱着金条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就是龙椿亲自出手去杀大人物,最高开价也不过二十五根小黄鱼。 他们这一趟,就顶阿姐出两趟活儿。 甚至,刚才如果他们想的话,那些烟土也是完全不必烧的。 四十五根小黄鱼,再加一千斤烟土板子。 这样一算,他们这趟得挣多少? 朗霆在心里默默划拉着账本,越想越觉得,明抢果然是比暗杀来的有搞头。 ...... 龙椿一路溜达着出了丝厂,还在路上遇见了听见爆炸声赶来的巡捕房汽车。 她走路很轻,整个人鬼一样藏进道边的树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汽车驶过后,龙椿背着手拿着芦苇继续溜达。 芦苇毛儿在她手中一晃一晃的,很像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夜半时分,龙椿从幽暗的丝厂走到了察哈尔县城内部。 她走热了,就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又卷起内里的衬衣袖子露出胳膊。 接着便一手捞着皮衣,一手捏着芦苇,继续走。 察哈尔这个地方还是挺繁华的,酒楼饭店实是不少。 甚至再往里走走,还能看见几家赌场和妓院,都立着亮闪闪的霓虹招牌。 龙椿好久没出过门,便是出了门也没有闲心四处逛逛,但今天她有了。 朗霆引爆炸弹的时候,她满心的慌张就都卸下了。 因为她知道,今天这桩活儿,已经算是做完了。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今天是她第一次当强盗。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开头难的这一关,她算是淌过了。 她心里松懈下来的时候,就莫名想要上街去走走逛逛,散散心。 当年她头回杀完人后,也是钻进了闹市里。 她给自己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边喝一边听周遭的人说话。 那感觉,别提多踏实了。 龙椿在繁华不已的十字路口上伸了个懒腰。 她用余光瞥着四际的店铺,见街角里有一家咖啡店后,便抬脚走了过去。 咖啡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精致的蛋糕点心,或是白白的奶油上托着红红的草莓,或是刚烤好的小麦面包里挤着满满的奶油,看着都分外喜人。 龙椿对着橱窗咽了咽口水,她虽然不喜欢喝咖啡,但对蛋糕点心,还是抱有相当的兴趣的。 龙椿推开咖啡店门,里面的穿着西装小马甲的伙计立时迎了出来。 小伙计眉眼深邃,瞧着不是纯种的中国人,可一张嘴,却是十分流利的中国话。 “小姐好,您吃点儿什么?” 龙椿在店里环顾了一周,挑了个铺着红白格子布的窗边坐下,说:“要一杯橘子汁,还有橱窗里的那几个蛋糕面包,都要” 小伙计闻言一笑:“橘子汁配蛋糕有些腻,不如给您来一杯咖啡?” 龙椿摇头:“不要咖啡,不爱喝” 小伙计点点头,不再劝客。 “是,您稍等,马上来” 龙椿乖乖坐在桌子前举着她的芦苇,等着她的蛋糕。 却不想这一等没等来蛋糕,倒是等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小姐。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是见过几个美女的。 北平梨园里的海凤霞,京师大学堂里的校花王之然,黄杏儿楼里的头牌杨晓欢。 这些女人有的美得张牙舞爪,有的美得骚情无限,有些则美得出水芙蓉。 可这些女人和她眼前这一位比起来,就差远了。 第30章 春(三十) ilwxs.com 眼前小姐,是一位洋派的小姐。 她的头发高高梳起,扎马尾,且马尾还不是个顺马尾,而是烫了大朵大朵的西洋卷,大弹簧似得垂在她脑后的卷马尾。 她身上穿的也是十分摩登的洋装。 浅绿色罩纱的过膝裙,雪白的肌肤,樱桃红的嘴唇。 一双透着机灵的大眼睛,笑不笑都水光潋滟。 再看脚上,又是一双翠绿色的小皮鞋,脚踝处还杨柳抽丝般的系上了一条绑带,更衬的她那脚脖子纤细雪白。 龙椿歪着脑袋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摩登小姐,礼貌的问。 “你是?” 摩登小姐没等她问话就脸红了起来,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裙子。 “那个......嗯......小姐不好意思......我姓白,家里住在天津卫,我今天第一次来察哈尔,是来找人的,结果一下火车,皮包就......” 龙椿闻言,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心想,这是大小姐头回出门,遭了贼了。 “......那?” 龙椿试探着问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白小姐难为情的低下头:“我......我打下车,就在城里晃悠了一天,还没找到人,也没钱住店买东西吃,街面上人又多,一直也没看见个面善的姑娘......也不敢冒然跟男人搭讪,刚在外面看见你......就想......” 龙椿慢悠悠的“啊”了一声,正准备回话之际,小伙计就端着六七个蛋糕碟子上来了。 蛋糕叮叮当当摆了一桌,最后是一杯冒着凉气儿的橘子汁。 龙椿不小气,她把蛋糕碟子推到白小姐面前,只说:“你先吃这个吧,喝什么吗?找伙计要,我结账” 白梦之喉头动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龙椿,她红着脸低下头。 “敢问小姐贵姓?我不白吃你的,我家里有钱,等我回了天津,你给我个户头,我多汇些钱给你做谢礼” 龙椿无所谓的耸耸肩,见她窘的厉害,便有心逗一逗她。 “我姓龙,家在北平,户头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日后要是有缘分,我去天津的时候,你可以回请我一餐,我听说天津的蜜麻花比北平的糖麻花好吃多了” 白梦之闻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方才的窘迫,竟被龙椿话里的糖蜜麻花冲散不少。 白梦之这个人,是非常洋气的。 她是天津本地的商家小姐,打小就吃过见过,一般的馆子,她尝一口就知道大师傅水平几何。 留洋的时候,她也是白天打网球,晚上泡跳舞场,周末还要跟同学们一起举办读书会,品酒会。 在吃喝玩乐这些事情上,白梦之个人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 她坐在龙椿对面,先是扭头对着咖啡店吧台的方向一打响指,说:“麻烦给我来杯意式咖啡,不要放糖” 小伙计隔空答话,应了声好的,而后白梦之又回过头来看向龙椿。 方才龙椿让她请吃蜜麻花,在这些吃吃喝喝的事情上,白梦之这个小专家,难免就要自得起来,她笑嘻嘻的问。 “龙小姐,蜜麻花儿有什么好吃的?” 龙椿看她刚才还窘迫,转脸就得意,便知道这位白小姐,八成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 且还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穷人家里养不出来的大小姐。 龙椿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又饶有兴致的一笑。 她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人生哲理,颇有闲心的逗弄起了眼前这位大小姐。 “哦?蜜麻花儿还不好吃吗?那白小姐觉得......天津还有什么好吃的呢?” 龙椿这一问,着实问到了白梦之的心坎里。 她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在香茅公馆里,一点交际都没有。 过往的国中同学见她家里败落,便都不搭理她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老同学的冷漠里觉察出悲哀来。 她自己就是个金钱至上的女人,所以当别人以金钱至上的标准来对待她时,她也丝毫不伤心。 因为她觉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有钱,才有好朋友,有钱,才是座上宾,有钱,才有交际的必要。 没有钱的话,那就只好坐冷板凳了,就像现在的她,不过她不会坐一辈子冷板凳的。 迟早有一天,她那些金钱至上的老同学还会来巴结她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但她就是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白梦之跃跃欲试的想跟龙椿交际一下,想向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看着也不甚富裕的女人。 展示展示自己作为留洋大小姐该有的格调。 这些日子以来,韩子毅每天把她丢在一边,不搭理她,这让她郁闷极了。 她就是想在人前拿拿大小姐的款儿,展示展示自己对生活品质的高雅追求,都没个人接茬儿。 龙椿一边笑着吃蛋糕,一边看着白梦之那个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厮酝酿了这么久,一会儿她不会跟说相声似得,给自己来段儿报菜名吧? 笑罢,龙椿又觉得,这位白小姐要是真能给她来段报菜名,那她没准儿还真能和她交个朋友,她还没有会说贯口的朋友呢。 白梦之先是用小叉子,斯文的分割开面前的蛋糕,然后又伸出一只手遮在口唇上。 接着十分轻柔的插起盘子里麻将大小的蛋糕块,安安静静的送进了嘴里。 嚼完了蛋糕之后,白梦之又抬头对着龙椿温柔一笑,殷红的嘴唇上,一点儿奶油也没沾上。 龙椿看着她这个故作姿态的模样,差点没憋住笑喷出来。 她想,这小玩意儿一天没吃饭了,好容易吃上一口蛋糕,还能做作成这个样子? 那她要是家道中落出去逃荒,只怕人还没下炕,就得活活饿死了吧? 第31章 春(三十一) 龙椿这厢正腹诽着,白梦之那边就开了口。 白梦之说起话来的时候,神情是格外的洋洋得意,且语速轻快,仿佛已经等不及要表达自己对于甜食的见解。 她一边用银汤匙搅弄着咖啡杯,一边神采奕奕的道。 “龙小姐,天津好吃的东西不少,但蜜麻花呀,炸糕什么的,那都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要说点心一类里尚能入口的,也就是起士林的西点,祥德斋的藏饼,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的了” 龙椿闻言憋着笑,一手托腮,又将胳膊肘抵在了桌上,整个人都懒散放松了下来。 往日她生活中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恶人。 好比小柳儿,好比朗霆,又好比面上一派温吞有礼,却照旧杀人不眨眼的柏雨山,再好比,还有一个韩子毅。 那厮看着是个君子,其实么......也可恨着呢。 龙椿的生活里,真的很少能遇见像白梦之这样,纯粹到表里如一的笨蛋小姐。 她觉得,这厮倒还挺有趣的。 龙椿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发觉白梦之说的蜜麻花和炸糕,她都吃过。 可她所说的起士林和祥德斋,自己却并没有特别留心过。 龙椿爱的那些糖油点心,多是街头产物,并不追求高级与否,这份爱好和她过往的经历有关。 年幼时,龙椿一个人在北平街头讨生活,彼时她最爱的就是过年闹庙会的那几天。 那时节虽然冷的能把人活活冻死,可是在寒冷的年关之下,这是所有穷苦人家出门相聚的一场狂欢。 彼时全北平城里做买卖的人家都出来了,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也有提笼架鸟游大街的。 更有无数卖吃食的小贩,支起一口口热腾腾的油锅,炸出一块块金黄的糕点,以此来点亮那一个个苦寒无比,山河破碎的深冬。 那时的龙椿太小,太穷,太冷,于是她就通着袖子蹲在人家的油锅边上,叫花子似得蹭着烤火。 倘若遇见好心的小贩,人家还会在收摊儿之际,喂小狗似得赏她一块糖糕。 而这一块炸糕,恰恰就足够龙椿振作精神,积攒热量,熬过这一冬末尾。 龙椿垂着眸子,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还记得那些糖糕的滋味,甜的,油的,别人吃多了会腻,她却怎么吃都吃不腻的滋味。 龙椿轻叹,弯着笑眼对白梦之说道:“是,的确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到了年节下,才能吃上这些东西,所以才一直挂念” 白梦之闻言,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的用两只手背托住下巴,对着龙椿问道。 “那龙小姐如今做什么事业?你一下子点这么多蛋糕,这可不便宜呢!” 龙椿笑:“没有什么事业,就是给人跑跑腿” 白梦之眨眼,也是笑吟吟的:“跑跑腿就能赚钱了吗?我......嘿嘿,不瞒龙小姐,我一直都想脱开家里做些事业的,现在国外的时尚杂志里,都鼓吹独立女性,我如今吃喝都靠着别人,有时候实在也是......被动的很” 白梦之的话,说着说着就没了边际。 她是不懂话到嘴边留三分这个道理的,更不懂撒谎套话,虚伪做人。 倘若她懂得这些,但凭韩子毅对她的那三分留恋。 她早就能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日日从他身上刮油了。 龙椿看着单纯的白梦之,一边叉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去,一边含糊的道。 “你这么漂亮,又是小姐出身,给人跑腿算怎么回事儿?” 白梦之见龙椿称赞她,不觉脸上一热,随即却又觉得,这位龙小姐倒也没夸错。 她本来就漂亮,也的确是小姐出身嘛。 白梦之甜甜的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烦难事似得,幽幽叹了口气。 她低声问:“龙小姐,你嫁人了吗?” 龙椿点头:“嫁了的” 白梦之眼眸一亮:“那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给不给你钱用的?” “嗯?”龙椿微微一思索,不知她话从何起,但见她问的诚心,便也继续陪着她唠这些没有边际的家常。 “嗯......给钱的话,是给过一些彩礼,和劳务之类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至多就是别人问了她不说。 倘若诚心叫去她撒谎哄人,她虽然不愧疚,却会觉得心烦。 多数时候,她都只想一枪崩了那逼问她的人,再说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老娘扯谎给你听?我他妈没正事了吗? 白梦之听了龙椿的话,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劳务?夫妻间,还谈劳务的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的,我偶尔也替他跑跑腿的,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夫妻间大约也是这样,都一个道理么” 白梦之长长的“哦”了一声,很受教的一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龙小姐和你丈夫的感情,应该是挺好的吧,唉......” 谈话间,白梦之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龙椿伸手为她换上一盘新的,又问道。 “怎么?你和你丈夫的感情不好吗?” 龙椿说到丈夫二字的时候,白梦之小小的恍惚了一下。 她先是对递来蛋糕的龙椿说了谢谢,又小声的哀怨道。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好不好,他......就是,我小时候就认得他,那时候他很喜欢我的,他但凡身上有点钱,都会跑出去给我买些零嘴儿,或者买个小首饰什么的,虽然这些都不值钱,但总得来说,那时候的他对我还是挺大方的,可我留洋回来之后,他......他虽然还是要我,但是就是......就是不疼我了,还老跟我大喊大叫的” 龙椿乐了:“你是觉得,他现在对你小气了?” 白梦之猛然一抬头,捣蒜捶似得点了点脑袋。 “是的啊,他现在就是小气了!而且还有点神经质,他老是问我爱不爱他,我......我爱不爱他能怎么样啊!我每回都想跟他说,你要是想我爱你,你就多给我点钱呀!但我又害怕我说出来,他要打我......” 龙椿听了这话,简直趴在桌子上笑傻了。 她一边吭哧吭哧笑,一边在心里感叹,奇女子啊奇女子,一个活丫头,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呢? 第32章 春(三十二) 龙椿一边笑,一边摆摆手跟白梦之抱歉,她抿了一口橘子汁止住笑意,柔声道。 “白小姐,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连自己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你干嘛还要嫁给他呢?如果他连你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他干嘛还要跟你在一起呢?你们俩个这桩婚姻,未免太儿戏了些” 龙椿这个问题问的很切要害,寻常人听了这话,大多会低眉沉思片刻,再悲从中来的掉了两滴眼泪。 可白梦之不一样。 她用她那双蕴藏着星光的美丽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龙椿,理直气壮的说了一句。 “什么爱不爱呀!龙小姐,咱们都是女人,你怎么也不懂我的心呢?我爱不爱他,有什么要紧?他给我钱,我就爱他了嘛!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给我钱,我就权当他爱我了嘛!再说了,我这么漂亮,他怎么可能不爱我嘛!” 龙椿自问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面对白梦之这种自成逻辑,且满目坚定的奇女子。 她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以龙椿又是一笑,只说:“你倒是心宽” 白梦之一嘟嘴,也学龙椿的样子,半趴在桌子上,她叹着气,眼角眉梢满是苦意。 “唉,龙小姐,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不是那人明媒正娶的太太,我就是......他在外头养的人,他那大老婆厉害着呢,我估摸着,他现在是让他那大老婆拿住了,自己手里也没多少钱能使,所以才对我抠抠搜搜的” 龙椿挑眉,对于白梦之的这番坦诚,她挺意外的。 毕竟在现如今这个世道里,姑娘家不好好待字闺中,反而跑出去给人做小,这传出去是最毁名声的。 白梦之能这么坦然的同她这个陌生人交底,也算是个实诚人了。 龙椿看了白梦之一眼,莫名就有些心软,或许是因为她和她同为女子,又或许是她的诚恳打动了她。 总之,龙椿决定再费心点拨这位大小姐两句,好让她不要一生靠人,一生被动。 “白小姐” “嗯?”白梦之转着咖啡杯一抬头。 “你刚说你想做一番事业?” 白梦之点点头:“是呀,龙小姐有什么门路吗?” “门路我倒是没有,便是有门路,我那里也都是些力气活,你肯定是做不了的,但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他常年在股票行当里混着,倘若你有心,也信得过我,可以试着写几封信件给他,跟他讨教讨教股票生意,等日后你晓得行情了,再投些钱进去玩玩,这是个躺着吃的生意,收益好也省力气,但就是风险大,赔起来没有底的,你要想清楚” 白梦之听了龙椿这番话后,满脑子都回荡着“躺着吃,收益好,省力气”这九个字。 她在国外时,虽然也听说过股票生意,但那时她忙于吃喝玩乐,留恋花花世界,压根儿也没想过要赚钱的事情。 如今龙椿这样一点拨,她当即就兴奋起来。 “哎呀!龙小姐!我老早就听过这个生意了!你!我!” 龙椿见她一高兴,就小孩子似得语无伦次,整个人乐的仿佛已经从股票上赚到钱了一样。 这模样,显见是没把她后面那句“赔起来没底”听进去。 龙椿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白梦之的脑袋,随后又招来伙计,要了一张小卡纸和一支铅笔。 “我写个地址电话给你,你回了家联络他,倘若他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小椿的朋友,旁的不用多说,他心里有数” 白梦之小心翼翼的接过龙椿递来的卡片,卡片上除了电话地址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殷、琪、安。 龙椿的字不好看,白梦之辨认她的字迹,辨认的颇有些费劲,半晌才认出了这个人名。 及至多念了几遍之后,白梦之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殷琪安?唔,龙小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嗯......在哪里呢......我明明记得的......” 白梦之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似乎已经话到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细节。 龙椿看着她一笑,利落的从座位上起了身,又俯身下去拿起了自己的外套,轻声道。 “白小姐,我要走了” 白梦之本来还在捧着卡片仔细想,一听见龙椿要走。 她立时就不看卡片了,也连忙站起身来拉住龙椿的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呀?” 龙椿低头看了一眼白梦之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我还有事” 龙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色不变,口中也只是平铺直叙,并无威胁或恐吓的模样。 可白梦之看着龙椿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神霸道专断,倘若自己再纠缠下去,那下场一定不会好。 白梦之小心的吞了一下口水,缓缓松开了拉扯龙椿的手。 不知为何,她直觉龙椿不喜欢自己拉她。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的道:“那......好吧,咱们好像已经聊了很久了,谢谢你龙小姐,你留的这个电话,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你来了天津一定要联系我啊!哦,对!我也得写个卡片给你,让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好找我嘛” 说着,白梦之就像只绿蝴蝶似得飞去了柜台上。 她急匆匆的找伙计要了卡片和笔,飞速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地址。 可等她再一回头,龙椿却已经不见了。 此刻,唯有一支毛绒绒的芦苇,躺在两人相谈过的格子布咖啡桌上。 白梦之快走了几步看向店外,却再也不见龙椿的身影。 第33章 春(三十三) 白梦之叹了口气,有些丧气的坐回了咖啡桌前,这一坐之下,她才看见桌子上搁着的二十块大洋。 这二十块大洋十个一摞,整整齐齐的叠在咖啡桌上,像是两只小山。 她惊讶的张了张嘴,这些钱用来结账,显见是太多了。 那多出来的,是龙小姐看她眼下没钱,特意留给她用的吗? 白梦之小心的将大洋搂进手心,又感叹,这个龙小姐,为人还真是仗义。 她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居然还能这样慷慨解囊。 她刚才扯她那一下太鲁莽,她还以为自己惹到她了呢。 真没想到,她居然还给自己留了钱。 这份人性,可真是比她那些老同学,还有韩子毅这个吝啬鬼强多了! 白梦之握着大洋坐在咖啡店里发呆,一直到那个长相西化的小伙计来叫她,说店要打烊了,她才灵光一现的想起来。 “啊呀!这个殷琪安!不就是那个上海王吗!” 小伙计莫名:“啊?” 殷琪安其名,琪安是表字。 此人大名叫做殷如玉,乃是上海滩的头号人物。 若说青帮是沪上黑帮的龙头,那殷如玉,就是和青帮老爷子们平起平坐的凤尾。 白梦之之所以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她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常跟着阔人男友出去交际。 有一日夜里,白梦之挽着男友,自信的走进了巴黎一家古堡式酒店。 酒店一楼设下了跳舞场,跳舞场四际,又围着各式肤色的年轻人。 他们都是各国来的留学生,家里花了大把金钱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学习法国佬那脏兮兮又华丽丽的艺术史。 白梦之一进去就看向了跳舞场中心,她自身舞跳的不错,也很爱看别人跳。 此刻跳舞场中心正旋转着一对贴着身子贴着脸的年轻人,其中男孩是中国面孔,这张面孔风流而虚弱,甚至还有一些脂粉气息。 白梦之靠在男友肩头,长足的凝望了一会儿这个男孩。 她在他手腕上看见了价值不俗的名表,也从他胸口上瞄到了钻石胸针。 白梦之饶有兴致的翘起嘴角,小声同男友相问。 “跳舞内个,谁呀?” 她的男友是个玩疯了的阔少,手里闲钱无数,生活寂寞无边。 他今天出门之前吃了违禁药,只为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找寻一点点刺激。 是以,吃了药的男友,脑子不复往日灵光,他知无不言的回答了白梦之的话,一点儿也没察觉她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他叫殷如月,那谁,上海殷家你知道吧?他哥哥是个正儿八经的混混头子,大号叫殷琪安还是殷如玉来的,反正这个姓殷的什么生意都做,这几年也在上海弄了几个钱,就把他这个小赤佬弟弟,打扮跟什么上流人家的小少爷一样,又是送出来留学,又是......” 阔人男友的话没有说完,殷如月就油头粉面的走下了跳舞场。 他穿的西装有些厚,一曲热情的莎莎舞下来,额头难免要出一点汗。 白梦之适时同他递去一块粉色丝绸手帕,甜笑道。 “殷少爷,失敬呀” 殷如月不认得白梦之,但对她身旁的阔人男友,却是有些印象的,阔人男友是来法留学生里有名的瘾君子。 殷如月谨记着自家大哥的话,大烟红丸吗啡,他是一口都不敢沾的,便是玩这些的人,他也格外不愿招惹。 是以此刻,他睨了一眼递来手帕的白梦之,敬谢不敏的点了个头后,就转身走了,没有伸手去接。 白梦之自幼漂亮,几乎没在男人面前受过冷遇,殷如月这样敷衍她,反倒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光辗转至今日,白梦之捏着龙椿给的银元,在察哈尔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晓得一个给人跑腿赚钱的年轻小妇人,为何会认识上海滩的混混头子,且言语之间,似乎还十分相熟的样子。 白梦之嘟着嘴,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她以为,自己今晚遇见了完全的好人,龙小姐介绍给她的股票生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抓住了就能大发其财。 可是......混混头子诶,她怎么能去和那种人做生意? 倘若她跟着一个混混头子发了财,那她成什么人了? 龙椿料想的没有错,白梦之真的很单纯,她绝对能问的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话,也绝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在她眼里,这世上每一分钱,都该是来路正当的。 金钱的来路,或像她父母那样,靠着家族生意得来,或像韩子毅那样,靠着上峰发饷得来,再不济也得像她的阔人男友那样,靠着父母接济得来。 总之,她觉得赚钱这事儿,是个最轻易,也最清白的事情,丝毫不会污秽,不会辛苦,不会不体面。 殊不知,眼下她手里这二十颗银元,就没有一颗是不沾血的,不污秽的,不辛苦的。 白梦之一边闲逛一边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她这一趟来察哈尔,明明是来找韩子毅的。 她想突然的出现,给他一个惊喜,然后韩子毅一心软,就给她一笔款子。 结果......她刚下火车就被人扒走了皮包,也不知道韩子毅人在哪里,还独自穿着高跟鞋在这大县城里逛了一天。 她觉得自己有点蠢,可又不想承认,只好气馁的想,好在她现在手里有钱,先去找个高档些的饭店下榻,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 然后明天再租辆黄包车,四处找找韩子毅好了,反正平津军的名号那么响,只要花点钱,不愁找不到带路的人。 这么一想,白梦之又不难过了。 她傻里傻气的挺直了腰杆,高高兴兴的找高级饭店去了。 ...... 龙椿出了咖啡店后,转身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旅馆。 她打着哈欠登记了一个房间,刚预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韩子毅却叫住了她。 龙椿回眸一刻,白梦之正微笑着从旅馆门口走过,而原本一直望着旅馆外的韩子毅,也调转目光的方向,回头看向了龙椿。 三个人的阴差阳错。 好似一支略显滑稽的圆舞曲。 白梦之梦游似得来到察哈尔找韩子毅,可惜整整一天都未能如愿。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夜看见龙椿,可命运又偏偏安排他们在此刻相遇。 龙椿歪着脑袋愣了一下,惊讶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韩子毅挑眉,嘴里还叼着一根将灭未灭的烟:“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 龙椿今晚没干什么好事,不方便在茶房先生面前讲述踪迹,于是她冲韩子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走进了逼仄的旅馆走廊。 第34章 春(三十四) 安静的走廊之中,龙椿走路没有声音,只有韩子毅的军靴踩在地上,诱发了木楼板的嘎吱声。 龙椿没回头,只仰着脸寻找自己的房间号,一边找一边道。 “我来察哈尔劫烟土的,你来做什么?” 韩子毅将嘴里的烟取下,摁熄在走廊里的烟灰缸中。 “我爹生前在这儿放了五万人,我来阅兵,捎带着发饷,你劫的顺利吗?” 找到了房间门后,龙椿一乐,将茶牌儿上的钥匙扭进铜锁眼里。 “挺顺利的” 开了门后,韩子毅跟着龙椿进了房间,又十分多余的问了一句。 “见血了吗?” 龙椿笑,找了屋里的单人布椅落座。 “见了个一塌糊涂” 韩子毅轻笑,从房门口的茶台上提了热水壶,又将茶台上的杯子茶叶摆好,利索的冲了两杯热茶。 “你也不怕闹大了?” 龙椿无所谓的一耸肩,起身去分韩子毅冲好的茶。 她刚才吃了太多蛋糕面包,还喝了一整杯橘子汁,这会儿开始觉得腻了。 “闹不到北平就行” 韩子毅转身将茶送到龙椿手里的时候,两人指尖短暂的接触了一下。 滚水冲茶,杯壁很烫,可龙椿和韩子毅的手上都有薄茧,是以都不觉得烫。 两人端着滚烫的茶杯,一个坐回椅子上,一个坐在了床上,都慢慢的呷着。 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韩子毅的侧脸,这旅馆太小,屋中灯光昏黄模糊,远远谈不到明亮。 这等昏暗之下,龙椿看到了韩子毅脸上淡淡的红晕,以及衬衣领口处漫延而出的潮红,不觉好奇。 “喝酒了?” 韩子毅盯着屋中的地板点点头,他将茶杯捧在手里,两只肘尖抵在膝头,半趴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龙椿见他疲惫的这样,便问:“喝多了么?你身上没什么酒味儿呢” 韩子毅一笑:“他们给我的灌鹿血酒” 龙椿闻言并不惊讶,只是调笑似得“噢”了一声。 “大夏天喝鹿血,你那些副官参谋怕是给你预备了旁的节目吧?” 韩子毅哼笑:“嗯,预备了,包了个大窑子,烟膏也调好了,就等着我过去呢” “那你怎么不去?可别再憋出个好歹来”龙椿闲适的道。 “我犯不上”韩子毅答。 龙椿失笑:“这事儿又不是上前线,还有犯得上犯不上的?” “就是犯不上” 韩子毅说完这一句,就将茶杯子搁在了地上,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两腿大开的将自己摆在了床上。 龙椿没懂韩子毅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想懂,她垂着眼睛喝茶,一口一口,分外认真。 须臾间,小房间里静极了,龙椿喝茶没有声音,连一点气息和吞咽的声音都听不见,但韩子毅的呼吸很粗重,且有越来越粗重的趋势。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来对着屋中电灯细看。 刚才他的食指碰到了龙椿的指尖,此刻这一小块皮肤,就像是被线香头烫了一样,明明看不出伤口,却满是烧灼的胀痛。 韩子毅偏头看向龙椿,只见她一头乌发盘起在脑后,只有鬓边几丝落发,黑漆漆的缠在她雪白的耳垂上。 “我没干过那事儿” 龙椿正喝茶喝的欢实,偶然听了这一句,竟不知是从何说起。 “啥事儿?” 韩子毅闻言愣了一会儿,瞳孔里满是湿润的热光,他像是害臊,又像是真的酒劲儿上头了,一张脸通红的。 “就是......和女人......那样......” 龙椿闻言乐出了声,心里知道他的意思,却又下意识的坏起来,只问:“哪样?” 韩子毅将举起的手放下,用手背遮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顶住脖颈上的皮肤滑动一下。 “你少臊着我” 龙椿摇头轻笑:“我没想臊着你,我也没跟男人那样过” 韩子毅闻言放松了自己的手,又大狗似得蹭在床上调转了个方向,将脑袋凑向龙椿,期间还把自己的军靴蹬掉了。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 或许是今夜的氛围太静谧,又或许是平时的龙椿,没有任何机会能跟人聊起这些事,于是她垂下睫毛,轻声细语的微笑反问。 “我漂亮?” 韩子毅平躺在床上,他的眼睛上方正对龙椿的茶杯底,他伸手拨开龙椿端着茶杯的手,拨云见雾似得,认真凝望她的脸。 “漂亮” 龙椿不解,她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也不是个自恋的人,但她的的确确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无数次。 结论就是,她的这张脸啊,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她这个人,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捧咸盐水,即便是神仙来了,大抵也难将她从人海中分离出来。 龙椿笑着,似是要刻意为难韩子毅一般,问道。 “哪里漂亮?” “骨头” “嗯?” “你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没有一根长错的” 韩子毅说这话时,即便是满脸潮红,却仍没有丝毫轻浮,他用目光抚摸过龙椿的脸,又直勾勾的看着龙椿的下巴,沙哑道。 “连下巴也好看,你的骨头是骨头,肉是肉,什么都不多不少,皮是整张的,没有一颗痣,好干净,就像俄罗斯人烧的那种陶瓷娃娃,真美” 大约没有一个女子,能在被如此盛赞的情况下,保持住清醒和冷漠。 第35章 春(三十五)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只见他眼睛都被鹿血酒烧红了,眼角还隐隐挂着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可眼神里,却没有一丝邪念。 龙椿笑起来,露出标准而洁白的八颗牙齿。 她没有酒窝,嘴唇不薄不厚,也不过分红润,一笑起来,倒显得面善。 “我从没听人这样夸过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龙椿问。 韩子毅有些茫然的眨眼:“你为什么,没和男人那样过?” 龙椿低着头一思索,这一低头,她鬓边的碎发就扫到了韩子毅的鼻尖。 他俩已经挨的过分近了,却始终没人察觉不对。 片刻后,龙椿说道:“原本是会的,但是那个人走的早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为他金盆洗手,他就被我的仇家治死了” 韩子毅闻言笑出了声,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出声。 “那你替他报仇了吗?” 龙椿也笑:“报了” 今夜的韩子毅似乎格外有闲心。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躁动不安到了极点,可心思却仍是忧郁内敛的。 他像是个初尝情事的男大学生一样。 他不关心龙椿衣服下面的春色几何。 他只想了解她的灵魂,并同样期待,她也愿意了解自己的灵魂。 他对龙椿感觉特殊,每每见她,都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 可再靠近些,他却又发现,龙椿虽然表面微笑,内里却险恶歹毒,从不顾惜除自己之外的生灵。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龙椿,又张开嘴问道。 “你怎么给他报仇的?” 龙椿无甚情绪的挑了个眉,翘起嘴角。 “就,杀了他一家老小,又把他祖坟炸了,他府上还有个刚怀了孕的小媳妇子,我也......” 龙椿的话没说完,就被韩子毅伸手捂住了嘴。 他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话,只好另起话头来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我的仇家,还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韩子毅闻言抬了头,几乎有些着急的问。 “你是喜欢他的?” 龙椿笑:“我不喜欢他,干嘛还要想着为他金盆洗手呢?” “你喜欢一个人,就会为了他金盆洗手吗?” 龙椿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行当太容易跟人结仇,倘若日后真的成了家,那家里这些人不就是现成的肉票么?所以要成家的话,这一行肯定是不能做了” 韩子毅听着她的话,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他从床上坐起身,盘着腿,又伸手捧住了龙椿的脸。 龙椿被他的手掌烫了脸颊。 一瞬间里,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下意识的往自己腰上摸了一把。 好在腰间双刀健在,这又使得她镇静下来。 “干什么?”龙椿问。 “你肯爱我吗?”韩子毅问。 龙椿的脑袋在韩子毅的双手里歪倒,像是看不懂韩子毅炽热的眼神一般,边笑边问。 “我都还不了解你,怎么谈的到爱?” 韩子毅闻言松开了龙椿的脸。 他咽了口唾沫,高高大大的一个身子瞬间站立起来。 他赤裸的双脚踩在白床单上,又在昏黄的灯光下,解腰带扯外套的,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龙椿看着他撒野,目光微微惊讶,却并不出言阻止。 韩子毅坦荡荡的光着身子,丝毫不觉羞耻。 他半蹲下来,面对龙椿。 此时此刻,他肩背上的肌肉鼓动着,嘴里呼出的也尽是热到发烫的喘息。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他问。 龙椿颔首:“略有一点了解了” “了解到什么?” “你这个人啊!傻的可爱!” 说罢,龙椿大笑着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她将手里的茶杯栽在韩子毅的头顶上,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只余下韩子毅一个人赤裸的留在床上,顶着茶杯做吉祥物,不懂她的意思。 龙椿下到一楼,又问柜台上的茶房买了一把房间钥匙。 凌晨时分,龙椿和韩子毅都躲进了旅馆的被窝里。 睡前,龙椿仔仔细细清洁了自己的牙齿。 她爱吃糖,又深知糖果对牙齿有害,是以总是格外关照自己的牙齿。 毕竟,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却是最要命的。 龙椿刷牙的时候,不免就要对着洗手台上的大镜子端详自己一番。 她将自己脸左右看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韩子毅在撒谎呢。 她不漂亮的。 她只是标准。 韩子毅今夜对她撒的这一通疯,绝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在水一方的红粉佳人。 这厮,八成只是心里空而已。 龙椿这么想着就笑出了声,是啊,韩子毅能不心里空吗? 他家里被他搞的灭了门,亲妈的命都未曾留一留。 这世上已经没人爱他了。 所以他才急吼吼的,像个花孔雀似得四处求爱,这里求不到,就去那里求。 他不拘这爱是什么爱,只要能见真心,其余便一概不问了。 龙椿摇摇头,低头把嘴里的牙粉沫子吐了,另接了一杯清水漱口。 其实韩子毅此刻的心路历程,她也曾浅浅的经历过一番。 彼时她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丫头片子。 那时她爹娘健在,只是不喜欢她,家里一应吃穿都先供养着弟弟。 那时的龙椿还没有大人的腿高,却已经懂得同人献媚讨好了。 她站上锅台做饭,想在亲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下到地里干活,想在亲爹面前谄媚一回。 可二老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只叫她赔钱货。 回头却又对着尚未断奶的弟弟叫小宝。 那一年冬日里,龙椿穿着薄衣薄裤,刚烧完炕就被她爹打了一顿。 他说她炕烧的不好,柴用多了,又说他劈柴不易,如何如何。 龙椿家中只有一张大炕,她常年吊在炕边睡。 爹娘则夹着弟弟,三人一起团在炕中央。 每天睡醒之后,弟弟身上总是一身热汗,而龙椿脚底,却已经冻的化脓。 第36章 春(三十六) 年幼的龙椿不能理解这种现实,只觉得是弟弟害的她受冻,与爹娘没有太大关系。 是以一日爹娘外出的时候,龙椿用一床弟弟专用的小棉花被,将弟弟闷死在了热炕上。 闷死弟弟之后,龙椿既不心惊也不害怕,她一把提起脸色绀紫的弟弟,丢柴火似得将人丢到了炕底下。 “吭噔”一声脑袋撞地的声响过后,龙椿扯过弟弟专用的棉花被,暖暖和和的钻了进去。 又把冻的痛痒的双脚缩进小小的被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傍晚时分,爹娘回了家,一阵可以想见的痛哭流涕后,龙椿挨了一顿毒打。 爹娘没想着她敢杀弟弟,只当是弟弟自己从炕上掉下来摔死了,还哭喊道:“儿啊!我的命啊!” 龙椿看着哭唧尿嚎的爹娘,什么也没说。 夜里,她扭动着小身子往爹娘中间挤,却不想弟弟都已经死了,爹娘却仍是不待见她。 他们不抱她,不叫她小宝,也不准她睡炕中间,只一味打发她干活。 龙椿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爹娘待她会如此刻薄? 那时的她太小了,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赔钱货,更不晓得什么儿子是宝,女儿是草之类的乡俗名言。 她就是生气,就是不忿,为什么死了弟弟之后,家里干活最多的她,还是只能吊在炕边睡觉。 整日出去抽叶子烟的爹,却能一直霸占最暖和的炕中间。 这一日,炕中间的爹喝了酒,睡的十分深沉,深到再也没能醒来。 原因是,龙椿在夜里尿尿的时候,跑出屋外将屋里的炉子烟筒堵死了。 然后他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煤烟儿给打死了。 龙椿抱着脑袋搓着耳朵打着哈欠,在屋外蹲了半夜。 及至听见她妈开门栓的声音,她也没有挪动,只低头在屋檐下团身取暖。 片刻后,她娘进来了,问:“你爹呢?” “爹睡觉呢” “你咋不睡?” “爹嫌我没把炕烧热,打我了,不叫我进屋” “你手上害疮了啊烧个炕烧不热,该你挨冻!” 等到龙椿他娘进屋之后,不出意料的,龙家的这间小砖房,再一次迎来了凄厉的惨叫。 龙椿的母亲趴在她的男人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张刚从娘家要来的,生男孩儿的土方子。 她哭的几乎断气,丝毫没看见身后乐呵呵的龙椿。 按道理讲,弟弟死了,爹死了,那这个炕中间,怎么也该龙椿睡了吧? 龙椿笑嘻嘻的想着来日的美好生活,觉得自己这个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 结果三天之后,她娘就改嫁了。 她娘嫁给了村里一个克妻克出了名的老鳏夫。 这鳏夫是个猎户,有一身极其精壮的腱子肉。 龙椿她娘看着老鳏夫的腱子肉两眼放光,龙椿看着鳏夫的腱子肉,却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想,完了完了。 炕中间的那块风水宝地,只怕又没她的份儿了。 就在龙椿无语问苍天的叹气时,她娘却拿着两块银元,笑眯眯的看向了她。 “丫头,妈给你两个钱,你找城里亲戚去吧?” 龙椿歪头,她家都穷成这个样儿了,城里还能有亲戚的吗? 龙椿不知道她娘的处境,是以也就想不明白她娘把她送走的用意。 老鳏夫不喜欢龙椿,但看上了龙椿的娘,小妇人风骚有劲儿,尚能生育,他很喜欢。 但龙椿这个拖油瓶进了家门就要吃喝,他也是真不想供,便是他耐着性子将她供大了,那日后她一嫁人,不也成了别人家的了吗? 于是他就旁敲侧击的跟小妇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龙椿她娘何等的心狠,三九天里她都能打发龙椿去河滩里给弟弟洗尿布。 如今不过是将她甩远不管了,也就是一狠心的事儿。 反正这丫头是她生的,她一个当妈妈的,还做不了女儿的主吗? 龙椿坐上了一架前往北平的驴板车。 她身上没有厚衣裳,只有一床弟弟用过的小棉花被。 小棉花被将她的脚裹住后,就裹不住上半身了。 于是她这一路上,可谓是冻了个醉生梦死。 她娘说让她去北平城里找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家里阔极了,住的是暖气房,开的是洋汽车,吃喝拉撒还有人伺候。 等龙椿过去了,这户亲戚就会送她去学堂念书,再给她买呢子料的冬衣。 更体面些,还能给龙椿配两个丫头打点起居。 龙椿她娘把北平的亲戚描述太梦幻了,梦幻到龙椿进了北平一看,便知道她妈说的不只是梦幻。 简直全他妈梦话。 龙家在北平的那个亲戚,龙椿走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没找到。 她将两个银元花的分币不剩后,就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她坐在街边的水泥地上,看着前门大街上人来人往。 心里想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是不是要回家去?她自己也想回家去。 可是,她娘已经不要她了,她已然是个弃儿了。 彼时的龙椿两只手捂在自己脚底,时不时就要抠挠一下脚心解痒。 离家之后,她脚底的冻疮越发糜烂。 前几天她走在街上被狗追时还跑丢了鞋,这几天,她都是光着脚走路的。 她的脚底有一片乌黑的臭茧,臭茧的中心是一个充满脓液的茧泡。 一走起来,就疼的她直哎哟,一坐下来,又痒的她直啊呀。 晚来天有雪,路上少行人。 龙椿将自己的脚底扳起来,仔细看了看。 只见自己一片污秽的脚底上,有一个亮晶晶的黄茧泡,于是她便用长长了的指甲,去掐那颗茧泡。 这一掐,掐破了,痛极了。 一包腥臭的脓水流了龙椿满脚。 龙椿原本疼的想大喊一声,但她今天没抢到大户人家放在屋外的狗饭,实在是没力气大喊大叫了。 龙椿咽了口唾沫,狠着心把赤脚踩进雪里,想着脚底冻木了就不疼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龙椿的脚居然好了。 她抠破了脚底的茧泡,茧泡流脓结痂之后,死皮就彻底纠结成一大片。 它们紧密的贴在龙椿脚底,简直像是一双再结实不过的鞋底子。 第37章 春(三十七) 龙椿埋在被窝里傻笑一声。 那时独自坐在前门大街上的她,似乎也在满心期待着,能有人爱她。 不,不对。 她甚至都不需要有人爱她,只要有人愿意可怜她,给她一点自处的余地,她大抵就能感觉好一些了。 思及今夜的韩子毅。 龙椿想,他大约也是这样吧。 唉,也是个苦人。 ...... 天亮时分,韩子毅被旅馆的茶房叫醒了。 他身上的潮热已经消退下去,眼珠子也不红了,只剩几条绯红的血丝在眼底,蜘蛛网似得包着眼球。 小茶房戴着一个伶俐的瓜皮帽,佝偻着腰敲了敲房门,嘴里殷勤道。 “军爷,那个,您的属下在一楼候着呢......您看?” 韩子毅抬手抹了一把脸,起身就开始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小茶房原本是要走的,可韩子毅吐了嘴里的牙粉沫子之后,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句。 “昨儿跟我一起上楼那个姑娘呢?” 小茶房一笑:“那姑娘天不亮就走了,说是赶火车去了,我说给姑娘召个黄包车过来,结果她说不要,一伸懒腰就小跑着出去了” 韩子毅闻言笑了,小茶房嘴里的龙椿过于生动。 他一想到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伸着懒腰小跑离去的模样了。 他想,她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的,毕竟她有那样好看的两条腿。 韩子毅出了洗漱间后,就伸手拿起军装外套穿上了,之后是腰带,最后是军靴。 他一边穿一边想,昨晚他把自己脱光的时候,靠的是一时冲动和鹿血酒。 如今鹿血酒的威力消退,他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他觉得昨晚的自己有点神经质,也有点冒犯了龙椿,可他并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儿“求爱未果”的丧气也不曾有。 因为他觉得,龙椿能懂得他。 他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出于一种“同为异类”的直觉。 他认为龙椿身上的某些气质,几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如果说白梦之的人性底色,是纯白里夹杂着梦幻的粉红泡泡。 那他和龙椿,就都是一团脏污的,化不开的血疙瘩。 韩子毅出了门,迎面撞上了莱副官,莱副官一身军装不整,眼下还有一片糜烂的青黑。 鼻头儿也红红的,像是伤风久了,擤鼻涕擤红了。 此刻韩子毅心情不错,于是便颇有闲心的调侃了莱副官一句。 “你昨晚是玩姑娘去了,还是让姑娘给玩了?” 莱副官精神头糟糟的,实在懒得和韩子毅贫嘴逗咳嗽,他一叹气,一边拖着韩子毅往楼下走,一边跟他说。 “昨晚上那烟膏说是调过的,但抽着不上头只呛鼻,亏得你没去,不然会儿肯定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韩子毅不置可否:“你以后也少去吧,察哈尔这些糟老头子,大到师长小到营长,竟然没有一个不沾烟的,这他妈是军营还是烟窟?等我腾出手来的,迟早给他们整整军纪” 莱副官闻言只是笑,他对韩子毅的理想主义不予置评,只摘下军帽一搂头发,又回头对韩子毅说道。 “军营里的事情先不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家的事吧” “家里?” 韩子毅对家里这两个字颇有些好奇。 因为现如今的大帅府里,只剩一个被他药哑了的大妈妈,和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还有什么家里呢? 难不成那个哑巴了的大妈妈,还能作出什么妖风来? 韩子毅怀着好奇往楼下走,直到看见楼下的白梦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不可否认的是,韩子毅对于“家”这个概念,是有恐惧的,家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个美妙的所在。 人在恐惧的时候,就会产生幻想。 刚才在莱副官说完这话的一瞬间里,韩子毅甚至都幻想出了大妈妈那个做军官的弟弟,打上门来的画面了。 但看到白梦之后,韩子毅又释然了。 白梦之可比军阀好对付多了,她顶天了就是只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毛绒兔子,不值一惧的。 韩子毅走到白梦之眼前,见她眼中泪水盈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倦的神色,便问。 “怎么来这里了?坐火车来的?” 白梦之一瘪嘴,心里很委屈的。 她昨天在察哈尔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韩子毅,等到晚上入住酒店后一脱鞋,她才发觉自己的大脚趾都被高跟鞋磨破皮了。 脚上的伤口不大,可是很疼。 疼的她立刻就花小费叫来一个服务生,给她上药包扎,悉心料理。 在昨天之前,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罪呢? 就是当年跟着英国人学华尔兹的时候,她也是跳一会儿歇一会儿,决计不肯累到自己双脚的。 是以此刻,看到韩子毅的白梦之,就觉得自己这次来找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现在的她,可太值得被怜爱关照,也太值得被加以抚慰了。 白梦之低下头,眼泪巴巴的说:“我来找你啊” 韩子毅不解:“找我干什么?” 白梦之闻言都气笑了,她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不懂得调情,还是韩子毅太不解风情了。 她找他还能干嘛? 还不就是......唉。 白梦之一抽鼻子,仰面看着韩子毅,娇嗔的道。 “我想你嘛!” 韩子毅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充满了小聪明,但又实在是水光潋滟的眼睛后,简直快要笑出声了。 “一万大洋和见我一面,你选哪个?” 白梦之听到这句问话后,很小心的过了一下脑子,随后便谨小慎微的回答道。 “见你一面” 韩子毅其实不是个擅长戳穿他人谎言的人。 因为在他长大的韩公馆里,大多数人都是没必要骗他的。 他一个庶子,身上根本就无利可图,骗他干嘛?逗着玩儿么?没意义嘛。 可即便是如此不擅长分辨谎言的韩子毅,却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白梦之眼中的心虚和戒备,以及那份等着他给钱的期待。 韩子毅想,她简直蠢的可笑,然而腹诽完这一句后,韩子毅又猛然惊觉。 昨晚龙椿看他时,之所以会说那句“傻的可爱”。 或许就是因为她眼中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和白梦之一样的,一下子就叫人看穿的透明人。 第38章 春(三十八) 韩子毅在龙椿那里讨了个没趣,白梦之在韩子毅这里,自然也讨不到什么趣味。 韩子毅在察哈尔的阅兵已经结束,中午时分,韩子毅出去那些团长连长应酬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就带着白梦之坐上了回津的汽车。 白梦之说完那句“见你一面”之后,韩子毅就长久的没有说话。 行为上,他没有被感动到想掏钱的动作。 言语上,他也没有出言讥讽这话的真实性。 总之,白梦之真的看不懂韩子毅的脸色,更摸不来他如今的脾气。 车子驶出察哈尔后,白梦之扭头看了一眼韩子毅。 此刻的车厢内偶有颠簸,但总体还算安静。 韩子毅静静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土地,不知将自己的心思落在了哪一处。 但白梦之想,他的心,总归是没有落在车里的。 白梦之低头玩了一会儿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小花,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枯黄的风景。 如此反复几回,她就觉得无聊了。 她想跟韩子毅说说话,可具体说些什么,她一时也没有话题。 不过要钱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这一点她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 那说些什么呢? 想来想去,白梦之觉得,韩子毅或许是喜欢聊些风花雪月的事? 他老问她爱不爱他,那不如自己也问一问他,他爱不爱自己?他会喜欢听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悄悄看了一眼韩子毅后,就低声道。 “哎” 韩子毅回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白梦之。 “怎么了?” “你爱不爱我啊?”白梦之问。 韩子毅闻言想也不想的就回答道:“爱” 白梦之没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利落干脆,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先是脸红,后也是脸红。 她这厢脑子一乱,嘴上就没把门的了,于是她也赶着韩子毅的语速,把什么忌讳都忘到脑后去了,急吼吼的问道。 “你爱我你不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真的笑了,笑的十分荒唐狂放,笑的最后,他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爱你,你爱钱,我想到这事儿就生气,一生气就想克扣你,这不对吗?” 白梦之也荒唐:“你生气你还养着我?” 韩子毅听了这话,更觉得可笑了。 “我不养着你,难道看你饿死在外头?” “你为什么不能看我饿死在外头?” 韩子毅一把将白梦之搂进怀里,执着又悲哀的大笑道。 “因为我爱你啊” 白梦之傻傻的被韩子毅搂在怀里,她脑子有点乱,且完全不能理解韩子毅的爱情理论。 他爱她,又气她。 因为气她,所以不肯给她钱,让她快活的过日子。 这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爱她嘛! ...... 龙椿下了火车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大堆东西。 她手里捏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抒发爱国情怀的文人大报,一份是写艳情八卦的市井小报。 她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把这两份报纸来回读了几遍,而后见车厢里有卖香瓜子的,就又称了半斤瓜子填嘴,边嗑边看。 是以这一路上,龙椿的嘴和眼睛都没闲着,等到下了车后,她居然觉出了一点疲惫。 龙椿疲惫的提着剩下的瓜子和报纸,在火车站外雇了一辆黄包车,又老佛爷似得摊平在车兜里,手软脚软的回了柑子府。 柑子府一切如旧,门房里的小伙计一见龙椿回来了,便赶紧走出门来接龙椿手里的瓜子和小报。 龙椿将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又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有些走调。 “家里好哇?” 门房小军一点头:“都好的,但上午柳儿姐请了个女大夫来家里,一直坐到现在也没见出来” “女大夫?” 说话间龙椿皱了眉头,进府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 府中的西跨院这会儿很热闹,有人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也有人躲在床帏后暗暗发笑。 龙椿进到卧房的时候,入眼便见朗霆的小媳妇儿坐床上抹眼泪,且越抹越多,越抹越急。 小媳妇嘴里还哭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命这么苦!” 当初龙椿让朗霆把小媳妇儿送过来的时候,只在嘴上吩咐了一句。 这小媳妇儿入府之后的事情,龙椿是没有操心的,她只叮嘱了小柳儿几句,让她去给小媳妇儿安排住处,吩咐饮食。 此刻的朗霆趴在床边,脸上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床尾则站着一个一脸冷淡的女大夫,眼中满是看病看乏了的疲惫。 唯有一个小柳儿,小柳儿脸上没有什么哀恸的神色,她一见龙椿进来,就抿着嘴迎了上来,叫道。 “阿姐” 龙椿脱了外套递到小柳儿手里,又挽起袖子把坐在地上的朗霆扯起来搡到一边,自己则坐在了他刚趴着的那一块床上。 “什么事情?胎气不好?” 龙椿这话是问床上的小媳妇儿的。 无奈此刻的小媳妇儿哭的正伤心,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龙椿。 小媳妇儿刚进柑子府的时候,只远远见过几回龙椿在府中溜达的身影。 彼时她自己身怀有孕,不方便四处走动,于是就没去给龙椿请安问好。 龙椿这头,自然也没有要给小媳妇儿立规矩的意思,而龙椿之所以会这么做,道理有二。 其一,小媳妇儿又不要给她卖命的手下,她犯不着给她立规矩。 其二,柑子府又不是什么真正的深宅大院,龙椿也并不想讲究那一套宅门女子的尊卑高低,觉得迂腐且臭。 毕竟,男人为难女人就罢了,这起烂了根的东西耍奸,是因为世情如此,可若是女人还要为难女人,那成什么了?那她不成她妈了吗? 这之后,因着龙椿的不挑理,和吃好喝好的待客之道。 小媳妇儿心里就潜移默化的认为,龙椿只不过是自家男人的一个亲戚姐姐。 第39章 春(三十九) 小媳妇儿暗自思量到,是因着自家男人有本事,所以这个姐姐,才会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更不敢在自己脸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谈什么尊卑规矩。 是以此刻,小媳妇儿只顾自己哭的伤心,当场无视了龙椿的问话。 小柳儿见状皱了眉头,她沿着床头紧走几步,伸手推了一下小媳妇儿。 “你说话!阿姐问你话呢!” 小媳妇儿刚得知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正是个要疯不疯的痛苦时刻。 受了小柳儿的这一句,当即不依了。 她撒泼似得一扭头,抓住小柳儿的胳膊就撒起了泼。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丫头!给人倒尿桶都不赶趟!你还推搡上我了!我再怎么也是过了门的少奶奶!你呢?你张狂什么!” 小媳妇儿这番话太厉害了,厉害到失魂落魄,神游天际的朗霆都回了神。 他像是看疯子似得看向她,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你说啥?” 龙椿眨了眨眼,小媳妇儿泼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是想笑的。 但思及这丫头身在孕中,诸多情绪大有反常,是以便不计较。 龙椿对着朗霆摆了摆手,又对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小柳儿,送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末了,她低下头看着小媳妇儿,和缓道。 “你要在我这个府里当少奶奶,那朗霆最次也得是个爷,但我这个府里,是没有人拿朗霆当爷的,这个道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怠慢,所以你今天这番话,我不跟你计较,再有......” 话至此处,龙椿抬手一指小柳儿。 “这丫头即便是个给人倒尿桶的,那她也是给我倒尿桶的丫头,我对她尚且没有重话,你又哪里来的脾气,指点她张不张狂?” 一番话说罢,明明不带一个脏字,却唬的小媳妇儿连哭声都停了。 龙椿吐了一口浊气,伸手招来女大夫:“你说,她究竟什么毛病” 女大夫不晓得这个府邸里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但她看的出龙椿是个能做主的人。 是以她不卑不亢的说出了小媳妇儿的病情,只求能快速了结了这场医疗官司,好让她归家睡觉。 “她孩子死在肚里了,现在得吃药流胎,要是流不干净还得去大医院” 龙椿闻言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嘴里的舌头,苦苦的蠕动一下,说道。 “药呢?” 女大夫叹气:“开好了,但她不信,就也不吃,一直从早上拖到现在” 说话间,小柳儿把一个小纸包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上手一捏,发觉纸包里头是些西药药片,于是又回眸去问朗霆。 “你喂我喂?” 朗霆心痛的一闭眼,也不答话,只从地上站起身,出门去了。 片刻后,一声剧烈的干呕从屋中传出。 朗霆听这一声听的眼眶酸痛。 他抱着头蹲在廊檐下,心里不断回荡着龙椿那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 ...... 晚上六七点,龙椿坐在香草厅里吃了两大碗干面。 她吃饭干净,大师傅炒的面码都被她一扫而空,一根黄瓜丝儿都没剩下。 小柳儿抱着饭碗坐在龙椿对面,她六神无主,毫无食欲,满脑子都是下午时分的朗霆。 彼时朗霆蹲在廊檐下,像是个被因果报应吓坏了的可怜少男。 往日那威风神气的宽阔身板,此刻也佝偻的像个老人。 那番模样,真是既绝望,又凄凉。 小柳儿一边想着这个画面,一边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再一转筷子尾巴,又卷起一根黄瓜丝。 卷上黄瓜丝之后,她又卷起一根胡萝卜丝。 她一直卷,不多时,筷子头上的面条菜丝,就卷成了一个棒槌模样。 龙椿见状一拍桌子:“你再糟践饭?” 小柳儿被龙椿吓了一个激灵。 她本来就难受委屈,一害怕就更禁不住了,当场流了七八颗大眼泪出来。 小柳儿眼泪吧嚓的看着龙椿,见龙椿眉头皱的死紧后,她又更难过了。 龙椿看她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也有不解。 “你朗哥死了孩子,又不是你死了孩子,你嚎什么?” 小柳儿瘪着嘴,嘴角颤巍巍的挂着泪珠。 “阿姐你不知道,朗哥有多看重这个孩子,前些天你们还没去察哈尔,朗哥每天和你说完话,就一直跟他那个老婆在一块儿,给她买吃买喝的,前几天这个女人夜里闹着要吃冰激凌,三更半夜的,朗哥二话没说就开车出去了” 龙椿叫她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 “所以呢?” 小柳儿抽噎一下,忽然就憋不住了似得嚎啕起来。 “朗哥!朗哥没孩子了啊!朗哥可怜啊!我心疼朗哥啊!” 龙椿真的不理解小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觉得她没道理。 于是她气笑了似得对小柳儿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朗霆了?” 小柳儿这厢正张大嘴叫唤,猛然听了这话,荒唐的连哭都忘了。 她半张着嘴巴望着龙椿,大大的“啊”了一声。 龙椿叹了口气,从圆桌下头的纸抽屉里拿出手绢。 她先是抹桌子似得给小柳儿抹了抹脸,而后又道。 “你见过你朗哥砍人没有?” 小柳儿点点头,打了个哭嗝。 “有的” “那场面怎么样?” “血腥” 龙椿颔首:“现在他老婆住的那间房里,也正血腥着呢” 龙椿话音未落,后院儿方向就像是为了给她的话打配合一样,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小柳儿吓木了半张脸,整个人不知所措的向着香草厅外看去。 龙椿从她面前端走了面碗,插上自己的筷子后。 便自顾自的吃起了她今天的第三碗面,边吃还边道。 “小柳儿,人是活不全的,富贵险中求,杀人要偿命,人不能一面富贵得意,一面又儿女双全,或许有这样的人吧,但朗霆,你,我,雨山,璇儿,梅梅,咱们都没有这样的命,别家流了孩子,那叫时运不济,但咱们家流了孩子,就叫报应不爽,你明不明白?” 小柳儿木讷的看着龙椿,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期待她再说的明白一点。 龙椿仍是叹气,又道:“朗霆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放过哪个了?他能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别人就也能杀他的老婆孩子,依我看,这孩子死的好,要是生下来养个几年,养的亲亲热热会叫人了,那时候再让人一刀宰了,你朗哥不是死就是疯” 龙椿说的是实话,小柳儿却听得泪流满面。 却原来。 他们这些人,竟是这样的命。 第40章 春(四十) 这天夜里,柑子府格外寂静。 小柳儿窝在自己东跨院的小厢房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想龙椿的话。 她知道龙椿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是这些没有错的话,却无一不透露着铁石心肠的意味。 她不懂,阿姐怎么可以说这孩子死的好呢? 倘若朗哥听了这话,那得心寒到什么地步啊? 其实龙椿说的没有错。 小柳儿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朗霆的。 只是小柳儿还太小,还不大明白男欢女爱的章程。 她不比朗霆的那个小媳妇儿会勾惹男人,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多照应朗霆吃一口肉,实实在在的去对他好。 其余的挑逗撩拨,她便一概不会了。 可惜男人吃的,永远都不是实实在在这一套。 那小媳妇比小柳儿高明的地方在于,她能作会闹,还会扭着小腰伺候自家男人洗脚。 她心里有一分爱人,嘴里便要十分百分的说出来。 但小柳儿说不出,她实在,实在的爱人,便也实在的害臊。 她心里看不上那个小媳妇儿的做派,但龙椿说让她照顾她,那她就一板一眼的照顾她。 这期间,朗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落在小柳儿眼里。 小柳儿即便不喜欢那个小媳妇儿,却也还是爱屋及乌的盼望着。 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平安落地,好生长大,来日再好好孝顺朗哥,好叫朗哥心愿得偿。 是以当这孩子死的时候,小柳儿所有的爱屋及乌,就都变成了痛君所痛。 她不心疼那个嘴巴刻薄的小媳妇儿,她只心疼她的朗哥期望落空,伤心欲绝。 她原以为,龙椿会和她一样心疼朗霆的,可是阿姐没有。 阿姐该吃吃,该喝喝。 这样薄情的反应,让小柳儿没法不悲哀难过。 她想,倘若有朝一日朗哥死了,她也死了,阿姐是不是也会这样冷漠? 冷漠到说一句都是报应后,便随手发送了他们,再不念往日种种情义,泪也不掉一滴下来。 小柳儿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去了的杨梅。 杨梅走的时候,阿姐是哭了的,可杨梅伺候阿姐伺候了那么多年,阿姐也才哭了一哭,那自己呢? 自己才跟了阿姐几年啊? 要是日后她...... 小柳儿今晚的心思太多太重,她的小脑瓜不能负荷这样沉重曲折的担忧。 是以不等她想个清楚明白,她的大脑就强迫她睡去了。 ...... 龙椿的卧房在香草厅后面,是正院上房,也是柑子府最核心的所在。 她房里陈设不多,仅是有床有柜有书桌,唯一多出的装饰物,是一只青花瓷的龙纹大盘。 盘中又堆着十几二十颗新鲜苹果,借苹果香气充作屋内熏香。 午夜一过,原本歪在床头看书的龙椿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龙椿屋里的这部电话,接线接的很讨巧。 这部电话机被钉子悬顶在墙上,通话线也正好接在床头柜的上方,使主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听筒。 龙椿将一根指头插进书页里做书签,又伸出另一只光裸的胳膊和手,越过台灯接起了电话。 “喂?” “是我” 韩子毅的声音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不知为何,龙椿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忧郁。 每逢当面谈话,韩子毅眼中便要起一层薄薄的雾,看着很忧郁。 此刻换了电话沟通,不见其面,他的声音却还是忧郁的。 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请求着什么,又像是惋惜着什么。 龙椿丢开了手里的书,扯长了电话线,将自己的裸体缩进被子里,闷闷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那头儿的韩子毅好似是在抽烟,他吁过一口气,轻声道:“问了你在天津的那个手下” 龙椿一挑眉,似乎不信。 “你使唤的动他?” 韩子毅笑:“起先他是搪塞我的,但后来我跟他说找你有急事,他兴许是怕耽误你的事情,也就硬着头皮给我了” 龙椿用指尖扭住电话线,整个人愈发蜷缩起来。 “明儿我就给他吃家法” 韩子毅仍是笑:“你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你?” 龙椿扭着电话线闭上眼睛,静静叹了口气。 “这部电话接在我床头,是给手下人求救用的” “我以为你养着他们,只管给你卖命,死了再补新的进来,不会管他们的死......” 韩子毅的话还没说完,龙椿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龙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后,便起身套了件男子穿的长衫出去了。 这长衫是个碧青颜色,是从前教她念书的那位先生,所留下的遗物。 龙椿拉开了门,只见朗霆站在门外。 月亮地里,青年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样儿,嘴唇也干的裂了口子。 此刻面容枯槁的朗霆手里,还端着一个铜盆。 这铜盆里血丝丝的,腥呼呼的,忽而被惨白的月光一照,看着就十分骇人。 不过,不论多么骇人的东西到了龙椿这里,大抵都惊吓不到她。 龙椿伸手将长衫领口的疙瘩扣系好,又上前拉住朗霆的手,一步一步牵着他走到了后花园里。 龙椿打发朗霆站在花坛边,自己则去找了一个刨坑用的园艺小花铲。 片刻后,龙椿在花坛里刨出了一个土坑。 她用肘子捣了捣朗霆的膝盖,朗霆便机械的端着铜盆跪下。 龙椿对着铜盆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好走吧,来世投胎,往好人家里去吧” 第41章 春(四十一) 说罢,龙椿就将铜盆里的血疙瘩倒进了土坑里。 朗霆半张着嘴,喉咙里嘶嘶的抽着气。 他还是想哭,但他已经哭了一天了,实在是没有眼泪了。 龙椿将孩子埋了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小石子儿路上。 她也不嫌这路硌屁股,伸手就把朗霆这个大小伙子,奶孩子似得搂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搂之下,朗霆本来流干了的眼泪,竟又流出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张着嘴,颤抖的呜咽着。 “姐......我......我没后了......啊......我没后了......” 龙椿面容冷漠,只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 “跟你说了咱们这些人只能活自己,不能活别人,你不听话,自找这一场伤心,现在嚎什么?” 朗霆哭的眼珠子生疼,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 他甚至都还没足月,没长出小手小脚,仅成一团粘稠的血水。 将将从肚中剖出,便进了地里长眠。 朗霆就这样哭着,哭到将自己彻底蜷缩进龙椿怀中,才尝到一点安全的滋味。 龙椿半搂半抱着朗霆,两个人就这样毫无体面的瘫坐在地。 一个依偎着一个,像一对共克时艰的患难姐弟。 尽管朗霆的一双长腿和宽阔肩背,早已超过了龙椿怀抱所能容纳的极限。 可她却还是稳稳的托住了他,既勉强,又不留余力。 她不想让他独自落入痛苦中沉沦,她要为他留下自救的余地。 这一夜,朗霆是在龙椿怀里睡的,龙椿是在花园里睡的。 清早时分,小柳儿手里拿着一杆大捞网,嘴里咬着一根脆油条,边吃边往花园里跑。 最近几天到了夏末,园里的翠柳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些落叶常会被风吹到湖面上,又在湖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枯黄小岛。 龙椿最不喜欢这种随波漂流的景象,觉得很不吉利。 是以小柳儿就趁着清早跑到花园里,预备将这个残破的景象拾掇干净,还小野湖一片清爽。 结果小柳儿跑到园子里的时候,抬头便见龙椿正抱着朗霆在石子儿路上睡觉。 朗霆的脑袋压在龙椿的手臂上,身子又婴儿似得压在龙椿腿上。 他这厢睡的舒服,龙椿的手臂却已经被他压的缺血发胀,正红通通紫哇哇的支撑着。 小柳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忽然觉得,阿姐并非无情。 她或许只是......没有办法。 龙椿的确本领无边,她杀起人来既不眨眼,也不失手,可她却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是个厉害人。 却也只是个人,不是个神。 剧痛之下,她也只能拿出大姐姐的决断来,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冷漠。 守住她能守住的,送走她该送走的。 小柳儿鼻头酸酸的,眼眶温热的。 她瘪着嘴,想哭,难过,难过到连刚炸好的脆油条,都不想吃了。 龙椿听见了小柳儿的脚步声,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未曾让她皱一皱眉头。 她只抬头看着小柳儿,一脸不解道。 “大清早的你又哭什么?谁又欺负你了?” 小柳儿闻言不说话,倒腾着腿就跑到了龙椿面前,而后便不由分说的扎进了龙椿怀里。 一时间,三个人在地上挤做一团。 朗霆一下子就被挤醒了。 他先是茫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花园里,而后便吃醋似得推了一把小柳儿乱钻的脑袋。 “你挤我干什么?” 小柳儿又哭又笑的不服气。 “你睡了一晚上了!该我了!” 龙椿抬手就分了两人一人一个头皮巴掌。 “都滚蛋!” 说话间,龙椿瘸着一条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右腿被朗霆压麻了,此刻正过电似得酥麻着,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小柳儿见状就回头骂朗霆:“你还当自己没长大呢!你看你把阿姐压的!都瘸了!” 小柳儿说完这句话后,又挨了一个头皮巴掌。 朗霆看着眼前的画面,竟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 而后俩人便一左一右的搀着龙椿,慢慢往中庭走去。 路上龙椿又问:“今儿大师傅做的什么?” 小柳儿一抽鼻子,肩头还扛着那杆大捞网。 “浆子油条,葱肉的水煎包,还有糖稀饭” 龙椿闻言咂了咂嘴:“清汤寡水的,都不想吃,要是有刚炸出来的糖糕就好了,再来碗油茶” 朗霆听了这话当即领活。 “阿姐你先回屋歇会,我出门买去,这个点儿早市正热闹呢,芝麻酱烧饼吃吗?我带半斤回来?” “行,给你那小媳妇儿也带点,她肯定比你还难受呢,别叫她觉得掉了个孩子就受冷落,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家” 朗霆眼底一痛,又将脑袋抵在龙椿肩头蹭了一下。 “我知道了,姐” 说罢,朗霆就昂首阔步的从连廊下窜了出去,买糖糕油茶去了。 小柳儿一路将龙椿扶回卧房,又在龙椿怀里腻歪了几下,才心满意足的扛着大捞网走了。 及至这时,龙椿才腾出手来抓揉自己一身酸痛的骨肉。 揉完之后,她忽然福至心灵的看向了床头柜。 那上头还搁着电话机的听筒。 鬼使神差的,龙椿伸手拿起听筒,对着那头“喂”了一声。 “嗯,你回来了?” 韩子毅的声音懒懒响起,他像是些抱着电话小睡了一场似得。 原本低沉的声音里,竟平添了几分刚刚睡醒的沙哑。 龙椿惊讶的张了张嘴。 过于宽大的长衫袖口,从她红通通紫哇哇的小臂上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儿举着听筒的雪白手腕。 “......你等了一夜?” 韩子毅打着哈欠点了个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看不看得见。 他合衣从自己的洋式大床上坐了起来,又把提在手里的电话机搁在床上。 再自顾自的弯折脖子,用脑袋和肩膀夹住听筒,边给自己换衣服边道。 “嗯,等了一夜” 龙椿笑了:“你有什么紧急话要跟我说,值得等一夜?” 韩子毅解开自己身上的皱衬衫,想了想道。 “我就是没有话想跟你说,才等了一夜” 第42章 春(四十二) 龙椿挑眉:“我不明白这话” 韩子毅闻言,便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 “我打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跟你说什么,但你叫我等你一会儿的时候,我忽然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既然你让我等一会儿,那我就等一会儿吧,这不比我没话找话惹你烦来的愉快吗?” 龙椿仍是笑:“我要睡觉了” 韩子毅又打一个哈欠,问:“我昨晚等到四点钟的时候,眯着了,六点一刻醒来,又继续等,你想不想知道,我等你回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你睡觉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倘若你光着身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龙椿被韩子毅的哈欠声勾引,也跟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电话挂断之前,龙椿温声道:“我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但具体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也没有看过,你想看吗?” “想看的”韩子毅答。 “以什么眼光看?” 韩子毅想了想:“以丈夫看妻子的眼光看” “韩怀郁,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韩子毅一手拉住自己的皮带扣,一手将扣针戳进扣眼里。 他说道:“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让咱们变成真的夫妻吗?” 龙椿被他逗笑:“为什么呢?” 这一次,韩子毅沉默了很久。 他将电话机挪开,自己坐在了床边,又半勾着身子,将肘尖抵在膝盖上,一手托腮。 “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又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 电话挂断了,龙椿将听筒挂回了电话机。 她的心情丝毫没有被韩子毅的话影响,在对着窗外伸了个懒腰后。 她便在屋中大起拳脚,对着空气耍了一套太极十八式。 及至一套拳法收式,龙椿浑身的酸麻,便都平息了。 但她仍是打哈欠,心里还额外纠结着一件事。 她是等朗霆回来,吃了油茶糖糕后再睡呢,还是这会儿睡了,醒了再过去吃? 思来想去,龙椿又拿起电话打进了香草厅。 那头小柳儿刚捞完湖里的枯黄小岛,方进香草厅便接到了龙椿的电话。 “阿姐,你要啥?” 龙椿握着电话嘿嘿一笑:“等不及朗霆回来了,你给我端点油条包子过来,不要豆浆,弄一大碗热牛奶,多放糖” 小柳儿一乐:“好哇!阿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个白俄面包,这面包泡奶里吃甜甜的,跟糖糕一个味儿,还好消化” “行” ...... 朗霆回来的时候,龙椿已经睡下了。 他也没敢去龙椿房里转悠,怕晃醒了她要挨巴掌。 是以,朗霆只好抱着满怀的烧饼糖糕,并装在搪瓷缸子里的一海油茶,心如刀绞的走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的小厢房床上,坐着面容枯槁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大名叫马兰,小名叫妞妞。 彼时她和朗霆情好之际,朗霆总是一口一个小妞儿的叫她。 便是蜜里调油来形容那时的两人,也是不为过的。 可现在...... 朗霆将早点放在了马兰床边的小柜子上,而后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 马兰看着自家这个能干多金又年轻英俊的丈夫,腹中的委屈,忽然就怎么都憋不住了。 “你那姐姐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旁的什么?怎么就那么厉害?前两天伺候我吃饭铺床的那个丫头,叫小柳儿的,她又是你什么人?她一口一个哥的叫你,又不是你的亲妹子,你叫我怎么想?你领我回奉天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就我一个!你......” 朗霆被马兰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心疼了。 他伸手将人搂在自己怀里,又欺身上了床,抱着马兰靠向床头,认命般说道。 “我做的不是寻常生意......” 马兰闻言,绝望的一闭眼。 其实她早有预感。 她在天津的时候,就是柏雨山公馆里的一个后厨丫头。 虽然她平时只管给柏雨山烧洗澡水,但个把月下来,她还是听了几耳朵闲话的。 好比为什么主人家不出去工作,却还能养住这么大一个公馆。 又好比公馆三楼是不让下人进的,因为那里头不是枪炮就是刀具,都是些要人命的玩意儿。 却原来,温和有礼的柏先生,是个做人命生意的刽子手。 彼时的她,很是艳羡柏雨山的富贵,但也从心底里惊恐起来,认为这份营生太过可怕。 那一日,她在公馆里见到了一位穿着体面西装,笑起来又跟个大男孩似得朗霆。 只一眼,她就觉得他亲切可爱。 朗霆一进公馆就跳到了柏雨山背上,他没大没小的勒住柏雨山脖子,嬉笑道。 “好大哥,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你,你拿什么招待我?你离阿姐这么近,又常常回柑子府,阿姐肯定偷摸给你塞钱了,你现在拿出来咱们还好平分,要是被我自己翻出来!哼!” 朗霆说着笑着,柏雨山也拿他没办法似得,背着他瞎晃,想把人给晃下去。 “柑子府又不是个印钞间,你哪只眼睛看见阿姐给我塞钱了?我这儿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喏,就这一个丫头,上个月刚买的,你要就领走,再没旁的了” 彼时站在餐柜边的马兰一愣,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朗霆盯着她看了一眼之后,也愣了。 而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有心攀援富贵的马兰,和一见钟情的朗霆,成了一对崭新崭新的小夫妻。 他俩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就这么只谈风月,不谈其他的过起了日子。 朗霆不管马兰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丫头漂亮,活泛,胸口看着还沉甸甸的,于是他就爱她了。 马兰也不去想朗霆为何会如此年轻,就如此有钱,出手便送了她四两重的金镯子。 她只知道这金镯子好看,光亮,戴在手上还沉甸甸的,于是她便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欣喜中,抛弃了天津的爹娘。 第43章 春(四十三) 她义无反顾的跟着朗霆远走,将自己嫁去了奉天。 朗霆搂着马兰,低头伏在她耳边解释。 “阿姐是把我养大的阿姐,我做的生意,都是阿姐给我的生意,小柳儿的确是我妹子,阿姐疼这丫头比疼我还多,妞妞,你以后......” 马兰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寂寥的一闭眼。 她知道,自己那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美好幻想,已经破碎了。 她的爱人不是少爷,她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的爱人没什么本领,如今之所以能这样体面,大约是依仗着这间宅门的女主人得来的。 初见那天,他体面的西装打扮,也不过是一场庶民发迹穿了龙袍,于午后扮作太子,引诱了无知少女的戏码。 马兰哼笑,觉得自己在朗霆身上吃了暗亏。 他没有光彩的事业,却已经把自己哄进了门,玷污了身子不说,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血疙瘩,也能算孩子的话。 马兰回身搂住朗霆的脖子,她很有一点做女子的精明。 她知道事已至此,倘若真的离了朗霆,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好过,于是她搂着他,柔柔贴近。 “朗哥,不管你做什么,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朗霆听了这话不无感动,他将人抱紧,决意忘却这一场伤痛。 再痛定思痛的,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马兰靠在他臂弯里,看着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既灰心又好笑的想。 好在,他还有钱。 她还不算错的离谱。 只要她能牢牢抓住朗霆,让他一辈子都只有自己一个,之后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此这般,她占着他的人,捏着他的钱,再养着他的血脉。 她照样还是能过的风光体面的。 窗外日光静寂而灿烂,马兰低声道:“朗哥,等我身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个孩子,我......” 朗霆闻言头皮一炸,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道。 “不” 马兰诧异的抬头:“什么?” 朗霆垂下眸子:“不生了,养不活” ...... 天津,香茅公馆。 昨晚韩子毅彻夜给龙椿打电话的时候,白梦之也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小心翼翼的握着电话。 她犹犹豫豫的拨着号码,嘴巴抿的十分紧张。 她要给殷如玉打电话了! 她管不得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了! 她等不及要挣钱了! 韩子毅天天死迷瞪眼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钱,这简直太磨人了。 他还不如她那个打吗啡的前男友呢! 至少那货每次打多了药之后,都会大把大把的给她钱,从来都不会克扣她。 凌晨时分,白梦之从天津打出了一通电话。 而上海那边的殷如玉,则正留恋在一间西班牙式的小公馆里。 他一边搂着舞女跳圆圈舞,一边叼着雪茄过干瘾,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夜曲。 第一圈舞步结束后,公馆里的老妈子走了进来,对着殷如玉说道。 “先生,有电话找” 殷如玉的手抚摸在舞女的翘屁股上,又浪模浪样的带着舞女转了个圈儿,懒懒的问。 “谁啊?” 老妈子目不斜视:“没报名号,只说是北平小椿的朋友” 殷如玉一怔,忽而狠狠在舞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个老佛爷还有求我的时候呢?我当她一辈子都用不上我呢!” 殷如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去了放着电话机的走廊。 他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捋了捋自己的偏分油头。 片刻后,他调整好呼吸,庄重且潇洒的接起了电话。 “侬好,哪位?” 白梦之被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好年轻的声音。 不,不止年轻。 还是非常动听,非常温柔的声音。 北方男人大约一辈子都学不会电话里这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的上海腔调不重,但吴侬的语气却绵长。 白梦之迷迷糊糊的想,这人或许不是个板上钉钉的上海人,但一定出身江浙一带的男人。 或许扬州?或许苏州?抑或是绍兴? 总之,他小时候,一定是长在有水的地方的。 只有生在水边的男人,才会有这么一腔淋漓的温柔。 白梦之半晌没说话,电话那头的殷如玉却不着急。 他笑眯眯的咬了一口雪茄嘴,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是画报上的假人。 “你是......小椿的朋友?” 白梦之被这句话叫回了神,她两只手捧着听筒,尽量让自己不要为这人的声音分神。 “是的,我和龙小姐是很好的朋友” 她急匆匆的说出这句话,摆明了是要借龙椿的势,可殷如玉何等人精。 他哪里会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蒙蔽? 白梦之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殷如玉就判断出这厮和龙椿,八成只是个点头之交。 不过......只要是和她有关,即便只是个点头之交,他也是有兴趣会一会的。 他跟着白梦之管龙椿叫龙小姐,很是客气的问道。 “龙小姐还好吗?” 白梦之愣了一瞬:“什么?” “我问,龙小姐在北平,还好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她哪儿知道龙椿在北平好不好啊......龙椿又没给自己留下电话。 白梦之抓住卷卷的电话线,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 “很好的......我们前些日子才在察哈尔喝了下午茶” 说罢,不擅长撒谎的白梦之,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那次她和龙椿见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了。 殷如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清脆女声,直觉这厮脑子不大灵光。 心里疑惑龙椿在哪里结交的这个朋友,可嘴上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只得迂回道。 “小姐贵姓?” “免贵姓白” 殷如玉笑笑:“敢问芳名?” 白梦之脸红了一下,自打她回国,韩子毅就对她太凶了。 就连他身边那个莱副官,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丘八。 如今有人肯这样绅士的同她说话,实在是叫她快乐。 “我叫白梦之” 殷如玉低垂了眉眼,嘴边笑意愈发浓烈。 “只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儿了” 第44章 春(四十四) 白梦之抿着嘴一笑,年轻时学会的那些调情技巧,一下子就被殷如玉的赞美招惹出来。 “只听言语,就知道是个流氓了” 殷如玉哈哈一笑:“白小姐真是风趣,不过我这个流氓比起龙小姐,那也算是良民了” 白梦之疑惑:“怎么会?龙小姐那样和善,她还......” 殷如玉一听见和善两个字后,便听不进去下面的话了。 他被自己嘴里的雪茄呛了一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和善?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如玉边笑边咳嗽,又在心里暗暗的道,看来这丫头还真不知道龙椿是做什么生意的。 倘若她知道,又怎么会把一个灭过他人祖孙三代,炸过日本特务专列的女人,称之为和善呢? 殷如玉笑够了,也确定了白梦之和龙椿真的不熟之后。 便将话头引入了正题,不欲再同她多纠缠了。 “白小姐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白梦之坐在床上忙忙点头。 “是的是的,殷先生,龙小姐说我可以跟你学着买买股票,你这边方不方便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同你寄些讨教股票的信件,哦,当然,我也准备了谢礼......” 殷如玉对着听筒“嗯”了一声,而后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龙椿的意思。 “地址当然是方便的,只是我这里我不收求学的信件,也不收你的礼物,你只寄送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过来,票面最少得有五万,我这边会抽两万五的水,其余两万五我替你操持买卖,等涨幅过了十万,我会新开一张十万整的支票送回天津” 白梦之闻言张了张嘴,有些不忍的搅起了手指。 “抽水......要抽掉一半的吗?等涨幅要等多久?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回款呢?到时候如果赚的比十万多怎么办?多出来的钱......” “都是我的”殷如玉笑。 电话挂断了。 白梦之抱着电话机倒在了床上,殷如玉的话足够诱人了,五万本金,回款十万。 但殷如玉的话,也足够黑心了,起手本金被抽一半,回款期限未定。 这生意若是交给她爹娘那样的本分生意人来做,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现在...... 白梦之一下子委屈起来,哀哀戚戚的掉了两滴眼泪。 她现在实在是太缺钱了,首饰盒里的首饰,为了帮家里的工厂还债,已经卖掉一大半了。 还有自己如今的生活,虽然公馆里的一切支出都韩子毅负担。 可她手里的钱,却也实打实的在消耗。 再这么耗下去,她就真得月月等着那八千块,紧巴巴的过日子了! 别说帮衬爹娘了,她就是想出去交际一番,只怕也拿不出钱来做东,更别提装点自己。 她都好久没买过新首饰,新皮包了。 她这么漂亮,倘若一直这样贫穷下去,岂不是明珠暗投,蹉跎青春? 这怎么行? ...... 韩子毅在屋中熬了一夜,晨起才和龙椿说了几句话。 电话挂断后,他揉了揉自己发青的眼眶,又俯身在大衣柜的镜子上一照。 而后便发觉,自己这一夜熬的,竟连胡青都熬出来了。 韩子毅摇摇头,穿戴好军装之后,就推开了房门,预备出门去找个剃头铺子刮刮脸。 未曾想他这一推门,竟瞧见了同他一样熬夜熬蔫儿了的白梦之。 白梦之穿着一身丝绸睡袍,一头卷发不及打理,正乱蓬蓬的包裹在她腮边。 更显得她小脸儿削尖,憔悴难当。 韩子毅伸手抓住她,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 白梦之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睛,殊死一搏般看向韩子毅,道。 “我爱你,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把白梦之按在沙发上打屁股的冲动。 他早知道这厮没有心,可当她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时,他却还是很受伤。 韩子毅哼笑一声。 他此刻是既瞧不起白梦之,也瞧不起自己。 倘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爱着白梦之,那他便不会彻夜不眠的去等龙椿的回话。 他这头儿等不到白梦之爱他,于是便调转了目光,直直向着龙椿走去。 他直觉那人有爱,若她肯分他一点,他势必就不像如今这样寂寞。 人性本就自私。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 可是当白梦之挑明了她呆在他身边的理由,只是为了钱之后。 他却还是觉得生气,难过。 韩子毅低下头,竭力压制住自己心里那些恶心人的双重标准,又尽力让自己潇洒起来。 他苦笑:“好,要多少?” “五万” “我给你十万,你把你爹妈接到香茅公馆来住吧,帅府已经修缮好了,我明后天就搬” 白梦之一愣,并没有察觉到韩子毅话里的离别之意。 她呆呆的“啊”了一声,像只傻乎乎的陶瓷洋娃娃。 韩子毅忍住心里的酸楚,温柔的摸了摸白梦之的头。 他是想说些什么来告别自己这个初恋的,可白梦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十万?你能开成两张五万的支票吗?我......” 白梦之的话没有说完,韩子毅就咬着牙推开了她,一阵风似得的出门去了。 韩子毅躺在美发店里刮脸的时候,心里仍是余怒未消,他在心里恶狠狠的骂道。 贱人!蠢货!不懂放长线钓大鱼的蠢女人! 自己小时候真是瞎了狗眼!怎么就觉得她干净美好像个天使了呢! ...... 龙椿这一觉睡的好极了,好到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午夜时分。 她在黑暗寂静的卧房里眨了眨眼后,便拿起床上充作睡衣的长衫穿好。 临出门前,她怕街上风凉,于是又思忖着给自己加了一件黑底竹叶纹的外褂披上。 零点一刻,龙椿从柑子府里走了出去。 零点三刻,龙椿披着外褂,团着手走到了北平电影院门口。 她在电影院门口停留片刻,看见街角有个小摊儿正卖夜馄饨,便要了一碗,端在手里站着吃。 第45章 春(四十五) 晚夜的街道静静地,不像白天,总能听见不少剃头师傅和修脚匠人的吆喝声。 龙椿吃完了一碗馄饨,胃里没什么感觉。 于是她又问小贩要了一碗,这一碗里加了点油辣椒,比上一碗好吃不少。 吃着吃着,龙椿抬头缓了口气。 刚出锅的小馄饨很烫,她这样埋头苦吃,难免要烫到嘴皮。 龙椿薄厚适中的嘴唇被小馄饨烫红了。 她仰起头,张开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呼气吸气,以求给嘴巴降温。 一瞬间,她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韩子毅。 他没有穿军装,只做衬衫长裤,英式皮鞋的打扮。 寂静无人的街头,极突兀的站着一个他。 龙椿向他望去,他也看向龙椿。 忽而,一阵电钟打铃声响起。 这声音是从电影院里传来的,代表着一场电影的结束。 须臾后,电影里走出了许多穿着摩登,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女士们手里,皆提着精致小巧的皮包,男士们手中,则多是香烟或西装外套。 能在这个时代下,于午夜赶赴电影院的,大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少爷小姐。 站在影院门口的韩子毅被少爷小姐们包围住了。 他似乎是想向龙椿走来,却始终躲不开人群的拥堵。 龙椿端着馄饨碗,将碗里最后的两只馄饨和汤,仰头灌进了嘴里。 过后,她又掏出一个银元给小贩。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小贩,却轻声对他嘱咐道。 “早点回去吧,这些人看完电影都开房间去了,没人吃了” 小贩拿着银元刚要道谢,龙椿就已经走远了。 她径直向着韩子毅走去,越过了那群聒噪的,兴奋的,讨论着电影剧情的男男女女。 两人面对面站定时,电影院里的散场铃便停了。 龙椿仰头看着韩子毅,莫名感到今日这厮身上的忧郁气息,似乎更胜往日百倍。 他像是一个忧郁而心碎的小男孩,他的心,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生还的小悲剧。 龙椿笑着叹气,平静的问道。 “天津没有电影院吗?”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龙椿,虽然他驱车来北平的时候,心里一直都想着她。 但他上次挨了掐,着实不敢再冒进柑子府。 是以,他即便是想她,也只是默默的想,不报目的的想。 他有些感动的看向龙椿,觉得上天怜悯,究竟还是给了他和她一点缘分。 于是,他便决定不再对上天给的缘分打诳语,说出了那些令他感到抑郁的实话。 “天津有电影院” “嗯”龙椿点点头。 “但没有人陪我看电影” 说着,韩子毅坐在了电影院门口的石台阶上。 龙椿今日出门本就是夜游,便也不紧不慢的坐在了他身旁,并不着急离开。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那个养在外头的姑娘呢?” 韩子毅嗤笑。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两颊凹陷之际,他柔声说道。 “我们分开了” 龙椿仍是点头,预备说些过来人的套话劝慰他,好叫他不要继续抑郁下去。 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他抑郁下去。 “年轻人是这样的,有时候一言不合就......” 韩子毅摇摇头打断了龙椿 。 “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姐姐,不是那么回事儿” 龙椿一乐:“旁人叫我大姐姐的时候,多是有事要求我,你今天这样叫我,难道也有所求吗?” 韩子毅叼着烟扭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龙椿。 “我有” 龙椿读懂了这个眼神,她戏谑的一笑,只说。 “我不给你” 韩子毅闻言也笑。 但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你们都不肯给我,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以后也会跟我爹一样,娶上十几二十房姨太太,只求热闹,不求真心了” “热闹不好?”龙椿问。 “好是好,只是脆弱” 龙椿挑眉:“一把火就能烧光的那种脆弱?”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觉得她有心挤兑自己,于是便说:“你也挺坏的” 龙椿无谓的耸耸肩:“你当初放火的时候,如果提前问一问我,我应该是会劝你的” “劝我什么?” “劝你不要放火” “为什么?” 龙椿一手托腮,轻轻的“嗯”了一声,措好词之后,她又道。 “我会劝你不要赶尽杀绝,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谈不到好与坏的,彼时你留她们一命,全当养个戏班子在身边,往后从她们嘴里听点家长里短的笑话,不也是个消遣么?你这样赶尽杀绝,反倒把自己留空了,天长日久的,可怎么活?” 韩子毅听了这话,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后又道。 “所以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线人打手,就是你养的戏班子吗?” 龙椿笑:“算是吧,但我们处的挺好,比寻常人家的亲姊妹还要来的亲近,就跟你那些妈妈们不一样” 韩子毅低头吸了一口烟,忽而道:“我大学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的”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她曾听说过这个学校。 据说这间学校里的教官都严厉非常。 教学期间,他们更是将日本人骨子里的变态施展彻底,动辄就殴打学生,教唆他们自相残杀。 是以不少学子都被他们折磨的半路回家,不堪其辱。 “那也真是难为你了”龙椿说。 韩子毅笑,叼着烟摇头。 “没有,不算艰难,嗯......不算特别艰难” 说着,他低下头笑,又道:“我刚过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挨过几顿日本人的打,不过后来我长个儿了,就又打回去了,再后来,有个叫松下的副校长,他......他说我长得好看,还给我下过药” 龙椿喃喃的一张嘴:“你......” 韩子毅还是笑,伸手在龙椿头上胡噜了一把。 “你想的事没有发生,他的确下了药,但只是春药,不是迷药,我当时燥的不行,好在手脚不软,就把那老头子打的尿失禁了两次,然后就跑了” 龙椿吁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 “你也算是条汉子了!” 她真心的赞道。 韩子毅不置可否,他脸上明明笑着,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倒像是在讲一本小说。 “后来那个副校长很不高兴,他觉得我跑了,就是在挑衅他,于是他就找来很多教官,每天找我的茬儿,然后再教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我的裤子,用武装带抽我......我最讨厌被人扒裤子了” 第46章 春(四十六) 这一夜,韩子毅一直和龙椿聊到了天亮。 他说他讨厌被人扒裤子,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 他大哥总会带着一帮大孩子,将他的衣服扒光。 这之后,他们还会抬着他,分开他的两条腿,将他赤裸的裆部往电线杆子上撞。 那时,帅府后门外的道林街上,有许多卖水果,卖烟酒,卖报纸的小贩。 这些小贩总会指着韩子毅笑,说他撞坏了下身,以后就娶不上老婆了。 那一刻,韩子毅的自尊心受了重创。 他剧烈的吼叫挣扎,等到好不容易挣脱开那些大孩子后,他便发了疯似得往帅府里跑。 他跑去找衣服,找娘,找那些平时总和他说说笑笑的妈妈们。 他让她们救自己,可她们不管他。 甚至,连她们也笑他。 因为她们犯不着为了一个韩子毅,去得罪韩家的大少爷。 她们觉得这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而且光着身子的韩子毅,是真的很好笑呢。 有那手欠的老姨娘,还会在韩子毅裆里捞一把,再前仰后合的说一句。 “啊呀!老三家伙不小啊!这以后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啊!” 韩子毅说到这里时,难受的快要吐出来了。 龙椿察觉到他的不对,急忙从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荷糖给他。 “吃这个,压一压” 韩子毅眉头皱着,他看着递来糖果龙椿,莫名就起了一点娇嗔的心思。 他委屈的红着眼,难过道:“你剥开喂我” 龙椿无所谓的一笑,她一边剥开糖果,一边对着韩子毅问道。 “你小时候经过这些事,按说应该不喜欢跟人坦诚相见的,察哈尔那天晚上,你怎么还能对着我脱衣裳呢?” 韩子毅低头从龙椿手上咬走糖果,末了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我不是想你爱我么?” 龙椿不解:“我又不是个嫖客,哪能你脱了衣服我就爱你?” 韩子毅怔怔的:“可我所有姨娘都说过,我下面家伙大,能迷死小姑娘” 龙椿闻言笑岔了气。 “哈哈哈哈哈,怪我,怪我不是小姑娘了,哈哈哈哈哈” 韩子毅被她笑的有些害臊,就伸手推了她一把,叫她不要笑了,可龙椿停不下来。 她笑的肩膀直打抖,只觉得韩子毅其人,除却阴郁之外,竟然还有一点天然的呆傻。 挺可爱的。 这之后,韩子毅又说,他在军官学校里挨打的时候,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青梅竹马。 彼时她远在法国留学,课业繁忙异常,忙到没有时间和他通电话。 是以他每次挨完打之后,总会忍着周身的疼痛给她写信。 那时他兜里不宽裕,却还是不舍得敷衍青梅。 于是他每次都走很远很远,去到校外的文具店里,买印着桔梗花的信纸。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樱花很美,可日本的军人很糟糕,远不如樱花那样轻盈美丽,叫人心醉。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点心多是用红白豆沙做的,不论外头的造型多么华丽高雅,一进嘴却都是同一种甜味,他不爱吃。 他在信里写:梦之,巴黎好吗?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给我寄一张埃菲尔铁搭的照片来,我已经寄了许多富士山的照片给你了,可你从来都不回复我,我有点伤心,但只要你回复一封,我就不再伤心了,好吗? 是的,韩子毅从来没有收到过白梦之的回信。 飞书四年,却无一回信。 无一回信,却飞书四年。 龙椿听他说这个女人,听的啧啧称奇。 她回眸,带着笑意问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这样爱她,她为什么不回信给你呢?我看那些洋小说里,都是写男的薄情寡义朝三暮四,难不成她也在法国找了新欢?” 韩子毅笑,伸手对月亮打了个响指。 “你猜对了” 龙椿尴尬的一抿嘴,有点笑不出来了。 “......你节哀” 韩子毅仍是笑:“我没有哀,那会儿我刚回国,听说了她在法国找男朋友的事情之后,按理说,我好像的确是该伤心的,可是我没有” “怎么会?”龙椿问。 韩子毅轻轻皱着眉头,将已经熄灭的香烟摁在地上,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 他也不抽,只是点燃。 “她家里的生意不大好了,她父母已经供不起她留学了,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法国,又没有我帮衬,如果她再不找个男朋友依靠的话,她怎么生活呢?”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 “有手有脚,怎么不能生活?法国又不是中国,只要她肯下点功夫,做个侍应什么的,应该也不愁饭吃吧?” 韩子毅摇摇头:“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你我爹不疼娘不爱的,凡事都靠自己挣命,她不一样,她吃不了苦的,她爹娘爱她爱的跟什么似得,指甲劈了都亲亲宝宝的哄半天,谁还指望她挣钱呢?” 龙椿捧着脸一叹:“这倒也是”。 说罢,她又笑着摇摇头:“还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 韩子毅也笑:“后来我就想着,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不介意她跟别的男人恋爱过了,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在法国的男朋友先她一步回了国,他是天津东门商会的大少爷,有一天,我父亲在家里办酒会,他受邀来了,又和我大哥攀谈起来,那时他俩都喝多了酒,他们说起她,就说白家那个小丫头,多么风骚,多么下贱,给两个钱,她就亲亲热热叫人家达令,那个大少爷还说,她再怎么是个天仙,他玩了这几年,也真是腻了” 说到此处,韩子毅又垂下了眸子。 第47章 春(四十七) “我大哥听了这些话后,又端着酒杯来找我,他把我推到那大少爷面前说,你那女朋友,可是我这个弟弟的青梅竹马,只怕你玩儿她的时候,我这傻弟弟还盼着人家回国跟他好呢!说完这句话后,他俩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居然也跟着笑了,不过好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起了杀我大哥的心了” 这番话,龙椿光是听都听得起肝火。 她拿过韩子毅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刚才不晓得前言,所以才那样劝你,现在我晓得了,你这个大哥跟妈妈们,死的实不算冤枉,这样,你日后要是觉得冷清了,大可来柑子府里坐一坐,我没有旁的招呼你,但跟你说两句话的人情总归有” 韩子毅看着龙椿,蓦然一笑。 “你肯爱我了?” 龙椿耸肩摇头,笑嘻嘻的:“这是两码事情” 韩子毅哼一声,又抢过龙椿手里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你怎么就肯爱那个人?” “哪个?” “被你仇家杀了的那个” 龙椿“哦”了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吧,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好的人” “怎么说?” “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他只是痛心疾首的看着我,叫我不要在这个行当里混,还说我是个好姑娘,不该吃这碗断头饭” 韩子毅哼笑,不屑的咬着烟,对着天空吁烟气。 “那他养活你么?” 龙椿苦笑一声,不做辩驳,韩子毅已然切中了要害,再辩就显得虚伪。 “他没有钱,二十八了还在报馆里做后勤管理员,但他文笔好,只是家境不行,没上过大学,报馆里只用大学生做文字编辑,轮不到他” “秀才!” 龙椿仍是笑:“是秀才,他见天儿嚷嚷着日本人如何如何,英国人如何如何,说有体面的中国人都躲在租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瞧不起他们” 韩子毅仍是不屑:“我不信你看不出这号人的色厉内荏,这么个纸上谈兵的酸秀才,你也肯爱他?” 龙椿放空的一点头。 “我肯” “为什么?” “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去义塾里教书,后来这义塾里有个女学生,让洋人糟蹋了,死相惨的离奇,出殡的时候她妈给她换衣裳,结果学生服一脱下来,两块血抹布似得,裆里还净是些脏东西,当场给他看吐了” 这一次,韩子毅没有再说话。 龙椿低着头,慢慢的回忆着过往。 “这事儿过后,他气极了,气的连课也不上了,他是个瘦高身板,脸皮也白,家里虽然穷,但平时穿的还是很干净的,至多就是不显眼的地方,会有两个和衣服同色的补丁” “他那天就是穿着自己带补丁的衣裳,跑去杀洋人的,虽然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文的很,但杀起人来,却格外的有理有据,那几个糟蹋了女学生的洋人都上过战场,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旧伤,所以他们时不时就要打些吗啡来止疼,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点化学品,又趁着这些洋人嫖妓的时候,将这些化学品碾成了粉,搀在了他们的吗啡里” 韩子毅侧头看向龙椿,龙椿的目光幽幽暗暗的,像是在虚空里看见了过往。 “他头一回杀人,真的吓坏了,从妓院出来之后,他也不敢回家,就晃晃荡荡走到我家里来了,那天晚上,他跟我捅破了窗户纸,把自己杀人的细节一五一十的说了” 说到这里,龙椿笑了一下。 “可我听的直打瞌睡,觉得杀个人而已,又不是屠了个城,何至于难受成这样?可他真的难受的脸都白了,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他吧” “为什么?” “他心里有正气,更在意法律,也认定与人为善的道理,他做人有底线,但那几个洋人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他的底线和正气,就被冲塌了,所以他才能难受成那样” “你爱他有自己的道” 龙椿点点头:“嗯,我总觉得只要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那这个世道,就还不算糟糕,可惜他还是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大开杀戒,把害他的人杀了个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我心里又很明白,倘若他在,肯定是不希望我这样屠戮他人的,但我控制不了,我心里一有怨气,脑子里的残忍念头,就一下子都冒出来了,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韩子毅对这段过往不予置评。 但龙椿说话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受训时,接受过的一项测试。 他侧过头问:“你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什么是心理医生?” 韩子毅想了想,认真的说:“就是给人脑子治病的医生” 龙椿不解:“我脑子又没受过伤,看它干嘛?” “我觉得你有狂躁症” “哈?” 说话间,天边起了鱼肚白。 一溜干瘪瘪的灰鸽子从北平人家的廊檐上飞起,呼啦啦的飞过了两人眼前。 韩子毅看着将出未出的朝阳,挺直了肩背伸了个懒腰。 “天亮了,我要回天津去了” 很奇怪,夜幕之下很有一点暧昧的两个人,等到太阳一出来,反倒都冷漠起来。 韩子毅走的毫不留恋,不再是昨夜那个失意的小男孩。 龙椿也利落的起了身,不再做那个肯怜爱男孩的大姐姐。 她同韩子毅拉开了一点距离,说道:“我要去早市买菜盒子吃,也请你吃吗?” “真心请我吃吗?”韩子毅问。 “不真心,就是客气客气,我没带多少钱出来”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身上的黑绸褂子解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 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银元,叮叮当当的搁进了龙椿手里。 “我比那秀才强,我杀人不心慌,兜里也有钱,虽然不比他心善,但要说般配,那还是我跟你般配一些,回津路上风大,这个褂子就先给我穿,等你来了天津,我洗净了还你” 龙椿没再说话,只看着韩子毅的背影。 他身上的衬衣被绸子褂遮住,内西外中的款式,叫他穿的另有一番风情。 韩子毅拉开车门上了车,调转了车头就往天津驶去。 龙椿对着车子尾气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的向着早市去了。 第48章 春(四十八) 北平的早市一向热闹。 人来人往之际,摩肩擦踵之间,满是面茶和小酱菜的咸香。 龙椿走到菜盒摊儿上,老板娘一看是她,就十分惊喜的捏了一把她的脸。 “龙龙?” 龙椿也看着老板娘笑,叫了一声干娘。 这位老板娘就是曾经在庙会上卖糖糕的那一位。 那时她老人家心善,明明自家也穷的可怜,却还是匀了龙椿一口吃食。 这一点恩情龙椿记得,发迹之后,她很给过她一点恩惠,还认了人家做干娘。 老板娘知道龙椿饭量大,拿起油纸就包了七八个菜盒给她。 龙椿给钱,她也不要,只说。 “我老大能娶上媳妇都是你照应的,今天吃干娘几个菜盒子,我还要收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刚想说这不是她自己的钱,一声枪响就打散了早市的喧闹。 人群混乱起来,尖叫着四散而去,枪声绵延不断,一声接一声的催命。 龙椿看着被子弹穿膛的老板娘,眼中默默失去了温度。 她第一时间趴倒在地,又钻过老板娘揉面的桌案。 她将她胖胖的尸体抱牢,挡在自己身前,用她的尸体给自己当盾牌。 龙椿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的拖着老板娘往早市外爬。 这期间,老板娘的尸体又挨了几枪。 龙椿见状便明白了,这帮人是在盯着自己打。 私仇?还是什么? 龙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穿着黑衣戴着皮帽的人就从早市外钻进来了。 龙椿见状便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于是她反手推开老板娘的尸体,起身就往人群慌乱处冲。 几声枪响过后,龙椿身边的人群里,又倒下了几个人。 唯有她步伐诡异,活鱼似得在人海里游泳,灵活的叫人难以瞄准。 片刻后,龙椿气息稳健的跑出了早市的滩涂,却不想迎面就碰上了追兵。 对方至少派出了百来个人,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渐渐将龙椿包围在了中间。 龙椿避无可避,最后还是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两手摸向腰际,看着眼前这些青壮的小伙子,大概知道了他们是谁的人。 龙椿叹了口气,对着小伙子们问道。 “王小狗疯了吗?” 说话间,包围着龙椿的几个小伙子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外国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这人长相尤可,只是气质庸俗,让人一见到他,就莫名想起那句“要钱不要脸”的名言来。 他指着龙椿啐了一口唾沫。 “你他妈再叫老子一声王小狗试试呢?” “王小狗” “诶!我他妈!你个臭婊子!我他妈的!” 男人气的不行,左右看了一眼身边,预备找个什么东西楔她两下。 但又想起主家要活捉龙椿的条件,他也只得抖着手指着龙椿骂道。 “老子叫他妈王世杰!” 龙椿闻言笑起来。 “他妈王世杰?那他爹是谁?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崽?奶水好吗?” 王英杰听了这话简直快要气死。 满北平的混混都知道他王老板脾气不好,从没人敢像龙椿这样挑衅于他。 在北平这个地方,满城只有两个混混头子最春风得意,屹立不倒。 一个是他王世杰,一个就是龙椿。 不过王世杰和龙椿混的方向不同。 龙椿是专职杀人,旁的生意不沾手。 一是怕麻烦,二是她根基不稳,怕动了旁人的饭碗,招致当官的报复,这划不来。 王世杰则是祖传的混混,家里叔叔伯伯都有个一官半职。 他受着这份荫蔽,当了大半辈子的少爷。 自懂事后,他便什么丝厂布厂,烟土枪支,兹要是来钱快的生意,他都要沾一沾。 最初的时候,龙椿也是眼馋他的家世,才想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做点儿杀人之外的生意。 他们俩在北平这些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坏各的。 王世杰知道龙椿的名号,也知道她的手段。 知道这厮杀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是以从不去招惹她。 而龙椿也惧怕王世杰的背景,怕惊动了他背后的人,遭人出兵清算,一朝死个透心凉。 龙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见王世杰带的人身上都配了枪,便不卑不亢的说道。 “王小狗,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堵我?” 王世杰气笑了,他听出了龙椿要跟他服软谈判的意思。 可这个伤天害理的坏女人即便是跟他服软,却还是管他叫王小狗。 妈的,贱人。 说起王小狗这个典故,来的也是很诙谐的。 王世杰打小身子弱,又是个独苗儿。 所以家里就给他起了小名儿,叫王小狗,为的是贱名好养活。 这之后,王世杰还真就靠着这个贱名儿活到了现在。 期间他还娶了一个娘家殷实的大太太,生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小宝宝。 一日间,王世杰跑去梨园听戏,恰巧那天龙椿也去捧场。 王世杰坐在二楼的贵宾包间里,一边品茶一边候着苏妙苏老板的玉堂春。 龙椿则坐在一楼的看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嚼地瓜干儿,也是来看沪上名旦苏妙的。 结果两人都没等来苏妙,反倒是把王世杰的大老婆等来了。 那大老婆自从生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发福了,整个人胖的跟发面馒头成精了一样。 她一堵墙似得扑到戏园子里,又两手叉腰站在龙椿所坐的小四方桌前,对着整个戏园子破口大骂道。 “王小狗!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我在家推两把牌!你就嫌我败了你们家的钱了!你今天自己跑到这个下流地方来干什么?啊!那小旦就是个天仙!那也是个被人折腾烂了的破鞋天仙!唱戏的能他妈有什么好东西!王小狗!你麻溜儿给老娘滚出来!老娘今儿就跟你掰扯掰扯!到底是谁败送了你们王家那两个糟钱儿!” 第49章 春(四十九) 彼时龙椿的鼻子几乎抵在了胖妇人的肚皮上,她身边的看客早早就躲了。 唯有她嗑瓜子嗑的嘴皮发干,脑子短路,一时竟忘了跑。 龙椿咳嗽了两声,伸手轻轻咯吱了一下胖妇人。 这一咯吱换来了胖妇人的怒目而视。 龙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仰头回看她,道。 “夫人,王老板在二楼雅间呢” 这之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王世杰这个柔弱的少爷秧子,被胖妇人当场打成了王小狗。 那画面比之苏老板婉转缠绵的玉堂春,另有一番收关胜的酣畅淋漓。 那天龙椿进梨园的时候,就知道王世杰在二楼雅间里坐着。 她平日少去人前招摇,偶然想去人前凑热闹,也势必勘探好人员地形。 绝不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 今天......是她疏忽了。 龙椿脸上阴寒起来,心里难过而恍惚。 她觉得自己是好日子过久了。 忘了本了。 她明知自己是个老鼠样的人物,做着老鼠样的生意,却还要大白天的出来游荡。 今日被围,实不冤她。 王世杰看着脸色阴沉的龙椿,恶狠狠的笑了一声。 “当初天津韩家的老大,托付我去弄死他小弟弟,这事儿,是你给我搅黄的吧?我听说,你后来还嫁给韩家老三了?” 龙椿抬眸:“这个事情,我记得我赔过你款子了,也托人给你带了话,倘若你过不去,只管来柑子府和我面谈,你为这个事堵我,至于吗?” 王世杰又冷哼:“你当老子傻?他妈的几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我王世杰是要饭的?” 龙椿眯眼:“你要发作早就出来堵我了,现在才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事儿,你说吧,谁叫你来堵我?” 王世杰听了这话有点恼,他伸出手来想要给龙椿吃个嘴巴。 可他这个胎弱体虚的身体哪里会是龙椿的对手? 龙椿抬手捏住他的腕骨,还没使劲儿就见王世杰皱了眉头。 她冷着眉眼,杀气腾腾的说道。 “王世杰,你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撕破脸过,你今天堵我也是受了别人的吩咐,这是生意,我不怨你,但你今天要是作践了我,我日后又能从买主那儿留下口气,那你这辈子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王世杰眼珠子转了转,后槽牙磨的嘎吱响。 他是很想在龙椿面前耍耍威风的,可龙椿说的话,也是他实打实顾虑的事情。 末了,王世杰恶狠狠的一咬牙,瞪着龙椿道。 “好妹妹!我看你狂到几时!” 说罢,他身后那些手下就一拥而上。 十几个人密不透风的将龙椿羁押起来,悄无声息的上了汽车。 上车之后,龙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 但她凭借感觉,还是猜到汽车已经开出城了。 一路上,龙椿始终没有觉得心慌。 她这个人不怕绑票的,横竖她本事在身。 届时见了主家,或是花钱买命,或是谈判奔逃,她总归还是有活路的。 她只怕当场要她命的人。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 没活路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又怎能轻易割舍。 汽车摇摇晃晃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在龙椿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到外国了的时候,车子停了。 一个小伙子伸手开了车门,之后便拉牲口似得拉扯龙椿下车。 龙椿感受到撕扯,疑心自己身上的长衫会不会被扯坏,随即隐隐皱了眉头。 下车的一瞬间,龙椿蒙着眼,几乎是全凭直觉的,反身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正好踢在了小伙子的面门上。 他的鼻梁骨当场被踢断了。 小伙子的两个鼻孔血流如注,惨叫声跟哨音一样尖锐。 龙椿站定在车下,也不去扯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只对着面前的空气问。 “往哪里走?” 另一个押送龙椿的小伙子咽了口唾沫。 龙椿这一腿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此刻是该先看一下自己的兄弟,还是先打龙椿一下给兄弟报仇。 王世杰的车子随后而来,他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正给他受了伤的兄弟捂鼻子。 还委委屈屈的讲了一句:“老板......她打人......” 王世杰闻言暴怒,随即大骂。 “你他妈被绑了票还敢撒野?” 龙椿厌恶的一皱眉:“你今天要想跟我鱼死网破你就接着骂!” 王世杰又闭嘴了。 再一刻钟,龙椿被丢进了一间空屋里。 等到人声散去,房门落锁之后,龙椿伸手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条。 她绕着关押她的房间转了一圈,发觉此处乃是一间乡下的青砖小平房。 且格局,还跟自己儿时的家很相似。 小平房不大,长方形的地面,正对面开了三口纸糊的大窗。 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黄泥炕,炕上也没有什么铺盖,只有一张糊席子。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席子上的破洞,觉得这地方穷的有点离谱。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个仇家能穷成这样。 正当她疑惑时,小平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门下走进三个人,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以及两个更年轻的小勤务兵。 这位年轻军官长的很好看,简直是刻板印象里最标准的军官模样。 剑眉星目,骨相深刻。 龙椿歪着头看他,细看之下又发觉不对。 这厮好似是有点满人血统的,汉人男子少有这么灿烂的眉眼。 这位俊美的军官似乎没想到,龙椿会这么淡定的盯着他看。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装出凶恶的模样,厉色道。 “你就是龙椿?” “是我”龙椿颔首,接着又问:“你是?” 龙椿说话的神态太过平静,简直像是在跟自己的某个小妹妹话家常一般。 军官皱眉看着她,不自觉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意欲用自己高大的身体笼罩她,叫她害怕。 “我叫关阳林,关月华是我姐姐” 龙椿闻言张了张嘴,关月华......不就是韩子毅那个大妈妈吗? 那这个关阳林...... 第50章 春(五十) 龙椿皱着眉头算了算辈分,末了,才十足荒唐的叫了一句。 “娘......舅?” 关阳林没想到龙椿会管自己叫娘舅。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眼看是想笑一声出来。 却还是抿着嘴忍住,生怕一笑就破坏了眼下肃穆的气氛。 他冷哼一声定住心神,又两眼蔑视的看着龙椿。 “我听说老三接了家业之后,就把你娶进门了?” 龙椿点头:“是” “老三想接我姐夫的司令部,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勾搭上你之后,我姐夫和我亲外甥,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龙椿坐在炕上晃荡了一下脚,两只手老实的握在一起,痛心疾首的一点头。 “公爹和大哥......还是命苦......” 关阳林听了这话更想笑了,他看着龙椿说不上美丽的脸,听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还颇有一点娱乐性的。 “北平城里的大姐姐,说的是你吗?” 龙椿笑:“北平那么多女人,能给人当姐姐的海了去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呢?” 关阳林哼笑着点头:“是,大姐姐是海了去了,可柑子府里的大姐姐只有一个,能半夜摸进帅府里,杀了我姐夫外甥的,也只有一个” 龙椿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是,人是我杀的,可你姐姐还没死,你,那个......” 说到这里,龙椿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关阳林了。 按辈分讲,她跟韩子毅结了婚,韩子毅的娘舅,就也是她的娘舅。 思及此,龙椿咬了咬牙。 “那个,舅舅,你要是为着亲人情分绑我来,那我即刻就跟韩子毅去电话,让他亲自把你姐姐送来,如何?” 关阳林冷眼看着龙椿,原本灿烂的眼眸微微眯着,竟酝酿出一点阴险的味道。 “他当然是要把我姐姐送来的,这是他做儿子的孝道,可他的账是这么算,那你的账,又怎么算?难道我外甥白死?” 龙椿闻言,心里有些起火。 已经很久没有人将她欺负到这个地步了。 她服软的话已经说了,关阳林这样不依不饶,那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 “你要什么?” 关阳林笑:“我听说你们做杀手的,家私都不少?” “多少?” “三万两黄金” 龙椿闻言低了头,心下只想抽出贴身的刀,抹了眼前这厮的脖子。 “我手边没有,要打两通电话来凑” 关阳林又笑:“不着急,我说的这是一条人命的价,我外甥是三万两,我姐夫又是三万两,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打电话的,你只管开支票,把你存在银行里的现钱都支出来,再接着给你手下人发几份手信,让他们拿出金条来,我的人押车去接,等这些钱和金条到手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你不要欺人太甚” 关阳林一耸肩:“我没有欺人太甚,是你和韩子毅欺人太甚,再说了,龙小姐,我早也听说过你本事不俗,本着惜才的心,我不断你手脚,可你要是跟我赛脸,你给手下的那几份手信,我大可剁你几根手指头,一道装在信封里,好给他们催催心” 这天夜里,龙椿趴在泥炕上睡了一夜。 夏夜睡这种小平房,是丝毫感觉不到冷的,甚至还有闷热。 可龙椿还是不自觉的往炕中间蹭去,猫似得将自己团了起来。 ...... 韩子毅是在隔日午后,知道龙椿被绑的消息的。 彼时他正漫步在一派全新装修的大帅府里。 整个公馆被纯白的漆面包裹起来,不见一丝罪恶的痕迹。 满院子的粉紫蔷薇和爬山虎,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开了个盆满钵满。 莱副官走进院子里,对着韩子毅说道:“司令,有电话” 韩子毅也不着急去接,他伸手从花丛中摘下一枝蔷薇。 想着要把这玩意弄成干花儿,拿去给龙椿献个殷勤。 等到他走回客厅,接起电话的时候,这朵蔷薇便掉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尽量在保持镇定,可他越来越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他的兵荒马乱。 “韩司令,阿姐出事了,北平街上的几个孩子瞧见她上了王小狗的车,王小狗就是王世杰,这人在北平和阿姐平起平坐,他不敢无缘无故的堵阿姐,肯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我这里查到他们的车子出了北平之后往赤峰的方向去了,阿姐少在那一片活动,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您在那一带有什么......” 韩子毅面色沉静的听完了柏雨山的话。 “是,我在那一带有仇家,这件事你不用管,你现在回北平照应好柑子府,我去找龙椿” 电话挂断之后,韩子毅走向沙发拿起军帽戴上,又对莱副官吩咐道。 “把热河的兵力往赤峰带,尤其是那几个骑兵旅,让他们做先锋”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冷酷而麻木的神情,便知道他这通电话接的糟心。 于是他肃穆了神色,应了个是,转身就往司令部里发电报去了。 及至公馆客厅无人后,韩子毅才伸手拿起电话机,拨出了一个久未拨打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接通。 关阳林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哪位?” “关阳林” 对于韩子毅的直呼名讳,关阳林并不生气。 他是他爹的老来子,关月华的年纪本就比他大许多。 是以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韩子毅的长辈,故而一点也不在意他尊不尊敬自己。 关阳林窝在一张土炕上,一边就着炕桌喝红薯粥,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韩子毅笑。 “好我的外甥,还能记着舅舅的专线,我还真没白疼你啊” 韩子毅不理会他的调侃,只说:“你手下两万人不到,前些日子又被奉天的赖家军打散了队伍,搜刮了军械,你眼下没兵也没钱,怎么敢选在这个时候招惹我?” 关阳林哼笑:“我疯了呗,老三,你的女人落在我这个疯子手里了,你害不害怕?” 第51章 春(五十一) 韩子毅将手骨捏的咔咔响,说出的话却始终波澜不惊。 “你抓错人了,我的女人在香茅公馆里养着呢,你抓的那个,我已经用完了,你拿她威胁我,也是错了主意了”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装硬气,把我姐和老头子藏的那些军械给我送过来,我就不动你的女人” 韩子毅笑:“说了那不是我的女人,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没顾及了,咱们赤峰见,正好老头子留下的骑兵旅我还没用过,据说他们开战的时候会在马脖子上挂煤油瓶,一路烧杀过去,看着跟放礼炮一样,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 说到这里,韩子毅挂了电话,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搁在了电话机旁。 再片刻,韩子毅整装出门,坐上了一辆曾是他爹专用的凯迪拉克汽车。 他贴身的小勤务兵紧随其后,手里还拖着一个哑巴了的关月华。 韩子毅坐在司机位后方,一路上,哑巴了的关月华无数次扑打韩子毅,他都岿然不动。 关月华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眼里遍布血丝与绝望。 她此刻恨不得吃了韩子毅的肉,喝了韩子毅的血。 她想过这个庶子胆大,但她却没想到,这厮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没杀她,他只是毒哑了她。 她还将她关起来,每天叫人给她喂泔水吃。 她是王府里的格格出身,前世今生都没受过这种大罪。 韩子毅是会整治她的。 他不仅把她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还将她这一生的骄傲自尊,通通辱没了个一干二净。 就像,当初她对他一样。 ...... 关阳林的大部队驻扎在一个县城里,这县城名叫槐香县。 县如其名,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整个槐香县都会被槐花的香气包裹。 彼时彼景,简直有点乱世槐花源的意思。 说实话,关阳林在这个县城里窝的挺舒服的。 唯一不满,也就是不得志而已。 他本身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才。 但清政府倒台那年,他虽然只有七八岁儿,却还是接下了王府里的财富人脉。 彼时的新政府受了老王爷的恩惠后,就给了他兵权和委任状。 还将他送去了日本的军官学校,学习带兵事宜。 那时候,他还留着辫子呢。 他那辫子到了日本之后才剪掉的。 辫子落地之时,关阳林对着面前的水银大镜子落了一滴泪。 彼时他深刻感知到了时代巨轮的碾压。 却不知道自己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以只得对着镜子哭一哭。 哭一哭那位一去不复返的王府贝子,瓜尔佳文贤。 挂断电话之后,关阳林对着眼前的炕桌发了会儿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开始变成一位军阀的。 但他知道,在成为军阀的这条路上,他死了爹娘,经了抄家,没了奴仆,很是孤单。 他走在他爹留给他的后路上,带着几万人马,跟着新政府的脚步。 一会儿打别人,一会儿被别人打。 他有时候能赢,但大多时候落败。 事到如今,他的队伍渐渐缩水,新政府的军饷也有一搭没一搭,显见是有点舍弃他的意思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队伍就被那些大军阀们偷袭了好几次。 那天他窝在老巢里,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团长进村烧杀抢掠,找寻过冬的物资。 却不想他的兵没长眼,错杀了一个赖家军的小营长。 赖家军是奉天的大军头,几十万人马盘踞在东三省,甚至还有往山海关外漫延的架势。 关阳林知道自己惹不起赖家军,故而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跑路。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差点没跑脱。 赖家军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 关阳林坐在汽车里,眼睁睁看着离自己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挺挺机枪。 子弹带着火花打在车门上时,不夸张的说,关阳林真的快吓尿裤子了。 唉,他真就不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他本身是厌恶暴力的。 关阳林从炕上下来,又拖出皮鞋穿上,背着手就往关押龙椿的小平房里去了。 昨晚他逼着龙椿写了支票,今天一早就派人往北平去提钱。 他现在真是拖不得了,槐香县固然是好,但他现在兵败如山倒,手里又没钱。 再呆在这里,迟早让人一窝端了。 他得跑,得往呼伦贝尔盟那边跑。 他是满人,呼伦贝尔多是蒙古人。 满蒙向来亲近,汉人才是异类。 等他到了呼伦贝尔盟,再带着兵马寻亲靠友,投到蒙古王亲麾下。 届时,中原军阀就是想把他一窝端了,那也得先过了蒙古人那一关。 关阳林走到小平房门口后,又想起来什么似得,对着身后的小勤务兵招手,说:“去拿纸笔信封来,还有印泥” 勤务兵一点头:“是!” 龙椿老早就睡醒了,她早起最容易肚子饿。 天不亮的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过了绑匪给她送饭的福利。 结果,压根儿就没人搭理她。 龙椿肚子瘪瘪的,又想起昨晚开出去的五十万支票,一时间就丧气起来了。 她反思起她跟韩子毅的婚姻。 反思着反思着,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这场婚姻里占到过什么便宜,还惹了一屁股麻烦。 简直赔死。 关阳林拿着纸笔进来的时候,他身后的小勤务兵就端着枪,一动不动的瞄着龙椿。 龙椿盘腿坐在炕上,有些倦怠的看着关阳林。 “你就这么着急?” 关阳林斜着坐在炕边,将纸笔往炕上一铺。 “我能不着急吗?你的男人我的外甥,这会儿正火急火燎的要来救你呢,我再不把钱弄到手,快着些跑路,我就要死了” 龙椿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于是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人当过爷的?北平老王府里哪个贝勒贝子不比你有血性?人家打你你就跑,跑之前还抓着个女人攥油?” 龙椿这话不太客气,可关阳林却丝毫没有受辱的感觉。 他灿烂的眉眼一上挑,要笑不笑的说:“他们都是爷,结果都死了,我没有血性,可我还活着” 龙椿没话了。 她只觉得关阳林愧对了自身那么好的一个身板,以及那双英气的眉眼。 真就软蛋一个。 第52章 春(五十二) 龙椿捻过纸笔,刚预备下笔给柏雨山写支取金条的手信时。 她忽而又一抬头,对着关阳林说道。 “我早上没吃饭” 关阳林乐了:“你到这儿是给我当奶奶来了?阶下囚吃什么饭?” 龙椿不屑:“你没骨气当爷是你的事情,我要吃饭”说着,龙椿又伸手一指举枪的小勤务兵。 “我今天要是吃不上饭,你就是突突了我,我也不写” 关阳林闻言只是笑:“行,我不跟你计较,去端碗粥来” 不多时,一个小兵端着一大碗红薯粥走了进来。 龙椿伸手接过红薯粥,喝之前还特地看了一眼。 这一看,硬生生把龙椿给看笑了。 红薯粥,是把红薯洗净切好,再和白米一起煮。 等熬到半稠不稠,白米沾上红薯的甜味后,方能入口。 可眼下的这一碗红薯粥,却只有红薯,没有白米。 没有白米就算了,红薯还少的可怜。 龙椿看着碗口:“地瓜汤就地瓜汤,你管这么个东西叫粥,粥听了能高兴吗?” 关阳林觉得,他昨天对龙椿的判断不错。 这个女人说起话来,的确是很有一点娱乐性的。 他久久居住在这座贫瘠枯燥的小县城里。 他的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丘八,没有人能和他这个皇族子弟说上话。 他整天除了混日子,就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发呆。 偶然有了钱抽点大烟,到底也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乐子,根本没什么意思。 关阳林挺寂寞的。 自新政府建立,满清余孽被清扫出关后,他就一直很寂寞。 他没有知心好友替他排解这份寂寞。 他只能歪在炕上,静静凝望着时代变迁,无力阻止,也不想迎合。 龙椿低头喝了两口地瓜汤,心里便知道关阳林这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钱了。 好家伙,穷成这个死样,不着急才有鬼。 龙椿喝完了地瓜汤后,便遵守诺言写起了手信。 手信写的很快,送的也很快。 龙椿这头儿刚按上指印,手信就被一个小兵拿走,放在了准备去拉黄金的大卡车上。 关阳林看龙椿只写了一张,便问:“你只给一个人写?” “嗯”龙椿咬着笔头磨牙,含糊的应了一声。 “六万两黄金,你都放在一个人那里?你能放心?还是有什么门道?” 龙椿松开笔头哼了一声:“想知道?” 关阳林耸肩:“说说呗,我不知道你们这个行当里的事情,好奇” “我要吃米饭,没有米饭饼子也行,有什么菜都拿来,我就跟你讲” 关阳林看着龙椿,发觉这个女人虽然乍看不叫人惊艳。 但细看下来,竟是个很耐看的模样。 且说起话来,居然还莫名让人觉得......自己和她很亲近,几乎要交上朋友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什么人? 关阳林垂着眸子想了想,最终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和龙椿攀谈下去。 可是...... 片刻后,关阳林摇头叹气,他伸手在龙椿肩头按了一把。 “你不错” 龙椿仍是笑:“我是不错,但你挺次的” 关阳林闻言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身走了。 古怪的是,他走之后,竟然连小平房的门都没锁。 ...... 韩子毅到了槐香县的时候,下车就看见龙椿趴在一片菜地里。 她跟个孩子似得,将两只手卷成筒按在眼窝上,正睁大眼睛寻找着什么。 他奇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龙椿跑去,见真的是她后,当场就愣了。 “你怎么在这儿?”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卷着手就回了头。 透过两只手筒,龙椿看到了一脸惊诧的韩子毅。 她琢磨了一下眼下的境况。 在先跟韩子毅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和先解决自身需求的两个选择里,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带吃的了吗?” 韩子毅脸上不解,手上却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花生洋糖。 龙椿见糖忘地,嗖的一下就从地里站起来了。 她恶椿扑糖似得扑到韩子毅手上,抢过糖就吃了起来,急的连包糖的油纸都咬进去一块。 韩子毅见她四肢健在,皮肉尚全后,便也不着急逼问她了,只说:“慢点吃” 龙椿坐在田埂子上啃了大半块洋糖,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向韩子毅,开始给他答疑解惑。 “你来迟了” 韩子毅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欺负你了?” 龙椿摆摆手:“那倒没有,他就是跑了” “跑了?” 龙椿点头:“他可能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你,就玩了一手调虎离山,他先把我抓来,又从我手上要了支票和金条,然后他今天一早走了,我估摸着,他是跟着卡车到天津取金条去了,这时候你又正从天津往这边儿赶,你俩就刚好错过,他的队伍应该是早就开拔了,我刚去县城后面的土路上看了,全是脚印和板车印子,现在这个县城里,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刚满城找人找吃的,硬是连根毛都没找见,这货真是......他妈的,他怎么不连草皮都挖走呢?” 龙椿越说越气,又低头啃了一口糖。 甜甜的味道化开在嘴里后,她又觉得好一点了。 韩子毅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的想了想。 末了,他伸手摸了摸龙椿有些散乱的头发。 “他问你要了多少钱?”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六万两黄金,五十万支票” 韩子毅皱眉:“你拿的出?” 龙椿憋着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钱,这货真是个奇人,他自个儿是王府出身,就觉得钱和黄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跟我开口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就是你爹在世也未必拿的出这么多,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就觉得这厮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八成是觉得有钱人都跟他们这些满清余孽一样,动辄就能拿出来几万两黄金” 第53章 春(五十三) 韩子毅眉头渐渐拧紧,又问:“那你是怎么糊弄的他?” “我没糊弄他,支票是真的,叫他去找雨山拿金条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要是照着绑票的规矩,拿住我等着雨山他们来赎,还有可能拿到钱,但他为躲你跑了,就不好说了” “他为什么不抓着你去天津?” 龙椿舔了舔嘴上的糖渣,也觉得有点费解。 “就是这里奇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把我扔这儿了” 话到此处,空气微微凝滞一瞬。 龙椿和韩子毅同时沉默下来。 再一瞬,两人又同时绝望的一闭眼,双双开口道。 “有诈” 的确有诈。 在看到关阳林坐着卡车进入空县城时,龙椿和韩子毅已经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关阳林的确不是个做军阀总统的材料,但他到底是王府出身的贝子。 那些猜度人心,阴谋诡计的手段,他可是天生就会。 今日这一招空城计加回马枪,也是他那已故的王爷爹,教给他的。 关阳林从卡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军装半新不旧,军帽也戴的有些歪。 然而这厮天生一张美好皮相,是以即便衣冠不整,却仍是难掩风流。 他笑眯眯的看着韩子毅和龙椿,又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卡车宽敞的车箱里,便鱼贯而出了几十位手持重械的士兵。 “外甥?”他叫。 韩子毅没说话,倒是龙椿看着这厮皱了眉头。 “你的人......多久到?”龙椿问。 三人相距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关阳林听不见龙椿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嘴唇在动。 韩子毅的面目已经全然阴沉了,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关阳林。 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枚精巧的小手雷。 “傍晚到” 龙椿闻言有点想骂娘,但又觉得场合不大对。 恍惚间,她用余光瞄到了韩子毅背在身后的手。 他手里的手雷,她认识。 日本造的小规模爆破手雷,杀伤力不大,但一命换一命是够的。 龙椿见状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小声道。 “不至于” 韩子毅低下头,声若蚊虫。 “今天是我没长脑子,一会儿我抱住他,你自己跑” 龙椿受到一点触动,却还是重复那句。 “不至于” 关阳林走到了两人面前,颇有些嬉皮笑脸的一乐。 “外甥?外甥媳妇儿?” 龙椿亦笑:“你诈我?” 关阳林一耸肩:“这是什么话?” 龙椿压低了眉头,嘴上在笑,眼里却没有温度。 “你把我抓来,一开始就是为了钓韩子毅,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上万两的黄金,所以才让我写支票手信,让我觉得你是个求财的纨绔,故而放松警惕,等到韩子毅一进县城,看见整个空县城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候你再带人进来,都不用费劲,我俩就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关阳林仍是笑眯眯的:“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很紧张,毕竟我一会儿要是跑慢了,那今天这出也就算是玩砸了,不过......你问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怎么就笃定韩子毅会来找我?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带卫队?” 关阳林戏谑的点点头:“他带卫队就要开卡车,卡车慢,他等不及,至于他为什么等不及,这就是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这个外甥,他爱上你了嘛” “哈?”龙椿迷惑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韩子毅没说话,只盯着关阳林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忍耐,忍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龙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和我这个外甥,是一起念的大学,在日本那几年,这小子就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天天给这个女人写信,有一天呢,一个中日混血的坏小子就使坏抢了他的信,你猜后来怎么着?” 龙椿不猜,只等他下文。 关阳林笑着垂下眼,像是陷入某一段事关青春的回忆里。 “他把那个坏小子的手砍了,用剁猪骨头的那种刀” 说话间,关阳林将两只手掌立起来,在空中比了个大概的长度。 “大概就这么长的一把刀,那刀特别钝,但架不住我这外甥有恒心,足足剁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坏小子的两只手剁下来,到最后那小子哭的都没气了,没两天就死了,死之前还发烧感染的受了不少罪” 龙椿蹙眉:“所以?” “所以我这个外甥他只要是爱上了什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嘛,他今天一早就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什么你不是他的女人,他不在乎你如何如何,但你想想啊龙小姐,他要是真不在乎,又何必给我打电话呢?我当时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一出肯定行的通” 关阳林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轻慢而愉快,像是在品读一本颇有情致恋爱小说。 龙椿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片,被关阳林这副看戏的姿态恶心到了。 她看出了关阳林皮肉之下的腐臭。 那是旧社会权势男子的模样。 他看一切人,如看下人, 他看一切情,如看娈戏。 唯有对他人漠视到一定境界,才能成就这番笑眼旁观的姿态。 龙椿看向关阳林的眼神变了,变成和韩子毅如出一辙的忍耐。 “你要什么?”龙椿问。 关阳林本以为自己说完这番恋爱剖析之后。 会换来龙椿的一点害羞,又或是一个感动落泪的表情。 但龙椿却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看着关阳林,冷冰冰的问,你要什么。 关阳林侧目:“你都不为我这外甥的痴情感动?” 龙椿好笑:“我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还感动?” 第54章 春(五十四) 韩子毅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脸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忍住喉咙里上涌的呕吐感说道。 “关月华在车上” 关阳林笑着点头:“我知道” “你还要什么?”韩子毅问。 关阳林一挑眉:“打你爹死那会儿,我就派人盯着你,你是怎么烧了帅府的,又是怎么给我姐姐药哑的,我都知道” “说重点”韩子毅不耐烦的一皱眉。 “砰!” “砰砰!砰砰!” 关阳林一共开了四枪,四枪都瞄准了韩子毅。 但最终只有三颗子弹打到了韩子毅身上。 最后一枪被龙椿用肩头挡下。 龙椿受了伤却不慌张,她咬住牙回头拔刀,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没有用,也来不及。 关阳林面有不忍,却还是决绝的对着龙椿开了第五枪。 他枪里只有五发子弹。 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 他日日计较着军需,算计着军费。 这五颗子弹,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翻盘机会。 最后一枪补在了龙椿胸口上,子弹的冲击力带着龙椿向后倒去。 没有悬念的,她倒在了韩子毅身上。 关阳林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像一对殉了情的爱侣一样,密不可分的叠在一起,安静的躺在大地上。 关阳林幽暗的看了一眼龙椿,心下不免觉得可惜。 这个杀手头子挺有意思的。 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就是觉得,若是能在漫长的寂寞岁月里。 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相伴,该是一件美事才对。 关阳林坐上了韩子毅的汽车,他伸手拥住因为哭喊了一路而沉沉睡去的姐姐。 又指点着勤务兵杀了韩子毅的汽车夫,换上自己人开车。 凯迪拉克飞驰起来,内燃机从车尾冒出黑烟。 这黑烟一路升腾着,向着遥远的呼伦贝尔驶去。 ...... 韩子毅的骑兵旅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漫天的晚霞烧红了槐香县的天空。 韩子毅托着龙椿,两人背靠在一棵槐树上。 龙椿昏迷的彻底,流了许多血。 韩子毅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要害。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放任龙椿睡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对着龙椿肩头的枪伤按了一把。 龙椿没有反应。 可他还是执拗的觉得,龙椿没有死去,因为她的皮肤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又或许,她早就已经死透了......这份温热,其实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打了个冷颤,难受的甩了甩脑袋。 他决定等回了天津之后,还是要继续吃那个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韩子毅咬着牙从地上跪了起来。 他俯下身,一手托住龙椿的膝窝,一手托住龙椿的后背,堪堪将人抱了起来。 他想将人抱出城去,找医生救治。 但即便他穿了防弹衣,那三颗子弹也还是将他伤的不轻。 他明显感觉到子弹已经破开他的皮肉了,只是受了防弹衣的阻碍,没有穿透而已。 韩子毅抱着龙椿晃了两下,快要站直时,他眼前忽然回放起了龙椿为他挡枪的画面。 他本该在这个画面里看到爱情的。 可惜看到最后,他只看的两眼发黑,周身无力。 最终,韩子毅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晕了过去。 ...... 龙椿醒来时,恰逢一个绵绵的阴雨天。 天津下雨的日子不多,秋初偶有几场雨,都是寒意深重的冷雨。 白墙木地板的高级病房里,龙椿幽幽转醒。 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饿。 猛烈的饿,剧烈的饿。 龙椿难受的一皱眉,只想到打她能挣钱开始,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她窝在柔软的大枕头里长长的吸了几口气。 然后就发出了一种,她自己都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 “有......吃的吗?” 趴在她床边的韩子毅猛然一抬头。 他脸色憔悴,胡青也长出来了,军装衬衣皱的像被猫抓了。 “你醒了?”他问。 龙椿听见他的声音后,才惊觉自己虽然醒了,却还没有睁开眼睛。 她挣扎着睁了眼,又在睁眼的一瞬间里,看到了满眼血丝的韩子毅。 她难受的想要从被窝里把手抽出来,可韩子毅却按住了她。 “哪里难受?还是饿?莱玉阳!把外间热的汤送进来!再把杨大夫叫来!” 龙椿在韩子毅的吼声里,懵懂的反应了片刻。 她至此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韩子毅给龙椿喂鸡汤的时候,龙椿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背后靠着四个鹅绒枕头,满眼怨毒的看着韩子毅。 “你穿防弹衣了” 韩子毅拿着勺子的手有点发颤。 “穿了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子毅脖子勾的更低了些。 “......你也没问” 话至此处,无需再言。 龙椿抢过汤碗泼了韩子毅一头一脸,又捎带手的把碗砸了。 韩子毅不做反抗,自顾自出去洗了把脸,又重新端了一碗汤进来,接着喂龙椿喝。 一连四碗汤见底,两根鸡腿下肚。 龙椿舔了下嘴角,虚弱道:“不行,汤汤水水不顶饱,你去给我找热烧饼来,要芝麻多的” 韩子毅点头:“行,你上厕所吗?我扶你上了再......”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龙椿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我叫个丫头来吧”韩子毅道。 龙椿扭脸看向窗外,意思是赶紧滚。 韩子毅会意,缓缓起了身。 然而他这厢还没从屋里走出去,柏雨山就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西装进了屋。 比之憔悴的韩子毅,他看着倒是有人样多了。 他原本是要跟韩子毅打个招呼的,可一见龙椿醒了后,他就顾不上韩子毅了。 柏雨山这人很少慌张,他这辈子所有的失态,几乎都只在龙椿面前表现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俯身就抱住了龙椿,颤声道。 “姐......” 韩子毅在房门外看的一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龙椿忍着肩头心口的痛楚,伸手在柏雨山后脖颈上拍抚。 “不怕,没死呢” 柏雨山深深趴在龙椿身上,嗅闻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 龙椿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她的温热气味。 这气味让柏雨山觉得安心,安心的快要落下泪来。 柏雨山坐好后,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 他看着龙椿,不等她问话,就一五一十的汇报起了柑子府的现状。 第55章 春(五十五) “阿姐走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一帮当兵的把柑子府围了” 龙椿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她眼底灰暗,叫人看不清心思,只问。 “王小狗带的路?” “是,这帮兵是外地兵,大黄小丁不在府里,府里只有朗霆和小柳儿,朗霆挨了一枪,小柳儿......也受了点伤” 龙椿点点头:“没死就好” 柏雨山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又道:“柑子府被烧了,家里的大师傅老妈子,小丫头和护院儿,都没了,还有后院库房里的枪和炸药,金条和现大洋都......” 龙椿笑笑没说话,这是她意料中事。 在北平这么多年,王小狗大约早就受够了和她一个女人平起平坐。 他此番能勾搭上关阳林,就说明绑她这事儿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关阳林有兵,一个军阀,再怎么兵败如山倒,也还是能随随便便捏死一个杀手组织的。 龙椿早年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干那些吃过界的事情。 她看着各方的脸色,操心着自己手底下的活儿。 她独自站在世情的冷水里,一步三探的摸着石头过河,只为求一个大家平安。 结果,还是她傻。 这一次,关阳林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韩子毅的狗命,二是她藏在北平的枪炮金条。 而王世杰想要的东西,就简单多了,他只想借关阳林的手除掉龙椿,好在北平一家独大。 他不能自己出手对付龙椿,他怕她的徒子徒孙来报复他。 想到这里,龙椿就忍不住的冷笑。 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王世杰的大伯是新政府的得力干将,关阳林的军队,领的也是新政府的番号。 如此这般,就都有迹可循了。 龙椿抬起了头:“打个电话到北平,定三十口棺材,把府里的人都发送了,多出来的五口,放到柑子府门口,不要拉进门,就摆门口,小柳儿伤的重吗?朗霆那一枪是挨在哪里了?” “是,小柳儿不严重,就是烧伤,烧到脸上了,朗霆那一枪在腿上,治的及时,也没大碍” 龙椿皱眉:“烧到脸上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左脸上,下巴到腮帮子,一大片” “朗霆是死的?他没管小柳儿?” 说到这里,柏雨山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但龙椿问话,再难以启齿,他也要说。 “当时那帮当兵的往家里扔煤油瓶......朗霆一着急,就先护着他那个老婆往外走了,小柳儿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见火烧起来了,就先跑到你房里把杨梅的骨灰盒子和你的书抱出来了,还把刀匣子背上了,她拿完这些才想着要跑,但那会儿房梁都快烧塌了......就......” 龙椿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要朗霆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 ...... 龙椿出院这一天,还是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 她出院之前,几个小护士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看。 一边看一边还大赞她是个活生生的医疗奇迹。 其中一个护士说:“我就没见过能恢复的这么快,这么好的枪伤,居然连发炎都没发炎,吃吃喝喝的就长好了,了不起!” 龙椿身上穿着柏雨山送来的收腰短风衣。 本来劲瘦的腰身,经由腰带一扎后,更显得人利落。 她给了这些护士一人两个现大洋,说多谢这段日子的照顾。 小护士们笑呵呵的接了大洋,又说。 “我们就是给你扎针送药,要说照顾还是您先生照顾的好,他一天跑进跑出的送六七顿饭过来,一般人哪儿有这个耐性呀!” 龙椿笑而不语,挥手告别了护士小姐们。 韩子毅的车等在医院门口,龙椿和柏雨山上车后,他便道:“你要回北平吗?” 龙椿点头:“嗯” 她态度冷淡,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韩子毅自知理亏,心里不大愿意在柏雨山面前的低头,可龙椿的脸色又实在是差。 现在再不解释两句的话,日后两人间,只怕是要起嫌隙的。 “我跟关阳林的确是同学” 龙椿侧目,眼神疑惑:“我问你了?” 韩子毅叹气,硬着头皮剖白心迹。 “我上学那会儿家里不给钱,过的很拮据,但那时候关阳林手里有钱,他说我和他是亲戚也是同学,就时不时给我钱接济我,我也总在教官打他的时候,替他受罚,但后来我发现他给我钱,就是拿我当个奴才养着,并没有什么情分,我心里不舒服,就渐渐不理他了,我一直觉得这人虽然有毛病,但心地不坏,所以这次他绑你,我真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他左不过是要钱,不至于真敢动手” 龙椿看着韩子毅笑:“说的好,你毒哑了他姐姐之后,还觉得他不敢动手,明明觉得他不敢动手,还特意穿着防弹衣来,韩司令真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龙某佩服” 柏雨山坐在前座听着两人的对话,始终一言不发。 韩子毅则看着龙椿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后他才拧着眉头道。 “不管你信不信,这防弹衣是我爹留下的,这段日子我都没离身,所以这只是未雨绸缪,不是高瞻远瞩,我的的确确是没想过要杀关阳林,即便他是关月华的弟弟,我也没想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不算坏,对我不坏的人,我都不愿意下杀手,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 龙椿彻底听笑了,她伸手一拍韩子毅的肩头。 “好好好,正人君子,生杀有度,韩司令娶了我,真是玷污了门庭,龙某惭愧” 话至此处,柏雨山不再静默,他伸手按住汽车夫的方向盘。 “这里停车,我开车送阿姐回北平” 汽车夫闻言没有立即停车,而是回头去询问韩子毅的意见,可柏雨山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方向盘上抓住了汽车夫的手,而后便捏着他的手掌狠狠向后一弯折。 一声骨头的脆响过后,柏雨山面无表情地说。 “停车” 第56章 春(五十六) 车子急急的刹停了。 柏雨山率先下车去给龙椿拉车门,韩子毅也跟着龙椿的脚步下了车。 他无暇关心汽车兵的伤势,只急匆匆去追龙椿。 龙椿换车之际,韩子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这事儿我办的糊涂,我补偿你,你别跟我生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是宁死也叫你先跑的人,而你也不是全然的无情,你为我挡枪,真的,我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这么对我,我记你的情,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信我,往后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你别跟我生分” 这话足够低三下四了,龙椿停下脚步,凝视了韩子毅片刻,接着她便向柏雨山伸出了手。 “刀” 柏雨山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刃钢刀送上。 龙椿接过后,上手就按住了韩子毅的头。 她抄起刀子,当场在韩子毅的左脸上划了一通。 直到血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和他衣领后,她才觉得满意。 末了,龙椿又避开要害,在他肩头心口各刺了一刀。 韩子毅疼的说不出话,却丝毫不肯挣扎。 龙椿做完这些,只留下一句。 “北平王家知道吗?王忠宇,在新政府做参谋的那个” 韩子毅疼的脸皮都在抽搐,但还是咬着牙回话。 “知道的” “你治死他” “好” 韩子毅答应的痛快,却只换来龙椿一声冷笑。 她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又阴阳怪气的道。 “不是没害过你的人不杀吗?” 韩子毅被这个窝心脚踹翻在地,却仍是挣扎着爬起来。 “害你就是害我,可以杀” 龙椿还是不屑。 “去你妈的吧” ...... 龙椿回到北平之后,天上的雨还是没停。 秋雨最冻人不过,被大火焚烧过的柑子府不再花红柳绿,只透着黑漆漆的,湿漉漉的暗。 柏雨山打电话定下的棺材已经送到,柑子府一众仆人也已经入棺停灵。 龙椿走到中庭,对着庭中的二十五口棺材一一鞠躬。 礼成之时,她早已头脸全湿,满身恶寒。 二十五口棺材之后,站着朗霆和他的小媳妇儿。 以及大黄小丁,还有纱布包脸,捧着骨灰盒,背着刀匣子的小柳儿。 黄俊铭和丁然自杨梅走后,就被龙椿派出去办事了,是以便躲过了这段时间的腥风血雨。 昨天他们回来,看到一片漆黑的柑子府,险些晕倒过去。 又听闻龙椿被绑,更是急火攻心,恨不能当场去找王世杰报仇。 龙椿走到众人面前,什么都没有解释。 她只是笑:“人都在,就还好” 众人闻言,眼眶皆是一热,除却朗霆那个小媳妇儿。 他们跟着龙椿太久了,知道柑子府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龙椿这句话的意思是,家没了,但家里人还在, 所以......就还好,还是不幸中的那一个万幸。 这句话说完,龙椿看向朗霆。 她仍是没有废话,只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想起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醒世名言。 半晌后,龙椿道:“朗霆,出事的时候,府里只有你一个大人,但你没管小柳儿,你带着你的女人跑了,小柳儿管你叫了快十年哥,她叫的这一声哥,叫到哪里去了?” 朗霆知道龙椿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发作,可那天他原本是拉了小柳儿和马兰一起跑的。 但小柳儿不肯跟他同路,非要去龙椿房里拿骨灰和书。 他拗不过她,就只好...... 朗霆低着头,知道辩解无用。 事实就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疤痕不会消失,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着头:“阿姐,我错了” 龙椿不再看他,只对着丁然道:“去找根胶棒过来” 丁然一愣,看眼色般的看向柏雨山,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了龙椿一句。 “阿姐......胶棒会把筋打断的......” 柏雨山闻言一皱眉,连忙使眼色让丁然去拿,不要多说话。 丁然会意之后,便不敢再耽搁,小跑着就去了。 龙椿看回朗霆,又面无表情的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一把枪,缓缓递进了朗霆手里。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你把这个女人杀了,以后继续当小柳儿的哥,过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二,你不要这个家了,要另起炉灶,那你就挨一顿胶棒,把我教你的本事还给我,咱们两清” 话音落下,朗霆眼圈儿通红的抬了头。 他眼睛大,流出来的眼泪珠子也大。 此刻,这些眼泪珠子正一颗一颗的,从他眼眶里往下滚。 龙椿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只等他一句话。 马兰依偎在朗霆身后,听了这话只觉得龙椿不讲理到了极点。 但无奈她刚想张嘴替自己男人说话,就被龙椿一记冷眼压住了。 龙椿的眼睛没有温度,仿佛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她明明心痛难忍,脸上却麻木不已。 她伸手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抬脚向马兰走去。 “你选不了,阿姐替你选”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句话是在留朗霆。 但可惜的是,朗霆已经留不住了。 柏雨山垂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气。 他的心也在痛,只是不似龙椿那般彻底而绝望。 朗霆在龙椿逼近的最后一刻,挺身挡在了马兰面前。 他忍住哭腔,忍的浑身发抖,泪如泉涌。 “姐......姐......” 这两声姐一出口,龙椿便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她撇开刀刃,伸手就甩了朗霆两巴掌,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拳脚相加。 她边打边骂,边骂边心碎。 “没出息的东西!没心气的东西!死不了的狗崽子!白眼狼!我他妈白养你!我他妈的白养你了!” 龙椿的拳头太硬,倘或朗霆不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是决计挨不住这样一顿痛殴的。 黄俊铭盯着马兰的动静,见她有要去拉扯龙椿的意思。 便当即在背后给了她一脚,将她踩在了地上,叫她眼睁睁的看着朗霆挨打。 第57章 春(五十七) 龙椿也不知道自己打了朗霆多久。 她只知道她打他打的两手滑腻,鲜血淋漓,又满心疲惫,眼眶酸热。 等到丁然拖拖拉拉的带着胶棒回来时。 朗霆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了。 他满脸的血水,嘴里还吊着一条血唾沫,丝丝拉拉的挂扯在地上,随呼吸颤动着。 朗霆两手抱头,蜷缩在地,明明已经疼的抽抽了,却还是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马兰在一旁看的目眦欲裂,想骂人却被黄俊铭踩住了头。 她的两片嘴皮贴在地面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嗯嗯哇哇的挣扎闷吼。 龙椿喘着粗气,甩了一把手上的血。 她直起腰来,伸手拽住朗霆的一条膀子。 再一瞬,朗霆这条膀子就被她徒手拗断了。 一声剧烈的惨叫后,是龙椿精疲力尽的叹息。 小柳儿,柏雨山,大黄小丁,都在朗霆断臂的一瞬间,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摆满棺椁的庭院,连绵不绝的雨声。 龙椿对着众人道:“以后咱们家里,再没有朗霆这个人” “是”四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话音落下,恩断义绝。 龙椿抬脚向着香草厅走去,柏雨山和小柳儿,大黄小丁,皆默不作声的随她而去,无人回头。 唯有马兰。 黄俊铭这厢一松脚,她就哭喊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匆匆扑到了朗霆身上。 她原本是有许多怨毒的诅咒要骂的,可在看到朗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后。 她却只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怎么这么狠......她怎么这么狠啊?你不是她弟弟吗?她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朗霆缓过了疼劲儿。 他靠在马兰怀里,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着龙椿的背影望去。 虽然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 他还是看到了那根被遗留在庭院中的,沾满了雨水的,没有被使用的胶棒。 朗霆咧着嘴笑了,可笑着笑着,咸涩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它们一汩一汩流过他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 ...... 柑子府,香草厅。 龙椿席地而坐在一片焦黑的香草厅里。 时至今日,她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被烧的乌漆嘛黑的厅堂,被洗劫一空的古董家私,都丝毫没有叫她伤心难过。 她冷静下来,认真做起了部署。 “小丁,这两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发送后院儿的大师傅老妈子和丫头们,丧事办完之后就去羊街上找匠人,尽快带人把柑子府修缮好,不要叫外人看我们的笑话,现在阿姐手里没现钱,这个钱雨山先出,事后阿姐翻番补给你” 柏雨山盘腿坐在龙椿身边,无奈的一摇头。 “我难道还......” 龙椿拍拍他膝头:“你有心是你有心,阿姐不能白占你的” 小丁闻言眨眨眼。 他是个有些娃娃脸的小伙子。 他的容貌虽然同黄俊铭有几分相似。 但细看下来,他其实是比黄俊铭多些孩子气的。 小丁看着龙椿,颇为积极的说:“阿姐,我也有钱” 龙椿笑:“知道你有钱,留着自己花吧,阿姐就是穷死也没有花小孩儿钱的道理” 小丁一皱鼻子,心里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如柏雨山有用,阿姐也老拿他当小孩儿。 话至此处,龙椿又抬头看向黄俊铭。 “神仙庙现在有多少人了?” 黄俊铭老实回话:“一百三十个半大孩子,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八九岁” “本事呢?” “能教的都教了,拔尖儿的有六个,其余的指望不上,只是混个人头” 龙椿垂眼:“也够了” 大约在三年前,龙椿就吩咐大黄小丁去笼络街头上的穷孩子,野孩子,病孩子。 她让他们去接济,教导,治愈这些孩子。 再让这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做柑子府的打手,血包,替死鬼。 这件事做的隐秘,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大黄小丁常年神出鬼没,就是因为他俩总是换着班儿的住在神仙庙里。 他们和这些孩子同吃同住,传道授业。 为龙椿和柑子府的来日,预备出源源不断的门徒。 柑子府的前任门房,就是如今躺在棺材板里的小军。 他就曾是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 龙椿没有薄待他,他临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套绸子寿衣。 棺材里还放了十块大洋,用作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这对于一个曾经流落街头,险些当街饿死的小叫花来说,已经算是好结局了。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便对着黄俊铭道。 “你去挑两个拔尖儿的孩子回来,今晚我领着你们仨出趟活” 黄俊铭对龙椿的命令不疑有他,说了声是后,就起身出门了,行事十分干脆。 丁然见状也起了身,他要找丧事班子把后院那些棺材处理了,还得找匠人回来修缮柑子府。 这两个事说简单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龙椿平时最不喜欢办事拖拉的人,他可得早点交差。 丁然起身后说道:“阿姐,我也走了” “嗯”龙椿点头,说罢,她又抬头看了一眼丁然:“多买点纸货,别叫咱们家的人在下面受罪” 丁然难受的一皱眉:“我心里有数阿姐,这就去了” 小柳儿见黄俊铭和丁然走了,便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将自己扭到了龙椿身边。 见龙椿没赶她后,她又将脑袋顶在了龙椿胳膊上,小声问。 “柏哥说阿姐受伤了” 龙椿见她难受,索性就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低头去看她脸上的纱布,轻声道。 “我没事,你这怎么弄的?为着这点儿东西命都不要了?” 小柳儿鼻头酸楚,跟只病猫似得往龙椿怀里一钻。 她没有回答龙椿的话,她只是难过的咕哝。 “那些当兵的不讲理,他们砸咱家大门,搬后院儿的枪和子弹,还有金条,他们还放火烧咱家东西,孟姐从西安送来的那个古董榻,也叫他们抬走了......” 小柳儿越说越委屈,眼看着是又要哭了。 第58章 春(五十八) 龙椿叹着气摸她脑袋后的大辫子。 “这帮王八蛋是不是把你私房钱都抢走了?” 小柳儿闷闷的“嗯”了一声。 龙椿笑,又问:“你孟姐给你捎的那个翡翠镯子呢?” 龙椿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小柳儿就哭的刹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嚎啕起来,难受的直骂娘。 “他妈的......我老舍不得戴......呜呜呜呜呜......现在好了......啥都没了......呜呜呜呜呜......姐......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 龙椿被小柳儿的哭喊逗笑,一笑就咳嗽起来。 柏雨山本来也被逗笑了,可一看见龙椿咳嗽,他就赶紧伸手把小柳儿提到了自己怀里。 “你把气喘匀再笑,大夫说你这一枪险的厉害,擦着气管子过去的,以后可别大哭大笑的” 小柳儿闻言不哭了,抬头看向龙椿,伸手就想摸龙椿心口,却被柏雨山挡住了。 “这么严重吗?”小柳儿问。 龙椿摇摇头,又手贱兮兮的去掀小柳儿脸上的纱布。 “别听他瞎说,你这脸留不留疤的?要是留了疤,你现在又没私房钱又没首饰,也凑不齐个嫁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小柳儿闻言,刚停了的哭声就又续上了。 柏雨山听得好笑,一边拍抚着小柳儿后背哄她,一边又搡了龙椿一把。 “你还嫌她不难受吗?” 龙椿微笑着不说话,一手托腮看向门外雨幕。 她在天津养了一个月,胸口和肩头的伤口已经结痂。 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柑子府是静默的。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乖乖的藏在暗处,等着她回来当家做主。 他们没有内乱,没有叛逃,没有看她失势就吃里扒外,自奔前程。 唯有一个朗霆。 其实朗霆......也不算是背叛了她。 他只是长大了,懂得选择了。 仅此而已。 龙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对着门外的雨帘轻声道。 “好好活着吧” 雨帘另一边,朗霆一瘸一拐的依靠在马兰身上。 他艰难的向着柑子府外走去,纷乱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柏雨山和小柳儿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唯有龙椿,她听到了。 她在密密匝匝的雨声里,听见了朗霆拖沓的,伤痛的脚步声。 她在香草厅里凝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位注定要分道扬镳的旧年小友。 她没有别的话要说。 唯有一句姐姐对弟弟的嘱托。 “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 柏雨山听见了龙椿的呢喃,便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洞的雨幕。 他侧目看向龙椿:“阿姐?” 龙椿回眸:“嗯?” “看什么呢?” “看笨鹌鹑驮傻狗呢” 柏雨山失笑:“什么俏皮话” 龙椿把手伸向空中,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道。 “你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往奉天去吧,把朗霆那一摊子活儿接起来” “我?不让小孟儿去吗?她最能交际的” 龙椿扭了扭脖子:“奉天那一摊子不好拿,小孟儿过去是稳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西安那边也不能没人,还是你去吧” 柏雨山颔首:“那天津这边......” 龙椿打了个哈欠:“有我呢” ...... 午夜时分,北平的雨停了。 龙椿窝在柏雨山的车里换了身衣裳,又就着后院儿的大水缸洗了把脸。 她穿一身黑,头发盘起来。 黄俊铭带着两个少年站在水缸旁边,等着龙椿指派任务。 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们站的笔直,身上的黑衣也很崭新。 身量相似的两个孩子,剃着一模一样的寸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 龙椿一边从小柳儿手里接过毛巾擦脸,一边笑着说。 “又是一对儿好搭档,像你跟小丁,你胆大他心细,这么多年,从来没叫阿姐操心过” 黄俊铭挨了夸也不苟言笑,只对着龙椿抿了抿嘴。 龙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咱家就你不爱笑” 说罢,不待黄俊铭回话,柏雨山就提着两口大箱子进了院里。 院子里点了四五个地窖里煤油灯,光线不大亮也不大暗。 柏雨山当着众人的面开了箱子。 一个箱子里是四把板正的手枪,和十二支配好的弹匣,另一箱则是炸弹。 龙椿随手摸了一把枪装好弹匣,插进了后腰处的枪套里。 黄俊铭也带着两个少年,一人拿了一把装弹。 柏雨山没有关注龙椿拿枪的动作,他只盯着龙椿的装扮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阿姐” 龙椿抬眼:“嗯?” “你这身衣裳哪来的?你房里的东西不都没了吗?” “你车上拿的啊,我上你车里找奶糖去了,没想到你车后头还放了衣裳,结果抖开一看是我的,我就穿上了,诶?不对啊,你车里怎么有我衣裳?” 柏雨山闻言一怔。 他后颈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来天津吊丧那回,把衣裳换在饭店了,我顺手拿到车上,之后就忘了,也没给你送回来”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想,发觉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但换衣服这事儿她有印象。 柏雨山的确是给她准备了一套新衣裳,还准备了一朵戴孝用的白花。 龙椿不疑有他,笑着一挑眉。 “忘的好,不然我今儿还真不知道穿什么” 柏雨山也笑,一边笑,一边悄悄握住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让龙椿知道,他曾一个人坐在车里,嗅闻过这衣裳多少次。 小柳儿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将龙椿和黄俊铭,以及两个少年送出了柑子府。 走到门口时,龙椿回头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说。 “阿姐给你报仇去” 小柳儿一向是个虽然自身不太能打,但杀心却十分重,且十分能叫嚣的小豆芽。 她激动的看着龙椿,杀气腾腾的一点头。 “好!王小狗他老婆有什么好东西!阿姐都带回来吧!” 龙椿一笑:“好” ...... 凌晨四点,北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第59章 春(五十九) 龙椿隐匿在王世杰的府邸外,悄咪咪的看着大门处的府灯。 以及团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盹儿的护院。 她回头对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后,又小声道。 “你俩不用进去,就蹲这儿,蹲到你们那些小兄弟过来了,就放枪弄死那两个门房,然后带人进府里搬东西,可这细软搬,拿到手里都是自己的,不用往柑子府交,听明白了吗?” 两个小少年伶伶俐俐一点头,也学着龙椿的样子,悄咪咪的回话。 “听明白了大老板” 龙椿一笑:“乖了,你俩领着他们,拿完东西之后要散开跑,不要被巡捕房抓到,天亮之前一定要走,不能叫人看见你们” 少年们又点头,目光兴奋而恶毒。 说罢,龙椿又睨了一眼黄俊铭。 黄俊铭会意,幽灵似得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路跟野鬼似得,从王府正门飘到后院儿。 又以猴子捞月的姿势扒住了后院墙,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王府。 进入王府后,龙椿心中没有一点仇恨的涟漪。 她做活儿时很少会产生情绪。 她既不会兴奋,也不会愤怒,心里安静的像是装了一片夜湖。 她只告诉自己,她是来杀人的。 杀完了就回家,回家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睡醒了就再去杀。 这只是一份糊口的活计,并不值得她产生情绪。 龙椿面无表情的走在黑暗里。 黄俊铭则猫着腰躲在她的阴影中,有条不紊的给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换弹匣。 两人走到王世杰房前时,黄俊铭的弹匣已经换到第三支了。 黄俊铭身手不如龙椿,是以格外依赖枪械。 两人停下脚步后,他压低了嗓音问。 “阿姐?” 他不知道龙椿是想自己杀王世杰,还是要派他去。 龙椿回头,看见了满院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很新鲜,皆死于无声的枪击。 龙椿见状,幽幽一叹。 “你去弄他老婆儿子爹妈,我拾掇他” 黄俊铭掏出两只弹匣夹在指缝中,乖乖点头。 “知道了,阿姐小心” “嗯,去吧去吧”龙椿摆手。 黄俊铭走后,龙椿就用钢刀插入了眼前的门缝。 紧接着腕子往上一挑,就抬起了门内的木栓。 然而木栓抬起那一刻,一颗子弹便从门内打出来了。 龙椿冷笑,俯身躲子弹的同时踹开了房门。 子弹擦着龙椿的头顶毛飞过,龙椿手中的单刀,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双刀。 不出所料的,王世杰算计了龙椿和柑子府之后。 一直担心这个大姐姐没死透,迟早会来报复自己。 于是为了安全,他特意给自己房里安排了人。 外间住着的三个保镖,就是专门用来防龙椿的。 然而...... 屋内没有烛火,电灯也没有打开。 龙椿走惯了夜路,从来都无惧黑暗。 她在一瞬间里趴平,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化作一张带刀刃的地毯。 屋里的三个保镖看门开了,却不见人影。 他们只疑惑了一瞬,就被伏身在地的龙椿割断了跟腱。 惨叫响起后,龙椿没有恋战。 她手脚并用的往里屋爬去,壁虎似得游动在黑暗之中。 王世杰早就被枪响吓醒了。 他不像龙椿,不是自己混大的恶徒。 他小时候是年幼的病少爷,长大了是做买卖的王老板。 他懂做生意和雇保镖,却不懂真的到了生死攸关这一刻,该怎么跟人搏命求活路。 他两手抱着一支枪,哆哆嗦嗦的窝在床帐里。 听见那些保镖的惨叫后,王世杰便像一头受了惊的病马似得。 他歇斯底里的端起枪来,对着一片漆黑的床帐外疯狂扣扳机。 龙椿数着他的枪响,数到第七下时,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知道,王世杰没子弹了。 她一手掀开满是硝烟的床帐,一手鬼魅似得伸上了床,冰冰凉凉的掐住了王世杰的脖颈。 龙椿杀人不喜欢废话,土匪才兴讲那些占山为王的垃圾话,杀手可不这样。 龙椿抄起刀就砍上了王世杰的天灵盖,然而这一下并没能砍死他,只砍出了一阵热腾腾的尿骚味。 龙椿没松手,她提着王世杰。 眼看着他脑袋喷血,下身飙尿,这才嗤笑。 “就这么个胆子,还非要跟我走到这一步,你图什么呢?咱们都踏实过日子不好吗?就非要这样?” 王世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龙椿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 龙椿半跪在床上,两手举刀,剁肉似得剁了王世杰五分钟。 末了,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床榻。 龙椿低头看刀,发觉刀口已经有些卷了。 她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上的血,收刀下床。 外间的三个保镖还在哀嚎。 跟腱割裂,剧痛无比,一般人是吃不消这个疼痛的。 龙椿对着他们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自己受累,再送他们一程,让他们少受疼痛。 黄俊铭来找龙椿的时候,整个王府已经没什么人声了。 龙椿将两把卷了刃口的刀插在王世杰房门上,而后便带着黄俊铭往外走。 同一时间,两声不大明显的枪响从前方传来。 龙椿笑着一歪脑袋:“这些小崽子动作还挺快” 黄俊铭还是跟在龙椿身后,轻声回话。 “带他俩出来的时候,也捎带着跟其他小孩儿吩咐过了,都一直等着呢” 龙椿点点头,刚有了点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便忽然想起了小柳儿。 “哟,小柳儿要首饰,我怎么......”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黄俊铭就对着她一伸手。 青年掌心里躺着一青一白两只玉镯子。 “拿了,阿姐” 龙椿低头一看,很是意外的一笑。 “难为你有心” 黄俊铭抿着嘴角不说话。 天上月亮暗暗的。 心事重重的藏在云后面。 龙椿捏过两只镯子,搁在手里把玩,边玩边往外走去。 黄俊铭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的说道。 “这个绿的给小柳儿,这个白的,阿姐留着戴吧” 龙椿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戴这些?这叮叮当当的往腕子上一挂,还怎么干活?” 黄俊铭低下头:“阿姐指使我们出去干活就行了......” 龙椿闻言一怔,没由来的想起了朗霆。 上次在察哈尔,她领着朗霆干新活儿。 那时候她想的是,自己先带着他走一趟,等他学会了,上手了。 自己就退下来,踏踏实实在柑子府压阵。 可现在...... 龙椿沉默的将手背在身后,两只玉镯被她挂在指尖,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前后晃荡。 两只镯子。 走一步碰一下。 碰一下响一下。 许久之后,龙椿哼笑。 “阿姐还年轻,阿姐不靠人” 第60章 春(六十) 今天的北平城,真的很热闹。 柏雨山开车将龙椿和小柳儿送到北平饭店后,就急匆匆的出门办事了。 这天正午,柑子府门口的五副空棺材,都迎来了各自的尸体。 王世杰一家被灭门。 从爹娘到孩子无一幸免。 其中死相最惨的,还是要数王世杰。 这厮脑袋都碎的没法形容了,简直是成了馅儿了。 棺材上盖的时候,柑子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平白来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也有不少来听口风的混混眼线。 柏雨山虽然不惯抛头露面, 但时至今日,柑子府让人点了一回炮,他也没道理再装聋作哑。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西装,一脸和气的站在王世杰的棺材前,微笑道。 “诸位,王老板和我家大姐姐是生死之交,今儿王老板家门不幸,遭了迫害,阿姐她心里慈悲,不忍看王老板横尸街头,就点我出面给王老板一家治丧,这趟白事儿的一应开支都算在柑子府帐上,也算是全了阿姐和王老板生前的交情,阿姐有话,说凡是在北平城里和咱们家有来往的,来日不论关系远近,婚丧嫁娶,柑子府一定出钱出力,照应周全,是以还望诸位不吝赐教,常来常往!” 一番话说完,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便听懂了话音,倒腾着腿子就找自家大混混回话去了。 柏雨山见话放出去了,便抬手指挥着几个卖力气的小工,抬起棺材打起幡的往大街上去了。 这一日间,王老板一家五口的棺材,在北平最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前前后后的游了三次。 巡捕房的巡警们在暗地里盯这条白花花的队伍。 但也只是盯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既不敢拦下丧仪,也不敢上前质问。 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吃公粮的。 为着每个月三五十块钱的薪水,跑出去跟龙椿这个级别的混混头子杠上,实在是没有必要。 而其余的黑道混子们看着这一出,也不过是在心里笑笑,骂一句狗咬狗一嘴毛,也就完了。 ...... 龙椿在北平饭店的大套房里,舒舒服服的洗了个大澡。 期间小柳儿进来给她搓背,左右手上,分别戴着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龙椿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 她一边给自己前胸后背打肥皂,一边看着小柳儿的胳膊笑。 “你早说你得意这个戴法,阿姐就去警局里给你弄副铐子回来了,那个多好?晶晶亮的,干活儿的时候还能哗啦啦响呢,不比这个强么?” 小柳儿拖着大毛巾给龙椿擦背,她明知道龙椿这话是在调侃她,却还是笑的停不下来。 小柳儿一边笑一边给龙椿搓背,结果不知怎么的,居然越笑越好笑。 她哈哈哈哈哈的趴在龙椿背上,又伸手从浴缸里撩水泼龙椿,边泼还边笑。 “我才不戴,哈哈哈哈哈,阿姐嘴坏死了” 龙椿被她泼的睁不开眼睛,嘴上却还是不消停。 “怎么不戴?嫌不够分量么?那阿姐让你柏哥给你打个枷回来好不好?到时候你往膀子上一架!嚯!连脖子都不空了!哈哈哈哈哈!” 龙椿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小柳儿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气的直把龙椿往水里摁。 韩子毅站在开了锁的房门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也无声微笑起来。 龙椿,原来是会这样笑的? 韩子毅在房门外站了挺久。 龙椿穿着白浴袍出来的时候,韩子毅仍靠在门框上发呆,没有进房门一步。 “诶?你怎么来了?” 龙椿一边歪着脑袋擦头发,一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 今天的韩子毅,比之往昔的韩子毅,看起来要惨烈不少。 这厮整个脸盘子上包了一大圈纱布,只有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下巴都看不见的。 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虽然挺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肩头心口都受了伤,且还伤的不轻,走路都挺不直腰。 韩子毅摘了军帽,略微站直了身子。 他见她心情不错,便翘着嘴角笑了笑,又用一个近乎天真的表情问道。 “我能进去吗?” 龙椿心情的确是不错的,但该有的警惕却没有少。 “怎么开的门?” “我跟侍应说,我是你丈夫” 龙椿不冷不热的哈了一声,又利索的冲他招了个手。 “坐,随便坐” 北平饭店的房间格局简单,套房内间是卧室。 外间则是大会客厅,会客厅旁是一间大浴室,连带着洗手间。 龙椿头发半干,发尾还在滴水。 她率先坐到了沙发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小柳儿准备好的一套指甲刀。 她这头儿刚预备剪指甲,就发现韩子毅从房门口往沙发上走的这几步,走的着实是艰难。 他背垮了,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感觉是使不上劲,走起路来拖拖沓沓的。 好半天过去,韩子毅才终于坐到了龙椿身边。 龙椿好奇的看着他。 “你......让炮崩了?” 韩子毅被逗的咧嘴一笑。 “没有” “那怎么走路还不利索了?” 说话间,小柳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她趁着龙椿洗完澡换浴袍,顺手就把龙椿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沾了血的衣服不好洗,幸好柏雨山提前送了些德国洗衣粉过来,这才保住了这两件衣服。 小柳儿出来看见韩子毅,一下子就皱了眉头。 柏雨山同她说过,说龙椿这次被绑和当兵的有关,但没有细说头尾。 第61章 春(六十一) 故而她只以为,龙椿是因为韩子毅才受了害的。 柑子府也是因为这厮,才被人烧了个黢黑的。 龙椿一看小柳儿的脸色,就知道这丫头马上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她一挑眉,心里不大想让小柳儿再骂韩子毅。 她从天津离开的时候,已经给了韩子毅教训,便是有仇,也该了结在那两刀里了。 况且......小柳儿的脸也没柏雨山说的那么严重。 那天她被韩子毅的两句话气了个急火攻心,划他脸的时候十分没轻没重。 现在想想,也不是不后悔。 龙椿咳嗽了一声:“你先去把衣裳晾了,再下去买点吃的回来,饭店里都是大菜,也没个点心” 小柳儿闻言看也不看龙椿,只直勾勾的盯着韩子毅。 看那样子,倘若今天龙椿不在这里,她绝对能把韩子毅给撕吧撕吧活吃了。 她那么大一个家,那么绿一个镯子,都被这厮给方没了。 真够晦气。 韩子毅包的跟个受虐战俘一样回看小柳儿。 他始终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想弄死他的表情。 他从来没惹过她啊? 龙椿凶就罢了,一个丫头也这么横? 小柳儿黑着脸把衣服墩在茶几上,紧接着又死死盯住韩子毅。 “没有钱了!没有钱买点心吃了!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钱!” 龙椿知道这话不是冲她来的,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韩子毅被这丫头盯的发毛,脑子也渐渐的转过弯儿来了,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把银元。 “拿这个买” 说实话,韩子毅的手大,他抓出来的这一把银元,少说也有二十块。 别说是买点心了,那就是买个点心摊子也够了。 小柳儿见状冷笑着,看也不看那些银元。 “你打量我没见过钱呢?这点儿钱够干什么的?我家里雇车进府拉泔水,也不止这点儿赏钱啊?小气的这样,你还拿自己当个爷呢?” 这话很不客气了。 龙椿听得皱了眉头,起身就在小柳儿屁股上打了一下。 “我使不动了你是不是?” 小柳儿两只手背过去护住屁股,其实龙椿根本就没用力打她,她也不是冲着龙椿发脾气。 她就是很烦这个韩子毅。 龙椿见她那死犟的脾气又上来了,便只好自己伸手接过了韩子毅的银元。 又顺手把他腕上的白金手表拆下来,通通塞进了小柳儿手里。 “钱买吃的,手表拿出去卖了,卖多少都是你的,行不行?” 韩子毅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第一时间倒没有可惜那支白金手表。 他的第一反应是,龙椿刚才摸到他了。 她的指腹按着他手腕上的皮肤,结结实实的摸过去,然后才解开了他的腕表。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哼了一声,知道龙椿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扭头就拿着钱和手表走了。 龙椿坐回沙发上,又重新捡起了指甲钳,她一边剪指甲一边笑着道。 “这表贵吗?” 韩子毅侧目看着龙椿,只见她一头半干不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比之往日束发的她,更有女孩儿的样子。 “不贵” 龙椿笑:“不贵就行” 韩子毅看她笑了,自己便也跟着笑了一声。 龙椿剪好了指甲,觉得有点口渴,便下意识的吩咐道:“茶” 韩子毅闻言也下意识的起了身,走到茶几对面的台子上,提起暖壶倒水沏茶。 龙椿这头儿将一只脚踩在沙发上,又将下巴抵在这条腿的膝盖上。 她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起了脚指甲。 韩子毅将茶放到茶几上的时候,才看到龙椿将一条长腿探出了浴袍之外。 纯白的浴袍险险遮盖住她的大腿根,两腿错开的地方,在浴袍下若隐若现。 这简直比高叉旗袍还要来的欲遮还露。 龙椿听见茶杯和茶几的碰撞声后,便从脚趾甲上抬起了目光。 韩子毅也不知怎么了,竟将两杯热茶一起打翻在了茶几上。 他本来完好而洁净的手,此刻已被烫了个通红。 龙椿无语的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就是让炮崩了” 韩子毅没说话,回身又去泡茶。 第二次泡来的茶,搁在了淅淅沥沥的湿茶几上。 龙椿无心去收拾湿了水的茶几。 韩子毅多走了两步,也觉得累了,故而也没有去管。 水声滴滴答答的,顺着茶几边缘往地上掉。 韩子毅看着那水滴,眼观鼻鼻观心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龙椿。 龙椿剪完了指甲,又伸手端起湿了底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你到底什么事情?” 韩子毅回了头。 此刻龙椿的坐姿已经改变了,她盘着腿。 下身被浴袍遮盖的严严实实,上身也只露着一段脖子。 韩子毅在心底笑自己。 他明明不是个君子,却屡屡在龙椿面前克制,也是怂的很。 “你上次踹我那一脚,没踹好” 龙椿端着茶杯笑:“你是找我算账来了?” 韩子毅摇头:“不是,你上次踹我阑尾上了,踹发炎了,你当天走了,我回头就去医院开刀了,所以这两天走路都不利索,肚子上的刀口太疼了” “噗!”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一口茶水喷在了韩子毅胸口,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脸上。 韩子毅伸手擦了擦,又惹来龙椿促狭。 “我刚刷了牙的” “没嫌弃你,就抹抹匀” 龙椿听了这话,又乐了个不可收拾。 她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他脾气不算糟糕,为人也算过得去。 即便遇事拎不清,一时糊涂后,却也晓得悔改。 更难得的是,这厮长的也算顺眼。 同他做夫妻这事儿,龙椿没什么想法。 但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肯定会是个麻烦的朋友就是了,就跟殷如玉那个麻烦精一样。 但麻烦的朋友总有一点好处。 就像柑子府此次遭劫,龙椿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因为她的钱八成都放在了殷如玉那里。 殷如玉虽然不是个正派人物,但却是一只比银行保险柜,还要牢靠结实的貔貅。 至于韩子毅么,来日她要赚钱过日子,也还是得指望他的。 如今他这边低了头,自己也已经给了他苦头吃。 那这次的事,就不计较了吧。 中国人嘛,都讲究个和气生财。 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第62章 春(六十二) 思及此,龙椿搁下茶杯,伸手扶住韩子毅的额头。 又半跪在沙发上,凑近他的脸细看。 “划深了吧?当时真是奔着让你留疤长记性去的,所以就没留手” 韩子毅不大习惯龙椿突然的靠近,可他也并没有躲开,只是无言承受着她迟来的关心。 他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的下巴看。 看着看着,他就很没骨气的当场原谅了她。 “没事,男人落几条疤也不怎么着” 龙椿跃跃欲试的去揭他的纱布,又低声道:“别的男人就罢了,你落疤就可惜了” 纱布揭下时,龙椿看着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顿时就心虚了。 小柳儿脸上的伤是烫伤,说是严重,可她洗澡的时候,龙椿也凑近看了。 只要外面那一层烧坏的皮褪了,再长出新肉来,小柳儿的脸就不会太严重。 至多就是脸上肤色不均匀,根本到不了毁容的地步。 但韩子毅这个脸...... 龙椿手上捏着纱布头,十分愧疚的想起了她的初恋。 那位初恋曾语重心长的教导过她。 说:“小椿,冲动是魔鬼,我看你做起事来,是很有些冲动的,所以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记在心里,好不好?” 彼时她听了这句话,只冷笑着看向那可爱的初恋,心里默默骂了他一句抠门穷书生。 这厮真就没个能送出手的东西了。 居然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她? 可现在想想......龙椿绝望的一闭眼。 要不说人家是读书人呢,她早把这话听进去,该多好。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龙椿实心实意的抱歉道。 韩子毅听了这句话,本来不生气的事情,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气了。 他被逗笑,上手就捏住龙椿的手,不叫她摸自己的伤口,又似笑非笑的道。 “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故意把脸凑到你刀上去的,你别难受,我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龙椿低下头苦笑,也不辩驳,由着他揶揄自己。 然而韩子毅抓着她手没有放开,他忽而正色道, “我也对不住,我不该因为自己的事情,叫你蒙受损失” 龙椿丢开纱布窝回沙发上,见韩子毅始终拉着她的手,便也没有着急抽手,只伸着胳膊给他抓。 “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的仇人和我的仇人勾结在了一起,咱俩又同时没长脑子,这才有的今天” 说到这里,龙椿又感慨的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过的连害怕都不知道了,我总觉得别人不敢真杀我,觉得自己八字够硬,轻易死不了,现在想想,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他落下牵着龙椿的那只手,搁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龙椿的手很热,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干燥。 在韩子毅的印象里,女人的手大多是像他母亲或白梦之那样。 带着香气的,滑腻白皙的,可龙椿手上的刀茧枪茧都不少。 她的五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是厚的,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力量。 韩子毅看了很久这只手,末了才道:“那个王忠宇,已经处理了” 龙椿“哦”了一声,又问:“怎么处理的?” 韩子毅淡淡:“他只是个督察署长,随便安了个罪名就拉出去毙了,这人还有几个有职位的亲戚,都一块儿处理了” 龙椿闻言抽回了被韩子毅握住的手,顺势枕在了自己的脑袋下,又似羡慕似嫉妒的说道。 “当官的做事真方便,要是我自己整治这些人,还得避开他们的卫队才能得手,要是夜里偷袭的话,从进去到出来得放倒不少人,一进一出都是力气活儿,早几年我还顶得住,这几年真是......” 龙椿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韩子毅一脸专注的看着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自觉就对他吐露了心声。 她是习惯了话到嘴边留三分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 韩子毅看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便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番抱怨话的亲昵之处。 他垂下睫毛笑了一声,用那只被松开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军装领口。 他打算跟她分享一个秘密,以此来缓解她一时失言后的不安。 韩子毅没有看向龙椿,只自顾自的脱了衣裳。 他上身伤口密布,心口和肩头的刀伤是龙椿捅的。 下腹上还有被子弹冲击出的大片淤青,另一边的手术刀口上,还结着一层褐红的血痂。 龙椿看的张了张嘴。 怪不得走路都不利索呢。 这厮还能站起来......就很是条汉子了。 韩子毅脱光了自己的上身,又伸手拉住龙椿的手,引她往自己背上摸去。 龙椿顺着他的指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皮肤质感。 这质感麻麻赖赖的,像是...... 龙椿好奇的跪起来,半趴在韩子毅肩头向后看去。 上次在察哈尔,她只看见了他身前的模样,并不知他背上的光景。 今日再看,龙椿就看全了韩子毅的身体了。 韩子毅背上的皮是皱的,褶皱纠结的肉皮之上,又盖了一大片乌黑的刺青。 这刺青的图案有些复杂,龙椿一时没有看清。 她伸手按住韩子毅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叫他背对自己,再低下头去细看。 这回龙椿看清了,韩子毅背上刺了一条极其邪恶狰狞的蟠龙。 这龙大极了,龙身一圈一圈的盘在韩子毅背上。 龙鳞线条清晰,一片是一片,几乎刺满了韩子毅的背部。 这龙脸上的表情也很吓人,两只吊梢龙眼凶光毕露,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狠毒。 龙椿上手摸了一把,发觉韩子毅背上的皮肤就是凹凸不平的,不是她的错觉。 第63章 春(六十三) “你背上烫过?” “嗯” “怎么回事?” “小时候我大哥拿开水浇我” 龙椿一时缄默,韩子毅不以为意的笑了。 “没事,已经不疼了,我一直很不愿意叫人看见我的背,觉得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我被人欺负过,就会变本加厉的来欺负我了” 龙椿轻叹:“我说呢,你伤成这样还能走路,原来打小伤到大,忍习惯了” 龙椿这话有些没心没肺,韩子毅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或许是她早已见过太多丑陋可怖的东西,故而自己的伤口,得不到她的怜惜。 韩子毅这样想着,嘴里却说。 “我这个刺青,是在日本刺的” 龙椿点头,全然一副与人闲谈的架势。 她低头细看这精美又狰狞的刺青,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刺的很好呢” 韩子毅垂眸:“嗯,是关阳林带我去刺的” “他?” “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级,夜里洗澡也是一起的,他见我总是穿着背心洗澡,就问我为什么不脱衣裳,我起先不肯说,但架不住他一直问,他当时听到我大哥烫我以后,脸色就变了,好像是觉得他这个亲外甥有些造孽,然后他就带我去刺了这条龙,说把烫疤盖了,看着就不像被人欺负过了,再刺个龙,瞧着就更威风了” 龙椿哼笑:“所以你信关阳林?” “我不是信他,我和他立场不同,但......他究竟没有害过我,去赤峰之前,我是真觉得给他几个钱,再带兵吓唬吓唬他,一切就都没事了,他这人不是个当军人的材料,但还是有一点脑子,按道理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招惹这个时候的我,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脑子动到你身上” 龙椿听着韩子毅推心置腹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到,我的人已经查到了关阳林的去处 ,他现在躲到蒙古去了,我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但来日要是有机会,我势必要教训他的” “怎么教训?”韩子毅问。 “杀了他呗” 韩子毅回头看着龙椿笑:“我以为你会想个法子折磨他” 龙椿摇摇头,又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那种爱好” “可王世杰的脑袋......” “你看到啦?”龙椿笑眯眯的问。 “嗯,看到了” 龙椿喝完了茶又瘫回沙发上,仰头看吊灯,疲倦的道。 “我没有要虐杀他的意思,我就是......有些嫉妒他,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门庭,本该早早发迹做大人物的,可他既没胆色也没血性,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女人,没道理和他平起平坐这么多年,可他就是不明白,倘若我有他那样的条件,我又何至于跟他这么个货色平起平坐,如果我是他,只要我想,我能杀的整个新政府都听我的话” 韩子毅听着龙椿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这女人眼眸亮晶晶的,像只慵懒又嗜杀的猛兽。 “权力不能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龙椿睨他:“为什么?” “你是暴君”韩子毅答。 龙椿嗤笑:“我是暴君?你们这些军阀一旦开拔,不是屠村就是屠县,为了军需,恨不能把老百姓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熬油,我是暴君?” 韩子毅赤裸着上身,缓缓靠在了沙发上。 他眸子里暗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低沉道。 “我不会那样” 龙椿耸肩,不置可否。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不屑,倒也不过多解释,他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你在北平没地方住,和我回天津吧” “好” 龙椿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韩子毅有些诧异:“这么痛快?” 龙椿笑,她心里记挂着天津的生意。 柏雨山要是去了奉天,天津就成了缺口,她得顶上。 北平这边有大黄小丁,一时也出不了大乱子。 是以,她的的确确是该往天津去了。 “住饭店总是要花钱的,住你家里,你总归是不好意思同我做寓公的,我为什么不痛快?” 韩子毅不知龙椿打什么主意,但他挺喜欢她的痛快劲儿的。 于是不疑有他,只问。 “好,那今天就走?” “好”龙椿应下后,又想起小柳儿,于是便道:“小柳儿得和我一起去,她去了不住下人房的,我住哪里她住哪里” 韩子毅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安排” ...... 三个钟头后。 小柳儿抱着一大包点心,并卖手表换来的五百块大洋,迷迷糊糊站在了天津大帅府门前。 龙椿穿着柏雨山送来的一套米色长风衣和米色棉麻长裤。 里面还穿着一件鸡心领的原色羊毛衫。 她一身奶白的下了车后,伸手搂住了小柳儿的细脖子,同她一起看向一片纯白的大帅府。 韩子毅和柏雨山跟在两人身后,彼此都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龙椿搂着小柳儿一回头。 这一回头就看到了韩子毅那半张疤痕交错的脸。 她心里生出一个疙瘩,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原本想同韩子毅说一句,你这个帅府粉刷的未免太白了些。 瞧着跟洋人教堂办白事儿似得,忒不吉利,可看到韩子毅的脸后。 龙椿又觉得......她应该说几句好听话才对,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公馆......修缮的很干净哈” 龙椿这头儿是有心客套,可小柳儿那头,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人客气的意思。 小柳儿拧着眉头,匪夷所思的抬头看向龙椿。 她不知道她家阿姐是不是瞎了。 她老人家怎么能对着这么一片惨白的建筑物,说出“干净”二字来? 她歪着脑袋,有一说一的道。 “阿姐,这哪里干净了啊?这房子离远看着跟发糕似得,离近看又跟大白蛆立正了一样,哪里干净了啊,好怪的啊这个房子......” 小柳儿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赶忙回过头去,不叫韩子毅看见她笑,又着急的对着韩子毅摆手。 “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小,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样子,倒也跟着她笑,的确没把小柳儿的话听进心里。 柏雨山站在一边看情况,闻言又有些忐忑的说道。 “阿姐一向好静,我公馆二楼里的家私都是新的,家里的仆人也都是老人,阿姐和小柳儿过去住,很清净的,韩司令这里家大业大人也多,阿姐要不还是住到我哪里去吧?” 第64章 春(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只看着龙椿。 龙椿伸手在柏雨山脑袋上摸了一把。 “过两天去,这两天有事” 柏雨山闻言,又小心的问了一句。 “什么事?” 龙椿看着他笑:“我写份文书给你汇报吧?好不好?” 这句话说完,柏雨山就红着脸被打发走了。 韩子毅看着柏雨山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腹诽着龙椿身边的这些人。 他只觉得龙椿的这些弟弟妹妹,似乎都各有各的心事。 尤其是柏雨山,这人怪怪的。 他看龙椿的眼神,也不像是个弟弟看姐姐的样子。 韩子毅没有将这番话说给龙椿知道。 他将它们酝酿在心里,小心的揣摩着周围人的情绪。 是以他总是满心的抑郁幽暗,思虑重重。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帅府,又亲自带她看了她和小柳儿的卧房。 龙椿的卧房在三楼处,最里面的一个大套间。 大卧室里有独立的浴室,还有偌大的西洋式弹簧床,以及上面厚的能把人埋进去的鹅绒床铺。 小柳儿的小卧室里也是一般配置,只是面积比大卧室小一些,又少了一张妆台。 两间卧室中间连一道法式拱门,内里互通。 这拱门上头还用石膏金箔做了个葡萄藤纹样的门框子,很有一点西班牙式风格。 说实话,大帅府外头虽然惨白。 但里头,却实在是称得上一句穷奢极欲。 一应家具都是红木,一应玩器都是古物。 这看起来是中国人的宅邸,行动坐卧却都行外国规矩。 英国式样的马桶浴缸,法式同西班牙式的奢靡装潢,无一处不精致高级。 龙椿走进大卧房后,头一眼便看见那张奶油蛋糕似得床铺。 她眉头一皱,觉得不妙。 凡习武之人都知道,这厚褥子软床是最伤腰的。 躺个一半回的不碍事,倘若天长日久的躺下去,那可是要把好汉躺成软脚虾的。 龙椿一叹,对着韩子毅说道:“这床我睡不了,小柳儿也睡不了” 韩子毅睨了一眼床铺,不晓得龙椿不满意在哪里。 这床是他特意着人铺的,床上用的东西都跟他爹生前一个规格。 但此刻龙椿说不行,他倒也不恼,只轻声问。 “雕花不好?还是样式不好?这床是正经木头做的,上海工匠的手艺,你睡一夜试试,不好再换,怎么样?” 龙椿笑,深觉韩子毅心细。 “不是我挑,你把褥子床垫都撤了吧,留个席子床单就行,睡软床伤腰,我和小柳儿都睡不了” 韩子毅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 龙椿是习武的人,她虽然没有门派出身。 但她那一身千锤百炼的血肉,也的确是经不起娇养的。 他低下头一笑:“我疏忽了,冬冬,你带老妈子上来收床,再叫后厨做些......” 说到这里,韩子毅又去看龙椿:“吃什么?” 龙椿打了个哈欠:“上车饺子下车面,吃面,码子不要素的,都要肉” “行” 说话间,韩子毅刚才喊的那一声“冬冬”,就把冬冬给叫来了。 龙椿看着小跑来的丫头,一时乐了,这丫头她见过。 上次她在韩子毅的房间里睡觉,就是这个丫头给她拿的汽水点心。 龙椿笑着挑眉,看着这个膀子圆圆脸也圆圆的丫头一笑。 “还记得我吗?” 冬冬穿着一件青花染色的七分袖上衣,领口的盘扣系的利利索索。 下身的黑布裤子也很干净,只是浣洗的次数多了,膝盖处就有些发白。 这丫头人圆也就罢了,偏还换了新发型,剪了个短发蘑菇头。 这一个蘑菇头配上她的圆脸圆肩膀,看着就十分喜人了。 她听了龙椿的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嘴里也没有别的客套话,只叫了一句。 “太太” 龙椿被这一声太太逗笑,莫名就对这丫头有种天然的好感。 于是她像上次一样掏大洋给她,然而上次她没要她的钱,这次也是一样。 龙椿不解:“傻的吗?给钱还不要?” 冬冬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柳儿站在龙椿背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小丫头。 韩子毅见冬冬腼腆的说不出话,便从龙椿手里拿过了钱,亲自交到了冬冬手里。 “太太给就拿着” 冬冬抬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太过清澈透明的一双眼睛,反倒叫人看不出情绪。 “谢谢少爷” ...... 龙椿跟着韩子毅在一楼饭厅吃了饭后,就回到三楼卧室准备睡觉了。 她困的很,这几天从天津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天津,她一直都睡的不好。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撤了,剩下的就如龙椿所言,只一层席子和床单。 龙椿猫似得的团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防身的枪。 另一边小柳儿吃饱了饭后,就满公馆的转悠起来。 韩子毅在司令部里还有很多事情积压。 他每次去北平找龙椿,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间。 小柳儿看韩子毅走了,是以便逛的更放心大胆了些。 她走过公馆后院的大花园,看到了那些开败了的蔷薇,还有已经变成深绿色的爬山虎。 秋园没有夏园好看,小柳儿看了个兴致缺缺。 她觉得大帅府的园景跟柑子府比起来,真是差了一个天上人间,次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柑子府的秋日后花园,那叫一个果树飘香,金桂满堂,简直要香死人了。 她叹着气,背着手转身往公馆里走去,打算再去视察一下公馆内部。 可她刚一进去,就看见冬冬抱着一身男人穿的军装,正低着头窸窸窣窣的。 第65章 春(六十五) 待她走近后,才瞧明白冬冬在干什么。 冬冬一边坐在红木楼梯上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的缝补军装。 小柳儿是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她两步走到冬冬面前,单刀直入的问。 “小妹,你哭啥?” 冬冬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让她想起了后厨老妈子们说的闲话。 那老妈子说:“司令的大太太住进来了,还带了个丫头,估计是陪嫁,说不准这个丫头以后就要给司令做姨太太了,我看那丫头吃饭的时候,麻麻利利给大太太夹菜,殷勤的哦,八成也是个人精!” 冬冬暗恋韩子毅多年。 打他远赴日本之前,冬冬就已经爱上了这个长着一双忧郁眼眸的三少爷。 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给韩子毅做大太太的,最多也就是姨太太。 但她又想,姨太太也是好的。 她悄悄爱了他这么多年,姨太太,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可是事到如今...... 龙椿这个大太太住进了帅府不说,还带来了一个预备给韩子毅做小的丫头。 她彻底没有指望了。 今天她老远看着小柳儿,就觉得小柳儿手长脚长,盘靓条顺。 小柳儿身后还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的也比一般丫头好很多。 她觉得小柳儿比自己漂亮一点。 即便自己为了让韩子毅注意到自己,还特意去剪了时兴的短发。 小柳儿也还是比短发的自己,漂亮一点。 冬冬睨了一眼小柳儿,心里憋屈的说不出话。 于是便低下头去,接着抽泣,接着补军装,怎么都不理她。 小柳儿作为一个被大混混养大的小混混,平时也是很有一点霸道的。 她见冬冬不讲话,一着急就拍了拍冬冬的脑袋。 “你说话呀!阿姐不是给了你钱吗?你不高兴就买吃的去呀,吃了就高兴了,我听说天津有个叫蛤蟆吐蜜的点心,你领我买去,我掏钱买两份,好不好?我没怎么来过天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 冬冬本来就伤心,压根儿也听不进去小柳儿的话。 可这个没眼力见的死丫头,居然还敢出手拍打她? 她是狗吗? 她怎么能拍小狗似得拍她? 俗话讲,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 冬冬红着眼拿起针,扬手就把针扎到了小柳儿漂亮的脸上。 “你再说!你再说!” 冬冬气急了,小柳儿也没防备她。 是以冬冬这一针,竟直接扎到了小柳儿刚拆了纱布的左脸上。 小柳儿那左脸恢复的相当好,几乎看不出疤痕,甚至连泛红也只是淡淡的。 小柳儿挨了扎,倒是不惊慌。 不过这也是废话了,她跟着龙椿过日子,打小儿见过的血腥场面不计其数。 要是让人戳一针就吓破了胆,那她也活不到现在。 小柳儿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完之后又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血珠。 紧接着,她就火了。 小混混,也是混混。 虽然杀伤力不比大混混。 但对付冬冬这个圆滚滚的怀春少女,小柳儿这个小混混,也是够用了。 ...... 傍晚时分,龙椿睡的饱饱的醒来了。 她今天这个觉睡的很好,四五个小时里都无人打扰。 整个大帅府安静的诡异,像是特意为她关闭了嘴巴。 龙椿舒舒服服的起了床,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把脸。 正预备下楼去找吃喝时,却看见了一个奇景。 一楼大堂里,小柳儿被一群老妈子围在中间,一人一句的数落着。 小柳儿平时在柑子府里,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处境。 柑子府里从没人给过她脸色看,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尤其是嘴上厉害。 可这样脾气的小柳儿,此刻居然就站在那里让人说她,一句嘴也不敢回。 这事儿,就很神奇。 龙椿穿着羊毛衫,软软呼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的走到人群中间,又不动声色的将小柳儿护到身后。 本来还群情激昂的老妈子们,见了她后,竟是统一的一噤声,一句话也没有了。 龙椿揉了揉脸上睡出来的枕头印子,带着笑容,和颜悦色的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从外地嫁到天津的老妈子最先接了话,她很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 “太太啊,你这个丫头好厉害呀,头一天进公馆就打了司令的......” 这个老妈子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龙椿一巴掌。 一声脆响过后,龙椿还是笑着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太饿了,没来得及给你们立规矩,是我不对,现在补上,以后我问话,你们只讲重点,谁把谁怎么了,结果怎么了,三句话之内把事情讲清楚,不用添油加醋,也犯不上挤眉弄眼,我不爱听,也不爱看,听懂了吗?” 那挨了巴掌的老妈子,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简直像是被铁棍敲了头。 龙椿后面说了什么,她竟是一句也没听清。 她刚想捂着脸叫嚷,就被身后一个老妈子拦住,小声劝道。 “别说话呀你,这个太太不是一般的厉害,你小心被赶出去啊,这个时节事情不好找的,日本人天天在外面晃,你孩子还要念书呀” 外地嫁来的老妈子听了劝告后,真就不敢再出声了。 龙椿立完了规矩后,一个面相沉稳的老妈子站了出来,平声静气道。 “柳小姐跟冬冬生了口角,冬冬扎了柳小姐一针,柳小姐就扭断了冬冬两条胳膊” 小柳儿在听到扭断了两条胳膊的时候,很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 她觉得自己冤枉。 龙椿回头看她,只问:“是这么回事儿吗?” 小柳儿脸色不好,却不犟嘴,只有一说一的回话。 “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只想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但她吓疯了,扑腾起来搡我,然后我一用力她一挣,就把胳膊撅折了” 龙椿原本是想笑的,因为小柳儿的措辞真的很喜感。 但她忍住了。 第66章 春(六十六) 作为一个杀手,龙椿本身是没什么人情味的。 那丫头无非是断了两条胳膊,又没死,这实在没什么可叫人同情的。 柑子府里谁没断过个胳膊腿儿啊? 至于为着这点破事儿围着小柳儿骂吗? 龙椿心里觉得这是个小事,但又不想让眼前这些老妈子们觉得,她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坏蛋...... 想到这里,龙椿十分实在的看向那位回了话的老妈子。 “那怎么办?” “啊?”老妈子不解。 龙椿叹了口气:“撅都撅了,怎么办呢?” 老妈子张了张嘴,拿不准龙椿是不是要她做主的意思。 冬冬她妈原来是帅府的凉菜师傅,但她老人家走的早。 孤零零留下一个冬冬,七八岁上就在帅府里干活了。 冬冬几乎算是帅府里的家生丫头,府里年长些的老妈子,都将她当半个女儿养的。 老妈子低下头想了想。 “冬冬看大夫接骨的钱......” 老妈子这头刚一点拨,龙椿就恍然大悟的明白了过来。 对噢! 打了人赔钱不就完了么? 她实在是杀人杀多了,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在龙椿的人生里,极少有这种轻飘飘的,需要善后的斗殴事件发生。 这就导致她压根也不知道,这打了人之后该怎么处理。 龙椿听了老妈子的话后,心里安定许多,她回身拍了一下小柳儿。 “去楼上把支票本子拿下来,我开五千块给冬冬,你亲自拿钱去医院探望她,给钱的时候要道歉,听到没有?” 小柳儿动了动嘴唇,也不敢再顶嘴。 “听到的” ...... 晚上十一点一刻,韩子毅回到了帅府。 他回到家的时候,龙椿正坐在饭厅里吃宵夜。 偌大的一个珐琅彩圆桌在她身前,偌大的一个矩形水晶吊灯在她头顶。 此情此景之下,往日看着挺拔高挑的龙椿,忽然就变得娇小可怜起来。 她手里捏着一只油汪汪的大闸蟹,正不得法门的给它做着开膛手术。 半开膛的肥螃蟹,蟹膏顺着蟹壳溢出。 龙椿指尖沾满了黄灿灿的蟹膏,是以她只得做一会儿手术,就舔一下手指,丝毫不浪费的。 韩子毅没有惊动她,只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一时觉得她吃相娇憨,像个孩子。 一时又觉得她拆蟹凶狠,像个屠夫。 龙椿吃完了一盘八只的膏蟹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她想,螃蟹这玩意儿看着块头大,但三拆两拆后,也就不剩什么了。 但味道很好,鲜甜有吃头。 她抬头冲着餐厅另一头叫了一声。 “那个......诶?叫什么来着?” 守在餐厅外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随即探出脑袋来看龙椿。 “太太叫我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我是叫你呢,你叫什么?” “回太太话,我叫小敏” 龙椿弯着眼睛:“哦,你好呀小敏,这个螃蟹还有吗?有的话就再拿一盘过来吧” 小敏闻言就愣住了。 她低头看向蟹尸高筑的桌面,又想起龙椿晚饭足足吃了两碗捞面,并半只盐水鸭子,还有一屉花生仁儿桃酥。 这会儿宵夜,她又吃了八只螃蟹。 这样吃了一天下来,竟然......竟然还没吃饱吗? 小敏半张着嘴,一时忘了忌惮这个打了老妈妈的大太太。 龙椿脸上的笑容异常亲切,亲切到小敏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 “您......不撑吗?” 龙椿笑:“不撑的” 小敏咽了口唾沫,想起她娘给她讲过的旧故事。 她娘说她们村里最穷的那几年,有人饿坏了,就拼着命杀去地主老爷家抢吃抢喝。 等抢到地主家里的肥鸡肥鸭后,这帮饿急了的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结果一下子吃猛了,一帮人当场就撑死了。 小敏今年才十五,还是刚被买进帅府的丫头。 她眨巴着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很是担心的看着龙椿。 “太太,不要再吃了,会出人命的......” 韩子毅站在龙椿背后,听着这小丫头担忧的语气,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他这头儿一笑,龙椿那头就察觉到了。 龙椿回头看他:“咦,你回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罢,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小丫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去拿螃蟹吧,我今儿也一天没吃了,再让冬冬送碗面过来” 单纯的小敏闻言,便老老实实的回了话。 “冬冬姐胳膊断了,住医院去了” 韩子毅“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小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大太太的丫头打了冬冬姐,司令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那这个事儿,或是太太自己说给司令听,或是冬冬姐回来说给司令听。 自己跟这儿说什么呢!? 这不当面给太太上眼药呢吗? 这时候,小敏终于想起来了老妈妈们的告诫。 大太太是会打人的,一巴掌下来,给苏妈妈的头都扇肿了半个。 这个单纯迟钝,又格外慢半拍的丫头。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敏抬头看看韩子毅,又低头看看龙椿,忽然就有些汗流浃背起来。 韩子毅一脸好奇的看着小敏,等着她回话。 龙椿则专心的嗦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没听见小敏当面告发小柳儿的话。 小敏慌得舌头都不利索了,生怕龙椿要站起来抽她,她眼泪汪汪的道。 “我......我不知道啊......” 龙椿听了这话,奇怪的一歪脑袋。 “你下午不在么?哦,你好像是不在” 说罢,龙椿又扭头看向韩子毅,一脸坦然道。 “小柳儿和那个冬冬闹着玩儿,给人把膀子撅折了,我给了她钱,让她去赔礼道歉了” 小敏闻言十分震惊,太太这就认了? 她......她就不害怕司令生气吗?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倒不惊讶,他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接着问道。 “玩儿什么能把膀子撅折?” 龙椿没看到细节,更不清楚冬冬为什么会出手伤人,于是只大概说道。 第67章 春(六十七) “不知道,可能小柳儿劲儿大吧,前些日子我在家和......在家里试枪,她跑过来要玩,我怕走火不叫她玩儿,结果她就上手抢,抢着抢着就推了我一把,我当时差点就让她推个趔趄,小崽子力气可大了” 说话间,龙椿只是一副与人闲谈的懒散姿态,仿佛根本不怕被韩子毅问责。 小敏将龙椿的姿态看在眼里,又一路小跑进了后厨。 她将一进去,就一边让大师傅给司令下面,一边接受老妈子们的审问。 一个老妈子问:“司令晓得太太的丫头把冬冬打了吗?” 小敏憨憨的点头:“晓得了!太太自己说的!” 老妈子们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三五成群的开始说闲话了。 “啊呀?这个太太什么来路呀?怎么这么硬气的?进婆家第一天就这样动手动脚,也没听说天津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龙呀?是不是外省人呐?” 话毕,另一个老妈子又紧凑的接上。 “不能呀,中午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板板正正的北平口音,外省人讲话要么带点东北腔,要么就是咿咿呀呀的南方话了,还能外省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老妈子们又齐齐回头看向小敏。 “少爷晓得她的丫头打人了,说她没有?” 小敏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太太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司令,说起话来气定神闲的,可自在了” 老妈子们闻言,又齐刷刷的皱了眉头。 如今的帅府里 ,死了原有的老爷夫人和一众姨太太,只余下一个三少爷。 且这位三少爷,还是个成天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几乎不管公馆里的事情。 是以她们这些老妈子,现下过的日子是非常休闲的。 她们既不用伺候那么多人吃吃喝喝,也不用因为人多,整日忙前忙后,送茶送饭。 在龙椿进到帅府之前,她们就已经紧张起来。 在她们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迎来女主人的。 因为根据经验来讲,大多数嫁入豪门的大小姐,事儿都不是一般的多。 老妈子们脸色阴沉,觉得龙椿八成是个狠角色。 她们想,倘若龙椿不怎么在韩子毅跟前得脸。 那她们如今这个懒散的日子,就还能过的下去。 可现在听话听音,这位大太太,怎么好像不大看司令的脸色呢? 静默之后,老妈子们又齐齐的一叹气。 其中一个祖籍上海的老妈子,十分嘴碎的叹了一句。 “哎哟,没搞头了,闲吃大洋的日子没得过了,我看这个大太太泼的很,咱们少爷打小就关照冬冬的,现在么,冬冬挨了打他也没话,我看要么是这个大太太勾搭男人的手段厉害,勾引的司令都忘了小冬冬了,要么就是她娘家硬气,司令才不敢跟她拍桌子” 小敏端着螃蟹和面进了餐厅,心里还在回味着老妈妈们的话。 她年纪还小,还不懂老妈妈们对于帅府局势的见解。 她一面将面放在桌子上,一面又小心翼翼的去看龙椿。 此刻龙椿已经擦干净了吃螃蟹的手。 她整个人半摊在西洋雕花的餐椅上,嘴里还咬着一支大重九抽吸。 她抽烟吐烟只靠唇齿配合,完全不用手辅助。 一片烟云里,龙椿发现了偷看她的小敏。 她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元给她。 “这个给你” 小敏两只手捧着银元,傻乎乎的一低头。 “这......” 龙椿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对着桌子上的烟缸轻巧一弹。 烟灰簌簌而下时,她又颇温柔的一笑。 “拿着买好吃的去吧” 小敏看着烟云中的龙椿,忽而觉得这个大太太,似乎并不像妈妈们说的那样凶神恶煞。 小敏捏着银元,又去看韩子毅的脸色,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拿这个钱。 然而韩子毅并没有看向她,他正忙着吃龙椿剩下的螃蟹尸体。 龙椿吃螃蟹没耐心,钳子腿儿上的肉都没剔出来。 甚至有些肚子里的蟹肉也没吃尽,只是把黄儿嘬了。 龙椿对着小敏摆摆手:“你睡觉去吧,别候着了,没那么大规矩” 说罢,她就又拿起一只刚出锅的螃蟹,两手一掰的开始分尸。 韩子毅嘴里咬着一个螃蟹腿,见她拆蟹拆的笨拙,便含糊道。 “你放着我给你拆” 龙椿闻言不置可否,顺手就把掰开的螃蟹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接过螃蟹后,先是拔了八只蟹脚,而后又掀开了蟹脐。 再拿起面碗上的筷子,就开始来来回回的剔蟹肉。 片刻后,八只螃蟹就被韩子毅拆了个精光。 龙椿面前也堆起了一座蟹肉小山。 韩子毅把蟹肉和蟹膏放进小碗,又把螃蟹盘里的姜丝醋浇了上去。 弄完了这些,他又推了推龙椿的手。 “快吃,这东西一凉就腥” 龙椿没跟他客气。 她拿起瓷勺端起小碗,吃米饭似得吃起了蟹肉,也没问一句韩子毅要不要吃。 韩子毅似乎也不在意她的不客气。 他伸手端过面碗,又就着龙椿吃剩下的螃蟹,呼哧呼哧的吃起了面。 一顿饭过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给自己点了第二根烟。 韩子毅这碗面吃的扎实,一时觉得肚里有些撑,就懒洋洋的不想动。 见龙椿抽烟抽的舒服,便也犯了瘾头。 “给我也点一根” 龙椿“嗯”了一声。 抬手就把自己嘴里刚点着的烟给了韩子毅,又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取了新的点燃。 此刻夜深人静,烟雾缭绕。 韩子毅和龙椿齐齐坐在餐桌边,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烟。 静默之间,韩子毅侧过头去看龙椿,问。 “为什么跟我来天津?” 龙椿很敷衍的一笑,仰头去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不是跟你说了么,住饭店要花钱” 韩子毅轻哼:“你是不是要亲自去劫何明砚的烟土?” 龙椿惊讶:“嗯?这么偏门的消息你也知道?” 第68章 春(六十八) 韩子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刚吃饱了面条,让他脑袋发晕。 又或许是刚抽饱了尼古丁,让他有些飘飘然。 他忽而伸手捏上龙椿的腮帮子,一下一下扽着她的脸肉。 他的力道不大,近似提小狗脖子的那种力气。 龙椿咬着烟,没觉得疼,就也不挣扎。 她眯眼看着韩子毅,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何明砚是个大军头,八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乌兰察布。 他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种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大烟地。 全中国的军阀都知道何明砚是靠什么发的家。 每年从乌兰察布运出来的烟土板子,全部都是以吨为单位的。 这些烟土源源不断的输送全国,数不清的银元大洋,便也源源不断的落进何明砚的口袋。 何明砚有兵,有钱,有乌兰察布这块地盘。 即便是比他兵多的军阀,也轻易不敢招惹这个烟土大王。 他老人家如今在乌兰察布的地位,也就跟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差不多了。 龙椿想劫他,是件很有勇气的事。 但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椿是很想做一下这个勇夫的。 别人看何明砚是有兵有钱的烟土大王。 但龙椿看何明砚,却只觉得这厮简直是乌兰察布草原上的超级肥羊。 龙椿本以为韩子毅会出言劝她,不要去招惹着这种量级的大军阀,他没法儿给她善后。 可谁知,他只是掐着她的脸说。 “我也想狠狠掐你一下,可我下不了手” “啊?” 龙椿疑惑的呛了一口烟,咔咔咔的咳嗽了几声。 韩子毅见状便放开了留恋在她脸上的手,转而拍向她的后背。 龙椿不解的看向韩子毅,她这头儿想着要和他谈生意,他却想掐她脸? 难道他还在跟他记仇么? 毕竟......她的确是在韩子毅这张脸上造了不少孽。 龙椿心里琢磨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发觉此刻韩子毅看她的眼神,有些缠绵太过了。 这厮的眼神。 湿漉漉的吓人。 龙椿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不知为何,她觉得现在的韩子毅看起来有点可怜。 就好像不论自己说点什么,他都会听的落下来泪来。 好荒唐的一个神情。 龙椿想,这厮真是有些难缠。 自己还真不能拿糊弄傻小子那一套糊弄他。 她得顺着他说话,才好达成目的。 “那我给你掐一下,你帮我抢何明砚好不好?” 韩子毅听了这话,笑的不冷不热。 “我说了我狠不下心,就代表我只是不想,不是不能,你不要拿这个跟我讲条件” 韩子毅的表情有些执拗,似乎很烦龙椿跟他谈交易。 龙椿看着他这副表情,心里顿时起了一把无名火。 自己为他除掉了爹和大哥,让他上位,又因为他的原因被人抄了家,赔上了柑子府。 时至今日,他还不耐烦上了? 龙椿盯着韩子毅,眼底的平常笑意渐渐褪去。 “你要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 韩子毅顶着那张满是疤痕的左脸,又用那双带着疲惫和倦的眼睛看着龙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眼眶都有些酸涩发疼了,才收回目光。 “我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拿任何东西跟我换,我都会无条件帮你” “我的意思是,不要拿你自身跟我做交易,我不喜欢这样,我今天想捏你的脸,就拿帮你抢何明砚这件事来和你做交易,那明天我想跟你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只要找个更大的人情出来,就真能近你的身了?” 韩子毅说着说着,忽然就气馁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向龙椿。 “别这样好不好?”他问。 “别这样,好吗?”他又问。 韩子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龙椿将最后一口烟吸完,她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又腾出手来,捏起了韩子毅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我们结婚,不就是交易么?你矫情什么?” 韩子毅平视着龙椿的眼睛,只同她对视了片刻,就莫名躲闪起起来。 他想扭开脸,却又被龙椿死死捏住下巴。 他没法子似得叹了口气,坦诚道:“我没出息,我爱上你了” 龙椿闻言,没忍住的笑出了声,还刻薄道。 “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就是爱了?你才认得我几天,晓得我是什么人?这么轻易就说出口的爱,是不是太廉价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表情有些破碎。 “我没觉得廉价,那个教书的爱你爱的很高贵吗?高贵在哪里?” 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可龙椿却十分认真的想了想。 “他人好,不屑撒谎的,所以他说爱我,那就是真的爱我了” 韩子毅听了这话就气笑了。 “我对你撒过谎?” “那倒是也没有” 韩子毅低笑,也不再争辩。 “我不跟死人争,但我不是个扯谎撩闲哄女人的人,你说的对,我认得你没几天,但你认得我不也没几天么?今天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聊吧” 龙椿深深看着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问:“你究竟看上我什么?还是心里空的难受,着急找个同伙?” 韩子毅摇头,捏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又强迫她舒展开手心,让自己手心的枪茧,和她虎口的刀茧磨蹭在一起。 这动作亲密堪比交媾,龙椿难受的直皱眉。 “察哈尔那天晚上,我喝了鹿血酒,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妓馆里混,我说我不至于,我现在也还是这句话,我不是耐不住寂寞,我真不至于因为寂寞就和人交心” “为什么是我?” 韩子毅在她手心划拉一下,龙椿打了个冷颤。 “因为你有心” 龙椿的手被韩子毅握的发烫,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何以见得呢?” “那天在赤峰你替我挡枪” 龙椿摇头:“当时换做我任何一个弟弟妹妹,我都会挡” 韩子毅抬眼轻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有心,即便你当时没把我当做你的男人,但你至少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吧?” 龙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韩子毅只看着她微笑,平静道。 “我第一次被人当做自己人,我好高兴,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既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第69章 春(六十九) 韩子毅说完了话,见龙椿沉默下来,便晓得是她听进去了。 这之后,他也没有接着逼问她,问她要一个结果,只由着她沉默。 他松开了她的手,又站起身来走到餐边柜前,闲适的倒水泡茶。 随着水流声汩汩,韩子毅又问道。 “你要劫何明砚,可以,但你预备怎么劫呢?是劫他的烟土,还是直接杀到他老巢去?” 龙椿望着他泡茶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温热。 然而她并没有在这股温热上留恋太久,一张嘴就破开了眼下这种过于“两口子过日子”的奇异画面。 “小劫,慢慢劫,等他发觉不对劲了,你再带着你的兵去打他” 韩子毅闻言一挑眉。 他觉得龙椿这一句话,简直比得上他在司令部里开一个月的会了。 他将手里的热茶递进龙椿手里,当场拍了板。 “话糙理不糙,咱们就这么干” ...... 夜里一点半,龙椿和韩子毅从帅府书房里走了出来。 两人窝在书房里有商有量的构想了一番作案手法。 期间龙椿又吃了几个点心,韩子毅又泡了几杯热茶。 等一切商量好后,韩子毅便回了三楼右侧的大卧房睡觉。 龙椿则回了三楼左侧的大套间休息。 两人分别之际,韩子毅站在昏黄幽暗的公馆走廊里,对着龙椿说了一句。 “晚安” 龙椿早也困了,她打着哈欠点头,随意的摆摆手。 “好好,你也晚安” 韩子毅目送龙椿回了房间,眼底的神色幽暗而深邃。 龙椿关上房门的刹那,韩子毅无声落了一滴泪。 他落泪的原因无有其他。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很好。 他曾很多次对着白梦之说过晚安。 彼时他得到回应是,她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又小声的回话说。 “......晚安” 那时白梦之的神情,是见外且恐惧的。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对她做错了什么。 在天津近十年的少年时光,在日本那四年的求学岁月,他不间断的眷恋着她。 他爱她,几乎爱成了一类执迷。 可她并不明白,也不愿去明白。 他因为她的不明白,被伤害的太过彻底。 现如今他爱上龙椿,他没有对她撒谎,他的的确确是爱上她了。 他爱她冷酷之下的那一点真心,就这一点真心,便能让他觉得。 原来在这冰冷荒凉,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竟还有这样晶莹温暖的东西。 他是个痴人,也是个纯人。 他爱上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他拿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唯有被刺穿伤透后,他才肯回过头来看看自身。 他不会去报复他爱过的人。 他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伤心,伤心的够了。 便带着结痂发痒的伤口,忍痛站立起来,重新再去生活。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这样的人。 ...... 龙椿回到卧室的时候,小柳儿正窝在她的大床上看一本小人儿画册。 小姑娘将书页儿翻的哗啦哗啦响,只挑拣图画漂亮的页面观看。 此刻的小柳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的头发毛绒绒的窝在枕头里。 周身还散发着洁净的香皂气味,和一点少女独有的体香。 龙椿习惯独睡,小柳儿知道这个规矩,可今晚......她有点不想遵守规矩。 今晚是小柳儿第一次离开北平,住进旁人家里的日子。 她刚才一个人在小卧室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于是就跑到龙椿的大卧室里来了。 龙椿看她躺着也不意外,只带着一脸疲倦的笑意坐在了床边。 小柳儿见龙椿没赶她,便笑嘻嘻的将脑袋顶在了龙椿大腿上。 她捧着书,献宝似得递到龙椿眼前。 “阿姐你看,这个是柏哥给买的,他托他手下那个小月亮送来,说这个书可好看了,里面还有小人儿打架,哦,对,柏哥还送了两大桶咖啡奶糖,还有一个电话机,还有七八套衣裳,有阿姐的也有我的,我今天去医院的时候,出门就碰见小月亮了,就把这些东西都抱回来了” 龙椿低头去看画册的封皮,见上面写着《玉真大侠记》,心里顿时兴致缺缺。 早几年的时候,龙椿也是爱看武侠小说的。 但自从看到书里写一个轻功盖世的大侠,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后。 她就不爱看了。 她觉得写这样小说的人,是在拿她当傻子糊弄。 倘若有朝一日她见了这个作者,依着她的脾气,她定会抓住这人。 让他自己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如若他飞不起来,她就当场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叫他永远都不敢再写这种误人子弟的书。 当然,她那天躲在后花园里,自己尝试着左脚踩右脚起飞的事。 她肯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其他人的。 龙椿想着想着就笑了一声。 恍惚间,她突然闻见了小柳儿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就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明儿找人把电话机装床头吧” 小柳儿闻言点头:“我知道的,明儿一早就去,阿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啊?明天我再去小卧室里睡好不好?” 龙椿知道她初次离家,心里难免不安,于是便笑着点头。 “好” 小柳儿得了准许,立时就开心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又伶伶俐俐的跳下了床。 “我去给阿姐端洗脚水!” 待龙椿洗完脚刷完牙后,两人就一起香喷喷的钻进了被窝。 关了灯后,小柳儿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仍是不能安眠。 于是她便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进了龙椿的被子里。 龙椿已经快要睡着了,感觉到小柳儿这个不老实的举动后。 她有些好笑的一叹气,翻身就将小柳儿连人带被的抱进了怀里。 “快睡,再不睡明儿罚你蹲马步” 小柳儿被抱舒服了,她傻傻的一笑,觉得这样睡觉很踏实。 “已经睡着了的,不用蹲马步的” 龙椿微笑,再不回话。 ...... 翌日清晨,七点一刻。 韩子毅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蓝色军装下了楼。 第70章 春(七十) 一楼的餐厅桌上摆好了早点。 大瓷盆里的甜豆浆,小沙煲里的香米粥,并两碟现炸的大油条。 再有七八样小菜,和两屉豆腐肉的大包子。 韩子毅坐在桌前等了片刻,见龙椿迟迟不来,便先一步动了筷子。 谁知他这头儿刚夹了个包子,龙椿就一身热汗的跑了进来。 龙椿见他坐在餐厅里,别的小丫头又正忙着打扫,便对着他一挥手。 “你去给我拧个毛巾来,热死我了” 龙椿上身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棉麻衬衫,下身则是同材质的黑色肥腿九分裤。 棉麻衬衫的两个袖子被她撸了起来,九分裤的裤脚下,也露出了两只绑腿沙袋。 韩子毅看她一身装扮,一时想不到她大清早的干嘛去了,故而愣着想了一会儿。 龙椿见他不动,便又道:“......你发什么呆?” 韩子毅闻言醒了神。 他“哦”了一声,搁下夹包子的筷子,就起身拧毛巾去了。 龙椿则大爷似得瘫在了餐椅上,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 韩子毅拧好毛巾回来的时候,龙椿正端着大盆喝豆浆。 小敏站在一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正放着用来分豆浆的瓷碗瓷勺。 韩子毅看着龙椿喝豆浆的样子一笑,又怕她喝急了呛到,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慢点喝,先擦脸” 龙椿一口气喝了半盆豆浆,这才觉得不渴了。 她回手接过韩子毅递来的毛巾,就开始用一个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给自己擦起了脸。 韩子毅拿过她面前的豆浆盆,又伸手拿过小敏端来的小瓷碗。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分豆浆,一边低声问。 “大清早出去卸车去了吗?这一身汗” 龙椿笑着擦好了脸,伸手就拿过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挣那块儿八毛够干嘛的?我跑步去了” “跑步?” 说话间,韩子毅将沾包子的醋碟儿推到龙椿面前。 谁知龙椿又伸手给他推了回去,只说。 “我吃包子不要醋,你蘸你的不管我,我这两天老觉得身上肉松,就想着出去跑跑” 韩子毅拿起包子蘸了一下醋,又问:“跑了多远?” 龙椿一边嚼包子一边回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三十里?我沿着海河跑的,从早上四点跑到现在,再慢也有三十里了”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三十里?四点就起来了?” 龙椿点头又叹气:“嗯,现在不行了,以前我腿上绑重沙袋,能一气儿从北平跑到天津来,上午跑开,夜里就能到,今儿还没拉长线呢,就先出了一身汗,真见老了” 韩子毅眨了眨眼,低头去看龙椿桌下的腿。 那双笔直漂亮的小腿上,的确是绑着两只沉重的沙袋。 韩子毅看的皱眉,只说:“别猛着跑,再岔了气”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而后又是一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早先跟着讲武堂退下来的教头学身法的时候,那真叫受罪,胳膊上吊着沙袋蹲马步,大太阳地里,回回都给我蹲的两眼发黑,还不敢往下倒,地上全是教头撒的屎尿,倒下去就糊一身,蹲一天之后身上那个味道,啧,吃饭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还有练腿的时候,教头让光脚踢钉板,不能不用力,也不能踢不准,不用力就挨教头的踹,踢不准锈钉子就把脚心扎穿了,再一感染,日后别说练腿了,走路都够呛” 龙椿说笑话似得说了一大堆,韩子毅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有些难受的赞她:“怪不得你身手好,原来还遭过这样的罪” 龙椿笑笑:“其实这也没说的,外人只见我吃肉,不见我挨打,只以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拉扯起了柑子府,还总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瞧不起我,我每次听他们说女人不能这样,女人不能那样,我就很想把他们抓来踢钉板” 龙椿带着揶揄的话音刚落,韩子毅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温暖的,宽厚的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她发丝之间。 这动作缠绵的,简直有些轻怜蜜爱的意思了。 “以后再有人说你,我替你出头” 韩子毅说这话时,眼神过分认真。 龙椿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是恍惚了一下。 爱和保护之于她,滋味实在太陌生。 在龙椿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是她去保护别人,也从来都是她先去爱人。 如今韩子毅这番直白赤裸的,双手奉上的爱意,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招了。 昨天夜里,她还在质疑这厮张嘴就来的“爱”,可一夜过去,她好似又不那么质疑了。 因为韩子毅说,她值得一爱。 或许在爹娘那里,她是个不值得一爱的赔钱货。 但在韩子毅眼神里,自己仿佛一下子就从赔钱货,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被人怜爱,原来是这种滋味? 龙椿有些不舒服的将包子全都塞进了嘴里,假装自己嘴巴被填满了,没有空去接这句话。 大嚼两下后,她又急忙扭过脸去抓下一个包子。 生怕拿的慢了,就被韩子毅看穿窘迫。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无措和逃避,笑的十分不着急。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脑袋,心想。 不错,让摸头了。 已经算是很好的进展了呢。 ...... 早饭过后,韩子毅出门去了司令部。 龙椿则回了卧室洗澡,洗完后,她又从房间里的果盘上拿了一个大苹果吃。 小柳儿办事一向利落,床头旁的电话机已经装好,只是不见她人。 龙椿一边吃苹果一边去看那部绿色的电话机,又手欠把上面的“美达牌”标签纸给撕了。 她这头刚撕完,电话铃就猛地响了起来。 龙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都差点掉了。 她提起听筒,搁在耳边“喂”了一声。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轻笑:“阿姐” 龙椿嚼着苹果,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即又补了一句:“说事儿” 第71章 春(七十一) 龙椿话毕,柏雨山就开始汇报工作。 “阿姐要的枪和子弹都放在公馆二楼,我走之后,公馆里的仆人都还在,活计上留了小月亮听门,还有四箱破片手榴弹,都在我卧室床底下,密码是阿姐生日” 龙椿咬着苹果点头:“好,不错” 柏雨山低低的“嗯”一声,又问:“阿姐这次带谁去?” “小柳儿和大黄,还有大黄教出来的崽崽们”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 “阿姐,要不......我带着他们去吧?” 龙椿自顾自的坐在床边摇头。 “不要,你有你的事情” 说罢,龙椿又一皱眉头,觉得柏雨山有点奇怪。 “你最近怎么老叽叽歪歪的?” 柏雨山独自站在幽暗的公馆里,指节泛白的捏着电话听筒。 窗外的万年竹被日光照出影子,正摇摇晃晃的趴在他背上。 “阿姐,小杨没了,朗霆走了......我......人活着太无常了阿姐,我不想去奉天,我不想离你那么远......我真的不想”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可龙椿闻言却只是笑。 “我这还没死呢,你怕什么?” 柏雨山难受的皱着眉头。 “何明砚是大军头,万一韩子毅临阵倒戈做空了咱们,到时候咱们怎么收场?还有......” 龙椿完全不想理会柏雨山这种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的话。 她将手里的苹果核咬进嘴里,连着苹果籽儿一起嚼巴嚼巴吃了。 又紧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 “雨山” “我听着呢” “不行阿姐给你找个婆家,你嫁人过日子去吧” “......” “咱家是头一天做这个生意的吗?怎么咱们处了快十年了,我还得给你做这种思想工作呢?” “......” “给杨梅看病的钱,给朗霆娶老婆的钱,给小柳儿添嫁妆的钱,给咱俩和小孟儿养老的钱,给大黄小丁买房子置地的钱,这些钱都他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哪天掉的呢?我怎么没看见?你见着了吗?下回再掉咱姐俩儿可得赶紧端个盆去接啊,不然以后受穷就可怜了” “......” 说到这里,龙椿咽下了嘴里嚼的稀碎的苹果核苹果籽儿。 她的眉眼冷淡下来,凶狠而平静的呵斥道。 “你赶紧给我滚到奉天办事去,敢出一点儿差错就等着我揭你的皮,再他妈给我叽叽歪歪的,我就撅折了你两只脚当场给你勒成三寸金莲” 柏雨山:“......知道了” “烟土从乌兰察布出来的时间地点呢?” “都给小月亮了,你随时要他随时有” 龙椿哼了一声,狠狠把电话拍在了墙上。 柏雨山站在电话机前,抑郁难当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龙椿曲解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不是怂也不是磨唧,他就是......爱她嘛,爱到关心则乱了而已。 龙椿这头儿一身香皂味的躺在床上,腔子里还续着火气。 她觉得柏雨山越来越不听话了。 好吧,也不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只是他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从前的柏雨山,她说初一就是初一,她说十五就是十五,让他砸狗他不敢撵鸡。 现在好了,狗崽子,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这样不想那样不愿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做自己的主了? 她可不得震慑他两句? 刚才还是没骂好! 骂轻了! 龙椿一歪身子,又将自己团成一疙瘩,悄无声息的躺着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就觉得有些荒凉。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要长大了。 她迟早有管不住他们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不论早晚,都一定会来。 她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好。 龙椿怅然的叹了口气,刚预备闭上眼睛眯一会,小柳儿就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跑到了龙椿床边,甜笑着叫了一声。 “阿姐?” 龙椿翻身看她:“怎么了?” “阿姐,咱们出门逛逛去吧” 龙椿又翻身回去:“不,早上跑时间长了,困了这会儿,你出去我睡觉” 小柳儿闻言有些头疼。 她今天是一定要把龙椿带出帅府的,她有惊喜要给阿姐。 倔强的小柳儿看着龙椿的背影,略微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一狠心的,俯身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把龙椿从床上拖下来了,连床单都被她顺势拖到了地上。 龙椿没防住她这一下,脑袋都没来得及抬就被拖下了床。 她的额头蹭到了床边上的鸢尾雕花,花瓣上的尖角当场就刮破了龙椿的眉心。 龙椿下了床后,从床头柜上借了一把力站稳,又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看到出血后,龙椿这头儿还没怎么样,倒是小柳儿先吓疯了。 小柳儿知道龙椿疼她。 她平日犯些一般的小错,龙椿是说都不会说她的。 但让阿姐脸上见了血这事儿,显然不是一般的小错。 龙椿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平时在风水上的忌讳就颇多。 不然当初修建柑子府的时候,她也不会费时费力的在后院儿挖湖。 那为的就是风生水起这四个字。 而印堂见血这种事......即便小柳儿不懂得紫薇八卦,也很能察觉到其中的晦气。 小柳儿眼睁睁看着龙椿的额头溢出鲜血,一双大眼睛里简直吓出了惊涛骇浪。 于是在龙椿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小柳儿就撒腿跑了。 小柳儿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龙椿也觉得,小柳儿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小柳儿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她知道,龙椿今天就是为了解晦气,都会玩儿命的拾掇她一顿。 她不是朗霆,她根本挨不住龙椿认认真真的一顿好打。 是以,她不跑不行。 而龙椿会这样觉得,则是因为她真的没追上小柳儿,即便她比小柳儿高了快一个头。 但在赤裸裸的求生意志面前,她还是没能追上小柳儿。 小柳儿跟他妈个兔子似得,下楼的时候人都跑出残影了。 楼梯最后的七八级台阶儿,她一个大跳就蹦了下去。 龙椿在后面看的一愣,心里还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句好身法。 小柳儿边跑边哭:“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呜呜!你别追我了!我害怕!呜呜呜呜呜!别追我了呀!妈妈呀!我害怕呀!” 龙椿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可气又可笑,但或许真的是她年纪大了,能容人了。 跑了两步之后,这种一瞬间的暴怒就被挥发殆尽。 龙椿的心里,便只剩下可笑,不再觉得可气。 但她看小柳儿哭的那么带劲,她忽然就想逗她玩玩儿。 第72章 春(七十二) 她一路追着小柳儿跑出了帅府公馆。 这一天,整个天津卫晴朗的像幅油画。 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阴霾。 只有无边无际的轻快淡蓝,和流水般飞过快活小鸟。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是数不尽的灿烂黄叶,风中也满是秋高气爽的愉快气息。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在小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青春气回来了。 她一边大笑着追赶小柳儿,一边恶劣又快乐的喊道。 “你跑!你今天就是跑回北平也免不了一顿揍!” 小柳儿闻言真的快疯了。 她张大了嘴巴,想起小时候龙椿揍朗霆时下的狠手,彻底哀嚎起来。 “啊!我活不成了啊!妈呀!孟姐!俊铭哥!阿姐要杀我啊!你们在哪里啊!” 小柳儿嚎啕的太过惨烈了。 街道两旁的路人,看着一阵风似得奔跑而过的两人,都好奇的笑了起来。 这一场龙撵兔子的拉锯战,终究是了结在了黄俊铭的怀抱里。 黄俊铭原本好好地在街边站着,正低头整理西服袖子上的褶皱。 忽而就听见了小柳儿的惨叫,他正要抬头看个究竟的时候。 小柳儿就好似一颗见到亲人的手榴弹般,根本来不及刹车的撞进了他怀里。 黄俊铭今天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内里白衬衣浆洗的雪白笔挺。 发型也打理成偏分模样,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银丝眼镜。 这一身的扮相,简直就像是第二个柏雨山,也像是某位在报馆工作的年轻记者。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斯文英俊的小伙子,其实是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 小柳儿这一撞太过有力,硬是把黄俊铭这个大小伙子的心口给撞疼了。 他一手托住小柳儿的腰,一手抱着她转圈卸力。 两人跳华尔兹似得连着转了三个圈后才双双站定,黄俊铭疑惑的问。 “跑什么?让狗撵了?让你把阿姐叫出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柳儿跑的太猛,一停下来就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头儿还没来的及说话,黄俊铭身旁的福特汽车就开了门。 一个戴着圆形墨镜,穿着深棕色皮质风衣的女人下了车。 这女人美极了,麻花辫盘发高高隆起在脑后,烈焰红唇亦有棱有角。 嘴唇上浓郁的红色,将她的脸色衬的白如美玉。 这女人身材纤细,腰身被皮风衣上的腰带,收束的只堪一握。 远远看去,竟具有一种画报女郎的妖艳美感。 她对着小柳儿的来路扫了一眼,而后便笑出了一口洁白的贝齿。 孟璇拿下墨镜,用手肘撑在黄俊铭肩头。 “阿姐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璇脸上的表情是写满了思念和温柔的。 可等到龙椿再跑近一点的时候,她就愣住了。 “阿姐脑门上怎么了?让猫挠了?” 龙椿早上跑了三十多里路,这会儿又狂奔了这么一阵子,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老远就看到了黄俊铭和孟璇,心里当即就明白了小柳儿为什么非得叫她出来。 这小丫头或许只是想让她突然看见小孟儿,从而给她一个惊喜吧。 龙椿缓走几步,站到了三人面前。 孟璇一见龙椿额头上的血汗,便忙不迭掏出了贴身的丝帕擦了上去。 结果擦着擦着,她就忍不住的抱住了龙椿。 孟璇身高只有一米七,比龙椿矮了将近半个头。 她委委屈屈的趴在龙椿肩上,用力嗅闻着龙椿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令人心安到,几乎要让她流出眼泪。 “阿姐不拿我当家里人了吗?” 龙椿一手搂着孟璇的腰,一边喘气一边拍抚她。 “这,这叫什么话?” 孟璇哽咽起来。 “小杨没的时候我走不开,都没回来烧纸,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姐还瞒我?” 龙椿原本是想对着孟璇说几句安慰话的,毕竟两人已经快一年多没见面了。 但奈何孟璇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太浓了,她这厢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黄俊铭见龙椿还要打第二个,就发觉是孟璇身上的气味太冲,于是就伸手把孟璇拉开了。 “阿姐受不了香水味,上次小丁弄了些法国香水喷屋子,阿姐活活打了一晚上喷嚏” 孟璇惊讶的一捂嘴,赶忙离龙椿远了点。 “诶?我没喷多少呀?怪不得小杨以前老往阿姐屋里放苹果,是因为这个啊?唉,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这个事” 龙椿一边摆手一边偏过头去打喷嚏,一连打了个四五个才停下。 小柳儿见状赶紧往孟璇和黄俊铭身后躲,还时不时低头寻找着宽大些的地缝子,看能不能给自己办个临时入住。 等龙椿喘匀了气打完了喷嚏后,才伸手摸了摸孟璇的脑袋,笑着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璇看着龙椿,满脸都是撒娇的笑意。 “我有本事嘛!西安今年的事情已经料理妥当了,我就想着要回家看看,结果又听小丁说家里要重新装修,这我还怎么空手回来?那怎么不得弄些好东西回来孝敬阿姐?所以呀,索性我就从西安装了两卡车古董,一路押回北平来尽孝啦!” 孟璇说起话来,一向是最会卖乖讨人疼的。 往昔龙椿疼爱她,绝不比疼爱杨梅少。 第73章 春(七十三) 孟璇在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柑子府里的几个男孩。 甚至就连小柳儿也能轻易将她放倒,但她本人,是很有一点邪门手段的。 倘或说柏雨山放冷枪时的枪法最准,朗霆砍人时的刀法最劲,小柳儿用炸药时的时机最妙。 那孟璇,就占住了最毒妇人心里的那个“毒”字。 手段上,她擅使一些叫人生不如死的化学毒药,花样百出逼供刑讯。 而后再将这些逼供得来的绝密消息,一一倒卖出去,以此来获利。 性情上,她长袖善舞,尤擅交际。 单凭这张美丽的皮相,她就在西北腹地混了个风生水起,惹的无数权势男子为她倾倒。 龙椿常说,小孟儿做起事来,简直像个天生的特务苗子。 在西安的这几年,孟璇不辱使命的,捞钱捞了个马不停蹄,满仓满谷。 她平时虽然杀人不多,但要说到敛财有术这一块,就连龙椿都得当着众人的面赞她一句。 “小孟儿一个顶你们八个!再过几年我让人弄死了,你们就给她看大门去吧,横竖也饿不死了,只要你们饿不死,我也就能阖眼了” ...... 四个人彼此笑着站在街口,一阵敞亮的秋风吹起了龙椿头上的马尾。 故人相见,没有在街头叙旧的道理,龙椿四处瞄了一眼,只问。 “都吃了吗?” 孟璇灿然一笑:“没来及,刚到北平就忙着卸车,卸完车就往天津来了” 龙椿点点头,上前一手搂住孟璇一手搂住黄俊铭。 “吃什么?阿姐领着下馆子还是回雨山那儿吃?” 黄俊铭闻言低头:“回柏哥那儿吃吧,外面吃操心” “也好”龙椿答。 孟璇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她亲亲热热的靠在龙椿肩头,腻歪的咕哝着:“阿姐想我没有?我在西安可想阿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要送回家里来” 龙椿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知道你孝顺” 三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小柳儿则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她见龙椿此刻的心情还不错,就一直老实的没有搭腔。 小柳儿想着,孟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今天吃饭的时候,孟姐是一定要灌阿姐喝酒的。 等到了晚上,阿姐喝醉了酒,她再乖乖的伺候龙椿洗个澡睡下。 那等明天早上龙椿一醒来,见她这样乖,就肯定不会再生气了。 柏公馆离大帅府不远,同在英租界内。 只是一个临街,一个在巷,是以步行过去倒是比开车方便些。 龙椿进柏家大门的时候,缓着走了几步,让黄俊铭和孟璇先为自己开门。 而后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利索的一转身,一把就给小柳儿抱了起来。 小柳儿吓了一跳,发觉自己两脚腾空后,当即就大叫起来,满嘴都是讨饶的话。 可她这头儿叫的越大声,龙椿就笑的越大声。 “你当我忘了你了是不是?嗯?兔崽子敢跟我动手了是不是?” 孟璇见龙椿笑的开心,便也不扫兴。 她坏笑着抱住小柳儿的两只脚,不叫她挣扎。 “阿姐额头上的伤是小柳儿弄的?” 龙椿一边抱着小柳儿往公馆里走,一边恶狠狠道。 “可不就是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怎么都得给她板板规矩!” 孟璇大笑:“好哇!那我给阿姐按住她!” 黄俊铭无奈一笑,回身关住了柏府的洋式铁艺门,跟着连笑带闹的三人进了公馆。 傍晚时分,柏公馆内的席面就开了起来。 柏雨山留下的厨子不错,十菜一汤一点心,上桌时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模样。 旁边餐柜深处藏的几瓶好酒,也都被孟璇一一挖了出来。 开席时,小柳儿哭的都快没眼泪了。 方才后厨备菜的时候,龙椿将她压在沙发上,狠狠的咯吱了一顿。 彼时她笑的肚子都疼,偏孟璇还坏透了,她将她两只手扣住,叫她没法挡也没法躲。 简直折磨死她了。 孟璇站在桌边一边笑小柳儿的惨相,一边拿着酒瓶给龙椿斟酒。 斟完酒后,孟璇又多问了一句。 “阿姐喝的惯白兰地么?” 龙椿低头闻了一下水晶杯里的酒液,只觉得这洋酒和寻常白酒并无不同。 只是比烧刀子女儿红之类的略温和些,又多了些烟熏味道。 “喝的惯吧” 黄俊铭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到龙椿盘子里,说道:“打我进府,都没怎么见过阿姐喝酒” 龙椿笑着点头:“嗯,怕误事么,你们也都少喝,但今天没关系,今天小孟儿回来,阿姐高兴,少喝一点也没事” 孟璇斟完酒就坐在了龙椿旁边,她笑眯眯的看着龙椿,先举起了杯子。 “这杯我先敬,我先敬阿姐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再敬咱家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龙椿伸手摸了一把孟璇的脸,痛快的和她干了杯。 小孟儿是戏园子出身,她年幼时虽不曾读书,可戏文却是学了不少的,是以也算是粗通文墨。 龙椿知道她这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是谁。 但今天,她不想把这件事挑明了说。 她只想高高兴兴的,和她许久不见的妹妹痛饮一场,庆祝相聚。 龙椿仰头干了半杯白兰地,孟璇和黄俊铭也痛快的干了满杯。 唯有小柳儿,她先是伸舌头舔了一下那黄澄澄的酒液,结果立刻就被辣的皱了眉头。 “哎呀!好难喝呀!” 这句话逗笑了干杯的三人,其中孟璇笑的最为欢快。 她上手就去捏小柳儿的脸。 “哎呀我的小妹妹,以前过年的时候就你闹着要喝黄酒,怎么今天这个黄酒你还喝不惯了?” 小柳儿撇嘴,眉头紧紧皱起。 “黄酒是甜的呀!这个洋酒怎么这么辣嘴啊!” 孟璇闻言只是笑,龙椿也摇着头笑。 说话间,龙椿从座椅上直起腰动了筷子,之后众人也都跟着动了筷子。 第74章 春(七十四) 小柳儿为了冲散嘴里的酒味,先一步端起龙椿面前的小碗,盛了一碗奶皮南瓜汤给她。 放下龙椿的汤碗后,她又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孟璇一边吃饭一边给龙椿和小柳儿夹菜,期间还闲话道。 “我今儿一回来看见俊铭就吓了一跳,大小伙子窜个头儿也太快了,我这才走了多久,他就窜的跟柏哥一边高了” 龙椿低头吃了一口鱼,侧目去看黄俊铭。 “有吗?我老觉着他不长个儿呢” 孟璇笑:“他天天在你跟前儿晃,你肯定看不出来啊,阿姐你看我,我长没长?” 龙椿依言眯着眼睛看她,一路从胸口看到了头发丝。 “嗯,长了” “哪里长了?”孟璇问。 “头发长了” 此话一出,倒是黄俊铭先笑了出来,孟璇嗔怪的捶了一下龙椿。 “哎呀!个头儿!我说个头儿!” 龙椿也是失笑:“你都二十五了,还盼着窜个儿呢?你是要上战场还是要炸碉堡?一米七的个头儿不够你用的?” 孟璇被龙椿逗的又笑又气。 “怎么不能啊?阿姐你快说嘛!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了点?我觉得我是高了一点的” 龙椿笑的直摇头,知道孟璇对身高有执念。 当年龙椿把孟璇带回柑子府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柏雨山。 彼时柏雨山正在府里拾掇花草,他抬头一看龙椿牵着孟璇回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阿姐要养大狗吗?” 那一年,孟璇已经十七了。 但因为营养不良,她迟迟没能发育,是以身高还不到一米四。 龙椿个头儿本来就高,彼时她两只手被龙椿一拖,整个人都依偎在龙椿腿上。 老远看着,就真跟龙椿牵了只大狗一样。 至此,孟璇就恨上柏雨山了,也恨上自己的个头了。 龙椿好几次看见这丫头一个人蹲在小花园里哭。 她边哭还边拔柏雨山种好的花,于是龙椿就问她怎么了。 小孟璇红肿着两只眼睛,伤心欲绝的道。 “大姐姐,你应我妈妈的,说要养活我的事情,算不算数的?” 龙椿点头:“算数的” 小孟璇一擦眼泪:“那你能不能买牛奶给我喝?我长大了挣了钱,就把牛奶钱还你,可以吗?” 从那以后,柑子府的牛奶就跟热水一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 大师傅甚至还专门在灶台上开了个小锅坑,专门用来放热奶的小锅。 想到这里,龙椿好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这事,万幸今儿雨山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跳起来挤兑他?” 孟璇一哼:“挤兑他?挤兑他都是轻的!要不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我早就跑到天津来跟他打擂台了!” 这一顿饭,气氛太过和谐,除了小柳儿之外,三个人都没少喝。 吃到最后的时候,孟璇从自己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三样礼物。 第一样礼物是一只绿的发蓝的翡翠吊坠。 那吊坠通体雕成一片窄窄的柳叶形状,把它举高了对着电灯细看,那水头简直要荡漾起来。 小柳儿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她的东西,她如珍似宝的接过,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当场忘却了孟璇刚刚才帮着龙椿欺负过她,还给孩子感动的直说吉祥话。 “孟姐你活二百!孟姐你长到两米八!孟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孟璇闻言笑了个停不住,随即又拿出第二样礼物。 “这个给俊铭,瑞士牌子的手表,我看那些赶时髦的富家少爷都戴这个牌子,特意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 黄俊铭双手接过,脸颊满是酒热的红意,他不好意思的道。 “孟姐破费了” 孟璇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笑道:“给家里人花钱,说什么破费?” 龙椿看着那块白金壳子的手表,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再一回头时,孟璇已经把要给她的礼物拿了出来。 “这个是给阿姐的” 龙椿伸手接过孟璇递给她的小盒子,打开一看,便见里面躺着一块巨大的血色宝石。 这宝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红的跟一团血水似得。 经餐桌顶上的吊灯一照,更显得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龙椿看向宝石的眼神里没有贪欲,她神态温柔,略带着酒意的戏谑道。 “地底下刨出来的吧?” 孟璇红着脸笑:“可不是么?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跟你说阿姐,这东西出土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盯着的,我今天能把这东西从西安带出来,那也真是费了死劲了,阿姐不夸夸我吗?” 龙椿轻笑,她伸手牵住孟璇,亲昵的捏了捏她绵软无茧的小手。 “我们小孟儿最本事的,简直比柏雨山强百倍” 孟璇听了这话很是快乐,她捂着脸大笑,笑的连烟都忘了抽了。 龙椿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咬进自己嘴里。 又低头把宝石盒子关上,重新装进了孟璇的皮包里。 “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压箱底,阿姐不占你这个便宜,把你包里那个香烟盒子给阿姐吧,这是金的吗?” 孟璇酒劲上头了,她不依的靠在龙椿肩膀上,两手抱着龙椿的胳膊。 “阿姐干嘛不要呢?这东西随便卖卖都够阿姐少辛苦几回了,那个香烟盒子是铜鎏金的,不值钱的呀,阿姐你怎么这么没眼力!” 龙椿低头在她发顶的亲了一口。 “知道你有心,阿姐不识货,你就先给阿姐收着好不好?等阿姐哪天干不动活了,你就把这石头卖了给阿姐养老,好不好?” 孟璇醉眼迷蒙的一笑。 “阿姐拉扯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给阿姐养老了......柏哥......柏哥还等着......” 孟璇的话没有说完,就靠在龙椿肩头上睡着了。 她赶路赶了一天一夜,此刻经酒一催,早就困迷了,说睡就能睡着。 龙椿回过头来对着黄俊铭和小柳儿一笑。 “小柳儿找老妈子过来拾掇桌子,俊铭来把你孟姐抱楼上睡觉去,让她睡小客房,别去大卧室,她醒来要是知道自己睡到雨山床上了,非把那屋嚯嚯炸了不可” 两人听了吩咐,都笑着起了身。 第75章 春(七十五) 黄俊铭走路还算稳当,倒是龙椿晕乎乎的低了一下头,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黄俊铭眼疾手快的扶了龙椿一把,问。 “阿姐头晕?” 龙椿摆了摆手,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让厨房烧杯浓茶过来” 小柳儿忙忙点头:“好,我去烧我去烧” 一干人离开后,龙椿独自坐在餐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一缕淡青的烟气呼出,龙椿的眼睛就变得水汪汪的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醉的还是懒得,整个人没骨头似得窝在了餐椅里,形似一只绵软的大猫。 她咬着烟,伸手去够桌上那只手表盒子。 黄俊铭抱孟璇上楼时,没有手带走这只盒子。 龙椿打开表盒,眯着眼看那手表。 手表很好看,因为是全新的,白金的铰链上没有一点瑕疵。 光洁的宝石表盘,也如一汪小小的湖泊,寂静无痕的水波里,正倒映出烟云里的她自己。 ...... 韩子毅夜里回了帅府,怀里揣着一沓厚厚的地契。 龙椿被他带累的失了柑子府,他有心弥补她一番。 但直接给钱,好似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他这几天动用了不少关系。 熟人托熟人的搜罗了一番,才在北平买下了几块颇紧俏的地皮。 他想把这些地皮送给龙椿做赔礼,意在叫她不要心慌惊惶。 他想告诉她,便是柑子府倒了,她也有这些新地皮傍身。 只要她想,哪里都可以是全新的柑子府。 然而韩子毅回到家时,却没有看见龙椿。 他走进客厅外的开厅,只见白梦之正坐在沙发上喝红茶。 较之从前,她的面容憔悴了一些。 然而她即便是憔悴了一些,也还是美的如同天使。 白梦之穿着一身白洋装,端茶杯的姿态十分优雅。 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随着她的眼眸一起,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光。 几个认得她的年长老妈子站在她身后,正笑眯眯的同她叙旧。 期间一口一个“梦之小姐”,叫的很是亲热。 她们说起十年前的帅府,说那时的三少爷多么钟情于梦之小姐。 而那时的梦之小姐,又是何等的幼小美丽,惹人喜爱。 韩子毅一步跨进了开厅,坐在了白梦之对面。 他眉眼冷冷的看着那些老妈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妈妈们要替我待客吗?” 老妈子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们只记得从前的韩子毅,是很喜欢白梦之的。 而白梦之这个娇小姐若是能嫁入帅府。 那肯定是比龙椿这个动辄就打人的太太好伺候。 此刻,老妈子们虽然看不清形势,但还是保持住了人在屋檐下的谨慎。 她们一溜烟的离开了前厅,走之前还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两人。 老妈子们走后,开厅中就安静下来。 白梦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这一眼,她就被韩子毅看出了端倪。 她哭过了,韩子毅想。 白梦之有些紧张的将两只手交叉着握住,因为握的太过用力。 她白皙的指关节上,都被握出了血管的深青色。 “子毅......你为什么,不回家了?” 韩子毅没想到白梦之会这么说话。 “家?哪里的家?” 白梦之低下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 “就是,香茅公馆啊” 韩子毅叹了口气,从她突兀的用词里,察觉到了她的来意。 “你又缺钱了?十万,不到一个月,没有了?” 白梦之的脑袋又低下去一些,她愧疚难过到了极点,所以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你给我那些钱,是为了和我分手的吗?” 韩子毅点头:“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不漂亮了吗?” 韩子毅本是不想笑的,可白梦之的这句话问的太过理所当然了。 就好像他爱她,就只是爱她的漂亮一样。 “对,你不漂亮了”韩子毅报复般说道。 白梦之错愕的抬起头:“你......” 韩子毅摘了头上的军帽,将两只手肘撑在了膝头。 “白小姐,我真的不要你了,虽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但我就是,不要你了,你能明白吗?” 白梦之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你凭什么不要我?我不好吗?我跟着你的时候,从来没有跟别人乱来过,你以前也说过......你不会看我饿死在外面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是我不要你吗?白梦之,你用一件旧汗衫栓了我快十年,还不够吗?难道我要用一生的光阴,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吗?”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白梦之。 白梦之始终没有发觉,其实从韩子毅出现的时候。 她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对着父母撒娇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可她之所以能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她心里明白。 即便她再怎么胡搅蛮缠,韩子毅都是会惯着她的。 旧年那件替少年罩住裸体的破旧汗衫,让白梦之成为了这段感情里的上位者。 她习惯了在高位,习惯到连俯身看看那个被她踩进尘埃里的人,都不愿意。 她只想他托举她,她不想去懂得他。 韩子毅看穿了一点,所以选择了离开。 白梦之不想看穿这一点,所以她又来到了帅府。 她总觉得,韩子毅是不可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的,只要她...... 白梦之咬住了嘴唇,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她伸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旗袍盘扣。 此时此刻,她还是丝毫不在意韩子毅的感受。 她真的不关心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他人的需求,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的。 打吗啡的前男友是这样,骗了她五万块的殷如玉是这样。 韩子毅,也一定是这样。 只要女人脱下衣裳,男人就会对女人好。 能好多久?不知道。 但她还年轻,对吧? 第76章 春(七十六) 龙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帅府的时候。 打眼就看见了一位半裸着身体的美丽小姐,正伏在韩子毅膝头哭泣。 小姐说:“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你不就是要这个吗?我还是很美的,对不对?你......你看看我啊!” 龙椿醉的不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韩子毅看见龙椿的时候,的确慌张了一瞬。 他脑子里迸出了许多同妻子解释的话,可之后龙椿的举动,又让他咽回了这些话。 龙椿带着醉意,稀松平常的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又好奇而探究的看向白梦之。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梦之本来还在对着韩子毅哭诉,可突然闯入的龙椿,让她的羞耻心瞬间回体。 她是可以跪着求韩子毅的,因为韩子毅是个男人。 而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调情纠缠而已,并不涉及“下贱”二字。 可在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人面前,她这样跪在男人面前的姿态,就称得上是下贱了。 她这样美,又有那样好的出身......她怎么能叫外人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求一个男人的样子? 那她成什么了? 白梦之受惊般的爬了起来,两只手匆忙的整理衣裳。 她张大了嘴巴,不明白这位本该在北平的龙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龙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椿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恍惚间就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在察哈尔那晚,这位白小姐说过。 她被一个男人养在家外做小,那个男人还对她很抠门,如何如何。 龙椿一边想着,一边又醉眼迷蒙的看了看韩子毅,随即又很荒唐的笑了一声。 她想,真是无巧不成书。 龙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梦之的话。 她不知道韩子毅和白梦之在谈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醉了酒的人,极容易犯困的。 龙椿将手里的手表盒子给了韩子毅,只说。 “上次哄小柳儿,把你的表脱走了,这个给你,我小妹从外国买回来的,我看了,挺好的表,不比你那块差的” 说罢,龙椿就起身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开厅,独自走上了楼梯。 她这会儿是真的晕,刚才出柏公馆的时候,小柳儿就拖着她的袖子劝她。 “这么晚了!阿姐去哪里呀!要是碰上寻仇的怎么办!要出去也得叫上黄哥呀!” 龙椿不理她,只咬着烟给自己穿外套。 “你不要喊,都睡下了,你也睡,我回帅府里送个东西,就两步路,寻仇也没这么寸” 寻仇的确是没这么寸,龙椿安全回到了帅府,并将手表交给了韩子毅。 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没有去看韩子毅拿到手表的表情,觉得没有必要。 等回到了大卧室,躺在床上的一瞬间,龙椿忽而很轻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便踏踏实实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开厅之中,韩子毅手里拿着表盒,表情已经从忧郁变成了阴鸷。 他抬眼看着衣衫不整的白梦之,心里生出一股浓稠的厌恶。 “你认识龙椿?” 白梦之张着嫣红的嘴:“我......我在察哈尔碰见过她,她还是请我......吃了蛋糕” 韩子毅垂下眸子:“她就是我太太” 这句话说完后,白梦之就傻了。 介绍给她股票生意的龙小姐,是......韩子毅的太太? 白梦之低下头,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给殷如玉的那五万块,会不会是在龙椿的授意之下,亏损掉的? 龙椿或许早就知道韩子毅在外面养着她,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害自己? 对啊,怪不得殷如玉收了她的支票后只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本人搅乱了上海的市场。 股票大跌了,她的钱没有了。 可日本人再坏,也无非是打仗,且上海还没有沦陷,上海的市场能坏到哪里去? 白梦之越想越觉得后心发凉,越想越觉得龙椿是蓄意来害自己的。 她丝毫没有想到,察哈尔那一夜,是她先走向了龙椿,而非龙椿先走向了她。 白梦之眼底震动,一派惊悚的抬头看向韩子毅,颤抖着嘴唇道。 “你!你这个太太!她把我害了!” 韩子毅眼里已经没了温度,他哼笑:“是吗?她怎么害了你?” “你给我的钱我都拿去买股票了!我......我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去买股票的!我拿了五万块给那个中间人!她肯定是从里面吃了钱的!所以我才一下子把这五万块亏掉了,她知道你爱的是我!所以才要这样来害我......” 韩子毅绝望的一闭眼,只觉得白梦之已经无药可救。 “第一,她不靠骗人挣钱,第二,她......” 说话间,韩子毅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手里的丝绒表盒。 一阵滑腻的触感过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第二,她并不在意我爱谁,第三,我已经不爱你了,最后,白小姐,我今天会再给你十万,报答你当年拿衣服给我穿的恩情,我多谢你这份援手,让当时的我保住了最后一点自尊,但从今以后,我会告诉门房的卫兵,以后绝不允许你进韩公馆的大门,即便日后你横尸街头,我也不会再管,听明白了吗?” 白梦之拿着支票从帅府出来后,又拢紧了风衣回头看了一眼。 纯白的帅府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 两个勤务兵在门口站岗,深秋的落叶从他们的军靴前滚过,发出沙哑的破碎声。 今晚,白梦之哭也哭过了,慌也慌过了,惊也惊过了。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有些麻木。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回去。 她原以为韩子毅会替她声讨那个骗了她的女人,可他没有......他只说,他不会再叫她进门了。 她觉得冷,再怎么裹紧风衣,也还是冷。 第77章 春(七十七) 白梦之一路精神恍惚的向着香茅公馆走去。 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活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曾经她不屑一顾的狼狈少年,如今却将她扫地出门? 她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秋雨又下起来了。 白梦之仰头看天,她美丽而饱满的面孔上,被几滴冷雨染湿。 她低下头去轻轻抽泣,觉得此刻回去那个冷冰冰的香茅公馆,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从前韩子毅在的时候,那间公馆里尚有一点人烟。 前庭后院也都有勤务兵时时走动,还算是热闹。 可现在那座公馆里只有她一个人了,那些伺候人的老妈子小丫头见韩子毅长久的不来。 便都十分精明的发觉,她这只金丝雀,已经失了主家的欢心了。 来日结不结的出她们的工钱都还是个问题,故而也就不肯殷勤的伺候她了。 总得她说了,她们才肯动一动。 想到这里,白梦之从轻轻抽泣,变成了泣不成声。 她在大雨里奔跑起来,心里恨着许多人。 这些人里有不念旧情的韩子毅,有骗她买了股票的龙椿,也有公馆里势利刻薄的老妈子。 更有那位远在上海,用一番温柔腔调,将她骗了个精光的殷如玉。 夜里两点钟,白梦之走回了父母住的草芽巷。 草芽巷不大,狭窄的巷子口一路绵延到底,也只容得下三户人家。 白梦之家中的大公馆早就被卖了还债。 好在她爹娘还算远见,早早留下了这深巷里的一间小院。 不然事到如今,这一家人就真要无处落脚了。 白梦之带着一身雨气站在小院儿门口,刚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院门竟然是开的。 她走了进去,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她有些恐惧。 可一想到自己爹妈在里面,立时便不怕了。 白梦之两步走到小平房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妈?” 没有人回应。 白梦之开了电灯。 昏黄的电灯之下,她的父母被人乱刀砍死在床上。 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床单被褥染了个透红。 白梦之站在屋里,一时连尖叫也忘了。 她颤抖的眼珠看见了她妈头上的白发。 被鲜血染红的白发。 好奇怪,她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哪里来的这一头白发呢? 前些日子她得了韩子毅的话,说让她把爹娘接进香茅公馆里住,他不回来了。 那是她也没多心,只当韩子毅又要跑出去阅兵,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爹娘。 可她妈却在电话里说:“小宝,爹娘现在......唉,家里走了下坡路,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还算是住在自己家,总归不受气的,要是住到别人家里,就不一定了,韩家那个小儿子是不错的,小时候吃过苦的孩子,长大了势必有心气,你们要是能再续前缘,对你来日是很好的,只要你自己能拎得清,以后一定不会过苦日子” 彼时的白梦之听不懂她妈的话。 只觉得妈妈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絮絮叨叨,说些大道理似得话。 她一边对着镜子试穿新衣,一边嘟嘟囔囔的问。 “哎呀妈,你就说你们过不过来住啊,这里厨子做的汤圆一点都不好吃,你来给我做嘛!” 白母笑笑:“你想吃就回来吃嘛” 白梦之一撇嘴:“不要回去呀!家里现在连马桶浴缸都没有!我怎么住啊?” 白梦之脑子里还残留着她妈说话时的语气。 她挪动了两步,走到了血气冲天的床边。 她妈死的很惨,头和两只手都被人剁下来了。 被剁下来的两只手掌里,还扯着一只绣了牡丹花的荷包。 这个荷包,白梦之认得。 这个荷包是她给她妈的,那里面装了五万块的支票,是她给家里用来稳住生意的钱。 她妈没有用这笔钱吗? 白梦之低下头去,看着死不瞑目的她妈,还有脑袋滚到床角的她爹。 她伸手拿过那只血色的荷包,淡粉色的里衬上,用红线绣着一行小字:小宝的嫁妆。 白梦之吐了。 她趴在爹娘的床边,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 她吐的脸都变了形状,一双美而圆的星眸,此刻正争先恐后的流出眼泪。 她吐的嘴里都是苦水,鼻腔里也满是秽物,就连脑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一夜,白梦之过得很混乱。 她直觉自己叫了很多声妈,但却没有一声得到回应。 ...... 翌日清晨,冷雨绵绵。 龙椿从酣畅的睡眠里醒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她是个从不赖床的人,即便窗外的雨声,正搔首弄姿的诱惑她再睡上一场回笼觉。 她也还是毫不领情,大大的“哈!”了一声后,龙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床。 她快快的洗漱,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全黑的衣裳。 外套是一件短打的洋式飞行员皮夹克,内里则配了件棉麻料的白衬衫,脚下仍是轻便的军式短靴。 龙椿出门之前,见妆台上有小柳儿用的雪花膏,就也给自己搽了一点。 仍是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的,将整张脸都抹的喷香。 这两天已经到了深秋,北平天津都是风沙大的地儿。 早几年她不管这些,由着一张脸被秋风吹的蜕皮。 直到觉得疼了,才去找杨梅要一点东西抹抹。 如今杨梅走了,她就改用小柳儿的了。 想到这里,龙椿有一点难过,但她没有难过太久,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 龙椿香喷喷的拉开房门,刚要走出去。 就见韩子毅合衣坐在她房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手表盒子。 “嗯?你怎么......” 龙椿拉门的动静不小。 韩子毅从睡梦中惊醒后,先是迷茫的看了一眼四周,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没回房睡觉。 他扭了一下脖子,浑身酸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醒了?” 龙椿不明所以的一点头。 “醒了,你睡这儿干嘛?看大门?” 韩子毅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居然有点失落。 他垂下睫毛,难受的一捏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然而他这头儿有功夫沉默,龙椿那头儿却等不及吃饭了。 龙椿拧眉头:“你有正事儿没有?没有就起开,别耽误我吃饭” 第78章 春(七十八) 然而龙椿这厢刚抬脚要走,韩子毅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别着急,我这刚睡醒,你好歹给我个张嘴的机会” 龙椿一脸平常的打了个哈欠,又将韩子毅抓着她的手推开。 “五分钟,多了没有” 韩子毅低笑一声,将被推开的那只手背去了身后。 “昨晚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人” “好,然后呢?”龙椿问。 韩子毅抬头看着龙椿,确定她脸上没有一点点吃醋的神色后,心里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我已经跟她说明了,以后不会再喜欢她” “好,再然后呢?” “我这两天跟你说的话都不作假,我也没有要吃锅望盆的意思,我的确是想要爱你的” 韩子毅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了地契。 “这个地契是我给你赔礼,也是我的心意,你......” 龙椿不等他说完话,就伸手拿过了地契,见了地契的她一乐。 “好,有这些地契咱俩这五分钟就算没白唠,多谢你,我正是缺这个的时候” 韩子毅眯了眼,说实话,他有点不太喜欢龙椿现在的反应。 他已经在没有回应的爱情里,呆了太久了。 一个白梦之就耗去他十多年,倘若龙椿也同白梦之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血包。 那只怕他此生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 韩子毅有些难过,于是再度阴郁起来。 “你哪怕质问我一句?”他垂着眼问。 龙椿挑眉看他:“......质问你什么?” “关于昨晚,你一点儿也不吃醋?” 龙椿将地契揣进皮衣的内兜里,很诚实的一点头。 “吃了的,但今天就不吃了” “为什么?” “因为酒醒了” ...... 帅府餐厅。 龙椿这头风卷残云的吃着早点,韩子毅那头则眨巴着眼睛看着龙椿。 龙椿被他看的发毛,索性搁了筷子。 “你不吃?” 韩子毅笑弯了眼睛。 “为什么酒醒了就不吃醋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就吃” 龙椿嗤笑:“猫病,你他妈爱吃不吃” 龙椿骂人的时候,表情是很动人的。 她眼角眉梢都含着一点笑意,言语腔调里,也会带着一点俏皮。 凶是凶的。 但要说嗲,也是有一点嗲的。 韩子毅耐心的给她布菜盛粥,等到饭至尾声的时候。 他放下了同一般女子谈情的弯弯绕绕,正正经经的说了一篇老实话。 “昨晚我睡你房门口,为的就是一早就堵住你,早早和你把话说开,不要让这件事情隔在你我中间,坐成一块心病” 龙椿仰头喝粥,面上浑不在意,心里却感受到了韩子毅的坦荡。 于是她也坦荡起来,诚然道。 “不至于,人生在世都有过往,倘或没有白小姐来这一趟,我倒要觉得你这人太无情,不肯拿自己去爱人” 韩子毅闻言张了张嘴,他有点不敢置信。 龙椿这样一个杀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有血有肉的话来,真是稀奇。 “我究竟没有看错你”韩子毅说。 龙椿哼笑:“你这话还是草率了,我实话告诉你,要是那天关阳林没有瞄着你的要害开枪,我未必会给你挡的” “有什么关系?” “嗯?” “你为不为我挡枪,我都已经决定要爱你了” 龙椿被肉麻的一皱眉,韩子毅对自己话里的酸气不以为意。 他对着龙椿抬起胳膊,展示那块崭新的手表。 “为不为我挡枪,你都是有心的人” 这一刻,下了一夜的雨悄然停下。 餐厅旁的纯白雕花窗里,照进来一大片雨后阳光。 韩子毅的眉眼落在阳光里,笑的颇有点孩子气。 龙椿看着这幅画面,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要的其实很少。 少到连客套和权衡利弊都会被他拿去,当做自己被爱的证据。 龙椿看着他,无声笑了笑,她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韩子毅被摸的一愣。 而后,他眼底便是一片震烫。 他觉得龙椿此刻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着自己人的眼神。 他这人敏感到了一种境界,故而绝不会在被人注视时,会错意。 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的坦白起了自己的脆弱心软。 “我昨晚给了梦之十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心里盼着她从今以后能好好过活,不要再任性下去,不要再辜负她爹娘对她的疼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心思,只是我......我只是......” 说完这句话,韩子毅几乎哽咽起来。 他想哭到极点,委屈到极点。 他始终不愿相信,他明明已经对白梦之付出到底了。 可昨天......白梦之从见到他到离开帅府。 都始终没有关心过一句,他脸上那些赤裸裸的疤痕。 一句也没有。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彻底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委屈脆弱,痛楚伤怀。 “你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她说。 韩子毅红着眼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我这样,不像个男人吧?” 龙椿开玩笑似得一耸肩。 “据我看,男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数时候他们连人都不是,但你至少还是个人,还晓得不为难伤过你的女人,这很好的” ...... 白家父母发丧这一天,白梦之穿着一身孝衣去了帅府。 她在门口说明了来意,可看门的卫兵已经认得了她,便只公事公办的说。 “司令说了,再不见你” 白梦之没有死心,她又去了韩子毅的司令部,可那里的卫兵却也说。 “除太太之外,其余女客司令一概不见” 白梦之站在司令部外,对着那道漆黑的铁门点了点头。 她面容枯槁,却仍是动人,病西施一般的模样,周身都是香灰纸钱的味道。 自父母死后,白梦之在他们灵前跪了许久。 她越跪越觉得胆寒,越跪越觉得恐怖。 第79章 春(七十九) 她的身体被秋日的寒意侵蚀,眼中刚刚流出的热泪,也一下子被风带走了温度。 她觉得冷,于是想要找个怀抱取暖。 她忽而想起了少年时的韩子毅。 他在远走日本之前,曾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来见她。 那时的他,青涩,干净,炽热。 那时的玫瑰,艳丽,高贵,灿烂。 他将玫瑰献给她,就像献给神明一般虔诚。 分离一刻,韩子毅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她,他说。 “小梦,你等着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就去爸爸的司令部做军官,等到那时候,我就买一所新房子,再在新房子里给你开一间大大的衣帽间,然后给你买很多很多新裙子好不好?” 彼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好像没有回答吧。 她只记得那天的那个怀抱,十分的滚烫灼人。 再仔细想一想的话,那天韩子毅抱她时,好像还有慌的发了抖。 白梦之对着眼前的黑栅栏门笑了笑。 她想,那个时候真好。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都活着,韩子毅也爱她爱的如痴如醉。 即便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带着满腔的温热爱意,永远对自己告白下去。 ...... 龙椿在帅府吃过早点之后,就一个箭步冲出家门,揣着地契往柏公馆去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说不上是因为韩子毅那两句酸话,还是因为韩子毅给她的这些地契。 或许都有? 都有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呢? 龙椿走着走着就咂了咂嘴,觉得自己有些不着调。 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以由着他人牵动呢? 这岂不是很被动吗? 这岂不是有了牵挂吗? 干她们这行的,倘若有了牵挂,可怎么得了呢? 想想她那位可爱的初恋......唉。 龙椿脚下不停,手上却掏出了那些地契细看。 她是独自在北平混大的孩子,对于北平城内的地皮情况相当熟悉。 她一张一张的翻看这些地契,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契约里的地皮,简直一块比一块金贵。 小到前门大街上的各色商铺一十三间,大到城门楼子下的大小合院一十二家。 甚至还有一间四出三进,临水带花的老王府。 龙椿看着这些地契,看着看着就咽了口唾沫。 她晓得地皮金贵,心里也大约估算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这些地皮加起来......恐有百万之数,而且这百万之数还只是钱的问题。 想买下这些紧俏刁钻的地方,光有钱可没门儿。 韩子毅大约是使了权力人情,才弄来了这么厚一沓地契。 思索间,龙椿已经站到了柏公馆门口。 只是她仍低头看着地契,迟迟没有进去。 龙椿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现如今的丰衣足食,全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虽然方式不大体面。 但毕竟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未伸手问人要过。 可如今韩子毅出手就是百万巨款,还真是叫她意外。 原来这厮嘴里的想爱她,这么值钱的吗? 黄俊铭昨晚醉的不厉害,是以今天也起的十分早。 龙椿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就从二楼窗户上看见她了。 他从二楼下来,脚步不停地走到院里,伸手就给龙椿开了门。 “阿姐?” 龙椿从地契上抬了头,有些茫然的看向黄俊铭,机械的说了一句。 “早” 黄俊铭一笑:“阿姐也早” 问完早后,两人就一道进了公馆内里,上门口台阶的时候,黄俊铭聊家常似得说道。 “阿姐昨晚上出去了?” 龙椿点头:“嗯,我回帅府睡的,怎么了?有人来?” 黄俊铭摇摇头,回身关门。 “没有,就是孟姐给我的那个手表不见了,我记着是放在餐桌上了,但今天下楼没找见,就问了后院几个丫头,也都说没见,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客厅。 龙椿落座在沙发上,黄俊铭则利索的去泡茶。 与此同时,孟璇也穿着丝绸睡袍从楼上下来了。 她在楼梯上听见了黄俊铭的话,颇不屑的一哼。 “别是招贼了吧?哪个笨贼瞎了狗眼偷到咱家来了?丫疯了吧?” 龙椿闻言一哽,有些不好意思的从黄俊铭手里接过热茶,又硬着头皮道。 “对不住,阿姐昨儿拿你那块表送人去了”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笑倒在了沙发上。 她将一头香软的大波浪长发摊开在龙椿腿上,又将脑袋顶在龙椿肚子上。 “得,我又骂错人了,阿姐打我吧” 说话间,孟璇便抓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 龙椿笑着捏她一下,由她淘气,黄俊铭则坐在龙椿对面,丝毫不在意的笑道。 “没事儿阿姐,我本来也不爱戴表” 孟璇闻言就恼,佯怒道:“啊呀?怎么着?我这个礼又没送到咱少爷心缝儿里是不是?” “没有孟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龙椿笑着摇头:“两码事情,这是小孟给你的心意,我昨晚上真是喝多了,瞎搞八搞的,做事没过脑子” 孟璇看着龙椿说话时的神色,不由狐疑的眯了一下眼。 “阿姐把表送谁了?” 龙椿不理她,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了地契。 她抽出两张铺面的地契,和三张小合院的地契,递给了茶几一边的黄俊铭。 黄俊铭不明所以的接过,待看清了契约内容后,不由一吓。 “阿姐,这是?” 龙椿笑:“地契,你和小丁一人一个铺子,一人一间院,多出来的那个院子给你,你住也好租也好,全当阿姐还你手表了” 孟璇一听这话就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两手搂住龙椿的脖子就问道。 “我的呢?” 龙椿扯住她的长发就将人按在了沙发上,逼着孟璇跪在沙发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你的那份我预备给雨山,你先跟阿姐这儿练练磕头,免得到时候雨山觉得你不孝顺,不肯分给你” 第80章 春(八十) 孟璇被龙椿逗的大笑,可按在她头上的那只手跟灌了铅一样,压的她迟迟抬不起来脑袋。 孟璇两只手抱着龙椿的一只手,连踢带打的在沙发上胡滚,想要抬头。 结果将一身浴袍连带着头发都滚了个乱糟糟后,也还是未能如愿,于是便只得求饶。 “哎呀阿姐你松手啊!小黄给我当弟弟的!他看见我这样!我多丢人啊!” 龙椿坏笑,死不松手。 “你小前儿不是说,等你长高了你就要牵着我出去遛,还要让柏雨山再好好看,咱俩谁是大人谁是狗么?你打量我不知道这话呢?” 孟璇笑疯了,一边笑一边推龙椿。 “他妈的!这话指定是杨梅翻给你的!我就只跟她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墙头梅两面派!我今儿非把她......” 话到这里,客厅一瞬安静下来。 黄俊铭刚刚弯起的嘴角,也一瞬间掉落下去。 他抬眼去看龙椿的脸色,却只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看到了一片令人动容的心碎。 龙椿松开了孟璇,又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回来还没给梅梅烧纸呢吧?” 孟璇摇摇头:“没来及,家里也乱,梅梅......” 龙椿伸手在她肩头一拍:“家里起火之后,小柳儿把梅梅的骨灰抱出来了,现在就在天津,雨山这儿有个小祠堂,在三楼,一会儿咱们一起上去烧柱香” 孟璇和黄俊铭齐齐点头:“好” 小柳儿下楼的时候,就见孟璇和龙椿还有黄俊铭。 三个人正一起坐在客厅里,斯斯文文的吃着点心喝茶。 她站在楼梯上看着,心里觉得这个画面很温馨,像是很好很好的一家人。 龙椿最先察觉她的到来,便笑着冲她招手。 “来,下来吃点东西” 小柳儿笑着一揉眼,穿着她的小兔睡衣,戴着她的竹叶翡翠,就一蹦一蹦的下了楼。 四人坐定后,龙椿端起面前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人到齐了,就说正事儿” 黄俊铭闻言一点头,小柳儿也咬着桃酥一点头,孟璇则歪在龙椿肩上一点头。 龙椿笑了一声,伸手从茶杯里蘸了点茶水,就开始在木茶几上写画起来。 她先是画了一个小圆点:“这儿,乌兰察布” 小柳儿:“嗯嗯” 接着龙椿又在小点面前画出一条蜿蜒的细线,再点了一个点。 “这儿,怀玉县,乌兰察布出来的烟土,从这儿开始分销” 说着,龙椿又在第二个圆点的四周画了一圈小短线。 黄俊铭点点头:“知道” 龙椿又道:“咱们要抢,就得掐头,不然小打小闹也没意思” 孟璇颔首:“嗯,是这个道理” 龙椿笑:“十月十五,乌兰察布的秋烟板就能走到怀玉县,到时候在怀玉县接货的人有四波,北边的蒙军,太原的晋军,还有就是奉天赖家,和西北王冯玉贤手下的人” 小柳儿听罢,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桃酥。 “那咱......咱这不是虎口夺食吗?这些大军头加起来,得有七八十万兵吧?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咱们了呀!” 孟璇闻言,噗嗤一乐。 她靠在龙椿肩头,一双美腿交叠摆在沙发上。 “冯玉贤倒是不用担心,他儿子和我有点交情,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过,他老子贩烟只是捎带手的事,不拿这点儿钱当钱的,派去接烟的也都是些小部队,不成气候的” 龙椿点了个头:“我也这么想,这些当兵的霸道惯了,八成也没想着有人敢劫他们,现在问题是,劫完了之后,咱们怎么跑?” 黄俊铭略一思索:“散开跑,到时候阿姐带着烟钱先回天津,我和小柳儿分两路走,我往甘肃走,小柳儿往重庆走,一南一北,大大的兜个圈子再回来” 龙椿颔首:“也可行,但咱们这次要带几十个人,搬烟款销烟都要人手,退的时候你俩要小心,要是咱们带的孩子被扣了,都别心软,能当场灭口就当场灭口,别露底” 孟璇点点头,抬头看向龙椿:“怎么分工呢?” 龙椿沉吟片刻:“我带着韩子毅的卫队打头阵,俊铭带着你那帮小崽子们去抢烟款,小柳儿也带几个孩子,先往拉烟板的车上浇桐油,然后再扔炸弹,火烧起来咱们就撤” 说罢,龙椿又捏了捏孟璇的脸。 “你回来一趟也别闲着,托人找几辆没有来路的车,把俊铭抢回来的烟款拉回北平去,钱不能进天津” 小柳儿一愣:“阿姐不放心韩子毅么?” 龙椿低头喝了一口茶,将手上的湿水抹进手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 中午时分,龙椿带着小柳儿黄俊铭和孟璇上了三楼。 四人一道祭奠了杨梅,小柳儿还虔诚的双手合十道。 “小杨姐,你可千万保佑咱家这一趟活儿顺利呀!” 龙椿看着白墙上的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杨梅正笑的娇憨可爱,青春尚好。 她心里忽然泛出一阵细密的疼痛,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孟璇看到了龙椿一瞬间的呆滞,她跪在龙椿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龙椿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回头,只握了握孟璇的手,意思是她都明白,无需多说。 到了夜里后,黄俊铭孤身开车回了北平调兵遣将,打算连夜带着人往怀玉县出发。 孟璇则守在电话机旁,一连打出去二十多通电话,找来了三十多辆没有名姓的车。 她预备将黄俊铭带出来的烟款,只装在其中三辆车上。 然后再让三十辆车错开时间,错开路线出发,以此来混淆视听。 小柳儿则戴上一个小瓜皮帽子,背上一个皮绳儿编织的大斜挎包,高高兴兴的去黑市上买桐油了。 龙椿看她们各有各的事情,便也不多加干涉,只抱着地图叼着烟,歪在客厅里的皮沙发上挺尸。 一个钟头后,天色全然黑了。 在这一个钟头里,龙椿断断续续抽掉五六支烟。 她在一片烟气撩人里打了个哈欠,忽而觉得嘴里有点发苦,想吃点儿甜的。 正值此刻,柏公馆里的一个小丫头来报。 “大老板,外头有人找” “什么人?” “当兵的” 龙椿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韩子毅。 “请进来吧” “是” 第81章 春(八十一) 一阵军靴踩踏木地板的声音过后,韩子毅带着一筒黄油饼干走了进来。 他没有先跟龙椿问好,只静静同她四目相对。 两人都在浅笑,似乎都预料到了这场没有事先约定的会面。 韩子毅没有冒然坐下,只将手里的饼干桶给龙椿。 “上海捎来的,说是叫曲奇饼干,和起士林那种饼干还不一样,挺厚的,看着有点像桃酥” 龙椿懒在沙发上没动,只对着旁边的沙发扬了一下下巴。 “你坐” 韩子毅落座后,龙椿就开始低头抠饼干桶的盖子了,边抠还边问。 “这个甜吗?” 韩子毅看她指甲剪的严丝合缝,抠盖子抠的吃力。 便从她手里拿过饼干桶,又解下腰上的钥匙插入盖子边缘,轻轻撬开了饼干桶。 末了,他又把开了盖的饼干桶递还给龙椿,说道:“不知道,我没吃,应该是甜的吧?” 龙椿捻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在她嘴巴里化开。 甜蜜甘浓的滋味,一下子就驱散了她嘴里的烟草苦涩。 龙椿眼眸一亮:“这个好好吃,你怎么不吃呢?好甜的” 韩子毅无谓的一笑:“就这一桶,好吃你就都吃......” 他的话没说完,嘴里就被龙椿塞了一块曲奇。 韩子毅呆呆的鼓着腮帮子嚼饼干,刚想接着把话说完。 就见龙椿对着公馆里的小走廊喊了一嗓子。 “璇儿,出来吃饼干,哦,曲奇,吃曲奇” 孟璇在走廊里打电话打的昏天黑地,刚挂断最后一通,就听见了龙椿的招呼。 她穿着睡袍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一头波浪长发早已被她自己揉的乱糟糟,懒洋洋。 龙椿没有去看孟璇,是以没有察觉到孟璇和韩子毅的目光交汇,两厢不善。 她只抱着饼干桶晃了晃,大致看清了里面还有七八块后,便将饼干全都倒了出来。 龙椿留下了四块饼干给小柳儿,又把余下的四块分给孟璇两块。 自己再吃一块,再给韩子毅一块。 孟璇一路盯着韩子毅走到了茶几边。 见他占了龙椿身边的沙发后,便有意无意的瞪了他一眼。 在孟璇心里,龙椿在与人谈情这方面,简直单纯的像张白纸。 早年龙椿喜欢那个臭教书的的时候,她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的看不上那货。 觉得那货穷嗖嗖又文绉绉,实不算是个男人,给龙椿提鞋都是不配的。 孟璇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老早就把男男女女那点儿破事看清楚了。 在她心里,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利用,可以调教,可以玩弄,却唯独不可以爱。 这些个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所在,不玩儿死他们就不错了,还爱? 爱他娘的什么东西? 倘若他们靠的住,她娘当年又怎么会将她托给龙椿后,就一颈子吊死在了兰府门口? 这桩悲剧,她妈不自爱是其一,兰家那个老畜生靠不住就是其二。 孟璇面上笑着,心里却恶狠狠的发愿。 她绝不会让龙椿走她妈的老路,绝不会。 她独自在大沙发上坐端了身子,眼中满含着不屑。 结果孟璇这厢正打算开口试探韩子毅虚实时,就被龙椿塞了一嘴的曲奇饼干。 “吃,好吃” 孟璇嘴没张开就被堵了回去,只得先低下头嚼饼干。 龙椿看她吃的乖便问:“好吃不?我以前没吃过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咱家怎么从来没买过?” 说着,龙椿又拿起了饼干筒子,细看上面的英文字样。 看了半天之后,她又把饼干筒给了孟璇。 “英文,你不是在西安学英文了么,你看的懂,你看” 孟璇被龙椿接二连三的问话破了功,她乖觉的低下头去看饼干筒,只说。 “这个是英国人做的饼干,里头有......好家伙!这里头全是油啊!” 龙椿笑:“有油怎么了?谁家做饭不放油的?” 孟璇猛然一抬头,气愤道:“这里头八成都是油啊,谁家做饭油比菜多啊?刚那么大一块吃下去,我得胖成什么样啊” 龙椿被孟璇的反应逗笑,默默把分给她的第二块饼干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你别吃了,我吃,嘿嘿” 孟璇丢开饼干筒,心有余悸的舔了舔嘴角。 发誓以后见了这个“曲奇”就躲开,绝不贪嘴了。 龙椿这头儿专心致志吃着饼干,仔细品尝着那份油润浓厚的口感。 那头儿的孟璇却进入了拷问韩子毅的心境。 她越过了龙椿和饼干,直勾勾的看向韩子毅。 “这位......就是韩司令吧?” 韩子毅笑的温和,眼底却不见颜色。 “是,幸会” 孟璇一扯嘴角:“闻名不如见面,韩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这脸上,却不知是拜哪个美人儿所赠?” 龙椿闻言咳嗽了一声。 她忘了告诉孟璇韩子毅脸上的伤是她弄的了。 于是不知真相的孟璇只能依照自己的判断,去臆想这个伤是谁弄出来的。 在孟璇心里,龙椿根本不是个会把男人脸挠花的小媳妇性格。 她家阿姐真生气了,只会当场给那人出殡,根本不会这么温柔。 是以,韩子毅脸上的伤,八成是被外面的野女人挠的。 韩子毅听了这话倒不挂脸,仍是平静的笑着。 “的确是美人所赠” 龙椿闻言又咳嗽了一声。 她刚想开口去拦孟璇,却又晚了一步。 孟璇哼笑一声,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韩司令很坦荡啊,我阿姐嫁进贵府才几天,尚且没得到什么实惠,绿帽子倒是先戴上了?怎么?是这个美人够泼,还是韩司令你没种,让个女人拿住了?” 龙椿绝望的一闭眼,韩子毅笑着一点头。 “她这个人,倒谈不到泼,就是脾气大些,不过我确实没什么种,她有心要拿住我的话,我肯定是束手就擒的” 龙椿将脑袋埋在桌子上,对着孟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又低声道。 “......他脸上是我弄的,那天雨山说小柳儿脸让火燎了,我一着急就......” 孟璇:“......” 韩子毅闻言没再看向孟璇儿,只低头去问龙椿。 “茶叶在哪?” 龙椿没回头,抬手指向餐厅里的边柜,还闷声交代一句。 “碧螺春” “知道” 第82章 春(八十二) 韩子毅去泡茶后,孟璇就有些尴尬的和龙椿脑袋对脑袋,双双蛰伏在了茶几上。 “阿姐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那脸是你弄的?” 龙椿尴尬的一叹气:“我哪儿知道你拿这个跟他撩闲?” 孟璇委屈:“我哪里跟他撩闲?我怕他欺负你呀!我敲打他两句,让他晓得你不是娘家没人嘛!你不晓得柏哥说你嫁人了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 龙椿无奈一笑,摸了摸孟璇的脸。 “好好好,怪我怪我,怪我没长嘴” 孟璇一撅嘴:“阿姐” “嗯?”龙椿抬眼。 “这人靠不靠的住?我瞧这人城府不浅呢,挺大个个子,怎么看着阴沉沉的?” 龙椿想了想:“我也说不好,但要说这厮坏,我觉得他也坏不到哪里去,之前有个伤他挺深的小姑娘,那姑娘作践了他的心,可他也没坏她,还给了钱叫她好好过日子,挺厚道的了吧?” 孟璇狐疑的一转眼珠:“那是他对别人的,对你呢?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早上那些地契是他给的,这算吗?” 孟璇眼睛一亮:“这样啊......那确实是挺厚道的” 两人趴在茶几上窸窸窣窣了一阵子。 末了,孟璇总结性的发言道。 “阿姐,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你可别全信他,只一味用他就好了,他到底不是咱家的人,朗霆是你养大的都......” 龙椿闻言轻哼,伸手弹了孟璇一个脑瓜崩。 “我他妈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 孟璇笑着一手捂着额头,又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见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便又要起身去走廊里打电话。 龙椿好奇:“这么晚了,还要打电话?” 孟璇苦笑:“那我不打了,反正打了也破财” 龙椿闻言便明白了孟璇这通电话要打给谁。 她少见的收敛了调笑,认真道:“打去吧,这次顺利的话,你抽六成回西安” 孟璇听了这话,伸手就抱住了龙椿的腰,还将脑袋抵进龙椿的颈窝里,十分茫然的道。 “阿姐,我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龙椿还没来得及回答孟璇的话,韩子毅就端着两杯茶回来了。 孟璇起身一看,就知道这厮没泡自己的那一杯。 但好在,她可不是个跟人客气的主。 孟璇一脸挑衅的端了其中一杯给龙椿,随后又端起剩下的一杯,噔噔噔的跑去走廊了。 韩子毅见她端茶端的一脸得意,便对着龙椿问道。 “她这是怎么了?” “嗯?” “怎么那个表情端茶?” 龙椿笑了起来:“八成是觉得只有两杯茶,没给她泡,她生气了” 韩子毅也笑:“我就是给你们俩泡的” 龙椿还是笑:“那她白生气了” 韩子毅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坐在了龙椿身边。 两人就这么围着茶几坐在了地上。 韩子毅将龙椿分给他的一块饼干,复又推给龙椿,说道:“我不爱吃甜的,都给你吃” 龙椿没推辞,伸手就拿起来吃了。 “这个还有的卖吗?多买点回来吧” 韩子毅想了一下:“不好买,现在上海日本人太多了,英国人都不大冒头了,不过我倒是能学着做” 说着话,韩子毅又拿起饼干筒来,细看上面的配料。 “这里头就是黄油,糖,面粉,我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做出来” 龙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还会做饭?” 韩子毅点头:“嗯,以前在日本吃不惯,就从炒鸡蛋开始做,一连三四年下来,也就上手了” “贤惠”龙椿说。 韩子毅抬头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他伸手拿过龙椿手里茶杯喝了一口。 “贤惠好吗?” “挺好的” “那要不要爱我了?” 龙椿被这句话逗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可爱。 “不了吧,我妹妹说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我觉得她这话在理” 韩子毅往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却仍是笑。 “我送她几套东北回来的皮草衣裳,能不能换她说点儿别的?” “你想她说什么?” “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龙椿听了这句话后,倒不再玩笑了。 她垂着眼点了点头,嘴边带着浅笑。 “嗯,这话也在理,我也听得进去” 说罢,龙椿又去看韩子毅的脸。 刚来天津的时候,她看着韩子毅脸上的疤,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几条疤明明是扒在韩子毅脸上的,可她却越看越闹心,还深深为自己那天的冲动感到后悔。 龙椿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你这个脸......是没治了?” 韩子毅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还在回味龙椿那句“听进去了”,他无所谓的一笑。 “有什么治的?很难看吗?” 龙椿尴尬的一咧嘴,伸手去摸那疤痕上长出来的嫩肉。 “难看倒也说不上,就是......也不好看么” 韩子毅一耸肩:“不好看也没法子了,这又不是烫的,褪几层皮就不显了,你是用刀的人,还不知道刀伤不好长么?”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知道韩子毅所言不虚。 “对不住” 韩子毅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那天我话没说好,该吃个教训的” 龙椿被他逗笑:“你脾气这么好的?” 韩子毅闻言对着龙椿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龙椿会意,倾身过去,这一过去,便听韩子毅低声道。 “两口子过日子,哪能都一点就炸?你要是心里过不去,不如补我点别的吧” “什么?” 龙椿问完这句什么,韩子毅就略微低头。 将自己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贴在了龙椿唇上。 龙椿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躲开。 韩子毅偷香得中,直起腰后笑的十分快乐。 “好了,不疼了” ilwxs.com 当夜两点,孟璇独自上楼休息。 龙椿则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韩子毅悄无声息的陪她坐了许久,直至两人续过第三杯茶后。 他才轻声问道:“回吗?” 龙椿摇摇头,依旧不睁眼。 “你回吧,我要等小柳儿,家里不亮灯,她进门的时候害怕” 韩子毅闻言换了个舒服姿势落座,又脱了外套,还解了两颗衬衫纽扣。 “我陪你等” 龙椿睁眼看他,目光懒倦而探究。 此时此刻,两人各自占据了一张单人沙发。 龙椿的腿搭在茶几上,坐的很松,很散,很没样子。 韩子毅则老实一些,他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脑袋靠在椅背上,闲适的翘着二郎腿。 姿态虽然随意,却始终未到四仰八叉那一步。 龙椿盯着他瞧,看着看着就歪了脑袋,心里生出许多好奇。 “你平时只用枪吗?” 韩子毅闻言,侧头去看龙椿。 一时间,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完整整倒映出了龙椿的面貌。 他顿了顿:“嗯,用枪多” 龙椿低头轻笑,收回了留恋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柔声道。 “我一开始杀人的时候,没有钱买枪,都是用绳子从背后勒,之后又换了菜刀,再之后是钢刀,近几年才用上枪”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问:“用绳子的时候,害怕吗?” 龙椿轻轻“嗯”了一声,一连点了几下头。 这几个点头的幅度都很小,但表达的意思却肯定非常。 “害怕,那时候一个胖太太给了我两块大洋,叫我去杀一个放贷的混混,说等人死了,还能再给我两块,我当时都没问她为啥要杀人,拿了钱就去了” 韩子毅饶有兴致:“之后呢?” 龙椿笑着:“之后我去菜市口偷了一条细麻绳,偷完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有钱,然后就又拿着这两块大洋买了一大块酱牛肉,七八个饼子,还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衣裳,一双新鞋,一双洋纱袜子” 韩子毅笑:“穿新衣裳去杀人?” 龙椿也笑了:“不是,我是觉得,我找到吃饭的营生了,以后就不是小要饭的了,我得穿的体面点儿,得有个人样” 韩子毅沉默的一挑眉,又问:“后来顺利吗?” 龙椿点头:“顺利,我躲在那放贷的屋后,蹲着把牛肉和饼子吃了,吃的肚里沉甸甸的,夜里他回家的时候,我直接从他家房顶上跳下去,当场就给他勒死了,后来还怕他没死透,又把人给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里,龙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干净,很干燥。 掌心始终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却又不曾热到出汗,一直都干爽温暖。 韩子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觉她手骨细长,指节匀称。 甚至连每一个指肚的大小,都标准的无可挑剔。 韩子毅几乎不由自主的伸手覆盖上龙椿的手,又张开五指,缓缓扣下。 两人沉默的十指相扣。 一时间,两只掌心的温度胶合起来,成一种别样的亲密。 龙椿抬眼:“你没觉得我这个行当不干净?” 韩子毅摇头:“没有,现在世道不好,女人的选择不多,要么心狠些害人,好比你,要么心软些被人害,好比妓馆里的小姑娘,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谈不到干不干净” 龙椿闻言有些意动,莫名又是一笑。 韩子毅笑着看向她:“你刚说你害怕,可我听了你的话,却没听出来你害怕呢” 龙椿自嘲一笑:“我害怕的,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看水井了,我老觉得只要我低头往井里看一眼,就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再拿大石头把井口压死,活活把我困死” 韩子毅沉默一瞬,忽而扯了一把龙椿的手,将她的身体扯进了自己怀里。 龙椿仍是不闪不躲不抗拒,只平静的接纳了这个男人的靠近。 她原以为韩子毅这样抱她,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令人牙酸的甜话。 譬如看不了就不看啦,日后我护着你,不会有人敢推你下去如何如何。 可韩子毅没有。 他只是静静的抱着她,温和的说道。 “你杀了人,该害怕的,这说明你还有心,还有回头的余地” 龙椿有些荒唐的笑起来:“我怎么回头?” 韩子毅松开了她,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像是一对手谈正酣的好棋友。 不可避免的,龙椿在韩子毅身上,看到了那个教她认字的男人。 韩子毅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头” 谈话到这里,似乎有些深入太过。 龙椿笑着打了个哈欠,今晚第一次推开了韩子毅。 “我不跟着谁,我又不是狗” 韩子毅无所谓的一笑。 “那我做狗好了,我可以跟着你” 韩子毅话音刚落,公馆外就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龙椿也听到了动静,将要起身去开门,却被韩子毅按住。 “我去” 韩子毅起了身,片刻后,他带着一个脸蛋儿冻的通红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龙椿见来人不是小柳儿,心里不免有些焦虑。 她没有开口去问这个小姑娘的来意。 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出门去找小柳儿。 小姑娘站在宽敞温暖的客厅里,满脸都写着局促不安。 韩子毅让她去沙发上坐,她也犹豫着不敢坐下。 只低声喃喃道:“我......我找柏先生......柏先生在吗......” 龙椿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腮看向小姑娘,又对韩子毅说道。 “你再去泡杯茶来” 韩子毅闻言去了餐厅,将客厅留给了小姑娘和龙椿。 龙椿此刻是有些熬不住夜了,她揉了一把自己酸胀的眼睛。 轻声对着小姑娘问道。 “你找柏先生什么事情?” 第84章 春(八十四)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怯生生的看着龙椿。 “我......我有事” “什么事?” 小姑娘又看了一眼龙椿,心里话迟迟开不了口,只固执的问。 “......柏先生不在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提醒自己要保持住耐心。 “小姑娘,你是要买凶杀人,还是有别的所求,你只管说出来,柏先生能做的主,我也是能做的” 小姑娘一愣:“真......真的?” 龙椿笑:“嗯,真的” 小姑娘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复又低下头去,从自己内襟里掏出一把纸钞。 这把纸钞的票面花极了,十块是最大的,更多的还是毛票。 她小心的将这些纸钞放在茶几上,又见龙椿离着茶几远,便又将钱往龙椿面前推了推。 龙椿神色不变,只问:“要杀人?” 小姑娘抿着嘴,重重的一点头。 龙椿又问:“杀谁?” “我爹” 龙椿想不明白这小姑娘和柏雨山有什么渊源,是以也没直说钱不够的话。 她耐着性子,接着问道。 “柏先生之前,是不是跟你许过什么愿?” 小姑娘呆呆的点头。 “柏先生说......我爹要是还打我娘,就叫我来找他,但找他的时候要带着钱来,他说他家里的姐姐定了规矩,不见钱就不见血,我......我这半年多,一直洗衣裳,就存了这些,今天我爹又喝了酒回来,一回来打我娘......我就......我就......”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 “你爹打你娘,打的凶吗?” 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姑娘给问了个眼泪吧嚓。 韩子毅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正逢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梨花带雨。 他将手里的茶给小姑娘,又从茶几上拿了两张纸巾给她,之后才回头看向龙椿。 “怎么了?” 龙椿一耸肩,俯身从茶几上把钱搂到自己怀里,云淡风轻道。 “没怎么,来活儿了” ...... 凌晨三点一刻。 龙椿跟着小姑娘走进了她家的胡同里。 这胡同离柏雨山的公馆不远,几乎只有几步路。 只是地处背阴,不比柏公馆临街而立,风光体面。 此刻,龙椿跟在小姑娘身后,韩子毅则跟在龙椿身后。 龙椿走着走着就回头问了一句。 “你跟来干嘛?” 韩子毅原本想说自己有些不放心她。 但一想到龙椿的身手,他又轻挑眉峰,就地换了说辞。 “做狗么” 龙椿被逗笑:“行” 说话间,小姑娘的家到了。 真是好穷一户人家,好破一间小院儿。 低矮的院墙和破旧的木门,以及院中爆发的怒喝,无一不诉说着家门不幸。 龙椿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懒得再去搞背后偷袭那一套。 她从门前退了两步,左右四顾着找了一根腕子粗的柴火棒提在手里,而后便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薄弱的月光做照明。 在这薄弱的照明之下,一个妇人正被一个醉汉提在手里,一脚一脚的踹着肚子。 妇人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丝毫不去挣扎,只绝望的承受着一切。 小姑娘见状尖叫了一声。 “妈!” 喊完之后,小姑娘又激动的往前一扑,想要去护住她妈。 无奈龙椿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颈,甩手便将她搡进了韩子毅怀里,不准她碍事。 韩子毅接住了瘦的可怜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对龙椿说道。 “孩子在,你别太......” 龙椿哼了一声,打断了韩子毅的劝诫。 她提着柴火棒走向了醉汉,脚步轻盈,杀气腾腾。 半个钟头后,龙椿抹了把脸上的血。 又把楔断了的半根柴火棒,一脚踩进了醉汉的嗓子眼里。 她站在月光下一转身,对着小姑娘道:“家里烧炕吗?” 小姑娘已经被龙椿狠毒的出手吓傻了。 她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小姑娘她妈先反应了过来。 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烧......烧炕的” 龙椿回头看向妇人,一指地上的醉汉。 “这个,剁成块儿填炕眼里,就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了吗?” 妇人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嘴唇儿都吓的发抖了。 “你,你是什么人?”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潇洒的留下一句。 “问你姑娘吧” 说罢,龙椿便向着院子外走去了。 在经过韩子毅身边的时候,龙椿忽而福至心灵的“嘬嘬”了一下。 不过她“嘬嘬”完之后,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忍住笑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却又在几步之后破了功,忍不住的嘿嘿了两声。 韩子毅听懂了这声狗哨,也听见了她的偷笑。 他无奈的一摇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倒也真听话的跟着她走了。 留下了错愕,恐惧,却又如释重负的母女俩。 月光之下,两人一道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韩子毅看着龙椿轻快的背影,忽而问了一句。 “你挺高兴?” 龙椿闻言,满脸是血的一回头。 此刻,她的眸子被月光照耀的,犹如一对黑色钻石。 而这对黑色的钻石里,又满是简单快乐的笑意。 龙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我真的是好喜欢杀人” 韩子毅看着她血气冲天的脸,听着她病态毕现的话。 匪夷所思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活。 他咽了口唾沫,几不可控的吻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能让她回头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了! ...... 小柳儿在黑市上买了桐油之后,又一路蹦蹦跳跳的去逛了个夜市。 她在夜市上吃了一碗羊肉汤,又吃了一屉素包子,最后又给自己买了两个扎头绳。 吃完逛完之后,她又觉得此刻还不到十二点。 她或许还可以去看场电影,于是她就真的去看了场电影。 等电影散场的时候,小柳儿才打着哈欠回到家里。 小柳儿一进家门口,就敏锐的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小柳儿掏枪的瞬间,龙椿却从一楼的落地窗里探出了脑袋。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毛巾浴袍,她一边咬着烟一边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是上北平买桐油去了吗?” 小柳儿闻声就松了气,傻笑着收起了枪。 “没有阿姐,我看电影去了!” 第85章 春(八十五) 龙椿见她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便也跟着她笑了。 “来,你进来来” 小柳儿高高兴兴的进了门后,当场就被龙椿抓住打了一顿屁股。 “你不知道我在家等着你呢?嗯?还他妈看电影去了?你怎么不坐个月子再回来?” 小柳儿被打疼了屁股,整个人趴在龙椿腿上乱扭。 “啊呀!我不知道阿姐在等我呀!我还以为阿姐今晚要回帅府睡觉呢!” 龙椿闻言又对着小柳儿的屁股给了一巴掌。 “犟嘴!” 小柳儿委屈的一扑腾:“哎呀人家真的不知道嘛!那阿姐你今晚回不回帅府啊?” 龙椿的头发还在滴水,听了这话后,她的脸微妙的红了一下。 刚才在胡同里,韩子毅吻她了。 亲吻本是不古怪的,古怪的是吻到最后。 龙椿竟然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韩子毅抬起头后,气息不稳的捧着她的脸,用一种十分自欺欺人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喜欢杀人,你喜欢锄强扶弱,好不好?” 彼时她被亲的脑袋缺氧,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只本能的回了一句。 “行” 至于这句“行”,究竟是在“行”什么。 龙椿回了家洗了澡后,还是没太想明白。 ...... 十月十二日,晴。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自己的司令部。 司令部内除却政务大楼之外,还有一方十分宽大敞亮的后操场。 韩子毅的护卫队有两百人的编制。 其中一百人常年随行在帅府内外,余下一百人,则驻扎在司令部的操场上。 龙椿今天难得穿了浅色。 她外头是一件灰蓝色的细呢貉子毛领夹克,内里依旧是那件奶白色衬衣。 下身则是一件洋式的浅蓝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咖啡色的牛筋底系带军靴。 这样打扮的龙椿站在一身军装的韩子毅身边。 看着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官家小姐,追着自家哥哥来军区视察。 两人走进办公室后,韩子毅实在是没忍住的,上手摸了一把龙椿脑后的高马尾。 龙椿的头发漆黑,高高束起时,很似一把流动的沥青。 龙椿被他抓了头发也不在意,只问:“摸什么?” 韩子毅将她按在自己的司令椅上,手上依旧摩挲着她的头发。 “怎么这么黑?” 龙椿笑了:“难道我还金发碧眼么?” 韩子毅摇摇头,忽然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去形容龙椿这张不容易被人记住的面孔。 龙椿有一种,完全“旧中国”式的美丽。 这种美丽含蓄到底,轻易不能被人看见。 可一旦看见,便好似读懂了一段晦涩的诗文似得,给人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惊艳。 能持之以恒的动人。 龙椿不晓得韩子毅阴郁多思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好奇对着韩子毅的办公桌看看摸摸,摸着摸着,就在桌下摸到了一把勃朗宁。 她将枪取下,拿在手里细看。 “你这个是新式的吗?” 韩子毅点头:“嗯” 龙椿对这把可爱的小枪有些爱不释手,她反复查看枪身,嘴里问题不断。 “口径还是六点三五?” “对,威力不大,但胜在小巧” 龙椿点点头:“我以前给我一个妹妹买过,但我自己不太用这个,觉得威力太小了,怕失手” 韩子毅轻笑,兀自在蹲在了椅子旁边,仰头看着龙椿。 “喜欢威力大的?” 龙椿垂眼看着他:“还有别的?” 韩子毅一笑,抬手拖住她的手。 “走” ...... 片刻后,韩子毅带着龙椿参观了司令部里的武器库。 龙椿看见那些来自本土或异国的尖端军械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 可心里,却只恨不能当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韩子毅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件件的拿起武器把玩。 便背后灵似得,低声为她做起了解说。 “这是日本产的十一式轻机枪,准头差极了,结构也糟糕,但大范围扫射是好用的” “这是国产的元年式,尖头弹,杀伤力不小,但就是重” “这个奉天兵工厂出的辽十三式,结合了日本人三八式和毛瑟m1898的设计,比元年式轻了不少,实战好用” 一番游览后,龙椿不禁夸了韩子毅一句。 “可见人还是要念书的,我不大懂这些知识,空有开枪的勇气,和你一比,我就显得不足了” 韩子毅伸手替龙椿拢了拢脖子上的毛领。 “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好的枪也壮不了怂人的胆” 龙椿哼笑:“会说话” 韩子毅轻笑:“饿不饿?这边灶上有饭,我端来你吃?” 龙椿摇摇头:“出门前吃点心了,这会儿不饿,我这次带你的卫队出去,配什么枪?” “一百五十人,三辆车,两百条轻机枪,再有两百颗英式手雷” 龙椿背着手走在前面:“要这么大阵仗吗?” 韩子毅跟在龙椿身后:“又不是轻装上阵搞刺杀,明抢还是要人多些的,你说呢?” 龙椿深以为然的“嗯”了一声,又咕哝了一句“是这个道理”。 两人复又走回司令办公室的时候。 韩子毅突然回身关门,反手将龙椿压在了门板上。 龙椿被他压的莫名其妙,但心里并不慌张。 她轻笑着问:“干什么?” 韩子毅被问的有些窘迫,心里也觉得自己可笑。 于是便不尴不尬松了手,放开了龙椿,又摇头笑道。 “我想亲你一下,但实在找不着什么借口,就......” 龙椿不以为意的一笑,垫脚在韩子毅额头上落下一吻。 “多大的事儿” ...... 中午时分,韩子毅和龙椿在办公室里商量完了行军事宜。 商量出的方案是,龙椿带着一百五十人的便衣卫队,先行埋伏在怀玉县。 得手之后,这些卫队再分散开来绕路回津,避人耳目。 龙椿坐在司令椅上,心里很有些不乐观。 她觉得便衣这个法子不太牢靠,还是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从而露了底。 可韩子毅在这一点上倒很看的开。 “没关系,即便他们发现是平津军是劫的烟土,我也没什么所谓” 龙椿笑着看他:“你就这么有把握?” 韩子毅两手抱胸斜倚在写字台上。 “邪不压正” 龙椿大笑:“烧杀抢掠是正?” 韩子毅一扯嘴角,左脸上鲜红的疤痕被面部肌肉扯动,神似一张活过来花卉刺面,很有点邪性。 “贩烟就是不对” 龙椿不和他争辩,只将下巴搁在他的写字台上,伸手把玩着一支钢笔。 “饿了” 韩子毅笑,抬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等着” 第86章 春(八十六) 龙椿吃完饭后,就要从司令部里离开了。 韩子毅原本想留她一留,叫她等他开完了会再一起回家。 可龙椿摆摆手,只说要她还有事。 韩子毅见状,本想多问一句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大概也猜到了,她有什么事。 龙椿拿起皮沙发上的外套穿好,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刚才在武器库里,你指给我看的那个人,你爸爸的旧部下,他家在哪里?” 韩子毅垂眼:“法租界十字路,第一排第四幢小洋楼,邵公馆” 龙椿点点头,将韩子毅刚刚送给她的一把军用匕首拿起来装好,掩盖在外套之下。 出门之际,韩子毅从背后抱住了龙椿,轻声道。 “我从日本订了两把陶瓷刀,形制和你那对钢刀差不多,十月底就能回来” 龙椿也不看他,只由着他抱她,一边拉上外套胸前的拉链,一边问。 “陶瓷刀有什么好?” “陶瓷的硬度是钢的六倍” “那不脆么?” 韩子毅摇摇头,低头嗅闻龙椿的头发。 毫不意外的,龙椿的头发上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是一片温热干爽。 令人心安的温热干爽。 “不脆”他说。 龙椿笑:“那应该挺合手的,谢谢你了” 龙椿走后,韩子毅站在办公室窗边,低头望她出司令部大院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可爱,平直的肩膀之上,是一条随着主人步幅跃动的马尾。 那马尾一晃一晃的,像一根带着死亡气息的钟表指针。 韩子毅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烟,心里不无灰暗的想。 他是真的喜欢上龙椿了。 他是个厌恶杀戮的人,可龙椿这个人,却是能从杀戮中找到快乐的。 这样的情爱,同他的理想相悖。 可情爱这东西,往往又是最不讲道理的。 他很明白,他已经无力抗拒龙椿这个不甚理想的女人了。 韩子毅无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中阴沉沉的云。 他知道,他的理想主义很糟糕。 他对伴侣的期待,对家国的期待,对自身命运的期待,都过分的理想主义了。 这份理想主义让他成了一个忧郁的人。 也让他在这个乌暗的世道里,活的拧巴可笑,略显天真。 可他就是放不下这份理想主义。 如非“必要”的话,他本应该是个到死也不肯见血的儒雅男子。 可偏偏,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必要”了。 他要实现他的理想主义,便只能刀兵作保,鲜血开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韩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发疼。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干吞了里面的几颗药片。 ...... 傍晚时分,红云漫天。 龙椿一刀捅死了邵公馆的主人后,就两手插兜回到了帅府。 小柳儿站在帅府门口等着她,一见她就道:“阿姐” 龙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同她往公馆内走,一边和她闲聊。 “家里晚上吃什么?” 小柳儿笑:“炒菜米饭,我去后厨看了,大师傅熬了好大一条鱼,可香了” 龙椿亦笑:“那蛮好的” 上前门台阶的时候,小柳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得。 “哦,对,阿姐,冬冬回来了” 龙椿不解:“冬冬是谁?” 小柳儿没憋住一乐:“就是那个和我闹着玩,被我把胳膊扭断了的小丫头” “啊,那个圆圆脸啊” “对的,就是她!” 龙椿闪身进了家门,又问:“她怎么着?胳膊长好了没有?” 小柳儿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她两个膀子都打了石膏,自己吃饭都够呛,也不知道她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住医院里多好呀,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龙椿闻言,用一种过来人的成熟语气道。 “家里和医院怎么能一样呢?医院那病号餐清汤寡水的,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呢,肯定不爱吃” 小柳儿听了这话,立马认同的点点头,觉得她家阿姐说的很有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那怪不得她着急回来了,阿姐,我一会儿把大师傅熬的鱼给她端点上去,她在医院呆了这么久,肯定馋了” 龙椿一笑,怜爱的捏了捏小柳儿的脸。 “还是我们小柳儿心眼儿好啊!” 这之后,单纯的姐俩儿就进了餐厅,高高兴兴的吃饭去了。 韩子毅回家的时候,龙椿正吃到第四碗鱼汤拌饭。 她见韩子毅进来了,先是不自觉的一笑,而后才道。 “你回来啦?来吃熬鱼” 韩子毅闻言还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上菜的那个老妈子先开了口。 这老货低着头,挤眉弄眼的将桌上的鱼碟子往韩子毅眼下送了送。 “诶呦司令,今儿这个饭没开好,我跟太太说等司令回来再开饭,可太太说饿了,要先吃,我也没劝住,这鱼都吃成这样了,要不我再跟大师傅说一声,重弄一条吧” 龙椿闻言,丝毫没察觉这话有问题。 她甚至还赞同的点了点头,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要不要再弄一条?可好吃了这个鱼” 龙椿这辈子都没有在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她并不知道主家和仆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听不懂这些刁钻仆妇的言外之音。 从前在柑子府,她是皇上。 别说是吃饭的时候等不等人了。 她就是要吃活人,大师傅也得给她现杀。 是以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不等韩子毅吃饭是什么错事。 韩子毅看着龙椿一脸明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龙椿听不明白老妈子的话,韩子毅却听的明白极了。 第87章 春(八十七) 帅府如今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精简过后的了。 韩子毅小时候住的那个帅府,那才真叫一个“是非窝”“腌臜地”。 十几房姨太太内斗起来,三十六计也不够看的。 彼时身在其中的韩子毅,早已领悟了其中关窍,晓得了人跟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 韩子毅拉开餐椅,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小姑娘,暂时安置在了餐椅上。 又抬头对着老妈子说道。 “荷姨跟我说,上次太太打你了?” 老妈子愣了一瞬,随即又眸光一亮,深觉这是个诉屈机会。 于是便当场“以退为进”的卖起惨来。 “啊呀,太太脾气上来也是有的,我是没有关系的,谁家......” 只可惜老妈子有心卖惨,韩子毅却无心细听。 他抬手打断了老妈子的话,又对着龙椿道。 “你先跟这个丫头说话,我跟苏妈妈聊聊” 说罢,韩子毅就半搂着苏妈妈的肩膀,向着餐厅后的屏风处去了。 龙椿莫名其妙的一歪头,也不知两人要去说什么,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龙椿调转目光,看向眼前的小丫头。 只见这丫头一张小脸儿还是冻的通红的,短短的小人中之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小鼻涕。 这小丫头是个熟脸。 韩子毅认得她,龙椿也认得她。 龙椿笑着从餐桌边的红木柜子上取了些纸巾给她擦鼻涕,又笑道。 “小孩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你爹烧完了吗?” 小丫头接过纸巾,小心的擤了一下鼻涕。 又把多余的纸巾放回了餐桌上,怕自己多占了人家的东西。 “烧完了,我......我今早在东四街上卖报,就碰见这个穿军装的大哥哥,他跟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跟我说他家里的太太还缺个使唤的丫头,问我能不能干” 龙椿闻言,了然的“噢”了一声,又道:“这样子啊,那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你要不要给我当丫头使?” 小丫头很乖的一点头,又有些犹疑的问。 “愿意的,就是......管吃吗?我妈说出来做小工,每个月总能挣几块钱的,您能不能......也稍微给我一点工钱?我妈腰不好,我得挣膏药钱......” 龙椿看着她笑,只道:“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钱,好吗?” 小丫头张大了嘴:“您......您哄我呢吧?” 龙椿挑眉摇头:“我从不哄人的” 说罢,龙椿不等小丫头回神,就又道:“你把腿抬起来,我摸摸你跟腱” 对于这个要求,小丫头有些不明所以。 可她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椿面前,毫不扭捏的抬起了腿。 龙椿低头看向这丫头的腿,发觉这个季节里,这丫头居然还穿着单裤。 甚至这单裤里面,连一条棉线裤都没有。 丫头白生生的脚脖子,硬是十月秋霜冻的发了青。 她叹了口气,又往她小腿下方摸去。 一摸之下,龙椿就了然了。 这丫头不行,她跟腱短,走路无所谓,但要练脚力,那就差远了。 龙椿又叹了口气。 再低头时,她又见小丫头脚上穿的一双布鞋还是敞口的,里面的袜子也是薄的。 不知为何,她心软了。 “脚冷吗?” 小丫头吸了一下鼻涕,她今天早上五点就跑出去拿报纸了。 六点多那会儿已经在街上站了一个钟头了。 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脚早就冻的没知觉了。 小丫头低下头:“......不知道,没感觉” 龙椿放下了小丫头的腿,又将她按在了餐椅上。 “你这会儿回家,我叫人给你和你妈装点吃的,你带回去,明儿一早你把你妈带过来,你给我做丫头,上次我在你家院里看见碎布篮子了,你妈会织补吧?” 小丫头舔了一下嘴角,桌子上飘来的饭菜香太招人了。 她今天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实在抗拒不了咽口水的生理反应。 在听到龙椿要让她带饭回家的时候。 她原本被冻的不见颜色的眸子,忽而泛出了一点生气。 “我妈会织补,我妈还会裁衣裳,就是......就是我家买不起布” 龙椿闻言又是一叹,冲着屏风那头儿喊了一声。 “你话说完了没有?让那个妈妈过来” 韩子毅闻言一笑,两手按住苏妈妈的肩头。 “苏妈妈,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苏妈妈两眼含泪:“少爷......司令,我......我没有那样的心啊我,我也没有编排太太的意思,我就是......” 韩子毅笑眯眯的道:“你死了男人,孩子还在念书,我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不赶你出去,但日后我要是再在前厅看见你,我也还是不会赶你出去,但你儿子的书,也就念不上了,听明白了吗?” 苏妈妈闻言如遭雷击,她看着笑容可掬的韩子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番话说罢,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龙椿眨眨眼,抬头看向苏妈妈。 “劳烦你去后厨拿两个搪瓷缸子来,把鱼和米饭装起来,给这丫头带回家去吃” 这一次,苏妈妈没有一句废话,只低眉顺眼的“是”了一声,扭身就取碗去了。 龙椿见她走了,望着她身上的褐红色布衫子。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扭脸看向了韩子毅。 “......我打过她的?” 韩子毅笑:“嗯,打过,你刚来家里那天打的,你这个记性是怎么当的杀手?就没杀错过人么?” 龙椿哈哈一笑,挠着头收下了韩子毅的调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我那天打的是她啊?她不会记我的仇吧?” 韩子毅轻笑,柔声道:“不会了” 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他不忍心将她赶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世道的残酷。 不过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也是很好被拿捏住的,劝诫到了也就是了。 片刻后,小敏带着打包好的米饭和鱼走了出来。 甚至还额外带了一匣子桃酥和两瓶鲜牛奶,说是苏妈妈特意给装的。 韩子毅看着桃酥和牛奶笑而不语,倒是龙椿很为苏妈妈的心意感动。 她“啧”了一声,很是感慨的道。 “还是有了年纪的人周到,我怎么没想着带些点心和牛奶给这丫头呢?这个苏妈妈为人真是好,我打了她她也不记仇,有气量的” 第88章 春(八十八) 韩子毅看着龙椿那张感动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只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跟荷姨说,我小时候是吃她奶长大的,她最是个厚道人,就是性子冷淡些” 龙椿脑袋一歪:“荷姨又是谁?你怎么不吃你妈的奶?” 龙椿这话糙的离奇,全然不顾餐厅里还有两个没过二十的小丫头。 韩子毅听了这话,也被惊的咳嗽起来,过后他又红着脸解释道。 “荷姨就是那天让你给冬冬钱去医院接骨的那个,我吃她的......是因为那时候我妈抽大烟,人瘦的厉害,奶水不好,就没喂我,单给找了个奶娘” 龙椿闻言一眯眼,脑海中回想起一张忠厚的脸来。 “啊,想起来了,好,我知道了,以后只找她” 韩子毅一点头,又把牛奶点心饭菜送进了小丫头手里,让她满满当当抱了一怀。 “今儿带着你晃了一天,还没问你叫什么?” 小丫头抱着沉甸甸的饭菜,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有饭吃了的幸福眩晕里,她晕晕的道。 “我以前叫陈金雁,现在叫金雁儿,我妈不叫我跟我爹姓了” 龙椿闻言轻笑,不自觉垂下了眸子。 “你妈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刚我跟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金雁儿狠狠一点头:“听明白了的!” “那回家去吧,咱们明天见!” 小金雁儿走后,龙椿又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无端端给我找个丫头来?” 韩子毅一边摘下军帽,一边松开两颗衬衣纽扣。 “今早见这丫头的时候,她都冻的没处躲了,刚巧街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她可能是想跟走近点儿烤烤火,结果当场就被那卖红薯的啐了一口,叫她滚远些,我看的难受,就把人领回来了” 龙椿闻言没说什么,只拿起大汤匙给韩子毅的米饭碗上浇了一勺鱼汤。 出于教养,韩子毅原本是想跟她道谢的。 可当他看到龙椿微笑的脸后。 他又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韩子毅低下头去,掩藏住眼中的震动。只端起那碗浇了鱼汤的米饭,无声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小敏端上了今天的第二盆熬鱼。 龙椿看着这盆热气熏染,香气四溢的熬鱼,忽然十分短暂的伤心了一下。 她看向闷头吃饭的韩子毅,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小时候要是能遇见你,该有多好” 龙椿原以为自己这句梦呓似得感慨不会被韩子毅听见,却不想韩子毅闻言就回了头。 一瞬间,男人发红的眼眶,同龙椿柔软而遗憾的眼神,形成一种静默的对比。 韩子毅说:“以后我养着你,直到你死” 龙椿笑:“怪事,旁人说这话,我肯定是不信的,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竟然很想相信” “就信我吧” 韩子毅扭过头去,两滴滚烫的眼泪落进了饭碗里。 他再度低下头去吃饭,拼命压抑住哽咽。 可吃着吃着,他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就信我吧” 龙椿闭上眼,她鼻腔里满是饭菜的香气,耳边是一句朴素到极点的誓言。 她怔了怔,只觉此时此刻,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接近“爱”的时刻。 即便这“爱”来的离奇,荒谬,没有根据。 可她就是感受到了。 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 她伸手抚上韩子毅的肩头,一下一下拍抚于他。 慢慢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肩膀,其实十分宽厚结实。 即便他此刻在哭到颤抖,却也丝毫不显得柔弱。 龙椿轻笑:“好了,不哭了” 韩子毅的假装破了功,他笑着擦了一把眼泪。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他回过头去,本想跟龙椿说别再招他哭了。 然而在回头的一瞬间里,他却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龙椿。 韩子毅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而龙椿则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笑骂道。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 小柳儿给冬冬送饭的时候,冬冬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小柳儿站在冬冬门前,一边十分文明的伸手敲门,一边十分客气的跟人道歉。 “小妹,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拿了鱼,你开门吧,上次撅了你膀子的事情,我心里很后悔,我以后不那样了,我保证” 冬冬坐在自己的小妆台前,听了这话简直气了个倒仰。 她又气又委屈,要不是她打不过手长脚长的小柳儿。 她非得把她的膀子也撅折一回,才能解了这番心头之恨。 冬冬红着眼睛怒骂道:“你!你简直不是个人!我两个膀子都打着石膏!你叫我怎么给你开门!你就是诚心来叫我难受的吧?你!你得不了好!你简直坏透了!” 小柳儿听了这番话,才想起冬冬此刻双手不便。 她先是憋住了好笑,又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之后才很有些自责的道。 “......我......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我自己进来了啊,小妹,我进来喂你吃饭!” 小柳儿进门的时候,冬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冬冬的观念里,她们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要是给谁送饭被人家骂了。 不先找个没人的地儿哭一鼻子,那就算是脸皮厚的了。 哪儿有人挨了骂之后,还上赶着把饭端进来要喂人吃的? 这不是没皮没脸吗? 冬冬一脸荒唐的看着不请自来的小柳儿,简直不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同样的,小柳儿也看着一脸震惊的冬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柳儿将鱼和白饭放在了冬冬的妆台上。 第89章 春(八十九) 随后又拿起汤匙,先挖了一大勺米饭,又夹了一筷子鱼搁在米饭上头,对准冬冬的嘴喂去。 “小妹你吃,阿姐说医院里的饭不好吃,家里饭好吃,你多吃点儿,吃的多好的快!” 冬冬低头看了一眼那怼在自己嘴上的米饭勺,肚里的火气彻底压抑不住了。 “家里饭好吃?这是你家吗?你才来了几天,这儿就成了你家了?” 小柳儿闻言一皱眉,觉得冬冬这个丫头,着实是不太会说话。 她静静的看着冬冬,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待要发作,却又想起阿姐的嘱咐,要她诚心同冬冬道歉。 小柳儿很深的叹了口气,她将汤匙放回鱼碟子里。 她的确是很听阿姐的话的,可热脸贴冷屁股的这个事儿,她也是做不来的。 小柳儿冷峻道:“你真的有点怪,你为什么讨厌我呢?我又没有对你不好” 小柳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冬冬的敌意,可令她困惑的是,她已经为自己的暴力行径道歉了。 那这个冬冬......到底还在生什么气呢? 单纯的小柳儿,困惑到了极点。 她自幼在龙椿身边长大,其不谙人情,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夜间。 龙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刚爬到床上躺下。 小柳儿就抱着一个大荞麦枕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了过来。 大而安静的卧室里,小柳儿窸窸窣窣钻进了龙椿的被窝,又撒娇似得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力气不小,龙椿今天晚上又吃的太饱。 是以她这会儿被她这么一勒,居然有点想哕的意思。 龙椿难受掐了一把小柳儿的胳膊。 “撒开,你再给我勒吐在床上” 小柳儿脑袋埋在被子里,被这句话逗的一咧嘴。 她额前的齐刘海柔软的倒向一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龙椿。 “阿姐” “嗯?” 龙椿一边应声,一边伸手扭开了床头的英式骨瓷台灯,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 昏黄灯光之下,龙椿抽烟的侧脸忽明忽暗,烟头上的火星也随着她的抽吸忽明忽暗。 很有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小柳儿嗅闻着龙椿满身的温热气味,忽而又难过起来,她癞皮狗似得趴到了龙椿怀里,问。 “阿姐?” 龙椿哼笑:“有话说话,一声一声的,喊魂儿呢?” 小柳儿皱着鼻子笑了一下。 “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龙椿闻言顿了顿,须臾后,她轻轻吁出一口绵密的烟雾,低声道。 “小丁把家里捯饬好了就回” 小柳儿将脑袋抵在龙椿肚子上。 “阿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谁赶你了?” 小柳儿摇摇头:“也没有,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龙椿眯了眼,细想了一下小柳儿今天都见过什么人。 末了,她便不声不响的想起冬冬了。 但龙椿没有逼问小柳儿是不是在冬冬那里受了气。 她知道压根就小柳儿没长那根背后告状的脑筋。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小柳儿的脑袋上,缓缓摩挲着少女细软的乌发。 “这么恋家,以后还怎么嫁人?” 小柳儿闻言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要嫁人了” 柑子府遭劫那天,小柳儿看着朗霆抱着那个小妇人往外跑,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时候。 她是很心寒的。 这种心寒不全是来自朗霆对她的漠视,而是朗霆在面对柑子府被烧这件事的时候。 他居然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而不是想法子守住他们的家。 那天,小柳儿独自站在火光冲天的庭院里,看着落荒而逃的朗霆。 那一刻,她心里的感受分外复杂,失望,不解,怨怼,憎恨。 她甚至还有些隐约的看不起朗霆。 她想,自己绝不要变成朗霆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外人,抛弃自己家的人。 小柳儿极少这样阴郁,龙椿摸了她半天。 她也只是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安然睡去。 龙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后,就伸手按灭了台灯。 随即又滑下身去,将小柳儿整个抱进了怀里,两人双双蜷缩在了被子里。 “好了,睡觉,阿姐保证,再有一个月咱们就回家去,今年过年再给你做多多的新衣裳好不好?” 小柳儿在龙椿怀里重重的点了个头,又认真的道。 “阿姐,我可以不要新衣裳的” 龙椿笑:“那要什么?带你去外地玩一趟怎么样?” 小柳儿摇头:“我想阿姐永远都不要死” 龙椿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结结实实的浮现出了自己的死相。 她的弟弟妹妹们跪在她的灵前,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睛。 小柳儿哭的尤其凶,她嚎啕着哭诉,说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不可避免的,龙椿心里渗出一层浓厚的恶寒。 她低下头去,尽可能搂紧了小柳儿的身体。 “阿姐迟早会死的,但不会立刻死,你要在阿姐死之前,学会阿姐的本事,然后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小柳儿从黑暗中的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双大眼睛感伤的泛红,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我学不会的,我还没有长高呢......” 龙椿将自己的脸埋进小柳儿的荞麦枕头里:“阿姐会等你长高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永远也不要长高了” 龙椿笑着流了一点泪,觉得自己最近被韩子毅带的,越来越喜欢哭哭啼啼了。 她轻轻捂住眼睛,笑骂道:“傻话” ...... 凌晨时分,韩子毅独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刚打了一通十分劳神的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北平,涉及面对日军时的站队问题,他为了把话说圆,几乎死了一层脑细胞。 直到电话挂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捏断了一根以坚硬着称的德国铅笔。 第90章 春(九十) 出书房时,韩子毅累的只想赶紧脱光了去泡个澡,却不想将一出门,又看见了冬冬。 冬冬一身衣裳穿的齐整,齐下巴的短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两只断了骨头的膀子可怜,正成双成对的挂在她胸前。 韩子毅捏了一下眉心,伸手摸了摸冬冬的头。 “胳膊好些了吗?” 冬冬闻言难受的低下了头。 “好些了......荷姨说,少爷原本是要来医院看我的,怎么没来呢?是因为太太......不让来吗?” 韩子毅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的说。 “她哪管这些事?我这两天忙没顾上,你多担待吧” 说话间,韩子毅就要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可冬冬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韩子毅闻声回头,只问:“怎么了?还有事?” 帅府公馆里的走廊两侧,都是镶嵌了贝壳形壁灯的。 这壁灯没有照明作用,只提供一种昏黄暧昧的装饰性光晕。 冬冬同韩子毅站在这段光晕之下,共同分享了这段凌晨时分的寂静。 须臾后,冬冬咽了口唾沫,提心吊胆又难掩羞涩的问:“少爷......知道的吧” 韩子毅闻言轻笑,心思敏感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冬冬的心意呢? “知道,但知道了却不回应,就已经是答案了,这一点,你也该知道的” 冬冬错愕的一抬头,因着告白带来情绪紧绷,她眼眸中已有泪水积蓄。 少女初次追爱的勇敢,就这样被判下了死刑。 她难过的接受了韩子毅的这个答案,却又难以死心的问道。 “少爷,我可以做小,小的时候......” 冬冬想用小时候的记忆,来提醒韩子毅。 他们幼时的那些日夜相处,是多么的亲密,多么的珍贵。 可惜韩子毅,并不想给她这种机会。 书房正对的走廊上,安置了一条皮质软包的长凳。 这长凳原本是为了接见来客,供人稍后准备的。 韩子毅走了两步,坐在了这张长凳上。 昏黄灯光下,韩子毅仰头看向冬冬,把她未曾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小时候,白梦之吃了我送的点心,脸上手上就全长了红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不能吃毛桃,但你知道,因为荷姨跟你说,白家的仆妇和她一块儿买菜的时候,从来不买鲜桃” 冬冬一怔,随即慌乱起来。 “我没有的,我......”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咬在嘴上。 “我无所谓你有没有,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我怕自己经常去找她,会坏了她的名声,就总托你去给她送东西,时间长了,她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丫头,就送了你不少时兴的布料和小首饰,我要是没记错,这些东西你都是收了的”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冬冬渐渐握紧了自己的手掌。 她胳膊上的筋肉尚未长好,这样猛然的用力,必然会招来疼痛。 可冬冬只低下头去,静默的掉着眼泪,习惯性的忍受疼痛。 面对韩子毅的指控,她实在无从辩驳。 因为白梦之送她的那些小东西,她幼时几乎是终日戴在身上的。 她甚至还寄希望于用这些闪闪发亮,昂贵可爱的小东西,来区别自己和其他小丫头的身份。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主子小姐,我就是奴才丫头?” 这句话是冬冬咬着牙问出来的,人被拆穿后,总是怨恨多过愧疚。 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 她从来都觉得,是旁人抢了她的,而非是自己强求了什么。 韩子毅闻言点点头,对冬冬的疑问表达了肯定。 他低下头点上烟,拍了拍身边空凳。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冬冬依言坐下,而后便几近不舍的看向了韩子毅的侧脸。 他的侧脸受伤了,伤的疤痕交错,繁复丑陋,可她还是觉得他很好看。 三少爷的脸,是她年少时爱上的脸。 而年少时爱上的脸,是即便沧海桑田,即便疮疤满面,即便时过境迁,也还是能自带光环,令人仰慕的。 韩子毅将脑袋靠在身后的奶色墙面上,神色茫然的吐出一口烟。 “你说的没错,所以小时候,家里分了你给我当丫头,我也从来没拿你当下人使唤过,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的我吧?” 对于这个问题,冬冬说不出是或不是。 她敏感的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静默的告白:“我喜欢你,并不因为你温柔平等的对待了我,而是因为你是个温柔平等对待一切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韩子毅垂着眸子:“冬冬,为你妈的遗愿,我送你走吧,去上海念书,或者随便哪里,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 冬冬惊惶的一抬头,她想过韩子毅会拒绝她,却没想过韩子毅会赶走她。 “什么?” 韩子毅侧过头,近乎冷漠的道:“你比不上白梦之,不是因为她是小姐,你是丫头,而是因为她坏在脸上,而你坏在心里,你也比不上我现在的太太,她不是个好人,但她至少坏的坦荡,你用针扎了她的丫头,她没有跟你计较,因为她体谅你小小年纪为奴为婢,她和我一样心疼你,你知道吗?倘若她的那个丫头有你这样糟糕的心肠,你这次断的就不是两条胳膊了” 冬冬不敢置信的看着韩子毅。 “少爷你......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韩子毅轻笑:“我看人从没出过错,你今天但凡没有把话挑明,我大抵还会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再养活你几年,可现在不行了,话说破了,就没回头路了”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良宵。 冬冬失魂落魄的从三楼走了下去,又肝肠寸断的坐在楼梯上痛哭了一场。 夜半时分,凌晨两点。 龙椿哄睡了小柳儿之后,就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出门之前,她随手披了件盖到大腿上的衬衣,散着头发就走了出去。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到了韩子毅的卧房门口,而后又猫挠门似得敲了敲门。 韩子毅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法兰绒睡袍。 内里则完全一丝不挂,发梢上还滴滴答答的流着水珠。 第91章 春(九十一) 他有些疲惫的开了门,看见了光着两条腿的龙椿。 不出意外的,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他的疲惫一瞬间就被点燃成了亢奋。 韩子毅怔怔的,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双腿。 然而喉结之上不经意的吞咽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干什么?”他问。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用一副有商有量的口气问道。 “圆房吗?咱们” “......嗯?” 韩子毅愣住了,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她的话。 此刻,走廊两边窗户还没有亮起曙光,只有混沌的黑暗扒牢在窗户上。 注视着人世间那些不相通的悲欢。 简短而沉默的几分钟后,韩子毅将龙椿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 一床一桌,一只红丝绒面料单人沙发,除却联排的书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玩器。 唯独一个挂军装的红木架子显眼,乃是其父所留。 韩子毅将龙椿安置在那张红丝绒沙发上。 他按着她坐下后,便没有再说话。 韩子毅先是进了浴室找了一条毛巾擦干头发。 又将毛巾挂在脖子上,俯身将自己丢在床上的军装收起挂好。 最后,他从写字台后扯过一张书桌椅子,提到了龙椿面前放好,落座。 做完这一切后,韩子毅觉得自己心静了一些。 至于静了多少,他也并不明了。 但他的心至少不似刚才那样,令他感到明确的失控了。 然而等龙椿抬眼看他时,韩子毅还是不自觉回避了她的注视。 成年男子在面对女子求欢时,是很难经受住考验的。 尤其是四目相对这种程度的调情,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酿成大错。 虽然韩子毅很明白,龙椿这样请求他,这样注视他,势必也不是为了给他什么考验。 她是个老实姑娘,她要什么,从来都是直说。 她才不会像他这个精神病一样敏感多疑,思虑深重。 韩子毅垂着眼睛,看着龙椿落在丝绒沙发前的两条腿,十分克制的开了口。 “怎么就......想着圆房了?” 龙椿将两只手摊在膝头上,有些沉重的一叹。 “我明天晚上就得往怀玉县去了”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目光仍是拘谨的。 “这什么相干?这事儿又不是搞战前动员,还有非做不可的道理吗?” 龙椿闻言苦笑,回了韩子毅一句最老实不过的话。 “万一我没回来呢?我今年二十八了,很多事情早都该做,但就是耽搁了,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值得” “你......” 韩子毅拧着眉头,想告诉龙椿这样想不对。 可话到嘴边后,他才惊惶的发觉,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龙椿冲他笑,眼珠黑似碳色玻璃。 “我不想做处女鬼,听着都觉得白活” 这话之于龙椿来说,几乎算是撒娇了。 韩子毅明确接收到了这份撒娇,并为之起了不小的生理反应。 他半张着嘴,做出最后一点点抵抗。 “你爱我吗?” 龙椿仍是笑:“听实话吗?” “嗯” “就还好,更多是怕遗憾” 韩子毅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无法责怪她的诚实。 须臾后,韩子毅再度抬起了头。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屈从于欲望的沙哑。 “好吧,但会有点疼” “不怕” ...... 翌日,艳阳天。 龙椿从韩子毅房间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上翻阅文件了。 灿烂的秋日阳光洒进房间里,照耀在了男人的脸上,手上,衬衣上,文件上。 龙椿侧躺着凝视了他片刻,还未来得及想到一些关于情爱的诗句,就被他察觉了目光。 “早”韩子毅说。 龙椿打了个哈欠,她一边翻身躺平看向天花板,一边梦呓似得说道。 “早啊” “茶吗?还是水?”韩子毅问。 “茶” 不多时,一杯温茶搁在了龙椿枕边的床头柜上。 龙椿见状便要伸手去够,却不想刚一动作,她腰上的酸痛就发作起来。 “嗯?” 龙椿对这种陌生的虚弱感到新奇。 她回眸看向站在床头柜边的韩子毅,荒唐问道。 “我腰怎么这么疼?” 韩子毅闻言俯身坐到了床上,随后,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就伸进了龙椿的被窝。 他的手抚摸过她腰身,又在可能是病灶的那块皮肉上,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 说实话,昨晚真刀真枪胡来的时候,龙椿一点儿没觉得害臊。 但此刻,她是真的觉得有点羞耻了。 明明该干的都干了,可为什么他这样轻飘飘的一按, 她却能臊成这样? 龙椿红着脸回头去看韩子毅,发觉这厮的脸也红到了脖子上。 于是她又扭回头,安心的将脸埋进鹅绒大枕头里了。 恍惚间,龙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又懒洋洋的感叹道。 “你我这个岁数的童男童女,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韩子毅眉峰轻抬,和她逗趣。 “怎么见得我是童男?” 龙椿头也不回的趴着,气定神闲的反问道。 “你不是?” “......是” 话至此处,龙椿忽而在被子里翻转了身体。 她仰面看向坐着的韩子毅,笑问。 “你和那位白小姐,没有过吗?” 韩子毅闻言亦笑,他俯身端起茶杯,伸手压下龙椿嘴边的被子,喂了她一口茶。 之后,他便摆出了一副和人聊闲天儿的架势,徐徐说道。 “原本是会的” “哦?” 龙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撑住脑袋,捧哏似得给韩子毅搭腔。 第92章 春(九十二) 韩子毅叹了口气,简单的措了措辞后,便娓娓道来般的,同龙椿讲了一个事后故事。 “我跟她,很多事都说不清,但唯有两点是盖棺定论的,那就是我爱她,但她不爱我,从我这头儿想呢,我肯定是想亲近她的,但她怎么想,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又不愿意承认,然后有一天,我就来了脾气,就觉得自己这样供养着她,难道还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好处吗?她扭回头来找我,不就为了用自身跟我换钱吗?那我还做什么绅士?讲什么风度?” 龙椿睁大了眼睛:“你用强?” 韩子毅苦笑,拿过龙椿的茶杯喝了一口。 “几乎是吧,几乎是,但始终没到最后那一步” 龙椿拿回茶杯啜饮一口,满眼写着好奇。 “良心发现?” 韩子毅摇头:“不是,就是没有反应,身体上没有反应” “哈?你昨晚不是......”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是因为不行才没反应,是因为......” 说到这里,韩子毅顿了一下。 “是因为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强奸犯” 龙椿闻言惊愕了一瞬,随即又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客似得语气感叹道。 “......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俩真不大合适”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慨叹。 “挺好,你还劝上我了,我也算是娶妻娶贤了” 龙椿一听这话,方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妥。 韩子毅这人心思敏感,同他谈情,实要有一副曲折心肠才能得他欢心。 而这所谓的曲折心肠,龙椿这两天也总结出个大概。 其中最要紧的一折便是:要晓得吃醋,只有吃了醋,韩子毅才会觉得你爱他。 于是龙椿拿着茶杯,煞有介事的讲了一句。 “我心里是很吃醋的,就是没说出来,你知道吧?” 这一回,韩子毅彻底憋不住了。 他一把搂过龙椿,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个卷,笑了个昏天黑地。 一床大被,一面包着赤裸的龙椿,一面包裹着穿戴整齐的他。 天旋地转之下,两人忽然就变得亲密无间,呼吸可闻。 韩子毅将自己垫在龙椿身下,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乌黑的长发别去耳后,诚然道。 “你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龙椿眨眨眼:“这又怎么说?” “你知道我要看到你吃醋,才能感觉到你喜欢我,所以你才故意说你吃醋,来讨我开心,对吧?” 这样的拆穿来的太赤裸,龙椿很想短暂逃避一下韩子毅的目光。 但她此刻整个人被被子包的死紧,被迫的同韩子毅鼻尖儿顶着鼻尖儿。 实在是没有能敷衍他的余地。 恍惚间,龙椿心虚的气馁道:“......多少还是吃了一点的,你也别太为难我”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的脑袋按进了自己颈窝。 “没有关系,你不吃醋,我也感觉到你喜欢我了” “......啊?”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天花板。 “你肯考虑我的感受,这已经够了.......很够了” 龙椿闻言,心中忽然酸涩。 她忍住叹息,挣扎着从被子里放出双手,轻轻环抱住了韩子毅。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给你买” 韩子毅轻笑:“可怜我?” “心疼你” 这三个字过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在这阵沉默持续到第五分钟的时候,龙椿想爬起来看看韩子毅是不是睡着了。 可韩子毅却一把按住了想要抬头的龙椿,沙哑道。 “别起身,我在哭” ...... 当天夜间。 小柳儿全副武装的站在帅府门厅下。 她脑袋上戴了一个偏洋式红绿毛线帽子,肩头上挎了一只大口袋似得皮挎包。 脚上还穿了一双十分好走路的红色小棉窝窝。 龙椿则穿着一身黑衣,一边摸下巴一边看着小柳儿,最后诚心的说了一句。 “柳儿,你不要跟阿姐出去干活了,你去洋人教堂里过耶诞节吧” 小柳儿闻言捂着嘴直笑,随后又对龙椿伸出了自己的小脚。 “阿姐你看这个鞋!” “嗯,像鹅蹼” 小柳儿又气笑了。 “这是金雁儿她妈给她做的!鞋底子可厚了!而且大小刚好合我的脚!” 龙椿眯眼:“你还学会毛人家东西了?” 小柳儿眼见龙椿要骂人,便赶忙摆手。 “可没有噢!我说我要出远门,金雁儿自己就把这个鞋给我了,她说这个鞋是她妈刚给她做的过年鞋,里面蓄了好多好多棉花,还说我出远门得穿暖和点” 龙椿仍是不悦:“这孩子家穷的那样,这双棉鞋也不知做了多久,你怎么好意思?” 小柳儿一乐:“我不好意思啊!所以我出门前就给她妈袜子里塞了五个大洋,嘿嘿,等她妈明儿起来穿袜子就能看见了” 龙椿被小柳儿的得意样儿逗笑,小柳儿也跟着她傻笑。 于是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的从帅府里走了出来。 韩子毅和金雁儿早她俩一步等在黑栅栏门外。 韩子毅见两人出来了,便伸手拉了门,又接过了龙椿手上的小皮箱,替她装车。 帅府大门外停着一辆福特汽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面色青葱的男孩,约莫十八九的样子。 这男孩就是小月亮,也是柏雨山的亲信。 小月亮其人清瘦高挑,唇红齿白,乍一看几乎有些女相。 从前柏雨山带他回北平拜见龙椿,不想龙椿一见这孩子,就十分惊诧的问了一句。 “嗯?你他妈还养上戏子了?柏雨山你没孽造了?” 柏雨山:“......” 那天,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月亮臊了个脸红脖子粗。 小月亮为人不爱说话,近乎是个哑巴的性格。 他从来只闷头干活,不到生死攸关,那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柏雨山就是看上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一点,才将他带回柏公馆,收他做了徒弟。 ...... 离别之际,韩子毅看着一身劲装又笑的轻松的龙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即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眼里那满满一泓柔光,也已经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而这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硬生生给龙椿看害臊了。 龙椿先是尴尬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和金雁儿道别,并顺便炫耀棉鞋很合脚的小柳儿。 见小姐俩没有注意这边后,她才小声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 韩子毅盯着龙椿颤动的乌浓睫毛,只问。 “为什么?” 龙椿又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 见她正穿着棉鞋给金雁儿跳踢踏舞,丝毫没有看向这边,才安心道。 “你这个眼神.......你但凡是个女的,孩子都得给我生八个了” 第93章 春(九十三) 韩子毅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脸红的。 “你这是......暗示我?” 龙椿闻言笑的晦涩。 “不是,绝对不是” 话音落下之际,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抱进了怀里。 寒冷的秋夜里,一阵干燥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 韩子毅的脑袋低在龙椿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好吗?” 龙椿耸肩,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顶了一下韩子毅的鼻尖,笑着回他。 “好的,韩司令” 说罢,她又是一笑,顺手就推开了韩子毅。 路灯之下,龙椿用一双笑眼看着面前高大却细腻的男人,不由感叹。 “我从没跟人这样过” 韩子毅并不在意龙椿推开了他,因为他看得出龙椿这个人,其实是不大喜欢和人亲密的。 他这样屡次进犯,却没有得到惩罚,可见她已经为自己做了让步。 这已然够了。 韩子毅伸手摸向自己的军装内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巴掌大,贴身用的精巧酒壶。 这酒壶外包一层棕色皮革,上下的油边缝线十分整齐细密。 皮面正中还有一层皮雕花,雕花的形状乃是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大耳朵老鼠。 龙椿伸手接过这精巧的酒壶,只说:“我不喝酒的” 韩子毅摇头:“没装酒,这里面装的糖豆” “糖豆?” 说着,龙椿低头扭开酒壶上的银色壶口,对着自己的手心倒了一下。 果不其然,一颗黄豆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绿色糖豆就俏皮的滚了出来。 龙椿不客气,仰头吃了这颗糖果,咂了咂滋味后,很是惊喜道:“葡萄?” 韩子毅颔首轻笑:“嗯,葡萄,这里面还有很多味道,是日本师傅手工做的,市面上不流通,还有这个酒壶,这上面是的老鼠叫米奇老鼠,美国人做的,好看吗?” 龙椿眨眨眼,细看了看那穿着背带裤的猥琐大老鼠,深觉美国人的格调一般。 但...... “好看,喜欢” 韩子毅笑:“喜欢就好,我一个世伯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她就很喜欢米奇老鼠,所以我就也想弄一只来给你” 龙椿垂着眸子,小心的扭好了手里的酒壶。 而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感觉甜蜜又感觉荒唐的说了一句。 “我也从没跟人这样过,太腻歪” 韩子毅知道她看似不搭茬儿的话是在说什么。 他仍是笑着,琥珀色的眼睛温暖坚定。 “万事开头难,你肯接受我腻歪,我当然是高兴,但你要是不想接受推开了我,我也是没有怨气的” 韩子毅的话说的漂亮,龙椿也不知该怎么接。 她看着韩子毅,眼眸晶晶亮的问。 “原来男女之间,是这么回事儿?” 韩子毅挑眉点头,不无得意的笑道。 “我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跟你之间,已然是这么回事儿了” 龙椿低下头去笑。 “真有意思啊你!” 韩子毅也笑:“既然我这么有意思,那值不值得你一爱?” 龙椿闻言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她鼓动牙关,将嘴里那颗葡萄味糖果碾碎在齿间,过后才煞有介事的道。 “我努力吧!” 韩子毅闻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亦煞有介事的道。 “辛苦你了!” ...... 龙椿上车时,已近十一点。 坐在驾驶位的小月亮见龙椿和小柳儿都落坐在了后排,便回过头去问好。 “大老板好” 龙椿坐在驾驶位后面,两手握着那只米奇老鼠的酒壶,笑眯眯的一点头。 “你也好,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雨山亏待你了吗?他要是亏待了你,你只管来跟我讲,我肯定揭他一层皮给你拔创的” 小月亮闻言一噎。 在他的印象里,北平的这位大老板,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御下也多是严厉。 何曾这样笑容满面,温柔可亲过? 小月亮咽了口唾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是下意识替柏雨山辩解。 “没......没有的,师父待我好的,从没短过吃喝” 龙椿闻言仍是笑:“啊,我想也是的,雨山是个老实孩子,没道理克扣你的” 小月亮听完龙椿这句话后,背上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 大老板的声音......一向这么甜吗? 还是今天她老人家心情好,故而格外亲切些? 小月亮没胆子去问龙椿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儿了。 他老老实实的回过头去把住方向盘,忙不迭的发动了车子。 继续保持他闷头干活,屁话少说的做人准则。 小柳儿是和龙椿一起坐进车里的。 但此刻她只有一半身子在车里,余下的一半身子,则趴在了车窗外。 小柳儿一边冲着站在帅府门口的金雁儿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金雁儿!你等我啊!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再带你去我北平家里玩!还领你吃糖葫芦!” 金雁儿那头被小柳儿这番话感动的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站在帅府门口的寒风里,也奋力的对小柳儿挥手。 “好啊!我等着你啊!你早早回来!我领了工钱买了布!就让我妈给咱俩做过年衣裳!” “好啊好啊!我记得啦!” 车子带着小柳儿的“好啊好啊”,拐出了帅府所在的大街。 等彻底看不见人后,小柳儿才一扭一扭的缩回了身子。 可待坐好之后,她却仍是不安分,又从自己的皮挎包里扒出一盒咖啡奶糖。 她这厢自己低头吃了一颗,又给了龙椿一颗。 随后又见小月亮两手把着方向盘,不方便接糖。 便又立起身子趴到前座的靠背上,亲手把糖喂进了小月亮嘴里。 小月亮被喂的一阵脸红,急忙结巴道。 “......谢谢......柳儿姐” 小柳儿的生日只比小月亮大半个月。 但论及辈分,小月亮作为柏雨山的徒弟,其实是该管叫小柳儿叫姨的。 但面对一个只比自己大半个月的女孩儿,小月亮也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柳姨”。 好在小柳儿也不在乎,就随便他怎么叫了。 龙椿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错。 此刻,她看着一脸高兴的小柳儿,不由的就要逗她说几句话,好混过坐车时的无聊时光。 “你怎么跟金雁儿这么好?怎么不跟冬冬好?” 小柳儿咬着奶糖,顶着自己的毛线帽子就趴在了龙椿大腿上。 “阿姐你不知道,冬冬有点怪脾气的,我叫她小妹,她从不应我的,但金雁儿就应,我叫她领我去买蛤蟆吐蜜,她也不理我,但金雁儿就领我去了” 龙椿一乐:“蛤蟆吐蜜?你买哪儿去了?我怎么没见?” 小柳儿闻言捂着脸一笑。 “啊呀!我本来买了两大包的,结果金雁儿和我都太饿了,我俩就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一边吃,等走到她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后来我看她妈饿的面黄肌瘦的,就干脆把剩下的都给她妈了” 龙椿低头掐住小柳儿脸蛋。 “好啊,有了朋友忘了姐,你也跟着朗霆学是不是?” 小柳儿被掐的哈哈直笑:“我没有呀!阿姐你想吃让柏哥给买嘛!再不行还有那个韩子毅啊!干啥跟雁儿她妈争啊!雁儿她们娘儿俩多可怜呀阿姐!” 第94章 春(九十四) 两人在后座上闹腾起来,小柳儿被龙椿抓揉的毫无还手之力。 小月亮今晚出来的急,衣裳穿的少,本来在车前冻的嘶哈的。 可一见后视镜里笑闹的两人,他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想,怪不得师父每次打发他去买奶糖的时候,总说大老板其实就是个大小孩儿。 还说她贪嘴又爱闹,毫不严肃的。 ...... 车子停在怀玉县的时候,龙椿已经在车里睡了两个大觉了。 小柳儿先龙椿一步下了车,在怀玉县外就颠了。 她得去跟黑市上送货来的贩子接头,还得找埋伏在县外的小孩儿,指挥着他们搬运桐油。 龙椿下车的时候,约么是凌晨三点左右。 她在一片静谧里下了车,周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月亮从来都是个没动静的人,他将车子停好盖好后,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龙椿身后。 “大老板,您......” 龙椿打了个哈欠:“你不管我,去给你俊铭哥搭把手吧” “是” 小月亮走后,龙椿就独自潜入了黑暗里。 不知为何,旁人走在漆黑陌生的环境里时,大多会感到害怕。 但龙椿每次走在黑暗里的时候,却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路上,龙椿脚步无声,走的又轻又快。 期间她还颇为闲适的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幽暗模糊的云下月,又对着月亮吟下了一句小诗。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壮士一去不......诶?” 小诗吟到此处,龙椿立时就闭了嘴,还特意呸了两下。 龙椿背着手,等走出去七八百米后,一个军靴落地的声音就陡然冒了出来。 龙椿耳尖一动,即刻听声辨位看向了左手边。 “太太” 这声太太叫的低沉,还带一点成年人特有的沙哑,很熟悉。 黑暗中,人同人看不清样貌。 龙椿轻轻眯眼,立刻想起了这人是谁。 “你是韩子毅的副官?” 低沉的人声一笑:“是,太太好,鄙人莱玉阳,是司令的副官长” 龙椿一愣:“诶?他派你来跟着我?那他怎么办?你们当兵的不是最忌讳亲信外借?” 莱玉阳笑:“太太用我怎么能叫外借?至多是内调了” 龙椿被这副官长的话逗笑:“你们当兵的都这样会讲话的?” 莱玉阳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龙椿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又边走边道。 “官场打交道,说话哪有不操心的?” 龙椿不置可否的一笑,默默掂量起了韩子毅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片刻后,莱玉阳带着龙椿走到了一间乌漆嘛黑的小二楼上。 两人窗边坐定,仍是光不照面。 “太太就和我在这里等,等运烟土的车进来了,咱们就关门打狗” 龙椿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回来了个寂寞。 她低头一笑:“你已经做了部署了?” 莱玉阳点头:“嗯,卸货的地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起来了” 龙椿垂下眸子,不知不觉的一挑眉。 “我还以为要我带人冲锋陷阵呢” 莱玉阳闻言一怔,随即转了话锋。 “司令是不放心您带人上去,刀枪无眼的,倘或是伤了,可怎么办呢?” 此话一出,龙椿长久的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龙椿从莱玉阳对面站了起来。 “你等在这里吧,我去埋伏的地方看看” 莱玉阳闻言刚要阻拦,龙椿就又道:“我知道路线,也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过去,你不必劝我,我这人吃不了干饭,就是操心的命” 说罢,龙椿就从小二楼上走了下去。 莱玉阳从窗口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黑暗里。 有一团比黑更黑的人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韩子毅为其规划出的安全区域。 莱玉阳靠在窗边轻笑一声。 “是个人物” ...... 凌晨四点过,怀玉县的天亮了。 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而是因为火烧起来了。 龙椿身前架着一把轻机枪,趴伏在一众卫队兵前头。 十分钟前,她一枪打爆了头车的前轮胎,而后便是上百挺轻机枪一齐扫射的炸裂声响。 十分钟后,怀玉县的烟土交易现场就血流成河了。 这样密集的扫射之下,别说是人,那就是路过的野狗,也要被喂上两颗子弹。 一时间,押车的,收货的,跟包的,算账的,当兵的,通通都倒了下去。 黄俊铭随后出现,他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一众精干的小小子们。 再片刻,整个烟土商队的财富就被洗劫一空,那些来接货的军车之上,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金条,支票,银元。 小小子们像是蝗虫过境一般,将这一场盛大的烟土交易,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杀人越货。 他们看见钱就拿,看见没死透的人就捅。 一鼓作气,毫无人性。 这之后便是小柳儿。 小柳儿顶着她的红绿毛线帽子,跟只灵巧的小夜莺似得,出现在了被洗劫一空的战场周围。 第95章 春(九十五) 她身后跟着三十多个矮墩墩的胖小子。 这些胖小子一人手里抱着一桶桐油,一人身上挎着一只布包。 他们也不管地上还有没有活口,车里还有没有活人,只一味泼洒起来。 小柳儿见战场内外都泼满了桐油后,便拉开了她的皮挎包,笑眯眯的掏出了炸弹。 霎时间,冲天火光便随着爆炸声漫延开来。 小柳儿和胖小子们扔摔炮似得扔着炸弹,也不知扔了多少进去,直到目之所及皆是火海后。 小柳儿才对着身后一挥手,大喝一声。 “走!” 话音落下一瞬,小夜莺便带着这些炸弹小子消失了。 ...... 怀玉县外,搬运赃款的工作有条不紊。 孟璇嘴里咬着一支仙女牌细香烟。 她一边低头玩着指甲,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那些搬运现金的小伙计们。 不多时,黄俊铭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孟璇面前,低声道。 “这会儿细算不来,大概数目......” 黄俊铭低头拉住孟璇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之大,饶是孟璇见过些世面,也实实在在心惊了一番。 “好家伙,这......真有这个数么?那再来这么两三回,阿姐不就能颐养天年了?” 黄俊铭笑了一声,并不回话,只问孟璇要了一根烟点着,默默站在她身边抽了起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阿姐未必闲得住” “哈,那倒是”孟璇笑。 小伙计们的手脚十分麻利,孟璇找来的大卡车也足够能装。 不多时,一卡车金条大洋装载完毕,其余细软的支票现钞,则被孟璇收进了三只中号皮手箱里。 这三只皮箱,她自己带了一只,黄俊铭带了一只,一路从县内跑出来的小柳儿带了一只。 此后,众人便分散开来,一百多号小崽子们四散逃走。 小柳儿和黄俊铭也各自开了一辆无名无姓的野汽车,一南一北的奔逃而去。 孟璇回头望了一眼县城内的火光。 随后便目光狠辣的将烟头啐在地上踩熄,又对着开卡车的汽车夫道。 “走” 大卡车发动之际,孟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谨慎盯着周围的动静,一丝不苟的看着前行的路。 一路上,孟璇提早安排下的混淆视听的车辆。 一辆一辆的驶了出来,将土路压出了无数错乱的车辙。 孟璇在心里细算,点够三十辆的数目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三十辆车中,有运粮的,运建材的,甚至还有替大户人家运家具的。 饶是何明砚那边发觉势头不对想要追查车辆,只怕也查不出个一二三。 ...... 夜尽天明之际。 龙椿坐回了小月亮车上,她略有些疲惫,身上脸上也带着些泥土。 唯有怀里那只小酒壶,还算崭新干净。 小月亮将车子开出怀玉县的时候,略微将车窗降下了些。 意在让龙椿透透风,喘口气。 却不想这一开窗,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就飘进了车里。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迷醉的气味。 车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银青色,龙椿怔怔的问。 “这大烟要烧多久?” 小月亮一边提起车速,一边小心的回话。 “桐油烧烟不利索,怎么都得几天几夜,但也没办法,咱们求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椿叹了口气:“县城里还住着人呢” 小月亮看着前路眨了眨眼,秀气的红唇微微抿了一下。 “总好过让它卖出去” 龙椿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你也不喜欢大烟” 小月亮低低“嗯”了一声。 “我爹就是抽这个抽死的,到了都没人样了” 龙椿闭着眼点点头。 “好吧,你开稳些,我睡一觉,咱们不着急” “是” ...... 另一边,莱玉阳也带着卫兵队撤离了怀玉县。 卫兵队来的时候坐的是工厂卡车,此番回去也没有更换车辆,仍是两辆工厂卡车。 莱玉阳和一众大头兵坐卡车斗篷里,各自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 其中一个小兵说:“今天也是涨见识了,头一回见女人把头枪的” 莱玉阳挑眉,心里生出了好奇。 “她是怎么把头枪的?枪法好不好?” 另一个小兵道:“准极了,一枪就把车胎打爆了,我们几乎都没现身,就把这帮贩烟的一窝端了,就是可惜那些烟土了,我听说乌兰察布的烟最好了,比云南出来的还好” 莱玉阳笑而不语:“她没指挥你们?” 话音落下之际,坐在莱玉阳对面的小中尉发了话。 “也没怎么指挥,就跟我交代了一句,说她开枪之后就全部开火,她停了之后就全部停火,起先我还怕这样打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她还预备了炸弹,也是周全” 莱玉阳听了这话仍是笑,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心里很觉得龙椿是个人才。 作为一个女人,她胆大心细,又肯亲自压阵无惧血腥,很难得了。 ...... 十月十六日,傍晚六点,北平。 龙椿下车时,孟璇和丁然已经候在了柑子府门口。 她久坐不适,刚一下车险些栽倒,倒是丁然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她。 龙椿被自己逗笑了:“真是老了,坐个车把腿坐软了” 孟璇闻言一皱眉,自己伸手去搀龙椿。 “阿姐别是伤了?是不是韩子毅的卫队不肯给咱们出力,全赖你出手?” 一向寡言的小月亮听了这句话后,倒很认真的开了口。 “应该没有,大老板出县城的时候吸了不少大烟气,可能是对这东西不耐受,上车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 丁然闻言,当即点了个头。 “是,阿姐吃不来烟,以前给小杨姐喷烟的时候,几口下去就掉眼泪,有时候喷久了还犯困,睡的醒不来” 龙椿听着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看病,不由笑了起来。 “行了,病看完了,现在有空把我领进去歇歇了吗?” 第96章 春(九十六) 孟璇闻言一笑,搀着龙椿就往府中走。 丁然跟在一边,小月亮则负责殿后。 四人一行往香草厅去的时候,龙椿看着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柑子府,笑着夸了丁然两句。 “小丁儿能干,以前回廊梁上那个喜鹊梅花一点儿也不好看,现在这个竹子好,翠绿翠绿的,看着就清凉” 丁然一笑:“嘿,阿姐这话可没夸错我,这个画大梁的师傅是我从安徽请来的,还捎带着请了一个做石雕的师傅,给咱家后园里雕了好几只梅花鹿,肥兔子,活灵活现的,好看的很” 龙椿闻言亦笑:“这么好?那等我喝口茶缓过劲儿了咱们就过去看看,灶上呢?请大师傅了没有?” 丁然点头,又伸手略扶了龙椿一把,叫她抬脚过门槛,众人便一齐进了香草厅。 “请了的,一个四川师傅,一个广东师傅,都是躲日本人躲到北平来的,还雇了两个老妈子,也还麻利,再有六对儿小丫头,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十二,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进了香草厅后,龙椿坐在了主位上。 之后,一个小脸煞白眸子乌黑,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就走了过来。 小丫头将一盅盖碗茶送到了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又低下头退去了一边。 龙椿看着这丫头的面貌神态,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几乎不敢置信。 孟璇见状轻笑:“阿姐看这孩子像谁?” 孟璇这么一问,龙椿便知道这孩子八成是小丁特意找来给自己宽心的。 于是她对着小丫头一笑,又伸出手来招了招。 “来,过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脸小心的走到了龙椿面前,略微欠了欠身子,细声道。 “大老板好” 龙椿笑:“你也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姓叶,叫小萍,今年十四了” 龙椿点点头,想掏两个银元给她,找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于是她便把小柳儿昨晚给她的那颗奶糖拿了出来,递进了小丫头手里。 “家里还有人吗?” 小丫头闻言,眼中立马蓄了泪,低着头喃喃道:“没有了,爹娘带着弟弟往外地去了,没要我” 龙椿心中一痛:“不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另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丫头点点头,眼圈儿仍是红的。 “是” “常春,好不好?木叶常春,再不逢冬” 小丫头怔怔的点了个头,不知道龙椿为什么会这样亲切的对她,她有些害臊道。 “谢......谢谢大老板” 龙椿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乖了” 等香草厅只剩下四人的时候,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丁然,笑问。 “怎么这么像梅梅?梅梅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身子细瘦细瘦的,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大,就是脾气不像梅梅,梅梅伶俐些,也不爱哭” 丁然一笑:“我当时看见也吓了一跳,那天我进当铺里挑摆件,结果就看见这丫头手里抱着一件皮衣裳,可怜巴巴的跟柜上站着,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要卖还是要当,只说这是她爹的,她爹带着她妈和弟弟走了,没要她” 龙椿叹了口气:“也是可怜” 孟璇闻言,倒是无谓的一耸肩。 “我瞧这孩子怎么那么怯呢?还不抵小柳儿能扛事呢,更不说小杨了” 龙椿闻言坏笑起来。 “那是,你十三四的时候胆儿多大?说书的讲了个钟馗抓鬼就给你吓的几宿睡不着,见天儿拉着柏雨山给你抓鬼,抓不着还嫌人家道行不够,还让我去抓” 孟璇一听这话当即臊了:“哎呀!阿姐你说什么呢!” 丁然见孟璇害臊,倒是兴致勃勃的追问起来。 “诶?真的啊?那后来阿姐去抓了吗?” 孟璇听他还细问,抄起一个空杯子就砸了过去。 “再问我撕你嘴了啊!” 龙椿笑眯眯的,似是笃定孟璇打死也不敢冲自己丢杯子,便事无巨细的说道。 “抓了,我趁着你孟姐最困的时候,披了个白被单儿就爬她床上了,说,鬼!在!这!儿!呐!” 丁然两只手抱着孟璇丢过来的茶杯,大笑着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龙椿一笑:“后来你孟姐尿了一裤子,还说她这辈子都不跟我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然闻言笑了个前仰后合,就连小月亮都端着茶杯弯了弯嘴角。 孟璇绝望地一闭眼,连丢茶杯的劲儿也没有了,只是一手扶额,低头长叹道。 “完了......我这一世英名......全完了......” 龙椿笑的见牙不见眼,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对着丁然吩咐道。 “你去,叫大师傅弄点清淡东西开一桌饭,我领着她俩往园子里逛逛透口气” “诶,好” 丁然利索起身,回着话就出了香草厅。 孟璇和小月亮也一同起身跟在了龙椿身后。 三人走出香草厅,穿过风雨连廊后,便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柑子府后花园。 龙椿背着手走去了小野湖边,四下环顾,只见园中大格局不变,唯有花草树木换了新章。 原先的杨梅树,垂丝柳,苹果树,香樟树,高低海棠,十色月季,姚黄牡丹,豆绿牡丹,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新栽上的花草都是花匠养好的成品,就地移植而来的。 其中各色牡丹花铺了上百丛,丛丛根壮叶肥,只等春日开花。 另有蔷薇月季镶边做配,花园周遭还密密的压了一排大花葱。 等冬季一过,这大花葱就能开出绣球似得圆形花朵。 园中的几品树木也都是移栽过来的成树。 此刻,这些成树交错开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站在花园里。 其中共有八棵紫玉兰,八棵杨树,八棵碧桃,八棵迎春,八棵大旱柳。 远远看去,简直像座小森林一般。 龙椿站在湖边一叉腰:“好,修的好,比从前还热闹” 孟璇将脑袋歪在龙椿肩膀上。 “阿姐你看水里,这水这么浑,是不是填了淤泥了?小丁是不是还弄荷花了?” 第97章 春(九十七) 龙椿闻言,当即俯下身去看水。 果不其然,水中淤泥未沉,一片混沌,显见是在湖底填了新事物。 龙椿笑:“小丁还是心细,不过北平这么干,能养活荷花吗?” 说话间,同后厨吩咐好了的丁然就跑了过来。 他方一过来就听见了龙椿的问话,随即笑道。 “阿姐,能养活,殷老板送来的种子叫什么中华古代莲,专是北方养活的荷花,耐寒耐冻,开花也早” 龙椿闻言“嗯?”了一声:“殷琪安?他到北平来了?” 小丁一笑:“没有,是托了个花匠送来的,殷老板原话说花匠和花都是送给阿姐的,还说阿姐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前些日子忙着和日本人周旋,没来得及给阿姐雪中送炭,拖延到现在,就只好厚着脸皮来锦上添花了” 龙椿哼笑:“这个人精,这节骨眼儿上还点我呢” 孟璇好奇:“殷老板这话不是挺客气的吗?怎么就点阿姐了?” 看罢了园子,龙椿伸手搂住孟璇,带着丁然和小月亮往前厅走去。 “我攒下的钱大都搁在他那儿,他送人来就是告诉我,你看,你这头儿遭灾了吧?但你也没受什么损失,那可都是因为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放着呢,你可得记着我给你上保险的情啊” 龙椿说这话时极尽放松,言语间也带着俏皮,孟璇听的直发笑。 “这么一说,这个殷老板是真的很精啊,那阿姐怎么还跟他打交道?” 龙椿“啧”了一声:“他精归精,但这人真是难得的讲规矩,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很有信誉,不然我也不能把钱搁在他那儿” 挪步之间,一行四人又回到了香草厅。 七八个小丫头正围在八仙桌前摆筷子上菜。 龙椿打着哈欠坐上了主位,其余人也跟着落了座。 开饭之际,龙椿捻着筷子道:“今天该喝点酒的,但小柳儿和大黄不在,人不齐则宴不成,庆功的事咱们就往后延一延” 众人点头:“是” 龙椿见他们都乖,便颇亲切的一笑。 “吃吧!” 广东的师傅擅长粤菜,四川的师傅擅长川菜。 这两位大师傅进府的之前,丁然就已经前前后后的试了三回菜。 确认口味无误后,才将人领进了家门。 龙椿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但却没有影响胃口。 她第一筷子夹在了桌子中央的红烧鱼上,小块鱼肉下肚后,龙椿乐呵呵的笑了。 “好吃的” 小丁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跟着龙椿动了筷子。 饭罢,小丫头们又端上了清口的热茶。 龙椿多喝了几杯,边喝边听孟璇给她算这次杀人越货后的账目。 末了,龙椿一搁茶杯,拧着眉头感慨道。 “......这也太赚了” 孟璇低下头笑,忽而讲出了一句醒世名言。 “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能不赚呢?” 龙椿睨了孟璇一眼,却是无奈的笑。 “至少咱们销了烟,死的也都是些烟贩子,也不算伤天害理吧?” 丁然望着龙椿几近苦涩的神态,蓦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对。 “阿姐怎么管起伤天害理的事了?” 龙椿觉得丁然这话问的很好,她恍惚的捏了捏眉心。 “可能就是老了,心软了” 这一句话说的,桌上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一帮坏蛋在分赃的时候,忽而论起良心来,那也真是大脚穿小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须臾后,龙椿深深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眼中又带了笑意。 “阿姐只是感慨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要多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咱们这些人都是在娘胎里就挨过窝心脚的,什么伤天害理仁义道德,那都是吃饱饭之后说的话,咱们家,到死也不兴那一套” 话到此处,孟璇和丁然才笑了出来。 倒是小月亮,他无念无想的看着龙椿,不知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只是暗暗的。 散席之时,龙椿吩咐小丁和孟璇去卸卡车上的金条大洋,收进柑子府的地窖里,之后又多嘱咐了孟璇一句。 “你这一箱支票不用给阿姐,自己拿着用吧” 孟璇靠在龙椿肩头,撒娇的道:“这一箱不够怎么办?” 龙椿笑着扭了一把孟璇的脸。 “不够就抢小柳儿和俊铭的去,只要你能抢来,阿姐这儿全当没看见,绝不给她俩出头” 说罢,龙椿抬头看了看香草厅外的天光。 秋末昼短,此刻北平的天色已经麻了下来。 龙椿今天本就不舒服,此刻料理完了一切,自然就想起了补觉的事。 她独身离开了前厅的热闹,也不叫人搀扶,只一个人走向了从前的卧房。 她的卧房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古意的油松木板床,临窗搁置的一张桌,床尾落停的一台柜,床头仍挂着一部电话。 龙椿见状笑了笑,有气无力的揉了揉眼睛,拖着脚步走进了衣柜旁的小木门。 这小木门里藏着她的浴室,这间浴室门开的小,占地却是不小。 里面除了西洋式的马桶淋浴外,还有一口银箍黄花梨的木浴桶。 龙椿进了浴室后,就彻底卸下了在人前的精气神。 她厌烦的拆了头发,任由如绸的长发盖住了腰身,又左脚踩右脚的褪下了裤子。 最后还囫囵的一扬手,把上衣从头上撸了下来。 等地上叠满了衣物后,龙椿又全裸着身体,够来了墙上的花洒。 回身扭开热水泵头,对着浴桶放起了水。 实木的浴桶容积不小,蓄水最少也要一刻钟。 龙椿倒是不嫌烦,她只机械的站着,看着热气和水花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哗啦啦,噗噜噜。 末了,她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的说。 “累死我了,真是累死我了” 第98章 春(九十八) 韩子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龙椿听见了开门声,回头时,韩子毅已经西装革履的站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两人一个一丝不苟,一个一丝不挂。 而浴室内热气蒸腾,宛如某种秘境。 韩子毅看着全裸的龙椿,原本预备好的一番话,当场就说不出了。 他保持住了风度,几乎想也不想的就退了出去,可在关门的时候,龙椿却迷蒙的开了口。 “你去哪儿?” 韩子毅背对着龙椿:“你先洗澡,我在外头等你” “不,我没劲了,你来举着这个花洒,再给我擦洗一下,头发也要洗”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脱了黑色的西装外套。 内里毫无褶皱的白衬衣,也被他挽起了两只袖口,堆叠在小臂上,摆出一个干活的架势来。 他半趴在浴桶旁,一只手提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毛巾。 一只手按在龙椿软了骨头的后颈上,奋力的给她擦着背。 龙椿被热水泡的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不肯出。 她整个人软的跟根面条似得,只任由韩子毅提着她,按着她,搓揉着她。 等龙椿全身上下都洗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韩子毅短暂的放开了托在龙椿后背上的手,打算在浴室里翻找了一下洗头用的肥皂。 却不想他刚松了手,龙椿就大头朝下,脸面迎水的滑落下去。 他吓了一跳,又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脸。 “你醒醒” 龙椿顶着一头湿发,从一个半小时的短眠里,要死不活的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她问。 “你靠着边儿,扒牢了,我找块肥皂给你洗头”韩子毅说。 浴桶里的水太热了,偏浴室内的温度又不大高。 是以此刻,浴室里起雾起的宛如仙境。 龙椿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无迷茫的说了一句。 “洗什么头?” 韩子毅见她糊涂,倒是没觉得麻烦。 他摇头轻笑,伸手进水里捞龙椿的手。 捞到后,他又把她的两手握成弯折状,挂钩似得挂在了浴桶边缘。 “扒着,别往下出溜” 龙椿闭着眼将脑袋抵在手背上,有气无力的哼哼道:“行,你快点儿” 韩子毅无奈一笑:“好” 两分钟后,韩子毅终于在淋浴旁的小架子上,找来了两块肥皂。 他捏着肥皂回到浴桶边,开始了伺候龙椿洗澡的下半场。 等到一切结束后,龙椿已然睡踏实了。 韩子毅为了把睡着的龙椿从浴缸里抱出来,可谓是把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 然而他也不管自己形象几何,只是先将人抱到了浴室内的木椅子上,为其吹干了头发。 片刻后,韩子毅靠着浴室的小瓷砖墙上喘了口气。 又伸手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湿发,将它们全梳去了脑后。 这之后,他又打横抱起龙椿,将她抱出浴室,搁在床上,盖好被子。 龙椿躺到床上后,先是舒服的叹了口气,随后又福至心灵般的略微睁了睁眼。 韩子毅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劝慰道:“累了就睡吧” 龙椿此刻还不太清醒,她脑袋里只有一点残存的逻辑。 在看见韩子毅一身湿水的起身离开后,她忽而怔怔问道:“你去哪里?” 韩子毅闻言回了头,又退回几步到床边蹲下,同她回话。 “我去洗个冷水澡” 龙椿不解,只觉眼下是深秋,不宜冲冷水,便问。 “什么季节洗冷水?” 韩子毅笑着,笑的晦暗不明,他低头贴近龙椿耳边,低语道。 “我究竟不是个圣人” 这句话很是暧昧,可惜龙椿还没有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看她困的这样,心里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幽怨。 龙椿没有在事情结束的时候,第一时间回到天津,这件事令他有点伤心。 而他自己竟然按捺不住到,没等来她报平安的来电,就急匆匆的叫停军中会议,跑来北平找她。 这件事,又令他有一点心惊。 他从前再爱白梦之,也从没耽误过自己的学业。 因为他深知,倘或自己没有本领能力,白梦之是一定不会跟自己在一起的。 可现在......自己居然搁下军务上的事,只为了来看这个女人一眼。 明明莱玉阳已经告诉他,她十分的平安,又十分能干了。 韩子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很想找一根烟来抽。 却又觉得此间是女儿闺房,不好将那种气味带进来。 于是他摇着头走回了浴室,将龙椿脱在地上衣物一一捡起挂好。 捡到最后一件内裤时,韩子毅不动声色的滑动了喉结。 他将这条纯白的,淡色的内裤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而后又将自己脱光,整理好衣物。 接着便一步跨进了龙椿用过的洗澡水里。 水已经有些凉了,但韩子毅感觉不到。 他只是想,他刚才那样卖力的伺候她,此刻应该得到一点奖励才对。 对,就是这样。 他应该的。 ...... 隔日天明,龙椿难得睡了个日上三竿。 她刚一睁眼,就看见韩子毅坐在她的大桌子前吃早点,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 桌上那一碗热乎乎的羊汤面,被他吃的斯文极了,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龙椿揉了揉眼睛,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 想着想着,就脸红了。 末了,她缩进被子里笑了一声,又看向穿戴整齐的男人。 她直觉这厮昨晚没有上床来睡,不然一向独眠的自己,肯定不会睡的这么踏实长久。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问。 韩子毅闻言才看向了龙椿,他笑着收起手里的报纸,将其叠放好搁回桌边。 “我趴桌子上睡的” 龙椿“哦”了一声,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黛青色的被子瞬间滑落到她胸口,欲遮还露出了一片瓷白。 她两手搓了搓脸,仍是那个小猫洗脸的姿势,嘟囔道。 “柜子里有衣裳,拿给我” 这几乎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了,可韩子毅却丝毫不介怀。 他令行禁止的起了身,依言走向了柜子。 拉开柜门后,他问道:“穿毛的吗?今天有点冷了” 龙椿打了个哈欠:“十月底有什么冷的,衬衫长裤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拿出了对应的衣物,又道:“那穿个带毛领的外套” “行”龙椿点头。 “喝什么?”韩子毅又问。 龙椿咂了咂嘴,看着桌子上的羊汤面,懒懒道。 “面汤还热吗?热就给我” “好” 第99章 春(九十九) 龙椿赤裸着肩膀头,接过了韩子毅递来的羊汤。 卧房外的日光温暖,韩子毅坐在床边看着龙椿。 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实在是家常太过。 龙椿的头发软而香的披散着。 纤细的脖颈连带着瘦削的肩头,也被黛青的被子衬托出牛奶颜色。 这样的情景之下,韩子毅不自觉就柔软下来。 他轻声同她话起家常,全然忘了眼前女子,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歹徒。 “面我都吃完了,再叫人给你弄一碗吗?”他问。 龙椿两只手托着碗,鼓起腮帮子吹散汤碗里飘着的油花。 “不了,昨晚吃多了,喝点汤算了,中午再吃” 韩子毅看着她微笑,不动声色的点头。 龙椿喝好了羊汤后,就把碗给了韩子毅,说:“你把碗收了出去,我穿衣裳” 韩子毅眯眼:“你又指使我” 龙椿笑:“我就指使你” 两人笑着对视,只一瞬,就看清了彼此真正的面貌。 韩子毅歪头亲了一口龙椿的脸,又接过她手里的面碗,笑着起了身。 “小时候我大妈妈总说我是伺候人的命,我当时听了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想,她老人家也是一番高见” 说罢,韩子毅就端着汤碗,笑眯眯的走出了卧房。 龙椿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两声,胸口处还渗出一股可爱的暖意。 她不好说这股暖意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不讨厌这股暖意的。 龙椿这样想着,莫名就坐在床上打了个尿颤,觉得自己有些傻了。 她笑了一声,利索的起身换好了衣裳。 韩子毅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到了庭院里。 柑子府的中庭下有四个方形花坛,每个花坛中又都栽满了浓艳的牡丹花,朵朵开的碗口大。 龙椿见状有些惊讶,于是便一手提着外套,一手掩住嘴打哈欠。 脚下踩着那坐人用的凭栏轻轻一跃,轻巧的跳到了庭院里。 龙椿俯身去闻那鲜花,发觉是真花后,仿佛十分的不可思议,于是又低下头去细闻。 韩子毅背着手走到她身边,笑问:“香不香?” 龙椿提着外套直起身子,分外认真的问了一句。 “香是香,但这个季节开牡丹,是不是什么妖异之兆?” 韩子毅仍是笑,伸手拿过龙椿手里的外套,又顺手给她穿上。 “或许是吧,但......” “但?” “但也有可能是花房里捂出来的” 龙椿一愣,直言不讳的问。 “什么是花房?” 这话一经问出,韩子毅也愣了。 花房这种东西,是个人都该知道是什么吧? 思及此,韩子毅有些不确定的道:“就是......种花的房子?门窗都拿被褥捂了,里头温度高,上头盖厚玻璃顶透光,这样就能养住那些反季节的花草” 龙椿怔怔的:“真的啊?” 韩子毅点头:“真的,你不知道?” 龙椿摇头,眼神有点涣散:“我从来都不知道,街上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房” 韩子毅轻笑:“街上当然没有,这都是些玩意儿,一般都是家里养花匠,再另辟个小房子做花房,帅府后院儿就有两个花房,里头养出来的花多是插瓶用的,像你这个栽在院子里的,就是埋种用的,这些牡丹至多开一两天就败了,明年再开就是正季了,能开很久” 龙椿听他说的啧啧称奇,再回头看向牡丹时,不由就有些黯然。 “我还以为只要我有了钱,就能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军阀世家里,还有这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怪不得那个兰会长总是瞧不上我,说我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只晓得金条装箱的阔气,不晓得豪商巨贾的做派” 韩子毅没想到一个花房背后,会扯出这样一番典故。 他略沉默了一下,便开口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瞧瞧如今这个形势,满北平的豪商巨贾里,有哪一个能比你活的有底气?即便他们有些富贵人家的做派,可这做派下头要是没金条撑着,也就成笑话了,依我看,他们之所以说这些话,无非就是看你本事在身又风生水起,嫉妒罢了”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你这个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气人的时候很气人,但要是说起好话来,也实在是动听的很” “这不好?”韩子毅问。 龙椿看着眼前一身利落西装的男人。 韩子毅的身材是高大的,穿上军装的时候,尤其显得肩宽腰窄,像个十拿九稳的练家子。 可同他相处下来,龙椿就发现,这厮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脾气,为人处世很是怀柔。 但比之她那位全然纯善的初恋,韩子毅身上又多了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狠毒。 龙椿凝望了韩子毅很久,久到韩子毅都不由发问。 “怎么了?” 龙椿仰头一笑:“也没有,就是发现你这个人,又斯文又果敢,竟然很适合我” 韩子毅扯唇:“这话......叫我怎么想呢?” 龙椿眨了眨眼,嘴角仍是笑着的。 “你想怎么想?” “我想,你可能是要爱我了?” 龙椿低下头顿了顿,忽而便伸出了手,轻轻拥抱住了韩子毅。 “好像,就是这样了” ...... 十一月底。 小柳儿和黄俊铭回到柑子府时,两个人的形容,都只比叫花子强一点。 这俩孩子离家一趟,路上不敢住饭店,也不敢下馆子,小脸儿都饿的焦黄。 在接到孟璇“北平无事,回家吧”的电话后,他俩才安心的从外地回来。 小柳儿路上还好一些,她一个小姑娘嘴巴轻巧伶俐,辗转着就坐上了火车,没受什么罪。 倒是黄俊铭可怜,他原本是定下了方向,要往西北一带跑的,可奈何何明砚的追兵太快。 龙椿和孟璇回北平的那条路上,有无数卡车为其混淆视听,故而没有被追查到。 然而黄俊铭这条路上,却只能靠他自己边跑边甩尾巴。 路上几次惊险关头,都赖他向死而生才逃出生天。 最惨的一次,他整个人都躲进了臭气熏天的旱厕里,才险险逃过搜捕。 第100章 春(一百) 龙椿坐在香草厅的饭桌前,一边看着两孩子狼吞虎咽的吃饭,一边难受的直叹气。 “唉,早知道就直接带你俩回北平了,要不是怕何明砚找到家里来把咱们一窝端了,阿姐哪能让你们遭这个罪” 小柳儿手里拿了一只大鸡腿,一边啃一边干噎的道。 “没事,阿姐,我这次,去了巴中,还去了自贡,眉山,汉中,买了好些东西,有给雁儿的,还有,给阿姐的,还给孟姐买了” 龙椿笑:“你孟姐半个月前就走了,不过你俩是怎么一起回来的?谁走岔了?” 话至此处,一直埋头吃饭的黄俊铭略微抬了头。 “我走岔了阿姐,小柳儿一路沿着县城铁路走的,我走的是山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汉中了,现在汉中那块儿山匪闹的严重,我身上带着钱怕出事,就想着往城里去,在火车站这种人多的地儿藏着,不想小柳儿那天也在汉中,见面的时候,她正偷偷摸摸给家里打电话呢” 龙椿看着黄俊铭这张黑瘦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辛苦了” 黄俊铭摇摇头:“不辛苦阿姐” ...... 这一天夜里,龙椿在柑子府里开了一桌大宴。 宴上,龙椿坐在主位,黄俊铭和小柳儿坐在次席,丁然再次一席。 其余的座位上,则坐着这次在怀玉县出了力的五个小孩子,小常春也在其中。 这五个小孩子,年纪都是十五六,个头儿却都一致的不矮,最低也有一米七多。 他们是黄俊铭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小杀手。 今天带他们来柑子府,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身份。 一顿饭吃完后,龙椿端着盖碗茶坐在了中厅的太师椅上。 五个小孩子并小常春,则一起跪在了厅中的青石地板上。 五个小孩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儿,叫做唐海生。 这孩子看着伶俐又稳重,已经跟着龙椿和黄俊铭出了两次活儿了,龙椿对他很有印象。 唐海生一个长头磕在地上,恭敬道:“大老板好,师父好” 黄俊铭中午回来时就洗了澡,此刻他穿着一身青绸褂子。 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木盒,木盒里装着两把崭新雪亮的钢刀。 他将盒子递给唐海生,道:“一把刀是大老板给的,一把刀是师父给的,咱们家不看旁的,就只要一个忠心,再给大老板磕个头,以后吃住就都在家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唐海生闻言有些激动,接刀时的手心汗湿不已。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 却见本该严肃的大老板,此刻竟对着手里的盖碗茶,“呸呸呸”的吐舌头。 这个啐法儿,显见是没把茶叶撇匀,喝到嘴里去了。 这样严肃的场合里,看到这样的画面。 饶是唐海生是个严肃的小崽子,也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龙椿听见他笑,随即便抬了眼,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看见了她吐茶叶的窘态。 不过,她倒不觉得害臊。 她挑起眉头冲着小伙子一笑,很是和蔼道。 “以后要乖啊!” 唐海生磕头的时候,嘴角仍是带着笑的。 黄俊铭看见了他的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想,阿姐就是这样有魔力的。 她明明干着最穷凶极恶的事业,可为人却总是爱说爱笑,亲切可爱。 接下来的几个孩子,见自家师父笑了,便都觉得放松了些。 第二个孩子唐晓宇,也是个莽实的小孩子。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动静奇大,连龙椿都吓了一跳,赶紧叫他起了身。 第三个孩子是个小猴儿脸,看着鬼精鬼精的,很是俏皮。 他磕完头后,还特意奉承了龙椿一句。 “大老板长的真好看” 龙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算是谢过了他的嘴甜。 最后两个孩子是一对儿双胞胎,一个叫嘉玉一个嘉兰。 听着都是女孩儿家的名字,但又确实是两个带把儿的。 黄俊铭说这两个孩子是有钱家的外室生的。 只是没等着进亲爹家门,就被大太太做主发卖了,故而只有名没有姓。 龙椿觉得这俩崽子有点可怜,便道:“你也就比这些孩子大五六岁,让跟你姓也不大合适,跟我姓......” 说到这里,龙椿又叹了口气。 “跟我姓也不大好,我......唉,万一我再给这两小崽子克死了,就真造孽了” 小柳儿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出来,随即又发觉场合不对,便憋着笑道。 “后厨上的大师傅来北平之前都死了孩子,不如就让他俩各认一个大师傅做干爹?也算有名有姓了呀!” 龙椿一听,当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是以她侧过头,只问。 “你俩肯不肯?” 嘉玉嘉兰本就是两个聪明孩子,见龙椿肯给他们安排依靠,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他俩双双磕下头去,只说:“谢谢大老板,谢谢柳姨” 小柳儿被这一声柳姨叫麻了身子,扑簌簌的打了个寒颤,深觉自己老的冤枉。 一直跪在末尾的常春,经过在柑子府的这一半个月,已经很晓得了龙椿的脾气。 她乖乖跪在龙椿面前,恭恭敬敬的等着龙椿对她的安排。 龙椿看了她许久,只觉越看越是心软。 “你跟这些孩子不算一个辈分,你以后就跟着小柳儿叫我阿姐,平时就在家里照应大事小情,旁的都不用管” 说罢,常春受宠若惊的看向龙椿,又有些怯懦的说了一声“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抬手拿起桌上放的金条,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根。 “你们乖,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不乖,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柑子府后院儿不小,能养老,也能送终,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龙椿笑起来:“好,小丁出去找裁缝去吧,把家里所有人的冬衣都做出来,今年咱们家好好过个年” 丁然笑:“是” ...... 凌晨时分,睡梦里的龙椿跌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带着雪气,也带着深重的疲倦。 龙椿没睁眼,只是笑。 “你就这样跑吧,等路上结了冰,我看你还能不能一天两趟的来” 韩子毅一手搂着龙椿,一手扯自己的衬衣领子,嘴里恶狠狠的道。 “你这话丧良心,我忙的都快连轴转了,刚空出一顿饭的功夫就往北平跑,你还奚落我?” 黑暗中,龙椿笑的不行。 “我求着你来的?” 韩子毅闻言挑眉,反手就将龙椿压在了身下,不老实起来。 “哪儿能呢?不都是我贱么?” 龙椿难耐的呻吟一声:“你别折磨我” 韩子毅压抑住喘息,一口咬上龙椿肩头。 “也不知道谁折磨谁” ——春卷完—— 第1章 魁(一) 1933年。 一月二十五日,除夕夜。 北平,柑子府。 昨晚小年夜,孟璇柏雨山就驱车回到了北平,同龙椿拜过年后,两人就舟车劳顿的睡下了。 除夕早晨,大雪迎门。 小柳儿一睁眼就带着阖府的丫头嬉戏打闹起来。 嬉闹的原因也无有其他,纯是因为要过年了,高兴。 一群红棉袄红头绳的小姑娘,跑着玩着就挂了满院的彩色灯泡。 只说晚上放完炮了就要亮灯,肯定好看的不得了。 黄俊铭和丁然则带着五个小小子儿出了门,打算给家里置办年货。 个把钟头后,牛羊肉就开始一车一车的往柑子府里进。 就连从南方来的贵价海货,带鱼青虾什么的,也各自堆了三四箱。 龙椿见个人有个人的事情,唯独自己落得清闲。 便索性搬了个藤椅,盖了一张老虎皮。 又支了个小茶几煮茶,独自坐在了回廊下看雪。 不过她这头儿能得清净,却是因为小丫头们都有些怕她。 是以哪怕是跑疯了,她们也不敢来中庭吵她。 就连挂灯的时候,这些小丫头也是轻手轻脚的挂上去,出了中庭才再度闹起来。 龙椿看着她们一个个面颊带笑,却又噤若寒蝉的样子,莫名就觉得很可爱。 是以她也不出言问候,只看着她们小麻雀似得跟自己装乖。 中午时分,孟璇总算把赶车的疲惫缓好了。 她睡眼惺忪的起了床,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夹棉缂丝旗袍。 外头还裹了一件狐狸毛的长皮草,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如意云纹的古董金项圈。 龙椿隔着老远看她过来,只觉自己看见了一只刚成了气候的黄皮子精。 邪性的很。 孟璇这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后,就把龙椿腿上的老虎皮挤走,自己坐了上去。 龙椿无法,只好笑着直起身子给她坐大腿。 就这样,孟璇便像是还没睡醒似得,连人带皮草的萎靡在了龙椿怀里,哼哼唧唧道。 “姐......” 龙椿嘴里一边应和着她,一边伸手拿起小茶几上的茶杯。 她灌了自己一口温茶后,又把剩下的半杯递到孟璇嘴边。 “喝不喝?” 孟璇闭着眼摇头:“不喝,我要喝甜牛奶” 龙椿笑了:“那你起来,阿姐现给你挤去” 孟璇被逗笑,腻歪的“哎呀”了一声,随后又将两只手就缠到了龙椿的脖子上,撒娇道。 “我听说家里做了好多新衣裳?我的呢?怎么就没我的?” 龙椿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干:“你回来的迟了,我想着你天天在西安喝牛奶,个头儿肯定要猛窜,就没敢给你做,怕你一下窜到两米几,给棉袄穿成半袖了” 孟璇闻言就抄起拳头敲龙椿胸口。 “什么啊!什么话呀这是!谁两米几啊!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简直要乐的背过气去。 龙椿受了她几个小粉拳,嘴里一口茶没咽下去就呛咳起来。 然而即便是咳嗽上了,也还是没堵住龙椿这张嘴。 “也就是你了,这几下要是换了小柳儿,阿姐今儿不死也得受重伤,挨不到元宵就得张罗白事了” 落雪如诉,两人在回廊下笑了个没完。 当然主要是孟璇在笑,龙椿则在逗她笑。 柏雨山来的时候,孟璇已经熬过了回笼觉的困劲儿,手上正捏着一块奶酥吃。 孟璇和柏雨山是有旧怨的,她一见这厮就要岔他两句。 如此这般,才能平息她当年被认作“大狗”的屈辱。 此刻,龙椿半靠在藤椅上,孟璇则坐在一只南瓜圆凳上。 两人膝盖相抵,脚下还放着一只火红的铜炭盆。 柏雨山摘了手上的皮手套,又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掸了掸肩头上的雪后,才走进了回廊之下。 “阿姐过年好” 问好间,柏雨山坐在了藤椅边上的另一个南瓜凳上,和孟璇一左一右的形成夹角。 龙椿回头一笑,伸手摸了摸他清瘦干净的脸庞。 “瘦了,奉天比北平冷吧?” 孟璇两只手抱在胸前,很是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肯定是不冷的,要冷早买皮货了,这个天儿还穿呢的,冻死他算了!” 柏雨山笑着看向孟璇,气定神闲道:“把我冻死你挤兑谁去?叫大哥叫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孝敬我个皮衣裳穿,不孝子孙,大哥不训你就罢了,你还跟我喊上了?” 龙椿闻言笑的不行,顺手就抄起一把瓜子开嗑。 嗑下来的瓜子皮,则都扑簌簌的丢进了那火红的炭盆里。 孟璇怼旁人,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绝不吃亏的。 可遇见龙椿和柏雨山,她也真是秀才见了兵,光一个辈分就压的她翻不了身。 孟璇一听这话脸都红了,使劲儿拍了一下龙椿大腿。 “阿姐你看他啊!他又别我!我妈就生我一个!他是我哪门子的大哥啊他!” 龙椿听了这话,一边将桌上的茶递给柏雨山,一边又顺口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你妈就生你一个?” 柏雨山闻言,刚进了嘴的茶就喷了出来。 他不无遗憾的觉得,自己挤兑人的功夫跟龙椿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儿的。 孟璇见龙椿这样说,也是恼羞成怒了。 “什么话这叫!好啊!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我!” 话至此处,孟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个飞扑就压到了龙椿身上,两只手还很有目的性的挠向了柏雨山的脸。 一时间,三个人躲的躲笑的笑。 小柳儿过了中庭的月亮门后,看到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孟璇压在龙椿身上,柏雨山的脑袋又被孟璇抱在手里。 三人滚做一团,还笑的龇牙咧嘴,行迹十分可疑。 小柳儿赶忙跑了过去,颇搞不清状况的说了一句。 “你们玩啥呢?我也要玩!” 说罢,她也扑上了可怜的藤椅。 后来这场玩闹的结果就是...... 龙椿被三个人的重量,压的扭伤了脖子。 眼下她要想做出回头的姿势,就只能带着上半身一起转。 脖子上疼的那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柏雨山则被挠花了脸皮,口角眼尾一片红艳艳不说。 左右脸上还各自落了三道抓痕,乍一看像活人长出了猫胡子,怪极了。 孟璇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扑的太猛了闪了腰,一走路就哎哟起来。 唯独一小柳儿全须全尾,一脸天真的看着负伤的三人。 “诶?我......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随便一扑就......我!我不会是出师了吧阿姐!” 龙椿:“......” 柏雨山:“......” 孟璇:“......” 第2章 魁(二) 夜间,大雪不停。 柑子府中专门用来开宴的东来厅灯火通明。 近二十人落座的大饭桌上,洋洋洒洒的摆了三十多道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龙椿梗着脖子,一边喝府中仆人敬的酒,一边喝新来的小子丫头敬的酒。 最后才喝到孟璇柏雨山还有大黄小丁的酒。 小柳儿不爱喝酒,是以只意意思思的敬了个茶。 敬完了茶后,小柳儿又欢天喜地的跑去门房上的电话机前。 给金雁儿打去了电话,祝她和她妈新年快乐。 金雁儿在电话那头也很高兴,说帅府里发了过年的钱,暖气也烧的特别热,她和她妈吃了好多糖。 小柳儿再回到东来厅的时候,龙椿已经有点醉眼看人间的意思了。 她平日里素白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涨红,眼中也水汪汪的。 听谁说吉祥话,都一味的掏出钱来行赏。 宴席到了最后,龙椿让孟璇抱出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有装满了现钱的厚红包,也有塞了支票的薄红包。 龙椿摇摇晃晃的从主位上站了起来,醉眼迷蒙的笑道。 “好孩子们,今天除夕,阿姐也不说什么讨口彩的话了,阿姐知道,现在外头乱,东北的日本人,南京的国军,天津北平的洋人,外人都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但......这都没关系,只要阿姐在,柑子府在,你们在,咱们这些人,就都能踏踏实实的活下去,阿姐跟你们保证,只要我阿姐活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好不好?”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眼眶湿润。 她在西安时,早就收到了各方军阀的消息,说日本人今年一定会有大动作。 只是这是国难,她作为一个杀手的门徒,实在是无力阻止。 她能做的,也只有阿姐让她做的那些事。 柏雨山闻言也是黯然,他人就在奉天,几乎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过活。 这半年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日本关东军的恶行。 他无数次在深夜打电话给龙椿,问要不要出手干预。 龙椿都只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反问他。 “干不干预,意义何在? 我们能杀一个两个,可一万两万,怎么杀呢?赖家几十万兵都快被打散了......关东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雨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给我惹事” 话至此处,龙椿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能坐在这里吃年夜饭,已经是一种福气,再有展望,就晓得贪心。 龙椿醉醺醺的打开匣子,同众人分发红包,每发一只出去,就自顾自的念叨一声。 “......好好活着,都好好活着” 午夜时分,龙椿醉的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倒是孟璇和柏雨山,带着大黄小丁和小柳儿,一起坐在了香草厅里烤火守岁。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袋子进口奶糖,一边嚼巴一边哼歌。 然而孟璇和大黄小丁,脸色却都不太好。 柏雨山笑着叹了口气:“今年家里进项这么多,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孟璇托着腮,小泥炉中的火光照在了她脸上。 她无心去嘲笑柏雨山脸上猫胡须,只喃喃道。 “柏哥,国军能打过日本人吗?我们会不会成亡国奴?还是......现在就已经是了?今年年底有人拿日本人的通用票来跟我走账,当场被我打出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慌的很......万一北平也遭了轰炸,那咱们这一大家子......” 黄俊铭和丁然对柑子府眷恋太深,他们闻言,立时也担忧的看向了柏雨山,期盼的问道。 “柏哥......不会的吧?” 柏雨山长久的没有说话,只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烟来点燃。 “不会的” 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柏雨山脑海中一幕幕闪回着日本关东军的嘴脸。 那些罪恶而肮脏的脸,无一不叫他恶心。 末了,柏雨山咬着烟出了香草厅,只说:“你们坐着,我出去透口气” 柏雨山抓起外套出了门,却并不穿上。 屋外风雪连绵,他这头刚一出门,就被北风吹透了全身。 然而他毫不在意,脚步不停的往龙椿的卧房走。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在中庭的雪地里,发现了不属于龙椿的脚印。 满庭彩灯落雪之下,柏雨山看到了穿着军装的韩子毅。 两人一个站在回廊下,一个站在庭院里。 韩子毅似是累到了极致,他难得的驮了背,眼中也无甚光彩,周身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他一手摘下了军帽,一手搓了搓麻木的脸,笑道:“好久不见,柏先生” 柏雨山张了张嘴,眼中漫延着阴鸷的光。 “阿姐说你去了外地” “嗯,去了乌兰察布,本来以为赶不及回来陪她过年,但算了算时间,还是硬赶回来了” 柏雨山对“陪她过年”这四个字不置可否,只问道:“何明砚的军队被你收编了吗?” 韩子毅疲惫一笑:“嗯,收编了” 庭中一时寂静,柏雨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韩子毅。 韩子毅没有动,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敏感,体察到了柏雨山想要问的话。 他从龙椿门前离开,两步走到了柏雨山面前。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去打日本人?” 柏雨山没说话,觉得韩子毅这人实在邪门,眼睛一眯就能将人看透,蛇一样的令人不适。 “韩司令想多了” 第3章 魁(三) 韩子毅轻笑:“你在奉天,肯定没少见关东军祸害东北人,都是中国人,你不忿,我能体谅,我会去打日本人的,中央有指示,我也有这个心,只是有心也无力,国军一定会输,再怎么打,都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柏雨山闻言就黑了脸:“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韩子毅无谓的摇摇头,嘴角仍是挂着笑。 “这是实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实话” “......” 韩子毅进龙椿屋里的时候,柏雨山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同韩子毅话里说的一样,即便他有心去阻拦他,却也只是徒劳而已。 他拦得住韩子毅这个人,可他要怎么拦住龙椿的心呢? 从龙椿第一次在电话里,将韩子毅称为“子毅”的时候。 柏雨山就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最糟糕的,那种定局。 ...... 龙椿在床上醉的天旋地转,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了,却还是觉得晕眩难当,脸颊滚烫。 韩子毅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的去洗漱了一番。 如今龙椿的浴室,已经有了他专用的刮胡刀和香皂。 等韩子毅收拾干净上了床后,龙椿仍被困在晕眩里,左右翻身都睡不安稳。 韩子毅将人抱在怀里,又怕自己手凉,便只隔着被子抱她。 龙椿在睡梦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昏暗。 恍惚间,卧房窗外的彩色灯光渗漏进来。龙椿便努力借着这一点光去看枕边人。 许久后,龙椿茫然的问。 “不是回不来么?” 韩子毅抓住龙椿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又将这只手拖到自己脸上,意在叫她摸摸自己。 他长而直的睫毛颤抖着,眼下的青黑色,也浓稠成一抹化不开的疲惫。 “我想你” 龙椿闻言“哈”的笑了一声。 她脸红透了,却并不羞涩,伸手便将韩子毅的脑袋抱到了自己胸口。 韩子毅闻着她胸口前的温热气味,闭上了眼睛。 这个味道,总能使他不顾一切的迷醉下来。 他不会告诉她,他明天就要南下了,如果今晚不赶回来看她一眼,只怕...... 龙椿一下一下抚摸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发茬儿,呓语道。 “累了吧?睡吧,明早起来吃饺子,大黄买了好多青虾回来,我让大师傅包了虾仁饺子,你多吃点,雨山也多吃点,璇儿也多吃点,你们几个都不在我身边,出去跑的都瘦了......” 龙椿说着说着,眼皮就渐渐沉下去了。 韩子毅拧着眉头,听她越说声音越小,便起身将人搂进了怀里,有些着急的掐她脸。 “醒醒,不要睡” 龙椿被掐疼了,烦躁的一皱眉,本能就去打那只掐她的手,嘴里还厉害道。 “......唔,反了你,敢掐我?” 韩子毅笑了一声,小心捧起她的脸。 “我在香港有栋房子,我把房契给你,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你家里这些孩子搬过去好不好?家里的东西你也不用操心,我给你开趟专列,派兵给你押车,到了上海之后,东西走海路到香港,你带着你的人坐飞机去,好不好?” 龙椿迷迷糊糊的听着韩子毅说话。 此刻她好容易不晕了,能睡觉了,韩子毅却叽哩哇啦的不让她睡觉。 简直烦人。 是以龙椿当场就犯了浑,伸手在韩子毅腰上扭了一把,颇不耐烦的道。 “叨叨叨叨,大半夜吵吵个屁,要睡睡不睡滚出去” 龙椿手劲儿不小,韩子毅身上本就带了伤,此刻让她这么一扭,一下就疼出了汗。 韩子毅咬着嘴没喊出来,想再掐回去,却发现龙椿已经睡深了。 且睡着的这个姿势,也很叫人心软。 她两手环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几乎是整个人都睡在他身上了。 这样亲昵依赖的姿势,实在叫人下不了狠手。 韩子毅疼的抽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扯过被子就将龙椿包了起来。 入睡之前,他眼底带着一层倦怠,忽而又觉得自己被龙椿骂的十分憋气。 于是便不轻不重的在龙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 “狗脾气,我白疼你” ...... 翌日初一,雪后晴空。 龙椿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走了。 她带着宿醉后的难过磨磨蹭蹭起了床。 而后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香港的房契,并两把匕首大小的陶瓷刀具。 龙椿懵懵的看着这些东西,依稀想起了韩子毅昨晚说的话。 专列?香港?搬过去? 龙椿在桌前坐了许久,认真的琢磨了半天后,才渐渐咂摸出了韩子毅的意思。 这厮是要她跑路?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一声。 她低头拿起桌上的两把陶瓷刀,又伸手拉开眼前的雕花木窗。 一时间,漫天的雪光带着阳光扑进了龙椿眼里。 龙椿笑着,颇有些孩子气的自言自语。 “小鬼子想把我赶走,想都他妈别想!九死一生才攒下这份家业,我走?哼!明儿就给你们都杀咯!” 小柳儿端着牛奶过来的时候,正逢龙椿对雪明志的激昂时刻。 于是小柳儿便怔愣的走到了窗外,十分诧异的和龙椿对视起来。 “阿姐......你......你跟谁说话呢?大初一的,你别吓我啊!” 龙椿见了小柳儿,也吓了一跳。 她以为昨晚小柳儿喝酒了,今儿肯定起得迟。 没想到小柳儿昨晚压根就没喝酒,反倒是她喝多了,没注意她。 龙椿尴尬的一闭眼,伸手拿过了小柳儿送来的牛奶。 “.....没事,阿姐喊两嗓子透透气,你别跟别人说啊” 小柳儿张着嘴眨着眼,很不解的点了个头。 “知道了” ...... 中午时分,香草厅里迎来了一桩特别的赛事。 龙椿坐在饭桌主位,怀里抱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大饺子。 每吃一只,都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柏雨山坐在她下首,在吃到第三十个的时候。 他终于不堪忍受的摔了筷子,一边揉肚子一边骂。 “我他妈不吃了!争这口气干什么用啊!傻子么这不是!” 龙椿哼笑,轻蔑的看了一眼柏雨山。 后又将目光对准了桌对面的大师傅,决意要同他争个高下。 此刻,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盘儿饺子,都恶狠狠的吃着。 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谁也不肯认输。 小柳儿坐龙椿身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家阿姐。 “阿姐!你就服个软吧!大师傅快二百斤的人了,怎么都比你能吃的呀!” 大师傅的干儿子嘉玉,此刻也坐在大师傅身边,亦劝道。 “干爹,你......你别吃了,这饺子个头儿太大了,都抵半个包子了,你再把胃撑坏了!” 然而,大师傅和龙椿都不说话。 他俩已经默默进入了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境界。 第4章 魁(四) 孟璇看着这俩人都气笑了。 “咱家这日子过的,人家过年都搂着姨太太搓麻将,咱家好,咱家过年跟大师傅比谁能吃!” 这话逗笑了满厅的丫头小子,而后众人便凑热闹似得押起了宝,赌谁会先败下阵来。 柏雨山这头儿则一边揉肚子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就听见小柳儿说道。 “唉,阿姐,你和大师傅这么吃下去,明儿得拉出来多少斤屎啊” 只此一句,整个香草厅都被点燃了。 大师傅和龙椿当场被恶心的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就吐了满桌子的饺子馅儿。 众人见状笑的险些背过气去,柏雨山则一口气没上来,被烟呛了个直不起腰。 孟璇更是夸张,她一边躲从桌边流下来的秽物,一边嫌弃的直跳脚。 “天老爷呀!脏死我了!以后谁还在这桌上吃饭啊!” 龙椿:“呕......没事擦擦还能......呕......用......呕......” 大师傅:“......呕......可惜了......饺子......呕......我包了一早上......呕......虾都白死......” 小柳儿:“你俩能他妈不说话了吗!哎呀脏死了!” ...... 韩子毅凌晨四点就从北平出发了。 他先回了天津司令部点将,又带着七十多辆卡车抵达了北平。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把北平故宫的文物,集体运送去南京。 他坐在车队尾部的福特汽车里,一边看这份糊涂而荒谬的军报,一边头疼的喘不上气。 日军已经全面占领山海关了,国军居然还在想着搬运文物。 韩子毅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冷笑一声,随即又拿出第二份军报。 第二份军报的内容无有其他,通篇内容总结下来只有两个字。 “剿匪” 韩子毅低着头,仍是笑:“日本人都骑到脸上来了,还想着打自己人,真够英明” 车队驶入北平时,街边有无数搬运工人沿街抗议。 他们不允许这些当兵的,搬走属于北平的历史。 韩子毅坐在车里静静凝望着这些人的脸,望着望着,他的头就更疼了。 他从军装内兜里拿出药来,也不喝水,只囫囵的吞服下去,又对着前座的莱副官说。 “下去放枪,唬走他们” 莱玉阳心情沉重,却也知道别无他法。 “这些东西送过去,真的能换来军饷吗?” 韩子毅轻轻“嗯”了一声,只说:“能” 莱玉阳从后视镜里看着韩子毅阴郁而沉静的脸,起身问道。 “有了饷,怎么样?” 韩子毅疲惫的叹气:“投共,抗日” 莱玉阳闻言长叹一声。 “到那时候,真就是脑袋别裤腰人人喊打了,你想好,陆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的第一张委任状,也是他给你请下来的,做人不能没良心”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于家国之前,利落的斩断了人情。 “我下辈子还他” 这天傍晚,军工卡车满载古物离开了北平。 韩子毅看着车窗外的光怪陆离,忽然很想听听龙椿的声音。 是的,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觉得此刻带着文物离去的自己,没有脸面去见她,也没有脸面去见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士。 这天夜里,龙椿往帅府公馆里去了一通电话。 毫无意外的,韩子毅并不在公馆里,这一通电话打空了。 龙椿独自在床头上坐了一会儿,心情有些阴郁。 可她到底也没阴郁多久,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她绝不是个耽于情爱的女子,亦绝不是个渴望安逸的女子。 要说她这一生有什么深刻的追求,那就是杀戮和金钱,和一点点,一点点从他人身上学来的大义。 龙椿举起两只手,用猫洗脸的姿势给自己搓脸。 搓着搓着,就把柏雨山给搓进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最后一点月下雪光,柏雨山将一份名单递给了龙椿,说道。 “国军把北平的文物运去南京了,我在街上盯车,来的像是平津军的车,我看国军是要抛弃北平,将这里当做战场了!” 龙椿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 “嗯......韩子毅可能也是不得已,他的上峰叫他来搬,他也不好......” 柏雨山冷哼一声:“巴结逢迎当狗腿子还有不得已的么?软骨头罢了” 龙椿闻言一默,随即又笑。 “你骂的在理,是阿姐偏心眼儿,这名单上是什么?” “都是关东军渗透到北平的特务和将领,日本人现在已经占住山海关了,下一步就要往河北来,一但他们过了冀东,北平就难了,阿姐,咱们真得想想办法了......” 龙椿看着名单上的日本人名,乌黑的瞳孔里升腾起杀气,只是说话仍有条不紊。 “咱们搬回小二楼里住吧” “什么?” “住这儿太打眼了,家里人多把柄就多,留个人看门就行了,我和小柳儿回小二楼去,你和璇儿凑一对,往河北去打听消息,兹要有往北平来的日本人,你就发电报回来,我去料理” 说着,龙椿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香港地契。 第5章 魁(五) 龙椿看着这张地契,心里又伤感起来,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张薄薄的地契,难过道。 “要是梅梅还在,让她带着钱退到香港,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要是朗霆还在,有他给我抬轿做副手,我心里也更踏实” 柏雨山眉眼一低,鼻腔瞬间酸麻。 “阿姐......” 龙椿笑着揉了揉眼睛。 “没事,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柏雨山双手按在膝头。 “阿姐,小孟不回西安行吗?她不是还担着给共军送饷的事吗?” “不怕,她在西安留了亲信,有人替她操心,你没她会交际,不带她你去河北你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现在去跟小丁说一声,让他拾掇拾掇家里的东西,不论用什么办法,让他把东西连带着大师傅小丫头们都给我送到香港去,咱家绝不能再有丧事了” “是” 柏雨山走后,龙椿又试着给帅府中去了个电话。 她想告诉韩子毅,多谢他给自己留后路,她十分感激,也知道好歹。 她也想问一问他,搬运北平文物的事,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 倘若不是他的本意,那他又是受了谁的胁迫,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电话那头的荷姨恭敬的同她回话,只说:“太太,司令不在,往南京去了” 龙椿黯然的低下头:“好吧,我知道了,最近不太平,你们都少出门吧,往家里囤点儿粮食” “是,太太” ...... 晚些时候,柏雨山将睡的稀里糊涂的丁然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起来,有活儿交代你” 丁然两眼迷蒙的从床上爬起来。 两脚下地时踩倒了棉鞋跟,他也懒得提,披了件外套就跟着柏雨山出去了。 丁然住的屋子离龙椿的住处挺远,他的屋子在西跨院的一个小两间里。 里间就是卧室,外间则是一个小茶厅。 柏雨山冷肃目光,坐上了茶厅里的罗汉榻,又看丁然还不清醒,便道:“去洗把脸,大事” 丁然一向是个听话的小伙计,见柏雨山这样说,他自然也不敢犯懒,拖着脚就去了。 片刻后,丁然便清醒着回来了,他和柏雨山双双落座在罗汉榻上,彼此叽咕了好一阵子。 丁然拧着眉头问:“阿姐要往台湾撤?” 柏雨山点头:“嗯,这是房契,你坐飞机过去之后,就带着家里人和钱在这个地方落脚,那边的房子和家里差不多大,是间体面的大庄园,小月亮的妹子会在那边接应你” 丁然不解的看向柏雨山:“这......怎么这么突然?阿姐从没说过要走的话啊” 柏雨山兀自点了一根烟:“你们先过去,要是北平没事,就再回来过咱们的日子,要是北平也成了轰炸区,阿姐也好有个退路” 丁然闻言难过的拧起眉头:“真的到这一步了吗?国军不是有人吗?他们怎么不去打日本人?就干看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死?” 柏雨山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在丁然肩头攥了一把。 “不指望他们了,阿姐看你心细有担当,才敢把家里的积蓄都交到你手上,你别叫她失望,家里出了个朗霆,阿姐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伤透了,你可别糊涂” 丁然闷闷的:“我怎么会糊涂,我长这么大,拢共也没出过几趟活儿,还不抵大黄活路好,要不是阿姐养着,我早饿死了,柏哥,你不用点我,我心里有数” 柏雨山点点头,又摸了一把丁然的脑袋。 “好孩子,这事儿不要声张,也不要去阿姐那里问东问西,免得漏了风声出去,反倒被人拖了后腿,走不利索” “我知道了柏哥” 柏雨山从西跨院出来后,迎面就碰上了孟璇。 孟璇穿着一件驼色的厚羊毛呢斗篷,独自站在雪里,脑袋上还戴了一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帽子。 这一身衣裳原本是很体面的,倘若她下身没有穿那条红棉裤的话。 柏雨山看着她一手夹烟,一手拨弄自己卷发头的样子,就知道这厮肯定找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见了面,面对面的姿态下,脚尖隔着一步的距离。 孟璇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的脸。 她觉得他这张脸斯文,干净,甚至还有一点多情的英俊。 英俊到她后来见了那么多青年才俊,也还是忘不了他蹲在花坛边侍弄草木的样子。 “我刚去找阿姐了”孟璇说。 柏雨山点头:“阿姐跟你说过要咱俩往河北去的事了吗?” 孟璇不动声色的一弹烟灰,嘴角挂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柏雨山不会知道,龙椿之所以派孟璇和他一起去河北。 完全不是因为孟璇擅长交际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是因为,这是孟璇自己求来的。 孟璇垂着眸子,想起了除夕夜。 年夜饭过半之时,龙椿还没有醉的太厉害,孟璇便拉着她去庭院里放小花炮。 第一个小花炮炸开时,孟璇就对龙椿开了口。 “阿姐,我要柏哥” 彼时的龙椿半醉不醉,只问:“要他?要他干啥?办事么?” 孟璇闻言苦笑起来,眉宇间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轻愁,一点儿也没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 “阿姐,我爱柏哥,我想跟他好,我想要他” 话至此处,也算惊心。 龙椿蓦然清醒过来,凝视了孟璇片刻,忽而又爱怜的将人搂进了怀中。 她知道,能让一个痛恨男人的女人说出这样的求爱宣言,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怎么要他?不是绝不信男人的?”龙椿问。 孟璇委屈的一闭眼。 “就是不信,可是......我在西安最难的时候,总是他连夜从天津过来帮衬我,我受了欺负,失了手,都是他暗地里接济我,还装神弄鬼的不叫我知道,我也不想信男人......可是......可是他......” 孟璇说着说着就慌乱起来。 龙椿用带着热意的怀抱拥住孟璇,一边长久的叹气,一边又温柔的拍抚她的背。 “好,自家人,知根底,你们俩做一对,阿姐能放心,这事儿阿姐给你想办法,你们好就好,倘或不好,阿姐也只问他的错处” 孟璇在龙椿怀里仰起头:“阿姐一点儿也不喜欢柏哥吗?” “我当他是亲人,和你一样的亲人” 话至此处,孟璇才松了口气似得破涕为笑。 她眼泪吧嚓的望着龙椿,像是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害臊起来。 龙椿替她擦了眼泪,笑道:“好了,不哭了,你今年已经问家里的要过东西了,一会儿领红包你就别伸手了,人要有个足厌” 孟璇当然不依,又一脑袋顶进了龙椿怀里。 “我不!新衣裳没我的红包还没我的!这还得了!” 第6章 魁(六) 时间落回此刻,孟璇一边仰头看向柏雨山,一边又慢吞吞的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皮草帽子。 这帽子成色好极了,毛绒绒的短毛密不透风。 巧克力一般的毛色,在月光下闪耀出皮毛光泽。 “给你” 柏雨山伸手接过,一摸便知是好东西。 “海龙帽子?不便宜吧?” 孟璇一撇嘴:“我什么时候买过便宜货啊?阿姐叫我跟你一块儿往河北去呢!你穿寒酸了我多丢人!” 柏雨山笑:“行,你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 说着,柏雨山便将这顶海龙帽子戴上了。 帽子戴上的一瞬间,孟璇心里就不可控的欣喜了一下。 她想,她的眼光真是好,她看见这顶帽子的时候,就觉得柏雨山戴肯定会很好看。 孟璇不动声色的笑着,眸子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蜜意。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帽檐儿,只说:“这儿也没个镜子,不过真暖和,刚带上就热了,谢谢小妹” 孟璇闻言,不自觉的哼了一声,口是心非道。 “两百大洋,给你戴都糟蹋了” 柏雨山笑眯眯的,丝毫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打算将人送回房去,路上还贫嘴道。 “那怎么办呢?我这都戴上了,也只能是糟蹋了” 孟璇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默默在心里回话道。 糟蹋了就糟蹋了吧,你早点死了对阿姐的心,回头爱我吧! ...... 殷如玉最近快烦死了,他觉得自己被女鬼缠上了。 但这个女鬼并不是青面獠牙的那种女鬼。 相反,这个女鬼还非常美丽,甚至美到了令人一见倾心的境界。 “白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白梦之坐在静谧的租界咖啡厅里,手里端着一杯浓醇的意式咖啡。 咖啡杯的杯口上,还印着她水红色的唇印。 她没有看向同她说话的男人,只呆呆望着咖啡厅中的西洋画挂历。 许久后,她喃喃道:“今天是一月二十八,去年今天,日本人就打到上海来了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谈战争,而是在谈文学。 殷如玉点燃了一支烟,一时间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 “白小姐,你刚来上海时,我作为龙椿的朋友,也做了东道招待你,彼时,我没有不周到吧?” 白梦之笑着摇摇头,垂眼喝了口咖啡,柔声道:“很周到的” “后来你要在上海安家,我出钱出力不说,还亲自开车载你挑房子,这也算讲了情面吧?” 白梦之又点头:“很讲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将嘴里的烟取下按熄在烟灰缸里,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你一爬到日本人床上,就挑唆着他们对我名下的铺子工厂烧杀抢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了?” 白梦之放下咖啡杯,一手托腮,笑的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少女感。 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看向殷如玉,却老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像......是有些不厚道了” 殷如玉咬紧牙关,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被这个狐狸精的画皮蒙了眼,吃了今天这样大的亏。 几个月前他在上海火车站一见她,便立时为她的美丽倾倒,不自觉就殷勤起来。 彼时的白梦之哭的可怜,只说自己爹娘骤然离世,再没依靠。 又请求殷如玉施以援手,帮帮她,且她自己手里有钱,并没有找他接济的打算。 只是想让他帮她在上海落脚,仅此而已。 美人相求,自然难拒。 殷如玉不是不沾荤腥的君子,他带着白梦之看了两天洋房,吃了两顿西餐,看了两场电影后。 俩人就在女方新买的小公馆里大被同眠,颠鸾倒凤了。 想到这里,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 他不无恶毒的想到,他当时但凡能想起那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便不至于着了白梦之的道了。 两人睡过后,白梦之曾依靠在他怀里,天真的问。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殷如玉咬着烟一笑,光着膀子靠在床头。 他看着美人汗湿粉嫩的小脸儿,颇风流的答了话。 “人常说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你又偏偏是姓白,你说咱们是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说的轻佻浪漫又幽默,原本是很能俘获美人芳心的。 可白梦之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她不听他的调笑,只一味的追问。 “我不懂你的话,我只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娶我做太太吗?” 殷如玉闻言一怔,心下第一个想法便是觉得她这念头可笑。 他怎么会娶一个没了处子之身的二手货做太太? 于是,他低下头去亲亲热热的在白梦之额头上吻了一口,又说。 “做夫妻哪有做情人快活?白小姐,现在世道那么乱,大总统也未必活的到寿终正寝,冒然成家又有什么好处?咱们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好不好?”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也大大的给了殷如玉一个吻,决绝的道。 “这样很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呢?” 再后来,俩人便时不时的约起会来。 殷如玉发现白梦之这人实在是妙。 不管是赌马还是赌球,亦或是推麻将玩纸牌,她都样样精通。 只要他将她带出去玩乐,就没有一次是不尽兴的。 第7章 魁(七) 白梦之很会交际,不论是推杯换盏的聊天,还是下了舞池去转圈。 她总能靠着一张芙蓉美面,轻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裙摆在舞池中飘逸而起时,她的脸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简直美成了一只鲜活的妖精。 白梦之整日跟在殷如玉这个大老板身边,渐渐也混熟了人面,成了一朵小有名气的交际花。 上海本地的几个大老板,都称她为殷老板的私人秘书。 还给她起了一个十分别致的花名:白珍娘。 说她一颦一笑都像是《雷峰塔奇传》中的白娘子。 玉花堂主人要是见了她,只怕还要再为她另开一本新志,单叫《白珍娘记》。 白梦之面对这样的赞誉,总是似是而非的一笑。 答话道:“真的吗?那这位玉花堂主人,会不会娶我做太太啊?” 众人笑她无知又娇憨,只告诉她。 “白小姐呀!玉花堂主人已经作古多年啦!他老人家就是想娶你这位白珍娘!也没福分啦!哈哈哈!” 人群之前,白梦之甜甜的笑着。 人群背后,白梦之冷冷的笑着。 不论甜或冷,她总是笑着。 她当然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只将她当做一个漂亮却不名贵的花瓶。 他们想摸她时,就上手来摸一把。 可若是谈到将她带回家中装点门庭,他们却又一致的摆摆手,嫌弃她廉价。 她怎么会看不透? 她最懂得应付这种男人了。 她自幼就明白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真真假假,这是她的天分。 而她唯独一次天分失灵,也只是对着韩子毅罢了。 现如今,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美丽和天分,为自己找回大小姐场子。 也要将爹娘的血仇,狠狠的报复回去。 床上夜谈那天,殷如玉从白公馆离开之后。 白梦之赤裸着身体站在二楼的小露台上,独自望他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个清晨时分,寒到极点的露水挂在道边的梧桐叶上。 上海男人走路并不昂首阔步,比之北地男子,他们的步态会更风流一些。 略微驼背的,左摇右晃的。 驼绒的的皮面夹克穿在殷如玉身上,将他这个人衬的挺括却不傲慢,瞧着格外可亲。 白梦之站在露台上喊了他一声。 她赤裸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落霜的十月里,她却觉不到冷。 她大喊:“殷先生!我打第一通电话给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殷如玉在街边的路灯下回了头。 他看向露台上告白的裸女,不觉露出笑容。 他想,这世上真有女人,能美到如此这般?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不该爱人的,倘若他有爱人的心,只怕早早就去追求龙椿了。 他这一生累赘太多,一个弟弟已经足够他牵挂。 如果再添一个老婆,那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是以,殷如玉只对着那裸女笑了笑,又不无真诚的道。 “别爱我了白小姐!我是个王八蛋!” 白梦之一笑,回身进了屋里。 她突然就感觉到冷了。 太冷了。 ...... 白梦之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这些日子,她通过殷如玉的人脉认识了太多人,其中就有一位日本大将。 不过这位大将,却并不是殷如玉的人脉,而是在殷如玉请她去吃日本料理时,她自己偶遇的。 那天,她没什么胃口的吃了几颗寿司。 明明唇上的口红并没有蹭掉,她却仍是去了洗手间补妆。 补妆出来后,白梦之迎面碰上了一位和自己一般高的平头男人。 这男人一身日式黄绿色军装,眉眼间虽略有猥琐之态,然周身的配饰却讲究不已。 白梦之一眼就看出了他腕子上的手表价值不菲。 同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男人已经看自己看呆了。 白梦之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小鹿乱撞的模样。 “长谷部くん?(长谷部先生?)” 她用最蹩脚的日文搭讪,却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男人的惊艳。 这位日本大将本就被白梦之惊艳,又见美人先同自己说了话,还是用日语说的。 于是他当即便乱了阵脚,连脸都红了。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 私は长谷部ではなく、山田と申します(您是日本人吗? 我叫山田,不是长谷部)” 白梦之闻言,当即惊讶的捂住嘴巴,口中连连道歉,身上又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头哈腰起来。 “ごめんなさい、ごめんなさい、间违った人を认识しました、あなたは军服を着てとても英雄的に见えます、私はあなたを私の初恋の人として认识します(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穿着军装看起来如此英姿飒爽,我还以为您是我的初恋呢!)” 这天,殷如玉始终没有等到白梦之回席,及至再见面,也就到了今天。 殷如玉是上海滩的地头蛇,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道这段时间白梦之身在何处,同谁作乐。 不过他从来都没去找过她,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占有她。 即便她美的那样要死要活,诱人无比。 像殷如玉这样的浪子,顶多也只会在某个同妓女厮混的夜里,想起白梦之那一身雪色的皮肉。 然后激动到草草了事,再得窑姐儿一个白眼。 但让殷如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白梦之居然会傍着一个日本人来害自己。 这简直匪夷所思。 也因为这段匪夷所思,两人才有了今天这番对话。 白梦之在咖啡杯里搅出了一朵旋涡,后又将咖啡勺逆时针转动,亲手破坏了这个旋涡。 殷如玉不耐烦她的沉默,但看着她这张绝美的脸庞,想起那些床笫上的欢愉。 他就骂不出破鞋婊子之类的粗话,来声讨她的所作所为了。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又点上了一根烟,一缕烟气吐出,两人一道坠入云雾里。 殷如玉说:“行了,白小姐,一切事都有因果,你招来日本人的事情,八成也只是为了恐吓我,叫我替你做事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想要为你做什么?” 白梦之低着头笑,看向没了涟漪的咖啡杯。 “我怕我使唤不动你,才出此下策的” “我对女人没有那么刻毒,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纵然不是夫妻,却也多的是一夜,你若真心托我办事,我也未必会拒绝你的,你何苦用这个办法来逼我呢?这时节上海还有几家工厂能开门?我苦心保住的营生,都叫你糟蹋了,那些坯布......算了算了,你说事” “你连娶我都不肯,还叫我信你我之间有情分?” 第8章 魁(八) 殷如玉闻言哼笑:“奇了,我娶了你怎么样呢?” 白梦之一默:“娶了我,我就不用站在门外等了” “......什么?” 殷如玉没听懂白梦之在说什么,可白梦之却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掩着嘴咯咯的笑了两声,又叹气似得说道。 “唉......我怎么还这样想?我真傻” 说罢,白梦之终于抬头看向了殷如玉。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殷如玉。 她的目光冷冽而妩媚,决绝而阴寒,像是彻底放弃了一些身为“人”该有的东西。 “早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能不能将手伸去天津?” 殷如玉凝眉:“干什么?” “我爹娘让人乱刀剁死了,我纵然不孝,也不能真的装瞎” “你要我给你抓凶手?” “嗯” “就他妈这点破事儿你烧了两家厂子?” 白梦之托着腮笑,心里悲哀难绝。 自己父母双亡这事儿,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其价值还不抵两间工厂。 白梦之侧目:“有没有人说过你骂起脏话来像个男大学生?你究竟多少岁了?怎么床上像个老流氓,床下却像个小赤佬?” 殷如玉恶狠狠的一咬烟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心里又是恼又是火,还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情绪,十分叫他憋屈。 “一个月,我查出来托人递话给你,你日后不要联络我,老子不玩日本人吃剩下的” 白梦之闻言冷笑,将骨子里的牙尖嘴利显露出来。 “日本人吃剩下的?你那两家厂子要想再开,只怕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你要是真不吃日本人剩下的,那就硬气点儿,一把火烧了你的家业,再投军上阵去杀敌,我就认你殷如玉是个爷” 殷如玉走得快,白梦之说完话后,他已经离着咖啡桌三步远了。 可惜话音一落,殷如玉还是回头看向了白梦之。 不想这一看之下,就见她雪白的皮草外套上,正披着一层毛绒绒的阳光。 她雪白的脸,殷红的唇,被包裹在金色的阳光和白色的绒毛里。 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圣母像里圣母,威严高洁的同时,竟还带着一种假面感。 她已经丝毫不像和他初次通话时的那个,笨拙的,清脆的,娇俏的蠢姑娘了。 白梦之凝视着殷如玉,笑的妩媚而狠毒。 “你不要跟我说一个月查清,我只给你一个礼拜,不然,别说是日本人吃剩下的,就是日本人拉出来的,我也会想法子让你吃下去” 殷如玉听完了这番话后,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只道。 “婊子” 白梦之再度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对着窗外的阳光浅笑。 “睡婊子是要花钱的,你给我钱了吗?” 殷如玉回过头去,大步向着咖啡厅外走去,他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得空就烧给你,你别着急” 殷如玉走后,白梦之又给自己点了一盘红丝绒蛋糕。 她一边优雅的吃蛋糕,一边惨烈的流泪。 期间她好几次拿起纸巾拭泪,动作也雅致的没边,丝毫不见狼狈。 ...... 北平,小二楼。 龙椿今晚杀了一夜的人,回到小二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柳儿两手抱着膝头坐在楼梯口上,一边儿低着头打盹儿一边候着龙椿回来。 两人见面时,龙椿木然的一笑,想伸手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却又在半路想起自己手上有血,便又尴尬的缩了回去,只问。 “怎么坐这儿等?” 小柳儿茫然的伸手拉住龙椿,一边揉眼睛,一边带着人往屋里走去。 “我担心阿姐,睡不着” 龙椿看她困的直张嘴,不觉笑道:“困的这样还睡不着?你俊铭哥回来了吗?” “俊铭哥早回来了,还给我煮了荷包蛋吃,丁哥也打电话了,说家里大件都包好了,天一亮就上火车,叫阿姐别操心” 进了屋后,龙椿打着哈欠点了个头。 “挺好,都大了,做事比以前稳当多了” 小柳儿一边跟着龙椿打哈欠,一边站在龙椿身后给她脱衣服,刚摸上肩头就皱了眉头。 “衣裳怎么破了?阿姐肩上伤了?” 龙椿摇摇头:“没有,后半夜太困了,分神了,结果让一个放哨的听到动静了,他就跑过来跟我拼刺刀了” “这小鬼子,找死么?”小柳儿道。 龙椿笑了笑没说话。 小柳儿将龙椿脱下来的衣服拿到灯光下细看。 见肩头确实是被刺刀割破了,但没有血迹,就跑回卧室里拿针线去了。 龙椿脱了外套后,抬手抹了把脸,便抬脚往浴室走。 她本身不大喜欢血腥味,倘或不是大仇或急活儿。 她其实更中意将人勒死,因为那样出血少。 黄俊铭从浴室出来时,刚好同龙椿碰了个脸对脸。 他先是一愣,而后赶紧侧身给龙椿让了路,小二楼逼仄,浴室也小的离奇。 他这样身强体壮的青年只要往其中一站,完全就是一堵墙了。 黄俊铭让开路后,又没话找话的似得问了一句。 “阿姐回来了?” 龙椿乐了一声:“没回来,你见鬼了” 黄俊铭被逗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浴缸里放了水了,就是地方小,没有家里舒服,我弄了些荷包蛋,小柳儿和我都吃了,阿姐洗了也吃点吧” 龙椿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好” 话至此处,黄俊铭便该走了。 可这傻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就这么站在了浴室门口,完全不挪动了,像是在等什么吩咐。 龙椿见状稀奇,只问:“......你要看着我洗?” 黄俊铭闻言当即慌了,立刻往后一退,嘴里慌张的解释道。 第9章 魁(九) “没有阿姐!我......我忘了走了!” 龙椿眯了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黄俊铭。 “你今儿出去杀的谁?” “一个扛电报箱的,叫什么小田还是大田” “就没失手?”龙椿问。 黄俊铭呆呆的摇头:“没有,柏哥把这人下车时间给我了,下午他一出火车站我就给他拖走了,直接砍的脖子,一点儿没留手” 龙椿犹疑的一摸下巴,末了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那就是脑子还没坏,行了,去吧,把荷包蛋热热,晚上吃凉的闹肚子” “......好,这就去了” ...... 洗过澡后,龙椿觉得自己反倒是清醒了些。 今晚出手时,也不知是轻敌还是久不晚睡,她竟头脑昏昏的集中不了注意力,抽刀时还在打哈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敢深想。 前些日子,她怪自己懒了,疲了,老了,时至今日,她却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了。 她直觉自己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又很懵懂,并不知道这变化来自哪里。 作为杀手,她这样成熟,可作为人,她其实很生涩。 她已经快要步入中年,但始终都涉世不深,论及市侩人情,她也没修炼出什么特别的技巧。 韩子毅说的对,她的确是个老实人。 龙椿对着洗漱镜弄干了头发,又走出浴室坐在了餐桌边。 小二楼的餐桌立在窗户旁,是张小四方桌,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但做工是扎实的,不摇也不晃。 同餐桌相隔两步的地方,摆放着一张一米宽半米高的行军床。 床上原本就有被褥,是柏雨山曾用过的,如今换黄俊铭用。 龙椿低头吃荷包蛋,一口下去就被味道惊艳。 蛋滑汤鲜,丝毫不腥。 她抬眼,笑着看向黄俊铭:“你还有这个手艺?” 黄俊铭坐在桌边给龙椿冲茶,闻言羞涩一笑。 “没有什么手艺,就是大锅饭,神仙庙孩子多,家里大师傅供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庙门上支个锅烧荷包蛋,一次能烧七八桶水,百十个蛋” 龙椿弯着嘴角一笑:“也是善事” 黄俊铭点头:“就是善事,要不是阿姐肯出钱,这些孩子肯定冻死一半饿死一半,哪能活到现在” 龙椿仍是笑着不说话,仰头把蛋汤喝完了。 清晨时分,龙椿和小柳儿在小卧室内歇下。 黄俊铭则睡在客厅的行军床上,也看门,也休息。 小二楼地处老王府背后,很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即便是到了清晨,外头也没什么人声。 楼内暖气也充裕到了令人冒汗的地步,身处如此安静温暖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小柳儿骑着被子,脑袋顶在龙椿肩头,睡到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境界。 龙椿看着她的睡颜,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闹失眠。 她没开灯,伸手从床头够来了一支烟,一只打火机。 点燃后,她保持半边身子不动的姿势,平躺在床上抽烟。 卧室内开着一口“田”字木窗,窗上又挂着一副米色的窗帘。 此刻,窗外晨曦微露,纤细的冬日阳光透过米色窗帘后,几乎已经不剩多少明亮。 龙椿斜眼看着那抹若有似无的阳光,对着它们吐出一口浓郁烟气。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思念韩子毅。 而更妙的是,下一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龙椿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吓到,指尖的烟灰都掉到了手背上。 可她不觉得烫,也就没有急着抖掉,更没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见她没有被吵醒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龙椿轻手轻脚的起了床,伸手接起电话那一刻。 她几乎只通过气声就听出了韩子毅的声音。 “小椿” 这个称呼有些肉麻,但龙椿对韩子毅的肉麻已经很习以为常。 甚至有时,她还会暗暗的为这份肉麻感到快乐,却从不说出来。 龙椿对着电话“嗯”了一声,又笑道。 “我知道你要打电话给我,那天你回来我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有跟你说,实在抱歉,我想我以后还是少喝酒好了,免得错过了和你聊天说话,哦,我是不是还没有问候你过年好?” 韩子毅闻言轻笑,他疲惫又懒倦的抱着电话机,坐在陌生的公馆走廊里。 此刻,韩子毅被软禁在南京的一栋私人公馆里。 软禁他的人无有其他,正是他的莱副官,以及他那位给他请了委任状的“陆委员”。 不过他并不为这样的软禁和背叛感到伤心。 他苦笑的理由是因为,龙椿竟然一下子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而自己,却不能亲眼看见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龙椿并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可电话接起之时。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她却先自顾自的说起来了。 韩子毅明白,这样的龙椿,大约是有些想他了。 那他想她吗? 他这样问自己,随后又肯定的回答自己。 他很想她。 想到不愿意在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和她聊正事。 只想听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跟自己聊些有的没的。 韩子毅颓靡的坐在地上,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疲惫沙哑的嗓音透过电话筒,送进了龙椿耳朵里。 “新年好,小椿” “新年好,怀郁” 两人互相拜完年后,又默契的一同笑起来。 龙椿听出了韩子毅声音里的沙哑,猜测他的状况可能不大好。 兴许是今年冬天太冷,他受了冻?生了病? 思及此,龙椿轻声问道:“没睡好吗?还是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 韩子毅抬手抹了把脸,没有先回答龙椿的话,只是反问她。 “你睡的好吗?有没有听我的话去香港?不对,这个电话还能打通,就说明你肯定还在北平......” 龙椿弯着眼睛:“也是听了话的,叫家里的大孩子带着丫头和师傅去了,我......” “你还留在北平?” “嗯,现在走太冤枉了” 韩子毅闻言,也明白龙椿留恋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宅门重要命重要?怎么能犯这个傻?” “倒不全是为了大宅门,也是怕我走了你没依靠” 此一句话音落下,韩子毅许久没能接上。 他猩红着眼睛,握着电话筒的手骨节发白,许久后,他紧咬着牙关,几近颤声道。 “你听话!往香港去吧!” 话至此处,龙椿总算察觉到了韩子毅的不对。 第10章 魁(十) “你在南京哪里?”龙椿问。 韩子毅对她话充耳不闻,只是厉声道:“听我的话,往香港去,至多两年,我一定......” 韩子毅的话没说完,讯号就已经切断了。 龙椿站在床头静了片刻,随后便转身从衣橱里拿了两套新衣,装在了一只藤编的小箱子里。 再片刻后,她穿戴整齐了一身黑衣,又再后腰的刀托上,加装好一把枪,并两把陶瓷刀。 清晨八点一刻,龙椿给殷如玉打去了电话。 她没有同他寒暄问候,只言简意赅的问。 “南京现在是什么形式?” 殷如玉昨天在咖啡厅里见了白梦之后,着实被气的不轻。 是以他昨晚就跑去买醉,买到最后,肚肠皆烧。 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白梦之,还是气日本人了。 殷如玉坐在床上,宿醉醉了个头昏脑涨。 要不是卧室里的电话不能不接,他此刻一定会对着电话那头大大的骂一通娘。 但偏偏,电话那头儿是龙椿。 殷如玉深吸了一口气,上手捏住自己的眉心,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比上海强点儿,但特务多杀手多,天天都要死几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跟国军简直要搞他妈的恐怖统治,一帮疯子” “你知道国军下属的平津军司令韩子毅吗?” 殷如玉披了件睡袍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你说事” “他现在人在南京,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要过去找他,你能给我指条路吗?支票我托人走水路给你” 殷如玉闻言有些不解:“你是保人还是杀人?” “保人” “知道了,隔一刻钟我给你回电话,哦,对,你跟那个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龙椿一愣,不知殷如玉为何提起了她。 “谈不到关系,只算是打过照面,她怎么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这女人爬到日本人床上去了,现在还祸着日本人来害我了!早先看你的情面我还认她做个妹妹,帮她在上海安家,谁知她这么有出息,过了河就拆桥!” 龙椿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后是离奇。 “......她,日本人?算了,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同她没有深交,但这姑娘心计不深,倘或她跟日本人纠缠是因为一时糊涂,你就再看着我的情面拉她一把吧,别真叫她吃亏” 殷如玉听着龙椿的话,益发对两人的关系好奇起来。 “没有深交还这样关照她,你跟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以后跟你细说吧” 殷如玉哼笑,随即挂断了电话,又紧接着往南京打去了电话。 约么一刻钟后,龙椿的电话便又打了进来。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笔头,将刚才从电话里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龙椿。 “这个韩司令似乎是要叛变投共,结果被他手底下的人反了水,现在被软禁在戴洺舒的小洋楼里,估计过两天就要集中处决了,小洋楼的地址在木棉大街28号,第六栋” 龙椿握着听筒,不自觉的“啧”了一声。 她明明是紧张的,可再开口时,声音照旧是平铺直叙,无甚波澜。 “好,我知道了”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纸张,复又坐回床头。 “这人就是你嫁的那个当兵的吧?” “嗯” 殷如玉不屑一笑:“当初听见你嫁人这事儿,我只当是我耳朵拉稀听差了,没想到还是真的,事已至此,别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南京国军和你们北方军阀不一样,一水儿都是军校正规军,警察署里都配了狙击枪,你但凡还没糊涂,就自己掂量着来吧” 龙椿握着听筒低下头去,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米奇老鼠糖果壶,装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你在南京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殷如玉笑:“我劝不听你是不是?” “有没有?” “梧桐街白庙巷子第三户,钥匙在街口第一家当铺里,进去跟戴皮帽子的掌柜说,你要两块和田玉一块青玉打镯子” “多谢” “去去去,烦死了,大清早的” ...... 中午时分,龙椿怀里抱着两大油纸包的糖油糕,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坐下后,她又将兜里藏着的一大包五香瓜子掏了出来。 然后又问车上的小贩买了七八个红透了的大苹果,献宝似得搁在了眼前的小桌子上。 北平往南京去的火车,少说也要开一日一夜。 龙椿心里虽然着急,但再着急也长不出膀子来。 是以她索性就定了心,一门心思的大吃大喝起来。 一袋糖油糕下肚后,龙椿隐约感觉到一点满足。 随后又吃了两个大苹果,觉得胀肚了才停下手。 人吃饱了,就会犯困。 龙椿抱着手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后,就这么坐着睡了。 北平一边,小柳儿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她起床出了卧室,只看见坐在行军床上的黄俊铭,便问。 “咦,怎么就你?阿姐呢?” 黄俊铭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又有些懵然的将纸条给了小柳儿。 小柳儿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写:有急事南京去了,归期不定,你俩听雨山调度,好好吃饭,夜里关好门窗,不要贪玩误事,姊。 小柳儿看罢了纸条,抬头和黄俊铭面面相觑。 昨夜这间小二楼里还是三口之家,今日家中就没了大家长,阿姐走的也是忒着急了。 小柳儿这么想着,随即又一笑。 “诶,没事,阿姐肯定是接了什么急活,挣钱去了,咱俩就在家等着吧,说不定阿姐回来还给咱们带好吃的呢” 黄俊铭点点头,心下虽有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 第11章 魁(十一) 夜里,黄俊铭和小柳儿给柏雨山打了电话,说了龙椿离家的事。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下来,待要再问时,却被孟璇抢走了听筒。 孟璇对着电话那头的小柳儿和黄俊铭草草交代了几句,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她挂好电话机之后,又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柏雨山,不由问道。 “阿姐去南京,八成就是去找韩子毅了,你慌什么?” 柏雨山看着孟璇,眼中莫名尴尬,却还是嘴硬道。 “我慌什么?我哪里慌了?我只想多问一句阿姐过去干什么,万一有什么惊险的事情,我们也好......” 孟璇笑起来,眼底却没有温度,她出口就打断了柏雨山的话。 “阿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要是她都应付不了,那我们过去也是送死,你操的不是闲心?” 柏雨山闻言眯了眼,隐隐有些不悦。 “你今儿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孟璇闻言仍不饶他,只觉自己心里有股子火气,堵在嗓子眼儿里撒不出来。 “我夹枪带棒?难道不是你急三火四吗?我劝你两句,就成了我夹枪带棒了?” 柏雨山闻言也火了。 “我怎么又急三火四了?而且我即便是急三火四了,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犯什么病?” 孟璇听着他话里的撇清关系的意思,一时怔住了。 她低头重复了一遍柏雨山的话,反复琢磨其中的意味。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柏雨山担心阿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就这样难受,这样吃醋起来?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 柏雨山烦躁的一叹,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重了,可他却并不想同孟璇道歉。 眼下他和孟璇正扮作一对富商夫妇,整日行动在绥化的交际场里。 孟璇长袖善舞,三五天就同一众阔太太做了姐妹淘,搞到了不少有关日本人的消息。 而柏雨山这边,却没什么进展。 两人租住在绥化的一间洋房里,这洋房是间体面的二层小楼。 楼下有一片小小的花园,和一池四方四正的鲤鱼池。 白日里,他们俩出双入对,恩爱非常,到了夜里,便又各自回房,做回兄妹。 此刻,柏雨山不想再跟孟璇吵嘴,平日里这丫头的一干刻薄话,他都一向忍着让着。 可是事关龙椿,他实在不愿听她置喙。 柏雨山脱了外套和帽子,将它们一起挂在了落地衣架上,而后便转身要走,预备回自己的房间去躲清净。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开来,孟璇就站在电话机前哭了。 柏雨山听见哭声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向孟璇。 此刻,孟璇身上穿着一件素白底子青花纹样的旗袍,身材婀娜匀称的像只古董梅瓶。 她微微抽泣着,像是受了无边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不同人大哭大闹,只是自怜而已。 柏雨山怔怔的眨了眨眼,而后又自认倒霉般的叹气。 他挪动步子走去小妹身边,无奈的伸手拍拍她的肩。 “哥嘴贱好不好?你......” 柏雨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孟璇就踮脚将他吻住了。 显然,柏雨山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回头,更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吻他。 他懵了,懵的程度跟走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扇了一巴掌的程度差不多。 泪眼婆娑间,孟璇放下了踮起的脚尖,结束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给自己擦了一把眼泪,也不敢再直视柏雨山,只低着头道。 “......难道我想跟你有关系?可是由我吗?” 孟璇走后,柏雨山至少在客厅里站了一刻钟。 他脑袋里思绪很乱,根本不知道此刻该想哪一件事是要紧。 阿姐?小妹? 甚至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还福至心灵般的想到。 倘若有朝一日龙椿晓得了他曾拿着她的衣裳做枕头巾,只怕也不能比现在的他更震惊了。 孟璇喜欢他? 孟璇居然会喜欢他? 孟璇是瞎了眼还是想不开,竟然喜欢上了他? ...... 龙椿抵达南京时,整个人已经萎靡成了一根黄花菜。 一日一夜的火车旅行,是能把一个崭新的好人,变成一个病夫的。 龙椿拖着久坐麻木的腿脚,一脸稀松平常的走出了火车站。 见火车站门口有卖炒毛栗子的小贩后,她又掏钱买了两大包栗子放进怀里。 热乎乎的炒栗子入怀,龙椿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昨晚火车上太冷了,她被冻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万幸是她身体好,寻常小姑娘遇上这般骤寒,势必是要伤风一回的。 龙椿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从怀里拿栗子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火车站。 出站后,时值正午时分,天色却阴云绵绵。 龙椿坐上一架黄包车,又同车夫吩咐道:“往木棉大街去” 穿着棉袄的车夫,束手束脚的一回头,见龙椿手里提着藤木箱子,就知她不是本地人士。 南京气候潮湿,用藤木箱极容易发霉,本地人都是用皮箱子的。 “小姐,您是头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龙椿咬着栗子“嗯”了一声,换来车夫一笑。 “木棉大街是新街道,里头全是公馆洋楼,外头还有当兵的把门呢,您是来拜会亲戚的吗?” 龙椿低头对着手心吐了半颗栗子壳,却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 于是她又道:“是,但我来的着急,也没来及跟亲戚打招呼,要么你就把我送到离木棉大街近的旅馆里吧,我歇歇脚再跟亲戚打通电话,叫他出来接我,也省得那些当兵的拦我了” 车夫一边倒腾着脚步拉着龙椿往前跑,一边很是热心肠的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样是最好的了,唉,小姐你不知道,现在南京乱透了的,当兵的都跟疯狗一样,今天封路抓特务,明天当街丢炸弹,简直一比吊糟” 龙椿笑笑,继续自顾自的剥栗子。 等到了距离木棉大街旁的蓝房子旅馆后,龙椿不等车夫招呼就跳下了车,又伸手递给车夫两个银元。 车夫见了银元便忘了感叹小姐的身手利索,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只说。 “诶小姐,我们南京坐车也没那么贵哦” 龙椿笑,将银元塞给车夫。 “你们南京湿冷的,拉车也辛苦,今儿就早回吧,眼下年都没过完,能歇两天是两天” 车夫手里拿着银元,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原本还在眼前的小姐身影一晃,当即不见人了。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又东张西望的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是找不到人了。 “诶,邪门儿诶” 第12章 魁(十二) 龙椿进了蓝房子旅馆,定下了一间顶楼四楼的房间。 这间旅馆背后的老板应该是个英国人。 馆内一干陈设皆走了西化的路线,大堂正中还摆着一只硕大的木纹白漆十字架。 龙椿上楼时特意看了一眼那十字架。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东西白生生的有些骇人,莫名叫她害怕。 ...... 晚间十二点,龙椿鬼似得趴在了旅馆四楼的窗口上。 她眼巴巴的盯着木棉大街口的士兵换防,一动不动的看了三个小时后。 她便弄懂了他们换防的规律。 龙椿伸手揉了一下冻麻了的鼻头,后又直起腰跳回床上,将自己算好的时间一一记录下来。 凌晨四点,龙椿穿戴好一身凶器,又将傍晚出去买的一条新碎花长裙套上。 外头则穿了一件羊毛料的灰呢大衣,脚下是一双浅口细跟的黑皮鞋。 她腰背笔直,踩着夜色出了蓝房子旅馆。 指尖还夹着一支女士香烟,作一个刚下了班的舞女打扮。 旅馆之外,街灯通明,过往巡视的士兵见了她,便上前来盘问她。 龙椿拿出一早备好的假身份证明,见顺利过关后,便暗自松了口气。 她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身份证明,这东西是一个小孩子给她的。 今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个小孩端着一大盘炒面并一碗炒杂菜敲响了龙椿的房门。 龙椿开门后,小孩儿先是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对她说道。 “大姐姐好,我家老板托我给您送饭,还有通行证,另有些水果糖在我口袋里,我手占住了,您自个儿掏掏吧” 龙椿被他小大人似得语气逗笑,高高兴兴的赏了他两个大银元。 又道:“不掏你的糖了,你偷摸吃吧,我不告诉你们老板” 小孩儿眼眸一亮,将手中托盘交给龙椿后,又接过银元,深深给龙椿鞠了一躬。 “谢谢大姐姐” “不谢” 思及此,龙椿看着那通行证上的“龙妹妹”一笑。 暗忖殷如玉这厮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这般的下流趣味,怪讨厌的。 龙椿走过木棉大街街口的一瞬间,便看清了街口内的士兵分布。 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位置,在脑内理清了之后的逃跑路线。 一刻钟后,龙椿走进了木棉街旁的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子紧挨着木棉大街里的洋楼公馆。 巷子里堂屋小院和洋楼公馆之间,仅隔着一层三米多高的围墙。 龙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犄角地儿,就地脱了身上的大衣和碎花裙,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衬衣和长裤。 随后她又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双军靴换上,做好了爬墙的准备。 三米多高的砖墙,不难爬,但三米多高,又用细水泥抹平了表面的砖墙,就有点难了。 龙椿助跑几步,猛然一跳也只跳上去一半不到的高度。 且因为手脚均无着力点,瞬间就滑落下来。 不过她并不气馁,又再试跳了一次,记下了自己需要借力的位置。 接着,龙椿抽出了自己装在后腰的陶瓷刀,将其刀尖对准墙壁。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又在刀刃跌落的一瞬间,反身甩出一记侧踢,硬生生将刀尖踢进了墙壁里。 龙椿站定,回头看向那四分五裂的墙壁,和同样碎出裂纹的陶瓷刀柄,不觉庆幸起来。 亏得韩子毅送了这两把陶瓷刀给她,也亏得自己腿上力道不小。 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翻越这堵墙了。 龙椿没有可惜那把已经碎裂的陶瓷刀。 她要趁它还没碎成渣的时候,赶紧借力爬上去。 于是她再度后退几步,跳起时又一脚踩上了刀柄借力。 终于,她摸到了墙头上的砖石。 此刻,受了龙椿一踩的陶瓷刀已经彻底碎了。 陶瓷刀虽然锋利无匹,但本身确实脆的不行。 龙椿能用巧劲将它桩进墙里,已然是个奇迹,实在不好再要求它更多。 龙椿扒住墙头,又在手上用了一股猛劲儿,一个引体向上便翻过了墙头。 落地之时,龙椿打了个滚半跪在地上做缓冲,几乎没受到摔伤。 可是她的手...... 龙椿喘着粗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淡淡月光之下,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方才的墙头上,是埋了碎玻璃碴子的。 而她刚才抓握的那样用力,免不了就要被玻璃渣钻进手心。 龙椿疼的抽气,却并没有慌乱。 她将两掌合十,轻轻摩擦起来,感受着血肉之间的玻璃渣滚动。 随后又凭着感觉将这些渣滓揉了出去。 这个办法,疼是疼点儿。 但这会儿也没个灯照着让她慢慢挑,她也不能让玻璃继续留在肉里。 她一会儿还得用刀呢,手使不上劲儿可不行。 龙椿揉完了玻璃渣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感受的到,她手掌里的筋腱并没有被割伤。 这大抵是归功于她手心那一层老茧,还真是天道酬勤。 龙椿定下心神,开始在黑暗里潜行,殷如玉说过:二十八号,第六栋。 龙椿心里算着方位,尽可能避开有光亮的地方。 不多时,龙椿就找到了韩子毅所在公馆。 一切如她所料,这公馆里还亮着灯,门外也站了四个卫兵把守。 龙椿蹲在公馆背后的花丛里,背着手掏枪的同时,还拿出了兜里的消音器。 这种美国产的消音器她用的不多。 却也知道枪上即便是装了消音器,消音效果也会随着开枪的次数递减。 第13章 魁(十三) 龙椿趴在黑暗里挪动了一下身子,直到四个卫兵的脑袋都曝露在她的视野里后。 她才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四枪过去,又准又快。 最后一声枪响的音量不小,昭示着消音器的效果已经消失。 龙椿丢了枪械,掏刀就冲去了四个卫兵前面。 迅速在他们脖子上补了刀,而后便提着刀走进了公馆之内。 然而公馆内部的景象,却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公馆的门没有关,屋子里的血腥,也一点儿都不比公馆外少。 韩子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正对大门的跪着。 莱副官则平躺在韩子毅身前,粗壮的脖子已经被剁的皮不是皮,肉不是肉。 血水几乎要从屋子里漫出去。 屋顶上昏黄的西洋吊灯,亮晶晶的倒映在血泊里,呈一种古怪的对比色。 红黄红黄的。 韩子毅见有人来,倒是毫不慌张的抬了头。 可同龙椿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毫不慌张”就产生了裂纹。 他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想法,瞬间就幻灭起来。 龙椿眨眨眼,韩子毅也眨眨眼。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候对方。 末了,还是龙椿强忍着诡异开了口。 “你......没事吗?” 韩子毅提着菜刀起了身,恍惚间,他看见了龙椿手里的陶瓷刀。 三更半夜的时辰,血色弥漫的屋宅,各执凶器的夫妻二人。 只这一幕,就让韩子毅想起了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伉俪情深之类的,或美丽或糟心的词汇。 想到这里,韩子毅忍不住的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文明正义的执念已经快要崩塌。 他的理想主义也已经快要被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摧毁了。 龙椿大约猜得到他在笑什么,可见他始终不说话后。 便先一步跨进了屋里,又顺手关上了公馆的白色木门。 “怎么了?一脑门子汗” 龙椿这话问的太过家常,像是在某个令人不安深夜里,妻子出言关怀被噩梦惊醒的丈夫。 韩子毅甚至可以预料,只要他此刻脱口而出一句害怕。 龙椿就会立刻走过来抱住他,安抚他因为失控而发颤的末梢神经。 然而韩子毅没有这么做,他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了龙椿。 他决定不再祈求她自发的疼爱,而是亲自走过去索取。 两人相拥那一刻,龙椿察觉到了韩子毅的颤抖,也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韩子毅闭着眼,将自己的脸埋进龙椿的颈窝。 “你怕我出事,所以来找我了,你想来救我,你担心我,是不是?” 韩子毅说话时的嘴唇一开一合,而每一次开合都使得他的唇,轻而痒的蹭在龙椿脖颈上。 龙椿有些难耐的一缩脖子,想躲又不想躲。 她伸手揉揉韩子毅的背心。 “嗯,我担心你” 说话间,龙椿瞟了一眼地上的断头尸体。 这人她见过,就是那位跟她一起去了怀玉县的莱副官,极客气的一个人。 他客气的对待她,也客气的背叛韩子毅。 龙椿叹了口气,略微拍了拍韩子毅拥着她的胳膊,示意他松开自己,又开解他道。 “这人不牢靠,死了不可惜,你不用觉得过不去” 话音落下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几乎是一瞬间,韩子毅觉得自己向往的文明秩序,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奇妙,刚刚独自进行着杀戮的他,几乎就快要被痛苦和愤怒吃掉了。 更奇妙的是,龙椿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带离了这满室的血腥愤怒,另给了他一片可供栖息的净土。 片刻后,两人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龙椿从茶几上摸了一支烟来抽,韩子毅则起身去泡茶。 待到热茶在茶几上散发出香气后,两人的理智已经重新回拢。 龙椿侧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打算?是走是留?我听说你是被人软禁在这里的” 韩子毅点点头:“是,提拔我的上峰买通了莱玉阳,他让他劝我留守在南京,给委员长做看门狗,我不肯,就被软禁了” 龙椿凝眉:“他怎么不直接杀了你?军队里还缺看门狗么?” 韩子毅轻笑:“他女儿看上我了” 龙椿一眨眼:“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很需要我拉你一把呢” 龙椿说这话时不见醋意,更多是戏谑,倒是韩子毅沉下了目光。 “我的确需要,但我没奢望你会来,也就没盼着” 龙椿坏笑眯眼:“没盼着?” 韩子毅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了。 “盼着了” 龙椿“哈”的一笑,不再逗他。 “那接下来怎么呢?事已至此,你也算是被拉下马了,手里还有能使唤的人吗?” 韩子毅挑眉,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但只要我松口,陆洺舒就有办法让我官复原职” “你怎么松口?低头去给人看大门,还是娶这个陆洺舒的女儿做太太?” “都要” 龙椿颔首:“那我们就要办离婚手续了” 韩子毅闻言惊讶的抬了头。 “什么?” “你不是要......” “没有,我是说要想官复原职,就得做这些事,可我并没有想要官复原职的意思,别说我现在已经和你结婚了,就是没有你这个人,我也不会低这个头” “你是这个意思?” “......嗯” 龙椿听了韩子毅的话后,要说内心毫无波澜,那也是假的。 韩子毅见龙椿低着头不说话了,便问:“你不信我?我......” “不是” 龙椿定了定神,忽而十分清醒的开了口。 “你投共,是想上战场吧?”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在何时何地晓得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他也不想深究,只是痛快承认。 “是” “战场不止一个上法,如果你能留在南京,是不是就能听到更多的内线消息,甚至还能继续领兵,倘或有朝一日国军成了大害,你作为看门狗,是不是也比旁人更有机会咬死他们?” “......你想说什么?” 韩子毅几近怔忪的看着龙椿,龙椿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是很懂得政治,但你想想看,你今天要是跟着我一逃了之,那来日你就只是韩子毅了,可你要是留在南京,那你就还是韩司令,你上过的军校,念过的书,就不会白费了” 第14章 魁(十四) “你说的都对,可我即便留在了南京,得到了内线消息,那这些消息,我同谁传,怎么传,传出去了谁来用,怎么用,再有......你难道我要我娶别人?”韩子毅问。 龙椿眨了眨眼,深深看向韩子毅,说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 “我手下的人一直在资助共党,倘若你能做内线,我是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用起来的” 韩子毅看向龙椿,从她略有犹疑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隐情。 “你早先并不是个在意政治的人,又怎么会资助共党?”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曾为共党做过电报翻译,一开始我是为了成全他的身后名,想让他去的心安些,就陆陆续续送了几批西药去前线,后来又从一个共党口中得知他们剿匪抗日的事情,觉出了一点道义,就让手下人常驻在了西安,暗地里输送物资过去” 话至此处,韩子毅看向龙椿的眼神愈发幽深,倒是龙椿脸红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要不是早几年日本人在旅顺闹得太过火,弄死了我手下几个孩子,我也未必会做这些事,你知道的,我从十三岁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发点不义之财过日子......” 突然地,韩子毅俯身吻住了龙椿,有些急促,却十分安慰。 而这个吻的起因,则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一直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 那就是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和他的理想主义,离的这么近,这么近。 一吻过后,韩子毅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椿额头上。 “你说的一切都有道理,我心里想听你的话,也想照你说的做,可我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们又怎么办呢?” 龙椿咽了口唾沫,看着韩子毅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 “我们就......偷情好了” 韩子毅笑起来,愈发欺身上去。 他说:“不好,我不甘心” 龙椿被韩子毅的目光盯的有点烧心。 她想退一步躲开,却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贴在了沙发扶手上,已然退无可退。 韩子毅将脑袋抵在龙椿脖颈之间,不时用嘴唇擦过她温热的动脉,明知故问道。 “你往哪儿躲?” 龙椿咽了口唾沫,深知这货用这个动静说话的时候,便已然是发情的前兆。 她提点似得推了他一把,不叫他拖着她往更深处去。 这一推之下,倒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龙椿的手鲜血直流,韩子毅方才没看见,龙椿也将这伤忘了个彻底。 “你手怎么回事?”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韩子毅就从那种找到了契合伴侣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他跑去偏厅的药柜里找来纱布,又特意找来一只更亮的台灯放在茶几上照明。 龙椿手上的玻璃碴子没有完全剔除干净,有一些极细小的,仍还镶嵌在肉里。 韩子毅半跪在沙发下,一边用医用的小镊子仔细挑出,一边轻轻吹气,试图替龙椿驱散疼痛。 他做这些事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龙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不禁被他这份柔情打动。 倏忽间,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那句“不甘心”,究竟是在不甘心些什么。 “你很好呢” 韩子毅不抬眼,专注挑拣着玻璃碴。 “什么很好?”他问。 “说不上,但你要是件家具的话,我不论搬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 韩子毅笑:“可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件家具搁到别的女人家里去了,还要让我做南京政府的走狗” “......这样不对吗?”龙椿有些茫然的问。 韩子毅垂着睫毛,拿出碘伏来给她破破烂烂的手消毒。 “你做的对,任谁来了也不能说你错,只是我不甘心做件家具走狗,我总想活的像个人些” “我没有不拿你当人” “你当然没有,只有你没有,可他们都不拿我当人,所以我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要别人” ...... 南京之行后,龙椿又往上海去了一趟。 这一趟走下来,龙椿便彻底烦上了日本人。 北平天津南京,这三个地方说到底也还没有失守。 便是有些特务或眼线在城中流窜,到底也不显眼。 可上海不一样,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殷如玉开车到火车站接上了龙椿。 而后又为了将龙椿带进法租界,竟前前后后出示了二十多张证明文件。 整个上海都成了日本人的哨站,他们给中国人设下无数关卡。 规定着人们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龙椿看着满大街的和服女子和黄绿色军装,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自知凭借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救国救民的。 只是但凡是个中国人,大抵都无法在外敌入侵到这个地步后,仍保持冷静。 殷如玉带着龙椿进了一家法式面包店,又为她点了三五份甜品,并两杯橘子汁。 “你老看窗外干什么?这么久没见,你都不跟我叙叙旧的?” 殷如玉看着走神的龙椿问。 龙椿蓦然回首,直言不讳道:“满大街日本人,你看着不闹心么?” 殷如玉叹气:“闹心?哈,只是闹心倒还好了,我那些工厂铺子一家一家的关,股票分红全亏的没了音信,还闹心?我简直是恶心!” 龙椿笑:“你怎么肯受这个委屈?” 殷如玉耸肩:“不肯受怎么办呢?我不是你啊龙妹妹,你还有几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小伙计,我这边可都是拿钱喂着的小混混,我今天敢破产,他们明天就敢跑路的,谁还肯给我卖命呢?” 第15章 魁(十五) 龙椿低头看着桌上的奶油小蛋糕,只觉一千一万个没有胃口。 “不行你就来北平,我总还管得了你吃喝” 殷如玉笑,伸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谢谢你这话,我最近真是听了太多不是人的话了,也就你这句叫我好受些” 龙椿低着头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 “你上次电话里说的那个白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殷如玉眯眼点起烟:“你先说你跟她什么关系,我再细跟你讲她现在的处境” “她是我丈夫的初恋情人,我刚和韩子毅结婚的时候,她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 殷如玉闻言大惊:“什么东西?你男人背着你养女人,你都不管的?” 龙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我那会儿没拿他当自己人,也就没管,后来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闹掰了,白小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殷如玉不解:“那你怎么还叫我拉她一把?难道你们不是情敌?” 龙椿摇头:“情敌不至于,谈感情么,倘或有一方不老实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有谁勾引了他,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老实头,所以我跟白小姐不算是情敌,而且韩子毅已经不喜欢白小姐了,我也信他这话,至于白小姐,人家从来都只是白小姐而已,我看她也未必多么瞧得上韩子毅” 殷如玉被这番话点拨了一下,随即又问。 “你哪里能知道白小姐怎么想?如果她还很喜欢这个韩子毅呢?你怎么办?” “老实说,要是白小姐喜欢韩子毅的话,我大约就不会跟韩子毅结婚了,他这个人有点痴心的,倘或白小姐有非他不嫁的心,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移情别恋的” 殷如玉眯了眼:“真有这号人?” “我不敢下包票,但我看到的他,确实就是这么个人” “哼,你小心被男人骗” 殷如玉一边冷笑一边端起咖啡细尝。 然而龙椿却没有被他的嘲讽惹恼,她仍是笑,又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橘子汁。 “其实他骗我也没有关系” 殷如玉挑眉:“怎么说?” “欢喜做,甘愿受,我今天有他,我是龙椿,来日没有他,我也还是我,谈情而已,最坏不过是心碎一场,难道谁还受不住?” 殷如玉闻言轻叹,别有一番怜惜上心头。 “偏偏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弟弟要有你一半扛事明理,我白头发不知要少多少” 龙椿笑着:“如月又爱上了谁?” “一个日本小姑娘,叫坪村桃子,爱的是什么国仇家恨也忘了,动不动就找我要钱带着那小姑娘进赌场,衣服首饰一买就是几千大洋,他妈的......” 龙椿挑眉,感同身受的叹了一句。 “小孩子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大了就好了” “狗崽子就比你小一岁!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码头上卖货都卖出名声来了!他呢?你们北方那个话怎么骂来着?什么什么点心?” “......废物点心” “对!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 龙椿看着殷如玉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又是一笑。 “你还没跟我说白小姐的事呢”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仍是感叹:“她跟你一样!也是比我那弟弟有出息的,跟了那日本人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混到七八个日本兵给她做保镖了,威风的很呢,如月还说他留学的时候见过这个白小姐,说她那时候就跟在一个小阔佬身边,也是如鱼得水的” 龙椿闻言低下眸子,稍加思索了一番。 “......她从前是这个活法,日后八成也是要靠这个活法,横竖人这辈子各有饭碗,也就谈不到错对了,这个世道里,只要能混的住活下来,已然了不起了” 龙椿说的感慨,殷如玉的却听得离奇。 “你不啐她?” 龙椿惊诧:“我啐她干什么?”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龙椿哼笑:“你也下三滥起来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你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你也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个带把的,有心卖无人买罢了,要不是早年攒了几个家私,家里尚有余粮可吃,我看你未必有她混的好” 两人明明在好好的说着话,殷如玉却无端端挨了一顿骂。 偏龙椿骂的有理有据,句句顶在他肺管子上。 “你也笑我骨头软?”殷如玉问。 龙椿摇头:“没有笑你,就是说实话,你我都被逼到绝处过,吃饭艰难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况且你也不是个对女人刻薄的脾气,怎么就对白小姐这么厉害了?为钱吗?还是什么?” 殷如玉不想说出他和白梦之的关系。 更不想说出,他是因为爱上了她那张美人面,喜欢上了她那副冰肌玉骨的身体。 可又实在抢不过日本人,所以才恼羞成怒。 他烦躁的一叹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没有,就是我促狭” 龙椿看出他避重就轻,却也不追问,只等他后话。 殷如玉断断续续抽了半根烟后,才道:“白小姐的父母死了,你知道吗?” 龙椿微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殷如玉摇摇头:“搞不清,但她托我查这个事,我就派人到天津去了,只查了个大概,结果你猜我查到什么?” “什么?” “杀她父母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双刀,女的是普通人,这两个人先是从被北平坐车到天津,而后在天津饭店住了几天,之后就盯上了常在天津饭店买糕点的白家父母,白家父母独住,家里也没有仆役护院,后来的事你也猜的到,我就不说了” 殷如玉的一番话,将龙椿说了个脊背发凉。 “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你手下不是有个孩子学了你的刀法?后来又......” “不可能,朗霆不会” 殷如玉轻笑,听出了龙椿话里的不坚定。 “我不可能查错的,人在你手下的时候不会,出去了就说不准,我没跟白小姐说弄死她爹妈的是你的人,只说是两三个混子,她大约是信,但也说不好” 第16章 魁(十六) 一阵沉默后,龙椿僵硬的坐在桌边,迟迟回不了神。 倒是殷如玉时刻看着她,似是很明白她现在的心情。 毕竟......他也有个一天到晚给他作孽的弟弟,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 殷如玉叹了一声,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 “特意叫你改道上海,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事情,旁的话也有,不过我看你也听不进去了,今天就这样吧,隔壁旅馆里给你开了房间,你累了就去休息,还有就是......朗霆既然已经离了你,那他干什么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做咱们这行的,杀人都是没数的,多一个两个的,怎么样呢?” 龙椿闻言,阴沉的抬起眼:“我给他立过规矩,替人做刀可以,旁的不行”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不听你的了么!” 龙椿闭上眼,两手停在膝头,无声的笑。 “是,他不听我的了” ..... 这一夜,龙椿躺在上海的旅馆里,迟迟合不上眼。 凌晨三点,她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下了旅馆小楼,独自走进了上海街头。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白天挤满了街道的日本人,英国人,中国人,此刻都钻进了城市的暗角里,各自娱乐或沉沉睡去。 二月初,风还是硬的。 龙椿漫无目的的走在上海街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朗霆杀了无辜的人,偏这对无辜的人还是白小姐的父母,而白小姐,又和韩子毅有些过去。 龙椿自问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朗霆清白多少,可是......她仍是不舒服的。 龙椿心里一直有个底线,那就是别人花钱雇她杀人。 那她杀的所有人,伤的所有阴鸷,都应该报应在买凶的那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实不该代人受过。 这想法很天真,很孩子气,可龙椿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她几乎从不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人。 好比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即便这老东西对她恶语相向,她也从未对他起过杀心。 可朗霆杀了白家父母的事,显然不是受人所托的。 殷如玉旁的有限,唯独人脉通达,他查出来的事情,多是错不了的。 一阵冷风吹过,龙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满街的洋派楼阁,忽然就想念起了自己那四平八稳的柑子府。 恍惚间,龙椿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间西班牙酒馆的霓虹灯下,正站着一位故人。 白梦之穿着一条翠兰色旗袍,香芋色高跟鞋。 外头还裹着一条硕大的纯白狐狸毛皮草,胸口还戴了一块白玉红头蝉的胸针。 她惊讶不已,红唇微张:“龙小姐,果然是你?” 龙椿脑子里本就在想着白梦之的事情,而今乍然一见,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倒先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很疼,不是梦。 白梦之看着一脸茫然的龙椿,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上前走了几步,站定在龙椿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龙椿不自觉张了嘴,张嘴撒了一个极荒唐的谎。 “来玩” 白梦之闻言挑眉,笑出万种风情。 龙椿直觉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已经发生了某种转变,可她又说不清这转变的具体内容。 两人对视起来,彼此都有好奇,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隔窗相望。 明明看见了对方,却又格外的模糊。 “你怎么不在天津陪着韩子毅?”白梦之问。 龙椿缄默一瞬:“他有自己的事情” 白梦之笑开:“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他会和你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呢” 女人的话里带着酸气,龙椿听得出,但不为所动,甚至还生出一点愧疚来。 白梦之似乎是喝了酒,她指尖夹着一支细细的烟,此刻已经燃烧了一半。 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脸庞上,将她本就绝美的脸衬出缥缈的意味。 “你跟我进去坐坐吗?喝一杯?”白梦之问。 龙椿摇头:“不了,困了,要先回去了” 白梦之闻言哼笑:“难道你还怕了我?论理你是大我是小,你怕我什么呢?” 龙椿不自觉皱眉:“没有大小,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都是人,谁也不是小,我也并不怕你,你喝醉了,早点回家吧” 龙椿迈开脚步,预备回旅馆去,可白梦之却一把撕扯住了龙椿的皮衣。 “你不准走!” 白梦之眼眸混沌,神色却冷峻:“你有没有?” 龙椿不解她的执拗:“有没有什么?” “你当初在察哈尔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跟殷如玉一起骗我?” “骗你什么?” “骗我的钱!” 龙椿闻言一愣,随即回想起来,等想起来龙去脉后,龙椿苦笑着摇头。 “天地良心,我没有”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笑的无力而荒唐。 其实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她来到上海之后,就彻底了解了殷如玉的财力。 她知道,殷如玉不会为了区区五万块就扯谎做局,他的脸面可比五万块贵重多了。 “没有就算了” 说着,白梦之放开了龙椿的衣服。 此刻的她,其实是有点失落的。 倘或龙椿没有欺骗过她,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理由去恨龙椿了。 龙椿没有骗过她,她没有恨了。 父母骤然离开她,她没有爱了。 人生在世,没了爱恨要怎么活呢? 此刻的白梦之就像是个梦游醒了的孩子。 她眼眸湿漉漉的,手里的烟也烧完了,雪白的两条腿晃在旗袍的开叉里若隐若现。 美死了,也冷死了。 龙椿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感受。 这样茫然的表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十几岁,过的很慌张,很麻木,很没有安全感。 “我陪你喝一杯吧”龙椿道。 第17章 魁(十七) 白梦之抬了头:“你不是要走了?” 龙椿不回答她的话,只是说:“我不会英文,不知道怎么点酒,你领我进去吧” ...... 西班牙小酒馆占地不大,里头只有六七张高脚圆桌。 每张圆桌下配两只高脚皮凳,桌面上则配一朵玫瑰插瓶摆件。 进了酒馆之后,白梦之伸手招来侍应,用流利的英文点了两杯白兰地,随即又问龙椿。 “吃什么?” 龙椿四处看了看:“有什么?” “花生,牛扒,三明治” 龙椿闻言点头:“都点上吧,你晚上吃了吗?我有点饿了” 白梦之笑,边笑边同侍应点了单,又道:“你不胖吗?上次在察哈尔你也吃了很多” 龙椿挑眉:“胖不起来” 说话间,两杯白兰地上了桌。 白梦之没有废话,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烧心不已。 她脸上本就有些醉酒的红晕,眼下这样一杯急酒下去。 饶是她喝惯了各色酒液,也发晕了。 白梦之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晶莹透亮的小洋酒杯。 “你不嫉妒我吗?”她问龙椿。 龙椿摇摇头,低头舔了一口杯中酒液。 她发觉这酒苦苦的,还很辣,没有柏雨山公馆里的藏酒甘醇。 “不嫉妒”龙椿照实答话。 白梦之抬眼:“我不漂亮?” “很漂亮了” 白梦之笑:“我这么漂亮,他却还是娶了你” 龙椿无奈:“你铁了心嫁他,也就没有我了” 白梦之匪夷所思的一皱眉。 “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你就不吃醋的?你就不怕我再回天津,把韩子毅抢走?” 白梦之说这话时有些急,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她几乎找回了自己在天津时的娇憨跋扈。 龙椿笑了一声:“你不要喊,隔壁桌的人在瞪你了” 白梦之侧头看了一眼,很是不屑。 “瞪我怎么样呢?他今天敢跟我吼一声,明天我就让山田烧了他的房子” 龙椿闻言有些沉默:“你为什么要跟日本人混在一起?” 白梦之半趴在桌上抬眼:“中国人不要我啊” “什么意思?” “殷如玉不给我靠啊,我就找了日本人了” “殷如玉?” “我跟他好过几天,但他是个王八蛋,养活不了我一辈子......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也瞧不起我?” \"没有\"龙椿静静说出这两个字。 白梦之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龙椿面前的酒一口灌下。 “少瞧不起我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和殷如玉干的是什么勾当?我一到上海就全晓得了!依我看,我是比你们都高贵的,我再坏害的也是我自己!你们呢?你们都坏到别人身上去了!拿别人的命挣钱花!你们才是下三滥!我呢?我害过谁?我不过是吃我自己!我害谁了?你们凭的什么看不起我?” 龙椿怔怔的,不偏不倚的受了这番唾骂,后又点头,凭心说道。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瞧不起你” “哼,你也跟殷如玉一样,就会说两句漂亮话” 小酒馆的角落处,搭着一张扇形的三角舞台。 舞台两侧挂了红丝绒的帐,又用彩色的小灯泡围了脚下。 此刻,一位垂暮的老洋鬼子抱着手风琴,战战兢兢的走上了舞台。 手风琴的旋律响起时,龙椿只冷眼看着那老人,始终不说话。 倒是白梦之,她醉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那老洋人,又仔细听了听手风琴的旋律。 她刚刚骂了个尽兴,此刻却突然被音乐包围,又猛的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支美国人写的小夜曲,她曾在留学时的舞会上听过。 可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却想不起来了。 白梦之昏昏沉沉的一手撑在额头上,冰凉的酒杯也随之贴上了她的眉心,带来一段冰凉的触感。 许久后,她昏聩道:“我爹妈没了” 龙椿一怔:“......嗯,节哀” “哈,节哀?说的真好,我现在也只好是节哀了,殷如玉说是天津的两个混混害的我爹妈,只为求财来的......龙小姐,你说这世道,怎么能疯成这样?” 龙椿闻言,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如坐针毡,可她这个人,心里越是紧张,脸上就越是麻木。 龙椿低着头:“白小姐,你......不如就去国外吧?” “什么?”白梦之迷惘的抬了头。 “眼下国内草木皆兵,寻常人去不了外国,可你会英文,倘或去了外国生活,想来也没有不便,你要是顾虑手里没钱,我可以开张支票给你” 白梦之大笑:“你疯了吧?你晓得在国外安家要多少钱?韩子毅待我都没有这么阔,你又图什么?” 龙椿没有答话,只看着侍应端来的一大堆餐点,低下头就去吃。 她先是咬了一个三明治进嘴里,两口吃完后,发觉自己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龙椿无奈的抬了头,伸手从怀中掏出支票,写下签名后,又将支票递给白梦之。 “我的确不知道在外国安家要多少钱,你自己写一个数字吧” 白梦之愣住,酒也跟着醒了一半。 “疯了吧你” 她说。 ...... 龙椿回北平这天,精神头养的很足。 殷如玉给她买了一张从上海到北平的豪华火车票。 老大一张床摆在装潢奢靡的车厢里,形同一间可移动的小卧室。 龙椿在这间小卧室里睡的很好,下了车之后,精神头自然就很足。 夜里八点,龙椿手里捏着一只雪梨,带着小柳儿走进了城郊的神仙庙。 庙里聚集了不少小孩,他们都屏气凝神的堵在佛堂门口,看着大老板在里面清理门户。 龙椿还在上海时,就打了一通电话给道上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平日就有个千里眼的外号,寻常也不干害人性命的生意。 他单管替人追查仇人踪迹,挣一个跑腿的钱。 此刻,朗霆双手被缚跪在蒲团之上。 他面前是一尊塌了宝相的残败佛像,身后则站着自家久未谋面的长姐。 龙椿咬了一口梨后,便将梨子交给了小柳儿,又从黄俊铭手中拿过了胶棒。 她走到朗霆面前,看着男孩儿越发成熟的脸,以及嘴角处新长的胡青,不觉有些唏嘘。 “打北平走了之后,又在天津弄了五万块钱?”龙椿问。 朗霆看着龙椿的脸,比之害怕,此刻他更想将自己的脑袋送进龙椿手里讨摸。 他很想阿姐,很想柑子府。 在外漂泊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像只流浪的野狗。 纵然有马兰陪他做夫妻,过生活,可他却始终找不到往日那种安心度日的感觉。 第18章 魁(十八) 朗霆紧紧盯着龙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对自己的怜惜,可惜还是徒劳。 他颓然道:“是,当时不敢回奉天拿这几年攒下的钱,就在天津......” 龙椿点点头:“好,敢认就好” 说罢,龙椿手中的胶棒就抬起来了。 这一胶棒正对着朗霆的眉心,手起棒落之间,朗霆的脑袋当场就被开了瓢。 小柳儿和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惊心,饶是他们知道龙椿这次不会轻饶了朗霆。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想到,龙椿会想要朗霆的命。 小柳儿惊呼起来,几欲伸手去拦。 “阿姐别!废了手脚就好了!这么砸要死人的!” 龙椿不听,一胶棒就楔在了小柳儿预备拉她的手上。 “滚出去!”龙椿呵斥道。 小柳儿疼的尖叫一声,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楔断了。 黄俊铭见状便知龙椿已经铁了心,当即便抱着小柳儿退了出去,再不敢劝。 龙椿在地上踱了两步,见朗霆已经从翻白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便又一次冷下了眉眼,再度动作起来。 这一天,朗霆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神仙庙。 他在龙椿打到第十五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龙椿今天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他尿裤子,求饶,磕头,哭泣,只说自己当时多么糊涂,不该坏了阿姐的规矩。 后见龙椿始终不肯停手后,他又疼到极点的咒骂起来。 “你教我本事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现在打我有什么用!你现在杀我有什么用?!啊!!!” 直到最后,朗霆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流了满头满脸,满口满鼻的血出来。 他倒在血泊里,无声的看着龙椿。 生命最后一刻,朗霆轻轻蠕动嘴唇,气若游丝的叫道。 “姐......” 龙椿闻声丢开胶棒,从兜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喂进了朗霆满是血水的嘴里。 她低着头,木然的道。 “咱姐俩命苦,这辈子都不得善终,等来日阿姐下了地狱,你见了我,只管把今天这一顿打还回来,到那时我不怪你,你今天也别怪我” 夜半,龙椿带着一身热汗冷血走出了佛堂。 她一边抹脸,一边对着神仙庙的小孩子们说道。 “长规矩了吗?” “长了!”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的答了话,眼中都是对那根胶棒和眼前大老板的恐惧。 ...... 这一日清理门户过后,龙椿的杀戮就多了起来。 柏雨山和孟璇从河北发来的消息不少,一张张名单雪花似得落在龙椿案头。 饶是她刀快如电,身强体健,也渐渐觉出疲惫来。 一日夜间,龙椿和黄俊铭各自穿着一身血衣回家。 两人在胡同口碰了面,又双双沉默着走过了老王府的墙角,上了小二楼。 小柳儿依旧坐在楼梯口上等着他们回来。 她手上打了石膏,左手臂上挂着一条纱布系在脖子上,瞧着有些好笑。 小柳儿这条胳膊是被龙椿打断的。 那天在神仙庙里,龙椿盛怒之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轻重。 彼时那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却实实在在楔断了小柳儿的小臂骨。 小柳儿对龙椿没有埋怨,她只是有些惋惜朗霆。 她对朗霆的感情格外复杂, 她怨他背弃了家中众人,又念着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 龙椿知道她不好过,是以朗霆下葬那天,她准她去吊唁他。 那天小柳儿吊唁完朗霆之后,刚一回家,就见龙椿独自坐在楼梯口上抽烟。 彼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彼此。 但最终,还是小柳儿哭着趴进了龙椿的怀里,泪眼婆娑的说。 “阿姐......朗哥怎么会这样?” 龙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是疲倦的叹息。 ...... 今天龙椿和黄俊铭上楼的时候,小柳儿就听见了动静,也闻见了味道。 她站起身来,趴在木栏杆上往下一看,而后便收起手里的小炸弹,噔噔噔的跑下楼去。 “阿姐,黄哥,没伤着吧?” 龙椿摇头,恍恍惚惚打了个哈欠。 她今天杀了一个日本特务组成的小队,一行七个人,全是练家子。 这些人本来是很难对付的,但好在她占住了地利。 靠着迂回曲折的小胡同将他们逐个击破,也算是有惊无险。 此刻,龙椿真的是困极了。 她困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倒头就睡。 倒是黄俊铭精神尚可,他一边上楼一边轻声道:“还有跌打油吗?我背上像是拉着筋了” “有!我给你拿” 进家门后,小柳儿跑着去拿跌打油了。 龙椿则两眼发木的站在行军床边,等着黄俊铭脱了衣裳查看他的伤势。 黄俊铭脱了衣服后,一身蜜色的腱子肉就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他右边背上是些旧伤,左边背上则是明显的淤青,乌黑发紫的一条,有些吓人。 龙椿皱眉:“怎么弄的?” 黄俊铭叹气:“这次来的电报专员有保镖,那保镖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腿上很厉害,我为躲他上了房梁,上去的时候手没抓好,一下就抻着了” 小柳儿拿了跌打油回来,倒进手心搓热后,就开始给黄俊铭揉背。 黄俊铭疼的抽气,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在跳。 龙椿见状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了怀里,又叫他闭上眼睛。 “忍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小柳儿闻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嘴里还闲话道。 第19章 魁(十九) “阿姐,咱们这个月杀了能有一百个人了吧?家里子弹不多了,刀也废了好多,回家里取吗?还是从外面买?” 龙椿低着头:“外面买吧,家里的留着,以后......” 以后...... 以后什么? 龙椿的话没说完,人就茫然起来。 眼下北平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 她带着黄俊铭每天早出晚归,杀人杀到了砍瓜切菜的地步,却不见一点儿效果。 日本人该来还是来,他们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的往北平进驻,叫嚣着要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龙椿知道,倘若她继续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戮下去。 至多再有两个月,她就会被日本人查出踪迹,抓住尾巴。 届时她的下场......要是能被乱枪打死的话,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可是不杀,又怎么办? 跑吗?跑到哪里去? 这时候跑了,又算什么呢? 黄俊铭的药上完后,龙椿便背着手叹着气的洗漱去了。 ...... 清晨五六点。 小柳儿悄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要早点去前门大街上买油条豆浆回来。 阿姐最近饭量奇大,半条手臂长的大油条,她一顿要吃掉四根。 还得再吃一笼包子,两碗豆浆才觉得饱。 黄俊铭也是,他每次出去干活之前,都要吃好些饼干和面食之类顶饱的东西,才能撑得到回家。 小柳儿从床上下来后,又悄悄看了一眼龙椿。 龙椿脸色倒是还好,就是睡的比往日沉了。 以前她睡在龙椿身边,即便只是轻轻翻身,都能将龙椿惊醒。 可现在不会了,人累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睡的很死。 小柳儿有些心疼龙椿,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她。 只好每天起个大早,早早的买些吃食回来,保障好后勤工作。 小柳儿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伸手从衣架上拿下小挎包和毛线帽子。 及至穿戴整齐后,她又猫着个腰,静悄悄的溜出门了。 小柳儿起床的声音没有惊醒龙椿,可她关门的动静,却搅扰了龙椿的深眠。 龙椿躺在卧室里毫无征兆的睁了眼,而后又侧头看了一眼枕边。 见小柳儿不在后,她心里大致猜到了她的去处,是以并不担心。 龙椿复又闭上眼,想让自己再睡过去,可突如其来一阵呕吐感却卷上了她的喉咙。 她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来不及,扭头就对着床边干呕起来。 昨晚回家后龙椿没有吃东西,洗漱完就睡下了。 此刻她呕的厉害,双眼中的生理性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龙椿干呕的动静委实不小,她的咽喉不受控的抽搐挤压起来。 几乎是要逼着她将空无一物的胃袋吐出来。 直到一点苦水胆汁流到了地上,龙椿才断气一般趴在了床头。 湿透了的眼睛仍在流泪,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 龙椿趴在床头粗喘,直到熬过了这一阵恶心后,才缓缓回了神。 她皱眉去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心中疑云大起。 她几乎是个不生病的人,打记事起她就没有头疼脑热过。 就是流浪在街上险些冻死的时候,她也从未伤风害病。 龙椿扶着床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兔子睡衣,同床下的兔子毛拖鞋是一套,都是孟璇刚从河北捎回来的。 龙椿起了身,先走去客厅拿了些纸巾,回来将地上的胆汁擦去。 又走去浴室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心里有个古怪的猜想,却迟迟不敢确定。 不一会儿,小柳儿带着一大包油条一大包小笼包子,和一暖壶豆浆进了家门。 龙椿坐在客厅窗边,呆滞的望着窗外。 小柳儿见状一愣。 “诶?阿姐怎么起来了?这才睡了多一会儿?” 龙椿回头,机械的起身去接小柳儿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豆浆包子油条摆了满桌。 黄俊铭睡的深沉,没有被杯盘碰撞的声音闹醒。 小柳儿也没叫他,只将他要吃的东西预留出来,搁在了厨房里的热灶上保温。 小柳儿看着心不在焉的龙椿,一边吃包子一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 龙椿咽了口唾沫,端起豆浆喝了一口。 却不想只这一口,就又让她呕吐起来。 当龙椿第二次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就明白,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了。 龙椿起身套了件黑风衣,里头的兔子睡衣也不及换下,就回头对着小柳儿说。 “走,到同仁堂买跌打油去” 小柳儿惊奇:“这个点儿去?跌打油我去买就好了啊,还有阿姐你怎么吐的这样?包子太腻了吗?” 龙椿不理她了,随手往大衣上套了个围巾,就抬脚往楼下走去。 ...... 同仁堂后院小药房。 龙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雪白的腕子被一位老人家按在手里。 老人家捏着她的脉门,一时捻须一时皱眉,却迟迟不肯开口下断。 龙椿看的烦躁不已,只问。 “您把明白了吗?” 老人家闻言睁了眼,不屑道。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把不明白个喜脉?” 龙椿闻言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吧?我也没折腾过几回......怎么会呢?” 老人家哼笑,当场揶揄起来。 “不能什么不能?你也怪了,寻常人家的姑娘知道自己有了,那早臊的活不成了,你还觉着自己没折腾过几回?真亏你说的出口!” 龙椿拧着眉头:“那怎么办?” 老头儿一愣:“什么怎么办?你还问上我了?这事儿有叫外人拿主意的吗?” 话至此处,龙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是啊,这事儿的确是没有让外人拿主意的道理。 龙椿一手按在膝头,片刻后便缓过了神。 “老太爷,烦您给开副药吧” 老太爷端起桌上的瓷碗儿茶,低头细呷。 “保胎药还是落胎药啊?” “落胎药”龙椿道。 老太爷摇摇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那会儿满大街要饭的孩子里,也就你还有个人样,挺大的眼睛,鹅蛋脸,身条儿也顺” 龙椿抬头:“怎么说起这个?” 老太爷徐徐叹气。 他捧着热茶,似是回忆起了早年的北平。 “人老了,就总想起以前,最近死在北平的那些日本人,是你做的吧?” 龙椿点头,承认的很是爽快。 “是我” 老太爷笑:“你看,北平把你们这一层小叫花子养大,现如今你们就护住了北平,人么,活在这世上就是一场轮回而已” “什么意思?”龙椿问。 老太爷大笑:“意思是你这辈子已然是这样了,早早给自己留个后也是好的么,免得日后老无所依,多凄凉?” 龙椿荒唐:“我就没想着能活到老无所依的岁数” 老太爷笑着:“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成了,结果呢?人啊,别自己给自己算命,老天给你的东西,那都是有定数的” 第20章 魁(二十) 龙椿从同仁堂拿了落胎药后,便回到了小二楼。 结果到了家中一看,便见那副落胎药底下,还压着一份保胎药,并一包阿胶膏。 龙椿不知道老太爷给自己两副药是什么意思。 她是决计不可能把孩子生下来的。 即便不说她往日作下的那些孽,就单凭眼下这个乱世,她也绝不可能让这孩子降生。 龙椿独自坐在卧室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老太爷告诉她,她已经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胎气还甚稳。 至于今日呕吐,也只是寻常的孕中反应。 龙椿垂眸,对于自己的身体感到心惊。 三个月?她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月事了吗?她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往日柏雨山说她心大,她还觉得冤枉,现在想想,也算他评的精到。 年后事多,她一直无暇分心来关照自己。 而今乍然有了异常,不想竟是这样的消息,简直离奇。 小柳儿怀里抱着一兜子药油,从卧室门外探进脑袋。 “阿姐!” 龙椿抬头:“怎么了?” “午饭得了,酱牛肉面条,还炒了鸡蛋” 龙椿听见炒鸡蛋这三个字后,喉咙中竟又是一阵紧缩。 她赶忙扶住床边,一手捂住心口强行压住呕意,又对小柳儿摆摆手。 “我不吃了,你跟俊铭吃,下午我要睡觉,到了夜里你再来叫我” 小柳儿担忧的眨眨眼:“阿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老太爷给你开的什么药呀?我这会儿就煎上吧,等你醒了就能喝了” 龙椿摇头:“没事,你不管,把门关上” 小柳儿看着龙椿无甚异常的脸色,忧心忡忡的关上了卧室门。 小餐桌前,黄俊铭端了一大碗面条吃着,小柳儿则端了一小碗面条,一根根的挖着。 “......阿姐怪怪的,像是坐病了” 黄俊铭挑眉:“怎么怪怪的?” 小柳儿低头:“说不上,但就是怪怪的,黄哥你先吃,我得再去趟同仁堂” 黄俊铭伸手拉住要离席的小柳儿。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阿姐看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胳膊还没好全,就别瞎打听了” 小柳儿不等黄俊铭将话说完,就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激动道。 “你不知道!上次朗哥带那个女人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现在阿姐跟那个女人一样,也变得怪怪的了!” 小柳儿的文化程度有限,她无法精确的形容出龙椿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只能用最直白无序的话,将她所看见的龙椿表达出来。 黄俊铭这头没有劝住小柳儿,也没参透小柳儿话里的“怪怪的”意味着什么。 他稀里糊涂的吃完饭后,就上街去同线人接头了。 等拿到了河北送来的消息后,他又一闪身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 这胡同深处有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中还搭着一顶高高的雨布棚,黑色的雨布几乎把整个院子的阳光都遮住了。 黄俊铭进了小院儿,来接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便是“千里眼”本尊,许耀星,许先生。 黄俊铭冲着许耀星点了个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要知道,这位许老板可是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往日别说见面了,连知道他真名的人都很少。 “许先生怎么在这里?”黄俊铭问。 许耀星穿着一身黑风衣,站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指尖还夹着一支烟。 “我来这里有缘故,大姐姐现在在哪里?” 黄俊铭一愣:“在家里呢” 许耀星低头抽了口烟:“你替我带个话给大姐姐,就说我有人情要还给她,今晚八点一刻,就在这里见” 黄俊铭有些不解,却不再多问,只先问龙椿交代过他的事情。 “找到马兰了吗?” 许耀星闻言呆了一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轻轻的“哎呀”一声。 他拍着脑袋丢了香烟,抬脚就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恍惚间,许耀星脱离了阴暗角落的脸,暴露在了一线天光之下。 那是一张极白净的脸,细看面相,几乎是个幼态的孩子面貌。 可他偏又是个大人个头,身材高挑不说,烟瘾还不小。 许耀星走到后院儿暗门前,伸手招来两个小伙计。 不多时,一具女子裸体就被从后院儿里拖出了出来。 这女子没有咽气,周身也没有受虐的痕迹,只是全身赤裸,神情恍惚。 黄俊铭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许耀星。 “你给她用药了?” 许耀星苍白又孩子气的一笑。 “嗯,她老喊,干咱们这行的,谁还能带个喇叭上路?” 黄俊铭拧着眉头:“阿姐拿她回来要问话的,人都木了,还怎么问?” 许耀星搓搓手,雪白干瘦的一双手上,戴着一只老大的翡翠扳指。 “我知道大姐姐要问什么,我都派人查了,肯定错不了,天津白家那两口子就是朗霆带着这个女人杀的,起先朗霆不愿意,但这个女人说要弄一笔钱才能离开天津,不然到了外地,手里没钱就艰难了,朗霆也是听了她的话才坏的规矩” 第21章 魁(二十一) 许耀星说罢,见黄俊铭迟迟不回复后,便又道。 “我知道规矩,你要是觉得交不了差,干脆就把人放我这儿,等晚上见了大姐姐,我亲自跟她说” 黄俊铭低着头想了片刻,随即从兜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许耀星手里。 “我先回去见阿姐,再问阿姐肯不肯见你,你刚才说的话和马兰的情况,我也都会跟阿姐说清楚” 许耀星轻笑:“好” ...... 傍晚时分,龙椿坐在卧室床头,犹豫着要不要给韩子毅去一通电话。 老太爷说,这种事情没有问外人的,那就说明这事儿是要问一问内人。 可韩子毅...... 龙椿低下头,想起自己离开南京时说的话。 她同韩子毅说:“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我等你回复,倘或你真的不愿意低头,也不想再跟南京政府有瓜葛,那你就来北平,我们一起生活” 彼时的韩子毅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脑袋抵在龙椿腰上。 许久后,才闷闷的道。 “嗯......我想一想” 思及此,龙椿起了身,拿起听筒拨通了号码。 南京那头很快接通,韩子毅的声音疲倦里透着烦躁。 “谁?” “我” 只这一个字,韩子毅脸上的不耐就消失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不自觉看向走廊门口。 他怕客厅里的父女俩会突然找过来,从而窥见他和龙椿的谈话。 片刻后,见无人过来,韩子毅才垂下眉头,口角生出柔软的弧度。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你好不好?” “你想的怎么样了?留在南京,还是来北平?” 夫妻二人各自抛出问题,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韩子毅怔忪一瞬,不明白龙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疾言厉色的来问他。 他忍住舌根下的苦意,认命般答道。 “我留在南京” 龙椿闻言伸手捏了捏眉头。 对于这个答案,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欣喜。 韩子毅能留在南京,于他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要留在南京,就势必要同自己离婚,那这个孩子,就彻底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龙椿难耐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出疼痛后,才淡淡道。 “哦,好,那过几天我托人把离婚的文书给你送过去” 这句话过后,韩子毅沉默许久。 他直觉龙椿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便也不好判断。 韩子毅踯躅一会儿,又道:“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份军报,上面有输送烟土的线路,还有国军兵工厂的位置”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嗯?你在南京这么说的上话么?都能知道兵工厂的位置?” 韩子毅笑:“倘若没有实打实的好处,我又何苦熬在这里?我心里明明是想见你,可现在也只能隔着电话,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龙椿不大真心的笑了两声,想快些了结这通电话。 不知为何,韩子毅低声同她说些好听话的时候。 她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想要跟他坦白一切的冲动。 这感觉有点失控的意思在里面,但龙椿不喜欢失控,她咬了咬牙,对着听筒说道。 “以后还是能见到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那个,我夜里还有事情,就先......” 韩子毅垂着眼:“小椿” “嗯?” “你心里有事可以瞒旁人,但不可以瞒我” “什么意思?” “你当家当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太太,要是有了大事,你该要和我商量的” 龙椿嘶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多心” 说到这里,龙椿又故作轻松道:“你是我太太这种话,你也没几天可说了,趁早多说几次过干瘾吧” 韩子毅低着头,看向自己指尖捏着的子弹。 他反复的摩挲它,试图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以后每天五点一刻,我都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接” 龙椿笑了一声:“好,这个时间我正好能到家” “真的没事?”韩子毅再问。 “真的没事”龙椿又答。 电话挂断之前,仿佛命中注定似得,龙椿从听筒里听到了一道女声。 那女声清甜的,又带一点少女的脆,她撒娇似得道:“怀郁哥,谁的电话啊打这么久?” 一瞬间里,韩子毅阴沉的脸变了颜色,他回过头去看她,唇边带笑道。 “是天津的珠宝匠人,南京师傅手艺不行,做出来的戒指老气,不配你” 少女闻言脸红的厉害,却难掩心动。 “那我要米奇老鼠的款式!三颗钻石,一颗大两颗小,拼在一起做老鼠头,行不行?” 韩子毅笑,又扭回头去对着听筒道。 “能这样做吗师傅?” 龙椿静静看向自己床头那只米奇老鼠糖果盒,轻声道。 “能的” ...... 黄俊铭回来后,直接进了卧室同龙椿回话,说是许耀星请她过去见一面。 龙椿闻言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她不多想,随手就套了件外衣就出了门。 片刻后,龙椿到了许耀星的小院落,也见到了马兰。 此刻马兰身上已经穿上了衣服,只是神情依旧是呆滞的,满眼的迷茫麻木。 龙椿皱眉,对着许耀星问道:“真是她祸着朗霆下的杀手?” 许耀星点头:“嗯,这小娘们儿有点脑子的,我抓朗霆的时候,她跑的那叫一个快,被堵在火车站之后,她又扯着嗓子喊,说是你指使着朗霆去杀人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用的药” “在哪儿抓着的?”龙椿问。 “上海,这两人弄到钱之后就往上海去了” 龙椿“唉”了一声,不舒服的俯下身去看马兰,又同她耳语道。 “你陪他去吧” 说罢,龙椿用藏在袖子里的小薄片儿刀割断了马兰的脖子。 又趁着血水还没喷出的时候,抬脚走进了院落中的小厅堂。 许耀星紧跟在龙椿身后,进门之际,他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小伙计和黄俊铭吩咐道。 “来个人给这一滩拾掇了,你们几个外面候着,我跟大姐姐有话说” 黄俊铭先是犹疑了一瞬,见屋里并没有旁人后,便也放心下来,缓缓点了个头。 第22章 魁(二十二) 屋内,龙椿坐在主位上,又仰头看向门口的许耀星。 “你见我什么事情?” 许耀星笑了一声,转身关上了屋门。 “日本人一入关我就往上海去了,本来想着上海的形势能比北平好点儿,没想到还不如北平呢” 龙椿无奈摇头:“北平也好不了多久了” 许耀星叹气,上前给龙椿奉茶。 “这是实话,北平确实是好不了多久了,咱们这些人,是得想想别的出路了” 龙椿歪了脑袋,很不解:“你今儿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感慨这个事情?还是有了什么出路要跟我商量?” 许耀星闻言只是笑:“大姐姐你家大业大熬得住,我却是不敢再留了,我还是得想办法找出路的,不然真就被困死在北平了” 龙椿挑眉:“你难道还没攒下背井离乡的钱么?” 许耀星无奈唏嘘:“哪里够?现在外头一张火车票都炒到天价了,更不说飞机轮船了,再说了,咱们这些人,谁能甘心空着手走?” 说话间,许耀星就掏烟盒儿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又一连对着龙椿开了八枪。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饶是龙椿机敏过人,却也防不住这样毫无征兆的冷枪。 许耀星第一枪就瞄准了龙椿的脑袋,却又在冥冥中失了准头,打在了龙椿心口。 挨到第二枪时,龙椿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正遭遇什么。 她本能的下滑身子,期间又迅速从后腰抽出刀,而后便一刀砍向了许耀星的小腿。 看的这一幕的许耀星愣了 ,愣到连躲避也忘了。 他知道龙椿这人有点邪门的本事。 可他始终没想到,龙椿的本事居然能邪门到中了枪之后,还能爬起来攻击他? 许耀星的惨叫声几乎是和龙椿同步响起的。 龙椿被许耀星慌乱中的子弹打到了腿,偏她腿上还没有做防护措施。 是以这一下当场就打穿了她的皮肉,故而龙椿才惨叫起来。 许耀星惨叫则是因为,龙椿在刺了他的下三路后,又一把扯倒了他下盘。 她趁势骑在了他身上,抬刀就要往他脖子上捅。 此时此刻,许耀星伤了小腿又受了惊吓,自然要惨叫起来。 龙椿不理他惨叫,只一手捂住自己的大腿止血,一手气势汹汹的去插许耀星的脖子。 七八刀过后,院子里也响起了械斗之声。 龙椿没有分神,她生怕自己补刀不尽,再留了许耀星一口活气,生出变数。 于是她便又抄起刀来动作,直将许耀星的喉咙肉割至翻开后,她才稍觉心安。 片刻过后,龙椿一瘸一拐从许耀星身上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要自己的命。 但她知道,两个没有过节的人,突然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步,肯定是有原因的。 至于这个原因么......龙椿低头看了一眼许耀星,冷冷的哼了一声。 龙椿忍痛推开了小厅堂的门,抬头便见阴沉沉的院落里,只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黄俊铭。 黄俊铭手中提着刀,脚边躺着三四具小伙计的尸体。 龙椿见状冷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许耀星的尸首,啐道。 “背信弃义的东西” 黄俊铭刚经历了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此刻还没太反应过来局面,只对着龙椿问。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龙椿一边收刀,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小院儿外走。 “还能怎么回事?这王八蛋想拿我的命给他换盘缠呢!枉我从前还拿他当个朋友看,简直晦气!” 龙椿脸上虽没有气急败坏,可话语里的失望却已经溢于言表。 北平城中,故人渐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龙椿眼底酿着一片血色,走路愈发急躁起来。 她方才挥刀时太过用力,骤然听见枪响后,又在瞬间内绷紧了身体,此刻竟迟迟放松不下来。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低头看着地上一道道过分浓艳的血迹。 忽而间,黄俊铭伸手按住了龙椿的肩膀。 “阿姐腿伤了?” 龙椿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又道:“不厉害,擦着大腿边过去的,至多掉块肉,不打紧,先回家” 黄俊铭闻言茫然道:“擦伤......会流这么多血吗?” 龙椿昏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预兆。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好端端的说着话。 可下一秒,她就突然两眼翻白的晕了过去。 狂风吹蜡烛似得倒了。 黄俊铭见状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伸手接住龙椿的瞬间,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 韩子毅赶到北平时,是隔日夜里一点。 他同南京的一切人撒了谎,只说自己要回天津一趟,为陆妙然赶制一枚米奇老鼠婚戒。 韩子毅深知自己这个人在什么事上都有限,可唯独在第六感这件事上,他一向都准的离奇。 昨晚那通电话里,虽然龙椿已经极力在掩饰了,可他还是听出了些微妙的端倪。 他没法儿凭空猜测龙椿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但他确信,只要他亲自来见了她,那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 龙椿住进了北平城东的德国医院,在经过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后。 她终于半死不活的出了手术室。 小柳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苍白的龙椿。 她想,龙椿的血是不是已经流干了? 人怎么可以苍白到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呢? 医院里的中国医生站在病房门口,对着小柳儿和黄俊铭说道。 “太危险了,真是太危险了,怀着孕的人怎么还能中了弹?万幸是身上穿了防弹衣,要不然哪里还能挺到医院来?她丈夫呢?父母呢?” 小柳儿怔怔的,对医生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问。 “......什么怀着孕?为什么大出血?我姐姐会不会死?” 医生无奈的一皱眉,觉得这小丫头不济事,便又问道。 第23章 魁(二十三) “你家大人没来吗?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子?你家姐姐腹部胸口肩头都有中弹,但因为穿了防弹衣,所以不是贯穿伤,可不是贯穿伤那也是挨了枪子儿了!怀着孕的人肚子上挨了一枪,可怎么得了?你们快去别的医院里找找血包吧,你姐姐这会儿就等着输血救命呢!” 小柳儿微张着嘴,两眼不自觉的看向躺在病房里的龙椿。 她恍惚的想,阿姐要死了吗? 比之不敢置信的小柳儿,黄俊铭倒是存住了一点理智。 他抬头问道:“怎么找?哪里找?买还是捉人来?” 医生闻言一愣,不明白黄俊铭这句捉人来是什么意思。 然情况紧急,他也不能深究,便只说。 “医院里买,b型血,你们能跑几家医院就跑几家,协和一定要去,他们那里血多” 黄俊铭和小柳儿一道出了医院。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开车去了医院,一个则回柑子府去装金条。 破晓时分,小柳儿拿出来的四十根金条已经全数送出。 可这四十根金条,却也只换回了十二包血浆。 小柳儿同黄俊铭瘫坐在龙椿的病房外。 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医生,用他们听不懂洋文急切交谈。 小柳儿低着头,毛线帽子顶上的毛球也随之耷拉下来。 “......俊铭哥,我能不能替阿姐死了?” 黄俊铭闻言,痛苦的一皱眉。 他本身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此刻小柳儿心里的惶恐和痛楚,他无不感同身受。 他没法儿回答小柳儿的话,只能伸出手来,将小柳儿的手握进掌心。 “阿姐不会死的” 小柳儿仰头,眼中无泪,只是空。 “真的吗?”她问。 黄俊铭避开她的目光, 握紧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嗯,真的” ...... 韩子毅下了火车后,第一时间就给小二楼打去了电话。 只可惜一连三通过去,都是无人接听。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心下预感愈发不好。 随后韩子毅又雇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往柑子府去,可能到了以后,却只见柑子府已经闭了大门。 韩子毅在柑子府外停了片刻,不信邪的上前叩门。 果然,三声门响后,门内传来了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 “找谁?” “找龙老板” “大老板南边去了,家里不待客,请回吧” “我是天津帅府的韩子毅,你们大老板的丈夫,我找她有急事,还请不要搪塞我” 话音落下,朱红色的府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内站着一个雪团儿似得小女孩子,她穿一身蓝棉衣,眼睛黑的出奇。 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番韩子毅,随后又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我好像是见过你,柳姨刚才来家里取过东西,应该是给大老板送去了,我看方向是往城东去了,多的我也不知道,你走吧” 说罢,小女孩不等韩子毅答话,就急匆匆的关了府门,像是生怕叫人看见自己。 韩子毅站在门外,不自觉顺着城东的方向望了一眼。 北平城东有学校,戏园子,还有几间颇有名气的大烟馆,再有就是德国人开的医院了。 ...... 韩子毅赶到医院时,天光已经大亮。 苍白冷酷的水泥医院,阴沉沉的伫立在天幕之下。 小柳儿和黄俊铭仍是几个钟头前的姿势。 他俩动也不动的坐在病房外,既想不起来吃饭,也想不起来喝水,只是坐着。 韩子毅大步流星的进了医院后,开口便用流利的德文同前台的护士小姐相问。 “hallo, hatte ich letzte nacht einen notfallpatienten?(你好,请问昨晚有急诊病人吗?)” 小护士被突如其来的家乡话吓到,不明白一个中国人是怎么把德语讲的这么毫无口音的。 小护士看着韩子毅愣了一瞬,才道:“ja, es gibt eine dame, die stark geblutet hat und jetzt nicht au?er gefahr ist, sind sie ihre familie?(是的,有一位女士经历了大出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你是她的家人吗?)” 韩子毅闻言一怔,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机械的答话道。 “ja, ich bin ihr ehemann(是,我是她丈夫)” 韩子毅精神恍惚的进了龙椿的病房。 来北平这一路上,他想过她会遇到些状况。 但他没想到,她会在怀了他孩子的同时,被人持枪射中腹部,从而大出血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怎会如此呢? 她重伤之时,他在干什么呢?韩子毅这样问自己。 彼时,他好像是在和陆妙然道别。 少女曼妙的身体扑在他怀里,快乐的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 “我一定要米奇老鼠的款式,好不好?” “好” 韩子毅站在龙椿床边,看着那张几乎已经血色全无的脸。 许久后,他木然的抬起头,对着医生问道。 “ist sie au?er gefahr?(她脱离危险了吗?)” 黑发蓝眼大鼻子的医生摇摇头。 “nein, sie braucht noch eine bluttransfusion, aber die blutbank unseres krankenhauses geht zur neige(没有,她还需要输血,但我们医院的血库已经告急了)” “wie sieht es mit der blutgruppe aus?(血型呢?)”韩子毅问。 “blutgruppe b(b型血)” “benutze meine(用我的)” 跟着韩子毅进来的小柳儿和黄俊铭,并不知韩子毅在同医生说些什么,也不敢冒然搭茬。 医生在听到韩子毅说用他的血后,便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血型。 而后就出了病房,吩咐护士准备给韩子毅抽血。 小柳儿见医生走了,便冲着韩子毅问道:“阿姐怎么样?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韩子毅脸上没有表情,眼眸中一片寂静,他轻声问道。 “医生给你们俩测过血型了吗?是什么?” 小柳儿闻言低下头去,不肯叫外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我们俩都是a,刚才俊铭哥从家里带了很多小孩子过来,可是都不能用,只有一个能用的,结果抽了两管之后,大夫就不给抽了” 黄俊铭闻言也低下头,沉默的看向床上的龙椿。 韩子毅看着这两个大孩子,忽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俩的脑袋。 “别害怕,她不会有事的” 韩子毅想,如果此刻龙椿是醒着的,应该就会这样安慰他们吧。 她会摸摸他们的头,跟他们说。 “没关系,阿姐不会有事的” ...... 第24章 魁(二十四) 护士拿着抽血用具进来的时候,韩子毅让小柳儿和黄俊铭去外面等候。 等他俩出去后,韩子毅才对着护士道:“bitte rauchen sie 800 ml, ich habe einen gesunden menschenverstand und wei?, was es bedeutet,ssen sie sich nicht davon abhalten(请抽八百毫升,我有医疗常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劝阻我)” 浅色眼眸的护士看着韩子毅沉默,片刻后,她俏皮的耸耸肩。 “als ehemann...... naturlich!(身为丈夫的话......当然了!)” 韩子毅坐在龙椿床边,脱下外套,又挽起衬衣的袖子,将胳膊递给护士小姐。 须臾后,殷红的血液从刺破的皮肤中溢出,红线似得钻进了透明的塑胶管里。 韩子毅没有去看自己的胳膊,只定定看着龙椿的脸。 她好像是瘦了? 嗯,的确是有一点。 韩子毅看着看着,就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上了龙椿的脸颊。 他庆幸的发现,龙椿的体温不似她的脸色那么吓人。 她是温热的,一直都是。 即便重伤如此,她也还是温热的。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落下眼泪,忽而又狠狠在龙椿脸上掐了一下。 直至在她脸上掐出一个红色的月牙后,他才颤抖着松了手,笑道。 “还不了手了吧?” “醒来就给你还手” “你不要死” “不要” ...... 四月初,北平满街都是柳絮。 小柳儿这两天闹了皮肤病,曾经被烧伤的那块脸皮一见柳絮和春风,就疙疙瘩瘩的直发痒。 她难受的给自己买了个棉纱口罩整日戴着,夜里才摘下来抹药。 这天清晨,她惯例去前门大街买油条豆浆。 谁知刚把装豆浆的暖壶打满,就被一个宿醉的洋人调戏了。 那洋人说不好中国话,只是大着舌头道:“把你脸上!这个!白色的!摘掉!” 小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形单影只后,便依言摘下口罩。 还一手捂着小脸,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洋人从来都喜欢东方女孩的含蓄娇羞。 是以见了小柳儿这一笑后,这畜生当场就起了歪心思。 小柳儿笑着,又主动去牵了洋人的手,顺水推舟的将人带进了一条暗巷里。 一刻钟后,小柳儿从暗巷里走出,身上多了七八块现大洋,和一把崭新的外国手枪。 她神清气爽的回了早点摊子,拎起豆浆暖壶就向着德国医院去了。 她这两天整日待在医院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同那些洋鬼子医生说话。 她生怕自己态度不好,人家就不肯好好给龙椿治病了。 然而小柳儿骨子里,其实是最恨洋人的,甚至比恨日本人还恨。 因为在小柳儿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爹娘亲戚,街坊邻居,就都死在洋人手里了。 小柳儿抱着早点,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洋人真是不长眼,专挑她窝火的时候送上来。 也就是她今天没带刀,只能用枪给他个痛快。 不然......哼。 龙椿是在三月底醒来的。 她醒来那天,韩子毅已经守她守的抠搂了眼睛,削尖了颧骨,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话。 黄俊铭则每天都要回一趟柑子府拿金条,只为前前后后的打点好医生,叫他们务必好好医治龙椿。 小柳儿进了病房后,黄俊铭已经回小二楼睡觉去了。 只有韩子毅守在龙椿床头,时不时的查看她手上的针头。 小柳儿见龙椿还睡着,便轻手轻脚的将早点放下,又小声道:“......阿姐又睡着啦?” 韩子毅微笑着点头,同样小声道。 “嗯,她一睁眼不是饿就是困,你把吃的放下回去睡会儿吧,下午饭的时候再来” 小柳儿趴在床头看了一眼龙椿,见龙椿的气色比昨天更好了一些后,便不自觉的笑起来。 静默之间,小柳儿忽而抬头看向韩子毅。 比之龙椿渐有起色的脸,韩子毅的脸,就有点每况愈下的意思了。 小柳儿咬了一下嘴唇,坦然道:“我以前不大瞧得上你,你知道吧?” 韩子毅不知她打哪儿来了这么一句,却仍是笑着答话,故作不知。 “你有吗?” 小柳儿皱着眉一点头,莫名有些自责。 “有的,唉,我以前老觉得你要占阿姐的便宜,而且你们这些当兵的一向都风评不好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昨天陶医生跟我说,他说你这段时间给阿姐抽了好多血,以后要是调理不好,就要贫血贫一辈子,走走路都要栽倒在地上的” 韩子毅仍是笑:“没关系,我以后少走路就好了” 小柳儿有些不解的歪了脑袋。 “怎么少走路?” “坐汽车,或者坐轮椅,都可以” 小柳儿叹了口气,不太明白韩子毅这人的想法,只觉得他的脑子似乎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哪有人知道自己落下毛病了,一辈子不能走路了,还这么心平气和的? 第25章 魁(二十五) 许久后,小柳儿又道:“总之我以后不会从门缝里看你了,但我也不会太感激你,阿姐是因为你才怀了孕的,又是因为怀了孕才大出血的,所以没有你的话,阿姐根本就不会重伤,来十个许耀星也不能” 韩子毅静静看着小柳儿:“你说的对,的确是我害了她,你也不用感激我” 小柳儿闻言只耸耸肩,不再跟韩子毅闲话。 她这两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便是得空在龙椿床边趴一阵子,也总是睡不深。 这会儿是要回家补个觉了。 小柳儿走后,韩子毅起身去洗漱间拧了个热毛巾,回来就开始给龙椿擦脸,擦手心。 龙椿被他一顿抹擦抹的睁了眼睛。 寂静清晨间,韩子毅背后的窗户里送来一片微凉的阳光,尽数都落在他肩头耳后。 龙椿怔怔的望着男人,像是在望着一个虚幻的残影。 “真的是你?” 韩子毅不看她,只低着头给她擦手,擦着擦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我是谁?” 龙椿舔舔自己湿润的嘴唇,不明白自己明明嘴里拔干,嘴唇却为何这么湿润。 韩子毅擦完了龙椿的手后,便抬起头看她。 “口干?” 龙椿点头后,韩子毅便起身去提小柳儿送来的豆浆暖壶。 青花瓷的小碗小勺摆在小铁皮桌子上。 韩子毅抬高暖壶,黄豆现磨的浓郁豆浆,便绸缎似得落进碗里。 韩子毅端过豆浆喂了龙椿两口,又想起来这豆浆里没有加糖。 “要糖不要?”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很乖的点了个头。 “有就要” 韩子毅看着她乌黑的瞳孔,苍白的小脸,只觉得心头温热。 龙椿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伤的太重了。 往日那个跋扈又凶悍的大姐姐,此刻竟变成了一只听话又腼腆的病猫咪。 韩子毅又起身,想去假充餐台的铁皮桌子上拿白糖。 却不想刚一站起来,他就手软脚软的摔了豆浆碗,整个人绵软无力的跌在了病床上。 “当啷”一声过后,豆浆碗四分五裂的摔碎在木地板上。 龙椿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韩子毅。 却无奈她如今也不似往常有力,这一拉仍是徒劳。 两人重重的撞在一起,韩子毅的脑袋砸在了龙椿的小腹上。 这一下过后,韩子毅便虚的两眼发黑,龙椿则腹痛的呻吟出声。 最后解救了两人的,乃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进来后,先是将两人拉开,而后又给韩子毅吃了一种补血的麻色药片。 最后又掀开被子看了看龙椿的下身,确认没有出血后。 小护士便暧昧的眨了眨眼,对韩子毅说道。 “keine sorge, noch nicht(别着急哦,现在还不行)” 韩子毅匪夷所思的看向护士,见她说的一脸调侃,也只得无奈一笑,不作解释。 “ich hab es(我知道)” 护士走后,龙椿伸手摸了摸韩子毅的膝盖。 “你怎么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南京有人欺负你吗?” 韩子毅苦笑:“我都来了一个月了,期间你也醒了好几次,我都在跟前,怎么还问这个话?” 龙椿眨眨眼,乌浓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依稀看到你了,但又觉得不应该,以为是做梦呢......” 韩子毅听的心软。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龙椿身后的枕头上,轻轻嗅闻着龙椿身上的热气。 “你胆子真的大,这么大的事情,通了电话也不吭声,倘或我没多心,你今天怎么样呢?”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的头顶,发觉男人的头发长了。 以前总是修剪整齐的后脑勺,此刻也已经有了长度。 黑黑的发茬儿又厚又密,像某种油亮的马鬃。 龙椿没有接韩子毅的话茬,反倒低头去闻他的头发,又实事求是的讲了一句。 “你头发油了,臭臭的” 韩子毅闻言立马抬了头,龙椿看着他大惊失色的脸,也跟着慌张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咋了?”龙椿问。 韩子毅先是一言不发,之后居然脸红起来,左顾右盼的坐不住,像是想给自己找个帽子戴。 “我一个月没出医院,一天给你擦四五回身子,就没顾上自己......” 龙椿先是呆了一呆,见他真的为此害臊后,又不自觉的笑开。 她艰难的坐直身子,几乎强迫着把韩子毅抱进了怀里,轻声道。 “我就是那么一说,又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韩子毅挣扎一下:“你别抱我了,我一会儿出去刮个脸洗洗澡,你......” “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你再去,我从南京走了之后,就一直很想你,回北平的火车上我睡着了,还梦见你了” 韩子毅眼眶一热:“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来柑子府找我,带了那个桃酥一样的饼干,我坐在凉亭里吃,说糖放少了,你说不可能,你放了快半斤砂糖,再放就发苦了” 韩子毅笑起来:“糖放多了确实要发苦的” 说话间,龙椿轻轻捧起韩子毅的脸,两人脸贴着脸的对视,便不自觉的吻在一起。 一吻过后,龙椿低下头。 “我们现在不好有孩子的,我不告诉你,就是想着自己处理了,免得来去麻烦” 韩子毅亦低下头,同龙椿脑袋抵着脑袋的说话。 “是免得来去麻烦,还是怕我说出要留下这个孩子的话,你就要心乱?” 龙椿微微躲闪了目光:“都有” 韩子毅叹气摇头:“我不可惜这个孩子,只要你平安,旁的都不相干” 龙椿抬眼:“你这么想?” 韩子毅笑:“眼下这个世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亡国奴,你我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要拖着个孩子满世界躲轰炸么?你又是怎么想?” 龙椿怔怔的:“我和你一样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了这个孩子几天,我居然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韩子毅忍住难过,轻声问。 龙椿虚着目光,回想在自己不能睁眼的那几天里,于梦中见过的一个小孩。 “女孩儿,短头发,眼睛很大的,生下来也不哭,忧忧郁郁的待在襁褓里,时不时看我一眼,很像我,又有点像你” 第26章 魁(二十六) 韩子毅闻言便将龙椿拥进了怀里。 “我不好,等以后安稳了,我领养个丫头,咱们好好把她养大,做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龙椿愣了一瞬,很快抓住了这话的重点。 “我再不能生育了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却凭空掉出两颗眼泪。 他低着头,躲开龙椿的目光,嘴里也不回答是与否,只一味的抱歉。 “对不起” 龙椿对这件事的反应,倒不似韩子毅这样失落。 她只短暂的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释然般笑道。 “唉,也没说的,该我这样” 韩子毅抬头,眼底满是血丝:“什么话?” 龙椿无奈的红了眼。 “我真的杀了不少人” 韩子毅伸手捏住龙椿的脸,用大拇指封住她无甚血色的唇。 “我老子为跟人斗气,动不动开战,一场仗下来少说死两三千人,他都能儿孙满堂,你凭什么不能?” 龙椿张嘴咬了一口韩子毅的手,不叫他按着自己的嘴。 “你就别咒我了,他老人家就是死在你这个儿孙手里的,我要真生你这么个不孝子出来,肯定是当场掐死,不留后患的” 话至此处,两人突然就笑起来。 龙椿仰头歪倒在大枕头上,韩子毅则坐回床边,不动声色的伸手抹去了腮边的泪。 须臾后,韩子毅又再起身,他先是收拾了地上的瓷碗,又端来了一碗新的豆浆。 再将油条在豆浆里泡软了后,便开始给龙椿喂饭。 龙椿吃饭一向很乖,一口接一口,一点儿不磨叽。 一碗喂完后,不等韩子毅问话,龙椿就道:“再一碗,再吃一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 韩子毅笑,照她说的又端了来。 一顿早点过后,窗外阳光已近灿烂。 韩子毅给龙椿擦了嘴,龙椿则看着阳光下韩子毅的脸,突如其来的问道。 “你的脸这样了,那个陆委员的女儿,也还是喜欢你吗?” 韩子毅搁下碗筷,挑眉看向龙椿。 “你吃醋,是不是?” 龙椿不想隐瞒,此刻的她病的虚弱,心智也不如平时坚强。 她有点懵懂的陷落在大枕头里,对着窗外的阳光的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韩子毅看着她沐浴在阳光的半张脸,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我出去洗澡刮脸,你吃什么,我回来给你买” “糖糕,饼干,你能不能再跑一趟观音寺?我想吃稻香村的枣泥麻饼,还有酥糖” 说着说着,龙椿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又体恤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脸色特别不好,算了,你还是别跑那么远了,就糖糕好了,剩下的我使唤俊铭去” 韩子毅走近病床,俯身在龙椿额上吻了一下。 “以后买零嘴的事情,不要使唤别人去” “为什么?你还吃这个醋的?” 韩子毅一压眉头,笑的有点轻佻:“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龙椿闻言也笑了两声,没回话。 韩子毅出了医院后,龙椿先是歪着脑袋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见给她换药的护士进来了,便问。 “护士小姐,你懂不懂中国话?” 小护士一笑:“懂啊!我都来中国好几年啦!” 龙椿亦笑:“你刚才给我床边那个男人,吃的是什么药?他怎么会突然栽倒?” 小护士仍是笑,心里却只叹那位懂德语的先生实在是料事如神,居然算准了他太太会问自己。 “就是维生素啊,和你们中国人的补药一样” 龙椿眯眼:“他补什么?” “他为了照顾你熬了很多个晚上,就要吃补充精力的药,维生素c,你明不明白?” 龙椿一知半解,仍问:“他要不要紧的?刚才他都站不稳了,看着不像是只缺觉” 小护士一边掐从挂杆上落下来的塑料输液管儿,一边笑眯眯的道。 “就是缺觉,不严重的,好好睡觉就好了” 护士小姐走后,龙椿原本还想再找个医生来问问。 却无奈她实在是虚的厉害,再加上吃饱了犯困,还没等来医生,就眼皮打架的睡着了。 ...... 韩子毅很久没来北平,出了医院后,便随手找了个理发厅理发。 进去前他又买了一份报纸给自己提神,深怕自己剪着剪着会睡着。 理发厅里的理发师是个青年女子。 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一身红呢子料的两件套,瓷白色高跟鞋。 这一身衣裳,竟把红白喜事都周全了。 韩子毅坐下后,她便热情的问:“先生理个什么发型?” 韩子毅头也不抬,只盯着报纸上的南京政府板块细看。 他对时髦发型,摩登衣裳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追求。 军校多年,只让他晓得了一种发型,学会了一种穿戴。 “平头,鬓角剃青” 理发师闻言“啧啧”起来。 “先生,你气色不好,脸上还带了伤疤,再理个这样的发型,岂不成了劳改犯?” 这话忒不中听,韩子毅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了一眼理发师。 见她笑的那样春风满面后,便也不好出言训斥。 他复又低下眉头:“你随便弄,弄短些”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抬头看向了镜子。 不夸张的说,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油头粉面过。 他从未梳过三七分的小分头,也从未在头发上抹过生发油,更没有把脸上刮的这么纤毫不现过。 镜子里的自己太过白净,倘或不是左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此刻简直可以去戏台子上扮小生了! 韩子毅眯着眼细看自己,最后不自觉的骂道:“你他妈还给我修眉毛了?” 理发师被这句粗口吓到,随即拿着剪刀走开几步。 “先生你可真是粗俗,现下男子修眉是最流行的,我还给你刮了脸修了鬓角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比你刚进来的时候精神么?” 韩子毅回头瞪了一眼理发师,心里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叫嚣,但还是忍不住的讨厌。 第27章 魁(二十七) 到了结账的时候,时髦的理发师两手一摊。 只道:“先生,我给您招呼可都是看家本事,能给您来的都来了一遍,我收您一个大洋,您不吃亏的!” 韩子毅磨着后槽牙,只叹好在这理发师是个女人。 但凡她是个男的,他今天就做不了斯文人了。 韩子毅甩下大洋离去,刚一出理发店的门,就被北风吹的缩了脖子。 没办法,后脑勺上的头发剃的太干净了。 风打着卷儿的往头皮里钻,怎么能不冷呢? 再加上他现在这个虚透了身体......唉,真是未老先衰操不完的心。 韩子毅一手摸着后脑勺,一手揣在兜里,没由来的有些讨厌自己。 他长这么大,多数时候是生活在天津,对于龙椿生活的北平,他一向知之甚少。 而今他冷眼瞧着北平的街道,竟莫名从中瞧出了一点古朴陈旧的意味。 天津卫的街道没有这份味道,天津多的是白楼公馆,西洋痕迹。 只有少数几条老街道上,才能依稀看见一点“旧中国”。 韩子毅受着冷风边走边看,一路望着街边的小摊贩们。 这些小摊贩们各自把手通在袖子里,一边扎堆儿聊闲天,一边摇着脑袋叹长气。 韩子毅这头一走过去,便能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听说日本人都打到河北了,离咱这儿跑两步都能到,也不知道北平什么时候遭灾,我看那些当兵的也不济事” “嗐,甭说当兵的了,咱北平几个顶天了的大户,现在还不是跑的跑躲的躲?这世道,谁还指望谁啊?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就是个死了” 韩子毅走着,听着,心里却在想着,明明已经四月初了,北平的风怎么还这么磨脸? 晚些时候,韩子毅提着一大包糖糕进了成衣铺子。 他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蓝色的短风衣,又买了一件牛津布的白衬衣,再一条西裤并一双黑皮鞋。 买完后,韩子毅又对着掌柜问。 “您这儿给浆衣裳吗?浆的话我现在把衣裳换下来,明儿来取” 戴着鼹鼠圆眼镜儿的老掌柜点点头。 “浆的浆的,现在都没什么人把衣裳送出来洗了,难得碰上您,我夜里吃饭也添个肉菜” 韩子毅闻言喉头一哽,他低下头定了定神,又道:“有没有小男孩儿穿的衣裳?我太太个儿高,穿女装袖子短,但跟我穿一样的又太大了” 老板一推眼镜:“有,我刚给我小儿子做了两件新衣裳,正是小男孩子穿的,尊夫人什么身量?” 韩子毅抬手对着自己肩头比了一下。 “她站着到我这里,瘦高个儿,腰细腿长” “前胸后腚呢?” 韩子毅愣了一瞬,莫名脸红起来。 “就......和一般女孩儿一样吧” 老掌柜被韩子毅的脸红逗笑。 “真是给夫人买吗?怎么连这个尺寸都不知道?” 韩子毅有点难堪:“知道,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拿手比划的话,又实在亵渎了她。 老板一边蹲下身子在柜台下拿衣裳,一边又问。 “尊夫人贴身穿的衣裳有没有?我老婆年下去了一趟广州,调来好多外国样式的女士内衣,时髦极了,您要不看看?再给夫人带上一件儿?” 韩子毅一愣,立刻想起了龙椿这两天穿的都是医院里的卫生裤头。 那卫生裤头他洗的时候就硬邦邦的,更别提龙椿穿的时候了。 “要,有多少?” “啊?您要多少啊?” “有多少要多少” ...... 韩子毅回医院的时候,龙椿已经眯觉眯醒了。 期间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来看了她一回,给她带了数不清的点心和七八筒碧螺春茶叶。 龙椿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担心柏雨山那边送来新消息,索性就将两人打发出去干活。 末了,她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我进医院这个事情不要跟你柏哥说,也不要叫小孟儿知道,雨山心思重,知道了就要自乱阵脚,小孟儿要是晓得了这个事情,八成要折腾光了许耀星一家老小才算完,这也没有意思,听到了没有?” 小柳儿惊讶:“阿姐难道不报仇?那许耀星从前就是给咱们当奴才都不够瞧的,年年家里大请客的时候都没少了他的油水,眼下他这样趁人之危,阿姐还要饶了他?” 龙椿叹着气,捏着小柳儿的手玩了一会儿。 “要是平时,阿姐肯定让他老婆孩子和他一道并了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老婆孩子没了他,只怕也活不长了,未必就等得到咱们出手” 小柳儿和黄俊铭闻言,俱是一阵沉默。 小柳儿走之前,又将脑袋顶在龙椿怀里蹭了两蹭。 直到把个毛线帽子蹭的火花带闪电了才作罢。 黄俊铭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懵懵懂懂的,像是还没从龙椿重伤的事情里缓过来。 龙椿睨了他一眼,这厢抱完了小柳儿后,便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黄俊铭被拉的趴下,蓦然就靠近了龙椿心口,还嗅闻到了龙椿身上的温热气息。 小伙子哪里经过这个,一下子就脸红着想躲开。 龙椿不叫他躲,只是轻抚他脑袋后的头发。 “吓坏了吧?” 黄俊铭本来还在害臊,可一听到这句话,竟立刻就绷不住了。 他想说自己没有吓坏,却无奈刚一张嘴,就是一声委屈的呜咽,小狗似得。 龙椿一手抱着黄俊铭,一手搂着小柳儿,一边给黄俊铭顺毛,一边拍了拍小柳儿的屁股。 “不害怕,天塌了阿姐都死不了,但凡阿姐命不硬,早他妈十年就死了,都别后怕,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恍惚间,小柳儿和黄俊铭齐齐破涕为笑,只问:“真的吗?” 龙椿亦笑:“阿姐什么时候撂过谎?” 黄俊铭和小柳儿走后,龙椿就打开了点心包。 挑挑拣拣一番后,就拿起一根油酥大麻花开啃。 她这头儿正吃的嘎嘣脆,韩子毅便一身新鲜,面白皮净的走了进来。 韩子毅进门后,先是看到了龙椿手里的一大包点心。 他呆了一瞬,不自觉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点心,想着自己回来迟了。 龙椿在看到韩子毅油亮的小分头,和眉清目秀的刀疤脸后,也十分新奇的眨了眨眼。 两人双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盯着一个。 韩子毅落座在龙椿床边的木凳子上,有些不自在的问:“你看什么呢?” 龙椿舔了舔嘴角的麻花渣子。 忽而就跟个地痞流氓似得,拿油手摸上了韩子毅的脸,一边搓揉一边道。 “真好看啊你,要没这些刀疤,看着就像个读书人家的小少爷了,不对,大少爷,小少爷没你这么高的个儿,哈哈哈,脸皮还滑溜溜的” 韩子毅被她搓揉的害臊,无奈的笑着一撇头,就地在龙椿手上咬了一口。 “臭流氓,迟早给你抓起来” 第28章 魁(二十八) 龙椿闻言笑的愈发灿烂,又去摸他抹了生发油的头发。 “这什么?怎么亮晶晶的?你洗头了没有?” 韩子毅顶着脑袋给她摸,又从点心兜子里拿出枣泥麻饼。 “洗了,就是那剃头的不会弄,瞎折腾,你别吃麻花了,吃这个麻饼,我雇车回来的,还热着呢” 龙椿眼眸一亮,瞬间就丢开麻花接了麻饼,大口啃了起来。 一时间,甜香的枣泥儿混着麻饼的麦香,一下就冲进了龙椿的嘴里。 龙椿幸福的弯了眼睛,她两手举着麻饼,吃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像个饿急了的仓鼠。 韩子毅坐在床边,伸手去捏她嘴边的点心渣子搁进自己嘴里,又问:“你都不问我吃不吃的?” 龙椿嘴里含糊的:“你次不次?” 韩子毅也弯着眼睛笑:“次” 龙椿闻言一扭头:“等剩儿吧,哈哈哈” 韩子毅拿她无法,笑着在她耳垂上揪了一下。 “小孩样儿” 夜里八九点钟,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上。 韩子毅见龙椿吃的快,便起身去泡了热茶,端在手里。 等她快要噎住的时候,就赶紧喂给她一口顺顺,别真叫她噎住。 半个小时后,龙椿吃了四块麻饼,一个大麻花,两块酥糖,及大半筒外国饼干。 最后要不是韩子毅拦住,她大约是能将那一筒饼干都吃完的。 韩子毅不解:“你怎么吃起这些东西就没够?不撑么?” 龙椿嗦了一下甜丝丝的手指头,无所谓道:“零嘴又不顶饱” 韩子毅看她一眼:“这里面不是糖就是油,比你吃馒头米面还厉害,怎么不顶饱?” 龙椿一眨眼:“你怕我胖?” 韩子毅无奈,将手中茶杯送进龙椿手里,又伸手掐她脸,似是怨她不讲良心。 “我怕你不消化!” 龙椿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又笑。 “不会,我出去干一趟活儿立马就饿了,有时候都等不到完活儿,就饿的抓心挠肝的” 韩子毅一时没明白这话,于是一边给她拢被子一边问。 “什么活儿?” 龙椿更乐了:“你说什么活儿?” “......” 及至这一顿点心吃完,时间便来到了夜里十点。 韩子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病房上了个厕所后,便推着一台大轮椅进来了。 龙椿本来还乖乖坐在床上看报,可一见这轮椅,她立马就坐不住了。 自打她醒过来,就已经缠缠绵绵的在病房里躺了五六天了,早就憋的心慌。 往日她在柑子府的时候就不爱赖床,起床就要先去园子里溜达一圈儿,再往前头去吃早点。 如今躺了这五六天,她也实在是到了极限了。 龙椿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你推这个来干什么?”她问。 韩子毅将轮椅停在床边,又伸手将穿着病号服的龙椿从被窝里抱出来,搁在了轮椅上,自己则坐到了床上。 “我刚问陶大夫了,他说你不能出院” 龙椿正兴奋的摸着轮椅,一听这话又蔫了。 “那你推这个来干什么?逗我玩儿么?” 韩子毅笑:“没有,他说你不能出院,但出去洗个澡是可以的,清华池好不好?” 龙椿闻言,当场感动的一拍韩子毅肩头。 “我算知道你那个上峰为什么要把闺女嫁你了!” 韩子毅不悦的皱眉,却仍未让她的话掉在地上。 “为什么?” “你是真的会来事儿!” 韩子毅哼笑,不冷不热的看着龙椿,有点恨她的没心没肺。 “你亲我一下” “怎么了又?” “窝火,快点,亲两下” 龙椿乐呵呵的,捧着韩子毅的脸就亲了两下,然后就图穷匕见的使唤起了人。 “我没劲儿,你给推推,咱们洗澡去!” 韩子毅叹着气轻笑,把从成衣店里买来的一件棉大衣盖在了龙椿下半身。 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盖在了龙椿全身,只给她露出一个脑袋来喘气。 龙椿一愣,不自在的蛄蛹了一下被包成茧的身子。 “四月天儿有这么冷吗?你推我洗澡去还是推我火化去?” 韩子毅被逗笑,又回过身去收拾龙椿洗完澡要穿的新衣服。 “一会儿出去你就知道冷不冷了,你别跟我贫了,我真跟你上不来火” ...... 清华池作为北平最豪华的澡堂子,内里设下了六个大水池,并二十八个小水池。 这二十八个小水池个个都藏在私密的小包间里,因着要价不菲,多是供达官贵人使用。 韩子毅将龙椿推到澡堂子后,便将她搁到柜台下坐着。 自行和柜上的伙计交涉起来,预备租一个包间使用。 可那小伙计忒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他见韩子毅是个生脸,便推说包间都定出去了。 龙椿矮墩墩的坐在柜台下,原本也没在意,可一听那小伙计说道。 “诶哟,真不是钱的事儿,咱家包间儿本来就紧俏,个把月前就定出去了,您说我是得罪您还是得罪老主顾呀?我看您就别为难我了!” 龙椿闻言就黑了脸,她挣扎着从厚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而后又撑着柜台冒出了头。 “你怕得罪哪个老主顾?说出来我听听?” 第29章 魁(二十九) 小伙计这厢一见龙椿,脸上的嚣张气焰当场就没了,他瞪圆了眼珠子说道。 “哟!大姐姐!您?您不是南边儿去了吗?!” 龙椿哼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还知道我南边儿去了?滚进去告诉马宏昌,他这个店要是还想开,就让他自己滚过来给我修脚!” 小伙计闻言吓了个底儿掉,好在他素日油滑惯了,嘴里一点儿顿挫也没有,立马就求起了饶。 “好好好,大姐姐您别生气,我今儿真是瞎了狗眼拦了您的驾,您快里边儿请吧,还是水云涧好不好?今儿不给您划账,全当我请您了,我刚那点儿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龙椿仍是冷哼,看也懒得看小伙计,只对着韩子毅说。 “走!” 韩子毅被她轻狂的神态逗笑,揶揄道:“好威风啊大姐姐” 龙椿眯着眼,不屑的一歪头。 “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小腿子,从前我刚挣了点儿钱,二十出头那会儿,就想着进来这里洗澡,结果被那迎门的小伙计好一顿排场,后来我直接带人把丫店砸了,来来回回砸了四五趟,才算是立住了规矩” 韩子毅闻言挑眉,心下不解的想。 龙椿平时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带着调笑的,少有像现在这么愤懑的时候。 字里行间竟连京腔都带出来了。 韩子毅顿了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问道:“怎么有钱还不叫进?” “这地方从前就不让女人进,我不知道这个事情,抬脚就往里走了,结果迎门的小伙计就笑我,说姑娘你进去干嘛呀?是陪老爷们儿洗澡啊?还是看小伙子搓鸟啊?” 韩子毅闻言一阵恶心:“脏心烂肺” 龙椿重重一点头:“可不是么!后来我回了家越想越气,就连夜带着雨山把这儿给围了,你知道我们这行轻易是不露脸的,可我总觉得这事儿偷摸杀了掌柜的也不顶用,索性就往大了闹,全当给我壮壮名声了” 说话间,名叫水云涧的包厢已经到了。 龙椿没有着急起身,只举起两只手等着韩子毅来抱。 韩子毅倒也乖觉,他微微俯下身让龙椿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接着就连人带被子的囫囵将人抱了起来。 期间韩子毅不可避免的有些乏力,可他还是咬着牙根撑住,强行把人抱进包间里去了。 站在门外接应的小服务生利索的收了轮椅。 随后又叫人送来了七八块栀子油香皂和棉纱搓澡巾,以及两大两小两套毛巾。 名叫水云涧的包间是一个大套间。 外间里除却一张西洋式的雕花大床外,还有一套两凳一桌的雪茄桌子,并一张宽敞软乎的软包皮沙发。 等绕过外间扭开一道小门,里面的便是内间了。 内间的陈设比之外间简单许多,只并列着两张贵妃沙发,和一台挂毛巾的楠木架子。 除此之外,再没旁的。 内间里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正中的汉白玉浴池。 这浴池两米宽一米长,蓄水近一米七。 便是龙椿这样的个头儿,进去也只能堪堪露出半张脸来。 韩子毅将龙椿放在外间的皮沙发上后,就预备起身去锁门。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个胖墩墩油乎乎的中年男子,就急吼吼的从外面挤了进来。 这人满脸堆笑的,一双眯眯眼儿硬生生笑成了两条脚缝。 “诶哟我的好姐姐,您年下没过来洗尘,我还当您上南边儿躲冷去了呢!这都没给您送个帖子拜年,嗐,想想也真是对不住您以往的照顾” 龙椿坐在沙发上,听了这番腻歪话也不诧异。 只慢条斯理的将自己从被窝里剥离出来,后又一边剥一边笑道。 “你要给我拜年?” 马宏昌颇市侩的一笑:“不年年都跟您拜年么?” “今年以为我去南边儿了,就没来拜?” “可不是么!” “那你现在拜,我家弟弟妹妹年下都要给我磕头领年钱,你现在磕,我今儿也带了钱来,想来也够给你包红包了,来,拜!” 韩子毅站在一边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又看着龙椿促狭作怪调理人的神情。 大约也就猜出了眼前这个胖老板,就是这清华池的大掌柜了。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两步,坐在了龙椿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又满眼戏谑的看着这位掌柜的,心里也很好奇,这掌柜到底会不会给龙椿磕头。 马宏昌今儿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褂子,上头还绣了万福万寿的吉祥纹样,看着很有些气派。 可饶是他有气派,遇上龙椿这个级别的杀手流氓,大约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又遑论他这个生意人? 马宏昌脸上笑意不变,居然真的很能为小命折腰的弯了膝盖。 只不过他的膝盖刚弯了一半,龙椿就打着哈欠挥了挥手。 “得了得了,你这岁数拜我也折寿,我今儿不高兴全是因为内站柜的小伙计,你一会儿下去要给他一顿嘴巴吃,不然我过不去” 马宏昌闻言松了口气,只叹龙椿这女土匪还没坏到绝处。 尚且还晓得被老人家拜要折寿,也算是人性尚存了。 他谄媚一笑,又从雪茄桌上拿来了一支雪茄递给龙椿。 “一定的一定的,他今儿要能躲了这一顿打,您只管来找我,您尝尝这个雪茄,我捎带手给您把脚修了吧?” 龙椿接过马宏昌手里的雪茄,先是送到鼻子下闻了闻。 后又眨巴着眼睛把雪茄递给韩子毅,爽快道:“给你”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 心下隐约觉得龙椿很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是以才递给了自己。 他笑,不动声色的接下,还颇乖的接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龙椿嘿嘿起来,嘴角翘着,又回头对着马宏昌说道:“你修吧,我脚上的毛病只有你知道,年前家里孩子带我去虎坊桥,那儿的伙计还不给我修,说他不敢看女人的脚” 说话间,马宏昌起身去拿门外的修脚箱子,期间还顺着龙椿唾了一句。 “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现留洋回来的小姐们都时兴穿那种光脚面的高跟凉鞋,倘或他们给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还能急头白脸娶了人家吗?真是剪了辫子坏了脑子!” 第30章 魁(三十) 龙椿哈哈一笑:“你这儿从前也不叫女人进的,现在还说人家吗?” 马宏昌提着修脚箱子,又拉了个小南瓜皮凳坐在龙椿对面,一边闲话一边给龙椿脱了鞋。 “从前老觉着大清还没完,还合计着女人家不裹脚就嫁不出去,可现在什么时代了?满大街的洋汽车上都坐着穿旗袍的小姐,我再不学乖,只怕日后就没我马某人这一口饭了!” “哈,就是这话”龙椿伸着脚答道。 龙椿的脚很干净,全赖韩子毅这几天一睁眼就给她擦洗全身。 韩子毅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龙椿和马宏昌的对话。 包厢内间的水气氤氤氲氲的蔓延出来,笼罩在了原本清朗的外间。 恍惚间,韩子毅觉得这位掌柜挺是个人物。 这人看的清形势又能屈能伸,怪不得能把一间澡堂子开的平津闻名,客似云来。 韩子毅低头从雪茄桌上够来了一只雪茄刀,后又对准雪茄头卡切下去。 龙椿这头儿修着脚,脑袋倒还灵动。 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手中的雪茄,像是想看他要怎么消受这个玩意儿。 韩子毅看她好奇的可爱,便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她脸蛋上的肉,很是坏心的揪了一下。 龙椿被揪了也不恼,仍是盯着那被切开的雪茄头看。 她见雪茄里面装着烟丝一类的东西后,便后知后觉想:这玩意儿应该是叶子烟一类的东西,烧着抽的那种。 马宏昌一边给龙椿修着脚上的死皮,一边斜睨着两人动静。 见龙椿和这面生的男人亲昵不已后,他才对着韩子毅拿出了笑脸。 “大姐姐,这位先生是?” 龙椿听他问话便回过头来,坦然道:“他是我丈夫,天津人,韩润海家老三” 马宏昌一怔,惊讶的看向韩子毅。 “韩老帅的儿子?那就是少帅了啊?” 韩子毅笑着看向马宏昌,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在惊讶什么。 这掌柜应该是见过他大哥的。 毕竟他大哥在世时,就时常会来北平玩乐。 而论及玩乐,又自然是吃喝嫖赌泡大澡。 如此这般,清华池的掌柜见过他家大哥,便也寻常了。 韩子毅心下了然,笑着烧燃了雪茄又吸了一口。 “掌柜客气了,要说少帅,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大哥,我是受不起的” 马宏昌眼珠一转,也笑开了,他知道天津帅府里的那些官司。 老帅死了,长子死了,偏一个老三还活着,现如今这老三又跟龙椿勾搭成奸。 这样的事情么,那就是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口子干了什么好事。 马宏昌聪明的没有再和韩子毅攀谈下去,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就把注意力转回了龙椿的脚上。 “您现在脚上好多了,头回来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下地干活儿的男人脚,那血泡茧厚的跟鞋底子似得” 龙椿“嗯”了一声,也俯身去看自己的脚,又中肯评价道。 “是你手艺好,以前我走多了路老觉得腿酸,脚上没知觉,现在好多了” 马宏昌笑:“哈哈,这我不虚让的,我这清华池可就靠着我这修脚手艺撑着呢” 韩子毅闻言也低头去看了看龙椿的脚。 只见那脚上白白净净,既没有疮疤也没有血泡。 就连脚指甲也被掌柜的修成了短而可爱的豌豆形状。 他起身看向龙椿,只问:“怎么会有血泡茧?” 龙椿眨眨眼,颇无所谓道:“以前没有鞋穿,大冬天泥地里走,小砂子儿都踩进肉里去了,磨出来好些血泡,可疼可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话后,竟是拿着雪茄呆愣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他又问:“你爹娘呢?不给你买鞋么?” 龙椿回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又若无其事的扭回了头:“走的早,没管我” 半个钟头后,马宏昌的脚修完了。 其后他又就着龙椿身上穿的蓝白条病号服,嘘寒问暖的关心了龙椿两句。 期间又问龙椿是坐了什么病。 龙椿笑眯眯的:“我割痔疮去了,割完又拉血,就住院了” 话音落下后,韩子毅憋着笑没出声。 他这厢倒是习惯了龙椿生冷不忌的说话方式,可马宏昌却听了个一脸的尴尬。 他一边提起自己修脚的小箱子,一边对着龙椿道。 “您好好养着,这不是小毛病,一定要保养着” 龙椿闻言亮着眼睛一挑眉:“嚯?您有心得?” 马宏昌无奈一叹,赶忙往包间外去了,临走还撂下一句。 “嗐!别问了就!” 包间门关上后,龙椿哈哈哈的乐了几声。 而后便赶忙回头去抢韩子毅手里的雪茄,憋不住的问。 “这个究竟是什么?” 韩子毅将雪茄举到龙椿嘴边:“抽一口,别往肺里吸,虚着抽,把烟气顶进鼻子里去,慢慢品” 龙椿就着韩子毅的手,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又依言将这一大口烟回进了鼻子里。 片刻后,龙椿拧着眉头将这口烟喷出来,又两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头儿,难耐道。 “疼” 韩子毅上手捏住龙椿后颈,一边摩挲一边道。 “头一回都有点儿疼,抽多了就觉出香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家里没备下?” 龙椿难受的抽了抽鼻子。 “没有,柑子府只有大烟膏红丸和吗啡,再就是纸烟,雨山家里有这个,但他平时不抽,我也就没过问,这东西很厉害么?” 韩子毅摇头:“没有大烟膏和红丸厉害,更比不上吗啡,只比纸烟强一点,并不成瘾的,你家里怎么还有这些东西?” 龙椿一边给自己揉着鼻子,一边答话道:“什么东西?大烟还是吗啡?” “都有,你还用这些吗?” 龙椿一笑,伸手在韩子毅大腿上扶了一把,又有些腿软的光着脚站起了身。 第31章 魁(三十一) “我不用,以前我身边有个丫头叫杨梅,你头回来家里的时候就是她给你端的水饭” 韩子毅垂眼想了想:“那个脸上有玫瑰疮的丫头?” “对,后来她害疮害的太厉害,疼的睡不着,我就给她喷烟打吗啡,不叫她受罪” “......这样” 龙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先着手脱了自己外头的病号服,露出里面穿的纯白吊带衫来,又道。 “怎么了?你要这些吗?你要就去家里拿,我那儿的烟膏特别纯,光闻都头晕” 话至此处,韩子毅仿佛被戳了什么逆鳞似得。 他将雪茄丢开,一把将龙椿逮进怀里箍着。 龙椿愣住,低头去看韩子毅的眼睛。 “怎么了?” 韩子毅定定看着龙椿:“我不用,你也不许用” 龙椿乐了:“我本来就没用么,这个把月我连烟也没抽,你也瞧见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看着龙椿锁骨处那一片雪白的皮肉。 他难耐的自己的额头贴上她胸口的皮肤。 “我瞧不见的时候,也不要用” 龙椿本就对这些东西没瘾,自然是点点头答应。 可当她听到韩子毅的叹息后,却又不自觉的问道。 “你母亲吃烟的?” 韩子毅整个人依偎在龙椿胸口,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吃完烟打你?” 韩子毅笑起来,仍旧是闷闷的。 “她吃完烟都站不住了,怎么打我?” “那你怎么这么讨厌大烟?” 韩子毅闻言抬起头,他自己此刻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索性就将龙椿按下去,让她骑坐在自己大腿上。 两人面面相觑,离的有些过分近。 韩子毅看着龙椿,只道:“这东西消磨人的精神,就像你一样” 龙椿被韩子毅搂的发热,莫名就有些面红。 “怎么和我一样?” “你也消磨我的精神” “哦?” 韩子毅笑着,带着刀疤的半张脸流出邪气。 他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唇贴住龙椿的嘴唇。 明明是亲吻的姿态,却又没有要深入的意思,只是贴着她的唇呢喃。 “我带你走,好不好?” 龙椿被男人沙哑的声音招惹,几乎要融化下来,她的身体从来不惯和人亲近。 而今乍然如此,她虽享受,却仍想逃。 万幸韩子毅抓她的十分紧,而她也足够虚弱,虚弱到完全没有力气挣脱。 龙椿无奈的低下头,躲开他的嘴唇。 “......我不要跑” 韩子毅叹气,又将脑袋靠在龙椿肩窝:“我比不上你的北平,是不是?” 龙椿垂着眼不答话,许久后又锋利了目光。 “我都想要,我也有本事都要” 韩子毅笑起来:“你什么本事?送我去别的女人床上做内线的本事?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本事?” 龙椿闻言有些生气。 “是你自己说了人家要你做女婿,我才说你可以留在南京做内线的,你要是不肯,我还能强迫你么?” 韩子毅低叹:“......是,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不甘心” 龙椿没答话,只伸手抚上韩子毅皱起的眉头:“你真的不高兴,就不要做了” “可既然留下了,总要利益最大化,不然还不如现在就走,只当自己没念过那些书,没起过那些抱负” 话至此处,龙椿就起火了。 怎么不论她怎么说,韩子毅这王八蛋都有话堵她呢?讨不讨厌? “你没话说了吗?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叽叽歪歪的” 韩子毅被龙椿怼的一臊,却也不甘示弱。 “我是跟旁人叽歪吗?这些话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你怎么还训我?” 韩子毅恼了的时候,脸会红。 他一面害臊于这个叽叽歪歪的自己,一面又真的有些气龙椿的缺乏耐心。 他自己本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自然也就盼着伴侣能对自己耐心。 可无奈龙椿的脾气又是与生俱来的霸道,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冷脸开骂,实在是不够柔情。 龙椿看着红了脸的韩子毅,忽然就觉得很可笑。 她笑起来,猛然用自己的脑门撞了一下韩子毅,还笑骂:“丫头气!” 韩子毅见状便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是她又笑了,这一笑,又笑的十分多情。 一时间,他竟懒得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问题。 他想,罢了,他韩某人这辈子就是妻运不旺,头婚就娶了这么一头北平母狮子。 可这横竖也是自找的,得着吧,还怎么样呢? 韩子毅望了一会儿龙椿的笑脸,又忍不住的在她嘴角亲了亲。 接着又对自己刚才的抱怨和叽歪,做了总结性发言。 “不说了洗澡?” 龙椿哈哈一乐:“你又高兴啦?” 韩子毅恨恨的:“我不高兴怎么样?还等着你哄我么?” “我也不是不能哄你嘛!” “你怎么哄我呢?” “我给你搓澡!” 韩子毅坏笑着一挑眉:“你今儿能自己把裤子脱了我就算你伺候我了,来,脱” 龙椿不信邪,伸手就下去褪自己的裤子,毫无女孩儿家的羞耻之态。 可等她想站起来脱裤腰时,却发现自己两股战战下肢酸软,竟是连褪衣裳都不能够了。 韩子毅笑:“怎么样?” 龙椿无奈,复又倒进韩子毅怀里,柔弱道:“我不成了,三爷疼我吧” 韩子毅:“哼” ...... 半个钟头后,光溜溜的韩子毅搂着光溜溜的龙椿,两人一道站进了汉白玉的浴池里。 龙椿半蜷着腿漂浮在水里,两只手紧紧抱着韩子毅的膀子,不肯花一点力气保持平衡。 好在韩子毅个头儿不小,一米七深的池子也只淹到他脖子。 他一手挎着龙椿,一手在浴池边上挑拣肥皂,预备先给龙椿把头洗了。 龙椿浮在水里,一会儿把脑袋扎下去,一会儿又对着水面吐泡泡。 韩子毅见状便道:“别叫水进嘴,不干净” 龙椿不管,照旧是“噗噜噜噜......噗噜噜噜......” 韩子毅见她不听,便捏了块肥皂把人整个抱进怀里。 “腿盘我腰上” 龙椿不听他的话,刚一松开他的膀子,就又攀着他的肩头当浮木,摆动着两条腿玩水。 还觉得在水下摆腿没有在外头那么吃力,越玩儿越觉得有意思。 第32章 魁(三十二) 韩子毅这厢搓好了肥皂泡后,见龙椿仍一扭一扭的不听话。 便索性将手伸进水里,一把将人提到了自己腰上落坐。 一男一女在水里面对面的相拥,有些敏感部位自然会碰在一起。 龙椿被韩子毅烫到了,于是便将脑袋扎进水里去看那烫到她的地方,像是诚心要叫韩子毅难堪。 韩子毅立时臊了,他伸手扯住龙椿的头发,不叫她扎进水里。 又把满手的肥皂泡糊在了龙椿脑袋上,强迫性的给她洗起了头,期间还道。 “你老实点儿!” 龙椿被训了也嘻嘻哈哈的。 她伸手在自己头上抓泡沫糊韩子毅的眼睛。 糊完了又活鱼似得挣扎起来,不肯叫他抓牢自己。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自己每次和韩子毅待在一起的时候。 都会非常快乐,非常安然,仿佛做回了小孩儿,虽然她做小孩的时候并不怎么快乐安然...... 但,就是这样了。 就好像只要有韩子毅在,她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心玩乐,不顾其他。 她不知道这种安心的感觉从何而来,可再仔细想想,她好像又是知道的。 韩子毅身上就是有种魔力,他是柔情,心细,脆弱的,亦是坚毅,耐心,体贴的。 龙椿自问此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今乍然得见,竟叫她喜爱的无法言说。 韩子毅本身就乏力,此刻两只手上又都是肥皂泡,滑溜溜的抓不住龙椿,总是被她挣脱。 一室热气之间,韩子毅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有些胸闷气短的低下头,一边拍抚龙椿一边道。 “你别闹我了,我头晕的很” 龙椿一愣,当即便不闹了,伸手去捧韩子毅的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困了?” 韩子毅咬着牙,只想着自己要是现在晕过去,龙椿肯定就爬不出这个池子了。 她居然还不知死活的闹他,简直可恶。 他又晕又气,随即就在龙椿屁股上掐了一把。 “我不伺候你了,你给我洗,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龙椿眨了眨眼,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掐了屁股。 她低头看了一眼韩子毅的脸,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全是诡异的红晕,像是被水气蒸熟了似得。 龙椿喃喃的:“好,我给你洗,你难受了是不是?” 韩子毅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虚弱。 偏手又在水里作怪,在龙椿的另一边屁股上掐了一把。 “皮猴子!” ...... 凌晨时分,韩子毅撑着最后一口气给龙椿弄干了头发。 而后两人便像晕死过去了一般,双双倒在了外间的大床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睡的这么沉过。 他的眼皮里好似灌了铅,怀里又抱着个热气腾腾的龙椿。 简直睡到了一个要长眠的境界里。 龙椿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两人身体都亏虚的厉害。 包间里的大床又比医院里的铁架子床舒服太多。 龙椿闭上眼的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堕入了无边的黑甜里。 她连梦都没有力气做了。 眼前只剩下连绵的柔软安全,和爱人轻柔的呼吸。 ...... 二十个钟头后,北平城中起了一声巨响。 数十颗炸弹在前门大街上爆炸开来,炸碎了无数间人头攒动的百年老店。 韩子毅几乎和龙椿同步睁了眼,清华池和前门大街只隔着一个路口。 剧烈的爆炸之下,两人所在包间玻璃,竟然也被炸弹的威力波及,硬生生被震动出了数条裂纹。 龙椿睁眼一瞬就将手伸进了枕头下。 没摸到枪的那一刻,她短暂的怔了怔,随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韩子毅也被惊醒,他不比龙椿醒的利索,却也很快恢复了神智。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之下,窗外是一片浓稠的红霞光。 龙椿同韩子毅对视一眼,又同时抬脚走向了窗边。 韩子毅裸着身子,先龙椿一步拿起了自己的衬衣为她披上。 龙椿站定在窗边后,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惨相。 韩子毅站在她身后,同样也瞧见了那从街面上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龙椿看着爆炸的方向,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同仁堂,杨记,响儿油坊,东来顺” 韩子毅盯着爆炸的烟云,又仔细回想起刚才听到的爆炸声。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心下却了然这种规模的爆炸,必然是军方所为。 国军再糊涂也不会炸自家的地盘,共军就更不可能。 只能是日本人干的了。 这场爆炸,大概率就是日本人占领北平的第一枪。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后,龙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渐渐静下了心。 她转身离开了窗前,韩子毅也随着她的脚步,收回了对着窗外的目光,又伸手把窗帘拉上。 一时间,屋内光线昏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窗外却是人群骚乱的叫喊声。 韩子毅借着窗帘里透进来的一线残光翻找起衣物。 又将昨晚从医院带来的洋式内衣和新衣服,一一摆在龙椿面前。 他抬眼看着龙椿有些木讷的脸,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下定决心般道:“我傍晚就回南京,等拿回了平津军的军权,我会护住北平” 龙椿垂着脑袋,并不回答韩子毅的话。 只喃喃道:“同仁堂的老爷子,到年底就一百岁了,我小的时候老去他家后院偷柿子吃,他回回都抄着拐棍追我,但一次都没锁过院门” 韩子毅心中一痛,想要开口安慰龙椿,却迟迟想不出措辞。 龙椿沉下脸脱了衬衣,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她不懂得洋式内衣怎么穿,韩子毅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打理。 片刻后,两人穿戴整齐的出了清华池。 街道上一片混乱,明明看不见一个来犯的异族,却处处都透着被侵略的恐慌。 忽然间,马宏昌不知从哪里看见了龙椿,竟匆匆忙忙的就从店里追了出来。 第33章 魁(三十三) 他失态的伸手拉住龙椿:“大姐姐” 龙椿蓦然回头,却只见这个最油滑不过的马老板,此刻竟难受的两眼通红。 “大姐姐......您能不能去给老太爷收个尸?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老爷子指了他家大姐儿来帮衬过......我......我这会儿也不敢过去......老婆孩子都指着我,我不能......” 马宏昌的话没有说完,龙椿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来拍了一把他的肩头。 “知道,我去” ...... 夜间,龙椿回了小二楼,即便韩子毅多番劝阻,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韩子毅无奈跟在她身后,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小柳儿和黄俊铭蓄势待发的坐在客厅里的木沙发上,韩子毅则靠在桌边站着。 他抱着手臂,等着龙椿从卧室换衣服出来,预备同她告别,也预备再劝她一句。 龙椿穿着一身黑衣出来后,黄俊铭和小柳儿就都站了起来。 很难得的,今夜他们三人都各自佩了刀在腰间。 龙椿如是,小柳儿如是,黄俊铭也如是。 韩子毅无声望着三人,他的敏感让他轻易察觉到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气。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劝阻龙椿之前,他又拿出了怀里卷好的钞票递给小柳儿。 “让我和你们阿姐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小柳儿坦坦荡荡接过钱后,又小心翼翼去看龙椿的脸色。 见龙椿点头后,她便带着黄俊铭去了门外等候。 终于,小二楼逼仄的客厅里只剩下了龙椿和韩子毅。 韩子毅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踮起脚的龙椿吻住。 “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说。 韩子毅笑了一声,伸手托住龙椿的腰,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身体很虚,非常虚,这个时候如果再添伤,一定会落下毛病,如果你不想你学本事时的罪白受,就悠着点” “我知道” 韩子毅叹着气将下巴抵在龙椿发顶。 “原本的那件防弹衣已经毁了,我回南京之后,会想办法再给你弄一件” 龙椿闭着眼:“多几件” 韩子毅点点头:“我尽量” 劝阻的话,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那道别的话呢? 韩子毅低头去看龙椿的眼睛,却发现她额角青筋直跳。 眉宇间的戾气几乎要破相而出,直叫嚣着要去杀人放火。 “你恨的这样?” 龙椿睁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嗯” 韩子毅不自觉的拧了眉头,他不知龙椿对北平这些商户的情感几何。 他只是惊讶于她居然会对一个故人的离世愤怒至此,她本该更冷漠一些的。 “我爱你,听到吗?生气可以,但不要冲动,好歹留着这条命,让我有人能牵挂” 龙椿抬头看向韩子毅,几乎没有情绪的道:“好” 韩子毅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知道她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 ...... 韩子毅上火车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去了前门大街。 前门大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爆炸后的废墟,以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 龙椿冷眼看着街头种种,眼中一直没什么波澜。 直到看见那棵被炸断了根的柿子树后,她才冷笑出了声。 主持善后工作的新任警察署长见到龙椿后,先是盯着她看了看。 而后便乍然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嫌疑犯名录。 这个女人就是北平城里的杀手头子,城西柑子府里的大姐姐。 前面几位警察署长都给此女写过批注,说其是北平一大毒瘤。 但铲除难度较大,其门下徒众实多,容易招致报复等等...... 警长看着冷面而来的女人,不觉有些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地痞流氓打交道。 龙椿走到警长面前,嘴里虽一句寒暄也没有,但措辞还算是客气。 “烦您告诉一声,同仁堂老太爷的尸首找见了没有?” 警长闻言亦客气一笑:“找见了,但老太爷的两个闺女一早就来了电话,都说要亲自来收敛,再把骨灰带到婆家去” 龙椿侧目望了一眼烟尘四起的长街。 “老头儿不去外地,要去早去了,我给他抬埋吧,不叫两个姐姐费劲了” 警察署长张了张嘴,心道你是哪一门子的亲戚,还给人家的亲爹抬埋上了? 但话到嘴边,机灵的署长还是拐了个弯,只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句。 “这......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给老太爷安置在哪里合适?倘或老太爷的闺女问起来,我也好给人指条烧香的路” 龙椿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七八个银元递给警察署长。 “八宝山,但眼下我人手不多,还得烦您派人到柑子府里取一趟寿材,再给人送到山上去” 警察署长不动声色的收了银元,脸上笑眯眯的。 “嗐,您也是客气,我是打平津军大营里调过来的,说起来咱们也都是北平孩子,今儿有这事我也难受着呢,您放心吧,错不了” 龙椿点头,又问:“贵姓?” 警察署长一笑:“巧的很,咱们本家,我也姓龙” “龙什么?” “龙小强” 龙椿笑了一声:“挺好记” 警察署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哈哈,我爹娘都是庄稼人,不识字,就这还是村儿里先生给起的呢” ...... 安顿完这件事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穿过了前门大街。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边走边道:“阿姐,海生说扔炸弹的那几个人,都是南门牌楼里的老赖,估计是着急要钱才替人扔的炸弹” 龙椿“嗯”了一声:“人抓住没有?” 黄俊铭点头:“抓住了,就在神仙庙” 一刻钟后,龙椿便捧着茶坐在了神仙庙里。 几个老赌棍被五花大绑在龙椿面前,各自都低眉顺眼的跪着。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一边从自己的挎包里找拔指甲的钳子。 一边又拿了两块方形红糖给龙椿,说道。 “这个糖是韩子毅给的,他叫我装着给阿姐吃” 龙椿张嘴吃了,又继续看向面前这几个赌棍,问:“谁叫你们扔的炸弹?”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老赌棍看了龙椿一眼,居然很有骨气的回了一句。 “跟你有什么关系?炸了你的窝了?” 第34章 魁(三十四) 按理说,赌棍这种东西,一般是没有什么胆色的。 倘若这些个连赌瘾都控制不住的东西,突然间有了骨气,那就一定被人威胁了。 龙椿嗦着红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柳儿找到拔指甲的钳子后,就把挎包脱了下来,交给了一个围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也是神仙庙众多孤儿中的一个,约么是十一二的样子。 她战战兢兢的抱着小柳儿的包,生怕一个拿不稳把包摔了挨骂。 小柳儿抽了抽鼻子,抬脚就向着赌棍们去了。 同一时间,黄俊铭也动作起来。 他站到了赌棍们背后,防着他们疼极了反扑小柳儿。 两声惨叫过后,刚才还十分嘴硬的老赌棍就尿了裤子。 他那双能摇骰子能推麻将的手,此刻已经疼的颤抖起来。 然而小柳儿可不管他抖不抖。 她手脚极快,手中的小钳子一开一合一拽,便干净利索的拔下了一片指甲。 半个钟头后,老赌棍便把一切都招了,说叫他扔炸弹的是一个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住在南锣巷子里,一共给了他五块大洋,事成了之后还会再给五块。 龙椿闻言点了点头,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你俩停了吧,这几个人给孩子们练练轻重” 说罢,龙椿又对着围在四际的小孩儿们道:“都去拿刀,轮着捅,谁把人捅死了就罚跪” 孩子们令行禁止的动了起来,黄俊铭则跟着龙椿出了神仙庙。 小柳儿原本也是想跟着的,可龙椿却说。 “你待这儿,天亮了回家给雨山去个电话,问问他河北是什么形式” 小柳儿闻言点头:“好,阿姐小心” “嗯” 出了神仙庙后,龙椿独自站在庙门外等候。 她看着天上的寒星,心中一时无念无想,却又在某一个寒意袭来的瞬间,想起了韩子毅。 他上火车前有没有买吃的? 北平到南京的火车她坐过,时间很长,车厢很冷,要是没有吃的的话,就太难熬了。 片刻后,黄俊铭从神仙庙旁的小巷里开出了一辆汽车。 龙椿眨眨眼,伸手拉开了车门。 车子驶动,街灯如旧。 龙椿坐在副驾上,听着车窗外的风声。 “俊铭,咱们的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你要是肯,阿姐现在还能把你和小柳儿送走,你怎么说?” 黄俊铭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几乎立刻开了口。 “不” “会死的”龙椿笑道。 “那就死” 黄俊铭答的十分轻快爽利。 即便他还不能参透生与死之间的本质区别,可他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龙椿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好孩子” 黄俊铭开车的同时飞快的看了一眼龙椿,又道:“但把小柳儿送走是好的” 龙椿笑起来:“嗯,阿姐知道” 汽车停在南锣巷口,龙椿独自下了车。 黄俊铭怕有埋伏,想要和龙椿一起去,可龙椿却说:“车上等着吧,真有埋伏外面也不能没人” 黄俊铭顿了顿:“好” 龙椿走进巷子口后,便见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按照老赌棍的交代,那教书先生住在第四户,也就是眼下亮着灯的这一户。 龙椿面无表情又轻手利脚的翻过了矮院墙。 犹如逛街似得走到了内院里的房门前。 她顺着窗户蹲下身子,听着屋里的动静。 不想这一听之下,倒听见了不少有趣的内容。 屋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哭的哽咽,咿咿呀呀像个戏子,男人的声音却平常。 他只道:“拿不回来钱你也哭,拿回来钱你也哭,汉奸就汉奸吧,难道我还眼睁睁看着你们娘儿俩饿死?” 女人呜呜咽咽的:“不是汉奸的事情,只是你干这样的事情......你干出这样的事情......呜呜呜......以后咱们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男人无力的笑起来:“见人?还见什么人呢?我现在要是弄不来钱,带着你们娘儿俩往南边去,等以后日本人进了城,就他妈什么都没了!还见个屁的人!” 龙椿蹲在屋门口听着两人的话,心里的滋味颇复杂。 原本预备好的刀刃,此刻也闲闲晃荡在手中,不知该不该出鞘。 男人说完这番话后,女人便一言不发了。 她一心一意的哭泣起来,像是被如今的世道伤透了心。 忽然间,龙椿耳朵一动,还不及听真动静身体就先动了起来。 她躲进暗角里,压低了呼吸,眯眼去看院门处传来的动静。 有人在敲门,听脚步的话,是两个人。 男人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他是个清瘦的书生身材。 身上穿着一席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后腰上还有几个补丁。 男人上前开了院门,迎进了外来的两人,还客气的称呼他们为“先生”。 只可惜他还没将这两位“先生”迎进屋里,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后腰上的补丁里。 龙椿将男人死状尽收眼底,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两位“先生”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迅速从屋后跳了出来,又趁着院里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刀抹了两人的脖子。 从男人被捅死,到两位“先生”被抹脖子。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只用了三五分钟的光景。 龙椿俯身去查看已经死了的两位“先生”,见两人身上都是偏日式的西装打扮后,便不自觉的笑了。 日本人果然不是东西,花钱雇人放了炸弹后,又匆匆忙忙来灭口。 他们不来灭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杀了人之后,还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以为只要灭了中间人的口,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了? 可笑。 龙椿起身一刻,恰逢女人从屋里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没等到丈夫的女人看向地上,不出所料的尖叫起来。 第35章 魁(三十五) 龙椿被女人的尖叫吓了一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张着嘴尖叫起来,还两手捂着耳朵,一边叫一边往门外跑。 及至跑出院门后,龙椿才一脸冷漠的放下了手,一脸好笑的咒骂道。 “都他妈疯了吧!” ...... 这一晚夜尽天明时。 小柳儿,黄俊铭,龙椿,三人一起坐在小二楼的客厅里,开了一场杀气腾腾的小会议。 龙椿作为这场会议的最高决策者,意简言赅的下达了自己的指示。 “以后每天,小柳儿就负责带几个孩子盯着街头巷尾的动静,倘或有一两个可疑的,也不必回来问话,就地宰了完事儿,知道了吗?” 小柳儿点点头,眼中还闪着几朵小泪花。 今晚,在龙椿安排任务之前。 黄俊铭就先问了小柳儿一句,要不要离开北平! 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疯了,立刻就反问道:“离开北平?怎么离?离到哪里去?” 黄俊铭挠挠头:“找小丁儿去?” 小柳儿嘴一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不是阿姐叫你来问我的?阿姐嫌我没用是不是?阿姐不要我了是不是?” 彼时龙椿刚洗漱完出来,骤然听了这话,难免一阵难受。 她上前两步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什么话这叫,让你离了北平是为了叫你去帮衬帮衬小丁,不乐意去就得了,怎么还哭上了?” 小柳儿委屈巴巴的一抹眼泪,又满脸坚定的盯着龙椿。 “阿姐,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到死也不离开北平,哪怕是死了!我也要阿姐给我治丧!我也要埋八宝山上!” 龙椿被她哭的心软,赶忙将人搂进怀里:“行了行了,什么死了活了的,瞎说八道” 黄俊铭站在龙椿和小柳儿对面,不易察觉的弯了嘴角,其实他也舍不得小柳儿。 而且万一小柳儿真的走了,那他就得日日夜夜和龙椿独处在一起,这多吓人啊...... 小柳儿哭诉过后,三人就坐在沙发上开起了会。 龙椿给小柳儿下达完了任务后,便又对着黄俊铭说道。 “你还是照旧等你柏哥的消息,难缠的留给阿姐,容易的你就自己带着孩子们去,明白了吗?” 黄俊铭点头:“知道,阿姐” 龙椿颔首叹气:“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咱们可能都闲不下来了,但阿姐不会让你们白忙活,往后不管咱们能不能守得住北平,阿姐都会给你们找好退路,你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只跟着阿姐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就好了,好不好?” 小柳儿和黄俊铭点点头,很快的应承了。 龙椿冲着他们一笑,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微微披露的晨曦。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不论地上的人如何互相屠戮,不论黑夜有多么漫长难捱。 太阳总归是要升起来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韩子毅风尘仆仆的回到南京后,还未进陆公馆的门,就看见了穿着红格子背带裙的陆妙然。 少女是娃娃脸,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可爱的气息。 她踮着脚站在公馆前的小花园里,仰头望着园中的梧桐树,认真的瞧,仔细的看。 她的姿态足够天真,是以此刻的画面也足够美好。 韩子毅见状便站在矮矮的雕花栅栏门外捏了捏眉心。 及至确认好自己的笑容后,他才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 陆妙然当然听到了栅栏门的动静。 她小鹿似得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韩子毅的那一刻。 她便脚步比笑容更快的奔进了男人怀里。 她紧紧抱住韩子毅的腰身,一开始只是笑,而后又迫不及待的抬头,看向男人有些灰白的脸色。 “你怎么才回来?脸色怎么这样不好?爸爸往北平去了好几个电话,可那些叔叔伯伯都说没见过你,你这一趟没有去拜会他们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轻声问。 “我是回天津定戒指,老师怎么会往北平打电话呢?” 陆妙然闻言笑了笑,明知故问似得。 “是啊,爸爸为什么往北平打电话呢?” 韩子毅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陆妙然。 有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博弈,是完全不需要语言的。 少女抱着爱人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感觉到男人的消瘦后,她才幡然醒悟。 于是她又接着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里便带了一点苦意。 “你拿到离婚文书了吗?”陆妙然问。 韩子毅轻轻推开女孩,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了戒指和离婚文书。 陆妙然看着那被红丝绒包裹的戒指盒,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她知道韩子毅已经结过婚了。 也知道韩子毅结婚只是为了借那个女杀手的刀,好让自己能够成为平津军的司令。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知道的不完全。 这样的情况,往往最能折磨一个女人的心。 韩子毅从戒指盒里拿出戒指,那是一只由三颗钻石组成的米奇老鼠戒指,同陆妙然想象的一模一样。 他为她戴上了戒指,带着茫然而决绝的神情。 半晌后,韩子毅低头看着陆妙然问:“妙然,你在怀疑什么?” 陆妙然闻言,眼神便从戒指转移到了男人脸上。 “你见到北平的那个女人了吗?” 韩子毅点点头:“当然见到了” “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轻笑:“喜欢她,还回来干什么?” 陆妙然一愣,随即又瘪了嘴。 她再一次扑进韩子毅怀里委屈起来,气闷的道。 “我不明白你,我第一次去爸爸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韩子毅伸手搂住少女,温热的掌心摩挲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陆妙然的背带裙里穿着一件棉质蕾丝边的衬衣,是眼下美国最流行的款式。 这种棉质蕾丝异常的柔软丝滑,几乎摸不到蕾丝的纹路,十分亲肤。 韩子毅感受着这份奢靡的触感,又自顾自的低垂着睫毛,轻声道。 “我还没有喜欢你呢,妙然” 陆妙然抬起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白梦之?” 韩子毅摇头:“没有” 陆妙然低下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爸爸娶我,为了军权吗?还是......” 韩子毅叹气,伸手捏起少女的下巴。 “是,我是为了军权,才答应老师娶你” 陆妙然闻言红了眼,当即要摘下手上的戒指,可韩子毅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 他低下头吻住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我是连军权也不屑要的” 第36章 魁(三十六) 这天夜里,陆妙然躺在自己四面围帐的公主床上,心里生出许多曼妙的绮思来。 她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丝绸爱心枕,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初遇韩子毅那一天。 那天,是春天。 南京街头烟雨绯绯。 她坐着归国的飞机降落上海后,又一路从上海乘专车回到南京。 那天的她已经很累了,可无奈自家爹爹实在是爱女心切,坚持要她一下飞机就来见他。 于是她便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见到了韩子毅。 在爸爸办公室的门口,她见到了这个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彼时的韩子毅端正的站在办公室外,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军装,整个人挺拔的像棵松柏。 她本不想惊动他,只想悄悄地走近他身边。 却不想高跟鞋踩上木地板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男人。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陆妙然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有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呢? 男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就让她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 其实想要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只要你能在某个时刻,让女人对你生出恻隐之心,让她对你迸发怜悯和母性。 那么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了。 这个道理百试不爽。 陆妙然抱着抱枕翻了个身,不无甜蜜的想到,那天韩子毅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小姐,你找人吗?” 她怔怔的听了他的话,又再发觉这个人的声音竟然也是如此的轻柔动听,娓娓道来。 不过是一次对视,不过是一句话。 挺拔而英俊的青年军人,就这样俘获了少女的心。 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轻易了,可似乎又不是那么轻易。 陆妙然呆呆的看着他,根本想不出任何俏皮话语来引起男人的注意。 她只能实事求是的说:“哦,是的,我是来找爸爸的” 男人弯着眼睛一笑:“你是陆老师的女儿吧” 她傻傻的点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好奇的问:“你是爸爸的学生吗?” 韩子毅也学着她的样子点头笑道:“是的,我是你爸爸的学生” 话至此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便已经讲完了所有可以讲的话题。 陆妙然不自觉的看向走廊窗户外的雨幕。 她很想跟眼前英俊的男人搭讪一句,说:今天的雨可真大呀! 可今天的雨却一点儿也不大,就只是绵绵的细雨而已,很讨厌的。 片刻后,陆委员的办公室门开了。 陆妙然有点儿不想走进去,可她又必须要走进去。 进门那一刻,陆妙然回头看向韩子毅,不死心的问道:“你不进去吗?” 韩子毅仍弯着嘴角:“我现在还没有资格” 陆妙然不再做声,对于爸爸的工作,身为女儿的她一向无力置喙。 她走进了办公室,可灵魂却好似还停在门口,和韩子毅肩并肩站着,始终不曾离去。 那天晚上,陆妙然在家里的餐桌上,跟爸爸问了许多个关于韩子毅的问题。 陆委员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他这个学生的脸蛋,是极容易惹来少女春心萌动的。 可彼时的他也只是搪塞女儿说:“哦,子毅已经有了伴儿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位初恋,爸爸以前还跟他介绍过你蓝叔叔家的女儿,他都婉拒了的” 那一天夜里,陆妙然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 她满心都是韩子毅的那双眼睛,和他谦卑温和的笑意。 她想,她的的确确是恋爱了,只不过,她又以全世界最快的速度失恋了而已。 陆妙然在美国留学的这几年,见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公子哥儿。 那些公子哥都张扬极了,轻狂极了。 他们对于这个世界,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见解,放不完的狂话,指点不完的江山。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像韩子毅这样温柔而内敛的,谦卑而柔情的。 而陆妙然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温柔的,内敛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男人。 她想,真是遗憾,他居然已经有了爱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陆妙然常常觉得魂不守舍。 她开始好奇关于韩子毅的一切。 他在哪里长大?又在哪里读书?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忧郁而温柔的眼睛? 她好几次试探着去问爸爸,一字一句里都满含着对那个男人的欣赏和喜欢。 陆委员看出自家女儿是得了相思病,向来爱女无度的他,自然不舍女儿受这份苦楚。 于是陆委员再三量度后,便在暗地里考察起了韩子毅的为人。 作为多吃了几年干饭的老狐狸,陆委员自然看出了韩子毅天性中的理想主义和赤忱之心。 而理想主义的人,大多都是懂得温柔待人的。 陆委员想了许久,决定还是一如往常满足女儿的心愿。 他一半私心一半公干的接受了韩子毅以平津军作为筹码,对他提出的请求。 韩子毅说过,只要老师愿意给他一份委任状。 那么等他接过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后,就一定会带着兵权投奔国军,誓死效忠。 后来,陆委员就顺水推舟的给了韩子毅一份委任状。 他也想看看,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坐上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不错,韩子毅非但坐上了总司令的位置。 第37章 魁(三十七) 还逐渐收拢了那些连他父亲也未曾收拢的权力。 十几万的军队齐齐投奔国军。 陆委员作为这件事的牵头人,自然也从其中得到了不少政绩。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韩子毅,大家亲上加亲,共谋江山的时候。 韩子毅却说,他已经娶了妻子了。 韩子毅这个婚结的太快,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陆妙然闻讯时,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为韩子毅就算是要娶,也只会娶那位同他青梅竹马的白小姐。 却不想问过父亲之后,她才晓得韩子毅的新婚妻子,竟是个闻所未闻的民间女子。 且这民间女子的身份,好似还颇有些门道。 陆妙然不解。 事到如今也是不解。 韩子毅若是想用这个女杀手的刀去处理自己父兄。 就只管给她钱使唤她好了,何苦要娶她呢? 想到这里,陆妙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陆公馆室内的装潢风格是完全美国式的,除却楼梯和大厅,其余房间都铺设了地毯。 陆妙然下了床后,便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去了一楼的房间。 韩子毅在南京没有房产,是以只能暂时寄住在陆公馆。 陆委员对此本来颇有微词,想要另设一个住处给韩子毅。 却无奈自家女儿的恋爱之心太过殷切。 他也就只好将两人都搁在陆公馆了,一个住二楼,一个住一楼。 自己这个老东西么,则陪着姑爷在一楼住。 陆妙然悄无声息的下了楼,轻盈的丝绸睡袍飞快掠过陆委员的卧室门,一路奔着韩子毅的房间去了。 就在陆妙然想要伸手叩门的时候,韩子毅的房间门却自己打开了。 深夜时分,韩子毅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装束。 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只有一条牛仔裤。 又因为他最近瘦的厉害,这条牛仔裤上便不得不加一条腰带。 他似是没想到陆妙然会大半夜来找他,稍一愣神后,他又半戏谑半调侃道。 “三更半夜不睡觉,要在你爸爸眼皮底下偷汉子么?” 陆妙然闻言就烧红了脸,她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应对“偷汉子”这三个字。 她急的面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两手一推韩子毅,说:“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进了房间后,韩子毅就找了件衬衣穿上。 陆妙然坐在床尾的鹿皮沙发上,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韩子毅看了她一眼,倒也不急着问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他先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支烟点燃,而后又靠在陆妙然对面的斗柜站着抽。 陆妙然自顾自的沉默了一会儿,便又抬头看向韩子毅。 昏黄的钨丝灯下,男人正垂着眼睛抽烟。 青灰色的衬衣松垮套在他身上,细看,竟是连纽扣都系错了。 陆妙然怔怔看着他,又于一片寂静里轻声发问。 “你会抽烟的?” 韩子毅抬眼:“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掐了” 说罢,不待陆妙然回话,他便回身去找烟灰缸了。 陆妙然赶忙摇头,又起身去拉他。 “没有,没有不喜欢,你抽你的,我很多同学都抽烟的” 韩子毅停下脚步,又回头去看她:“你想问我什么?” 陆妙然低着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韩子毅见状将烟咬进嘴里,腾出两只手后。 他便将陆妙然打横抱起,搁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你要么现在说,要么咱们现在就办正事” 陆妙然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叫出声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个绝对温柔的绅士,却不想到了夜里,这位绅士竟变成了流氓。 韩子毅伸手捂住陆妙然的嘴,见她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身体一点一点变软后,便又松开了。 陆妙然心脏狂跳,只觉和韩子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布满了刺激与甜。 比起和那些世家公子们的约会,韩子毅带给她的感觉,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 韩子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身掐了烟。 他重新走到床边,俯身躺在了陆妙然身边,还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别绷着了,我不碰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仍是脸红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了韩子毅的话。 她在床上微微翻了个身,同韩子毅面对面躺着。 她小心翼翼听着男人的呼吸,看着男人颤动的睫毛,以及那些丑陋而隽永的疤痕。 “你的脸.......” 韩子毅睁了眼,灯光下,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泼墨画。 他笑起来:“我的脸,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些疤” 韩子毅无声轻笑:“嗯,没有” “你是被人寻仇了吗?”陆妙然有些天真的问。 韩子毅仍是笑:“不是,古时候有一种战妆,就是要在脸上割开口子留下疤痕,以此来表示必胜的决心” 陆妙然惊讶的捂住了嘴:“真的?” 韩子毅点头:“真的” 须臾,陆妙然鼓起勇气的伸出了手,想要去摸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不想却被男人不着痕迹的挡开了。 “不给摸” 陆妙然不解:“为什么?” “你摸了我就要输了” 陆妙然闻言就恼了,一时竟忘了要控制住音量,大声辩驳道。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女人不吉利的混账话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美国的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们......” 韩子毅听着陆妙然越来越高的声调,赶忙又捂住了她的嘴,又凶道。 “你再喊?” 陆妙然眨巴着眼睛,又用两只手扒拉韩子毅的手,小声说道。 “......不喊了不喊了” 韩子毅无奈,再度松开了陆妙然的嘴。 陆妙然见状便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忽而问道。 “爸爸说,你在北平的妻子......是个杀手?” 韩子毅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龙椿的脸来。 她在病床上虚弱的脸,她在浴池里熏红的脸,甚至她在听见爆炸后,冷冽的脸。 即便眼下的情景如此不适合想她,他却还是一一想了起来。 韩子毅笑着:“嗯,是,她是个杀手” “你娶她,是因为你要跟家里夺权是不是?”陆妙然又问。 “是” “你不喜欢她,对不对?” “嗯” “那你当初花钱雇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娶她?” “我那时候没有钱” “什么?” “我那时候没有钱,雇不起她” 陆妙然愣住了。 她从出生起就活在爸爸的庇护下,即便是生母走的早,她也从未吃过什么苦头。 爸爸总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保姆,老妈子,丫头,家庭教师。 甚至还有两只名贵品种的小狗,陪她一起度过童年时光。 她真的想象不出什么叫做“没钱”的生活。 毕竟打她记事起,她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第38章 魁(三十八) “你......你怎么会没有钱?你父母都不给你钱用的吗?” 韩子毅笑起来:“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爸爸” 陆妙然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仍是好奇。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韩子毅面无表情:“不喜欢” 陆妙然闻言便松了口气,她像只小虫子似得趴回床上,笑道。 “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我本来是个最崇尚自由恋爱的人,以前还总想着要嫁给小说里的英国绅士” 韩子毅侧目看向陆妙然,只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你像爸爸”陆妙然答。 “嗯?” “我总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生活的话,你就会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吃,给我冲可可牛奶喝,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说到这里,陆妙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看韩子毅。 “啊,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兴许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你如果只要这些,大可找个管家” 陆妙然一怔,又呢喃道:“......我不要管家” 小小的卧室里太过安静,贴着草绿色墙布的四面墙,犹如一片小小丛林。 韩子毅陷落在这片丛林里,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猎物还是猎手。 “妙然,回去睡觉吧”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客厅里的报时钟无端响起。 这钟鸣十分微妙,它吵不醒睡着的人,却能点醒未睡的人。 陆妙然得了逐客令,心下本就有一些羞怯,她垂着眼从床上站了起来,低声道。 “怀郁哥,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不愿意你心里有别人,我可以倒贴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但我追求来的男人,绝不可以三心二意,你明白吗?” 韩子毅当然是明白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骗。 骗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韩子毅头疼起来,他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陆妙然面前,又低头吻她,再将人打横抱起,一路送回了二楼房间。 被放回自己床上那一刻,陆妙然脸红的滴血,她伸手搂住韩子毅的脖子。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和我结婚,但以后你就只能有我,好不好?” 韩子毅低头吻上少女的发顶,轻柔道:“好” ...... 陆妙然房门被关上那一刻,韩子毅几不可控的干呕了一下。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就连当年被松下校长猥亵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比起被他人伤害,伤害他人的自己,好像更值得被唾弃一些。 他曾告诉过龙椿,那位松下校长给他下过春药,却没有成功。 但事实是,松下成功了,且不止一次的成功了。 是啊,他怎么会不成功呢? 一个来到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要怎么反抗一个监管着整个校区的中年男人呢? 韩子毅无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任何人,包括龙椿。 因为他根本承担不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后,向他投来的目光。 而他吃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韩子毅忍住恶心站在陆妙然门外定了定神,而后便转身走向了公馆二楼的书房里。 书房门没锁,他知道。 但这间书房里的两台英国造木质文件柜,都上了锁的。 韩子毅走进书房,神情淡漠到了疲惫的程度。 倘若陆妙然今晚没有来找他,他应该会早一个钟头来到这间书房。 不过,好在这会儿也不晚。 韩子毅走到文件柜前,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旋钮锁,记下样式后,便转身去了办公桌后。 陆委员的办公桌很整齐,也很谨慎。 来客一眼扫过去后,大都只能看见些寻常物件,钢笔墨水信纸之类的。 片刻后,韩子毅将手伸进桌面底下。 他自己喜欢在桌下加装一把勃朗宁,便料想他这位老恩师也会有这个习惯。 这一摸之下,韩子毅便道了一声果然。 他从桌下拿出那把勃朗宁,又机械的将其弹夹拆出,复又将枪放了回去。 这一夜,韩子毅在陆委员的书房中游荡到快天亮,收获倒也颇丰。 ...... 清晨八点,南京又下雨。 韩子毅和陆洺舒坐在一楼的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闲谈。 陆洺舒其人年方半百,却仍有一头茂密而精神的黑发,实是个精神抖擞的健旺政治家。 韩子毅一边往陆洺舒的紫砂茶杯里续茶,一边道。 “老师,日本人已经开始往北平投毒扔炸弹了,再这么甩手不管,就不应该了” 陆洺舒一笑,背头之下的国字脸万分和蔼。 他端起韩子毅敬来的茶,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和甜甜婚期在即,我也不敢再叫你去前线了,而且平津军现在已经收编为正规军了,还是要听上面统一调度的” 韩子毅亦笑,像是听不明白陆洺舒话里的太极官腔似得,只道。 “学生不明白” 陆洺舒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 “抗日是要抗的,剿匪么也是要剿的,但要是日本人能和那些个土匪打起来,那我们也是很乐见其成的嘛” 韩子毅:“老师不想管” 陆洺舒摇摇头:“事缓则圆怀郁,你当初做了我的学生,就该知道我是教中庸之道的,眼下是乱世,一静总比一动好” 说罢,陆洺舒又对着厨房里的佣人招了招手。 第39章 魁(三十九) “小兰,把燕窝端出来吧” 小兰:“诶!是!” 随后,陆洺舒又慈爱的摸摸韩子毅的脸。 “好孩子,先吃饭,你这一趟北平见瘦,好好补补吧” 韩子毅早知道陆洺舒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可真的到了此刻后,他却也不着急了。 陆洺舒一向如此不是吗? 他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笑面政客,又怎么会像陆妙然那样单纯好懂呢? 沉默间,丫头小兰端着一套天水碧的瓷瓮走了上来。 瓷瓮个个巴掌大小,一套六只,整齐的码放在黄杨木盘子上。 韩子毅等着陆洺舒先打开瓷瓮,而后才跟随他伸手启了盖。 瓷瓮中装的是刚炖好的燕窝。 这燕窝品相好极了,鲜荔枝肉似得闷在瓮中,莹白可爱,浓稠绵密。 陆洺舒捏着勺子低头尝了一口,不由笑道:“蛮甜,这东西也只有咱们中国人懂得吃,日本人和洋人都不懂” 韩子毅看着桌上奢靡的燕窝,心里蓦然就想起了北平的那些小商贩。 成衣店的老板说,他今天肯浆衣裳的话,他们一家的饭桌上就能多添出一道菜来。 韩子毅歪了头,有点想知道那老板会用给他浆衣裳的钱,加上一道什么菜? 想了许久后,韩子毅轻声笑了。 他想,不管那老板加什么菜,总归不会是燕窝就对了。 他拿起勺子,舀起这乱世中的燕窝品尝。 陆洺舒说的对,燕窝是甜的。 且甜的不腻,甜的清亮,甚至还甜出了一点血腥味。 早饭开完后,陆妙然仍未起床。 陆洺舒站在楼梯口往楼上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慈父的关怀。 他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都百依百顺,不论是婚嫁还是睡懒觉,他从来都是由她的。 以至于一路放纵到了今天,他再想对她疾言厉色管教一番,也是不能够了。 陆洺舒无奈笑着,回手招来韩子毅。 “怀郁,甜甜今天要在家里睡觉,你也就别跟着我去军区开会了,等她醒来,你好好陪陪她” 韩子毅应声:“是” 明亮温暖的公馆客厅里,陆洺舒回头看向韩子毅,眼中依旧是慈爱温和的笑意。 “怀郁,你是好孩子,老师也知道你有抱负,等以后咱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老师给不了你的机会,岳父总归是能给的,只是一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你既然来了南京,那么从前的那些前尘往事,就该要忘一忘了” 韩子毅亦笑:“我明白,老师” 陆洺舒闻言,颇欣慰的拍了拍自己这位准女婿肩头。 “好,明白就好” 临出门前,陆洺舒在公馆大门前接过勤务兵递来的军帽,又回头对着来送他的韩子毅说道。 “你那个副官并非是有心背叛你,他这人聪明太过,圆滑也太过,他觉得自己大你几岁,就想要替你做主,让你不要受战火波及,所以他才跟我说了你有心投共的事情,好叫我拦住你,不叫你上战场” 韩子毅凝眉:“什么?” 陆洺舒一笑:“他留了信的,在你房间的书桌里” 话至此处,陆洺舒便上了车,一路扬长而去。 韩子毅尽量稳住步伐进了自己的房间,抖着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里面的确是有封信,信封上的怀郁亲启,也的确是莱玉阳的笔迹。 韩子毅拆了信,一目十行的读起了信纸上的内容。 “子毅,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做你父亲的勤务兵,那时候你父亲治军并不文明,是以我也算是从小挨打挨到了大,我原以为我摊上这么个军头,已经足够命苦,却不想你这军阀家的小少爷,活的竟然还不如我,你大哥打你比你老子打我还来得凶,可明明你自己也挨了打,却还是会在我挨了打之后,给我送跌打酒,给我从小厨房偷吃的,跟我说再忍忍,长大了就好了,说来可笑,我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见了这么多人,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肯像你这样待我了,你待公馆里的小丫头好,待我也好,明明我们只是你爹嘴里小奴才而已,你却还是待我们好,还记得吗?你去日本之前咱俩去算命,那瞎老头儿说你是个天生的情种,一辈子都要在人情上吃亏,彼时你不信,我却觉得这人算的真准,你接人待物总有一份柔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却看的很明白,也正因为我看的很明白,所以我始终都不想让你去战场上送死,怀郁,我们的国家已经没有指望了,你跟着国军,起码还有后路可退,可若是投共......怀郁,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投身火海,即便你因此恨我,我也不后悔,察哈尔那次,我被烟膏伤了根本,大夫说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所以即便你因为我的背叛而杀了我,也请不要愧疚,能用这条命把你留在国军的庇护之下,我大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若有来生,只愿你我能做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兄,莱玉阳留”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 他直着眼睛放下信纸,又机械的走到床头柜边,坐在床上。 床头柜里有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他拿出药物,倒出了平时三倍的药量,囫囵吞了下去。 坐在床边等候药效起来的几分钟里,韩子毅懵然的想。 他杀了莱玉阳那天,他有没有跟自己说什么话? 好像是有的。 他说:“咱们能活下来多不容易,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来日送死?凭什么?” 彼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位老友已经无可救药,简直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韩子毅俯下身去,两手颤抖的捂住了脸。 他想,他真的越来越疯了。 他居然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杀掉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没有给他一次逃脱的机会,他只纵容着愤怒的自己,亲手杀掉了他的发小。 就在韩子毅距离崩溃疯癫只差一步的时候,药物的作用便再一次显现出来。 他应付不了的激烈情绪,一波一波的被药物抚平。 他又一次麻木下来,理智也渐渐回到了脑子里。 他低头去看莱玉阳的信件,豆大的泪珠随之砸落,却不闻一丝哭声。 许久后,韩子毅将这份信件收好,又对着那封存信件的柜门喃喃道。 “玉阳,我害了你了,可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第40章 魁(四十) 中午时分,陆妙然终于起了床。 她穿着大荷叶领的丝绸睡衣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下来。 却不想方一下来,就看见韩子毅和小兰一同在厨房里忙着什么。 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和睦的样子。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溜进了厨房里,又颇大胆的伸手蒙住了韩子毅的眼睛,问。 “猜我是谁!” 韩子毅笑:“是喜欢赖床的小猫吗?” 陆妙然笑了却不松手:“才不是!再猜!” “那是饿醒了找饭吃的小猪?” “哎呀!我才不是!” 韩子毅笑着耸耸肩,轻松挣脱了少女的桎梏,又回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深情。 “那一定是我可爱的未婚妻了” 一句话,同时叫厨房里的两个女人面红起来。 小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羞涩继续手里的活计,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陆妙然同样是满脸通红。 她嘴上是想要反驳男人的,因为韩子毅说这话时笃定太过,仿佛是已经吃定了她喜欢他。 她有些气闷于他的自信,可心里......又忍不住的喜欢未婚妻这个称呼。 她想要赌气,却不知从何赌起,便只好在韩子毅胸口挥拳,小孩子似得撒娇。 “我饿死了!” 韩子毅挑眉,笑着看向小兰。 “我说的没错吧?根本不用上楼去叫她,饿急了就自己窜下来了” 小兰羞涩一笑,不答话。 倒是陆妙然听了这话后,在心里生出了些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快乐。 “你们刚才是在聊我啊?”她有些按捺不住的问。 韩子毅弯着眼睛:“没有呢,我们在聊楼上的小猪” “啊呀!你讨厌!” ...... 餐桌上,陆妙然拿起银叉戳着桌上的巧克力酱香蕉薄饼,为难道:“这个好甜的” 韩子毅侧目看她,一边倒牛奶一边问:“不喜欢甜的?” “......也不是,这么甜吃了肯定要胖的,万一我穿不上婚纱怎么办?” “那就别穿了,省得脱起来麻烦” 陆妙然闻言就气笑了,她羞怯又生气的问:“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韩子毅不说话,倒好牛奶后。 他走到陆妙然的身后,握住她的两只手就开始切分香甜的薄饼。 他每切下一块,就喂陆妙然吃掉一块。 起先陆妙然还撇过头去不肯吃,可韩子毅却说。 “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怎么喂人吃东西的?” 陆妙然刚想说不知道,就被一个强势的吻打断了思路。 然后,她就乖了。 她吃完了一整份的香蕉薄饼,又喝掉了一大杯牛奶。 韩子毅见状又问:“好吃吗?” 陆妙然懵懵的:“什么?” “我第一次做这个,小兰说你习惯吃西式的早餐,我不懂西餐,就只能想起来这个,好吃吗?” 陆妙然眨眨眼:“是你做的?” 韩子毅点头:“嗯” 陆妙然低下头去,耳后起了一片胭脂似得红意。 她想,韩子毅真的是个很会谈“情”的男人,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自己脸红心跳起来。 这当然是很讨人厌的,可是......似乎又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陆妙然低着头,嗫嚅道:“好吃的” 韩子毅看着她羞怯的情态,心里一时无念无想,只觉出一阵浓重的寂寞来。 他撒谎了。 这道薄饼他已经试着做过无数次了,而这无数次的试做,都只是为了另一个爱吃甜的人。 韩子毅用手轻抚陆妙然身后的发丝,眼睛却只看向窗外,笑道。 “好吃就好” ...... 龙椿最近的暗杀业务顺的离奇,简直快要到了战无不胜的境地了。 不论是多么难缠的人物,只要她肯出手,就一定能成事。 一切都顺利的,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都通通站在了她这边似得。 同时,黄俊铭和小柳儿也带着孩子们屡建奇功,攻无不克。 年轻的手脚虽然还缺乏擒贼先擒王的作战经验,可若是论及走街串巷打游击。 这些孩子便个个都成了恶魔般的存在。 他们仗着自己身量小,只要盯上了目标,便会扮作小叫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接力尾随。 等目标走进暗巷或死胡同,他们便同成群的野猫一般群起而攻之。 他们将目标身上的衣裳,财物掠夺一空后,还要将其尸首大卸八块,拖回神仙庙里喂野狗。 于是一段时间下来,神仙庙里的野孩子和野狗,竟都吃了个膘肥体壮,满嘴流油。 这天清晨,龙椿揣着一包五香瓜子进了小二楼,预备回家以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读读晨报。 她昨晚连夜往天津去了一趟,杀了一个来天津搞渗透游说的日本参谋。 这包五香瓜子,就是她在天津回北平的火车上买的。 小柳儿昨晚也带着小崽子们打了一夜游击,杀了两个见钱眼开的老汉奸。 此刻她困的两眼发红,等黄俊铭烧荷包蛋的那一点儿功夫,都拿来眯了一个小觉。 龙椿进门后,小柳儿就醒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揉着眼睛跑去门口。 “阿姐回来啦?” 龙椿点点头,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后,便闻见了空气中的荷包蛋味儿。 “你俩今天都回来的早?” 黄俊铭端着荷包蛋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叫小柳儿摆碗筷一边道。 “嗯,都回来的早,我回来前还在米铺里拿了信” 龙椿抽了抽鼻子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端起荷包蛋汤喝了一口,觉得胃暖了之后才问。 “什么信?” 黄俊铭将小酱菜递到龙椿和小柳儿面前:“不知道,没有款,就是一个信封” 龙椿闻言心下便有了猜测,她伸手接过黄俊铭起身拿来的信,又沿着信封头撕开。 第41章 魁(四十一) 看完信中的内容后,龙椿踏踏实实的笑了一声。 “好信,要发财了” 小柳儿不解,她嘴里咬着一只肥嫩的大荷包蛋,边吃边问:“怎么要发柴了哇?” 龙椿笑眯眯的捻着信,只道:“这是从南京送来的信,里头是种烟贩烟的大商户,还有一个兵工厂的位置” 黄俊铭眨眨眼:“阿姐是要......” “嗯,要” 龙椿说罢,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咱们家抽不出人手,得交给旁人做” 小柳儿好奇:“交给谁做啊?” “南边来的消息当然交给南边的人做” 龙椿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眼角眉梢很有一点甜蜜的意味。 小柳儿还以为龙椿是因为见到了赚头才笑的这样开怀。 却不想她只是为了信纸末尾的那句“乖不乖?”而觉得高兴。 夜间,龙椿又将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 韩子毅的字很好看,看的出是下了苦功练的。 然而他走笔之间的痕迹却是不深,轻柔缱绻的一如他这个人。 龙椿坐在床边,琢磨了许久要给他回封什么样的信过去。 可等真的坐到了书桌前,她又有些茫然了。 同他说说自己的近况吗? 唔,最近总是打打杀杀,想来他未必爱听的。 那就说说自己的身体情况? 嗯......也不好。 自打从医院出来后,她就总是觉得乏力,而今虽然好一些了,但还在进补的阶段。 如此这般,讲出来也只是叫他劳心,倒不如不讲了。 龙椿自顾自的“啧”了一声,长久的皱了一场眉头。 直至小柳儿洗漱完催她睡觉了,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在信纸写了一句。 “乖的” ...... 当日傍晚,黄俊铭一睁眼就带着这封信去了米店,又经老板的手,将信发去了南京一家粮油店。 龙椿比黄俊铭醒的早一点,此刻正坐在窗边嗑瓜子。 小柳儿给她烧了茶之后,就背着小挎包去买菜了。 于是龙椿便难得清净的消受了一场夕阳,一份报纸,并一份隔了夜的五香瓜子。 她最后抿了一口茶后,就走去了卧室打电话。 有趣的是,电话那头的殷如玉似是喝醉了一般,接起电话来就是一顿胡吣。 龙椿这头儿问道:“琪安?” 那边儿便腻腻的答话:“啊呀,龙家姐姐侬好哇” 龙椿一愣,听出了男人的醉意。 “嚯,你好兴致,大白天喝成这样?” 殷如玉手里捏着一只瑞士来的水晶杯。 听了龙椿的话后,他竟也不顾自己杯中还有酒液,当场就翻下手腕去看手表。 酒液倾洒一地,他也不管,只眯着眼睛看表盘,随后又道。 “六点一刻,算什么白天?” 龙椿笑着,顺嘴就讲出一句狠毒话来。 “你是让日本人欺负坏了?要这样借酒消愁?” 殷如玉闻言大怒,他晓得龙椿这话八成是在开玩笑。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真是听不得这个话。 “你他妈没话了?”男人骂道。 龙椿挑眉:“好大火气,我不敢惹你了,我有生意给你做,倘或你有人手,就去当一回土匪,劫出货来咱们五五开” 殷如玉醉的头晕,扯着听筒就栽到了地上,又气息不稳的问道。 “哼,五五开?什么苍蝇肉蚊子腿儿,值当我跟你五五开?” 龙椿笑着:“军火和烟土,但烟土不能卖要销掉,就只能劫现钱” 殷如玉眯眼:“谁给你的消息?” “你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问这个话?” 殷如玉又冷哼:“我问一句怎么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鬼大!最是懂得骗人!坏透了的坏!”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觉得这厮的脾气愈发大了,于是便不由臆测道。 “你是让女人强奸了吗?” 殷如玉愣了:“女人怎么强奸我?” 龙椿咳嗽一声:“我听说现在有些得了丈夫遗产的阔太太,专喜欢玩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南方小老板” 殷如玉听了这话就恼了。 “你他妈才叫阔太太玩了!你他妈才小老板!老子是他妈的大老板!” 龙椿笑起来,不再和这醉鬼贫嘴贱舌逗闷子,只留下一句。 “这两天就给你把名单送过去,大老板你可别失手,倘或真的滑了点,哈哈,那才现在我眼里!” 说罢,龙椿就挂了电话。 而后她又心情颇好的出了小卧室,预备在这忙碌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一点小小的消遣。 小二楼客厅的窗户奇大,几乎有三扇田字窗连在一起那么大。 五月天气,春末夏初。 北平的天儿清亮的,丝毫不见风沙肆虐。 龙椿点了根烟给自己,又伸手拉开一扇窗户。 再将两个肘子撑在窗台上,一边看夕阳一边抽烟。 夕阳很美,艳丽更胜朝阳百倍。 就像是一场革命行至最后,所有烈士都挥刀自戕。 彼时那血染的忠诚和恨意,总是比最初的抗争来的凶狠热烈。 龙椿就这样看着夕阳抽了两支烟,心中十分安静。 她这人文化有限,不懂得卜算吉凶,更想不出自己来日会是何种结局。 但如今的她只是想留住北平。 只是期盼着所有灾难都可以止步于此,止步于她的刀刃之下。 这想法有些天真,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想。 她这样想着,就像是给自己吃了一点精神鸦片,鼓舞精神再去斗争。 龙椿打着哈欠掐掉了第二根烟,结束了今天的小小消遣。 片刻后她又走进卧室更衣,预备天色一黑就出门去杀生造孽。 ...... 残阳如血,血尽月出。 龙椿今晚要去杀一个投了日的小军阀。 这人目前带着两万人的军队驻在天津郊外,将津郊的几个县城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常驻平津的平津军,却一点儿动静都不见,全然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龙椿今晚没穿纯黑的衣裳,她里头穿了件正领的白衬衣。 外头则套了件竹叶纹的黑绸褂子,也不系扣,就敞着穿。 不过下身倒是没变,仍是黑色紧身裤和军靴,腰里也还是双刀和枪。 龙椿出门后,一路踩着月光往火车站去。 奈何她人还没走过老王府,就迎面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一听她今晚还要往天津去。 当即就把手里的菜扔回了家里,说什么也要跟着龙椿一起去。 龙椿无奈:“我去玩的?你夜里没事情?” 小柳儿撅着嘴:“海生这孩子很中用的,我一夜不在也没事的阿姐!你就带我去嘛,我想金雁儿......我老早就说要去看她了,结果一直就没顾上” 第42章 魁(四十二) 龙椿脸上虽然无奈,闻言却还是将人给带上了。 “你去了就直接去看金雁儿,别跟着我乱跑” 小柳儿嘿嘿一笑:“知道啦阿姐!” ...... 两人抵达天津后,龙椿先一步下了车。 小柳儿则因为手里拿了太多东西,被人潮挤了个东倒西歪。 龙椿抱着手站在路灯下,倒是乐得看小柳儿这副团团转的样子。 她看着少女手中高举的糖葫芦,怀里抱着的一干小零嘴儿。 不由就想到,这孩子能在杀手窝里茁壮成长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小柳儿乐观开朗,懂得同人交际,内心也善念尚存,为人绝不刻毒。 即便家国已然破碎,这小崽子却总是能在这阴沉沉的世道里,活出一抹亮色来。 这可真好。 等到小柳儿千辛万苦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后,仰头便见龙椿如沐春风的笑脸。 小柳儿见状就打了个冷战。 “阿姐你怎么了?” 龙椿弯着眼睛:“看你好乖” 小柳儿一吓,心下起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觉得......她家阿姐杀人越多,脾气就会越好。 甚至越是临近要去杀人,她老人家的心情就会越好。 这念头没有根据,仅是从她和龙椿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经验。 眼下龙椿走在前头,预备出了火车站先给小柳儿叫个黄包车,将人送去帅府。 可小柳儿却伸手拉住龙椿的衣袖,问道。 “阿姐” 龙椿回眸:“怎么了?” “阿姐很喜欢杀人吗?” 龙椿挑眉,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见过这话。 “怎么这么问?” 小柳儿歪着头思索了一下,闲聊似得问。 “唔,就是感觉,阿姐,要是咱们家不靠杀人也能挣来钱,你还会不会杀人啊?” 龙椿闻言放空了目光,脚下复又挪动起来,带着小柳儿往火车站外走去。 等将小柳儿送上黄包车后,龙椿忽而答了一句。 “会” “咦?为什么?没有钱也要干活吗?”小柳儿好奇的问。 龙椿眨眨眼,仿佛被小柳儿的问话击中了内心。 许久后,龙椿又答道:“因为心里有恨,脾气也不很好,倘或一直憋着,肯定就要伤到自己了,那与其伤着自己,就不如搞死别人来的实惠” 小柳儿坐着黄包车离去后,脑子里就一直在想着龙椿的话。 她觉得她好像有一点懂得龙椿,懂得她的残忍。 却又好像全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心里的恨意。 ...... 龙椿送走小柳儿后,便独自去歌舞厅前头雇来了一辆汽车。 开汽车的小伙子很年轻,仿佛是专给富贵人家做汽车夫的,手里还一直拿着条抹布擦车。 小伙子鬼鬼祟祟的把龙椿迎上车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龙椿说道。 “小姐,不瞒您说,我开汽车出来接人是背着主人家的私活儿,我不多收您钱,但也实在跑不了远路” 龙椿坐在后座点头:“好说,你把我搁在城郊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小伙子闻言欣喜的一点头。 “好嘞,这不算远,一准儿给您送到” 龙椿看着小伙子喜笑颜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人。 车子发动后,龙椿不由对着小伙子问道:“小哥你家里几口人?” 小伙子不知龙椿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客气善攀谈的性子,便也自来熟的答话道。 “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了,我爹去年走了,我妈知道了也没熬住,挨了几个月也走了” 龙椿挑了眉头,又问:“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汽车啊小姐,我爹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军队里学的开车,他老人家开车开的特别快,后来又把这本事教给我了” 说着,小伙子又黯然下来:“也亏得他老人家把这本事教给我了,不然我现在也没活路了”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又不死心问道。 “家父贵姓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龙椿:“姓吕,小姐,您是认得我爹吗?” 龙椿摇头,侧目看向窗外。 “不认得,就是看你像我一个朋友家的孩子,但应该不是,姓对不上” 小伙子嘿嘿一乐:“哈,常有人说看我眼熟,我就是平常脸儿,扎人堆里找不着” 一刻钟后,龙椿下了车。 她将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银元都搁在了后座,又将兜里的纸钞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见钱一愣:“小姐,这多了,也没走长路,哪儿能收您这么多?” 龙椿将钱塞进男孩兜里:“不要紧,拿着吧,都不容易” 说罢,龙椿也不去看小伙子的脸色,转身便往那没有路灯的郊外去了。 小伙子独自站在路灯下挠了挠头,不晓得自己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碰上这样阔绰的小姐。 ...... 郊外黑暗的土路上,龙椿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 及至看见军营内大亮的探照灯后,她才停下脚步,又就地找了个麦垛当掩体,蹲下抽了支烟。 天上月亮冷冷的,龙椿抽完了烟后,便顺手用烟头将麦垛点燃。 不多时,干燥的麦垛便烧了个噼里啪啦。 龙椿又趁着火光渐起的时刻,躲进了周围的草丛隐匿身形,等候时机。 几乎只用了几分钟,麦垛的火势就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引燃了附近的树木草皮。 如此火光之下,兵营中的守夜自然发现了异常。 又过了三五分钟,两个小兵便从大营门口跑了出来,一路向着火源跑来。 两人看了火势之后,赶忙又回去搬沙土灭火。 一时间,从军营到火源之间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 第43章 魁(四十三) 人一多,就要乱。 龙椿见往来的人越来越多后,便趁乱扯住了一个小个头士兵的脚后跟,又用蛮力将人拖进了草丛里。 黑天半夜,场面混乱,倒也无人发现这一点小小异样。 龙椿将小兵拖进草丛后,不等他叫喊一声,就痛快的给人扭了脖子。 等小兵咽气后,龙椿又就地扒下了小兵的军装,给自己套上。 还将自己原本的衣裳塞进了草丛深处藏好。 她今天穿的衣裳还是杨梅在的时候给她添置的,倘或搞丢了,弄脏了,她都是要心疼的。 龙椿换好军装后,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便堂而皇之的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她小跑起来,同那些搬沙土救火的小兵一样,一路通畅的跑进了军营内部。 进入军营内部后,龙椿坦荡的站在了探照灯下,又短暂辨别了一下方向。 不得不说的是,这小军阀扎营扎的还是比较有水平的。 这人将军营扎在了一个靠山角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又有不少泥巴靠的小民房。 而小民房住起来,又肯定是比军帐舒服的。 龙椿眯着眼小跑在黑暗里,不断观察着这连片的小民房。 很快,她看到了一间有许多勤务兵守门的,接了电灯的,烧了炉子的小民房。 龙椿觉得差不离,小军阀住的应该就是这一间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开始围绕着小民房乱跑,细数勤务兵的人数。 一圈跑下来后,龙椿发觉勤务兵一共有六个,四大两小,且民房里应该也是有人的。 那两个小个儿勤务兵进去的时候,手里各自端着四五杯茶水,显见是在待客。 龙椿躲在暗处皱了眉头。 好棘手。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搞暗杀已然是不成了,用炸弹是最好的。 可她不是小柳儿,平时也不会带炸弹出门,至多就是带上一颗手雷防身。 手雷炸的碎小民房吗? 炸碎了小民房之后,还能有劲儿炸死小军阀吗? 龙椿犯难了,一犯难就有点饿了。 她忽然想念起小柳儿买的那些零嘴,一边有心想打退堂鼓,却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龙椿蹲下身子,一手托腮望着小民房,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却着急火燎的想着办法。 片刻后,就在她想要兵行险招,丢了手雷再冲进去补刀的时候,变数发生了。 军营之外响起了爆炸声。 很快的,浓郁的硝烟气味笼罩住了整个津郊。 龙椿听见爆炸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一间小民房的房顶。 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全营的小兵集结在一起,向着营外冲去。 龙椿没有见过真实的打仗,从来都没有见过。 真正的打仗同她所熟知的那种一对一的厮杀,是非常不同的。 几乎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小军阀扎的挺有水平的军营,就在龙椿眼皮底下被摧毁了。 几十发土炮气势汹汹的打碎了营门后。 一帮穿着土色军装的人就跑了进来,开始了无差别的扫射,直至血流成河。 小军阀被从民房里揪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红彤彤的丸药,并七八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 龙椿看着眼前一幕,下意识就想到。 哦,吃了红丸是要喝多些茶水的,不然就要烧心了。 再片刻,一辆崭新油亮的汽车就开进了军营中。 这汽车直直停在了小军阀面前,逼近的几乎要碾死小军阀,简直有些羞辱人的意味。 龙椿趴在房顶上,倒是不大心疼被羞辱了的小军阀。 她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车,越看越觉得,她肯定是在哪里见过这辆车的。 诚然,眼下的中国境内,的确是有不少这样的福特汽车。 可是这辆车的左侧车头上,有一小块三角形的掉漆痕迹。 龙椿歪着脑袋,几乎不可置信,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车应该是她的车。 且还是在柑子府初建的时候,她为了添彩头,特意买的最好的福特汽车。 车头上那块掉漆,是车被送进柑子府那天,她看着稀奇,便自己上去开。 却不想不得要领,一下就撞在了院墙上,故而撞出来了这一块掉漆。 龙椿一动不动的瞪着车门开启,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等一个确定。 关阳林今天穿的非常神气。 春季军装本就比冬夏两季来的板正,既不臃肿,也不单薄。 更不提他本就是个衣架子身材,脸上还颇剑眉星目的。 关阳林穿着板正的黑蓝色军装下了车,俊朗深邃的一张脸在探照灯下熠熠生光。 甚至在这厮的右耳上,还戴了一只上红下绿,形似西瓜瓤与皮的碧玺耳钉。 龙椿看笑了。 这碧玺耳钉是她早年从一个洋人手里收来的,要价很是不菲。 当时她看这宝石跳色跳的可爱,便也没计较价格,只一心买回家去玩。 然而玩了几天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又不愿意将其打个首饰佩戴,便只好将宝物束之高阁,默默吃灰去了。 没成想,这东西竟给旁人做了好事。 关阳林人高马大,一身光鲜的下车后,便笑着走向了小军阀。 他眯着眼,口气戏谑。 “你觉得你跑到天津来我就找不着你了是不是?你当初仗着赖家人给你撑腰,也是作践过我一阵子的,可现在赖家已经被打成筛子了,你怎么样呢?” 小军阀闻言许久没有说话,似是还沉醉在红丸带来的迷醉里。 直到被小兵用枪托砸了头后,他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来,眼底血红的看着关阳林。 “你......我现在是靠着日本人的......你敢动......我......你就等着......” 关阳林一笑,眼神冷酷而倨傲。 “日本人?哼,什么东西,没他妈马磴子高的玩意儿,也就你们这些汉人怕他!” 小军阀被几杆枪压在脊背上,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了,索性就癫狂起来。 “你不怕日本人?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满人要是不怕,又哪里来的满洲国?嗯?你们要真是这么硬气,你他妈怎么不去打北平?你他妈怎么不去打长春?你他妈也就只敢窝在热河......” 小军阀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枪打穿了脑袋。 第44章 魁(四十四) 关阳林冷眼看着小军阀咽了气,又阴沉着脸对身边的副官下令。 “投了降的小兵不杀,参谋副官全都枪毙,营里所有东西都带上,天亮之前回热河” “是” 话至此处,关阳林就抬脚往小军阀的民房里去了。 军队搜刮枪支细软需要时间,他不想坐在冷冰冰的车里等。 五月凌晨的郊外野地,还是有点冷的。 关阳林坐进小民房的炕头上后,他贴身的小勤务兵就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关阳林接过茶水端着,心里还在回荡着小军阀的那句“满洲国”。 关阳林对这三个字的感受很复杂。 说不生气吧,那是假的。 可要说生气,仿佛又不至于。 他只是觉得悲凉,一种熟悉而冰冷的悲凉,关于满人的,关于清政府的。 或许还夹杂几丝无力失落吧,谁知道呢? 就在关阳林独自神伤的时候,方才得了吩咐的副官又折返进了小民房,对着他问道。 “军座,呃,军营里的东西都还有数,就是不知道那几个女人怎么处理?” 关阳林歪头:“什么女人?” “就是刚才从房里拉出来的几个女人,看着也不像是专门伺候人的,像是......” 关阳林一眯眼:“像是从村里抢的吧?” 副官点点头:“是,刚我也问了,她们都说当兵的来了之后就把村屠了,就剩了她们几个” 关阳林恶心的一皱眉:“不管,丢出去” 副官闻言有些不忍。 “军座,这节骨眼儿上把她们放出去,走不出十里路去就要被日本人作践,要不还是留着?您不好这一口,但好歹也是几个丫头,给您洗个衣服铺个床还是能用的上的,您看......” 关阳林不解:“你改信佛了吗?” 副官叹着气苦笑一声,三十二三的年纪上,竟笑出了一脸老人褶。 “我以前有个丫头,就是这个岁数上叫人......” 关阳林摇着头叹气,本就失落无力的他,着实不想再听那些悲情故事。 “你自己看办吧” 副官眼眸一亮,颇感激的一点头。 “是” 龙椿一直在房顶上趴到了凌晨四点。 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都被风吹麻了,却仍是不敢动作起来。 她觉得眼下这个状况异常的可笑,于是便真的趴在房顶上笑了两声。 自打关阳林天外来客似得进了军营,军营前后的出口便都被封锁了起来。 那些荷枪实弹的小兵训练有素的来回巡视着,俨然是一只老鼠都不想放出去的态势。 龙椿看着那些小兵,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单枪匹马的突围出去。 她被困住了。 而目前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她一直蹲在屋顶上,等关阳林的军队撤退后,她再脱身。 可饶是这样也犯险,倘若关阳林带着人拖拖拉拉到天亮也不走,那她肯定就会被发现。 龙椿一面担忧退路,一面又不甘心的想。 关阳林这王八蛋......他不仅是偷了她囤积在柑子府的枪支弹药,金银细软。 这王八蛋可是连小柳儿舍不得戴的嫁妆都偷走了啊! 龙椿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所有敢在她这个流氓头上耍流氓的人,下场都不一般的惨。 她是一定要剁了关阳林的。 是以今晚于她,是困局,也是机会。 龙椿趁着夜色悄悄在房顶上挪动起来,等挪到屋顶背面后。 她便半跪起身体,猫似得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杀人毒计。 片刻后,龙椿跳下了房顶,蹑手蹑脚的蹲下来。 她一点点沿着房背后的小土坡,往关阳林所在的那间民房后挪。 她刚才观察过小民房的格局,所有小民房都是前木门后土窗,两边不透风的样式。 这样建起来的房子既保暖又通风,还能省下不少木橼子窗玻璃的钱。 龙椿想的是,她这会儿悄无声息的挪过去。 然后破开小土窗上的纸皮,再骤然放上一发冷枪。 之后不管打没打中,营中都会起骚乱,只要乱起来,她就有机会跑。 且这个事儿只能天黑的时候干,等天一亮,她就要藏不住了。 而一个杀手要是藏不住了,那她最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被乱枪打死。 龙椿想,她今天这一发冷枪要是中,那就是老天爷给她出气,准她成事。 要是不中,那就是老天爷打算以后给她出气,也是准她成事。 龙椿一边屏气凝神的靠近小民房,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跑掉的,兵营里的人此刻都忙着搬东西。 门口那几个守卫虽然都配了枪,可只要他们乱起来,凭自己的速度和黑沉沉的夜色。 她是绝对能够跑出去的。 想到这里,龙椿就定了心。 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宰了关阳林这个满清余孽,给自己的那些宝贝报仇。 龙椿趴在小民房背后,伸手戳破了小土窗的窗户纸。 她几乎没有考虑,只瞄了一眼窗洞里关阳林的方位,就对着屋内开了一枪。 一瞬间,惨叫响起。 中了! 龙椿闻声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几乎用上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小民房前门一片骚乱,全是要进屋救驾的小勤务兵。 这帮青瓜蛋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平时在军营里也就是干点儿伺候人的活计。 简直遇事就乱,他们完全想不到,此刻放了冷枪的凶手已经快跑到兵营边缘了。 龙椿听着自己耳边的风声,一眼都未曾留给身后,只是发了疯似得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龙椿就跑到了军营前门。 她边跑边对着守门的小兵开枪,就这样如有神助般的一连开了五枪,竟全都打中了。 ilwxs.com 好死不死,方才劝关阳林留下几个女人的副官,是个极有作战经验的老兵。 他几乎本能的冲向了关阳林的福特汽车,发动车子就往龙椿所在的方向追去。 龙椿出军营的时候,还很是松了一口气,可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引擎声后。 她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 她买这车的时候人家就告诉过她。 “这车一个钟头能跑六十里路呢!快极了!” 他妈的。 早知道买个黄包车了。 龙椿无奈的想。 ...... 关阳林从热河医院醒来的时候,先是见到了一个满面尴尬的女医生。 这女医生戴着一个矮矮的白色卫生帽,整个人看着像颗洁净的。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阳林拧了眉头,心下知道自己在昏迷之前是中了冷枪的。 他微微张开干燥的嘴唇,对着女医生问道:“我伤到哪里了?” 女医生闻言脸一红:“呃......我不是您的主治大夫,等马丁医生来了跟您说吧” 一刻钟后,人高马大的洋人大夫马丁医生就来了。 这位马丁医生十分通晓中文,只是咬字不大准确。 他越过给关阳林站岗的勤务兵进了病房。 一到床边就道:“哦,光军座,您醒了!” 关阳林死鱼似得躺在床上,隐约觉得下身有些不适,却也没有多想。 只是对着这位叫他“光军座”的洋人医生问道。 “我伤到了哪里?” “您的下体受伤了” 关阳林拧着眉头愣了一瞬,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的什么受伤了?” 马丁医生对于关阳林的问话颇有耐心,他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轻声细语道。 “光军座,我知道这件事对于男性来说格外的不可忍受,可是事已至此,枪伤之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关阳林怔怔的。 他伸手去摸自己下身,发觉那里几乎麻痹的没有知觉。 可在这份没有知觉里,又莫名夹杂着一点心理上的疼痛感。 关阳林不可置信的又摸了一把,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僵硬的停止了动作。 马丁医生就这么看着关阳林自己给自己“看病”。 许久后,他又有些不忍心的安慰道。 “光军座,让您受伤的那颗子弹是贴着您的大腿根部过去的,您的生理功能并没有受影响,只是那方面的能力......” 马丁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关阳林就扭过头去躺着了。 他知道这医生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一枪把他打废了。 关阳林垂下睫毛,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性能力。 他觉得厌烦,也觉得自卑。 这自卑由来已久,并非是从今天才开始。 他冷冷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马丁医生原以为当自己说出病情后,这位光军座会崩溃的大喊大叫。 却不想他居然会冷静到这个地步。 马丁医生心下啧啧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情绪。 只道:“等您的伤口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您身体素质很好,至多三五天就可以拆线了” 闻言,关阳林不再说话。 他只静静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蓝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关阳林等待拆线出院的这三五天里,龙椿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那天被老副官追上后,就抄起刀来预备和其鱼死网破,为自己挣出一线生机。 可那老副官着实是比她多吃了几年干饭,做人又很有一点狠毒的心肠。 他直直开车撞向龙椿。 直到龙椿在车轮之下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趴在地上不动了之后,他才确认安全的下了车。 彼时的龙椿已经被撞的奄奄一息,口鼻流血。 老副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见她身上穿着军装,便以为她是来给小军阀报仇的敌方小兵。 却不想细看之下,老副官才发觉他是个女人。 老副官眯着眼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龙椿。 可要问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出来。 但老副官其人是谨慎惯了的,他没有直接杀了龙椿交差,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他预备等关阳林伤好之后,再行审问她和军座之间有什么仇怨,为何会出手刺杀。 等一切弄清楚后,再杀也不迟。 ...... 关阳林出院这一天,天气倒是颇晴朗。 他坐上回黄花县城的汽车,心情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仅是一片空洞而已。 如今关阳林的部队已经有了五万人的规模。 他带着这五万人驻扎在热河的一个大县城里,领着满洲政府拨下来的军饷。 对外,他们说自己是皇上的私兵,大清的军队。 可对内,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皇上连带着他们,都只是日本人的阶下囚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关阳林和他的部队被各大报纸骂过汉奸,卖国贼,倭寇走狗之类的话。 但对于此,关阳林本人倒是不置可否。 他本来就不是汉人,又怎么能算作汉奸? 他不过是拿了日本人给的军饷,又没有替日本人去打仗,又怎么谈的到卖国? 至于倭寇走狗么,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进医院之前还出手收拾了一个真正的“倭寇走狗”呢! 虽然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吧,可那小军阀又的确是跟着日本人干的。 是以他既是公报私仇,也是为国锄奸。 这件事怎么不见那些记者来讲一讲? 随着车子的驶动,关阳林回到了黄花县城的中心。 彼时他离开槐香县后,便一路向着呼伦贝尔盟去了。 可等到了呼伦贝尔后,那里的蒙古王亲却又跟他说。 他要去投奔皇上了,要加入满洲政府。 那时节日本人势头正盛,他们在东三省大行屠戮,实现了真正的恐怖统治。 关阳林不喜欢带兵打仗,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能在乱世里活下去而已。 蒙古王亲说日本人肯定会实现东亚大统一,他们要早早站好队,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关阳林心动了。 他不喜欢杀人,也厌恶战争。 他只想在这个乱世里开出一方小院子,种种花养养草,过点太平的日子。 是以他只思考了片刻,就跟着这位蒙古王亲去了长春,彻底投靠了日本人。 第46章 魁(四十六)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与其被日本人围剿,带着自己残破的部队九死一生。 还不如低下头去,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他是满人,不是汉人,他的国早就破了,他早就不想抗争了。 ...... 黄花县城的中心有一座十分宽敞的大院儿。 这大院儿是一位晚清地主留下来的。 大院儿两进两出,前院有东厢西厢,花厅饭厅议事厅。 后院儿还有给长工和下人住的小排屋。 自打关阳林被日本人派来驻守热河后,他就占住了这一方古朴而体面的大院。 甚至还特意找匠人来修缮了门头和卧室,加装了马桶浴缸电灯等等...... 总之,他就是将这里弄成了个小王府的样子。 关阳林下车进了大院后,早已等候在家的小勤务兵就送上了热茶和热毛巾。 关阳林走进花厅坐下,整个人都瘫在了太师椅上。 随后他又把热毛巾盖在脸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副官打点好这次从小军阀那里抢来的东西后,便走进了花厅跟关阳林汇报。 “军座,这次弄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烟膏,枪,和一点儿金条” 关阳林盖着毛巾闷闷的“嗯”了一声。 “窗外放枪的人是谁?追到了没有?” 老副官连连点头,晓得这是个邀功的气口。 “抓到了,当天拉回来之后就关在地窖里,也没给饭,这会儿应该是老实下来了,您提审吗?” 关阳林取下了脸上的毛巾,神情冷冷的。 “审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那畜生报仇的么?” 老副官摇头:“不是军座,是个女人” “女人?” ...... 龙椿的情况有点糟糕了。 她被关进地窖的第二天就醒了。 醒来之后,迎接她的只有两样东西。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剧痛。 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抽气,蓄力了半个小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不行。 太疼了。 左腿和左臂都断了。 但这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她的肋骨也断了。 肋骨她的胸腹中断裂开来,只要一喘气就会抽痛,痛到连带着整个腔子都发颤。 在地窖的前三天,龙椿都在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 她用尚且能动的右手四处摸索,摸索到一片小土墙后,她便想靠着土墙坐起来。 可是太难了,她已经疼到极点,要坐起来又必须要用到许多关节和肌肉。 她忍着痛楚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都不能成。 最后,她硬是靠着咬碎牙关的忍耐,强行无视了身体上的剧痛,才一鼓作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来靠住墙后,龙椿脸上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她对着黑暗抽气,摸了摸自己口鼻下的血痂和汗。 这血痂应该是她被车撞以后吐出来的血,如今经过了这几天的时间,已经全部干在了她脸上。 龙椿没有去管这些细枝末节。 她开始忍着痛四处摸索,最后却又惨淡的发现。 这里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也没有。 龙椿咽了口唾沫,仍不放弃的摸索着。 最后她摸到了自己右手边比较湿润的一块土地。 她眼眸一亮,伸手就将那湿土抓起一把,再对着自己的嘴巴狠攥。 一把土可以攥出一两滴水,很少,但很有用。 龙椿忍住饿的心慌的感觉,不断的抓土攥土给自己滴水喝,就这样挨过了七天。 第七天,一只瘦小的老鼠钻进了地窖里。 此刻,饿的两眼冒金花的龙椿已经有些恍惚了。 她听着老鼠的动静,一动不动。 等到老鼠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忽然暴动,一把就捏死了老鼠。 龙椿仰起头来,抬起手狠攥了老鼠一把,硬生生将老鼠的血挤进了自己嘴里。 或许还有尿吧,她不知道了。 龙椿喝完血后,便有些支撑不住的垂下了头。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发热,神智也越来越模糊。 她有些难受的将老鼠尸体丢开,怕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这玩意儿吃了。 生老鼠是不能吃的,会得病,曾经的亏绝不能吃第二遍。 她跟自己说。 ...... 关阳林再见龙椿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一个人伤成这样以后,居然还能活下来。 龙椿从地窖出来时,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已经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她口角上全是感染高烧后的血泡,血泡之下的嘴唇也已经干裂成痂。 她的手,脚,胸腹,全都是断骨之后的肿大淤青,简直到了畸形的地步。 可是,她居然还有气。 关阳林见状说不出话,几乎有些手忙脚乱的为她找来了医生。 做这些时,他全然忘了龙椿十多天前才对他开过枪。 一个月,龙椿足足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反复的高烧,痉挛,抽搐。 每一次大夫都说这姑娘难了,可每一次,她又奇迹般的熬了过来。 关阳林不知自己出于一个什么心态救了龙椿。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她,去跟日本人开口求西药。 然而等他从日本人那里找来了能强效消炎的针剂,龙椿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后。 他又忍不住的,觉得庆幸。 ...... 这一天清晨,一场雷阵雨正在窗外大下特下。 爽快的大雨滴将整个黄花县城的树叶,都洗的油绿发亮,清香四溢。 龙椿从一间小卧室里醒来后,先是对着窗外看了半晌的雨,感觉到有一点冷。 而后她又呆呆的从床上坐起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针眼,以及手脚上的石膏。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便一瘸一拐的下了床,向着屋子外面走去。 她的屋子外有一片长长的连廊,连廊中没有被阵雨侵蚀,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上看书。 第47章 魁(四十七) 龙椿悄无声息的走到男人背后,又好奇的背着手,勾着脖子去看男人,还问道。 “你是谁呀?” 关阳林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他坐在躺椅抬头,手里的书都掉在了腿上。 “什么?” 龙椿歪头,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透出天真无邪的意味。 “你是谁啊?这是哪儿啊?” 关阳林愣了一瞬,他眨巴着眼睛,只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龙椿摇头:“不知道,我妈让我来北平投亲戚,你是我家的亲戚吗?” “你......” 中午时分,关阳林让大院儿里的小丫头带着龙椿去饭厅用饭。 自己则将刚给龙椿把过脉军医叫到了面前。 “她怎么回事?”关阳林问。 军医穿着一身红十字白袍,眼前架着一副断了腿的小圆眼镜,脑袋上还顶了一只直上直下的卫生帽。 他面对着关阳林团团手,又皱着眉头道。 “军座,这......我念书的时候在课本上看见过这个症状,就说人的脑袋受了重伤之后,就会记忆退行,脑子里就只有小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这样的事?” 关阳林理解不了这种神奇的病理现象,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军医挠挠头。 说实话,虽然旁人都管他叫大夫,医生。 但他真正的从医经历,也就只有跟着关阳林从军的这一年半载而已。 而关于课本上的知识,他也就只记得这么一星半点儿。 军医拿出兜里的小手绢擦了擦汗,在心下盘算着该怎么糊弄过去这个大军头。 还得不是信口胡诌的那种糊弄。 关阳林平时治军很有一点残忍,来黄花县的一年半,他来来回回杀了七八个小勤务兵。 不是嫌弃那些孩子没个“奴才样儿”,就是嫌弃他们连端茶倒水都做不好。 他还需得陪着小心,才好保住自己军医的俸禄,和身上这条小命。 军医忖度了许久,才道:“有的军座,这个病状少见,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是比这古怪的病症也多的是啊” 关阳林坐在廊檐下的小台子上皱眉,闻言又不由问道。 “......这病能好吗?” 军医一笑,看不出关阳林到底想不想让那个女人病好。 但依他的观察来看,能让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军座下血本救治的女人,大约是很有一点重要的。 “这......这脑子里的毛病么,说好一下就好了,可要说不好,疯了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关阳林怔怔的:“你说她疯了?” 军医仍笑:“都不记事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 关阳林穿着军装走进饭厅时,龙椿正坐在八仙桌前大快朵颐。 今天小院儿厨房送来的菜色不少,其间有一道颇为油腻的火腿肘子。 龙椿看见那道肘子就流了口水,可她又觉得自己眼下在别人家里,不能整个抱起来啃,不礼貌。 于是她只矜持的拿筷子夹着吃,且只吃一边。 余下一边,则打算留给那个在廊檐下听雨看书的男人。 龙椿一边吃着肘子,一边暗暗的想。 她娘果然没有骗她,她家的这个亲戚果然是很有钱!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了伤,但这个亲戚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家中有大屋大宅,还有仆从丫头。 甚至拥有这一切的他,还是个穿着军装的军界人士,多么威风? 不知为何,龙椿莫名就觉得穿着军装的关阳林很亲切,及至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后。 她也仍是这样觉得。 龙椿眨巴着眼睛,用手背擦了擦嘴。 又将自己手边的一套碗筷递到关阳林面前,主动露乖道。 “叔叔,你吃饭了吗?没吃就吃一点吧,我夹菜的时候都只夹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干净的” 叔叔? 关阳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就听不见龙椿后面的话了。 这女土匪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他至多只比她大三岁,她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关阳林眯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沉闷悲凉的军阀生涯里,透进了一束色彩斑斓的光。 这光带着某种不屈的生命力,戏剧化的,猝不及防的照了进下来。 一下就在他灰暗无趣,压抑孤单的生活里,烧开了一道口子。 简直有趣。 关阳林先是看着龙椿不说话,随即又微笑起来。 他像是一只拥有着虐杀天性的野猫,看到了屋檐上的麻雀一样兴致勃勃。 龙椿也看着关阳林,她现在有点手足无措。 在看到关阳林的笑容之后,她甚至都有些尴尬了。 她觉得这个亲戚叔叔有些奇怪,可具体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他的面容是俊美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夜幕下的一片星星湖泊似得,灿烂又静谧。 关阳林拿起龙椿递来的筷子,尽力压制住心里得到宝物的窃喜,只状似不经意的说。 “你妈还好吗?” 龙椿闻言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找错人,这人的确是她家的亲戚。 她笑了一下,很乖的回话。 “妈改嫁了,说不想叫我跟着她吃苦,所以才叫我来投奔您的” 关阳林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打算替失忆的龙椿把戏唱圆。 “哦,这样,其实你妈是给我写了信的,我也晓得你要来,一直都等着你呢” 龙椿闻言一愣:“写信?可我妈不认字啊” 关阳林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又连忙掩饰道。 “......她托人写的” 男人漏洞百出的话音落下后,龙椿有一瞬间的沉默。 而这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龙椿居然凭空掉出了两滴眼泪。 关阳林见状很是惊讶。 他想起自己在槐香县对着龙椿开枪的时候。 那时候,那关头,生死之间的档口上,这个女人都没流出一滴泪来。 怎么现在好好的说着话......她却能哭出来? “你哭什么?”关阳林问。 龙椿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用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我,我还以为我妈是不想要我了,才把我送出来的,我没想到我妈是真的找了人管我,平时我妈打我,我还老记恨她,现在想想,很不应该的” 关阳林看着越说越哽咽的龙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龙椿的过去如何,他并不知道。 但依照龙椿话里的“妈”来看,她妈不要她这事儿,八成是坐实了的。 关阳林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来。 这方巾是棉纱制的,纯白的一小块,四角上还绣了好几颗红艳艳,毛绒绒的杨梅果子。 “擦擦,以后我管待你,你妈也就放心了” 关阳林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巾递给龙椿。 龙椿眼巴巴的看着这条小方巾,也不伸手去接,只是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叔叔,这个方巾好干净的,你自己用吧,我用手擦就好了” 关阳林闻言就乐了。 苍天,这女阎王小时候竟乖的这样? 都这么乖了,她妈居然还忍心把她送走? 真是够坏的。 第48章 魁(四十八) 思及此,关阳林不由分说的从龙椿对面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又伸手抬起她的脸,接着便给猫擦眼屎似得给龙椿擦起了眼泪。 龙椿红着眼睛抬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关阳林,心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擦过眼泪呢,她妈也没有。 关阳林垂下眸子,睫毛呈现黑而密的蒲扇状。 他认真的给龙椿擦着眼泪,又轻声细语的问:“你吃饱了没有?” 龙椿傻乎乎的一点头,客气又诚心的道:“吃饱了的,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谢谢叔叔” 不知为何,关阳林觉得自己对于这声“叔叔”的爱听程度,简直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龙椿每叫他一声叔叔,他就觉得有意思的不行。 他嘴角带笑,两眼含春的给龙椿擦完了眼泪。 又跟收养流浪动物似得,喂过饭以后,便想给其洗澡。 “你要不要洗个澡?躺了一个多月,得洗洗了”关阳林问。 龙椿瑟缩一下,赶忙道:“冬天洗澡很冷的,要伤风的叔叔” 关阳林笑了:“小侄女儿病傻了?现在是夏天啊” 龙椿闻言一怔。 她茫然的向饭厅外看去,只见大院儿中间的花坛里一片浓绿浅翠,红花粉瓣。 甚至还有几只白翅膀的小蝴蝶飞舞其上,飘逸可爱。 龙椿眨了眨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她本能的觉得,此刻她的脚,应该是非常非常冰凉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是夏天? 关阳林看着若有所思的龙椿,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龙椿被男人晃动的手带回了神,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懵懵的。 关阳林未曾发觉龙椿的异常,他眼下还沉浸在得了新玩具的快乐里。 于是他只笑道:“去吧,你手脚不方便,我找两个丫头给你擦洗,洗完换身衣裳,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伤就慢慢好起来了” 龙椿闻言又低了头,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脚。 “叔叔” “嗯?” “我是怎么受的伤?” 关阳林挑眉,继而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道:“你妈送你来的时候,路上遭了土匪,他们打的你” 龙椿皱眉:“......我怎么不记得呢?而且我妈也没有送我,我是自己坐板车来的” “你记错了,你妈送了你的” 关阳林深知扯谎最忌改张,便一口咬死是龙椿记错了。 果然,龙椿一番思索无果后,还真就信了男人的说辞。 “唔,我记不得了叔叔,那那些打我的土匪呢?” 关阳林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龙椿,决定要逗她一逗。 “叔叔把他们都杀了,你害不害怕?” 龙椿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都杀了吗?” 关阳林点头,继而便眉飞色舞的描述起了血腥场面,势要吓一吓这个“小小龙椿”。 “是啊,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又给他们耳朵上钉了钉子,让他们一直半蹲在墙根底下,后来他们都蹲不住了,就全把耳朵留在墙上了” 龙椿惊奇的听着关阳林的描述,又不由握紧了两只拳头。 关阳林见她有兴趣,便接着道:“后来我又把这帮没耳朵的土匪打断了腿,扔到野林子里去了” 龙椿一吸鼻子:“为什么扔到野林子里去?” 关阳林笑:“野林子里有狼,他们又没有腿,你自己想想,他们死之前得绝望成什么样?” 关阳林原以为“小小龙椿”听了这些,怎么都得吓个六神无主。 却不想龙椿只是津津有味的听着,末了还十分兴奋的说了一句。 “好厉害!他们就该是这个下场!谁叫他们打我!” 关阳林闻言便大笑起来。 “小侄女,果然你天生就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什么行?哪一行?”龙椿不解的问。 关阳林笑着摸了摸龙椿的脸。 “没什么,洗澡去吧!” ......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 此刻,她坐在一只陶瓷材质的热水浴缸里,浴缸中满是羊奶肥皂冲出来的绵密泡泡。 两个比她大了好几岁,却比她矮许多的姐姐,都正拿着细软的棉毛巾给她搓背擦身子。 又另有一个瘦小的姐姐,一边给她洗头,一边拿篦子给她篦头发,一下一下的,舒服极了。 龙椿坐在浴缸里,被带着香气的热水熏蒸的昏昏欲睡。 她不无迷惘的想,自己该不是到了传说中的仙境? 她从前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都只能去河边,可河边也只有夏天的时候能洗。 等到了冬天,她就只能用爹和弟弟,还有妈用过的水的洗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干净的水洗脸洗澡了。 龙椿低下头去,昏昏沉沉的看着水里的雪白泡沫。 却不想看着看着,她竟莫名生出了一点幻觉。 她觉得此刻在她背后给她搓澡的人,应该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人才对。 那男人的手很大,很热,一把就能将她托住。 他给她搓后背,又给她洗头发,还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再抱她进被窝。 第49章 魁(四十九) 龙椿茫然的回过头去,她想看看此刻在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不是。 在她背后给她搓洗头发的,不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男人,而是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皮的小姑娘。 龙椿歪着脑袋,只问:“姐姐......你是谁?” 小姑娘一愣,不知眼前这个四肢修长的成年女子,为何会管自己叫姐姐。 她才刚从那淫窟似得军营里出来,心里还有不少的胆怯后怕,连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 她抖着手:“我......我叫杨娟......我......我应当是没有你的大的,小姐” 小姐? 龙椿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被热水冲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心里似有千头万绪,可再细想,又成一片模糊了。 龙椿睡着了,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 在梦里,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他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又将她抱上一张暄软暖和的被卧里,说道。 “好好睡吧,小侄女儿” 梦中的龙椿皱了眉头。 她仍是觉得不对。 给她擦身体的男人,好像不该是这个声音。 他该再柔情一点才对。 ...... 热河的气候很不好,一到夏日里,倘或有雨水还好,要是没有雨水,那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干热。 而眼下正值八月中,这份干热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天上的太阳发起威来,简直要把全县的绿树叶都烤干。 龙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手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只是每天还得喝一碗中药。 因为关阳林带来的军医说她气血大亏,要慢慢用阿胶党参进补。 这天正午,蝉鸣如沸。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露膀子的绸褂子,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七分裤。 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关阳林听过雨的廊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手上讲梁山好汉的小人书。 不多时,书中激烈的打斗把她看热了。 细密而晶莹的汗珠顺着她乌黑的鬓角流下来一滴。 她难受的揩了一把自己的鬓角,觉得十分黏腻,于是便丢开小人书,起身往前院儿去洗脸。 关阳林的翻版小王府里有好几口井。 龙椿想用凉水洗脸,就得先从井里打凉水。 中午一点多,太阳正毒的时候。 府里的主人,下人基本躲进了凉房里睡觉,前厅后院儿一个人也没有。 龙椿顶着大太阳走到前院的水井前,而后又把水桶栓在了井索上。 可就在她想要把水桶放到井里去的时候,她却猛然尖叫了一声,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 “啊!” 龙椿被吓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煞白了脸。 她的汗水来不及洗去,就更汹涌了起来。 恰逢此时,关阳林的福特车停在了大院儿门口。 他听见了院中的尖叫,也辨别出了那是龙椿的声音。 关阳林快步进了大院儿,一路向着龙椿跑去。 见龙椿跌坐在地上后,他又一把将人抱起来,哄孩子似得问。 “怎么了?腿又疼了?” 龙椿真的吓坏了,她死死搂住关阳林的脖子,婴儿似得团在关阳林怀里。 她眼睛蓄满了湿热的泪花,一边颤抖一边不由自主的说道。 “放贷的!放贷的!放贷的从井里爬出来了!” 关阳林不解,他抱着龙椿直起腰,刚预备往井边走两步去看个究竟。 龙椿见状便更疯狂的挣扎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过去!我害怕!我害怕!!” 关阳林不知道龙椿这是怎么了,可他却知道,龙椿如今的心智只有十三四岁。 他抱着她停下脚步,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龙椿被吓出热汗的额头,以做安抚。 “好了好了,不害怕,小李!进来!” 勤务兵小李原本还在院外的车上搬东西。 一听见关阳林招呼他后,他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满头汗水的问。 “军座怎么了?” 关阳林一边抱着龙椿往后院儿小厢房走,一边道:“去带两个人进来把这口井填了,井口也推平” 小李不明所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道:“是!军座!” 关阳林将龙椿抱回后院后,又伸手进她后背上摸了一把。 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关阳林才知道龙椿到底受了多大的惊吓。 龙椿背后湿的像是过了水一般,两条胳膊上也全是连片的鸡皮。 关阳林将龙椿放在小板凳上,又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龙椿怔怔的低了头,她皱着眉心,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的心跳和尖叫,以及一切恐惧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至于她喊出的那句“放贷的”,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龙椿痛苦又迷茫的看向关阳林,她想说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关阳林看着这样的龙椿,心里竟起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在龙椿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日日和她吃饭,喝茶,聊闲话。 他将她当做一个能够逗乐的小玩具,但凡有闲暇就要招来她做陪。 小龙椿也的确是有趣,她会在他抽烟的时候给他点烟,又颇贴心的拍拍他的肩。 说:“少抽一点吧,叔叔,万一哪天你的仇家来了,往你的烟卷儿里塞炮仗怎么办?” 他笑起来,一捏龙椿的耳朵,同小孩子说悄悄话般道:“那就我把人抓住,再把炮仗塞他肚脐眼儿里” 龙椿闻言哈哈大笑:“叔叔你怎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关阳林笑着:“这才哪到哪儿,以前老王府里折磨人的物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彼时两人坐在一张烟榻上。 关阳林仰躺着靠着炕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手里还盘着一串黄杨木跳翡翠的念珠。 龙椿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笑眯眯的低着头,玩炕桌上的羊骨头。 这套羊骨头是关阳林特意托人给她从天津找来的。 每块骨头上都用螺钿当色块,镶凿了石头记里的美人图,很是精美。 自龙椿来后,几乎每一天,他们两人都会坐在这张烟榻上消遣闲谈。 既像是老友一对,又像是知音一双。 他们一天一天相处相伴,一天一天了解彼此。 关阳林的寂寞孤单,就这样被消解开来。 而龙椿那些隐秘的缺失,也得到了微妙的填补。 回到此刻,关阳林伸手摸上龙椿哭花了的小脸,轻声问。 “吓坏了,是不是?” 龙椿噙着眼泪点头。 她是委屈的,害怕的,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脏都被罩上了一层雨布。 雨布中满是浓密粘稠的白雾,叫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倘若有朝一日天气不好起了微风,吹起了这雨布的一角。 她就会像今天一样,结结实实的受上一场惊吓。 这可太吓人了。 第50章 魁(五十)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总会是会觉得无助恐慌的。 龙椿一边对着关阳林点头,一边又俯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她哭的抽噎,断断续续的说:“叔叔我害怕,我......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你......抱抱我......你刚才抱着我......我就不怕了的......” 关阳林见状索性将龙椿整个抱了起来。 他让龙椿坐进他怀里,用他的腿面给她当凳子,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龙椿的小板凳上。 关阳林知道,他现在对于龙椿的态度,早已不是对待一个玩具的态度了。 他是喜欢她的。 但他对龙椿喜欢,又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里,是带着一丝“罔顾人伦”的。 这喜欢来的很不应该,不应该到几乎叫他不敢面对。 关阳林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做那些事儿的能力。 原因也没有旁的,只是因为“纵欲过度”而已。 他的出身太过显赫,老王府里又有太多迂腐陈旧,腌臜龌龊的东西。 在他还不懂事的年纪里,老王爷就给了他两个名为通房的大丫头。 这两个丫头的到来,对于彼时的关阳林来说,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 也根本就想不到这件事要是做多了,是会伤到人的根本的。 他只是觉得舒服,于是就想要一直舒服。 最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彼时的他那样幼小。 他既无法正视自己身体上的亏损,也无法面对自己能力上的残缺。 他害怕又愤怒,于是他就着人打杀了那两个引诱了他的通房丫头。 以此来报复她们的引诱勾缠。 却不想这两个丫头死的时候,竟都是怀了身孕的。 老王爷知道了这件事后,简直恨的断了气。 他一把扯住关阳林刺龙刺凤的贝子服,一边甩他耳光一边骂。 “好了!好了!瓜尔佳要断后了!孽子啊孽子!天亡大清啊!你这样亏了身子!又没有留下种来!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 在此之后,老王爷又给关阳林喂了许多许多的药。 有苦口的丸药汤药,也有厉害的西洋针剂。 可关阳林的下半身却像是受了诅咒一般,竟成了一个永生都不能抬头的架势。 时至今日,老王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关阳林时常会想,倘或他阿玛在天上看着他至今也无所出。 会不会再度气的呕血,觉得愧对了列祖列宗。 唉,是他不孝。 再后来,孩子就成了关阳林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女色,则成了这块疙瘩上的一颗小小脓包。 这疙瘩让他不舒服,有遗憾,而这脓包则让他痛痒难耐,无法快活。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常,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些疙瘩脓包蹉跎一生的时候。 龙椿出现了。 在这间虚假的王府里,她既像他的日日相处,同吃同住的妻子。 又像他单纯懵懂,天真无邪的女儿。 她明明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躯体,可眼神却纯洁干净的像是一汪泉水。 她用一具成熟的躯体,满足了他对伴侣的渴望。 又用一副幼齿的灵魂,满足了他对孩子的期待。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现在的龙椿更适合他的人了,不是吗? 关阳林知道。 他其实早就控制不住的爱上她了。 只是这份爱太过畸形,龌龊,叫人不忍直视,令人难以启齿。 所以他不挑破,也不明说,他只是默默享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安慰。 关阳林抱着龙椿,姿态宛如慈父。 而她叫他叔叔,就更是恰如其分。 关阳林默默的想,眼下这一切明明荒唐的像个笑话。 可却又实实在在的慰藉到了他们这一对病男病女。 命运啊,总是奇绝。 龙椿在关阳林怀里收了惊,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安全温暖的意味。 现在的她还十分幼稚,不明白男女之防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被关阳林抱着,是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就像她弟弟一哭,她妈就会忙不迭的跑过去抱起他,亲亲乖乖的叫着,哄着。 如今弟弟有过的待遇,她也有了。 这很好呢。 虽然关阳林不是自己的妈妈,但她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厚,也很合躺的。 她很满意了。 两人寂静无声的坐在廊檐下,感受着廊外的热浪和彼此的心跳。 恍惚间,关阳林听到了一阵风动,廊檐角上垂下的雨链忽然响了起来。 接着,雨来了。 盛夏雷阵雨的气势,有时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痛哭,有时又像是一场前仰后合的狂笑。 雨势是那样的大开大合,又是那样的大起大落。 龙椿听见了打雷的声音,她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又再度搂紧了关阳林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进了男人的颈窝。 她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的道:“叔叔,要下雨了!” 关阳林没有去看雨,只垂眼问她:“不害怕了?” 龙椿抽了抽鼻子 ,轻轻笑起来。 在明确感到被爱的瞬间,小孩子总是能无师自通的撒起娇来。 “不怕了,叔叔抱着就不怕了” 第51章 魁(五十一) 关阳林看着她娇憨而天真的脸,不觉低头吻了上去。 他吻了她的额头,既像是亲吻孩子,也像是亲吻恋人。 其中情愫之复杂,就连他自己说不明白。 ...... 雨水收停的时候,龙椿已经依偎在关阳林怀里睡着了。 她睡的很沉,连眼皮里的眼珠都停止了晃动。 乌黑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待在她眼下,像是晕染开的墨迹。 按照关阳林的审美来看,龙椿绝计算不上是个美女。 她不够妖娇,更不具有风情。 可她身上却偏有一种,从泥地土坯中脱胎而出的美好气息。 这气息是温热的,可爱的,只用嗅闻就能感受到生命力的。 关阳林反复抚摸着龙椿修长的身体,从背上的蝴蝶骨到尾椎的最后一个节。 这抚摸不带有色情,只是一种欣赏怜惜。 或许也有一丝对健康体魄的向往吧,他也说不清。 关阳林不知道自己抱着龙椿坐了多久。 他常常这样的。 每当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会被无限的缩短。 等他回过神来了,天不是亮了,就是黑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但这种魔怔又太过无害。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向龙椿。 夕阳西下间,被雨水淘洗干净的霞光像是一层红纱。 这红纱笼罩在龙椿标致而无瑕的面目上,将她映照成一个面色红润的孩子。 他笑起来,自己跟自己说道。 “嗯,很无害” ...... 隔天,龙椿起了个大早。 她趁着朝露还在的时候去找了关阳林,去之前还十分讲究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穿着孔雀蓝的绸坎肩,下身仍是同色的七分裤,脚上是一双豌豆口的黑色小布鞋。 她将自己的头发梳起来,绑成一条麻花辫拖在身后,额前还剪出了一片齐刘海。 这刘海是照顾她的姐姐给她剪的,姐姐说这个头型很流行。 龙椿是无所谓流行与否的。 只不过她见姐姐这样跃跃欲试,便十分爽快的贡献出了她的头发,供她过瘾。 不过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龙椿原本的面相有些冷峻,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可有了齐刘海以后,她整个人就都变钝了。 她的冷峻被软化成了一种精致的好奇。 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稚嫩感觉。 龙椿睡的早,起的早,关阳林也如是。 是以等龙椿跑到东厢去叩门的时候,关阳林已经坐在桌边喝早茶了。 关阳林的早茶时间不同于南省的繁琐做派。 他没有那么精致,他纯是要靠浓茶提神,才好应对接踵而来的军中事务。 龙椿敲了敲门,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进”后,她才推门走了进去。 关阳林屋外有两个勤务兵,屋内却只有他自己。 此刻关阳林还没有穿外套。 他只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半袖衬衫,下身则是深绿色的军装裤子,脚上又穿了一双黑皮鞋。 整个人装扮的十分板正利索,几乎像是个银行职员。 他坐在桌边喝茶,银质茶壶里泡发的是一品滇红。 许是因为云南的气候特殊,海拔卓绝。 是以此地产出的茶叶,不论香气还是功效,就总比低海拔地区来的霸道些。 龙椿笑眯眯的坐在了关阳林身边,端起他用过的茶杯就喝了一口,边喝边道。 “叔叔早” 关阳林看着她一笑,收起了手上的报纸。 “一大早就来抢我的茶,没规矩” 龙椿嘿嘿了两声,浑不在意的继续喝茶。 她知道关阳林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前些日子大院儿来了些给部队做军装的裁缝。 彼时她身上还穿着关阳林的旧衬衣,整个人作假小子打扮。 关阳林起先就有意给她做些衣裳穿,此刻见了裁缝,自然就要吩咐下去。 他也不问龙椿的意愿,想着左不过就是些女人穿的衣服,夏裙冬袄也就完了。 可等一连好几套花花绿绿的裙子做出来后,龙椿却兴致缺缺。 她仍是穿他的旧衬衣,满院子溜达着招猫逗狗。 甚至有时热极了,龙椿还会脱了那些过于长过于旧的裤子。 就光着两条腿走动,仅靠衬衣下摆做遮盖。 关阳林的大院儿中养着不少人,七八个三班倒的勤务兵,三四个后院做饭的大师傅。 甚至连他的那些副官参谋,也是时常会来到家中开会的。 关阳林不喜欢龙椿裸露双腿,于是便三番五次的警告她不要这样,忒没规矩。 可龙椿天生体热,手脚常年都是烫的。 她耐冻不耐燥,听了关阳林的话后就有点委屈,可又不敢明着和他对着干。 于是她便无师自通的阳奉阴违起来。 她嘴上答应着关阳林,背地里却等他一走,就立刻脱了外裤疯跑。 终于有朝一日,她被关阳林抓住了。 那天,龙椿被关阳林摁在膝头狠打了一顿屁股。 期间龙椿几次三番想挣脱,却都被关阳林眼疾手快的按了回去,还逐渐加大了巴掌的力度。 这顿巴掌挨到最后,别说龙椿的屁股了,关阳林的手心都已经麻痒的打不下去了。 龙椿趴在关阳林膝头不堪受辱。 她红着眼睛,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都肿起来了。 且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气急。 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一把子力气,居然一把就掀翻了关阳林桎梏。 而后她又全凭本能的翻身起来,再猛然甩出一记鞭腿,脚尖直直冲着关阳林的脑袋去了。 这带着肌肉记忆的一脚,险些踢死了关阳林。 龙椿不知道自己伤起人来怎么会这么狠毒。 因为军医来给关阳林包扎脑袋的时候说。 “诶呦,这......这下手也太狠了,闹着玩儿哪有瞄着太阳踢的?这不诚心要人命吗?” 彼时的龙椿站在关阳林床边,她眼泪流了满脸,屁股疼的发烫。 她看着躺在床上头晕目眩的关阳林,一边抽泣一边拉着他的手道歉。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的......你醒来打我屁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是真心觉得愧疚,也是真心觉得害怕。 她怕关阳林死了,她就要回家去做那没人疼的孩子了。 关阳林被龙椿这一脚踢的,整整趴在床边吐了三天。 等到他能说话不发晕的时候,龙椿才红着两只眼睛凑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托着一条令她眼熟的乌木戒尺,很是低三下四的跪在了关阳林床边。 “叔叔,你打死我吧”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巴巴又万分愧疚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起来。 唉,其实也怪他。 他明知道她是只猛兽,却硬要将她当做家猫豢养。 事到如今,他怪的着谁呢? 第52章 魁(五十二) 关阳林一把将龙椿搂到了床上,随即又哄孩子似得拍了拍的她单薄的背。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气氛一时静谧起来。 窗外的日光又依依照亮了两人抵在一起的脚。 龙椿抽泣着,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关阳林的五官。 平心而论,关阳林长的实在是英气又狠戾。 立体的五官犹如刀刻,薄唇,浓眉,深眼窝。 他盯着谁看的时候,谁就会不由自主的说不出话来。 关阳林抬手捧住龙椿的脸,一颗一颗替她揩去眼泪。 他眼里带着笑,像是在笑龙椿,又像是在笑自己。 “别哭了,没怪你”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抬起目光,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去轻抚他缠着纱布的脑袋。 “是不是好疼?” 关阳林闭上眼,感受着龙椿小心到极点的抚触。 不知为何,这若有似无的抚摸,竟撩拨起了他经年低迷的欲望。 他闭着眼咽了一下口水,又皱着眉头将替龙椿擦泪的手,缓缓挪到了龙椿背上。 紧接着,他用了力,于是两人就抱的更紧了,几乎要脸贴着脸了。 宽大的中式床铺上铺满了绫罗绸缎,而关阳林的动作又太过不加掩饰。 于是床铺乱了,他的心,也跟着乱了。 龙椿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发生些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关阳林似乎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也十分明显。 因为关阳林在发抖,尤其摸在她背上的那只手,简直抖的她发痒。 龙椿伸手去扒拉关阳林的眼皮,她要强迫他睁开眼睛,好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叔叔,你是不是又疼了?”龙椿问。 关阳林在睁眼那一刻,彻底放弃了将龙椿当做孩子的打算。 他吻了她,完全不受控。 龙椿尝到关阳林的气息时,原本是有一点想躲避的。 可当她看到关阳林头上的纱布后,她又不敢挣扎了。 她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任由关阳林反复品尝她的口唇。 须臾之后,关阳林彻底起了兴。 他一把盖住龙椿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强迫她闭眼的同时又道。 “闭眼,张嘴”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做了。 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龙椿红着脸,仰躺在床上小口喘气。 她两眼呆滞的没了边际,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极乐。 说实话,这感觉不坏。 不...... 这感觉简直绝妙。 龙椿扭过头去看关阳林湿润的唇,以及他额头上晶亮的汗。 关阳林怔了怔,本能以为她这话是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可龙椿的表情又太过真诚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 关阳林眯着眼,挑眉去看自己死气沉沉的裤裆。 他哼笑,伸手掐住龙椿细白滑腻的脖颈,又将拇指探入她口中,几乎带着恨意的问道。 “哪里厉害?” 龙椿眨眨眼,不晓得关阳林为什么要掐自己的脖子。 但掐就掐吧,她也不疼。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始终都没想到该怎么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厉害。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决定用行动来表达。 这一次,两人直接纠缠到了月色西出。 龙椿累得昏睡了过去,倒是关阳林尚有余力从床上起来,又从外间端来清水给她擦洗。 月光下,龙椿靠在软枕上的脸十分动人。 她的脸洁净的像块暖玉,神情又餍足的像只小兽。 她两颊上还带着红晕,额头又洇着细汗。 居高临下的看去,此刻的她简直成了一幅不输给“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美人图。 关阳林原本想用湿毛巾给她擦擦头脸的。 可拧好了毛巾后,他却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病态。 他伸出舌头,舔尽了她额头上的细汗。 而后又意犹未尽似得,一路舔上了她的脖颈,锁骨。 最后,他竟是连她自己掐红了的手心,都捧在唇边一一吻过。 经此一夜后,龙椿就不再怕关阳林了。 因为她发现,她只要一惹恼了关阳林,就只管踮起脚来亲亲他,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后来,在某一个鸟鸣茶沸的清晨,关阳林拥着她,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裙子。 龙椿点点头,只说觉得不好看。 于是关阳林便又重新花钱请了裁缝,让她自己做主要穿什么。 龙椿觉得关阳林对自己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纵容了。 她没有念过什么书,故而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被爱”。 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她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之家里千珍万贵的弟弟,也是丝毫不差的。 龙椿喜欢关阳林对她做那些让她舒服的事。 也喜欢关阳林特意找来裁缝给她做衣裳。 也喜欢关阳林总是格外关注她的感受。 她喜欢死他了。 ...... 龙椿喝完了关阳林的浓茶后,就解了起大早的困劲儿。 她见四下无人,便一下子扑进关阳林的怀里,又逮着关阳林的嘴咬了一口,以示自己的喜欢。 自从做了那些事儿后,关阳林对龙椿的主动亲昵便习以为常。 大约人就是这样,只要感觉到被爱着了,就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接纳爱意,深深拥抱住这种被爱的感觉,而后便是沉沦......再沉沦...... 这样的感觉是危险的,但偏偏一切危险的感觉,又都是刺激而甜美的。 第53章 魁(五十三) 幼小的龙椿和长大的龙椿,是很有一点不同的。 幼小的龙椿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是丝毫不晓得克制隐忍的。 每当她感到安全后,就会无所顾忌的撒起娇来。 关阳林很受用这一点,几乎是爱不释手的态度。 他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又笑道。 “就这么高兴?” 龙椿咧嘴:“高兴!自打我来了还没有出过院儿呢!” 前些日子龙椿在府中待的腻烦了,便去找关阳林,说想要出去玩。 彼时听了这话的关阳林神色不大美妙,他自顾自的陷入了一种龙椿看不懂忧思里。 私心里,关阳林是绝对不想要龙椿出去的。 他想要她永远待在自己的鸟笼子里,整日陪着自己蹉跎光阴,纠缠取乐。 倘若要给这种纠缠加一个期限,关阳林希望是直到他死。 龙椿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她身后还豢养着一个杀手集团。 甚至......她和他的外甥还有过一段情。 关阳林知道,一旦他将她放出去,那她豢养的那些小杀手。 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继而把她带离自己身边。 可他又是绝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开的。 于是关阳林拒绝了龙椿想要出去玩的提议。 得知了这个答案的龙椿当然不会快乐。 她幽怨的看着关阳林,先是不肯好好吃饭,而后是紧闭房门,一个人在床铺上趴窝。 就连关阳林端来她平时最爱的吃食,她也看都不肯看一眼。 只用被子将自己包住,沉默无声的发着脾气。 关阳林起先还心硬,觉得她再怎么折腾也扛不住饿肚子,饿上两天也就顺服了。 可谁知龙椿竟一连四天都不吃饭,甚至到了最后,这崽子竟是连水都不肯喝了。 关阳林一脚踹开了龙椿的房门,又一把扯开了她的被窝。 其后便只见被窝中的小人儿饿的小脸蜡黄不说,嘴上还起了一大层干皮。 关阳林气的无法,只说:“你是真知道怎么治我” 龙椿撇过头去,捂着脸不叫关阳林看自己。 关阳林叹气:“起来吃饭,月底我要去长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龙椿闻言扭回头了头,傻傻的问:“真的吗?” 关阳林点头后,便得到了一个有些扎嘴的吻。 时至今日,到了关阳林出发去长春的日子。 关阳林在屋中抱了龙椿一会儿后,就起身穿好了外套,又拖着龙椿的手一道出了门。 大院儿外一早就停好了汽车,照旧是光亮如新的车身,以及略有瑕疵的车头。 汽车之后则是军用卡车,卡车上则一共载了五十人编制的警卫团。 龙椿跟着关阳林上了汽车后,就在后座发现了一桶外国饼干。 她好奇的抓起饼干桶晃了两下,又侧头去看身边的关阳林,高兴的问。 “给我的吗?” 关阳林挑眉:“不是,这是我要自己吃的” 龙椿笑起来:“那我先替你尝尝味道吧,或许你不喜欢吃呢?” 说着,龙椿就想要扣开饼干桶,可她的指甲修剪的太短了,怎么扣都扣不开。 关阳林看的好笑,便伸手从她怀里取过饼干桶,取了随身的小钥匙启开了。 龙椿见状“哈”的一声,十分雀跃的接过了饼干桶。 关阳林含笑捏了一把龙椿的脸,只道:“吃吧,馋猫” 从热河到长春的路程有些漫长,关阳林的车队一路开出黄花县后,便直直赶往了火车站。 他这次去长春是有备而往,是以提早就包下了两节火车车厢。 一节给警卫团坐,一节他自己带着龙椿坐。 然而等汽车开到火车站后,龙椿已经吃饱睡着了。 关阳林将人叫醒后,龙椿仍迷迷糊糊的不想睁眼,本能似得伸手讨抱。 关阳林被气笑,一时分不清自己和她谁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他伸手将人捞起来,打横抱着就上了火车。 热河的火车站虽然不比北平天津繁华,可仍是有不少人的。 于是就在关阳林踏上火车的那一瞬,一道躲在暗处的目光,便望见了他怀里的龙椿。 ...... 小柳儿已经找了龙椿很久了。 自打龙椿在津郊失踪后,柑子府所有孩子就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柏雨山和孟璇也都急匆匆的从绥化赶回了北平。 四人碰头在小二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小柳儿自责的低着头,神色已经从震惊恐慌到了愧疚难当的地步。 她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龙椿留在草丛里的衣裳,说道。 “我追到津郊之后,那儿已经没人了,阿姐要杀的那个小军阀已经死了,但阿姐也不见了,我本来想去追汽车印的,但偏偏那天又下雨了......” 黄俊铭听小柳儿越说声音越小,便不自觉的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 小柳儿闻言仍是低着头,竟是连话也不说了。 孟璇坐在龙椿常坐的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凝着眉头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还没见尸,阿姐就一定没死” 柏雨山也抱着手臂站在窗边,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是,凭阿姐的本事,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的笃定,只是笃定的全无来由。 在这个世道里,有本事的人死的还少吗? 这次会面之后,黄俊铭就带着神仙庙的孩子一股脑扎进了天津周边各地。 没日没夜的搜寻起了龙椿。 孟璇和柏雨山则打了无数通电话,联络起了素日和柑子府有往来的大小老板。 只说倘或他们见到了龙椿,还请知会他们一声,柑子府必有重谢。 而没有得到找人任务的小柳儿,则背着自己的行囊,独自踏上了寻找龙椿的道路。 起先黄俊铭还劝她,说她一个人独木难支,再把自己给弄丢了不更添乱么? 可小柳儿听不进去,她和龙椿在一张床上睡习惯了,简直是睡出母女情分来了。 她觉得自己从前是没有那么依恋龙椿的。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搬来了小二楼后,她对龙椿的依赖就日渐加深。 许是因为她每次噩梦惊醒之后,龙椿总会无意识的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又轻声哄她。 “不怕......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小柳儿觉得,这世界上肯定没有比她更盼望着能找到龙椿的人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辞世那一天,龙椿会那样歇斯底里的哀嚎。 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在浑身溃烂发疼的时候,还能在龙椿的怀抱里笑出来。 她想,她明白那份感情了。 第54章 魁(五十四) 柑子府的所有人,不遗余力的找了龙椿两个多月。 然而龙椿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没有沿路留下一丝丝踪迹,也没有对外释放出一点点信号。 按理说龙椿只要还活着,哪怕是活着被困住了,她也总能找到自救或求救的方法。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柳儿从北平出发,一路坐着火车,一站一下的找人。 她走了无数的路,打听了无数的人。 就在她快要失去希望,怀疑龙椿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的时候。 老天爷却默不作声的开了眼。 她在热河火车站,看到了一个被人抱着的女人。 彼时她离得远,看不真,只是那头黑发,那个麻花辫,实在是太有龙椿的疑影了。 小柳儿呆站车厢尾巴,几乎都要傻了。 火车打铃的一瞬,小柳儿一个箭步就钻上了车厢。 上了车后,她不敢冒动。 只遵循着龙椿往日的教诲,没有把握之前就先冷着,有把握了再动手。 于是小柳儿就背着她的小挎包,先是找列车员补了票,而后又旁侧敲击的问。 “姐姐,前头那节车厢还有没有座啊?我刚在窗户上看,前头车厢的座椅都是皮的,我能不能补一张那个车厢的票?” 列车员一笑:“那是满洲政府包的车厢,不对外卖票的小妹妹” 小柳儿闻言点头,只说她知道了,而后便笑着离开了。 火车停靠长春站后,小柳儿第一时间就下了车躲进暗处,继而死死盯着满洲政府的那一节车厢。 约莫五分钟后,她就看到龙椿就被一个男人牵着下了车。 小柳儿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龙椿那一刻的感受,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万幸龙椿还是活着的,不然她就又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 小柳儿不敢尾随的太近去看龙椿,可老远望着,她也还是察觉了龙椿的不对劲。 龙椿似乎......太活泼了些? 她的阿姐怎么会那样亲昵的和人手拖手?还一边跳一边走路? 小柳儿一路跟在关阳林的队伍后面,及至看见关阳林进了长春市内的一所宅院后。 她才狂奔着离开去打电话。 柏雨山这两天在北平坐镇,接替龙椿的位置处理着北平的一干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柏雨山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收到韩子毅的来信。 他的信没有头尾,不写是谁寄来的,也不写要送给谁。 他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内容,又在内容的末尾,写下一两句问候的话。 柏雨山几乎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韩子毅给龙椿的信。 大多时候,信的前半部分都十分有用。 上头除去国军的军火窝点之外,还有国军的地下人员名单,甚至还有一些相当明确的战事部署。 这些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全都是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宝贵消息。 柏雨山不知道韩子毅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消息的,又为了这些消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他知道,韩子毅的所作所为是有大义在的。 小柳儿电话进来的时候,柏雨山正在整理韩子毅的来信。 他踩着电话铃走进卧室,拿下听筒接听。 电话那头,小柳儿明显慌张。 “喂,柏哥吗?柏哥在吗?” 柏雨山皱眉,还以为小柳儿出了什么危险。 “是我,你别着急慢慢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柏哥!我找到阿姐了!” ...... 九月初,长春已经有些凉了。 两人所住的长春别苑,前庭之中有一方高高的天井,四角廊檐斗在一起,将头顶的天空圈出一片四方四正的青白色。 龙椿时不时会去这方天井下望一望,可每当她仰头时,就总觉得这方天空,青白色的天空,实在是小的可怕,笼窗一般叫人不自在。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院子的格局。 她想,如果她有一座院子的话,那这院子的前庭,合该是又敞亮又宽大的才好。 这一日清晨间,龙椿本来是要穿着褂子出去买早点吃的。 却不想人还没出门,就被关阳林拖了回去。 还被他硬生生的给她套了件奶油色长袖衫,又逼着她穿了长裤。 龙椿觉得外头不冷,便闹着要脱衣裳。 然而关阳林这次可不由她,他照着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只说。 “病了就去不了南京了,你乖不乖的?” 话音落下,龙椿捂着屁股瞪了关阳林一眼,却也还是听了他的话,嘟着个脸说道。 “......乖的”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没忍住的一笑。 “就这么喜欢出去玩?” “嗯嗯!”龙椿点点头,又道:“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湖,连家里的姐姐都不大跟我说话” 关阳林仍是笑:“哦?你还嫌弃上了?你原来的家里就有花有树有湖了?” 龙椿闻言立刻“嗯”了一声,还理所当然的道。 “有啊!怎么没有?” 这句话说罢。 关阳林一愣,龙椿自己也是一愣。 龙椿眨了眨眼睛,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村子里的家,随后又笑道。 “诶?我好像记错了,我家附近没有湖,只有河来的......好怪......我怎么就记得我家有湖来着?” 关阳林怔怔看着龙椿,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瞬间冲上了他心头。 他记得的,当时他派了一个精锐小队去抄杀龙椿的柑子府,那小队长回来后就跟他说。 第55章 魁(五十五) “军座,您是不知道,这女土匪的宅子真是阔气极了,比老王府都不次,那后院儿还有老大一个湖呢,啧啧,光起这湖都不知道开销了多少,真是瞧的人牙痒痒” 关阳林眨了眨眼,忽而一把抓住了龙椿的手。 “别出去了,想吃什么我叫小李给你买” 龙椿歪头:“为什么啊?我要吃刚炸出来的油条!” 关阳林皱了眉头:“就是不许去!” 龙椿不解的看着关阳林,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被抓的胳膊。 不知道为何,关阳林此刻似乎有些暴躁。 他抓她抓的用力,几乎要在那白皙的肉皮上攥出血痕来了。 龙椿忽而狠狠推了关阳林一把。 “好疼!你怎么这样抓我?” 关阳林一怔,也低头去看龙椿的胳膊。 果然,怪不得龙椿要叫疼。 她瓷白的胳膊上,此刻已经被他印上了五指抓握的红痕。 关阳林被推的不冤枉,却仍是有脾气。 他拧了眉头看向龙椿,脸色阴郁的问了最后一遍。 “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被他攥了这一把,本来就憋屈,此刻听他这样说,更是要恼了。 她有心和他吵架,可奈何她实在是没念过书,一时也骂不出来个名堂来。 是以她憋了半天之后,也只憋出来一句。 “我就是不听话!我就是要买油条去!” 关阳林闻言彻底黑了脸,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邪火在钻。 而这股邪火的由来,也很有据可查。 他痛恨失去,尤其痛恨无能为力的失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失去,往往是最叫人愤怒无助的。 他阿玛是病死的,他母亲是喝药死的,他奶娘是被洋人奸杀的。 他的家国是在他眼前被碾碎的。 关阳林红了眼。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苟活人间了。 为什么他还要失去? 龙椿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被关阳林从后拉住了衣领。 守在门外的勤务兵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们和龙椿一样,都略有震惊的看着关阳林,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忽而,关阳林反手就甩了龙椿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太过响亮,脆生的好似人与人之间清晰无比的等级划分。 龙椿被打懵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还手的时候,那两个原本还在站岗的勤务兵,却已经将她治住。 她被两个勤务兵架住了胳膊,以一种押送罪犯的姿态跪在了关阳林面前。 关阳林蹲下身来和她脸对脸,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漆红色的门槛。 他说:“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怔怔的看着关阳林,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刻的“叔叔”令她感到陌生无比。 她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关阳林用一种审视宠物的神情看了龙椿片刻。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哪怕她是这样的不听话。 他还是想耐下性子教她,教她该怎么去做一个笼中鸟雀。 关阳林摇着头让勤务兵把龙椿绑了起来,又亲自把龙椿抱回了屋子里。 房门关上那一刻,关阳林的神情便又温柔下来。 仿佛刚才的那些暴力和审视,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龙椿被捆着手脚搁回床上,关阳林则坐在床边,两人一时无言。 龙椿不说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关阳林打她了,关阳林和她爹妈一样打她了。 她原本还以为......叔叔和爹妈是不一样的。 龙椿垂下眼眸,无力的歪在了枕头上。 一开始就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是不会因为糖被夺走而难过的。 可一旦吃过了...... 一旦吃过了...... 关阳林回头看向床上的时候,很出乎意料的看见了龙椿的眼泪。 龙椿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她是个极老实的孩子。 她根本想不通关阳林为何会有两副面孔。 抱她亲她的人是他,动手打她的人也是他。 她明明那样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龙椿从无声的流泪,再到低低的抽泣。 最后,她的委屈终于翻江倒海起来。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自己喜爱的糖,被自己喜爱的人夺走。 关阳林看着哭泣的龙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刚才打她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当时的脸色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性子,依然是瓜尔佳文贤的性子。 他残忍的阶级意识没有随着他的辫子被一道剪下。 他依旧是那个只要脾气上来,就可以随意打杀女人的小王爷。 即便这些女人和他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他也始终照杀不误。 龙椿哭了整整一刻钟,关阳林就这么看着她哭了一刻钟。 他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巴掌,难道谁还挨不住? 她这样哭,是哭什么? 关阳林搂住龙椿有些颤抖身体,亲手替她擦去了眼泪。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哄哄她的时候,龙椿却突然在他怀里抬了头。 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脸皮嚼下。 关阳林吃痛,却咬牙忍住。 此刻的他已经不愤怒了。 人在泄完了火气之后,总会生出一点饱含人性的愧疚来。 龙椿刚才哭的太过声嘶力竭,此刻又咬的太过歇斯底里。 而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又都是最耗费力气的情绪。 她咬了一会儿,就咬不动了。 她抽泣着,不甘心的松了口。 又抬起挂着泪珠的睫毛,看向了关阳林那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血淋淋的脸后,龙椿忽然不那么委屈了。 就仿佛让他人流血之后,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慰一般。 龙椿停止了哭泣。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糊满鲜血的嘴唇,又去看关阳林的眼睛。 关阳林的半张右脸血流如注,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龙椿,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解恨了没有?”关阳林问。 龙椿见关阳林伸了手,便本能的往后瑟缩一下,她有点怕他了。 可关阳林却仿佛看不到她的害怕一般,又再问了一遍:“解恨了没有?” 龙椿转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珠子,又睨了一眼男人那血乎乎的半张脸,嗫嚅道。 “我咬了你......你是不是还要打我?” 关阳林轻笑:“不会,谁家小狗不咬人呢?” 龙椿皱眉:“我不是狗!” 关阳林闻言便笑起来,血红的脸,森白的牙。 “你就是” “我不是!” 第56章 魁(五十六) 关阳林带着伤脸翻了个身,忽而捧住了龙椿的脸。 “那你随我姓,做我们关家的人,不然我就一直拿你当小狗!” 龙椿眨眨眼,想起自己生来就随了爹姓。 然而她爹又是个板上钉钉的畜生,是以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去随那老畜生的姓。 她这样想着,就又问了一句。 “那我随了你的姓,你就不打我了吗?” 关阳林闻言一愣,这才隐隐意识到龙椿究竟有多在意这一个巴掌。 他忽而生出一点微妙的心疼来,而这一点心疼。 竟四两拨千斤的盖过了他心里的尊卑上下。 他垂下眼,凑近吻上了龙椿的额头。 “不打了,再不打了”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有点犹疑又有点傻气的道。 “那......那好吧......那我随你姓,但你以后可不能拿我当小狗了,也不能再打我了” 关阳林有些难过的低沉下来,只说:“好” 随后,他又搂着龙椿开始想名字。 “你想叫什么呢?” 龙椿将自己的脑袋扎进关阳林怀里,用他衣裳的前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字......” 关阳林闻言又将人搂紧了些:“不认字也没事,我认字,以后我教你写名字” 话至此处,龙椿觉得她的关叔叔好像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此次回来的牢不牢靠,日后还会不会跟她翻脸。 她有点惶恐,却又没有办法,实在被动。 关阳林一边拨弄着龙椿身后的大辫子,一边若有所思的想着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想了半天后,关阳林灵光一闪。 “叫关雎儿,好不好?” “雎儿是什么?”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龙椿,认真道:“雎儿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嗯,这句诗的意思就是,在一片滩涂上,两只的雎鸠依偎在一起鸣叫” 龙椿受教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关雎鸠?” 关阳林一笑:“你自己听听好不好听?” 龙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道:“关雎儿?嘿嘿,还挺好听的,你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和我一起在滩涂上学鸟叫吗?好怪哦” 关阳林心情颇好:“不怪,很好的” ...... 关阳林给龙椿取了新名字以后,莫名就感到心情很好,很踏实。 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完全拥有龙椿了。 哦,不对,不是龙椿,是雎儿,关雎儿。 他的关雎儿。 关阳林陪着龙椿用过午饭以后,就带着警卫团去了长春十字街上的政府大楼。 满洲政府的大楼还是很气派的,倘或那些举枪的卫兵都是满人,而非矮小的日本人的话。 那就更气派了。 关阳林心下这样想着,却还在看到日本的江川大佐后,换上了一张虚伪的笑面。 江川大佐亦笑着通过翻译和关阳林问好,还顺带问道:“关先生,热河还好吗?” 关阳林挑眉:“一切都好” 江川大佐一边带着关阳林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一边又冷眼瞧着这位满人王爷,心里是既不屑又烦躁。 不屑的是,在江川大佐的心里,中国人作为亡国奴,是没有满汉之分的。 而烦躁的是,这小王爷比自己高太多了,他走在他身前,简直像是个给他开道的小兵。 要知道,他的军衔可比他高出许多呢。 怎么偏他那样神气? 江川大佐窝着火气将关阳林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双方坐下后,翻译又轻手利脚的送了两杯热茶上来。 关阳林望着白瓷茶杯里的碎渣子茶叶,就知道这江川大佐没喝过什么正经茶。 他能把这种茶叶拿出来待客,八成也是让手底下那些汉奸狗腿子哄了。 关阳林不动声色的看着江川大佐,等着他说出召见自己的目的。 然而江川大佐却是不着急的,他坐下后先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又对翻译说。 “让关先生也尝尝这个茶,这茶叶是南京一位大人物送来的,代表着中日关系的缓和” 关阳林闻言想笑,却还是忍住,只道:“南京政府一向是有诚意的,不然也不会签署塘沽协议” 江川大佐笑起来:“人们总是见识过枪炮的威力以后,才会拿出诚意来,关先生,我听说你在天津郊外杀了一位已经投靠了我方的军阀?” 关阳林面无表情的点头:“是的” “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要知道,堂本将军的指示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入侵平津,而这位军阀就是我们的有利条件之一” 关阳林低头看着瓷杯里尿黄色的茶汤,只道:“江川大佐,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背叛将军和满洲政府的意思,只是我和那位军阀有些旧怨,此番种种也只是寻仇而已,并不涉及政治” 江川大佐冷着脸,他最是知道中国人狡猾的。 如若关阳林不是满洲国的王爷,手里又没有那四五万军队的话。 他早就向将军提议处决他了。 “关先生,将军虽然没有对你明说,但对于你公报私仇的行为,我们都是十分不提倡的” 关阳林轻笑,抬头看向江川大佐。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江川大佐哼了一声,又道:“前些日子将军已经召见了你,并让你带着全新的协议去往南京,将军的意思是,关先生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关阳林颔首,知道这是大事,自己再推脱下去,这些日本人就要不高兴了。 而为生活计,他又是不能让日本人不高兴的。 唉,政治,就这样麻烦。 第57章 魁(五十七) 关阳林笑着,只说:“好,我知道了,这就启程” 从政府大楼出来后,关阳林就独自坐上了汽车。 他打算先回和龙椿一起住的别苑里。 这间别苑是满洲政府的地皮房产,专用来接待各路军阀的。 是以内里的条件倒很过得去,有花有树,有亭有院。 车子徐徐始动,车窗外的街景也一幕幕后撤。 关阳林坐在后座上,翻看着那位堂本将军让他带去南京的协议。 这份全新的协议比之一年前日军和南京政府签署的“塘沽协议”,还要来的丧权辱国一些。 大意就是,日方想要彻底侵入平津一带,继而控制华北全境,还请同意。 关阳林笑起来,心下居然也有些好奇。 南京政府还会不会再退一步,继续避战挛缩呢? 割地割进去半个中国,便是是他们满蒙八旗战败,也从没低头低到这个份儿上过。 如今南京政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关阳林收起协议,扭头看向窗外。 他心里很清楚堂本诚为什么会将他派去南京。 堂本诚不让自己人去送这份协议。 是怕这份协议的内容会彻底触怒南京政府。 继而斩杀来使,就地宣战。 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精明的日本将军可不愿做。 他也不能派中国人去送这份协议。 眼下中国人最恨的除了日本人之外,就是汉奸了。 届时,只怕这汉奸人还没到南京,就会被江湖上那些叫嚷着家国大义的草莽之辈杀掉。 如此想来,派他这个满人去南京送协议,倒成了最合适的了。 他不代表汉人,也不代表日本人,他只代表满洲政府。 关阳林垂下眼帘,一时觉得疲惫。 他看的懂政治,却始终不喜欢政治。 他对权力并没有太多渴望,更多时候,他都只渴望宁静。 可战争年代里,所有的宁静,避世,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特权。 他想要得到那些恬淡,就必须先他人一步握住权力。 真累。 恍惚间,车窗外传来一声叫卖。 “栗子!毛栗子!油栗子!” 关阳林闻声一挑眉,当即叫停了汽车。 “停车” 汽车夫踩下刹车,又回头问道。 “怎么了?军座?” 关阳林摇摇头:“没事,我下去买点栗子,你在车里等着” “我去买吧军座” “不用” 关阳林想给龙椿买点栗子带回去,不单是为自己打了她道歉。 更多是因为据他的观察,龙椿对甜食是有一种依赖的。 且这种依赖还不只是因为她爱吃。 而是因为龙椿几乎是将甜食当做一味补药来吃的。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吃饱了,却还是机械性的往嘴里塞零食,简直魔怔。 他见状也曾劝过她好几次,说她这样吃会把胃吃坏。 可等他稍一松懈,龙椿行便又故态复萌起来,还边吃边看小人书。 是以她常是一个下午就能吃掉整整一匣子桃酥,还不耽误吃晚饭。 想到这里,关阳林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阔步走向卖栗子的小贩,预备把这小贩的栗子包圆。 可谁知就在他距离栗子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声枪响却在他脑后炸开。 关阳林几乎没有思考就趴了下去,他飞快的反应使得他避开了第一枪。 可接下来的枪响却像是炸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这样密集的射击之下,关阳林后背中了三枪后才来得及跑回车里。 汽车夫训练有素,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发动了车子。 等关阳林一上车后,他便猛然踩下了油门。 满街的民众在枪声响起后,就齐刷刷的尖叫奔逃起来。 一时间,十字街街头乱成了一窝粥。 黄俊铭躲在暗处的巷子里,冷眼看着中了枪却还是能上车的关阳林,便忍不住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他想,怪不得阿姐总是喜欢用刀。 枪这东西虽然便利,但只要打不中脑袋,或者对方穿上了防弹衣。 那一切就都成了徒劳无功。 单这一点,枪就永远替代不了刀。 等十字大街恢复平静后,黄俊铭戴上一顶黑色呢帽,红着眼悄无声息的混进了人潮里。 片刻后,长春饭店的大包房里,孟璇气的一连砸了七八个高脚酒杯。 柏雨山一边叫人进来拾掇地面,一边又对着孟璇劝道。 “你就别骂俊铭了,他能偶然碰见那姓关的也是运气,倘或他今天得手了,不也是大功一件么?” 孟璇没好气,又狠狠抄起小拳头砸了两下黄俊铭的肩膀,还对着柏雨山骂道。 “他得手了吗?他大功一件了吗?我看他就是蠢的出世!咱们这行最忌讳什么阿姐没教过他吗?人怎么能他妈没脑子到这个地步!” 话至此处,孟璇又扭回头去骂黄俊铭。 “大街上遇见你他妈就敢开枪?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阿姐现在还在那杂碎手里呢!你想过没有?倘或他知道了是咱们开的枪!阿姐还能不能有活路?你他妈做事之前动不动脑子的啊!啊?!” 黄俊铭闻言也是不敢说话,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毯上,一声不吭的听着孟璇的训斥。 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冲动了,可今天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这几天他一直监视着关阳林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摸清了这个人的行动轨迹。 关阳林为人小心,凡是出门必然带着一队小兵。 他没法在关阳林有护卫的情况下出手,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是以今天他看见关阳林一个人下车的时候就心动了。 可谁承想,他带着七八个孩子一起开枪,都没能要了关阳林的命。 反倒是打死了几个无辜百姓。 简直作孽。 黄俊铭心里且愧疚且难受,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冲昏了头脑,做下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蠢事。 小柳儿抱着她的小挎包坐在一旁的丝绒沙发上发呆。 她无心去替黄俊铭跟孟璇分辩,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一件事。 那天在火车站,阿姐明明能跑能跳,为什么不自己回家呢? 是关阳林软禁了她?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呢? 小柳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抬头看向柏雨山。 “柏哥” 柏雨山正烦躁的捏着眉心,又伸手拉着孟璇不叫她跟黄俊铭动粗。 听到小柳儿叫他后,柏雨山便回头:“怎么了?” 小柳儿咬了咬嘴唇:“柏哥,孟姐,阿姐不对劲,如果像是我们想的,阿姐是被关阳林软禁了,那以阿姐的本事,除非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不然阿姐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第58章 魁(五十八) 柏雨山闻言轻叹:“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即便阿姐不对劲,我们现在没见到阿姐,也就无从查起,关阳林那个别苑被守的密不透风,硬来也无非就是用炸弹,可炸弹这东西又不长眼,万一......” 孟璇头疼的一闭眼,也觉得这事儿越来越蹊跷。 “阿姐到底是怎么落到这个王八蛋手里的?照阿姐的脾气,这号抄了咱们家的人,那就是断了手筋脚筋也得要他狗命,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小柳儿闻言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忽而便迟疑道。 “阿姐是不是跟关阳林好上了?” 此话一出,屋中的三个人就都愣了。 柏雨山:“嗯?” 黄俊铭:“啊?” 孟璇:“哈?!” 柏雨山匪夷所思的皱了眉头。 “这话从哪里来?” 小柳儿吸了一下鼻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荒唐。 “那天在火车站,我看见阿姐一直抱着关阳林的胳膊,走路还蹦蹦跳跳的,要不是看见脸了,我也不敢认那人是阿姐” 柏雨山闻言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又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 及至这支烟烧到最后,柏雨山才下定决心般道。 “我夜里去那个别苑找阿姐一趟吧” 小柳儿闻言立即摇头。 “别,柏哥,我和俊铭哥在外面守了两天,那别苑的警卫团都是分三班守的,前后门各有十来个人,换防的时候都没空档,你别说进去了,离得近了都要出事” 孟璇回眸看向柏雨山,柏雨山也同时看向了孟璇。 柏雨山觉得,眼下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明明是小柳儿在劝告他,可他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孟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孟璇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没有透露出丝毫不悦。 反而,她只用她的这双眼睛,噙着淡淡的忧愁与担忧,对柏雨山说道。 “好,你去,只是你要记得,你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家里还有人等着你们俩回来” 柏雨山闻言低下头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伸手握了握孟璇的手,只说。 “知道” 小柳儿也知道话说到这里,她再劝也是没有用了,于是便又抑郁难当的低下头去了。 ...... 夜间,七八点的光景。 龙椿穿着一件薄衬衣,坐在一张西洋式的大床边上。 大床上中央躺着赤条条的关阳林。 此刻,关阳林背上满是被子弹打出来的大片淤青,一片接着一片的紫里带肿。 龙椿手里拿着药油,先是往自己手心倒了一点。 而后又放下药油瓶子,用掌心将手里的药油搓热。 等她将药油按到关阳林背上的时候,关阳林终于是难耐的呻吟了起来。 关阳林觉得,自己这两天似乎是走了背运。 他整天不是被龙椿这小狗咬,就是被她养的狗崽子们当街刺杀。 真是惹狼惹虎不惹查某,厉害女人就是这一点最麻烦。 不过,也没说的,究竟是他自找的。 半个钟头后,龙椿总算把关阳林背上的淤血揉散了。 关阳林疼的下汗,脸上包着的止血纱布都被湿透了。 龙椿叹了口气,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同关阳林一反一正的躺在了一起。 她好奇的翻过身去捧关阳林的脸,见他脸上的纱布湿了后,便伸手将它揭掉了。 关阳林疼累了,也不管她要干什么,只由着她去。 龙椿瞪大眼睛,细细看了一遍关阳林脸上的伤口,而后又道。 “真的诶” 关阳林挑眉:“什么真的?” “真的是一圈牙印诶” “你知不知我今天出去见人,那日本大佐看见我第一眼讲了句什么话?” “什么?”龙椿问。 “他问我是不是被家里的夫人挠花了脸,又怕丢人,所以才特意找块纱布包上的” 龙椿闻言嘿嘿一笑,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同关阳林致歉。 因为她觉得自己咬他这一下,都是因为他先动手打了她,并不是她故意的。 龙椿伸出手来,轻轻去抚弄那一圈殷红的牙印。 “那你是怎么回答那个大佐的?你说我是你的夫人了吗?” 关阳林眨眨眼,莫名就笑起来。 “没有,我说我是被猫挠了,且还是只肥墩墩的野猫” 龙椿闻言就不开心了,她挣扎起来,预备把关阳林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还边挣扎边骂道。 “你不是拿我当猫就是拿我当狗!你就是不肯拿我当人的!我不要跟你姓了!你都是骗我的!” 关阳林乐的逗她,见她一时这样气急败坏起来,莫名就觉得十分可爱。 他原本想按住龙椿,再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哄哄她。 却不想受了伤的自己完全不是龙椿的对手,她稍稍挣扎一下,他就背疼起来。 关阳林倒抽了一口凉气:“别动,抻着背了,疼” 龙椿闻言一愣,果然是不动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心的问:“究竟是谁打的你呀?你打回去了没有?” 关阳林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龙椿,忽而阴沉沉的一笑。 “我告诉了你,你替我报仇不报?” 龙椿一撇嘴,有点委屈。 “谁替你报仇,你都不拿我当人的......” 关阳林笑:“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遭的暗算?” “怎么?” “我当时在车上,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来的,但我在街边看见卖糖栗子的了,就想着你肯定爱吃,得给你买点,所以才下的车遭的暗算,你现在还说我不拿你当人,快摸着你那小良心想一想吧,我还要怎么把你当人呢?给你立个牌位给你搁在宗祠好不好?嗯?” 第59章 魁(五十九) 龙椿闻言有些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真的啊?” 关阳林挑眉:“可不是么?” “那栗子呢?” “......你他妈就是没良心!” 话毕,两人笑闹着滚做一团。 龙椿身上没伤,是以很快就压制住了关阳林。 昏黄色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又脸上带伤的关阳林,看起来很有一番脆弱的意味。 虽然他并不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可比之自己的爹妈,他对自己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他永远对自己温柔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小淫虫,我伤的这样,你还要来欺负我?” 龙椿眼睛湿漉漉的。 她用一副被引诱的姿态,看向关阳林那张即便负了伤,也依旧充满攻击力的凌厉脸庞。 “你不想我欺负你吗?”她问。 关阳林挑眉,怎么也压不下脏腑里连片的野火,于是十分认命的闭了眼,只说。 “......想” 好想,好想。 ...... 长春别苑外。 黄俊铭和小柳儿自导自演了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期间甚至还开了枪。 两声枪响过后,长春别苑外的守卫便被惊动。 他们冲进小巷,却只见一个男子正强压着一个女子呵斥。 “你他妈再敢咬老子一口!老子今儿就崩了你!你是个什么小姐千金?还他妈不让上手了?” “救命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啊!” 几个守卫见状如此,倒都松了口气。 无非是当街强奸而已,这种事他们既没少见,也懒得管。 只要不耽误他们的差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世道这么乱,谁还顾得上谁呢? 然而就在守卫们过来查看情况的这一小会儿里。 柏雨山却已经穿着一身黑衣,悄无声息从别苑外墙进了院中。 夜色如墨,柏雨山打起十二分精神闯进了关阳林的堡垒。 他脑子里回想着进来前想好的计划,脚下则又轻又快的搜查着整座别苑。 柏雨山想,倘若今夜有机会。 那他最好是能挟持住关阳林,先将阿姐带出去。 届时即便出了岔子,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人质从阿姐换成他。 他是可以接受这个结果的。 然而令柏雨山没有想到的是。 等他从偌大的别苑里找到亮灯那一间,又趴在窗户上瞄了一眼后。 看见的居然会是衣衫半褪的龙椿,紧紧和关阳林纠缠在一起样子。 柏雨山觉得,他今天就是看见他亡故十多年的老子娘复活在这间屋子里。 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了。 他站在窗外,依依望着内里春情,心里早已惊的没了情绪。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这窗外站了多久。 他只知道,等到了最后的时候,是关阳林先从床上起了身。 龙椿则迷迷糊糊的团在床上,一副已经耗尽了体力,立刻就要睡去的样子。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关阳林从洗漱间打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块棉毛巾给龙椿擦拭全身。 柏雨山甚至都闭了眼不敢去看。 只是这幅残忍的画面中,唯有一点奇怪。 那就是关阳林身上的衣裳始终都未曾脱光。 即便是方才和龙椿缠绵的时候,他也一直穿着军裤。 ...... 凌晨时分,柏雨山略有些狼狈的从别苑南角一个狗洞里爬出。 而后又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长春饭店。 他进门时,小柳儿和黄俊铭正对坐在房间里吃蛋炒饭。 他俩今天演戏演的太过逼真,因怕被看穿,小柳儿又尖叫哭泣的十分声嘶力竭。 是以直到此刻,她嗓子还是哑的。 孟璇本来是坐在沙发上吸烟的,可一见柏雨山回来了,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样?见到阿姐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先是茫然的点点头。 而后又下意识按下孟璇的肩膀,意在叫她坐下说话。 小柳儿和黄俊铭见柏雨山脸色不对。 便都停了筷子,起身围坐到了他身边。 黄俊铭知道柏雨山平时烟瘾不小,于是便一边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递给他。 一边又问道:“柏哥,阿姐怎么样?” 柏雨山下意识的接过烟来,却迟迟没有点燃。 阿姐怎么样? 叫他怎么说? 阿姐和那个抄了咱们家的汉奸军阀过上了? 还...... 柏雨山觉得,此刻自己的眼前仍是发黑的。 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龙椿现在的状态。 他要怎么告诉小柳儿和黄俊铭,昔日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阿姐。 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床笫玩物。 甚至看起来,她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 孟璇看着柏雨山的脸色,似是察觉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却不打算逼问他。 因为她知道,柏雨山对阿姐的依恋和关心,从来比他们来的深刻坚定。 他根本无需旁人提醒,就会做出对龙椿最有利的选择。 许久后,柏雨山才低声开了口。 “关阳林给阿姐灌药了” “什么?!”小柳儿闻言瞪大了眼睛。 黄俊铭亦是一怔:“什么药?大烟?还是什么外国药?” 柏雨山摇头:“说不好,但就是......人不清醒,鬼上身似得,看着不像平常” 小柳儿一拍膝头:“就是的!那天在车站也是!这可怎么办呢?万一阿姐......” 黄俊铭闻言便低下头,几不可控的难过起来。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还一直天真的盼望着。 自家无所不能的阿姐只是一时被困住了,并不会真的受到迫害。 “这姓关的也太狠毒......” 孟璇靠在沙发扶手上,不动声色的伸手拿过柏雨山手里的烟盒点上两支。 一根给自己抽,一根则喂进了柏雨山嘴里。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柏雨山抬头看向孟璇:“什么?” 孟璇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又笔直的将其吐出。 “要明着来,我就去联系几个军界人物,送钱托人情让他们出面去找关阳林要人,不过这样也被动,倘若关阳林不给,或是一时急了要治死阿姐,咱们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另一个法子呢?”小柳儿问。 孟璇闻言又看向柏雨山:“你今天见阿姐,阿姐身上有伤吗?关阳林有没有作践阿姐?” 柏雨山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出一句。 “......没有” 孟璇眉头轻蹙,几乎立刻就从柏雨山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 只是小柳儿和黄俊铭还在场,她实在不敢多加问询,怕伤了龙椿的体面。 孟璇深吸了一口气。 “那咱们就等,只要关阳林暂时还不想要阿姐的命,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再怎么滴水不漏,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第60章 魁(六十) 话音落下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颇有些威逼的意味,很容易就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偏偏他们之中又没有人,能担的住龙椿身亡的后果。 于是最后的分工便是,小柳儿继续监视着长春别苑。 龙椿在哪里她就尾随去哪里,时时向家里汇报位置。 黄俊铭则随时准备好枪和子弹,一旦遇到好时机,就立刻解决了关阳林,救出阿姐。 黎明将出之际,小柳儿又戴上自己的毛线帽子,背着自己的小挎包出了长春饭店。 黄俊铭则孤身前往了黑市,预备买下两支狙击枪回来备用。 一时间,酒店房间里只剩下孟璇和柏雨山,和一片朦胧又疲倦的寂静。 孟璇看向柏雨山,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问道。 “阿姐被姓关的诱奸了,是不是?” 柏雨山闻言没有说话,可到了这个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孟璇对着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阳流出了第一滴泪。 她想起从前在柑子府的时候。 龙椿总是拖着她满园子玩,给她喝牛奶,给她裁新衣。 那时的自己心眼不好,戏园子里混大的丫头,总归是有些拜高踩低的下流习气在身上。 她嘴巴甜起来会奉承人。 那毒起来,就更会欺负人。 龙椿几回都瞧见她仗着她的疼爱刻薄旁的小丫头。 可她却从没觉得她是个坏丫头,也没发作起来就一股脑将她赶出去。 她只抓着她给那些丫头赔不是。 等赔完了不是,龙椿还要逼着她去给人家洗衣服梳头发,干些伺候人的事。 如此这般之下,等到她那一身欺软怕硬的坏心眼被磨平后。 她才猛然发觉一向刻毒惯了的自己,竟也交到了几个知心的小姐妹。 好比杨梅与小柳儿。 孟璇想着过往,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窗外灿烂的阳光洒了她满脸,她却伤心的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咬着牙愤恨道:“我一定......我一定杀了那姓关的......我一定要替阿姐报了这个仇......我一定......” 柏雨山站在孟璇身后,此时此刻,对于孟璇的伤心和恨。 他大抵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一个了。 自从孟璇说过喜欢他后,柏雨山就一直刻意规避着和孟璇的亲昵。 他怕自己给她留了余地,她就要义无反顾的痴心起来。 他这样心有所属的人,如何能当得起这份错爱? 可到了眼下这一刻,柏雨山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将痛哭的孟璇抱进怀里,轻轻揉弄她身后卷曲的栗色长发,又在她头顶轻吻。 “没事,没事的,只要阿姐还活着,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小孟儿不怕,哥在呢” 柏雨山知道,孟璇心里对男人有着天然的恨意。 这份恨意通通来自她的童年时期,孟璇童年里的戏园子,是个集齐了世间肮脏误会之所在的地方。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瞒神弄鬼的脏事,那些权贵男子欺凌幼小的恶事。 那些血,那些泪,孟璇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她知道人糟蹋起人来有多少种办法,所以此刻的她,想也不想就能体谅龙椿的遭遇,所以她才会这样恨。 ...... 龙椿在踏上去往南京的火车之前,拖着关阳林给自己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 光是今年的头茬雪梨,她就买了整整十斤。 关阳林无奈笑着,只叹自己一身的伤还要给人做奴才提东西。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全他妈一物降一物。 龙椿上车后,就拿出网兜里的大雪梨来吃,一口一口啃的不亦乐乎。 她一边啃着雪梨,一边仰头去看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很是自得其乐。 关阳林见状便将她留在了重兵把守的独立车厢,而后又去了警卫团坐的车厢里。 老副官见关阳林来了,即刻就起了身。 “军座” 关阳林心情不错,只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老副官对面。 “查的怎么样了?那天在街上堵我的人是谁?” 老副官一叹气:“您料的不错,就是关小姐以前的门徒” 关阳林轻笑一声,满眼不屑。 “一帮半大孩子,都懒得跟他们置气,他们现在还派人跟着我呢?” 老副官点头:“是,今天您上车前后,有不少小孩暗里盯着咱们” 关阳林冷笑:“她倒是没少养活这些小野种” 说罢,关阳林不等老副官回话便起了身,临走时又撂下一句。 “盯着我的人不少,他们想盯就盯吧,但要是这些人再敢近前来,你就带着人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活口也别留” 老副官起身点头:“明白” 回到包厢后,关阳林又搂着龙椿看了一会儿小人书。 期间龙椿的嘴基本就没停过,不是吃梨就是嗑瓜子,要么就是嚼点心。 关阳林被她嚼嚼嚼的心烦,干脆就将人摁到了座位后的大床上躺着。 不准她再吃东西了。 龙椿起先还不肯,可关阳林一边按着她,一边又给她念小人书,竟渐渐给她催出了困意。 就这样,两人一路相拥睡到了傍晚时分,由长春去往南京的路程已过小半。 晚间八九点,关阳林先龙椿一步醒来。 他侧头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龙椿。 不想正瞧见列车奔袭之间变幻的黄白灯光,幽幽落在龙椿脸上。 龙椿的睡颜很恬静,恬静到呼吸不闻的地步。 她五官冷淡,墨水点成的眉毛,宣纸色泽的脸庞。 第61章 魁(六十一) 总体看下来,此刻的龙椿很似一朵开在夜间的昙花,呈一种黑白分明的美感。 她的肉身依托在这一片黑漆漆的车厢里,面目又在灯光变化下,美出许多个瞬间。 关阳林觉得,倘或有个人能看到这许多个瞬间。 那这个人便要终身爱上她,再也不能够脱身。 关阳林还觉得,自己就是看到了这些瞬间的人。 此间,此地,此一瞬。 他什么都看到了。 ...... 南京又落了雨。 夏末的一点雨,落在皮肤上是柔柔湿湿的,很有实感。 可落在房屋顶上,却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似得成了一片虚幻。 陆妙然和韩子毅吃完早饭后,就一起上了陆公馆的二楼闲坐听雨。 当初为陆公馆设计格局的匠人,是个远渡重洋的法国人。 是以陆公馆的二楼处的小阳台,倒是别具法式风情。 半圆形的阳台上,搁着一张纯白的铁艺雕花小圆桌,另有两把十分好坐的鹅毛垫休闲绒凳。 地上还铺了一格一格的意大利小花砖,很是繁复美丽。 陆妙然拿着一本诗集坐在绒凳上读。 她今天难得换了中式打扮,一件淡粉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体态。 耳朵上还坠了一对粉玉髓的水滴形耳环,更显出她的精致。 今日的她,美出了一段娴静的脂粉气。 可韩子毅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好似一点儿也没闻到这股脂粉气似得。 他既不称赞她,也不注意她,只是一味的沉默看雨。 于是本就阴郁的一个人,又被雨衬的越发冷寂了。 陆妙然看倦了诗集,便抬头去看韩子毅。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因为她心下大约也知道缘由。 可是须臾间,一声雷响后的空档里,陆妙然又忍不住的道。 “怀郁哥,你今天不必坐班么?” 韩子毅闻言也不回头,只说:“要坐的” “那怎么不去?”陆妙然合上书。 韩子毅仍不回头,嘴里平铺直叙道。 “想着下雨要打雷,你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索性就撂开班陪你吧,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只是喝茶看报,一样的” 这番话的前半段,陆妙然听的很有些心醉。 至于后半段么,她却听了个尴尬难当。 陆妙然皱着眉头,有些惭愧的倾身抱住韩子毅。 “怀郁哥......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肯让你......我......” 韩子毅冷着脸,继续面无表情的说。 “昨天参谋处开会,老师叫我过去一趟,当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用十几万平津军换来的军衔,总归没有落得个闲吃空饷的下场,可谁知道,老师居然只是叫我去倒水敬茶,会议开始之前,他就让我出去了” 陆妙然闻言一惊。 她知道爸爸在防着韩子毅,但她没想到,爸爸居然会防韩子毅防到这个地步。 陆妙然不解的咬了嘴唇,几乎觉得难堪。 “怀郁哥,爸爸是做情报工作的,又是当局的人,他小心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而且爸爸答应我了,等我们结婚了,他就会......” 韩子毅轻笑。 “没事,别难受,我说这些不是要逼问你什么,只是事已至此,多少有些气馁而已” 陆妙然将额头抵在韩子毅背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为父亲辩解了。 她犹豫着,小心的道:“怀郁哥,你一定要进政府做事么?就不能......” 陆妙然的话没说完,韩子毅就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不能好好吃软饭?” 陆妙然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阴沉的韩子毅。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不然呢?你父亲骗了我的兵权,将我哄来南京困着,你们父女俩一个要我的兵,一个要我的人,事到如今,我不该这样说话么?” 陆妙然被韩子毅接连不断的质问弄的慌了神。 她眼睛一红,眼见是要哭,可韩子毅又笑起来,像是痛心又像是无奈。 他明明在替她擦泪,可嘴里却仍不饶她。 “别哭,要哭也该是我哭,是我被你父亲骗了军权,坐了冷板凳,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境,左不过就是离了南京,一切从头而已” “你要走?”陆妙然瞬间瞪圆了眼睛。 韩子毅垂眼:“我想走” “你......” 陆妙然话音未落,韩子毅却又抬眼哽咽道。 “可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 当天傍晚,陆妙然在陆公馆门口等着陆洺舒回家。 等看到父亲的凯迪拉克车灯后。 她便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的站在了门口的路灯下。 另一边,陆洺舒在车上就看到了自家爱女,还满心感动的想。 世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后,竟还是这样牵挂自己。 还晓得等他下班回家,出门来迎接他。 可谁知下一秒,老父亲脸上教女有方的得意就挂不住了。 车下的陆妙然神情冷冽,此刻她看向陆洺舒的眼神。 完全不是看亲爹该有的亲热,反倒带着几分看仇人的怨气。 “爸爸”陆妙然冷声道。 陆洺舒闻声便知,自家爱女今天不是要找他吵架,就是要找他哭闹。 陆洺舒无奈一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我家大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姓韩那小子欺负了你?” 陆妙然闻言不为所动,她深知自己的爸爸是个谈判高手。 她可得清醒点儿,绝不能被这老头儿的甜言蜜语哄了去。 “爸爸,我们去书房里谈” 陆洺舒仍是笑,心下却已然猜出了陆妙然的意思。 今晚这一出,看似是他的女儿来找他发脾气。 可其实呢?只怕是他的姑爷想跟他斗法,又不好亲自来闹罢了。 他的傻女儿,就这样被人当枪使了。 陆洺舒嘴角噙着一抹笑,一边跟着女儿的脚步去了书房。 一边又在上楼的时候睨了一眼韩子毅的卧房。 呵,年轻人,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第62章 魁(六十二) 书房之中,父女对坐,佣人送上两杯热茶后,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陆妙然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幽怨的看着陆洺舒,像是有一肚子脏话要说。 却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亲爹,故而不能够直截了当的讲出来。 也是憋的不轻。 陆洺舒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深知“需求应该是由最迫切的人来提出”这个道理的。 是以他颇为闲适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又笑着看向自家爱女,等她提出自己的“需求”,抑或是韩子毅的“需求”。 陆妙然开口前,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才语重心长的道。 “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怀郁哥参加会议?” 陆洺舒笑:“他告诉你的?” “他告不告诉我,您都不应该这样做,这太侮辱人了,您收编了他的军队,为自己做足了政绩,可事到如今又把他踢出局......这算什么?” 陆洺舒搁下茶杯,笑眯眯的看向自家女儿。 “这是他告诉你的,那他没有告诉你的呢?” “什么?” “他来南京之前就跟些土匪流氓走的很近,包括他那个号称北平第一杀手的前妻,这女人背地里还是个红色资本家呢,你怨爸爸不信他,怎么就不肯来问问爸爸,我为什么不信他?” 陆妙然微蹙眉头,心下不免震惊,一时间语速便快了起来。 而这一点心慌的表现,自然也逃不过陆洺舒的法眼。 “他对他那个前妻只是利用!而且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您又为什么让他来南京呢?又为什么要收他做学生?又为什么要叫他跟我结婚?” 陆洺舒看着女儿渐渐红了的眼圈,不免又想起亡妻临终时的悲哀面貌。 他无奈的闭了眼,深沉的摇了摇头。 “因为爸爸爱你啊,甜甜,自从你母亲走了,你要星星爸爸就给你星星,你要月亮爸爸就给你月亮,只要你开了口,爸爸有哪一次是让你失望了的?” 陆妙然闻言便落下泪来,几乎要泣不成声的起来。 她当然知道爸爸对自己的好。 但这些日子里,韩子毅对她的那些柔情蜜意,也已经让她上了瘾。 爸爸刚才说的话太叫她心惊了。 倘或韩子毅一开始就不是良配,那爸爸就该早早绝了她的念想才对。 又何苦拖到如今,硬生生让她从一见钟情走到了日久生情。 此时再要她离了韩子毅,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陆洺舒见女儿哭了,当即从桌上拿起手帕来。 他走到陆妙然身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擦去眼泪。 陆洺舒自问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过,却无奈虎毒不食子。 他就是有再多雷霆手段,终究也是无法对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使出的。 因为每当他有心想要训斥陆妙然两句的时候,他就总会想起亡妻临终时那一句。 “我们甜甜以后没有妈了......只有你这一个爹......锦年......你不疼她......她就可怜了......锦年......你要疼她啊......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陆洺舒便忍不住的将女儿搂进怀里。 “甜甜,韩子毅不是个全然的好女婿,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爸爸有的是手段让他变成一个好女婿,爸爸收了他的军权,就是拔了他的牙,也只有拔了牙的人,才可以住进咱们家里,爸爸知道他对现状不满,也势必会在你面前提及,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你们结了婚,爸爸会给他一点实权,来堵住他的嘴,让他乖乖低下头来跟你过日子,甜甜,爸爸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将他看的太透,爸爸只想你幸福快乐,不想你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陆妙然怔住,父亲的一番话对她来说复杂太过。 “他......只是想要权利?” 陆洺舒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哼笑。 “他想要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注定得不到,重要的是我女儿想要什么......因为我女儿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他觉得自己聪明,要来跟我唱反间计,那我倒要看一看,这个后生究竟是有多精明,到底是他吃的饭多,还是我吃的盐多” 陆妙然忽然觉得,此刻的父亲有些陌生。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正义忠心的政治家。 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凶狠好斗的模样。 她觉得爸爸嘴里的韩子毅,和自己平时见到的韩子毅,并不是一个人。 她听不懂那句“反间计”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见韩子毅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洺舒见女儿不说话了,便蹲下身仰头看向陆妙然。 “甜甜,你觉得韩子毅不是爸爸所说的这样的人,是不是?” 在这场没有悬念的谈判里,陆妙然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她败的晕晕乎乎,只能随着父亲的提问去思考。 “是......怀郁哥从来都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也问过他娶我是不是为了权柄......可他只说如果不是我,他是连权柄都不屑要的......” 陆洺舒笑起来,只叹恋爱中的女孩真是世上最傻的存在。 陆妙然的天真,一如她的母亲。 “甜甜,爸爸不想伤你,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拿男人当人看,你喜欢韩子毅,你养着他,宠着他,拿他寻开心,甚至于跟他结婚,这些都可以,但你唯独不可以将他当做和你一样的人,人被人背叛,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但人被物件儿背叛,就只要再换一个就好了” 陆妙然红着眼:“你怎么就肯定韩子毅会背叛我?如果他爱我呢?如果他真的爱我呢?” 陆洺舒摇头:“傻孩子,没有如果” ...... 凌晨时分,陆妙然走进了韩子毅的卧室。 韩子毅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正对着窗外抽烟。 陆妙然走到男人身后,又将自己提的一只竹编的小箱子搁到了韩子毅手边。 第63章 魁(六十三) “怀郁哥” 韩子毅掐了烟回头,伸手揉了揉陆妙然的脑袋,柔声道。 “对不住,中午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日后不会再这样” 陆妙然抬起头,全然不理会韩子毅的道歉,只说。 “爸爸说你并不真的爱我” 韩子毅笑起来:“那你怎么想?” 陆妙然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 “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我爱你,爱到看不得你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用自己去逼爸爸,让他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只需要跟我证明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这么做了” 韩子毅挑眉,并不答话,只将目光看向陆妙然带来的小箱子。 如无意外,这箱子里的东西,就是陆洺舒想让他做的事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的打开了没有上锁的箱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不由就笑了出来。 “这东西是可以戒掉的” 陆妙然怔怔的:“但爸爸说,想戒掉这东西的人都自杀了” “有什么意义呢?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能用来留人?” 陆妙然闻言便倾身抱住了韩子毅。 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被挤压的好难过。 她想听爸爸的话,又想听从自己的心。 可偏偏她又懦弱,她无法离开父亲的庇护,便只能用爸爸给她的方式去爱人。 陆妙然低下头:“爸爸说我不必留住你,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朝一日背叛了我,那你这辈子都得过的不人不鬼才行,也只有这样,被背叛的我才不会显得可怜”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他抬手捏了捏陆妙然的脸。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脾气,这东西是你爸爸给你的?” “是” 韩子毅笑着点点头。 对于陆洺舒的恶毒,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他看着陆妙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随后便拿起了小箱子里的淡黄色药剂。 开始了一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流程。 约莫几分钟后。 “好了” 韩子毅说。 陆妙然见状,几乎有些彷徨的扑进了韩子毅怀里。 “我就知道爸爸是骗我的,他说你不爱我,他说你不肯的......” 韩子毅轻轻抚弄女孩乌黑的头发,又在汹涌而来的幻觉里看见了另一个黑发女子。 随后他自言自语似得喃喃道。 “怎么不肯呢?我正需要这个呢” ...... 一个礼拜后,陆妙然和韩子毅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请客名单里,客气的括上了来拜访南京政府的满洲军阀,关先生和关太太。 陆家办喜事的地方定在了南京饭店,宴席里里外外开了上百桌。 新人入内的时候,宾客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南京饭店的房顶。 这些宾客里有陆洺舒的学生,也有南京政府里的各路大人物,更有社会上的豪商巨贾。 一番热闹排场下来,倒也算是人才济济,高朋满座。 韩子毅穿着一身升了军衔的崭新军装,带着一身拖尾白纱的陆妙然走进了宴会厅中央。 龙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手里正剥着花生。 她坐在侧席上,紧挨着关阳林,一边忙忙碌碌吃花生一边好奇问道。 “新娘子怎么穿白的呀?我们村子里结婚都穿红的” 关阳林歪在座位上看看韩子毅,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高高剥花生的龙椿。 莫名就觉得很有趣。 他低头贴在龙椿耳边道:“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龙椿抬手往关阳林嘴里喂了一颗花生,又道:“当然是红的了,死人才穿白的呢” 关阳林闻言大笑,招来了身边几位军界人士的侧目。 他拱拱手说“抱歉抱歉”,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回龙椿身上。 “你看那新郎,不觉得眼熟?” 龙椿摇摇头:“不怎么眼熟,就是这人怎么阴沉沉的?我们村里结亲的时候,新郎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他怎么不笑?” 关阳林眯着眼,抬手搂住了龙椿的腰。 现如今韩子毅没笑,他却是笑了。 一刻钟后,新人走完了仪式,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接受众人的祝福。 等敬到关阳林这一桌的时候,陆妙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两颊酡红。 韩子毅半搂半抱的托着她,又同桌上的军阀致歉。 期间还神色如常的对着关阳林和龙椿举杯。 “抱歉了诸位,甜甜不胜酒力,我喝双杯,还请大家不要挑理” 几位军阀闻言皆是笑开,只说到底是陆委员的乘龙快婿,果然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下略有些诧异。 他搂着龙椿起了身,对着韩子毅手中酒杯虚碰,又道。 “好侄子,你的大日子,舅舅却是从你岳丈手里收的请帖,这是什么规矩?” 说罢,关阳林不等韩子毅回话,就对着龙椿介绍道。 “这是我姐夫家的老三,叫韩子毅,子毅,这是你舅妈” 韩子毅看了一眼龙椿,又看了一眼关阳林,随后便木然的笑起来。 “怪事,舅舅好歹还从我岳父手里拿到了请帖,怎么我这儿什么帖子也没看见,舅舅就娶了舅妈了?” 关阳林觉得。 韩子毅不正常。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韩子毅确实是不正常。 两人在桌上攀谈过后,韩子毅神情不变,只是忽然乏力了似得站不稳。 他低头招来一个戴眼镜的小副官,让他扶着自己去了厕所。 关阳林觉得奇怪,便也动身跟上,而后他便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韩子毅没有去厕所,那小副官将他扶进了饭店三楼的房间,而后还鬼鬼祟祟的关上了门。 关阳林再度跟上,又霸道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最看不得韩子毅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了。 房间里,韩子毅正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欲仙欲死着。 茶几上则摆满了被抽空的小药剂瓶子。 韩子毅听着门被踹开的动静,脸上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关阳林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后,却是一笑。 他大喇喇的站在房间门口,嘲讽道:“我说呢,怪不得人都木的笑不出来了,原来是玩上这个了” 被踹门吓着了的小副官站在一边。 他心下格外慌张,一张小白脸也吓得没了颜色。 小副官是陆洺舒麾下的一个斯文学生。 他平日里虽然也穿军装皮,但却完全没有丘八的脾气。 比起关阳林这土王爷,他简直不知道房门除了用手开之外,居然还可以用踹的。 韩子毅知道小副官是个书呆子,给他扎针这事儿,大抵已经是他这辈子干过血腥的事了。 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对小副官摆了摆手。 “小李,你不用管我,你去吧,我药劲过了就下楼,替我跟爸爸赔个不是” 小李本就不欲长留,听了这话更是求之不得。 他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了” 说罢,小李就绕开了人高马大的关阳林,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关阳林看着小李那扭扭捏捏的跑步姿势,当即笑起来。 “爸爸?你管别人叫上爸爸了?你那爸爸还派这么个娘娘腔来伺候你,是专给你这倒插门女婿配的铺床丫头吗?” 第64章 魁(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仍是歪在沙发上。 他浑身都软的没有力气,只剩一张嘴还算清醒。 “关阳林,你还是这么疯”他说。 关阳林哼笑,索性走到了韩子毅面前的茶几上坐下。 “我疯?当年在日本,那大夫可只给你开了药,却没说过我有病呢” 两人一坐一躺,彼此间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 反倒熟稔的像是回到了旧日的读书时光。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这张脸,只叹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还是觉得他可恨。 “你就甘心让那父女俩这样作践你?你究竟要成什么事,值得搭上命来搞?” 韩子毅闭上眼,感受着脑子里一波波涌现的迷幻。 “你活着是为了等死,我不是” 关阳林乐了。 “谁活着不是为了等死?你打药打傻了吧?都觉着自己能长生不老了?” 话至此处,韩子毅自觉已经无话可讲。 关阳林和他从来都是两路人,说起话来不是除了驴唇不对马嘴,马嘴不对驴唇。 简直白费唾沫。 韩子毅忍住晕眩轻轻睁开眼,似有若无的斜睨着关阳林。 关阳林挑眉:“你看着我干什么?想起你那小夫人了?” “她不小,也不是谁的夫人,她有名字”韩子毅冷然道。 关阳林仍是笑:“可她还是心甘情愿的跟了我” “关阳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下三滥” 关阳林闻言一怔,立时嘲讽回去。 “我下三滥?你给那松下当兔子的时候就不下三滥了?” 韩子毅眼中酝着一滩死水,木然的望着捅破了窗户纸的关阳林。 片刻后,他轻声笑起来,诅咒般道。 “你,你姐姐,松下,陆洺舒,陆妙然,你们都是拿人当玩意儿的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关阳林嗤笑:“好侄子,你仔细看看现在是谁在遭报应吧”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轻柔而笃定的道。 “是你,你阿玛死了,你活着就没了来路,你生不出孩子来,又没有人肯真心和你厮守一辈子,所以你死了也没有归处,关阳林,这话我当年就跟你说过,我现在依旧是这话,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往绝路上带,只顾着眼前的热闹,不顾来日的出路,关阳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你又知道没有人肯和我厮守一辈子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小夫人是怎么跟我在床上折腾的?” 韩子毅抬了眼,神情既不愤恨也不嫉妒,他只是淡淡道。 “就凭你这一句,就意味在你眼里她只是个玩物,就凭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会看得上你,我从前总觉得你不至如此,是我傻了,你滚吧” 关阳林望着韩子毅冷静的面孔,一时恨的牙痒痒起来。 他最恨韩子毅这副样子了。 他明明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还被人彻彻底底的作践过。 可他身上却又始终有一股劲儿,这股劲儿撑着他往前走,一直从严冬走到春日去。 关阳林最恨恨他身上这股劲儿,因为他自己身上没有。 他老早老早就走不动了,也早已无力去抗争。 如今的时代,不是他的时代。 每当他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又都会告诉他,你是满清余孽,你早该死! 于是,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不懂得当年那个日本医生所说的“理想主义”的力量,但他就是恨拥有这种力量的韩子毅。 他恨死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关阳林问。 “如果你杀了我之后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南京饭店,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关阳林走了。 房门关上那一刻,韩子毅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忍住脑袋里的昏聩,快步走到门后去听关阳林的动静。 再片刻,关阳林彻底走远了。 他的背影虽有些失魂落魄的,可到底还是走远了。 他想快一点见到龙椿,见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丫头。 他急需用她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人牵挂的人。 可是。 龙椿不见了。 ...... 韩子毅等关阳林走远后,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三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 他忍着手抖敲开了房门,来为他开门的则是一个白面皮,梳油头的西装男子。 殷如玉扯唇一笑,神态间很有一种风流神采。 “哟,正主来了,快进来” 龙椿被殷如玉手下的人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还被喂了一张大手绢,直直塞进嗓子眼里。 龙椿叫也叫不出,挣也不挣不动,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韩子毅软着手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椿床边。 只一眼他就看见她额头上汗涔涔的,便想伸手替她擦汗。 却不想龙椿立刻万分惊恐的看着他,又扭又呜呜的不准他碰她。 韩子毅心里难受了一瞬,又回头去看殷如玉。 “怎么捆她?” 殷如玉笑的都不行了。 “小璇儿电话里没跟你说?” 韩子毅摇头:“没有,孟小姐只说龙椿受了挟持,又被关阳林带到南京来了,叫我一定想法子调开关阳林,她再找人来救龙椿” 第65章 魁(六十五) 殷如玉闻言滴溜了一圈眼珠子:“哦,原来如此,那关阳林和我收到的婚宴帖子,都是你下的吧?” 韩子毅点头:“是” 殷如玉笑:“哈哈,你倒主意大,小孟儿只跟你说了其一,没有说其二,龙椿现在脑子不正常了,我不捆她她要跑” “什么叫......脑子不正常了?” 韩子毅说罢又回头去看龙椿,他忍不住的取下了她嘴里的手帕。 谁知这手帕刚取下来,龙椿就惊恐的尖叫起来,期间还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关叔叔救我!” 韩子毅见状赶忙捂住她的嘴。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睁大了眼睛看着韩子毅,韩子毅亦紧紧盯着她,只问。 “你不认得我了?” 龙椿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即便被捂着嘴也要挣扎着说话。 “泥!晃!开!窝!” 殷如玉见状走上前,半跪在床上和韩子毅一起看向龙椿。 比起韩子毅的痛心和震惊,殷如玉此刻的心态却是轻松的。 他觉得现在这个龙椿真是好玩死了。 从前的龙椿嘴巴太狠,杀伤力太强,从不肯任人搓圆揉扁,一点儿也不疼人。 现在这个就有趣多了,简直是老虎变大猫,有趣! 他笑起来:“哈哈哈,你看到没有?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把她骗上来的吗?我跟她说楼上有家卖洋糖的铺子,她就真跟我上来了,还管我叫叔叔,哈哈哈,这声叔叔要是被北平那几个老混混听见了,恐怕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韩子毅皱着眉头,丝毫不理会殷如玉的打趣。 他看着这样的龙椿,只是觉得心疼可怜。 他想,他宁是叫自己脑子坏了,也不想她变成这样任人欺负的模样。 韩子毅一眼不错的看着龙椿,片刻后,他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松开手,但你不要叫,我不是坏人,更不会伤害你,我们曾经是很亲近的......好朋友,是关阳林骗了你,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你该要记得你那些弟弟妹妹的......” 话音落下,韩子毅再度试探着松开了捂在龙椿嘴上的手。 龙椿眼睛瞪的圆圆的,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男人的话。 她只是认真盯着韩子毅的眼睛,不知为何,原本被吓出冷汗的她,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韩子毅的手全然松开后,龙椿的确没有再高声喊叫。 她抬起眼咽了口口水,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殷如玉,又侧回头看向韩子毅。 “你......你们抓我干什么?你们放了我吧,我裤兜里还有几块钱,都给你们......行吗?” 殷如玉大笑:“几块钱?哈哈哈哈哈,五年前黑市上炒你的人头就炒到十五万大洋了,你这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啊龙妹妹!” 龙椿说话的时候,韩子毅一直盯着她的神态细看,忽而便察觉出了不对。 “小椿,你今年多大?” 龙椿瑟缩的眨了一下眼睛,又怯生生的看向韩子毅。 “我十三岁半了......你们抓我来是要钱吗?你们要钱就去找关叔叔要......行吗?就不要为难我了吧?我真的没有钱呀!” 殷如玉闻言愣了。 “十三岁半?诶?侬脑子当真瓦特了啊龙妹妹?” 韩子毅眯起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床头上的挂钟。 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了。 且他也不是个大夫,眼下他就是瞧出龙椿的毛病了,也没法现给她治。 韩子毅扭回头看向殷如玉:“殷先生,麻烦您能不能......” 殷如玉见状都不等韩子毅把话说完,赶忙就抬了手。 “你不必托付我,我跟龙椿的交情讲句义兄义妹也不过分,你现在同她签了离婚文书又做了旁人的丈夫,这个事已经够得上背信弃义这四个字了,你也知道,再没有比我们这个行当更忌讳这四个字的了,是以我作为她的义兄么,是很有一些瞧不上你的,但你今天肯冒险救她,也还算是仁义,那咱们就功过相抵吧,我也不认你做朋友,你也不必吩咐我怎么待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紧走吧,龙椿自有她的去处,就不劳你指点” 韩子毅闻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现在的处境,只有失忆前的龙椿能了解,可偏偏现在的龙椿,又什么都忘了。 他唯一的盟友,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 这也就意味着,在眼下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只剩下他自己了。 韩子毅低头看向龙椿,看向她那张懵懂而胆怯的脸。 忽而,他俯下身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只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我爱你” ...... 关阳林发觉龙椿不见后,心里就起了一股阴冷的预感。 他前两天刚到南京的时候,就带着日方开具的协议去了南京政府。 可南京政府对这份新协议的态度很模糊。 大抵是党中的主战派和主和派意见不一致,故而迟迟没有下文。 关阳林本身是无所谓他们签不签署协议的。 这是汉人和日本人的事,他只是异族来的使臣,没有义务去关心其中任何一方的死活。 关阳林皱着眉头,忽而想到了一个盲点。 是了,那天他送协议的时候,是见到过韩子毅的岳父的。 倘或陆洺舒要代表南京方面邀请他这位满洲军阀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 那为何不在那天递帖? 关阳林意识到糟糕的时候,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南京饭店。 他原本还想去找龙椿的,可一想到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失去龙椿只是失去了一等快乐。 失去生命,可就是一无所有了。 关阳林知道自己今天是遭了韩子毅的算计。 韩子毅一定早就知道了他会带着龙椿来南京,故而才提早设下了这个调虎离山的局。 两人同窗四年,韩子毅太过了解他。 他知道他嫉妒他,是以才成功引诱了他。 韩子毅在敬酒时对龙椿所有的视而不见,面无表情,都只是为了引自己去楼上找他。 试想,谁不想看看一个一直令自己嫉妒的人被夺走至爱后的模样呢? 他想看,所以他栽了。 关阳林黑着脸出了南京饭店,明白自己已然赔了夫人,只得走为上计。 然而原本该在饭店外等着他的警卫团却和龙椿一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关阳林独自站在街边,本就冷峻的神色愈发阴沉起来。 下一刻,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关阳林眼前。 一对年轻的男女各自穿着黑色的英式风衣,相携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两人郎才女貌的站定在关阳林面前,倒是其中的美艳女子先开了口。 “关先生叫我们好等” 关阳林笑。 看来他今天要赔的,恐怕不只是夫人了。 第66章 魁(六十六) 北平,柑子府。 关阳林被彻底骟干净了。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那要人命的疼痛,可等在水牢里泡过三天之后,他就没有知觉了。 一种一如往常的没有知觉。 在这阴寒彻骨的三天里,关阳林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幻觉。 他看见有人打开了这间幽暗水牢门头,将他救了出去。 可等他想细看这人是谁的时候,这份幻觉又会突然的消失。 是了,没有人会救他。 唉,真可惜。 本来差一点就有了的。 关阳林在黑暗中苦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一点泪来。 忽然间,“吱呀”一声响起,牢房的门开了。 孟璇打着哈欠带着黄俊铭从门外走进来,又伸手按开了墙上的电灯。 他们二人见到关阳林的面色后皆是一愣。 随即孟璇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安抚了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脏。 关阳林现在的模样颇有些吓人。 他的脸已经白透了,白的发青,发灰,几乎跟死人一个脸色。 然而他脸色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他下身又泡在一桶打满了冰块的血水里。 如此这般离远了一看,简直像是有鬼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忒吓人。 孟璇安抚好自己后,又十分客气的对关阳林道。 “关先生,您还说得出话来吗?” 关阳林稍抬了眼看向孟璇。 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冷的,要想张嘴说话,只怕会有些困难。 孟璇见状也不为难他:“没事儿,您能眨眼就行,我说您听也是一样” 话至此处,孟璇清了清嗓子。 “去年您从我们府取走的三百三十根金条,五十箱现大洋,四十挺美式手提机枪,四十五挺英国造狙击枪,五十把德式手枪,二百一十颗日式手雷,并半吨重的各式子弹,另有古董,玩器,首饰,家私,汽车,您还记得吗?” 关阳林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孟璇。 孟璇笑:“说实话,阿姐说柑子府让人掏了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只想着是哪路神仙下凡,居然有种到我们家来黑吃黑” 关阳林嘴唇蠕动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只可惜彻骨的寒冷让他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他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璇冷笑:“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凡人么,当时有种来,只怕也是因为穷壮了怂人胆吧” 关阳林闻言闭上了眼,似乎不太想听这些奚落。 孟璇冷哼,忍住了想往关阳林脸上啐的冲动。 她拿出早上写好的文件递给黄俊铭,黄俊铭又拿着这份文件走到了关阳林面前。 黄俊铭个头高,此刻下身泡在冰桶里,两只手又吊在半空中的关阳林只及他胸口高。 他伸手拔出穿过关阳林手掌的铁钩,将他原本悬空的胳膊暂时放了下来。 可关阳林手上的血已经流成了干痂,几乎看不见指纹。 黄俊铭皱了眉,张嘴将文件咬进嘴里后,又捉住关阳林的手泡入血水中清洗。 此刻关阳林的手是中空的,他的手心被铁钩勾出一个血洞。 外面的皮肉已经干了,可里面的血肉却还是有知觉的。 整只手被浸入冷水中的那一刻,关阳林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黄俊铭对于这声呻吟置若罔闻,只用力搓洗着关阳林的手。 不一会儿,关阳林的手就洗干净了。 黄俊铭拉起他的拇指在文件上盖下一个血印,之后便又将他的手挂回了从房顶垂下来的铁钩上。 “孟姐,好了”黄俊铭说。 孟璇抱着手臂看了一眼文件,又轻快的笑了一声。 “行,你拿着吧,明天一早就押车往热河去,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回来,有了这个文书也就不怕跟那些当兵的起冲突了” “是” 黄俊铭拿着文件离开后,孟璇便踩着高跟鞋站到了关阳林眼前。 此刻牢中再无旁人,她眉眼冷冷的,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褪去。 “你是不是很想死?”孟璇问。 关阳林疼的要昏过去,可极致的阴冷刺痛又让他无法昏过去。 孟璇无视男人的虚弱,只旁若无人的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等阿姐好了以后,你才有资格去死” 孟璇吐出一口烟雾,在关阳林面前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就要质问一句。 “你怎么敢近阿姐的身呢?嗯?” “我妈当年就是被你们这样的畜生害了,你们哄着骗着那些还不知事的小姑娘,换着花样的祸害她们” “可等作践完了她们的身子,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你们却又说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 “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叫做诱奸?比起那些挨千刀的强奸犯,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更坏,更该死吗?” “他们做下的罪至少还是罪,至少还有法律来管,可你们吃干抹净以后,却非要生拉硬扯着说是女人勾引了你们,还要往她们身上泼一盆婊子破鞋的脏水,叫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真恶心......太恶心......” 此刻自说自话的孟璇,看起来很有一点疯癫。 她夹着烟的手颤抖不已,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 随后她又猛然回头撕扯住了关阳林的头发,逼着他仰头看向自己。 第67章 魁(六十七) “关先生,你诱奸了我姐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关阳林在孟璇的撕扯下缓缓睁了眼。 他太痛了,痛到根本听不清眼前这个艳丽又疯癫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璇见状又笑了起来:“我又忘了,你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孟璇说着话的时候,语气还是柔和的。 可下一秒,她却眼也不眨的将自己手中的烟头,按进了关阳林的眼睛里。 一瞬间,关阳林便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 那天救出龙椿后,柏雨山就和孟璇商商量量的分了道。 两人一个羁押着关阳林回了北平,一个则带着龙椿同殷如玉一路,往上海去了。 分别之前,柏雨山曾同孟璇小谈一场。 彼时两人站在南京街头的梧桐树下,各自都将手揣在兜里,谁也不肯先开口。 而能让这素来相熟的兄妹俩,都觉得无法开口的事由,到底还是因为龙椿。 眼下龙椿刚被救出来,且有明显的神智不清。 这种情况肯定是要留个人在这里,给她找大夫瞧病的。 可关阳林如今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还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南京。 万一他在热河的那些兵得了风声跑来救他,就更麻烦了。 是以关阳林这个人,还是得带回北平,锁进柑子府里最牢靠。 这样即便他那些兵来救他,他们也能占着地利,留出周旋的余地。 然而柏雨山和孟璇的难为也在这里。 按道理讲,孟璇人脉极广,不论山南海北都有知交好友。 是以给龙椿找大夫这事儿,留她来办最合适,可柏雨山却另有一番私心。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想要留下看顾龙椿。 只是当殷如玉带着胆怯懵懂的龙椿站到二人面前时。 多年不曾落泪的柏雨山,居然当场背过身去掉了两滴眼泪。 这一幕里所包含的情意,孟璇是看在眼里的。 恍惚间,一片梧桐叶从枝头断了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两人脚下。 孟璇看着那落地的枯叶,不觉就难过起来。 “你留着看顾阿姐吧”她说。 柏雨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只是叹气。 “璇儿,我......” “我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今天的难受,你八成也躲不过,阿姐好不了是一回事,倘若阿姐好了,知道韩子毅为救她枪毙了一整个警卫团,势必是要跟他好一辈子了,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孟璇一边说一边难受的心发酸。 她心里吃着柏雨山和阿姐的醋。 是以每句话都顶在柏雨山的肺管子上说。 此刻她想不了别的,她就是要他吃醋难过。 她就是要他跟自己一样吃醋难过。 柏雨山闻言确实被激着了。 他不怕被孟璇看穿自己的心意,却很怕龙椿对旁人死心塌地。 在他心里,他可以接受龙椿是属于所有人的,但他就是接受不了龙椿是属于某一个人的。 他会吃醋,他会疼。 “这种作孽的事,有什么可值得好一辈子的?”柏雨山问。 孟璇“哼”的一声:“当初西安那个坯布大王的儿子要跟我用强,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不嫌作孽吗?” 柏雨山一愣,不假思索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事看上我了?” 这话来的太直白。 孟璇心里本还在为柏雨山的选择而感到伤心。 可听到这句话的当下,她却是结结实实的害臊了。 而女人一旦害臊起来,就会变得口无遮拦,话不从心。 “谁看上你了?”孟璇瞪着眼睛大声反问。 柏雨山不解的看向孟璇。 他恋爱经验有限,对女人的了解也仅来自于龙椿这个行事凶悍的非常女子。 他哪里会知道寻常女孩儿家的心思呢? 话到这里,但凡是换了殷如玉这个花花公子来,大抵就会说。 “你没有喜欢我么?那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你可不要笑话我,你知道的,男人大都是巴不得被你这样的女人喜欢的” 这样一番话下去,女孩儿也有了体面,男人也有了台阶。 于是大家两不耽误,各自好聚好散。 可柏雨山天生就没有长这个心眼,在男女之事上,他执拗又迟钝,还很喜欢认死理。 他恋着龙椿多年,多年如一日的恋着。 是以柏雨山是真的不能理解,孟璇为什么一下喜欢自己,一下又不喜欢了。 在他执着的爱情观里,感情是不能够这样朝令夕改的,于是两人抬起杠来了。 柏雨山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喜欢我吗?你忘了吗?在绥化的时候你......” 孟璇被臊的脸通红,竟是从未觉得柏雨山这么不可理喻过。 “我懒得理你!” 她转身要走,柏雨山却伸手拉住她,也急了。 “三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你管我往哪里去?你是谁啊你!” 孟璇伸手拍打着柏雨山的手,却无奈自身手劲儿小,一时也打不疼他,挣不脱他的桎梏。 “我是你大哥!” “放屁!我妈就生我一个!你是我哪门子的大哥!你松开我!松开!” 柏雨山皱了眉头。 眼下两人还在南京,究竟不是自家地盘。 他是决计不能让孟璇大半夜在外面逛的。 可孟璇此刻的态度,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态度。 于是柏雨山叹了口气,索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迈开腿就往旅店走。 他心里只想着把人送回房去睡一宿,也就不闹了。 孟璇在双脚腾空那一刻的愣了一下。 再抬头时,她就只能看见柏雨山那斯文干净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唇了。 回旅店这一路上,孟璇都没有闹。 柏雨山低下头去看她,却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孟璇。 此刻竟红着脸低着头,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柏雨山眯着眼,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挺可笑。 他一边抱着她走路一边问:“璇儿” 孟璇低着头,极别扭极微弱的“嗯?”了一声出来,当做被叫名字的回话。 柏雨山笑着:“问你你说不喜欢,抱着你你又脸红,你心里究竟怎么样,我这当哥哥的也不明白了” 孟璇闻言脸红的要滴血,娇声嗲气的啐道。 “你死了吧!你死了我什么都好了!全是你害的!” 及至骂完,她又嫌不解恨似得伸出手,狠狠在柏雨山心口掐了一把。 柏雨山疼的抽气,却深知自己是没法儿掐回去的,也只得和从前一样。 忍了吧。 第68章 魁(六十八) 十月初,上海,阴霾天。 柏雨山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胸口的淤青,又想起那天孟璇在他怀里时的脸红。 不知为何,他竟忘不了那一幕。 柏雨山强迫自己穿上了衣裳,又将脑海里的多情一幕甩开,一脸平静的走出了房门。 眼下他和小柳儿都住在殷如玉在上海的大公馆里。 孟璇则带着黄俊铭回了北平料理关阳林。 柏雨山下楼后,打眼就见殷如玉手里拿着个网球拍。 正满大厅的追着龙椿打,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破口大骂的小柳儿。 三人你追我赶,大步流星,彼此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及至龙椿被撵上了玩器架子后,殷如玉才站在下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你给我下来!” 龙椿抱着腿蹲在架子顶上,一脸惊魂未定的看着殷如玉。 她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只嘟嘟囔囔道。 “又不是我要来你家里住的,是你自己把我抓来你家的,你现在怎么好动手打我呢?你家这么大,我饿了找不见人,就只好自己找东西吃......我也没有白吃你的,我不是给你放了钱了吗?你怎么还要打我?” 小柳儿闻言赶紧帮腔:“就是呀!一条鱼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姐从前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谁瞧得起你那一条鱼!就为这你还要打人?” 话毕,殷如玉气的快疯了,小柳儿也不遑多让。 柏雨山眼看着小柳儿要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家伙。 便赶紧跑出去挡开她,将人挤到了边上,又对着殷如玉客气道。 “殷哥,我妹妹不懂事,你细说阿姐吃了什么鱼?倘或有价,我三倍赔,只是不要伤和气,咱们原是一家人” 殷如玉今天没有梳油头,他没顾上。 此刻他一头黑发散散碎碎的盖在眉前,倒比往日多了些少年气。 而向来讲究体面的他今天之所以没顾上梳油头。 则是因为一大早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子就来跟他报丧,说他那条养了十二年的大龙鲤死了。 殷如玉本来还在睡梦中,乍然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只问。 “龙死了?哪个龙死了?龙椿啊?” 老妈子闻言又硬着头皮对赖床的殷如玉回话。 “不是龙小姐,是龙鲤,咱家镇宅的龙鲤死了” 殷如玉不可置信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宝死了?怎么死的?跳缸了?翻肚了?” “......清炖了” ...... 四人团坐在餐桌边后,殷如玉面如死灰,龙椿心虚低头,柏雨山则满脸赔笑。 大人们各有各的烦难。 唯有一个小柳儿。 她完全就没觉得龙椿杀鱼杀错了。 龙椿今天就是把殷如玉的房子点了,那也没有不对。 因为小柳儿觉得,龙椿病了,病的很可怜很可怜。 眼下阿姐是糊涂的,不清醒的,而糊涂不清醒的人,干什么都该被原谅。 小柳儿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只蟹粉小笼,又沾了一下笼屉旁的橙醋碟子,小心的喂到了龙椿嘴边。 龙椿虽然还在为吃了殷如玉的鱼感到愧疚。 可蘸好了醋还喂到嘴边的蟹粉小笼,是这世上除开毒品之外最令人上头的东西。 龙椿抬眼飞快扫了一下殷如玉和柏雨山的脸色。 见两人都没有看她,便立刻张嘴把包子吃了。 小柳儿看着这样的龙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龙椿什么时候窝囊成这样过? 她家阿姐何至于吃个包子都要看人脸色? 简直荒唐! 小柳儿难受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只觉龙椿可怜的无以复加,于是她便更卖力的喂起了龙椿。 从蟹粉小笼到皮蛋瘦肉粥,再从油煎糖糕到西式肉桂饼。 小柳儿样样都没落下,龙椿样样都张嘴接。 龙椿一边愧疚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姐俩儿一个猛喂一个狂吃。 最后竟悄无声息的将桌面打扫干净了。 殷如玉在心里为他的大宝默哀过后,就抬眼看向了桌上。 却不想本该摆满早点的桌面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自己面前还搁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丝。 殷如玉又扭头看向本该愧疚难当,却吃的满嘴流油的龙椿。 一时便想杀人了。 他仰天长出一口气,用毕生的修养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又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找大夫,赶紧找,钱我出” 柏雨山忍着尴尬连连点头。 “是,我联系的那个英国大夫下午就能下飞机,那个......殷哥,这个鱼您看,要不我再给您买条新的回来?” 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算了,吃了就吃了吧” 柏雨山见殷如玉是真为这条鱼伤心了,便问道:“殷哥,我这话不该问,但......这鱼我前几天也看见了,似乎不像是鲤鱼?” 殷如玉哼笑着点了颗烟,而后便感慨般道。 “那就是条草鱼,但那鱼是我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我弟弟下河里给我捞的,那会儿我俩吃饭还紧张,本来是想要吃了它的,可到了杀鱼的时候,我弟弟又舍不得了,说想养着,我没法子,就弄了个铁盆给他养着玩,后来也怪了,自从养了这条鱼之后,我在码头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再后来我就拿它当镇宅鱼养了,还给起了名字叫大宝,说它是龙鲤......唉......我倒罢了,我弟弟要是知道大宝没了,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这番话落在柏雨山耳朵里的同时,也落在了龙椿耳朵里。 倘或她之前对吃了人家鱼的愧疚有五分,那现在她的愧疚,少说也有九分了。 龙椿暗戳戳的低下头去,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她恨自己昨晚不该嘴馋,见了肥鱼就起了歹心,实在做错了。 第69章 魁(六十九) 小柳儿听了这话也感伤起来,却仍是硬气的不想认输。 她抿了抿嘴,伸手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了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又顺着丝绒的桌布,将镯子推到了殷如玉面前。 “这两个镯子给你,成色都很好的,你找人验验就知道了” 小柳儿红着脸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又扭过头去坐着了。 殷如玉看着小柳儿倔强的模样,不由就笑出来。 “他妈的,真是谁养的像谁” ...... 下午时分,小柳儿拉着龙椿坐在了殷公馆的小花厅内。 殷公馆的装潢考究,花厅内的地毯座椅一应都是舶来品,洋气了个一塌糊涂。 小柳儿牵着龙椿落座在软包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梳子,就地给龙椿梳起了头。 龙椿乖乖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小柳儿轻柔的动作。 忽然便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柳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有些鼻酸。 “因为阿姐以前也对我很好” 龙椿实在很不理解:“你们怎么都叫我阿姐?前几天那个抽烟的姐姐也是,她比我大那么多,只是个子小一些,她居然也管我叫姐姐,好稀奇,她都不觉得吃亏么?” 小柳儿本来还在难受,听了这话又很想笑,便小孩儿抬杠似得跟龙椿说。 “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姐姐嘛,孟姐就是比你小的,只是阿姐你现在生病了,都不认识我们了......” 龙椿闻言回过头去。 天光之下,小柳儿的脸白生生嫩嘟嘟的,怎么看都是个极可亲的女孩子。 倘若她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龙椿就这样看着看着,便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了。 等小柳儿给龙椿编好麻花辫后,柏雨山就带着英国医生和翻译走了进来。 这英国医生很有些名堂,据传言讲,他曾治好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精神病人。 且这些病人恢复后,基本都同常人无异。 是以对于这个医生,柏雨山是抱了很大希望的。 可等翻译和医生跟龙椿聊了一个钟头后,柏雨山的希望就破灭了。 英国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药物可以干预的,她现在的状况就是,要说好,自己就会好了,要是好不了,就一辈子都不能好了” 柏雨山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医生,听着翻译红口白牙的说出诊断结果。 心里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算是明白当年那些洋医生治不好杨梅的时候,龙椿为什么会大发雷霆了。 这些个庸医,对外都说是杏林圣手,包治百病。 结果真到了病跟前,却又两手一摊,硬装鹌鹑。 没办法你当什么大夫? 没办法你收什么诊金? 没办法你大老远跑这一趟干什么? 柏雨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当场就冷了脸色。 全然忘记了这英国大夫是自己是托三托四才给请来的。 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难免就要变得不讲理起来。 翻译和医生看着柏雨山越来越黑的脸色,一时也都不说话了。 龙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医生,一会儿抬头看看柏雨山。 看医生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洋人。 看柏雨山则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很奇怪,这个大哥哥看起来明明是个斯文人。 可为什么他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居然会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龙椿想不明白,就只好低头去玩小柳儿刚给她梳好的大辫子。 约一刻钟后,小柳儿代替黑脸包公柏雨山,送走了英国医生和翻译。 柏雨山有些颓丧的坐在龙椿对面,闷闷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龙椿睨着他,见他神情愁苦的不行,便问:“大哥哥?” 柏雨山抬眼看向龙椿,已经对这句“大哥哥”见怪不怪。 “怎么了?” 龙椿歪头:“我的病是不是不好治?” 柏雨山叹气:“是” “我都见了这么多个医生了,个个都说没法治,会不会就像我说的,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的阿姐?兴许就是你们抓错了人呢?” 柏雨山无奈的笑起来,看向龙椿的眼神满是柔情。 “没有这个可能,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不会错认了你” 龙椿闻言只是翻白眼:“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够犟的,我没话了,今天还要不要见医生了?要是不见了,我就去睡觉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龙椿已经很熟悉柏雨山和小柳儿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对她十分的好,十分的纵容。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对她的这些纵容和好里,还夹杂着些尊敬和仰慕。 龙椿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但没人会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龙椿也就渐渐的放松下来,说起来话也随意许多。 柏雨山听了龙椿的话后,刚想说“那就睡吧,我叫小柳儿给你铺床”。 可没等他的话说出口,殷公馆里就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 一位提着小箱子的和服女子站在了殷公馆门口,她用生涩的中文对着门房说道。 “你好,我找龙小姐,如果龙小姐不在,还请知会殷先生,麻烦您了” 尚还年轻的门房小伙看着这个一脸和善,客气有礼的日本女人。 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殷公馆内一直都有铁规,说:日寇与狗,不得入内,强行闯门,后果自负。 小门房愣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打一通电话进公馆里问问。 倘或这日本女人是大老板的客人,那可就不能死守规矩了。 小门房一边拨通内宅的电话,一边又对着日本女人问道:“小姐贵姓?” 和服女子两手垂在腹前提着箱子,笑容亲切可掬。 “我叫雪子,是韩子毅韩先生的心理医生,我这次来拜访也是受了他的委托,来替他的好友龙小姐看诊” 小门房闻言点点头:“好的好的,请稍等,我请示一下” ...... 因为雪子医生的来访,龙椿的午觉没能睡成。 雪子医生进来后,先是迈着小碎步走到龙椿和柏雨山面前。 她客气有礼的同两人鞠了躬,又微笑道。 “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雪子,也是韩子毅在日本的心理医生,这次也是他委托了我从日本过来替龙小姐诊病,冒然登门,还请见谅” 在眼下的时局里,大抵没有一个中国人会给日本人好脸色看。 当然,南京政府的那帮软蛋除外。 柏雨山狐疑的看着这位雪子医生,一边忍着不适,一边又请人坐下。 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可这位雪子医生看起来也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 一米六不到的个头儿,孩子般的娃娃脸,以及一头软绵绵,毛绒绒的过耳短发。 柏雨山已经对龙椿的病无计可施了。 这几天他带了不少医生回来,可没有一个是顶用的。 如今韩子毅送了这个日本医生来。 他心里虽然不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瞎治好过没药吃。 第70章 魁(七十) 雪子医生为龙椿看诊的时间并不长,期间也只问了几个十分普通的问题。 比如:“你今年多大了?”,“你家里人有没有打过你?”,“你小时候遭遇过重大的伤害吗?”,“你的头部有没有受过重伤?” 她问完这些后,又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摸了摸龙椿的脑袋。 纤细瘦小的一双手,沿着龙椿的后脑勺来回摸了好几遍。 等摸到龙椿头皮上一块已经长好的疤痕后,雪子便了然似得点了点头。 “是了,应该就是受了外伤导致的记忆退行” 柏雨山见这女大夫还真有点儿门道,便忙不迭的问道:“这个记忆退行是什么?怎么个治法?” 雪子弯着嘴角:“能治的,但我想先打一通电话,可以吗?” 柏雨山忙点头,又下了一番保证。 “当然,雪子医生,如果你能治好我阿姐,酬劳方面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雪子笑:“酬劳没有关系,韩子毅已经提前付过了” 柏雨山一愣,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雪子往电话机前走去。 龙椿呆坐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刚才的谈话,忽而便喃喃了一句。 “韩......子毅?” 走到电话机前后,雪子伸手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的这通电话原是不需要避人的。 可柏雨山还是颇绅士的转身离开,留她独自打电话。 期间还为她提来了一把软凳歇脚。 雪子医生捧着听筒无声对柏雨山鞠躬致谢。 柏雨山见状只摇摇头,又快步离去了。 电话接通后,雪子用日语说道。 “怀郁君,私は上海に到着しました,そして私はまたミスロングに会いました,ミスロングは记忆障害を持っていますが,残念ながら,现在记忆障害のための特定の薬はありませんが,私は彼女の観察时间を延长することができると思います,彼女が彼女の记忆を回复するのを助けるための突破口を见つけるために(怀郁君,我已经到达上海,也见到了龙小姐,龙小姐确实有记忆方面的问题,不过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针对记忆病症的特效药,但我想我可以延长对她的观察时间,从而找到一个突破口,帮助她恢复记忆” “どのくらいの时间がかかりますか?(需要多久?)”韩子毅问。 雪子轻叹:“予测できない(无法预计)” 韩子毅轻笑,声音低哑而疲倦。 恍惚间,他突然用中文说道:“请你尽力医治她雪子医生,您是我除了她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雪子闻言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却又笑起来。 “哦?可你在信里只说她是你的好朋友,我还以为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韩子毅垂下眼眸,怔怔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针头和药剂。 忽然间,他忍住哽咽,只对着电话那头道。 “我大约很难再有资格......和她谈论我们的关系了,雪子医生,可不可以请你让她接一下电话?我好想听听她的声音......一两句话就可以......” 雪子医生轻皱眉头,韩子毅话音里的颤抖她很熟悉。 对于这位曾自杀未遂的中国病人,雪子医生总是抱有相当的敏感。 “怀郁君,请先深呼吸,我会请她来接电话,但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都请记得,不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都一定可以从困境里脱身,好吗?” 韩子毅闻言眨了一下眼睛,一大颗眼泪就从眼眶中掉出。 他忍住药物带来的战栗,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好,谢谢你,雪子医生” 龙椿来接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她小心的端起听筒,又在雪子医生期许的目光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电话,实在是有些紧张。 韩子毅本来是在遵医嘱做深呼吸的,可听到这声“喂”之后,他就忍不住的沦为了情绪动物。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小椿,说你爱我” 龙椿一惊,不明白电话里传来的孟浪话语,怎会叫她耳熟到如此。 恍惚间,龙椿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且不止一次的听过。 龙椿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韩子毅再次说道。 “小椿,说你爱我,说你在等着我,说你一直都很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 龙椿觉得,电话里的这个人很奇怪。 他的语气明明那么的急切哀伤,可一再的听下去。 她却又好似能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到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我好想你,我在等你,我一直都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话音落下,电话里的韩子毅笑了,捧着听筒的龙椿却愣了。 她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听了他的话。 他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从前关阳林玩笑着逼她叫“阿玛”的时候,她可是打死都不肯叫出口的。 一时间,龙椿有些茫然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怀郁,韩怀郁” ...... 雪子医生就这样在殷公馆住了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她来了殷公馆后。 设下“日寇与狗不得入内”这个规矩的殷如玉,却一连七八天都没回家。 柏雨山曾打电话去殷如玉经营的工厂和赌场询问,得到的回音却都不一。 有人说大老板被个小娘们儿勾了魂,买了个外宅过日子去了。 也有人说大老板是下扬州和人谈生意去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娘们儿。 第71章 魁(七十一) 综上所得,柏雨山便大约猜出了殷如玉的去向,只想这厮左不过就是找女人去了。 必然没有大事,自己不用忧心。 柏雨山叹着气摇头,看着日日和雪子医生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好转迹象的龙椿。 只道这才是他心下最焦急的所在。 龙椿这病太作孽了。 明明就不痛不痒,能吃能睡,可偏偏就是人糊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柏雨山有时看龙椿看的难受,便要一个人跑去楼下花园里抽烟。 一次得抽掉大半包才能忍下那股难受劲儿。 他想,他的阿姐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 倘若她真的一辈子都这样了。 那柑子府怎么办?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时,柏雨山总会生出一种心如刀割的滋味来。 ...... 十月中,十五月圆夜。 韩子毅今天下了职后,便先一步去了陆洺舒的办公室外候着。 自从他乖乖开始打药后,陆洺舒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起来。 韩子毅知道,做官做到陆洺舒这个地步,只有真正的死人和废人才能使他放心。 如今他只要不反抗,够听话,陆洺舒就会一步一步将他引荐进南京政府的核心。 今晚的饭局就是如此。 往日的陆洺舒总是处处防备着韩子毅,可今早他却破天荒的道。 “怀郁,晚上家里有饭局,你早些下班,同我一起回家” 韩子毅闻言自然点头答应,辅以脸上的笑容,倒真像个乖觉的贤婿。 晚间,陆宅饭厅内。 陆洺舒坐在高位,左右落座着南京政府的两位上将,并他们各自的子弟。 韩子毅坐在下首,席间倒是听了不少要紧话。 他面上一直带着浅笑,时不时的点烟敬酒。 陆洺舒看着乖觉无害的韩子毅,心里既得意又宁静,深觉自己在调教人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韩子毅有野心又怎么样呢?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的野心被消解,志气被磨灭。 没有人受得住权利的诱惑,空有理想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好摆布的。 席间,在公馆厨房忙活的小兰端着今天的主菜走了进来。 这是一道烤羊肉,装在脸盆大的骨瓷盘里。 韩子毅一看这道菜就皱了眉头,却还是起身接应了小兰,又拿起刀叉为在座诸位分羊肉。 陆洺舒看着盘中嫩的诡异的羊肉,只是一笑。 “这个烤羊肉还是老齐请我吃过一回,我才晓得好吃的,今天入秋,咱们一道贴贴秋膘” 话毕,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上将说道:“左不过是个羊肉,怎么还轮到别人来请?” 陆洺舒哈哈一笑,却不明说,只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聊” 等今天这顿家宴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韩子毅即便喝了酒,也一直没有醉态。 直到将众人都送出了陆宅后,他才松了口气似得回看陆洺舒轻笑。 陆洺舒和韩子毅一道站在门廊下送客。 此刻客人皆散,两人倒是默契的各自点了一颗烟,齐齐站在廊下吞云吐雾。 秋月夜总是静谧,花园中的桂花又刚好开到荼蘼。 月亮是冷的,桂子是香的。 陆洺舒喝了酒,此刻又抽烟抽的熏熏然。 忽然,他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柔声道。 “孩子” 韩子毅望向陆洺舒,温驯道:“怎么了?爸爸” 陆洺舒笑,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眼中竟生出一点慈爱的热光。 “好孩子,你不要觉得爸爸心狠,我就甜甜这一个幺女,倘或我现在糊涂心软,她就要吃一辈子亏了,叫我怎么忍心呢?” 韩子毅闻言不动声色,眼中倒也是带着笑意的。 “正因为能体谅您的心,所以甜甜跟我说的时候,我才没有二话的用了,爸爸,您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表忠心,但只要我在一天,甜甜就不会吃亏受委屈,至于您不把我引荐进当局,其实我也想开了,倘或我没有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恬淡些,倘或我有了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风光些,但不论风光还是恬淡,我这一生,总归是只有她一个了” 陆洺舒闻言一阵感动,几乎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 他老眼昏花的重重拍打韩子毅的肩头。 “有你这番话,爸爸就不会亏待你,我这辈子机关算尽到现在,做人从不留把柄,唯独这个女儿......唉......唯独这个女儿......”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爸爸,我知道,我都明白” 一根烟的功夫后,韩子毅笑着将陆洺舒扶进了卧室,又贴心的吩咐小兰端来洗脚水。 及至做完这一切,韩子毅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进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方才席面上的那道烤羊肉,是用怀了孕的母羊烤的。 先将活体的母羊绑在铁架子上生生烤死,等母羊的血油流干后。 再开膛破肚,挖出其腹中的胎羊食用。 韩子毅吐的昏天黑地,简直快把自己的心肝肠子都吐出来了。 一刻钟后,他终于吐出了胆汁。 而这场剧烈的呕吐,也以这一点胆汁作为了终结。 韩子毅趴在马桶上喘息了片刻。 而后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脱了衣服,面无表情的准备洗澡。 浴缸放满了热水,韩子毅往嘴里倒了一小包竹盐牙粉,后便一边漱口一边走进了浴缸。 热水蔓延之际,韩子毅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几乎累到灵魂离体而去的地步。 这其中有药物的原因,也有他得到陆洺舒重用的原因。 他每天都要不间断的用药,再去会见各路政客。 这就导致他几乎是一边疯魔,一边理智的见证了权利中心的黑暗与腐败。 这对于理想主义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生活。 然而在这炼狱般的生活里,他却还是咬着牙整理出了海量的秘密文件,想要交给龙椿。 想到这里,躲在热水里的韩子毅就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每当他要疯的时候,他又总会想起龙椿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的声音是成熟的,带一点沙哑的,可语气却是稚嫩的,带一点懵懂的。 他想,她小时候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就像是西洋教堂里光着屁股的小天使。 此时此刻,韩子毅笑着仰起头,深觉自己有点没出息。 他居然仅靠着回忆她的声音,就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和救赎。 真幸运,又有点可悲。 热气蒸腾之间,韩子毅渐渐要睡着了。 他嘴里满是漱口之后的牙粉味道,脑子里则满是和龙椿一起泡澡的画面。 渐渐地。 他不再恶心了。 渐渐地。 他又能忍受了。 第72章 魁(七十二) 韩子毅被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泡在冷水里,手脚有些麻痹。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将他叫醒的人之后,就完全顾不上水凉与否了。 龙椿半蹲在韩子毅的浴缸边,她不说话,只用眼神注视他。 那眼神是热的,带着泪的,全然写满了爱意的。 韩子毅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我在做梦吗?”他问道。 龙椿轻笑,眼底泪光摇曳,她俯身向赤裸的男人吻去,带着决然的坚定。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门外响起陆妙然的高跟鞋声后,韩子毅才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韩子毅轻笑出声,借着浴缸里的冷水往脸撩了一把。 他清醒了些,但又不完全的清醒。 他抽了抽鼻子从浴缸中站了起来,又伸手拿下浴室毛巾架上的浴袍穿好。 他并不着急去给陆妙然开门,他要先解决他的幻觉。 陆妙然被允许进来的时候,韩子毅手臂上又多了一个针眼,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只是快乐的上前拥抱他,又借着酒劲儿一边撒娇一边道。 “嘿嘿,明明才一夜没见到你,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韩子毅低头吻她发顶:“我也想你,同学会好玩吗?” 陆妙然笑着点点头,又将韩子毅推倒在床上,亲昵的依偎在了男人胸前。 韩子毅不做反抗,此刻的他没有力气反抗,此间的他也没有理由反抗。 “好玩的,只是徐伯伯家那个徐灵芝讨厌,她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偏她爸爸又和我爸爸平起平坐,真是烦死了,她一会儿炫耀她的钻石项链,一会儿又炫耀她的法国男朋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过的好,真是肤浅极了!” 韩子毅笑着抚弄陆妙然的头发,又道:“那她的法国男朋友长的好不好看?” 陆妙然闻言先是笑,而后又撑起身子来捧住韩子毅的脸。 “没有你好看!那个法国人的鼻子比胡萝卜还要长,看着怪死了!” 韩子毅挑眉,也伸手去捏陆妙然的脸。 “我这个岁数,脸上又有疤,过几年估计还不如那个胡萝卜鼻子呢” 陆妙然大笑,再度扑进韩子毅颈窝。 “才不会呢!你这样的容长脸最抗老了,你再老十岁也比那个胡萝卜鼻子好看” 韩子毅笑:“照我这样打药,哪里还有十年?” 陆妙然一怔,忽而就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她咬着嘴唇难耐道。 “......爸爸说这个药没有那么厉害的,还能让你精神好,只是上瘾而已,而且......而且爸爸还说等以后局势稳定了,他就不让你用药了,咱们一起到美国去生活,那时候就不用......” 韩子毅仍是笑着,他摸摸少女的脸颊,安抚般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难受,只是这药耽误我洞房花烛,我就是个圣人也难免要抱怨两句的” 陆妙然闻言脸一红,当即害羞起来。 “......什么呀......人家跟你说认真的呢!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 “在我这儿睡?” “不要!我要回房去!” 韩子毅抬头吻了一下陆妙然的嘴角。 “好,你好好睡一觉,我也到了上班时间了,这两天都没有好好陪你,等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 陆妙然眼眸一亮:“吃什么?” “鸭子?” “好呀,小红楼的焗鸭子最好吃了!” 韩子毅笑,不再答话。 他无所谓小红楼的鸭子好不好吃,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久没陪陆妙然。 他只是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再吃陆公馆的饭了。 他怕他吐桌子上。 ...... 龙椿觉得雪子医生是个很妙的日本人。 她心里虽然很讨厌日本人,但她不得不说,雪子医生真的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 雪子医生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她对人,对花草,对一切事物都很温柔。 龙椿手里端着一个小盆子走在小土路上,一边走还一边观察着雪子医生的行动。 两分钟前,雪子医生对自己踩到的小草说道:“果咩纳塞!” 一分钟前,雪子医生又对路边长的小野花说道:“卡哇伊内!” 龙椿听不懂雪子医生在说什么,她觉得她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终于,龙椿忍不住了,又道:“雪医生,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雪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刚才踩到了小草,就跟小草说对不起,路边的小花很可爱,我就对它说它很可爱” 龙椿脚步不停,倒没有觉得雪子医生的举动可笑,她只是诚心诚意的道。 “哦,这样,可是你跟它们说日本话,它们能听懂吗?” 雪子医生闻言轻笑,察觉到了一点龙椿内心的童真。 她伸出手来搀住龙椿的胳膊,温柔道:“龙小姐,我觉得我就是讲中文,它们应该也是听不懂的,这些温柔的话,其实都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龙椿笑起来:“哈哈,你好怪的,怎么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雪子耸肩:“因为我要时刻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可爱的,是卡哇伊的,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好一些” “这有用吗?”龙椿好奇的问。 “当然了!”雪子笑道。 第73章 魁(七十三) 两人边闲聊边走路,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小河边。 龙椿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谢绝了柏雨山和小柳儿的跟随。 只说自己要去办一件大事,且不会走太远。 柏雨山原本是不放心的,可龙椿的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无法,他只得让雪子医生跟着龙椿出门才肯放行。 龙椿无所谓雪子跟不跟着自己,她只是不想柏雨山和小柳儿跟着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柏雨山和小柳儿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乱。 她总能恍恍惚惚的看见许多过往的画面,可等她想要细看彼时发生了什么。 那些画面却又都是一片模糊了。 她不喜欢这样雾里看花的感觉,太累了。 到了小河边后,龙椿便放下了手里的小盆子,又仔细挽起了裤脚。 她今天穿的衣裳是件立领正盘扣的长袖长裤,通身香兰色,很似老人家练太极时的打扮。 这件衣服是小柳儿早起给她穿的,说是她以前的衣服。 龙椿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衣裳,但见穿起来颇合身,也就不细想了。 龙椿挽好裤脚后就要下水去,雪子医生穿着层层叠叠的和服站在她身后看着,又满眼担心的问。 “真的要下去吗?会不会危险?” 龙椿一笑:“你下去要危险的,我下去没事” 雪子医生不解的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龙椿站在水里大笑,只道:“因为你矮墩墩的,下来水都能没到脖子上,哈哈哈哈哈” 雪子闻言也跟着龙椿笑,而后,她便忽然有些明白韩子毅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女人了。 “龙小姐,你总是这样爱开玩笑” 龙椿眨眨眼:“开玩笑多好呀,唔,我开玩笑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一些呢!” 雪子微笑:“那太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龙椿一边摸着鱼。 龙椿今天之所以跑来这条小河边,其实就是为了给殷如玉找鱼的。 上次她贪嘴吃了人家的鱼,本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可当殷如玉说那是他家的镇宅鱼之后,龙椿就不可避免的愧疚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闯祸的时候常常不计后果,但日后想起,便总会起一点愧疚。 龙椿在河里摸了半晌,发现河边这一块并没有鱼。 便是有,也都是些拇指长的小鱼崽在石头下钻着。 龙椿吸了吸鼻子,就着河水抹了一把脸。 十月份了,河水已经有些冰凉。 龙椿看着没过自己小腿的河水想了想,决定还是往河中央再走一走。 水稍微深些,鱼肯定就多些,总不能白来一趟。 察觉了龙椿意图的雪子医生有些不安,便立刻喊道:“龙小姐!不要再往河中间去了!危险!” 龙椿仍是笑着,一边挥手一边往河中间走去,嘴里还说道:“没关系!这水最深也就到我腰.......”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湍急的河水吞了。 龙椿不知道的是,她今天来的这条小河,乃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吃人河。 这条小河表面上看着人畜无害,可因下游通着黄浦江,是以内里的水流格外汹涌。 河水上下分了层,面上无波无澜,底下却是惊涛骇浪,分分钟都能溺死人的。 龙椿水性不差,但对于这样邪门的水流,她难免就要慌神。 眼下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从前的冷静理智。 被河水吞没那一刻,龙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身体本能的想要呼喊求救,可四面八方的水流一下子就冲进了她嘴里,竟是叫也不准她叫。 一瞬间,龙椿的眼鼻耳喉全都被水溺毙。 她想挣扎着冲出水面,却奈何水中没有丝毫着力点,水流还一直卷着她的腿,将她往下拉。 不到三分钟,龙椿就溺在水里不动了。 她听不见岸上雪子医生的呼喊。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进入了一个完全静谧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些昏暗,有些暖和,又有些雪的味道。 她晕晕乎乎的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直觉告诉她,这是某一年的大年夜。 她喝的酩酊大醉,要先去睡觉,她的弟弟妹妹还在香草厅里守岁。 她想,等她这一觉睡醒了,就到了大年初一,大师傅会包很多饺子。 她要多吃点,得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 她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只想快点迎接明天的到来。 可是恍惚间,她身后居然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胸口炙热,偏身上又带着雪气。 他似乎和自己很是亲昵,将她搂进怀里的这个动作,他做的十分熟稔。 龙椿不自觉转过身去躺着,和男人面对面的相望。 “累不累?”她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龙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他累不累。 她心里只是觉得,好似她天然就该问他这一句。 那人摇摇头,又用自己的鼻子抵住她的鼻子,沙哑道。 “不累” 龙椿感受着男人的鼻息。 好怪,明明四际昏暗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却十分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将男人的脑袋抱进怀里,做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你肯定累坏了”她说。 被抱着的男人闷闷的,忽然,他哽咽的叹起气来,只说。 “嗯,累死我了” ....... 龙椿从病床上睁眼的时候,雪子医生还在昏迷中。 唯有上天知道,矮小的雪子是怎么把龙椿这个手长脚长的大个儿从河中拖出来的。 当雪子将龙椿拖到岸上后,她几乎已经是脱了力的状态。 彼时快要昏迷的雪子躺在龙椿身边,心下万分庆幸自己自幼在冲绳长大,熟知水性。 才能在今天救人于危,积下七级浮屠。 真是万幸。 这之后,两个人便在河岸边上昏到了夕阳西下。 倘或不是柏雨山熬不住担心出来找人,两人只怕是要被狼叼走。 第74章 魁(七十四) 溺水不似外伤,要养伤缓神。 溺水只要能醒来,就意味着已经痊愈了。 龙椿在亮着一盏小壁灯的房间里醒来时,正值午夜时分。 她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兔子睡衣。 接着又黑着脸,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小客厅,小柳儿和柏雨山各自占据着一大一小两张沙发。 两人都窝在沙发上合衣而眠,眼底皆带着青黑。 龙椿皱了眉头,顺手就从沙发头上拿过柏雨山的外套给小柳儿盖上。 又反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脸,将人叫醒。 在龙椿昏迷的这几天,柏雨山几乎不眠不休的盯着大夫给龙椿通气清嗓子。 大夫说龙椿只要不发烧就没大事。 于是他便每隔一个钟头给龙椿量一次体温,生怕她发起烧来。 柏雨山被拍醒后,还没来得及惊讶龙椿的苏醒,就被一句话惹红了眼眶。 “雨山,醒醒”龙椿说。 这世上叫他雨山的人不多,有且只有一个。 柏雨山红着眼眶,几近恍惚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龙椿,颤声道:“......阿姐?” 龙椿轻笑,伸手揉了一把柏雨山的脑袋。 “嗯,阿姐在呢” 柏雨山闻言便瘪了嘴角,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椿揉罢了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 “头发长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剪,胡子也不刮,我不就撞坏个脑子,你怎么连日子也不会过了?” 龙椿这头儿说闲话似得絮叨起来,柏雨山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龙椿,又将自己的脸埋在了龙椿腰上,颤抖着呜咽道。 “阿姐......阿姐......” 龙椿笑着,任由他抱自己。 “没出息,哭的这个样,要是叫人看见了,谁还拿你当二老板?” 柏雨山摇头,又因为哭的太凶,说话居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不......不当......二老板......我给阿姐当......看门狗......汽车夫......阿姐......求求你......求求你别再出事了......我......我真的害怕......我吓死了......” 龙椿闻言眼底殷红,却始终不肯落下来泪来。 她轻柔的摸着柏雨山的后脑勺,叹息般道:“好,不怕,阿姐不会再出事了” 小柳儿看到清醒的龙椿后,差点把殷公馆的房顶哭塌了。 她八爪鱼似得缠在龙椿身上,吃饭喝水都不放松。 非等到龙椿尿急要上厕所,又给了她两个脑瓜崩后,她才委委屈屈的从龙椿身上下来。 雪子医生是在龙椿醒后的第二天醒来的。 她醒来后倒没有抱怨龙椿不听话要往河水中央去,累得自己救她。 她只是温柔的看着龙椿,见她记忆恢复如常,身上也没有外伤后。 便双手合十祈祷似得念了一串日本话。 龙椿只从她的话里听见了“卡密萨马,阿里嘎多”之类的不明词句,其余便一概听不懂了。 傍晚时分,龙椿和雪子一道坐在了殷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 柏雨山泡了极浓的碧螺春给龙椿醒神,又给雪子医生端来了几盘中式点心。 两人对坐间,龙椿对雪子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雪子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连连推辞。 “不客气的龙小姐,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遑论这一次我其实也没帮到你什么,你因为溺水恢复记忆实在是令人意外” 龙椿挑眉,伸手给雪子斟茶。 “话不是这样说,要不是你死命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这两个弟弟妹妹就可怜了” 说着,龙椿又从怀中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雪子。 票面上的数目不小,雪子见之咋舌。 “不必了龙小姐,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托付给你,你眼下给了我钱,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两码事,你只管说,办不办在我,但钱你一定要收” 雪子觉得,恢复记忆后的龙椿比之幼小的龙椿,另有一番冷酷的柔情。 她不过分自谦,行事又格外讲理,实是个正直清爽,人情练达的大姐姐。 雪子不由面红一下,接着便道:“我刚才听柳小姐说,你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北平了,是真的吗?” 龙椿闻言点头,脑内闪回过一幕画面。 这一幕画面涉及到她和关阳林的种种,着实令人不适。 龙椿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面无表情道。 “是,我家在北平,如今在上海是客居,总不好一直叨扰下去,病好了就该回家了” 雪子颔首:“是这个道理,但......可不可以请你在回家之前,绕道去南京看一看怀郁君?” 龙椿端着杯子的手一紧。 她当然是想去见韩子毅的。 可眼下这个时机,饶是她有通天的本领。 只怕也逃不过南京境内的重重封锁,私下去和韩子毅见面。 龙椿垂下眼:“他不好吗?” 雪子皱眉:“......他没有跟我说太多自己的事,但凭直觉来讲,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早年他就有一些轻度的自毁症状,眼下应该是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曾提议过去南京帮他重新配药,可他拒绝了,只说他暂时不服药了” 龙椿闻言心惊,发觉自己竟从不知道韩子毅是长期服药的。 “他吃什么药?” 雪子叹气:“是一种抗抑郁的西洋药物,副作用很厉害,会导致人呕吐头晕,我曾提议过他断药,可是......不行,不吃药的话,他就会不由自主的伤害自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找到了替代用的药物,还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服药,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他现在很危险,我真的非常担心他”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后只说。 “好,我去” 夜间,龙椿躺在殷公馆里的大床上。 她一边看着趴在自己肚子上睡觉的小柳儿,一边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里。 她在想,雪子嘴里的那个韩子毅,和自己所认识的韩子毅,是一个人吗? 第75章 魁(七十五) 从上海离开这一天,龙椿久违的见到了殷如玉。 只是此刻的殷如玉比之往日的殷如玉,简直都不像是殷如玉了。 龙椿站在小雨霏霏的门廊下。 眼看着殷如玉顶着一头湿发,急步从雕花栅栏门外走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捋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椿见他直直越过自己往公馆内走,便不由出声道。 “好哥哥你终究还是瞎了吗?堵着门都瞧不见我的?” 心事重重的殷如玉进门后就只想着往公馆里走,骤然听见龙椿说话倒是一惊。 “啊哟?你好了的?” 龙椿笑,直觉殷如玉是撞了鬼。 “不好怎么样?吃你一辈子?” 说话间,殷如玉从西装上襟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帕。 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又紧张的向着公馆外望了望。 随后他深叹一声,伸手拍上龙椿肩头,只道。 “你好了我就安心了,唉,其实也没说的,我本来就没给你操心,旁人痴呆一辈子我信,但你这个刺头肯定是傻不长久的,唉,不过还是好了就好,唉,好了就好!” 龙椿听着殷如玉语气里的慌乱和感慨,更觉得奇怪了。 “出什么事情了?说个话一停三喘的”龙椿问。 殷如玉低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燃。 一口尼古丁下去后,殷如玉原本紧张的姿态略有缓解。 但他对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是闭口不提,只对着龙椿开起玩笑来。 “讲话不喘那是死人,你少来咒我” 龙椿皱眉,又道:“我今天就要走,你要是缺打手,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别等我走了你又嚷嚷没人肯给你卖命” 殷如玉闻言心下一热,他白皙的面孔被口里喷出的烟雾拢住,成一片朦胧的姿态。 隔着这层朦胧,殷如玉看向龙椿。 忽然,他俯身一把抱住了龙椿,又安慰似得拍抚她的背。 “你放在我这里的钱,现钞都兑成美元存在花旗银行里,金条都存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这保险柜我租了六十年,你随时去都能......” 龙椿没有等殷如玉把话说完,就嫌弃腻歪的将人推开,还十分不解的质问道。 “你不要给我交代遗言,我不爱听,究竟怎么了你说出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有这时候泄气的?” 殷如玉摇摇头,又垂下眼道。 “我杀了人了,要去华懋饭店避祸” 龙椿闻言更荒唐了。 她和殷如玉算是半个同行。 殷如玉虽然不和她一样拿杀人当饭碗,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是以龙椿觉得殷如玉这话简直可笑的不行。 小雨簌簌之间,龙椿只笑道:“你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杀谁了能给你唬的这样?” 殷如玉闻言看着龙椿,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手中烟燃尽了,殷如玉才道。 “你赶紧回北平吧,以后我弟弟要是去北边投奔你,你要疼他” 龙椿原本还想同殷如玉问个清楚明白,可殷如玉却全然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他急匆匆的让公馆里的老妈子抱了两箱钞票出来,而后便提着钞票再度走进了雨幕里。 公馆外,殷如玉的汽车轰鸣消失之后,柏雨山和小柳儿就走了出来。 他俩一人手里提着两个皮箱,全然做短途旅行的打扮。 龙椿望着殷如玉离去的方向,忽而便道:“雨山” 柏雨山闻言往前走了一步,又勾着脑袋对龙椿问道。 “怎么了阿姐?” “你留下给殷如玉看房子” “嗯!?” 龙椿回头,脸上无甚表情。 她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两只小皮箱,只说:“你在这儿给殷如玉看门,直到他回家为止” 柏雨山对于龙椿的这个决定有些接受不能。 他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张脸,此刻也因为太过震惊,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给看门!?”柏雨山又问。 龙椿皱着眉头抬眼,眉心皱成一个不耐烦的川字纹。 “我给你回话呢?你再给我拨嘴?” 柏雨山闻言一抿嘴,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那家里......” “家里有我”龙椿答。 ...... 小柳儿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把柏哥留在上海。 小柳儿也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会临时改道去南京。 小柳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拖着四口大箱子,孤零零的回到了北平。 孟璇来火车站接人的时候,看着一路吭哧吭哧拖箱子的小柳儿,一度也觉得很震惊。 小柳儿和孟璇,还有黄俊铭,三人一起在火车站外相见。 黄俊铭见了小柳儿就上去接应她,将她手中的箱子装车后。 孟璇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阿姐呢?柏哥呢?” 小柳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是既没得吃又没得喝。 她舟车劳顿的厉害,是以只得有气无力的答话道。 “阿姐往南京去了,柏哥留在上海给人看大门去了” 孟璇和黄俊铭闻言齐齐受惊。 “啊?阿姐又往南京去了?”黄俊铭问。 “嗯?柏雨山给人看大门去了?”孟璇问。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柏雨山和龙椿,则双双打了个喷嚏。 此刻,殷公馆外风雨声涟涟,馆内却亮着一盏昏黄的洋式落地灯。 柏雨山坐在这盏昏黄的落地灯下,和因为天气原因无法乘飞机回日本的雪子医生下着象棋。 柏雨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日本女大夫下象棋。 但彼时雪子医生抱着棋盘来了,他竟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 于是,一边下着象棋一边打了喷嚏的柏雨山便道。 “抱歉,可能是受凉感冒了,让您见笑了” 雪子医生温柔一笑:“没有关系的柏先生,秋天本就是很容易感冒的季节” 柏雨山闻言干笑了两声,只觉眼下这个画面诡异到不行。 这里不是他的家,对面的女人是个日本人,而他却在和这个日本女人下中国象棋。 此情此景,堪称离奇。 与此同时,龙椿抵达南京后的际遇,也十分的令人疑惑。 龙椿来南京之前本想先给韩子毅打一通电话的。 可是雪子医生却说,韩子毅如今的通话都是被监听的。 只有提前在信件中约好时段,等韩子毅想办法短暂的切断监听,才可以通上电话。 第76章 魁(七十六) 龙椿得知如此后,便写信交给了她和韩子毅早早定下的联络人。 可是一连三天过去,韩子毅那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三天,龙椿住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饭店里。 这间饭店只有四五个房间,龙椿住在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眼下是十二点一刻,龙椿复又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她已经足足等了韩子毅七十二个小时了。 三天时间,如果韩子毅收到了自己的消息,却迟迟无法给出回应。 那么就说明,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如果他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了。 这比遇到麻烦更糟糕。 龙椿在小小的饭店房间里预想了一百种坏情况。 又一次一次的推翻这些坏情况,逼着自己往好处想。 说实话,她前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殚精竭虑过。 便是给杨梅找大夫那会儿,她也没有这样。 她总是乐观的觉得,梅梅是能活下来的,可后来现实给了她一个瓷实的大嘴巴。 于是现在......她就不敢乐观了。 龙椿在床上躺的心慌,不由伸手砸了砸自己的心口。 见毫无效用后,她又起身去了洗漱间。 龙椿光着身子站在了莲蓬头下,又扭开水龙头,狠狠给自己冲了一场冷水澡。 直到她白皙的皮肤被冷水激的通红后,龙椿才面无表情的走出了花洒下。 她似是觉不到冷一般,一边拿毛巾给自己擦身子,一边又换上了长裤衬衣。 龙椿觉得自己不能窝在这里了。 再这么等下去,她来南京就没有意义了。 一刻钟后,龙椿走到了饭店楼下。 饭店一楼内有个小餐厅,餐厅内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位食客。 龙椿睨了一眼那些食客,见无人盯梢后,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她等不了了,她要再去一次陆公馆。 倘或运气好的话,她会和上次一样全身而退。 运气不好的话......不会的,她运气一向都蛮好的,龙椿如是想。 半个钟头后,龙椿从黄包车上走了下来,嘴里咬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烟。 拉黄包车的小伙计见她面色不善,便也不敢说话。 龙椿掏钱付了车费后,便独自走进了一条暗巷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了烟。 刚才她让黄包车拉着她,绕着木棉大街外围的公馆洋楼晃了一圈。 如此勘察一番地形,她才好决定要不要二进宫。 结果不晃不知道,原本只埋了碎玻璃防贼的高墙,如今已经拉上了高压电网。 龙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那上面疤痕密布,有些地方连掌纹也不见。 上次她爬这墙头的时候,两只手心就被划了个稀碎。 但好在她不是很怕疼,是以还能一鼓作气的冲进去。 可电网这个东西......是会要人命的。 龙椿咬着烟,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那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时代的更迭面前,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身手再好,也是没法翻过通着电的铁丝网。 她挥刀再快,也没法比子弹更快。 罕见的,龙椿居然灰心丧气起来。 她一向是个偏好实干的人,很少会为什么事情伤春悲秋。 便是真的到了伤春悲秋的时候,她也能咬着牙熬过那一阵心痛。 再抬头挺胸的把日子过下去。 可今天,龙椿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灰心,委屈,和无望。 灰心的是她只是个凡人,她无法神乎其技的通过重重封锁,见到她真正想念的人。 委屈的则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韩子毅留在南京,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想起那天在南京饭店......他搂着身穿白纱裙的新娘,两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登对。 若问那场婚礼的唯一不和谐处,好似就只有她留在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丢开了手上的烟蒂,随后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哭了。 没有出声,只是干抹眼泪。 龙椿原以为自己掉上两滴眼泪就差不多了。 却没想到她这一哭,眼泪竟掉了个没完没了。 她心里装着的事太多了。 关阳林对她的所做所为,韩子毅现如今的处境,柑子府的何去何从。 以及近在眼前的,望不到头的,永无宁日的战争。 想到这里,龙椿一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仍是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明显急促,发出一点微弱的动静。 恍惚间,暗巷里响起几步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 龙椿听出了那是谁的脚步声,她不可置信的站起身来。 抬眼看向眼前被眼泪模糊成一团斑斓的人,直直向自己走来。 黑暗中,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摸上了龙椿的脸。 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用自己全部的体温捂热了她冰凉的身体。 “亏得你哭了几声,叫我以为巷子里有猫,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 龙椿红着眼抬起头,借着巷子外的一点霓虹光彩看向韩子毅。 只一眼,她便看出了他的消瘦。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她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跟韩子毅说的,可等真的见到了这个人。 她最想说的话,居然只是一句委屈的抱怨。 “那个电网,拦着我,我进不去,见不到你......” 韩子毅本以为自己已经打药打的没有了情绪。 可当龙椿说完这句话后,他所有的情绪便一并决了堤。 他紧紧将龙椿抱进怀里,整个人颤抖到几近破碎。 “不是你的错” 龙椿用力的摇头,竟是再也憋不住哭腔了。 她哽咽着,只说:“我没有办法了......” 韩子毅无法确切形容自己这一刻感受到的心痛。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什么叫做“无助”。 第77章 魁(七十七) 这一夜,韩子毅带着龙椿去了一间极隐蔽的院落。 这院落里有一台崭新的电报机,和提前囤积好的吃食药物,并一应居住所需。 进入院落之前,韩子毅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意在叫他守住院门。 那副官长的五大三粗,面孔不似南方人精细,倒像是个东北汉子。 ...... 凌晨两点钟,窗外天已黑透。 韩子毅和龙椿坐在院落里的小平房中,一同守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方才在暗巷里龙椿哭的太过厉害,此刻冒然停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个爱哭闹好撒娇的女子,不想到了韩子毅面前,她竟能委屈成那样。 这实在是有些丢脸,也很对不住自己大姐姐的名头。 韩子毅看着龙椿哭红了的鼻头,以及她明明不好意思却非要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 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 他笑起来,伸手就去捏她腮帮子。 “脱衣裳不见你害臊,干了坏事也不见你害臊,哭一鼻子倒把你哭害臊了?” 龙椿本就不自在,闻言就更觉羞耻。 她打开他的手,又十分别扭的躲开他的目光。 “没有哭” 韩子毅笑起来,摸猫似得摸着龙椿的脸。 “我一早就收到了你的信,只是这两天事忙,我脱不开身,但接下来我能有七八天空闲,你要是肯,就多在南京待几天,我把该交代的事情都跟你说一说” 龙椿一愣:“什么叫该交代的事?你也要交代遗言吗?” 韩子毅仍是笑,脸上神色不变。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拿到了不少要紧的文件,还要托你的门路把这些文件送到前线去,并不是交代后事”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再度放松下来。 她觉得她被殷如玉搞的有点神经质了,是以听见什么都觉得风声鹤唳。 唉,也是劳心。 龙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忽而又困乏起来。 她没跟韩子毅说自己在旅店里不眠不休的等了他三天,期间一直没睡着过。 她只说:“你这里能不能睡觉的?我想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跟你说话,行吗?” 韩子毅看着龙椿眼里的血丝,大致也猜到了她这几天的殚精竭虑。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小平房的里屋,一边点灯一边俯下身去铺床。 又道:“你不用动,我把床铺好你直接来睡” 龙椿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困,可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韩子毅给她铺床的动作。 心里的大石头就好似落了地一般,整个人竟熬不住的大困特困起来。 韩子毅铺好床后,龙椿已经成了个半迷糊的状态,正坐在桌边点着脑袋。 他笑起来,又想起从前的龙椿。 那时的龙椿,是绝不肯在睡觉时让外人近身的。 韩子毅不得不承认,他和龙椿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种命定。 就像是前世有约,今生来践一般。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相信他人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相信了彼此。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将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将后背交给了对方。 人跟人之间,还真是......挺妙的。 韩子毅这么想着,又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龙椿被他抱醒,却丝毫不挣扎,只迷迷糊糊的问:“你不用回陆公馆吗?” 韩子毅摇头:“要回,但等你睡了我再回” 龙椿闻言一皱眉,居然又强撑着精神睁开了眼睛。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又道。 “那我要多看你一会儿再睡” 韩子毅笑起来,俯身将人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 “也行,我烧点水给你洗脚?” 龙椿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又绕着小平房的陈设看了一圈。 其后便发觉这间里屋的陈设,其实就是个乡下平房的陈设。 床虽然是宽大的木头床,可取暖用的却还是小煤炉子,并不是深宅大院里常见的大锅炉。 龙椿歪头,白净的一张脸在煤油灯下泛出昏黄的光晕来。 “烧水要点煤炉子,你会吗?” 韩子毅回头看了一眼那乌漆嘛黑的炉头,又笑道:“怎么不会?” 龙椿也跟着他笑:“那你点” 半个小时后,韩子毅蹲在炉子前被熏成了个花脸猫。 本来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下子就不体面了。 龙椿看他这样,笑的连困劲儿也没了。 “哈哈哈,不是会点吗?” 韩子毅被她笑的面红,立时就丢开了手里用空的火柴盒。 又顺手摘了军帽往地上一扣,一副要跟这煤炉子打起来的样子。 龙椿笑的不行,却还是走下了床。 她俯身蹲在韩子毅身边,伸手拨弄着炉子里已经码好的煤球,笑道。 “火柴直接烧煤烧不着的,你去屋外拿旧报纸和干柴进来,要细柴” 一刻钟后,炉子里的火升起来了。 原本阴暗湿冷的小平房里,渐渐多了些温暖干燥的空气。 龙椿坐在床边,看着韩子毅顶着一张花猫脸进进出出的接水烧水,忽然就觉得很心静。 装满冷水的铁壶坐上炉子那一刻,龙椿忽而说道:“我们走吧” 韩子毅一怔,几近僵硬的回身坐在了龙椿身边。 龙椿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只是看着那泛着热光的煤炉,和即将要沸腾起来的水壶,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们走吧,你跟我回北平去,我养着你” 韩子毅垂下眼,伸手牵过龙椿撑在床边的手。 “北平沦陷了呢?” 龙椿回眸:“那就去香港” “香港沦陷了呢?” “那就去外国” 韩子毅苦涩一笑:“外国没有炸糖糕,没有枣泥麻饼,没有蜜麻花,你馋了怎么办?” 龙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缓缓靠在韩子毅肩头。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靠在一起,直到水壶嘴里冲出白色的热气。 一点一点填满了冰凉的屋宅。 韩子毅拍了拍龙椿的脸,意在叫她坐正,自己要去倒水。 龙椿会意,乖乖的坐直了身体,还先一步脱下了鞋袜,光着两只脚等韩子毅端水来。 龙椿的脚长的很标准,五个脚指头不长不短。 每一片脚趾甲都是均匀的半圆形,脚背也很白,依稀透出些青色的血管来。 第78章 魁(七十八) 韩子毅从前就注意到过龙椿的脚。 彼时龙椿躺在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睡午觉,身上穿着露小腿露膀子的短裤短褂。 那天下午,韩子毅在微风习习花草环绕的小凉亭里,窥视了许久龙椿的脚。 他不知道龙椿的脚上曾受过什么苦。 他只是觉得她的手脚都很好看。 不似那些裹了脚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可怜,总让他觉得于心不忍。 但龙椿不一样。 龙椿的脚底有薄薄的茧,这是赤脚走路留下的痕迹。 这些茧子虽谈不上美观,却莫名带着一种极其舒展的生命力。 韩子毅总会被这样的生命力治愈到。 它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迷醉鸦片,更不同于乌暗世道里的浑浑噩噩。 它是一种,健康的,令人欣喜的,永远都向上蓬勃的生命力。 韩子毅蹲下身去将龙椿的脚按进水里,又问:“烫吗?” 龙椿体热,平时洗澡都很难觉得水烫,是以只道:“不烫,刚好” 韩子毅看着自己被水泡红的手背,不觉又笑了起来。 “好,不烫就好” 水声响动之间,龙椿低下头去将自己的额头顶在韩子毅的额头上,一下一下的顶着他玩儿。 韩子毅笑着:“别闹,我脸上脏” 龙椿无所谓的摇头,只一意孤行的顶他。 还边顶边问:“那个雪子医生说你一直在吃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吃了?” 韩子毅闻言咽了口唾沫,忽然仰头在龙椿嘴上亲了一口。 “以前心情不好,靠着吃药能好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就不吃药了,那药的副作用也大,吃多了总吐,停了是好事” 龙椿凝眉,对韩子毅避重就轻的回答不置可否,她接着问。 “你是不是吃上别的药了?” 韩子毅摇头:“怎么会?国内没有卖这种药的,雪子医生给我开的药都是找她在英国的同学买的,你怎么这样问?” 龙椿看着韩子毅真诚的脸,不由就眨了眨眼,也怕自己误会了他。 “雪子医生说你不吃药会出事,我就有点担心......” 韩子毅笑着:“你看我现在像是要出事的样子吗?” 龙椿歪头,伸手去摸韩子毅的花猫脸,摸着摸着便笑了。 “......嘿嘿,好像也不是,就是瘦了点,你脸上这个月牙疤还是我在柑子府掐的,还疼吗?” 韩子毅闻言,先伸手拿来毛巾给龙椿擦干了脚,接着又将人赶到床上去,而后才道。 “还疼吗?你还好意思问的?” 说话间,韩子毅丢开了擦脚毛巾,挤着龙椿就一起爬到了床上。 龙椿见他要报复自己,赶忙捂着脸往铺好的被子里钻。 “你别掐我啊!我发过毒誓的!这辈子敢在我脸上动手的人,我都要活剐了他们的!” 韩子毅哼笑:“这么厉害?那你剐了我吧,省得我活着受累” 龙椿笑起来,没有深想韩子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被韩子毅摁在床上不好动弹,刚想接着挣扎。 却又见韩子毅脸色一白,泄力般的倒在她肩头。 龙椿一愣,赶忙搂住他轻拍。 “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韩子毅趴在龙椿肩头闷闷的“嗯”了一声,只说:“先别动,我头晕” 龙椿不解:“怎么回事?饿的?还是怎么了?” 韩子毅本来还难受着,却仍被她的话逗笑。 “头晕怎么还能是饿的?” 龙椿无辜道:“我小时候老是眼花,老太爷就说我是饿出毛病了,叫我有吃的就猛吃,多吃,心里踏实了就不眼花了” 韩子毅趁着龙椿说话的功夫,竭尽全力掩饰住了自己的虚弱。 他轻喘着抬了头,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我不是饿的,以后也绝不会让你饿着,就是上次给你抽血抽多了,时不时就要晕,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龙椿闻言不好意思起来,她小心的去摸韩子毅的额头,只说:“是我不好” 韩子毅笑,低头去蹭龙椿的鼻子。 “嗯,就是你不好,刚才还拿脑袋撞我,怎么就那么坏?嗯?” 龙椿讨好似的亲了亲韩子毅的嘴角,又道。 “我下次不这样了,等我回了北平,我托人给你送阿胶来,还有益母草膏,好不好?” 韩子毅挑眉:“益母草膏?” 龙椿乖觉的点点头:“你不知道?同仁堂的益母草膏,好多外省人都专门跑到北平来买的,对气血可好了” 韩子毅忍着笑,一个翻身将龙椿抱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吃,别给我吃的连胡子都不长了” “啊?” 龙椿不通药性,只知道自己小时候受了冷肚子疼。 老爷子就让他家大姐儿给她吃一碗益母草汤,之后就再不疼了。 是以她一直都觉得益母草是个神药来的,功效堪比大力丸的那种。 韩子毅见她真的不懂药性,倒也不跟她较真儿。 只是重重将人抱在怀里,不想错过同眼前人相处的一分一秒。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了片刻,韩子毅本以为龙椿要睡着了,可龙椿却突然弱弱的问了一句。 “你和那个陆小姐......相处的好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又伸手挑起龙椿的下巴来。 他看着她,直言不讳道。 “不好” 龙椿“哦”了一声,又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甘心似得抬起脑袋来问:“那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笑:“不喜欢” “为什么呢?” “她不好,她欺负人”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蹭韩子毅领口的扣子。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和关阳林在一起?” 韩子毅抬手抚上龙椿乌黑细软的头发,柔声道。 “你和谁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吃醋的” 第79章 魁(七十九) 韩子毅笑:“吃醋也要吃清醒的醋,彼时你不清醒,不记得我,倘若我再吃醋逼着你解释,不就是帮着外人欺负你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撑着韩子毅的肩头坐起来,整个人都骑在韩子毅腰上。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忽然也笑了。 “韩子毅” “嗯?” “我爱你” “嗯,知道” 我绝不帮着外人欺负你。 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绝对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 龙椿在韩子毅的话里,明确的感知到了尊重和爱意。 她是个老实姑娘,不晓得该怎么回报。 于是便只好说出这句土里土气的“我爱你”,以此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够傻,却够真。 信任的基石是由尊重和平等组成的,它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建立的东西。 可一旦稳扎稳打的建立起来了。 它又会成为人与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这一夜,龙椿睡的十分踏实,韩子毅也久违的打了一个安心小盹儿。 天色蒙蒙亮时,韩子毅便要起身离开小院儿。 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不想看见龙椿缩在花被子里的脸后。 他却又忍不住的亲了她一口。 龙椿困的一塌糊涂,明明意识到了韩子毅在亲她。 她却仍是疲倦的睁不开眼,只嗫嚅着问。 “......要走了吗?” 韩子毅将自己的脸和龙椿的脸贴在一处,又深深吸了一口龙椿身上的热气,道。 “是要走了,但傍晚就回来,想吃什么?” “肉,米饭” “好” 韩子毅走后,龙椿便再度睡了过去。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竟是一分钟的清醒都不能有。 韩子毅出门来,昨晚的粗犷副官还在巷子口的车上等他。 这副官虽然外表粗放,可内里却是个难得的细腻人。 他一见韩子毅脸色煞白走出小院儿后,便立刻下车将人扶住。 又托着韩子毅发颤的后腰,一把将人推进了车里。 韩子毅的瘾头从昨晚就开始发作了,可他一直都忍着,生怕在龙椿面前露出端倪。 副官将韩子毅托上后座后,就着急忙慌去后备箱里拿药。 韩子毅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体不自觉的抖动着。 此刻他浑身上下唯有眼神是不动的,一直在凝望着小院的方向。 他想,如果让龙椿知道了他现在的处境,那她一定会不计代价的将自己带离南京。 可若是如此,那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付出,就都白搭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染上了药,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戒了这东西,且还有个人样,他就对她说实话。 如若不能的话...... 韩子毅收回了望向小院的目光,低头去看副官扎进自己胳膊的针头。 何副官的手很稳,只是手上的枪茧有些磨人。 打过药的韩子毅很快就恢复了风度,眼眸里也一下有了色彩。 此刻任谁来看他,只怕都要讲一句,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好青年。 他坐在后座吸了下鼻子,又对何副官问道:“昨晚家里有电话来吗?” “有,小兰跑过来知会了一声,说太太打电话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那先回家,我跟她回过电话,再去办公室” 何副官颔首下了后座,又拉开了前座的车门,迎着朝阳发动了汽车。 其实在龙椿来信的那天,韩子毅就已经想好了去见她的办法。 只是陆洺舒这父女俩近日都在家中,而他想要的,也不只是见龙椿一面。 他有太多话想跟她说了。 韩子毅想,他势必要扎扎实实的跟龙椿相处几天。 才能把这些日子里损耗的心力都补充回来。 对于他来说,龙椿的存在很似一种补剂。 他看着她,便似看到希望。 有了希望,他便能再度披甲上阵,不问伤痛与否。 这之后,韩子毅很费了一番人情上的功夫,才总算是想出了办法。 他有意无意的对陆洺舒提起了一位老将军的名号,又道这位老将军眼下就在上海。 而陆洺舒和这位老将军,自然是有旧的。 于是陆洺舒略一思忖,便一脸老谋深算的带着陆妙然,马不停蹄的去上海拜会这位老将军了。 从想出办法到实施,韩子毅一共筹谋了三天。 这就导致龙椿毫无音信的等了三天。 不过韩子毅觉得,这是值得的。 眼下陆洺舒和陆妙然不在南京。 那他至少就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可以每天都见到龙椿。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即便这一点幸福是夹杂在不幸中的,他也还是这样觉得。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一秒钟都没耽搁的给陆妙然打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很快接通,语气里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急躁。 “你昨晚不在家吗?” 韩子毅对着听筒打了个哈欠。 “在,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响” “卧室里的也没听见?” “甜甜,我打药了” 陆妙然握着听筒的手一紧,语气瞬间缓和下来。 “我不知道......我......” “没有怪你的意思,上海好玩吗?” 陆妙然闻言一叹,一手搅着电话线就抱怨起来。 “没什么好玩的,爸爸对那老将军殷勤死了,只说以后我们去国外的话,还要受那老将军的荫蔽,我不明白啊,现在家里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去国外?” 韩子毅笑,对陆洺舒的殷勤丝毫不感到奇怪。 这位暂居上海的老将军,乃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士。 他本名叫做克菲尔怀特,现任美国外交使一职。 这人手中的权柄之大,是足以让任何人从战争中全身而退的。 眼下的南京风雨欲来,陆洺舒怎么可能不想攀上这块巨大的美国浮木。 这几年来美方对国军的资助,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陆洺舒到了这人面前,只怕也拿不起南京委员的款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听见韩子毅不说话,便以为他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又问道。 “怀郁哥?” 韩子毅挑眉:“嗯?怎么了?” “你都不想我吗?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第80章 魁(八十) 韩子毅笑起来:“我要说想你,你又想怎么折腾哥哥?” “嘿嘿,你来上海好不好?这里都没人陪我玩,爸爸每天都对那个老将军鞍前马后的,我看着就讨厌,他还不让我走” 提出这个要求时,陆妙然背靠着电话机后的小碎花墙。 脚尖还一点一点的,全然一副撒娇的模样。 韩子毅眼中没有温度,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能停下。 这是药物所带来的亢奋,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老将军家里没有和你同龄的小姐吗?” 陆妙然眉头一皱:“她们怎么能和你一样?你是不是不愿意来陪我?” “甜甜,我还要坐班” 韩子毅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陆妙然就生出一种被忤逆了的感觉。 平时的韩子毅对她太过百依百顺,是以如今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拒绝,她也觉得不能接受。 几乎只在一瞬间,陆妙然的大小姐脾气就被点燃了。 “什么意思?爸爸坐班的时候,我不高兴了他也会回来陪我的,你要是这么忙,我干脆就叫爸爸撤了你的职,这样你是不是就有时间来陪我了?” 韩子毅扯唇:“好,那就叫老师撤了我的职吧” 韩子毅的回话太过云淡风轻,反倒把出言威胁的陆妙然做空了。 陆妙然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刻薄了,随即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子毅脸上无甚表情,只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甜甜,我很想你,我会在家等你回来,在上海多听爸爸的话,跟那些小姐们多相处相处,这对你没有坏处,如果日后咱们要去美国,这些人你都能用的到” 陆妙然不舒服的垂下头,嘟囔道。 “你怎么跟爸爸讲一样的话啊?” “因为你爸爸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爱你” 一句话,陆妙然又被降服。 “......好嘛” 电话挂断后,陆妙然的心情便阴转大晴天。 她笑眯眯的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和外交公馆里的大小姐出门逛街去了。 反观韩子毅,他接完电话后先是抓来了一支烟抽。 等烟抽完后,他才将自己喉咙里的呕吐感压下去。 他是真的犯恶心。 但他不是恶心陆妙然,他只是恶心满口谎言又装腔作势的自己。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带着副官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韩子毅便先从办公桌下拿出两个信封,一起递给了何副官。 何副官见状刚要摆手不收,可韩子毅却一再坚持。 “拿着吧,你和小兰的事我知道,倘或日后真有个意外,你手里也不能没有钱” 何副官闻言犹疑一瞬,终究还是接过了韩子毅手里的信封。 韩子毅见他接的不情不愿,便又笑道。 “你别觉得这钱不应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便是没有小兰在中间搭桥,我也该贴补你的” 何副官摇摇头:“我和小兰只是同乡,她托我替您做事,已经算是给我指了路了,这钱......” “话不是这样说,我二姐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顾小兰,她们姐俩感情好,不是一个爹生的,却是一个妈养的,要是我二姐没死,她俩早就到香港读书去了,我这次犯险来南京,她也是冲着我二姐的面子,怕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才提前进了陆公馆做丫头,为的就是帮衬我,眼下我心里怎样谢她,就是怎样谢你,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觉着有负担” 何副官闻言有些感动,觉得韩子毅于人情上,实是个知冷知热的敏性人。 他点点头:“我也听小兰说过这些事,小兰说早年她和她妈从旅顺投到天津去,她妈靠着奶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才把她养活,还说她交了个出身很好的小姐做姐妹,就是老天不开眼,让那小姐早走了”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脑海中回想起自家二姐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韩子宁总是苍白着一张脸。 她一年到头都坐在轮椅上,病的有今天没明天。 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韩子宁身边,也总是站着一个手脚极麻利的,为人极爽利的东北姑娘。 这个东北姑娘就是现如今陆公馆里的小兰。 彼时他还小,不能看破自家和二姐和小兰之间的情愫。 直到他十六岁那一年,韩子宁病死在深秋后。 他才从哭的声嘶力竭的小兰身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深情。 二姐留给他的遗信里说:“怀郁,咱们家家风不正,父不像父,母不像母,我是要死的人,很多事争也无用,可你不一样,你有康健的身子,又是个男孩子,所以该争的,你还是要争一争,从我心里看,我是最不愿意大哥当家的,他总拿家里的下人不当人,我很看不上他这样的做派,我去后,身后大约是无人的,唯一可托付,也就是你这一个弟弟,二姐没有别的盼望,只是一个,安兰伺候我这痨病鬼伺候了十年,倘或你有臂膀,还求你庇护她,管她,万万不要叫她流落到外面去,否则我便是死,也是不能心安的” 少年时的韩子毅看了这封信后。 一度很震惊于一向气若游丝的二姐,居然将这个家看的这么透彻。 安兰离开帅府那天,韩子毅追着她一路,再三的挽留她。 只说韩子宁托他照顾她,他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可安兰却好似心死梦碎一般,只怔怔说道。 “你们嫌弃她病,不跟她深交,所以不知道她的性情,故而她死了,你们也不难过,可我不嫌她病,我做了她的丫头,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你如今受她托付来留我,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她已经死了,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接着在帅府里过日子,我却不能了,三少爷,你能明白吗?” 彼时安兰的神情和深秋里的落叶一样,都是枯槁的,静谧的,几近破碎的...... 第81章 魁(八十一) 这是韩子毅第一次从活人身上看到了“情”之一字。 却原来这个字,竟是如此生动,如此唏嘘。 他知道,他没法儿将安兰留在帅府了。 这一天之后,韩子毅便将自己每个月攒下来的钱,都分一半给安兰。 期间安兰几次写信退回,他也还是坚持。 他想替自家二姐,继续关照她的丫头,绝不叫她穷苦度日。 而这一点善举,也换来了安兰如今抛开一切来南京帮他。 思及此,韩子毅深深叹了口气,又笑着去拍何副官肩头。 “也亏得是小兰跟我引荐你,不然换了旁人,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用的” 何副官一笑:“我也是在旅顺长大的,参军就是为了抗日,结果南京政府这边,嗐,我也是没想到,国军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韩子毅笑着点头:“没事,事在人为,也还没到感慨万般皆是命的时候,都会好的” 何副官抬眼看向韩子毅,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何副官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办公桌前捋了一遍手头的文件,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表。 他今天来坐班,是为等一个要紧的人,可眼下龙椿就在小院儿里等着他。 他心里急着去见龙椿,便格外的耐不住性子,再也没了往日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又半个钟头过去,韩子毅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韩子毅起身去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隔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 他摇着头抹了把脸,在同门外人见面的一瞬间,立时换上了一张笑面。 “齐公子好兴致,大中午就乐上了?” 来人一见韩子毅就笑起来,他亲热的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只说。 “人生苦短,享受趁早嘛!你还不是每天一睁眼就要......嗯?是吧?哈哈哈哈哈” 齐玉堂一边眉飞色舞的和韩子毅说着话,随后又大踏步的走进了韩子毅的办公室。 等走到办公室内的大沙发前,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没长骨头似得瘫着。 齐玉堂身上的军装穿的歪七扭八,身材又矮小纤细的像个兔子。 任谁见了他都要腹诽一句,哪里来的这么个纨绔? 韩子毅对这位小公子的疯疯癫癫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如往常的提水冲茶,后又坐在了齐玉堂对面,将白瓷茶杯推到他面前。 “喝口茶压压药性,别一会儿见了你爹,你又糊涂起来惹他” 齐玉堂闻言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韩子毅。 油头粉面的一张脸上,满是纵欲过度后留下的淫邪之色。 “哎,我说,你一个男人,怎么总这样心细?” 韩子毅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等你娶了太太,就知道什么心细了” 齐玉堂闻言一叹,抬脚就搭在了茶几上。 又仰头望向天花板,眼中满是鸦片带来的茫然和痴。 “我是不娶的......我老子打死我......我也是不娶的......” 话至此处,韩子毅便知道这厮脑子仍是不清楚。 是以为避免这厮跟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他便另起话头,将人往正事上引了引。 “我上次说的事,你爹怎么说?” 齐玉堂茫然的低下头来,忽而便跟想起了什么的,一惊一乍的道。 “我爹当然是说好啊!他和陆洺舒斗了半辈子了!就恨弄不死那老畜生!现在你这当女婿的肯跟他里应外合!他肯定求之不得啊!我爹还说了!只要你能抓住陆洺舒通共的证据!他就有办法给他来个秋后问斩!” 韩子毅被齐玉堂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端起茶,捏住齐玉堂的嘴就给他灌下去半杯。 此刻齐玉堂手脚无力,竟是挣扎也没有挣扎,就任由韩子毅灌他。 一杯热茶入肚后,齐玉堂果然比刚才清醒了些。 只是药性下去了,他人就有些木了。 韩子毅好笑的看着他:“你可别再喊了,这点儿女婿背刺老丈人的破事还要嚷嚷的人尽皆知吗?给我留点脸行不行?” 齐玉堂两眼发直的仰头看着韩子毅,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突然就开口问道。 “你不是真心喜欢陆妙然的吧?你这样害她老子,势必不是真心和她好的了!那你喜欢谁?你有喜欢的人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答话,只垂眸看着齐玉堂稚嫩懵懂的脸。 他心下只觉得,这些个小姐少爷们,真是各有各的空虚,各有各的无聊,各有各的眼瞎。 他这张被龙椿划花了的脸,怎么就入了这些人的眼了呢? 韩子毅摇摇头,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好在哪里,于是又转身坐回了齐玉堂对面。 “玉堂,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喜欢男人”他诚然道。 齐玉堂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忽而又是一笑。 “我知道,喜欢男人的也不像你这样啊,我们可都爱惜着脸呢,谁没事儿顶着一脸疤到处晃” “......” 下午四点一刻,韩子毅和齐玉堂他爹,经由齐玉堂的牵线搭桥。 一起坐进了政府大院外的凯迪拉克汽车上,共同抽了两根雪茄。 期间自然也密谋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还顺便互相发泄了一下对陆洺舒这个伪善政客的唾弃与不屑。 下车之际,齐远山看着韩子毅进退得宜的话风和四平八稳的性子,莫名就觉得一阵伤怀。 只恨自家那个“吃喝嫖赌抽”的孽障要是有韩子毅一半稳当,他老人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第82章 魁(八十二) 这之后,韩子毅又带着四个铝制大饭盒去饭店打了些饭菜。 而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子。 韩子毅走进小平房的时候,龙椿还在睡觉。 龙椿身体好,原本冰凉的床铺经由她的体温发酵,竟被捂成了一个小而热乎的温暖洞穴。 龙椿蜷在这个洞穴里,整个人睡的小脸儿发红,额头还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汗。 起先韩子毅还以为她发烧了,伸手一探之后。 便知她只是睡舒服了,自己给自己睡出热循环了。 韩子毅端着饭盒坐在床边,自顾自的看着龙椿傻笑了一会儿。 等见龙椿迟迟不醒后,他就起身把饭盒搁在炉子上。 又蹲下身去往炉子里塞了好几个煤球,好让屋子和饭都能保温。 一个钟头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睁了眼。 她这一觉睡的太舒服,既没做梦也没中途醒来,简直大补了精神。 龙椿揉了揉眼睛,刚想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听见屋子里有异响。 她打着哈欠抬头往响声处看去。 入眼便见韩子毅正捏着一把火钳子,叮叮当当的捅着炉子内部。 龙椿看的好笑,便撑着上身坐起来道:“少爷,你怎么又玩上炉子了?” 韩子毅闻声回了头,知道龙椿这话是笑他不会生火。 “我就看看它里面是什么构造,想把火升旺点,免得你起来冷,你怎么还奚落我?” 龙椿笑着倒回床上:“你小时候家里不用炉子么?” 韩子毅丢下火钳子,又在火炉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这盆水是他早上离开之前给龙椿打的洗脸水,倒还干净。 洗好手后,韩子毅又靠在了床头,将睡的热气腾腾的龙椿拖到了自己身上。 “我在帅府长大,家里有锅炉房烧暖气,不用炉子” 龙椿暖暖和和的趴在韩子毅胸口,仍是笑他。 “所以我这句少爷也没叫错么,怎么就是奚落你了?” 韩子毅笑起来:“你是缓好了,嘴上又厉害起来了” 龙椿嘿嘿了两声:“你带了饭给我吗?带喝的了没有?我渴了,不想等烧水,有没有什么现成能喝的?生水也行” 龙椿这厢话音刚落,韩子毅就变戏法似得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瓶冰凉的橘子汽水。 龙椿一惊:“嚯,你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这个?” 韩子毅轻笑,将汽水瓶递到嘴边咬了一下,“嘶”的一声放汽声过后。 龙椿便就着韩子毅的手,喝到了冰凉清爽的汽水。 龙椿睡了一天,这会儿是真渴了。 她一下子就喝完了一整瓶汽水。 随后又猫似得舔了舔嘴,眨着眼睛看向韩子毅。 “你还能不能再变一瓶出来?” 韩子毅笑着一挑眉,居然真的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了一瓶荔枝味的新汽水。 这下龙椿真被逗乐了。 她拿过汽水撑起身子,又自顾自的上手去摸韩子毅的裤兜,只问。 “还有吗?你买了多少呀?” 韩子毅笑着摇头,试图挡住龙椿作乱的手。 “没了,就两瓶” 龙椿也笑,偏说不信。 她起了玩心,执意要从韩子毅的裤兜里摸出第三瓶汽水。 却不想摸着摸着,就被韩子毅一把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位置翻转过来,龙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韩子毅却已经被摸的起了火。 “你再摸?” 龙椿一愣,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却并不觉得害臊。 她笑了一声,顶着韩子毅满含欲望的眼神看了回去。 “不摸了,你肯定藏裤裆里了,这玩意放裤裆里,拿出来指不定什么味儿呢,谁乐意喝谁喝吧,我反正是不喝了” 话毕,韩子毅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整个人就笑趴在了龙椿身上,一丝杂念也没了。 “你嘴怎么这么坏的?” 龙椿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仍还逗他。 “这也叫坏?你快拿出来吧,别再硌出毛病来,到时候跟关阳林一样,多可怜?” 韩子毅闻言停了笑声,他怔了一会儿,复又笑起来。 “他不行?我还以为他只是生不出孩子” 龙椿伸手捧住韩子毅的脸。 “嗯,他的确是不行,但旁的,我和他该做的都做了,我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不要有疙瘩” 韩子毅摇头。 “我心里从来都没有疙瘩,倘或有,也只是恨他作践了你,再没旁的,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这个人,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牌坊” 龙椿闻言弯了嘴角,又闭上眼睛吻向韩子毅。 韩子毅垂下眼睫,亦悉心接应着龙椿的亲吻。 情动之处,他喃喃道。 “我没有碰过陆妙然,原因我现在不能说......但......” 龙椿闻言也笑着摇起了头。 她难得语重心长了一回,只说。 “怀郁,不论你做了什么,我心里都不会有疑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更敬重你的义气,这话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是觉得有些话即便不说出来,你也能想的明白,可这次着了关阳林的道之后,我就有些后怕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我总得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喜欢你,怎样的敬重你,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都不是一个人,我说不出什么死生契阔的话,也不能像戏台子上的小旦一样,死了男人就跟着殉情,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这番话说出的当下,韩子毅将龙椿越抱越紧。 他眼底湿润,却并不想哭。 他想,他终于在这个荒凉无边的人世间,找到了真正懂得他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 是以,他不想哭。 他们明明没有猜疑过对方,却都肯出言同彼此解释。 生怕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起了误会,从而错过。 只有两个彼此珍惜的人,才会不约而同的这样做。 韩子毅抱着龙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小兰当年说的那一句。 “可我不嫌她病,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 龙椿也不嫌他病。 她和他深交了一场。 知道了他的性情。 是以她才说:“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韩子毅傻笑起来,将脸埋在龙椿颈窝里。 他不想承认,但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 第83章 魁(八十三) 这感觉实在美好轻快,简直比药物还让人飘飘然。 “小椿” 龙椿手上拨弄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头发,见他叫自己,便道。 “嗯?怎么了?又要哭啦?” 韩子毅笑着。 “不哭了,我已经得到了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东西,变得完整了,以后都不用再哭了” 龙椿挑眉,笑意藏在眼底。 “你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会不会太迟钝了一点?我可是很早就感觉到了!” 韩子毅闷笑:“嗯,大姐姐英明,我望尘莫及” “哈哈哈,真会说话啊你!” 龙椿拉着韩子毅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 期间发觉韩子毅身上似乎没什么力气,于是便问:“你怎么软趴趴的?手脚像是没劲儿?” 韩子毅脸一红,只道:“我是累着了这两天” 龙椿哈哈一笑,并不疑惑他的言行,只是玩笑道:“累的说话都颠倒了?” 韩子毅无奈,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从自己身上带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抱着。 “饿了吧?”韩子毅问。 龙椿重重打了个哈欠,一边点头一边道:“饿了!你没回话这三天我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困劲缓过来了,肚子倒是真饿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脸一皱眉,他觉得自己还是蠢的,为了多和她待几天,居然硬生生饿了她三天。 倘若自己再有本事些...... 韩子毅原本在笑的脸就这样阴郁起来,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又走到炉子边,拿起饭盒端回了龙椿眼前。 “来,先吃这个,明天我带别的吃的给你” 龙椿笑眯眯的从床上坐起来,又把厚被子裹在自己身上,给自己包成粽子样儿后,就张着嘴等喂了。 韩子毅一边从兜里掏出筷子来,一边把饭盒一一打开,四个大饭盒除去一盒装米饭的。 另外三个则分别是红烧肉,豆皮酿肉,盐煎肉。 满满当当的三个大饭盒里,全是浓油赤酱的菜色,除却一点葱花之外,根本就是一点青菜都不见。 龙椿见状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笑了。 “还真就是肉和米饭啊” 韩子毅亦笑:“你不就是要吃肉和米饭吗?我还怕你不够吃,特意嘱咐厨子把菜和米饭都压实了” 龙椿亮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她这会儿是真饿了:“喂我,喂我” 韩子毅见状挑眉,又起了心逗她。 “你是没吃饭没睡觉,又不是手断了脚断了,怎么还要人喂的?” 龙椿哼的一声,两只手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拽得紧紧的:“我自己吃的话,这个被子不就没人拽了吗?我冷啊,你就长点儿眼色喂我吃吧!” 韩子毅笑着,只说:“你就是跟我矫情,你小时候吃饭难道也要人喂的?” 龙椿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默默暗沉下来。 “那会儿没有人疼我,我要敢这么矫情,肯定活不过三天”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又用筷子夹起一坨米饭搁在红烧肉上,再连肉带米饭的送进了龙椿嘴里。 龙椿张嘴接下,很有滋味的嚼起了米饭和肉。 韩子毅看她吃的乖,只说:“以后不论我在不在,有没有人喂你,你都要好好吃饭,我在我就伺候你,我不在,你就自己关照自己,知道了没有?哪能一连三天不吃饭?” 龙椿笑,嘴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唉,算了,我就听你的吧!” 南派的红烧肉总是甜口比咸口重一些,寻常北方人来吃,大都是吃不惯的。 但龙椿本身是个嗜甜如命的胃口,此刻吃起来竟觉得很好。 她眨巴着两只眼睛冲韩子毅点点头:“好吃的,你也吃一口看看” 韩子毅闻言也听了她的话,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喂进了自己嘴里。 说实话,韩子毅压根就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最近打药打的太厉害了。 寻常食物进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洋蜡味儿,再精妙的调味也无法刺激到他的味蕾。 只有吃一些强酸强涩的水果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味道。 他私下里也找人问过这个药为何这么霸道,可那些懂行的瘾君子们却只说。 用这个药的都是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消瘦,胃口会越来越差。 等玩儿到最后,头发,牙齿,皮肤都会烂的不成样子。 初听这话的时候,韩子毅还后怕,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到了此刻,他看着龙椿大口的吃饭,便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龙椿在, 他就有力气强迫自己吃这些吃不下去的东西。 只要龙椿在,他就有力气逼着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 他对自己有信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如此平等的爱着自己,尊重着自己,吸引着自己。 是以他不可以辜负她,也绝不可以辜负自己。 他一定要好自珍重,珍重到他和她终成眷属那一天。 韩子毅这样想着,便又夹了一大块肉配着米饭喂给龙椿,又再紧接着喂给自己一大口。 他努力的吃,努力的吞咽。 两个人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将四大盒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韩子毅又用牙咬开荔枝味的汽水,龙椿仍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而后又十分有良心的把剩下的一个瓶底儿给韩子毅喝了。 韩子毅从善如流的喝了之后,又笑着舔舔嘴。 汽水的滋味很甜,从一个吃惯了独食的人嘴里剩下的,就更甜。 龙椿不知道韩子毅心里想什么,此刻她睡饱了觉又吃饱了饭,眼前又是喜欢的人,心情可谓是痛快极了。 昨晚在暗巷之中,感受到的那些灰败无奈,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她不会像韩子毅那样敏感,那样善感。 她这个人难受的时候是真难受,可若说好了,那也是真好了。 龙椿觉得自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情都经过了。 昨晚不过是哭了一鼻子,已然很体面了。 第84章 魁(八十四) 倘或将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儿放到别人身上,只怕那人死也死了七八回了,自己还是很坚强的嘛! 两人吃完了饭后,韩子毅就跟龙椿交代起了这段时间南京发生的事。 他跟她讲了他和陆洺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和陆妙然之间的关系。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温柔,时常还会带出一种宁静的沙哑来。 他一字一句的跟龙椿讲了自己的计划,龙椿则一边听一边从韩子毅身上摸下来一包烟,边抽边听。 一个钟头后,龙椿掐掉了手里的第三根烟。 她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见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神色温润,语气轻柔,一时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子毅见状便停了话口,只笑:“怎么了?” 龙椿在床上盘着腿,俯下身去托腮一笑。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这样温温柔柔的讲话,本该说些柔情蜜意的事情出来,可偏偏你又说的是要让人家父女俩家破人亡,还要联合人家的政敌把人家一辈子的名声搞臭,就还挺......” “就还挺?” 龙椿抬眼:“就还挺厉害的,杀人不见血的那种厉害” 韩子毅愣了愣,又笑道:“这样好吗?你不觉得我阴险?” 龙椿一歪头:“嗯?这哪里阴险?不是挺招人喜欢的吗?我以前总觉得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但现在想想,其实你从来都不是个软弱的人,你是有主意的,只是轻易不跟人说出来,故而才显得你没脾气” 韩子毅闻言久久不语,末了却是一笑。 “小椿,我以前读过一本外国小说,这本书里说爱是注视,意思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他,注视他的一言一行,注视他的一颦一笑” 龙椿笑起来:“哎呀,那我确实是很爱你了嘛!” 韩子毅俯身将额头抵在龙椿额头上,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时间便来到了傍晚。 龙椿起先还好好坐着,可没坐一会儿,就跟小孩困了一般,躺在了韩子毅的大腿上。 韩子毅则照旧坐在床边,不时低着头拨弄她耳边的碎发。 窗外天色暗成蓝调,屋子里也没开电灯。 一时间,两人身边就只剩下呼吸和彼此。 未曾恋爱过的人,大抵都不能懂得这一刻的珍贵。 寂静间,龙椿忽而抬眼问道:“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韩子毅轻轻摇头:“事就这些事,不过我跟你说的那几个兵工厂的位置,一定要尽快处理掉,不然等规模起来了,就很麻烦” 龙椿眯着眼想了半天:“这也好办,炸了就完了,只是有点可惜,现在枪和子弹的价格起来了, 快赶上西药了都” 韩子毅低头:“我知道可惜,但要想是运出来或者索性霸占了......不是我瞧不起你,有军队还好说,要是单靠你的人,这事肯定是办不成的,再有我也太操心,你不要冒险” 龙椿点点头,心里却渐渐起了个计划,嘴上只道:“嗯,我看着办,不冒险” 龙椿原以为韩子毅今晚是能留宿的,却不想两人说完了话,时间到了九点多后,韩子毅却说自己要走了。 龙椿有些难受,便问:“他们这么管着你吗?你都不能在外头过夜的?” 韩子毅微怔:“嗯......是” 龙椿闻言叹着气捏了捏他的脸:“好可怜” 韩子毅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龙椿捏在自己脸上的手。 “陆妙然晚上要打电话回家,我要等着接,昨晚已经漏掉一个,今天再接不到就难有借口了” 龙椿原本以为自己对韩子毅另娶这个事儿,是不怎么吃醋的。 她知道他娶她是为了什么,也是明白这场婚姻的必要性。 可如今她,却莫名起了一点吃醋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新鲜,又有点儿可爱的酸涩。 龙椿躺在韩子毅腿上望着他的下巴,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好吧,那你回去吧” 龙椿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倒让韩子毅意外。 “就这样让我回?” 龙椿翻了个身,不再看着韩子毅,只是伏在他膝盖上,用手指戳他的膝头:“不然怎么办呢?你找不到理由应付你太太。我就只好受委屈了” 坦白讲,龙椿不是个会撒娇女人,她只是据实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可韩子毅看着那些散落在自己腿上的发丝,莫名就心软了个一塌糊涂。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十分久远的古诗来。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龙椿闻言回了头:“谁可怜?我吗?” 韩子毅笑着摇头,他知道龙椿书没念多少,幼时又是流落街头的境地,能认字已是不易。 于是他便极耐心的道:“这个可怜不是说人可怜的意思,更多是形容一个女人可爱,可怜,叫人喜欢” 龙椿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可爱呢,以前我娘倒是常对我弟弟说他可爱” 韩子毅微怔,轻轻摸上龙椿身后披散的头发。 “那以后我来说你可爱,你父母......” 龙椿不等韩子毅说完话就伸了个懒腰,她眼珠转了转,最后却只说:“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父母的事情吧,现在不想说” 韩子毅颔首:“你永远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关心他们,我只关心你” 龙椿听了这话,当即两手一捂脸。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我从前明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每次跟你说话都能洋洋洒洒的聊一大篇出来,你快走吧,别一会儿我改了主意,再打断了你的腿,直接把你拖回北平去” 韩子毅笑,低头去亲龙椿的嘴。 两人短短的亲吻了一下,便算是道了别。 ...... 韩子毅离开小院后,出门就在车上打了药。 两次下来,何副官便知道韩子毅是不能够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药的。 第85章 魁(八十五) 是以他就提前在后座上准备好了针剂,方便他一出来就能用上。 打完药的韩子毅一瞬间恢复了状态,原本还有些困倦的精神立刻得到了缓解。 他坐在后座上努力的平复呼吸,又从呼吸之间闻到了龙椿留在他唇上的气息。 龙椿的气息很特别,那是一种天然的热乎劲儿。 干干爽爽的,轻松踏实的,暖和宜人的。 韩子毅一边想着今天和龙椿说的话,一边又想起他出来之前忘了问龙椿明天想吃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随后又转念一想,龙椿爱吃的左不过就是些甜的油的。 明天他早起去市场上买些南方特有的点心给她,她应当也是高兴的。 在药物的刺激下,和对明天的期待里,韩子毅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何副官在车后镜上见韩子毅笑的开心,便也笑着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韩子毅伸手放下车窗,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 “可能是因为今天过得好吧” 韩子毅如是说道。 ......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方一进门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十足兴奋,她笑嘻嘻的说。 “怀郁,我今天和路易斯小姐一起出门逛街,结果看到一块手表,和你现在戴的是一个牌子的,只不过你现在戴的是旧款,我就重新给你买了个新款的” 少女的语气雀跃,还很有些讨好的意味。 韩子毅在电话这头愣了愣,随后只道:“多谢你,也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吧” 陆妙然笑:“那是当然啦,我给自己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洋装,有十几件呢,我回来了穿给你看,好不好?” 韩子毅:“好” 及至跟陆妙然絮絮叨叨说了半个钟头后,那边才总算是意犹未尽的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的韩子毅独自站在玄关处。 此刻药物刚进入他身体不久,是以他人还是亢奋的, 故而一时间,他竟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 陆妙然在电话里说的洋装和手表,都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可这些东西却能让他联想到龙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 他现在戴的这只手表是龙椿送给他的。 他戴的很爱惜,每天都会拿擦眼镜的绒布擦拭一遍。 这表是机械表,走字很准。 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便会将这块表放在枕头下,听着表针的滴答声入睡。 韩子毅独自从电话旁走到了客厅沙发上,预备找块绒布擦擦表。 可擦了片刻后,他又实在是燥的坐不住,便只能站起来在客厅里闲逛。 不想他刚站起来,便碰上了出门裁衣服的小兰归家。 韩子毅挪动两步坐在了沙发靠背上。 一边想着陆妙然夜里还会不会打电话回来,一边看着小兰左顾右盼的走向自己。 须臾间,小兰站定在韩子毅面前。 她见家中无人后,便放松的笑了笑,还颇俏皮的叫了一声。 “三少爷” 韩子毅亦笑着看她:“这世上除了你,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小兰提着手里的缎子包袱坐在韩子毅身边,又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子宁要是还在的话,应当也会这么叫” 韩子毅闻言轻叹,又俯身从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给自己拿了一根烟。 他眯着眼点了烟,两腮因为抽吸的动作凹陷下去,看着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 “嗯,那时候我妈在爸爸面前不得脸,二姐怕家里的妈妈们作践我,就一直在人前管我叫少爷,给我做脸,可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奚落我,诚心要让人知道我是姨太太养的小儿子,是以每次她叫我,我都不应声,后来想想,我也实在是不知好歹” 小兰闻言摇头,寂静的公馆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黑发一如当年那般浓厚稠密。 “这怎么能怨你?你那时才多大,怎么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韩子毅一笑,倒不纠结这个问题。 他扭过头去看向小兰,又瞧见了她手里的缎子包袱。 “裁衣裳去了吗?” 小兰笑着点头:“嗯,冬天衣裳” 韩子毅闻言一愣:“现在裁冬天衣裳?” 小兰又笑:“少爷秧子不懂了吧?冬天衣裳就是要现在做,不然到了年跟前,裁缝铺子生意好起来,老板就要给你坐地起价了” 听了这话的韩子毅受教的点点头,又想到陆妙然方才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衣裳,便对着小兰问道。 “这个铺子手艺好吗?” 小兰颔首:“好啊,不好我去干什么?” 韩子毅笑:“那我明天也去裁” “嗯?这可是个旗袍铺子,只做女人衣裳的” “就是给女人裁” “给陆小姐?” 韩子毅叼着烟摇头,表明不是,可又不说究竟是给谁裁。 小兰也不多问,只是伸手捶了一下韩子毅的肩膀。 “多给人裁几件吧” 韩子毅笑弯了眉眼:“嗯,知道” ...... 隔日天亮,六点一刻。 韩子毅一睁眼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诡异,韩子毅接起电话的那一刻。 也是暗自庆幸他昨晚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去找龙椿。 否则今早这个电话再错过,陆妙然那大小姐脾气就不好对付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一通甜蜜的废话。 譬如老将军家的西式早点不好吃。 再譬如爸爸又给了她很多钱,让她多带着露易丝小姐去买东西。 陆妙然说的十分不忿。 因为她这几天跟那位露易丝小姐逛街,已经洋洋洒洒花出去二十万了。 饶是她是个对钱没概念的人,也难免要小气起来。 韩子毅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注射器。 他皱着眉头张嘴咬开针头上的小罩子,又对着桌上的药瓶抽出药剂。 这以后,他又将针头刺进了自己淤青未退的胳膊里。 “妙然,我今天还有事”韩子毅一边注射一边道。 陆妙然撅嘴:“你嫌我烦是不是?” 最后一点淡黄色药剂消失后,韩子毅面无表情的丢开了注射器。 随后他又对着电话那头道:“没有嫌你烦,我很想你,你再忍耐几天,回了南京我给你弄早饭吃” 陆妙然闻言便笑了出来:“你说的哦!我要吃灌汤包!” “嗯,好” 第86章 魁(八十六) 七点钟左右,韩子毅便穿戴整齐出了陆公馆。 何副官正在停在公馆大门口的汽车上等他,等候期间还跟出来倒垃圾的小兰说了两句话。 年轻的何副官对小兰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姐姐兼老乡,一直都很有一点意思。 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小兰对何副官这个弟弟兼同乡,除了关照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意思。 韩子毅出来的时候,两人正不尴不尬的说着话。 以韩子毅的敏感,他当然知道何副官对小兰有意,也当然知道小兰对何副官无意。 于是他只看戏似得拍了拍小兰的肩头,戏谑道。 “小兰姐是来送我还是来送小何?” 对于韩子毅的这句调侃,小兰非常的从容的回了一句。 “都滚蛋” 韩子毅闻言也不恼,只笑着上了车,上车后又对何副官道:“走吧,小兰姐不待见咱俩,先去早市,再往雨阳街去一趟”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降下车窗对着被逗笑的小兰问道。 “那成衣铺子是在雨阳街吧?” 小兰点头:“是,红门头,正对着黛香纪” 韩子毅笑:“好”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儿。 他手里提满了南省风味的各色点心,还有刚出锅的豆浆油条。 以及整整两大盒现蒸的桂花糕,甚至还在胳膊下头夹了一盒子梨膏糖。 可等他走进小院儿里的时候。 龙椿却不见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平房外间的桌子上,又走进卧室去找龙椿。 卧室里的被窝没散开,还是他走时叠的那个样子。 韩子毅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张用煤球写了字的脏报纸。 报纸上的字迹潦草,简短,无疑是龙椿亲笔。 “有急事,家去了” 韩子毅拿着这张旧报纸坐在床边,发了约莫一刻钟的呆。 随后他又走出了卧室,独自坐在四方桌上把豆浆油条都吃了。 他来时买了六根大油条,又打了三碗甜豆浆。 原想的是龙椿饭量大,她一个人就要吃四根油条喝两碗豆浆。 那自己就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也就够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吃完了三人份的早点。 然后人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他吐的两眼通红,又看向满桌子的点心糖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龙椿昨晚出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就立刻去了南京火车站。 一天一夜后,北平火车站外,黄俊铭照例开车来接人。 龙椿出站后就黑着脸上了车。 她一路上连黄俊铭的问候也不搭理,只是一句“回柑子府”。 如今的柑子府已经人去楼空。 自从丁然带着大师傅和小丫头们走了之后,柑子府中就只留了几个小孩子看门。 汽车摇摇晃晃开到了柑子府门前,龙椿不等黄俊铭开车门,就率先一步下了车。 孟璇抱着手臂站在府门前,身上穿了一件水貂毛内衬的藏蓝色长风衣。 她原本想着,自己这回见了病愈的阿姐,势必是要跟她老人家好好撒娇,好好腻歪一回的。 可眼下她却不敢了,原因倒也无他,全赖她办砸了事情。 龙椿下了车后照旧是黑着脸,她看也不看孟璇,只大步向府中走去。 等走到地下的水牢房,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后。 龙椿终于忍不住的反手甩了孟璇一巴掌。 “看个人看不住?嗯?” 孟璇已经很久没挨过龙椿的打了。 她不像柏雨山和朗霆,从学本事到出活儿,都是龙椿一路打着过来的。 龙椿对她一向是多有宠爱,往日她即便干了那些招人恨的事儿。 龙椿至多也就是训她两句,极少跟她动手。 孟璇被打红了脸颊,却不敢哭也不敢撒娇。 “......关阳林的部下里有个老副官,在南京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当时韩子毅处决警卫团的时候,就被这老副官跑了,后来我叫俊铭和小柳儿去热河拉咱们家的东西,不想那老副官竟然混到卡车兜里,一路跟车来北平了,卸车那天又是在夜里,他......就混进家里来了,这两天府里人也不多,我也没想到他能把关阳林带走” 孟璇的话说完后,右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打完了孟璇,龙椿却仍是不解气。 她反身过去又给了黄俊铭一脚,直把个好体格的小伙子踢得闷哼起来。 撒完气的龙椿转过身去,看着牢头里那一缸血水,又问道:“用刑了没有?” 孟璇捂着脸点头:“一拉回来就给骟干净了,手脚也都勾穿了,就是跑出去治了病,也是躺一辈子的命”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派人找了吗?” 黄俊铭知道这话是问自己。 他捂着肚子,深知龙椿刚才那一脚给自己踢岔气了。 但他也不敢耽误回话,是以只得颤颤巍巍道。 “找了,但那老副官很精,一路没留痕迹,也没敢给关阳林治病,两个人又最容易躲,就......没找着......” 龙椿冷笑一声,兀自点了点头。 “怪我,怪我不该叫你们等着我回来治他,这事儿就到这儿,把人都撤回来,咱们还有咱们的事” 孟璇咬了咬嘴唇:“......要是他回来报复?” 龙椿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迈开步子就往地牢外走去。 “叫他来” ...... 小二楼中难得人多。 小柳儿一边站在厨房里和面,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脸红红的孟姐,和一直揉着肚子的黄俊铭。 她心里很是后怕了一阵儿。 因为她早就知道孟姐和俊铭哥弄丢了关阳林。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真要论起来,其实她也是该挨打的。 但是......她多精啊! 她今天一早就留了个心眼儿。 第87章 魁(八十七) 只说阿姐要回来,自己得在家给阿姐做“下车面”吃,不能去车站接人了。 小柳儿看着孟黄二人的惨状,忍不住的在心里赞了一声自己英明! 幸亏她长了这个心眼儿,没上赶着往龙椿枪口上撞。 不然她今天是怎么都躲不了一记窝心脚的。 面做好后,小柳儿立马就拿上筷子端上小菜,乖乖巧巧的把饭送到了龙椿面前。 此刻龙椿正坐在窗边的方桌上,低头细看韩子毅这段时间送来的信。 从她被关阳林抓住那天开始算,韩子毅一共往北平送了三十多封信。 起先他的信上还有问候她的话,可等知道她失踪后,韩子毅的信上就没有了寒暄。 只是每一页信纸的背面,却又多了另外一句话。 “托人找了天津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北平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察哈尔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奉天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上海及周边,无果” 龙椿看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时缄默下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 他陷在那样的境况里,合该是无力分心才对。 可他明明这样费心费力的找了她一场,却又在见到她的时候只字不提。 龙椿放下信件,看向自己面前的面条。 再抬头时,倒吓得小柳儿捂着嘴叫了一声。 “阿姐,你哭什么啊?” 龙椿闻言抬手抹了一把脸,居然真的摸了一手湿。 “......” 她想,她大概是被韩子毅给同化了。 吃完面后,龙椿端着一盒子信件进了卧室。 她思来想去,还是想给韩子毅打个电话。 即便这样做有被监听的风险,她也还是想打。 一阵纠结过后,龙椿终是忍不住的将手伸向了电话。 却不想指尖刚刚触及到听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龙椿指尖一颤,伸手就接了起来。 “喂” 是韩子毅的声音。 龙椿鼻头酸麻一瞬。 “怀郁” 电话那头的男人,闻声便沉默下来。 许久过去,韩子毅轻轻叹了口气。 “到北平了?”他问。 其实这也是废话,如若龙椿没有到北平,她又怎么能接到这个电话呢? 龙椿红着眼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楚的鼻头。 “到了,刚回家,这次走的急是因为关阳林跑了,我怕他没死透,万一带着救兵回来,家里孩子应付不了” 原来,是因为关阳林。 韩子毅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上把玩着刚刚解下的手表。 “嗯,我知道了” 龙椿听着韩子毅略有低沉的的声音。 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以她又道:“我看到你的信了,前些日子你一直在托人找我来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找我呢” 韩子毅垂下眼睫,看着手表里的秒针转动不休,犹如流水匆匆。 “你也不是我找到的,邀功也轮不到我” 龙椿闻言一愣,韩子毅平时说话,是绝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龙椿眨眨眼,又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韩子毅 龙椿觉得,韩子毅这句“没怎么”似乎也是带了气的。 她眯着眼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家里有急事,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回么?” 龙椿捧着听筒点点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那你怎么不好好说话?” 韩子毅被龙椿的顺坡下驴激的眉头一皱。 一瞬间就觉得龙椿实在是不通人情,像是诚心跟自己抬杠。 一时间,他也执拗起来。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这个电话不是我打过来的吗?我不好好说话,我给你打什么电话?你回去也不吭声,倘或不是我打了这个电话给你,你预备什么时候联系我?” 这个世界上最能激怒人的句式,就是反问句。 龙椿耐着性子听完了韩子毅所有的反问句,又咬着牙回想了一番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他。 等回想无果后,龙椿的火气就烧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刚到家么?你怎么又叽叽歪歪起来了?一个电话不是我打就是你打,怎么弄的你打了个电话就有了多大的功劳似得?” 韩子毅闻言更气了,气到连捏着听筒的指节都泛白了。 他从来都知道她脾气不好,也知道她不是个心思细腻,能事事体谅他人的人。 可他还是生气,气她那样轻易的就弃他而去。 因为他自问,倘若龙椿落在他这样的境地里,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的。 可她离开了。 她非常干脆的。 离开了。 韩子毅气极反笑。 “好,我叽叽歪歪,我吃饱了闲的给你打电话,你挂了吧,别再叫我烦着你” 龙椿闻言二话不说就将听筒拍回了墙上,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神经病!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什么毛病这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小柳儿,在卧室门外看着生气的龙椿。 见可怜的电话机被龙椿拍的砰砰响后,小柳儿便又做了一个极英明的决定。 她打算现在就下楼买菜去。 狠狠买上它两个钟头之后,再给阿姐带些点心回来,如此方能保今日之平安! 龙椿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小柳儿已经溜之大吉。 黄俊铭和孟璇则垂头丧气的沙发上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玩笑,只一味的低着头。 龙椿见状又是堵心。 “你俩愁眉苦脸的杵这儿干嘛呢?等着送我出嫁还是等着给我上坟?” 孟璇闻言赶紧起了身,知道自己今天在龙椿面前干什么都是错,更别提回嘴。 是以她一溜烟儿的从客厅跑进厨房,预备找点烧茶的差事干一干。 黄俊铭跑的没有孟璇快,但好在孩子尚有眼力。 他扭头一看龙椿吃完的面碗还在桌上放着,便冲过去拾掇了碗筷,闷头就往厨房端。 龙椿就这样气鼓鼓的赶走了两人。 又嫌不解气似得往沙发扶手上踹了一脚,只把那皮沙发当韩子毅的脸来踹。 她不明白,往日温温柔柔,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时不时就要发一回神经出来? 上次在澡堂子也是,他莫名其妙就说她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明明他们俩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偏他又不干不脆的嘀咕碎嘴。 简直讨厌。 这次也是,他明明也知道自己回北平是有事,眼下却又跟她犯病。 什么意思啊? 龙椿窝着火坐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满脑子都是韩子毅那张消瘦的脸。 再抬眼时,倒是孟璇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回来了。 第88章 魁(八十八) 孟璇看着眼色坐到了龙椿身边,又小心翼翼的倒了两杯茶。 “阿姐......” 龙椿闻声并不答话,只仰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忽而又对孟璇问道。 “男人是不是都很容易生气?” 孟璇一愣:“啊?” 龙椿抬起手背盖在自己眼睛上。 “韩子毅跟我生气了,他老生些莫名其妙的气,我简直弄不懂他” 孟璇张了张嘴,又伸手端起桌上的小紫砂茶杯送进龙椿手里,接着便小心问道。 “他为的什么跟阿姐生气?” 龙椿接过茶喝干,脸上的表情既烦躁又难过。 “我不知道,我这次过去南京看他,他见了我很高兴的,一直跑前跑后的打点吃住,也看不出憋着气的样子,结果刚一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的跟我发脾气” 孟璇闻言眯着眼想了想。 “阿姐” “嗯?” “你回来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了吗?” 龙椿挑眉:“怎么没打?我留了字条的,好大一张报纸,说有事回北平了,只要不瞎就都能看明白,他又不是不认字” 话至此处,孟璇便若有所思的想了起来。 她托着下巴,皱着眉头,许久后又道。 “阿姐,韩子毅会不会是舍不得你走啊?” “舍不得我走?舍不得我走他还跟我横?他他妈的不知道早张嘴?” 孟璇噗嗤一笑:“他怎么早张嘴啊?他又不知道你要走!” 龙椿愣住了。 是了,在韩子毅那头儿看,自己是突然走了的,他连留都来不及留一句。 龙椿皱起眉头。 不能吧? 韩子毅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吧? 就因为她走之前没跟他打招呼,他就不高兴了? 龙椿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男人好复杂。 韩子毅这个人真是,好的时候就怎样都好。 可心眼一但小起来,就怎么样都不好了。 龙椿盯着房顶上的铃兰吊灯,满腹疑惑的发问。 “一个男人家,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又谨小慎微的看向龙椿。 “倒跟男女没有关系吧?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大都是更在意的那个人脾气大些,一点小事就要动肝火,也不是因为脾气不好,就是因为太在乎了” 龙椿闻言低下头来,见她分析的有理有据,便道。 “你对雨山也这样?” 孟璇当即脸红,说话都磕巴了。 “......什么呀,我不知道,阿姐乱说” 龙椿哼笑,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孟璇脸上。 恍惚间,龙椿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孟璇那张红肿又美丽的小脸儿。 “打疼了吧?” 孟璇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只说:“不疼” 龙椿低眉:“别往心里去,真是在气头上” 孟璇摇头,目光柔软又感伤。 “没有往心里去,我知道阿姐在关阳林那里吃亏了,没看住人就是我不好” 龙椿笑起来,又摸了摸孟璇的脑袋。 “一会儿我把韩子毅告诉我的消息都写出来,你这两天就动身把消息送出去” “好” 孟璇答应完这一声后,又小孩子似得坐去了龙椿身边,将脑袋扎进了龙椿怀里。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了很久很久。 ...... 凌晨时分,龙椿钻进浴室里洗了个大澡。 此刻的小二楼里只有黄俊铭和小柳儿。 孟璇骨子里爱好奢侈,最不爱在紧巴巴的小房子里住,是以一早就去北平饭店开了房间。 洗完澡的龙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卧室里去。 期间见黄俊铭要出门去,她还特意问了一句。 “出去做活儿?” 眼下黄俊铭穿着一身黑,两颗眼珠子也黑漆漆的透着凶光。 他见龙椿问自己,便乖觉的站定点头。 “嗯,柏哥往上海去之前给我拉了个单子,叫我有空就出去把这些人处理了” 龙椿对柏雨山的安排没有异议,只低下头拉起黄俊铭的手。 如今的黄俊铭手上,已经起了一层很硬的刀茧枪茧。 其中虎口和掌心的茧又尤其厚,像是磨出血泡后累积出来的血茧。 龙椿摩挲着青年的掌心,感受着他透过皮肤散发出的血气和热量。 “功夫到了,年纪也好” 黄俊铭耳朵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没有,不及阿姐” 龙椿笑着摇头。 “你要长,我要老,有什么比头,我以前总逼着朗霆下苦功,现在想想,他其实不比你心静,你是好孩子,一直都听话,阿姐都看在眼里” 黄俊铭只是摇头,嘴里喃喃道。 “......我没有那么好” 龙椿笑,不理会他的自谦,又抬手摸了一把青年的脑袋。 “去吧,天亮前回来,回来以后这几天就别出去了,阿姐教你点儿看家的本事” 黄俊铭眼眸一亮,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阿姐” 龙椿闻言又拍拍他肩头:“去吧去吧” ...... 一刻钟后,龙椿穿着浴袍坐在床边抽烟。 小柳儿则跪趴在她身后床铺上,爬来爬去的给两个人的被窝里塞暖水袋。 塞好暖水袋后,小柳儿又趴到龙椿背上道。 “阿姐困不困?” 龙椿叼着烟摇了摇头,手里捧着那本已经泛黄的《简爱》,挑挑拣拣的读。 小柳儿见龙椿不想说话,便跳下去床去踩上拖鞋,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龙椿听见动静便抬了眼。 “翻什么?” 小柳儿抽了一下鼻子,一边翻一边回话。 “阿姐这次回来穿的衣服都脏了,衣领上全是火车上的旱烟味儿,我给拿新的出来,旧的明天洗” 第89章 魁(八十九) 龙椿望着手脚麻利的小柳儿。 忽然发觉从前的那个小豆芽,如今已经出落的像个小妇人了。 她愣了一瞬,竟不知她的丫头是从何时起长大的。 怎么她失忆了一场...... 她的弟弟妹妹就都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小柳儿见龙椿发着呆不说话,便又问。 “马上年底了,这两天风特别硬,阿姐你想穿棉的还是穿皮的?” 龙椿一向不喜欢臃肿的棉衣,便随口答道。 “皮的吧” 小柳儿点点头,伸手就从满满当当的衣柜里抽出了一件皮衣来。 这是件棕色的皮夹克,翻毛皮的质感,摸着有一股毛绒绒的热。 只是肩线过宽,不像龙椿平时穿的。 小柳儿拿着衣裳看了片刻,死活想不起来这件衣裳的来路,便问。 “阿姐,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添的啊?小杨姐给买的?还是柏哥的衣服?怎么肩这么宽?” 龙椿瞥了一眼衣裳,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韩子毅的衣服。 那时候她去天津给他爹吊唁,吊到一半又去他房里睡了一觉。 之后回北平,又恰遇夜里风凉,她就把他的皮衣穿走了。 韩子毅还说这衣裳是骆驼皮做的,不便宜。 龙椿伸手拿过衣服,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儿。 韩子毅穿这件皮衣的时候挺精神的,肩宽腰窄,挺拔高大。 咖啡棕的颜色也衬的他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龙椿“啧”了一声,忽然就后悔起来。 “柳儿” “啊?”小柳儿抱着一条裤子回头。 龙椿眨眨眼,只问:“我脾气坏极了吧?” 小柳儿闻言一怔,而后又出于一种保命的自觉,她赶紧着摇了摇头。 “没有呀!阿姐一直都好脾气的!” 龙椿嗤笑一声,伸手就扭住了小柳儿的耳朵。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小柳儿嘻嘻哈哈的把住龙椿的手。 “没有糊弄鬼啊!阿姐脾气真的挺好的啊!顶多就是有点霸道,怎么啦?有谁说阿姐脾气不好了吗?孟姐吗?唔,不能吧?但反正不是俊铭哥,他可不敢!” 龙椿垂下眼帘,只道:“我霸道?怎么霸道?” “就是霸道啊,阿姐你有时候一着急就不让人说话的,柏哥有时候稍微一磨叽你就开骂了,更不说我们了......” 小柳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龙椿的脸色,见龙椿的脸越来越黑后。 小柳儿是耳朵也不敢捂了,直接就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阿姐你就当我没说话行吗?” 龙椿无声坐着,见小柳儿怕的直讨饶,本来就黑的脸色,愈发要渗出怨气来。 小柳儿都怕她。 她一手带大的丫头都怕她! 足可见她的脾气已经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一夜,龙椿把韩子毅的衣服折成方块儿,当成枕头躺着。 她一边躺,一边默默在心里琢磨。 其实韩子毅对她挺好的了,他见了她那样高兴,还亲自给她洗脚。 她开了口的东西,他都给了她,她没开口的东西,他也都替她想到了。 他既能这样事事周全,体贴入微,自然也就免不了琐碎心窄,什么事都会往深了想。 龙椿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竟难得的愧疚起来。 她觉得自己对韩子毅,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她怎么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人的好,一边厌弃着这人的不好呢? 做人最忌讳这样的。 太没良心了。 ...... 南京,陆公馆。 今晚的陆公馆只有韩子毅一个人。 小兰和几个老妈妈一道请了假,出门赶夜集去了。 最近南京城来了一伙儿东北参商,每天都在城东开夜集卖人参,颇有人气的。 韩子毅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就连齐玉堂他爹托人请他密会,他也以“怕被陆洺舒抓住破绽”为理由推了。 韩子毅恍恍惚惚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班,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龙椿那句。 “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 他心里想着这句话,委屈的直想掉眼泪。 但他又怕自己一掉眼泪,就真应了龙椿那句“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 韩子毅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窝火。 他就不明白了,龙椿怎么能这么浑? 她怎么能一不高兴就这样出口伤人? 她但凡有一点点在意他,关心他,爱他,都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伤他。 到点下班的时候,韩子毅两只眼珠子通红。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眼底都飘着一层泪花,水汪汪的。 临出门时,他又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摔了个震天响。 万幸这木门材质好,不然当场就得裂成两半。 此刻,韩子毅一个人躺在陆公馆里。 他窝在自己的床上,一边偷偷摸摸的抹眼泪,一边念念有词的骂龙椿。 “活王八大浑虫......一辈子听不懂人话......” “狗脾气......离了我你再找好的去吧......你看人家跟不跟你翻脸......” “死不讲理......没良心......” 骂到最后,韩子毅自己都把自己给骂笑了。 他觉得他就像他妈一样,嘴碎又矫情,想要疼爱的同时,还想要尊重。 可偏偏他们娘儿俩爱上的,又都是那说一不二的霸道人。 龙椿对自己,疼爱是有的,可尊重却是时有时无的。 他爹是板上钉钉的混蛋,见一个爱一个,只拿女人当衣裳,这没说的。 龙椿倒是比他爹强,她跟他保证了自己的情意,也是真心实意的跟他好。 除了脾气急躁些,她也没怎么对不起过自己。 甚至她还替自己挡枪,还带着自己去洗澡,还说要给自己买补药吃。 虽然眼下这个补药还没见到,可他当时听了她关心他的话,还是十分感动的。 韩子毅闭上眼,抽噎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将手探进枕头底下,从那里面摸出了一条纯白的内裤。 恍惚间,他又把这条纯白的内裤盖在了自己脸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都让人骂的这样了,却还能在闻到她气味的那一刻。 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一点人样也没有,一点骨气也没有。 他啊,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第90章 魁(九十) 这一夜睡梦间,韩子毅睡的很不安稳。 他纠结到凌晨三点,忽而狠狠叹了一口气。 起身就走去了客厅的电话机旁,又一鼓作气给龙椿打去了电话。 他原以为这么晚了,龙椿接不接电话还两说。 却不想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龙椿清醒又熟悉的声音,宛如梦境一般。 “喂?怀郁吗?” 韩子毅喉头一哽,几乎又要抽噎起来。 他没有旁的话要说,只是想问一句。 “你还给我送阿胶益母草吗?” 电话这头的龙椿眼眸一亮,本就心怀悔意的她立马接话道。 “送!天一亮我就出去买,你还要什么?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我再给你送点薄荷糖好吗?还有梅片糖,梅片糖也好吃” 韩子毅红着眼眶,握着听筒的手颤颤巍巍的,抖的不行。 他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 “你以后别再骂我,就算我吃了糖了” 龙椿低着头,她身上披着睡衣,一只手托着听筒,另一只手又在墙面上扣扣抓抓的犯欠。 “今天不该骂你,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改,你不要往心里去,行吗?” “行” 龙椿听着这声委屈巴巴的行,不由就笑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好哄的?” 韩子毅用肩膀夹住电话听筒,又将脑袋抵在墙面上,幽怨道。 “不好哄怎么样呢?我还能躺在地上跟你闹吗?那你不更嫌我了?” 龙椿歪头:“以后你就是躺在地上跟我闹,我也不嫌你,我跟你一块儿躺着,你什么时候舒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起” 韩子毅吸了吸鼻子:“......说的好听,以后只要你脾气上来不跟我动手,我都算是有造化了” 龙椿不好意思的扣了扣墙皮,下意识就回嘴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动过手啊?你可别冤枉我” 韩子毅闻言就冷笑起来。 “嗯,你没跟我动过手,我脸上的疤是狗挠的,猫抓的,雷劈的,反正跟你没关系” 龙椿的脑袋更低了。 “你以前都说你不记仇的,再说了,我那会儿跟你还不熟么,就......” “不熟就这样了,熟了怎么样?分尸?坑杀?活埋?” “......这倒也是言重了噢!” 话至此处,两人皆笑起来。 龙椿眉眼弯弯的握着电话筒,一下午的郁结,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韩子毅伸手从电话机下的斗柜上摸来一支烟。 他在黑暗中咬着烟点燃,原本忧郁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了一瞬。 这一瞬里,他的眼中藏着漫山遍野的温柔,如同万朵春花跌进一泓清溪。 轻柔而烂漫。 然而陆妙然,正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韩子毅面前的。 一须臾间,她眼睁睁的看着韩子毅的眼睛从含情脉脉,变成了一瞬惊心。 暧昧模糊的黑暗里,陆妙然穿着崭新的桃色洋装,怔怔看着韩子毅。 “你在和谁打电话?”她问。 韩子毅怔愣一瞬后,便立时挂断电话走到了陆妙然身边。 他伸手抱住她,故作惊喜的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妙然一手抓住韩子毅的衣袖,不接受他的亲昵。 “我在问你,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韩子毅垂眸:“跟天津家里” “家里的谁?” “我小时候的奶娘,荷姨” “再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皱眉:“甜甜,你怎么了?” 陆妙然一把推开韩子毅。 “我没怎么,你把电话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陆妙然,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 片刻后,陆妙然摸黑坐进了客厅的沙发上。 再片刻,她又红着眼睛趴在韩子毅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韩子毅照她说的把电话打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起电话的会是个年轻可爱的女子,以此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却不想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暮气不已。 接电话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妈妈,她的声音低沉又疲惫,只说。 “少爷吗?怎么又打过来了?” 韩子毅在陆妙然的注视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 “嗯,荷姨,还是我,刚才忘了跟你说,等到了年节下,还要劳烦你给我妈上柱香” 荷姨笑起来:“你不说我也忘不了,你又特意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是你改了主意,要带太太回来过年呢”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回来了,北方太冷,她又娇气,冻着了又要闹我” 话至此处,陆妙然的脸渐渐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陆妙然趴在韩子毅怀里大哭特哭,边哭又边说。 “你怎么跟家里奶娘打电话都笑的那么柔情蜜意?我还以为......” 韩子毅笑着摇头,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自己肩头抹。 “你没王法了,连奶妈妈的醋都吃?你是欺负我死了老子娘,没人能调理你这个儿媳妇了是不是?” 陆妙然被韩子毅逗的破了哭相,她红着脸抬起头来,又伸手抓住韩子毅的两只耳朵。 “你还要叫别人调理我?你说!我跟你妈一起掉水里了,你救谁?” 一瞬间,韩子毅面上在笑,心里却荒凉无边。 他觉得,陆妙然真的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为什么可以对着自己已故的母亲,问出这个问题来呢? 明明她自己也是个丧母的孩子。 韩子毅想,陆洺舒骨子里的残忍,究竟还是遗传到了这个女儿身上。 他伸手抚摸着陆妙然卷曲美丽的长发,就像是抚着一条美丽又残忍的幼小毒蛇。 “救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便笑起来,笑的满足而快乐。 黑暗中,她的眼眸明亮,瞳孔又像极了一对尖晶,直直刺破了韩子毅的自尊。 ...... 电话被直接挂断后,龙椿握着听筒愣了片刻。 她坐在床边思索了一番,深知韩子毅肯定是遇到了意外情况。 第91章 魁(九十一) 但这个意外情况的危急程度,她却不能预测。 这头的龙椿忧心忡忡,那头的小柳儿却在床上睡的稀里糊涂,一只脚都从被子里蹬了出来。 龙椿叹着气把她的脚推回被子里,又伸手关上了床头的灯。 “别有事啊韩怀郁” 这一句,是龙椿今晚睡前的祷告。 ...... 韩子毅应付完陆妙然之后,心中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陆妙然忽然回家这事,他其实是想到了的。 但他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寸,偏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回来了。 韩子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他刚刚已经将陆妙然哄好了。 但他直觉,陆妙然并非是这么好糊弄的性子。 只是今晚一切事发突然,自己应对的也算滴水不漏,是以她才没反应过来。 倘或她心思重起来,自己的那些破绽绝对是有迹可循,藏无可藏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背上便起了一层恶寒,手脚也跟着战栗起来。 他起身找来药箱,又哆哆嗦嗦的给自己打了一针。 不多时,天亮了。 韩子毅一如往常换好军装出门上班去。 他心里有恐惧的事,这样过日子很不舒服。 只有早些把那些恐惧的源头拔除,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 龙椿今天早起便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少见的慌张。 一开口便是跟龙椿求援。 “阿姐,我顶不住了,殷老板也不知发了什么邪疯,居然一连杀了两个日本官员,职级还都不小,眼下华懋饭店也不敢护着他,殷公馆也被日本兵围了,他们忌惮着殷老板手下还有几个能人,怕被报复,暂时还没动手,但估计也忌惮不了两天,殷家跟咱们家不一样,殷老板这些人都是拿钱做事的,轻易不肯卖命,我怕再拖下去,殷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龙椿嘴里咬着点心,用肩膀头夹着听筒,又边鼓着腮帮子去看门外的孟璇。 孟璇今天做一个贵妇人打扮。 油亮的红狐狸毛领呢大衣,下踩着五寸高的黑色高跟鞋。 脑袋上还栽了一个小画家样式的红呢贝雷帽。 她今天要辞别龙椿回西安去送消息。 战火纷飞的时节,辞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龙椿把嘴里的点心嚼碎咽了,也不理会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只对着孟璇问道。 “今天走?” 孟璇本不想打扰龙椿打电话的,但见龙椿问她,她便回话道。 “嗯,有小冯公子的专列,比自己坐车安全” 龙椿点了个头,忽而又眉峰一抬,对着孟璇戏谑道。 “雨山要困死在上海了” “什么?!” 闻言一瞬,孟璇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紧走两步到龙椿身边,明明想凑近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龙椿看着她慌张的神色一笑,只对电话那边说。 “没人救你噢雨山,璇儿要跟着西北那个冯大军头的公子坐专列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柏雨山:“嗯?” 孟璇:“阿姐你讨厌呀!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 龙椿哼哼笑着把听筒递给孟璇,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点心盒预备溜之大吉,边溜还边道。 “那你跟他说嘛” 孟璇接起电话后,两人先是诡异的沉默了一阵。 柏雨山站在危机四伏的殷公馆里,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时竟觉得心静下来。 孟璇则从一身富贵的衣袖里伸出手指,默默勾缠起电话线。 “你那边什么情况?要紧吗?”孟璇问。 柏雨山闻言,莫名就吞了一下口水。 “也......没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在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在仰慕自己的女人面前示弱。 孟璇闻言咬了咬嘴唇:“我跟上海督军闫永和有过一面之缘,你要是......” “没事儿,不用,阿姐不是叫你往西安去吗?你先忙你的吧,我这儿不要紧” 柏雨山故作轻松的姿态有点刻意。 孟璇听了他的话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想好没有?阿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又不爱往南边去,到了上海不见殷老板,就只剩两眼一抹黑,你现在跟我服个软,我就立马托人情来解你的困,怎么样?” 柏雨山闻言有点窘,他垂着眼。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黑色的听筒,很有一点黑白交错的美感。 许久之后,柏雨山低声道:“你不用托人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什么?” “你真的要坐小冯公子的车吗?你们......很要好吗?” “......嘁,跟你有什么关系”孟璇道。 “璇儿,我......” 柏雨山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又咬着个包子钻进了卧室里。 她一把抢过孟璇手里的听筒,又见她脸红的诡异,便问。 “嚯,怎么了这是?雨山给你开黄腔了?” 孟璇一下子被抢了电话,却又拿龙椿无法,急得哎呀了一声后,又红着脸嚎道。 “大清早您窜进窜出的干嘛呀这是!咱家没正事儿了吗!” 龙椿被她嚎的一愣。 “你再跟我喊?” 孟璇气结,却是不敢顶嘴,只好一跺高跟鞋,气哼哼的出了卧室。 龙椿目送她离开,只觉她这个搓火的样子有点像韩子毅。 很有一种作天作地的娇气。 想到这里,龙椿嘿嘿一笑,又对着电话说道。 “雨山别着急,阿姐刚想到救你的办法了” “什么?”柏雨山问。 “阿姐刚翻电话本子,翻到那个上海督军闫永和的电话了,阿姐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跟他商量商量价钱,叫他把你和殷如玉送出上海来嘛” 柏雨山闻言叹了口气,只叹孟璇和龙椿都想到一块去了。 “阿姐,殷老板一直都和闫永和有私交,但他......他又实在是不愿意跟那人低头,所以才僵住了” 龙椿皱眉:“殷如玉什么毛病?这个关口上还矫情?” “......闫永和看上殷老板的弟弟了” 龙椿:“......” 第92章 魁(九十二) 电话挂断后,龙椿顺势坐在床边思索了片刻。 殷如玉其弟,名叫殷如月。 殷如月其人之阴柔美艳,更比一般女子胜出三分。 龙椿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拿他当个女孩儿逗。 还说他长的这么灵秀,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如何如何...... 彼时的殷如月正值十六七岁,整个人白皙生嫩的像管儿葱白。 且还留着一头栗色的过肩发,卷绒绒的顶在脑袋上。 瞧着简直像只乖巧的西洋小人偶。 后来得知殷如月是个男孩的时候,龙椿还很为之扼腕叹息了一番。 她觉得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走旱路。 倘或倒霉起来,还会一不小心就被老男人给纠缠上,踹都踹不走的那种。 时至今日,龙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神算子。 这样一个美少年,到底还是惹人垂涎了。 可是,以殷如玉对他这个弟弟的疼爱。 这厮是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会拿殷如月去换平安的。 而殷如玉要是不平安,那她的雨山弟弟,也要连带着不平安起来。 龙椿叹了口气,索性瘫回床上歪着。 她当初把柏雨山留在上海,是义气之举,也是出于一点情分。 她的故人本就不多,杨梅,朗霆,同仁堂的老太爷。 这些在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真的不想。 龙椿垂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这辈子,已然是生不出孩子来了。 虽然她从前也没打算让自己有后。 但完全丧失了生育可能这件事,还是让她难过了一阵子。 龙椿一直都是个怕寂寞的人。 以前闲暇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戏园子听戏,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的就是让自己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的同时,也有人接话。 龙椿一边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暗自下了决心,倘或真的到了绝境,那她就亲自去上海救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弟弟和朋友。 龙椿这样盘算着,心思难免就沉寂下来。 就连孟璇走的时候问她要抱,她也抱的相当敷衍。 孟璇被她打断了电话本就不高兴。 此刻见她这样心不在焉的抱自己,就更烦了。 “阿姐!我!要!走!了!” 龙椿被她一字一顿的叫回了神,又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好,走吧,路上小心,俊铭呢?跑哪里去了?他不送你吗?”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叹气摇头。 “阿姐,俊铭哥一刻钟前就下去了,行李都装好了” “噢......这样” 说罢,龙椿又抬头看向孟璇。 “那你还杵这儿干什么?不走吗?” 孟璇气的牙根都痒痒:“你还没抱我呢!” “刚不是抱了吗?” “那叫抱吗?就胡噜了一下,一点都不走心!” 龙椿烦的不行,越发觉得孟璇和韩子毅是一个脾气。 她伸手将孟璇拉进怀里,狠狠将人抓揉了一番。 又用两个膀子夹着孟璇的小身子,只将人夹疼了才松手。 “行了?”龙椿问。 孟璇偷笑着撇撇嘴,一边扶自己脑袋上的小帽子一边道。 “头发都给我弄乱了,真讨厌!” 龙椿扶额,再一次觉得,孟璇跟韩子毅完全就是他妈的一路人,纯是矫情! 孟璇离开的这天夜里,龙椿又接到了柏雨山的电话。 这通电话的内容很是有趣。 柏雨山支支吾吾的说日本人已经退了。 但问起缘由,他却只说:“殷老板没有明说,只叫我别管” 龙椿不解:“他把他弟弟卖了?” 柏雨山语塞一瞬:“......我看,倒像是自愿的” 龙椿:“哈?什么叫自愿的?他弟弟自己撅屁股给他哥解围去了?” “......我不背后说人的,阿姐到时候自己问殷老板吧” 龙椿耸耸肩,也觉得这事儿无所谓。 “行,你平安就好” 柏雨山闻言有些难耐的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片刻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龙椿问道。 “阿姐?”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小柳儿刚卷好的叶子烟,见他还有话,便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阿姐,璇儿跟那个小冯公子,没事吧?” 龙椿挑眉,又略低了低头让小柳儿给她点烟。 一口浓郁烟气呼出后,龙椿才对着电话道。 “有什么叫没事吧?没事怎么着?有事怎么着?” “就......他俩没有......” “你怎么又磨叽起来了?你是想问人俩有没有好上吧?” 柏雨山羞耻的一闭眼,忍住了心事被揭穿的尴尬。 龙椿不知道的是,柏雨山这段时间都是和雪子医生一起待在殷公馆里的。 雪子医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 柏雨山也从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起先俩人还不大熟,是以说起话来还十分客气有礼。 可经过十天半个月的相处后,柏雨山竟渐渐对雪子医生敞开了心扉。 因为雪子医生实在是个太合格的倾听者了。 每当柏雨山说点什么,雪子医生总能体贴入微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又再轻声细语的安抚他。 有时上海偶阵雨,俩人便会在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煮茶闲谈。 也是在这样一天,解开心防的柏雨山忍不住的对雪子医生问道。 “雪医生,人这一辈子,有可能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雪子医生轻笑:“不会哦,当你爱上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你其实已经不爱第一个人了,爱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东西,能够被分享的感情,最多也只能称为喜欢而已,到不了爱的地步” 所谓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雪子医生只用这一句,就点化了柏雨山对于自身情感的迷茫。 是啊,倘若他真的迷恋阿姐至深,又怎么还会为了孟璇心乱至此? 他想,他很可能是移情别恋了。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鼻子,又对龙椿道。 “是,阿姐,我想知道,璇儿有没有跟别人好” 第93章 魁(九十三) 龙椿闻言大笑:“我可不背后说人,这话你自己问她去吧” 柏雨山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知道龙椿有意作怪,自己今晚恐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电话挂断后,龙椿心里的郁结少了大半。 她靠在床头眉眼带笑的抽烟。 小柳儿则趴在她肚子上,两只手抓着一只新式手雷,来来回回的端详。 龙椿伸手拨弄着小柳儿的头发,又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后脑勺。 “哪儿来的?” “啥?”小柳儿问。 “手雷” 小柳儿嘿嘿一笑:“俊铭哥给我买的” “他给你买这个干嘛?” “他说过年让我炸人玩儿” 龙椿扶额:“......学点儿好吧您二位” 小柳儿闻言一愣,后又一个轱辘爬起来,按住龙椿的肩头道。 “阿姐,我俩打小跟你学,还能学成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 倒也是。 ...... 这一天过后,龙椿的生活便又如常起来。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被关阳林抓走之前。 她和黄俊铭彻底成了一对好搭档。 两个人一道昼伏夜出,终日游荡在北平周边,见日本人就大开杀戒。 小柳儿则稳坐家中,为二人洗手作羹汤,以一己之力包揽了小二楼的所有后勤工作。 如此两个月下来,北平黑道上竟传出了些许流言。 头一条是说从前柑子府的大姐姐没有逃去外地。 反而是留在北平做了共党的地下人员,专跟日本人对着干。 再有便是一些商户闲话,他们说龙椿已经成了国军黑名单上的“红色资本家”。 迟早要被抓住枪毙,以儆效尤的。 龙椿初次听见这些传闻的时候,正抱着一碗汤饺子吸溜。 黄俊铭将这话翻给她,当场将她逗了个眉开眼笑。 龙椿搁下汤饺子,只说:“红色资本家我倒是认,只是这个地下人员么......共军要是雇的起咱们,只怕也不会让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了” 小柳儿闻言就皱起眉头。 “阿姐......吃饭呢哇!” 龙椿笑:“好好好,吃饭吃饭,不说了” 黄俊铭笑着往龙椿和小柳儿的碟子里各夹了一块腐乳,又接话道。 “阿姐,今早你没回来的时候,孟姐打电话来了” 龙椿咬着饺子挑眉:“什么事?” “还是要钱” 龙椿怔了怔,又叹着气痛心疾首的将饺子咽了。 “这个月汇过去多少了?” 小柳儿闻言低着头算了算。 “快六十万了” 如今孟璇身在西安,几乎算是在抗日前线。 眼下她和共军内部联系密切,正源源不断的往前线输送着钱和物资。 大约一个礼拜前,殷如玉从上海往天津运了一船比金子还贵的西药。 龙椿没小气,点了几个能扛住事儿的孩子,当天就给送到西安去了。 可谁知这西药刚到西安,还没撑过两天两夜,就已经被前线的士兵消耗殆尽。 孟璇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龙椿一度觉得吃惊。 她想过前线战事会很惨烈,却没想到会惨烈到这个地步。 一船药,上吨重,竟然连两天都撑不住。 那天孟璇说完这个事儿后,又开口问龙椿要十万大洋。 龙椿一时拿不出现钱,只好现派黄俊铭去柑子府搬金条。 那天夜里,龙椿拽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在柑子府门前的大柳树下。 她一边看着黄俊铭指挥孩子们搬金子,一边一口接一口的猛抽烟。 她自问从不是个抠抠搜搜的人。 可自从做了这个“红色资本家”以后。 她也算是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放血放到肝脑涂地的滋味。 她攒了半辈子的家业,她一个人一个人杀出来的家业。 就这样被她投进一场结果未知的战争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这些钱,能不能换来“国泰民安”这四个字。 她唯一知道的只是,谁肯站出来收拾日本人,她就应该资助谁。 她读书不多,文化不高,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道理和方式,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那天夜里,柑子府的金子被搬空了。 黄俊铭亲自押车去了西安,龙椿则独自抱着小板凳回了小二楼。 到家后,又逢韩子毅来电。 龙椿搁下板凳去接电话,步伐拖拖沓沓的,不似往日轻快。 彼时她抽烟把嗓子抽哑了,开口喂的第一声,就被韩子毅察觉了端倪。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龙椿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嗯嗯啊啊了几声,无所谓道。 “抽烟抽多了吧,要不就是冷到了” “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龙椿背着手靠在墙上,直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一片乌黑的阴影。 “韩子毅” “嗯?” 韩子毅坐在办公室里挑了眉,龙椿很少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自己。 “你现在有多少钱?”龙椿问。 韩子毅思索了片刻。 “现钱不多,但天津老宅里还有些地契古董,再有就是我爹留下的金条,都换成大洋的话,能有三二百万的样子,怎么了?你要用钱?着急吗?这几天我手里要过一笔军需,你......” 龙椿摇着头打断了韩子毅的话。 “我没有那么急,但过几天就说不定了,你爹留下的那些金条,我能拉到北平来用吗?” “当然,我明后天给你发一封信过去,里头有我的私章,你到了帅府以后找荷姨,她看见我的章子就都明白,你直接装车回北平就好” 话至此处,龙椿莫名觉得有点感动。 “你都不问问我要钱干什么?” 韩子毅笑:“只要你不拿着我的钱养汉子,我就当你从没跟我开过口” 龙椿低着头笑了笑:“那谢谢你了” “你说一句你想我了,都比这句谢谢你了来的叫我高兴” “那我想你了” “嗯,记得熬点秋梨膏喝” 龙椿眨眨眼:“你都不说你也想我吗?” 韩子毅笑着靠在办公椅上,衬衣扣子慵懒的敞着。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龙椿红着脸挂了电话,又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谈情说爱这个行当里的一号人才。 她总会被他逗的面红耳赤,跟个没经过风花雪月的小姑娘似得。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掰指头算账的小柳儿一笑。 “不怕,今晚你和俊铭去天津帅府里搬金条,顺道也看看金雁儿和她妈” 小柳儿闻言眼眸一亮,立刻欢呼道。 “好耶!” 第94章 魁(九十四) 黄俊铭和小柳儿从天津回来后,正逢龙椿夜里杀了人回来。 龙椿今晚做活儿做的有些糙。 她杀一个日本兵杀的仓促,一刀下去正砍在了日本兵的颈动脉上。 泼天的血水喷洒了龙椿满头满脸,简直将她糊成了一个血人。 金雁儿被小柳儿拖着手带回小二楼的时候,正瞧见龙椿满身红血的站在屋里。 她吓了一大跳,又想起当年那个大月亮夜里,龙椿也是这样满身鲜血的杀了她爹。 金雁儿眨巴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龙椿是个实实在在的刽子手。 每回她见她,她竟然都是在杀人,倒也真是个神人。 龙椿一边拿刀纸擦脸,一边模模糊糊看见家里来人了。 听脚步是黄俊铭和小柳儿,但又好像不只是他俩。 龙椿睁眼后,黄俊铭已经跑去浴室给她放洗澡水了。 倒是小柳儿拉着金雁儿走到了龙椿面前,小声道:“......阿姐” 龙椿看了一眼金雁儿,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小柳儿,心下便有了账目。 “叫你去看看人家娘儿俩,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 小柳儿嘿嘿笑了两声。 “阿姐,金雁儿她妈没了,今年秋天的事” 龙椿闻言一愣,伸手就在小柳儿脑袋上甩了一巴掌。 “人家妈没了你还笑?” 龙椿这一巴掌不轻,直给小柳儿打了个脑瓜子嗡嗡响。 金雁儿本就看龙椿如看凶神,此刻见她这样重的打了小柳儿。 便以为她真的要揍小柳儿一顿。 于是她赶忙挡在小柳儿面前,嘴里又磕磕巴巴的道。 “太太别打,别打了吧,柳儿姐是看我妈没了,我在公馆里也受欺负,就把我领来了,您不高兴我就回家去,我现在就回家去” 龙椿闻言恍惚了一瞬,金雁儿嘴里的这句“太太”。 她倒是很久没听到过了。 不想曾经听着格外别扭的称呼。 如今听着,却分外叫人怀念。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不理会金雁儿的回话,只看向小柳儿。 “你把人带回来,怎么安置?” 小柳儿一手抱着脑袋,一手将金雁儿拉到身后。 “阿姐,我想给金雁儿点个房子住,您今天没去帅府都没看见,那些老妈妈都逮着金雁儿欺负,这两天多冷啊,她们还让金雁儿去河边洗痰盂儿,金雁儿手都冻起泡了,你看” 说着,小柳儿就拉起金雁儿满是血泡的手,捅到了龙椿面前。 龙椿无奈的摇摇头,其实她不必看金雁儿的手,也知道这丫头肯定会被欺负。 金雁儿和小柳儿还不一样,小柳儿从小跟着她,没怎么被人欺负过。 是以长大后的小柳儿要是乍然受了欺凌,肯定就会奋起反抗,绝不认怂。 但金雁儿从小就被她爹打破了胆气,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 而有着这样性子的孩子,即便长大了,也还是会习惯性的逆来顺受。 龙椿无奈,伸手又给了小柳儿一巴掌。 “这时节哪里还有房子往外点?再说了,她一个丫头自己住,要是叫旁人知道了,不照样被人欺负?” 小柳儿闻言愣了愣,又呆呆的一点头,觉得龙椿说的也有道理。 片刻过去,黄俊铭给龙椿放完了洗澡水回来。 他原以为自己今天接回了金条,又安排好了把运往西安的事宜。 今晚就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不想龙椿却对他说:“你出去找个地儿睡觉吧,阿姐给你钱” 黄俊铭接过龙椿给的钱后,就迷迷糊糊的被小柳儿给推出了家门。 等黄俊铭找到小旅馆住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 不对啊,金雁儿要是要在北平长住,自己岂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的,早知道不带那小丫头片子回来了。 夜间,小柳儿和金雁儿挤在黄俊铭的行军床上。 俩人一边说着小话一边等龙椿洗完澡出来。 金雁儿有些胆怯的团着手,又窃窃私语的对小柳儿说道。 “你这样把我领回来,还把你哥哥赶走,太太是不是要不高兴了?” 小柳儿笑嘻嘻的:“没事啊,阿姐不高兴当场就翻脸了,从来等不到隔夜,她既然能让俊铭哥走,就肯定还是心疼你的,而且你以后也不要管阿姐叫太太了,听着怪怪的,就跟着我叫阿姐嘛!” “我......我可以吗?” 小柳儿点头:“可以呀,阿姐就是看着凶,但其实她可爱笑了,你跟她处久了你就知道啦,不过阿姐平时从来都不干活,所以我做饭的时候,你就给家里打扫打扫卫生,阿姐喜欢勤快丫头,也喜欢家里干净,等以后咱们一起住久了,阿姐肯定就拿你当自己的妹妹了,我就是在柑子府住久了,就成了阿姐的妹妹了” “......这样吗?” 原来太太,是这样的人? 存着这个疑惑,金雁儿又看到了穿着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龙椿。 刚出浴的龙椿身上还带着热气,头发也湿湿软软的趴在肩头。 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不具备杀伤力的普通女人。 龙椿带着一身肥皂味走到两人身边,又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俩一块儿睡外头?” 小柳儿点头:“嗯!嘿嘿,我俩保证不吵到阿姐,谢谢阿姐让金雁儿留下,平时您和俊铭哥出去了,我一个人总闲的心慌” 龙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在小柳儿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屁大个床怎么睡两个人,进去把我的枕头被子拿出来” 金雁儿一怔,当即就明白了龙椿的意思,她赶忙摇头。 “不行不行,那个,阿姐,我睡外头就......” 第95章 魁(九十五) 龙椿烦躁的打了个哈欠,摆手叫停了金雁儿的话。 “这个家里就一个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顶嘴不要犟,不然就挨揍,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的” 凌晨,龙椿在客厅的小床上睡的安然。 小柳儿则和金雁儿钻在卧室的被窝里,叽叽喳喳的聊了个没完没了。 “你看!我就说阿姐很好吧!”小柳儿道。 金雁儿闻着被子上香香软软的气息,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还真是” ...... 隔日天明,龙椿神清气爽的从客厅中醒来。 她穿着睡衣起身坐在床边,又打着哈欠低下头,看见了床边新放上的床头柜。 此刻这小小的床头柜上,摆了一杯温茶,一包香烟,并一只烟灰缸一只打火机。 龙椿伸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半杯茶水。 而后又拿起香烟,懒洋洋的给自己点了一支。 金雁儿在厨房帮小柳儿摘完菜后,出来便见龙椿醒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龙椿对面,小声道。 “......阿姐,您醒啦” 龙椿嘴里咬着烟,故而没有直接回答金雁儿的话。 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看她。 随后又在心里感叹,唉,其实是挺伶俐的一个丫头,只是命不好。 龙椿想着想着就摇了摇头。 她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又道。 “你不要心慌,就踏踏实实在这里住吧,你妈虽然走早了,但小柳儿和你好,你只当自己又多个姊妹,也别太伤心” 龙椿轻飘飘的一番话落在金雁儿耳朵里,却是十分温暖戳心的。 小小的金雁儿当场红了眼睛,低着头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的,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耸肩:“没谢的,这个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你置办的吧?” 金雁儿点点头:“柳儿姐说阿姐在里屋一直都用这个床头柜,叫我给您搬出来” 龙椿闻言又打了个哈欠,只笑:“嗯,麻烦你了,只是以后放杯茶就行了,烟不要放” “阿姐......不是抽烟的吗?” 龙椿笑:“抽,但一睁眼就抽太伤身体,你不放就罢了,我也想不起来,可你这么一放,我就忍不住要抽两根醒神” 金雁儿闻言一呆,当即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红了脸。 “啊,这样,那我知道了,以后不放了......” 龙椿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边往浴室走边道。 “今儿早吃什么?” 金雁儿一边感受着龙椿手心的温度,一边急忙答话。 “柳儿姐蒸包子了” “什么馅儿?” “肉的!羊肉包子,羊汤,还有我拌的一个糖醋面筋” 走进浴室那一刻,龙椿的心情好极了,她笑着道。 “挺好,以后家里也有个做津菜的丫头了” 龙椿进浴室后,金雁儿红着脸站在浴室门外。 她忍不住的觉得,原来小柳儿的这位“阿姐”,洗净一身血色后,竟然这样亲切么? 早点开饭的时候,黄俊铭用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从窗外爬进了小二楼。 小柳儿和金雁儿见状都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唯有龙椿一边大嚼着包子,一边看向黄俊铭,训斥道。 “你瞎了狗眼,爬不知道爬偏窗,你爬到饭桌边上干什么?要饭来了?” 小二楼窗边的餐桌是顶着窗台摆的。 黄俊铭今天爬上来的地方,又恰是摆餐桌的这一扇窗。 龙椿训人的时候,黄俊铭两只手还扒在窗橼子上,一条腿还在窗外面。 被训了的他也不敢回嘴,只低着头领了骂,又两手一松,顺势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片刻后,黄俊铭又手脚并用的偏窗外爬了上来,整个人大猴子似得挂在窗台上。 龙椿刚才咬在嘴里的包子,此刻也刚刚好吃完。 她嗦了嗦油乎乎的手指头,又对着黄俊铭一招手。 “进来” 话音落下,挂在窗台上的黄俊铭才一收后腿,翻身进了客厅中。 小柳儿和金雁儿看着眼前的古怪一幕,皆傻傻的张着嘴。 最后还是小柳儿开口问道:“阿姐,俊铭哥,咱家楼梯塌了吗?” 龙椿哈哈一笑:“那倒没有,就是给你俊铭哥练练飞檐走壁的本事” 小柳儿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又难免得意道。 “啊?爬个二楼就叫飞檐走壁啦?那我也行啊,我爬四五层的大公馆都不费劲的阿姐!” 龙椿闻言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向黄俊铭的小腿,见他两腿抖的止不住后,她才道。 “行了,差不多了,今早跑了几里路?” “十五里,实在是没劲儿了” 龙椿颔首:“也还行,去吧,洗澡去吧” 黄俊铭闻言松了口气,这才低头去解腿上和腰上绑着的沙袋。 等第十五个沙袋从黄俊铭身上解下来的时候。 小柳儿便再也不说“那我也行啊”的话了。 她怔怔的看着黄俊铭,和那些汗湿了的沙袋,末了只是一句。 “俊铭哥!你正经是条汉子!” 眼下黄俊铭明明累的牛喘,却还是被小柳儿的话逗笑。 “合着我平时都不是汉子么?” 小柳儿眼冒星星的一摇头。 “平常是一般的汉子!今天是威武的汉子!” 话音落下,客厅中的四个人都被逗笑。 龙椿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笑着塞进小柳儿嘴里。 “满家里就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刀耍的马马虎虎,枪又嫌弃重,以后吃饭你给我坐小孩儿那桌去” 小柳儿闻言丝毫不服气:“可我炸弹扔的准啊!” 龙椿挑眉:“人到跟前了怎么办?同归于尽还是好汉饶命?” 小柳儿大笑:“我离远点儿不就完了嘛!哎呀阿姐你就吃包子吧!别当着金雁儿的面挤兑我啊!好丢人啊!” 金雁儿:“......”还真是好特别的一家人哦。 早饭吃完后,龙椿又拿着电话本子进了卧室。 金雁儿十分有眼色的给龙椿搬了一把椅子,还顺手给送上了一杯热茶。 龙椿一向都喜欢有眼色的小孩儿,当即就又摸了摸金雁儿的脑袋。 “挺好,比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强” 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炸了。 “我可都听见了!” 龙椿一边笑着拨电话,一边跟小柳儿逗贫。 “听见了怎么着?你进来撕我嘴来” “......真讨厌!讨厌!” 第96章 魁(九十六) 龙椿今天的确是有很多电话要打。 她抿了一口金雁儿送来的碧螺春后,第一通电话就被接通了。 殷如玉心力交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宝?” 龙椿一愣:“嚯,你发什么淫疯,谁是你小宝?” 殷如玉也一愣:“嗯?龙椿?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龙椿气笑了:“你也真是没什么良心,我把我家孩子留下给你看大门,眼下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都不行了?” 殷如玉叹着气捋了一把自己的背头,平日风流灵动的眼睛,此刻竟满含着血丝。 他无奈的对着听筒道:“也不是这话,唉,我前两天不是给你送了一船西药还人情吗?今天又是什么事?” 龙椿“嗯”了一声,大约也猜得到殷如玉在烦什么。 “我就想问问雨山脱身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到北平?” “昨天夜里走的,闫永和的副官带着他去坐的火车,两天之内到北平,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龙椿点点头:“哦,这样,我听说上海戒严了?” 殷如玉一翻白眼:“上海什么时候不戒严?” 龙椿闻言乐了:“这倒也是,哈哈哈,我听说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比中国人还多” 殷如玉皱着眉头:“这话好讲的?你还笑?” “我笑咱们都无能为力啊” “......” 谈话到了这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龙椿很能理解殷如玉眼下处处被日本人挟制的愤怒。 于是她话锋一转,预备聊点儿轻松诙谐的,好给殷如玉换换心情。 “你弟弟......” “你闭嘴” 龙椿在电话这头被怼的笑出了声。 她深觉自己这个话题转的不大好,可却也不打算闭嘴。 “我不闭嘴,有些话你除了跟我说,也没法儿跟旁人说,你要是憋得慌,你就跟我说吧,我不笑话你” 殷如玉颇不屑的一哼。 “你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出门打听打听,凡在上海滩上混的,谁不认识我殷如玉?” 龙椿更不屑:“他们认得你有什么用?有几个不是奔着看你笑话来的?谁又能跟我一样真心盼着你好?” “你!” “我?” “......唉” 殷如玉站在电话机前,深深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其实龙椿说的对,他这段时间真是快要闹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罢了。 偏他的那块心头肉,还不要他这个大哥了。 这等家门不幸,他也的确是没法跟外人开口。 殷如玉左思右想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跟龙椿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如月前些日子从国外回来了” 龙椿吸溜了一口热茶。 “这节骨眼儿上回来干嘛?想当把亡国奴过瘾?” 殷如玉闻言就不高兴了,气的连上海腔调都讲了出来。 “你要不要好好讲话了?你说谁呢?” 龙椿摇摇头,深知殷如玉精明一世,唯独是傻在他那个弟弟身上,便只道。 “你接着说嘛,我不嘴贱就是了” 殷如玉闻言长叹一口气,只道。 “如月留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女朋友,叫闫怡珊,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往上数三代,那也是翰林院大学士的门第” 龙椿眼珠一转,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嘶......那往上数一代,这个名门淑女的二叔,是不是叫闫永和啊?” “你怎么还知道这个事儿?” 龙椿偷笑:“我在报纸上看见的,说闫永和接了他大哥上海督军的职,成了新的上海司令,这个闫小姐又和他一个姓,也不难猜” 听到这里,殷如玉连连叹气。 “对,就是他,我和这人打过交道,平常看着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我是真没想到,这人能下作到跟自己侄女儿抢男人” “这话怎么说?” “今年如月回来后,大概是发觉我叫人拿住了,就说想去一趟闫家找闫小姐,我只当他是想女人,就给他准备了好些女孩儿用的礼物,让他去了,当时我还想着,他要是能和闫小姐成一对,那也算我们殷家祖坟冒青烟了,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让闫永和给看上了” 龙椿闻言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就凭咱家弟弟这张脸,爱不爱走后门的都得动回心,也是不奇怪” “......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起话来特别招人烦吗?” “这还用人说啊?我自己心里都有数,你接着说,我不张嘴了” 殷如玉翻着白眼摇头,又道:“再后来,如月就没回来” “哦?” “他被闫永和扣住了,但......也没有扣的太死,这期间如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闫永和已经答应派兵给我做保镖,还说我杀了日本人这个事儿,闫永和也会出面给我压下去,最后他又说,他一开始去闫家,就是奔着求闫永和救我去的” “这......可见咱弟弟还是牵挂你的” 殷如玉痛心的一皱眉。 “我要他这样牵挂我?他......他孤零零一个人叫那闫永和扣在家里,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我几时要他一个半大孩子来保我平安了?我气都要气死了,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乐得和那王八蛋鬼混一样!” 龙椿闻言眯了眼:“会不会如月也看上闫永和了?” “放你妈的屁!” 龙椿笑,不理会殷如玉的粗口。 “琪安,你可想好,如月要是真的看上闫永和了,那这事儿就算是两情相悦,愿打愿挨,尚且不恶心,要是如月没看上闫永和,走这一趟纯是为了救你,那这事儿就真成了卖屁股救大哥了,但凡如月心小些,这破事肯定能叫他难受一辈子,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论是为了如月还是为了自己,你都别搓火了,犯不上” 第97章 魁(九十七) 殷如玉听了这话后,便长久的沉默起来。 他心里大抵也猜的到如月的情况,但作为兄长,他又实在是很难接受。 他殷某人风流半生,阅美无数,怎么他家小弟就......就成个兔子了呢? 最后,殷如玉强撑着精神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这话是给我宽心,只是......倘或你那雨山弟弟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你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吗?” 龙椿弯着嘴角:“怎么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孩子想跟谁睡觉呀!” 殷如玉低着头:“唉,就罢了吧,你家孩子太多,你管也不管过来,我就一个如月,总归是不一样,我要多为他合计合计的” “哈哈,都行,但你合计归合计,可不要做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出来,那话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殷如玉大怒:“如月就是跟男人搞上了!那也是上头那个!你少胡说啊!” 龙椿笑的不行:“哈哈哈哈哈,上头那个?你真说得出口啊?” 殷如玉被龙椿笑的老脸发红,又是恼羞成怒的问。 “你有正事没有?难不成你还是专门打电话来笑我的?” 龙椿原本笑的直咳嗽,听了这话后才坐直了身子,又接着笑道。 “哪儿能?我要西药” 殷如玉摇头:“你没要的了吗?你要我就有啊?我是变戏法的?” 龙椿嘿嘿两声:“这次不叫你白给了嘛!你或是拿我放在你那里的钱买,或是我现给你送张支票过去,好不好?” 殷如玉叹气:“这东西现在不是有钱就有的,就是有,那也跟金价差不离了,你那些钱是要留作日后养老的,你想好没有?” “想好了,你想办法嘛,特殊时期,贵点就贵点了” “老了没饭吃怎么办?” 龙椿一挑眉:“......学如月卖屁股去?” “姓龙的你他妈不得好死!!” “......”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听筒中传来了剧烈的电流声。 龙椿不用想也知道,殷如玉这厮摔电话的力气有多大。 她叹着气摇摇头,莫名想起了自己那位初恋。 那位初恋曾说过:“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激怒,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控制” 龙椿觉得,殷如玉对他那弟弟,其实很有一种类似于“爱”的情怀。 所以这厮才会在如月爱上别人的时候,痛苦成这样,伤心成这样。 唉,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噢。 龙椿的第二通电话,打去了西安给孟璇。 孟璇那边倒是接的很快,只是语气十分拖沓疲惫的,不似往日的轻快腔调。 “阿姐?” “嗯,是我,这两天好不好?” 孟璇穿着睡衣握着听筒一点头。 “都好的阿姐,你好吗?” 龙椿“嗯”了一声:“我没说的,你不操心我,你那边还缺多少钱?我最近得了一笔款子,你要是要的数目大,我就让俊铭亲自给你带过去,就不通过银行汇了” 孟璇无奈一笑,腮边垂着几缕卷曲的长发。 “阿姐,眼下前线的形式就跟钞票焚化炉一样,依我看,就是搬座金山过来也未必够了,您让俊铭来吧,能带多少带多少” 龙椿无奈一笑:“好,知道了” 说话间,孟璇低头从电话机下的小矮柜上取来一支烟,又慢悠悠的给自己点上。 “阿姐” “嗯?” “再这样下去,咱家要被吃空的”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仔细凝望着茶杯上的青花纹样。 这茶杯上的纹样是一条大眼珠青龙,造型做的并不好,整一个头大身子细。 但龙椿很喜欢,当时买它,也是从一个学徒手里买的。 龙椿垂下眼帘,轻声道:“说不定就打赢了呢?” 孟璇苦笑:“万一要是打不赢呢?” “打不赢咱们就去香港重操旧业” 孟璇抽着烟,眼中渐渐蓄起泪花。 “那会儿都什么岁数了,还吃的上这碗饭吗?” 龙椿又一叹气,只道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怕她老了饿死? 她仰头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 “我吃不上你们吃,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闲着,天天给我出去干活儿去,少拿回来一分钱,看我抽不抽你们就得了” 孟璇噙着泪一笑:“我才不干粗活呢!” “唉,璇儿,别担心,咱们能尽一时的力,就尽一时的力吧,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阿姐也会给你们个说法的” 孟璇撇嘴:“难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跟你要说法吗?我还不不是为了......” “知道你给阿姐操着心呢,我谢谢你好不好?” “嘁!花吧花吧!以后都饿死算啦!我也不管啦!” 这通电话挂断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龙椿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独自对着卧室中寂静发了发呆。 在这发呆的一刻钟里,她脑袋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往日她独自在街头流浪的孤单场景。 也有柑子府落成那天,她带着柏雨山和杨梅放炮庆祝的景像。 更有朗霆死的那天,自己双手染血的画面。 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是北平冬季特有的风沙天。 龙椿转过头去,一边看着窗外风沙肆虐,一边端着手中凉透的茶杯,就这么坐着。 窗外的日光被风沙遮住,连带着屋子里也变暗了。 风沙天就是这个样子,吹起来就遮天蔽日,叫行人不敢张嘴呼吸,憋的要死。 有些得了沙眼的人一见这个天气,更是连门也不敢出了。 他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见风沙就要掉眼泪。 倘若风沙一直不停,他们就要哭瞎眼睛了。 龙椿的心被打在玻璃窗上的沙砾,一点一点拖进了幽暗里。 她从前很少会这样忧郁,可近来她却时常会生出一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颓败感。 即便她时常提点着自己,眼下还远没有到绝境。 但...... 龙椿低下头去,有些想就这样瘫软下去。 可忽然之间,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柏雨山穿着一身黑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风尘仆仆的道。 “阿姐,我叫你你怎么不吭声?” 龙椿猛然抬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柏雨山笑起来:“我坐的专列,当然快,阿姐刚没听见我喊你吗?快出来,小柳儿包了五屉饺子,把锅都煮扑了” 龙椿愣了愣,这才闻见空气里的饺子香味。 忽而,龙椿笑了起来。 是了,风沙天也没关系。 左不过就是今时今日不宜出门,那就等天晴了再出去好了。 今天的话,就好好在家包饺子吃,这样就行了。 风沙天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第98章 魁(九十八) 柏雨山一回来,小二楼又热闹了不少。 小小的四方桌边坐了足足五个人,龙椿没说的,仍是坐在主位。 小柳儿和金雁儿也各自占住一个桌边落座。 小柳儿一个人坐一边儿倒是没有什么知觉。 但金雁儿看着眼色,又觉得今天人多,桌上只怕没有自己的位置,就想端着醋碟儿去厨房里吃。 谁知她刚站起来,龙椿就一磕筷子,摆手叫她坐下。 “你坐着吃,俊铭找个凳子到雨山跟前挤挤” 金雁儿看了一眼柏雨山,脸又慢腾腾的红了。 其实她认识柏雨山,是比认识龙椿早的。 在金雁儿心里,柏先生能在天津买下那么大一个公馆,其地位应该是不会比龙椿低的。 可眼下看着,柏先生倒像是很听龙椿话的样子。 柏雨山听见龙椿让黄俊铭和自己挤挤后,就绕着客厅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没看见凳子。 于是他索性一伸手,直接就给黄俊铭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得了,哥抱着我们小黄吃” 黄俊铭今天早上跑了长路,此刻正是手软脚软的时候。 柏雨山又比他生的高大,是以一时之间,他竟还挣脱不了。 黄俊铭臊的不行,只说:“阿姐,我端饺子沙发上吃去行不行?” 龙椿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大小伙子,莫名就觉得很好笑。 “不啊,我看你也别吃饺子了,让你柏哥解开衣裳给你喂奶吧,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金雁儿脸更红了,她忍着笑站起身,进了卧室去搬龙椿刚才打电话时用的凳子。 有了凳子后,五个人终于一起围坐在了桌边。 小小的四方桌上,足足摆了五盘大饺子,中间还见缝插针的搁着腊八蒜和江西陈醋。 凡是跟着龙椿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一个是胃口不好的。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打小儿就是吃嘛嘛香的好苗子。 柏雨山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样能吃了。 但一个人吃掉三四十个饺子,也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基于这个原因,金雁儿眼睁睁的看着龙椿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 又看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各自干掉了一大盘饺子。 唯有她和柏雨山吃饭慢,就着桌中间的一盘饺子,两口一个的慢慢吃。 等桌上的饺子快没了的时候,小柳儿便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只问。 “剩下的都下了吗?” 龙椿点点头,黄俊铭也点点头,柏雨山亦点点头。 金雁儿其实已经吃的八分饱了,但见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自己也跟着点了头。 于是,五大盘饺子就又端上了桌。 今天包饺子的时候,金雁儿本以为小柳儿一次性包这么多。 是要搁到屋外冻起来,留到年前慢慢吃的。 她着实是没想到,今天包的这二百多个饺子,居然只是一顿饭的量。 龙椿吃完饺子后,十分优雅的打了个小饱嗝儿,又拿了一张纸抹了抹嘴。 柏雨山伺候她伺候惯了,见她吃好了便起身去泡茶,泡完茶回来还顺手给龙椿点了根烟。 龙椿张嘴咬过已经点燃的烟,又接过柏雨山递来的热茶。 而后便舒舒服服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当起了活神仙。 就仿佛刚才在卧室里发呆发颓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 龙椿叼着烟看向桌上乖乖吃饭的四个孩子,心里忽然便觉得十分温暖。 龙椿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情一好起来,嘴上就不大积德。 “都少吃点吧,不然年底人家拉你们去杀年猪,阿姐护得住一个护不住一双,心都要伤透” 柏雨山闻言只是笑:“没指望您护着,杀完了上桌您别吃就得了,这就算是咱们的情分了” 黄俊铭嘴里包着个饺子说不出话,只得吭哧吭哧的笑着。 小柳儿也笑:“谁敢拉我!我杀他全家!” 龙椿靠着窗台吐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 晚间,柏雨山和黄俊铭出门去住。 龙椿跟着他俩一道出了门,只留下小柳儿和金雁儿看家。 路上,柏雨山和黄俊铭走在龙椿身后。 他俩都知道龙椿今晚有事要交代,是以也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等三人走到旅馆后,龙椿看着那破门烂槛儿的门头,又扭头看向黄俊铭。 “你与其住这儿,就不如找个桥洞,不花钱还通风好” 黄俊铭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就......就想着离家近” 龙椿无奈,只道:“去把车开过来,咱们一块儿到北平饭店开个长包房去” 黄俊铭没有异议,转身就小跑着去开车了。 恍惚间,昏黄的路灯下便只剩柏雨山和龙椿。 两人相对而站,对视之间又都笑起来。 “阿姐要我办什么事?” “要炸两个兵工厂,我想了想,还是你带小柳儿去,韩子毅昨天晚上发了信来,说这两天有个日本大将要进天津,叫吉田光,我得过去一趟” 柏雨山垂着眸子想了想:“这个吉田光我知道,很棘手的人物,不如我去?” “不,我带俊铭去,你年纪也大了,手脚太慢,别再出岔子” 柏雨山笑起来:“我还当阿姐是舍不得我犯险” 龙椿亦笑,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那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两人谈到这里,黄俊铭便开着汽车过来了。 龙椿闪身上了后座,柏雨山则上了副驾。 一路上,北平的街灯一盏亮一盏不亮,路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 龙椿靠在后座上,有些疲倦的眨了眨眼。 她想,这样也很好,这样也是一种生活。 第99章 魁(九十九) 当夜,龙椿带着黄俊铭在北平饭店开了两个房间。 一个套间,一个单间。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套间的客厅里,茶几上摆了三杯浓茶,并两大盘西洋式的小蛋糕。 其中一盘是糖渍橘子奶油蛋糕,另一盘则是新鲜的草莓奶油蛋糕。 龙椿也不用叉子,只徒手抓起一块草莓小蛋糕来吃,两口一块,十分满足。 柏雨山不好甜食,是以只低头喝茶。 黄俊铭手里则拿着龙椿刚掏出来的地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阿姐,这两个兵工厂这么大,柏哥带着小柳儿也就两个人,能炸干净么?” 龙椿嘴里塞得满满,闻言不由摇着头一叹,及至咽了蛋糕后,她才道。 “炸是拿炸弹炸,又不是拿活人炸,又他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黄俊铭被怼的一臊,当即就不说话了。 柏雨山笑笑,拿起一块蛋糕递给黄俊铭。 “兵工厂不紧要,天津那边什么情况呢?” 龙椿仰头喝了口茶解了蛋糕的腻,又道。 “韩子毅电话里说,这个吉田光身边带了快三百个人的警卫团,阵仗大极了,住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但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这厮要在天津登台做演讲,宣传满洲政府的种种好处,看那意思就是要先礼后兵,给日后打进平津做铺垫” 柏雨山冷笑:“下作” 龙椿耸肩:“是下作,照我的意思看,就是这个登台演讲的时机好,届时有不少官员和报馆记者在,也好混进去” 黄俊铭点了点头:“武器呢?进场之前肯定是要缴械的,刀枪进不去吧?” 龙椿颔首一笑,又伸手摸了摸黄俊铭的脑袋,只道。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 黄俊铭无奈:“阿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逗乐” 龙椿嘻嘻哈哈:“好嘛,你考虑的对,要进去肯定是不能带家伙的,但做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因地制宜,到时候咱俩系两条结实点的裤带进去就得了” 黄俊铭皱眉,觉得这法子很不可行。 “用勒的?这......这能行吗?勒死人最少也得两分钟,两分钟都够那些警卫把咱们打成筛子了,到时候人多离的又近,防弹衣肯定也不好使” 柏雨山见黄俊铭实打实的忧心起来,便笑道。 “她逗你呢,阿姐有绝活儿,你别害怕” 黄俊铭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龙椿。 “什么绝活儿?” 龙椿笑:“明儿你就知道了” ...... 隔日,天津下冻雨。 龙椿和黄俊铭一早就驱车去了天津,柏雨山则回小二楼接上了小柳儿。 俩人赶去兵工厂之前,柏雨山又带着小柳儿回了一趟柑子府拿炸弹。 等两人从柑子府出来时,小柳儿随身的皮挎包和柏雨山的手提箱,都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了。 小柳儿背着炸弹戴着毛线帽子,站在柑子府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北平也是阴天,云层呈一种暗淡的灰色,有些压人。 小柳儿望着天叹了口气:“柏哥” 柏雨山扣好自己的手提箱后,见小柳儿叫他,便道:“怎么了?” “阿姐为什么不肯走呢?” 柏雨山闻言一愣。 在他心里,小柳儿一直是个没什么心事的毛丫头,平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玩玩闹闹。 他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柏雨山提着箱子站起身,也和小柳儿一道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 “阿姐恋家” “为什么恋家?”小柳儿又问。 “小时候没地方去,满城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受够了白眼冷落,眼下好容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就不想挪窝了” 小柳儿闻言低下了头,思索良久。 “原来是这样,我晓得了柏哥” 柏雨山轻笑,伸手摸了摸小柳儿毛线帽子上的毛球。 “别害怕,咱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呢” 小柳儿仰起脸一笑:“我知道,阿姐说过,人只要揣住一口气,死了也是个厉害鬼” 柏雨山大笑:“什么歪话,这都不挨着么” 小柳儿:“嘿嘿......” ...... 天津这头儿,龙椿下车就冻了个够呛。 她今天穿的单薄,只做一个女记者的装扮,眼前还装模作样的架上了一副眼镜。 黄俊铭也同龙椿一样换了装扮。 他身上穿着一件进口面料的米黄色格子衬衫,脚下则蹬了一双棕色皮鞋。 龙椿站在汽车旁拢了拢身上的淡色短风衣,又低头拉起衣领,借此挡着风给自己点了根烟。 两人今天的装扮都不俗气,很有一点“满腔爱国主义的富家大学生”之气质。 龙椿靠在车上抽完了烟后,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只照相机。 等将照相机挂到脖子上后,龙椿才对着黄俊铭道。 “你不用进去,这两天叫你跑长路爬楼就是为了今天,吉田光做演讲的地方是个二层楼的小礼堂,到时候你就挂在二楼的窗户上,等我出来以后,你就把我拉上去” 黄俊铭犹豫,深觉这个计划太过粗糙,只道:“这......能行吗?” 龙椿笑:“放心吧” 一刻钟后,龙椿拿着神仙庙里的小孩子搞来的记者凭证,一路抬头挺胸的走进了演讲礼堂。 黄俊铭在进入礼堂的前一刻,一边从人群里退出,一边连连抱歉道。 “对不住对不住,尿急,麻烦让让” 此刻涌入礼堂的人多数是记者,他们对黄俊铭这样打扮的年轻记者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打扮的油光水滑的年轻记者,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他们嘴里整天嚷嚷着爱国爱国。 可一等回了家,却还是要躲在妈妈怀里找奶吃,比个纨绔还不如。 几个当真有情怀的老记者看着黄俊铭,纷纷嫌弃似得闪开了身子,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 黄俊铭自然无所谓他们的鄙夷,他任务在身,实不敢在这里掉链子。 龙椿随着记者们走到礼堂内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演讲台下的大长椅上。 期间她还颇悠闲的跟身边的记者搭起了话。 “兄台,你是哪家报馆的?” 第100章 魁(一百) 被问的记者小哥一回头,便见眼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的女记者。 女记者面容虽不美艳,但胜在骨相流畅平顺,瞧着很是清秀亲切。 记者小哥脸一红:“我是新津报的,您是......” 龙椿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还没好好看脖子上的记者凭证,便只道。 “小报馆,小报馆,不值一提” 记者小哥腼腆一笑:“没有的,兹是喉舌单位,总不在大小的,今天的形式你怎么看?你是亲日派还是......啊,好像有点唐突了,我就是看今天的亲日记者比较多,故而才有此一问,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对于记者小哥的咬文嚼字,龙椿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只听懂了一半。 她本想回答一句,自己其实不大亲日,但还没等她开口,礼堂门外就响起了掌声。 龙椿回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吉田光。 吉田光其人,很有些矮小。 他头上戴着一顶高军帽,胸前又全是军功章一类的东西,脸上则满是意气风发的笑容。 龙椿也在笑,甚至也跟着众人鼓起了掌。 吉田光先是在礼堂门口和一干亲日的天津政要握了握手。 后又带着一干警卫,昂首阔步的向着礼堂内部行进。 四际响起的掌声似乎是给了这位矮小的日本人一些信心。 使的他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挥手跟众人示意。 龙椿坐在过道一侧,一边测算着吉田光和自己的距离。 一边从怀中拿出今晨就准备好的小雏菊花束。 坐在龙椿身边的记者小哥看到花束后,神色明显黯淡了一瞬。 原来这位亲切的记者小姐,居然是个汉奸的好种子。 她竟还拿出花来献给日本人,未免太没骨气。 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了! 他冷眼摇摇头,再不去看龙椿。 龙椿这头儿则轻轻咽了口唾沫,等到吉田光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便立刻站起了身,又满面笑容的道。 “吉田さん、ようこそ中国へ(吉田先生,欢迎来到中国)” 吉田光看到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孩时,起先是吓了一跳。 可当他看见女孩手里的鲜花和脸上的笑容时,便不觉软化了神色。 吉田光此次来津,就是为了表示日军的亲和而来。 他抬手挥退想要上前的警卫,又用日语笑道。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それとも日本への留学経験がありますか?(谢谢你,你是日本人吗?还是在日本留学过?)” 龙椿笑弯了眼睛:“はい、私は日本で政治を学び、あなたの政治理论にはいつも憧れていました(是的,我曾在日本学习政治,一直很钦佩你的政治理论)” 吉田闻言眼眸一亮,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就是曾为日本的大学教材里,着作过几篇关于时政的文章。 龙椿见吉田光的表情有所松动,便将花束送进他手里,又撒娇道。 “吉田さん、抱きしめてもいいですか? この人生でアイドルに会う机会がある人は本当に珍しいです!(吉田先生,我可以拥抱您吗?人这一生实在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偶像呢!)” 吉田光闻言立时眉开眼笑。 他拿着花束一脸和蔼,又想到所有人进场前都已经缴了械,便放心道。 “もちろんです! 可爱いお嬢様に抱かれちゃいます! それも私の喜びです!(当然了!能被可爱的小姐拥抱!这也是我的荣幸!)” 龙椿笑着,俯身便拥抱了吉田光。 当两人的身体接触时,龙椿的手正好落在了吉田光的后背。 人后颈的脊骨上,有一块骨头很特殊,它位于颈椎的最下部,只有小小的一块。 这一块骨头是所有脊骨里最脆弱的一块,也是最容易受害的一块。 电光火石之间,龙椿手上下了猛劲儿。 借由拥抱的姿势,她精准抓住了吉田这块小脊骨,然后狠命往后一拽。 咔吧一声脆响后,龙椿便吐出了藏在嘴里的刀片。 在这吐出刀片的一瞬间里,龙椿又反手接住了刀片,对着吉田的脖子就划了下去。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才不到五秒钟时间。 然而,即便龙椿已经足够快了。 可等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窗边后,她的腿上也还是中了两枪。 龙椿算的奇准,她深知自己今天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特意安排了黄俊铭在窗边接应,好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 ...... 今天的天津格外冷,整座城都泛着一股阴冷的铁青色。 龙椿坐在副驾驶上,她脸上还糊着吉田光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腿上的枪伤又疼的火烧火燎。 黄俊铭开着车狂奔在出城的路上,身后的追兵已经被他甩开许多。 小礼堂四周也已经被卖报纸的小孩团团围住,延缓了余下追兵的追击速度。 黄俊铭侧头看向龙椿,额上冷汗涔涔。 “阿姐,没事吗?” 龙椿闻言失笑,一张嘴连牙齿上都是一片殷红。 她笑着道:“你瞎了?谁挨了两枪能没事?还不开快点儿!” 黄俊铭闻言哭笑不得,抬手一抹额头的汗,又更用力的踩起了油门。 ...... 晚上九点,龙椿回到了小二楼。 她的腿已经在医院取了子弹和弹片,也包扎好了。 龙椿一回家就接到了韩子毅的电话,她虽然腿上还疼,可心里却是高兴的。 高兴到等不及要跟韩子毅炫耀自己的战绩。 “你教我的那些日语还真是有用!那个吉田已经被我杀了,厉不厉害?” 电话那头儿的韩子毅听见龙椿的声音后,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天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一万个?”龙椿挑眉。 韩子毅捏着眉心苦笑:“不开玩笑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 韩子毅无奈摇头:“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就腿上,我躲着来的,没伤到骨头” “......你呀”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心情很是不错。 就在她端起金雁儿送来的面碗,想延续一下“上车饺子下车面”的美好传统时。 卧室里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龙椿伸手接起,便只听那头儿的柏雨山说。 “阿姐,成了” 龙椿挑眉一笑,也不答话,只探头去看卧室窗外的月亮。 嚯,好大一颗胖月亮。 明明白天还是阴天来的,不想夜里又出了月亮。 也是奇了。 ——魁卷完—— 第1章 血(一) 1934年。 二月十四日,除夕当天。 龙椿今天一睁眼就被小柳儿拽着换衣裳。 换完衣裳后,金雁儿又从外间拿进来一双大红色的棉窝窝。 龙椿半梦半醒的看着那双酷似红灯笼的棉鞋,不觉歪了脑袋。 “给我穿的?”她睡眼惺忪问。 金雁儿小脸通红,捧着棉鞋就点了点头。 “我妈走之前教我做的,我做的不好,有些胖......” 龙椿眯着眼又看了看那棉鞋,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有些胖?这穿上跟踩俩寿桃有什么区别?拿走,不穿” 金雁儿一听这话,当即就害臊了,只想捧着棉鞋跑出门去。 她对龙椿的脾气还不甚了解,并不知道她有时说话,都只是对事不对人的。 小柳儿见金雁儿窘迫起来,便晓得她是误会了龙椿的话。 于是她伸手就拿过棉鞋,蹲下身就给龙椿套上了。 “就要穿!”小柳儿喊起来。 龙椿被小柳儿喊的一愣,伸手就拍她脑袋。 “大过年的别找揍” 小柳儿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又嘟起嘴埋怨道。 “阿姐!这个鞋金雁儿做了半个月呢!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做!你怎么还不领情!” 龙椿闻言看了一眼金雁儿。 “你点灯熬油做的?” 金雁儿红着眼圈,喃喃摇头:“没有的......就是小柳儿称了棉花回来......我看放着也可惜......就......” 龙椿这厢不等金雁儿说完,就又低头去看脚上的棉鞋,直言不讳道:“点灯熬油还做这么难看?” 金雁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龙椿瞧见她的两汪眼泪,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又弥补似得道:“但是还挺暖和的,穿着就穿着吧,唉” 金雁儿闻言一愣,而后还真就叫这么一句话给哄好了。 小柳儿蹲在地上捂着嘴一笑,又对龙椿道:“阿姐,外头还有柏哥带回来的新衣裳呢!” 龙椿端起床头的茶喝了一口后,便穿着睡衣踩着寿桃外出去看新衣服了。 客厅里,孟璇穿着一身貉子毛皮草,富贵难当。 她仍同去年一样,做一个黄皮子成精的新年装扮。 柏雨山穿的素些,灰呢子长大衣,新皮鞋。 内里又穿了英国式样的西装三件套,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唯有一条红围巾而已。 龙椿又挪动目光去看黄俊铭,只见这小伙子凭着自己年轻火气旺。 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腿上也只一条牛仔布的单裤,脚上也是单鞋。 龙椿看了看三人,又端着茶杯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将自己的两只寿桃脚搭在了茶几上,做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来。 她面上带着笑容,心中只想这一年虽多灾多难。 但好在是没出现什么人员伤亡。 如今新年又至,该在的人也都在,实是令人安慰。 龙椿这头儿自顾自的开心起来,一边晃荡着脚上的棉鞋,一边又乐呵呵的笑着。 这一年来,孟璇在西安可谓是忙了个百事缠身。 她整天神魂颠倒的算计着进账出账,有时忙的连电话都顾不上往家里打。 昨晚凌晨时分,她才急匆匆的下了火车到了北平。 柑子府的规矩,倘或没有天大的事情,就一定要回家过年的。 静默之间,小柳儿拉着金雁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之后,五个人又围着沙发坐了一圈包围住龙椿。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面上笑的十分温柔。 “真好,都争气,一个也没死” 孟璇脸上还带着舟车劳顿的倦容,可一听这话,却还是忍不住的一笑。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啊” 她一边驳着龙椿的话,一边又趴下身子,将脑袋躺在了龙椿的大腿上。 龙椿摸猫似得摸了摸孟璇的头发,又抬眼看向柏雨山和黄俊铭。 “你俩昨晚去接的小孟儿?” 黄俊铭嘴里咬着一只油果子,一脸懵懂的摇了摇头。 “我没去,柏哥说他去接,我就躲懒了” 龙椿闻言笑的有点坏,自从柏雨山和小柳儿从兵工厂回来后。 柏雨山就天天催她往西安打电话,让她问问孟璇什么时候从西安回来。 龙椿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孟璇,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你昨晚几点下的车?” “九点多” 孟璇窝在龙椿腿上,玩着自己身上的皮草毛毛,丝毫没发觉这话里的机锋。 黄俊铭却一皱眉,发觉了其中不对。 “嗯?可是柏哥今早上五点才回来睡觉的” 眼下小二楼人多,黄俊铭和柏雨山都住在北平饭店的长包房里。 是以柏雨山几点回房睡的觉,黄俊铭再清楚不过。 话音落下,龙椿和孟璇齐齐挑眉。 龙椿看向柏雨山,笑问:“你昨晚上把人接哪里去了?” 柏雨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孟璇就紧接着问道。 “嗯?怎么回事?我昨晚下了车就进酒店睡觉了,柏哥走的时候也才十点不到啊” 柏雨山没想到,今年除夕的头一个娱乐项目,居然是一家老小一起审他。 难得的,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红了脸。 柏雨山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却是孟璇突然福至心灵的一捂嘴。 “你昨晚不会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宿吧?” 此话一出,就连金雁儿这个全然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姑娘都脸红了。 龙椿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意思?他站你门口干嘛?” “我......” 孟璇从龙椿腿上坐起来,刚想将昨晚的情况说出来,就看到了脸红到脖子上的柏雨山。 忽而,孟璇噗嗤一笑。 “没事,阿姐,咱们逛集去吧,说是明儿开庙会,但我看今早出去练摊儿的还不少呢” 龙椿笑起来,也不想当着人前逼问这俩小孩儿,便道。 “行吧,这一年到头都死气沉沉的,难得活泼这一天,走吧” 今年过年的安排是柏雨山一早就定好的。 因着家里没有大师傅,龙椿对年饭又有讲究。 是以他提早在百福楼里定了一桌年夜饭,晚上又在虎坊桥的浴场里包了房间。 如此这般,一干人白天的时间倒是空出来了,出去逛逛买点零碎儿也好。 第2章 血(二) 出门之前,龙椿看着镜子一身红装的自己,十分不适的皱了皱眉头。 眼下她脚上除了金雁儿做的那双小棉鞋以外,还有柏雨山买的一件正红色的驼绒短衣大衣。 龙椿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红彤彤的纸扎人。 她来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穿,只说自己要穿平常的衣裳。 可孟璇和柏雨山不比小柳儿和金雁儿好糊弄。 他俩本来就没比龙椿小几岁,又深知龙椿的脾气是绝不会为这种小事动肝火的。 是以柏雨山便一把将龙椿架着腋下提起来,孟璇又笑着打开了家门。 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有金雁儿也紧随其后。 一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将龙椿带出了家门。 逛集会时,龙椿只觉自己一张老脸被衣裳映的通红。 期间小柳儿还买了六个大大的虎头帽,给每个人脑袋上扣了一顶。 龙椿本来都预备着骂街了。 却无奈小柳儿一拉金雁儿的手,呲溜一下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孟璇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各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黄俊铭伸手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虎头帽,虽然也觉得怪异。 但又觉得横竖今天是过年,虎头虎脑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自己这样戴着,也刚好能和阿姐凑成一对。 这样很好。 集会之上人来人往,龙椿一脸郁闷羞耻的带着孟璇柏雨山黄俊铭走在后头。 小柳儿则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要买一点。 等买到身上没零钱了之后,她就扭回头来找龙椿要一点。 及至把龙椿的荷包要空后,她又接着问柏雨山要。 金雁儿在一旁看着龙椿和柏雨山宠溺的笑容,心下觉得十分羡慕,眼里也满是艳羡的光。 不过龙椿这个粗脑筋的,自然是看不出小姑娘的欲言又止的。 但柏雨山却是心细,他只扫了一眼金雁儿,就明白了她的胆怯和羡慕。 柏雨山笑笑,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来递给了金雁儿。 “小柳儿要钱都是买玩儿的,你也给自己买点女孩儿用的东西吧,抹脸的,扎头的” 金雁儿见状犹豫着不敢接,龙椿却斜眼看向柏雨山。 “给几块钱够买啥的?” 说罢,龙椿就伸手在柏雨山和孟璇身上搜刮了一番。 直掏出了三十几块大洋和一个小金镯子。 她手一挥将钱和镯子都丢给了金雁儿,又道。 “这差不多够了,买去吧,别跟人划价儿,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金雁儿拿着镯子和钱,一时又有些想哭。 “谢谢阿姐,谢谢孟姐,谢谢柏先生” 柏雨山笑:“都住家里了,叫柏哥就行了” 金雁儿湿着眼睛,很用力的一点头。 “嗯!柏哥!” 孟璇站在柏雨山旁边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不由酸不溜秋的一叹气。 等到金雁儿跑去找小柳儿后,她又小声的跟柏雨山闲话起来。 “你可悠着点儿笑,别又让小姑娘瞧见了,再爱上你” 柏雨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不理会她含酸拈醋的话,只道。 “那镯子要紧吗?阿姐也没问你就给人了” 孟璇“嘁”的一声。 “什么好东西,给人就给人了呗,我还没见过个金镯子吗?”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轻叹,随即又停下脚步。 龙椿没发觉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只带着黄俊铭往前钻了钻,直奔着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场去了。 人潮涌动间,柏雨山低下头看向孟璇。 他眼中柔光潋滟,像是春水一池,也像是静水一潭。 孟璇叫他看的一怔,明明他还没开口说话,她却已然不自在起来。 “怎么不走了?你......” 柏雨山没敢等着孟璇把话说完。 他怕孟璇又刻薄起来,坏了此时此刻的气氛。 柏雨山深吸了口气,几乎僵硬的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戒指盒。 昨天晚上,孟璇下车就看见了柏雨山。 她憋住心里的快乐走向他,嘴上依旧是爱调侃。 “你不是给人看大门去了吗?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柏雨山早惯了她的阴阳怪气,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后,便习惯性的陪她斗嘴。 “看大门还能看出什么结果?谁还能看出个老婆来?” 孟璇一耸肩:“那是你笨才看不出老婆来,我反正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是嫁人,就一定要嫁个心甘情愿给我看家护院,又让我当狗使唤的男人” 此时此刻,柏雨山托着戒指盒站在孟璇面前,紧张的直咽唾沫。 “我......昨晚上确实给你看了一晚上大门,也算是看家护院了吧?至于当狗使唤......你......你要是肯戴上这个戒指,我就肯给你当狗,说到做到” 柏雨山话音落下的一刻,孟璇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了。 她在一片寂静的哨音中,强装镇静的低下了头。 须臾后,孟璇说。 “柏雨山,你可别有二心” “不会,我已经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 下午四点,小柳儿和金雁儿各自举着四五串儿糖葫芦和糖画儿,还有一干小玩意儿进了百福楼,预备吃年夜饭。 龙椿则带着黄俊铭紧随其后,两人皆是双手插兜,走路带风的样子。 期间龙椿还仗着自己个高,偷偷低头吃了好几个小柳儿的糖葫芦。 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想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哑着嗓子吭哧。 等到一行四人坐上饭桌后,柏雨山才和孟璇姗姗来迟。 龙椿一边抢小柳儿糖画一边道:“你俩哪儿去了?逛着逛着不见人了呢?” 孟璇脸色微红,只说:“看见个首饰铺子,进去看了看” 龙椿挑眉,睨了一眼孟璇的手。 “买了个戒指?” 孟璇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躲躲闪闪的“嗯”了一声。 龙椿见状便笑起来,却是不再细问。 第3章 血(三) 小柳儿见龙椿走了神,立刻就将糖画儿抢了回来,又叽叽喳喳道。 “阿姐你真的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买!我买了你又抢!你臊不臊呀!我那糖葫芦头都没了!就是你吃的!” 龙椿撇嘴:“小黄吃的” 小柳儿气鼓鼓的:“俊铭哥才不会呢!” 黄俊铭低头端着茶杯笑,丝毫不做辩解。 约莫一刻钟后,年夜饭就被一众侍应端上了桌。 眼下这个时节,物资并不丰富。 是以即便柏雨山花了大价钱,但餐馆里的年夜饭,也还是很难讲究的起来。 此刻,席面上只上了些寻常鸡鸭鱼肉。 但又因为是年饭的关系,便特意加了一道讨口彩的四喜丸子。 龙椿看着那道四喜丸子,心下觉得寒酸,便道:“再多加一盘丸子,人多,就这么四个丸子,一人一个都不够分的” 侍应听了这话赶忙点点头下去准备,而坐在龙椿下首的柏雨山却有些不自在了。 他解释道:“阿姐,今年不比往常......” 龙椿摇摇头:“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眼下这么个形势,有的吃不错了,神仙庙里的孩子都安顿好了吗?” 黄俊铭闻言点头:“都好了的,还是照往年买了活猪活羊,请了人烧大锅饭,这会儿应该已经吃上了” 龙椿点头:“好,那咱们也吃” 席间,饭桌上的气氛并不热络。 龙椿有些沉默的给小柳儿和金雁儿夹了些菜,而后又对着侍应叫了酒。 孟璇抬眼看向龙椿,只问:“阿姐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龙椿轻笑:“少喝一点不打紧” 侍应将酒送来的时候,柏雨山便搁下筷子,起身给龙椿斟了酒。 龙椿也不说话,只是一口气喝了三杯。 酒杯落下时,桌上众人都看出龙椿不对劲了。 龙椿也不藏着掖着,只吩咐小柳儿给大家都倒了一杯酒,而后才道。 “今年年一过,我就打算到西安去了” 孟璇本以为龙椿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笑起来,只道:“好啊,反正我在西安的房子也大,阿姐去了想怎么住怎么住” 龙椿笑着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刚摘下来的虎头帽,轻声道。 “我一个人去西安,你们要往香港去” 话音落下,包间中静的落针可闻。 许久后,柏雨山凝眉看向龙椿。 他一改往日的听话,斩钉截铁道:“不” “不就不要认我”龙椿道。 桌上众人都看着龙椿,龙椿有些难捱的叹了口气。 “你们先去,到了那边也没人知道咱家是干什么的,管你们是做生意还是跑码头,总之先在那边站住脚,但不要再沾现在这个行当,别再弄得臭名昭着,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之后我等这边的事落定,也就过去了,行不行?” 孟璇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赌气似得抱起两只胳膊,只问:“怎么叫落定?打的赢是落定,打不赢是落定?” 龙椿摇头轻笑:“钱花完是落定” 柏雨山闻言鼻头一酸,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龙椿按住了肩头。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钱包递给柏雨山,又道。 “多的没有,有的全在这里头了,再有地契房契都是小柳儿收着,余下的钱阿姐要带到西安去,你看了数目也别嫌少,阿姐也不知道香港的行情,但买铺子做生意应该是够的” 说到这里,龙椿莫名哽咽一下。 其实按照她很久之前的打算,她是最最想在北平做正经生意的。 她想跻身正常人的行列里,同那些大家掌柜们往来交手。 做一些你卖我买,寻常干净的生意。 她早就不想再过这种人为财死的日子了。 她以前不怕报应,但现在怕了。 只不过她不是怕报应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她怕自己做下的那些孽,会报应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更怕这些报应,会落在孤立无援的韩子毅身上。 龙椿再度抬眼:“我说清楚了没有?” 无人回话。 小柳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四喜丸子。 那是很大的一颗肉丸子,阿姐夹给她的。 倘或龙椿没有说刚才这番话的话,她一定会高高兴兴把这颗丸子吃下去的。 可现在,她就只想哭。 “不去......就不去......”小柳儿呜咽着说。 龙椿听见了她说话,却没有再惯着她,只一味看着柏雨山。 “我说清楚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道:“......说清楚了” 龙椿笑,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酒吃了饭,咱们就往虎坊桥去,好好去去晦气” 话音落下,桌上无人动作。 龙椿好笑似得眯了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硬生生震的桌子响了一声。 “大过年的,逼我动粗是不是?” 这一下过后,小柳儿和金雁儿皆委屈巴巴的举起了酒杯。 而后便是柏雨山,他红着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将杯子举到龙椿手边。 这之后便是孟璇和黄俊铭。 孟璇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愿意,却也还是举起了杯子。 黄俊铭则紧紧盯着龙椿,用一种古怪的神情举了杯。 龙椿看着神色怪异的众人,忽然就觉得可笑。 “非弄的这么生离死别吗?照现在这个烧钱的速度,等我去了西安,没准儿两个月就过来了” 小柳儿扭头看着龙椿:“那说好了,就两个月,多一天也不行” 龙椿笑:“行,要是我过去你没给我拾掇出个落脚的地方,就等着我揭你皮!” 小柳儿被逗着了,眼泪吧嚓的笑了两声。 之后又对着龙椿手里的杯子一撞,十分豪迈的仰头干了杯。 “好,等去了香港,我一定赚钱给阿姐买大房子” “你呢?”龙椿看着孟璇问。 孟璇眨眨眼,睫毛上沾惹出一点泪光。 “我就出去跑生意,这几年家里那次买枪买炮不是我去谈的” 龙椿笑,又挑眉看向黄俊铭:“你呢?” 黄俊铭低头咽了口唾沫,压抑住心中几近澎湃的痛意。 “我开武馆,还是靠阿姐教我的本事吃饭” 龙椿红着眼点了点头。 “好,这样很好” 这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除了黄俊铭。 他只是无数次偷瞄龙椿,又无数次的别开目光,无声的心碎。 等吃完了年夜饭,龙椿带着众人去往虎坊桥的时候。 柏雨山只说要抽根烟再进去,等一干人进去后。 他又独自站在浴场外的路灯下,看了看龙椿给他的钱包。 随后,他便蹲在路边哭了一场。 龙椿说叫他别嫌少,可钱包里的票据凭证。 其数目已经够他带着孩子们坐吃山空一辈子了。 这是龙椿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阿姐半辈子的积蓄。 第4章 血(四) 浴场里,龙椿带着孟璇和小柳儿金雁儿,进了专给女孩儿用的包间。 龙椿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被小柳儿和金雁儿一左一右的搀扶,脱衣,又被泡进了一大池热水里。 许是离别在即,小柳儿和孟璇格外依恋龙椿。 两人腻腻歪歪的依偎在龙椿身边。 孟璇还喋喋不休的跟龙椿讲着到了西安该和谁联系,交际,接头。 龙椿听的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靠着池子边儿打起了盹儿。 孟璇便只好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一起给龙椿搓起了澡。 搓到一半后,孟璇看着越睡越死的龙椿。 只叹:“妈的,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当姐的心大,生离死别也不耽误她老人家睡觉” 小柳儿捂着嘴一笑:“阿姐一直不都这样吗?” 孟璇摇摇头,无奈一叹,边气边笑的给龙椿洗起了头。 心里也开始盘算着要给龙椿写个长长的留言笔记出来。 好叫她到了西安之后,也能像自己一样得心应手。 等搓完了澡后,孟璇拍了拍龙椿的脸。 想让她自己从浴池里出来,怕她泡久了头晕。 可龙椿硬是怎么拍都不肯醒,俨然睡了个一塌糊涂。 于是三个女孩儿又合力把龙椿从池子里拖出来。 给她换上了浴场专用的棉睡衣,又给她拾掇干了头发。 却不想一切刚收拾好,龙椿就醒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三人,只大爷似得道。 “洗渴了怎么,水呢,我要喝水” 孟璇大怒:“刚拖你出来的时候你一点儿劲使不上!差点给我们仨累死!这会儿又清醒了是不是!” 龙椿烦躁的舔舔嘴:“大过年的你老吼我干什么?你这炮仗脾气,也就雨山那个受气包吃得消,再找别人屎不给你打出来” 孟璇哼的一声:“我借他俩胆儿!” 小柳儿听了这话,当即看向孟璇,一脸震惊道。 “嗯?这话什么意思?诶?孟姐你脸红什么!咱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 “......” 午夜时分,龙椿和姐妹仨一起坐在包间里的小客厅内。 她喝了一杯浓茶醒了醒酒,随后又借来孟璇的手表看了看。 见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了,便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裳,预备回家里一趟。 孟璇看着她穿戴也不放心,于是又一边起身给她梳头发一边又道。 “这个点儿还出去?有活儿?” 龙椿一笑,伸手一点孟璇手上的戒指。 “你是有着落了,我这头儿想见人却是没有,我跟他讲好了的,过年见不到面的话,就要和他打个电话” 孟璇羞怯着一打龙椿的手,满脸别扭道。 “大冷天为打个电话还专门跑一趟,这当兵的也不知道心疼人的,就不能打这里柜台上的电话吗?” 龙椿笑笑:“就家里号码他能打,再打别的电话,别人就知道他往北平打电话了” 孟璇闻言不说话了,只撅着嘴替龙椿穿好了衣裳。 “打完电话还回来么?柏哥还说洗完了之后一起上三楼打麻将呢” “回来,你们先玩儿” 说罢,龙椿又低头就着小柳儿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随后便出门了。 龙椿走后,孟璇就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去了三楼。 柏雨山和黄俊铭洗澡都快,早已在三楼的棋牌雅间等着了。 黄俊铭见孟璇来了,便以为龙椿也在后面。 于是又起身找侍应要了十包香烟和四五碟点心。 可等香烟和点心都上来了,龙椿却迟迟不见来。 黄俊铭不解,便问:“孟姐,阿姐呢?” 众人围着麻将桌落座,孟璇撕开烟盒咬出一支,只道。 “阿姐家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咱们先玩” 小柳儿伸手拽住黄俊铭。 “快坐快坐,我和金雁儿打一家!嘿嘿,今晚给你仨卷死!” 柏雨山笑:“就你这个牌路,也就卷的死阿姐那个打牌不看牌的” 黄俊铭坐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知道凭龙椿的本事,回趟家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便又跟着众人一起码牌。 期间黄俊铭还问:“柏哥,咱们真的听阿姐的,往香港去么?” 柏雨山垂着眼看牌,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不去怎么办呢?阿姐怎么对朗霆的你也知道,她说不认了,那就真的是不认了,不是开玩笑的,再有......咱们在这里万一叫人拿住,阿姐反倒要受害,这些日子咱们弄死了不少日本人,眼下不走的话,迟早都要被人抓住尾巴连窝端的,到时候阿姐一个人好跑,要是咱们都在,就不好说了” 一番话毕,众人皆是沉默。 黄俊铭叹了口气:“只能盼着阿姐早点来找咱们了吗” 柏雨山点头:“是这话” 说罢,柏雨山又看着孟璇笑起来。 “没事儿,阿姐的本事咱们都知道,两三个月的时间,肯定出不了大事” 孟璇闻言亦点点头。 “嗯,是,阿姐肯定出不了事,西安那边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大的危险,都会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明明心里都担忧的不行,可嘴上却强行安慰着自己。 小柳儿傻傻的拖着金雁儿。 她看不出柏雨山和孟璇的强作欢笑,只单纯的相信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黄俊铭低着头,有些压抑的叹了口气。 “但愿是这样” 第5章 血(五) ...... 龙椿回到小二楼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电话响。 她独自站在黑暗中笑了笑,又迅速开了家门跑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韩子毅的声音温暖如旧。 “小椿,新年快乐” 回家路上,龙椿跑的有点儿急,此刻略微有些气喘。 她反复呼吸了几次,及至气息均匀后,才对电话那头开了口。 却不想比她先张开嘴的,是一场骤然响起的爆炸声。 一开始,龙椿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晃动了一下,接着听筒就传来了一阵电流音。 电话断掉了。 龙椿呆了三四秒后,便不再理会电话里的动静。 她丢下听筒走去了窗边,瞧见了窗外的火海。 爆炸的地方距离小二楼很近,近的跑步就可以跑回来,正是她刚刚离开的虎坊桥。 龙椿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立时没了表情。 她来不及走门,就着窗口便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的膝盖被磕了一下,可她浑不在意,立刻又起身往虎坊桥跑去。 今夜日军轰炸的最后一颗炸弹,是当着龙椿的面丢下来的。 龙椿眼睁睁的看着那比她快上千倍的飞机,怪物似得盘旋在北平上方。 它们的肚子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砸在了北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上。 大约两分钟左右。 虎坊桥被炸平了。 本来人来人往的大浴场,此刻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盛着血水的深坑,变成了爆炸的中心点。 龙椿的耳朵被炸弹的巨响震的流了血。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一种寂静的怪声。 就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不间断的吹哨子一样,很刺耳,很疼。 龙椿顶住劈头盖脸的热浪冲进硝烟里。 一瞬间,她鼻子里的黏膜被火药味刺激的犹如刀割。 可她顾不上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她只是歇斯底里的喊。 “雨山!” “小孟儿!” “柳儿!” “俊铭!” “金雁儿!” 无人应答。 龙椿看着街头四散奔逃的人,她冲他们喊。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刚还在浴场里,你见浴场里的人跑了吗?有人跑出来了吗?” 龙椿吼叫的声音奇大,原本只顾着逃命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那人看了一眼龙椿,一边双手抱头一边跑着喊道。 “跑个屁啊!头一个炸的就是浴场!能跑哪儿去啊!” 龙椿看着这人嘴巴在动,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大声点!” 那人一见龙椿这样,几乎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一时间,龙椿身边来来往往的跑过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往外跑,试图逃离爆炸的中心。 逃离那股刺鼻辣眼的硝烟味,逃离那一阵一阵的,代表死亡的热浪。 然而龙椿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她狂奔着往爆炸的腹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被炸飞在浴场周边的尸体。 这些尸体多是不全,胳膊腿儿的零碎,黑乎乎的一个叠着一个。 火舌窜袭之下,北平街道上的电路被全数烧毁,路上早已没了照明。 龙椿的眼睛也被爆炸的烟尘熏的生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火光之中,龙椿用力揉了一把眼睛,二话不说就扑到了那堆尸体里。 她不停的翻找起来,试图从这些尸体里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来。 龙椿不知道自己一共翻了多久。 爆炸的火是几时灭了的,她不知道。 北平的天是几时亮了的,她不知道。 天上的雪是几时下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最后,龙椿找到了十分整齐的五具尸体。 其间两具男尸是柏雨山和黄俊铭,三具女尸是孟璇,小柳儿,金雁儿。 龙椿将他们和人群区别开,又尽量平整的将他们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之后,龙椿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狗似得刨了一夜尸体。 她累了。 她得歇歇。 恍惚间,龙椿抬头看了看天。 只见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像是一场撒不完的纸钱。 龙椿没哭,她略缓了缓就又站了起来。 她想,她得找个阴阳铺子,给死了的五个人操办后事。 野地停灵对来世不好,老太爷以前跟她说过。 说死了不做身后事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投胎。 龙椿知道阴阳铺子在哪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了句。 “阿姐一会儿就回来” ...... 巡捕房是快中午的时候才敢冒头的。 龙椿带着阴阳铺子的伙计回到虎坊桥后,便着手给五个人收尸。 巧的是,龙小强这个警察署长也在当场。 他也正带着一众巡警给民众收尸,旁边还有小职员在给死人登记造册,通知家属。 他见到龙椿背影后,便笑着招呼道:“大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龙椿没有回头,她见一个伙计抬手就要提小柳儿的脖子,立时就火了。 她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托住小柳儿后腰,小心翼翼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不要生拽!再拽都他妈别活了!” 小伙计们一吓,不知道收个尸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提死人脖子还能给提疼了不成? 但龙椿此刻的形容,实在是太像一个疯子了。 且平时柑子府威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和她硬来,便只得轻手轻脚收敛起来。 龙小强在龙椿身后看着,渐渐察觉出一点不对,他伸手拍了一下龙椿的肩头。 龙椿随即背着尸体回了头,这一回头,倒把龙小强吓了一跳。 龙椿的脸是熏黑的,头发上又盖了一层白雪。 下巴和额头上则全是被火星子烧出来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层焦痂。 眉毛大约也是被火燎了,看着烂糟糟的狼狈。 此刻的龙椿瞧着,简直就是个女鬼。 龙小强眨眨眼:“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歪头,发觉自己听不见龙小强说话。 她一手托着小柳儿屁股,腾出另一只手来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又用眼神示意龙小强再说一次,龙小强会意,又大声说了一次。 “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愣住了,这才想起刚才阴阳铺子的掌柜,为什么只拿手跟自己比划钱数。 原来,是自己聋了。 第6章 血(六) 龙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她又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又让龙小强说话。 结果仍是一样。 龙椿低下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龙小强说话了。 她还不知道聋子该怎么跟人说话,等以后再说吧。 她背着小柳儿转回身去,接着盯住小伙计们收敛尸体。 不多时,五具尸体都包裹好了,又一一安葬进了崭新的棺材里。 此后,小伙计又递了个纸条给龙椿,问说:是回您府上停灵,还是直接上山?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想起昨晚看见的飞机,不免心有余悸。 她木着脸。 “上山” 很久以前,龙椿在八宝山上买了很大一块地,足够安葬下柑子府的所有人。 她想,她们这些人出身都不好。 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就是干脆死了爹和娘。 是以她早早买下这块坟地,就是为了让她们这些没有来处的孩子,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归处。 送葬的队伍不算简陋,五口棺材一起抬起来,很有些哀恸的气势。 龙椿走在柏雨山的棺木旁,伸手给他扶了棺。 之后每走一段路,她就换一副棺木扶着。 等到了八宝山上后,五副棺木上都沾上了龙椿带血的手印。 埋棺之时,一个颇有些眼色小伙计凑到了龙椿身边,又塞给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昨晚神仙庙和南四胡同也遭了灾,里面的孩子没有活口,掌柜托我问您,您看还叫我们收敛吗?要是一道抬埋,再加上刻碑,钱就另算了。 龙椿看着纸条点头,知道那掌柜晓得柑子府的底细,便道。 “都要收敛,做体面些,钱是小事” ...... 大年初一,凌晨时分。 龙椿带着一身土和血回了家里。 她已经很累了,本想直接上床去睡一觉,又想起自己身上脏的厉害。 卧室里的床又是小柳儿出门前铺好的,上头的床单被罩一应都是新的。 龙椿站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又转身去了浴室里洗澡。 这两天天冷,小二楼的热水管子连在老王府背后的一干熟食铺里。 年节下,熟食铺生意好。 是以便将锅炉烧的格外热,连带着小二楼的热水暖气都滚烫起来。 龙椿进了浴室脱了衣裳,又伸手扭开热水龙头,拿起花洒就对着自己的头脸一顿冲。 她脸上原本就很疼,被热水一冲就更疼。 不过她也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的拿着肥皂给自己搓洗。 脸上的燎泡受了肥皂和水的刺激,一下就破了皮。 脓水前赴后继的燎泡里流出来,又立刻被热水冲走,只留下一阵阵刺痛。 龙椿一边冲水,一边看着自己指甲里的血和泥。 她又伸手拿过自己的牙刷,对着指甲使劲刷了一番。 直到指甲缝里渗血了,她才停了手。 洗完澡后,龙椿顶着自己这张血肉模糊的脸,拿毛巾擦干了头发。 恍惚间,她抬眼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眉毛被火燎没了,其余的倒还好,只是皮外伤而已。 龙椿又低头去看镜子下的小台子。 小台子上有小柳儿的雪花膏,还有孟璇刚带回家孝敬她的法国香水,说是无花果味儿的。 也有金雁儿的从天津带来的一把木梳子,她还说,这梳子原本是她妈的嫁妆。 再有就是黄俊铭的刮胡刀。 这个刮胡刀,是柏雨山在黄俊铭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领着他去洋行里买的。 德国牌子,十分经用。 龙椿拿起那罐雪花膏,扭开盖子挖了一点出来,涂在了自己的伤脸上。 而后又拿起那瓶法国香水喷了喷,又再仔细的闻了一下,却没闻见任何味道。 龙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好奇的问道。 “鼻子也坏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末了,龙椿叹了口气。 她赤身裸体的走出了浴室,钻进了小柳儿睡过的那一边被窝里。 几乎只用了几秒钟,龙椿就睡着了。 她累极了,早在昨晚,她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及至看见那些尸体后,她的三魂七魄便彻底木了。 她只是本能的为她们料理了后事,至于自己痛苦与否,她尚且没有心力来管。 龙椿睡的很深,很深。 她做了一场迷梦,梦里是初遇柏雨山的那个夜晚。 彼时柏雨山还只是个青头小伙子,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姐弟相称,相依为命。 柏雨山从一个不会开枪的小伙计,变成了弹无虚发的二老板。 龙椿被梦魇住,难受的翻了个身。 她没有眉毛的眼窝里,满是睡梦中流下的泪。 她睡的很沉,沉的几乎要醒不来。 她睡着,哭着,在梦里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大年初二,龙椿没有醒来。 大年初三,龙椿醒了,却没有从床上起来。 大年初四,龙椿又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大年初五,龙椿起来喝了一口水,又回房睡下了。 大年初六,韩子毅一枪打碎了小二楼的门锁。 他原本是想踹门的,但他又实在没有力气。 龙椿还是五天前的姿势。 她干干净净的躺在卧室床上,仰着脸,似睡非睡的模样。 这几天,龙椿只上了几次厕所。 实在觉得渴了就扭开厨房里的水龙头,喝上几口生水再接着睡。 韩子毅快步走进卧室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无花果的香味儿。 他着急的俯身去看龙椿,只见龙椿的脸色已经红的发绀。 除了这诡异的脸色之外,她脸上还有些稀烂的伤口。 像是外伤受了刺激,反复化脓的模样。 “小椿,醒醒,快醒醒” 打门锁的枪响没能叫醒龙椿,韩子毅的呼喊也没能叫醒龙椿。 这不像龙椿,从前的她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 韩子毅皱紧眉头,狠下心在龙椿烂糟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如他所料,她在发烧,极有可能已经烧糊涂了。 韩子毅想将人抱起来,可他实在是太过无力。 第7章 血(七) 他刚一托住她腰腿想起身,就手脚一软跌回了床上。 韩子毅咬了牙,又半跪在床边将龙椿揽到自己背上,就这么背着人出了小二楼。 北平的雪,从除夕下到了初六日。 它一时下,一时停,总是绵延不绝,弄得全城缟素。 龙椿趴在韩子毅背上,半梦半醒之间,她模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听不见韩子毅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前方的路,以及路上五寸厚的雪。 龙椿不解的想,今年的雪怎么下的这么大? 都快赶上她初次来北平的时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的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的她,竟又成了一个人。 龙椿笑了笑,又头昏脑涨的臆想到,不过雪下大点也挺好,小柳儿最喜欢玩雪。 估计是等不到天亮,她就要带着金雁儿出去堆雪人了。 龙椿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将人背到医院里后,便叫来医生为她料理伤处。 医生为龙椿检查了一番,只道:“没有大的外伤,就是感冒发烧了,退了烧就好了,脸上也都是小灼伤,也好治,擦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但她耳朵眼里有血痂,我估计她醒了是听不见话的” 韩子毅听了医生的话后,只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后他又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不肯对外人表露情绪,只问。 “耳朵能治吗?” “不好说,最近来了好几个被炸聋的,有的聋几天就好了,有的就......” 医生走后,单独一间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韩子毅脱了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的上了病床。 他将龙椿抱进怀里,也不敢伸手碰她血丝丝的脸。 只一味让她靠着自己,好叫她睡的踏实些。 龙椿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时,韩子毅正拿着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给她滚手背。 她手背上有一大片乌紫色的淤青,是挂退烧点滴挂出来的。 龙椿眯眼看着那颗滚来滚去的鸡蛋,半晌才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 她伸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嗓子仍是哑哑的。 “你怎么来了?” 韩子毅一日夜没合眼,听见龙椿的话才从她手背上抬了头。 看着龙椿憔悴的病容和伤痕斑驳的脸,他倒是忍住了没哭。 他将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俯身抱住龙椿,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你还好吗?”他问。 龙椿闻言,鼻腔有些酸麻。 她沉默一瞬,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 “不太好”她说。 韩子毅刚到北平的时候,就知道虎坊桥受到了轰炸。 他在平津军大营里喂了几个专事情报工作的小参谋。 以此确保能够时时知道北平的动静。 韩子毅被龙椿这句“不太好”堵的心头发酸。 他红着眼眶,极度敏感的天性,让他完全感同身受了龙椿此刻的痛苦。 “......孩子们全都?” 龙椿点了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绵长的钝痛滋生。 她甚至还未卜先知的预感到,这种钝痛将会终其一生的伴随她。 倘或雪子医生在,她则会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比如“创伤”。 然而龙椿并没有这种专业知识。 她只知道,她在痛。 且往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带着这份痛过活了。 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言语的力量总是有限。 韩子毅轻抚着龙椿的头发,心痛的低语道。 “我该怎么帮你?” 他来北平之前,就猜到了龙椿应该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居然能够沉痛到如此地步。 在小参谋来跟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闻听了众人的死讯后的他,一度心惊到站立不住。 他同柑子府众人瓜葛不深,都惋惜心痛了这个地步。 那龙椿呢? 龙椿要怎么办? 静谧之下,龙椿疲惫的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男人的怀抱里沉溺了片刻。 一刻钟后,她再度睁开眼。 这一睁眼,她眼中的哀伤和疲倦便都褪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韩子毅的后背,轻声道:“给我支烟” 韩子毅闻言起了身,照常理讲,此刻的他真的无法拒绝龙椿的任何要求。 但...... “你现在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抽好吗?”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盯着韩子毅。 韩子毅被她看的难受,忍不住的动摇起来。 他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我点一根,你抽一口过瘾行吗?只抽一口应该没事” 话毕,龙椿却仍是皱着眉头。 韩子毅无法,就这样被龙椿的沉默打倒。 可谁知他刚要起身去拿烟,龙椿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听不见你说话” 韩子毅一怔:“你刚刚还能......” 说到这里,韩子毅便好似发现了什么,他赶忙俯身贴到龙椿耳边说道。 “现在这样呢?这样能听见吗?” 龙椿揉了揉耳朵:“可以,就是声音小,你大点声” 韩子毅几乎已经在吼着说话了。 他面色凝重下来,又绕着病床走了一圈,再对着龙椿的左耳说话。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龙椿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右耳能听见少许声音。 还得是正对着她耳边说的,稍微离远一些,她就听不见了。 龙椿对于这个情况接受的很快。 她在和龙小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个事实。 如今右耳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动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子毅却是不语,他又去找了医生。 医生进来病房后,手里拿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小锤子。 他对着龙椿的耳朵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治不了” 剧烈的爆炸声对龙椿的耳朵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大声哭,就是红着眼睛掉眼泪。 龙椿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聋了的是她,伤心欲绝的却是他。 她自己起床找了根烟抽,吸了两口以后又递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低着头接过,他也不抽,只是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哭的伤心不已。 龙椿叹了口气,笑着摸了一把韩子毅湿漉漉的脸。 “不要紧,真的,以后但凡碰见不想听的话,我就躲远点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挺好” 龙椿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韩子毅当场就从哽咽哭到了抽泣。 他一手捂着眼睛,哭的肩膀都抽动起来。 “再没比你心宽的了,明明什么罪都遭了,又偏偏什么都往好处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ilwxs.com 第8章 血(八) 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盘腿坐在床上。 照理说这是很近的距离了。 可龙椿却还是听不见韩子毅在说什么,只一味瞧见他哭。 龙椿低着头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和韩子毅像极了一对痴男怨女。 痴的是妄图用人力扭转天意,怨的是世情如此却仍难释怀。 龙椿伸手抱住韩子毅的脖子,难得温柔的将他的脑袋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次轰炸的地方,太巧合了,不像是冲着北平来的,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龙椿一边抚摸韩子毅后脑勺上的短发茬儿,一边自顾自的分析起了除夕夜的爆炸。 韩子毅闭着眼,脑袋抵在龙椿心口。 许久后,他也叹了口气,又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龙椿。 “的确是冲你来的,你在天津杀吉田光的时候,露脸了是不是?” 龙椿将右耳贴在韩子毅脑袋上,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她点点头:“是,我想的也是那天出了纰漏” 韩子毅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 “这次来轰炸的飞机和飞行员都是吉田光的嫡系,他们原本都是驻扎在唐山等着做军事演习的,日军现在还没打算要对北平实施大轰炸,过年那天的空袭,单纯就是那几个飞行员为了给吉田光报仇才做的,他们应该是临时查到了一点关于你的踪迹,来的匆忙,又没有上级批示,所以只炸了虎坊桥和神仙庙就撤了” 龙椿颔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嗯,除夕那天我带着雨山他们逛集会去了,八成是叫人看见了,俊铭那天还跑了一趟庙里给孩子们安排年夜饭,估计也被人跟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木然而肃杀的表情,不由紧张起来。 “你接下来......” “我去一趟唐山” 韩子毅闻言便绝望地闭了眼,立即又劝道。 “别,那边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你就是武曲星下凡也得有去无回” 龙椿摇头,神定如石。 “要去” 韩子毅再度叹了口气,知道龙椿这样,一时半会儿肯是定劝不住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病房外间,又伸手从茶柜上取了茶叶和点心。 片刻后,韩子毅端着热茶和点心坐回了龙椿床前,龙椿照旧还是盘腿坐在床上。 韩子毅把茶盘搁上床头柜,又拿出碟子里枣泥饼递给龙椿。 “你先吃点东西喝点茶,我好好跟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去,你吃好了再给我答复” 龙椿想了想,终是伸手接过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韩子毅见状怕她噎住,又顺手递上茶杯。 龙椿喝过一口茶后,韩子毅便开始了自己的好言相劝。 他起身坐上了床,紧贴着龙椿右边。 “第一,你今年三十了,身手已经不比你二十出头的时候了,这话你认不认?” 龙椿点点头:“认” “好,你认就好,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一点上你已经输了人和,再有,你去过唐山吗?” 龙椿又摇头:“没有” 韩子毅一摊手:“那地利也不占着了” 龙椿“嗯”了一声:“确实不占着” 韩子毅仍叹气,又道:“还有就是天时,我也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咱们只讲实际的,你只说眼下全中国的形式,是日本人占上风,还是中国人占上风?” 龙椿将嘴里的点心咽下,面无表情道。 “日本人” 韩子毅伸手抹了抹龙椿嘴角的点心渣子,又道。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你白去送这个死干什么?” 龙椿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睛红的下泪,脸上却无甚表情。 “我死了还好受些” 韩子毅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椿。 他印象中的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复杂的人。 是的,她不复杂。 她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伤心了就掉两滴眼泪,高兴了就开怀大笑。 她简单的活着,有简单的愿望。 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里,她总是不留余力的带着她的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 她始终都是心怀希望的。 这也是他爱上她的理由。 可现在的龙椿不一样了,她的希望被碾碎了,她不再是她了。 她含着眼泪说话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碎。 韩子毅觉得,自己是擅长劝诫他人的。 可龙椿此刻的眼神,简直像极了当年在日本的他。 彼时的他被迫浸泡在一滩淫秽的烂泥里。 他想自救,却没力气。 在那一次一次的,几乎不间断的猥亵中。 他的人生,他的希望,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都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 韩子毅低下头,忽而觉得愧疚起来。 他从没告诉过龙椿,他是在遇见她之后,才渐渐找回了“希望”二字的。 她是那样热烈强悍的一个人,只要稍稍靠近她,就能被她如火如荼的生命力点燃。 韩子毅觉得愧疚,是因为她有能力给他希望,让他快乐,让他仰望。 可他却给不了她相对应的美好,就连将她从泥潭中拖出来,他都做不到。 他是个灰暗的,缺乏力量的,只懂得忍耐的人。 想到这里,韩子毅低着头擦了一把眼睛。 他发自内心的瞧不起只会对着龙椿抹眼泪的自己,更是厌弃自己的无用和阴郁。 韩子毅深吸了一口气,又逼着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尽量平静道。 “小椿,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只是如果你肯信我,你就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让驻扎在唐山的日军全军覆没的” 龙椿闻言,许久都没有答话。 韩子毅本想去握一握龙椿放在膝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闭了眼,又道。 第9章 血(九) “你不信我也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拿回平津军的军权,但百来个人还是筹的出,你带着人和我去唐山,胜算或许能大一些” 龙椿闻言有些怔,便是她神经粗些,也听出了韩子毅话里的妥协。 “我怎么会不信你?”她问。 韩子毅低着头,眸光闪烁不定。 “你和我在一起,总是这样吃亏,我出了什么事,你总能伸手拉我一把,可等你出了事,我却又帮不上忙,你兴许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但我很过不去,我刚还一力劝你,叫你忍耐,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我自己懦弱,才瞻前顾后的劝你,也没顾你心里感受如何,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番话,韩子毅越说声音越小。 龙椿看着他,委实吃惊了一番。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这样想事情? “你不想我死而已,怎么还成了错事?” 韩子毅摇摇头。 “这事没有错,错的是你心里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就罢了,我还不肯叫你自己去找个舒服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但我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你活着,却给不了你真正好的东西,也不能叫你过得舒心” 龙椿张了张嘴,倒也听明白了韩子毅的一番话。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一句话总结了他的发言。 “少爷,你心里但凡少琢磨点事,也犯不着靠吃药过日子了” 韩子毅抬头,湿着眼睛看向龙椿。 龙椿抬手擦了一把他的脸。 “无非是个去与不去的问题,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你不想我去,又讲道理给我听,我听的进就不去,听不进就去,怎么还能有错?再有,我过得好不好,心里舒不舒服,说到底是命而已,又不是你害了我的人,我难道还跟你记仇?” 韩子毅茫然的睁着眼,只道。 “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觉得......” 龙椿烦躁的捏住韩子毅的嘴巴。 “你少说两句吧,省的我跟上回似得骂你,你刚才说半年之内让唐山日本人全军覆没,你怎么做?” 韩子毅抽了一下鼻子。 “北平周边很快就会乱起来,今年开年日本人攻势太猛,南京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唐山已经被划为战区,如果没有意外,半年内就会正式开战” 龙椿挑眉:“国军不是主和?” 韩子毅笑:“是主和,但到底也没心大到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进南京,最近雨花台和天堡城都修了防御系统,可见是真怕了,据我想,今年国军应该会跟共军停战,眼下只要内战一停,一致抗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节节败退了” 龙椿闻言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国军”的可信度。 按道理讲,她是不相信且鄙夷这个唯唯诺诺自私到底的党派的。 但...... 龙椿侧头看着韩子毅,无奈叹了口气。 但她偏又信他。 最终,龙椿仰头把手里的热茶喝干,又把空茶杯塞进了韩子毅手里。 “好吧,我听你的,但你能不能把那几个飞行员的名单给我,倘或半年后国军还是怂的不敢打,我就自己去” 韩子毅点头,深知龙椿能说出这些话,就已经是同他妥协的表现。 “你放心,唐山战区的日军里,有我花重金安排进去的高级翻译做眼线,我会让他们盯着这几个人的,绝对跑不了” 龙椿眨眨眼,当即惊讶。 “你还有这个便宜(bian yi)?那为什么不直接让翻译杀了那几个飞行员?” 韩子毅闻言摇摇头,又低头从自己的翻毛皮外套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小张纸。 他用嘴咬开笔帽,又在那巴掌大的小纸张上写起字来。 他一边写,一边咬着笔帽含糊不清的说。 “翻译都是文人,做不来这些事情,再有他们都是顶着汉奸的名声同日本人做翻译的,眼下已然走到了两头不是人的境地里,我实在不能叫他们为了一份私仇冒险” 龙椿不解。 “为什么不能?你钱没给够?我这儿还有钱,差多少你说个数目出来” 韩子毅将手中写好的纸张递给龙椿,上面正是那几个日本飞行员的名字。 他叹息一声,复又将钢笔扣好,装回怀里。 “我给了他们钱,只是买下了一桩他们为我工作的约定,不是买断了他们的命,这些能豁出名声和自我的情报工作者,是革命战争里最重要也最无名的一群人,赢了,他们未必能受到赞誉,保不齐就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而一旦输了......你知道的,叛徒的死法从来都是最惨烈的那一种,我不能,也没有权利把他们的生命和理想献祭在没有意义的个人仇恨里,即便我付给他们钱了,这不文明,也不人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龙椿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很明白。 大约韩子毅的意思就是,她的弟弟妹妹死了是小事,这几个翻译的命才是大事。 龙椿很想反驳韩子毅几句,却又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他的角度。 她叹了口气,无奈的倒在了床上。 生命?人道?理想?意义?革命?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韩子毅嘴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她只知道,倘或有人收了她的钱,就该要为她办事的,她自己干的不也是这个营生么? 倘或他们不为她办事,那他们就是骗了她的钱。 这在黑道上几乎就算是背信弃义了。 而背信弃义的人,则是要被乱枪打死的。 龙椿阴沉着脸,举起韩子毅给的小纸片细看。 只见上头的四个人日本名,一个比一个刺眼。 忽然间,她冷冷道。 “你不肯为我使唤人就算了,等过了这半年,要是这几个日本人还没死,我就是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治死他们” 龙椿这话一半是赌气,一半是真心。 她知道韩子毅劝她劝的有道理。 眼下她凭着血气杀去唐山,很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届时弟妹的仇没报,倒先把自己搭进去,实是傻事。 此一事,应该要从长计议的。 毕竟丁然还带着人在香港等着她呢。 她要是死了,那孩子只怕也要伤心死了。 韩子毅用理智将她从悲愤绝望里拉了出来,这是好心,也是好意,龙椿不无感激。 可他明明有人有便利,却不愿意发号施令,当场为她报了这一桩血仇。 龙椿就觉得......有点委屈了。 她一边委屈,一边又自嘲起来。 只叹自己从前一向是不靠人的,怎么如今竟这样软弱起来,还眼巴巴的盼着别人帮她? 好没骨气。 韩子毅听见龙椿的话就不好受了。 他觉得龙椿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又正对着她耳边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不愿意的事情,你但凡要的是我的命,我立时就能给你,可那是别人的命运和选择,即便我给了他们钱,我也无权命令他们去做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而且一般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暴露自身杀人害命的事,做得好是隐患,做不好当场就要丧命,古往今来,哪有教唆着别人去送死的道理?” 第1章 春(一) 楔子: 龙椿是个从娃娃腿儿混起来的杀手头子。 十八岁这一年,她在北平建起了一座花红柳绿的宅门府邸,作为自己一生的堡垒要塞。 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又嫁给了一位天津军阀,她不与他同床共枕,也不与他情意绵绵。 她只同他讲利益,话得失。 她借他的势,成她的事。 他再借她的手,去成他的势。 如此美好的利益循环下来,两人都吃了个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她原以为,她这样精明小心的做事,杀气腾腾的做人,怎么都能逃过那杀人偿命的报应了。 她原以为,她已然深尝过情爱里的疼痛,故而不会再去爱人,自找心碎。 可她没有想到,此刻她人生里的春夏秋冬,还远远未曾轮转开来。 眼下就断言生死爱恨。 也实在是为时尚早。 ———正文——— 1932年,天津,香茅公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别问,脱衣裳” 韩子毅一句话惹怒了床上的美人,本来衣衫半褪的美人听了这五个字,顿时娥眉倒竖起来。 她撕扯住男人的衣领,劈头盖脸的说起了粗话。 “我去你妈的!你当老娘是窑子里的下流货?嗯?打我留洋前你就说你等着我回来!让我做你太太!你等到哪里去了?啊?北平那大宅门儿里住的难道不是你老婆?啊!” 白小姐骂着还不解气,再看韩子毅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后,就更生气了。 于是她伸手就在男人脸上挠了一爪子,又接着骂道。 “你他妈说话!八尺高的汉子你装什么锯嘴葫芦!逼急了姑奶奶我把你塞回你妈*里让她老人家再生你一回!” 这话难听。 韩子毅出身不好,亲娘乃是韩司令的一房姨太太。 还不是那种好出身的姨太太,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窑姐儿,高嫁做的姨太太。 韩子毅抬眼看了看气急败坏的白小姐,心里腹诽着想。 好么,眼前这人还是他那穿着学生装,梳着妹妹头的初恋白梦之么? 韩子毅觉得不是。 七八年前的白小姐,是说不出“窑子”这两个字的。 许久后,韩子毅垂眼叹了口气,提了裤子就下了床。 往昔旧梦难以重温。 今日的白小姐乃是河东狮版的白小姐,非是往日那朵纯白的茉莉花了。 白梦之一见韩子毅要走,一腔恼怒却又期期艾艾的换成了怨气。 她盛怒的眼里盛了泪,气急败坏的道。 “你说话啊!你背信弃义娶了别人!我恼你两句也不行吗?我爹娘应了我的从来没有不给的!你怎么敢跟我出尔反尔?” 白梦之说一句哭一声,一词一句都透着委屈的鼻音,奈何韩子毅却不搭理她的哭诉。 他自顾自的穿戴好一身军装,然后坐在了床边,温情又漠然的将白梦之抱进了怀里。 “小梦儿,你要讲道理” “什么道理?” 韩子毅再叹气,扭过脸来揉了揉白梦之那一脑袋摩登又僵硬的卷发。 “你们家生意不行了,供不了你在法国念书,是不是?” 白梦之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韩子毅这话是在奚落她,于是她恼羞成怒的抬了头,开口便反驳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唔......” 韩子毅摇摇头,捂狗似得捂住了女人的嘴巴。 他直觉自己说一句这厮插一句,那他今天就得跟这小娘们儿叽歪一天,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白梦之是没事儿,他可还有正事要做,哪来那些个美国时间跟她废话? “小梦儿,你听哥哥把话说完,好不好?你爹娘没钱供你留洋了,哥哥供你就行了,反正供你念书那两个钱还不够哥哥打一宿牌的,这是小事,当年你见我出身不好,觉得我是姨太太养的,肯定接不了我爹的司令部,跟了我也没个盼头,所以你就选择出去留洋,和那些个阔少交际,来日也好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这也是小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没有吃苦受罪的瘾,你选的对” 说到此处,白梦之渐渐安静下来。 韩子毅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平静的仿佛她看不起的那个人不是他。 韩子毅见她安静了,便放开了捂她嘴的手,又道。 “但你回来了,来找我了,那就说明你现在要靠我了,回头草不是好吃的,我对你没有脾气,但你也别给脸不要,你老子娘再加一个你,就是坐吃山空我也供的起,但前提是你不要惹我,也不要弄的跟我强抢良家妇女一样,你打回来第一天就四处打听我,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娶了亲了,可你明知道我娶了亲了,却还是来找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呢?”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看陌生人似得看向韩子毅。 她心里惊诧而难过,从前的韩子毅,那就是跟在她身边的一条狗。 但他长的高,人也俊,所以她也不介意身边有这么一个出身不佳,但容貌不俗的追求者。 可现在...... 白梦之泪盈盈的看着韩子毅,嘴里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韩子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实话,是很难被驳倒的。 韩子毅从床头柜上摸了根烟点燃,他见白梦之已经无话可说,便一边抽一边道。 “你愿意给我做小,你就做,这间公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想什么时候把你爹娘接进来都行,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开支票,你花也好攒也好,我不管你,只是一点,别再给我甩脸子,也别再抱怨我娶了老婆,你听话,我养着你们一家老小到出殡,你不听话,你就给我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烟抽完了,话也说完了。 韩子毅从床边站了起来,俯身去拿床头的烟盒,预备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白梦之忽然问了一句。 “给多少?” “什么?” “一个月,给我多少” 韩子毅背对着女人笑了一声,他身上不再有昔日温柔忧郁的少年气了,而今的他,别有一番阴沉老辣的狠毒在眉间。 “八千”他说。 白梦之闻言没有说话,她的自尊只能允许她问出这么一句。 再想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给,她就开不了口了。 她自幼是个小姐,便是家道中落,也做不出窑姐儿那副和人讨价还价的卑贱姿态。 她坐在床上不说话,眼里怨的要滴血,心里委屈的直发酸,但她没有办法。 爹娘的生意已经穷途末路,回国那天,爹娘连给她接风的席面都凑不出来。 她早已拿不起大小姐的款儿了。 韩子毅出门前一刻,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勤务兵敲响了房门。 韩子毅伸手开了门,也不避讳床上衣不蔽体的白梦之是否能够见人,只对着勤务兵问。 “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了房里的场面后,一个后撤步就退到了房门外。 他丝毫不敢去看大床上的白梦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道。 “报告司令,太太抵津了” 韩子毅将手里的烟盒装好,又反手将军帽扣在脑袋上。 “走” “是” 至此,香茅公馆安静了下来。 ilwxs.com 白梦之抱着腿坐在床上,她时髦摩登的卷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洋装也被韩子毅撕扯的破落。 韩子毅是土匪军阀和肮脏妓女的种。 他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又懂什么叫做时髦摩登呢? 他不会解她的洋装,所以就把它们都撕碎了。 白梦之冷笑了一声,伸出细白的手掌抹干了眼泪。 她想,做小就做小,总比出去卖强些。 等借韩子毅的钱权稳住了家里的生意,届时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未必没有翻身的一天。 她要忍。 她一定要忍。 ...... 龙椿从北平抵津的时候,是在火车站下的车。 她手下一个分堂主来接的她,分堂主名叫柏雨山,平日单管天津河北的生意。 柏雨山带着龙椿上了汽车,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两颗起士林的咖啡奶糖送上,嘴里还殷勤的问。 “您这回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带个跟包的?” 龙椿剥开一颗奶糖放进嘴里,又从自己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 支票未曾摊开,数目并不明朗。 她将支票塞进柏雨山手里,接着叹了一口甜丝丝的气,悠悠道。 “大热天儿带人怪腻歪的,北平生意多,小丁儿和大黄各有各的事情,剩两个丫头也不好带,带上非吵我一路不可” 柏雨山接了支票仍是笑,低头看了一眼账目后,心中一惊。 龙椿出手阔绰他知道,但阔绰到这个地步......就不对劲了。 “阿姐,这个钱......” 龙椿打了个哈欠,一张普通又素净的脸对着车窗外猛瞧。 浆洗笔挺的白衬衣领子包着她细咻咻的脖颈子。 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正卖力的嗦着糖。 “多的你给我换成银元,拿白纸包了,我头一回死公爹,也不知道包多少合适,礼多人不怪吧就” 柏雨山闻言乐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生出温和笑意。 “自家人不上礼吧?” 龙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笑的揶揄,便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嗯?有这个说法吗?” “家里做白事哪有让儿媳妇上礼的?哪国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龙椿眨着眼睛“啊”了一声,一脸受教了的模样。 末了,她也跟着柏雨山笑起来。 “行吧,那你都拿着吧” 柏雨山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我这头儿得了赏,要是让朗霆知道,他非来我这儿敲竹杠不可” 龙椿仍是笑,一边将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天津的街景,一边兴奋的搓了搓手。 她很久没上过大街了,很想念市井间的人头攒动,喧闹热气。 “你还怕他?照我看,十个他也斗不过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又狠又坏,我家院儿里的狗都怕他,也就您不嫌他,还拿他当个孩子照应” 龙椿呲牙一乐,咖啡奶糖衔在齿间。 “他小嘛”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他小?老天爷啊,上个月他来天津,跟我家里连吃带拿就算了,临了还领走了一个后厨上帮忙的小丫头,他再这么小几年,孩子都得生在您前头” 龙椿听了这话只是笑,复又伸手摸了摸柏雨山的鬓角。 男人那鬓角修剪的整齐,一丝白发也无,泛出一种淡淡的青。 柏雨山是她麾下第一个杀手,也算是她最初的帮手。 龙椿是个杀手,早年她在北平接了一桩生意,然而出手时露了破绽,目标虽杀掉了,自己却也负了伤。 彼时她还有另一桩要紧的生意在天津,她不愿意失去雇主信任。 原本想强撑着出手,却晕死在了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那时的柏雨山还是脚行里的伙计,整日受老板打骂白眼还挣不来几个钱。 大雨夜里,他下了工往自己租的破屋里走,不成想在胡同口遇见了一身血腥的龙椿。 柏雨山救了龙椿,还用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给龙椿买了几颗金贵的西药救命。 龙椿一醒来,见眼前男孩儿穿着破衣住着破屋,却生的身形修长,四肢健美,就自然而然的问了一句。 “敢杀人吗?” 十七岁的柏雨山看着躺在自己破炕上的女人,有些呆傻的问了一句。 “啥?” 龙椿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和一把冷森森的手枪。 “你替我去天津饭店杀个人,625号房,那人平头,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下巴上还有个痦子,你蹲他两天,看准盯稳了再出手,这是一百银元,算是定钱,等你杀了他,我再给你五百” 柏雨山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还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望着龙椿。 半张着嘴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傻子。 龙椿从一醒来就知道,眼前这男孩儿是个老实孩子。 自己晕死过去被他救了,醒来之后身上的东西却一样不少,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龙椿伸出手摸了摸身下冰凉的炕头,轻声道。 “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但老了怎么办呢?这么凉的炕,是要睡出风湿病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穷命,这世道卖力气不挣钱,得卖命,你这么年轻,又有这么个身板,要是真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能甘心吗?” 没有意外的,柏雨山被说动了。 那年柏雨山十七,龙椿二十一。 七年过后。 柏雨山二十四,龙椿二十八。 时光一晃到如今。 龙椿从单干到有了个柏雨山这个帮手,再到一气儿设下四个堂口,大包大揽了北方境内的暗杀生意。 这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体面营生,但这条血腥之路,究竟是被龙椿杀出了名号。 思及此,龙椿傻笑了两声,又将手挪到柏雨山的发顶上揉了揉。 “好了,他拿了你的阿姐给你补,他在奉天窝久了,天天跟赖家那些土匪打交道,不霸道些早让人欺负住了”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话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他也不矫情,乖乖将支票揣进怀里,玩笑道。 “行,等过年他回来之前,您趁早把北平府里的联珠瓶儿旧字画儿收了,省得家贼难防” 龙椿一挑眉:“他敢?” “怎么不敢?” 龙椿又一瞪眼,两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狠辣姿势。 “剁他狗爪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雨山被逗的哈哈大笑,仿佛郎霆那双不干不净的狗爪子,此刻已经被剁下来了。 第3章 春(三) 车子一路驶向天津饭店,柏雨山接到龙椿来津的电话后,就早早预定下了房间,还在房间里准备了龙椿要穿的孝服。 片刻后,龙椿下了车,柏雨山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动静,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做他们这一行的,引人注意就是自找死路。 龙椿今日冒然来津,还在白天出门,这其实也是忌讳的。 但没办法,皇上一辈子也得御驾亲征几回。 人情上的事,她不得不成全。 龙椿先一步进了房间,柏雨山没有跟着进去。 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来回望风,确认四周无虞之后,才懒散的点上了一根烟,边抽边靠在门框上,等着龙椿换好衣服出来。 龙椿进了房间后,先是进浴室里洗了洗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 她的脸还是那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没有一点特色出挑的地方,也没有一处扎眼丑陋的地方。 倘若照相馆里要拍一张标准女子肖像作为样片,那么龙椿这张普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脸,简直再合适不过。 龙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笑容也很平常,无甚特色,甚至还有一点白开水般的乏味。 她撇撇嘴,想起在来津的火车上见到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学生装,大眼睛,长睫毛,小脸白的像是被糯米纸糊住了。 长相虽不绝色,但笑起来甜的像根儿糖葫芦。 龙椿挺喜欢那种长相的,美不美丽不打紧,至少看着喜庆嘛。 她就不行,她不喜庆。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想着。 倘若人真有来生,那她也要投胎去一个读书人家,做一个达礼小姐,嫁一个文明夫婿,生一对可爱儿女。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美满人生吧? 龙椿一边微笑着幻想,一边将床上的孝服换上。 她素日是不穿裙子的,柏雨山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所以他给她准备的孝服,只是一件奶油白的牛津布衬衣,并一条紧腿的黑色英式高腰裤,鞋子也是轻便好走的中腰马靴。 这一身打扮,比之天津小姐们平常的装束,简直有些女扮男装的嫌疑。 它们更像是骑装或者猎装,男子穿起都会稍显硬朗,可穿在龙椿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大抵是因为她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撑住了衣服的形廓。 再加之她腰身精瘦,肩头平直,大臂小臂虽然纤细,却隐有肌肉勃发的痕迹。 是以这一身行头,竟叫她穿的十分利落。 拾掇好了的龙椿将两只手伸到脑后,将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捏成三股,粗粗编了一个麻花辫。 又将麻花辫盘桓起来,挽成一个干脆的发髻。 末了,她又拿起床上的一朵小白花,簪在了麻花辫发髻上。 临出门前,龙椿又回到浴室里照了照镜子。 镜子中的她身姿利落,眉眼平顺。 盘起的发髻隐约带给她一点小妇人气质,倒比往昔看着多情。 龙椿对镜一笑,挺满意自己今日的装扮。 笑着笑着,她又在心中暗道,怪不得说女要俏一身孝。 连她这样杀戮无边的女子,都能被一朵白花衬托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可见老话儿是在理的。 柏雨山见龙椿出来后,莫名呆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龙椿劲装在身,他只是没有见过龙椿盘发戴花。 柏雨山眨了眨眼,诚恳道:“阿姐簪花很美” 龙椿甚少听别人评价自己美丑,而今乍然一听,居然还挺入心。 于是她慈爱的摸了摸柏雨山的脑袋,矜持的说了句。 “知道了” 柏雨山身高有一米八六,旁的女子想在他不低头的情况下摸他脑袋,那是十分为难的。 好在龙椿身量高,伸手便能摸到。 龙椿带着柏雨山下了饭店大堂。 正准备乘车赶去韩公馆奔丧,就见韩子毅身穿军装,肩佩孝章的站在饭店大堂里。 龙椿人还站在楼梯上,韩子毅就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又双双点头致意。 须臾间,韩子毅挪动脚步走到楼梯下。 等着龙椿走下来的同时,还预备伸手接应她一把。 可龙椿极少被人当做淑女对待,是以他这厢一伸手,龙椿先是一愣,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于是下意识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咖啡奶糖给了他,还从善如流的接了一句。 “节哀啊,韩少帅” 韩子毅闻言一怔,却又笑了。 他笑纳了这颗奶糖,见四下无人后,便俯身到龙椿耳边低声道。 “咱们都领了婚姻文书了,你还连名带姓的叫我吗?” 龙椿愣了愣,伸手搀住了韩子毅的胳膊,两人一边向着外头走去,一边放低了声音谈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叫你呢?子毅?还是你有表字?你说一个出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韩子毅闻言,眉眼一动,他想起了白梦之自幼叫他韩家哥哥的情景。 彼时那丫头虽叫的不情不愿,但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叫出一声哥哥来,还是很能酥人骨头的。 他挺想念曾经那份心动的。 “你叫我哥哥吧?”韩子毅说。 “嗯?”龙椿疑惑了。 她伸手拉开了饭店外的车门,跃身坐了上去,韩子毅紧随其后。 柏雨山则很有眼色的和汽车夫坐在了头排,把后头的位置让给了二人。 待到四人坐定,韩子毅伸手对着车窗外招了一下。 那辆送他来天津饭店的凯迪拉克,就跟随在了柏雨山的车后。 龙椿坐在后座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几岁?” “二十八”韩子毅答。 “几月生呢?” “二月十二” 龙椿闻言一乐,反手就捏了一把韩子毅的脸皮。 “那你当不了我哥哥,我二月九生的,足大你三天!” 韩子毅看她乐的真心,便也跟着她笑了,又道。 “可惜了,那你叫我表字吧” “台甫是?” 韩子毅低头剥开了那只咖啡奶糖,又捻着糖纸送进了龙椿嘴里。 “怀郁,韩怀郁” 龙椿闻言低头一笑,咬住奶糖安稳靠在了后座的牛皮软包上。 她想,韩子毅这个表字很好,因为韩子毅这人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忧郁气质的。 第4章 春(四) ilwxs.com 韩子毅和龙椿的婚事,说起来像个轻飘飘的笑话。 但再轻飘飘的笑话,只要能说出来,就代表着确有其事。 龙椿是北方的杀手头子,她手里虽然有钱,可到底不是正路得来的钱。 这几年她有心将自己手里那些沾了血的金条银元洗净,做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 可奈何......她却没有这一道上的门路。 或者说,并没有人愿意给她开这条门路,给钱也不愿开。 龙椿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二十八岁时,她杀出了招牌,杀出了身名,杀出了财富,却独独没能杀出个体面。 她没有体面,就没有人愿意同她交朋友。 她是暗夜里的邪门产物,更是动辄掏枪索命的危险人物,也没有家世门楣可依仗。 是以,她进不去上流人物的交际场。 毕竟大多数上流人物,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以打打杀杀为生的亡命之徒。 谁会跟一把枪交际呢? 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大人物们瞧不起她,却又离不开她。 他们通过随从和仆人同她联络,来买她这把准头极佳的好枪,去做些谋财害命的坏事。 总之对上而言,她只是个杀人工具,对下而言,她也只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这都不是什么有尊严的角色。 龙椿曾带着礼物去拜会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她想要投石问路,跻身北平的生意场。 可那会长非但不见她,还托护院送出来一句话,说。 “女人家经商?晦气不晦气呢?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依老朽看,龙小姐赶紧嫁个人去是正经,别坏了北平商会的风水” 彼时的龙椿站在兰府门口,心里很是怄了一口气,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若有表情,那也是笑脸多过怒脸,从不轻易将真实情绪示人。 龙椿笑着将护院手里的礼物接过,而后轻轻一点头。 “打扰了” 护院儿不知龙椿的底细,见她穿的也不是个大小姐模样,当下便有些轻蔑的意思。 “你一个女人出来拜码头,这事儿说出去都闹笑话,妹子,我看你这两条腿生的又长又直,要不就进黄杏儿楼里挂牌子去吧,不也挣钱吗?只是别挂太贵了,免得到时候哥哥照顾不了你生意,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护院身后的另外几个小伙子都笑了起来。 龙椿这厢没什么反应,但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丫头却不依了,其中一个剪发头圆圆脸小姑娘讥讽一笑,当即开口道。 “你妈在黄杏儿楼里把你这个野种下出来,已经是造孽的事情了,你要照顾也是先去照顾你妈的生意呀,给人看家护院当狗崽子使唤,好容易挣那两个糟钱儿,不赶紧想着尽孝,还惦记裤裆里那点脏事儿呐?哟!我忘了,你妈也......” 小柳儿话没说完,就被龙椿推上了汽车。 那几个护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就已经驱车离去了。 汽车上,小柳气不打一处来,她抱着两条胳膊坐在后座上,恶狠狠的骂。 “都他妈什么东西!迟早杀了他姓兰的全家!” 龙椿无奈的一摇头,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耳朵。 “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咱家这点儿生意真是不够你做的了,不行你上前线去吧,阿姐给你装两车手榴弹,你绑身上,哪里人多哪里扑,到时候炸的内些洋鬼子胳膊腿儿乱飞,那多过瘾?嗯?” 小柳儿听了这话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捏龙椿的胳膊。 “阿姐!你怎么就这么好脾气啊?那姓兰的什么东西啊!咱家狗吃的都比他儿子好!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龙椿闻言若有所思,许久后,又缓缓叹了口气。 “他做的是正经生意,进账出账都光明正大,北平的商户看得起他,敬他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就不一样” 自那天后,龙椿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落了空。 她手里握着大把家私本钱,可这些钱进得来出不去,只能同她一起滞留在满含杀戮的暗夜里。 龙椿有时会想,难道她这辈子,就注定要吃这碗掺着罪恶的夹生饭吗? 从前的她一个人单干不在乎,可现在她身边大大小小养了那么多人。 天津的柏雨山,北平的小杨小柳儿两个丫头。 还有府里的老妈子,大管家,还有她的那一双左右手,大黄小丁。 更不提西安的小孟儿和奉天的朗霆。 这些人都是跟着她混成人的,也都多多少少的受了她教唆,才干上了这门不见天日的营生。 杀人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人比龙椿更晓得这个道理。 倘若有朝一日报应不爽。 她叫人点了炮,蹲了牢,或者干脆遭人报复,一命呜呼。 那到时候她这些弟弟妹妹叔叔姨姨......却叫他们怎么活? 接着杀?接着卖命?接着伤天害理?然后再接着遭报应? 不,这不行。 龙椿想,她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这些人挣一只体面干净的饭碗回来。 如此,即便她有朝一日不在了,这些人也就不用再重复她的悲剧了。 做一桩平常生意,过一番平常人生。 这样,才算是大家平安的善终。 至于自己...... 龙椿对着车窗外笑了笑,她是没有脸面求善终的了。 她麾下这些孩子大都不是自愿杀人的。 但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没有迫不得已,也没有受人教唆。 她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拿起屠刀就再也放不下的。 坏种。 ...... 龙椿遇见韩子毅的那天,是个春夜。 晚夜间,龙椿沿着自家大宅门的院墙,一圈儿一圈儿的溜达消食。 距离她被兰会长拒之门外已经过了三天,但她心里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并没有丝毫消散。 她不是遇见挫折就止步不前的女人,就如韩子毅也不是个中了枪就跪地求饶的男人。 那晚,一宵沾桃带杏的晚来风下。 韩子毅穿着血染的军装,逃亡的快要断了气。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跌跌撞撞跪倒在了遛弯的龙椿面前。 临晕过去前,他气若游丝仰脸看向龙椿,说。 “好姑娘......救救我......我......身上有钱......重谢你......” 咚。 韩子毅倒下了。 龙椿冷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追兵。 发觉这伙追兵乃是自己黑道上的同僚,尽是些北平城里下九流的地痞流氓,杀手混混。 第5章 春(五) 这些追兵看见龙椿所住的柑子府时,就已经心生了退意。 如果说他们敢于杀人的地痞流氓的话,那龙椿就是专业杀人的地痞流氓。 所谓大狗咬小狗,得不了个好儿。 大家同为北平城里的邪恶势力,他们还是格外忌惮龙椿的。 而他们之所以忌惮龙椿,则是因为......这帮小流氓以前的大哥,就是被龙椿手下的小丫头做掉的。 瘦小的丫头用一颗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日式手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 把他们的大哥,炸成了一朵红艳艳的人肉烟花。 龙椿背着手站在巷子口,照旧的笑面迎人,她看着这些面熟的小混混说。 “杀人杀到我府上了?” 领头的小混混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两步,又叫出了龙椿在黑道上的诨号。 “大姐姐,冒犯了,一时跑急了,没看着您的府门,但这个人是王老板的生意,您抬抬手,我把人带到别处去拾掇,绝不脏了您的地皮” 这番话说的很客气,遛弯儿的龙椿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她十分宽宏大量的点了头,又抬脚在韩子毅脑袋上踢了踢,感叹道。 “行吧,这人刚说他身上有钱,弄死了之后记得搜搜身,夜里做活儿辛苦,带着你的兄弟们吃宵夜去吧” 龙椿讲话和气,表达出了一个同行之间互相体谅的和蔼姿态。 小流氓闻言如临大赦,当即也友爱起来,将大姐姐的敬称叫的愈发亲热。 “谢谢大姐姐,稍晚些我找人把地上的血给您擦了” “嗯,辛苦” 说罢,龙椿便欲接着去遛弯儿了,却不想刚一抬腿,就被人抓住了脚踝,趴在地上的韩子毅缓缓抬了头。 “你......” 龙椿低头:“我?我不救你,你不要求我了” “我......” 龙椿歪头:“你?你要死了,你求我也没有用” 韩子毅趴在地上,腔子里震动着咳嗽一下,口里便涌出一股哇啦啦的红血。 他仰着头,用所有力气说了一句。 “我是......韩老帅的儿子......你救我......我还你......人情......我爸爸在......天津北平都说的上......话......” 韩老帅? 韩润海么? 一瞬间,龙椿眯了眼。 韩润海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军阀,人送外号平津大元帅。 天津北平周边的几个县城,全部驻扎着他的军队,甚至连河北一带,也被这厮蚕食的差不多了。 倘若能和这个人结交,那自己不就能从一个杀手混混,变成军界人士的朋友了么? 这个身份虽然不怎么体面, 但,总归是比现在好。 龙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觉这是个机会,于是她一抬手,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 “且慢!” 趴在地上的韩子毅听了这一声且慢后,便死得其所一般昏过去了。 小混混不知道龙椿为何突然变了卦。 韩子毅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能听见两人之间的秘密许诺。 龙椿搓了搓手:“王老板这桩生意,开的什么价?” 小混混一愣,实话实说道:“两万” 龙椿点点头:“这个人我要保,依着规矩,你现在进府里找小杨领两万的现钱,算作劳务,再拿四万的支票给王老板,替我赔个罪,就说这单生意龙椿拦下了,倘若他不依,也叫他不要生气,只管来柑子府同我面谈” 小混混闻言挠了挠头,有些犹豫道:“这......大姐姐......王老板这人脾气不好,登了您的门肯定不会客气,您还是......” 龙椿扬眉:“他客不客气,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该拿的钱,我少你的了吗?” 龙椿话里露了凶相,小混混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用。 这活儿交不了差,回去至多是挨一顿骂,可此刻若是和龙椿硬来...... 不知为何,小混混又想起他那位死成烟花的大哥了。 ...... 龙椿救了韩子毅,还将人留在柑子府里养了一个月。 韩子毅能下床那天,龙椿捧出一张笑面站在了韩子毅面前,热情又诚心的说了一句。 “韩少帅!您可算是醒啦!”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醒了,那咱们该谈谈这场救命之恩的报酬啦! 韩子毅自幼长在人精窝里,对人性通晓已极。 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连他妈喂给他的一口奶,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更别提陌生人的救命之恩了。 韩子毅笑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黑绸褂子。 一边抬手示意龙椿坐,一边动手拿起桌上的茶具,给龙椿倒了一杯碧螺春。 “得龙小姐搭救,又在贵府悉心将养了一个月,再不醒的话,就太对不住龙小姐这份救命之恩了” 龙椿坐在茶桌一边,看着韩子毅的眉眼,忽而发觉这人面相生的不错。 浓眉大眼,清爽神气,说明这人心术坦荡,为人耿直,而下唇厚上唇薄,则说明这人嘴里不虚,讲话从实。 至于那高挺笔直的鼻梁,就说明这厮本钱不小,是条钢筋铁骨的汉子。 第6章 春(六)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道。 “岂敢岂敢,少帅身子好些了吗?” 韩子毅颔首:“好多了,说起来还没谢过龙小姐搭救的大恩,不知韩某该怎样多谢小姐?” 龙椿等的就是这个话茬儿,韩子毅也知道龙椿在等这个话茬儿。 两人心照不宣,又是相视一笑。 一笑过后,龙椿低下头,尽力表演出一个含羞带臊,心口难开的模样。 须臾后,她顶着一张憋红的脸,脉脉含情的看向韩子毅。 “不如......少帅以身相许吧?” 韩子毅微讶,不由挑眉:“嗯?”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她搓了搓自己的大腿面儿,将腿上穿的凉绸裤都搓热了,才矫揉造作道。 “我......我很喜欢少帅呢......” 韩子毅闻言在心里笑出了声。 他遇见龙椿那天,虽然已经重伤在身,可脑子却没有停转。 那天龙椿招呼小混混让他们杀了他之后,再用他身上的钱去吃夜宵......这事儿,他可记着呢。 而且自己卧床这一个月,都是一个脸上有玫瑰疮的小丫头伺候的,这厮可是从没来看过他。 韩子毅轻笑:“是吗?龙小姐喜欢韩某什么?” “少帅家世显赫,容貌英伟,实是良配,我自幼家中贫苦,一直想要嫁入高门大户,过一过当少奶奶的瘾头,而今乍然和少帅有了缘分,实在是喜不自胜,只好撇下姑娘家的矜持,来毛遂自荐了,还望少帅不要见怪” 龙椿不是个惯于扯谎的人,她素日与人交谈,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逗乐子,甚少谈起这些情情爱爱,喜不喜欢的话。 而今乍然一谈,自然就有些不伦不类,且她自幼不识字,也是最近才学起了之乎者也一类的成语。 是以即便这番话她腹稿了许久,但词句一经说出,也还是僵硬可笑的。 韩子毅也曾见过几个行为放浪的女子,但像龙椿这样把“攀龙附凤”的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倒是头一回。 他愣了半晌,随即又好笑似得一抬眼。 “你要做少奶奶?” 龙椿微笑,郑重点头。 “正是” “我父亲在天津的大帅府,可没有你这间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儿阔气” 龙椿捻着茶杯一叹气。 韩子毅这话,切切实实说中她要害了。 她是有钱不假,可她没有权呀! 她走久了夜路,再想往那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上去,就十分的为难了。 她实在是很需要一位体面尊贵的领路人,带着她往正道上走一走,于是龙椿发动了自己的词汇精选,隔空恭维了韩子毅他爹一句。 “府不在大,有爹则灵!宅不在深,有权则名嘛!” 韩子毅眯了眼,心下觉得龙椿的国文学的有些糟糕,但他面上不显,只低头思索了片刻。 恍惚间,客居的房门外吹来一阵清风,韩子毅脑子里的茅塞,忽而开了一开。 龙椿的杀手集团他是听说过的,但作为杀手头子的龙椿一向深居简出。 是以即便大家平时都混在平津一带,韩子毅却是从未见过她的。 且韩子毅乃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白道少爷,即便他是姨太太养的庶子,那也是养在大帅府里的正经庶子,自有一番教养规矩。 他往日,还真是没有什么机会来接触龙椿这样的邪门人物。 父亲或许见过她? 不,不会。 他爹杀人会用自己手下的特务,没道理去找一个江湖杀手。 韩子毅思考了许多,许久之后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龙小姐” “嗯?”龙椿抬眸。 韩子毅一笑,笑的有些冰凉。 他脸上的温良恭俭让,竟莫名被这一笑带走了。 他有些忧郁的眼睛忽而降了温度,森然的道。 “龙小姐,不想做杀手了吗?” 龙椿想过韩子毅会猜到她的身份。 但她没想到,这厮会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毕竟她这份营生,其实是很怕遇到官兵的。 而韩子毅,又恰好出身行伍之家。 龙椿咽了口唾沫,知道辩驳无用,便也笑了一声,决定实话实说。 况且,倘若韩子毅今日不随了她的心意,她自然也是有法子能让他再多躺几个月的。 “是,我不想做杀手了” 韩子毅点点头,看龙椿不造作,便也直言道。 “龙小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龙椿眉峰微抬:“好” “龙小姐想借韩某的身份,过一把少奶奶的瘾?” “我是这样想” “可韩某是庶子,便是聘了龙小姐做发妻,只怕也不会有人从心里敬服龙小姐” 龙椿郁郁的一颔首,韩子毅说的她知道。 自打韩子毅第一天进府,她就将他的身世查了个水落石出,知道他是庶子后,龙椿简直比韩子毅本人还要来的心酸难过。 她只恨自己救的不是韩老帅本帅,不能一下子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挟老头儿以令诸商户。 唉,她又乱用成语了。 龙椿垂着眼叹气,语重心长的道。 “没关系的韩少帅,万事只求半称心,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韩子毅心里冷哼了一声,却原来他这么一个人,只能算作半称心么? 白梦之为了来日荣光弃他而去,而今又来了一位杀手小姐说想嫁他,却又说自己嫁于他,只是半称心。 女人,就是这样势利。 出身高贵如白梦之,是势利的。 生计肮脏如龙椿,也是势利的。 韩子毅眼底凝结起一层雾气,想起这些年来大帅府的日子,他不动声色的静了片刻,便道。 “龙小姐,我这厢有个办法,能叫你做个威风的军阀太太,你可愿一听?” 龙椿当即点头:“你说一说” “帅府中只有两个男丁,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倘若你想做司令夫人,便杀了我大哥和我爹,扶我上位,如此,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司令太太了,届时整个平津......就再也没人敢瞧你不起” 第7章 春(七) 龙椿闻言深深望了一眼韩子毅,末了又是一笑。 “你怎么知道自己能顺利上位?” 韩子毅垂眸:“龙小姐,我只是没兵没人没亲信,但不是没有脑子,我冒着杀身之祸来北平,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说着,韩子毅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份委任状。 龙椿睨了一眼,发觉那上头的军衔不低,也不知道这个庶子是怎么搞来这个委任状的。 龙椿低头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 “在北平买凶杀你的,是你大哥?” “是”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说道。 龙椿再度点点头,指尖戳了戳那份卷了四角的委任状。 她对大帅府里的兄弟阋墙没有兴趣,但韩子毅的这个提议,的确是令人心动的。 做少奶奶,到底是不如做正经的军阀太太威风。 她想挤进平津两地的上流圈子里......韩子毅这条门路,实是最好的了。 简直好的像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一张委任状。 龙椿哼笑了一声,觉得命运这东西很是弄人。 韩子毅作为庶子,没法子培养自己的势力,即便再有才干,也得看家中长子的眉眼高低。 自己倒是有势力,只是这势力暗流涌动不能见光,虽颇具杀伤性,却少了一份正当。 龙椿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此刻双方都把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了。 龙椿清了清嗓子。 “韩少帅要我做些什么?” “你替我料理了我大哥和我爹,我回津接下司令部,之后再迎你来津,届时你要做什么,我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绝没有一句二话” 龙椿歪着脑袋想了想。 韩子毅要她杀人,这不难,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么。 但眼下韩老帅实在炙手可热,他那大儿子又能把韩子毅追杀到这个地步,显见也是个厉害人。 龙椿想了半天,起身往屋中的箱柜处走去。 若她没记错,这个箱柜里应该是放了纸笔的。 片刻后,龙椿将一篇写好的字据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垂眸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音。 龙椿这一笔字丑的,简直像是猫嘴咬着铅笔头画出来的。 偏她手上还有劲儿,把个丑字写的是力透纸背。 纸上写:婚姻下聘并杀父杀兄,共计十万银元,婚后十年不得纳妾收房娶姨太太,若违此约,三刀六洞。 纸角末尾,是龙椿两个字,通篇里也只有两个字,还算的上是俊朗飘逸。 韩子毅手肘撑在这张桌上,看了看手上的字据,又看了看龙椿那张无甚美丑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这个名震平津冀,人送花号大姐姐的杀手头子,却原来是个精明有余,文化不足的小姑娘。 而且这小姑娘身上,还颇有些江湖气。 倒很有趣。 韩子毅笑着将字据和委任状收进了怀里,又端起茶杯碰了一下龙椿的杯子。 “这个字据我带回天津盖了私印给你,但这十万银元,我眼下是没有的,还是等你来津,我连同字据一并给你” 龙椿点点头:“好说” 龙椿答应的太轻易,韩子毅便生了好奇。 “你就不怕我用完了你......不认账?” 龙椿嘿嘿一笑。 “我后院儿攒了半吨子弹呢” ...... 这之后不久,韩子毅的大哥和爹就死了,都是龙椿亲自动的手。 韩子毅的父兄都不是寻常人,交给小伙计或许会失手。 龙椿不想担这个风险,只好自己出手。 那晚她趁夜到了天津,没有惊动一个人,连柏雨山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她身上没有带枪,只带了一块太妃糖,并两把随身的短钢刀。 这两把钢刀跟她的时间比柏雨山还长,大抵是因为她每次用这两把钢刀杀人时,都从未失过手。 是以在龙椿心里,这两把钢刀简直就是她的护身灵符,兼杀人宝器。 夜里的大帅府很安静。 龙椿许久没来天津,她蹲在路边的树荫下,仰头往帅府里看了看。 许久之后又默默在心里评价道:嗯,不错,是个阔气的宅邸。 四层高的小洋楼,装饰的富丽堂皇,顶楼的探照灯足够亮,院里的护卫队也足够多。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找到后院儿的矮墙之后,身子一提一纵就爬上了墙头。 须臾后,她轻手轻脚的落了地。 进了帅府之后,探照灯刚好擦着她的鞋尖儿扫了过去,一切都寸的刚刚好。 龙椿贴着围墙边匿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摸进了洋楼之内。 这一路上,她悄无声息的杀了两条狼狗,两个勤务兵,一个巡夜的老妈妈,并一个端茶跑腿伺候主人家起夜的小丫头子。 狗和人在死之前都没有发出声响,因为龙椿太快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咽喉就已经被钢刀割开了。 龙椿摸进韩老帅卧室的时候,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密汗,不过她不是心慌的出汗,她是累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的,不间断的,高强度的杀人了。 她紧了紧自己握钢刀的手,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些懈怠了。 柑子府里的日子过的太悠闲,悠闲地几乎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靠什么起家的。 龙椿从衬衣的小口袋里拿出太妃糖含进嘴里,又把钢刀插进韩老帅的卧室门里,用刀背压开了门把手。 韩老帅死的没有痛苦。 他枕边崭新的小姨太太也没有痛苦。 两人躺在床上,一如入睡前的姿势,唯一不同的便是两人的喉咙都漏风了,血水无声染红了床铺。 龙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临走前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人好眠。 之后的韩家长子也是一样的套路,钢刀和龙椿梅开二度,杀完了老子,又杀了儿子。 临出帅府时,龙椿又打起精神和探照灯斗智斗勇了一把。 她闪转腾挪的往黑暗里钻,有时姿态滑稽的像个小笨贼,有时又像是个轻灵飘逸的小舞女。 韩子毅站在帅府二楼的窗前,笑着看向龙椿。 他眼睁睁看她进了帅府,又眼睁睁看她脱逃而去,唇边一直带着浅笑。 他想,龙椿这个女人,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 第8章 春(八) 微风过处,已经出了帅府的龙椿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凝视她。 出于一种野性直觉,龙椿十分锐利的回了头,目露凶光的看了回去。 韩子毅原以为自己的窥视已经足够隐蔽,却不想还是被龙椿抓住了眼风。 晚夜间,两人于凉风中四目相对。 韩子毅脸色不变,笑的温和而宁静。 他对着龙椿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一句。 “多谢,晚安” 看清了韩子毅的面目后,龙椿站在帅府外的路灯下一歪脑袋。 她眼中的凶狠褪去,剩一点浅浅的懵。 二楼窗户里的韩子毅看起来很恬静。 这个人,这扇窗,像是一幅镶嵌在夜色里的西洋油画。 他身后是暖而昏黄的电灯光芒,唇边是淡而寂寞的笑意。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于是她也对着他挥了挥手,用口型说道。 “不谢,告辞” 一桩生意,你买我卖。 有什么好谢的呢? ...... 这一面过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直到今天。 今天是韩老帅与其长子出殡的日子,也是韩子毅要把龙椿拉进平津名利场的日子。 柏雨山坐在汽车前座上,一路指挥着汽车夫往大帅府开。 龙椿嘴里的奶糖化完了,她嘴巴有点寂寞,想起刚才在街边看见了卖炸糕的摊子,便对着前头的柏雨山道。 “一会儿到了帅府你别下车,连路开回去给我买五斤炸糕,要是有糖耳朵也捎半斤” 柏雨山得令,笑眯眯的应了声是。 韩子毅坐在龙椿身边,也是一笑。 “五斤?不腻吗?” 龙椿耸肩:“不腻,你下次来北平家里,我招待你吃一个花生糖,家里大师傅拿猪油炒的,那个真叫腻” 韩子毅低头忖了忖:“你就这么爱吃甜的?” 龙椿颔首,回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嘴里随意的答话。 “爱吃,不吃心里慌,时间长不吃点儿热的油的,就感觉手软脚软的” 韩子毅对龙椿嗜好没有意见,只默默将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 两人下车后,帅府里的下人赶忙出来迎接。 韩子毅一边带着龙椿进了家门,一边又低头对后车上的莱副官耳语了一句。 “你去起士林买块奶油大蛋糕,再有栗子粉做的那个小蛋糕,五姨娘常吃的那个,也带几个回来,包漂亮点” 莱副官一颔首:“明白” 龙椿进了帅府后,一共被吓了三跳。 一是被眼前白事的规模吓了一跳。 偌大一个帅府,里里外外塞了上千的花圈,这些花圈一个摞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纸货,白布经幡,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整个府邸。 二是被灵堂里哭丧的姨太太们吓了一跳。 倘若不是这些女人一边哭丧一边叫着帅爷。 龙椿几乎要以为这个规模的女子团队,乃是某个大妓院的储备军。 三是被来往吊唁的宾客人数吓了一跳。 整个帅府之中,除了满坑满谷的花圈和姨太太之外,就是那乌泱泱,乱哄哄的几百宾客了。 这些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瞧着不似是来吊唁的,反倒像是来交际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 她默默站在韩子毅身边,利用这厮高大的身板,将自己和四面八方的嘈杂隔阂开来。 期间她还很粗俗的评价了一句韩老帅的葬礼,说。 “这他妈比庙会还热闹啊” 韩子毅闻言乐了,他难得被逗笑,此刻却憋着不敢笑。 毕竟,没有个在自家老子灵堂里嬉皮笑脸的道理。 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龙椿脑袋,示意这句话很好笑,他很认同。 但他这会儿不方便笑,是以这一笑,要留作改日再笑。 龙椿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也无暇去看韩子毅那副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 她警惕的摸了摸自己别在后腰的枪,和隐匿在侧腰的钢刀。 人太多了,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得就要紧绷神经。 然而韩子毅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察觉到了龙椿的不安。 便伸手将她背在身后的手牵住,捏了捏她的尾指以做安抚,还低头讲了一句。 “不怕,今天公馆里外安插了六十多挺机枪,稍有风吹草动,鸽子都放不出去一只” 龙椿不大信他,只说:“我仇家多” “我知道,所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缴了械的,就是有人要找你寻仇,也只能凭拳脚,你身上有枪有刀,难道还怕赤手空拳的?” 龙椿眨眨眼,仰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知道我带刀带枪了?” “你我这样的人,只恨不能顶着炸药包出门,不带刀不带枪,出来寻死么?” 龙椿一乐,想伸手拍拍韩子毅的脑袋。 韩子毅歪头看了一眼龙椿伸在半空中的手,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领会她的意思。 须臾后,韩子毅摘了军帽弯腰低头,将脑袋往龙椿手里送了送。 这个姿势略微暧昧,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 龙椿吃不准韩子毅的意思,她动了动指尖,却是没有再去碰他的脑袋。 只扬手在他肩头一拍,将话头延续起来。 “我这样的人就罢了,你做惯了少爷,手上也没沾血,怎么就要顶着炸药包出门了?谁这么恨你啊?” 韩子毅直起身,也不在意龙椿有没有摸他的脑袋。 他重新戴好军帽,顺手揽住了龙椿的肩头,大步向着灵堂走去,边走边道。 “恨我的人不少,一会儿你就都见着了,但最恨我的那一个,你已经替我料理了,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人这样帮衬过我,你在北平救了我,又来天津杀了我大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 龙椿闻言客气起来:“小事小事,银货两讫的事,谈不到感激” 韩子毅一笑,不再接话。 两人方一进灵堂,就见一个老妈妈领着两个眼圈儿通红的小丫头扑了过来。 老妈妈仿佛唱大戏一般,一见韩子毅就软了膝盖,匍匐在地。 “三爷啊!老爷他!走了啊!” 老妈妈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地泣鬼神,压倒了一众姨太太的抽泣。 灵堂里一干守灵的姨太太和小小姐们,都止住了哭声,披麻戴孝的一回头,看向韩子毅。 第9章 春(九) 韩子毅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妈妈,迎着一室探究的目光,沉声道。 “各位妈妈,子毅回来迟了” 韩子毅话音刚落,跪在灵前首位的女人就冷笑了一声。 女人冷冷一回头,身上穿着旧社会的黑白旗装,头上顶着雪白的孝花。 “你回来迟了?我看你是回来早了,老三,你爹和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司令部,又是亮你的委任状,又是给你爹的几个旧部发军饷,你哪里是迟了呢?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啊!”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淡淡蹙着眉头。 “妈妈错怪我了,我此去司令部是父亲的训诫,韩家哪里都能乱,唯独军中不能乱,父亲和大哥一去,底下人难免要猜忌起来,我若不去主持大局,咱们韩家的军队,就要被父亲那几个旧部瓜分了,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靠什么活下去呢?” 旗装妇人闻言站了起来,她跪了太久,站也站不直溜,只能将半个身子依靠在扶她的丫头身上。 这妇人是丹凤眼,表情狠毒起来,很有几分狰狞的姿态,她死死盯着韩子毅,狞笑道。 “你主持大局?你主持什么大局?我娘家还有做军官的弟弟!再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个婊子养的出来主持大局!你以为我儿子死了你就能当家做主了?我告诉你!你他娘想都别想!做你梦的去吧!” 韩子毅闻言不说话,他只是低了头,静静酝酿了片刻。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竟无声掉了一滴泪,连带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妈妈,不管您信我不信,子毅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韩家好,为了妈妈和姨娘们好,现在还请妈妈把首位让开,让我给爹和大哥上柱香,全了我这做儿子,做弟弟的孝悌”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后听全了这一番话后,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名伶。 这可怜装的,这眼泪掉的。 就好像他父兄不是他弄死的一样。 来日这厮要是没能做成司令,那就只管去做一个小戏子,想来也是能红透平津的。 龙椿冷血而心不在焉的想着,手掌却依然背在身后,摩挲着她的勃朗宁。 对面的那位妇人没有龙椿的气定神闲,她快被韩子毅这番表演出来的亲情气死了。 她死了丈夫和儿子,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被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野种摆了一道。 关月华想,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她可是王府出身的格格啊!她打下生就耀武扬威了一辈子! 她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关月华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着韩子毅,嘴里开始声嘶力竭的你啊我啊起来。 韩子毅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气疯了。 他面上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善良表情,连后面掉下来的几颗眼泪,也还逼真的挂在脸上。 韩子毅叹了口气,低头抹去了眼泪,又对着关月华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将气疯了的关月华带下去,不要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 小丫头受过韩子毅的好处,自幼吃苦伺候人的经历,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力气。 于是她二话不说的便将大太太扯离了人前,还了灵堂一片安宁。 这之后,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从身后拉了出来,对着灵堂里的一干姨太太们说道。 “妈妈们,这是我妻子,龙椿龙小姐,我们是在北平认识的,已经领了结婚文书,因为爸爸走的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领着她见爸爸一面,就......” 话到此处,韩子毅又掉了一滴眼泪,静默一瞬后,他便似心力交瘁一般,再度哽咽道:“就只好今天带她来给爸爸磕个头” 在今天这番介绍之前,韩子毅就多多少少放出了自己在北平娶了妻的传闻。 姨太太们平时没有别的事情,唯二的乐子便是打麻将和传闲话。 韩子毅娶妻这事儿属于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的一个闲话。 情理之中的地方在于,韩子毅年龄到了,该结婚了。 再不婚娶就要惹人嫌疑,是不是这小伙子有什么毛病在身上了。 意料之外的地方则在于,韩子毅在帅府,其实不能算是个正经的少爷。 掌着中馈的韩家大太太关月华,那是十分的看不上他。 因为韩子毅作为一个庶子,在长相上,他居然比嫡子还要来的神气英武,英俊倜傥。 甚至在课业上,他竟也比他大哥来的文采风流,才思敏捷。 这像话吗? 这不像话。 至少在关月华看来,这很不像话。 于是在韩子毅生活在大帅府里的这二十八年里,关月华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作践着这个庶子。 大到进学堂,选媳妇的大事上,小到衣食住行,一餐一饭上。 关月华始终苛待着庶子。 她不给他娶妻生子,也不愿他成家立业,更不给他接手家里的军务的机会。 这些苛待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却无人为韩子毅抱不平。 庶子么,不都这样? 慢慢儿熬吧。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边,听着韩子毅声情并茂的介绍完她后。 她本也想挤出一半滴眼泪来接戏,可奈何这种临场发挥的表演不是她的强项。 于是龙椿便只好低下头去,尽力装作一个伤心欲绝的模样,轻声说了一句。 “......妈妈们好” 韩子毅见她这样,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 他垂眸牵着她走去了棺椁前的香案上,又同她一道跪在了首位的蒲团上。 两人并肩而跪时,四周形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独处空间。 韩子毅一边点香烧纸,一边很小声的说道。 “露过一面就好,嫌人多就上二楼去,去我屋里歇个觉,我派人给你守着门” 龙椿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对着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的牌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磕了个头。 磕完头后,两人起身的瞬间,龙椿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你那个大妈妈?” 韩子毅闻言一笑:“不用,我自己来” “好吧”龙椿答。 ...... 龙椿上完了香之后,就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丫头上了公馆二楼。 第10章 春(十) 韩公馆奇大,内里房间有五六十,除却警卫杂役们住的一二楼,还有三四楼的大房间,供老爷太太们居住。 龙椿进了韩子毅的房间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暗。 不大的屋子里只开一面背阴的小窗,格局颇不好。 这样宽敞明亮的一座大洋楼里,居然会有这么暗的一个房间,也是令人称奇。 屋中一个立柜,一个单人木床,一个衣帽架子,一张桌案,并一个书架子,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了韩子毅的床上,发觉这屋里居然连个独立的浴室都没有,也不知道韩子毅平时都在哪里洗澡。 同杂役一起?还是同警卫一起? 膀大腰圆的小丫头见龙椿不见外的坐了下来,便也没有跟她客套虚文,只公事公办的问了一句。 “太太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太太? 这个称呼逗笑了龙椿。 龙椿看小丫头脸盘子圆圆膀子也圆圆,一时觉得可爱,就从怀里摸出了两个大银元给她。 “灶上有什么我吃什么,倘或有凉汽水也给我拿一瓶吧,人挤人给我挤热了” 小丫头见了银元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拧巴的看了一眼龙椿,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都有,我给您拿,不要钱的” 龙椿的两个银元没送出去,小丫头就扭身跑了。 她讪讪的笑了笑,也没当一回事情,只在心里觉得这个丫头笨笨的。 她想,若是自己生在这洋楼公馆里做丫头,那肯定是连偷带摸带讨赏,等攒够了钱粮,就跑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哪能一辈子干这伺候人的活计? 同时,小丫头在跑去后厨的路上,也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把龙椿。 她想,三少爷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女人做太太呢? 她看外面那些体面淑女的大小姐们,都是穿洋装戴礼帽的,再讲究些的,出门还要戴一双蕾丝手套呢。 这个女人怎么能穿着长裤马靴,还穿着男式衬衫呢? 这也太不淑女了! 龙椿这厢歪在韩子毅的床上等着小丫头送饭回来。 韩子毅则在灵堂里,忙着给一众姨太太们做心理辅导。 他对着他的妈妈们一并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 “妈妈们不要慌张,父亲和大哥死了,子毅还在,我既然叫诸位一声妈妈,就势必会给妈妈们养老送终,你们就安心吧” 其中最精明的一位排行第五的姨太太,伸手拉着韩子毅的胳膊,哭哭啼啼的道。 “怀郁啊!妈妈们肚子不争气啊!没给你爹续上香火!强些的还有个丫头指望!我们这些没孩子的!可就只能靠你了啊!” 韩子毅一把搂住五姨太的肩头,长足的叹了口气。 “五妈妈,这些话您不说子毅心里也明白,您就放心吧,子毅便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也绝不会学那些纨绔子儿在自家窝里闹反叛,亏待了家里的长辈,倘若那样,我也不算是个人了”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真诚,仪表堂堂,简直像极了一个卧冰求鲤,行佣供母的孝子贤孙。 韩子毅这头儿彩衣娱亲的安抚下了姨太太们,便又戴上了军帽出去接应宾客。 相谈的相谈,交际的交际。 一天下来,他几乎忙了个头昏脑涨。 夜半时分,韩公馆里已经没有哭声了,只有疲惫的下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门庭。 韩子毅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 入眼先瞧见了桌上的一只汤面碗,和一只满是点心渣子的小碟子,并一支空的玻璃汽水瓶。 还有一套已经用过的牙刷牙粉。 龙椿躺在他的小床上,睡的倒是四平八稳。 只是她即便睡的四平八稳,一只手里却依旧松松捏着枪托。 韩子毅没有出声,也没有按开电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碗冷面汤喝了。 他一天没吃饭了,又饿又累又热得慌。 他将汤面碗放回桌上的时候,龙椿就已经醒了。 她醒的没有预兆,既不糊涂一下,也不迷茫片刻。 她醒了便直接坐了起来,仿佛刚才睡着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龙椿坐在床上轻轻呼了口气,眯眼看向韩子毅。 “你这人怎么没动静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起身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同龙椿四目相对。 “你睡着觉呢,我摔摔打打的进来也不合适吧” 龙椿打了个哈欠,眉头依旧拧着。 “以后不要这样,敲门或是离远些喊我一声,我醒了你再动弹,我刚没看清你,只模糊看见个人影,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韩子毅挑眉:“就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屋里幽幽暗暗的,只有背阴的小窗外有光,是帅府外的路灯黄光。 龙椿睡前吃了东西,但睡了一觉之后,又觉得有点饿了。 她刚想开口问韩子毅有什么吃的没有,韩子毅就从身后变出了一个大蛋糕。 他一边拆开蛋糕的包装盒,一边拿出小银叉子递给龙椿。 “夜里没什么能招待你,也没刀切蛋糕,你端着这个大托盘吃吧” 龙椿见状没有同韩子毅客气,接过蛋糕和叉子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她坐在床边边吃边问。 “今儿我车上那个小伙子没来么?他给我买的炸糕呢?” 韩子毅盯着龙椿吃蛋糕的生猛模样,非但不觉粗俗,还莫名被她给香着了,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来了,我没让他进来,我晓得他在天津有家,就先让他家去了,你喂我一口蛋糕,我今儿一天没吃上饭,这会儿饿的烧心” 龙椿不疑有他,大大的蒯了一勺奶油并蛋糕胚子,喂进了韩子毅嘴里,边喂还边问。 “怎么让他回去了?” 韩子毅嚼了嚼蛋糕,头回觉出这甜腻腻的东西这么好吃,竟是他从未尝过的一个滋味。 “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他来了也惹是非,你想吃炸糕,天一亮我叫人送来你吃” 龙椿闻言有些好奇:“怎么不太平?” 韩子毅没有说话,只伸手抹了一把龙椿的嘴角,把她嘴角的那一点奶油,送进了自己嘴里。 第11章 春(十一) 龙椿叫他抹的一愣,不知这厮是有什么毛病,上手就来抹人家嘴上的东西。 抹了就罢了,还吃了。 龙椿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此举说冒犯谈不上冒犯,可要说不冒犯,又未免辱没了男女之防。 韩子毅抹完这一下就后悔了,他自幼是个矜持男子,很少这样孟浪的对待女孩儿。 韩子毅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给自己荒唐举动找个借口。 却不想龙椿看了他片刻之后,又把脑袋埋下去吃蛋糕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龙椿吃蛋糕的吞咽声。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两手垂在膝盖上,想好的借口也说不出口了。 午夜时分,龙椿吃饱了蛋糕,又伸手越过韩子毅,从椅背上抽来一件夹克外套。 她边将外套穿上身边道:“夜里还是凉,你这个衣裳先借给我穿吧” 韩子毅点点头表示同意,点完头之后又发觉不对,便问。 “你要走?” 龙椿颔首,穿好外套之后又把脑袋上的白花拆了,搁在床尾上。 “要走,我出来一天一夜了,北平事情多,我一时不到就有事故,横竖今天也见了你的妈妈们了,露过脸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沉吟,一时也想不出个借口来留人,可等反应过来后,他又不得不多问自己一句。 他留她做什么呢? 韩子毅随着龙椿起了身,又两步走去窗边靠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装枪理衣裳。 寂静之际,韩子毅又问道。 “婚礼,办么?” 龙椿摇头,笑眯眯的看向韩子毅。 “费那个事?你通知到了那些达官贵人,说你在北平娶了我了就行” 韩子毅亦笑:“好吧,我派车送你” “不了,我溜达着找雨山去,让他送我,这小子养的那个汽车夫开车飞快的,保管天一亮就到北平了,你这两天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龙椿句句是好话,可听在韩子毅耳朵里,这些话却不像是夫妻间会说的话。 倒像是幕僚和长官,上峰和下级间的谈话。 韩子毅无声挑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是以便从怀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低头一看支票上的数额,当即乐了。 “嗯?怎么是二十万?” “我问了行情,你的伙计动手是十万,你亲自动手的话,酬金要翻一倍” 龙椿嘿嘿一笑,根据她给钱不要大傻子的做人准则,颇安心的将支票放进了怀里。 这一放之间,龙椿摸到了身上外套的材质。 这夹克外套的材质摸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胎皮,但手感既不像是牛皮,也不像是羊皮。 龙椿又低下头仔细摸了摸,问:“这衣裳是什么皮料的?怎么摸不出的” 韩子毅走近龙椿,抬手低头的给她理了理衣领。 “骆驼皮的” “贵吗?” 韩子毅点头:“不便宜” 龙椿嘿嘿一笑:“那谢谢你了” ...... 龙椿回到北平柑子府时,身后跟着柏雨山和汽车夫,府前站着小柳儿和大黄小丁。 一行六个人趁着天亮前的一小段黑暗,默不作声的进了府中。 柑子府是间十分标准的三进四合院。 其间偌大的后花园,联排的后罩房,宽敞的东西跨院,点风水的小野湖,满庭绿的芭蕉树,全都配置齐全。 龙椿的这间柑子府,即便是在讲究的北平名士眼中,也称得上是一间体面华丽的大宅门。 龙椿进府先进了会客用的香草厅,小柳儿跟在她身后,方一进屋就伸手替她脱了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楠木衣架上。 大黄小丁并柏雨山一连三座儿的坐在了下堂,各自端起了边几上的香茶啜饮。 府里的小丫头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她们听小柳儿说大老板晚上回来,便一早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生怕龙椿伸手摸不到吃的,又要拧着眉头生闷气。 龙椿一回柑子府就通体舒畅,到底是自家的狗窝。 比起风声鹤唳的外界,柑子府这八亩地,实是龙椿的“吾心安处”。 一众人方坐下,龙椿没有废话,开口就发表起了重要讲话。 主要内容就是围绕着她和韩子毅的婚事。 “我这次跟韩子毅,哦,就是韩润海的三儿子,韩少帅,我同他领了结婚文书,为的是把咱们家的生意洗白洗白,后院儿那些金条搁着也是发霉,不若就打发出去钱生钱,做点儿正经生意,来日要有不测,咱们也不至于让人一窝端了,你们怎么说?” 柏雨山向来是个笑脸,听了这话也还是笑的,他跟着龙椿最久,很晓得龙椿的心思。 他知道龙椿此举是怕来日她杀不动人了,撑不住杀手头子的门庭了。 一时再断了他们这些人的财路,才急着往正经生意上走的。 柏雨山含笑:“听阿姐的” 余下的大黄小丁,一个叫做黄俊铭,一个叫做丁然。 黄俊铭和丁然是龙椿养的一对双棒儿。 两人的容貌相似,身量相似,联手搞暗杀时,很有一点真假美猴王的戏剧效果。 这俩人打十二三就跟了龙椿,吃在柑子府,长在柑子府,一身的本领也都是龙椿亲传的快刀身法。 若论柑子府中谁是龙椿最忠心的看门狗,非这二人莫属。 大黄和小丁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末了,还是稍活泛些的丁然开了口。 “阿姐嫁了天津的少帅,日后要往天津去住么?” 龙椿端起桌上的一碟子驴打滚,正快快乐乐的往嘴里送。 听了这话她先是一乐,而后嚼完了驴打滚才道。 “不去,天津太洋派,没有北平住着舒服,但时不时的还是要过去一趟的,见见人,交际交际什么的” 丁然闻言点了点头,黄俊铭闻言也松了口气。 他俩对龙椿的依赖很深,几乎是真的拿龙椿当家中长姐来孝敬。 常言又道长姐如母,如今老母嫁了人,一朝要离家,做儿子的虽然没什么立场劝诫阻拦。 但心里,他们还是很不希望龙椿离家而去的。 毕竟柑子府是他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一家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此一地是堡垒,是要塞,也是尚有温情的家。 而龙椿,则是这个家的保护神。 第12章 春(十二) 龙椿见众人都没话了,便心满意足的一笑。 “行,那就交代到这里,等过些日子有了准信儿,我再点你们将,出门跑生意去” 三人看着龙椿一笑,皆道:“是” 小柳儿提着一个点心匣子进来的时候,一双眼圈红红的,额头上的齐刘海也有点汗湿的痕迹。 龙椿见她这样,不觉好奇:“怎么了?出去进来就跑了一身汗?” 小柳儿一甩身后的麻花辫,有些难受的揉了揉脸,又把点心匣子搁在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 “这个点心匣子里头是栗子蛋糕,从柏哥车上拿下来的” 柏雨山闻言一惊。 “我怎么不知道?” 小柳儿回头看他,杏核眼睛里十分地没好气。 “你睁眼瞎呗,人都把蛋糕搁你后备箱里了,你还没知觉呢!是蛋糕就罢了,倘若是炸弹,阿姐可还在车上呢,今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朗哥孟姐交代!” 龙椿掀开点心匣子看了看,发觉里头足足装了五六个栗子蛋糕,一个一个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喜人。 这蛋糕么......应该是韩子毅给她装的,只是这厮,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蛋糕放进她车里的呢? 他这是单纯给她献殷勤,还是要敲打她,他也不是个全无手段的人? 龙椿眯着眼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 末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柏雨山。 这一眼冷酷到底,杀气腾腾。 柏雨山叹了口气领命,起身就向着屋外走去了。 再片刻,那开车飞快的汽车夫就被一枪打爆了脑袋,被几个仆从抬到了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窸窸窣窣的埋了。 最后一把土埋好的时候,柏雨山站在园中点了根烟,又把烟插在了汽车夫的坟头上。 这汽车夫跟着柏雨山几年了,平时什么事情都不管,就只管个开车接人。 因着这人开车十分快,柏雨山好几次杀了人之后,都是坐着他的车迅速跑路的。 柏雨山对这个汽车夫有些感情,但奈何这汽车夫自己不争气。 这人素日就有个抽烟的爱好,且抽的十分凶,一日要两包烟才够。 今天他之所以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在车里放了东西,大抵也是因为他在路边停了车,跑去买烟了。 柏雨山蹲下身子拍了拍坟头土,有些沉重的说了一句。 “好兄弟,下辈子少抽点吧” 说罢,柏雨山就从一片幽暗的后花园里起了身,快步往前院儿去了。 柑子府后花园里埋了不少死人,是以一到夜里就有点阴森森的。 柏雨山不是龙椿,他的八字没有龙椿那么硬,敢大半夜的在后花园里抓萤火虫玩儿,他还是怕鬼神的。 柏雨山回到香草厅的时候,发觉龙椿已经吃完了桌子上的驴打滚儿,此刻正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汤面嗦着。 龙椿见他进来了,便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 “后厨预备的早饭,你吃不吃?” 柏雨山刚见了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摆了摆手说不吃。 大黄小丁系龙椿养大的,是以他俩骨子里的残忍,也和龙椿一脉相承。 他们理解不了柏雨山为何吃不下饭,也并不在意方才后院里枪响。 他们龙椿一样,各自端了一碗汤面吃着。 龙椿一边吃面一边喝汤,显见是吃舒服了。 片刻后,小柳儿又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了,说门房来电话了,叫柏雨山去接。 柏雨山这头儿出去接电话,小柳儿又一脸便秘样的看着龙椿。 龙椿觉得奇了,端起汤碗喝干后,又伸手揉了一把小柳儿的汗湿头发。 “我说你今儿晚上是怎么了?进进出出的瞎跑,一会儿一个脸色,撞鬼了?” 小柳儿咬着嘴唇儿低着头,她心里挣扎的不得了。 小杨嘱咐她不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龙椿,可她现在要是不说,万一小杨......小杨她...... 龙椿被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搞烦了,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脸皮,使劲扭了一把。 “说话!” 小柳儿被这一下扭疼了,顿时眼泪汪汪的把住了龙椿的手,难过道。 “小杨姐好像不行了......昨儿晚上就烧起来了,拿凉水擦脚心也不顶用,吃那个外国药也不......” 小柳儿的话未说完,龙椿就一阵风似得跑出了香草厅。 大黄小丁见状也追了出去,一路向着西跨院儿跑去。 龙椿心里咚咚咚的跳,直到跑到西跨院的厢房前头,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见里头一个小丫头正伺候着床上的小杨擦脸,立时就来了火气。 “都他妈是死人?嗯?人都下不了地了也不知道吭声叫人的?” 伺候小杨的丫头听了这话很委屈,一边拧着毛巾往后退,一边吓的直哭。 “我......我......姑娘不让说的......” 龙椿一瞪眼:“滚!” 小丫头哭着跑了之后,龙椿就走到了床铺前头。 带纱带帐的雕花拔步床上,厚厚铺了七八层丝绵褥子,丝绵褥子上头,又盖了一层柔滑的真丝床单。 真丝床单之上,则躺着一个满脸红疮,口角流脓的小女子。 龙椿也不嫌这女子疮疤可怖,伸手就将人从床上捞了起来,护在了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叠坐在了床边。 满脸红疮的女子奄奄一息,额头后心全是湿汗。 她似乎已经叫这些烂疮给疼糊涂了,口里呓语道。 “阿姐......别管我了......我就在这一两天了......别费劲了......治这个病太受罪了......我好不了了......” 龙椿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眼底隐约飘着泪光。 她抬眼看了一眼追进来的大黄小丁,吩咐道。 “去拿些烟膏来” 第13章 春(十三) 黄俊铭先丁然一步出了厢房,脚步不停的跑去放着烟膏烟具的屋里拿东西。 龙椿抱着怀里的病丫头,两只手几乎有些颤抖。 病丫头嘴巴半张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俨然有了些出气多进气少的意思。 她整个人汗津津的,浑身上下热烫不已。 龙椿垂下眼睫,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慌张,她尽量放平了呼吸,轻抚着病丫头的背。 “没事儿,阿姐给你喷烟,喷完烟就舒服了,你再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病丫头没有说话。 是了,她现在喘口气儿都疼的心颤,更别提说话了。 不多时,黄俊铭端着一只大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盅烟膏,一架烟灯,并一支金镶玉的内造烟杆儿。 丁然半跪在龙椿膝下,先是稳住手对着烟灯烧好了两个烟泡后,才把烟枪递到了龙椿手里。 龙椿眯着眼嘬了一口浓烟出来,又直直对着病丫头的面门喷了上去。 这口浓烟化开后,病丫头半张的樱桃嘴里被喷进去不少烟气。 然而即便如此,病丫头的神色却依旧不见改变,仍是痛苦隐忍的模样。 龙椿见状一皱眉,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的抽吸喷吐。 直到怀中人渐渐舒展了眉头,龙椿才放缓了动作。 柑子府是座金窟,里头累积着无数染血的财富,如此财富之下,好东西自然不会少。 柑子府里的烟膏较之市面上的普通货色,浓度翻了三倍不止。 是以龙椿即便是抽着吐着,却也还是叫这东西酥麻了半边身子,弄的脑袋晕晕,两眼发直。 喷完了烟的小丫头神情安详许多,似乎已不再受痛苦侵扰。 她脸上非但没有龙椿那般云里雾里的迷茫表情,反而多了些舒展平静的温柔模样。 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用指尖摸了摸龙椿的衣领。 “我当阿姐去这一趟回来,我就没了呢” 龙椿对着空处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又叹着气摸了摸杨梅的发顶。 “不说这话” 杨梅一笑:“阿姐不爱听?” 龙椿不接她的话茬儿,只闭着眼睛哄她。 “雨山说天津有个英国大夫,治这些病治的很好的,等他......” “阿姐!” 丁然忽然喊了起来。 龙椿睁开眼睛低下头去,只见杨梅的手背已经打在了床椽子上,嘴里也没气了。 龙椿见过很多死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个什么脸色。 人死了之后,脸都是先白,后青,最后是青黑。 龙椿抱着杨梅,低头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窗棂之外,太阳升起来了。 杨梅所住的西厢坐北朝南,位置极向阳,屋中总能接收到北平城里的第一道曙光。 此时此刻,这道曙光落在了杨梅脸上,也落在了龙椿怀里。 龙椿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杨梅的脸色,由白,到青,再到青黑。 柏雨山接完电话赶到厢房外的时候,小柳儿已经趴在门槛上哭了个半死。 丁然和黄俊铭都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沉默再沉默。 龙椿则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自己和杨梅的回忆里。 杨梅是龙椿从妓院里带回来的。 那时的杨梅还很小,还没有资格做妓女。 她只能伺候那些比较红的妓女,晚上洗脚铺床,晨起梳头洗脸,做一个小腿子过活。 某一天,龙椿接了一桩生意,要去杀一个办布厂的小老板。 这个小老板素日最爱嫖妓,几乎夜夜都留恋在妓馆之中。 是以龙椿挑了个男人最没防备的时候,连小老板带妓女一道杀了。 杀完之后,小杨梅就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了房门,和龙椿撞了个脸对脸。 龙椿手里的刀还没收起来,脸上的血也还未擦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吓着这个小丫头,同时又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倘若这个小丫头鬼喊鬼叫起来,她就连她一道杀了。 可小杨梅没有叫,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就眨巴着眼睛伸出指头,对着窗外一指。 “这个窗,通后门” 龙椿乐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窗是通后门的。 每次杀人之前,她都会妥帖的计划好自己的逃生路线。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居然会这么冷静的教她逃跑。 那天龙椿出发干活之前,贪嘴喝多了一口黄酒。 是以此刻她便借着一点酒劲,在作案现场同小丫头闲聊了起来。 “我杀了你伺候的这个人,你不打算喊人来抓我吗?” 杨梅摇摇头:“杀了就杀了,她老打我,拿那个” 说话间,小杨梅又伸出她的小手指头,指着木立柜上挂着的一根竹棍儿。 “她下身坏了,生气,就拿那个,楔我下身,疼的很” “下身?”龙椿挑眉,不太明白。 杨梅见她不懂行,便十分没羞没臊的把自己裤子脱了。 她在妓院长大,见多了赤条条的男男女女,压根儿也不知道羞臊为何物。 是以她这一脱,脱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小补丁单裤一路褪到脚踝,露出来两条青青紫紫,满目疮痍的细腿来。 甚至连...... 龙椿被这丫头的伤势惨烈到了。 她虽是个杀手,却从不以虐杀为乐,只单纯求财而已。 她知道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女人,多半都被嫖客们磋磨出了精神问题,故而各自都有些个残忍爱好。 好比有些窑姐儿就很钟爱抽大烟,再厉害有钱些的,则会去外国医生那里打吗啡。 但像今天这种穷窑子里的妓女,那估计是打不起吗啡,也抽不起大烟,就只能折磨人做乐了。 龙椿带走了杨梅。 彼时柑子府还没有修缮好,柏雨山也还没有离开北平去天津。 龙椿和柏雨山租住在恭王府背后的一间小二楼里。 小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一间卧室,龙椿住了这一间,柏雨山则在外间搭了个行军床凑合。 杨梅进屋之后,柏雨山很吓了一跳。 他想,龙椿出门是去杀人的,这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呢? 龙椿一手拖着杨梅,一手将武器放回暗格里,而后便语重心长的对着柏雨山道。 “这孩子忒惨的,都不是小孩儿没娘那个惨法了,我今儿不领她回来,这孩子不出正月就得死,咱养着她做个丫头使吧” 第14章 春(十四) 北平城的腊月是最冷的,往年到了这个时节,杨梅都冻的恨不能去死。 她伺候的姑娘和妈妈从不给她做衣裳,不过这也是废话了。 眼下的她还没长开,一分钱都挣不来的年纪上。 有妈妈肯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算是慈悲了,谁还有闲钱给她做衣裳呢? 反正她熬的过就熬,熬不过死了,还能省个饭钱出来,多好的事情。 杨梅在妓院里唯二能拿来取暖的东西,只有一条姑娘们穿臭了裤裆的旧棉裤,和一件被掏了棉花,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衣。 这两件衣裳的御寒能力和北平的寒风比起来,实在是以卵击石的可笑。 可今年不同了。 今年的杨梅来到了龙椿的小二楼。 这小二楼真是一块福地,楼里有暖气不说,还有能放出热水的浴缸。 甚至还有杨梅从来没喝过的,甜丝丝的热果汁。 柏雨山赶在年前,跑去裁缝店里做了两套絮足了棉花的棉衣棉裤棉鞋。 一水儿的红棉布新衣,笨笨重重又暖暖和和的给杨梅套上了。 彼时吃饱穿暖洗干净的杨梅觉得,自己可能是上天了。 往日妓院里的姑娘们夜里喊:“呀!哎呀!爷呀!我上天了!舒服死我了呀!”的时候,杨梅总是很疑惑。 她怎么个舒服呢?上天了就舒服吗?怎么上去的呢?我啥时候也能上去舒服舒服? 时至今日,杨梅想,或许跟在龙椿身边的日子,就是在天上的日子吧。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舒服过。 龙椿是个爱开玩笑的女人,柏雨山则是个爱笑的男人,所以小二楼里,总有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每当这两个人坐在窗边一边谈笑一边商量着怎么杀人的时候,杨梅远远望去,就会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她几乎都想不起自己原本是个孤儿的事情了。 她就只当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是她的生身父母。 杨梅从记事起就开始伺候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伺候过。 她给人家倒尿盆,洗痰盂儿,提鞋捡袜子,人家就给她饭吃。 她不知道自己过的卑贱与否,可怜与否。 她只知道人不吃饭会饿,不穿衣会冷,夜里要是没地方住的话,还会被醉鬼抓住摸身子。 她不想饿不想冷不想被摸,于是就只能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人。 即便窑子里的姑娘都快把她打死了,她也不敢跑。 她知道,她压根儿也没有别的活路,跑到哪里都是枉然。 龙椿将杨梅带回小二楼,给吃给喝给衣裳后。 杨梅可谓是把自己打小伺候人的本领施展了个彻底。 她从前那些主顾对她不好,她尚且还得尽心尽力殷勤讨好。 龙椿让她过的丰衣足食,她自然就得更加勤快得力,做好龙椿嘴里那个“做个丫头使”的丫头。 她每天给龙椿铺大床放暖水袋,又给柏雨山铺小床放暖水瓶,好叫两人睡的暖和舒坦。 小二楼里的家具不多,杨梅手里却终日拿着抹布,力求把这些为数不多的家具们,给蹭的锃光瓦亮。 夜间,龙椿往床上一躺就能闻见床单被面儿上的阳光味道,只觉自己像是睡在了一朵晒过太阳的云里。 每逢此时,龙椿都会十分老派的想,怪不得慈禧老太后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太监。 原来有个人伺候着自己,竟然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啊? 龙椿夜里睡觉不喜欢枕边有人,但奈何小二楼实在逼仄,又没法儿让杨梅和柏雨山挤行军床。 于是她也只得咬着牙让杨梅另铺一床被子,睡在自己旁边。 杨梅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为难,便很懂事的说。 “姐姐,我睡地上就行” 龙椿闻言只当她和自己淘气,要拖被子打地铺玩儿,还很上心的教训了她一句。 “什么季节打地铺?老了风湿你就知道厉害了,上床睡,夜里尿尿不要叮叮当当,我容易醒” 杨梅抱着被子眨眨眼,小脸儿微妙的红了一下。 “......知道了” 后来的七八年里,龙椿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杨梅了。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儿身的关系,后来的杨梅和龙椿从亲昵程度上,甚至一度超越了跟着龙椿最早的柏雨山。 她带着她,从小二楼搬到了柑子府,而后又迎来了大黄小丁,小柳儿,小孟,朗霆这一干人。 后来的这些孩子们都知道,杨梅是龙椿身边的贴身大管家,手脚麻利,很得人心。 杨梅管着龙椿的衣食住行,金银财宝,也管着柑子府的前庭后院,花草树木。 杨梅为人精明却不刻薄,她一心为着龙椿,把个柑子府打理的如同一幅风景画,又把龙椿伺候的,宛如一个老佛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15章 春(十五) 纵然龙椿杀了再多的人,却也不至麻木到无情无义。 她养杨梅养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杨梅伺候她也伺候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可是杨梅死了。 死在了今天。 一开始杨梅长疮的时候,龙椿也曾花重金请了四五个洋医生,来到柑子府会诊。 可那金发碧眼的洋医生看了一眼杨梅后,就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她的病,潜伏期,十年,最难治的一类梅毒,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杨梅大疮,而且她脸上还有玫瑰疮,盘尼西林只能抑制,不能根治的” 彼时的龙椿听了这些话,伸手就甩了那洋医生一个嘴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 “我看你们这些个洋鬼子西医也没比中医高明多少!雨山!到后院儿包金条去!去给我把同仁堂的老太爷请来!” 柏雨山在天津北平请了一年多的大夫。 从西医,到中医,再到庙里的和尚,村里的神婆,并拐子街上给人算卦的老瞎子,以及同仁堂年过古稀的老太爷。 他们都没能治好杨梅。 杨梅从一开始的尚能活动,到渐渐的起不来身。 她仿佛是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是以也不抱怨什么,只兀自在府中熬日子。 熬到今天,便到头了。 龙椿心疼,口苦,鼻子发酸,抱着杨梅不撒手。 柏雨山抖着手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恰逢龙椿掉了一滴泪。 这滴泪落在了杨梅脸上,没有声音,没有回声,只被晨起的曙光折射出彩虹颜色。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龙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像是一场永无休止冬雨,飘洒在了杨梅的黄泉路上。 龙椿哭着,却觉得哭不够用,于是她用胸腔带着喉咙,一齐嘶吼起来。 杨梅细小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龙椿抱碎,可即便是要被抱碎了,她也再不能出声呼痛。 柏雨山被龙椿的嘶吼叫裂了心肠,却还强作镇定的摆了摆手,示意大黄小丁和小柳儿先出去,不要看着龙椿失态。 龙椿在西厢房里的嘶吼了一刻钟。 她说不出话,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痛楚,于是她只能吼叫。 她像个畜生一般,为同伴的牺牲而痛苦嚎叫,放肆哀鸣。 柏雨山坐在龙椿脚边,静静等着她发泄完。 一刻钟后,龙椿的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喊破了,等尝到嗓子眼儿里反上来的腥甜后。 龙椿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将嘴里的血沫子往地上一啐,沙哑道。 “把寿衣拿来” 柏雨山起身走向大衣柜,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搁在了床上,又俯下身去,从龙椿手里接过了杨梅。 龙椿松了手,将那套黑绸子万寿菊的寿衣抖开放好,又伸手接过杨梅放在了床上。 “你转过去,我换衣裳” 柏雨山依言转了身,背对着龙椿和杨梅。 他耳朵里能听见龙椿解杨梅衣裳的声音。 那是一种布料摩挲过手掌的声音,从前杨梅给他和龙椿铺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柏雨山心里闷痛,沉默之间,窗外的日光越来越亮,他忽而沉声道。 “阿姐,小杨爱你” 龙椿一边利索的给杨梅换着衣裳,一边看着她那一身红肿糜烂的恶疮。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杨梅身上的疮,都长到她心里去了。 直疼的她一口气上不来,只想找棵好树吊死了算。 龙椿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嘶哑的回答柏雨山的话。 “我知道” 柏雨山低下头,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看不见龙椿的脸,所以心中短暂的有了勇气,他喃喃道。 “我也爱你” “我知道”龙椿又道。 “你不知道” 说话间,柏雨山哭了起来。 他为杨梅的死而落泪,也为自己和杨梅那份即便说出口,也没有结果的情意,而落泪。 龙椿给杨梅换好了衣裳,却没有急着将她抱去准备好的停灵房去。 她回身给了柏雨山一脚,将人踹的半跪在了地上,又冷着脸坐在床边,命令柏雨山转过来面对自己跪好。 “怎么叫爱?” 柏雨山面对着龙椿,却不敢睁开眼睛。 “过日子叫爱,一个床上睡也叫爱” “你要跟我过日子?你要跟我一个床上睡?” 龙椿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像是在看一个乱了伦理纲常的孽畜。 柏雨山还是不睁眼,但他的眼珠子抖动剧烈,剧烈到连眼皮都跟着发颤。 “小杨和你过日子,也和你一个床睡觉,她临到死都爱你,但你一直装不知道!她死都死的不明白!” 柏雨山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十足响亮,打的他半个脑袋都嗡嗡响。 龙椿在空中甩了甩手,她是个断掌,五指生的长直,所以甩人巴掌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有威力。 但断掌的弊端是,把旁人打疼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毕竟这个力的作用,它是相互的。 龙椿打完了人,又哼笑一声,她冷眼看着柏雨山,轻声道。 “她爱我怎么着?我这头儿不爱她,她咔嚓一死都快要了我的命了,我还敢爱她?我不活了吗?我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都他妈一帮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什么他妈的爱不爱的!都他妈吃饱了撑得!你柏雨山也不要来爱我!我伤不起这个心!想女人就去窑子里找!我给你掏大洋!嫖舒服了再回来!嫖出病了我也给你治!怎么给梅梅治的就怎么给你治!我还不仁义吗?我还不爱吗?日你的妈!没人伦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滚!滚!” 龙椿这一番话,从低沉到高亢,从沙哑到嘶喊,从讲理到粗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直到最后,她竟将一口红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当场吐了个稀里哗啦。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龙椿把刚才吃的黄鱼汤面和着血水吐了出来。 出于某种忠诚的本能,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肿大的脸,上前就抱住了龙椿。 “阿姐!阿姐!你别吓我啊!” 龙椿一边呕吐一边甩手打开了柏雨山,又伸手拉扯住床边的雕花栏,不肯让自己弯下腰去。 “滚!” 第16章 春(十六) 杨梅没有土葬,龙椿一把火在柑子府里烧了她的尸体。 她想,柑子府筹建的时候,就是杨梅里里外外操心的,天底下肯定没有比这里更让杨梅眷恋的地方了。 所以,杨梅得死在柑子府。 只有这样,她才算是落叶归根。 一场照亮半边天的大火过后,龙椿独自把杨梅的骨灰收拢好。 她本想打发小柳儿出去买个骨灰坛子回来,为杨梅收敛芳魂。 却不想远在西安的孟璇听闻了杨梅的死讯后,竟连夜托人往北平捎来了一个古董坛子。 龙椿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摸着被装进古董里的杨梅,面无表情的听孟璇说话。 “阿姐,这个骨灰盒子是我一个手下从古墓里启出来的,上头镶的鸽血红羊脂玉都是真东西,不是世面上那些不值钱的蓝田玉,小杨......小杨她命不好,这骨灰盒子里原本装的是哪朝一个贵妃的宝印来着,唉,反正我也搞不清,总之就是有权有势的那种,你把小杨装里面,让她也借点贵气,下辈子......” “难为你有心了,璇儿” 孟璇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阿姐,我知道你伤心,生死有命,小杨这个病,咱们也都尽心了,就看开些吧” 龙椿一笑,用拇指指腹磨了磨骨灰盒上的温润玉石。 “我还不知道生死有命么?”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就起身走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她把杨梅的骨灰盒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上,这里离她床近,伸手就能摸到。 中午时分,龙椿一边背着手在府中的风雨连廊里闲逛,一边暗暗的想。 早几年她带着杨梅和柏雨山搬来柑子府的时候,是有给二人各自分配院房的,但那时杨梅已经跟着她睡惯了。 她觉得龙椿不在,她一个人睡那么大房子害怕,是以就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她不满意,又不敢正面驳斥龙椿的安排,便只得暗暗的不满意,悄悄的去忤逆。 她常常在夜里跑到龙椿房门外,既不敲门,也不吭声,就窝在廊檐下一蹲,也不知是在蹲什么。 老远看着,她简直像只等奶吃的小猫崽子。 龙椿起先不知道,晚上起夜发觉外头有人,提枪就把门板打了个稀巴烂。 万幸杨梅身子瘦小,人又警醒,一路连滚带爬的往院子里跑,这才躲过了龙椿的子弹。 为着这个事儿,龙椿狠狠打了一顿杨梅,直将她那个人屁股打成了猴儿屁股才作罢。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后花园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杨梅树笑了笑。 这棵树是去年杨梅过岁,她托人从巴中拉回来的。 这树来的时候,倒是个开了花结了果的喜庆模样,可种到自家园里没两个月,它就不好好长了。 北平不适合种杨梅。 北平太冷,太干,太无情。 果树不喜欢。 龙椿抚摸着杨梅树粗糙的树皮,眼中寂静,心里悲恸。 柏雨山进了后花园的时候,龙椿正对树沉思。 他这头儿红着脸站在龙椿身后,心里知道龙椿已经晓得他来了。 便也不做开场白,只是静静等着龙椿开口。 龙椿看够了杨梅树后,便逆着光一回眸。 “有话?” 柏雨山点点头,见龙椿神色如常,他又暗暗松了口气。 那天两人大吵过后,他连夜回了天津,一路上把个车开的歪七扭八,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在龙椿面前说起那些爱不爱的话,那本来是他要藏在心里一辈子的话。 或许是杨梅的死刺痛了他的心,又或许是龙椿对杨梅模糊不清的态度,让他心寒难过。 总之,他放肆了。 他急切的想要知道,他这个素来心狠的阿姐,究竟爱不爱他,爱不爱杨梅。 他问了,她答了。 他知道了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便足够了。 其他的情意,杨梅到死都没能等到的那种情意,他也还是不要去奢望了。 柏雨山低下头,轻轻抽了口气。 他将自己心底那些翻涌的情潮,一丝一缕的压回舌下,又如往常一般,开始说起了正事。 “阿姐,大帅府失火了,那天咱们前脚走,后脚大帅府就烧起来了,死了不少人” 龙椿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了韩子毅曾经说的那句“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便是一笑。 “啊,不要紧,应该是韩子毅放的火,帅府里的姨太太们应该都死了吧?” 柏雨山颔首:“都死了” 龙椿背着手走回连廊下,重新开始溜达起来。 “应该的,那么一大帮人,韩润海一死就都没用处了,她们不死还得吃喝打牌,韩子毅肯定是不愿意花钱养这些个后娘” 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是,但还有一个大太太没死,就是哑巴了,说是让烟把肺管子呛了,呛成哑巴了” 龙椿一眯眼,想起了那个在灵堂里指着韩子毅骂的大妈妈,又是一笑。 “韩子毅八成是真恨她,死都不让她死的” 柏雨山听了这话,略微顿了顿脚步。 “但是......韩子毅的亲娘也被烧死了” 龙椿回眸,有些惊讶看向柏雨山,片刻后,她欣赏的一点头。 “不错,这厮能成大事,杀完老子杀老娘,嘴上斯文,心里狠毒,日后一定有前途,我到底没嫁错人,以后肯定有光沾” 柏雨山低下头,对龙椿的见解不予置评。 他侧了一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海南产的椰子糖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我这次来之前,韩子毅手下一个副官来我家里了,说让把这个糖捎到天津来,还说韩子毅最近在处理军队里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没时间来陪太太,叫你不要见怪” 龙椿接过糖果,撕开纸包拿出一颗来吃,又顺手剥了一颗给柏雨山。 她一边嗦着糖,一边点头。 “哦,这是小事,等梅梅四七一过,我再去天津找他谈生意的事,也来得及” 柏雨山咬住糖,又用舌头把糖拨到腮帮子里藏起来,这样就不耽误说话。 “好,不过大帅府烧了以后,韩子毅就搬到一个公馆里去住了,咱们的人盯梢盯的紧,看见那公馆里还有个女人” 第17章 春(十七) 龙椿一愣:“女人?什么女人?” “像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姐,长相穿戴都很时髦的,再详细的我还没深查,阿姐要想知道,我回去就查” 龙椿“哦”了一声,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心里琢磨起来,想着要去敲打敲打韩子毅才好。 他们俩如今还是新婚时节,倘若闹出什么婚姻不和,她不得器重的传闻来。 那她还怎么借他的势,出去狐假虎威,交际经营呢? 走走停停之间,龙椿带着柏雨山进了香草厅,又恰逢小柳儿在厅中的圆桌上摆饭。 自从杨梅走了之后,小柳儿便接替了杨梅大管家的位置,兢兢业业的打理起了柑子府。 现如今她做这些备饭奉茶,迎来送往的差事已经熟练了。 毕竟杨梅病了那么久,从杨梅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接手这一大摊子事了。 龙椿走近圆桌边坐下,见桌子上满是凉菜,便问:“雨山今天回来,怎么尽上些凉菜?” 北平人家里,凡是待客宴请,最少是四凉八热,作为当地大户的柑子府,自然也是有这一套规矩的。 小柳儿一边晃荡着身后的大辫子,一边给龙椿摆下碗筷,又再摆了一碗米饭,一道凉甜汤。 “阿姐,今儿是七月半,不开灶的呀,大师傅一早就上山烧纸去了” 龙椿捻起筷子愣了愣,心里泛起一阵无奈,喃喃道。 “我也是过糊涂了” 柏雨山先龙椿一步动了筷子,夹了一块凉拌茄子放进龙椿面前的空碗里。 “阿姐多吃点吧,今天日子阴,说不定到了晚上,小杨还要回来看咱们一眼呢,到时候咱们在院儿里坐坐,叫她看看咱们,也算了了心事了” 今天柏雨山刚进柑子府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垒着一摞摞的糖糕。 往日这些甜丝丝,油滋滋的东西,都是龙椿的最爱,可今天小柳儿手里这一盘糖糕,看着却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柏雨山对着小柳儿问道:“怎么往外端?阿姐不吃?” 小柳儿一撇嘴,她对柏雨山这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很有安全感,故而在他面前总是有一说一。 在他面前,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似在龙椿面前,她总是要赔着小心,生怕自己犯错挨骂。 小柳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阿姐说她没胃口,让把这些糖糕端到神仙庙里给小叫花吃” 柏雨山闻言眉头一皱。 “阿姐这样多久了?” “小杨姐走了就这样了,唉,柏哥你既然来了就劝劝阿姐吧,这几天阿姐都没怎么吃饭,天天就背着手在园子里溜达,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脸都饿的削尖了,你说这怎么得了呢?万一阿姐把自己活活饿死了,那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啊!” 柏雨山对小柳儿天真臆想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龙椿不是个会轻易死去的女人。 他伸手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只说。 “不会的,阿姐就是心里苦” “苦了不更应该吃点甜的吗?” “......我跟你说不来个正经话” ...... 龙椿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凉拌茄子,只觉得嘴里还是发苦,跟杨梅走的那天一样苦。 本来这几天她胃口就不好,难得开一桌饭,还都是些凉东西。 龙椿索性搁了筷子,把刚才柏雨山给她的那包椰子糖拿来吃。 小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十分幼小的丫头。 她见龙椿一连撕开两颗糖纸,吃了两颗糖后,就好奇兮兮的伸出手来。 “阿姐,这是什么糖,我怎么没见过?给我也吃一个吧!” 龙椿不小气,伸手在纸包里抓了三四颗出来后,就把剩下的所有糖都给了小柳儿。 “都给你,饭我不吃了,我回屋换身松快衣裳,到后院儿歇个午觉去,你俩把门守好,人不许进,狗也不许叫” “是” 小柳儿和柏雨山齐齐答了话。 龙椿回了卧房后,便从柜子里找了一套蓝绿色的绸子凉褂换上了。 这套凉褂上身是个坎肩的样式,领口还有一个一个小疙瘩似得盘扣,下身又是个五分半的短裤。 龙椿一穿上,便是露膀子露腿儿,活像个蹲在河边儿浣衣的风情小妇人。 龙椿一边将松散了的头发从衣领里掏出来,一边打着赤脚往后花园里走。 发丝飘荡,分花拂柳之间,她连衣领上的扣子也懒得好好系,就那么松松垮垮的耷拉着衣领往前走。 龙椿走到后花园的风雨连廊后,又打着哈欠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她平时打盹儿用的一个小亭子里。 小亭子整个包在连廊之内,乃是个四角四面亭。 一面是供人步入的小青石板台阶,一面则正对着小野湖。 小野湖上时有过了水的凉风吹进亭子里,就很消暑。 余下的两面,则被几十丛狂开怒放的芍药,茉莉,栀子,牡丹花,密密匝匝的填满了。 亭子里还搁着一个宫廷内造的美人榻,据说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御用的。 这美人榻所用的木料是金丝楠,上头的织物也是缂丝加苏绣,着实是个宝物。 龙椿睡没睡相的往宝物上一歪,又像只毛毛虫似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片刻后她又伸出两只手,从裤腰里拽出一本书,并一把手枪。 接着她又把枪搁在身边,书正对着眼前捧好,目不转睛的阅读起来。 这书和杨梅的骨灰一样,都是龙椿搁在床头上的爱物。 给她这本书的人说:“龙小姐,这本《简爱》是外国的畅销书,国内的译本少之又少,即便是有,我一个报馆里跑腿的,也肯定是买不起,所以就只好自己翻译了,又用报馆里的铅字排了版,勉勉强强才做成了这一本,这个世道里讲女人的书太少,这本就是其一,希望你喜欢” 彼时的龙椿坐在一树花荫之下的石凳上。 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这本自译自印的书翻看了两下。 “写女人的书少吗?没有吧,金瓶梅不就是写女人的么?还有玉蒲团,评花宝鉴什么的” 赠书的那位年轻先生坐在龙椿对面,听了这话当即脸红,急忙咳嗽了两声。 “你让我教你认字,我现在教你认得字了,你就去看这些书吗?” 第18章 春(十八) 龙椿看着眼前的白衬衫先生,又看向他红透了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笑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我怎么不知道?” “你自己都看过你还不叫我看?许你做淫男,就不许我做荡女么?” “你!”先生恼怒。 “真不矜持?”龙椿挑眉。 白衬衫先生同龙椿对视了片刻,到底是败下阵来,他叹着气拍了一下膝盖,只说。 “你到底是个女孩儿” 龙椿一手托着腮,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当然是个女孩儿,只是没有女孩儿,又哪里来的这些书呢?让女孩儿看看写女孩儿的书,你今天给我这本外国书,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还是你觉得,外国的书比中国的高明,我可以一看,又或者,你是觉得男人们拿来消遣的东西,女孩儿连看都不能看?” 白衬衫先生一窘:“你总这样饶舌,我是说不过你了” “哈哈,那我出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先生再教教我吧” 龙椿躺在宝榻上,眼前模糊飘着白衬衫先生的音容笑貌。 她手里的简爱已经落下,正被子一样罩在她脸上。 几年过去,书本之中的油墨味道已经淡了。 可即便油墨淡了,龙椿却还是觉得,那个人手上的余温,仍还封存在这本书里。 她打开书,他就在她眼前。 她合上书,他就在她心里。 龙椿睡着了,睡的很深,呼吸之间,她衣领上的蓝绿色小疙瘩盘扣,正一起一伏的晃动着。 韩子毅见到龙椿的时候,龙椿正以一个万分诡异的姿势趴在榻上睡觉。 她的手脚都赤裸在外,各自为政的张牙舞爪着。 细细看去,还能看见她脚底的灰尘,和膝窝里的一点薄汗。 她胸口上搭着一本书,脑袋抵在一个丝绸抱枕上。 抱枕旁则是一把勃朗宁,并几颗有些眼熟的椰子糖。 韩子毅原本是记得龙椿的告诫的,她睡觉时,不喜欢有人近身。 但此刻的龙椿,实在是太不设防了。 她的绿衣裳很俏皮,露胳膊露腿的款式,不系扣子的穿法,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因为贪凉不好好穿衣服的小孩子家。 一头长发左一缕又一缕的散落在她脖颈间,手臂上。 如此髻乱衣松,青丝如云之下,韩子毅竟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狎昵气氛。 他几乎不自知的咽了口唾沫,而后便抬脚走去了龙椿身边,他没有要吵醒龙椿的意思。 他只是想走进这片旖旎静谧,有着香花和美人的小亭子里,略微歇一歇脚。 龙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中睁了眼,又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里,毫无征兆的看到了韩子毅。 此刻的韩子毅正捧着她那本泛了黄《简爱》品读。 他的侧脸看着,倒很像是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 龙椿拧着眉头一咬牙,抬手抚住自己被吓的突突直跳的心口,而后又毫不犹豫的伸手甩了韩子毅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在韩子毅的后脖颈上,打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寻常人家打小孩儿,基本上都会用到这一招。 小错,就扇头扇脖子扭耳朵,大错,就扇脸踹肚子打屁股。 韩子毅看书看的正入迷,丝毫没有防备龙椿,是以这一下扇脖子,他挨十分瓷实且疼痛。 韩子毅捂着钝痛的脖子回头看向龙椿,开口却不是责怪,只是问。 “你做噩梦了?” 龙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刚打完他就后悔了。 她常在柑子府里发号施令,便是去了天津,也还有个柏雨山为她鞍前马后。 她当爷当惯了,也说一不二惯了。 是以对于韩子毅这种,她明明告诉过他,自己睡觉时不喜欢旁边有人,他却还是充耳不闻的家伙,她难免就要生出火气来。 寻常女子火气来了要骂人,要哭闹。 她不一样,她火气来了轻则伤人,重则害命。 总之,她不讲究林黛玉式的躲在屋里生闷气,她讲究水浒传式的手起刀落现世报。 谁惹恼她,她就整治谁。 但今天...... 龙椿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她心虚的眨眨眼,又讪笑了一下,将这只坏手挪去自己的后脑勺上挠了挠。 她不该打韩子毅的。 她还得靠着这厮发财呢。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林妹妹的温柔样子来。 如此这般,她才能走上那条和气生财的路。 龙椿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韩子毅肩头的军章。 “是,我做噩梦了,梦见......” 韩子毅挑眉,等着她的后话。 他心里知道自己无端端坐在这里看她睡觉,已经惹到这个令行禁止的女杀手了。 但他也知道,龙椿眼下还用得着他,故而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是以他并不出声,只等看她怎么撂谎。 龙春看着韩子毅的眼睛徐徐一乐,又将自己落在前胸上的长发,统一的往身后一拢,笑道。 “我梦见我的债主子上门来了,吓着了” 韩子毅见她拢头发,便从兜里掏出一支小白花簪,簪到了龙椿鬓边。 龙椿一愣:“嗯?这个不是雨山给我预备的么?怎么在你这儿?” 韩子毅捋住她耳边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又将簪子正了正,确保这朵白花搁在龙椿耳朵上后,才笑道。 “上次你在我房里睡觉,落下了” 龙椿“噢”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梦见债主子了?” 韩子毅笑起来,笑出了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和嘴角的两个小酒窝。 “问了你就要说,你是天天被外账压的喘不上气,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都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子们给吓醒了,是不是?” 第19章 春(十九) 龙椿脸一红:“你要么别接你爹的司令部了,我引荐你在前门楼大街上买个铺位,你当半仙儿去吧” 韩子毅更乐了:“咱们领了结婚文书,就是夫妻两口子了,我看你睡觉不想吵你,你跟我说话,也犯不着弯弯绕绕,你说吧,你想做什么生意?” “烟土!” “什么?” “烟土!” 韩子毅垂了眼眸,心里觉得龙椿的胃口有些大了。 但这是龙椿第一次跟他开口,且人家前两天才替他解决了两个他解决不了的人。 拒绝么? 不太好吧。 再抬眸时,映入韩子毅眼帘的是龙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龙椿的眼睛圆而有棱角,上下睫毛格外厚密,看着犹如两道乌黑的油墨线。 恍惚间,韩子毅开了口。 “你想怎么做这个烟土生意?” 龙椿兴奋的一盘腿,又把整个上身贴近了韩子毅,兴奋的搓搓手道。 “云贵川那一片的烟土生意我插不上手,但关中一带我还是有人手的,西安,蚌埠,兰州,再到北边的热河,奉天,长春,包括北平周围的几个大县城,这些地方都能出烟土,我也都能筹备出卡车和人手,只要你愿意给我做靠山,我立刻就能启出一条贩烟的路子来” 韩子毅眯眼:“我开什么口?” “你只要对外说,这条烟路是你的,再派些大头兵给我开路,我就不怕有人来劫我了,我早前不做这个生意,就是怕被人黑吃黑,你知道的,现在全国八成的烟土利钱,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在吃,而我之所以找你,也就是想做这个生意” 韩子毅的表情,只在听到黑吃黑这三个字的时候略微变了变。 可再后来,任由龙椿将这烟土生意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韩子毅都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他伸手在龙椿膝盖上拍了拍,一票否决了她的想法。 “你不能做这个生意” “为什么?”龙椿皱眉。 韩子毅两只手捏住龙椿的肩膀,一脸严肃道。 “烟土害人” 龙椿仍是不解:“害谁了?” “谁抽害谁” 龙椿乐了,也伸出手来按在了韩子毅肩头。 “我又没有那个瘾,害又害不到我头上,怕什么?” 韩子毅见龙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不觉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龙椿是个不问善恶的人。 他知道。 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能稳坐北派杀手的头把交椅,还能靠着杀人害命的本事,替自己置下这么一间极尽奢靡的大宅门。 她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韩子毅低下头去,略微组织了一番语言,而后便开口道。 “头一样,烟土是害人的,这个生意,你不要沾,太伤天理,二一样,这些事情不合民国律法,你嫁了我,我又是平津军的总司令,你作为我的夫人,怎么能沾手这些东西?我当官,你贩烟,这叫什么事情?” 龙椿一边听着韩子毅说话,一边将按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转而去摸索自己放在抱枕边的那把手枪。 韩子毅瞥见了她的动作,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直视着龙椿,一方面笃信自己不会死在她手里,一方面又飞快的动着脑子,思索该怎么安抚龙椿。 龙椿捏住了枪托,面无表情道:“满大街的烧烟馆土膏店,你不去跟他们说烟土害人,你跑我跟前说来了?” “他们是愚人,我跟他们说不通,但你不是” “我是,我非但愚,还坏,我这辈子无非是求财,倘若怕害人,我又哪里来的今天?你要是想宣讲你这些爱国救民的思想,那就穿上你的军装皮,去京师大学堂里讲吧,那里有一大群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瓜大学生,他们最爱听的就是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不耐烦的脸,就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自己再这样投饵下去,今天就很有可能走不出柑子府的大门。 他苦笑了一声,脸上一派温和。 “爱国救民本没有错,听着虽然冠冕堂皇,但也的的确确是我的心里话,我虽然拦了你的烟土生意,但我还有另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你听过之后,再骂我傻瓜好不好?” 龙椿哼笑,漫不经心将枪口抵住了韩子毅的眉心。 她动作骇人,杀气腾腾,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副有商有量的口吻。 “你说人话,我自然听” 韩子毅顶着枪口微微挑眉。 “你说你在北方境内四处有人手?但之前不做烟土生意的原因,是因为怕被人黑吃黑?” “是” “那你现在就出去黑吃黑吧” 龙椿抬眼:“什么?” “你带着你那些孩子们,出去黑吃黑吧,现在全国都在贩烟,你也不愁找不到人下手,且不管这些运烟贩土的人,有哪一路军阀做靠山,你都只管上去明抢,抢了之后就地销烟,买卖烟土的款子,你也尽管独吞,倘若有人来寻仇,你只说你背后靠着我,靠着平津军,让他们来找我说话” 龙椿被韩子毅的这番话吓到了。 她像看傻子似得看着韩子毅,歪着头问。 “你是想当活靶子吗?贩烟是暴利,我上去抢了人家,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还让我放出你的名号去?如果真惹上背后坐庄的大人物了,你怎么活?” 韩子毅用额头顶住枪口,缓缓贴近龙椿的面庞。 在两人的嘴唇只剩下一线之隔的时候,韩子毅轻声开了口。 “我有兵,也有你,我死不了”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韩子毅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离她太近了,简直像是要同她拥吻起来。 龙椿心乱了一瞬,不声不响的收了枪。 这之后,韩子毅也有礼有节的往后退去,不再离她那么近了。 龙椿改了自己盘腿坐的姿势,她抱着膝头团坐,背靠住美人榻的靠背,狠狠地动了一回脑子。 她想,她或许是小看韩子毅了。 这厮的野心,好像不只是做个地方军阀。 韩润海活着的时候,在平津冀屯兵十三万有余,已经是中国境内赫赫有名的大军头了。 现如今这些兵都成了韩子毅的人,而他又让自己去干打劫销烟的事。 要知道,贩烟,是生意。 但销烟,就是义举了。 长远来看,韩子毅的这番话,不像是在给找她生意做。 反而更像是某种,为求长治久安,而特意施展的政治手段。 第20章 春(二十) 销烟,斩断各地军阀的生财之路,再自报家门挑衅背后坐庄的大人物。 这些举动看起来疯狂愚蠢,但认真想想,以韩子毅现在的兵力,他未必不能扛住那些来自大人物的报复。 甚至......他还很有可能趁着这乱世,同那些异姓军阀们,也玩上一手黑吃黑。 倘若他足够有耐心,运气又足够好,那他大可以和不如他人多的小军阀们硬碰硬,一边蚕食弱小,一边再挥刀向更强者。 直至拉起一支比他老子的韩家军,更加威武雄壮的队伍,好在这乱世里称王称霸。 可是,这么大胆又凶险的计划,韩子毅一个人做得成吗? 他是受了谁的鼓舞启发,又是谁给他发饷养兵? 他的上峰又是谁?彼时他来北平领的委任状,又是谁发给他的呢? 龙椿吞了吞口水,用上了自己关于政治方面的所有智慧,问道:“你的上峰是谁?” 韩子毅轻笑:“国军” “国军势微” “事在人为” 夕阳落下了。 七月半的月亮又大又圆,活像一颗深海大珍珠,沉甸甸的挂在天边。 龙椿穿着坎肩短裤,背着手站在小野湖边思考人生。 她现在是个杀手,挣的钱不少。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倘若有朝一日她失了手,那下场......唉。 而今韩子毅叫她改行去做土匪,专截达官贵人的烟土。 这生意听着就非常挣钱,但风险仍然不小,也很容易死于非命。 龙椿对着清泠泠的小野湖叹了口气,只问自己今生今世,为什么就是做不了一桩正经生意呢? 不杀人的,不见血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种正经生意。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命里带煞,非要见血,才能见财。 韩子毅站在龙椿身后,他不知道龙椿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龙椿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他至多就是在死了爹娘大哥之后,再死个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夜风轻轻吹拂过后龙椿身后的长发,她身子笔直,腿也笔直。 韩子毅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龙椿的小腿看。 龙椿的这双腿,非常好看,长,直,走路不虚浮,一步是一步,稳当又利落。 即便她此刻只露出来了一截儿小腿,韩子毅却还是感受到了她修长的双腿中,所蕴含的力量与美感。 韩子毅想,龙椿虽然长相平平无奇。 可她这副身板,却是世间女子少有的整齐利落,很是个练家子该有的身板。 龙椿回头的时候,韩子毅还在盯着她的小腿看。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无有不妥,便问。 “看什么?” “你踢我一脚吧”韩子毅说。 “哈?”龙椿歪头。 “来” 韩子毅后撤了一步,两手握拳,又前后错开架在前胸,摆出个迎战的架势。 龙椿锁着眉头,觉得韩子毅有些贱皮贱肉了。 “你今儿挨了一巴掌,还不够?还要来试我的身手?” 韩子毅闻言,便想起了下午时分,龙椿在他脖子上扇的那一巴掌。 不知为何,他脖子上那片挨了打的皮肉,竟突然麻酥酥的痒了起来。 他缩着脖子一笑,挑衅道。 “你就只会甩人巴掌吗?像热炕上撒泼的小娘们儿一样?” 龙椿哼笑了一声,一句废话也没有的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踢的极高,脚背直奔着韩子毅的咽喉而去。 韩子毅喉头一动,咽下了嘴里那口被引诱之后,所分泌出的唾沫。 他以拳为掌接下了龙椿这一脚,反手卸去龙椿腿上的力道。 又迅速俯下身,让龙椿的脚背从他头顶上扫过,以免当真酿成惨剧。 这期间,他如愿以偿的用手背触碰到了龙椿的小腿。 即便龙椿这一脚踢的他半条手臂都发麻了,可他还是记住了龙椿皮肤的触感。 他站在月亮地里一笑,不无龌龊的想。 这小娘们儿,热乎乎的呢。 龙椿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还问。 “你笑什么?” 韩子毅自然不会说,他是因为摸她这一下给自己摸高兴了,才笑的。 他笑着摇摇头,脱下自己军装外套,拢到了龙椿身上,又将束腰的皮带提在手里。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妻运不旺” “怎么说?” “你这样厉害,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我但凡有个不如你意的地方,你不得把我吊起来整治?”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披着韩子毅的军装就往前院儿里走。 她肩背笔直,个头儿又高,是以男人穿起来威风的军装,她穿着照旧是威风的。 “我看你并没有要和我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心,我手下人说你在天津的一个小公馆里养了女人,有没有这个事情?” 韩子毅穿着衬衣和龙椿并肩而行,同步跨进了回廊之中。 他听了龙椿的话后,既不心虚也不慌张,只一点头,实话实说道:“有这个事情” “那我跟你立的那个字据,又怎么说?” 韩子毅嘴边依旧挂着笑意。 “我没有要把她娶进门的意思,且我至今也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她只是我一个故人,跟我很有一点旧怨,倘或你不喜欢,我这几天就把她送到国外去” 龙椿闻言一愣。 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什么? 韩子毅难道是觉得她在争风吃醋? 龙椿恍然大悟的一回头,毫无预警的停下了脚步,叫道。 “韩怀郁” “嗯?” “我同你立那个字据,是因为想借你的名号,做个有体面的军阀太太” 韩子毅也停下了脚步,对着龙椿一笑。 “我知道的” 龙椿摇摇头。 她觉得他不太知道。 第21章 春(二十一) “我做你太太,只为求财,不为其他,你有相好的,你只管养着好了,只是不要叫外人知道,也不要做到我脸上来,我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太太,只有这样,我借起你的名号来,才算是借的理直气壮,叫人信服” 韩子毅笑,眼底不见情绪。 “哦,那是我误会你了” “是的是的”龙椿点头。 韩子毅一歪头:“可我上次来你府里的时候,你说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这番误会,祸根也算是从你身上起来的,你日后可不要说我自作多情” 龙椿闻言有些噎得慌,她叹了口气,再度将手背在身后,引着韩子毅往前院儿走去。 “唉,这个事儿,我当时不知道你的为人么,我府里有个丫头,叫小柳儿,你见过她没有?” “齐刘海儿,大辫子?” “对,就是她,她当时跟我说,说我如果能当上韩大帅的儿媳妇的话,那日后在北平商会里,我不就能横着走了么?” “哦?” 龙椿娇憨一笑:“我当时就是受了这句话的点拨,才想着要和你结婚的,我去找你之前,小柳儿又跟我说,说你看着是个读书人家的少爷,还说你养伤的时候,有丫头来给你端茶送药,你总是多谢多谢劳烦劳烦的,像是不习惯有下人伺候的样子,所以......” “所以?”韩子毅挑眉。 龙椿再叹气:“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京师大学堂里那种小少爷了,那帮小少爷对结婚这事儿吧,都崇尚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很不兴门当户对的老一套,所以我就想跟你扯个谎,说自己喜欢你,没准儿你脑子一热,也就应了我了” 韩子毅脸上仍是笑,他眸子垂着,目光追随着龙椿踩在石砖走廊上的赤脚,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后来呢?” “后来你真的应了我了,还叫我去杀你老子和你大哥,然后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少爷,你和我一样” “怎么一样?”韩子毅问。 龙椿背着手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开朗的模样。 “都是畜生嘛” 言尽于此,廊也尽于此。 韩子毅想了想,原来在龙椿眼中,自己的为人,就是畜生么? 哈,还挺精辟。 晚间的柑子府掌了灯,今日七月半,府中的灯火足足多添了一倍。 一时间,东西跨院里的电灯亮着,主院里的二十八个宝塔灯台也亮着。 就连香草厅里,也把平时那个不大开的大水晶灯开了。 小柳儿见龙椿一个午觉从中午睡到了晚上,便打起香草厅的纱丝帘子,端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着龙椿睡醒回来。 龙椿和韩子毅一道走出连廊的时候,小柳儿很吓了一跳,怎么外人进了柑子府,自己却不知道呢? 龙椿走近她跟前,抬手狠捏了一把她的脸,笑骂道。 “你就跟着柏雨山混吧,这么大个活人进来了,你俩也不知道的?” 小柳儿捂着脸,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哪儿能啊!前门是小军他们守着,我在中厅没动,柏哥在后园小门上守着,今儿一天也没见人进来啊” 龙椿回手一指韩子毅,只问小柳儿。 “那他是从天上飞进来的,还是从地里钻进来的?” 小柳儿幽怨的看着韩子毅,恨他恨的牙痒痒。 自从杨梅走了以后,她最怕自己做不好龙椿交代的事,让人说她,叫她没脸。 韩子毅一见小丫头愤恨的眼神,当即便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也别怪她,我到的早,副官不知道北平的路,把车停到你园子东面了,你这宅门儿又大,再找正门得走老远,我看你院墙不高,就翻墙进来了” 龙椿闻言一皱眉,翻墙进房那是做贼的路数。 韩子毅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这些走夜路的人家里,最怕的就是有人趁夜翻墙,暗下杀手。 这都不是死不死人的事了,而是一旦有人这么做了,不管有没有死人,那都等同于在向龙椿挑衅。 龙椿冷冷看了一眼韩子毅,本来还不错的心情,忽而变得糟糕起来。 她的柑子府从未遭过贼,也从未有人敢偷偷摸摸进府触她的霉头。 韩子毅翻墙进府这事儿,真的晦气,简直就是破了她柑子府百邪不侵的好风水。 小柳儿见龙椿黑了脸,心底暗暗一乐。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的忌讳,她却是知道的。 她也觉得这个军阀敢冒然进来柑子府,实在是有些轻狂了。 这人但凡在北平道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柑子府这个地界儿,乃是个集焚化炉,埋尸地,及酷刑房构建而成的邪恶府邸。 旁人躲都来不及的地方,他还敢不请自来? 哼。 小柳儿坏坏的一眯眼,心中暗想,等着挨收拾吧,你个没规矩的少爷秧子! 龙椿将背在身后的手复又伸出来。 她先是给小柳儿揉了揉捏红了的脸,随后又将手伸到了韩子毅脸上。 韩子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她是摸完了小柳儿,便要来摸自己,于是便很乖觉的低了头。 却不想这一低头,他就破了相了。 龙椿用拇指食指夹住他脸上的腮肉,随即又用拇指的指甲狠狠掐进了他肉里。 韩子毅呼痛已经来不及,龙椿的手劲儿大的离奇。 她用尽全力掐着韩子毅的脸,任由他如何挣扎拍打她的手,都不松手。 韩子毅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快被龙椿扯下来了。 就在他痛到不能忍受,想要伸手掏枪的时候,龙椿才猛然松了手。 韩子毅的脸流血了,一个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伤口烙印在了他脸上。 他疼的直抽冷气,又抬头看向龙椿。 龙椿站在香草厅的房檐下,再度将手背了回去,她神情淡淡的,静静回望着韩子毅。 “你今天说的事情,我会照做,但你擅闯柑子府的事,我很不高兴,我这里不是你养姘头的洋楼公馆,别说是你,就是你爹还活着,他要是敢不请自来进了我的柑子府,我照样揭他一层皮,你走吧,今天家里没开火,我不留你吃饭了”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他疼的头上直冒汗,半张脸皮已经没了知觉,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来。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脸上惨相,忽然发觉了一个甜蜜的事实。 那就是龙椿捏她脸的时候,其实从来都没用过力。 阿姐果然还是......很疼她的嘛! 第22章 春(二十二) 韩子毅从柑子府里出来的时候,半张脸已经肿的有馒头那么高了。 他心里生气,简直气的可笑。 他真是不明白,龙椿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高高兴兴的同他说话,甚至在花园里和他独处时,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点旖旎气氛。 怎么下一秒她就能脸色一变,对他下这样的死手? 他这张脸虽然美不过那些戏台上的小生花旦,但他从小到大,还是得过不少小姐丫头的青眼的。 他原本想的是,龙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只要花些心思笼络她,再用生意金钱哄着她,最后辅以男女之情牵制她,这厮就会乖乖做自己的手中刀。 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啊! 莱副官把韩子毅接上车的时候,一见他脸上的惨状都愣了,忙问。 “您这是让熊瞎子掏了吗?这脸怎么能肿这么高?” 韩子毅闭着眼往后座上一靠,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手帕,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句。 “别他妈问了,往医院开,收拾完了赶紧回天津” 莱副官一缩脖子,默不作声的发动了汽车。 韩子毅平时的脾气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十分好伺候的,且十分怀柔的上司兼少爷。 莱副官上一次听韩子毅爆粗口,还是在韩子毅十八九岁那会儿。 那天韩子毅被他大哥欺负的狠了,几乎是连哭带嚎,又衣不蔽体的对着韩家老大喊了一句。 “都他妈滚啊!别祸害我了啊!滚啊!” 莱副官一边想着少年韩子毅的惨状,一边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现在的韩子毅。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莱副官却只觉得,倘若以韩子毅少年时吃的苦来计算,那韩子毅今天就不应该做司令了。 他最少得做个大总统才行。 韩子毅在医院包扎伤口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一回实打实的贱骨头。 他在天津事忙,忙的几近脚不沾地。 这段日子里,他不是在汽车里和人秘密长谈,就是在司令部里同人大开会议。 他想尽办法的,想将韩家军的兵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可他爹那些旧部,却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他口蜜腹剑的和他们交际博弈,锱铢必较,已然是累的够呛了。 偏今天一大早,又有一个叔叔辈的老师长,叼着雪茄来他的参谋部里大放厥词。 这人一边拿自己的辈分压他,一边又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将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狠狠教训了一番。 彼时的韩子毅坐在沙发上,面上虽笑的谦和有礼。 心里却只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兵不血刃的,扒了这老畜生的狗皮就好了。 现在吗? 现在不行,现在做为主帅的父亲刚死,要是再死个老将,只怕队伍就要大乱起来了。 再忍忍吧,二十八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值此受辱却不能发作的时刻,韩子毅莫名就想到了龙椿,他有些想去见她一面,这一面并没有什么目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就好了。 他想起那晚,龙椿像只鬼魅一样进了自己的家,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 大哥和父亲,是他恨了那么多年,怕了那么多年的人。 父亲的强悍,大哥的恶毒,都是在午夜梦回之间,能让他吓出一身冷汗的存在。 可这两个人的强悍和恶毒,却丝毫左右不了龙椿。 她就那样轻灵灵的进了帅府,又轻而易举的,替他彻底抹去了这二十八年间的所有噩梦。 而后,她又轻灵灵的走了,甚至走的时候,她还对他说:“不谢”。 那天晚上,韩子毅的感受很复杂,他想,他好像是对龙椿产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感情了。 因为龙椿几乎是这世上第一个,出手保护了他的人。 也是世上第一个,助他争斗,盼他得势的人。 即便她提供的保护和帮助都有前提,但她肯那样做,就已经很打动他了。 他的母亲每次看到他受辱的时候,都只会关起房门来抽大烟,对他的悲惨视若无睹。 这之后,她又会在他受了一身伤回来的时候,用烟杆儿使劲敲他的头,问他。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就是老二也没像你这么窝囊过啊!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他说你是个下贱坯子你就是了吗!我还当我生个儿子就有指望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软趴趴的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掐着,攥着,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恨意。 那时的韩子毅很麻木,麻木到想象不出未来的样子,看不到来日的希望。 他几度想死,却又替自己不值。 难道他来这世上一趟,就是为了平白受下一场欺辱,然后去死的吗? 他不想这样。 这之后的十年里,他明里做小,暗里用功,为了不挨打,他干了许多低声下气,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他也成长了,他成长成了一个于亲情极端麻木,于自我极端克制的人。 韩子毅的心冰封许久,他总觉得,在他懂事后的这十年少年时光里。 真正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米饭,不是馒头,是仇恨,对父亲的,对大哥的,对母亲的仇恨。 这份仇恨让他活了下来,这份仇恨让他长大成人。 甚至这份仇恨还为他塑造出了更加崭新坚固的人格血肉,好让他刀枪不入,向死而生。 然而那天夜里,龙椿替他结束了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仇恨。 他对她说出“多谢”的瞬间,是他泪流满面从仇恨中脱身的,寂寞瞬间。 他胸腔里的仇恨被清洗了。 第23章 春(二十三) 这之后,他关了电灯,躺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 他问自己,如今没了仇恨,那来日,他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短暂的迷茫起来,又在这份短暂的迷茫里,想起了龙椿携刀而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笔直硬朗,像一位十足坚定又很有本事的厉害盟友,这让韩子毅感到了心安。 那晚,韩子毅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想到这里,韩子毅莫名一笑,然而这一笑的代价,是他挨了一记来自护士小姐的眼刀。 “这位先生,麻烦你不要笑,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韩子毅闻言抹平了脸,开始面无表情起来。 值大夜的护士给韩子毅上完了药后,只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不要沾水,就打着哈欠回医疗宿舍里睡觉了。 韩子毅顶着夜半的晚风出了北平医院。 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这人记仇,却也记好。 龙椿替他了去了心腹大患,让自己提前接下了父亲的司令部。 这是个大恩情,他不能不记在心里。 至于她今天这一掐么...... 韩子毅嘴里啧了一声,有些好笑的垂下了眼。 他想,算了,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 虽然这个丫头片子凶的离谱,但她也确实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逐渐回暖的表情,就知道往日那个怀柔斯文的司令又回来了。 于是莱副官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韩子毅的脸。 “司令” “嗯?” 韩子毅一边往汽车上走,一边回头看向莱副官。 莱副官看着月光下挂了彩的韩子毅,不由得一乐。 “北平府里这位小姐,不好笼络吧?” 韩子毅不置可否的一笑:“她是个老实姑娘” “老实姑娘能给你挠成这样?按说白小姐也算泼的了,可跟这位小姐比,她都算个名门淑女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韩子毅一边捂着脸打哈欠,一边眯着眼睛笑。 “她有气当面撒,没背后调理我,就已经算是老实人了,梦之和她不一样,梦之有点儿小聪明,但自身没什么本事,所以也就只敢在嘴上厉害,平时看着泼,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莱副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调笑似得回头问向韩子毅。 “那你心里最喜欢谁?我看北平这位,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儿啊” 韩子毅靠在后座上,略有懒散的看向街上霓虹。 “我喜欢谁要紧吗?她俩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钱,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权,我算个球” 韩子毅说这话时太平静,反而生出了一点自嘲的幽默感。 莱副官听了这话,险些笑的背过气去。 韩老帅留下的凯迪拉克汽车,被他在北平街道上开的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汽车交际舞。 韩子毅见他乐的没完,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一笑又扯动了他脸上的伤口。 莫名的,他想起了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挠他的那一爪子。 白梦之那个小手哦,细白的,一点儿茧也没有。 捻个筷子都绵乎乎的毫无力道,实在是十分标准的小姐柔夷。 她挥手给他一爪子,不仅没法儿在他身上留下伤痕,还会送来一阵儿扑人面孔的香风。 不像龙椿......韩子毅甚至都怀疑,今天龙椿对他的所有攻击,其实都是留了余地的。 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和她真刀真枪的打一架,他是很有可能会被龙椿打的七孔流血,当场暴毙。 龙椿身上的杀气太重了,那是一种独属于亡命徒的杀气,寻常人身上没有。 ...... 凯迪拉克驶回天津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白梦之披着一件蓝色丝绸披风,坐在香茅公馆里的法式皮艺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清晨发呆。 韩子毅一进香茅公馆,白梦之就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他问了一句。 “你去北平了?” 韩子毅摘了军帽,刚想要伸手开电灯,就被白梦之撕扯住了领口。 “你说话!你不是急着要去察哈尔阅兵吗!为什么又跑到北平去了!” 韩子毅面不改色的用一只手扣住白梦之的手,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按开了电灯。 橘黄色的灯光之下,白梦之的小脸儿美丽依旧。 她充满弹力的公主卷发,正随着主人的怒火,一卷一卷的抖动着。 韩子毅看着这张脸,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 他虽然不至于色令智昏,但他还是心软了,软的没有边际,没有下限。 软到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潜台词都是问他要钱。 他也还是没办法让她滚出他的生活。 他垂下眼,有些悲凉的问。 “这个月的钱都花完了?” 白梦之没有说话,这些日子韩子毅忙的脚不沾地,总是回了公馆就回房睡觉,多一眼都不看她的。 莱副官前些日子倒是给了她一张八千块的支票。 可是八千块,几瓶法国的香水,几套英国的洋装,再加上她还要给爹娘一些钱做家用。 八千块......怎么够? 韩子毅看着沉默不言的白梦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龙椿的厉害,让他不得不在面对她的时候小心谨慎,处处留神。 白梦之的小聪明,则让他不得不一遍一遍的感受,被人利用的滋味。 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喜欢。 他本就是个有些阴郁的男人,所以他时常会自怜自哀的想。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心实意的爱一下自己呢? 从前他什么都没有,不敢去奢望,可他现在有了金钱权力,这些女人居然还不来爱他! 他妈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嘛! 韩子毅恨铁不成钢的抓住白梦之,又托小狗似得,架着她腋下就将人给举了起来。 白梦之吓了一跳,身上新买的丝绸披风都从肩头滑下去了。 “韩三儿你又发什么疯啊!” 韩子毅举着人不为所动,只仰头看着白梦之。 “你爱我一下能怎么样?” “啊?” 白梦之闻言简直匪夷所思,她根本搞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她心里只有她的荣华富贵。 韩子毅皱紧了眉头,举着白梦之就抖擞起来,像是想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似得。 他想,他就是要抖一抖白梦之,他今天不论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都好。 爱,喜欢,怜悯,甚至谎言都可以,但白梦之却只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眼看着就要吓哭了,嘴里又开始胡乱的骂起了人。 第24章 春(二十四) 须臾后,韩子毅徒劳无功的放下了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白梦之。 他看着她美丽的杏核眼,那里面水光盈盈,像是铺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明明美的不可方物,却同他丝毫没有关系。 “钱去找莱副官拿吧,不要哭了,我要睡觉” 说罢,韩子毅离开了白梦之眼前,进了一楼的卧房里睡了。 白梦之独自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她还是想哭,但确实不敢放声嚎啕了。 她怕自己吵了韩子毅睡觉,韩子毅就真的不给她钱了。 她现在,真的有点害怕韩子毅,因为她觉得韩子毅疯了,不是那种夸张修辞的疯。 而是那种,这个男人实打实的疯了,有着精神疾病的那种疯。 大帅府失火之后,韩子毅就暂住在了香茅公馆里。 白天他都是出门去跑公务,可到了夜里回家,他也还是对着电话,来来回回的同人说公务。 就像是要把香茅公馆变成第二个司令部会议室。 白梦之也曾穿着布料少少的外国睡衣,勾勾搭搭的试探过韩子毅。 可韩子毅总是一面拿着电话听筒,一面两眼无神的看向她,像是看一只空洞的美丽洋娃娃。 在这种毫无波澜的眼神之下,白梦之觉得自己谄媚勾引,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她不堪受辱,只好和他做起了咫尺天涯的同屋邻居。 韩子毅睡在一楼的大屋里,她住在二楼的次卧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楼板,像是隔着数百光年。 白梦之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从韩子毅身上多弄点钱。 韩子毅则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把他爹留下的那些遗产,尽数收回到自己手里。 某些方面来说,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梦之不知道韩子毅不想碰她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她并不爱自己。 即便他碰了她,那也不过是一件买春卖春的肮脏事情,韩子毅不需要用这种没有意义的情色来安慰自己。 他不至于。 白梦之则觉得,韩子毅不和自己干那档子事,就意味着他对她没有兴趣。 每当她想到这里,就难免要担心起来。 她现在的处境太差了,她无依无靠,爹娘寿高,家里生意又倒的倒,闭的闭。 偏她花销又大,寻常工作根本负荷不了她的开支。 倘若韩子毅不要她了,那她......那她不就得当场饿死吗! 白梦之整日坐在香茅公馆里发愁,她幼时靠爹娘养着,长大了去了法国,也是靠当时的阔人男友养着。 她这辈子都没有自食其力过,她实在是太害怕失去依靠了。 家里破产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回。 男友抛弃她,决定不再供养她留学的时候,她又魂飞魄散加心思梦碎了一回。 她此生都不想再尝试那种滋味了,所以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韩子毅才行。 但偏偏,她又弄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 清醒的韩子毅对她不冷不热,偶然他喝了酒回来,则更怪异。 他会捏着她的肩头,一遍遍的质问她。 “你他妈怎么就能活的这么没心没肺呢?是女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嗯?你除了钱之外,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 白梦之被满身酒气的韩子毅吓死了。 她怕他动手打自己,因为他爹喝多酒之后,就曾打过她娘。 白梦之吓的抱着头直哭,猫抓老鼠一般疯狂躲着醉了酒的高大男人,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喊道。 “你别打我!你别打我啊!没有钱我吃什么喝什么啊!谁不爱钱啊!你别捏我了啊!你捏的我疼死了啊!” 那晚,白梦之一夜没睡,她逃到楼上将房门锁好,又竖起耳朵听着公馆里的动静,生怕韩子毅冲上二楼来打她。 隔日韩子毅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 他居然让莱副官给了白梦之五千块现钱,让她去逛街买东西。 韩子毅的这个行为,给了白梦之一点灵感。 她想,或许......韩子毅在对自己有愧的时候,就会给自己钱?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吓着她了,所以才叫莱副官给她钱,让她去买点东西,高兴高兴。 于是,得了这个窍门的白梦之,就安排了今天这一出质问戏码。 她从给香茅公馆看门的勤务兵那里得知,司令今天去北平了,且还不是奔着公务去的。 韩子毅只带了一个莱副官开车出发北平,其余的护卫一概没有惊动,这显见是临时起意。 白梦之坐在香茅公馆里,不无恶毒的想。 韩子毅走的这么匆忙,肯定是因为他在北平的那个大老婆招呼他了。 这个贱货占了自己大太太的位置,还不知道花了韩子毅多少钱呢!那本来都应该是她花的钱啊! 她现在还把天天住在香茅公馆里的韩子毅招走了,这显见是容不下她的! 比起龙椿谋财害命的生存智慧。 白梦之的生存智慧,则更偏于仰仗着男人过活,同时干掉一切和她抢男人的女人,这种传统做法。 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等了半天一夜。 她决定等韩子毅进门的时候,自己便出声质问他去哪里了,让他先生出一点出门偷腥的愧疚心理来。 然后她再做出一个小老婆该有的温柔姿态出来,说。 “哎呀!她怎么这么不晓得心疼你,你这么忙,她还叫你去北平,这不是诚心给你添乱吗?” 这个计划挺好的,倘若韩子毅是个处在热恋期的男人,那白梦之的这一招,应当是十分奏效的。 但坏就坏在,韩子毅并没有在跟她热恋,所以本该对她愧疚的韩子毅,只将她托起来抖了抖,就一脸扫兴的回房了。 第25章 春(二十五) 白梦之坐在地毯上,压抑的哭泣着。 她真的觉得韩子毅疯了,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 她好委屈,好失落。 委屈在于,韩子毅不像小时候那么惯着自己,捧着自己了。 失落则在于,韩子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对她愧疚,从而再多给她一点钱。 她前几天逛洋行的时候,看上一只火油钻,要两万多块。 她还以为她今天跟韩子毅闹一闹,那只火油钻就能到手了呢。 结果,全他妈白搭。 ...... 北平,柑子府。 韩子毅走后,龙椿独自坐在香草厅里喝了一杯碧螺春。 之后见上山烧纸的大师傅老妈子们回来了,便又同大师傅老妈子们说了一会儿闲话。 龙椿回屋睡觉时,天上已经月满中天。 柏雨山等在龙椿房门口,大约是来同她道晚安的。 龙椿打着哈欠从前厅走出来,一路走去了柏雨山身边。 柏雨山此刻正仰头看着月亮,他心里既沉甸甸,又轻飘飘的。 就好像有一个人,伸出了一双残忍的手,把他原本满满当当的心,一点一点给掏空了一样。 “阿姐” 他没有低头看向龙椿,却先一步开口说了话。 龙椿背着手随他一起望向天上的月亮。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眼睛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龙椿伸手将柏雨山拉进了自己怀里。 柏雨山软塌塌的勾着脖子,将脑袋抵在了龙椿肩头。 拥抱之间,柏雨山几不可查的抽泣了一声,这一声抽泣很微小,很短促,可龙椿还是听到了。 龙椿伸手轻抚他后脑勺上短而青的发茬儿,又像一个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低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儿。 柏雨山和龙椿一样,都只有一个发旋儿,这是老实孩子才会有的生理特征。 不老实的孩子,往往都会有两个旋儿,分别代表着反骨和不安分。 “睡觉去吧”龙椿说。 柏雨山收敛着眉头,他摸了摸自己被龙椿亲吻的那一小片头皮,有些寂寞的看向龙椿。 “阿姐,韩子毅未必可靠,你用他可以,但不要跟他交心,他这个人面热心冷,当初他在府里养伤的时候,杨梅伺候过他,小柳儿说他今天来家里了,但问都没问过杨梅一句,还没走正门进来,可见这人心硬又轻狂,以后即便是要跟他往来,也最好咱们是咱们,他是他” 龙椿轻笑:“我还不知道咱们是咱们,他是他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临睡前给朗霆去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柏雨山闻言一愣,又立时反应过来。 “有新活儿?” “嗯”龙椿点头。 “我去做吧,朗霆这几天刚跟我后厨上那个小丫头摆了酒,这时节把他叫出来干活,只怕他浑身都是软的” 龙椿被柏雨山说的一笑:“要是下毒放冷枪的活儿,阿姐就让你去了,朗霆没你心细,但这崽子够狠,耍起刀来比我还毒,这次的活儿我要先带着他走一趟,路踩实了再放你们出去” “危险吗?” 龙椿闻言看着柏雨山不说话,只是浅浅的笑。 缄默过后,柏雨山自嘲似得一笑。 怎么会不危险呢?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学堂里教书的,梨园里唱戏的,大街上拉黄包车的。 他们这份营生,从来都是从油锅里捞钱花,又怎么会不危险呢? 龙椿交代完这番话后,柏雨山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夜时分,龙椿洗好澡躺在了床上。 她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味道,知道是小柳儿接替了杨梅的活计,替自己晒的被子。 龙椿撑着一条光裸的胳膊,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杨梅的骨灰盒。 她小心的托着她的骨灰盒,又吭哧吭哧的缩进了被子里。 一片黑暗中,龙椿轻轻吻了吻杨梅的骨灰盒,就像吻柏雨山的发旋儿一样。 那么的珍重,爱惜,舍不得。 “梅梅,阿姐爱你,你好走吧,来世咱们生在一个娘胎里,阿姐还疼你” ...... 朗霆回到柑子府这一天,龙椿正在后院儿试一挺德国产的机关枪。 她对着小靶场里的铁皮牌子连打了几十发子弹,又走上前去细看了看牌子上的弹痕,觉得这枪的准头还不错。 要是多来几个人,人手一把端起来扫射,应该还是颇具杀伤力的。 朗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他嘴里长着两个虎牙,笑起来是一张十分俊朗阳光的娃娃脸。 他的身板和龙椿一样,都是抽长条,且肩宽腰窄的精悍体态。 在朗霆很小的时候,龙椿就看他根骨好,决心要将自己那一套刀法教给他。 然而让龙椿没有想到的是,朗霆不仅把她这套刀法练的炉火纯青,甚至还连她的那份心狠手辣,也一起学了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几次龙椿见这厮杀人,都被那泼天而起的血水,恶心的直皱眉头。 现如今的朗霆和龙椿一样,都是爱刀多过爱枪的。 朗霆走进小靶场后,见龙椿面前摆了一溜儿的外国枪,便乐呵呵的道。 “阿姐,您玩儿着呐?我回来啦!” 龙椿闻言,既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凌空一伸手,朗霆便乖乖将脑袋送到了她手下,自行蹭了蹭。 龙椿的手掌温热,皮肤洁净,袖口里还总带着一股肥皂水的芳香。 朗霆心里很喜欢被龙椿摸头的感觉。 他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次练刀练的好了,龙椿都会赞赏的摸摸他的头。 每到这个时候,朗霆都觉得自己手上那些被刀把磨出来的血泡,都磨的值了。 龙椿伸着手胡噜了朗霆几下,随后就把一挺机关枪塞进了朗霆怀里。 “来,打一梭子,试试准心儿” 朗霆一只手托着枪,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咕哝道。 “阿姐,我不爱用枪”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他妈问你爱不爱了?打!” 朗霆刚被摸舒服了的脑袋,此刻又疼的麻酥酥的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拉开了枪上的保险栓,对着前头的铁皮靶子就扫射起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弹壳掉地声后,朗霆不由惊叹,对手里的枪械啧啧称奇。 “嚯!这枪这么有劲儿啊?能开这么多下?” 龙椿走到火器台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她一边端着盖碗儿呷茶汤,一边肉痛道。 “一根金条一条枪,我拢共就弄了这二十来条,多的全让那些大军头抢了,这些枪都是从香港坐飞机到上海,再坐火车到北平的,现在整个北平,除了咱们家有这些枪,也就是那些个有钱没命花的老爷子有了” 第26章 春(二十六) 朗霆先是回头听着龙椿说话,而后又眨眨眼,低头看回自己手上的枪。 他心里暗想:好么,这么个钢疙瘩居然要一根金条? 有这么一根金条,那都能买多少把钢刀了,一样都是杀人,阿姐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呢?谁家金条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诚然,朗霆是个贪财的小杀手。 也诚然,他就是再贪财,也不敢当着龙椿的面质疑她老人家对武器的选择。 于是朗霆只是挠挠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火器台子上的枪。 他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想自己这回走的时候。 不知道能不能问龙椿要上两条枪带走,他不爱用归不爱用,那就地卖了不也是钱吗! 龙椿撅着嘴呷完了手里的碧螺春,而后便背着手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朗霆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朗霆这厮头脑简单,为人明快,脑子里不是想钱就是想女人。 除此之外,可谓一点儿花花肠子也没有。 龙椿伸手搂住他的背,一边同他咬耳朵,一边将人往香草厅带。 “叫你查察哈尔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朗霆勾着脑袋对龙椿一乐。 “您这话问的,打听个事儿我还能失手么?都打听齐全了,一千多斤烟土板子,押货的会直接把货从周边县城送到察哈尔,买家接了货以后,扣一部分给当地,剩下的就都进关了” 龙椿眯着眼点点头:“在察哈尔哪里交接货?什么地形?押货的是商贩还是当兵的?” 朗霆一愣:“这也得打听啊?” 话音刚落,龙椿的手骨就“嘎拉拉”响了一声。 片刻后,朗霆脑壳上顶着一个小包,俩眼红红的坐在香草厅的饭桌旁。 龙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米饭,一边给他夹菜吃,一边劈头盖脸的骂他。 “我就不明白了!咱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你是我打娃娃腿儿教起来的!结果呢?啊?我他妈硬是给你教了个光长胆子不长脑子!叫你打听个事情,你他妈听个皮毛就跟我交差来了?啊?以后家里再吃包子饺子,你他妈就只准吃皮儿不准吃馅儿!听见了没有?” 龙椿骂着还不解气,她把筷子往桌上一甩,抬手又给了朗霆一巴掌。 朗霆捂着脑袋“唔唔”了一声,委屈巴巴的说。 “姐......饭前不训子......” “我他妈训的是狗!我现在看你还没门口小麻花儿通人性呢!一会儿吃完了饭你就去拜它当大哥!让它教教你怎么给主人家办事儿看大门!他妈的!不长进的东西!” 龙椿这厢还没骂完,小柳儿就端着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进来了。 柑子府的伙食一向丰盛,大师傅又是跟了龙椿多年的老厨子,是以对于龙椿的口味,他老人家从来都了然于心。 今天这两笼肉包子的内馅儿,里头不仅没有放龙椿不爱吃的葱。 大师傅还把猪皮冻切碎了和在了馅儿里。 这样等包子上锅一蒸,汁水就会化开在包子内部,一经咬开,那叫一个齿颊留香。 此一点,首先在后厨试菜的几个小丫头都有口皆碑。 龙椿今天真是气的够呛,主要朗霆太蠢了,蠢的龙椿都不想承认这货是自己教出来的,她真是嫌丢人。 小柳儿这厢看着龙椿凶戾的脸色,也就不敢跟朗霆嬉皮笑脸了。 本来朗霆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很有话说。 但今天......小柳儿又偷摸看了一眼龙椿。 心道,算了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姐的怒火还是让朗哥一个人顶吧。 她人小身子虚,真挨不住龙椿的两巴掌。 小柳儿乖乖上完了菜,就轻手轻脚的坐在了桌边,又把龙椿摔在桌子上的筷子拾起来,重新给龙椿换上一副新筷子摆好。 “阿姐,大师傅说今儿这个包子是学的扬州汤包的做法,你尝一个,要好吃的话,咱家以后就都是这个做法了” 龙椿低头一看桌上的包子,当即就没绷住,乐了。 她伸手拍了一下小柳儿的肩,只说。 “去,把小麻花儿牵来” 片刻后,一只通身麻黄的大狼狗,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进了香草厅。 龙椿这头则抓起两个包子就开始扒皮。 她把扒下来的包子皮,不由分说的塞进朗霆嘴里,又把抠出来包子馅儿,直直丢进了小麻花嘴里。 小麻花作为柑子府的看门狗,平日里虽然伙食不错。 但也不可能有人拿鲜肉做的包子馅儿喂它。 是以它尝了一个肉馅儿后,口水当场就流了个稀里哗啦。 龙椿这头一丢,它就跳起来去接,简直殷勤的没个狗样了。 两笼包子喂的只剩最后两个。 龙椿捏起一只,连皮带肉的咬进自己嘴里,又捏起另一只,塞进了小柳儿嘴里。 末了,龙椿看着吃了半天包子皮儿,一张脸臊的通红的朗霆,哈哈大笑起来。 她伸出满是油腻的手指头,直直对着朗霆的眉心一戳。 “还好不好好给阿姐办事?” 朗霆对着龙椿开朗的笑颜,傻傻一点头。 “好好办的” 龙椿哼笑了一声,又接过小丫头送进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这才三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至此,龙椿今天的气就算是消了,消了气的龙椿,态度自然就和蔼了起来。 她回味了一下刚才吃的那个包子,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说道。 第27章 春(二十七) “今儿这个包子挺好的,跟大师傅说,以后就这个做法” 小柳儿一点头,夹起一片盐煎肉搁在了龙椿碗里,又接着给朗霆夹了一片,说。 “嗯,晓得了阿姐,朗哥你吃这个,这个是小猪仔肉” 龙椿对着朗霆一乐:“刚那包子皮儿怎么样?我尝着里头像是带汤呢” 朗霆没心没肺的一咂么嘴。 “好像是吧,刚塞太快了,我没尝出来呢,说不定带汤的都让麻花儿吃了” 龙椿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她想,朗霆真好。 他是她手里最单纯,也最忠诚的小狗崽子。 虽然他蠢,但好在忠心,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没有比忠心更要紧的了。 朗霆来了柑子府之后,龙椿就紧锣密鼓张罗起抢烟土贩子的事了。 她曾经给自己定下过目标,三十五之前就要退出杀手这个行当。 彼时还要添置下一些清白干净的产业,给手底下这些孩子们做终身的依靠。 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一是因为杀手这个职业,本来就没有干到老的。 谁七老八十了还跑出去杀人呢? 谁没事儿又愿意雇个老太太来给自己卖命呢? 这不现实嘛。 第二个原因就是,龙椿觉得她现在越来越心软了,甚至已经心软到了不能成事的地步。 说实话,就杨梅死前受的那些罪,要搁她以前的脾气,她能咬着牙一枪崩了杨梅,不叫她受一点儿罪的走。 可现在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是宁愿抱着杨梅给她喷烟,给她减缓痛苦,也不愿意让她离自己而去。 龙椿知道,再这么下去,她估计都不用等到变老,就已经心软手软的杀不了人了。 所以,她得快点。 她得快点儿攒够本钱,届时她是留在北平做正经生意也好,还是拖家带口走去外地也好。 总之,在这个世道里,有钱才有活路。 她养着这么多人,这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们,她是一个都放心不下。 她非得攒够他们下辈子花的,才能心安。 后花园儿的小四角亭里,龙椿坐在古董榻上盘着腿。 她手里捏着察哈尔的详细地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会儿,朗霆来了。 朗霆将手里切好的黄桃果盘送到龙椿手里,又大喇喇的往地上一坐。 接着,他又一边把黄桃肉上插的小银叉子递到龙椿手里,又仰头看着龙椿道。 “阿姐,我刚打了几个电话,您交代的事儿我都弄明白了,烟贩子跟察哈尔那边交货的时间,是定在八月二十三号夜里十二点,地点在城西一个停了工的丝厂里,要这货的老板有两家,一家是察哈尔本地的混混头子,王玉荣,这厮在察哈尔的势力和我在奉天一边儿大,就是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咱们也不怕他,另外一家买主是奉天赖家军的狗腿子,这人现在领着团长的职,名字叫贺东平,他手里能调动不少人,要是正面干上的话,咱们肯定吃亏” 龙椿插着黄桃大吃了一口,吃进嘴里感觉挺甜,便又新插了一块喂给了朗霆。 两人一高一低的在小亭子里嚼起了黄桃,嚼嚼嚼了半天后,龙椿一咽果肉。 “贺东平?嘶......也不怕吃亏么,横竖咱是抢了就跑,等他派兵出来寻仇的时候,咱都回北平了,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还敢带兵来北平查咱们” 朗霆跟着龙椿把桃肉咽下去后,又有点可怜兮兮的看向龙椿。 “阿姐,你是不怕,可我......我还得回奉天啊” 龙椿不解:“你回去干什么?柑子府里没有你住的地方了?你要是不爱住西院,我现在就让小麻花给你腾地方” 朗霆被逗乐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我不是不爱在家里住,那个......哎呀!柏哥没跟你说么?我不是从他家里领了一个丫头回奉天了吗?阿姐,这丫头是实心跟我的,正经是把我当她爷们儿伺候的,天天夜里给我端洗脚水,我......我心里也是有她的,在奉天摆酒的时候,我本来想给您打电话的,但那两天家里又正给小杨姐治丧......我就......” 龙椿哼笑了一声,伸手揪住朗霆的耳朵一扭。 “知道家里办白事你还敢迎小丫头进门?我看你就是没良心!” 朗霆捂着耳朵“哎哟”一声。 “没有阿姐!我本来是要回来奔丧的,可我那小娘们儿她......她那个肚子忒争气的,我当时真是走不开啊,我今儿一回来就去给小杨姐磕头了,也告了罪了,您就别扭我耳朵了,回回我一回来就一脑门子的伤,我说您打人专打脸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龙椿闻言一怔,又呆呆的一低头。 “那丫头,有你的种了?” 朗霆先是低眉顺眼的“嗯”了一声,脖颈子还有点发红。 “有了的,就......她肚里有了孩子,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啊,就想着先办个小酒席,给她个名分,等到时候我带着她来拜见过您了,再正式......” 话音未落,朗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龙椿匪夷所思的扯住朗霆的寸头短发,逼着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进门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朗霆直视着龙椿锐利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难受的一拧眉头,居然生出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委屈样子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可是阿姐,那丫头真是个好丫头,她是真心对我好的,我现在手里的钱,养她娘俩儿十个都不叫事,我......我小前儿没爹没娘......后半辈子,您难道还叫我一个人过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她心里失望透顶,却又不能真的去责怪朗霆。 是啊。 朗霆眼看着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能不想女人么? 这大小伙子一想女人,他能不搞出孩子来么? 龙椿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跳,末了又是咬着牙搡了朗霆一把,狠狠叹了口气。 “你现在往奉天打个电话,叫手下人把你那个丫头送到柑子府来” “啊?”朗霆愣了。 龙椿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朗霆。 “啊!啊你妈个头啊啊!把人送来!我他妈替你养着老婆孩子!等这桩生意做完,风头过了,你再领着人滚回奉天去!” 朗霆眼眸一亮,他没想到龙椿会愿意这样同他妥协。 自从那个丫头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自己该怎么跟龙椿说这件事。 他知道龙椿不留后,不嫁娶的规矩,可平时的龙椿又实在太疼他了。 小时候管吃管住这些不提,自从他能出门干活儿以后,龙椿每次给他分的红,那都厚道到了极点。 更不提每年到了除夕,龙椿还会给每个孩子一笔极丰厚的压岁钱。 龙椿真的是个好东家,好到朗霆不自觉的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爹亲妈。 有了媳妇儿以后,他第一个想法也是要带她回北平,给龙椿看看,叫她给自己掌眼。 他总觉得,自己即便是犯了忌讳,龙椿无非也就是给自己上套家法,叫他疼一疼罢了。 她到底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赶走,或者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朗霆低着头,偷笑着看向那盘水灵灵的鲜黄桃。 他想,阿姐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嫁了人了,才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从前教他练刀时的,那个冷酷到底的阿姐,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朗霆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愣头愣脑的把脑门儿抵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他腻腻歪歪的喊了一声“阿姐”,还狗叫似得哼唧了两声。 龙椿不耐烦,只是搡他。 “别他妈撒娇了,都要当爹的人了,还不知道臊?” “不知道” 第28章 春(二十八) 龙椿从杀手改行做强盗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白天时,龙椿抱着一碟子糖麻花,一碟子糖油糕,并一碟子牛奶酥,坐在香草厅里啃了个没完没了。 朗霆坐在一边儿看着,越看越觉得腻味。 “阿姐,别吃了,甜的吃多了胃里反酸” 龙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该吃吃,该嚼嚼,实在腻了才喝一口茶缓缓,缓好了又继续吃。 龙椿平时虽然也爱吃甜的,但从来不会一下子吃这么多。 她只有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才会这样大吃特吃。 她总觉得,这些糖的油的东西,是食物里最顶饿的一类。 她多吃一点,力气就足一点,力气足一点,杀人的胜算就大一点。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想法非常的荒唐可笑。 但她还是忍不住,她今天心慌嘛。 她阴沉沉的想,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慌过。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畏手畏脚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 还是怂了? 龙椿心里想着,嘴里吃着,眼睛又转动着看了朗霆一眼,在心里骂道。 要不是为了这些个狗崽子,自己早就把手里的金条地契换成支票跑路了。 他妈的。 她一眼没盯住,狗日的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现在好了。 她预备着带他去卖命,他却拖泥带水的有了牵挂。 这他妈的......她晚上还得操心着别让这狗崽子死了,免得后院儿那小丫头生个遗腹子出来。 简直晦气。 龙椿这一顿点心,从白天用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之时,龙椿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腿裤配马靴,上身则是一件皮衣,内里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衬衫。 朗霆也随着她一身黑。 按说,八月份的天气,这么穿是要热死人的,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傍晚的北平凉风习习,一点儿也不燥热。 龙椿阴着脸上了车,车子上现坐的汽车夫是个利落孩子,也是龙椿养在柑子府里的一个三等随从,名叫小海。 小海早上就得了令,说大老板晚上要出发去察哈尔谈生意。 是以他一大早的就开始擦车,一直擦到傍晚时分,才接上了龙椿和朗霆。 龙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朗霆则坐在副驾驶上押车。 小海知道大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是以他是一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问,只兢兢业业的发动车子,载着月光和主家,一路驶向了察哈尔。 晚上十点,龙椿和朗霆到了察哈尔。 朗霆从奉天调来了人手,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在一处僻静地里,龙椿没有下车,朗霆独自下车和小伙子们接了头。 密谈几句后,他们便趁着夜色,一人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机关枪出来。 朗霆低头贴在车窗上的缝隙里,轻声道。 “阿姐坐车到丝厂附近等着,我们分散开溜进去,藏在暗处等他们进丝厂,到时候他们冒头就死” 龙椿默不作声降下车窗,仰头贴在朗霆耳边问了一句。 “炸弹呢?” 朗霆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就叫人埋上了,放心吧阿姐,他们就是些烟土贩子,咱们连日本的特务头子都杀过,这些烟鬼再精,还能精的过那些特务吗?” 龙椿“嗯”了一声,又伸手抱住朗霆的脑袋,捋着他的发茬儿狠狠揉弄了一把。 “去吧,等太阳一出来,咱们就回家” ...... 夜里十一点,龙椿怀里藏着两颗日式手雷,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腰上还揣着两把钢刀。 龙椿窝在丝厂房顶的最高点上,以便朗霆他们火力不济的时候,自己随时可以顶上。 刚才朗霆让她在车里等,这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的。 从前不论是朗霆还是柏雨山,亦或是小柳儿。 他们第一次出手杀人,或者要杀什么大人物的时候,龙椿都会坐在汽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他们完活。 用小柳儿的话说,这是阿姐在给他们壮胆呢。 今天的龙椿,原本也是应该待在车子里的。 可她让小海把车开进了一片芦苇地里后,就独自下了车,悄无声息的进了丝厂。 她坐不住。 她心慌。 她感觉自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一样。 今天她是刚入职的第一天。就莫名有种,得处处看人脸色的心慌。 第29章 春(二十九) 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进入丝厂时,龙椿趴在房顶上松了口气。 大头兵那边只开了一辆汽车,烟土贩子这边也只有一辆卡车。 这两伙人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二十来个人。 朗霆只要没蠢到向自己人开火,那他们干掉这些人,就跟大象踩蚂蚁一样。 一片黑云遮住白月光。 暗夜里的第一声枪响炸开了。 在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一片密集的子弹墙打倒了。 朗霆这崽子着实够狠,人家明明都已经倒下了。 他却还是指挥着小伙子们,对着这些尸体持续扫射了一分多钟。 片刻后,朗霆从暗处走了出来,却不想拉着烟土板子的卡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朗霆也没害怕,举起枪就对汽车夫打去。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再片刻,手无寸铁的汽车夫当场被打了个脑袋开花。 世界再度寂静。 龙椿见状从房顶上站了起来。 她用冰冷的眉眼斜睨过一片血腥的丝厂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朗霆和小伙子们无一伤亡,纷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向他们的战利品。 这些小伙子早就跟着朗霆杀过不少人了,是以分起赃来也格外利索。 几个人将尸体拖起来,又把人家怀里的纸钞票,手上的金戒指。 再加之汽车里载来的金条和现大洋,通通都搜刮了出来,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放过。 收拢了一切后,朗霆面无表情的引燃了提前埋好的炸弹。 顷刻间,一辆汽车,一辆卡车,二十来具新鲜又身无分文的尸体,并一千多斤高级烟土,都被炸成了飞灰。 烧着了的大烟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气。 朗霆对着这股香气打了两个喷嚏,抱着金条就往芦苇荡里跑。 龙椿背着手,手里还捻着一支带毛的芦苇玩。 见朗霆带着人回来了,她先是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朗霆的脑袋。 而后又再伸手,摸了摸小伙子们的脑袋。 方才还端着枪械犹如恶鬼的小伙子们,经龙椿这么一摸,倒个个都低眉顺眼起来,一脸的温良单纯,甚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错,挺利索,都是好孩子,现大洋我这儿不要,你们分,朗霆把金条和枪装车,先回北平” 朗霆一愣:“啊?阿姐,那你怎么办?” 龙椿拿着她刚摘的芦苇,一边往芦苇荡外走,一边懒洋洋的说。 “我好久没出来逛过了,你先回,明儿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说着话,龙椿就走了。 朗霆抱着金条站在汽车边,着实想不明白阿姐要去哪里逛。 但他也不敢做龙椿的主,只好听从她的安排。 小伙子们再度分散开来,各自揣着满满一身的现大洋,心满意足的逃离了案发现场。 朗霆抱着金条上车后,一边吩咐小海开车回家,一边在后座儿上数起了金条。 清点之下,朗霆吓了一跳。 他怀里有足足四十五根金条,正黄灿灿的发着亮光。 朗霆抱着金条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就是龙椿亲自出手去杀大人物,最高开价也不过二十五根小黄鱼。 他们这一趟,就顶阿姐出两趟活儿。 甚至,刚才如果他们想的话,那些烟土也是完全不必烧的。 四十五根小黄鱼,再加一千斤烟土板子。 这样一算,他们这趟得挣多少? 朗霆在心里默默划拉着账本,越想越觉得,明抢果然是比暗杀来的有搞头。 ...... 龙椿一路溜达着出了丝厂,还在路上遇见了听见爆炸声赶来的巡捕房汽车。 她走路很轻,整个人鬼一样藏进道边的树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汽车驶过后,龙椿背着手拿着芦苇继续溜达。 芦苇毛儿在她手中一晃一晃的,很像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夜半时分,龙椿从幽暗的丝厂走到了察哈尔县城内部。 她走热了,就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又卷起内里的衬衣袖子露出胳膊。 接着便一手捞着皮衣,一手捏着芦苇,继续走。 察哈尔这个地方还是挺繁华的,酒楼饭店实是不少。 甚至再往里走走,还能看见几家赌场和妓院,都立着亮闪闪的霓虹招牌。 龙椿好久没出过门,便是出了门也没有闲心四处逛逛,但今天她有了。 朗霆引爆炸弹的时候,她满心的慌张就都卸下了。 因为她知道,今天这桩活儿,已经算是做完了。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今天是她第一次当强盗。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开头难的这一关,她算是淌过了。 她心里松懈下来的时候,就莫名想要上街去走走逛逛,散散心。 当年她头回杀完人后,也是钻进了闹市里。 她给自己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边喝一边听周遭的人说话。 那感觉,别提多踏实了。 龙椿在繁华不已的十字路口上伸了个懒腰。 她用余光瞥着四际的店铺,见街角里有一家咖啡店后,便抬脚走了过去。 咖啡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精致的蛋糕点心,或是白白的奶油上托着红红的草莓,或是刚烤好的小麦面包里挤着满满的奶油,看着都分外喜人。 龙椿对着橱窗咽了咽口水,她虽然不喜欢喝咖啡,但对蛋糕点心,还是抱有相当的兴趣的。 龙椿推开咖啡店门,里面的穿着西装小马甲的伙计立时迎了出来。 小伙计眉眼深邃,瞧着不是纯种的中国人,可一张嘴,却是十分流利的中国话。 “小姐好,您吃点儿什么?” 龙椿在店里环顾了一周,挑了个铺着红白格子布的窗边坐下,说:“要一杯橘子汁,还有橱窗里的那几个蛋糕面包,都要” 小伙计闻言一笑:“橘子汁配蛋糕有些腻,不如给您来一杯咖啡?” 龙椿摇头:“不要咖啡,不爱喝” 小伙计点点头,不再劝客。 “是,您稍等,马上来” 龙椿乖乖坐在桌子前举着她的芦苇,等着她的蛋糕。 却不想这一等没等来蛋糕,倒是等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小姐。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是见过几个美女的。 北平梨园里的海凤霞,京师大学堂里的校花王之然,黄杏儿楼里的头牌杨晓欢。 这些女人有的美得张牙舞爪,有的美得骚情无限,有些则美得出水芙蓉。 可这些女人和她眼前这一位比起来,就差远了。 第30章 春(三十) 眼前小姐,是一位洋派的小姐。 她的头发高高梳起,扎马尾,且马尾还不是个顺马尾,而是烫了大朵大朵的西洋卷,大弹簧似得垂在她脑后的卷马尾。 她身上穿的也是十分摩登的洋装。 浅绿色罩纱的过膝裙,雪白的肌肤,樱桃红的嘴唇。 一双透着机灵的大眼睛,笑不笑都水光潋滟。 再看脚上,又是一双翠绿色的小皮鞋,脚踝处还杨柳抽丝般的系上了一条绑带,更衬的她那脚脖子纤细雪白。 龙椿歪着脑袋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摩登小姐,礼貌的问。 “你是?” 摩登小姐没等她问话就脸红了起来,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裙子。 “那个......嗯......小姐不好意思......我姓白,家里住在天津卫,我今天第一次来察哈尔,是来找人的,结果一下火车,皮包就......” 龙椿闻言,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心想,这是大小姐头回出门,遭了贼了。 “......那?” 龙椿试探着问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白小姐难为情的低下头:“我......我打下车,就在城里晃悠了一天,还没找到人,也没钱住店买东西吃,街面上人又多,一直也没看见个面善的姑娘......也不敢冒然跟男人搭讪,刚在外面看见你......就想......” 龙椿慢悠悠的“啊”了一声,正准备回话之际,小伙计就端着六七个蛋糕碟子上来了。 蛋糕叮叮当当摆了一桌,最后是一杯冒着凉气儿的橘子汁。 龙椿不小气,她把蛋糕碟子推到白小姐面前,只说:“你先吃这个吧,喝什么吗?找伙计要,我结账” 白梦之喉头动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龙椿,她红着脸低下头。 “敢问小姐贵姓?我不白吃你的,我家里有钱,等我回了天津,你给我个户头,我多汇些钱给你做谢礼” 龙椿无所谓的耸耸肩,见她窘的厉害,便有心逗一逗她。 “我姓龙,家在北平,户头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日后要是有缘分,我去天津的时候,你可以回请我一餐,我听说天津的蜜麻花比北平的糖麻花好吃多了” 白梦之闻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方才的窘迫,竟被龙椿话里的糖蜜麻花冲散不少。 白梦之这个人,是非常洋气的。 她是天津本地的商家小姐,打小就吃过见过,一般的馆子,她尝一口就知道大师傅水平几何。 留洋的时候,她也是白天打网球,晚上泡跳舞场,周末还要跟同学们一起举办读书会,品酒会。 在吃喝玩乐这些事情上,白梦之个人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 她坐在龙椿对面,先是扭头对着咖啡店吧台的方向一打响指,说:“麻烦给我来杯意式咖啡,不要放糖” 小伙计隔空答话,应了声好的,而后白梦之又回过头来看向龙椿。 方才龙椿让她请吃蜜麻花,在这些吃吃喝喝的事情上,白梦之这个小专家,难免就要自得起来,她笑嘻嘻的问。 “龙小姐,蜜麻花儿有什么好吃的?” 龙椿看她刚才还窘迫,转脸就得意,便知道这位白小姐,八成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 且还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穷人家里养不出来的大小姐。 龙椿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又饶有兴致的一笑。 她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人生哲理,颇有闲心的逗弄起了眼前这位大小姐。 “哦?蜜麻花儿还不好吃吗?那白小姐觉得......天津还有什么好吃的呢?” 龙椿这一问,着实问到了白梦之的心坎里。 她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在香茅公馆里,一点交际都没有。 过往的国中同学见她家里败落,便都不搭理她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老同学的冷漠里觉察出悲哀来。 她自己就是个金钱至上的女人,所以当别人以金钱至上的标准来对待她时,她也丝毫不伤心。 因为她觉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有钱,才有好朋友,有钱,才是座上宾,有钱,才有交际的必要。 没有钱的话,那就只好坐冷板凳了,就像现在的她,不过她不会坐一辈子冷板凳的。 迟早有一天,她那些金钱至上的老同学还会来巴结她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但她就是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白梦之跃跃欲试的想跟龙椿交际一下,想向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看着也不甚富裕的女人。 展示展示自己作为留洋大小姐该有的格调。 这些日子以来,韩子毅每天把她丢在一边,不搭理她,这让她郁闷极了。 她就是想在人前拿拿大小姐的款儿,展示展示自己对生活品质的高雅追求,都没个人接茬儿。 龙椿一边笑着吃蛋糕,一边看着白梦之那个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厮酝酿了这么久,一会儿她不会跟说相声似得,给自己来段儿报菜名吧? 笑罢,龙椿又觉得,这位白小姐要是真能给她来段报菜名,那她没准儿还真能和她交个朋友,她还没有会说贯口的朋友呢。 白梦之先是用小叉子,斯文的分割开面前的蛋糕,然后又伸出一只手遮在口唇上。 接着十分轻柔的插起盘子里麻将大小的蛋糕块,安安静静的送进了嘴里。 嚼完了蛋糕之后,白梦之又抬头对着龙椿温柔一笑,殷红的嘴唇上,一点儿奶油也没沾上。 龙椿看着她这个故作姿态的模样,差点没憋住笑喷出来。 她想,这小玩意儿一天没吃饭了,好容易吃上一口蛋糕,还能做作成这个样子? 那她要是家道中落出去逃荒,只怕人还没下炕,就得活活饿死了吧? 第31章 春(三十一) 龙椿这厢正腹诽着,白梦之那边就开了口。 白梦之说起话来的时候,神情是格外的洋洋得意,且语速轻快,仿佛已经等不及要表达自己对于甜食的见解。 她一边用银汤匙搅弄着咖啡杯,一边神采奕奕的道。 “龙小姐,天津好吃的东西不少,但蜜麻花呀,炸糕什么的,那都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要说点心一类里尚能入口的,也就是起士林的西点,祥德斋的藏饼,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的了” 龙椿闻言憋着笑,一手托腮,又将胳膊肘抵在了桌上,整个人都懒散放松了下来。 往日她生活中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恶人。 好比小柳儿,好比朗霆,又好比面上一派温吞有礼,却照旧杀人不眨眼的柏雨山,再好比,还有一个韩子毅。 那厮看着是个君子,其实么......也可恨着呢。 龙椿的生活里,真的很少能遇见像白梦之这样,纯粹到表里如一的笨蛋小姐。 她觉得,这厮倒还挺有趣的。 龙椿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发觉白梦之说的蜜麻花和炸糕,她都吃过。 可她所说的起士林和祥德斋,自己却并没有特别留心过。 龙椿爱的那些糖油点心,多是街头产物,并不追求高级与否,这份爱好和她过往的经历有关。 年幼时,龙椿一个人在北平街头讨生活,彼时她最爱的就是过年闹庙会的那几天。 那时节虽然冷的能把人活活冻死,可是在寒冷的年关之下,这是所有穷苦人家出门相聚的一场狂欢。 彼时全北平城里做买卖的人家都出来了,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也有提笼架鸟游大街的。 更有无数卖吃食的小贩,支起一口口热腾腾的油锅,炸出一块块金黄的糕点,以此来点亮那一个个苦寒无比,山河破碎的深冬。 那时的龙椿太小,太穷,太冷,于是她就通着袖子蹲在人家的油锅边上,叫花子似得蹭着烤火。 倘若遇见好心的小贩,人家还会在收摊儿之际,喂小狗似得赏她一块糖糕。 而这一块炸糕,恰恰就足够龙椿振作精神,积攒热量,熬过这一冬末尾。 龙椿垂着眸子,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还记得那些糖糕的滋味,甜的,油的,别人吃多了会腻,她却怎么吃都吃不腻的滋味。 龙椿轻叹,弯着笑眼对白梦之说道:“是,的确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到了年节下,才能吃上这些东西,所以才一直挂念” 白梦之闻言,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的用两只手背托住下巴,对着龙椿问道。 “那龙小姐如今做什么事业?你一下子点这么多蛋糕,这可不便宜呢!” 龙椿笑:“没有什么事业,就是给人跑跑腿” 白梦之眨眼,也是笑吟吟的:“跑跑腿就能赚钱了吗?我......嘿嘿,不瞒龙小姐,我一直都想脱开家里做些事业的,现在国外的时尚杂志里,都鼓吹独立女性,我如今吃喝都靠着别人,有时候实在也是......被动的很” 白梦之的话,说着说着就没了边际。 她是不懂话到嘴边留三分这个道理的,更不懂撒谎套话,虚伪做人。 倘若她懂得这些,但凭韩子毅对她的那三分留恋。 她早就能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日日从他身上刮油了。 龙椿看着单纯的白梦之,一边叉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去,一边含糊的道。 “你这么漂亮,又是小姐出身,给人跑腿算怎么回事儿?” 白梦之见龙椿称赞她,不觉脸上一热,随即却又觉得,这位龙小姐倒也没夸错。 她本来就漂亮,也的确是小姐出身嘛。 白梦之甜甜的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烦难事似得,幽幽叹了口气。 她低声问:“龙小姐,你嫁人了吗?” 龙椿点头:“嫁了的” 白梦之眼眸一亮:“那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给不给你钱用的?” “嗯?”龙椿微微一思索,不知她话从何起,但见她问的诚心,便也继续陪着她唠这些没有边际的家常。 “嗯......给钱的话,是给过一些彩礼,和劳务之类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至多就是别人问了她不说。 倘若诚心叫去她撒谎哄人,她虽然不愧疚,却会觉得心烦。 多数时候,她都只想一枪崩了那逼问她的人,再说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老娘扯谎给你听?我他妈没正事了吗? 白梦之听了龙椿的话,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劳务?夫妻间,还谈劳务的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的,我偶尔也替他跑跑腿的,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夫妻间大约也是这样,都一个道理么” 白梦之长长的“哦”了一声,很受教的一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龙小姐和你丈夫的感情,应该是挺好的吧,唉......” 谈话间,白梦之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龙椿伸手为她换上一盘新的,又问道。 “怎么?你和你丈夫的感情不好吗?” 龙椿说到丈夫二字的时候,白梦之小小的恍惚了一下。 她先是对递来蛋糕的龙椿说了谢谢,又小声的哀怨道。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好不好,他......就是,我小时候就认得他,那时候他很喜欢我的,他但凡身上有点钱,都会跑出去给我买些零嘴儿,或者买个小首饰什么的,虽然这些都不值钱,但总得来说,那时候的他对我还是挺大方的,可我留洋回来之后,他......他虽然还是要我,但是就是......就是不疼我了,还老跟我大喊大叫的” 龙椿乐了:“你是觉得,他现在对你小气了?” 白梦之猛然一抬头,捣蒜捶似得点了点脑袋。 “是的啊,他现在就是小气了!而且还有点神经质,他老是问我爱不爱他,我......我爱不爱他能怎么样啊!我每回都想跟他说,你要是想我爱你,你就多给我点钱呀!但我又害怕我说出来,他要打我......” 龙椿听了这话,简直趴在桌子上笑傻了。 她一边吭哧吭哧笑,一边在心里感叹,奇女子啊奇女子,一个活丫头,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呢? 第32章 春(三十二) 龙椿一边笑,一边摆摆手跟白梦之抱歉,她抿了一口橘子汁止住笑意,柔声道。 “白小姐,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连自己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你干嘛还要嫁给他呢?如果他连你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他干嘛还要跟你在一起呢?你们俩个这桩婚姻,未免太儿戏了些” 龙椿这个问题问的很切要害,寻常人听了这话,大多会低眉沉思片刻,再悲从中来的掉了两滴眼泪。 可白梦之不一样。 她用她那双蕴藏着星光的美丽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龙椿,理直气壮的说了一句。 “什么爱不爱呀!龙小姐,咱们都是女人,你怎么也不懂我的心呢?我爱不爱他,有什么要紧?他给我钱,我就爱他了嘛!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给我钱,我就权当他爱我了嘛!再说了,我这么漂亮,他怎么可能不爱我嘛!” 龙椿自问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面对白梦之这种自成逻辑,且满目坚定的奇女子。 她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以龙椿又是一笑,只说:“你倒是心宽” 白梦之一嘟嘴,也学龙椿的样子,半趴在桌子上,她叹着气,眼角眉梢满是苦意。 “唉,龙小姐,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不是那人明媒正娶的太太,我就是......他在外头养的人,他那大老婆厉害着呢,我估摸着,他现在是让他那大老婆拿住了,自己手里也没多少钱能使,所以才对我抠抠搜搜的” 龙椿挑眉,对于白梦之的这番坦诚,她挺意外的。 毕竟在现如今这个世道里,姑娘家不好好待字闺中,反而跑出去给人做小,这传出去是最毁名声的。 白梦之能这么坦然的同她这个陌生人交底,也算是个实诚人了。 龙椿看了白梦之一眼,莫名就有些心软,或许是因为她和她同为女子,又或许是她的诚恳打动了她。 总之,龙椿决定再费心点拨这位大小姐两句,好让她不要一生靠人,一生被动。 “白小姐” “嗯?”白梦之转着咖啡杯一抬头。 “你刚说你想做一番事业?” 白梦之点点头:“是呀,龙小姐有什么门路吗?” “门路我倒是没有,便是有门路,我那里也都是些力气活,你肯定是做不了的,但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他常年在股票行当里混着,倘若你有心,也信得过我,可以试着写几封信件给他,跟他讨教讨教股票生意,等日后你晓得行情了,再投些钱进去玩玩,这是个躺着吃的生意,收益好也省力气,但就是风险大,赔起来没有底的,你要想清楚” 白梦之听了龙椿这番话后,满脑子都回荡着“躺着吃,收益好,省力气”这九个字。 她在国外时,虽然也听说过股票生意,但那时她忙于吃喝玩乐,留恋花花世界,压根儿也没想过要赚钱的事情。 如今龙椿这样一点拨,她当即就兴奋起来。 “哎呀!龙小姐!我老早就听过这个生意了!你!我!” 龙椿见她一高兴,就小孩子似得语无伦次,整个人乐的仿佛已经从股票上赚到钱了一样。 这模样,显见是没把她后面那句“赔起来没底”听进去。 龙椿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白梦之的脑袋,随后又招来伙计,要了一张小卡纸和一支铅笔。 “我写个地址电话给你,你回了家联络他,倘若他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小椿的朋友,旁的不用多说,他心里有数” 白梦之小心翼翼的接过龙椿递来的卡片,卡片上除了电话地址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殷、琪、安。 龙椿的字不好看,白梦之辨认她的字迹,辨认的颇有些费劲,半晌才认出了这个人名。 及至多念了几遍之后,白梦之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殷琪安?唔,龙小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嗯......在哪里呢......我明明记得的......” 白梦之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似乎已经话到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细节。 龙椿看着她一笑,利落的从座位上起了身,又俯身下去拿起了自己的外套,轻声道。 “白小姐,我要走了” 白梦之本来还在捧着卡片仔细想,一听见龙椿要走。 她立时就不看卡片了,也连忙站起身来拉住龙椿的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呀?” 龙椿低头看了一眼白梦之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我还有事” 龙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色不变,口中也只是平铺直叙,并无威胁或恐吓的模样。 可白梦之看着龙椿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神霸道专断,倘若自己再纠缠下去,那下场一定不会好。 白梦之小心的吞了一下口水,缓缓松开了拉扯龙椿的手。 不知为何,她直觉龙椿不喜欢自己拉她。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的道:“那......好吧,咱们好像已经聊了很久了,谢谢你龙小姐,你留的这个电话,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你来了天津一定要联系我啊!哦,对!我也得写个卡片给你,让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好找我嘛” 说着,白梦之就像只绿蝴蝶似得飞去了柜台上。 她急匆匆的找伙计要了卡片和笔,飞速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地址。 可等她再一回头,龙椿却已经不见了。 此刻,唯有一支毛绒绒的芦苇,躺在两人相谈过的格子布咖啡桌上。 白梦之快走了几步看向店外,却再也不见龙椿的身影。 第33章 春(三十三) 白梦之叹了口气,有些丧气的坐回了咖啡桌前,这一坐之下,她才看见桌子上搁着的二十块大洋。 这二十块大洋十个一摞,整整齐齐的叠在咖啡桌上,像是两只小山。 她惊讶的张了张嘴,这些钱用来结账,显见是太多了。 那多出来的,是龙小姐看她眼下没钱,特意留给她用的吗? 白梦之小心的将大洋搂进手心,又感叹,这个龙小姐,为人还真是仗义。 她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居然还能这样慷慨解囊。 她刚才扯她那一下太鲁莽,她还以为自己惹到她了呢。 真没想到,她居然还给自己留了钱。 这份人性,可真是比她那些老同学,还有韩子毅这个吝啬鬼强多了! 白梦之握着大洋坐在咖啡店里发呆,一直到那个长相西化的小伙计来叫她,说店要打烊了,她才灵光一现的想起来。 “啊呀!这个殷琪安!不就是那个上海王吗!” 小伙计莫名:“啊?” 殷琪安其名,琪安是表字。 此人大名叫做殷如玉,乃是上海滩的头号人物。 若说青帮是沪上黑帮的龙头,那殷如玉,就是和青帮老爷子们平起平坐的凤尾。 白梦之之所以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她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常跟着阔人男友出去交际。 有一日夜里,白梦之挽着男友,自信的走进了巴黎一家古堡式酒店。 酒店一楼设下了跳舞场,跳舞场四际,又围着各式肤色的年轻人。 他们都是各国来的留学生,家里花了大把金钱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学习法国佬那脏兮兮又华丽丽的艺术史。 白梦之一进去就看向了跳舞场中心,她自身舞跳的不错,也很爱看别人跳。 此刻跳舞场中心正旋转着一对贴着身子贴着脸的年轻人,其中男孩是中国面孔,这张面孔风流而虚弱,甚至还有一些脂粉气息。 白梦之靠在男友肩头,长足的凝望了一会儿这个男孩。 她在他手腕上看见了价值不俗的名表,也从他胸口上瞄到了钻石胸针。 白梦之饶有兴致的翘起嘴角,小声同男友相问。 “跳舞内个,谁呀?” 她的男友是个玩疯了的阔少,手里闲钱无数,生活寂寞无边。 他今天出门之前吃了违禁药,只为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找寻一点点刺激。 是以,吃了药的男友,脑子不复往日灵光,他知无不言的回答了白梦之的话,一点儿也没察觉她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他叫殷如月,那谁,上海殷家你知道吧?他哥哥是个正儿八经的混混头子,大号叫殷琪安还是殷如玉来的,反正这个姓殷的什么生意都做,这几年也在上海弄了几个钱,就把他这个小赤佬弟弟,打扮跟什么上流人家的小少爷一样,又是送出来留学,又是......” 阔人男友的话没有说完,殷如月就油头粉面的走下了跳舞场。 他穿的西装有些厚,一曲热情的莎莎舞下来,额头难免要出一点汗。 白梦之适时同他递去一块粉色丝绸手帕,甜笑道。 “殷少爷,失敬呀” 殷如月不认得白梦之,但对她身旁的阔人男友,却是有些印象的,阔人男友是来法留学生里有名的瘾君子。 殷如月谨记着自家大哥的话,大烟红丸吗啡,他是一口都不敢沾的,便是玩这些的人,他也格外不愿招惹。 是以此刻,他睨了一眼递来手帕的白梦之,敬谢不敏的点了个头后,就转身走了,没有伸手去接。 白梦之自幼漂亮,几乎没在男人面前受过冷遇,殷如月这样敷衍她,反倒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光辗转至今日,白梦之捏着龙椿给的银元,在察哈尔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晓得一个给人跑腿赚钱的年轻小妇人,为何会认识上海滩的混混头子,且言语之间,似乎还十分相熟的样子。 白梦之嘟着嘴,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她以为,自己今晚遇见了完全的好人,龙小姐介绍给她的股票生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抓住了就能大发其财。 可是......混混头子诶,她怎么能去和那种人做生意? 倘若她跟着一个混混头子发了财,那她成什么人了? 龙椿料想的没有错,白梦之真的很单纯,她绝对能问的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话,也绝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在她眼里,这世上每一分钱,都该是来路正当的。 金钱的来路,或像她父母那样,靠着家族生意得来,或像韩子毅那样,靠着上峰发饷得来,再不济也得像她的阔人男友那样,靠着父母接济得来。 总之,她觉得赚钱这事儿,是个最轻易,也最清白的事情,丝毫不会污秽,不会辛苦,不会不体面。 殊不知,眼下她手里这二十颗银元,就没有一颗是不沾血的,不污秽的,不辛苦的。 白梦之一边闲逛一边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她这一趟来察哈尔,明明是来找韩子毅的。 她想突然的出现,给他一个惊喜,然后韩子毅一心软,就给她一笔款子。 结果......她刚下火车就被人扒走了皮包,也不知道韩子毅人在哪里,还独自穿着高跟鞋在这大县城里逛了一天。 她觉得自己有点蠢,可又不想承认,只好气馁的想,好在她现在手里有钱,先去找个高档些的饭店下榻,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 然后明天再租辆黄包车,四处找找韩子毅好了,反正平津军的名号那么响,只要花点钱,不愁找不到带路的人。 这么一想,白梦之又不难过了。 她傻里傻气的挺直了腰杆,高高兴兴的找高级饭店去了。 ...... 龙椿出了咖啡店后,转身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旅馆。 她打着哈欠登记了一个房间,刚预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韩子毅却叫住了她。 龙椿回眸一刻,白梦之正微笑着从旅馆门口走过,而原本一直望着旅馆外的韩子毅,也调转目光的方向,回头看向了龙椿。 三个人的阴差阳错。 好似一支略显滑稽的圆舞曲。 白梦之梦游似得来到察哈尔找韩子毅,可惜整整一天都未能如愿。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夜看见龙椿,可命运又偏偏安排他们在此刻相遇。 龙椿歪着脑袋愣了一下,惊讶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韩子毅挑眉,嘴里还叼着一根将灭未灭的烟:“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 龙椿今晚没干什么好事,不方便在茶房先生面前讲述踪迹,于是她冲韩子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走进了逼仄的旅馆走廊。 第34章 春(三十四) 安静的走廊之中,龙椿走路没有声音,只有韩子毅的军靴踩在地上,诱发了木楼板的嘎吱声。 龙椿没回头,只仰着脸寻找自己的房间号,一边找一边道。 “我来察哈尔劫烟土的,你来做什么?” 韩子毅将嘴里的烟取下,摁熄在走廊里的烟灰缸中。 “我爹生前在这儿放了五万人,我来阅兵,捎带着发饷,你劫的顺利吗?” 找到了房间门后,龙椿一乐,将茶牌儿上的钥匙扭进铜锁眼里。 “挺顺利的” 开了门后,韩子毅跟着龙椿进了房间,又十分多余的问了一句。 “见血了吗?” 龙椿笑,找了屋里的单人布椅落座。 “见了个一塌糊涂” 韩子毅轻笑,从房门口的茶台上提了热水壶,又将茶台上的杯子茶叶摆好,利索的冲了两杯热茶。 “你也不怕闹大了?” 龙椿无所谓的一耸肩,起身去分韩子毅冲好的茶。 她刚才吃了太多蛋糕面包,还喝了一整杯橘子汁,这会儿开始觉得腻了。 “闹不到北平就行” 韩子毅转身将茶送到龙椿手里的时候,两人指尖短暂的接触了一下。 滚水冲茶,杯壁很烫,可龙椿和韩子毅的手上都有薄茧,是以都不觉得烫。 两人端着滚烫的茶杯,一个坐回椅子上,一个坐在了床上,都慢慢的呷着。 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韩子毅的侧脸,这旅馆太小,屋中灯光昏黄模糊,远远谈不到明亮。 这等昏暗之下,龙椿看到了韩子毅脸上淡淡的红晕,以及衬衣领口处漫延而出的潮红,不觉好奇。 “喝酒了?” 韩子毅盯着屋中的地板点点头,他将茶杯捧在手里,两只肘尖抵在膝头,半趴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龙椿见他疲惫的这样,便问:“喝多了么?你身上没什么酒味儿呢” 韩子毅一笑:“他们给我的灌鹿血酒” 龙椿闻言并不惊讶,只是调笑似得“噢”了一声。 “大夏天喝鹿血,你那些副官参谋怕是给你预备了旁的节目吧?” 韩子毅哼笑:“嗯,预备了,包了个大窑子,烟膏也调好了,就等着我过去呢” “那你怎么不去?可别再憋出个好歹来”龙椿闲适的道。 “我犯不上”韩子毅答。 龙椿失笑:“这事儿又不是上前线,还有犯得上犯不上的?” “就是犯不上” 韩子毅说完这一句,就将茶杯子搁在了地上,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两腿大开的将自己摆在了床上。 龙椿没懂韩子毅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想懂,她垂着眼睛喝茶,一口一口,分外认真。 须臾间,小房间里静极了,龙椿喝茶没有声音,连一点气息和吞咽的声音都听不见,但韩子毅的呼吸很粗重,且有越来越粗重的趋势。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来对着屋中电灯细看。 刚才他的食指碰到了龙椿的指尖,此刻这一小块皮肤,就像是被线香头烫了一样,明明看不出伤口,却满是烧灼的胀痛。 韩子毅偏头看向龙椿,只见她一头乌发盘起在脑后,只有鬓边几丝落发,黑漆漆的缠在她雪白的耳垂上。 “我没干过那事儿” 龙椿正喝茶喝的欢实,偶然听了这一句,竟不知是从何说起。 “啥事儿?” 韩子毅闻言愣了一会儿,瞳孔里满是湿润的热光,他像是害臊,又像是真的酒劲儿上头了,一张脸通红的。 “就是......和女人......那样......” 龙椿闻言乐出了声,心里知道他的意思,却又下意识的坏起来,只问:“哪样?” 韩子毅将举起的手放下,用手背遮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顶住脖颈上的皮肤滑动一下。 “你少臊着我” 龙椿摇头轻笑:“我没想臊着你,我也没跟男人那样过” 韩子毅闻言放松了自己的手,又大狗似得蹭在床上调转了个方向,将脑袋凑向龙椿,期间还把自己的军靴蹬掉了。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 或许是今夜的氛围太静谧,又或许是平时的龙椿,没有任何机会能跟人聊起这些事,于是她垂下睫毛,轻声细语的微笑反问。 “我漂亮?” 韩子毅平躺在床上,他的眼睛上方正对龙椿的茶杯底,他伸手拨开龙椿端着茶杯的手,拨云见雾似得,认真凝望她的脸。 “漂亮” 龙椿不解,她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也不是个自恋的人,但她的的确确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无数次。 结论就是,她的这张脸啊,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她这个人,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捧咸盐水,即便是神仙来了,大抵也难将她从人海中分离出来。 龙椿笑着,似是要刻意为难韩子毅一般,问道。 “哪里漂亮?” “骨头” “嗯?” “你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没有一根长错的” 韩子毅说这话时,即便是满脸潮红,却仍没有丝毫轻浮,他用目光抚摸过龙椿的脸,又直勾勾的看着龙椿的下巴,沙哑道。 “连下巴也好看,你的骨头是骨头,肉是肉,什么都不多不少,皮是整张的,没有一颗痣,好干净,就像俄罗斯人烧的那种陶瓷娃娃,真美” 大约没有一个女子,能在被如此盛赞的情况下,保持住清醒和冷漠。 第35章 春(三十五)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只见他眼睛都被鹿血酒烧红了,眼角还隐隐挂着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可眼神里,却没有一丝邪念。 龙椿笑起来,露出标准而洁白的八颗牙齿。 她没有酒窝,嘴唇不薄不厚,也不过分红润,一笑起来,倒显得面善。 “我从没听人这样夸过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龙椿问。 韩子毅有些茫然的眨眼:“你为什么,没和男人那样过?” 龙椿低着头一思索,这一低头,她鬓边的碎发就扫到了韩子毅的鼻尖。 他俩已经挨的过分近了,却始终没人察觉不对。 片刻后,龙椿说道:“原本是会的,但是那个人走的早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为他金盆洗手,他就被我的仇家治死了” 韩子毅闻言笑出了声,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出声。 “那你替他报仇了吗?” 龙椿也笑:“报了” 今夜的韩子毅似乎格外有闲心。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躁动不安到了极点,可心思却仍是忧郁内敛的。 他像是个初尝情事的男大学生一样。 他不关心龙椿衣服下面的春色几何。 他只想了解她的灵魂,并同样期待,她也愿意了解自己的灵魂。 他对龙椿感觉特殊,每每见她,都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 可再靠近些,他却又发现,龙椿虽然表面微笑,内里却险恶歹毒,从不顾惜除自己之外的生灵。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龙椿,又张开嘴问道。 “你怎么给他报仇的?” 龙椿无甚情绪的挑了个眉,翘起嘴角。 “就,杀了他一家老小,又把他祖坟炸了,他府上还有个刚怀了孕的小媳妇子,我也......” 龙椿的话没说完,就被韩子毅伸手捂住了嘴。 他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话,只好另起话头来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我的仇家,还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韩子毅闻言抬了头,几乎有些着急的问。 “你是喜欢他的?” 龙椿笑:“我不喜欢他,干嘛还要想着为他金盆洗手呢?” “你喜欢一个人,就会为了他金盆洗手吗?” 龙椿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行当太容易跟人结仇,倘若日后真的成了家,那家里这些人不就是现成的肉票么?所以要成家的话,这一行肯定是不能做了” 韩子毅听着她的话,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他从床上坐起身,盘着腿,又伸手捧住了龙椿的脸。 龙椿被他的手掌烫了脸颊。 一瞬间里,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下意识的往自己腰上摸了一把。 好在腰间双刀健在,这又使得她镇静下来。 “干什么?”龙椿问。 “你肯爱我吗?”韩子毅问。 龙椿的脑袋在韩子毅的双手里歪倒,像是看不懂韩子毅炽热的眼神一般,边笑边问。 “我都还不了解你,怎么谈的到爱?” 韩子毅闻言松开了龙椿的脸。 他咽了口唾沫,高高大大的一个身子瞬间站立起来。 他赤裸的双脚踩在白床单上,又在昏黄的灯光下,解腰带扯外套的,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龙椿看着他撒野,目光微微惊讶,却并不出言阻止。 韩子毅坦荡荡的光着身子,丝毫不觉羞耻。 他半蹲下来,面对龙椿。 此时此刻,他肩背上的肌肉鼓动着,嘴里呼出的也尽是热到发烫的喘息。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他问。 龙椿颔首:“略有一点了解了” “了解到什么?” “你这个人啊!傻的可爱!” 说罢,龙椿大笑着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她将手里的茶杯栽在韩子毅的头顶上,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只余下韩子毅一个人赤裸的留在床上,顶着茶杯做吉祥物,不懂她的意思。 龙椿下到一楼,又问柜台上的茶房买了一把房间钥匙。 凌晨时分,龙椿和韩子毅都躲进了旅馆的被窝里。 睡前,龙椿仔仔细细清洁了自己的牙齿。 她爱吃糖,又深知糖果对牙齿有害,是以总是格外关照自己的牙齿。 毕竟,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却是最要命的。 龙椿刷牙的时候,不免就要对着洗手台上的大镜子端详自己一番。 她将自己脸左右看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韩子毅在撒谎呢。 她不漂亮的。 她只是标准。 韩子毅今夜对她撒的这一通疯,绝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在水一方的红粉佳人。 这厮,八成只是心里空而已。 龙椿这么想着就笑出了声,是啊,韩子毅能不心里空吗? 他家里被他搞的灭了门,亲妈的命都未曾留一留。 这世上已经没人爱他了。 所以他才急吼吼的,像个花孔雀似得四处求爱,这里求不到,就去那里求。 他不拘这爱是什么爱,只要能见真心,其余便一概不问了。 龙椿摇摇头,低头把嘴里的牙粉沫子吐了,另接了一杯清水漱口。 其实韩子毅此刻的心路历程,她也曾浅浅的经历过一番。 彼时她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丫头片子。 那时她爹娘健在,只是不喜欢她,家里一应吃穿都先供养着弟弟。 那时的龙椿还没有大人的腿高,却已经懂得同人献媚讨好了。 她站上锅台做饭,想在亲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下到地里干活,想在亲爹面前谄媚一回。 可二老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只叫她赔钱货。 回头却又对着尚未断奶的弟弟叫小宝。 那一年冬日里,龙椿穿着薄衣薄裤,刚烧完炕就被她爹打了一顿。 他说她炕烧的不好,柴用多了,又说他劈柴不易,如何如何。 龙椿家中只有一张大炕,她常年吊在炕边睡。 爹娘则夹着弟弟,三人一起团在炕中央。 每天睡醒之后,弟弟身上总是一身热汗,而龙椿脚底,却已经冻的化脓。 第36章 春(三十六) 年幼的龙椿不能理解这种现实,只觉得是弟弟害的她受冻,与爹娘没有太大关系。 是以一日爹娘外出的时候,龙椿用一床弟弟专用的小棉花被,将弟弟闷死在了热炕上。 闷死弟弟之后,龙椿既不心惊也不害怕,她一把提起脸色绀紫的弟弟,丢柴火似得将人丢到了炕底下。 “吭噔”一声脑袋撞地的声响过后,龙椿扯过弟弟专用的棉花被,暖暖和和的钻了进去。 又把冻的痛痒的双脚缩进小小的被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傍晚时分,爹娘回了家,一阵可以想见的痛哭流涕后,龙椿挨了一顿毒打。 爹娘没想着她敢杀弟弟,只当是弟弟自己从炕上掉下来摔死了,还哭喊道:“儿啊!我的命啊!” 龙椿看着哭唧尿嚎的爹娘,什么也没说。 夜里,她扭动着小身子往爹娘中间挤,却不想弟弟都已经死了,爹娘却仍是不待见她。 他们不抱她,不叫她小宝,也不准她睡炕中间,只一味打发她干活。 龙椿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爹娘待她会如此刻薄? 那时的她太小了,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赔钱货,更不晓得什么儿子是宝,女儿是草之类的乡俗名言。 她就是生气,就是不忿,为什么死了弟弟之后,家里干活最多的她,还是只能吊在炕边睡觉。 整日出去抽叶子烟的爹,却能一直霸占最暖和的炕中间。 这一日,炕中间的爹喝了酒,睡的十分深沉,深到再也没能醒来。 原因是,龙椿在夜里尿尿的时候,跑出屋外将屋里的炉子烟筒堵死了。 然后他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煤烟儿给打死了。 龙椿抱着脑袋搓着耳朵打着哈欠,在屋外蹲了半夜。 及至听见她妈开门栓的声音,她也没有挪动,只低头在屋檐下团身取暖。 片刻后,她娘进来了,问:“你爹呢?” “爹睡觉呢” “你咋不睡?” “爹嫌我没把炕烧热,打我了,不叫我进屋” “你手上害疮了啊烧个炕烧不热,该你挨冻!” 等到龙椿他娘进屋之后,不出意料的,龙家的这间小砖房,再一次迎来了凄厉的惨叫。 龙椿的母亲趴在她的男人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张刚从娘家要来的,生男孩儿的土方子。 她哭的几乎断气,丝毫没看见身后乐呵呵的龙椿。 按道理讲,弟弟死了,爹死了,那这个炕中间,怎么也该龙椿睡了吧? 龙椿笑嘻嘻的想着来日的美好生活,觉得自己这个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 结果三天之后,她娘就改嫁了。 她娘嫁给了村里一个克妻克出了名的老鳏夫。 这鳏夫是个猎户,有一身极其精壮的腱子肉。 龙椿她娘看着老鳏夫的腱子肉两眼放光,龙椿看着鳏夫的腱子肉,却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想,完了完了。 炕中间的那块风水宝地,只怕又没她的份儿了。 就在龙椿无语问苍天的叹气时,她娘却拿着两块银元,笑眯眯的看向了她。 “丫头,妈给你两个钱,你找城里亲戚去吧?” 龙椿歪头,她家都穷成这个样儿了,城里还能有亲戚的吗? 龙椿不知道她娘的处境,是以也就想不明白她娘把她送走的用意。 老鳏夫不喜欢龙椿,但看上了龙椿的娘,小妇人风骚有劲儿,尚能生育,他很喜欢。 但龙椿这个拖油瓶进了家门就要吃喝,他也是真不想供,便是他耐着性子将她供大了,那日后她一嫁人,不也成了别人家的了吗? 于是他就旁敲侧击的跟小妇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龙椿她娘何等的心狠,三九天里她都能打发龙椿去河滩里给弟弟洗尿布。 如今不过是将她甩远不管了,也就是一狠心的事儿。 反正这丫头是她生的,她一个当妈妈的,还做不了女儿的主吗? 龙椿坐上了一架前往北平的驴板车。 她身上没有厚衣裳,只有一床弟弟用过的小棉花被。 小棉花被将她的脚裹住后,就裹不住上半身了。 于是她这一路上,可谓是冻了个醉生梦死。 她娘说让她去北平城里找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家里阔极了,住的是暖气房,开的是洋汽车,吃喝拉撒还有人伺候。 等龙椿过去了,这户亲戚就会送她去学堂念书,再给她买呢子料的冬衣。 更体面些,还能给龙椿配两个丫头打点起居。 龙椿她娘把北平的亲戚描述太梦幻了,梦幻到龙椿进了北平一看,便知道她妈说的不只是梦幻。 简直全他妈梦话。 龙家在北平的那个亲戚,龙椿走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没找到。 她将两个银元花的分币不剩后,就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她坐在街边的水泥地上,看着前门大街上人来人往。 心里想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是不是要回家去?她自己也想回家去。 可是,她娘已经不要她了,她已然是个弃儿了。 彼时的龙椿两只手捂在自己脚底,时不时就要抠挠一下脚心解痒。 离家之后,她脚底的冻疮越发糜烂。 前几天她走在街上被狗追时还跑丢了鞋,这几天,她都是光着脚走路的。 她的脚底有一片乌黑的臭茧,臭茧的中心是一个充满脓液的茧泡。 一走起来,就疼的她直哎哟,一坐下来,又痒的她直啊呀。 晚来天有雪,路上少行人。 龙椿将自己的脚底扳起来,仔细看了看。 只见自己一片污秽的脚底上,有一个亮晶晶的黄茧泡,于是她便用长长了的指甲,去掐那颗茧泡。 这一掐,掐破了,痛极了。 一包腥臭的脓水流了龙椿满脚。 龙椿原本疼的想大喊一声,但她今天没抢到大户人家放在屋外的狗饭,实在是没力气大喊大叫了。 龙椿咽了口唾沫,狠着心把赤脚踩进雪里,想着脚底冻木了就不疼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龙椿的脚居然好了。 她抠破了脚底的茧泡,茧泡流脓结痂之后,死皮就彻底纠结成一大片。 它们紧密的贴在龙椿脚底,简直像是一双再结实不过的鞋底子。 第37章 春(三十七) 龙椿埋在被窝里傻笑一声。 那时独自坐在前门大街上的她,似乎也在满心期待着,能有人爱她。 不,不对。 她甚至都不需要有人爱她,只要有人愿意可怜她,给她一点自处的余地,她大抵就能感觉好一些了。 思及今夜的韩子毅。 龙椿想,他大约也是这样吧。 唉,也是个苦人。 ...... 天亮时分,韩子毅被旅馆的茶房叫醒了。 他身上的潮热已经消退下去,眼珠子也不红了,只剩几条绯红的血丝在眼底,蜘蛛网似得包着眼球。 小茶房戴着一个伶俐的瓜皮帽,佝偻着腰敲了敲房门,嘴里殷勤道。 “军爷,那个,您的属下在一楼候着呢......您看?” 韩子毅抬手抹了一把脸,起身就开始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小茶房原本是要走的,可韩子毅吐了嘴里的牙粉沫子之后,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句。 “昨儿跟我一起上楼那个姑娘呢?” 小茶房一笑:“那姑娘天不亮就走了,说是赶火车去了,我说给姑娘召个黄包车过来,结果她说不要,一伸懒腰就小跑着出去了” 韩子毅闻言笑了,小茶房嘴里的龙椿过于生动。 他一想到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伸着懒腰小跑离去的模样了。 他想,她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的,毕竟她有那样好看的两条腿。 韩子毅出了洗漱间后,就伸手拿起军装外套穿上了,之后是腰带,最后是军靴。 他一边穿一边想,昨晚他把自己脱光的时候,靠的是一时冲动和鹿血酒。 如今鹿血酒的威力消退,他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他觉得昨晚的自己有点神经质,也有点冒犯了龙椿,可他并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儿“求爱未果”的丧气也不曾有。 因为他觉得,龙椿能懂得他。 他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出于一种“同为异类”的直觉。 他认为龙椿身上的某些气质,几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如果说白梦之的人性底色,是纯白里夹杂着梦幻的粉红泡泡。 那他和龙椿,就都是一团脏污的,化不开的血疙瘩。 韩子毅出了门,迎面撞上了莱副官,莱副官一身军装不整,眼下还有一片糜烂的青黑。 鼻头儿也红红的,像是伤风久了,擤鼻涕擤红了。 此刻韩子毅心情不错,于是便颇有闲心的调侃了莱副官一句。 “你昨晚是玩姑娘去了,还是让姑娘给玩了?” 莱副官精神头糟糟的,实在懒得和韩子毅贫嘴逗咳嗽,他一叹气,一边拖着韩子毅往楼下走,一边跟他说。 “昨晚上那烟膏说是调过的,但抽着不上头只呛鼻,亏得你没去,不然会儿肯定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韩子毅不置可否:“你以后也少去吧,察哈尔这些糟老头子,大到师长小到营长,竟然没有一个不沾烟的,这他妈是军营还是烟窟?等我腾出手来的,迟早给他们整整军纪” 莱副官闻言只是笑,他对韩子毅的理想主义不予置评,只摘下军帽一搂头发,又回头对韩子毅说道。 “军营里的事情先不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家的事吧” “家里?” 韩子毅对家里这两个字颇有些好奇。 因为现如今的大帅府里,只剩一个被他药哑了的大妈妈,和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还有什么家里呢? 难不成那个哑巴了的大妈妈,还能作出什么妖风来? 韩子毅怀着好奇往楼下走,直到看见楼下的白梦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不可否认的是,韩子毅对于“家”这个概念,是有恐惧的,家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个美妙的所在。 人在恐惧的时候,就会产生幻想。 刚才在莱副官说完这话的一瞬间里,韩子毅甚至都幻想出了大妈妈那个做军官的弟弟,打上门来的画面了。 但看到白梦之后,韩子毅又释然了。 白梦之可比军阀好对付多了,她顶天了就是只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毛绒兔子,不值一惧的。 韩子毅走到白梦之眼前,见她眼中泪水盈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倦的神色,便问。 “怎么来这里了?坐火车来的?” 白梦之一瘪嘴,心里很委屈的。 她昨天在察哈尔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韩子毅,等到晚上入住酒店后一脱鞋,她才发觉自己的大脚趾都被高跟鞋磨破皮了。 脚上的伤口不大,可是很疼。 疼的她立刻就花小费叫来一个服务生,给她上药包扎,悉心料理。 在昨天之前,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罪呢? 就是当年跟着英国人学华尔兹的时候,她也是跳一会儿歇一会儿,决计不肯累到自己双脚的。 是以此刻,看到韩子毅的白梦之,就觉得自己这次来找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现在的她,可太值得被怜爱关照,也太值得被加以抚慰了。 白梦之低下头,眼泪巴巴的说:“我来找你啊” 韩子毅不解:“找我干什么?” 白梦之闻言都气笑了,她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不懂得调情,还是韩子毅太不解风情了。 她找他还能干嘛? 还不就是......唉。 白梦之一抽鼻子,仰面看着韩子毅,娇嗔的道。 “我想你嘛!” 韩子毅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充满了小聪明,但又实在是水光潋滟的眼睛后,简直快要笑出声了。 “一万大洋和见我一面,你选哪个?” 白梦之听到这句问话后,很小心的过了一下脑子,随后便谨小慎微的回答道。 “见你一面” 韩子毅其实不是个擅长戳穿他人谎言的人。 因为在他长大的韩公馆里,大多数人都是没必要骗他的。 他一个庶子,身上根本就无利可图,骗他干嘛?逗着玩儿么?没意义嘛。 可即便是如此不擅长分辨谎言的韩子毅,却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白梦之眼中的心虚和戒备,以及那份等着他给钱的期待。 韩子毅想,她简直蠢的可笑,然而腹诽完这一句后,韩子毅又猛然惊觉。 昨晚龙椿看他时,之所以会说那句“傻的可爱”。 或许就是因为她眼中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和白梦之一样的,一下子就叫人看穿的透明人。 第38章 春(三十八) 韩子毅在龙椿那里讨了个没趣,白梦之在韩子毅这里,自然也讨不到什么趣味。 韩子毅在察哈尔的阅兵已经结束,中午时分,韩子毅出去那些团长连长应酬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就带着白梦之坐上了回津的汽车。 白梦之说完那句“见你一面”之后,韩子毅就长久的没有说话。 行为上,他没有被感动到想掏钱的动作。 言语上,他也没有出言讥讽这话的真实性。 总之,白梦之真的看不懂韩子毅的脸色,更摸不来他如今的脾气。 车子驶出察哈尔后,白梦之扭头看了一眼韩子毅。 此刻的车厢内偶有颠簸,但总体还算安静。 韩子毅静静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土地,不知将自己的心思落在了哪一处。 但白梦之想,他的心,总归是没有落在车里的。 白梦之低头玩了一会儿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小花,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枯黄的风景。 如此反复几回,她就觉得无聊了。 她想跟韩子毅说说话,可具体说些什么,她一时也没有话题。 不过要钱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这一点她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 那说些什么呢? 想来想去,白梦之觉得,韩子毅或许是喜欢聊些风花雪月的事? 他老问她爱不爱他,那不如自己也问一问他,他爱不爱自己?他会喜欢听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悄悄看了一眼韩子毅后,就低声道。 “哎” 韩子毅回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白梦之。 “怎么了?” “你爱不爱我啊?”白梦之问。 韩子毅闻言想也不想的就回答道:“爱” 白梦之没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利落干脆,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先是脸红,后也是脸红。 她这厢脑子一乱,嘴上就没把门的了,于是她也赶着韩子毅的语速,把什么忌讳都忘到脑后去了,急吼吼的问道。 “你爱我你不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真的笑了,笑的十分荒唐狂放,笑的最后,他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爱你,你爱钱,我想到这事儿就生气,一生气就想克扣你,这不对吗?” 白梦之也荒唐:“你生气你还养着我?” 韩子毅听了这话,更觉得可笑了。 “我不养着你,难道看你饿死在外头?” “你为什么不能看我饿死在外头?” 韩子毅一把将白梦之搂进怀里,执着又悲哀的大笑道。 “因为我爱你啊” 白梦之傻傻的被韩子毅搂在怀里,她脑子有点乱,且完全不能理解韩子毅的爱情理论。 他爱她,又气她。 因为气她,所以不肯给她钱,让她快活的过日子。 这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爱她嘛! ...... 龙椿下了火车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大堆东西。 她手里捏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抒发爱国情怀的文人大报,一份是写艳情八卦的市井小报。 她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把这两份报纸来回读了几遍,而后见车厢里有卖香瓜子的,就又称了半斤瓜子填嘴,边嗑边看。 是以这一路上,龙椿的嘴和眼睛都没闲着,等到下了车后,她居然觉出了一点疲惫。 龙椿疲惫的提着剩下的瓜子和报纸,在火车站外雇了一辆黄包车,又老佛爷似得摊平在车兜里,手软脚软的回了柑子府。 柑子府一切如旧,门房里的小伙计一见龙椿回来了,便赶紧走出门来接龙椿手里的瓜子和小报。 龙椿将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又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有些走调。 “家里好哇?” 门房小军一点头:“都好的,但上午柳儿姐请了个女大夫来家里,一直坐到现在也没见出来” “女大夫?” 说话间龙椿皱了眉头,进府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 府中的西跨院这会儿很热闹,有人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也有人躲在床帏后暗暗发笑。 龙椿进到卧房的时候,入眼便见朗霆的小媳妇儿坐床上抹眼泪,且越抹越多,越抹越急。 小媳妇嘴里还哭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命这么苦!” 当初龙椿让朗霆把小媳妇儿送过来的时候,只在嘴上吩咐了一句。 这小媳妇儿入府之后的事情,龙椿是没有操心的,她只叮嘱了小柳儿几句,让她去给小媳妇儿安排住处,吩咐饮食。 此刻的朗霆趴在床边,脸上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床尾则站着一个一脸冷淡的女大夫,眼中满是看病看乏了的疲惫。 唯有一个小柳儿,小柳儿脸上没有什么哀恸的神色,她一见龙椿进来,就抿着嘴迎了上来,叫道。 “阿姐” 龙椿脱了外套递到小柳儿手里,又挽起袖子把坐在地上的朗霆扯起来搡到一边,自己则坐在了他刚趴着的那一块床上。 “什么事情?胎气不好?” 龙椿这话是问床上的小媳妇儿的。 无奈此刻的小媳妇儿哭的正伤心,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龙椿。 小媳妇儿刚进柑子府的时候,只远远见过几回龙椿在府中溜达的身影。 彼时她自己身怀有孕,不方便四处走动,于是就没去给龙椿请安问好。 龙椿这头,自然也没有要给小媳妇儿立规矩的意思,而龙椿之所以会这么做,道理有二。 其一,小媳妇儿又不要给她卖命的手下,她犯不着给她立规矩。 其二,柑子府又不是什么真正的深宅大院,龙椿也并不想讲究那一套宅门女子的尊卑高低,觉得迂腐且臭。 毕竟,男人为难女人就罢了,这起烂了根的东西耍奸,是因为世情如此,可若是女人还要为难女人,那成什么了?那她不成她妈了吗? 这之后,因着龙椿的不挑理,和吃好喝好的待客之道。 小媳妇儿心里就潜移默化的认为,龙椿只不过是自家男人的一个亲戚姐姐。 第39章 春(三十九) 小媳妇儿暗自思量到,是因着自家男人有本事,所以这个姐姐,才会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更不敢在自己脸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谈什么尊卑规矩。 是以此刻,小媳妇儿只顾自己哭的伤心,当场无视了龙椿的问话。 小柳儿见状皱了眉头,她沿着床头紧走几步,伸手推了一下小媳妇儿。 “你说话!阿姐问你话呢!” 小媳妇儿刚得知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正是个要疯不疯的痛苦时刻。 受了小柳儿的这一句,当即不依了。 她撒泼似得一扭头,抓住小柳儿的胳膊就撒起了泼。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丫头!给人倒尿桶都不赶趟!你还推搡上我了!我再怎么也是过了门的少奶奶!你呢?你张狂什么!” 小媳妇儿这番话太厉害了,厉害到失魂落魄,神游天际的朗霆都回了神。 他像是看疯子似得看向她,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你说啥?” 龙椿眨了眨眼,小媳妇儿泼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是想笑的。 但思及这丫头身在孕中,诸多情绪大有反常,是以便不计较。 龙椿对着朗霆摆了摆手,又对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小柳儿,送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末了,她低下头看着小媳妇儿,和缓道。 “你要在我这个府里当少奶奶,那朗霆最次也得是个爷,但我这个府里,是没有人拿朗霆当爷的,这个道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怠慢,所以你今天这番话,我不跟你计较,再有......” 话至此处,龙椿抬手一指小柳儿。 “这丫头即便是个给人倒尿桶的,那她也是给我倒尿桶的丫头,我对她尚且没有重话,你又哪里来的脾气,指点她张不张狂?” 一番话说罢,明明不带一个脏字,却唬的小媳妇儿连哭声都停了。 龙椿吐了一口浊气,伸手招来女大夫:“你说,她究竟什么毛病” 女大夫不晓得这个府邸里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但她看的出龙椿是个能做主的人。 是以她不卑不亢的说出了小媳妇儿的病情,只求能快速了结了这场医疗官司,好让她归家睡觉。 “她孩子死在肚里了,现在得吃药流胎,要是流不干净还得去大医院” 龙椿闻言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嘴里的舌头,苦苦的蠕动一下,说道。 “药呢?” 女大夫叹气:“开好了,但她不信,就也不吃,一直从早上拖到现在” 说话间,小柳儿把一个小纸包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上手一捏,发觉纸包里头是些西药药片,于是又回眸去问朗霆。 “你喂我喂?” 朗霆心痛的一闭眼,也不答话,只从地上站起身,出门去了。 片刻后,一声剧烈的干呕从屋中传出。 朗霆听这一声听的眼眶酸痛。 他抱着头蹲在廊檐下,心里不断回荡着龙椿那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 ...... 晚上六七点,龙椿坐在香草厅里吃了两大碗干面。 她吃饭干净,大师傅炒的面码都被她一扫而空,一根黄瓜丝儿都没剩下。 小柳儿抱着饭碗坐在龙椿对面,她六神无主,毫无食欲,满脑子都是下午时分的朗霆。 彼时朗霆蹲在廊檐下,像是个被因果报应吓坏了的可怜少男。 往日那威风神气的宽阔身板,此刻也佝偻的像个老人。 那番模样,真是既绝望,又凄凉。 小柳儿一边想着这个画面,一边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再一转筷子尾巴,又卷起一根黄瓜丝。 卷上黄瓜丝之后,她又卷起一根胡萝卜丝。 她一直卷,不多时,筷子头上的面条菜丝,就卷成了一个棒槌模样。 龙椿见状一拍桌子:“你再糟践饭?” 小柳儿被龙椿吓了一个激灵。 她本来就难受委屈,一害怕就更禁不住了,当场流了七八颗大眼泪出来。 小柳儿眼泪吧嚓的看着龙椿,见龙椿眉头皱的死紧后,她又更难过了。 龙椿看她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也有不解。 “你朗哥死了孩子,又不是你死了孩子,你嚎什么?” 小柳儿瘪着嘴,嘴角颤巍巍的挂着泪珠。 “阿姐你不知道,朗哥有多看重这个孩子,前些天你们还没去察哈尔,朗哥每天和你说完话,就一直跟他那个老婆在一块儿,给她买吃买喝的,前几天这个女人夜里闹着要吃冰激凌,三更半夜的,朗哥二话没说就开车出去了” 龙椿叫她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 “所以呢?” 小柳儿抽噎一下,忽然就憋不住了似得嚎啕起来。 “朗哥!朗哥没孩子了啊!朗哥可怜啊!我心疼朗哥啊!” 龙椿真的不理解小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觉得她没道理。 于是她气笑了似得对小柳儿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朗霆了?” 小柳儿这厢正张大嘴叫唤,猛然听了这话,荒唐的连哭都忘了。 她半张着嘴巴望着龙椿,大大的“啊”了一声。 龙椿叹了口气,从圆桌下头的纸抽屉里拿出手绢。 她先是抹桌子似得给小柳儿抹了抹脸,而后又道。 “你见过你朗哥砍人没有?” 小柳儿点点头,打了个哭嗝。 “有的” “那场面怎么样?” “血腥” 龙椿颔首:“现在他老婆住的那间房里,也正血腥着呢” 龙椿话音未落,后院儿方向就像是为了给她的话打配合一样,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小柳儿吓木了半张脸,整个人不知所措的向着香草厅外看去。 龙椿从她面前端走了面碗,插上自己的筷子后。 便自顾自的吃起了她今天的第三碗面,边吃还边道。 “小柳儿,人是活不全的,富贵险中求,杀人要偿命,人不能一面富贵得意,一面又儿女双全,或许有这样的人吧,但朗霆,你,我,雨山,璇儿,梅梅,咱们都没有这样的命,别家流了孩子,那叫时运不济,但咱们家流了孩子,就叫报应不爽,你明不明白?” 小柳儿木讷的看着龙椿,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期待她再说的明白一点。 龙椿仍是叹气,又道:“朗霆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放过哪个了?他能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别人就也能杀他的老婆孩子,依我看,这孩子死的好,要是生下来养个几年,养的亲亲热热会叫人了,那时候再让人一刀宰了,你朗哥不是死就是疯” 龙椿说的是实话,小柳儿却听得泪流满面。 却原来。 他们这些人,竟是这样的命。 第40章 春(四十) 这天夜里,柑子府格外寂静。 小柳儿窝在自己东跨院的小厢房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想龙椿的话。 她知道龙椿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是这些没有错的话,却无一不透露着铁石心肠的意味。 她不懂,阿姐怎么可以说这孩子死的好呢? 倘若朗哥听了这话,那得心寒到什么地步啊? 其实龙椿说的没有错。 小柳儿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朗霆的。 只是小柳儿还太小,还不大明白男欢女爱的章程。 她不比朗霆的那个小媳妇儿会勾惹男人,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多照应朗霆吃一口肉,实实在在的去对他好。 其余的挑逗撩拨,她便一概不会了。 可惜男人吃的,永远都不是实实在在这一套。 那小媳妇比小柳儿高明的地方在于,她能作会闹,还会扭着小腰伺候自家男人洗脚。 她心里有一分爱人,嘴里便要十分百分的说出来。 但小柳儿说不出,她实在,实在的爱人,便也实在的害臊。 她心里看不上那个小媳妇儿的做派,但龙椿说让她照顾她,那她就一板一眼的照顾她。 这期间,朗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落在小柳儿眼里。 小柳儿即便不喜欢那个小媳妇儿,却也还是爱屋及乌的盼望着。 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平安落地,好生长大,来日再好好孝顺朗哥,好叫朗哥心愿得偿。 是以当这孩子死的时候,小柳儿所有的爱屋及乌,就都变成了痛君所痛。 她不心疼那个嘴巴刻薄的小媳妇儿,她只心疼她的朗哥期望落空,伤心欲绝。 她原以为,龙椿会和她一样心疼朗霆的,可是阿姐没有。 阿姐该吃吃,该喝喝。 这样薄情的反应,让小柳儿没法不悲哀难过。 她想,倘若有朝一日朗哥死了,她也死了,阿姐是不是也会这样冷漠? 冷漠到说一句都是报应后,便随手发送了他们,再不念往日种种情义,泪也不掉一滴下来。 小柳儿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去了的杨梅。 杨梅走的时候,阿姐是哭了的,可杨梅伺候阿姐伺候了那么多年,阿姐也才哭了一哭,那自己呢? 自己才跟了阿姐几年啊? 要是日后她...... 小柳儿今晚的心思太多太重,她的小脑瓜不能负荷这样沉重曲折的担忧。 是以不等她想个清楚明白,她的大脑就强迫她睡去了。 ...... 龙椿的卧房在香草厅后面,是正院上房,也是柑子府最核心的所在。 她房里陈设不多,仅是有床有柜有书桌,唯一多出的装饰物,是一只青花瓷的龙纹大盘。 盘中又堆着十几二十颗新鲜苹果,借苹果香气充作屋内熏香。 午夜一过,原本歪在床头看书的龙椿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龙椿屋里的这部电话,接线接的很讨巧。 这部电话机被钉子悬顶在墙上,通话线也正好接在床头柜的上方,使主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听筒。 龙椿将一根指头插进书页里做书签,又伸出另一只光裸的胳膊和手,越过台灯接起了电话。 “喂?” “是我” 韩子毅的声音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不知为何,龙椿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忧郁。 每逢当面谈话,韩子毅眼中便要起一层薄薄的雾,看着很忧郁。 此刻换了电话沟通,不见其面,他的声音却还是忧郁的。 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请求着什么,又像是惋惜着什么。 龙椿丢开了手里的书,扯长了电话线,将自己的裸体缩进被子里,闷闷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那头儿的韩子毅好似是在抽烟,他吁过一口气,轻声道:“问了你在天津的那个手下” 龙椿一挑眉,似乎不信。 “你使唤的动他?” 韩子毅笑:“起先他是搪塞我的,但后来我跟他说找你有急事,他兴许是怕耽误你的事情,也就硬着头皮给我了” 龙椿用指尖扭住电话线,整个人愈发蜷缩起来。 “明儿我就给他吃家法” 韩子毅仍是笑:“你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你?” 龙椿扭着电话线闭上眼睛,静静叹了口气。 “这部电话接在我床头,是给手下人求救用的” “我以为你养着他们,只管给你卖命,死了再补新的进来,不会管他们的死......” 韩子毅的话还没说完,龙椿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龙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后,便起身套了件男子穿的长衫出去了。 这长衫是个碧青颜色,是从前教她念书的那位先生,所留下的遗物。 龙椿拉开了门,只见朗霆站在门外。 月亮地里,青年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样儿,嘴唇也干的裂了口子。 此刻面容枯槁的朗霆手里,还端着一个铜盆。 这铜盆里血丝丝的,腥呼呼的,忽而被惨白的月光一照,看着就十分骇人。 不过,不论多么骇人的东西到了龙椿这里,大抵都惊吓不到她。 龙椿伸手将长衫领口的疙瘩扣系好,又上前拉住朗霆的手,一步一步牵着他走到了后花园里。 龙椿打发朗霆站在花坛边,自己则去找了一个刨坑用的园艺小花铲。 片刻后,龙椿在花坛里刨出了一个土坑。 她用肘子捣了捣朗霆的膝盖,朗霆便机械的端着铜盆跪下。 龙椿对着铜盆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好走吧,来世投胎,往好人家里去吧” 第41章 春(四十一) 说罢,龙椿就将铜盆里的血疙瘩倒进了土坑里。 朗霆半张着嘴,喉咙里嘶嘶的抽着气。 他还是想哭,但他已经哭了一天了,实在是没有眼泪了。 龙椿将孩子埋了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小石子儿路上。 她也不嫌这路硌屁股,伸手就把朗霆这个大小伙子,奶孩子似得搂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搂之下,朗霆本来流干了的眼泪,竟又流出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张着嘴,颤抖的呜咽着。 “姐......我......我没后了......啊......我没后了......” 龙椿面容冷漠,只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 “跟你说了咱们这些人只能活自己,不能活别人,你不听话,自找这一场伤心,现在嚎什么?” 朗霆哭的眼珠子生疼,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 他甚至都还没足月,没长出小手小脚,仅成一团粘稠的血水。 将将从肚中剖出,便进了地里长眠。 朗霆就这样哭着,哭到将自己彻底蜷缩进龙椿怀中,才尝到一点安全的滋味。 龙椿半搂半抱着朗霆,两个人就这样毫无体面的瘫坐在地。 一个依偎着一个,像一对共克时艰的患难姐弟。 尽管朗霆的一双长腿和宽阔肩背,早已超过了龙椿怀抱所能容纳的极限。 可她却还是稳稳的托住了他,既勉强,又不留余力。 她不想让他独自落入痛苦中沉沦,她要为他留下自救的余地。 这一夜,朗霆是在龙椿怀里睡的,龙椿是在花园里睡的。 清早时分,小柳儿手里拿着一杆大捞网,嘴里咬着一根脆油条,边吃边往花园里跑。 最近几天到了夏末,园里的翠柳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些落叶常会被风吹到湖面上,又在湖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枯黄小岛。 龙椿最不喜欢这种随波漂流的景象,觉得很不吉利。 是以小柳儿就趁着清早跑到花园里,预备将这个残破的景象拾掇干净,还小野湖一片清爽。 结果小柳儿跑到园子里的时候,抬头便见龙椿正抱着朗霆在石子儿路上睡觉。 朗霆的脑袋压在龙椿的手臂上,身子又婴儿似得压在龙椿腿上。 他这厢睡的舒服,龙椿的手臂却已经被他压的缺血发胀,正红通通紫哇哇的支撑着。 小柳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忽然觉得,阿姐并非无情。 她或许只是......没有办法。 龙椿的确本领无边,她杀起人来既不眨眼,也不失手,可她却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是个厉害人。 却也只是个人,不是个神。 剧痛之下,她也只能拿出大姐姐的决断来,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冷漠。 守住她能守住的,送走她该送走的。 小柳儿鼻头酸酸的,眼眶温热的。 她瘪着嘴,想哭,难过,难过到连刚炸好的脆油条,都不想吃了。 龙椿听见了小柳儿的脚步声,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未曾让她皱一皱眉头。 她只抬头看着小柳儿,一脸不解道。 “大清早的你又哭什么?谁又欺负你了?” 小柳儿闻言不说话,倒腾着腿就跑到了龙椿面前,而后便不由分说的扎进了龙椿怀里。 一时间,三个人在地上挤做一团。 朗霆一下子就被挤醒了。 他先是茫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花园里,而后便吃醋似得推了一把小柳儿乱钻的脑袋。 “你挤我干什么?” 小柳儿又哭又笑的不服气。 “你睡了一晚上了!该我了!” 龙椿抬手就分了两人一人一个头皮巴掌。 “都滚蛋!” 说话间,龙椿瘸着一条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右腿被朗霆压麻了,此刻正过电似得酥麻着,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小柳儿见状就回头骂朗霆:“你还当自己没长大呢!你看你把阿姐压的!都瘸了!” 小柳儿说完这句话后,又挨了一个头皮巴掌。 朗霆看着眼前的画面,竟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 而后俩人便一左一右的搀着龙椿,慢慢往中庭走去。 路上龙椿又问:“今儿大师傅做的什么?” 小柳儿一抽鼻子,肩头还扛着那杆大捞网。 “浆子油条,葱肉的水煎包,还有糖稀饭” 龙椿闻言咂了咂嘴:“清汤寡水的,都不想吃,要是有刚炸出来的糖糕就好了,再来碗油茶” 朗霆听了这话当即领活。 “阿姐你先回屋歇会,我出门买去,这个点儿早市正热闹呢,芝麻酱烧饼吃吗?我带半斤回来?” “行,给你那小媳妇儿也带点,她肯定比你还难受呢,别叫她觉得掉了个孩子就受冷落,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家” 朗霆眼底一痛,又将脑袋抵在龙椿肩头蹭了一下。 “我知道了,姐” 说罢,朗霆就昂首阔步的从连廊下窜了出去,买糖糕油茶去了。 小柳儿一路将龙椿扶回卧房,又在龙椿怀里腻歪了几下,才心满意足的扛着大捞网走了。 及至这时,龙椿才腾出手来抓揉自己一身酸痛的骨肉。 揉完之后,她忽然福至心灵的看向了床头柜。 那上头还搁着电话机的听筒。 鬼使神差的,龙椿伸手拿起听筒,对着那头“喂”了一声。 “嗯,你回来了?” 韩子毅的声音懒懒响起,他像是些抱着电话小睡了一场似得。 原本低沉的声音里,竟平添了几分刚刚睡醒的沙哑。 龙椿惊讶的张了张嘴。 过于宽大的长衫袖口,从她红通通紫哇哇的小臂上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儿举着听筒的雪白手腕。 “......你等了一夜?” 韩子毅打着哈欠点了个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看不看得见。 他合衣从自己的洋式大床上坐了起来,又把提在手里的电话机搁在床上。 再自顾自的弯折脖子,用脑袋和肩膀夹住听筒,边给自己换衣服边道。 “嗯,等了一夜” 龙椿笑了:“你有什么紧急话要跟我说,值得等一夜?” 韩子毅解开自己身上的皱衬衫,想了想道。 “我就是没有话想跟你说,才等了一夜” 第42章 春(四十二) 龙椿挑眉:“我不明白这话” 韩子毅闻言,便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 “我打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跟你说什么,但你叫我等你一会儿的时候,我忽然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既然你让我等一会儿,那我就等一会儿吧,这不比我没话找话惹你烦来的愉快吗?” 龙椿仍是笑:“我要睡觉了” 韩子毅又打一个哈欠,问:“我昨晚等到四点钟的时候,眯着了,六点一刻醒来,又继续等,你想不想知道,我等你回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你睡觉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倘若你光着身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龙椿被韩子毅的哈欠声勾引,也跟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电话挂断之前,龙椿温声道:“我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但具体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也没有看过,你想看吗?” “想看的”韩子毅答。 “以什么眼光看?” 韩子毅想了想:“以丈夫看妻子的眼光看” “韩怀郁,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韩子毅一手拉住自己的皮带扣,一手将扣针戳进扣眼里。 他说道:“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让咱们变成真的夫妻吗?” 龙椿被他逗笑:“为什么呢?” 这一次,韩子毅沉默了很久。 他将电话机挪开,自己坐在了床边,又半勾着身子,将肘尖抵在膝盖上,一手托腮。 “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又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 电话挂断了,龙椿将听筒挂回了电话机。 她的心情丝毫没有被韩子毅的话影响,在对着窗外伸了个懒腰后。 她便在屋中大起拳脚,对着空气耍了一套太极十八式。 及至一套拳法收式,龙椿浑身的酸麻,便都平息了。 但她仍是打哈欠,心里还额外纠结着一件事。 她是等朗霆回来,吃了油茶糖糕后再睡呢,还是这会儿睡了,醒了再过去吃? 思来想去,龙椿又拿起电话打进了香草厅。 那头小柳儿刚捞完湖里的枯黄小岛,方进香草厅便接到了龙椿的电话。 “阿姐,你要啥?” 龙椿握着电话嘿嘿一笑:“等不及朗霆回来了,你给我端点油条包子过来,不要豆浆,弄一大碗热牛奶,多放糖” 小柳儿一乐:“好哇!阿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个白俄面包,这面包泡奶里吃甜甜的,跟糖糕一个味儿,还好消化” “行” ...... 朗霆回来的时候,龙椿已经睡下了。 他也没敢去龙椿房里转悠,怕晃醒了她要挨巴掌。 是以,朗霆只好抱着满怀的烧饼糖糕,并装在搪瓷缸子里的一海油茶,心如刀绞的走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的小厢房床上,坐着面容枯槁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大名叫马兰,小名叫妞妞。 彼时她和朗霆情好之际,朗霆总是一口一个小妞儿的叫她。 便是蜜里调油来形容那时的两人,也是不为过的。 可现在...... 朗霆将早点放在了马兰床边的小柜子上,而后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 马兰看着自家这个能干多金又年轻英俊的丈夫,腹中的委屈,忽然就怎么都憋不住了。 “你那姐姐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旁的什么?怎么就那么厉害?前两天伺候我吃饭铺床的那个丫头,叫小柳儿的,她又是你什么人?她一口一个哥的叫你,又不是你的亲妹子,你叫我怎么想?你领我回奉天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就我一个!你......” 朗霆被马兰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心疼了。 他伸手将人搂在自己怀里,又欺身上了床,抱着马兰靠向床头,认命般说道。 “我做的不是寻常生意......” 马兰闻言,绝望的一闭眼。 其实她早有预感。 她在天津的时候,就是柏雨山公馆里的一个后厨丫头。 虽然她平时只管给柏雨山烧洗澡水,但个把月下来,她还是听了几耳朵闲话的。 好比为什么主人家不出去工作,却还能养住这么大一个公馆。 又好比公馆三楼是不让下人进的,因为那里头不是枪炮就是刀具,都是些要人命的玩意儿。 却原来,温和有礼的柏先生,是个做人命生意的刽子手。 彼时的她,很是艳羡柏雨山的富贵,但也从心底里惊恐起来,认为这份营生太过可怕。 那一日,她在公馆里见到了一位穿着体面西装,笑起来又跟个大男孩似得朗霆。 只一眼,她就觉得他亲切可爱。 朗霆一进公馆就跳到了柏雨山背上,他没大没小的勒住柏雨山脖子,嬉笑道。 “好大哥,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你,你拿什么招待我?你离阿姐这么近,又常常回柑子府,阿姐肯定偷摸给你塞钱了,你现在拿出来咱们还好平分,要是被我自己翻出来!哼!” 朗霆说着笑着,柏雨山也拿他没办法似得,背着他瞎晃,想把人给晃下去。 “柑子府又不是个印钞间,你哪只眼睛看见阿姐给我塞钱了?我这儿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喏,就这一个丫头,上个月刚买的,你要就领走,再没旁的了” 彼时站在餐柜边的马兰一愣,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朗霆盯着她看了一眼之后,也愣了。 而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有心攀援富贵的马兰,和一见钟情的朗霆,成了一对崭新崭新的小夫妻。 他俩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就这么只谈风月,不谈其他的过起了日子。 朗霆不管马兰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丫头漂亮,活泛,胸口看着还沉甸甸的,于是他就爱她了。 马兰也不去想朗霆为何会如此年轻,就如此有钱,出手便送了她四两重的金镯子。 她只知道这金镯子好看,光亮,戴在手上还沉甸甸的,于是她便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欣喜中,抛弃了天津的爹娘。 第43章 春(四十三) 她义无反顾的跟着朗霆远走,将自己嫁去了奉天。 朗霆搂着马兰,低头伏在她耳边解释。 “阿姐是把我养大的阿姐,我做的生意,都是阿姐给我的生意,小柳儿的确是我妹子,阿姐疼这丫头比疼我还多,妞妞,你以后......” 马兰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寂寥的一闭眼。 她知道,自己那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美好幻想,已经破碎了。 她的爱人不是少爷,她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的爱人没什么本领,如今之所以能这样体面,大约是依仗着这间宅门的女主人得来的。 初见那天,他体面的西装打扮,也不过是一场庶民发迹穿了龙袍,于午后扮作太子,引诱了无知少女的戏码。 马兰哼笑,觉得自己在朗霆身上吃了暗亏。 他没有光彩的事业,却已经把自己哄进了门,玷污了身子不说,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血疙瘩,也能算孩子的话。 马兰回身搂住朗霆的脖子,她很有一点做女子的精明。 她知道事已至此,倘若真的离了朗霆,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好过,于是她搂着他,柔柔贴近。 “朗哥,不管你做什么,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朗霆听了这话不无感动,他将人抱紧,决意忘却这一场伤痛。 再痛定思痛的,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马兰靠在他臂弯里,看着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既灰心又好笑的想。 好在,他还有钱。 她还不算错的离谱。 只要她能牢牢抓住朗霆,让他一辈子都只有自己一个,之后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此这般,她占着他的人,捏着他的钱,再养着他的血脉。 她照样还是能过的风光体面的。 窗外日光静寂而灿烂,马兰低声道:“朗哥,等我身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个孩子,我......” 朗霆闻言头皮一炸,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道。 “不” 马兰诧异的抬头:“什么?” 朗霆垂下眸子:“不生了,养不活” ...... 天津,香茅公馆。 昨晚韩子毅彻夜给龙椿打电话的时候,白梦之也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小心翼翼的握着电话。 她犹犹豫豫的拨着号码,嘴巴抿的十分紧张。 她要给殷如玉打电话了! 她管不得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了! 她等不及要挣钱了! 韩子毅天天死迷瞪眼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钱,这简直太磨人了。 他还不如她那个打吗啡的前男友呢! 至少那货每次打多了药之后,都会大把大把的给她钱,从来都不会克扣她。 凌晨时分,白梦之从天津打出了一通电话。 而上海那边的殷如玉,则正留恋在一间西班牙式的小公馆里。 他一边搂着舞女跳圆圈舞,一边叼着雪茄过干瘾,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夜曲。 第一圈舞步结束后,公馆里的老妈子走了进来,对着殷如玉说道。 “先生,有电话找” 殷如玉的手抚摸在舞女的翘屁股上,又浪模浪样的带着舞女转了个圈儿,懒懒的问。 “谁啊?” 老妈子目不斜视:“没报名号,只说是北平小椿的朋友” 殷如玉一怔,忽而狠狠在舞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个老佛爷还有求我的时候呢?我当她一辈子都用不上我呢!” 殷如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去了放着电话机的走廊。 他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捋了捋自己的偏分油头。 片刻后,他调整好呼吸,庄重且潇洒的接起了电话。 “侬好,哪位?” 白梦之被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好年轻的声音。 不,不止年轻。 还是非常动听,非常温柔的声音。 北方男人大约一辈子都学不会电话里这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的上海腔调不重,但吴侬的语气却绵长。 白梦之迷迷糊糊的想,这人或许不是个板上钉钉的上海人,但一定出身江浙一带的男人。 或许扬州?或许苏州?抑或是绍兴? 总之,他小时候,一定是长在有水的地方的。 只有生在水边的男人,才会有这么一腔淋漓的温柔。 白梦之半晌没说话,电话那头的殷如玉却不着急。 他笑眯眯的咬了一口雪茄嘴,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是画报上的假人。 “你是......小椿的朋友?” 白梦之被这句话叫回了神,她两只手捧着听筒,尽量让自己不要为这人的声音分神。 “是的,我和龙小姐是很好的朋友” 她急匆匆的说出这句话,摆明了是要借龙椿的势,可殷如玉何等人精。 他哪里会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蒙蔽? 白梦之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殷如玉就判断出这厮和龙椿,八成只是个点头之交。 不过......只要是和她有关,即便只是个点头之交,他也是有兴趣会一会的。 他跟着白梦之管龙椿叫龙小姐,很是客气的问道。 “龙小姐还好吗?” 白梦之愣了一瞬:“什么?” “我问,龙小姐在北平,还好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她哪儿知道龙椿在北平好不好啊......龙椿又没给自己留下电话。 白梦之抓住卷卷的电话线,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 “很好的......我们前些日子才在察哈尔喝了下午茶” 说罢,不擅长撒谎的白梦之,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那次她和龙椿见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了。 殷如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清脆女声,直觉这厮脑子不大灵光。 心里疑惑龙椿在哪里结交的这个朋友,可嘴上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只得迂回道。 “小姐贵姓?” “免贵姓白” 殷如玉笑笑:“敢问芳名?” 白梦之脸红了一下,自打她回国,韩子毅就对她太凶了。 就连他身边那个莱副官,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丘八。 如今有人肯这样绅士的同她说话,实在是叫她快乐。 “我叫白梦之” 殷如玉低垂了眉眼,嘴边笑意愈发浓烈。 “只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儿了” 第44章 春(四十四) 白梦之抿着嘴一笑,年轻时学会的那些调情技巧,一下子就被殷如玉的赞美招惹出来。 “只听言语,就知道是个流氓了” 殷如玉哈哈一笑:“白小姐真是风趣,不过我这个流氓比起龙小姐,那也算是良民了” 白梦之疑惑:“怎么会?龙小姐那样和善,她还......” 殷如玉一听见和善两个字后,便听不进去下面的话了。 他被自己嘴里的雪茄呛了一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和善?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如玉边笑边咳嗽,又在心里暗暗的道,看来这丫头还真不知道龙椿是做什么生意的。 倘若她知道,又怎么会把一个灭过他人祖孙三代,炸过日本特务专列的女人,称之为和善呢? 殷如玉笑够了,也确定了白梦之和龙椿真的不熟之后。 便将话头引入了正题,不欲再同她多纠缠了。 “白小姐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白梦之坐在床上忙忙点头。 “是的是的,殷先生,龙小姐说我可以跟你学着买买股票,你这边方不方便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同你寄些讨教股票的信件,哦,当然,我也准备了谢礼......” 殷如玉对着听筒“嗯”了一声,而后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龙椿的意思。 “地址当然是方便的,只是我这里我不收求学的信件,也不收你的礼物,你只寄送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过来,票面最少得有五万,我这边会抽两万五的水,其余两万五我替你操持买卖,等涨幅过了十万,我会新开一张十万整的支票送回天津” 白梦之闻言张了张嘴,有些不忍的搅起了手指。 “抽水......要抽掉一半的吗?等涨幅要等多久?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回款呢?到时候如果赚的比十万多怎么办?多出来的钱......” “都是我的”殷如玉笑。 电话挂断了。 白梦之抱着电话机倒在了床上,殷如玉的话足够诱人了,五万本金,回款十万。 但殷如玉的话,也足够黑心了,起手本金被抽一半,回款期限未定。 这生意若是交给她爹娘那样的本分生意人来做,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现在...... 白梦之一下子委屈起来,哀哀戚戚的掉了两滴眼泪。 她现在实在是太缺钱了,首饰盒里的首饰,为了帮家里的工厂还债,已经卖掉一大半了。 还有自己如今的生活,虽然公馆里的一切支出都韩子毅负担。 可她手里的钱,却也实打实的在消耗。 再这么耗下去,她就真得月月等着那八千块,紧巴巴的过日子了! 别说帮衬爹娘了,她就是想出去交际一番,只怕也拿不出钱来做东,更别提装点自己。 她都好久没买过新首饰,新皮包了。 她这么漂亮,倘若一直这样贫穷下去,岂不是明珠暗投,蹉跎青春? 这怎么行? ...... 韩子毅在屋中熬了一夜,晨起才和龙椿说了几句话。 电话挂断后,他揉了揉自己发青的眼眶,又俯身在大衣柜的镜子上一照。 而后便发觉,自己这一夜熬的,竟连胡青都熬出来了。 韩子毅摇摇头,穿戴好军装之后,就推开了房门,预备出门去找个剃头铺子刮刮脸。 未曾想他这一推门,竟瞧见了同他一样熬夜熬蔫儿了的白梦之。 白梦之穿着一身丝绸睡袍,一头卷发不及打理,正乱蓬蓬的包裹在她腮边。 更显得她小脸儿削尖,憔悴难当。 韩子毅伸手抓住她,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 白梦之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睛,殊死一搏般看向韩子毅,道。 “我爱你,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把白梦之按在沙发上打屁股的冲动。 他早知道这厮没有心,可当她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时,他却还是很受伤。 韩子毅哼笑一声。 他此刻是既瞧不起白梦之,也瞧不起自己。 倘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爱着白梦之,那他便不会彻夜不眠的去等龙椿的回话。 他这头儿等不到白梦之爱他,于是便调转了目光,直直向着龙椿走去。 他直觉那人有爱,若她肯分他一点,他势必就不像如今这样寂寞。 人性本就自私。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 可是当白梦之挑明了她呆在他身边的理由,只是为了钱之后。 他却还是觉得生气,难过。 韩子毅低下头,竭力压制住自己心里那些恶心人的双重标准,又尽力让自己潇洒起来。 他苦笑:“好,要多少?” “五万” “我给你十万,你把你爹妈接到香茅公馆来住吧,帅府已经修缮好了,我明后天就搬” 白梦之一愣,并没有察觉到韩子毅话里的离别之意。 她呆呆的“啊”了一声,像只傻乎乎的陶瓷洋娃娃。 韩子毅忍住心里的酸楚,温柔的摸了摸白梦之的头。 他是想说些什么来告别自己这个初恋的,可白梦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十万?你能开成两张五万的支票吗?我......” 白梦之的话没有说完,韩子毅就咬着牙推开了她,一阵风似得的出门去了。 韩子毅躺在美发店里刮脸的时候,心里仍是余怒未消,他在心里恶狠狠的骂道。 贱人!蠢货!不懂放长线钓大鱼的蠢女人! 自己小时候真是瞎了狗眼!怎么就觉得她干净美好像个天使了呢! ...... 龙椿这一觉睡的好极了,好到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午夜时分。 她在黑暗寂静的卧房里眨了眨眼后,便拿起床上充作睡衣的长衫穿好。 临出门前,她怕街上风凉,于是又思忖着给自己加了一件黑底竹叶纹的外褂披上。 零点一刻,龙椿从柑子府里走了出去。 零点三刻,龙椿披着外褂,团着手走到了北平电影院门口。 她在电影院门口停留片刻,看见街角有个小摊儿正卖夜馄饨,便要了一碗,端在手里站着吃。 第45章 春(四十五) 晚夜的街道静静地,不像白天,总能听见不少剃头师傅和修脚匠人的吆喝声。 龙椿吃完了一碗馄饨,胃里没什么感觉。 于是她又问小贩要了一碗,这一碗里加了点油辣椒,比上一碗好吃不少。 吃着吃着,龙椿抬头缓了口气。 刚出锅的小馄饨很烫,她这样埋头苦吃,难免要烫到嘴皮。 龙椿薄厚适中的嘴唇被小馄饨烫红了。 她仰起头,张开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呼气吸气,以求给嘴巴降温。 一瞬间,她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韩子毅。 他没有穿军装,只做衬衫长裤,英式皮鞋的打扮。 寂静无人的街头,极突兀的站着一个他。 龙椿向他望去,他也看向龙椿。 忽而,一阵电钟打铃声响起。 这声音是从电影院里传来的,代表着一场电影的结束。 须臾后,电影里走出了许多穿着摩登,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女士们手里,皆提着精致小巧的皮包,男士们手中,则多是香烟或西装外套。 能在这个时代下,于午夜赶赴电影院的,大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少爷小姐。 站在影院门口的韩子毅被少爷小姐们包围住了。 他似乎是想向龙椿走来,却始终躲不开人群的拥堵。 龙椿端着馄饨碗,将碗里最后的两只馄饨和汤,仰头灌进了嘴里。 过后,她又掏出一个银元给小贩。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小贩,却轻声对他嘱咐道。 “早点回去吧,这些人看完电影都开房间去了,没人吃了” 小贩拿着银元刚要道谢,龙椿就已经走远了。 她径直向着韩子毅走去,越过了那群聒噪的,兴奋的,讨论着电影剧情的男男女女。 两人面对面站定时,电影院里的散场铃便停了。 龙椿仰头看着韩子毅,莫名感到今日这厮身上的忧郁气息,似乎更胜往日百倍。 他像是一个忧郁而心碎的小男孩,他的心,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生还的小悲剧。 龙椿笑着叹气,平静的问道。 “天津没有电影院吗?”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龙椿,虽然他驱车来北平的时候,心里一直都想着她。 但他上次挨了掐,着实不敢再冒进柑子府。 是以,他即便是想她,也只是默默的想,不报目的的想。 他有些感动的看向龙椿,觉得上天怜悯,究竟还是给了他和她一点缘分。 于是,他便决定不再对上天给的缘分打诳语,说出了那些令他感到抑郁的实话。 “天津有电影院” “嗯”龙椿点点头。 “但没有人陪我看电影” 说着,韩子毅坐在了电影院门口的石台阶上。 龙椿今日出门本就是夜游,便也不紧不慢的坐在了他身旁,并不着急离开。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那个养在外头的姑娘呢?” 韩子毅嗤笑。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两颊凹陷之际,他柔声说道。 “我们分开了” 龙椿仍是点头,预备说些过来人的套话劝慰他,好叫他不要继续抑郁下去。 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他抑郁下去。 “年轻人是这样的,有时候一言不合就......” 韩子毅摇摇头打断了龙椿 。 “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姐姐,不是那么回事儿” 龙椿一乐:“旁人叫我大姐姐的时候,多是有事要求我,你今天这样叫我,难道也有所求吗?” 韩子毅叼着烟扭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龙椿。 “我有” 龙椿读懂了这个眼神,她戏谑的一笑,只说。 “我不给你” 韩子毅闻言也笑。 但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你们都不肯给我,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以后也会跟我爹一样,娶上十几二十房姨太太,只求热闹,不求真心了” “热闹不好?”龙椿问。 “好是好,只是脆弱” 龙椿挑眉:“一把火就能烧光的那种脆弱?”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觉得她有心挤兑自己,于是便说:“你也挺坏的” 龙椿无谓的耸耸肩:“你当初放火的时候,如果提前问一问我,我应该是会劝你的” “劝我什么?” “劝你不要放火” “为什么?” 龙椿一手托腮,轻轻的“嗯”了一声,措好词之后,她又道。 “我会劝你不要赶尽杀绝,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谈不到好与坏的,彼时你留她们一命,全当养个戏班子在身边,往后从她们嘴里听点家长里短的笑话,不也是个消遣么?你这样赶尽杀绝,反倒把自己留空了,天长日久的,可怎么活?” 韩子毅听了这话,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后又道。 “所以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线人打手,就是你养的戏班子吗?” 龙椿笑:“算是吧,但我们处的挺好,比寻常人家的亲姊妹还要来的亲近,就跟你那些妈妈们不一样” 韩子毅低头吸了一口烟,忽而道:“我大学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的”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她曾听说过这个学校。 据说这间学校里的教官都严厉非常。 教学期间,他们更是将日本人骨子里的变态施展彻底,动辄就殴打学生,教唆他们自相残杀。 是以不少学子都被他们折磨的半路回家,不堪其辱。 “那也真是难为你了”龙椿说。 韩子毅笑,叼着烟摇头。 “没有,不算艰难,嗯......不算特别艰难” 说着,他低下头笑,又道:“我刚过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挨过几顿日本人的打,不过后来我长个儿了,就又打回去了,再后来,有个叫松下的副校长,他......他说我长得好看,还给我下过药” 龙椿喃喃的一张嘴:“你......” 韩子毅还是笑,伸手在龙椿头上胡噜了一把。 “你想的事没有发生,他的确下了药,但只是春药,不是迷药,我当时燥的不行,好在手脚不软,就把那老头子打的尿失禁了两次,然后就跑了” 龙椿吁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 “你也算是条汉子了!” 她真心的赞道。 韩子毅不置可否,他脸上明明笑着,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倒像是在讲一本小说。 “后来那个副校长很不高兴,他觉得我跑了,就是在挑衅他,于是他就找来很多教官,每天找我的茬儿,然后再教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我的裤子,用武装带抽我......我最讨厌被人扒裤子了” 第46章 春(四十六) 这一夜,韩子毅一直和龙椿聊到了天亮。 他说他讨厌被人扒裤子,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 他大哥总会带着一帮大孩子,将他的衣服扒光。 这之后,他们还会抬着他,分开他的两条腿,将他赤裸的裆部往电线杆子上撞。 那时,帅府后门外的道林街上,有许多卖水果,卖烟酒,卖报纸的小贩。 这些小贩总会指着韩子毅笑,说他撞坏了下身,以后就娶不上老婆了。 那一刻,韩子毅的自尊心受了重创。 他剧烈的吼叫挣扎,等到好不容易挣脱开那些大孩子后,他便发了疯似得往帅府里跑。 他跑去找衣服,找娘,找那些平时总和他说说笑笑的妈妈们。 他让她们救自己,可她们不管他。 甚至,连她们也笑他。 因为她们犯不着为了一个韩子毅,去得罪韩家的大少爷。 她们觉得这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而且光着身子的韩子毅,是真的很好笑呢。 有那手欠的老姨娘,还会在韩子毅裆里捞一把,再前仰后合的说一句。 “啊呀!老三家伙不小啊!这以后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啊!” 韩子毅说到这里时,难受的快要吐出来了。 龙椿察觉到他的不对,急忙从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荷糖给他。 “吃这个,压一压” 韩子毅眉头皱着,他看着递来糖果龙椿,莫名就起了一点娇嗔的心思。 他委屈的红着眼,难过道:“你剥开喂我” 龙椿无所谓的一笑,她一边剥开糖果,一边对着韩子毅问道。 “你小时候经过这些事,按说应该不喜欢跟人坦诚相见的,察哈尔那天晚上,你怎么还能对着我脱衣裳呢?” 韩子毅低头从龙椿手上咬走糖果,末了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我不是想你爱我么?” 龙椿不解:“我又不是个嫖客,哪能你脱了衣服我就爱你?” 韩子毅怔怔的:“可我所有姨娘都说过,我下面家伙大,能迷死小姑娘” 龙椿闻言笑岔了气。 “哈哈哈哈哈,怪我,怪我不是小姑娘了,哈哈哈哈哈” 韩子毅被她笑的有些害臊,就伸手推了她一把,叫她不要笑了,可龙椿停不下来。 她笑的肩膀直打抖,只觉得韩子毅其人,除却阴郁之外,竟然还有一点天然的呆傻。 挺可爱的。 这之后,韩子毅又说,他在军官学校里挨打的时候,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青梅竹马。 彼时她远在法国留学,课业繁忙异常,忙到没有时间和他通电话。 是以他每次挨完打之后,总会忍着周身的疼痛给她写信。 那时他兜里不宽裕,却还是不舍得敷衍青梅。 于是他每次都走很远很远,去到校外的文具店里,买印着桔梗花的信纸。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樱花很美,可日本的军人很糟糕,远不如樱花那样轻盈美丽,叫人心醉。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点心多是用红白豆沙做的,不论外头的造型多么华丽高雅,一进嘴却都是同一种甜味,他不爱吃。 他在信里写:梦之,巴黎好吗?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给我寄一张埃菲尔铁搭的照片来,我已经寄了许多富士山的照片给你了,可你从来都不回复我,我有点伤心,但只要你回复一封,我就不再伤心了,好吗? 是的,韩子毅从来没有收到过白梦之的回信。 飞书四年,却无一回信。 无一回信,却飞书四年。 龙椿听他说这个女人,听的啧啧称奇。 她回眸,带着笑意问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这样爱她,她为什么不回信给你呢?我看那些洋小说里,都是写男的薄情寡义朝三暮四,难不成她也在法国找了新欢?” 韩子毅笑,伸手对月亮打了个响指。 “你猜对了” 龙椿尴尬的一抿嘴,有点笑不出来了。 “......你节哀” 韩子毅仍是笑:“我没有哀,那会儿我刚回国,听说了她在法国找男朋友的事情之后,按理说,我好像的确是该伤心的,可是我没有” “怎么会?”龙椿问。 韩子毅轻轻皱着眉头,将已经熄灭的香烟摁在地上,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 他也不抽,只是点燃。 “她家里的生意不大好了,她父母已经供不起她留学了,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法国,又没有我帮衬,如果她再不找个男朋友依靠的话,她怎么生活呢?”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 “有手有脚,怎么不能生活?法国又不是中国,只要她肯下点功夫,做个侍应什么的,应该也不愁饭吃吧?” 韩子毅摇摇头:“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你我爹不疼娘不爱的,凡事都靠自己挣命,她不一样,她吃不了苦的,她爹娘爱她爱的跟什么似得,指甲劈了都亲亲宝宝的哄半天,谁还指望她挣钱呢?” 龙椿捧着脸一叹:“这倒也是”。 说罢,她又笑着摇摇头:“还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 韩子毅也笑:“后来我就想着,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不介意她跟别的男人恋爱过了,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在法国的男朋友先她一步回了国,他是天津东门商会的大少爷,有一天,我父亲在家里办酒会,他受邀来了,又和我大哥攀谈起来,那时他俩都喝多了酒,他们说起她,就说白家那个小丫头,多么风骚,多么下贱,给两个钱,她就亲亲热热叫人家达令,那个大少爷还说,她再怎么是个天仙,他玩了这几年,也真是腻了” 说到此处,韩子毅又垂下了眸子。 第47章 春(四十七) “我大哥听了这些话后,又端着酒杯来找我,他把我推到那大少爷面前说,你那女朋友,可是我这个弟弟的青梅竹马,只怕你玩儿她的时候,我这傻弟弟还盼着人家回国跟他好呢!说完这句话后,他俩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居然也跟着笑了,不过好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起了杀我大哥的心了” 这番话,龙椿光是听都听得起肝火。 她拿过韩子毅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刚才不晓得前言,所以才那样劝你,现在我晓得了,你这个大哥跟妈妈们,死的实不算冤枉,这样,你日后要是觉得冷清了,大可来柑子府里坐一坐,我没有旁的招呼你,但跟你说两句话的人情总归有” 韩子毅看着龙椿,蓦然一笑。 “你肯爱我了?” 龙椿耸肩摇头,笑嘻嘻的:“这是两码事情” 韩子毅哼一声,又抢过龙椿手里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你怎么就肯爱那个人?” “哪个?” “被你仇家杀了的那个” 龙椿“哦”了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吧,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好的人” “怎么说?” “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他只是痛心疾首的看着我,叫我不要在这个行当里混,还说我是个好姑娘,不该吃这碗断头饭” 韩子毅哼笑,不屑的咬着烟,对着天空吁烟气。 “那他养活你么?” 龙椿苦笑一声,不做辩驳,韩子毅已然切中了要害,再辩就显得虚伪。 “他没有钱,二十八了还在报馆里做后勤管理员,但他文笔好,只是家境不行,没上过大学,报馆里只用大学生做文字编辑,轮不到他” “秀才!” 龙椿仍是笑:“是秀才,他见天儿嚷嚷着日本人如何如何,英国人如何如何,说有体面的中国人都躲在租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瞧不起他们” 韩子毅仍是不屑:“我不信你看不出这号人的色厉内荏,这么个纸上谈兵的酸秀才,你也肯爱他?” 龙椿放空的一点头。 “我肯” “为什么?” “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去义塾里教书,后来这义塾里有个女学生,让洋人糟蹋了,死相惨的离奇,出殡的时候她妈给她换衣裳,结果学生服一脱下来,两块血抹布似得,裆里还净是些脏东西,当场给他看吐了” 这一次,韩子毅没有再说话。 龙椿低着头,慢慢的回忆着过往。 “这事儿过后,他气极了,气的连课也不上了,他是个瘦高身板,脸皮也白,家里虽然穷,但平时穿的还是很干净的,至多就是不显眼的地方,会有两个和衣服同色的补丁” “他那天就是穿着自己带补丁的衣裳,跑去杀洋人的,虽然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文的很,但杀起人来,却格外的有理有据,那几个糟蹋了女学生的洋人都上过战场,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旧伤,所以他们时不时就要打些吗啡来止疼,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点化学品,又趁着这些洋人嫖妓的时候,将这些化学品碾成了粉,搀在了他们的吗啡里” 韩子毅侧头看向龙椿,龙椿的目光幽幽暗暗的,像是在虚空里看见了过往。 “他头一回杀人,真的吓坏了,从妓院出来之后,他也不敢回家,就晃晃荡荡走到我家里来了,那天晚上,他跟我捅破了窗户纸,把自己杀人的细节一五一十的说了” 说到这里,龙椿笑了一下。 “可我听的直打瞌睡,觉得杀个人而已,又不是屠了个城,何至于难受成这样?可他真的难受的脸都白了,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他吧” “为什么?” “他心里有正气,更在意法律,也认定与人为善的道理,他做人有底线,但那几个洋人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他的底线和正气,就被冲塌了,所以他才能难受成那样” “你爱他有自己的道” 龙椿点点头:“嗯,我总觉得只要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那这个世道,就还不算糟糕,可惜他还是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大开杀戒,把害他的人杀了个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我心里又很明白,倘若他在,肯定是不希望我这样屠戮他人的,但我控制不了,我心里一有怨气,脑子里的残忍念头,就一下子都冒出来了,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韩子毅对这段过往不予置评。 但龙椿说话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受训时,接受过的一项测试。 他侧过头问:“你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什么是心理医生?” 韩子毅想了想,认真的说:“就是给人脑子治病的医生” 龙椿不解:“我脑子又没受过伤,看它干嘛?” “我觉得你有狂躁症” “哈?” 说话间,天边起了鱼肚白。 一溜干瘪瘪的灰鸽子从北平人家的廊檐上飞起,呼啦啦的飞过了两人眼前。 韩子毅看着将出未出的朝阳,挺直了肩背伸了个懒腰。 “天亮了,我要回天津去了” 很奇怪,夜幕之下很有一点暧昧的两个人,等到太阳一出来,反倒都冷漠起来。 韩子毅走的毫不留恋,不再是昨夜那个失意的小男孩。 龙椿也利落的起了身,不再做那个肯怜爱男孩的大姐姐。 她同韩子毅拉开了一点距离,说道:“我要去早市买菜盒子吃,也请你吃吗?” “真心请我吃吗?”韩子毅问。 “不真心,就是客气客气,我没带多少钱出来”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身上的黑绸褂子解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 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银元,叮叮当当的搁进了龙椿手里。 “我比那秀才强,我杀人不心慌,兜里也有钱,虽然不比他心善,但要说般配,那还是我跟你般配一些,回津路上风大,这个褂子就先给我穿,等你来了天津,我洗净了还你” 龙椿没再说话,只看着韩子毅的背影。 他身上的衬衣被绸子褂遮住,内西外中的款式,叫他穿的另有一番风情。 韩子毅拉开车门上了车,调转了车头就往天津驶去。 龙椿对着车子尾气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的向着早市去了。 第48章 春(四十八) 北平的早市一向热闹。 人来人往之际,摩肩擦踵之间,满是面茶和小酱菜的咸香。 龙椿走到菜盒摊儿上,老板娘一看是她,就十分惊喜的捏了一把她的脸。 “龙龙?” 龙椿也看着老板娘笑,叫了一声干娘。 这位老板娘就是曾经在庙会上卖糖糕的那一位。 那时她老人家心善,明明自家也穷的可怜,却还是匀了龙椿一口吃食。 这一点恩情龙椿记得,发迹之后,她很给过她一点恩惠,还认了人家做干娘。 老板娘知道龙椿饭量大,拿起油纸就包了七八个菜盒给她。 龙椿给钱,她也不要,只说。 “我老大能娶上媳妇都是你照应的,今天吃干娘几个菜盒子,我还要收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刚想说这不是她自己的钱,一声枪响就打散了早市的喧闹。 人群混乱起来,尖叫着四散而去,枪声绵延不断,一声接一声的催命。 龙椿看着被子弹穿膛的老板娘,眼中默默失去了温度。 她第一时间趴倒在地,又钻过老板娘揉面的桌案。 她将她胖胖的尸体抱牢,挡在自己身前,用她的尸体给自己当盾牌。 龙椿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的拖着老板娘往早市外爬。 这期间,老板娘的尸体又挨了几枪。 龙椿见状便明白了,这帮人是在盯着自己打。 私仇?还是什么? 龙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穿着黑衣戴着皮帽的人就从早市外钻进来了。 龙椿见状便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于是她反手推开老板娘的尸体,起身就往人群慌乱处冲。 几声枪响过后,龙椿身边的人群里,又倒下了几个人。 唯有她步伐诡异,活鱼似得在人海里游泳,灵活的叫人难以瞄准。 片刻后,龙椿气息稳健的跑出了早市的滩涂,却不想迎面就碰上了追兵。 对方至少派出了百来个人,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渐渐将龙椿包围在了中间。 龙椿避无可避,最后还是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两手摸向腰际,看着眼前这些青壮的小伙子,大概知道了他们是谁的人。 龙椿叹了口气,对着小伙子们问道。 “王小狗疯了吗?” 说话间,包围着龙椿的几个小伙子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外国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这人长相尤可,只是气质庸俗,让人一见到他,就莫名想起那句“要钱不要脸”的名言来。 他指着龙椿啐了一口唾沫。 “你他妈再叫老子一声王小狗试试呢?” “王小狗” “诶!我他妈!你个臭婊子!我他妈的!” 男人气的不行,左右看了一眼身边,预备找个什么东西楔她两下。 但又想起主家要活捉龙椿的条件,他也只得抖着手指着龙椿骂道。 “老子叫他妈王世杰!” 龙椿闻言笑起来。 “他妈王世杰?那他爹是谁?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崽?奶水好吗?” 王英杰听了这话简直快要气死。 满北平的混混都知道他王老板脾气不好,从没人敢像龙椿这样挑衅于他。 在北平这个地方,满城只有两个混混头子最春风得意,屹立不倒。 一个是他王世杰,一个就是龙椿。 不过王世杰和龙椿混的方向不同。 龙椿是专职杀人,旁的生意不沾手。 一是怕麻烦,二是她根基不稳,怕动了旁人的饭碗,招致当官的报复,这划不来。 王世杰则是祖传的混混,家里叔叔伯伯都有个一官半职。 他受着这份荫蔽,当了大半辈子的少爷。 自懂事后,他便什么丝厂布厂,烟土枪支,兹要是来钱快的生意,他都要沾一沾。 最初的时候,龙椿也是眼馋他的家世,才想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做点儿杀人之外的生意。 他们俩在北平这些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坏各的。 王世杰知道龙椿的名号,也知道她的手段。 知道这厮杀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是以从不去招惹她。 而龙椿也惧怕王世杰的背景,怕惊动了他背后的人,遭人出兵清算,一朝死个透心凉。 龙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见王世杰带的人身上都配了枪,便不卑不亢的说道。 “王小狗,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堵我?” 王世杰气笑了,他听出了龙椿要跟他服软谈判的意思。 可这个伤天害理的坏女人即便是跟他服软,却还是管他叫王小狗。 妈的,贱人。 说起王小狗这个典故,来的也是很诙谐的。 王世杰打小身子弱,又是个独苗儿。 所以家里就给他起了小名儿,叫王小狗,为的是贱名好养活。 这之后,王世杰还真就靠着这个贱名儿活到了现在。 期间他还娶了一个娘家殷实的大太太,生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小宝宝。 一日间,王世杰跑去梨园听戏,恰巧那天龙椿也去捧场。 王世杰坐在二楼的贵宾包间里,一边品茶一边候着苏妙苏老板的玉堂春。 龙椿则坐在一楼的看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嚼地瓜干儿,也是来看沪上名旦苏妙的。 结果两人都没等来苏妙,反倒是把王世杰的大老婆等来了。 那大老婆自从生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发福了,整个人胖的跟发面馒头成精了一样。 她一堵墙似得扑到戏园子里,又两手叉腰站在龙椿所坐的小四方桌前,对着整个戏园子破口大骂道。 “王小狗!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我在家推两把牌!你就嫌我败了你们家的钱了!你今天自己跑到这个下流地方来干什么?啊!那小旦就是个天仙!那也是个被人折腾烂了的破鞋天仙!唱戏的能他妈有什么好东西!王小狗!你麻溜儿给老娘滚出来!老娘今儿就跟你掰扯掰扯!到底是谁败送了你们王家那两个糟钱儿!” 第49章 春(四十九) 彼时龙椿的鼻子几乎抵在了胖妇人的肚皮上,她身边的看客早早就躲了。 唯有她嗑瓜子嗑的嘴皮发干,脑子短路,一时竟忘了跑。 龙椿咳嗽了两声,伸手轻轻咯吱了一下胖妇人。 这一咯吱换来了胖妇人的怒目而视。 龙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仰头回看她,道。 “夫人,王老板在二楼雅间呢” 这之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王世杰这个柔弱的少爷秧子,被胖妇人当场打成了王小狗。 那画面比之苏老板婉转缠绵的玉堂春,另有一番收关胜的酣畅淋漓。 那天龙椿进梨园的时候,就知道王世杰在二楼雅间里坐着。 她平日少去人前招摇,偶然想去人前凑热闹,也势必勘探好人员地形。 绝不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 今天......是她疏忽了。 龙椿脸上阴寒起来,心里难过而恍惚。 她觉得自己是好日子过久了。 忘了本了。 她明知自己是个老鼠样的人物,做着老鼠样的生意,却还要大白天的出来游荡。 今日被围,实不冤她。 王世杰看着脸色阴沉的龙椿,恶狠狠的笑了一声。 “当初天津韩家的老大,托付我去弄死他小弟弟,这事儿,是你给我搅黄的吧?我听说,你后来还嫁给韩家老三了?” 龙椿抬眸:“这个事情,我记得我赔过你款子了,也托人给你带了话,倘若你过不去,只管来柑子府和我面谈,你为这个事堵我,至于吗?” 王世杰又冷哼:“你当老子傻?他妈的几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我王世杰是要饭的?” 龙椿眯眼:“你要发作早就出来堵我了,现在才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事儿,你说吧,谁叫你来堵我?” 王世杰听了这话有点恼,他伸出手来想要给龙椿吃个嘴巴。 可他这个胎弱体虚的身体哪里会是龙椿的对手? 龙椿抬手捏住他的腕骨,还没使劲儿就见王世杰皱了眉头。 她冷着眉眼,杀气腾腾的说道。 “王世杰,你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撕破脸过,你今天堵我也是受了别人的吩咐,这是生意,我不怨你,但你今天要是作践了我,我日后又能从买主那儿留下口气,那你这辈子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王世杰眼珠子转了转,后槽牙磨的嘎吱响。 他是很想在龙椿面前耍耍威风的,可龙椿说的话,也是他实打实顾虑的事情。 末了,王世杰恶狠狠的一咬牙,瞪着龙椿道。 “好妹妹!我看你狂到几时!” 说罢,他身后那些手下就一拥而上。 十几个人密不透风的将龙椿羁押起来,悄无声息的上了汽车。 上车之后,龙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 但她凭借感觉,还是猜到汽车已经开出城了。 一路上,龙椿始终没有觉得心慌。 她这个人不怕绑票的,横竖她本事在身。 届时见了主家,或是花钱买命,或是谈判奔逃,她总归还是有活路的。 她只怕当场要她命的人。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 没活路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又怎能轻易割舍。 汽车摇摇晃晃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在龙椿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到外国了的时候,车子停了。 一个小伙子伸手开了车门,之后便拉牲口似得拉扯龙椿下车。 龙椿感受到撕扯,疑心自己身上的长衫会不会被扯坏,随即隐隐皱了眉头。 下车的一瞬间,龙椿蒙着眼,几乎是全凭直觉的,反身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正好踢在了小伙子的面门上。 他的鼻梁骨当场被踢断了。 小伙子的两个鼻孔血流如注,惨叫声跟哨音一样尖锐。 龙椿站定在车下,也不去扯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只对着面前的空气问。 “往哪里走?” 另一个押送龙椿的小伙子咽了口唾沫。 龙椿这一腿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此刻是该先看一下自己的兄弟,还是先打龙椿一下给兄弟报仇。 王世杰的车子随后而来,他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正给他受了伤的兄弟捂鼻子。 还委委屈屈的讲了一句:“老板......她打人......” 王世杰闻言暴怒,随即大骂。 “你他妈被绑了票还敢撒野?” 龙椿厌恶的一皱眉:“你今天要想跟我鱼死网破你就接着骂!” 王世杰又闭嘴了。 再一刻钟,龙椿被丢进了一间空屋里。 等到人声散去,房门落锁之后,龙椿伸手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条。 她绕着关押她的房间转了一圈,发觉此处乃是一间乡下的青砖小平房。 且格局,还跟自己儿时的家很相似。 小平房不大,长方形的地面,正对面开了三口纸糊的大窗。 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黄泥炕,炕上也没有什么铺盖,只有一张糊席子。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席子上的破洞,觉得这地方穷的有点离谱。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个仇家能穷成这样。 正当她疑惑时,小平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门下走进三个人,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以及两个更年轻的小勤务兵。 这位年轻军官长的很好看,简直是刻板印象里最标准的军官模样。 剑眉星目,骨相深刻。 龙椿歪着头看他,细看之下又发觉不对。 这厮好似是有点满人血统的,汉人男子少有这么灿烂的眉眼。 这位俊美的军官似乎没想到,龙椿会这么淡定的盯着他看。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装出凶恶的模样,厉色道。 “你就是龙椿?” “是我”龙椿颔首,接着又问:“你是?” 龙椿说话的神态太过平静,简直像是在跟自己的某个小妹妹话家常一般。 军官皱眉看着她,不自觉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意欲用自己高大的身体笼罩她,叫她害怕。 “我叫关阳林,关月华是我姐姐” 龙椿闻言张了张嘴,关月华......不就是韩子毅那个大妈妈吗? 那这个关阳林...... 第50章 春(五十) 龙椿皱着眉头算了算辈分,末了,才十足荒唐的叫了一句。 “娘......舅?” 关阳林没想到龙椿会管自己叫娘舅。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眼看是想笑一声出来。 却还是抿着嘴忍住,生怕一笑就破坏了眼下肃穆的气氛。 他冷哼一声定住心神,又两眼蔑视的看着龙椿。 “我听说老三接了家业之后,就把你娶进门了?” 龙椿点头:“是” “老三想接我姐夫的司令部,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勾搭上你之后,我姐夫和我亲外甥,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龙椿坐在炕上晃荡了一下脚,两只手老实的握在一起,痛心疾首的一点头。 “公爹和大哥......还是命苦......” 关阳林听了这话更想笑了,他看着龙椿说不上美丽的脸,听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还颇有一点娱乐性的。 “北平城里的大姐姐,说的是你吗?” 龙椿笑:“北平那么多女人,能给人当姐姐的海了去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呢?” 关阳林哼笑着点头:“是,大姐姐是海了去了,可柑子府里的大姐姐只有一个,能半夜摸进帅府里,杀了我姐夫外甥的,也只有一个” 龙椿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是,人是我杀的,可你姐姐还没死,你,那个......” 说到这里,龙椿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关阳林了。 按辈分讲,她跟韩子毅结了婚,韩子毅的娘舅,就也是她的娘舅。 思及此,龙椿咬了咬牙。 “那个,舅舅,你要是为着亲人情分绑我来,那我即刻就跟韩子毅去电话,让他亲自把你姐姐送来,如何?” 关阳林冷眼看着龙椿,原本灿烂的眼眸微微眯着,竟酝酿出一点阴险的味道。 “他当然是要把我姐姐送来的,这是他做儿子的孝道,可他的账是这么算,那你的账,又怎么算?难道我外甥白死?” 龙椿闻言,心里有些起火。 已经很久没有人将她欺负到这个地步了。 她服软的话已经说了,关阳林这样不依不饶,那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 “你要什么?” 关阳林笑:“我听说你们做杀手的,家私都不少?” “多少?” “三万两黄金” 龙椿闻言低了头,心下只想抽出贴身的刀,抹了眼前这厮的脖子。 “我手边没有,要打两通电话来凑” 关阳林又笑:“不着急,我说的这是一条人命的价,我外甥是三万两,我姐夫又是三万两,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打电话的,你只管开支票,把你存在银行里的现钱都支出来,再接着给你手下人发几份手信,让他们拿出金条来,我的人押车去接,等这些钱和金条到手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你不要欺人太甚” 关阳林一耸肩:“我没有欺人太甚,是你和韩子毅欺人太甚,再说了,龙小姐,我早也听说过你本事不俗,本着惜才的心,我不断你手脚,可你要是跟我赛脸,你给手下的那几份手信,我大可剁你几根手指头,一道装在信封里,好给他们催催心” 这天夜里,龙椿趴在泥炕上睡了一夜。 夏夜睡这种小平房,是丝毫感觉不到冷的,甚至还有闷热。 可龙椿还是不自觉的往炕中间蹭去,猫似得将自己团了起来。 ...... 韩子毅是在隔日午后,知道龙椿被绑的消息的。 彼时他正漫步在一派全新装修的大帅府里。 整个公馆被纯白的漆面包裹起来,不见一丝罪恶的痕迹。 满院子的粉紫蔷薇和爬山虎,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开了个盆满钵满。 莱副官走进院子里,对着韩子毅说道:“司令,有电话” 韩子毅也不着急去接,他伸手从花丛中摘下一枝蔷薇。 想着要把这玩意弄成干花儿,拿去给龙椿献个殷勤。 等到他走回客厅,接起电话的时候,这朵蔷薇便掉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尽量在保持镇定,可他越来越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他的兵荒马乱。 “韩司令,阿姐出事了,北平街上的几个孩子瞧见她上了王小狗的车,王小狗就是王世杰,这人在北平和阿姐平起平坐,他不敢无缘无故的堵阿姐,肯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我这里查到他们的车子出了北平之后往赤峰的方向去了,阿姐少在那一片活动,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您在那一带有什么......” 韩子毅面色沉静的听完了柏雨山的话。 “是,我在那一带有仇家,这件事你不用管,你现在回北平照应好柑子府,我去找龙椿” 电话挂断之后,韩子毅走向沙发拿起军帽戴上,又对莱副官吩咐道。 “把热河的兵力往赤峰带,尤其是那几个骑兵旅,让他们做先锋”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冷酷而麻木的神情,便知道他这通电话接的糟心。 于是他肃穆了神色,应了个是,转身就往司令部里发电报去了。 及至公馆客厅无人后,韩子毅才伸手拿起电话机,拨出了一个久未拨打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接通。 关阳林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哪位?” “关阳林” 对于韩子毅的直呼名讳,关阳林并不生气。 他是他爹的老来子,关月华的年纪本就比他大许多。 是以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韩子毅的长辈,故而一点也不在意他尊不尊敬自己。 关阳林窝在一张土炕上,一边就着炕桌喝红薯粥,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韩子毅笑。 “好我的外甥,还能记着舅舅的专线,我还真没白疼你啊” 韩子毅不理会他的调侃,只说:“你手下两万人不到,前些日子又被奉天的赖家军打散了队伍,搜刮了军械,你眼下没兵也没钱,怎么敢选在这个时候招惹我?” 关阳林哼笑:“我疯了呗,老三,你的女人落在我这个疯子手里了,你害不害怕?” 第51章 春(五十一) 韩子毅将手骨捏的咔咔响,说出的话却始终波澜不惊。 “你抓错人了,我的女人在香茅公馆里养着呢,你抓的那个,我已经用完了,你拿她威胁我,也是错了主意了”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装硬气,把我姐和老头子藏的那些军械给我送过来,我就不动你的女人” 韩子毅笑:“说了那不是我的女人,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没顾及了,咱们赤峰见,正好老头子留下的骑兵旅我还没用过,据说他们开战的时候会在马脖子上挂煤油瓶,一路烧杀过去,看着跟放礼炮一样,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 说到这里,韩子毅挂了电话,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搁在了电话机旁。 再片刻,韩子毅整装出门,坐上了一辆曾是他爹专用的凯迪拉克汽车。 他贴身的小勤务兵紧随其后,手里还拖着一个哑巴了的关月华。 韩子毅坐在司机位后方,一路上,哑巴了的关月华无数次扑打韩子毅,他都岿然不动。 关月华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眼里遍布血丝与绝望。 她此刻恨不得吃了韩子毅的肉,喝了韩子毅的血。 她想过这个庶子胆大,但她却没想到,这厮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没杀她,他只是毒哑了她。 她还将她关起来,每天叫人给她喂泔水吃。 她是王府里的格格出身,前世今生都没受过这种大罪。 韩子毅是会整治她的。 他不仅把她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还将她这一生的骄傲自尊,通通辱没了个一干二净。 就像,当初她对他一样。 ...... 关阳林的大部队驻扎在一个县城里,这县城名叫槐香县。 县如其名,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整个槐香县都会被槐花的香气包裹。 彼时彼景,简直有点乱世槐花源的意思。 说实话,关阳林在这个县城里窝的挺舒服的。 唯一不满,也就是不得志而已。 他本身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才。 但清政府倒台那年,他虽然只有七八岁儿,却还是接下了王府里的财富人脉。 彼时的新政府受了老王爷的恩惠后,就给了他兵权和委任状。 还将他送去了日本的军官学校,学习带兵事宜。 那时候,他还留着辫子呢。 他那辫子到了日本之后才剪掉的。 辫子落地之时,关阳林对着面前的水银大镜子落了一滴泪。 彼时他深刻感知到了时代巨轮的碾压。 却不知道自己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以只得对着镜子哭一哭。 哭一哭那位一去不复返的王府贝子,瓜尔佳文贤。 挂断电话之后,关阳林对着眼前的炕桌发了会儿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开始变成一位军阀的。 但他知道,在成为军阀的这条路上,他死了爹娘,经了抄家,没了奴仆,很是孤单。 他走在他爹留给他的后路上,带着几万人马,跟着新政府的脚步。 一会儿打别人,一会儿被别人打。 他有时候能赢,但大多时候落败。 事到如今,他的队伍渐渐缩水,新政府的军饷也有一搭没一搭,显见是有点舍弃他的意思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队伍就被那些大军阀们偷袭了好几次。 那天他窝在老巢里,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团长进村烧杀抢掠,找寻过冬的物资。 却不想他的兵没长眼,错杀了一个赖家军的小营长。 赖家军是奉天的大军头,几十万人马盘踞在东三省,甚至还有往山海关外漫延的架势。 关阳林知道自己惹不起赖家军,故而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跑路。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差点没跑脱。 赖家军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 关阳林坐在汽车里,眼睁睁看着离自己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挺挺机枪。 子弹带着火花打在车门上时,不夸张的说,关阳林真的快吓尿裤子了。 唉,他真就不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他本身是厌恶暴力的。 关阳林从炕上下来,又拖出皮鞋穿上,背着手就往关押龙椿的小平房里去了。 昨晚他逼着龙椿写了支票,今天一早就派人往北平去提钱。 他现在真是拖不得了,槐香县固然是好,但他现在兵败如山倒,手里又没钱。 再呆在这里,迟早让人一窝端了。 他得跑,得往呼伦贝尔盟那边跑。 他是满人,呼伦贝尔多是蒙古人。 满蒙向来亲近,汉人才是异类。 等他到了呼伦贝尔盟,再带着兵马寻亲靠友,投到蒙古王亲麾下。 届时,中原军阀就是想把他一窝端了,那也得先过了蒙古人那一关。 关阳林走到小平房门口后,又想起来什么似得,对着身后的小勤务兵招手,说:“去拿纸笔信封来,还有印泥” 勤务兵一点头:“是!” 龙椿老早就睡醒了,她早起最容易肚子饿。 天不亮的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过了绑匪给她送饭的福利。 结果,压根儿就没人搭理她。 龙椿肚子瘪瘪的,又想起昨晚开出去的五十万支票,一时间就丧气起来了。 她反思起她跟韩子毅的婚姻。 反思着反思着,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这场婚姻里占到过什么便宜,还惹了一屁股麻烦。 简直赔死。 关阳林拿着纸笔进来的时候,他身后的小勤务兵就端着枪,一动不动的瞄着龙椿。 龙椿盘腿坐在炕上,有些倦怠的看着关阳林。 “你就这么着急?” 关阳林斜着坐在炕边,将纸笔往炕上一铺。 “我能不着急吗?你的男人我的外甥,这会儿正火急火燎的要来救你呢,我再不把钱弄到手,快着些跑路,我就要死了” 龙椿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于是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人当过爷的?北平老王府里哪个贝勒贝子不比你有血性?人家打你你就跑,跑之前还抓着个女人攥油?” 龙椿这话不太客气,可关阳林却丝毫没有受辱的感觉。 他灿烂的眉眼一上挑,要笑不笑的说:“他们都是爷,结果都死了,我没有血性,可我还活着” 龙椿没话了。 她只觉得关阳林愧对了自身那么好的一个身板,以及那双英气的眉眼。 真就软蛋一个。 第52章 春(五十二) 龙椿捻过纸笔,刚预备下笔给柏雨山写支取金条的手信时。 她忽而又一抬头,对着关阳林说道。 “我早上没吃饭” 关阳林乐了:“你到这儿是给我当奶奶来了?阶下囚吃什么饭?” 龙椿不屑:“你没骨气当爷是你的事情,我要吃饭”说着,龙椿又伸手一指举枪的小勤务兵。 “我今天要是吃不上饭,你就是突突了我,我也不写” 关阳林闻言只是笑:“行,我不跟你计较,去端碗粥来” 不多时,一个小兵端着一大碗红薯粥走了进来。 龙椿伸手接过红薯粥,喝之前还特地看了一眼。 这一看,硬生生把龙椿给看笑了。 红薯粥,是把红薯洗净切好,再和白米一起煮。 等熬到半稠不稠,白米沾上红薯的甜味后,方能入口。 可眼下的这一碗红薯粥,却只有红薯,没有白米。 没有白米就算了,红薯还少的可怜。 龙椿看着碗口:“地瓜汤就地瓜汤,你管这么个东西叫粥,粥听了能高兴吗?” 关阳林觉得,他昨天对龙椿的判断不错。 这个女人说起话来,的确是很有一点娱乐性的。 他久久居住在这座贫瘠枯燥的小县城里。 他的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丘八,没有人能和他这个皇族子弟说上话。 他整天除了混日子,就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发呆。 偶然有了钱抽点大烟,到底也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乐子,根本没什么意思。 关阳林挺寂寞的。 自新政府建立,满清余孽被清扫出关后,他就一直很寂寞。 他没有知心好友替他排解这份寂寞。 他只能歪在炕上,静静凝望着时代变迁,无力阻止,也不想迎合。 龙椿低头喝了两口地瓜汤,心里便知道关阳林这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钱了。 好家伙,穷成这个死样,不着急才有鬼。 龙椿喝完了地瓜汤后,便遵守诺言写起了手信。 手信写的很快,送的也很快。 龙椿这头儿刚按上指印,手信就被一个小兵拿走,放在了准备去拉黄金的大卡车上。 关阳林看龙椿只写了一张,便问:“你只给一个人写?” “嗯”龙椿咬着笔头磨牙,含糊的应了一声。 “六万两黄金,你都放在一个人那里?你能放心?还是有什么门道?” 龙椿松开笔头哼了一声:“想知道?” 关阳林耸肩:“说说呗,我不知道你们这个行当里的事情,好奇” “我要吃米饭,没有米饭饼子也行,有什么菜都拿来,我就跟你讲” 关阳林看着龙椿,发觉这个女人虽然乍看不叫人惊艳。 但细看下来,竟是个很耐看的模样。 且说起话来,居然还莫名让人觉得......自己和她很亲近,几乎要交上朋友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什么人? 关阳林垂着眸子想了想,最终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和龙椿攀谈下去。 可是...... 片刻后,关阳林摇头叹气,他伸手在龙椿肩头按了一把。 “你不错” 龙椿仍是笑:“我是不错,但你挺次的” 关阳林闻言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身走了。 古怪的是,他走之后,竟然连小平房的门都没锁。 ...... 韩子毅到了槐香县的时候,下车就看见龙椿趴在一片菜地里。 她跟个孩子似得,将两只手卷成筒按在眼窝上,正睁大眼睛寻找着什么。 他奇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龙椿跑去,见真的是她后,当场就愣了。 “你怎么在这儿?”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卷着手就回了头。 透过两只手筒,龙椿看到了一脸惊诧的韩子毅。 她琢磨了一下眼下的境况。 在先跟韩子毅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和先解决自身需求的两个选择里,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带吃的了吗?” 韩子毅脸上不解,手上却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花生洋糖。 龙椿见糖忘地,嗖的一下就从地里站起来了。 她恶椿扑糖似得扑到韩子毅手上,抢过糖就吃了起来,急的连包糖的油纸都咬进去一块。 韩子毅见她四肢健在,皮肉尚全后,便也不着急逼问她了,只说:“慢点吃” 龙椿坐在田埂子上啃了大半块洋糖,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向韩子毅,开始给他答疑解惑。 “你来迟了” 韩子毅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欺负你了?” 龙椿摆摆手:“那倒没有,他就是跑了” “跑了?” 龙椿点头:“他可能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你,就玩了一手调虎离山,他先把我抓来,又从我手上要了支票和金条,然后他今天一早走了,我估摸着,他是跟着卡车到天津取金条去了,这时候你又正从天津往这边儿赶,你俩就刚好错过,他的队伍应该是早就开拔了,我刚去县城后面的土路上看了,全是脚印和板车印子,现在这个县城里,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刚满城找人找吃的,硬是连根毛都没找见,这货真是......他妈的,他怎么不连草皮都挖走呢?” 龙椿越说越气,又低头啃了一口糖。 甜甜的味道化开在嘴里后,她又觉得好一点了。 韩子毅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的想了想。 末了,他伸手摸了摸龙椿有些散乱的头发。 “他问你要了多少钱?”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六万两黄金,五十万支票” 韩子毅皱眉:“你拿的出?” 龙椿憋着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钱,这货真是个奇人,他自个儿是王府出身,就觉得钱和黄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跟我开口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就是你爹在世也未必拿的出这么多,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就觉得这厮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八成是觉得有钱人都跟他们这些满清余孽一样,动辄就能拿出来几万两黄金” 第53章 春(五十三) 韩子毅眉头渐渐拧紧,又问:“那你是怎么糊弄的他?” “我没糊弄他,支票是真的,叫他去找雨山拿金条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要是照着绑票的规矩,拿住我等着雨山他们来赎,还有可能拿到钱,但他为躲你跑了,就不好说了” “他为什么不抓着你去天津?” 龙椿舔了舔嘴上的糖渣,也觉得有点费解。 “就是这里奇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把我扔这儿了” 话到此处,空气微微凝滞一瞬。 龙椿和韩子毅同时沉默下来。 再一瞬,两人又同时绝望的一闭眼,双双开口道。 “有诈” 的确有诈。 在看到关阳林坐着卡车进入空县城时,龙椿和韩子毅已经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关阳林的确不是个做军阀总统的材料,但他到底是王府出身的贝子。 那些猜度人心,阴谋诡计的手段,他可是天生就会。 今日这一招空城计加回马枪,也是他那已故的王爷爹,教给他的。 关阳林从卡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军装半新不旧,军帽也戴的有些歪。 然而这厮天生一张美好皮相,是以即便衣冠不整,却仍是难掩风流。 他笑眯眯的看着韩子毅和龙椿,又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卡车宽敞的车箱里,便鱼贯而出了几十位手持重械的士兵。 “外甥?”他叫。 韩子毅没说话,倒是龙椿看着这厮皱了眉头。 “你的人......多久到?”龙椿问。 三人相距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关阳林听不见龙椿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嘴唇在动。 韩子毅的面目已经全然阴沉了,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关阳林。 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枚精巧的小手雷。 “傍晚到” 龙椿闻言有点想骂娘,但又觉得场合不大对。 恍惚间,她用余光瞄到了韩子毅背在身后的手。 他手里的手雷,她认识。 日本造的小规模爆破手雷,杀伤力不大,但一命换一命是够的。 龙椿见状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小声道。 “不至于” 韩子毅低下头,声若蚊虫。 “今天是我没长脑子,一会儿我抱住他,你自己跑” 龙椿受到一点触动,却还是重复那句。 “不至于” 关阳林走到了两人面前,颇有些嬉皮笑脸的一乐。 “外甥?外甥媳妇儿?” 龙椿亦笑:“你诈我?” 关阳林一耸肩:“这是什么话?” 龙椿压低了眉头,嘴上在笑,眼里却没有温度。 “你把我抓来,一开始就是为了钓韩子毅,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上万两的黄金,所以才让我写支票手信,让我觉得你是个求财的纨绔,故而放松警惕,等到韩子毅一进县城,看见整个空县城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候你再带人进来,都不用费劲,我俩就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关阳林仍是笑眯眯的:“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很紧张,毕竟我一会儿要是跑慢了,那今天这出也就算是玩砸了,不过......你问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怎么就笃定韩子毅会来找我?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带卫队?” 关阳林戏谑的点点头:“他带卫队就要开卡车,卡车慢,他等不及,至于他为什么等不及,这就是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这个外甥,他爱上你了嘛” “哈?”龙椿迷惑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韩子毅没说话,只盯着关阳林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忍耐,忍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龙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和我这个外甥,是一起念的大学,在日本那几年,这小子就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天天给这个女人写信,有一天呢,一个中日混血的坏小子就使坏抢了他的信,你猜后来怎么着?” 龙椿不猜,只等他下文。 关阳林笑着垂下眼,像是陷入某一段事关青春的回忆里。 “他把那个坏小子的手砍了,用剁猪骨头的那种刀” 说话间,关阳林将两只手掌立起来,在空中比了个大概的长度。 “大概就这么长的一把刀,那刀特别钝,但架不住我这外甥有恒心,足足剁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坏小子的两只手剁下来,到最后那小子哭的都没气了,没两天就死了,死之前还发烧感染的受了不少罪” 龙椿蹙眉:“所以?” “所以我这个外甥他只要是爱上了什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嘛,他今天一早就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什么你不是他的女人,他不在乎你如何如何,但你想想啊龙小姐,他要是真不在乎,又何必给我打电话呢?我当时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一出肯定行的通” 关阳林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轻慢而愉快,像是在品读一本颇有情致恋爱小说。 龙椿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片,被关阳林这副看戏的姿态恶心到了。 她看出了关阳林皮肉之下的腐臭。 那是旧社会权势男子的模样。 他看一切人,如看下人, 他看一切情,如看娈戏。 唯有对他人漠视到一定境界,才能成就这番笑眼旁观的姿态。 龙椿看向关阳林的眼神变了,变成和韩子毅如出一辙的忍耐。 “你要什么?”龙椿问。 关阳林本以为自己说完这番恋爱剖析之后。 会换来龙椿的一点害羞,又或是一个感动落泪的表情。 但龙椿却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看着关阳林,冷冰冰的问,你要什么。 关阳林侧目:“你都不为我这外甥的痴情感动?” 龙椿好笑:“我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还感动?” 第54章 春(五十四) 韩子毅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脸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忍住喉咙里上涌的呕吐感说道。 “关月华在车上” 关阳林笑着点头:“我知道” “你还要什么?”韩子毅问。 关阳林一挑眉:“打你爹死那会儿,我就派人盯着你,你是怎么烧了帅府的,又是怎么给我姐姐药哑的,我都知道” “说重点”韩子毅不耐烦的一皱眉。 “砰!” “砰砰!砰砰!” 关阳林一共开了四枪,四枪都瞄准了韩子毅。 但最终只有三颗子弹打到了韩子毅身上。 最后一枪被龙椿用肩头挡下。 龙椿受了伤却不慌张,她咬住牙回头拔刀,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没有用,也来不及。 关阳林面有不忍,却还是决绝的对着龙椿开了第五枪。 他枪里只有五发子弹。 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 他日日计较着军需,算计着军费。 这五颗子弹,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翻盘机会。 最后一枪补在了龙椿胸口上,子弹的冲击力带着龙椿向后倒去。 没有悬念的,她倒在了韩子毅身上。 关阳林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像一对殉了情的爱侣一样,密不可分的叠在一起,安静的躺在大地上。 关阳林幽暗的看了一眼龙椿,心下不免觉得可惜。 这个杀手头子挺有意思的。 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就是觉得,若是能在漫长的寂寞岁月里。 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相伴,该是一件美事才对。 关阳林坐上了韩子毅的汽车,他伸手拥住因为哭喊了一路而沉沉睡去的姐姐。 又指点着勤务兵杀了韩子毅的汽车夫,换上自己人开车。 凯迪拉克飞驰起来,内燃机从车尾冒出黑烟。 这黑烟一路升腾着,向着遥远的呼伦贝尔驶去。 ...... 韩子毅的骑兵旅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漫天的晚霞烧红了槐香县的天空。 韩子毅托着龙椿,两人背靠在一棵槐树上。 龙椿昏迷的彻底,流了许多血。 韩子毅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要害。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放任龙椿睡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对着龙椿肩头的枪伤按了一把。 龙椿没有反应。 可他还是执拗的觉得,龙椿没有死去,因为她的皮肤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又或许,她早就已经死透了......这份温热,其实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打了个冷颤,难受的甩了甩脑袋。 他决定等回了天津之后,还是要继续吃那个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韩子毅咬着牙从地上跪了起来。 他俯下身,一手托住龙椿的膝窝,一手托住龙椿的后背,堪堪将人抱了起来。 他想将人抱出城去,找医生救治。 但即便他穿了防弹衣,那三颗子弹也还是将他伤的不轻。 他明显感觉到子弹已经破开他的皮肉了,只是受了防弹衣的阻碍,没有穿透而已。 韩子毅抱着龙椿晃了两下,快要站直时,他眼前忽然回放起了龙椿为他挡枪的画面。 他本该在这个画面里看到爱情的。 可惜看到最后,他只看的两眼发黑,周身无力。 最终,韩子毅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晕了过去。 ...... 龙椿醒来时,恰逢一个绵绵的阴雨天。 天津下雨的日子不多,秋初偶有几场雨,都是寒意深重的冷雨。 白墙木地板的高级病房里,龙椿幽幽转醒。 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饿。 猛烈的饿,剧烈的饿。 龙椿难受的一皱眉,只想到打她能挣钱开始,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她窝在柔软的大枕头里长长的吸了几口气。 然后就发出了一种,她自己都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 “有......吃的吗?” 趴在她床边的韩子毅猛然一抬头。 他脸色憔悴,胡青也长出来了,军装衬衣皱的像被猫抓了。 “你醒了?”他问。 龙椿听见他的声音后,才惊觉自己虽然醒了,却还没有睁开眼睛。 她挣扎着睁了眼,又在睁眼的一瞬间里,看到了满眼血丝的韩子毅。 她难受的想要从被窝里把手抽出来,可韩子毅却按住了她。 “哪里难受?还是饿?莱玉阳!把外间热的汤送进来!再把杨大夫叫来!” 龙椿在韩子毅的吼声里,懵懂的反应了片刻。 她至此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韩子毅给龙椿喂鸡汤的时候,龙椿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背后靠着四个鹅绒枕头,满眼怨毒的看着韩子毅。 “你穿防弹衣了” 韩子毅拿着勺子的手有点发颤。 “穿了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子毅脖子勾的更低了些。 “......你也没问” 话至此处,无需再言。 龙椿抢过汤碗泼了韩子毅一头一脸,又捎带手的把碗砸了。 韩子毅不做反抗,自顾自出去洗了把脸,又重新端了一碗汤进来,接着喂龙椿喝。 一连四碗汤见底,两根鸡腿下肚。 龙椿舔了下嘴角,虚弱道:“不行,汤汤水水不顶饱,你去给我找热烧饼来,要芝麻多的” 韩子毅点头:“行,你上厕所吗?我扶你上了再......”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龙椿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我叫个丫头来吧”韩子毅道。 龙椿扭脸看向窗外,意思是赶紧滚。 韩子毅会意,缓缓起了身。 然而他这厢还没从屋里走出去,柏雨山就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西装进了屋。 比之憔悴的韩子毅,他看着倒是有人样多了。 他原本是要跟韩子毅打个招呼的,可一见龙椿醒了后,他就顾不上韩子毅了。 柏雨山这人很少慌张,他这辈子所有的失态,几乎都只在龙椿面前表现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俯身就抱住了龙椿,颤声道。 “姐......” 韩子毅在房门外看的一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龙椿忍着肩头心口的痛楚,伸手在柏雨山后脖颈上拍抚。 “不怕,没死呢” 柏雨山深深趴在龙椿身上,嗅闻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 龙椿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她的温热气味。 这气味让柏雨山觉得安心,安心的快要落下泪来。 柏雨山坐好后,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 他看着龙椿,不等她问话,就一五一十的汇报起了柑子府的现状。 第55章 春(五十五) “阿姐走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一帮当兵的把柑子府围了” 龙椿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她眼底灰暗,叫人看不清心思,只问。 “王小狗带的路?” “是,这帮兵是外地兵,大黄小丁不在府里,府里只有朗霆和小柳儿,朗霆挨了一枪,小柳儿......也受了点伤” 龙椿点点头:“没死就好” 柏雨山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又道:“柑子府被烧了,家里的大师傅老妈子,小丫头和护院儿,都没了,还有后院库房里的枪和炸药,金条和现大洋都......” 龙椿笑笑没说话,这是她意料中事。 在北平这么多年,王小狗大约早就受够了和她一个女人平起平坐。 他此番能勾搭上关阳林,就说明绑她这事儿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关阳林有兵,一个军阀,再怎么兵败如山倒,也还是能随随便便捏死一个杀手组织的。 龙椿早年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干那些吃过界的事情。 她看着各方的脸色,操心着自己手底下的活儿。 她独自站在世情的冷水里,一步三探的摸着石头过河,只为求一个大家平安。 结果,还是她傻。 这一次,关阳林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韩子毅的狗命,二是她藏在北平的枪炮金条。 而王世杰想要的东西,就简单多了,他只想借关阳林的手除掉龙椿,好在北平一家独大。 他不能自己出手对付龙椿,他怕她的徒子徒孙来报复他。 想到这里,龙椿就忍不住的冷笑。 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王世杰的大伯是新政府的得力干将,关阳林的军队,领的也是新政府的番号。 如此这般,就都有迹可循了。 龙椿抬起了头:“打个电话到北平,定三十口棺材,把府里的人都发送了,多出来的五口,放到柑子府门口,不要拉进门,就摆门口,小柳儿伤的重吗?朗霆那一枪是挨在哪里了?” “是,小柳儿不严重,就是烧伤,烧到脸上了,朗霆那一枪在腿上,治的及时,也没大碍” 龙椿皱眉:“烧到脸上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左脸上,下巴到腮帮子,一大片” “朗霆是死的?他没管小柳儿?” 说到这里,柏雨山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但龙椿问话,再难以启齿,他也要说。 “当时那帮当兵的往家里扔煤油瓶......朗霆一着急,就先护着他那个老婆往外走了,小柳儿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见火烧起来了,就先跑到你房里把杨梅的骨灰盒子和你的书抱出来了,还把刀匣子背上了,她拿完这些才想着要跑,但那会儿房梁都快烧塌了......就......” 龙椿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要朗霆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 ...... 龙椿出院这一天,还是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 她出院之前,几个小护士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看。 一边看一边还大赞她是个活生生的医疗奇迹。 其中一个护士说:“我就没见过能恢复的这么快,这么好的枪伤,居然连发炎都没发炎,吃吃喝喝的就长好了,了不起!” 龙椿身上穿着柏雨山送来的收腰短风衣。 本来劲瘦的腰身,经由腰带一扎后,更显得人利落。 她给了这些护士一人两个现大洋,说多谢这段日子的照顾。 小护士们笑呵呵的接了大洋,又说。 “我们就是给你扎针送药,要说照顾还是您先生照顾的好,他一天跑进跑出的送六七顿饭过来,一般人哪儿有这个耐性呀!” 龙椿笑而不语,挥手告别了护士小姐们。 韩子毅的车等在医院门口,龙椿和柏雨山上车后,他便道:“你要回北平吗?” 龙椿点头:“嗯” 她态度冷淡,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韩子毅自知理亏,心里不大愿意在柏雨山面前的低头,可龙椿的脸色又实在是差。 现在再不解释两句的话,日后两人间,只怕是要起嫌隙的。 “我跟关阳林的确是同学” 龙椿侧目,眼神疑惑:“我问你了?” 韩子毅叹气,硬着头皮剖白心迹。 “我上学那会儿家里不给钱,过的很拮据,但那时候关阳林手里有钱,他说我和他是亲戚也是同学,就时不时给我钱接济我,我也总在教官打他的时候,替他受罚,但后来我发现他给我钱,就是拿我当个奴才养着,并没有什么情分,我心里不舒服,就渐渐不理他了,我一直觉得这人虽然有毛病,但心地不坏,所以这次他绑你,我真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他左不过是要钱,不至于真敢动手” 龙椿看着韩子毅笑:“说的好,你毒哑了他姐姐之后,还觉得他不敢动手,明明觉得他不敢动手,还特意穿着防弹衣来,韩司令真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龙某佩服” 柏雨山坐在前座听着两人的对话,始终一言不发。 韩子毅则看着龙椿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后他才拧着眉头道。 “不管你信不信,这防弹衣是我爹留下的,这段日子我都没离身,所以这只是未雨绸缪,不是高瞻远瞩,我的的确确是没想过要杀关阳林,即便他是关月华的弟弟,我也没想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不算坏,对我不坏的人,我都不愿意下杀手,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 龙椿彻底听笑了,她伸手一拍韩子毅的肩头。 “好好好,正人君子,生杀有度,韩司令娶了我,真是玷污了门庭,龙某惭愧” 话至此处,柏雨山不再静默,他伸手按住汽车夫的方向盘。 “这里停车,我开车送阿姐回北平” 汽车夫闻言没有立即停车,而是回头去询问韩子毅的意见,可柏雨山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方向盘上抓住了汽车夫的手,而后便捏着他的手掌狠狠向后一弯折。 一声骨头的脆响过后,柏雨山面无表情地说。 “停车” 第56章 春(五十六) 车子急急的刹停了。 柏雨山率先下车去给龙椿拉车门,韩子毅也跟着龙椿的脚步下了车。 他无暇关心汽车兵的伤势,只急匆匆去追龙椿。 龙椿换车之际,韩子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这事儿我办的糊涂,我补偿你,你别跟我生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是宁死也叫你先跑的人,而你也不是全然的无情,你为我挡枪,真的,我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这么对我,我记你的情,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信我,往后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你别跟我生分” 这话足够低三下四了,龙椿停下脚步,凝视了韩子毅片刻,接着她便向柏雨山伸出了手。 “刀” 柏雨山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刃钢刀送上。 龙椿接过后,上手就按住了韩子毅的头。 她抄起刀子,当场在韩子毅的左脸上划了一通。 直到血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和他衣领后,她才觉得满意。 末了,龙椿又避开要害,在他肩头心口各刺了一刀。 韩子毅疼的说不出话,却丝毫不肯挣扎。 龙椿做完这些,只留下一句。 “北平王家知道吗?王忠宇,在新政府做参谋的那个” 韩子毅疼的脸皮都在抽搐,但还是咬着牙回话。 “知道的” “你治死他” “好” 韩子毅答应的痛快,却只换来龙椿一声冷笑。 她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又阴阳怪气的道。 “不是没害过你的人不杀吗?” 韩子毅被这个窝心脚踹翻在地,却仍是挣扎着爬起来。 “害你就是害我,可以杀” 龙椿还是不屑。 “去你妈的吧” ...... 龙椿回到北平之后,天上的雨还是没停。 秋雨最冻人不过,被大火焚烧过的柑子府不再花红柳绿,只透着黑漆漆的,湿漉漉的暗。 柏雨山打电话定下的棺材已经送到,柑子府一众仆人也已经入棺停灵。 龙椿走到中庭,对着庭中的二十五口棺材一一鞠躬。 礼成之时,她早已头脸全湿,满身恶寒。 二十五口棺材之后,站着朗霆和他的小媳妇儿。 以及大黄小丁,还有纱布包脸,捧着骨灰盒,背着刀匣子的小柳儿。 黄俊铭和丁然自杨梅走后,就被龙椿派出去办事了,是以便躲过了这段时间的腥风血雨。 昨天他们回来,看到一片漆黑的柑子府,险些晕倒过去。 又听闻龙椿被绑,更是急火攻心,恨不能当场去找王世杰报仇。 龙椿走到众人面前,什么都没有解释。 她只是笑:“人都在,就还好” 众人闻言,眼眶皆是一热,除却朗霆那个小媳妇儿。 他们跟着龙椿太久了,知道柑子府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龙椿这句话的意思是,家没了,但家里人还在, 所以......就还好,还是不幸中的那一个万幸。 这句话说完,龙椿看向朗霆。 她仍是没有废话,只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想起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醒世名言。 半晌后,龙椿道:“朗霆,出事的时候,府里只有你一个大人,但你没管小柳儿,你带着你的女人跑了,小柳儿管你叫了快十年哥,她叫的这一声哥,叫到哪里去了?” 朗霆知道龙椿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发作,可那天他原本是拉了小柳儿和马兰一起跑的。 但小柳儿不肯跟他同路,非要去龙椿房里拿骨灰和书。 他拗不过她,就只好...... 朗霆低着头,知道辩解无用。 事实就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疤痕不会消失,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着头:“阿姐,我错了” 龙椿不再看他,只对着丁然道:“去找根胶棒过来” 丁然一愣,看眼色般的看向柏雨山,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了龙椿一句。 “阿姐......胶棒会把筋打断的......” 柏雨山闻言一皱眉,连忙使眼色让丁然去拿,不要多说话。 丁然会意之后,便不敢再耽搁,小跑着就去了。 龙椿看回朗霆,又面无表情的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一把枪,缓缓递进了朗霆手里。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你把这个女人杀了,以后继续当小柳儿的哥,过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二,你不要这个家了,要另起炉灶,那你就挨一顿胶棒,把我教你的本事还给我,咱们两清” 话音落下,朗霆眼圈儿通红的抬了头。 他眼睛大,流出来的眼泪珠子也大。 此刻,这些眼泪珠子正一颗一颗的,从他眼眶里往下滚。 龙椿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只等他一句话。 马兰依偎在朗霆身后,听了这话只觉得龙椿不讲理到了极点。 但无奈她刚想张嘴替自己男人说话,就被龙椿一记冷眼压住了。 龙椿的眼睛没有温度,仿佛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她明明心痛难忍,脸上却麻木不已。 她伸手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抬脚向马兰走去。 “你选不了,阿姐替你选”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句话是在留朗霆。 但可惜的是,朗霆已经留不住了。 柏雨山垂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气。 他的心也在痛,只是不似龙椿那般彻底而绝望。 朗霆在龙椿逼近的最后一刻,挺身挡在了马兰面前。 他忍住哭腔,忍的浑身发抖,泪如泉涌。 “姐......姐......” 这两声姐一出口,龙椿便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她撇开刀刃,伸手就甩了朗霆两巴掌,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拳脚相加。 她边打边骂,边骂边心碎。 “没出息的东西!没心气的东西!死不了的狗崽子!白眼狼!我他妈白养你!我他妈的白养你了!” 龙椿的拳头太硬,倘或朗霆不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是决计挨不住这样一顿痛殴的。 黄俊铭盯着马兰的动静,见她有要去拉扯龙椿的意思。 便当即在背后给了她一脚,将她踩在了地上,叫她眼睁睁的看着朗霆挨打。 第57章 春(五十七) 龙椿也不知道自己打了朗霆多久。 她只知道她打他打的两手滑腻,鲜血淋漓,又满心疲惫,眼眶酸热。 等到丁然拖拖拉拉的带着胶棒回来时。 朗霆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了。 他满脸的血水,嘴里还吊着一条血唾沫,丝丝拉拉的挂扯在地上,随呼吸颤动着。 朗霆两手抱头,蜷缩在地,明明已经疼的抽抽了,却还是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马兰在一旁看的目眦欲裂,想骂人却被黄俊铭踩住了头。 她的两片嘴皮贴在地面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嗯嗯哇哇的挣扎闷吼。 龙椿喘着粗气,甩了一把手上的血。 她直起腰来,伸手拽住朗霆的一条膀子。 再一瞬,朗霆这条膀子就被她徒手拗断了。 一声剧烈的惨叫后,是龙椿精疲力尽的叹息。 小柳儿,柏雨山,大黄小丁,都在朗霆断臂的一瞬间,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摆满棺椁的庭院,连绵不绝的雨声。 龙椿对着众人道:“以后咱们家里,再没有朗霆这个人” “是”四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话音落下,恩断义绝。 龙椿抬脚向着香草厅走去,柏雨山和小柳儿,大黄小丁,皆默不作声的随她而去,无人回头。 唯有马兰。 黄俊铭这厢一松脚,她就哭喊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匆匆扑到了朗霆身上。 她原本是有许多怨毒的诅咒要骂的,可在看到朗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后。 她却只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怎么这么狠......她怎么这么狠啊?你不是她弟弟吗?她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朗霆缓过了疼劲儿。 他靠在马兰怀里,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着龙椿的背影望去。 虽然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 他还是看到了那根被遗留在庭院中的,沾满了雨水的,没有被使用的胶棒。 朗霆咧着嘴笑了,可笑着笑着,咸涩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它们一汩一汩流过他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 ...... 柑子府,香草厅。 龙椿席地而坐在一片焦黑的香草厅里。 时至今日,她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被烧的乌漆嘛黑的厅堂,被洗劫一空的古董家私,都丝毫没有叫她伤心难过。 她冷静下来,认真做起了部署。 “小丁,这两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发送后院儿的大师傅老妈子和丫头们,丧事办完之后就去羊街上找匠人,尽快带人把柑子府修缮好,不要叫外人看我们的笑话,现在阿姐手里没现钱,这个钱雨山先出,事后阿姐翻番补给你” 柏雨山盘腿坐在龙椿身边,无奈的一摇头。 “我难道还......” 龙椿拍拍他膝头:“你有心是你有心,阿姐不能白占你的” 小丁闻言眨眨眼。 他是个有些娃娃脸的小伙子。 他的容貌虽然同黄俊铭有几分相似。 但细看下来,他其实是比黄俊铭多些孩子气的。 小丁看着龙椿,颇为积极的说:“阿姐,我也有钱” 龙椿笑:“知道你有钱,留着自己花吧,阿姐就是穷死也没有花小孩儿钱的道理” 小丁一皱鼻子,心里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如柏雨山有用,阿姐也老拿他当小孩儿。 话至此处,龙椿又抬头看向黄俊铭。 “神仙庙现在有多少人了?” 黄俊铭老实回话:“一百三十个半大孩子,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八九岁” “本事呢?” “能教的都教了,拔尖儿的有六个,其余的指望不上,只是混个人头” 龙椿垂眼:“也够了” 大约在三年前,龙椿就吩咐大黄小丁去笼络街头上的穷孩子,野孩子,病孩子。 她让他们去接济,教导,治愈这些孩子。 再让这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做柑子府的打手,血包,替死鬼。 这件事做的隐秘,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大黄小丁常年神出鬼没,就是因为他俩总是换着班儿的住在神仙庙里。 他们和这些孩子同吃同住,传道授业。 为龙椿和柑子府的来日,预备出源源不断的门徒。 柑子府的前任门房,就是如今躺在棺材板里的小军。 他就曾是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 龙椿没有薄待他,他临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套绸子寿衣。 棺材里还放了十块大洋,用作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这对于一个曾经流落街头,险些当街饿死的小叫花来说,已经算是好结局了。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便对着黄俊铭道。 “你去挑两个拔尖儿的孩子回来,今晚我领着你们仨出趟活” 黄俊铭对龙椿的命令不疑有他,说了声是后,就起身出门了,行事十分干脆。 丁然见状也起了身,他要找丧事班子把后院那些棺材处理了,还得找匠人回来修缮柑子府。 这两个事说简单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龙椿平时最不喜欢办事拖拉的人,他可得早点交差。 丁然起身后说道:“阿姐,我也走了” “嗯”龙椿点头,说罢,她又抬头看了一眼丁然:“多买点纸货,别叫咱们家的人在下面受罪” 丁然难受的一皱眉:“我心里有数阿姐,这就去了” 小柳儿见黄俊铭和丁然走了,便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将自己扭到了龙椿身边。 见龙椿没赶她后,她又将脑袋顶在了龙椿胳膊上,小声问。 “柏哥说阿姐受伤了” 龙椿见她难受,索性就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低头去看她脸上的纱布,轻声道。 “我没事,你这怎么弄的?为着这点儿东西命都不要了?” 小柳儿鼻头酸楚,跟只病猫似得往龙椿怀里一钻。 她没有回答龙椿的话,她只是难过的咕哝。 “那些当兵的不讲理,他们砸咱家大门,搬后院儿的枪和子弹,还有金条,他们还放火烧咱家东西,孟姐从西安送来的那个古董榻,也叫他们抬走了......” 小柳儿越说越委屈,眼看着是又要哭了。 第58章 春(五十八) 龙椿叹着气摸她脑袋后的大辫子。 “这帮王八蛋是不是把你私房钱都抢走了?” 小柳儿闷闷的“嗯”了一声。 龙椿笑,又问:“你孟姐给你捎的那个翡翠镯子呢?” 龙椿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小柳儿就哭的刹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嚎啕起来,难受的直骂娘。 “他妈的......我老舍不得戴......呜呜呜呜呜......现在好了......啥都没了......呜呜呜呜呜......姐......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 龙椿被小柳儿的哭喊逗笑,一笑就咳嗽起来。 柏雨山本来也被逗笑了,可一看见龙椿咳嗽,他就赶紧伸手把小柳儿提到了自己怀里。 “你把气喘匀再笑,大夫说你这一枪险的厉害,擦着气管子过去的,以后可别大哭大笑的” 小柳儿闻言不哭了,抬头看向龙椿,伸手就想摸龙椿心口,却被柏雨山挡住了。 “这么严重吗?”小柳儿问。 龙椿摇摇头,又手贱兮兮的去掀小柳儿脸上的纱布。 “别听他瞎说,你这脸留不留疤的?要是留了疤,你现在又没私房钱又没首饰,也凑不齐个嫁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小柳儿闻言,刚停了的哭声就又续上了。 柏雨山听得好笑,一边拍抚着小柳儿后背哄她,一边又搡了龙椿一把。 “你还嫌她不难受吗?” 龙椿微笑着不说话,一手托腮看向门外雨幕。 她在天津养了一个月,胸口和肩头的伤口已经结痂。 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柑子府是静默的。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乖乖的藏在暗处,等着她回来当家做主。 他们没有内乱,没有叛逃,没有看她失势就吃里扒外,自奔前程。 唯有一个朗霆。 其实朗霆......也不算是背叛了她。 他只是长大了,懂得选择了。 仅此而已。 龙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对着门外的雨帘轻声道。 “好好活着吧” 雨帘另一边,朗霆一瘸一拐的依靠在马兰身上。 他艰难的向着柑子府外走去,纷乱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柏雨山和小柳儿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唯有龙椿,她听到了。 她在密密匝匝的雨声里,听见了朗霆拖沓的,伤痛的脚步声。 她在香草厅里凝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位注定要分道扬镳的旧年小友。 她没有别的话要说。 唯有一句姐姐对弟弟的嘱托。 “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 柏雨山听见了龙椿的呢喃,便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洞的雨幕。 他侧目看向龙椿:“阿姐?” 龙椿回眸:“嗯?” “看什么呢?” “看笨鹌鹑驮傻狗呢” 柏雨山失笑:“什么俏皮话” 龙椿把手伸向空中,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道。 “你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往奉天去吧,把朗霆那一摊子活儿接起来” “我?不让小孟儿去吗?她最能交际的” 龙椿扭了扭脖子:“奉天那一摊子不好拿,小孟儿过去是稳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西安那边也不能没人,还是你去吧” 柏雨山颔首:“那天津这边......” 龙椿打了个哈欠:“有我呢” ...... 午夜时分,北平的雨停了。 龙椿窝在柏雨山的车里换了身衣裳,又就着后院儿的大水缸洗了把脸。 她穿一身黑,头发盘起来。 黄俊铭带着两个少年站在水缸旁边,等着龙椿指派任务。 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们站的笔直,身上的黑衣也很崭新。 身量相似的两个孩子,剃着一模一样的寸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 龙椿一边从小柳儿手里接过毛巾擦脸,一边笑着说。 “又是一对儿好搭档,像你跟小丁,你胆大他心细,这么多年,从来没叫阿姐操心过” 黄俊铭挨了夸也不苟言笑,只对着龙椿抿了抿嘴。 龙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咱家就你不爱笑” 说罢,不待黄俊铭回话,柏雨山就提着两口大箱子进了院里。 院子里点了四五个地窖里煤油灯,光线不大亮也不大暗。 柏雨山当着众人的面开了箱子。 一个箱子里是四把板正的手枪,和十二支配好的弹匣,另一箱则是炸弹。 龙椿随手摸了一把枪装好弹匣,插进了后腰处的枪套里。 黄俊铭也带着两个少年,一人拿了一把装弹。 柏雨山没有关注龙椿拿枪的动作,他只盯着龙椿的装扮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阿姐” 龙椿抬眼:“嗯?” “你这身衣裳哪来的?你房里的东西不都没了吗?” “你车上拿的啊,我上你车里找奶糖去了,没想到你车后头还放了衣裳,结果抖开一看是我的,我就穿上了,诶?不对啊,你车里怎么有我衣裳?” 柏雨山闻言一怔。 他后颈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来天津吊丧那回,把衣裳换在饭店了,我顺手拿到车上,之后就忘了,也没给你送回来”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想,发觉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但换衣服这事儿她有印象。 柏雨山的确是给她准备了一套新衣裳,还准备了一朵戴孝用的白花。 龙椿不疑有他,笑着一挑眉。 “忘的好,不然我今儿还真不知道穿什么” 柏雨山也笑,一边笑,一边悄悄握住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让龙椿知道,他曾一个人坐在车里,嗅闻过这衣裳多少次。 小柳儿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将龙椿和黄俊铭,以及两个少年送出了柑子府。 走到门口时,龙椿回头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说。 “阿姐给你报仇去” 小柳儿一向是个虽然自身不太能打,但杀心却十分重,且十分能叫嚣的小豆芽。 她激动的看着龙椿,杀气腾腾的一点头。 “好!王小狗他老婆有什么好东西!阿姐都带回来吧!” 龙椿一笑:“好” ...... 凌晨四点,北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第59章 春(五十九) 龙椿隐匿在王世杰的府邸外,悄咪咪的看着大门处的府灯。 以及团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盹儿的护院。 她回头对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后,又小声道。 “你俩不用进去,就蹲这儿,蹲到你们那些小兄弟过来了,就放枪弄死那两个门房,然后带人进府里搬东西,可这细软搬,拿到手里都是自己的,不用往柑子府交,听明白了吗?” 两个小少年伶伶俐俐一点头,也学着龙椿的样子,悄咪咪的回话。 “听明白了大老板” 龙椿一笑:“乖了,你俩领着他们,拿完东西之后要散开跑,不要被巡捕房抓到,天亮之前一定要走,不能叫人看见你们” 少年们又点头,目光兴奋而恶毒。 说罢,龙椿又睨了一眼黄俊铭。 黄俊铭会意,幽灵似得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路跟野鬼似得,从王府正门飘到后院儿。 又以猴子捞月的姿势扒住了后院墙,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王府。 进入王府后,龙椿心中没有一点仇恨的涟漪。 她做活儿时很少会产生情绪。 她既不会兴奋,也不会愤怒,心里安静的像是装了一片夜湖。 她只告诉自己,她是来杀人的。 杀完了就回家,回家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睡醒了就再去杀。 这只是一份糊口的活计,并不值得她产生情绪。 龙椿面无表情的走在黑暗里。 黄俊铭则猫着腰躲在她的阴影中,有条不紊的给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换弹匣。 两人走到王世杰房前时,黄俊铭的弹匣已经换到第三支了。 黄俊铭身手不如龙椿,是以格外依赖枪械。 两人停下脚步后,他压低了嗓音问。 “阿姐?” 他不知道龙椿是想自己杀王世杰,还是要派他去。 龙椿回头,看见了满院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很新鲜,皆死于无声的枪击。 龙椿见状,幽幽一叹。 “你去弄他老婆儿子爹妈,我拾掇他” 黄俊铭掏出两只弹匣夹在指缝中,乖乖点头。 “知道了,阿姐小心” “嗯,去吧去吧”龙椿摆手。 黄俊铭走后,龙椿就用钢刀插入了眼前的门缝。 紧接着腕子往上一挑,就抬起了门内的木栓。 然而木栓抬起那一刻,一颗子弹便从门内打出来了。 龙椿冷笑,俯身躲子弹的同时踹开了房门。 子弹擦着龙椿的头顶毛飞过,龙椿手中的单刀,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双刀。 不出所料的,王世杰算计了龙椿和柑子府之后。 一直担心这个大姐姐没死透,迟早会来报复自己。 于是为了安全,他特意给自己房里安排了人。 外间住着的三个保镖,就是专门用来防龙椿的。 然而...... 屋内没有烛火,电灯也没有打开。 龙椿走惯了夜路,从来都无惧黑暗。 她在一瞬间里趴平,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化作一张带刀刃的地毯。 屋里的三个保镖看门开了,却不见人影。 他们只疑惑了一瞬,就被伏身在地的龙椿割断了跟腱。 惨叫响起后,龙椿没有恋战。 她手脚并用的往里屋爬去,壁虎似得游动在黑暗之中。 王世杰早就被枪响吓醒了。 他不像龙椿,不是自己混大的恶徒。 他小时候是年幼的病少爷,长大了是做买卖的王老板。 他懂做生意和雇保镖,却不懂真的到了生死攸关这一刻,该怎么跟人搏命求活路。 他两手抱着一支枪,哆哆嗦嗦的窝在床帐里。 听见那些保镖的惨叫后,王世杰便像一头受了惊的病马似得。 他歇斯底里的端起枪来,对着一片漆黑的床帐外疯狂扣扳机。 龙椿数着他的枪响,数到第七下时,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知道,王世杰没子弹了。 她一手掀开满是硝烟的床帐,一手鬼魅似得伸上了床,冰冰凉凉的掐住了王世杰的脖颈。 龙椿杀人不喜欢废话,土匪才兴讲那些占山为王的垃圾话,杀手可不这样。 龙椿抄起刀就砍上了王世杰的天灵盖,然而这一下并没能砍死他,只砍出了一阵热腾腾的尿骚味。 龙椿没松手,她提着王世杰。 眼看着他脑袋喷血,下身飙尿,这才嗤笑。 “就这么个胆子,还非要跟我走到这一步,你图什么呢?咱们都踏实过日子不好吗?就非要这样?” 王世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龙椿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 龙椿半跪在床上,两手举刀,剁肉似得剁了王世杰五分钟。 末了,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床榻。 龙椿低头看刀,发觉刀口已经有些卷了。 她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上的血,收刀下床。 外间的三个保镖还在哀嚎。 跟腱割裂,剧痛无比,一般人是吃不消这个疼痛的。 龙椿对着他们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自己受累,再送他们一程,让他们少受疼痛。 黄俊铭来找龙椿的时候,整个王府已经没什么人声了。 龙椿将两把卷了刃口的刀插在王世杰房门上,而后便带着黄俊铭往外走。 同一时间,两声不大明显的枪响从前方传来。 龙椿笑着一歪脑袋:“这些小崽子动作还挺快” 黄俊铭还是跟在龙椿身后,轻声回话。 “带他俩出来的时候,也捎带着跟其他小孩儿吩咐过了,都一直等着呢” 龙椿点点头,刚有了点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便忽然想起了小柳儿。 “哟,小柳儿要首饰,我怎么......”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黄俊铭就对着她一伸手。 青年掌心里躺着一青一白两只玉镯子。 “拿了,阿姐” 龙椿低头一看,很是意外的一笑。 “难为你有心” 黄俊铭抿着嘴角不说话。 天上月亮暗暗的。 心事重重的藏在云后面。 龙椿捏过两只镯子,搁在手里把玩,边玩边往外走去。 黄俊铭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的说道。 “这个绿的给小柳儿,这个白的,阿姐留着戴吧” 龙椿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戴这些?这叮叮当当的往腕子上一挂,还怎么干活?” 黄俊铭低下头:“阿姐指使我们出去干活就行了......” 龙椿闻言一怔,没由来的想起了朗霆。 上次在察哈尔,她领着朗霆干新活儿。 那时候她想的是,自己先带着他走一趟,等他学会了,上手了。 自己就退下来,踏踏实实在柑子府压阵。 可现在...... 龙椿沉默的将手背在身后,两只玉镯被她挂在指尖,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前后晃荡。 两只镯子。 走一步碰一下。 碰一下响一下。 许久之后,龙椿哼笑。 “阿姐还年轻,阿姐不靠人” 第60章 春(六十) 今天的北平城,真的很热闹。 柏雨山开车将龙椿和小柳儿送到北平饭店后,就急匆匆的出门办事了。 这天正午,柑子府门口的五副空棺材,都迎来了各自的尸体。 王世杰一家被灭门。 从爹娘到孩子无一幸免。 其中死相最惨的,还是要数王世杰。 这厮脑袋都碎的没法形容了,简直是成了馅儿了。 棺材上盖的时候,柑子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平白来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也有不少来听口风的混混眼线。 柏雨山虽然不惯抛头露面, 但时至今日,柑子府让人点了一回炮,他也没道理再装聋作哑。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西装,一脸和气的站在王世杰的棺材前,微笑道。 “诸位,王老板和我家大姐姐是生死之交,今儿王老板家门不幸,遭了迫害,阿姐她心里慈悲,不忍看王老板横尸街头,就点我出面给王老板一家治丧,这趟白事儿的一应开支都算在柑子府帐上,也算是全了阿姐和王老板生前的交情,阿姐有话,说凡是在北平城里和咱们家有来往的,来日不论关系远近,婚丧嫁娶,柑子府一定出钱出力,照应周全,是以还望诸位不吝赐教,常来常往!” 一番话说完,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便听懂了话音,倒腾着腿子就找自家大混混回话去了。 柏雨山见话放出去了,便抬手指挥着几个卖力气的小工,抬起棺材打起幡的往大街上去了。 这一日间,王老板一家五口的棺材,在北平最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前前后后的游了三次。 巡捕房的巡警们在暗地里盯这条白花花的队伍。 但也只是盯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既不敢拦下丧仪,也不敢上前质问。 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吃公粮的。 为着每个月三五十块钱的薪水,跑出去跟龙椿这个级别的混混头子杠上,实在是没有必要。 而其余的黑道混子们看着这一出,也不过是在心里笑笑,骂一句狗咬狗一嘴毛,也就完了。 ...... 龙椿在北平饭店的大套房里,舒舒服服的洗了个大澡。 期间小柳儿进来给她搓背,左右手上,分别戴着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龙椿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 她一边给自己前胸后背打肥皂,一边看着小柳儿的胳膊笑。 “你早说你得意这个戴法,阿姐就去警局里给你弄副铐子回来了,那个多好?晶晶亮的,干活儿的时候还能哗啦啦响呢,不比这个强么?” 小柳儿拖着大毛巾给龙椿擦背,她明知道龙椿这话是在调侃她,却还是笑的停不下来。 小柳儿一边笑一边给龙椿搓背,结果不知怎么的,居然越笑越好笑。 她哈哈哈哈哈的趴在龙椿背上,又伸手从浴缸里撩水泼龙椿,边泼还边笑。 “我才不戴,哈哈哈哈哈,阿姐嘴坏死了” 龙椿被她泼的睁不开眼睛,嘴上却还是不消停。 “怎么不戴?嫌不够分量么?那阿姐让你柏哥给你打个枷回来好不好?到时候你往膀子上一架!嚯!连脖子都不空了!哈哈哈哈哈!” 龙椿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小柳儿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气的直把龙椿往水里摁。 韩子毅站在开了锁的房门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也无声微笑起来。 龙椿,原来是会这样笑的? 韩子毅在房门外站了挺久。 龙椿穿着白浴袍出来的时候,韩子毅仍靠在门框上发呆,没有进房门一步。 “诶?你怎么来了?” 龙椿一边歪着脑袋擦头发,一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 今天的韩子毅,比之往昔的韩子毅,看起来要惨烈不少。 这厮整个脸盘子上包了一大圈纱布,只有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下巴都看不见的。 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虽然挺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肩头心口都受了伤,且还伤的不轻,走路都挺不直腰。 韩子毅摘了军帽,略微站直了身子。 他见她心情不错,便翘着嘴角笑了笑,又用一个近乎天真的表情问道。 “我能进去吗?” 龙椿心情的确是不错的,但该有的警惕却没有少。 “怎么开的门?” “我跟侍应说,我是你丈夫” 龙椿不冷不热的哈了一声,又利索的冲他招了个手。 “坐,随便坐” 北平饭店的房间格局简单,套房内间是卧室。 外间则是大会客厅,会客厅旁是一间大浴室,连带着洗手间。 龙椿头发半干,发尾还在滴水。 她率先坐到了沙发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小柳儿准备好的一套指甲刀。 她这头儿刚预备剪指甲,就发现韩子毅从房门口往沙发上走的这几步,走的着实是艰难。 他背垮了,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感觉是使不上劲,走起路来拖拖沓沓的。 好半天过去,韩子毅才终于坐到了龙椿身边。 龙椿好奇的看着他。 “你......让炮崩了?” 韩子毅被逗的咧嘴一笑。 “没有” “那怎么走路还不利索了?” 说话间,小柳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她趁着龙椿洗完澡换浴袍,顺手就把龙椿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沾了血的衣服不好洗,幸好柏雨山提前送了些德国洗衣粉过来,这才保住了这两件衣服。 小柳儿出来看见韩子毅,一下子就皱了眉头。 柏雨山同她说过,说龙椿这次被绑和当兵的有关,但没有细说头尾。 第61章 春(六十一) 故而她只以为,龙椿是因为韩子毅才受了害的。 柑子府也是因为这厮,才被人烧了个黢黑的。 龙椿一看小柳儿的脸色,就知道这丫头马上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她一挑眉,心里不大想让小柳儿再骂韩子毅。 她从天津离开的时候,已经给了韩子毅教训,便是有仇,也该了结在那两刀里了。 况且......小柳儿的脸也没柏雨山说的那么严重。 那天她被韩子毅的两句话气了个急火攻心,划他脸的时候十分没轻没重。 现在想想,也不是不后悔。 龙椿咳嗽了一声:“你先去把衣裳晾了,再下去买点吃的回来,饭店里都是大菜,也没个点心” 小柳儿闻言看也不看龙椿,只直勾勾的盯着韩子毅。 看那样子,倘若今天龙椿不在这里,她绝对能把韩子毅给撕吧撕吧活吃了。 她那么大一个家,那么绿一个镯子,都被这厮给方没了。 真够晦气。 韩子毅包的跟个受虐战俘一样回看小柳儿。 他始终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想弄死他的表情。 他从来没惹过她啊? 龙椿凶就罢了,一个丫头也这么横? 小柳儿黑着脸把衣服墩在茶几上,紧接着又死死盯住韩子毅。 “没有钱了!没有钱买点心吃了!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钱!” 龙椿知道这话不是冲她来的,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韩子毅被这丫头盯的发毛,脑子也渐渐的转过弯儿来了,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把银元。 “拿这个买” 说实话,韩子毅的手大,他抓出来的这一把银元,少说也有二十块。 别说是买点心了,那就是买个点心摊子也够了。 小柳儿见状冷笑着,看也不看那些银元。 “你打量我没见过钱呢?这点儿钱够干什么的?我家里雇车进府拉泔水,也不止这点儿赏钱啊?小气的这样,你还拿自己当个爷呢?” 这话很不客气了。 龙椿听得皱了眉头,起身就在小柳儿屁股上打了一下。 “我使不动了你是不是?” 小柳儿两只手背过去护住屁股,其实龙椿根本就没用力打她,她也不是冲着龙椿发脾气。 她就是很烦这个韩子毅。 龙椿见她那死犟的脾气又上来了,便只好自己伸手接过了韩子毅的银元。 又顺手把他腕上的白金手表拆下来,通通塞进了小柳儿手里。 “钱买吃的,手表拿出去卖了,卖多少都是你的,行不行?” 韩子毅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第一时间倒没有可惜那支白金手表。 他的第一反应是,龙椿刚才摸到他了。 她的指腹按着他手腕上的皮肤,结结实实的摸过去,然后才解开了他的腕表。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哼了一声,知道龙椿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扭头就拿着钱和手表走了。 龙椿坐回沙发上,又重新捡起了指甲钳,她一边剪指甲一边笑着道。 “这表贵吗?” 韩子毅侧目看着龙椿,只见她一头半干不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比之往日束发的她,更有女孩儿的样子。 “不贵” 龙椿笑:“不贵就行” 韩子毅看她笑了,自己便也跟着笑了一声。 龙椿剪好了指甲,觉得有点口渴,便下意识的吩咐道:“茶” 韩子毅闻言也下意识的起了身,走到茶几对面的台子上,提起暖壶倒水沏茶。 龙椿这头儿将一只脚踩在沙发上,又将下巴抵在这条腿的膝盖上。 她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起了脚指甲。 韩子毅将茶放到茶几上的时候,才看到龙椿将一条长腿探出了浴袍之外。 纯白的浴袍险险遮盖住她的大腿根,两腿错开的地方,在浴袍下若隐若现。 这简直比高叉旗袍还要来的欲遮还露。 龙椿听见茶杯和茶几的碰撞声后,便从脚趾甲上抬起了目光。 韩子毅也不知怎么了,竟将两杯热茶一起打翻在了茶几上。 他本来完好而洁净的手,此刻已被烫了个通红。 龙椿无语的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就是让炮崩了” 韩子毅没说话,回身又去泡茶。 第二次泡来的茶,搁在了淅淅沥沥的湿茶几上。 龙椿无心去收拾湿了水的茶几。 韩子毅多走了两步,也觉得累了,故而也没有去管。 水声滴滴答答的,顺着茶几边缘往地上掉。 韩子毅看着那水滴,眼观鼻鼻观心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龙椿。 龙椿剪完了指甲,又伸手端起湿了底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你到底什么事情?” 韩子毅回了头。 此刻龙椿的坐姿已经改变了,她盘着腿。 下身被浴袍遮盖的严严实实,上身也只露着一段脖子。 韩子毅在心底笑自己。 他明明不是个君子,却屡屡在龙椿面前克制,也是怂的很。 “你上次踹我那一脚,没踹好” 龙椿端着茶杯笑:“你是找我算账来了?” 韩子毅摇头:“不是,你上次踹我阑尾上了,踹发炎了,你当天走了,我回头就去医院开刀了,所以这两天走路都不利索,肚子上的刀口太疼了” “噗!”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一口茶水喷在了韩子毅胸口,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脸上。 韩子毅伸手擦了擦,又惹来龙椿促狭。 “我刚刷了牙的” “没嫌弃你,就抹抹匀” 龙椿听了这话,又乐了个不可收拾。 她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他脾气不算糟糕,为人也算过得去。 即便遇事拎不清,一时糊涂后,却也晓得悔改。 更难得的是,这厮长的也算顺眼。 同他做夫妻这事儿,龙椿没什么想法。 但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肯定会是个麻烦的朋友就是了,就跟殷如玉那个麻烦精一样。 但麻烦的朋友总有一点好处。 就像柑子府此次遭劫,龙椿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因为她的钱八成都放在了殷如玉那里。 殷如玉虽然不是个正派人物,但却是一只比银行保险柜,还要牢靠结实的貔貅。 至于韩子毅么,来日她要赚钱过日子,也还是得指望他的。 如今他这边低了头,自己也已经给了他苦头吃。 那这次的事,就不计较了吧。 中国人嘛,都讲究个和气生财。 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第62章 春(六十二) 思及此,龙椿搁下茶杯,伸手扶住韩子毅的额头。 又半跪在沙发上,凑近他的脸细看。 “划深了吧?当时真是奔着让你留疤长记性去的,所以就没留手” 韩子毅不大习惯龙椿突然的靠近,可他也并没有躲开,只是无言承受着她迟来的关心。 他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的下巴看。 看着看着,他就很没骨气的当场原谅了她。 “没事,男人落几条疤也不怎么着” 龙椿跃跃欲试的去揭他的纱布,又低声道:“别的男人就罢了,你落疤就可惜了” 纱布揭下时,龙椿看着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顿时就心虚了。 小柳儿脸上的伤是烫伤,说是严重,可她洗澡的时候,龙椿也凑近看了。 只要外面那一层烧坏的皮褪了,再长出新肉来,小柳儿的脸就不会太严重。 至多就是脸上肤色不均匀,根本到不了毁容的地步。 但韩子毅这个脸...... 龙椿手上捏着纱布头,十分愧疚的想起了她的初恋。 那位初恋曾语重心长的教导过她。 说:“小椿,冲动是魔鬼,我看你做起事来,是很有些冲动的,所以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记在心里,好不好?” 彼时她听了这句话,只冷笑着看向那可爱的初恋,心里默默骂了他一句抠门穷书生。 这厮真就没个能送出手的东西了。 居然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她? 可现在想想......龙椿绝望的一闭眼。 要不说人家是读书人呢,她早把这话听进去,该多好。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龙椿实心实意的抱歉道。 韩子毅听了这句话,本来不生气的事情,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气了。 他被逗笑,上手就捏住龙椿的手,不叫她摸自己的伤口,又似笑非笑的道。 “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故意把脸凑到你刀上去的,你别难受,我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龙椿低下头苦笑,也不辩驳,由着他揶揄自己。 然而韩子毅抓着她手没有放开,他忽而正色道, “我也对不住,我不该因为自己的事情,叫你蒙受损失” 龙椿丢开纱布窝回沙发上,见韩子毅始终拉着她的手,便也没有着急抽手,只伸着胳膊给他抓。 “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的仇人和我的仇人勾结在了一起,咱俩又同时没长脑子,这才有的今天” 说到这里,龙椿又感慨的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过的连害怕都不知道了,我总觉得别人不敢真杀我,觉得自己八字够硬,轻易死不了,现在想想,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他落下牵着龙椿的那只手,搁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龙椿的手很热,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干燥。 在韩子毅的印象里,女人的手大多是像他母亲或白梦之那样。 带着香气的,滑腻白皙的,可龙椿手上的刀茧枪茧都不少。 她的五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是厚的,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力量。 韩子毅看了很久这只手,末了才道:“那个王忠宇,已经处理了” 龙椿“哦”了一声,又问:“怎么处理的?” 韩子毅淡淡:“他只是个督察署长,随便安了个罪名就拉出去毙了,这人还有几个有职位的亲戚,都一块儿处理了” 龙椿闻言抽回了被韩子毅握住的手,顺势枕在了自己的脑袋下,又似羡慕似嫉妒的说道。 “当官的做事真方便,要是我自己整治这些人,还得避开他们的卫队才能得手,要是夜里偷袭的话,从进去到出来得放倒不少人,一进一出都是力气活儿,早几年我还顶得住,这几年真是......” 龙椿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韩子毅一脸专注的看着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自觉就对他吐露了心声。 她是习惯了话到嘴边留三分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 韩子毅看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便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番抱怨话的亲昵之处。 他垂下睫毛笑了一声,用那只被松开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军装领口。 他打算跟她分享一个秘密,以此来缓解她一时失言后的不安。 韩子毅没有看向龙椿,只自顾自的脱了衣裳。 他上身伤口密布,心口和肩头的刀伤是龙椿捅的。 下腹上还有被子弹冲击出的大片淤青,另一边的手术刀口上,还结着一层褐红的血痂。 龙椿看的张了张嘴。 怪不得走路都不利索呢。 这厮还能站起来......就很是条汉子了。 韩子毅脱光了自己的上身,又伸手拉住龙椿的手,引她往自己背上摸去。 龙椿顺着他的指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皮肤质感。 这质感麻麻赖赖的,像是...... 龙椿好奇的跪起来,半趴在韩子毅肩头向后看去。 上次在察哈尔,她只看见了他身前的模样,并不知他背上的光景。 今日再看,龙椿就看全了韩子毅的身体了。 韩子毅背上的皮是皱的,褶皱纠结的肉皮之上,又盖了一大片乌黑的刺青。 这刺青的图案有些复杂,龙椿一时没有看清。 她伸手按住韩子毅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叫他背对自己,再低下头去细看。 这回龙椿看清了,韩子毅背上刺了一条极其邪恶狰狞的蟠龙。 这龙大极了,龙身一圈一圈的盘在韩子毅背上。 龙鳞线条清晰,一片是一片,几乎刺满了韩子毅的背部。 这龙脸上的表情也很吓人,两只吊梢龙眼凶光毕露,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狠毒。 龙椿上手摸了一把,发觉韩子毅背上的皮肤就是凹凸不平的,不是她的错觉。 第63章 春(六十三) “你背上烫过?” “嗯” “怎么回事?” “小时候我大哥拿开水浇我” 龙椿一时缄默,韩子毅不以为意的笑了。 “没事,已经不疼了,我一直很不愿意叫人看见我的背,觉得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我被人欺负过,就会变本加厉的来欺负我了” 龙椿轻叹:“我说呢,你伤成这样还能走路,原来打小伤到大,忍习惯了” 龙椿这话有些没心没肺,韩子毅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或许是她早已见过太多丑陋可怖的东西,故而自己的伤口,得不到她的怜惜。 韩子毅这样想着,嘴里却说。 “我这个刺青,是在日本刺的” 龙椿点头,全然一副与人闲谈的架势。 她低头细看这精美又狰狞的刺青,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刺的很好呢” 韩子毅垂眸:“嗯,是关阳林带我去刺的” “他?” “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级,夜里洗澡也是一起的,他见我总是穿着背心洗澡,就问我为什么不脱衣裳,我起先不肯说,但架不住他一直问,他当时听到我大哥烫我以后,脸色就变了,好像是觉得他这个亲外甥有些造孽,然后他就带我去刺了这条龙,说把烫疤盖了,看着就不像被人欺负过了,再刺个龙,瞧着就更威风了” 龙椿哼笑:“所以你信关阳林?” “我不是信他,我和他立场不同,但......他究竟没有害过我,去赤峰之前,我是真觉得给他几个钱,再带兵吓唬吓唬他,一切就都没事了,他这人不是个当军人的材料,但还是有一点脑子,按道理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招惹这个时候的我,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脑子动到你身上” 龙椿听着韩子毅推心置腹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到,我的人已经查到了关阳林的去处 ,他现在躲到蒙古去了,我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但来日要是有机会,我势必要教训他的” “怎么教训?”韩子毅问。 “杀了他呗” 韩子毅回头看着龙椿笑:“我以为你会想个法子折磨他” 龙椿摇摇头,又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那种爱好” “可王世杰的脑袋......” “你看到啦?”龙椿笑眯眯的问。 “嗯,看到了” 龙椿喝完了茶又瘫回沙发上,仰头看吊灯,疲倦的道。 “我没有要虐杀他的意思,我就是......有些嫉妒他,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门庭,本该早早发迹做大人物的,可他既没胆色也没血性,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女人,没道理和他平起平坐这么多年,可他就是不明白,倘若我有他那样的条件,我又何至于跟他这么个货色平起平坐,如果我是他,只要我想,我能杀的整个新政府都听我的话” 韩子毅听着龙椿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这女人眼眸亮晶晶的,像只慵懒又嗜杀的猛兽。 “权力不能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龙椿睨他:“为什么?” “你是暴君”韩子毅答。 龙椿嗤笑:“我是暴君?你们这些军阀一旦开拔,不是屠村就是屠县,为了军需,恨不能把老百姓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熬油,我是暴君?” 韩子毅赤裸着上身,缓缓靠在了沙发上。 他眸子里暗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低沉道。 “我不会那样” 龙椿耸肩,不置可否。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不屑,倒也不过多解释,他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你在北平没地方住,和我回天津吧” “好” 龙椿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韩子毅有些诧异:“这么痛快?” 龙椿笑,她心里记挂着天津的生意。 柏雨山要是去了奉天,天津就成了缺口,她得顶上。 北平这边有大黄小丁,一时也出不了大乱子。 是以,她的的确确是该往天津去了。 “住饭店总是要花钱的,住你家里,你总归是不好意思同我做寓公的,我为什么不痛快?” 韩子毅不知龙椿打什么主意,但他挺喜欢她的痛快劲儿的。 于是不疑有他,只问。 “好,那今天就走?” “好”龙椿应下后,又想起小柳儿,于是便道:“小柳儿得和我一起去,她去了不住下人房的,我住哪里她住哪里” 韩子毅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安排” ...... 三个钟头后。 小柳儿抱着一大包点心,并卖手表换来的五百块大洋,迷迷糊糊站在了天津大帅府门前。 龙椿穿着柏雨山送来的一套米色长风衣和米色棉麻长裤。 里面还穿着一件鸡心领的原色羊毛衫。 她一身奶白的下了车后,伸手搂住了小柳儿的细脖子,同她一起看向一片纯白的大帅府。 韩子毅和柏雨山跟在两人身后,彼此都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龙椿搂着小柳儿一回头。 这一回头就看到了韩子毅那半张疤痕交错的脸。 她心里生出一个疙瘩,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原本想同韩子毅说一句,你这个帅府粉刷的未免太白了些。 瞧着跟洋人教堂办白事儿似得,忒不吉利,可看到韩子毅的脸后。 龙椿又觉得......她应该说几句好听话才对,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公馆......修缮的很干净哈” 龙椿这头儿是有心客套,可小柳儿那头,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人客气的意思。 小柳儿拧着眉头,匪夷所思的抬头看向龙椿。 她不知道她家阿姐是不是瞎了。 她老人家怎么能对着这么一片惨白的建筑物,说出“干净”二字来? 她歪着脑袋,有一说一的道。 “阿姐,这哪里干净了啊?这房子离远看着跟发糕似得,离近看又跟大白蛆立正了一样,哪里干净了啊,好怪的啊这个房子......” 小柳儿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赶忙回过头去,不叫韩子毅看见她笑,又着急的对着韩子毅摆手。 “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小,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样子,倒也跟着她笑,的确没把小柳儿的话听进心里。 柏雨山站在一边看情况,闻言又有些忐忑的说道。 “阿姐一向好静,我公馆二楼里的家私都是新的,家里的仆人也都是老人,阿姐和小柳儿过去住,很清净的,韩司令这里家大业大人也多,阿姐要不还是住到我哪里去吧?” 第64章 春(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只看着龙椿。 龙椿伸手在柏雨山脑袋上摸了一把。 “过两天去,这两天有事” 柏雨山闻言,又小心的问了一句。 “什么事?” 龙椿看着他笑:“我写份文书给你汇报吧?好不好?” 这句话说完,柏雨山就红着脸被打发走了。 韩子毅看着柏雨山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腹诽着龙椿身边的这些人。 他只觉得龙椿的这些弟弟妹妹,似乎都各有各的心事。 尤其是柏雨山,这人怪怪的。 他看龙椿的眼神,也不像是个弟弟看姐姐的样子。 韩子毅没有将这番话说给龙椿知道。 他将它们酝酿在心里,小心的揣摩着周围人的情绪。 是以他总是满心的抑郁幽暗,思虑重重。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帅府,又亲自带她看了她和小柳儿的卧房。 龙椿的卧房在三楼处,最里面的一个大套间。 大卧室里有独立的浴室,还有偌大的西洋式弹簧床,以及上面厚的能把人埋进去的鹅绒床铺。 小柳儿的小卧室里也是一般配置,只是面积比大卧室小一些,又少了一张妆台。 两间卧室中间连一道法式拱门,内里互通。 这拱门上头还用石膏金箔做了个葡萄藤纹样的门框子,很有一点西班牙式风格。 说实话,大帅府外头虽然惨白。 但里头,却实在是称得上一句穷奢极欲。 一应家具都是红木,一应玩器都是古物。 这看起来是中国人的宅邸,行动坐卧却都行外国规矩。 英国式样的马桶浴缸,法式同西班牙式的奢靡装潢,无一处不精致高级。 龙椿走进大卧房后,头一眼便看见那张奶油蛋糕似得床铺。 她眉头一皱,觉得不妙。 凡习武之人都知道,这厚褥子软床是最伤腰的。 躺个一半回的不碍事,倘若天长日久的躺下去,那可是要把好汉躺成软脚虾的。 龙椿一叹,对着韩子毅说道:“这床我睡不了,小柳儿也睡不了” 韩子毅睨了一眼床铺,不晓得龙椿不满意在哪里。 这床是他特意着人铺的,床上用的东西都跟他爹生前一个规格。 但此刻龙椿说不行,他倒也不恼,只轻声问。 “雕花不好?还是样式不好?这床是正经木头做的,上海工匠的手艺,你睡一夜试试,不好再换,怎么样?” 龙椿笑,深觉韩子毅心细。 “不是我挑,你把褥子床垫都撤了吧,留个席子床单就行,睡软床伤腰,我和小柳儿都睡不了” 韩子毅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 龙椿是习武的人,她虽然没有门派出身。 但她那一身千锤百炼的血肉,也的确是经不起娇养的。 他低下头一笑:“我疏忽了,冬冬,你带老妈子上来收床,再叫后厨做些......” 说到这里,韩子毅又去看龙椿:“吃什么?” 龙椿打了个哈欠:“上车饺子下车面,吃面,码子不要素的,都要肉” “行” 说话间,韩子毅刚才喊的那一声“冬冬”,就把冬冬给叫来了。 龙椿看着小跑来的丫头,一时乐了,这丫头她见过。 上次她在韩子毅的房间里睡觉,就是这个丫头给她拿的汽水点心。 龙椿笑着挑眉,看着这个膀子圆圆脸也圆圆的丫头一笑。 “还记得我吗?” 冬冬穿着一件青花染色的七分袖上衣,领口的盘扣系的利利索索。 下身的黑布裤子也很干净,只是浣洗的次数多了,膝盖处就有些发白。 这丫头人圆也就罢了,偏还换了新发型,剪了个短发蘑菇头。 这一个蘑菇头配上她的圆脸圆肩膀,看着就十分喜人了。 她听了龙椿的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嘴里也没有别的客套话,只叫了一句。 “太太” 龙椿被这一声太太逗笑,莫名就对这丫头有种天然的好感。 于是她像上次一样掏大洋给她,然而上次她没要她的钱,这次也是一样。 龙椿不解:“傻的吗?给钱还不要?” 冬冬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柳儿站在龙椿背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小丫头。 韩子毅见冬冬腼腆的说不出话,便从龙椿手里拿过了钱,亲自交到了冬冬手里。 “太太给就拿着” 冬冬抬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太过清澈透明的一双眼睛,反倒叫人看不出情绪。 “谢谢少爷” ...... 龙椿跟着韩子毅在一楼饭厅吃了饭后,就回到三楼卧室准备睡觉了。 她困的很,这几天从天津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天津,她一直都睡的不好。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撤了,剩下的就如龙椿所言,只一层席子和床单。 龙椿猫似得的团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防身的枪。 另一边小柳儿吃饱了饭后,就满公馆的转悠起来。 韩子毅在司令部里还有很多事情积压。 他每次去北平找龙椿,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间。 小柳儿看韩子毅走了,是以便逛的更放心大胆了些。 她走过公馆后院的大花园,看到了那些开败了的蔷薇,还有已经变成深绿色的爬山虎。 秋园没有夏园好看,小柳儿看了个兴致缺缺。 她觉得大帅府的园景跟柑子府比起来,真是差了一个天上人间,次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柑子府的秋日后花园,那叫一个果树飘香,金桂满堂,简直要香死人了。 她叹着气,背着手转身往公馆里走去,打算再去视察一下公馆内部。 可她刚一进去,就看见冬冬抱着一身男人穿的军装,正低着头窸窸窣窣的。 第65章 春(六十五) 待她走近后,才瞧明白冬冬在干什么。 冬冬一边坐在红木楼梯上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的缝补军装。 小柳儿是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她两步走到冬冬面前,单刀直入的问。 “小妹,你哭啥?” 冬冬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让她想起了后厨老妈子们说的闲话。 那老妈子说:“司令的大太太住进来了,还带了个丫头,估计是陪嫁,说不准这个丫头以后就要给司令做姨太太了,我看那丫头吃饭的时候,麻麻利利给大太太夹菜,殷勤的哦,八成也是个人精!” 冬冬暗恋韩子毅多年。 打他远赴日本之前,冬冬就已经爱上了这个长着一双忧郁眼眸的三少爷。 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给韩子毅做大太太的,最多也就是姨太太。 但她又想,姨太太也是好的。 她悄悄爱了他这么多年,姨太太,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可是事到如今...... 龙椿这个大太太住进了帅府不说,还带来了一个预备给韩子毅做小的丫头。 她彻底没有指望了。 今天她老远看着小柳儿,就觉得小柳儿手长脚长,盘靓条顺。 小柳儿身后还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的也比一般丫头好很多。 她觉得小柳儿比自己漂亮一点。 即便自己为了让韩子毅注意到自己,还特意去剪了时兴的短发。 小柳儿也还是比短发的自己,漂亮一点。 冬冬睨了一眼小柳儿,心里憋屈的说不出话。 于是便低下头去,接着抽泣,接着补军装,怎么都不理她。 小柳儿作为一个被大混混养大的小混混,平时也是很有一点霸道的。 她见冬冬不讲话,一着急就拍了拍冬冬的脑袋。 “你说话呀!阿姐不是给了你钱吗?你不高兴就买吃的去呀,吃了就高兴了,我听说天津有个叫蛤蟆吐蜜的点心,你领我买去,我掏钱买两份,好不好?我没怎么来过天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 冬冬本来就伤心,压根儿也听不进去小柳儿的话。 可这个没眼力见的死丫头,居然还敢出手拍打她? 她是狗吗? 她怎么能拍小狗似得拍她? 俗话讲,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 冬冬红着眼拿起针,扬手就把针扎到了小柳儿漂亮的脸上。 “你再说!你再说!” 冬冬气急了,小柳儿也没防备她。 是以冬冬这一针,竟直接扎到了小柳儿刚拆了纱布的左脸上。 小柳儿那左脸恢复的相当好,几乎看不出疤痕,甚至连泛红也只是淡淡的。 小柳儿挨了扎,倒是不惊慌。 不过这也是废话了,她跟着龙椿过日子,打小儿见过的血腥场面不计其数。 要是让人戳一针就吓破了胆,那她也活不到现在。 小柳儿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完之后又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血珠。 紧接着,她就火了。 小混混,也是混混。 虽然杀伤力不比大混混。 但对付冬冬这个圆滚滚的怀春少女,小柳儿这个小混混,也是够用了。 ...... 傍晚时分,龙椿睡的饱饱的醒来了。 她今天这个觉睡的很好,四五个小时里都无人打扰。 整个大帅府安静的诡异,像是特意为她关闭了嘴巴。 龙椿舒舒服服的起了床,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把脸。 正预备下楼去找吃喝时,却看见了一个奇景。 一楼大堂里,小柳儿被一群老妈子围在中间,一人一句的数落着。 小柳儿平时在柑子府里,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处境。 柑子府里从没人给过她脸色看,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尤其是嘴上厉害。 可这样脾气的小柳儿,此刻居然就站在那里让人说她,一句嘴也不敢回。 这事儿,就很神奇。 龙椿穿着羊毛衫,软软呼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的走到人群中间,又不动声色的将小柳儿护到身后。 本来还群情激昂的老妈子们,见了她后,竟是统一的一噤声,一句话也没有了。 龙椿揉了揉脸上睡出来的枕头印子,带着笑容,和颜悦色的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从外地嫁到天津的老妈子最先接了话,她很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 “太太啊,你这个丫头好厉害呀,头一天进公馆就打了司令的......” 这个老妈子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龙椿一巴掌。 一声脆响过后,龙椿还是笑着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太饿了,没来得及给你们立规矩,是我不对,现在补上,以后我问话,你们只讲重点,谁把谁怎么了,结果怎么了,三句话之内把事情讲清楚,不用添油加醋,也犯不上挤眉弄眼,我不爱听,也不爱看,听懂了吗?” 那挨了巴掌的老妈子,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简直像是被铁棍敲了头。 龙椿后面说了什么,她竟是一句也没听清。 她刚想捂着脸叫嚷,就被身后一个老妈子拦住,小声劝道。 “别说话呀你,这个太太不是一般的厉害,你小心被赶出去啊,这个时节事情不好找的,日本人天天在外面晃,你孩子还要念书呀” 外地嫁来的老妈子听了劝告后,真就不敢再出声了。 龙椿立完了规矩后,一个面相沉稳的老妈子站了出来,平声静气道。 “柳小姐跟冬冬生了口角,冬冬扎了柳小姐一针,柳小姐就扭断了冬冬两条胳膊” 小柳儿在听到扭断了两条胳膊的时候,很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 她觉得自己冤枉。 龙椿回头看她,只问:“是这么回事儿吗?” 小柳儿脸色不好,却不犟嘴,只有一说一的回话。 “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只想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但她吓疯了,扑腾起来搡我,然后我一用力她一挣,就把胳膊撅折了” 龙椿原本是想笑的,因为小柳儿的措辞真的很喜感。 但她忍住了。 第66章 春(六十六) 作为一个杀手,龙椿本身是没什么人情味的。 那丫头无非是断了两条胳膊,又没死,这实在没什么可叫人同情的。 柑子府里谁没断过个胳膊腿儿啊? 至于为着这点破事儿围着小柳儿骂吗? 龙椿心里觉得这是个小事,但又不想让眼前这些老妈子们觉得,她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坏蛋...... 想到这里,龙椿十分实在的看向那位回了话的老妈子。 “那怎么办?” “啊?”老妈子不解。 龙椿叹了口气:“撅都撅了,怎么办呢?” 老妈子张了张嘴,拿不准龙椿是不是要她做主的意思。 冬冬她妈原来是帅府的凉菜师傅,但她老人家走的早。 孤零零留下一个冬冬,七八岁上就在帅府里干活了。 冬冬几乎算是帅府里的家生丫头,府里年长些的老妈子,都将她当半个女儿养的。 老妈子低下头想了想。 “冬冬看大夫接骨的钱......” 老妈子这头刚一点拨,龙椿就恍然大悟的明白了过来。 对噢! 打了人赔钱不就完了么? 她实在是杀人杀多了,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在龙椿的人生里,极少有这种轻飘飘的,需要善后的斗殴事件发生。 这就导致她压根也不知道,这打了人之后该怎么处理。 龙椿听了老妈子的话后,心里安定许多,她回身拍了一下小柳儿。 “去楼上把支票本子拿下来,我开五千块给冬冬,你亲自拿钱去医院探望她,给钱的时候要道歉,听到没有?” 小柳儿动了动嘴唇,也不敢再顶嘴。 “听到的” ...... 晚上十一点一刻,韩子毅回到了帅府。 他回到家的时候,龙椿正坐在饭厅里吃宵夜。 偌大的一个珐琅彩圆桌在她身前,偌大的一个矩形水晶吊灯在她头顶。 此情此景之下,往日看着挺拔高挑的龙椿,忽然就变得娇小可怜起来。 她手里捏着一只油汪汪的大闸蟹,正不得法门的给它做着开膛手术。 半开膛的肥螃蟹,蟹膏顺着蟹壳溢出。 龙椿指尖沾满了黄灿灿的蟹膏,是以她只得做一会儿手术,就舔一下手指,丝毫不浪费的。 韩子毅没有惊动她,只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一时觉得她吃相娇憨,像个孩子。 一时又觉得她拆蟹凶狠,像个屠夫。 龙椿吃完了一盘八只的膏蟹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她想,螃蟹这玩意儿看着块头大,但三拆两拆后,也就不剩什么了。 但味道很好,鲜甜有吃头。 她抬头冲着餐厅另一头叫了一声。 “那个......诶?叫什么来着?” 守在餐厅外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随即探出脑袋来看龙椿。 “太太叫我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我是叫你呢,你叫什么?” “回太太话,我叫小敏” 龙椿弯着眼睛:“哦,你好呀小敏,这个螃蟹还有吗?有的话就再拿一盘过来吧” 小敏闻言就愣住了。 她低头看向蟹尸高筑的桌面,又想起龙椿晚饭足足吃了两碗捞面,并半只盐水鸭子,还有一屉花生仁儿桃酥。 这会儿宵夜,她又吃了八只螃蟹。 这样吃了一天下来,竟然......竟然还没吃饱吗? 小敏半张着嘴,一时忘了忌惮这个打了老妈妈的大太太。 龙椿脸上的笑容异常亲切,亲切到小敏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 “您......不撑吗?” 龙椿笑:“不撑的” 小敏咽了口唾沫,想起她娘给她讲过的旧故事。 她娘说她们村里最穷的那几年,有人饿坏了,就拼着命杀去地主老爷家抢吃抢喝。 等抢到地主家里的肥鸡肥鸭后,这帮饿急了的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结果一下子吃猛了,一帮人当场就撑死了。 小敏今年才十五,还是刚被买进帅府的丫头。 她眨巴着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很是担心的看着龙椿。 “太太,不要再吃了,会出人命的......” 韩子毅站在龙椿背后,听着这小丫头担忧的语气,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他这头儿一笑,龙椿那头就察觉到了。 龙椿回头看他:“咦,你回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罢,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小丫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去拿螃蟹吧,我今儿也一天没吃了,再让冬冬送碗面过来” 单纯的小敏闻言,便老老实实的回了话。 “冬冬姐胳膊断了,住医院去了” 韩子毅“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小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大太太的丫头打了冬冬姐,司令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那这个事儿,或是太太自己说给司令听,或是冬冬姐回来说给司令听。 自己跟这儿说什么呢!? 这不当面给太太上眼药呢吗? 这时候,小敏终于想起来了老妈妈们的告诫。 大太太是会打人的,一巴掌下来,给苏妈妈的头都扇肿了半个。 这个单纯迟钝,又格外慢半拍的丫头。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敏抬头看看韩子毅,又低头看看龙椿,忽然就有些汗流浃背起来。 韩子毅一脸好奇的看着小敏,等着她回话。 龙椿则专心的嗦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没听见小敏当面告发小柳儿的话。 小敏慌得舌头都不利索了,生怕龙椿要站起来抽她,她眼泪汪汪的道。 “我......我不知道啊......” 龙椿听了这话,奇怪的一歪脑袋。 “你下午不在么?哦,你好像是不在” 说罢,龙椿又扭头看向韩子毅,一脸坦然道。 “小柳儿和那个冬冬闹着玩儿,给人把膀子撅折了,我给了她钱,让她去赔礼道歉了” 小敏闻言十分震惊,太太这就认了? 她......她就不害怕司令生气吗?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倒不惊讶,他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接着问道。 “玩儿什么能把膀子撅折?” 龙椿没看到细节,更不清楚冬冬为什么会出手伤人,于是只大概说道。 第67章 春(六十七) “不知道,可能小柳儿劲儿大吧,前些日子我在家和......在家里试枪,她跑过来要玩,我怕走火不叫她玩儿,结果她就上手抢,抢着抢着就推了我一把,我当时差点就让她推个趔趄,小崽子力气可大了” 说话间,龙椿只是一副与人闲谈的懒散姿态,仿佛根本不怕被韩子毅问责。 小敏将龙椿的姿态看在眼里,又一路小跑进了后厨。 她将一进去,就一边让大师傅给司令下面,一边接受老妈子们的审问。 一个老妈子问:“司令晓得太太的丫头把冬冬打了吗?” 小敏憨憨的点头:“晓得了!太太自己说的!” 老妈子们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三五成群的开始说闲话了。 “啊呀?这个太太什么来路呀?怎么这么硬气的?进婆家第一天就这样动手动脚,也没听说天津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龙呀?是不是外省人呐?” 话毕,另一个老妈子又紧凑的接上。 “不能呀,中午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板板正正的北平口音,外省人讲话要么带点东北腔,要么就是咿咿呀呀的南方话了,还能外省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老妈子们又齐齐回头看向小敏。 “少爷晓得她的丫头打人了,说她没有?” 小敏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太太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司令,说起话来气定神闲的,可自在了” 老妈子们闻言,又齐刷刷的皱了眉头。 如今的帅府里 ,死了原有的老爷夫人和一众姨太太,只余下一个三少爷。 且这位三少爷,还是个成天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几乎不管公馆里的事情。 是以她们这些老妈子,现下过的日子是非常休闲的。 她们既不用伺候那么多人吃吃喝喝,也不用因为人多,整日忙前忙后,送茶送饭。 在龙椿进到帅府之前,她们就已经紧张起来。 在她们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迎来女主人的。 因为根据经验来讲,大多数嫁入豪门的大小姐,事儿都不是一般的多。 老妈子们脸色阴沉,觉得龙椿八成是个狠角色。 她们想,倘若龙椿不怎么在韩子毅跟前得脸。 那她们如今这个懒散的日子,就还能过的下去。 可现在听话听音,这位大太太,怎么好像不大看司令的脸色呢? 静默之后,老妈子们又齐齐的一叹气。 其中一个祖籍上海的老妈子,十分嘴碎的叹了一句。 “哎哟,没搞头了,闲吃大洋的日子没得过了,我看这个大太太泼的很,咱们少爷打小就关照冬冬的,现在么,冬冬挨了打他也没话,我看要么是这个大太太勾搭男人的手段厉害,勾引的司令都忘了小冬冬了,要么就是她娘家硬气,司令才不敢跟她拍桌子” 小敏端着螃蟹和面进了餐厅,心里还在回味着老妈妈们的话。 她年纪还小,还不懂老妈妈们对于帅府局势的见解。 她一面将面放在桌子上,一面又小心翼翼的去看龙椿。 此刻龙椿已经擦干净了吃螃蟹的手。 她整个人半摊在西洋雕花的餐椅上,嘴里还咬着一支大重九抽吸。 她抽烟吐烟只靠唇齿配合,完全不用手辅助。 一片烟云里,龙椿发现了偷看她的小敏。 她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元给她。 “这个给你” 小敏两只手捧着银元,傻乎乎的一低头。 “这......” 龙椿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对着桌子上的烟缸轻巧一弹。 烟灰簌簌而下时,她又颇温柔的一笑。 “拿着买好吃的去吧” 小敏看着烟云中的龙椿,忽而觉得这个大太太,似乎并不像妈妈们说的那样凶神恶煞。 小敏捏着银元,又去看韩子毅的脸色,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拿这个钱。 然而韩子毅并没有看向她,他正忙着吃龙椿剩下的螃蟹尸体。 龙椿吃螃蟹没耐心,钳子腿儿上的肉都没剔出来。 甚至有些肚子里的蟹肉也没吃尽,只是把黄儿嘬了。 龙椿对着小敏摆摆手:“你睡觉去吧,别候着了,没那么大规矩” 说罢,她就又拿起一只刚出锅的螃蟹,两手一掰的开始分尸。 韩子毅嘴里咬着一个螃蟹腿,见她拆蟹拆的笨拙,便含糊道。 “你放着我给你拆” 龙椿闻言不置可否,顺手就把掰开的螃蟹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接过螃蟹后,先是拔了八只蟹脚,而后又掀开了蟹脐。 再拿起面碗上的筷子,就开始来来回回的剔蟹肉。 片刻后,八只螃蟹就被韩子毅拆了个精光。 龙椿面前也堆起了一座蟹肉小山。 韩子毅把蟹肉和蟹膏放进小碗,又把螃蟹盘里的姜丝醋浇了上去。 弄完了这些,他又推了推龙椿的手。 “快吃,这东西一凉就腥” 龙椿没跟他客气。 她拿起瓷勺端起小碗,吃米饭似得吃起了蟹肉,也没问一句韩子毅要不要吃。 韩子毅似乎也不在意她的不客气。 他伸手端过面碗,又就着龙椿吃剩下的螃蟹,呼哧呼哧的吃起了面。 一顿饭过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给自己点了第二根烟。 韩子毅这碗面吃的扎实,一时觉得肚里有些撑,就懒洋洋的不想动。 见龙椿抽烟抽的舒服,便也犯了瘾头。 “给我也点一根” 龙椿“嗯”了一声。 抬手就把自己嘴里刚点着的烟给了韩子毅,又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取了新的点燃。 此刻夜深人静,烟雾缭绕。 韩子毅和龙椿齐齐坐在餐桌边,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烟。 静默之间,韩子毅侧过头去看龙椿,问。 “为什么跟我来天津?” 龙椿很敷衍的一笑,仰头去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不是跟你说了么,住饭店要花钱” 韩子毅轻哼:“你是不是要亲自去劫何明砚的烟土?” 龙椿惊讶:“嗯?这么偏门的消息你也知道?” 第68章 春(六十八) 韩子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刚吃饱了面条,让他脑袋发晕。 又或许是刚抽饱了尼古丁,让他有些飘飘然。 他忽而伸手捏上龙椿的腮帮子,一下一下扽着她的脸肉。 他的力道不大,近似提小狗脖子的那种力气。 龙椿咬着烟,没觉得疼,就也不挣扎。 她眯眼看着韩子毅,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何明砚是个大军头,八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乌兰察布。 他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种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大烟地。 全中国的军阀都知道何明砚是靠什么发的家。 每年从乌兰察布运出来的烟土板子,全部都是以吨为单位的。 这些烟土源源不断的输送全国,数不清的银元大洋,便也源源不断的落进何明砚的口袋。 何明砚有兵,有钱,有乌兰察布这块地盘。 即便是比他兵多的军阀,也轻易不敢招惹这个烟土大王。 他老人家如今在乌兰察布的地位,也就跟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差不多了。 龙椿想劫他,是件很有勇气的事。 但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椿是很想做一下这个勇夫的。 别人看何明砚是有兵有钱的烟土大王。 但龙椿看何明砚,却只觉得这厮简直是乌兰察布草原上的超级肥羊。 龙椿本以为韩子毅会出言劝她,不要去招惹着这种量级的大军阀,他没法儿给她善后。 可谁知,他只是掐着她的脸说。 “我也想狠狠掐你一下,可我下不了手” “啊?” 龙椿疑惑的呛了一口烟,咔咔咔的咳嗽了几声。 韩子毅见状便放开了留恋在她脸上的手,转而拍向她的后背。 龙椿不解的看向韩子毅,她这头儿想着要和他谈生意,他却想掐她脸? 难道他还在跟他记仇么? 毕竟......她的确是在韩子毅这张脸上造了不少孽。 龙椿心里琢磨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发觉此刻韩子毅看她的眼神,有些缠绵太过了。 这厮的眼神。 湿漉漉的吓人。 龙椿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不知为何,她觉得现在的韩子毅看起来有点可怜。 就好像不论自己说点什么,他都会听的落下来泪来。 好荒唐的一个神情。 龙椿想,这厮真是有些难缠。 自己还真不能拿糊弄傻小子那一套糊弄他。 她得顺着他说话,才好达成目的。 “那我给你掐一下,你帮我抢何明砚好不好?” 韩子毅听了这话,笑的不冷不热。 “我说了我狠不下心,就代表我只是不想,不是不能,你不要拿这个跟我讲条件” 韩子毅的表情有些执拗,似乎很烦龙椿跟他谈交易。 龙椿看着他这副表情,心里顿时起了一把无名火。 自己为他除掉了爹和大哥,让他上位,又因为他的原因被人抄了家,赔上了柑子府。 时至今日,他还不耐烦上了? 龙椿盯着韩子毅,眼底的平常笑意渐渐褪去。 “你要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 韩子毅顶着那张满是疤痕的左脸,又用那双带着疲惫和倦的眼睛看着龙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眼眶都有些酸涩发疼了,才收回目光。 “我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拿任何东西跟我换,我都会无条件帮你” “我的意思是,不要拿你自身跟我做交易,我不喜欢这样,我今天想捏你的脸,就拿帮你抢何明砚这件事来和你做交易,那明天我想跟你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只要找个更大的人情出来,就真能近你的身了?” 韩子毅说着说着,忽然就气馁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向龙椿。 “别这样好不好?”他问。 “别这样,好吗?”他又问。 韩子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龙椿将最后一口烟吸完,她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又腾出手来,捏起了韩子毅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我们结婚,不就是交易么?你矫情什么?” 韩子毅平视着龙椿的眼睛,只同她对视了片刻,就莫名躲闪起起来。 他想扭开脸,却又被龙椿死死捏住下巴。 他没法子似得叹了口气,坦诚道:“我没出息,我爱上你了” 龙椿闻言,没忍住的笑出了声,还刻薄道。 “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就是爱了?你才认得我几天,晓得我是什么人?这么轻易就说出口的爱,是不是太廉价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表情有些破碎。 “我没觉得廉价,那个教书的爱你爱的很高贵吗?高贵在哪里?” 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可龙椿却十分认真的想了想。 “他人好,不屑撒谎的,所以他说爱我,那就是真的爱我了” 韩子毅听了这话就气笑了。 “我对你撒过谎?” “那倒是也没有” 韩子毅低笑,也不再争辩。 “我不跟死人争,但我不是个扯谎撩闲哄女人的人,你说的对,我认得你没几天,但你认得我不也没几天么?今天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聊吧” 龙椿深深看着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问:“你究竟看上我什么?还是心里空的难受,着急找个同伙?” 韩子毅摇头,捏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又强迫她舒展开手心,让自己手心的枪茧,和她虎口的刀茧磨蹭在一起。 这动作亲密堪比交媾,龙椿难受的直皱眉。 “察哈尔那天晚上,我喝了鹿血酒,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妓馆里混,我说我不至于,我现在也还是这句话,我不是耐不住寂寞,我真不至于因为寂寞就和人交心” “为什么是我?” 韩子毅在她手心划拉一下,龙椿打了个冷颤。 “因为你有心” 龙椿的手被韩子毅握的发烫,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何以见得呢?” “那天在赤峰你替我挡枪” 龙椿摇头:“当时换做我任何一个弟弟妹妹,我都会挡” 韩子毅抬眼轻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有心,即便你当时没把我当做你的男人,但你至少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吧?” 龙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韩子毅只看着她微笑,平静道。 “我第一次被人当做自己人,我好高兴,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既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第69章 春(六十九) 韩子毅说完了话,见龙椿沉默下来,便晓得是她听进去了。 这之后,他也没有接着逼问她,问她要一个结果,只由着她沉默。 他松开了她的手,又站起身来走到餐边柜前,闲适的倒水泡茶。 随着水流声汩汩,韩子毅又问道。 “你要劫何明砚,可以,但你预备怎么劫呢?是劫他的烟土,还是直接杀到他老巢去?” 龙椿望着他泡茶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温热。 然而她并没有在这股温热上留恋太久,一张嘴就破开了眼下这种过于“两口子过日子”的奇异画面。 “小劫,慢慢劫,等他发觉不对劲了,你再带着你的兵去打他” 韩子毅闻言一挑眉。 他觉得龙椿这一句话,简直比得上他在司令部里开一个月的会了。 他将手里的热茶递进龙椿手里,当场拍了板。 “话糙理不糙,咱们就这么干” ...... 夜里一点半,龙椿和韩子毅从帅府书房里走了出来。 两人窝在书房里有商有量的构想了一番作案手法。 期间龙椿又吃了几个点心,韩子毅又泡了几杯热茶。 等一切商量好后,韩子毅便回了三楼右侧的大卧房睡觉。 龙椿则回了三楼左侧的大套间休息。 两人分别之际,韩子毅站在昏黄幽暗的公馆走廊里,对着龙椿说了一句。 “晚安” 龙椿早也困了,她打着哈欠点头,随意的摆摆手。 “好好,你也晚安” 韩子毅目送龙椿回了房间,眼底的神色幽暗而深邃。 龙椿关上房门的刹那,韩子毅无声落了一滴泪。 他落泪的原因无有其他。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很好。 他曾很多次对着白梦之说过晚安。 彼时他得到回应是,她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又小声的回话说。 “......晚安” 那时白梦之的神情,是见外且恐惧的。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对她做错了什么。 在天津近十年的少年时光,在日本那四年的求学岁月,他不间断的眷恋着她。 他爱她,几乎爱成了一类执迷。 可她并不明白,也不愿去明白。 他因为她的不明白,被伤害的太过彻底。 现如今他爱上龙椿,他没有对她撒谎,他的的确确是爱上她了。 他爱她冷酷之下的那一点真心,就这一点真心,便能让他觉得。 原来在这冰冷荒凉,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竟还有这样晶莹温暖的东西。 他是个痴人,也是个纯人。 他爱上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他拿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唯有被刺穿伤透后,他才肯回过头来看看自身。 他不会去报复他爱过的人。 他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伤心,伤心的够了。 便带着结痂发痒的伤口,忍痛站立起来,重新再去生活。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这样的人。 ...... 龙椿回到卧室的时候,小柳儿正窝在她的大床上看一本小人儿画册。 小姑娘将书页儿翻的哗啦哗啦响,只挑拣图画漂亮的页面观看。 此刻的小柳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的头发毛绒绒的窝在枕头里。 周身还散发着洁净的香皂气味,和一点少女独有的体香。 龙椿习惯独睡,小柳儿知道这个规矩,可今晚......她有点不想遵守规矩。 今晚是小柳儿第一次离开北平,住进旁人家里的日子。 她刚才一个人在小卧室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于是就跑到龙椿的大卧室里来了。 龙椿看她躺着也不意外,只带着一脸疲倦的笑意坐在了床边。 小柳儿见龙椿没赶她,便笑嘻嘻的将脑袋顶在了龙椿大腿上。 她捧着书,献宝似得递到龙椿眼前。 “阿姐你看,这个是柏哥给买的,他托他手下那个小月亮送来,说这个书可好看了,里面还有小人儿打架,哦,对,柏哥还送了两大桶咖啡奶糖,还有一个电话机,还有七八套衣裳,有阿姐的也有我的,我今天去医院的时候,出门就碰见小月亮了,就把这些东西都抱回来了” 龙椿低头去看画册的封皮,见上面写着《玉真大侠记》,心里顿时兴致缺缺。 早几年的时候,龙椿也是爱看武侠小说的。 但自从看到书里写一个轻功盖世的大侠,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后。 她就不爱看了。 她觉得写这样小说的人,是在拿她当傻子糊弄。 倘若有朝一日她见了这个作者,依着她的脾气,她定会抓住这人。 让他自己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如若他飞不起来,她就当场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叫他永远都不敢再写这种误人子弟的书。 当然,她那天躲在后花园里,自己尝试着左脚踩右脚起飞的事。 她肯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其他人的。 龙椿想着想着就笑了一声。 恍惚间,她突然闻见了小柳儿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就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明儿找人把电话机装床头吧” 小柳儿闻言点头:“我知道的,明儿一早就去,阿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啊?明天我再去小卧室里睡好不好?” 龙椿知道她初次离家,心里难免不安,于是便笑着点头。 “好” 小柳儿得了准许,立时就开心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又伶伶俐俐的跳下了床。 “我去给阿姐端洗脚水!” 待龙椿洗完脚刷完牙后,两人就一起香喷喷的钻进了被窝。 关了灯后,小柳儿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仍是不能安眠。 于是她便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进了龙椿的被子里。 龙椿已经快要睡着了,感觉到小柳儿这个不老实的举动后。 她有些好笑的一叹气,翻身就将小柳儿连人带被的抱进了怀里。 “快睡,再不睡明儿罚你蹲马步” 小柳儿被抱舒服了,她傻傻的一笑,觉得这样睡觉很踏实。 “已经睡着了的,不用蹲马步的” 龙椿微笑,再不回话。 ...... 翌日清晨,七点一刻。 韩子毅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蓝色军装下了楼。 第70章 春(七十) 一楼的餐厅桌上摆好了早点。 大瓷盆里的甜豆浆,小沙煲里的香米粥,并两碟现炸的大油条。 再有七八样小菜,和两屉豆腐肉的大包子。 韩子毅坐在桌前等了片刻,见龙椿迟迟不来,便先一步动了筷子。 谁知他这头儿刚夹了个包子,龙椿就一身热汗的跑了进来。 龙椿见他坐在餐厅里,别的小丫头又正忙着打扫,便对着他一挥手。 “你去给我拧个毛巾来,热死我了” 龙椿上身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棉麻衬衫,下身则是同材质的黑色肥腿九分裤。 棉麻衬衫的两个袖子被她撸了起来,九分裤的裤脚下,也露出了两只绑腿沙袋。 韩子毅看她一身装扮,一时想不到她大清早的干嘛去了,故而愣着想了一会儿。 龙椿见他不动,便又道:“......你发什么呆?” 韩子毅闻言醒了神。 他“哦”了一声,搁下夹包子的筷子,就起身拧毛巾去了。 龙椿则大爷似得瘫在了餐椅上,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 韩子毅拧好毛巾回来的时候,龙椿正端着大盆喝豆浆。 小敏站在一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正放着用来分豆浆的瓷碗瓷勺。 韩子毅看着龙椿喝豆浆的样子一笑,又怕她喝急了呛到,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慢点喝,先擦脸” 龙椿一口气喝了半盆豆浆,这才觉得不渴了。 她回手接过韩子毅递来的毛巾,就开始用一个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给自己擦起了脸。 韩子毅拿过她面前的豆浆盆,又伸手拿过小敏端来的小瓷碗。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分豆浆,一边低声问。 “大清早出去卸车去了吗?这一身汗” 龙椿笑着擦好了脸,伸手就拿过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挣那块儿八毛够干嘛的?我跑步去了” “跑步?” 说话间,韩子毅将沾包子的醋碟儿推到龙椿面前。 谁知龙椿又伸手给他推了回去,只说。 “我吃包子不要醋,你蘸你的不管我,我这两天老觉得身上肉松,就想着出去跑跑” 韩子毅拿起包子蘸了一下醋,又问:“跑了多远?” 龙椿一边嚼包子一边回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三十里?我沿着海河跑的,从早上四点跑到现在,再慢也有三十里了”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三十里?四点就起来了?” 龙椿点头又叹气:“嗯,现在不行了,以前我腿上绑重沙袋,能一气儿从北平跑到天津来,上午跑开,夜里就能到,今儿还没拉长线呢,就先出了一身汗,真见老了” 韩子毅眨了眨眼,低头去看龙椿桌下的腿。 那双笔直漂亮的小腿上,的确是绑着两只沉重的沙袋。 韩子毅看的皱眉,只说:“别猛着跑,再岔了气”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而后又是一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早先跟着讲武堂退下来的教头学身法的时候,那真叫受罪,胳膊上吊着沙袋蹲马步,大太阳地里,回回都给我蹲的两眼发黑,还不敢往下倒,地上全是教头撒的屎尿,倒下去就糊一身,蹲一天之后身上那个味道,啧,吃饭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还有练腿的时候,教头让光脚踢钉板,不能不用力,也不能踢不准,不用力就挨教头的踹,踢不准锈钉子就把脚心扎穿了,再一感染,日后别说练腿了,走路都够呛” 龙椿说笑话似得说了一大堆,韩子毅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有些难受的赞她:“怪不得你身手好,原来还遭过这样的罪” 龙椿笑笑:“其实这也没说的,外人只见我吃肉,不见我挨打,只以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拉扯起了柑子府,还总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瞧不起我,我每次听他们说女人不能这样,女人不能那样,我就很想把他们抓来踢钉板” 龙椿带着揶揄的话音刚落,韩子毅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温暖的,宽厚的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她发丝之间。 这动作缠绵的,简直有些轻怜蜜爱的意思了。 “以后再有人说你,我替你出头” 韩子毅说这话时,眼神过分认真。 龙椿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是恍惚了一下。 爱和保护之于她,滋味实在太陌生。 在龙椿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是她去保护别人,也从来都是她先去爱人。 如今韩子毅这番直白赤裸的,双手奉上的爱意,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招了。 昨天夜里,她还在质疑这厮张嘴就来的“爱”,可一夜过去,她好似又不那么质疑了。 因为韩子毅说,她值得一爱。 或许在爹娘那里,她是个不值得一爱的赔钱货。 但在韩子毅眼神里,自己仿佛一下子就从赔钱货,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被人怜爱,原来是这种滋味? 龙椿有些不舒服的将包子全都塞进了嘴里,假装自己嘴巴被填满了,没有空去接这句话。 大嚼两下后,她又急忙扭过脸去抓下一个包子。 生怕拿的慢了,就被韩子毅看穿窘迫。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无措和逃避,笑的十分不着急。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脑袋,心想。 不错,让摸头了。 已经算是很好的进展了呢。 ...... 早饭过后,韩子毅出门去了司令部。 龙椿则回了卧室洗澡,洗完后,她又从房间里的果盘上拿了一个大苹果吃。 小柳儿办事一向利落,床头旁的电话机已经装好,只是不见她人。 龙椿一边吃苹果一边去看那部绿色的电话机,又手欠把上面的“美达牌”标签纸给撕了。 她这头刚撕完,电话铃就猛地响了起来。 龙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都差点掉了。 她提起听筒,搁在耳边“喂”了一声。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轻笑:“阿姐” 龙椿嚼着苹果,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即又补了一句:“说事儿” 第71章 春(七十一) 龙椿话毕,柏雨山就开始汇报工作。 “阿姐要的枪和子弹都放在公馆二楼,我走之后,公馆里的仆人都还在,活计上留了小月亮听门,还有四箱破片手榴弹,都在我卧室床底下,密码是阿姐生日” 龙椿咬着苹果点头:“好,不错” 柏雨山低低的“嗯”一声,又问:“阿姐这次带谁去?” “小柳儿和大黄,还有大黄教出来的崽崽们”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 “阿姐,要不......我带着他们去吧?” 龙椿自顾自的坐在床边摇头。 “不要,你有你的事情” 说罢,龙椿又一皱眉头,觉得柏雨山有点奇怪。 “你最近怎么老叽叽歪歪的?” 柏雨山独自站在幽暗的公馆里,指节泛白的捏着电话听筒。 窗外的万年竹被日光照出影子,正摇摇晃晃的趴在他背上。 “阿姐,小杨没了,朗霆走了......我......人活着太无常了阿姐,我不想去奉天,我不想离你那么远......我真的不想”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可龙椿闻言却只是笑。 “我这还没死呢,你怕什么?” 柏雨山难受的皱着眉头。 “何明砚是大军头,万一韩子毅临阵倒戈做空了咱们,到时候咱们怎么收场?还有......” 龙椿完全不想理会柏雨山这种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的话。 她将手里的苹果核咬进嘴里,连着苹果籽儿一起嚼巴嚼巴吃了。 又紧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 “雨山” “我听着呢” “不行阿姐给你找个婆家,你嫁人过日子去吧” “......” “咱家是头一天做这个生意的吗?怎么咱们处了快十年了,我还得给你做这种思想工作呢?” “......” “给杨梅看病的钱,给朗霆娶老婆的钱,给小柳儿添嫁妆的钱,给咱俩和小孟儿养老的钱,给大黄小丁买房子置地的钱,这些钱都他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哪天掉的呢?我怎么没看见?你见着了吗?下回再掉咱姐俩儿可得赶紧端个盆去接啊,不然以后受穷就可怜了” “......” 说到这里,龙椿咽下了嘴里嚼的稀碎的苹果核苹果籽儿。 她的眉眼冷淡下来,凶狠而平静的呵斥道。 “你赶紧给我滚到奉天办事去,敢出一点儿差错就等着我揭你的皮,再他妈给我叽叽歪歪的,我就撅折了你两只脚当场给你勒成三寸金莲” 柏雨山:“......知道了” “烟土从乌兰察布出来的时间地点呢?” “都给小月亮了,你随时要他随时有” 龙椿哼了一声,狠狠把电话拍在了墙上。 柏雨山站在电话机前,抑郁难当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龙椿曲解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不是怂也不是磨唧,他就是......爱她嘛,爱到关心则乱了而已。 龙椿这头儿一身香皂味的躺在床上,腔子里还续着火气。 她觉得柏雨山越来越不听话了。 好吧,也不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只是他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从前的柏雨山,她说初一就是初一,她说十五就是十五,让他砸狗他不敢撵鸡。 现在好了,狗崽子,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这样不想那样不愿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做自己的主了? 她可不得震慑他两句? 刚才还是没骂好! 骂轻了! 龙椿一歪身子,又将自己团成一疙瘩,悄无声息的躺着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就觉得有些荒凉。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要长大了。 她迟早有管不住他们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不论早晚,都一定会来。 她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好。 龙椿怅然的叹了口气,刚预备闭上眼睛眯一会,小柳儿就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跑到了龙椿床边,甜笑着叫了一声。 “阿姐?” 龙椿翻身看她:“怎么了?” “阿姐,咱们出门逛逛去吧” 龙椿又翻身回去:“不,早上跑时间长了,困了这会儿,你出去我睡觉” 小柳儿闻言有些头疼。 她今天是一定要把龙椿带出帅府的,她有惊喜要给阿姐。 倔强的小柳儿看着龙椿的背影,略微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一狠心的,俯身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把龙椿从床上拖下来了,连床单都被她顺势拖到了地上。 龙椿没防住她这一下,脑袋都没来得及抬就被拖下了床。 她的额头蹭到了床边上的鸢尾雕花,花瓣上的尖角当场就刮破了龙椿的眉心。 龙椿下了床后,从床头柜上借了一把力站稳,又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看到出血后,龙椿这头儿还没怎么样,倒是小柳儿先吓疯了。 小柳儿知道龙椿疼她。 她平日犯些一般的小错,龙椿是说都不会说她的。 但让阿姐脸上见了血这事儿,显然不是一般的小错。 龙椿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平时在风水上的忌讳就颇多。 不然当初修建柑子府的时候,她也不会费时费力的在后院儿挖湖。 那为的就是风生水起这四个字。 而印堂见血这种事......即便小柳儿不懂得紫薇八卦,也很能察觉到其中的晦气。 小柳儿眼睁睁看着龙椿的额头溢出鲜血,一双大眼睛里简直吓出了惊涛骇浪。 于是在龙椿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小柳儿就撒腿跑了。 小柳儿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龙椿也觉得,小柳儿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小柳儿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她知道,龙椿今天就是为了解晦气,都会玩儿命的拾掇她一顿。 她不是朗霆,她根本挨不住龙椿认认真真的一顿好打。 是以,她不跑不行。 而龙椿会这样觉得,则是因为她真的没追上小柳儿,即便她比小柳儿高了快一个头。 但在赤裸裸的求生意志面前,她还是没能追上小柳儿。 小柳儿跟他妈个兔子似得,下楼的时候人都跑出残影了。 楼梯最后的七八级台阶儿,她一个大跳就蹦了下去。 龙椿在后面看的一愣,心里还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句好身法。 小柳儿边跑边哭:“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呜呜!你别追我了!我害怕!呜呜呜呜呜!别追我了呀!妈妈呀!我害怕呀!” 龙椿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可气又可笑,但或许真的是她年纪大了,能容人了。 跑了两步之后,这种一瞬间的暴怒就被挥发殆尽。 龙椿的心里,便只剩下可笑,不再觉得可气。 但她看小柳儿哭的那么带劲,她忽然就想逗她玩玩儿。 第72章 春(七十二) 她一路追着小柳儿跑出了帅府公馆。 这一天,整个天津卫晴朗的像幅油画。 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阴霾。 只有无边无际的轻快淡蓝,和流水般飞过快活小鸟。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是数不尽的灿烂黄叶,风中也满是秋高气爽的愉快气息。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在小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青春气回来了。 她一边大笑着追赶小柳儿,一边恶劣又快乐的喊道。 “你跑!你今天就是跑回北平也免不了一顿揍!” 小柳儿闻言真的快疯了。 她张大了嘴巴,想起小时候龙椿揍朗霆时下的狠手,彻底哀嚎起来。 “啊!我活不成了啊!妈呀!孟姐!俊铭哥!阿姐要杀我啊!你们在哪里啊!” 小柳儿嚎啕的太过惨烈了。 街道两旁的路人,看着一阵风似得奔跑而过的两人,都好奇的笑了起来。 这一场龙撵兔子的拉锯战,终究是了结在了黄俊铭的怀抱里。 黄俊铭原本好好地在街边站着,正低头整理西服袖子上的褶皱。 忽而就听见了小柳儿的惨叫,他正要抬头看个究竟的时候。 小柳儿就好似一颗见到亲人的手榴弹般,根本来不及刹车的撞进了他怀里。 黄俊铭今天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内里白衬衣浆洗的雪白笔挺。 发型也打理成偏分模样,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银丝眼镜。 这一身的扮相,简直就像是第二个柏雨山,也像是某位在报馆工作的年轻记者。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斯文英俊的小伙子,其实是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 小柳儿这一撞太过有力,硬是把黄俊铭这个大小伙子的心口给撞疼了。 他一手托住小柳儿的腰,一手抱着她转圈卸力。 两人跳华尔兹似得连着转了三个圈后才双双站定,黄俊铭疑惑的问。 “跑什么?让狗撵了?让你把阿姐叫出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柳儿跑的太猛,一停下来就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头儿还没来的及说话,黄俊铭身旁的福特汽车就开了门。 一个戴着圆形墨镜,穿着深棕色皮质风衣的女人下了车。 这女人美极了,麻花辫盘发高高隆起在脑后,烈焰红唇亦有棱有角。 嘴唇上浓郁的红色,将她的脸色衬的白如美玉。 这女人身材纤细,腰身被皮风衣上的腰带,收束的只堪一握。 远远看去,竟具有一种画报女郎的妖艳美感。 她对着小柳儿的来路扫了一眼,而后便笑出了一口洁白的贝齿。 孟璇拿下墨镜,用手肘撑在黄俊铭肩头。 “阿姐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璇脸上的表情是写满了思念和温柔的。 可等到龙椿再跑近一点的时候,她就愣住了。 “阿姐脑门上怎么了?让猫挠了?” 龙椿早上跑了三十多里路,这会儿又狂奔了这么一阵子,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老远就看到了黄俊铭和孟璇,心里当即就明白了小柳儿为什么非得叫她出来。 这小丫头或许只是想让她突然看见小孟儿,从而给她一个惊喜吧。 龙椿缓走几步,站到了三人面前。 孟璇一见龙椿额头上的血汗,便忙不迭掏出了贴身的丝帕擦了上去。 结果擦着擦着,她就忍不住的抱住了龙椿。 孟璇身高只有一米七,比龙椿矮了将近半个头。 她委委屈屈的趴在龙椿肩上,用力嗅闻着龙椿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令人心安到,几乎要让她流出眼泪。 “阿姐不拿我当家里人了吗?” 龙椿一手搂着孟璇的腰,一边喘气一边拍抚她。 “这,这叫什么话?” 孟璇哽咽起来。 “小杨没的时候我走不开,都没回来烧纸,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姐还瞒我?” 龙椿原本是想对着孟璇说几句安慰话的,毕竟两人已经快一年多没见面了。 但奈何孟璇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太浓了,她这厢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黄俊铭见龙椿还要打第二个,就发觉是孟璇身上的气味太冲,于是就伸手把孟璇拉开了。 “阿姐受不了香水味,上次小丁弄了些法国香水喷屋子,阿姐活活打了一晚上喷嚏” 孟璇惊讶的一捂嘴,赶忙离龙椿远了点。 “诶?我没喷多少呀?怪不得小杨以前老往阿姐屋里放苹果,是因为这个啊?唉,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这个事” 龙椿一边摆手一边偏过头去打喷嚏,一连打了个四五个才停下。 小柳儿见状赶紧往孟璇和黄俊铭身后躲,还时不时低头寻找着宽大些的地缝子,看能不能给自己办个临时入住。 等龙椿喘匀了气打完了喷嚏后,才伸手摸了摸孟璇的脑袋,笑着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璇看着龙椿,满脸都是撒娇的笑意。 “我有本事嘛!西安今年的事情已经料理妥当了,我就想着要回家看看,结果又听小丁说家里要重新装修,这我还怎么空手回来?那怎么不得弄些好东西回来孝敬阿姐?所以呀,索性我就从西安装了两卡车古董,一路押回北平来尽孝啦!” 孟璇说起话来,一向是最会卖乖讨人疼的。 往昔龙椿疼爱她,绝不比疼爱杨梅少。 第73章 春(七十三) 孟璇在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柑子府里的几个男孩。 甚至就连小柳儿也能轻易将她放倒,但她本人,是很有一点邪门手段的。 倘或说柏雨山放冷枪时的枪法最准,朗霆砍人时的刀法最劲,小柳儿用炸药时的时机最妙。 那孟璇,就占住了最毒妇人心里的那个“毒”字。 手段上,她擅使一些叫人生不如死的化学毒药,花样百出逼供刑讯。 而后再将这些逼供得来的绝密消息,一一倒卖出去,以此来获利。 性情上,她长袖善舞,尤擅交际。 单凭这张美丽的皮相,她就在西北腹地混了个风生水起,惹的无数权势男子为她倾倒。 龙椿常说,小孟儿做起事来,简直像个天生的特务苗子。 在西安的这几年,孟璇不辱使命的,捞钱捞了个马不停蹄,满仓满谷。 她平时虽然杀人不多,但要说到敛财有术这一块,就连龙椿都得当着众人的面赞她一句。 “小孟儿一个顶你们八个!再过几年我让人弄死了,你们就给她看大门去吧,横竖也饿不死了,只要你们饿不死,我也就能阖眼了” ...... 四个人彼此笑着站在街口,一阵敞亮的秋风吹起了龙椿头上的马尾。 故人相见,没有在街头叙旧的道理,龙椿四处瞄了一眼,只问。 “都吃了吗?” 孟璇灿然一笑:“没来及,刚到北平就忙着卸车,卸完车就往天津来了” 龙椿点点头,上前一手搂住孟璇一手搂住黄俊铭。 “吃什么?阿姐领着下馆子还是回雨山那儿吃?” 黄俊铭闻言低头:“回柏哥那儿吃吧,外面吃操心” “也好”龙椿答。 孟璇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她亲亲热热的靠在龙椿肩头,腻歪的咕哝着:“阿姐想我没有?我在西安可想阿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要送回家里来” 龙椿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知道你孝顺” 三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小柳儿则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她见龙椿此刻的心情还不错,就一直老实的没有搭腔。 小柳儿想着,孟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今天吃饭的时候,孟姐是一定要灌阿姐喝酒的。 等到了晚上,阿姐喝醉了酒,她再乖乖的伺候龙椿洗个澡睡下。 那等明天早上龙椿一醒来,见她这样乖,就肯定不会再生气了。 柏公馆离大帅府不远,同在英租界内。 只是一个临街,一个在巷,是以步行过去倒是比开车方便些。 龙椿进柏家大门的时候,缓着走了几步,让黄俊铭和孟璇先为自己开门。 而后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利索的一转身,一把就给小柳儿抱了起来。 小柳儿吓了一跳,发觉自己两脚腾空后,当即就大叫起来,满嘴都是讨饶的话。 可她这头儿叫的越大声,龙椿就笑的越大声。 “你当我忘了你了是不是?嗯?兔崽子敢跟我动手了是不是?” 孟璇见龙椿笑的开心,便也不扫兴。 她坏笑着抱住小柳儿的两只脚,不叫她挣扎。 “阿姐额头上的伤是小柳儿弄的?” 龙椿一边抱着小柳儿往公馆里走,一边恶狠狠道。 “可不就是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怎么都得给她板板规矩!” 孟璇大笑:“好哇!那我给阿姐按住她!” 黄俊铭无奈一笑,回身关住了柏府的洋式铁艺门,跟着连笑带闹的三人进了公馆。 傍晚时分,柏公馆内的席面就开了起来。 柏雨山留下的厨子不错,十菜一汤一点心,上桌时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模样。 旁边餐柜深处藏的几瓶好酒,也都被孟璇一一挖了出来。 开席时,小柳儿哭的都快没眼泪了。 方才后厨备菜的时候,龙椿将她压在沙发上,狠狠的咯吱了一顿。 彼时她笑的肚子都疼,偏孟璇还坏透了,她将她两只手扣住,叫她没法挡也没法躲。 简直折磨死她了。 孟璇站在桌边一边笑小柳儿的惨相,一边拿着酒瓶给龙椿斟酒。 斟完酒后,孟璇又多问了一句。 “阿姐喝的惯白兰地么?” 龙椿低头闻了一下水晶杯里的酒液,只觉得这洋酒和寻常白酒并无不同。 只是比烧刀子女儿红之类的略温和些,又多了些烟熏味道。 “喝的惯吧” 黄俊铭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到龙椿盘子里,说道:“打我进府,都没怎么见过阿姐喝酒” 龙椿笑着点头:“嗯,怕误事么,你们也都少喝,但今天没关系,今天小孟儿回来,阿姐高兴,少喝一点也没事” 孟璇斟完酒就坐在了龙椿旁边,她笑眯眯的看着龙椿,先举起了杯子。 “这杯我先敬,我先敬阿姐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再敬咱家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龙椿伸手摸了一把孟璇的脸,痛快的和她干了杯。 小孟儿是戏园子出身,她年幼时虽不曾读书,可戏文却是学了不少的,是以也算是粗通文墨。 龙椿知道她这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是谁。 但今天,她不想把这件事挑明了说。 她只想高高兴兴的,和她许久不见的妹妹痛饮一场,庆祝相聚。 龙椿仰头干了半杯白兰地,孟璇和黄俊铭也痛快的干了满杯。 唯有小柳儿,她先是伸舌头舔了一下那黄澄澄的酒液,结果立刻就被辣的皱了眉头。 “哎呀!好难喝呀!” 这句话逗笑了干杯的三人,其中孟璇笑的最为欢快。 她上手就去捏小柳儿的脸。 “哎呀我的小妹妹,以前过年的时候就你闹着要喝黄酒,怎么今天这个黄酒你还喝不惯了?” 小柳儿撇嘴,眉头紧紧皱起。 “黄酒是甜的呀!这个洋酒怎么这么辣嘴啊!” 孟璇闻言只是笑,龙椿也摇着头笑。 说话间,龙椿从座椅上直起腰动了筷子,之后众人也都跟着动了筷子。 第74章 春(七十四) 小柳儿为了冲散嘴里的酒味,先一步端起龙椿面前的小碗,盛了一碗奶皮南瓜汤给她。 放下龙椿的汤碗后,她又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孟璇一边吃饭一边给龙椿和小柳儿夹菜,期间还闲话道。 “我今儿一回来看见俊铭就吓了一跳,大小伙子窜个头儿也太快了,我这才走了多久,他就窜的跟柏哥一边高了” 龙椿低头吃了一口鱼,侧目去看黄俊铭。 “有吗?我老觉着他不长个儿呢” 孟璇笑:“他天天在你跟前儿晃,你肯定看不出来啊,阿姐你看我,我长没长?” 龙椿依言眯着眼睛看她,一路从胸口看到了头发丝。 “嗯,长了” “哪里长了?”孟璇问。 “头发长了” 此话一出,倒是黄俊铭先笑了出来,孟璇嗔怪的捶了一下龙椿。 “哎呀!个头儿!我说个头儿!” 龙椿也是失笑:“你都二十五了,还盼着窜个儿呢?你是要上战场还是要炸碉堡?一米七的个头儿不够你用的?” 孟璇被龙椿逗的又笑又气。 “怎么不能啊?阿姐你快说嘛!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了点?我觉得我是高了一点的” 龙椿笑的直摇头,知道孟璇对身高有执念。 当年龙椿把孟璇带回柑子府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柏雨山。 彼时柏雨山正在府里拾掇花草,他抬头一看龙椿牵着孟璇回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阿姐要养大狗吗?” 那一年,孟璇已经十七了。 但因为营养不良,她迟迟没能发育,是以身高还不到一米四。 龙椿个头儿本来就高,彼时她两只手被龙椿一拖,整个人都依偎在龙椿腿上。 老远看着,就真跟龙椿牵了只大狗一样。 至此,孟璇就恨上柏雨山了,也恨上自己的个头了。 龙椿好几次看见这丫头一个人蹲在小花园里哭。 她边哭还边拔柏雨山种好的花,于是龙椿就问她怎么了。 小孟璇红肿着两只眼睛,伤心欲绝的道。 “大姐姐,你应我妈妈的,说要养活我的事情,算不算数的?” 龙椿点头:“算数的” 小孟璇一擦眼泪:“那你能不能买牛奶给我喝?我长大了挣了钱,就把牛奶钱还你,可以吗?” 从那以后,柑子府的牛奶就跟热水一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 大师傅甚至还专门在灶台上开了个小锅坑,专门用来放热奶的小锅。 想到这里,龙椿好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这事,万幸今儿雨山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跳起来挤兑他?” 孟璇一哼:“挤兑他?挤兑他都是轻的!要不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我早就跑到天津来跟他打擂台了!” 这一顿饭,气氛太过和谐,除了小柳儿之外,三个人都没少喝。 吃到最后的时候,孟璇从自己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三样礼物。 第一样礼物是一只绿的发蓝的翡翠吊坠。 那吊坠通体雕成一片窄窄的柳叶形状,把它举高了对着电灯细看,那水头简直要荡漾起来。 小柳儿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她的东西,她如珍似宝的接过,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当场忘却了孟璇刚刚才帮着龙椿欺负过她,还给孩子感动的直说吉祥话。 “孟姐你活二百!孟姐你长到两米八!孟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孟璇闻言笑了个停不住,随即又拿出第二样礼物。 “这个给俊铭,瑞士牌子的手表,我看那些赶时髦的富家少爷都戴这个牌子,特意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 黄俊铭双手接过,脸颊满是酒热的红意,他不好意思的道。 “孟姐破费了” 孟璇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笑道:“给家里人花钱,说什么破费?” 龙椿看着那块白金壳子的手表,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再一回头时,孟璇已经把要给她的礼物拿了出来。 “这个是给阿姐的” 龙椿伸手接过孟璇递给她的小盒子,打开一看,便见里面躺着一块巨大的血色宝石。 这宝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红的跟一团血水似得。 经餐桌顶上的吊灯一照,更显得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龙椿看向宝石的眼神里没有贪欲,她神态温柔,略带着酒意的戏谑道。 “地底下刨出来的吧?” 孟璇红着脸笑:“可不是么?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跟你说阿姐,这东西出土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盯着的,我今天能把这东西从西安带出来,那也真是费了死劲了,阿姐不夸夸我吗?” 龙椿轻笑,她伸手牵住孟璇,亲昵的捏了捏她绵软无茧的小手。 “我们小孟儿最本事的,简直比柏雨山强百倍” 孟璇听了这话很是快乐,她捂着脸大笑,笑的连烟都忘了抽了。 龙椿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咬进自己嘴里。 又低头把宝石盒子关上,重新装进了孟璇的皮包里。 “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压箱底,阿姐不占你这个便宜,把你包里那个香烟盒子给阿姐吧,这是金的吗?” 孟璇酒劲上头了,她不依的靠在龙椿肩膀上,两手抱着龙椿的胳膊。 “阿姐干嘛不要呢?这东西随便卖卖都够阿姐少辛苦几回了,那个香烟盒子是铜鎏金的,不值钱的呀,阿姐你怎么这么没眼力!” 龙椿低头在她发顶的亲了一口。 “知道你有心,阿姐不识货,你就先给阿姐收着好不好?等阿姐哪天干不动活了,你就把这石头卖了给阿姐养老,好不好?” 孟璇醉眼迷蒙的一笑。 “阿姐拉扯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给阿姐养老了......柏哥......柏哥还等着......” 孟璇的话没有说完,就靠在龙椿肩头上睡着了。 她赶路赶了一天一夜,此刻经酒一催,早就困迷了,说睡就能睡着。 龙椿回过头来对着黄俊铭和小柳儿一笑。 “小柳儿找老妈子过来拾掇桌子,俊铭来把你孟姐抱楼上睡觉去,让她睡小客房,别去大卧室,她醒来要是知道自己睡到雨山床上了,非把那屋嚯嚯炸了不可” 两人听了吩咐,都笑着起了身。 第75章 春(七十五) 黄俊铭走路还算稳当,倒是龙椿晕乎乎的低了一下头,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黄俊铭眼疾手快的扶了龙椿一把,问。 “阿姐头晕?” 龙椿摆了摆手,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让厨房烧杯浓茶过来” 小柳儿忙忙点头:“好,我去烧我去烧” 一干人离开后,龙椿独自坐在餐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一缕淡青的烟气呼出,龙椿的眼睛就变得水汪汪的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醉的还是懒得,整个人没骨头似得窝在了餐椅里,形似一只绵软的大猫。 她咬着烟,伸手去够桌上那只手表盒子。 黄俊铭抱孟璇上楼时,没有手带走这只盒子。 龙椿打开表盒,眯着眼看那手表。 手表很好看,因为是全新的,白金的铰链上没有一点瑕疵。 光洁的宝石表盘,也如一汪小小的湖泊,寂静无痕的水波里,正倒映出烟云里的她自己。 ...... 韩子毅夜里回了帅府,怀里揣着一沓厚厚的地契。 龙椿被他带累的失了柑子府,他有心弥补她一番。 但直接给钱,好似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他这几天动用了不少关系。 熟人托熟人的搜罗了一番,才在北平买下了几块颇紧俏的地皮。 他想把这些地皮送给龙椿做赔礼,意在叫她不要心慌惊惶。 他想告诉她,便是柑子府倒了,她也有这些新地皮傍身。 只要她想,哪里都可以是全新的柑子府。 然而韩子毅回到家时,却没有看见龙椿。 他走进客厅外的开厅,只见白梦之正坐在沙发上喝红茶。 较之从前,她的面容憔悴了一些。 然而她即便是憔悴了一些,也还是美的如同天使。 白梦之穿着一身白洋装,端茶杯的姿态十分优雅。 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随着她的眼眸一起,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光。 几个认得她的年长老妈子站在她身后,正笑眯眯的同她叙旧。 期间一口一个“梦之小姐”,叫的很是亲热。 她们说起十年前的帅府,说那时的三少爷多么钟情于梦之小姐。 而那时的梦之小姐,又是何等的幼小美丽,惹人喜爱。 韩子毅一步跨进了开厅,坐在了白梦之对面。 他眉眼冷冷的看着那些老妈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妈妈们要替我待客吗?” 老妈子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们只记得从前的韩子毅,是很喜欢白梦之的。 而白梦之这个娇小姐若是能嫁入帅府。 那肯定是比龙椿这个动辄就打人的太太好伺候。 此刻,老妈子们虽然看不清形势,但还是保持住了人在屋檐下的谨慎。 她们一溜烟的离开了前厅,走之前还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两人。 老妈子们走后,开厅中就安静下来。 白梦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这一眼,她就被韩子毅看出了端倪。 她哭过了,韩子毅想。 白梦之有些紧张的将两只手交叉着握住,因为握的太过用力。 她白皙的指关节上,都被握出了血管的深青色。 “子毅......你为什么,不回家了?” 韩子毅没想到白梦之会这么说话。 “家?哪里的家?” 白梦之低下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 “就是,香茅公馆啊” 韩子毅叹了口气,从她突兀的用词里,察觉到了她的来意。 “你又缺钱了?十万,不到一个月,没有了?” 白梦之的脑袋又低下去一些,她愧疚难过到了极点,所以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你给我那些钱,是为了和我分手的吗?” 韩子毅点头:“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不漂亮了吗?” 韩子毅本是不想笑的,可白梦之的这句话问的太过理所当然了。 就好像他爱她,就只是爱她的漂亮一样。 “对,你不漂亮了”韩子毅报复般说道。 白梦之错愕的抬起头:“你......” 韩子毅摘了头上的军帽,将两只手肘撑在了膝头。 “白小姐,我真的不要你了,虽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但我就是,不要你了,你能明白吗?” 白梦之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你凭什么不要我?我不好吗?我跟着你的时候,从来没有跟别人乱来过,你以前也说过......你不会看我饿死在外面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是我不要你吗?白梦之,你用一件旧汗衫栓了我快十年,还不够吗?难道我要用一生的光阴,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吗?”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白梦之。 白梦之始终没有发觉,其实从韩子毅出现的时候。 她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对着父母撒娇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可她之所以能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她心里明白。 即便她再怎么胡搅蛮缠,韩子毅都是会惯着她的。 旧年那件替少年罩住裸体的破旧汗衫,让白梦之成为了这段感情里的上位者。 她习惯了在高位,习惯到连俯身看看那个被她踩进尘埃里的人,都不愿意。 她只想他托举她,她不想去懂得他。 韩子毅看穿了一点,所以选择了离开。 白梦之不想看穿这一点,所以她又来到了帅府。 她总觉得,韩子毅是不可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的,只要她...... 白梦之咬住了嘴唇,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她伸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旗袍盘扣。 此时此刻,她还是丝毫不在意韩子毅的感受。 她真的不关心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他人的需求,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的。 打吗啡的前男友是这样,骗了她五万块的殷如玉是这样。 韩子毅,也一定是这样。 只要女人脱下衣裳,男人就会对女人好。 能好多久?不知道。 但她还年轻,对吧? 第76章 春(七十六) 龙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帅府的时候。 打眼就看见了一位半裸着身体的美丽小姐,正伏在韩子毅膝头哭泣。 小姐说:“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你不就是要这个吗?我还是很美的,对不对?你......你看看我啊!” 龙椿醉的不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韩子毅看见龙椿的时候,的确慌张了一瞬。 他脑子里迸出了许多同妻子解释的话,可之后龙椿的举动,又让他咽回了这些话。 龙椿带着醉意,稀松平常的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又好奇而探究的看向白梦之。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梦之本来还在对着韩子毅哭诉,可突然闯入的龙椿,让她的羞耻心瞬间回体。 她是可以跪着求韩子毅的,因为韩子毅是个男人。 而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调情纠缠而已,并不涉及“下贱”二字。 可在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人面前,她这样跪在男人面前的姿态,就称得上是下贱了。 她这样美,又有那样好的出身......她怎么能叫外人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求一个男人的样子? 那她成什么了? 白梦之受惊般的爬了起来,两只手匆忙的整理衣裳。 她张大了嘴巴,不明白这位本该在北平的龙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龙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椿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恍惚间就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在察哈尔那晚,这位白小姐说过。 她被一个男人养在家外做小,那个男人还对她很抠门,如何如何。 龙椿一边想着,一边又醉眼迷蒙的看了看韩子毅,随即又很荒唐的笑了一声。 她想,真是无巧不成书。 龙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梦之的话。 她不知道韩子毅和白梦之在谈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醉了酒的人,极容易犯困的。 龙椿将手里的手表盒子给了韩子毅,只说。 “上次哄小柳儿,把你的表脱走了,这个给你,我小妹从外国买回来的,我看了,挺好的表,不比你那块差的” 说罢,龙椿就起身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开厅,独自走上了楼梯。 她这会儿是真的晕,刚才出柏公馆的时候,小柳儿就拖着她的袖子劝她。 “这么晚了!阿姐去哪里呀!要是碰上寻仇的怎么办!要出去也得叫上黄哥呀!” 龙椿不理她,只咬着烟给自己穿外套。 “你不要喊,都睡下了,你也睡,我回帅府里送个东西,就两步路,寻仇也没这么寸” 寻仇的确是没这么寸,龙椿安全回到了帅府,并将手表交给了韩子毅。 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没有去看韩子毅拿到手表的表情,觉得没有必要。 等回到了大卧室,躺在床上的一瞬间,龙椿忽而很轻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便踏踏实实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开厅之中,韩子毅手里拿着表盒,表情已经从忧郁变成了阴鸷。 他抬眼看着衣衫不整的白梦之,心里生出一股浓稠的厌恶。 “你认识龙椿?” 白梦之张着嫣红的嘴:“我......我在察哈尔碰见过她,她还是请我......吃了蛋糕” 韩子毅垂下眸子:“她就是我太太” 这句话说完后,白梦之就傻了。 介绍给她股票生意的龙小姐,是......韩子毅的太太? 白梦之低下头,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给殷如玉的那五万块,会不会是在龙椿的授意之下,亏损掉的? 龙椿或许早就知道韩子毅在外面养着她,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害自己? 对啊,怪不得殷如玉收了她的支票后只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本人搅乱了上海的市场。 股票大跌了,她的钱没有了。 可日本人再坏,也无非是打仗,且上海还没有沦陷,上海的市场能坏到哪里去? 白梦之越想越觉得后心发凉,越想越觉得龙椿是蓄意来害自己的。 她丝毫没有想到,察哈尔那一夜,是她先走向了龙椿,而非龙椿先走向了她。 白梦之眼底震动,一派惊悚的抬头看向韩子毅,颤抖着嘴唇道。 “你!你这个太太!她把我害了!” 韩子毅眼里已经没了温度,他哼笑:“是吗?她怎么害了你?” “你给我的钱我都拿去买股票了!我......我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去买股票的!我拿了五万块给那个中间人!她肯定是从里面吃了钱的!所以我才一下子把这五万块亏掉了,她知道你爱的是我!所以才要这样来害我......” 韩子毅绝望的一闭眼,只觉得白梦之已经无药可救。 “第一,她不靠骗人挣钱,第二,她......” 说话间,韩子毅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手里的丝绒表盒。 一阵滑腻的触感过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第二,她并不在意我爱谁,第三,我已经不爱你了,最后,白小姐,我今天会再给你十万,报答你当年拿衣服给我穿的恩情,我多谢你这份援手,让当时的我保住了最后一点自尊,但从今以后,我会告诉门房的卫兵,以后绝不允许你进韩公馆的大门,即便日后你横尸街头,我也不会再管,听明白了吗?” 白梦之拿着支票从帅府出来后,又拢紧了风衣回头看了一眼。 纯白的帅府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 两个勤务兵在门口站岗,深秋的落叶从他们的军靴前滚过,发出沙哑的破碎声。 今晚,白梦之哭也哭过了,慌也慌过了,惊也惊过了。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有些麻木。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回去。 她原以为韩子毅会替她声讨那个骗了她的女人,可他没有......他只说,他不会再叫她进门了。 她觉得冷,再怎么裹紧风衣,也还是冷。 第77章 春(七十七) 白梦之一路精神恍惚的向着香茅公馆走去。 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活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曾经她不屑一顾的狼狈少年,如今却将她扫地出门? 她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秋雨又下起来了。 白梦之仰头看天,她美丽而饱满的面孔上,被几滴冷雨染湿。 她低下头去轻轻抽泣,觉得此刻回去那个冷冰冰的香茅公馆,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从前韩子毅在的时候,那间公馆里尚有一点人烟。 前庭后院也都有勤务兵时时走动,还算是热闹。 可现在那座公馆里只有她一个人了,那些伺候人的老妈子小丫头见韩子毅长久的不来。 便都十分精明的发觉,她这只金丝雀,已经失了主家的欢心了。 来日结不结的出她们的工钱都还是个问题,故而也就不肯殷勤的伺候她了。 总得她说了,她们才肯动一动。 想到这里,白梦之从轻轻抽泣,变成了泣不成声。 她在大雨里奔跑起来,心里恨着许多人。 这些人里有不念旧情的韩子毅,有骗她买了股票的龙椿,也有公馆里势利刻薄的老妈子。 更有那位远在上海,用一番温柔腔调,将她骗了个精光的殷如玉。 夜里两点钟,白梦之走回了父母住的草芽巷。 草芽巷不大,狭窄的巷子口一路绵延到底,也只容得下三户人家。 白梦之家中的大公馆早就被卖了还债。 好在她爹娘还算远见,早早留下了这深巷里的一间小院。 不然事到如今,这一家人就真要无处落脚了。 白梦之带着一身雨气站在小院儿门口,刚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院门竟然是开的。 她走了进去,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她有些恐惧。 可一想到自己爹妈在里面,立时便不怕了。 白梦之两步走到小平房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妈?” 没有人回应。 白梦之开了电灯。 昏黄的电灯之下,她的父母被人乱刀砍死在床上。 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床单被褥染了个透红。 白梦之站在屋里,一时连尖叫也忘了。 她颤抖的眼珠看见了她妈头上的白发。 被鲜血染红的白发。 好奇怪,她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哪里来的这一头白发呢? 前些日子她得了韩子毅的话,说让她把爹娘接进香茅公馆里住,他不回来了。 那是她也没多心,只当韩子毅又要跑出去阅兵,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爹娘。 可她妈却在电话里说:“小宝,爹娘现在......唉,家里走了下坡路,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还算是住在自己家,总归不受气的,要是住到别人家里,就不一定了,韩家那个小儿子是不错的,小时候吃过苦的孩子,长大了势必有心气,你们要是能再续前缘,对你来日是很好的,只要你自己能拎得清,以后一定不会过苦日子” 彼时的白梦之听不懂她妈的话。 只觉得妈妈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絮絮叨叨,说些大道理似得话。 她一边对着镜子试穿新衣,一边嘟嘟囔囔的问。 “哎呀妈,你就说你们过不过来住啊,这里厨子做的汤圆一点都不好吃,你来给我做嘛!” 白母笑笑:“你想吃就回来吃嘛” 白梦之一撇嘴:“不要回去呀!家里现在连马桶浴缸都没有!我怎么住啊?” 白梦之脑子里还残留着她妈说话时的语气。 她挪动了两步,走到了血气冲天的床边。 她妈死的很惨,头和两只手都被人剁下来了。 被剁下来的两只手掌里,还扯着一只绣了牡丹花的荷包。 这个荷包,白梦之认得。 这个荷包是她给她妈的,那里面装了五万块的支票,是她给家里用来稳住生意的钱。 她妈没有用这笔钱吗? 白梦之低下头去,看着死不瞑目的她妈,还有脑袋滚到床角的她爹。 她伸手拿过那只血色的荷包,淡粉色的里衬上,用红线绣着一行小字:小宝的嫁妆。 白梦之吐了。 她趴在爹娘的床边,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 她吐的脸都变了形状,一双美而圆的星眸,此刻正争先恐后的流出眼泪。 她吐的嘴里都是苦水,鼻腔里也满是秽物,就连脑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一夜,白梦之过得很混乱。 她直觉自己叫了很多声妈,但却没有一声得到回应。 ...... 翌日清晨,冷雨绵绵。 龙椿从酣畅的睡眠里醒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她是个从不赖床的人,即便窗外的雨声,正搔首弄姿的诱惑她再睡上一场回笼觉。 她也还是毫不领情,大大的“哈!”了一声后,龙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床。 她快快的洗漱,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全黑的衣裳。 外套是一件短打的洋式飞行员皮夹克,内里则配了件棉麻料的白衬衫,脚下仍是轻便的军式短靴。 龙椿出门之前,见妆台上有小柳儿用的雪花膏,就也给自己搽了一点。 仍是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的,将整张脸都抹的喷香。 这两天已经到了深秋,北平天津都是风沙大的地儿。 早几年她不管这些,由着一张脸被秋风吹的蜕皮。 直到觉得疼了,才去找杨梅要一点东西抹抹。 如今杨梅走了,她就改用小柳儿的了。 想到这里,龙椿有一点难过,但她没有难过太久,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 龙椿香喷喷的拉开房门,刚要走出去。 就见韩子毅合衣坐在她房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手表盒子。 “嗯?你怎么......” 龙椿拉门的动静不小。 韩子毅从睡梦中惊醒后,先是迷茫的看了一眼四周,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没回房睡觉。 他扭了一下脖子,浑身酸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醒了?” 龙椿不明所以的一点头。 “醒了,你睡这儿干嘛?看大门?” 韩子毅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居然有点失落。 他垂下睫毛,难受的一捏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然而他这头儿有功夫沉默,龙椿那头儿却等不及吃饭了。 龙椿拧眉头:“你有正事儿没有?没有就起开,别耽误我吃饭” 第78章 春(七十八) 然而龙椿这厢刚抬脚要走,韩子毅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别着急,我这刚睡醒,你好歹给我个张嘴的机会” 龙椿一脸平常的打了个哈欠,又将韩子毅抓着她的手推开。 “五分钟,多了没有” 韩子毅低笑一声,将被推开的那只手背去了身后。 “昨晚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人” “好,然后呢?”龙椿问。 韩子毅抬头看着龙椿,确定她脸上没有一点点吃醋的神色后,心里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我已经跟她说明了,以后不会再喜欢她” “好,再然后呢?” “我这两天跟你说的话都不作假,我也没有要吃锅望盆的意思,我的确是想要爱你的” 韩子毅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了地契。 “这个地契是我给你赔礼,也是我的心意,你......” 龙椿不等他说完话,就伸手拿过了地契,见了地契的她一乐。 “好,有这些地契咱俩这五分钟就算没白唠,多谢你,我正是缺这个的时候” 韩子毅眯了眼,说实话,他有点不太喜欢龙椿现在的反应。 他已经在没有回应的爱情里,呆了太久了。 一个白梦之就耗去他十多年,倘若龙椿也同白梦之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血包。 那只怕他此生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 韩子毅有些难过,于是再度阴郁起来。 “你哪怕质问我一句?”他垂着眼问。 龙椿挑眉看他:“......质问你什么?” “关于昨晚,你一点儿也不吃醋?” 龙椿将地契揣进皮衣的内兜里,很诚实的一点头。 “吃了的,但今天就不吃了” “为什么?” “因为酒醒了” ...... 帅府餐厅。 龙椿这头风卷残云的吃着早点,韩子毅那头则眨巴着眼睛看着龙椿。 龙椿被他看的发毛,索性搁了筷子。 “你不吃?” 韩子毅笑弯了眼睛。 “为什么酒醒了就不吃醋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就吃” 龙椿嗤笑:“猫病,你他妈爱吃不吃” 龙椿骂人的时候,表情是很动人的。 她眼角眉梢都含着一点笑意,言语腔调里,也会带着一点俏皮。 凶是凶的。 但要说嗲,也是有一点嗲的。 韩子毅耐心的给她布菜盛粥,等到饭至尾声的时候。 他放下了同一般女子谈情的弯弯绕绕,正正经经的说了一篇老实话。 “昨晚我睡你房门口,为的就是一早就堵住你,早早和你把话说开,不要让这件事情隔在你我中间,坐成一块心病” 龙椿仰头喝粥,面上浑不在意,心里却感受到了韩子毅的坦荡。 于是她也坦荡起来,诚然道。 “不至于,人生在世都有过往,倘或没有白小姐来这一趟,我倒要觉得你这人太无情,不肯拿自己去爱人” 韩子毅闻言张了张嘴,他有点不敢置信。 龙椿这样一个杀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有血有肉的话来,真是稀奇。 “我究竟没有看错你”韩子毅说。 龙椿哼笑:“你这话还是草率了,我实话告诉你,要是那天关阳林没有瞄着你的要害开枪,我未必会给你挡的” “有什么关系?” “嗯?” “你为不为我挡枪,我都已经决定要爱你了” 龙椿被肉麻的一皱眉,韩子毅对自己话里的酸气不以为意。 他对着龙椿抬起胳膊,展示那块崭新的手表。 “为不为我挡枪,你都是有心的人” 这一刻,下了一夜的雨悄然停下。 餐厅旁的纯白雕花窗里,照进来一大片雨后阳光。 韩子毅的眉眼落在阳光里,笑的颇有点孩子气。 龙椿看着这幅画面,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要的其实很少。 少到连客套和权衡利弊都会被他拿去,当做自己被爱的证据。 龙椿看着他,无声笑了笑,她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韩子毅被摸的一愣。 而后,他眼底便是一片震烫。 他觉得龙椿此刻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着自己人的眼神。 他这人敏感到了一种境界,故而绝不会在被人注视时,会错意。 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的坦白起了自己的脆弱心软。 “我昨晚给了梦之十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心里盼着她从今以后能好好过活,不要再任性下去,不要再辜负她爹娘对她的疼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心思,只是我......我只是......” 说完这句话,韩子毅几乎哽咽起来。 他想哭到极点,委屈到极点。 他始终不愿相信,他明明已经对白梦之付出到底了。 可昨天......白梦之从见到他到离开帅府。 都始终没有关心过一句,他脸上那些赤裸裸的疤痕。 一句也没有。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彻底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委屈脆弱,痛楚伤怀。 “你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她说。 韩子毅红着眼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我这样,不像个男人吧?” 龙椿开玩笑似得一耸肩。 “据我看,男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数时候他们连人都不是,但你至少还是个人,还晓得不为难伤过你的女人,这很好的” ...... 白家父母发丧这一天,白梦之穿着一身孝衣去了帅府。 她在门口说明了来意,可看门的卫兵已经认得了她,便只公事公办的说。 “司令说了,再不见你” 白梦之没有死心,她又去了韩子毅的司令部,可那里的卫兵却也说。 “除太太之外,其余女客司令一概不见” 白梦之站在司令部外,对着那道漆黑的铁门点了点头。 她面容枯槁,却仍是动人,病西施一般的模样,周身都是香灰纸钱的味道。 自父母死后,白梦之在他们灵前跪了许久。 她越跪越觉得胆寒,越跪越觉得恐怖。 第79章 春(七十九) 她的身体被秋日的寒意侵蚀,眼中刚刚流出的热泪,也一下子被风带走了温度。 她觉得冷,于是想要找个怀抱取暖。 她忽而想起了少年时的韩子毅。 他在远走日本之前,曾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来见她。 那时的他,青涩,干净,炽热。 那时的玫瑰,艳丽,高贵,灿烂。 他将玫瑰献给她,就像献给神明一般虔诚。 分离一刻,韩子毅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她,他说。 “小梦,你等着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就去爸爸的司令部做军官,等到那时候,我就买一所新房子,再在新房子里给你开一间大大的衣帽间,然后给你买很多很多新裙子好不好?” 彼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好像没有回答吧。 她只记得那天的那个怀抱,十分的滚烫灼人。 再仔细想一想的话,那天韩子毅抱她时,好像还有慌的发了抖。 白梦之对着眼前的黑栅栏门笑了笑。 她想,那个时候真好。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都活着,韩子毅也爱她爱的如痴如醉。 即便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带着满腔的温热爱意,永远对自己告白下去。 ...... 龙椿在帅府吃过早点之后,就一个箭步冲出家门,揣着地契往柏公馆去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说不上是因为韩子毅那两句酸话,还是因为韩子毅给她的这些地契。 或许都有? 都有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呢? 龙椿走着走着就咂了咂嘴,觉得自己有些不着调。 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以由着他人牵动呢? 这岂不是很被动吗? 这岂不是有了牵挂吗? 干她们这行的,倘若有了牵挂,可怎么得了呢? 想想她那位可爱的初恋......唉。 龙椿脚下不停,手上却掏出了那些地契细看。 她是独自在北平混大的孩子,对于北平城内的地皮情况相当熟悉。 她一张一张的翻看这些地契,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契约里的地皮,简直一块比一块金贵。 小到前门大街上的各色商铺一十三间,大到城门楼子下的大小合院一十二家。 甚至还有一间四出三进,临水带花的老王府。 龙椿看着这些地契,看着看着就咽了口唾沫。 她晓得地皮金贵,心里也大约估算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这些地皮加起来......恐有百万之数,而且这百万之数还只是钱的问题。 想买下这些紧俏刁钻的地方,光有钱可没门儿。 韩子毅大约是使了权力人情,才弄来了这么厚一沓地契。 思索间,龙椿已经站到了柏公馆门口。 只是她仍低头看着地契,迟迟没有进去。 龙椿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现如今的丰衣足食,全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虽然方式不大体面。 但毕竟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未伸手问人要过。 可如今韩子毅出手就是百万巨款,还真是叫她意外。 原来这厮嘴里的想爱她,这么值钱的吗? 黄俊铭昨晚醉的不厉害,是以今天也起的十分早。 龙椿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就从二楼窗户上看见她了。 他从二楼下来,脚步不停地走到院里,伸手就给龙椿开了门。 “阿姐?” 龙椿从地契上抬了头,有些茫然的看向黄俊铭,机械的说了一句。 “早” 黄俊铭一笑:“阿姐也早” 问完早后,两人就一道进了公馆内里,上门口台阶的时候,黄俊铭聊家常似得说道。 “阿姐昨晚上出去了?” 龙椿点头:“嗯,我回帅府睡的,怎么了?有人来?” 黄俊铭摇摇头,回身关门。 “没有,就是孟姐给我的那个手表不见了,我记着是放在餐桌上了,但今天下楼没找见,就问了后院几个丫头,也都说没见,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客厅。 龙椿落座在沙发上,黄俊铭则利索的去泡茶。 与此同时,孟璇也穿着丝绸睡袍从楼上下来了。 她在楼梯上听见了黄俊铭的话,颇不屑的一哼。 “别是招贼了吧?哪个笨贼瞎了狗眼偷到咱家来了?丫疯了吧?” 龙椿闻言一哽,有些不好意思的从黄俊铭手里接过热茶,又硬着头皮道。 “对不住,阿姐昨儿拿你那块表送人去了”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笑倒在了沙发上。 她将一头香软的大波浪长发摊开在龙椿腿上,又将脑袋顶在龙椿肚子上。 “得,我又骂错人了,阿姐打我吧” 说话间,孟璇便抓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 龙椿笑着捏她一下,由她淘气,黄俊铭则坐在龙椿对面,丝毫不在意的笑道。 “没事儿阿姐,我本来也不爱戴表” 孟璇闻言就恼,佯怒道:“啊呀?怎么着?我这个礼又没送到咱少爷心缝儿里是不是?” “没有孟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龙椿笑着摇头:“两码事情,这是小孟给你的心意,我昨晚上真是喝多了,瞎搞八搞的,做事没过脑子” 孟璇看着龙椿说话时的神色,不由狐疑的眯了一下眼。 “阿姐把表送谁了?” 龙椿不理她,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了地契。 她抽出两张铺面的地契,和三张小合院的地契,递给了茶几一边的黄俊铭。 黄俊铭不明所以的接过,待看清了契约内容后,不由一吓。 “阿姐,这是?” 龙椿笑:“地契,你和小丁一人一个铺子,一人一间院,多出来的那个院子给你,你住也好租也好,全当阿姐还你手表了” 孟璇一听这话就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两手搂住龙椿的脖子就问道。 “我的呢?” 龙椿扯住她的长发就将人按在了沙发上,逼着孟璇跪在沙发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你的那份我预备给雨山,你先跟阿姐这儿练练磕头,免得到时候雨山觉得你不孝顺,不肯分给你” 第80章 春(八十) 孟璇被龙椿逗的大笑,可按在她头上的那只手跟灌了铅一样,压的她迟迟抬不起来脑袋。 孟璇两只手抱着龙椿的一只手,连踢带打的在沙发上胡滚,想要抬头。 结果将一身浴袍连带着头发都滚了个乱糟糟后,也还是未能如愿,于是便只得求饶。 “哎呀阿姐你松手啊!小黄给我当弟弟的!他看见我这样!我多丢人啊!” 龙椿坏笑,死不松手。 “你小前儿不是说,等你长高了你就要牵着我出去遛,还要让柏雨山再好好看,咱俩谁是大人谁是狗么?你打量我不知道这话呢?” 孟璇笑疯了,一边笑一边推龙椿。 “他妈的!这话指定是杨梅翻给你的!我就只跟她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墙头梅两面派!我今儿非把她......” 话到这里,客厅一瞬安静下来。 黄俊铭刚刚弯起的嘴角,也一瞬间掉落下去。 他抬眼去看龙椿的脸色,却只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看到了一片令人动容的心碎。 龙椿松开了孟璇,又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回来还没给梅梅烧纸呢吧?” 孟璇摇摇头:“没来及,家里也乱,梅梅......” 龙椿伸手在她肩头一拍:“家里起火之后,小柳儿把梅梅的骨灰抱出来了,现在就在天津,雨山这儿有个小祠堂,在三楼,一会儿咱们一起上去烧柱香” 孟璇和黄俊铭齐齐点头:“好” 小柳儿下楼的时候,就见孟璇和龙椿还有黄俊铭。 三个人正一起坐在客厅里,斯斯文文的吃着点心喝茶。 她站在楼梯上看着,心里觉得这个画面很温馨,像是很好很好的一家人。 龙椿最先察觉她的到来,便笑着冲她招手。 “来,下来吃点东西” 小柳儿笑着一揉眼,穿着她的小兔睡衣,戴着她的竹叶翡翠,就一蹦一蹦的下了楼。 四人坐定后,龙椿端起面前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人到齐了,就说正事儿” 黄俊铭闻言一点头,小柳儿也咬着桃酥一点头,孟璇则歪在龙椿肩上一点头。 龙椿笑了一声,伸手从茶杯里蘸了点茶水,就开始在木茶几上写画起来。 她先是画了一个小圆点:“这儿,乌兰察布” 小柳儿:“嗯嗯” 接着龙椿又在小点面前画出一条蜿蜒的细线,再点了一个点。 “这儿,怀玉县,乌兰察布出来的烟土,从这儿开始分销” 说着,龙椿又在第二个圆点的四周画了一圈小短线。 黄俊铭点点头:“知道” 龙椿又道:“咱们要抢,就得掐头,不然小打小闹也没意思” 孟璇颔首:“嗯,是这个道理” 龙椿笑:“十月十五,乌兰察布的秋烟板就能走到怀玉县,到时候在怀玉县接货的人有四波,北边的蒙军,太原的晋军,还有就是奉天赖家,和西北王冯玉贤手下的人” 小柳儿听罢,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桃酥。 “那咱......咱这不是虎口夺食吗?这些大军头加起来,得有七八十万兵吧?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咱们了呀!” 孟璇闻言,噗嗤一乐。 她靠在龙椿肩头,一双美腿交叠摆在沙发上。 “冯玉贤倒是不用担心,他儿子和我有点交情,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过,他老子贩烟只是捎带手的事,不拿这点儿钱当钱的,派去接烟的也都是些小部队,不成气候的” 龙椿点了个头:“我也这么想,这些当兵的霸道惯了,八成也没想着有人敢劫他们,现在问题是,劫完了之后,咱们怎么跑?” 黄俊铭略一思索:“散开跑,到时候阿姐带着烟钱先回天津,我和小柳儿分两路走,我往甘肃走,小柳儿往重庆走,一南一北,大大的兜个圈子再回来” 龙椿颔首:“也可行,但咱们这次要带几十个人,搬烟款销烟都要人手,退的时候你俩要小心,要是咱们带的孩子被扣了,都别心软,能当场灭口就当场灭口,别露底” 孟璇点点头,抬头看向龙椿:“怎么分工呢?” 龙椿沉吟片刻:“我带着韩子毅的卫队打头阵,俊铭带着你那帮小崽子们去抢烟款,小柳儿也带几个孩子,先往拉烟板的车上浇桐油,然后再扔炸弹,火烧起来咱们就撤” 说罢,龙椿又捏了捏孟璇的脸。 “你回来一趟也别闲着,托人找几辆没有来路的车,把俊铭抢回来的烟款拉回北平去,钱不能进天津” 小柳儿一愣:“阿姐不放心韩子毅么?” 龙椿低头喝了一口茶,将手上的湿水抹进手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 中午时分,龙椿带着小柳儿黄俊铭和孟璇上了三楼。 四人一道祭奠了杨梅,小柳儿还虔诚的双手合十道。 “小杨姐,你可千万保佑咱家这一趟活儿顺利呀!” 龙椿看着白墙上的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杨梅正笑的娇憨可爱,青春尚好。 她心里忽然泛出一阵细密的疼痛,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孟璇看到了龙椿一瞬间的呆滞,她跪在龙椿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龙椿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回头,只握了握孟璇的手,意思是她都明白,无需多说。 到了夜里后,黄俊铭孤身开车回了北平调兵遣将,打算连夜带着人往怀玉县出发。 孟璇则守在电话机旁,一连打出去二十多通电话,找来了三十多辆没有名姓的车。 她预备将黄俊铭带出来的烟款,只装在其中三辆车上。 然后再让三十辆车错开时间,错开路线出发,以此来混淆视听。 小柳儿则戴上一个小瓜皮帽子,背上一个皮绳儿编织的大斜挎包,高高兴兴的去黑市上买桐油了。 龙椿看她们各有各的事情,便也不多加干涉,只抱着地图叼着烟,歪在客厅里的皮沙发上挺尸。 一个钟头后,天色全然黑了。 在这一个钟头里,龙椿断断续续抽掉五六支烟。 她在一片烟气撩人里打了个哈欠,忽而觉得嘴里有点发苦,想吃点儿甜的。 正值此刻,柏公馆里的一个小丫头来报。 “大老板,外头有人找” “什么人?” “当兵的” 龙椿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韩子毅。 “请进来吧” “是” 第81章 春(八十一) 一阵军靴踩踏木地板的声音过后,韩子毅带着一筒黄油饼干走了进来。 他没有先跟龙椿问好,只静静同她四目相对。 两人都在浅笑,似乎都预料到了这场没有事先约定的会面。 韩子毅没有冒然坐下,只将手里的饼干桶给龙椿。 “上海捎来的,说是叫曲奇饼干,和起士林那种饼干还不一样,挺厚的,看着有点像桃酥” 龙椿懒在沙发上没动,只对着旁边的沙发扬了一下下巴。 “你坐” 韩子毅落座后,龙椿就开始低头抠饼干桶的盖子了,边抠还边问。 “这个甜吗?” 韩子毅看她指甲剪的严丝合缝,抠盖子抠的吃力。 便从她手里拿过饼干桶,又解下腰上的钥匙插入盖子边缘,轻轻撬开了饼干桶。 末了,他又把开了盖的饼干桶递还给龙椿,说道:“不知道,我没吃,应该是甜的吧?” 龙椿捻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在她嘴巴里化开。 甜蜜甘浓的滋味,一下子就驱散了她嘴里的烟草苦涩。 龙椿眼眸一亮:“这个好好吃,你怎么不吃呢?好甜的” 韩子毅无谓的一笑:“就这一桶,好吃你就都吃......” 他的话没说完,嘴里就被龙椿塞了一块曲奇。 韩子毅呆呆的鼓着腮帮子嚼饼干,刚想接着把话说完。 就见龙椿对着公馆里的小走廊喊了一嗓子。 “璇儿,出来吃饼干,哦,曲奇,吃曲奇” 孟璇在走廊里打电话打的昏天黑地,刚挂断最后一通,就听见了龙椿的招呼。 她穿着睡袍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一头波浪长发早已被她自己揉的乱糟糟,懒洋洋。 龙椿没有去看孟璇,是以没有察觉到孟璇和韩子毅的目光交汇,两厢不善。 她只抱着饼干桶晃了晃,大致看清了里面还有七八块后,便将饼干全都倒了出来。 龙椿留下了四块饼干给小柳儿,又把余下的四块分给孟璇两块。 自己再吃一块,再给韩子毅一块。 孟璇一路盯着韩子毅走到了茶几边。 见他占了龙椿身边的沙发后,便有意无意的瞪了他一眼。 在孟璇心里,龙椿在与人谈情这方面,简直单纯的像张白纸。 早年龙椿喜欢那个臭教书的的时候,她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的看不上那货。 觉得那货穷嗖嗖又文绉绉,实不算是个男人,给龙椿提鞋都是不配的。 孟璇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老早就把男男女女那点儿破事看清楚了。 在她心里,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利用,可以调教,可以玩弄,却唯独不可以爱。 这些个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所在,不玩儿死他们就不错了,还爱? 爱他娘的什么东西? 倘若他们靠的住,她娘当年又怎么会将她托给龙椿后,就一颈子吊死在了兰府门口? 这桩悲剧,她妈不自爱是其一,兰家那个老畜生靠不住就是其二。 孟璇面上笑着,心里却恶狠狠的发愿。 她绝不会让龙椿走她妈的老路,绝不会。 她独自在大沙发上坐端了身子,眼中满含着不屑。 结果孟璇这厢正打算开口试探韩子毅虚实时,就被龙椿塞了一嘴的曲奇饼干。 “吃,好吃” 孟璇嘴没张开就被堵了回去,只得先低下头嚼饼干。 龙椿看她吃的乖便问:“好吃不?我以前没吃过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咱家怎么从来没买过?” 说着,龙椿又拿起了饼干筒子,细看上面的英文字样。 看了半天之后,她又把饼干筒给了孟璇。 “英文,你不是在西安学英文了么,你看的懂,你看” 孟璇被龙椿接二连三的问话破了功,她乖觉的低下头去看饼干筒,只说。 “这个是英国人做的饼干,里头有......好家伙!这里头全是油啊!” 龙椿笑:“有油怎么了?谁家做饭不放油的?” 孟璇猛然一抬头,气愤道:“这里头八成都是油啊,谁家做饭油比菜多啊?刚那么大一块吃下去,我得胖成什么样啊” 龙椿被孟璇的反应逗笑,默默把分给她的第二块饼干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你别吃了,我吃,嘿嘿” 孟璇丢开饼干筒,心有余悸的舔了舔嘴角。 发誓以后见了这个“曲奇”就躲开,绝不贪嘴了。 龙椿这头儿专心致志吃着饼干,仔细品尝着那份油润浓厚的口感。 那头儿的孟璇却进入了拷问韩子毅的心境。 她越过了龙椿和饼干,直勾勾的看向韩子毅。 “这位......就是韩司令吧?” 韩子毅笑的温和,眼底却不见颜色。 “是,幸会” 孟璇一扯嘴角:“闻名不如见面,韩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这脸上,却不知是拜哪个美人儿所赠?” 龙椿闻言咳嗽了一声。 她忘了告诉孟璇韩子毅脸上的伤是她弄的了。 于是不知真相的孟璇只能依照自己的判断,去臆想这个伤是谁弄出来的。 在孟璇心里,龙椿根本不是个会把男人脸挠花的小媳妇性格。 她家阿姐真生气了,只会当场给那人出殡,根本不会这么温柔。 是以,韩子毅脸上的伤,八成是被外面的野女人挠的。 韩子毅听了这话倒不挂脸,仍是平静的笑着。 “的确是美人所赠” 龙椿闻言又咳嗽了一声。 她刚想开口去拦孟璇,却又晚了一步。 孟璇哼笑一声,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韩司令很坦荡啊,我阿姐嫁进贵府才几天,尚且没得到什么实惠,绿帽子倒是先戴上了?怎么?是这个美人够泼,还是韩司令你没种,让个女人拿住了?” 龙椿绝望的一闭眼,韩子毅笑着一点头。 “她这个人,倒谈不到泼,就是脾气大些,不过我确实没什么种,她有心要拿住我的话,我肯定是束手就擒的” 龙椿将脑袋埋在桌子上,对着孟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又低声道。 “......他脸上是我弄的,那天雨山说小柳儿脸让火燎了,我一着急就......” 孟璇:“......” 韩子毅闻言没再看向孟璇儿,只低头去问龙椿。 “茶叶在哪?” 龙椿没回头,抬手指向餐厅里的边柜,还闷声交代一句。 “碧螺春” “知道” 第82章 春(八十二) 韩子毅去泡茶后,孟璇就有些尴尬的和龙椿脑袋对脑袋,双双蛰伏在了茶几上。 “阿姐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那脸是你弄的?” 龙椿尴尬的一叹气:“我哪儿知道你拿这个跟他撩闲?” 孟璇委屈:“我哪里跟他撩闲?我怕他欺负你呀!我敲打他两句,让他晓得你不是娘家没人嘛!你不晓得柏哥说你嫁人了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 龙椿无奈一笑,摸了摸孟璇的脸。 “好好好,怪我怪我,怪我没长嘴” 孟璇一撅嘴:“阿姐” “嗯?”龙椿抬眼。 “这人靠不靠的住?我瞧这人城府不浅呢,挺大个个子,怎么看着阴沉沉的?” 龙椿想了想:“我也说不好,但要说这厮坏,我觉得他也坏不到哪里去,之前有个伤他挺深的小姑娘,那姑娘作践了他的心,可他也没坏她,还给了钱叫她好好过日子,挺厚道的了吧?” 孟璇狐疑的一转眼珠:“那是他对别人的,对你呢?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早上那些地契是他给的,这算吗?” 孟璇眼睛一亮:“这样啊......那确实是挺厚道的” 两人趴在茶几上窸窸窣窣了一阵子。 末了,孟璇总结性的发言道。 “阿姐,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你可别全信他,只一味用他就好了,他到底不是咱家的人,朗霆是你养大的都......” 龙椿闻言轻哼,伸手弹了孟璇一个脑瓜崩。 “我他妈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 孟璇笑着一手捂着额头,又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见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便又要起身去走廊里打电话。 龙椿好奇:“这么晚了,还要打电话?” 孟璇苦笑:“那我不打了,反正打了也破财” 龙椿闻言便明白了孟璇这通电话要打给谁。 她少见的收敛了调笑,认真道:“打去吧,这次顺利的话,你抽六成回西安” 孟璇听了这话,伸手就抱住了龙椿的腰,还将脑袋抵进龙椿的颈窝里,十分茫然的道。 “阿姐,我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龙椿还没来得及回答孟璇的话,韩子毅就端着两杯茶回来了。 孟璇起身一看,就知道这厮没泡自己的那一杯。 但好在,她可不是个跟人客气的主。 孟璇一脸挑衅的端了其中一杯给龙椿,随后又端起剩下的一杯,噔噔噔的跑去走廊了。 韩子毅见她端茶端的一脸得意,便对着龙椿问道。 “她这是怎么了?” “嗯?” “怎么那个表情端茶?” 龙椿笑了起来:“八成是觉得只有两杯茶,没给她泡,她生气了” 韩子毅也笑:“我就是给你们俩泡的” 龙椿还是笑:“那她白生气了” 韩子毅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坐在了龙椿身边。 两人就这么围着茶几坐在了地上。 韩子毅将龙椿分给他的一块饼干,复又推给龙椿,说道:“我不爱吃甜的,都给你吃” 龙椿没推辞,伸手就拿起来吃了。 “这个还有的卖吗?多买点回来吧” 韩子毅想了一下:“不好买,现在上海日本人太多了,英国人都不大冒头了,不过我倒是能学着做” 说着话,韩子毅又拿起饼干筒来,细看上面的配料。 “这里头就是黄油,糖,面粉,我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做出来” 龙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还会做饭?” 韩子毅点头:“嗯,以前在日本吃不惯,就从炒鸡蛋开始做,一连三四年下来,也就上手了” “贤惠”龙椿说。 韩子毅抬头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他伸手拿过龙椿手里茶杯喝了一口。 “贤惠好吗?” “挺好的” “那要不要爱我了?” 龙椿被这句话逗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可爱。 “不了吧,我妹妹说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我觉得她这话在理” 韩子毅往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却仍是笑。 “我送她几套东北回来的皮草衣裳,能不能换她说点儿别的?” “你想她说什么?” “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龙椿听了这句话后,倒不再玩笑了。 她垂着眼点了点头,嘴边带着浅笑。 “嗯,这话也在理,我也听得进去” 说罢,龙椿又去看韩子毅的脸。 刚来天津的时候,她看着韩子毅脸上的疤,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几条疤明明是扒在韩子毅脸上的,可她却越看越闹心,还深深为自己那天的冲动感到后悔。 龙椿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你这个脸......是没治了?” 韩子毅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还在回味龙椿那句“听进去了”,他无所谓的一笑。 “有什么治的?很难看吗?” 龙椿尴尬的一咧嘴,伸手去摸那疤痕上长出来的嫩肉。 “难看倒也说不上,就是......也不好看么” 韩子毅一耸肩:“不好看也没法子了,这又不是烫的,褪几层皮就不显了,你是用刀的人,还不知道刀伤不好长么?”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知道韩子毅所言不虚。 “对不住” 韩子毅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那天我话没说好,该吃个教训的” 龙椿被他逗笑:“你脾气这么好的?” 韩子毅闻言对着龙椿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龙椿会意,倾身过去,这一过去,便听韩子毅低声道。 “两口子过日子,哪能都一点就炸?你要是心里过不去,不如补我点别的吧” “什么?” 龙椿问完这句什么,韩子毅就略微低头。 将自己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贴在了龙椿唇上。 龙椿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躲开。 韩子毅偷香得中,直起腰后笑的十分快乐。 “好了,不疼了” 第83章 春(八十三) 当夜两点,孟璇独自上楼休息。 龙椿则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韩子毅悄无声息的陪她坐了许久,直至两人续过第三杯茶后。 他才轻声问道:“回吗?” 龙椿摇摇头,依旧不睁眼。 “你回吧,我要等小柳儿,家里不亮灯,她进门的时候害怕” 韩子毅闻言换了个舒服姿势落座,又脱了外套,还解了两颗衬衫纽扣。 “我陪你等” 龙椿睁眼看他,目光懒倦而探究。 此时此刻,两人各自占据了一张单人沙发。 龙椿的腿搭在茶几上,坐的很松,很散,很没样子。 韩子毅则老实一些,他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脑袋靠在椅背上,闲适的翘着二郎腿。 姿态虽然随意,却始终未到四仰八叉那一步。 龙椿盯着他瞧,看着看着就歪了脑袋,心里生出许多好奇。 “你平时只用枪吗?” 韩子毅闻言,侧头去看龙椿。 一时间,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完整整倒映出了龙椿的面貌。 他顿了顿:“嗯,用枪多” 龙椿低头轻笑,收回了留恋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柔声道。 “我一开始杀人的时候,没有钱买枪,都是用绳子从背后勒,之后又换了菜刀,再之后是钢刀,近几年才用上枪”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问:“用绳子的时候,害怕吗?” 龙椿轻轻“嗯”了一声,一连点了几下头。 这几个点头的幅度都很小,但表达的意思却肯定非常。 “害怕,那时候一个胖太太给了我两块大洋,叫我去杀一个放贷的混混,说等人死了,还能再给我两块,我当时都没问她为啥要杀人,拿了钱就去了” 韩子毅饶有兴致:“之后呢?” 龙椿笑着:“之后我去菜市口偷了一条细麻绳,偷完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有钱,然后就又拿着这两块大洋买了一大块酱牛肉,七八个饼子,还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衣裳,一双新鞋,一双洋纱袜子” 韩子毅笑:“穿新衣裳去杀人?” 龙椿也笑了:“不是,我是觉得,我找到吃饭的营生了,以后就不是小要饭的了,我得穿的体面点儿,得有个人样” 韩子毅沉默的一挑眉,又问:“后来顺利吗?” 龙椿点头:“顺利,我躲在那放贷的屋后,蹲着把牛肉和饼子吃了,吃的肚里沉甸甸的,夜里他回家的时候,我直接从他家房顶上跳下去,当场就给他勒死了,后来还怕他没死透,又把人给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里,龙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干净,很干燥。 掌心始终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却又不曾热到出汗,一直都干爽温暖。 韩子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觉她手骨细长,指节匀称。 甚至连每一个指肚的大小,都标准的无可挑剔。 韩子毅几乎不由自主的伸手覆盖上龙椿的手,又张开五指,缓缓扣下。 两人沉默的十指相扣。 一时间,两只掌心的温度胶合起来,成一种别样的亲密。 龙椿抬眼:“你没觉得我这个行当不干净?” 韩子毅摇头:“没有,现在世道不好,女人的选择不多,要么心狠些害人,好比你,要么心软些被人害,好比妓馆里的小姑娘,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谈不到干不干净” 龙椿闻言有些意动,莫名又是一笑。 韩子毅笑着看向她:“你刚说你害怕,可我听了你的话,却没听出来你害怕呢” 龙椿自嘲一笑:“我害怕的,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看水井了,我老觉得只要我低头往井里看一眼,就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再拿大石头把井口压死,活活把我困死” 韩子毅沉默一瞬,忽而扯了一把龙椿的手,将她的身体扯进了自己怀里。 龙椿仍是不闪不躲不抗拒,只平静的接纳了这个男人的靠近。 她原以为韩子毅这样抱她,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令人牙酸的甜话。 譬如看不了就不看啦,日后我护着你,不会有人敢推你下去如何如何。 可韩子毅没有。 他只是静静的抱着她,温和的说道。 “你杀了人,该害怕的,这说明你还有心,还有回头的余地” 龙椿有些荒唐的笑起来:“我怎么回头?” 韩子毅松开了她,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像是一对手谈正酣的好棋友。 不可避免的,龙椿在韩子毅身上,看到了那个教她认字的男人。 韩子毅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头” 谈话到这里,似乎有些深入太过。 龙椿笑着打了个哈欠,今晚第一次推开了韩子毅。 “我不跟着谁,我又不是狗” 韩子毅无所谓的一笑。 “那我做狗好了,我可以跟着你” 韩子毅话音刚落,公馆外就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龙椿也听到了动静,将要起身去开门,却被韩子毅按住。 “我去” 韩子毅起了身,片刻后,他带着一个脸蛋儿冻的通红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龙椿见来人不是小柳儿,心里不免有些焦虑。 她没有开口去问这个小姑娘的来意。 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出门去找小柳儿。 小姑娘站在宽敞温暖的客厅里,满脸都写着局促不安。 韩子毅让她去沙发上坐,她也犹豫着不敢坐下。 只低声喃喃道:“我......我找柏先生......柏先生在吗......” 龙椿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腮看向小姑娘,又对韩子毅说道。 “你再去泡杯茶来” 韩子毅闻言去了餐厅,将客厅留给了小姑娘和龙椿。 龙椿此刻是有些熬不住夜了,她揉了一把自己酸胀的眼睛。 轻声对着小姑娘问道。 “你找柏先生什么事情?” 第84章 春(八十四)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怯生生的看着龙椿。 “我......我有事” “什么事?” 小姑娘又看了一眼龙椿,心里话迟迟开不了口,只固执的问。 “......柏先生不在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提醒自己要保持住耐心。 “小姑娘,你是要买凶杀人,还是有别的所求,你只管说出来,柏先生能做的主,我也是能做的” 小姑娘一愣:“真......真的?” 龙椿笑:“嗯,真的” 小姑娘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复又低下头去,从自己内襟里掏出一把纸钞。 这把纸钞的票面花极了,十块是最大的,更多的还是毛票。 她小心的将这些纸钞放在茶几上,又见龙椿离着茶几远,便又将钱往龙椿面前推了推。 龙椿神色不变,只问:“要杀人?” 小姑娘抿着嘴,重重的一点头。 龙椿又问:“杀谁?” “我爹” 龙椿想不明白这小姑娘和柏雨山有什么渊源,是以也没直说钱不够的话。 她耐着性子,接着问道。 “柏先生之前,是不是跟你许过什么愿?” 小姑娘呆呆的点头。 “柏先生说......我爹要是还打我娘,就叫我来找他,但找他的时候要带着钱来,他说他家里的姐姐定了规矩,不见钱就不见血,我......我这半年多,一直洗衣裳,就存了这些,今天我爹又喝了酒回来,一回来打我娘......我就......我就......”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 “你爹打你娘,打的凶吗?” 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姑娘给问了个眼泪吧嚓。 韩子毅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正逢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梨花带雨。 他将手里的茶给小姑娘,又从茶几上拿了两张纸巾给她,之后才回头看向龙椿。 “怎么了?” 龙椿一耸肩,俯身从茶几上把钱搂到自己怀里,云淡风轻道。 “没怎么,来活儿了” ...... 凌晨三点一刻。 龙椿跟着小姑娘走进了她家的胡同里。 这胡同离柏雨山的公馆不远,几乎只有几步路。 只是地处背阴,不比柏公馆临街而立,风光体面。 此刻,龙椿跟在小姑娘身后,韩子毅则跟在龙椿身后。 龙椿走着走着就回头问了一句。 “你跟来干嘛?” 韩子毅原本想说自己有些不放心她。 但一想到龙椿的身手,他又轻挑眉峰,就地换了说辞。 “做狗么” 龙椿被逗笑:“行” 说话间,小姑娘的家到了。 真是好穷一户人家,好破一间小院儿。 低矮的院墙和破旧的木门,以及院中爆发的怒喝,无一不诉说着家门不幸。 龙椿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懒得再去搞背后偷袭那一套。 她从门前退了两步,左右四顾着找了一根腕子粗的柴火棒提在手里,而后便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薄弱的月光做照明。 在这薄弱的照明之下,一个妇人正被一个醉汉提在手里,一脚一脚的踹着肚子。 妇人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丝毫不去挣扎,只绝望的承受着一切。 小姑娘见状尖叫了一声。 “妈!” 喊完之后,小姑娘又激动的往前一扑,想要去护住她妈。 无奈龙椿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颈,甩手便将她搡进了韩子毅怀里,不准她碍事。 韩子毅接住了瘦的可怜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对龙椿说道。 “孩子在,你别太......” 龙椿哼了一声,打断了韩子毅的劝诫。 她提着柴火棒走向了醉汉,脚步轻盈,杀气腾腾。 半个钟头后,龙椿抹了把脸上的血。 又把楔断了的半根柴火棒,一脚踩进了醉汉的嗓子眼里。 她站在月光下一转身,对着小姑娘道:“家里烧炕吗?” 小姑娘已经被龙椿狠毒的出手吓傻了。 她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小姑娘她妈先反应了过来。 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烧......烧炕的” 龙椿回头看向妇人,一指地上的醉汉。 “这个,剁成块儿填炕眼里,就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了吗?” 妇人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嘴唇儿都吓的发抖了。 “你,你是什么人?”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潇洒的留下一句。 “问你姑娘吧” 说罢,龙椿便向着院子外走去了。 在经过韩子毅身边的时候,龙椿忽而福至心灵的“嘬嘬”了一下。 不过她“嘬嘬”完之后,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忍住笑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却又在几步之后破了功,忍不住的嘿嘿了两声。 韩子毅听懂了这声狗哨,也听见了她的偷笑。 他无奈的一摇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倒也真听话的跟着她走了。 留下了错愕,恐惧,却又如释重负的母女俩。 月光之下,两人一道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韩子毅看着龙椿轻快的背影,忽而问了一句。 “你挺高兴?” 龙椿闻言,满脸是血的一回头。 此刻,她的眸子被月光照耀的,犹如一对黑色钻石。 而这对黑色的钻石里,又满是简单快乐的笑意。 龙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我真的是好喜欢杀人” 韩子毅看着她血气冲天的脸,听着她病态毕现的话。 匪夷所思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活。 他咽了口唾沫,几不可控的吻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能让她回头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了! ...... 小柳儿在黑市上买了桐油之后,又一路蹦蹦跳跳的去逛了个夜市。 她在夜市上吃了一碗羊肉汤,又吃了一屉素包子,最后又给自己买了两个扎头绳。 吃完逛完之后,她又觉得此刻还不到十二点。 她或许还可以去看场电影,于是她就真的去看了场电影。 等电影散场的时候,小柳儿才打着哈欠回到家里。 小柳儿一进家门口,就敏锐的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小柳儿掏枪的瞬间,龙椿却从一楼的落地窗里探出了脑袋。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毛巾浴袍,她一边咬着烟一边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是上北平买桐油去了吗?” 小柳儿闻声就松了气,傻笑着收起了枪。 “没有阿姐,我看电影去了!” 第85章 春(八十五) 龙椿见她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便也跟着她笑了。 “来,你进来来” 小柳儿高高兴兴的进了门后,当场就被龙椿抓住打了一顿屁股。 “你不知道我在家等着你呢?嗯?还他妈看电影去了?你怎么不坐个月子再回来?” 小柳儿被打疼了屁股,整个人趴在龙椿腿上乱扭。 “啊呀!我不知道阿姐在等我呀!我还以为阿姐今晚要回帅府睡觉呢!” 龙椿闻言又对着小柳儿的屁股给了一巴掌。 “犟嘴!” 小柳儿委屈的一扑腾:“哎呀人家真的不知道嘛!那阿姐你今晚回不回帅府啊?” 龙椿的头发还在滴水,听了这话后,她的脸微妙的红了一下。 刚才在胡同里,韩子毅吻她了。 亲吻本是不古怪的,古怪的是吻到最后。 龙椿竟然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韩子毅抬起头后,气息不稳的捧着她的脸,用一种十分自欺欺人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喜欢杀人,你喜欢锄强扶弱,好不好?” 彼时她被亲的脑袋缺氧,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只本能的回了一句。 “行” 至于这句“行”,究竟是在“行”什么。 龙椿回了家洗了澡后,还是没太想明白。 ...... 十月十二日,晴。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自己的司令部。 司令部内除却政务大楼之外,还有一方十分宽大敞亮的后操场。 韩子毅的护卫队有两百人的编制。 其中一百人常年随行在帅府内外,余下一百人,则驻扎在司令部的操场上。 龙椿今天难得穿了浅色。 她外头是一件灰蓝色的细呢貉子毛领夹克,内里依旧是那件奶白色衬衣。 下身则是一件洋式的浅蓝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咖啡色的牛筋底系带军靴。 这样打扮的龙椿站在一身军装的韩子毅身边。 看着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官家小姐,追着自家哥哥来军区视察。 两人走进办公室后,韩子毅实在是没忍住的,上手摸了一把龙椿脑后的高马尾。 龙椿的头发漆黑,高高束起时,很似一把流动的沥青。 龙椿被他抓了头发也不在意,只问:“摸什么?” 韩子毅将她按在自己的司令椅上,手上依旧摩挲着她的头发。 “怎么这么黑?” 龙椿笑了:“难道我还金发碧眼么?” 韩子毅摇摇头,忽然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去形容龙椿这张不容易被人记住的面孔。 龙椿有一种,完全“旧中国”式的美丽。 这种美丽含蓄到底,轻易不能被人看见。 可一旦看见,便好似读懂了一段晦涩的诗文似得,给人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惊艳。 能持之以恒的动人。 龙椿不晓得韩子毅阴郁多思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好奇对着韩子毅的办公桌看看摸摸,摸着摸着,就在桌下摸到了一把勃朗宁。 她将枪取下,拿在手里细看。 “你这个是新式的吗?” 韩子毅点头:“嗯” 龙椿对这把可爱的小枪有些爱不释手,她反复查看枪身,嘴里问题不断。 “口径还是六点三五?” “对,威力不大,但胜在小巧” 龙椿点点头:“我以前给我一个妹妹买过,但我自己不太用这个,觉得威力太小了,怕失手” 韩子毅轻笑,兀自在蹲在了椅子旁边,仰头看着龙椿。 “喜欢威力大的?” 龙椿垂眼看着他:“还有别的?” 韩子毅一笑,抬手拖住她的手。 “走” ...... 片刻后,韩子毅带着龙椿参观了司令部里的武器库。 龙椿看见那些来自本土或异国的尖端军械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 可心里,却只恨不能当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韩子毅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件件的拿起武器把玩。 便背后灵似得,低声为她做起了解说。 “这是日本产的十一式轻机枪,准头差极了,结构也糟糕,但大范围扫射是好用的” “这是国产的元年式,尖头弹,杀伤力不小,但就是重” “这个奉天兵工厂出的辽十三式,结合了日本人三八式和毛瑟m1898的设计,比元年式轻了不少,实战好用” 一番游览后,龙椿不禁夸了韩子毅一句。 “可见人还是要念书的,我不大懂这些知识,空有开枪的勇气,和你一比,我就显得不足了” 韩子毅伸手替龙椿拢了拢脖子上的毛领。 “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好的枪也壮不了怂人的胆” 龙椿哼笑:“会说话” 韩子毅轻笑:“饿不饿?这边灶上有饭,我端来你吃?” 龙椿摇摇头:“出门前吃点心了,这会儿不饿,我这次带你的卫队出去,配什么枪?” “一百五十人,三辆车,两百条轻机枪,再有两百颗英式手雷” 龙椿背着手走在前面:“要这么大阵仗吗?” 韩子毅跟在龙椿身后:“又不是轻装上阵搞刺杀,明抢还是要人多些的,你说呢?” 龙椿深以为然的“嗯”了一声,又咕哝了一句“是这个道理”。 两人复又走回司令办公室的时候。 韩子毅突然回身关门,反手将龙椿压在了门板上。 龙椿被他压的莫名其妙,但心里并不慌张。 她轻笑着问:“干什么?” 韩子毅被问的有些窘迫,心里也觉得自己可笑。 于是便不尴不尬松了手,放开了龙椿,又摇头笑道。 “我想亲你一下,但实在找不着什么借口,就......” 龙椿不以为意的一笑,垫脚在韩子毅额头上落下一吻。 “多大的事儿” ...... 中午时分,韩子毅和龙椿在办公室里商量完了行军事宜。 商量出的方案是,龙椿带着一百五十人的便衣卫队,先行埋伏在怀玉县。 得手之后,这些卫队再分散开来绕路回津,避人耳目。 龙椿坐在司令椅上,心里很有些不乐观。 她觉得便衣这个法子不太牢靠,还是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从而露了底。 可韩子毅在这一点上倒很看的开。 “没关系,即便他们发现是平津军是劫的烟土,我也没什么所谓” 龙椿笑着看他:“你就这么有把握?” 韩子毅两手抱胸斜倚在写字台上。 “邪不压正” 龙椿大笑:“烧杀抢掠是正?” 韩子毅一扯嘴角,左脸上鲜红的疤痕被面部肌肉扯动,神似一张活过来花卉刺面,很有点邪性。 “贩烟就是不对” 龙椿不和他争辩,只将下巴搁在他的写字台上,伸手把玩着一支钢笔。 “饿了” 韩子毅笑,抬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等着” 第86章 春(八十六) 龙椿吃完饭后,就要从司令部里离开了。 韩子毅原本想留她一留,叫她等他开完了会再一起回家。 可龙椿摆摆手,只说要她还有事。 韩子毅见状,本想多问一句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大概也猜到了,她有什么事。 龙椿拿起皮沙发上的外套穿好,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刚才在武器库里,你指给我看的那个人,你爸爸的旧部下,他家在哪里?” 韩子毅垂眼:“法租界十字路,第一排第四幢小洋楼,邵公馆” 龙椿点点头,将韩子毅刚刚送给她的一把军用匕首拿起来装好,掩盖在外套之下。 出门之际,韩子毅从背后抱住了龙椿,轻声道。 “我从日本订了两把陶瓷刀,形制和你那对钢刀差不多,十月底就能回来” 龙椿也不看他,只由着他抱她,一边拉上外套胸前的拉链,一边问。 “陶瓷刀有什么好?” “陶瓷的硬度是钢的六倍” “那不脆么?” 韩子毅摇摇头,低头嗅闻龙椿的头发。 毫不意外的,龙椿的头发上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是一片温热干爽。 令人心安的温热干爽。 “不脆”他说。 龙椿笑:“那应该挺合手的,谢谢你了” 龙椿走后,韩子毅站在办公室窗边,低头望她出司令部大院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可爱,平直的肩膀之上,是一条随着主人步幅跃动的马尾。 那马尾一晃一晃的,像一根带着死亡气息的钟表指针。 韩子毅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烟,心里不无灰暗的想。 他是真的喜欢上龙椿了。 他是个厌恶杀戮的人,可龙椿这个人,却是能从杀戮中找到快乐的。 这样的情爱,同他的理想相悖。 可情爱这东西,往往又是最不讲道理的。 他很明白,他已经无力抗拒龙椿这个不甚理想的女人了。 韩子毅无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中阴沉沉的云。 他知道,他的理想主义很糟糕。 他对伴侣的期待,对家国的期待,对自身命运的期待,都过分的理想主义了。 这份理想主义让他成了一个忧郁的人。 也让他在这个乌暗的世道里,活的拧巴可笑,略显天真。 可他就是放不下这份理想主义。 如非“必要”的话,他本应该是个到死也不肯见血的儒雅男子。 可偏偏,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必要”了。 他要实现他的理想主义,便只能刀兵作保,鲜血开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韩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发疼。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干吞了里面的几颗药片。 ...... 傍晚时分,红云漫天。 龙椿一刀捅死了邵公馆的主人后,就两手插兜回到了帅府。 小柳儿站在帅府门口等着她,一见她就道:“阿姐” 龙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同她往公馆内走,一边和她闲聊。 “家里晚上吃什么?” 小柳儿笑:“炒菜米饭,我去后厨看了,大师傅熬了好大一条鱼,可香了” 龙椿亦笑:“那蛮好的” 上前门台阶的时候,小柳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得。 “哦,对,阿姐,冬冬回来了” 龙椿不解:“冬冬是谁?” 小柳儿没憋住一乐:“就是那个和我闹着玩,被我把胳膊扭断了的小丫头” “啊,那个圆圆脸啊” “对的,就是她!” 龙椿闪身进了家门,又问:“她怎么着?胳膊长好了没有?” 小柳儿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她两个膀子都打了石膏,自己吃饭都够呛,也不知道她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住医院里多好呀,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龙椿闻言,用一种过来人的成熟语气道。 “家里和医院怎么能一样呢?医院那病号餐清汤寡水的,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呢,肯定不爱吃” 小柳儿听了这话,立马认同的点点头,觉得她家阿姐说的很有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那怪不得她着急回来了,阿姐,我一会儿把大师傅熬的鱼给她端点上去,她在医院呆了这么久,肯定馋了” 龙椿一笑,怜爱的捏了捏小柳儿的脸。 “还是我们小柳儿心眼儿好啊!” 这之后,单纯的姐俩儿就进了餐厅,高高兴兴的吃饭去了。 韩子毅回家的时候,龙椿正吃到第四碗鱼汤拌饭。 她见韩子毅进来了,先是不自觉的一笑,而后才道。 “你回来啦?来吃熬鱼” 韩子毅闻言还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上菜的那个老妈子先开了口。 这老货低着头,挤眉弄眼的将桌上的鱼碟子往韩子毅眼下送了送。 “诶呦司令,今儿这个饭没开好,我跟太太说等司令回来再开饭,可太太说饿了,要先吃,我也没劝住,这鱼都吃成这样了,要不我再跟大师傅说一声,重弄一条吧” 龙椿闻言,丝毫没察觉这话有问题。 她甚至还赞同的点了点头,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要不要再弄一条?可好吃了这个鱼” 龙椿这辈子都没有在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她并不知道主家和仆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听不懂这些刁钻仆妇的言外之音。 从前在柑子府,她是皇上。 别说是吃饭的时候等不等人了。 她就是要吃活人,大师傅也得给她现杀。 是以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不等韩子毅吃饭是什么错事。 韩子毅看着龙椿一脸明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龙椿听不明白老妈子的话,韩子毅却听的明白极了。 第87章 春(八十七) 帅府如今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精简过后的了。 韩子毅小时候住的那个帅府,那才真叫一个“是非窝”“腌臜地”。 十几房姨太太内斗起来,三十六计也不够看的。 彼时身在其中的韩子毅,早已领悟了其中关窍,晓得了人跟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 韩子毅拉开餐椅,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小姑娘,暂时安置在了餐椅上。 又抬头对着老妈子说道。 “荷姨跟我说,上次太太打你了?” 老妈子愣了一瞬,随即又眸光一亮,深觉这是个诉屈机会。 于是便当场“以退为进”的卖起惨来。 “啊呀,太太脾气上来也是有的,我是没有关系的,谁家......” 只可惜老妈子有心卖惨,韩子毅却无心细听。 他抬手打断了老妈子的话,又对着龙椿道。 “你先跟这个丫头说话,我跟苏妈妈聊聊” 说罢,韩子毅就半搂着苏妈妈的肩膀,向着餐厅后的屏风处去了。 龙椿莫名其妙的一歪头,也不知两人要去说什么,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龙椿调转目光,看向眼前的小丫头。 只见这丫头一张小脸儿还是冻的通红的,短短的小人中之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小鼻涕。 这小丫头是个熟脸。 韩子毅认得她,龙椿也认得她。 龙椿笑着从餐桌边的红木柜子上取了些纸巾给她擦鼻涕,又笑道。 “小孩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你爹烧完了吗?” 小丫头接过纸巾,小心的擤了一下鼻涕。 又把多余的纸巾放回了餐桌上,怕自己多占了人家的东西。 “烧完了,我......我今早在东四街上卖报,就碰见这个穿军装的大哥哥,他跟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跟我说他家里的太太还缺个使唤的丫头,问我能不能干” 龙椿闻言,了然的“噢”了一声,又道:“这样子啊,那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你要不要给我当丫头使?” 小丫头很乖的一点头,又有些犹疑的问。 “愿意的,就是......管吃吗?我妈说出来做小工,每个月总能挣几块钱的,您能不能......也稍微给我一点工钱?我妈腰不好,我得挣膏药钱......” 龙椿看着她笑,只道:“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钱,好吗?” 小丫头张大了嘴:“您......您哄我呢吧?” 龙椿挑眉摇头:“我从不哄人的” 说罢,龙椿不等小丫头回神,就又道:“你把腿抬起来,我摸摸你跟腱” 对于这个要求,小丫头有些不明所以。 可她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椿面前,毫不扭捏的抬起了腿。 龙椿低头看向这丫头的腿,发觉这个季节里,这丫头居然还穿着单裤。 甚至这单裤里面,连一条棉线裤都没有。 丫头白生生的脚脖子,硬是十月秋霜冻的发了青。 她叹了口气,又往她小腿下方摸去。 一摸之下,龙椿就了然了。 这丫头不行,她跟腱短,走路无所谓,但要练脚力,那就差远了。 龙椿又叹了口气。 再低头时,她又见小丫头脚上穿的一双布鞋还是敞口的,里面的袜子也是薄的。 不知为何,她心软了。 “脚冷吗?” 小丫头吸了一下鼻涕,她今天早上五点就跑出去拿报纸了。 六点多那会儿已经在街上站了一个钟头了。 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脚早就冻的没知觉了。 小丫头低下头:“......不知道,没感觉” 龙椿放下了小丫头的腿,又将她按在了餐椅上。 “你这会儿回家,我叫人给你和你妈装点吃的,你带回去,明儿一早你把你妈带过来,你给我做丫头,上次我在你家院里看见碎布篮子了,你妈会织补吧?” 小丫头舔了一下嘴角,桌子上飘来的饭菜香太招人了。 她今天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实在抗拒不了咽口水的生理反应。 在听到龙椿要让她带饭回家的时候。 她原本被冻的不见颜色的眸子,忽而泛出了一点生气。 “我妈会织补,我妈还会裁衣裳,就是......就是我家买不起布” 龙椿闻言又是一叹,冲着屏风那头儿喊了一声。 “你话说完了没有?让那个妈妈过来” 韩子毅闻言一笑,两手按住苏妈妈的肩头。 “苏妈妈,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苏妈妈两眼含泪:“少爷......司令,我......我没有那样的心啊我,我也没有编排太太的意思,我就是......” 韩子毅笑眯眯的道:“你死了男人,孩子还在念书,我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不赶你出去,但日后我要是再在前厅看见你,我也还是不会赶你出去,但你儿子的书,也就念不上了,听明白了吗?” 苏妈妈闻言如遭雷击,她看着笑容可掬的韩子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番话说罢,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龙椿眨眨眼,抬头看向苏妈妈。 “劳烦你去后厨拿两个搪瓷缸子来,把鱼和米饭装起来,给这丫头带回家去吃” 这一次,苏妈妈没有一句废话,只低眉顺眼的“是”了一声,扭身就取碗去了。 龙椿见她走了,望着她身上的褐红色布衫子。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扭脸看向了韩子毅。 “......我打过她的?” 韩子毅笑:“嗯,打过,你刚来家里那天打的,你这个记性是怎么当的杀手?就没杀错过人么?” 龙椿哈哈一笑,挠着头收下了韩子毅的调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我那天打的是她啊?她不会记我的仇吧?” 韩子毅轻笑,柔声道:“不会了” 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他不忍心将她赶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世道的残酷。 不过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也是很好被拿捏住的,劝诫到了也就是了。 片刻后,小敏带着打包好的米饭和鱼走了出来。 甚至还额外带了一匣子桃酥和两瓶鲜牛奶,说是苏妈妈特意给装的。 韩子毅看着桃酥和牛奶笑而不语,倒是龙椿很为苏妈妈的心意感动。 她“啧”了一声,很是感慨的道。 “还是有了年纪的人周到,我怎么没想着带些点心和牛奶给这丫头呢?这个苏妈妈为人真是好,我打了她她也不记仇,有气量的” 第88章 春(八十八) 韩子毅看着龙椿那张感动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只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跟荷姨说,我小时候是吃她奶长大的,她最是个厚道人,就是性子冷淡些” 龙椿脑袋一歪:“荷姨又是谁?你怎么不吃你妈的奶?” 龙椿这话糙的离奇,全然不顾餐厅里还有两个没过二十的小丫头。 韩子毅听了这话,也被惊的咳嗽起来,过后他又红着脸解释道。 “荷姨就是那天让你给冬冬钱去医院接骨的那个,我吃她的......是因为那时候我妈抽大烟,人瘦的厉害,奶水不好,就没喂我,单给找了个奶娘” 龙椿闻言一眯眼,脑海中回想起一张忠厚的脸来。 “啊,想起来了,好,我知道了,以后只找她” 韩子毅一点头,又把牛奶点心饭菜送进了小丫头手里,让她满满当当抱了一怀。 “今儿带着你晃了一天,还没问你叫什么?” 小丫头抱着沉甸甸的饭菜,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有饭吃了的幸福眩晕里,她晕晕的道。 “我以前叫陈金雁,现在叫金雁儿,我妈不叫我跟我爹姓了” 龙椿闻言轻笑,不自觉垂下了眸子。 “你妈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刚我跟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金雁儿狠狠一点头:“听明白了的!” “那回家去吧,咱们明天见!” 小金雁儿走后,龙椿又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无端端给我找个丫头来?” 韩子毅一边摘下军帽,一边松开两颗衬衣纽扣。 “今早见这丫头的时候,她都冻的没处躲了,刚巧街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她可能是想跟走近点儿烤烤火,结果当场就被那卖红薯的啐了一口,叫她滚远些,我看的难受,就把人领回来了” 龙椿闻言没说什么,只拿起大汤匙给韩子毅的米饭碗上浇了一勺鱼汤。 出于教养,韩子毅原本是想跟她道谢的。 可当他看到龙椿微笑的脸后。 他又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韩子毅低下头去,掩藏住眼中的震动。只端起那碗浇了鱼汤的米饭,无声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小敏端上了今天的第二盆熬鱼。 龙椿看着这盆热气熏染,香气四溢的熬鱼,忽然十分短暂的伤心了一下。 她看向闷头吃饭的韩子毅,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小时候要是能遇见你,该有多好” 龙椿原以为自己这句梦呓似得感慨不会被韩子毅听见,却不想韩子毅闻言就回了头。 一瞬间,男人发红的眼眶,同龙椿柔软而遗憾的眼神,形成一种静默的对比。 韩子毅说:“以后我养着你,直到你死” 龙椿笑:“怪事,旁人说这话,我肯定是不信的,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竟然很想相信” “就信我吧” 韩子毅扭过头去,两滴滚烫的眼泪落进了饭碗里。 他再度低下头去吃饭,拼命压抑住哽咽。 可吃着吃着,他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就信我吧” 龙椿闭上眼,她鼻腔里满是饭菜的香气,耳边是一句朴素到极点的誓言。 她怔了怔,只觉此时此刻,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接近“爱”的时刻。 即便这“爱”来的离奇,荒谬,没有根据。 可她就是感受到了。 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 她伸手抚上韩子毅的肩头,一下一下拍抚于他。 慢慢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肩膀,其实十分宽厚结实。 即便他此刻在哭到颤抖,却也丝毫不显得柔弱。 龙椿轻笑:“好了,不哭了” 韩子毅的假装破了功,他笑着擦了一把眼泪。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他回过头去,本想跟龙椿说别再招他哭了。 然而在回头的一瞬间里,他却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龙椿。 韩子毅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而龙椿则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笑骂道。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 小柳儿给冬冬送饭的时候,冬冬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小柳儿站在冬冬门前,一边十分文明的伸手敲门,一边十分客气的跟人道歉。 “小妹,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拿了鱼,你开门吧,上次撅了你膀子的事情,我心里很后悔,我以后不那样了,我保证” 冬冬坐在自己的小妆台前,听了这话简直气了个倒仰。 她又气又委屈,要不是她打不过手长脚长的小柳儿。 她非得把她的膀子也撅折一回,才能解了这番心头之恨。 冬冬红着眼睛怒骂道:“你!你简直不是个人!我两个膀子都打着石膏!你叫我怎么给你开门!你就是诚心来叫我难受的吧?你!你得不了好!你简直坏透了!” 小柳儿听了这番话,才想起冬冬此刻双手不便。 她先是憋住了好笑,又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之后才很有些自责的道。 “......我......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我自己进来了啊,小妹,我进来喂你吃饭!” 小柳儿进门的时候,冬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冬冬的观念里,她们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要是给谁送饭被人家骂了。 不先找个没人的地儿哭一鼻子,那就算是脸皮厚的了。 哪儿有人挨了骂之后,还上赶着把饭端进来要喂人吃的? 这不是没皮没脸吗? 冬冬一脸荒唐的看着不请自来的小柳儿,简直不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同样的,小柳儿也看着一脸震惊的冬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柳儿将鱼和白饭放在了冬冬的妆台上。 第89章 春(八十九) 随后又拿起汤匙,先挖了一大勺米饭,又夹了一筷子鱼搁在米饭上头,对准冬冬的嘴喂去。 “小妹你吃,阿姐说医院里的饭不好吃,家里饭好吃,你多吃点儿,吃的多好的快!” 冬冬低头看了一眼那怼在自己嘴上的米饭勺,肚里的火气彻底压抑不住了。 “家里饭好吃?这是你家吗?你才来了几天,这儿就成了你家了?” 小柳儿闻言一皱眉,觉得冬冬这个丫头,着实是不太会说话。 她静静的看着冬冬,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待要发作,却又想起阿姐的嘱咐,要她诚心同冬冬道歉。 小柳儿很深的叹了口气,她将汤匙放回鱼碟子里。 她的确是很听阿姐的话的,可热脸贴冷屁股的这个事儿,她也是做不来的。 小柳儿冷峻道:“你真的有点怪,你为什么讨厌我呢?我又没有对你不好” 小柳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冬冬的敌意,可令她困惑的是,她已经为自己的暴力行径道歉了。 那这个冬冬......到底还在生什么气呢? 单纯的小柳儿,困惑到了极点。 她自幼在龙椿身边长大,其不谙人情,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夜间。 龙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刚爬到床上躺下。 小柳儿就抱着一个大荞麦枕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了过来。 大而安静的卧室里,小柳儿窸窸窣窣钻进了龙椿的被窝,又撒娇似得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力气不小,龙椿今天晚上又吃的太饱。 是以她这会儿被她这么一勒,居然有点想哕的意思。 龙椿难受掐了一把小柳儿的胳膊。 “撒开,你再给我勒吐在床上” 小柳儿脑袋埋在被子里,被这句话逗的一咧嘴。 她额前的齐刘海柔软的倒向一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龙椿。 “阿姐” “嗯?” 龙椿一边应声,一边伸手扭开了床头的英式骨瓷台灯,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 昏黄灯光之下,龙椿抽烟的侧脸忽明忽暗,烟头上的火星也随着她的抽吸忽明忽暗。 很有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小柳儿嗅闻着龙椿满身的温热气味,忽而又难过起来,她癞皮狗似得趴到了龙椿怀里,问。 “阿姐?” 龙椿哼笑:“有话说话,一声一声的,喊魂儿呢?” 小柳儿皱着鼻子笑了一下。 “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龙椿闻言顿了顿,须臾后,她轻轻吁出一口绵密的烟雾,低声道。 “小丁把家里捯饬好了就回” 小柳儿将脑袋抵在龙椿肚子上。 “阿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谁赶你了?” 小柳儿摇摇头:“也没有,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龙椿眯了眼,细想了一下小柳儿今天都见过什么人。 末了,她便不声不响的想起冬冬了。 但龙椿没有逼问小柳儿是不是在冬冬那里受了气。 她知道压根就小柳儿没长那根背后告状的脑筋。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小柳儿的脑袋上,缓缓摩挲着少女细软的乌发。 “这么恋家,以后还怎么嫁人?” 小柳儿闻言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要嫁人了” 柑子府遭劫那天,小柳儿看着朗霆抱着那个小妇人往外跑,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时候。 她是很心寒的。 这种心寒不全是来自朗霆对她的漠视,而是朗霆在面对柑子府被烧这件事的时候。 他居然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而不是想法子守住他们的家。 那天,小柳儿独自站在火光冲天的庭院里,看着落荒而逃的朗霆。 那一刻,她心里的感受分外复杂,失望,不解,怨怼,憎恨。 她甚至还有些隐约的看不起朗霆。 她想,自己绝不要变成朗霆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外人,抛弃自己家的人。 小柳儿极少这样阴郁,龙椿摸了她半天。 她也只是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安然睡去。 龙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后,就伸手按灭了台灯。 随即又滑下身去,将小柳儿整个抱进了怀里,两人双双蜷缩在了被子里。 “好了,睡觉,阿姐保证,再有一个月咱们就回家去,今年过年再给你做多多的新衣裳好不好?” 小柳儿在龙椿怀里重重的点了个头,又认真的道。 “阿姐,我可以不要新衣裳的” 龙椿笑:“那要什么?带你去外地玩一趟怎么样?” 小柳儿摇头:“我想阿姐永远都不要死” 龙椿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结结实实的浮现出了自己的死相。 她的弟弟妹妹们跪在她的灵前,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睛。 小柳儿哭的尤其凶,她嚎啕着哭诉,说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不可避免的,龙椿心里渗出一层浓厚的恶寒。 她低下头去,尽可能搂紧了小柳儿的身体。 “阿姐迟早会死的,但不会立刻死,你要在阿姐死之前,学会阿姐的本事,然后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小柳儿从黑暗中的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双大眼睛感伤的泛红,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我学不会的,我还没有长高呢......” 龙椿将自己的脸埋进小柳儿的荞麦枕头里:“阿姐会等你长高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永远也不要长高了” 龙椿笑着流了一点泪,觉得自己最近被韩子毅带的,越来越喜欢哭哭啼啼了。 她轻轻捂住眼睛,笑骂道:“傻话” ...... 凌晨时分,韩子毅独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刚打了一通十分劳神的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北平,涉及面对日军时的站队问题,他为了把话说圆,几乎死了一层脑细胞。 直到电话挂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捏断了一根以坚硬着称的德国铅笔。 第90章 春(九十) 出书房时,韩子毅累的只想赶紧脱光了去泡个澡,却不想将一出门,又看见了冬冬。 冬冬一身衣裳穿的齐整,齐下巴的短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两只断了骨头的膀子可怜,正成双成对的挂在她胸前。 韩子毅捏了一下眉心,伸手摸了摸冬冬的头。 “胳膊好些了吗?” 冬冬闻言难受的低下了头。 “好些了......荷姨说,少爷原本是要来医院看我的,怎么没来呢?是因为太太......不让来吗?” 韩子毅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的说。 “她哪管这些事?我这两天忙没顾上,你多担待吧” 说话间,韩子毅就要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可冬冬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韩子毅闻声回头,只问:“怎么了?还有事?” 帅府公馆里的走廊两侧,都是镶嵌了贝壳形壁灯的。 这壁灯没有照明作用,只提供一种昏黄暧昧的装饰性光晕。 冬冬同韩子毅站在这段光晕之下,共同分享了这段凌晨时分的寂静。 须臾后,冬冬咽了口唾沫,提心吊胆又难掩羞涩的问:“少爷......知道的吧” 韩子毅闻言轻笑,心思敏感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冬冬的心意呢? “知道,但知道了却不回应,就已经是答案了,这一点,你也该知道的” 冬冬错愕的一抬头,因着告白带来情绪紧绷,她眼眸中已有泪水积蓄。 少女初次追爱的勇敢,就这样被判下了死刑。 她难过的接受了韩子毅的这个答案,却又难以死心的问道。 “少爷,我可以做小,小的时候......” 冬冬想用小时候的记忆,来提醒韩子毅。 他们幼时的那些日夜相处,是多么的亲密,多么的珍贵。 可惜韩子毅,并不想给她这种机会。 书房正对的走廊上,安置了一条皮质软包的长凳。 这长凳原本是为了接见来客,供人稍后准备的。 韩子毅走了两步,坐在了这张长凳上。 昏黄灯光下,韩子毅仰头看向冬冬,把她未曾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小时候,白梦之吃了我送的点心,脸上手上就全长了红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不能吃毛桃,但你知道,因为荷姨跟你说,白家的仆妇和她一块儿买菜的时候,从来不买鲜桃” 冬冬一怔,随即慌乱起来。 “我没有的,我......”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咬在嘴上。 “我无所谓你有没有,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我怕自己经常去找她,会坏了她的名声,就总托你去给她送东西,时间长了,她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丫头,就送了你不少时兴的布料和小首饰,我要是没记错,这些东西你都是收了的”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冬冬渐渐握紧了自己的手掌。 她胳膊上的筋肉尚未长好,这样猛然的用力,必然会招来疼痛。 可冬冬只低下头去,静默的掉着眼泪,习惯性的忍受疼痛。 面对韩子毅的指控,她实在无从辩驳。 因为白梦之送她的那些小东西,她幼时几乎是终日戴在身上的。 她甚至还寄希望于用这些闪闪发亮,昂贵可爱的小东西,来区别自己和其他小丫头的身份。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主子小姐,我就是奴才丫头?” 这句话是冬冬咬着牙问出来的,人被拆穿后,总是怨恨多过愧疚。 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 她从来都觉得,是旁人抢了她的,而非是自己强求了什么。 韩子毅闻言点点头,对冬冬的疑问表达了肯定。 他低下头点上烟,拍了拍身边空凳。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冬冬依言坐下,而后便几近不舍的看向了韩子毅的侧脸。 他的侧脸受伤了,伤的疤痕交错,繁复丑陋,可她还是觉得他很好看。 三少爷的脸,是她年少时爱上的脸。 而年少时爱上的脸,是即便沧海桑田,即便疮疤满面,即便时过境迁,也还是能自带光环,令人仰慕的。 韩子毅将脑袋靠在身后的奶色墙面上,神色茫然的吐出一口烟。 “你说的没错,所以小时候,家里分了你给我当丫头,我也从来没拿你当下人使唤过,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的我吧?” 对于这个问题,冬冬说不出是或不是。 她敏感的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静默的告白:“我喜欢你,并不因为你温柔平等的对待了我,而是因为你是个温柔平等对待一切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韩子毅垂着眸子:“冬冬,为你妈的遗愿,我送你走吧,去上海念书,或者随便哪里,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 冬冬惊惶的一抬头,她想过韩子毅会拒绝她,却没想过韩子毅会赶走她。 “什么?” 韩子毅侧过头,近乎冷漠的道:“你比不上白梦之,不是因为她是小姐,你是丫头,而是因为她坏在脸上,而你坏在心里,你也比不上我现在的太太,她不是个好人,但她至少坏的坦荡,你用针扎了她的丫头,她没有跟你计较,因为她体谅你小小年纪为奴为婢,她和我一样心疼你,你知道吗?倘若她的那个丫头有你这样糟糕的心肠,你这次断的就不是两条胳膊了” 冬冬不敢置信的看着韩子毅。 “少爷你......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韩子毅轻笑:“我看人从没出过错,你今天但凡没有把话挑明,我大抵还会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再养活你几年,可现在不行了,话说破了,就没回头路了”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良宵。 冬冬失魂落魄的从三楼走了下去,又肝肠寸断的坐在楼梯上痛哭了一场。 夜半时分,凌晨两点。 龙椿哄睡了小柳儿之后,就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出门之前,她随手披了件盖到大腿上的衬衣,散着头发就走了出去。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到了韩子毅的卧房门口,而后又猫挠门似得敲了敲门。 韩子毅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法兰绒睡袍。 内里则完全一丝不挂,发梢上还滴滴答答的流着水珠。 第91章 春(九十一) 他有些疲惫的开了门,看见了光着两条腿的龙椿。 不出意外的,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他的疲惫一瞬间就被点燃成了亢奋。 韩子毅怔怔的,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双腿。 然而喉结之上不经意的吞咽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干什么?”他问。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用一副有商有量的口气问道。 “圆房吗?咱们” “......嗯?” 韩子毅愣住了,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她的话。 此刻,走廊两边窗户还没有亮起曙光,只有混沌的黑暗扒牢在窗户上。 注视着人世间那些不相通的悲欢。 简短而沉默的几分钟后,韩子毅将龙椿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 一床一桌,一只红丝绒面料单人沙发,除却联排的书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玩器。 唯独一个挂军装的红木架子显眼,乃是其父所留。 韩子毅将龙椿安置在那张红丝绒沙发上。 他按着她坐下后,便没有再说话。 韩子毅先是进了浴室找了一条毛巾擦干头发。 又将毛巾挂在脖子上,俯身将自己丢在床上的军装收起挂好。 最后,他从写字台后扯过一张书桌椅子,提到了龙椿面前放好,落座。 做完这一切后,韩子毅觉得自己心静了一些。 至于静了多少,他也并不明了。 但他的心至少不似刚才那样,令他感到明确的失控了。 然而等龙椿抬眼看他时,韩子毅还是不自觉回避了她的注视。 成年男子在面对女子求欢时,是很难经受住考验的。 尤其是四目相对这种程度的调情,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酿成大错。 虽然韩子毅很明白,龙椿这样请求他,这样注视他,势必也不是为了给他什么考验。 她是个老实姑娘,她要什么,从来都是直说。 她才不会像他这个精神病一样敏感多疑,思虑深重。 韩子毅垂着眼睛,看着龙椿落在丝绒沙发前的两条腿,十分克制的开了口。 “怎么就......想着圆房了?” 龙椿将两只手摊在膝头上,有些沉重的一叹。 “我明天晚上就得往怀玉县去了”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目光仍是拘谨的。 “这什么相干?这事儿又不是搞战前动员,还有非做不可的道理吗?” 龙椿闻言苦笑,回了韩子毅一句最老实不过的话。 “万一我没回来呢?我今年二十八了,很多事情早都该做,但就是耽搁了,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值得” “你......” 韩子毅拧着眉头,想告诉龙椿这样想不对。 可话到嘴边后,他才惊惶的发觉,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龙椿冲他笑,眼珠黑似碳色玻璃。 “我不想做处女鬼,听着都觉得白活” 这话之于龙椿来说,几乎算是撒娇了。 韩子毅明确接收到了这份撒娇,并为之起了不小的生理反应。 他半张着嘴,做出最后一点点抵抗。 “你爱我吗?” 龙椿仍是笑:“听实话吗?” “嗯” “就还好,更多是怕遗憾” 韩子毅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无法责怪她的诚实。 须臾后,韩子毅再度抬起了头。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屈从于欲望的沙哑。 “好吧,但会有点疼” “不怕” ...... 翌日,艳阳天。 龙椿从韩子毅房间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上翻阅文件了。 灿烂的秋日阳光洒进房间里,照耀在了男人的脸上,手上,衬衣上,文件上。 龙椿侧躺着凝视了他片刻,还未来得及想到一些关于情爱的诗句,就被他察觉了目光。 “早”韩子毅说。 龙椿打了个哈欠,她一边翻身躺平看向天花板,一边梦呓似得说道。 “早啊” “茶吗?还是水?”韩子毅问。 “茶” 不多时,一杯温茶搁在了龙椿枕边的床头柜上。 龙椿见状便要伸手去够,却不想刚一动作,她腰上的酸痛就发作起来。 “嗯?” 龙椿对这种陌生的虚弱感到新奇。 她回眸看向站在床头柜边的韩子毅,荒唐问道。 “我腰怎么这么疼?” 韩子毅闻言俯身坐到了床上,随后,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就伸进了龙椿的被窝。 他的手抚摸过她腰身,又在可能是病灶的那块皮肉上,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 说实话,昨晚真刀真枪胡来的时候,龙椿一点儿没觉得害臊。 但此刻,她是真的觉得有点羞耻了。 明明该干的都干了,可为什么他这样轻飘飘的一按, 她却能臊成这样? 龙椿红着脸回头去看韩子毅,发觉这厮的脸也红到了脖子上。 于是她又扭回头,安心的将脸埋进鹅绒大枕头里了。 恍惚间,龙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又懒洋洋的感叹道。 “你我这个岁数的童男童女,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韩子毅眉峰轻抬,和她逗趣。 “怎么见得我是童男?” 龙椿头也不回的趴着,气定神闲的反问道。 “你不是?” “......是” 话至此处,龙椿忽而在被子里翻转了身体。 她仰面看向坐着的韩子毅,笑问。 “你和那位白小姐,没有过吗?” 韩子毅闻言亦笑,他俯身端起茶杯,伸手压下龙椿嘴边的被子,喂了她一口茶。 之后,他便摆出了一副和人聊闲天儿的架势,徐徐说道。 “原本是会的” “哦?” 龙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撑住脑袋,捧哏似得给韩子毅搭腔。 第92章 春(九十二) 韩子毅叹了口气,简单的措了措辞后,便娓娓道来般的,同龙椿讲了一个事后故事。 “我跟她,很多事都说不清,但唯有两点是盖棺定论的,那就是我爱她,但她不爱我,从我这头儿想呢,我肯定是想亲近她的,但她怎么想,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又不愿意承认,然后有一天,我就来了脾气,就觉得自己这样供养着她,难道还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好处吗?她扭回头来找我,不就为了用自身跟我换钱吗?那我还做什么绅士?讲什么风度?” 龙椿睁大了眼睛:“你用强?” 韩子毅苦笑,拿过龙椿的茶杯喝了一口。 “几乎是吧,几乎是,但始终没到最后那一步” 龙椿拿回茶杯啜饮一口,满眼写着好奇。 “良心发现?” 韩子毅摇头:“不是,就是没有反应,身体上没有反应” “哈?你昨晚不是......”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是因为不行才没反应,是因为......” 说到这里,韩子毅顿了一下。 “是因为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强奸犯” 龙椿闻言惊愕了一瞬,随即又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客似得语气感叹道。 “......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俩真不大合适”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慨叹。 “挺好,你还劝上我了,我也算是娶妻娶贤了” 龙椿一听这话,方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妥。 韩子毅这人心思敏感,同他谈情,实要有一副曲折心肠才能得他欢心。 而这所谓的曲折心肠,龙椿这两天也总结出个大概。 其中最要紧的一折便是:要晓得吃醋,只有吃了醋,韩子毅才会觉得你爱他。 于是龙椿拿着茶杯,煞有介事的讲了一句。 “我心里是很吃醋的,就是没说出来,你知道吧?” 这一回,韩子毅彻底憋不住了。 他一把搂过龙椿,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个卷,笑了个昏天黑地。 一床大被,一面包着赤裸的龙椿,一面包裹着穿戴整齐的他。 天旋地转之下,两人忽然就变得亲密无间,呼吸可闻。 韩子毅将自己垫在龙椿身下,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乌黑的长发别去耳后,诚然道。 “你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龙椿眨眨眼:“这又怎么说?” “你知道我要看到你吃醋,才能感觉到你喜欢我,所以你才故意说你吃醋,来讨我开心,对吧?” 这样的拆穿来的太赤裸,龙椿很想短暂逃避一下韩子毅的目光。 但她此刻整个人被被子包的死紧,被迫的同韩子毅鼻尖儿顶着鼻尖儿。 实在是没有能敷衍他的余地。 恍惚间,龙椿心虚的气馁道:“......多少还是吃了一点的,你也别太为难我”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的脑袋按进了自己颈窝。 “没有关系,你不吃醋,我也感觉到你喜欢我了” “......啊?”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天花板。 “你肯考虑我的感受,这已经够了.......很够了” 龙椿闻言,心中忽然酸涩。 她忍住叹息,挣扎着从被子里放出双手,轻轻环抱住了韩子毅。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给你买” 韩子毅轻笑:“可怜我?” “心疼你” 这三个字过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在这阵沉默持续到第五分钟的时候,龙椿想爬起来看看韩子毅是不是睡着了。 可韩子毅却一把按住了想要抬头的龙椿,沙哑道。 “别起身,我在哭” ...... 当天夜间。 小柳儿全副武装的站在帅府门厅下。 她脑袋上戴了一个偏洋式红绿毛线帽子,肩头上挎了一只大口袋似得皮挎包。 脚上还穿了一双十分好走路的红色小棉窝窝。 龙椿则穿着一身黑衣,一边摸下巴一边看着小柳儿,最后诚心的说了一句。 “柳儿,你不要跟阿姐出去干活了,你去洋人教堂里过耶诞节吧” 小柳儿闻言捂着嘴直笑,随后又对龙椿伸出了自己的小脚。 “阿姐你看这个鞋!” “嗯,像鹅蹼” 小柳儿又气笑了。 “这是金雁儿她妈给她做的!鞋底子可厚了!而且大小刚好合我的脚!” 龙椿眯眼:“你还学会毛人家东西了?” 小柳儿眼见龙椿要骂人,便赶忙摆手。 “可没有噢!我说我要出远门,金雁儿自己就把这个鞋给我了,她说这个鞋是她妈刚给她做的过年鞋,里面蓄了好多好多棉花,还说我出远门得穿暖和点” 龙椿仍是不悦:“这孩子家穷的那样,这双棉鞋也不知做了多久,你怎么好意思?” 小柳儿一乐:“我不好意思啊!所以我出门前就给她妈袜子里塞了五个大洋,嘿嘿,等她妈明儿起来穿袜子就能看见了” 龙椿被小柳儿的得意样儿逗笑,小柳儿也跟着她傻笑。 于是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的从帅府里走了出来。 韩子毅和金雁儿早她俩一步等在黑栅栏门外。 韩子毅见两人出来了,便伸手拉了门,又接过了龙椿手上的小皮箱,替她装车。 帅府大门外停着一辆福特汽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面色青葱的男孩,约莫十八九的样子。 这男孩就是小月亮,也是柏雨山的亲信。 小月亮其人清瘦高挑,唇红齿白,乍一看几乎有些女相。 从前柏雨山带他回北平拜见龙椿,不想龙椿一见这孩子,就十分惊诧的问了一句。 “嗯?你他妈还养上戏子了?柏雨山你没孽造了?” 柏雨山:“......” 那天,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月亮臊了个脸红脖子粗。 小月亮为人不爱说话,近乎是个哑巴的性格。 他从来只闷头干活,不到生死攸关,那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柏雨山就是看上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一点,才将他带回柏公馆,收他做了徒弟。 ...... 离别之际,韩子毅看着一身劲装又笑的轻松的龙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即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眼里那满满一泓柔光,也已经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而这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硬生生给龙椿看害臊了。 龙椿先是尴尬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和金雁儿道别,并顺便炫耀棉鞋很合脚的小柳儿。 见小姐俩没有注意这边后,她才小声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 韩子毅盯着龙椿颤动的乌浓睫毛,只问。 “为什么?” 龙椿又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 见她正穿着棉鞋给金雁儿跳踢踏舞,丝毫没有看向这边,才安心道。 “你这个眼神.......你但凡是个女的,孩子都得给我生八个了” 第93章 春(九十三) 韩子毅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脸红的。 “你这是......暗示我?” 龙椿闻言笑的晦涩。 “不是,绝对不是” 话音落下之际,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抱进了怀里。 寒冷的秋夜里,一阵干燥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 韩子毅的脑袋低在龙椿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好吗?” 龙椿耸肩,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顶了一下韩子毅的鼻尖,笑着回他。 “好的,韩司令” 说罢,她又是一笑,顺手就推开了韩子毅。 路灯之下,龙椿用一双笑眼看着面前高大却细腻的男人,不由感叹。 “我从没跟人这样过” 韩子毅并不在意龙椿推开了他,因为他看得出龙椿这个人,其实是不大喜欢和人亲密的。 他这样屡次进犯,却没有得到惩罚,可见她已经为自己做了让步。 这已然够了。 韩子毅伸手摸向自己的军装内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巴掌大,贴身用的精巧酒壶。 这酒壶外包一层棕色皮革,上下的油边缝线十分整齐细密。 皮面正中还有一层皮雕花,雕花的形状乃是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大耳朵老鼠。 龙椿伸手接过这精巧的酒壶,只说:“我不喝酒的” 韩子毅摇头:“没装酒,这里面装的糖豆” “糖豆?” 说着,龙椿低头扭开酒壶上的银色壶口,对着自己的手心倒了一下。 果不其然,一颗黄豆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绿色糖豆就俏皮的滚了出来。 龙椿不客气,仰头吃了这颗糖果,咂了咂滋味后,很是惊喜道:“葡萄?” 韩子毅颔首轻笑:“嗯,葡萄,这里面还有很多味道,是日本师傅手工做的,市面上不流通,还有这个酒壶,这上面是的老鼠叫米奇老鼠,美国人做的,好看吗?” 龙椿眨眨眼,细看了看那穿着背带裤的猥琐大老鼠,深觉美国人的格调一般。 但...... “好看,喜欢” 韩子毅笑:“喜欢就好,我一个世伯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她就很喜欢米奇老鼠,所以我就也想弄一只来给你” 龙椿垂着眸子,小心的扭好了手里的酒壶。 而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感觉甜蜜又感觉荒唐的说了一句。 “我也从没跟人这样过,太腻歪” 韩子毅知道她看似不搭茬儿的话是在说什么。 他仍是笑着,琥珀色的眼睛温暖坚定。 “万事开头难,你肯接受我腻歪,我当然是高兴,但你要是不想接受推开了我,我也是没有怨气的” 韩子毅的话说的漂亮,龙椿也不知该怎么接。 她看着韩子毅,眼眸晶晶亮的问。 “原来男女之间,是这么回事儿?” 韩子毅挑眉点头,不无得意的笑道。 “我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跟你之间,已然是这么回事儿了” 龙椿低下头去笑。 “真有意思啊你!” 韩子毅也笑:“既然我这么有意思,那值不值得你一爱?” 龙椿闻言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她鼓动牙关,将嘴里那颗葡萄味糖果碾碎在齿间,过后才煞有介事的道。 “我努力吧!” 韩子毅闻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亦煞有介事的道。 “辛苦你了!” ...... 龙椿上车时,已近十一点。 坐在驾驶位的小月亮见龙椿和小柳儿都落坐在了后排,便回过头去问好。 “大老板好” 龙椿坐在驾驶位后面,两手握着那只米奇老鼠的酒壶,笑眯眯的一点头。 “你也好,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雨山亏待你了吗?他要是亏待了你,你只管来跟我讲,我肯定揭他一层皮给你拔创的” 小月亮闻言一噎。 在他的印象里,北平的这位大老板,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御下也多是严厉。 何曾这样笑容满面,温柔可亲过? 小月亮咽了口唾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是下意识替柏雨山辩解。 “没......没有的,师父待我好的,从没短过吃喝” 龙椿闻言仍是笑:“啊,我想也是的,雨山是个老实孩子,没道理克扣你的” 小月亮听完龙椿这句话后,背上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 大老板的声音......一向这么甜吗? 还是今天她老人家心情好,故而格外亲切些? 小月亮没胆子去问龙椿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儿了。 他老老实实的回过头去把住方向盘,忙不迭的发动了车子。 继续保持他闷头干活,屁话少说的做人准则。 小柳儿是和龙椿一起坐进车里的。 但此刻她只有一半身子在车里,余下的一半身子,则趴在了车窗外。 小柳儿一边冲着站在帅府门口的金雁儿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金雁儿!你等我啊!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再带你去我北平家里玩!还领你吃糖葫芦!” 金雁儿那头被小柳儿这番话感动的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站在帅府门口的寒风里,也奋力的对小柳儿挥手。 “好啊!我等着你啊!你早早回来!我领了工钱买了布!就让我妈给咱俩做过年衣裳!” “好啊好啊!我记得啦!” 车子带着小柳儿的“好啊好啊”,拐出了帅府所在的大街。 等彻底看不见人后,小柳儿才一扭一扭的缩回了身子。 可待坐好之后,她却仍是不安分,又从自己的皮挎包里扒出一盒咖啡奶糖。 她这厢自己低头吃了一颗,又给了龙椿一颗。 随后又见小月亮两手把着方向盘,不方便接糖。 便又立起身子趴到前座的靠背上,亲手把糖喂进了小月亮嘴里。 小月亮被喂的一阵脸红,急忙结巴道。 “......谢谢......柳儿姐” 小柳儿的生日只比小月亮大半个月。 但论及辈分,小月亮作为柏雨山的徒弟,其实是该管叫小柳儿叫姨的。 但面对一个只比自己大半个月的女孩儿,小月亮也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柳姨”。 好在小柳儿也不在乎,就随便他怎么叫了。 龙椿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错。 此刻,她看着一脸高兴的小柳儿,不由的就要逗她说几句话,好混过坐车时的无聊时光。 “你怎么跟金雁儿这么好?怎么不跟冬冬好?” 小柳儿咬着奶糖,顶着自己的毛线帽子就趴在了龙椿大腿上。 “阿姐你不知道,冬冬有点怪脾气的,我叫她小妹,她从不应我的,但金雁儿就应,我叫她领我去买蛤蟆吐蜜,她也不理我,但金雁儿就领我去了” 龙椿一乐:“蛤蟆吐蜜?你买哪儿去了?我怎么没见?” 小柳儿闻言捂着脸一笑。 “啊呀!我本来买了两大包的,结果金雁儿和我都太饿了,我俩就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一边吃,等走到她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后来我看她妈饿的面黄肌瘦的,就干脆把剩下的都给她妈了” 龙椿低头掐住小柳儿脸蛋。 “好啊,有了朋友忘了姐,你也跟着朗霆学是不是?” 小柳儿被掐的哈哈直笑:“我没有呀!阿姐你想吃让柏哥给买嘛!再不行还有那个韩子毅啊!干啥跟雁儿她妈争啊!雁儿她们娘儿俩多可怜呀阿姐!” 第94章 春(九十四) 两人在后座上闹腾起来,小柳儿被龙椿抓揉的毫无还手之力。 小月亮今晚出来的急,衣裳穿的少,本来在车前冻的嘶哈的。 可一见后视镜里笑闹的两人,他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想,怪不得师父每次打发他去买奶糖的时候,总说大老板其实就是个大小孩儿。 还说她贪嘴又爱闹,毫不严肃的。 ...... 车子停在怀玉县的时候,龙椿已经在车里睡了两个大觉了。 小柳儿先龙椿一步下了车,在怀玉县外就颠了。 她得去跟黑市上送货来的贩子接头,还得找埋伏在县外的小孩儿,指挥着他们搬运桐油。 龙椿下车的时候,约么是凌晨三点左右。 她在一片静谧里下了车,周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月亮从来都是个没动静的人,他将车子停好盖好后,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龙椿身后。 “大老板,您......” 龙椿打了个哈欠:“你不管我,去给你俊铭哥搭把手吧” “是” 小月亮走后,龙椿就独自潜入了黑暗里。 不知为何,旁人走在漆黑陌生的环境里时,大多会感到害怕。 但龙椿每次走在黑暗里的时候,却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路上,龙椿脚步无声,走的又轻又快。 期间她还颇为闲适的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幽暗模糊的云下月,又对着月亮吟下了一句小诗。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壮士一去不......诶?” 小诗吟到此处,龙椿立时就闭了嘴,还特意呸了两下。 龙椿背着手,等走出去七八百米后,一个军靴落地的声音就陡然冒了出来。 龙椿耳尖一动,即刻听声辨位看向了左手边。 “太太” 这声太太叫的低沉,还带一点成年人特有的沙哑,很熟悉。 黑暗中,人同人看不清样貌。 龙椿轻轻眯眼,立刻想起了这人是谁。 “你是韩子毅的副官?” 低沉的人声一笑:“是,太太好,鄙人莱玉阳,是司令的副官长” 龙椿一愣:“诶?他派你来跟着我?那他怎么办?你们当兵的不是最忌讳亲信外借?” 莱玉阳笑:“太太用我怎么能叫外借?至多是内调了” 龙椿被这副官长的话逗笑:“你们当兵的都这样会讲话的?” 莱玉阳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龙椿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又边走边道。 “官场打交道,说话哪有不操心的?” 龙椿不置可否的一笑,默默掂量起了韩子毅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片刻后,莱玉阳带着龙椿走到了一间乌漆嘛黑的小二楼上。 两人窗边坐定,仍是光不照面。 “太太就和我在这里等,等运烟土的车进来了,咱们就关门打狗” 龙椿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回来了个寂寞。 她低头一笑:“你已经做了部署了?” 莱玉阳点头:“嗯,卸货的地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起来了” 龙椿垂下眸子,不知不觉的一挑眉。 “我还以为要我带人冲锋陷阵呢” 莱玉阳闻言一怔,随即转了话锋。 “司令是不放心您带人上去,刀枪无眼的,倘或是伤了,可怎么办呢?” 此话一出,龙椿长久的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龙椿从莱玉阳对面站了起来。 “你等在这里吧,我去埋伏的地方看看” 莱玉阳闻言刚要阻拦,龙椿就又道:“我知道路线,也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过去,你不必劝我,我这人吃不了干饭,就是操心的命” 说罢,龙椿就从小二楼上走了下去。 莱玉阳从窗口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黑暗里。 有一团比黑更黑的人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韩子毅为其规划出的安全区域。 莱玉阳靠在窗边轻笑一声。 “是个人物” ...... 凌晨四点过,怀玉县的天亮了。 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而是因为火烧起来了。 龙椿身前架着一把轻机枪,趴伏在一众卫队兵前头。 十分钟前,她一枪打爆了头车的前轮胎,而后便是上百挺轻机枪一齐扫射的炸裂声响。 十分钟后,怀玉县的烟土交易现场就血流成河了。 这样密集的扫射之下,别说是人,那就是路过的野狗,也要被喂上两颗子弹。 一时间,押车的,收货的,跟包的,算账的,当兵的,通通都倒了下去。 黄俊铭随后出现,他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一众精干的小小子们。 再片刻,整个烟土商队的财富就被洗劫一空,那些来接货的军车之上,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金条,支票,银元。 小小子们像是蝗虫过境一般,将这一场盛大的烟土交易,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杀人越货。 他们看见钱就拿,看见没死透的人就捅。 一鼓作气,毫无人性。 这之后便是小柳儿。 小柳儿顶着她的红绿毛线帽子,跟只灵巧的小夜莺似得,出现在了被洗劫一空的战场周围。 第95章 春(九十五) 她身后跟着三十多个矮墩墩的胖小子。 这些胖小子一人手里抱着一桶桐油,一人身上挎着一只布包。 他们也不管地上还有没有活口,车里还有没有活人,只一味泼洒起来。 小柳儿见战场内外都泼满了桐油后,便拉开了她的皮挎包,笑眯眯的掏出了炸弹。 霎时间,冲天火光便随着爆炸声漫延开来。 小柳儿和胖小子们扔摔炮似得扔着炸弹,也不知扔了多少进去,直到目之所及皆是火海后。 小柳儿才对着身后一挥手,大喝一声。 “走!” 话音落下一瞬,小夜莺便带着这些炸弹小子消失了。 ...... 怀玉县外,搬运赃款的工作有条不紊。 孟璇嘴里咬着一支仙女牌细香烟。 她一边低头玩着指甲,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那些搬运现金的小伙计们。 不多时,黄俊铭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孟璇面前,低声道。 “这会儿细算不来,大概数目......” 黄俊铭低头拉住孟璇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之大,饶是孟璇见过些世面,也实实在在心惊了一番。 “好家伙,这......真有这个数么?那再来这么两三回,阿姐不就能颐养天年了?” 黄俊铭笑了一声,并不回话,只问孟璇要了一根烟点着,默默站在她身边抽了起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阿姐未必闲得住” “哈,那倒是”孟璇笑。 小伙计们的手脚十分麻利,孟璇找来的大卡车也足够能装。 不多时,一卡车金条大洋装载完毕,其余细软的支票现钞,则被孟璇收进了三只中号皮手箱里。 这三只皮箱,她自己带了一只,黄俊铭带了一只,一路从县内跑出来的小柳儿带了一只。 此后,众人便分散开来,一百多号小崽子们四散逃走。 小柳儿和黄俊铭也各自开了一辆无名无姓的野汽车,一南一北的奔逃而去。 孟璇回头望了一眼县城内的火光。 随后便目光狠辣的将烟头啐在地上踩熄,又对着开卡车的汽车夫道。 “走” 大卡车发动之际,孟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谨慎盯着周围的动静,一丝不苟的看着前行的路。 一路上,孟璇提早安排下的混淆视听的车辆。 一辆一辆的驶了出来,将土路压出了无数错乱的车辙。 孟璇在心里细算,点够三十辆的数目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三十辆车中,有运粮的,运建材的,甚至还有替大户人家运家具的。 饶是何明砚那边发觉势头不对想要追查车辆,只怕也查不出个一二三。 ...... 夜尽天明之际。 龙椿坐回了小月亮车上,她略有些疲惫,身上脸上也带着些泥土。 唯有怀里那只小酒壶,还算崭新干净。 小月亮将车子开出怀玉县的时候,略微将车窗降下了些。 意在让龙椿透透风,喘口气。 却不想这一开窗,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就飘进了车里。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迷醉的气味。 车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银青色,龙椿怔怔的问。 “这大烟要烧多久?” 小月亮一边提起车速,一边小心的回话。 “桐油烧烟不利索,怎么都得几天几夜,但也没办法,咱们求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椿叹了口气:“县城里还住着人呢” 小月亮看着前路眨了眨眼,秀气的红唇微微抿了一下。 “总好过让它卖出去” 龙椿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你也不喜欢大烟” 小月亮低低“嗯”了一声。 “我爹就是抽这个抽死的,到了都没人样了” 龙椿闭着眼点点头。 “好吧,你开稳些,我睡一觉,咱们不着急” “是” ...... 另一边,莱玉阳也带着卫兵队撤离了怀玉县。 卫兵队来的时候坐的是工厂卡车,此番回去也没有更换车辆,仍是两辆工厂卡车。 莱玉阳和一众大头兵坐卡车斗篷里,各自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 其中一个小兵说:“今天也是涨见识了,头一回见女人把头枪的” 莱玉阳挑眉,心里生出了好奇。 “她是怎么把头枪的?枪法好不好?” 另一个小兵道:“准极了,一枪就把车胎打爆了,我们几乎都没现身,就把这帮贩烟的一窝端了,就是可惜那些烟土了,我听说乌兰察布的烟最好了,比云南出来的还好” 莱玉阳笑而不语:“她没指挥你们?” 话音落下之际,坐在莱玉阳对面的小中尉发了话。 “也没怎么指挥,就跟我交代了一句,说她开枪之后就全部开火,她停了之后就全部停火,起先我还怕这样打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她还预备了炸弹,也是周全” 莱玉阳听了这话仍是笑,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心里很觉得龙椿是个人才。 作为一个女人,她胆大心细,又肯亲自压阵无惧血腥,很难得了。 ...... 十月十六日,傍晚六点,北平。 龙椿下车时,孟璇和丁然已经候在了柑子府门口。 她久坐不适,刚一下车险些栽倒,倒是丁然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她。 龙椿被自己逗笑了:“真是老了,坐个车把腿坐软了” 孟璇闻言一皱眉,自己伸手去搀龙椿。 “阿姐别是伤了?是不是韩子毅的卫队不肯给咱们出力,全赖你出手?” 一向寡言的小月亮听了这句话后,倒很认真的开了口。 “应该没有,大老板出县城的时候吸了不少大烟气,可能是对这东西不耐受,上车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 丁然闻言,当即点了个头。 “是,阿姐吃不来烟,以前给小杨姐喷烟的时候,几口下去就掉眼泪,有时候喷久了还犯困,睡的醒不来” 龙椿听着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看病,不由笑了起来。 “行了,病看完了,现在有空把我领进去歇歇了吗?” 第96章 春(九十六) 孟璇闻言一笑,搀着龙椿就往府中走。 丁然跟在一边,小月亮则负责殿后。 四人一行往香草厅去的时候,龙椿看着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柑子府,笑着夸了丁然两句。 “小丁儿能干,以前回廊梁上那个喜鹊梅花一点儿也不好看,现在这个竹子好,翠绿翠绿的,看着就清凉” 丁然一笑:“嘿,阿姐这话可没夸错我,这个画大梁的师傅是我从安徽请来的,还捎带着请了一个做石雕的师傅,给咱家后园里雕了好几只梅花鹿,肥兔子,活灵活现的,好看的很” 龙椿闻言亦笑:“这么好?那等我喝口茶缓过劲儿了咱们就过去看看,灶上呢?请大师傅了没有?” 丁然点头,又伸手略扶了龙椿一把,叫她抬脚过门槛,众人便一齐进了香草厅。 “请了的,一个四川师傅,一个广东师傅,都是躲日本人躲到北平来的,还雇了两个老妈子,也还麻利,再有六对儿小丫头,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十二,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进了香草厅后,龙椿坐在了主位上。 之后,一个小脸煞白眸子乌黑,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就走了过来。 小丫头将一盅盖碗茶送到了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又低下头退去了一边。 龙椿看着这丫头的面貌神态,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几乎不敢置信。 孟璇见状轻笑:“阿姐看这孩子像谁?” 孟璇这么一问,龙椿便知道这孩子八成是小丁特意找来给自己宽心的。 于是她对着小丫头一笑,又伸出手来招了招。 “来,过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脸小心的走到了龙椿面前,略微欠了欠身子,细声道。 “大老板好” 龙椿笑:“你也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姓叶,叫小萍,今年十四了” 龙椿点点头,想掏两个银元给她,找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于是她便把小柳儿昨晚给她的那颗奶糖拿了出来,递进了小丫头手里。 “家里还有人吗?” 小丫头闻言,眼中立马蓄了泪,低着头喃喃道:“没有了,爹娘带着弟弟往外地去了,没要我” 龙椿心中一痛:“不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另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丫头点点头,眼圈儿仍是红的。 “是” “常春,好不好?木叶常春,再不逢冬” 小丫头怔怔的点了个头,不知道龙椿为什么会这样亲切的对她,她有些害臊道。 “谢......谢谢大老板” 龙椿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乖了” 等香草厅只剩下四人的时候,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丁然,笑问。 “怎么这么像梅梅?梅梅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身子细瘦细瘦的,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大,就是脾气不像梅梅,梅梅伶俐些,也不爱哭” 丁然一笑:“我当时看见也吓了一跳,那天我进当铺里挑摆件,结果就看见这丫头手里抱着一件皮衣裳,可怜巴巴的跟柜上站着,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要卖还是要当,只说这是她爹的,她爹带着她妈和弟弟走了,没要她” 龙椿叹了口气:“也是可怜” 孟璇闻言,倒是无谓的一耸肩。 “我瞧这孩子怎么那么怯呢?还不抵小柳儿能扛事呢,更不说小杨了” 龙椿闻言坏笑起来。 “那是,你十三四的时候胆儿多大?说书的讲了个钟馗抓鬼就给你吓的几宿睡不着,见天儿拉着柏雨山给你抓鬼,抓不着还嫌人家道行不够,还让我去抓” 孟璇一听这话当即臊了:“哎呀!阿姐你说什么呢!” 丁然见孟璇害臊,倒是兴致勃勃的追问起来。 “诶?真的啊?那后来阿姐去抓了吗?” 孟璇听他还细问,抄起一个空杯子就砸了过去。 “再问我撕你嘴了啊!” 龙椿笑眯眯的,似是笃定孟璇打死也不敢冲自己丢杯子,便事无巨细的说道。 “抓了,我趁着你孟姐最困的时候,披了个白被单儿就爬她床上了,说,鬼!在!这!儿!呐!” 丁然两只手抱着孟璇丢过来的茶杯,大笑着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龙椿一笑:“后来你孟姐尿了一裤子,还说她这辈子都不跟我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然闻言笑了个前仰后合,就连小月亮都端着茶杯弯了弯嘴角。 孟璇绝望地一闭眼,连丢茶杯的劲儿也没有了,只是一手扶额,低头长叹道。 “完了......我这一世英名......全完了......” 龙椿笑的见牙不见眼,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对着丁然吩咐道。 “你去,叫大师傅弄点清淡东西开一桌饭,我领着她俩往园子里逛逛透口气” “诶,好” 丁然利索起身,回着话就出了香草厅。 孟璇和小月亮也一同起身跟在了龙椿身后。 三人走出香草厅,穿过风雨连廊后,便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柑子府后花园。 龙椿背着手走去了小野湖边,四下环顾,只见园中大格局不变,唯有花草树木换了新章。 原先的杨梅树,垂丝柳,苹果树,香樟树,高低海棠,十色月季,姚黄牡丹,豆绿牡丹,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新栽上的花草都是花匠养好的成品,就地移植而来的。 其中各色牡丹花铺了上百丛,丛丛根壮叶肥,只等春日开花。 另有蔷薇月季镶边做配,花园周遭还密密的压了一排大花葱。 等冬季一过,这大花葱就能开出绣球似得圆形花朵。 园中的几品树木也都是移栽过来的成树。 此刻,这些成树交错开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站在花园里。 其中共有八棵紫玉兰,八棵杨树,八棵碧桃,八棵迎春,八棵大旱柳。 远远看去,简直像座小森林一般。 龙椿站在湖边一叉腰:“好,修的好,比从前还热闹” 孟璇将脑袋歪在龙椿肩膀上。 “阿姐你看水里,这水这么浑,是不是填了淤泥了?小丁是不是还弄荷花了?” 第97章 春(九十七) 龙椿闻言,当即俯下身去看水。 果不其然,水中淤泥未沉,一片混沌,显见是在湖底填了新事物。 龙椿笑:“小丁还是心细,不过北平这么干,能养活荷花吗?” 说话间,同后厨吩咐好了的丁然就跑了过来。 他方一过来就听见了龙椿的问话,随即笑道。 “阿姐,能养活,殷老板送来的种子叫什么中华古代莲,专是北方养活的荷花,耐寒耐冻,开花也早” 龙椿闻言“嗯?”了一声:“殷琪安?他到北平来了?” 小丁一笑:“没有,是托了个花匠送来的,殷老板原话说花匠和花都是送给阿姐的,还说阿姐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前些日子忙着和日本人周旋,没来得及给阿姐雪中送炭,拖延到现在,就只好厚着脸皮来锦上添花了” 龙椿哼笑:“这个人精,这节骨眼儿上还点我呢” 孟璇好奇:“殷老板这话不是挺客气的吗?怎么就点阿姐了?” 看罢了园子,龙椿伸手搂住孟璇,带着丁然和小月亮往前厅走去。 “我攒下的钱大都搁在他那儿,他送人来就是告诉我,你看,你这头儿遭灾了吧?但你也没受什么损失,那可都是因为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放着呢,你可得记着我给你上保险的情啊” 龙椿说这话时极尽放松,言语间也带着俏皮,孟璇听的直发笑。 “这么一说,这个殷老板是真的很精啊,那阿姐怎么还跟他打交道?” 龙椿“啧”了一声:“他精归精,但这人真是难得的讲规矩,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很有信誉,不然我也不能把钱搁在他那儿” 挪步之间,一行四人又回到了香草厅。 七八个小丫头正围在八仙桌前摆筷子上菜。 龙椿打着哈欠坐上了主位,其余人也跟着落了座。 开饭之际,龙椿捻着筷子道:“今天该喝点酒的,但小柳儿和大黄不在,人不齐则宴不成,庆功的事咱们就往后延一延” 众人点头:“是” 龙椿见他们都乖,便颇亲切的一笑。 “吃吧!” 广东的师傅擅长粤菜,四川的师傅擅长川菜。 这两位大师傅进府的之前,丁然就已经前前后后的试了三回菜。 确认口味无误后,才将人领进了家门。 龙椿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但却没有影响胃口。 她第一筷子夹在了桌子中央的红烧鱼上,小块鱼肉下肚后,龙椿乐呵呵的笑了。 “好吃的” 小丁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跟着龙椿动了筷子。 饭罢,小丫头们又端上了清口的热茶。 龙椿多喝了几杯,边喝边听孟璇给她算这次杀人越货后的账目。 末了,龙椿一搁茶杯,拧着眉头感慨道。 “......这也太赚了” 孟璇低下头笑,忽而讲出了一句醒世名言。 “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能不赚呢?” 龙椿睨了孟璇一眼,却是无奈的笑。 “至少咱们销了烟,死的也都是些烟贩子,也不算伤天害理吧?” 丁然望着龙椿几近苦涩的神态,蓦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对。 “阿姐怎么管起伤天害理的事了?” 龙椿觉得丁然这话问的很好,她恍惚的捏了捏眉心。 “可能就是老了,心软了” 这一句话说的,桌上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一帮坏蛋在分赃的时候,忽而论起良心来,那也真是大脚穿小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须臾后,龙椿深深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眼中又带了笑意。 “阿姐只是感慨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要多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咱们这些人都是在娘胎里就挨过窝心脚的,什么伤天害理仁义道德,那都是吃饱饭之后说的话,咱们家,到死也不兴那一套” 话到此处,孟璇和丁然才笑了出来。 倒是小月亮,他无念无想的看着龙椿,不知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只是暗暗的。 散席之时,龙椿吩咐小丁和孟璇去卸卡车上的金条大洋,收进柑子府的地窖里,之后又多嘱咐了孟璇一句。 “你这一箱支票不用给阿姐,自己拿着用吧” 孟璇靠在龙椿肩头,撒娇的道:“这一箱不够怎么办?” 龙椿笑着扭了一把孟璇的脸。 “不够就抢小柳儿和俊铭的去,只要你能抢来,阿姐这儿全当没看见,绝不给她俩出头” 说罢,龙椿抬头看了看香草厅外的天光。 秋末昼短,此刻北平的天色已经麻了下来。 龙椿今天本就不舒服,此刻料理完了一切,自然就想起了补觉的事。 她独身离开了前厅的热闹,也不叫人搀扶,只一个人走向了从前的卧房。 她的卧房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古意的油松木板床,临窗搁置的一张桌,床尾落停的一台柜,床头仍挂着一部电话。 龙椿见状笑了笑,有气无力的揉了揉眼睛,拖着脚步走进了衣柜旁的小木门。 这小木门里藏着她的浴室,这间浴室门开的小,占地却是不小。 里面除了西洋式的马桶淋浴外,还有一口银箍黄花梨的木浴桶。 龙椿进了浴室后,就彻底卸下了在人前的精气神。 她厌烦的拆了头发,任由如绸的长发盖住了腰身,又左脚踩右脚的褪下了裤子。 最后还囫囵的一扬手,把上衣从头上撸了下来。 等地上叠满了衣物后,龙椿又全裸着身体,够来了墙上的花洒。 回身扭开热水泵头,对着浴桶放起了水。 实木的浴桶容积不小,蓄水最少也要一刻钟。 龙椿倒是不嫌烦,她只机械的站着,看着热气和水花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哗啦啦,噗噜噜。 末了,她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的说。 “累死我了,真是累死我了” 第98章 春(九十八) 韩子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龙椿听见了开门声,回头时,韩子毅已经西装革履的站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两人一个一丝不苟,一个一丝不挂。 而浴室内热气蒸腾,宛如某种秘境。 韩子毅看着全裸的龙椿,原本预备好的一番话,当场就说不出了。 他保持住了风度,几乎想也不想的就退了出去,可在关门的时候,龙椿却迷蒙的开了口。 “你去哪儿?” 韩子毅背对着龙椿:“你先洗澡,我在外头等你” “不,我没劲了,你来举着这个花洒,再给我擦洗一下,头发也要洗”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脱了黑色的西装外套。 内里毫无褶皱的白衬衣,也被他挽起了两只袖口,堆叠在小臂上,摆出一个干活的架势来。 他半趴在浴桶旁,一只手提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毛巾。 一只手按在龙椿软了骨头的后颈上,奋力的给她擦着背。 龙椿被热水泡的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不肯出。 她整个人软的跟根面条似得,只任由韩子毅提着她,按着她,搓揉着她。 等龙椿全身上下都洗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韩子毅短暂的放开了托在龙椿后背上的手,打算在浴室里翻找了一下洗头用的肥皂。 却不想他刚松了手,龙椿就大头朝下,脸面迎水的滑落下去。 他吓了一跳,又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脸。 “你醒醒” 龙椿顶着一头湿发,从一个半小时的短眠里,要死不活的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她问。 “你靠着边儿,扒牢了,我找块肥皂给你洗头”韩子毅说。 浴桶里的水太热了,偏浴室内的温度又不大高。 是以此刻,浴室里起雾起的宛如仙境。 龙椿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无迷茫的说了一句。 “洗什么头?” 韩子毅见她糊涂,倒是没觉得麻烦。 他摇头轻笑,伸手进水里捞龙椿的手。 捞到后,他又把她的两手握成弯折状,挂钩似得挂在了浴桶边缘。 “扒着,别往下出溜” 龙椿闭着眼将脑袋抵在手背上,有气无力的哼哼道:“行,你快点儿” 韩子毅无奈一笑:“好” 两分钟后,韩子毅终于在淋浴旁的小架子上,找来了两块肥皂。 他捏着肥皂回到浴桶边,开始了伺候龙椿洗澡的下半场。 等到一切结束后,龙椿已然睡踏实了。 韩子毅为了把睡着的龙椿从浴缸里抱出来,可谓是把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 然而他也不管自己形象几何,只是先将人抱到了浴室内的木椅子上,为其吹干了头发。 片刻后,韩子毅靠着浴室的小瓷砖墙上喘了口气。 又伸手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湿发,将它们全梳去了脑后。 这之后,他又打横抱起龙椿,将她抱出浴室,搁在床上,盖好被子。 龙椿躺到床上后,先是舒服的叹了口气,随后又福至心灵般的略微睁了睁眼。 韩子毅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劝慰道:“累了就睡吧” 龙椿此刻还不太清醒,她脑袋里只有一点残存的逻辑。 在看见韩子毅一身湿水的起身离开后,她忽而怔怔问道:“你去哪里?” 韩子毅闻言回了头,又退回几步到床边蹲下,同她回话。 “我去洗个冷水澡” 龙椿不解,只觉眼下是深秋,不宜冲冷水,便问。 “什么季节洗冷水?” 韩子毅笑着,笑的晦暗不明,他低头贴近龙椿耳边,低语道。 “我究竟不是个圣人” 这句话很是暧昧,可惜龙椿还没有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看她困的这样,心里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幽怨。 龙椿没有在事情结束的时候,第一时间回到天津,这件事令他有点伤心。 而他自己竟然按捺不住到,没等来她报平安的来电,就急匆匆的叫停军中会议,跑来北平找她。 这件事,又令他有一点心惊。 他从前再爱白梦之,也从没耽误过自己的学业。 因为他深知,倘或自己没有本领能力,白梦之是一定不会跟自己在一起的。 可现在......自己居然搁下军务上的事,只为了来看这个女人一眼。 明明莱玉阳已经告诉他,她十分的平安,又十分能干了。 韩子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很想找一根烟来抽。 却又觉得此间是女儿闺房,不好将那种气味带进来。 于是他摇着头走回了浴室,将龙椿脱在地上衣物一一捡起挂好。 捡到最后一件内裤时,韩子毅不动声色的滑动了喉结。 他将这条纯白的,淡色的内裤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而后又将自己脱光,整理好衣物。 接着便一步跨进了龙椿用过的洗澡水里。 水已经有些凉了,但韩子毅感觉不到。 他只是想,他刚才那样卖力的伺候她,此刻应该得到一点奖励才对。 对,就是这样。 他应该的。 ...... 隔日天明,龙椿难得睡了个日上三竿。 她刚一睁眼,就看见韩子毅坐在她的大桌子前吃早点,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 桌上那一碗热乎乎的羊汤面,被他吃的斯文极了,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龙椿揉了揉眼睛,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 想着想着,就脸红了。 末了,她缩进被子里笑了一声,又看向穿戴整齐的男人。 她直觉这厮昨晚没有上床来睡,不然一向独眠的自己,肯定不会睡的这么踏实长久。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问。 韩子毅闻言才看向了龙椿,他笑着收起手里的报纸,将其叠放好搁回桌边。 “我趴桌子上睡的” 龙椿“哦”了一声,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黛青色的被子瞬间滑落到她胸口,欲遮还露出了一片瓷白。 她两手搓了搓脸,仍是那个小猫洗脸的姿势,嘟囔道。 “柜子里有衣裳,拿给我” 这几乎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了,可韩子毅却丝毫不介怀。 他令行禁止的起了身,依言走向了柜子。 拉开柜门后,他问道:“穿毛的吗?今天有点冷了” 龙椿打了个哈欠:“十月底有什么冷的,衬衫长裤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拿出了对应的衣物,又道:“那穿个带毛领的外套” “行”龙椿点头。 “喝什么?”韩子毅又问。 龙椿咂了咂嘴,看着桌子上的羊汤面,懒懒道。 “面汤还热吗?热就给我” “好” 第99章 春(九十九) 龙椿赤裸着肩膀头,接过了韩子毅递来的羊汤。 卧房外的日光温暖,韩子毅坐在床边看着龙椿。 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实在是家常太过。 龙椿的头发软而香的披散着。 纤细的脖颈连带着瘦削的肩头,也被黛青的被子衬托出牛奶颜色。 这样的情景之下,韩子毅不自觉就柔软下来。 他轻声同她话起家常,全然忘了眼前女子,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歹徒。 “面我都吃完了,再叫人给你弄一碗吗?”他问。 龙椿两只手托着碗,鼓起腮帮子吹散汤碗里飘着的油花。 “不了,昨晚吃多了,喝点汤算了,中午再吃” 韩子毅看着她微笑,不动声色的点头。 龙椿喝好了羊汤后,就把碗给了韩子毅,说:“你把碗收了出去,我穿衣裳” 韩子毅眯眼:“你又指使我” 龙椿笑:“我就指使你” 两人笑着对视,只一瞬,就看清了彼此真正的面貌。 韩子毅歪头亲了一口龙椿的脸,又接过她手里的面碗,笑着起了身。 “小时候我大妈妈总说我是伺候人的命,我当时听了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想,她老人家也是一番高见” 说罢,韩子毅就端着汤碗,笑眯眯的走出了卧房。 龙椿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两声,胸口处还渗出一股可爱的暖意。 她不好说这股暖意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不讨厌这股暖意的。 龙椿这样想着,莫名就坐在床上打了个尿颤,觉得自己有些傻了。 她笑了一声,利索的起身换好了衣裳。 韩子毅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到了庭院里。 柑子府的中庭下有四个方形花坛,每个花坛中又都栽满了浓艳的牡丹花,朵朵开的碗口大。 龙椿见状有些惊讶,于是便一手提着外套,一手掩住嘴打哈欠。 脚下踩着那坐人用的凭栏轻轻一跃,轻巧的跳到了庭院里。 龙椿俯身去闻那鲜花,发觉是真花后,仿佛十分的不可思议,于是又低下头去细闻。 韩子毅背着手走到她身边,笑问:“香不香?” 龙椿提着外套直起身子,分外认真的问了一句。 “香是香,但这个季节开牡丹,是不是什么妖异之兆?” 韩子毅仍是笑,伸手拿过龙椿手里的外套,又顺手给她穿上。 “或许是吧,但......” “但?” “但也有可能是花房里捂出来的” 龙椿一愣,直言不讳的问。 “什么是花房?” 这话一经问出,韩子毅也愣了。 花房这种东西,是个人都该知道是什么吧? 思及此,韩子毅有些不确定的道:“就是......种花的房子?门窗都拿被褥捂了,里头温度高,上头盖厚玻璃顶透光,这样就能养住那些反季节的花草” 龙椿怔怔的:“真的啊?” 韩子毅点头:“真的,你不知道?” 龙椿摇头,眼神有点涣散:“我从来都不知道,街上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房” 韩子毅轻笑:“街上当然没有,这都是些玩意儿,一般都是家里养花匠,再另辟个小房子做花房,帅府后院儿就有两个花房,里头养出来的花多是插瓶用的,像你这个栽在院子里的,就是埋种用的,这些牡丹至多开一两天就败了,明年再开就是正季了,能开很久” 龙椿听他说的啧啧称奇,再回头看向牡丹时,不由就有些黯然。 “我还以为只要我有了钱,就能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军阀世家里,还有这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怪不得那个兰会长总是瞧不上我,说我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只晓得金条装箱的阔气,不晓得豪商巨贾的做派” 韩子毅没想到一个花房背后,会扯出这样一番典故。 他略沉默了一下,便开口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瞧瞧如今这个形势,满北平的豪商巨贾里,有哪一个能比你活的有底气?即便他们有些富贵人家的做派,可这做派下头要是没金条撑着,也就成笑话了,依我看,他们之所以说这些话,无非就是看你本事在身又风生水起,嫉妒罢了”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你这个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气人的时候很气人,但要是说起好话来,也实在是动听的很” “这不好?”韩子毅问。 龙椿看着眼前一身利落西装的男人。 韩子毅的身材是高大的,穿上军装的时候,尤其显得肩宽腰窄,像个十拿九稳的练家子。 可同他相处下来,龙椿就发现,这厮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脾气,为人处世很是怀柔。 但比之她那位全然纯善的初恋,韩子毅身上又多了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狠毒。 龙椿凝望了韩子毅很久,久到韩子毅都不由发问。 “怎么了?” 龙椿仰头一笑:“也没有,就是发现你这个人,又斯文又果敢,竟然很适合我” 韩子毅扯唇:“这话......叫我怎么想呢?” 龙椿眨了眨眼,嘴角仍是笑着的。 “你想怎么想?” “我想,你可能是要爱我了?” 龙椿低下头顿了顿,忽而便伸出了手,轻轻拥抱住了韩子毅。 “好像,就是这样了” ...... 十一月底。 小柳儿和黄俊铭回到柑子府时,两个人的形容,都只比叫花子强一点。 这俩孩子离家一趟,路上不敢住饭店,也不敢下馆子,小脸儿都饿的焦黄。 在接到孟璇“北平无事,回家吧”的电话后,他俩才安心的从外地回来。 小柳儿路上还好一些,她一个小姑娘嘴巴轻巧伶俐,辗转着就坐上了火车,没受什么罪。 倒是黄俊铭可怜,他原本是定下了方向,要往西北一带跑的,可奈何何明砚的追兵太快。 龙椿和孟璇回北平的那条路上,有无数卡车为其混淆视听,故而没有被追查到。 然而黄俊铭这条路上,却只能靠他自己边跑边甩尾巴。 路上几次惊险关头,都赖他向死而生才逃出生天。 最惨的一次,他整个人都躲进了臭气熏天的旱厕里,才险险逃过搜捕。 第100章 春(一百) 龙椿坐在香草厅的饭桌前,一边看着两孩子狼吞虎咽的吃饭,一边难受的直叹气。 “唉,早知道就直接带你俩回北平了,要不是怕何明砚找到家里来把咱们一窝端了,阿姐哪能让你们遭这个罪” 小柳儿手里拿了一只大鸡腿,一边啃一边干噎的道。 “没事,阿姐,我这次,去了巴中,还去了自贡,眉山,汉中,买了好些东西,有给雁儿的,还有,给阿姐的,还给孟姐买了” 龙椿笑:“你孟姐半个月前就走了,不过你俩是怎么一起回来的?谁走岔了?” 话至此处,一直埋头吃饭的黄俊铭略微抬了头。 “我走岔了阿姐,小柳儿一路沿着县城铁路走的,我走的是山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汉中了,现在汉中那块儿山匪闹的严重,我身上带着钱怕出事,就想着往城里去,在火车站这种人多的地儿藏着,不想小柳儿那天也在汉中,见面的时候,她正偷偷摸摸给家里打电话呢” 龙椿看着黄俊铭这张黑瘦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辛苦了” 黄俊铭摇摇头:“不辛苦阿姐” ...... 这一天夜里,龙椿在柑子府里开了一桌大宴。 宴上,龙椿坐在主位,黄俊铭和小柳儿坐在次席,丁然再次一席。 其余的座位上,则坐着这次在怀玉县出了力的五个小孩子,小常春也在其中。 这五个小孩子,年纪都是十五六,个头儿却都一致的不矮,最低也有一米七多。 他们是黄俊铭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小杀手。 今天带他们来柑子府,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身份。 一顿饭吃完后,龙椿端着盖碗茶坐在了中厅的太师椅上。 五个小孩子并小常春,则一起跪在了厅中的青石地板上。 五个小孩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儿,叫做唐海生。 这孩子看着伶俐又稳重,已经跟着龙椿和黄俊铭出了两次活儿了,龙椿对他很有印象。 唐海生一个长头磕在地上,恭敬道:“大老板好,师父好” 黄俊铭中午回来时就洗了澡,此刻他穿着一身青绸褂子。 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木盒,木盒里装着两把崭新雪亮的钢刀。 他将盒子递给唐海生,道:“一把刀是大老板给的,一把刀是师父给的,咱们家不看旁的,就只要一个忠心,再给大老板磕个头,以后吃住就都在家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唐海生闻言有些激动,接刀时的手心汗湿不已。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 却见本该严肃的大老板,此刻竟对着手里的盖碗茶,“呸呸呸”的吐舌头。 这个啐法儿,显见是没把茶叶撇匀,喝到嘴里去了。 这样严肃的场合里,看到这样的画面。 饶是唐海生是个严肃的小崽子,也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龙椿听见他笑,随即便抬了眼,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看见了她吐茶叶的窘态。 不过,她倒不觉得害臊。 她挑起眉头冲着小伙子一笑,很是和蔼道。 “以后要乖啊!” 唐海生磕头的时候,嘴角仍是带着笑的。 黄俊铭看见了他的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想,阿姐就是这样有魔力的。 她明明干着最穷凶极恶的事业,可为人却总是爱说爱笑,亲切可爱。 接下来的几个孩子,见自家师父笑了,便都觉得放松了些。 第二个孩子唐晓宇,也是个莽实的小孩子。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动静奇大,连龙椿都吓了一跳,赶紧叫他起了身。 第三个孩子是个小猴儿脸,看着鬼精鬼精的,很是俏皮。 他磕完头后,还特意奉承了龙椿一句。 “大老板长的真好看” 龙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算是谢过了他的嘴甜。 最后两个孩子是一对儿双胞胎,一个叫嘉玉一个嘉兰。 听着都是女孩儿家的名字,但又确实是两个带把儿的。 黄俊铭说这两个孩子是有钱家的外室生的。 只是没等着进亲爹家门,就被大太太做主发卖了,故而只有名没有姓。 龙椿觉得这俩崽子有点可怜,便道:“你也就比这些孩子大五六岁,让跟你姓也不大合适,跟我姓......” 说到这里,龙椿又叹了口气。 “跟我姓也不大好,我......唉,万一我再给这两小崽子克死了,就真造孽了” 小柳儿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出来,随即又发觉场合不对,便憋着笑道。 “后厨上的大师傅来北平之前都死了孩子,不如就让他俩各认一个大师傅做干爹?也算有名有姓了呀!” 龙椿一听,当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是以她侧过头,只问。 “你俩肯不肯?” 嘉玉嘉兰本就是两个聪明孩子,见龙椿肯给他们安排依靠,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他俩双双磕下头去,只说:“谢谢大老板,谢谢柳姨” 小柳儿被这一声柳姨叫麻了身子,扑簌簌的打了个寒颤,深觉自己老的冤枉。 一直跪在末尾的常春,经过在柑子府的这一半个月,已经很晓得了龙椿的脾气。 她乖乖跪在龙椿面前,恭恭敬敬的等着龙椿对她的安排。 龙椿看了她许久,只觉越看越是心软。 “你跟这些孩子不算一个辈分,你以后就跟着小柳儿叫我阿姐,平时就在家里照应大事小情,旁的都不用管” 说罢,常春受宠若惊的看向龙椿,又有些怯懦的说了一声“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抬手拿起桌上放的金条,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根。 “你们乖,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不乖,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柑子府后院儿不小,能养老,也能送终,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龙椿笑起来:“好,小丁出去找裁缝去吧,把家里所有人的冬衣都做出来,今年咱们家好好过个年” 丁然笑:“是” ...... 凌晨时分,睡梦里的龙椿跌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带着雪气,也带着深重的疲倦。 龙椿没睁眼,只是笑。 “你就这样跑吧,等路上结了冰,我看你还能不能一天两趟的来” 韩子毅一手搂着龙椿,一手扯自己的衬衣领子,嘴里恶狠狠的道。 “你这话丧良心,我忙的都快连轴转了,刚空出一顿饭的功夫就往北平跑,你还奚落我?” 黑暗中,龙椿笑的不行。 “我求着你来的?” 韩子毅闻言挑眉,反手就将龙椿压在了身下,不老实起来。 “哪儿能呢?不都是我贱么?” 龙椿难耐的呻吟一声:“你别折磨我” 韩子毅压抑住喘息,一口咬上龙椿肩头。 “也不知道谁折磨谁” ——春卷完—— 第1章 魁(一) 1933年。 一月二十五日,除夕夜。 北平,柑子府。 昨晚小年夜,孟璇柏雨山就驱车回到了北平,同龙椿拜过年后,两人就舟车劳顿的睡下了。 除夕早晨,大雪迎门。 小柳儿一睁眼就带着阖府的丫头嬉戏打闹起来。 嬉闹的原因也无有其他,纯是因为要过年了,高兴。 一群红棉袄红头绳的小姑娘,跑着玩着就挂了满院的彩色灯泡。 只说晚上放完炮了就要亮灯,肯定好看的不得了。 黄俊铭和丁然则带着五个小小子儿出了门,打算给家里置办年货。 个把钟头后,牛羊肉就开始一车一车的往柑子府里进。 就连从南方来的贵价海货,带鱼青虾什么的,也各自堆了三四箱。 龙椿见个人有个人的事情,唯独自己落得清闲。 便索性搬了个藤椅,盖了一张老虎皮。 又支了个小茶几煮茶,独自坐在了回廊下看雪。 不过她这头儿能得清净,却是因为小丫头们都有些怕她。 是以哪怕是跑疯了,她们也不敢来中庭吵她。 就连挂灯的时候,这些小丫头也是轻手轻脚的挂上去,出了中庭才再度闹起来。 龙椿看着她们一个个面颊带笑,却又噤若寒蝉的样子,莫名就觉得很可爱。 是以她也不出言问候,只看着她们小麻雀似得跟自己装乖。 中午时分,孟璇总算把赶车的疲惫缓好了。 她睡眼惺忪的起了床,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夹棉缂丝旗袍。 外头还裹了一件狐狸毛的长皮草,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如意云纹的古董金项圈。 龙椿隔着老远看她过来,只觉自己看见了一只刚成了气候的黄皮子精。 邪性的很。 孟璇这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后,就把龙椿腿上的老虎皮挤走,自己坐了上去。 龙椿无法,只好笑着直起身子给她坐大腿。 就这样,孟璇便像是还没睡醒似得,连人带皮草的萎靡在了龙椿怀里,哼哼唧唧道。 “姐......” 龙椿嘴里一边应和着她,一边伸手拿起小茶几上的茶杯。 她灌了自己一口温茶后,又把剩下的半杯递到孟璇嘴边。 “喝不喝?” 孟璇闭着眼摇头:“不喝,我要喝甜牛奶” 龙椿笑了:“那你起来,阿姐现给你挤去” 孟璇被逗笑,腻歪的“哎呀”了一声,随后又将两只手就缠到了龙椿的脖子上,撒娇道。 “我听说家里做了好多新衣裳?我的呢?怎么就没我的?” 龙椿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干:“你回来的迟了,我想着你天天在西安喝牛奶,个头儿肯定要猛窜,就没敢给你做,怕你一下窜到两米几,给棉袄穿成半袖了” 孟璇闻言就抄起拳头敲龙椿胸口。 “什么啊!什么话呀这是!谁两米几啊!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简直要乐的背过气去。 龙椿受了她几个小粉拳,嘴里一口茶没咽下去就呛咳起来。 然而即便是咳嗽上了,也还是没堵住龙椿这张嘴。 “也就是你了,这几下要是换了小柳儿,阿姐今儿不死也得受重伤,挨不到元宵就得张罗白事了” 落雪如诉,两人在回廊下笑了个没完。 当然主要是孟璇在笑,龙椿则在逗她笑。 柏雨山来的时候,孟璇已经熬过了回笼觉的困劲儿,手上正捏着一块奶酥吃。 孟璇和柏雨山是有旧怨的,她一见这厮就要岔他两句。 如此这般,才能平息她当年被认作“大狗”的屈辱。 此刻,龙椿半靠在藤椅上,孟璇则坐在一只南瓜圆凳上。 两人膝盖相抵,脚下还放着一只火红的铜炭盆。 柏雨山摘了手上的皮手套,又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掸了掸肩头上的雪后,才走进了回廊之下。 “阿姐过年好” 问好间,柏雨山坐在了藤椅边上的另一个南瓜凳上,和孟璇一左一右的形成夹角。 龙椿回头一笑,伸手摸了摸他清瘦干净的脸庞。 “瘦了,奉天比北平冷吧?” 孟璇两只手抱在胸前,很是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肯定是不冷的,要冷早买皮货了,这个天儿还穿呢的,冻死他算了!” 柏雨山笑着看向孟璇,气定神闲道:“把我冻死你挤兑谁去?叫大哥叫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孝敬我个皮衣裳穿,不孝子孙,大哥不训你就罢了,你还跟我喊上了?” 龙椿闻言笑的不行,顺手就抄起一把瓜子开嗑。 嗑下来的瓜子皮,则都扑簌簌的丢进了那火红的炭盆里。 孟璇怼旁人,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绝不吃亏的。 可遇见龙椿和柏雨山,她也真是秀才见了兵,光一个辈分就压的她翻不了身。 孟璇一听这话脸都红了,使劲儿拍了一下龙椿大腿。 “阿姐你看他啊!他又别我!我妈就生我一个!他是我哪门子的大哥啊他!” 龙椿听了这话,一边将桌上的茶递给柏雨山,一边又顺口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你妈就生你一个?” 柏雨山闻言,刚进了嘴的茶就喷了出来。 他不无遗憾的觉得,自己挤兑人的功夫跟龙椿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儿的。 孟璇见龙椿这样说,也是恼羞成怒了。 “什么话这叫!好啊!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我!” 话至此处,孟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个飞扑就压到了龙椿身上,两只手还很有目的性的挠向了柏雨山的脸。 一时间,三个人躲的躲笑的笑。 小柳儿过了中庭的月亮门后,看到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孟璇压在龙椿身上,柏雨山的脑袋又被孟璇抱在手里。 三人滚做一团,还笑的龇牙咧嘴,行迹十分可疑。 小柳儿赶忙跑了过去,颇搞不清状况的说了一句。 “你们玩啥呢?我也要玩!” 说罢,她也扑上了可怜的藤椅。 后来这场玩闹的结果就是...... 龙椿被三个人的重量,压的扭伤了脖子。 眼下她要想做出回头的姿势,就只能带着上半身一起转。 脖子上疼的那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柏雨山则被挠花了脸皮,口角眼尾一片红艳艳不说。 左右脸上还各自落了三道抓痕,乍一看像活人长出了猫胡子,怪极了。 孟璇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扑的太猛了闪了腰,一走路就哎哟起来。 唯独一小柳儿全须全尾,一脸天真的看着负伤的三人。 “诶?我......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随便一扑就......我!我不会是出师了吧阿姐!” 龙椿:“......” 柏雨山:“......” 孟璇:“......” ilwxs.com 第2章 魁(二) 夜间,大雪不停。 柑子府中专门用来开宴的东来厅灯火通明。 近二十人落座的大饭桌上,洋洋洒洒的摆了三十多道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龙椿梗着脖子,一边喝府中仆人敬的酒,一边喝新来的小子丫头敬的酒。 最后才喝到孟璇柏雨山还有大黄小丁的酒。 小柳儿不爱喝酒,是以只意意思思的敬了个茶。 敬完了茶后,小柳儿又欢天喜地的跑去门房上的电话机前。 给金雁儿打去了电话,祝她和她妈新年快乐。 金雁儿在电话那头也很高兴,说帅府里发了过年的钱,暖气也烧的特别热,她和她妈吃了好多糖。 小柳儿再回到东来厅的时候,龙椿已经有点醉眼看人间的意思了。 她平日里素白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涨红,眼中也水汪汪的。 听谁说吉祥话,都一味的掏出钱来行赏。 宴席到了最后,龙椿让孟璇抱出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有装满了现钱的厚红包,也有塞了支票的薄红包。 龙椿摇摇晃晃的从主位上站了起来,醉眼迷蒙的笑道。 “好孩子们,今天除夕,阿姐也不说什么讨口彩的话了,阿姐知道,现在外头乱,东北的日本人,南京的国军,天津北平的洋人,外人都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但......这都没关系,只要阿姐在,柑子府在,你们在,咱们这些人,就都能踏踏实实的活下去,阿姐跟你们保证,只要我阿姐活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好不好?”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眼眶湿润。 她在西安时,早就收到了各方军阀的消息,说日本人今年一定会有大动作。 只是这是国难,她作为一个杀手的门徒,实在是无力阻止。 她能做的,也只有阿姐让她做的那些事。 柏雨山闻言也是黯然,他人就在奉天,几乎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过活。 这半年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日本关东军的恶行。 他无数次在深夜打电话给龙椿,问要不要出手干预。 龙椿都只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反问他。 “干不干预,意义何在? 我们能杀一个两个,可一万两万,怎么杀呢?赖家几十万兵都快被打散了......关东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雨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给我惹事” 话至此处,龙椿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能坐在这里吃年夜饭,已经是一种福气,再有展望,就晓得贪心。 龙椿醉醺醺的打开匣子,同众人分发红包,每发一只出去,就自顾自的念叨一声。 “......好好活着,都好好活着” 午夜时分,龙椿醉的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倒是孟璇和柏雨山,带着大黄小丁和小柳儿,一起坐在了香草厅里烤火守岁。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袋子进口奶糖,一边嚼巴一边哼歌。 然而孟璇和大黄小丁,脸色却都不太好。 柏雨山笑着叹了口气:“今年家里进项这么多,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孟璇托着腮,小泥炉中的火光照在了她脸上。 她无心去嘲笑柏雨山脸上猫胡须,只喃喃道。 “柏哥,国军能打过日本人吗?我们会不会成亡国奴?还是......现在就已经是了?今年年底有人拿日本人的通用票来跟我走账,当场被我打出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慌的很......万一北平也遭了轰炸,那咱们这一大家子......” 黄俊铭和丁然对柑子府眷恋太深,他们闻言,立时也担忧的看向了柏雨山,期盼的问道。 “柏哥......不会的吧?” 柏雨山长久的没有说话,只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烟来点燃。 “不会的” 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柏雨山脑海中一幕幕闪回着日本关东军的嘴脸。 那些罪恶而肮脏的脸,无一不叫他恶心。 末了,柏雨山咬着烟出了香草厅,只说:“你们坐着,我出去透口气” 柏雨山抓起外套出了门,却并不穿上。 屋外风雪连绵,他这头刚一出门,就被北风吹透了全身。 然而他毫不在意,脚步不停的往龙椿的卧房走。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在中庭的雪地里,发现了不属于龙椿的脚印。 满庭彩灯落雪之下,柏雨山看到了穿着军装的韩子毅。 两人一个站在回廊下,一个站在庭院里。 韩子毅似是累到了极致,他难得的驮了背,眼中也无甚光彩,周身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他一手摘下了军帽,一手搓了搓麻木的脸,笑道:“好久不见,柏先生” 柏雨山张了张嘴,眼中漫延着阴鸷的光。 “阿姐说你去了外地” “嗯,去了乌兰察布,本来以为赶不及回来陪她过年,但算了算时间,还是硬赶回来了” 柏雨山对“陪她过年”这四个字不置可否,只问道:“何明砚的军队被你收编了吗?” 韩子毅疲惫一笑:“嗯,收编了” 庭中一时寂静,柏雨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韩子毅。 韩子毅没有动,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敏感,体察到了柏雨山想要问的话。 他从龙椿门前离开,两步走到了柏雨山面前。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去打日本人?” 柏雨山没说话,觉得韩子毅这人实在邪门,眼睛一眯就能将人看透,蛇一样的令人不适。 “韩司令想多了” 第3章 魁(三) 韩子毅轻笑:“你在奉天,肯定没少见关东军祸害东北人,都是中国人,你不忿,我能体谅,我会去打日本人的,中央有指示,我也有这个心,只是有心也无力,国军一定会输,再怎么打,都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柏雨山闻言就黑了脸:“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韩子毅无谓的摇摇头,嘴角仍是挂着笑。 “这是实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实话” “......” 韩子毅进龙椿屋里的时候,柏雨山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同韩子毅话里说的一样,即便他有心去阻拦他,却也只是徒劳而已。 他拦得住韩子毅这个人,可他要怎么拦住龙椿的心呢? 从龙椿第一次在电话里,将韩子毅称为“子毅”的时候。 柏雨山就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最糟糕的,那种定局。 ...... 龙椿在床上醉的天旋地转,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了,却还是觉得晕眩难当,脸颊滚烫。 韩子毅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的去洗漱了一番。 如今龙椿的浴室,已经有了他专用的刮胡刀和香皂。 等韩子毅收拾干净上了床后,龙椿仍被困在晕眩里,左右翻身都睡不安稳。 韩子毅将人抱在怀里,又怕自己手凉,便只隔着被子抱她。 龙椿在睡梦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昏暗。 恍惚间,卧房窗外的彩色灯光渗漏进来。龙椿便努力借着这一点光去看枕边人。 许久后,龙椿茫然的问。 “不是回不来么?” 韩子毅抓住龙椿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又将这只手拖到自己脸上,意在叫她摸摸自己。 他长而直的睫毛颤抖着,眼下的青黑色,也浓稠成一抹化不开的疲惫。 “我想你” 龙椿闻言“哈”的笑了一声。 她脸红透了,却并不羞涩,伸手便将韩子毅的脑袋抱到了自己胸口。 韩子毅闻着她胸口前的温热气味,闭上了眼睛。 这个味道,总能使他不顾一切的迷醉下来。 他不会告诉她,他明天就要南下了,如果今晚不赶回来看她一眼,只怕...... 龙椿一下一下抚摸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发茬儿,呓语道。 “累了吧?睡吧,明早起来吃饺子,大黄买了好多青虾回来,我让大师傅包了虾仁饺子,你多吃点,雨山也多吃点,璇儿也多吃点,你们几个都不在我身边,出去跑的都瘦了......” 龙椿说着说着,眼皮就渐渐沉下去了。 韩子毅拧着眉头,听她越说声音越小,便起身将人搂进了怀里,有些着急的掐她脸。 “醒醒,不要睡” 龙椿被掐疼了,烦躁的一皱眉,本能就去打那只掐她的手,嘴里还厉害道。 “......唔,反了你,敢掐我?” 韩子毅笑了一声,小心捧起她的脸。 “我在香港有栋房子,我把房契给你,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你家里这些孩子搬过去好不好?家里的东西你也不用操心,我给你开趟专列,派兵给你押车,到了上海之后,东西走海路到香港,你带着你的人坐飞机去,好不好?” 龙椿迷迷糊糊的听着韩子毅说话。 此刻她好容易不晕了,能睡觉了,韩子毅却叽哩哇啦的不让她睡觉。 简直烦人。 是以龙椿当场就犯了浑,伸手在韩子毅腰上扭了一把,颇不耐烦的道。 “叨叨叨叨,大半夜吵吵个屁,要睡睡不睡滚出去” 龙椿手劲儿不小,韩子毅身上本就带了伤,此刻让她这么一扭,一下就疼出了汗。 韩子毅咬着嘴没喊出来,想再掐回去,却发现龙椿已经睡深了。 且睡着的这个姿势,也很叫人心软。 她两手环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几乎是整个人都睡在他身上了。 这样亲昵依赖的姿势,实在叫人下不了狠手。 韩子毅疼的抽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扯过被子就将龙椿包了起来。 入睡之前,他眼底带着一层倦怠,忽而又觉得自己被龙椿骂的十分憋气。 于是便不轻不重的在龙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 “狗脾气,我白疼你” ...... 翌日初一,雪后晴空。 龙椿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走了。 她带着宿醉后的难过磨磨蹭蹭起了床。 而后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香港的房契,并两把匕首大小的陶瓷刀具。 龙椿懵懵的看着这些东西,依稀想起了韩子毅昨晚说的话。 专列?香港?搬过去? 龙椿在桌前坐了许久,认真的琢磨了半天后,才渐渐咂摸出了韩子毅的意思。 这厮是要她跑路?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一声。 她低头拿起桌上的两把陶瓷刀,又伸手拉开眼前的雕花木窗。 一时间,漫天的雪光带着阳光扑进了龙椿眼里。 龙椿笑着,颇有些孩子气的自言自语。 “小鬼子想把我赶走,想都他妈别想!九死一生才攒下这份家业,我走?哼!明儿就给你们都杀咯!” 小柳儿端着牛奶过来的时候,正逢龙椿对雪明志的激昂时刻。 于是小柳儿便怔愣的走到了窗外,十分诧异的和龙椿对视起来。 “阿姐......你......你跟谁说话呢?大初一的,你别吓我啊!” 龙椿见了小柳儿,也吓了一跳。 她以为昨晚小柳儿喝酒了,今儿肯定起得迟。 没想到小柳儿昨晚压根就没喝酒,反倒是她喝多了,没注意她。 龙椿尴尬的一闭眼,伸手拿过了小柳儿送来的牛奶。 “.....没事,阿姐喊两嗓子透透气,你别跟别人说啊” 小柳儿张着嘴眨着眼,很不解的点了个头。 “知道了” ...... 中午时分,香草厅里迎来了一桩特别的赛事。 龙椿坐在饭桌主位,怀里抱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大饺子。 每吃一只,都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柏雨山坐在她下首,在吃到第三十个的时候。 他终于不堪忍受的摔了筷子,一边揉肚子一边骂。 “我他妈不吃了!争这口气干什么用啊!傻子么这不是!” 龙椿哼笑,轻蔑的看了一眼柏雨山。 后又将目光对准了桌对面的大师傅,决意要同他争个高下。 此刻,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盘儿饺子,都恶狠狠的吃着。 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谁也不肯认输。 小柳儿坐龙椿身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家阿姐。 “阿姐!你就服个软吧!大师傅快二百斤的人了,怎么都比你能吃的呀!” 大师傅的干儿子嘉玉,此刻也坐在大师傅身边,亦劝道。 “干爹,你......你别吃了,这饺子个头儿太大了,都抵半个包子了,你再把胃撑坏了!” 然而,大师傅和龙椿都不说话。 他俩已经默默进入了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境界。 第4章 魁(四) 孟璇看着这俩人都气笑了。 “咱家这日子过的,人家过年都搂着姨太太搓麻将,咱家好,咱家过年跟大师傅比谁能吃!” 这话逗笑了满厅的丫头小子,而后众人便凑热闹似得押起了宝,赌谁会先败下阵来。 柏雨山这头儿则一边揉肚子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就听见小柳儿说道。 “唉,阿姐,你和大师傅这么吃下去,明儿得拉出来多少斤屎啊” 只此一句,整个香草厅都被点燃了。 大师傅和龙椿当场被恶心的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就吐了满桌子的饺子馅儿。 众人见状笑的险些背过气去,柏雨山则一口气没上来,被烟呛了个直不起腰。 孟璇更是夸张,她一边躲从桌边流下来的秽物,一边嫌弃的直跳脚。 “天老爷呀!脏死我了!以后谁还在这桌上吃饭啊!” 龙椿:“呕......没事擦擦还能......呕......用......呕......” 大师傅:“......呕......可惜了......饺子......呕......我包了一早上......呕......虾都白死......” 小柳儿:“你俩能他妈不说话了吗!哎呀脏死了!” ...... 韩子毅凌晨四点就从北平出发了。 他先回了天津司令部点将,又带着七十多辆卡车抵达了北平。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把北平故宫的文物,集体运送去南京。 他坐在车队尾部的福特汽车里,一边看这份糊涂而荒谬的军报,一边头疼的喘不上气。 日军已经全面占领山海关了,国军居然还在想着搬运文物。 韩子毅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冷笑一声,随即又拿出第二份军报。 第二份军报的内容无有其他,通篇内容总结下来只有两个字。 “剿匪” 韩子毅低着头,仍是笑:“日本人都骑到脸上来了,还想着打自己人,真够英明” 车队驶入北平时,街边有无数搬运工人沿街抗议。 他们不允许这些当兵的,搬走属于北平的历史。 韩子毅坐在车里静静凝望着这些人的脸,望着望着,他的头就更疼了。 他从军装内兜里拿出药来,也不喝水,只囫囵的吞服下去,又对着前座的莱副官说。 “下去放枪,唬走他们” 莱玉阳心情沉重,却也知道别无他法。 “这些东西送过去,真的能换来军饷吗?” 韩子毅轻轻“嗯”了一声,只说:“能” 莱玉阳从后视镜里看着韩子毅阴郁而沉静的脸,起身问道。 “有了饷,怎么样?” 韩子毅疲惫的叹气:“投共,抗日” 莱玉阳闻言长叹一声。 “到那时候,真就是脑袋别裤腰人人喊打了,你想好,陆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的第一张委任状,也是他给你请下来的,做人不能没良心”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于家国之前,利落的斩断了人情。 “我下辈子还他” 这天傍晚,军工卡车满载古物离开了北平。 韩子毅看着车窗外的光怪陆离,忽然很想听听龙椿的声音。 是的,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觉得此刻带着文物离去的自己,没有脸面去见她,也没有脸面去见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士。 这天夜里,龙椿往帅府公馆里去了一通电话。 毫无意外的,韩子毅并不在公馆里,这一通电话打空了。 龙椿独自在床头上坐了一会儿,心情有些阴郁。 可她到底也没阴郁多久,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她绝不是个耽于情爱的女子,亦绝不是个渴望安逸的女子。 要说她这一生有什么深刻的追求,那就是杀戮和金钱,和一点点,一点点从他人身上学来的大义。 龙椿举起两只手,用猫洗脸的姿势给自己搓脸。 搓着搓着,就把柏雨山给搓进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最后一点月下雪光,柏雨山将一份名单递给了龙椿,说道。 “国军把北平的文物运去南京了,我在街上盯车,来的像是平津军的车,我看国军是要抛弃北平,将这里当做战场了!” 龙椿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 “嗯......韩子毅可能也是不得已,他的上峰叫他来搬,他也不好......” 柏雨山冷哼一声:“巴结逢迎当狗腿子还有不得已的么?软骨头罢了” 龙椿闻言一默,随即又笑。 “你骂的在理,是阿姐偏心眼儿,这名单上是什么?” “都是关东军渗透到北平的特务和将领,日本人现在已经占住山海关了,下一步就要往河北来,一但他们过了冀东,北平就难了,阿姐,咱们真得想想办法了......” 龙椿看着名单上的日本人名,乌黑的瞳孔里升腾起杀气,只是说话仍有条不紊。 “咱们搬回小二楼里住吧” “什么?” “住这儿太打眼了,家里人多把柄就多,留个人看门就行了,我和小柳儿回小二楼去,你和璇儿凑一对,往河北去打听消息,兹要有往北平来的日本人,你就发电报回来,我去料理” 说着,龙椿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香港地契。 第5章 魁(五) 龙椿看着这张地契,心里又伤感起来,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张薄薄的地契,难过道。 “要是梅梅还在,让她带着钱退到香港,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要是朗霆还在,有他给我抬轿做副手,我心里也更踏实” 柏雨山眉眼一低,鼻腔瞬间酸麻。 “阿姐......” 龙椿笑着揉了揉眼睛。 “没事,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柏雨山双手按在膝头。 “阿姐,小孟不回西安行吗?她不是还担着给共军送饷的事吗?” “不怕,她在西安留了亲信,有人替她操心,你没她会交际,不带她你去河北你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现在去跟小丁说一声,让他拾掇拾掇家里的东西,不论用什么办法,让他把东西连带着大师傅小丫头们都给我送到香港去,咱家绝不能再有丧事了” “是” 柏雨山走后,龙椿又试着给帅府中去了个电话。 她想告诉韩子毅,多谢他给自己留后路,她十分感激,也知道好歹。 她也想问一问他,搬运北平文物的事,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 倘若不是他的本意,那他又是受了谁的胁迫,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电话那头的荷姨恭敬的同她回话,只说:“太太,司令不在,往南京去了” 龙椿黯然的低下头:“好吧,我知道了,最近不太平,你们都少出门吧,往家里囤点儿粮食” “是,太太” ...... 晚些时候,柏雨山将睡的稀里糊涂的丁然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起来,有活儿交代你” 丁然两眼迷蒙的从床上爬起来。 两脚下地时踩倒了棉鞋跟,他也懒得提,披了件外套就跟着柏雨山出去了。 丁然住的屋子离龙椿的住处挺远,他的屋子在西跨院的一个小两间里。 里间就是卧室,外间则是一个小茶厅。 柏雨山冷肃目光,坐上了茶厅里的罗汉榻,又看丁然还不清醒,便道:“去洗把脸,大事” 丁然一向是个听话的小伙计,见柏雨山这样说,他自然也不敢犯懒,拖着脚就去了。 片刻后,丁然便清醒着回来了,他和柏雨山双双落座在罗汉榻上,彼此叽咕了好一阵子。 丁然拧着眉头问:“阿姐要往台湾撤?” 柏雨山点头:“嗯,这是房契,你坐飞机过去之后,就带着家里人和钱在这个地方落脚,那边的房子和家里差不多大,是间体面的大庄园,小月亮的妹子会在那边接应你” 丁然不解的看向柏雨山:“这......怎么这么突然?阿姐从没说过要走的话啊” 柏雨山兀自点了一根烟:“你们先过去,要是北平没事,就再回来过咱们的日子,要是北平也成了轰炸区,阿姐也好有个退路” 丁然闻言难过的拧起眉头:“真的到这一步了吗?国军不是有人吗?他们怎么不去打日本人?就干看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死?” 柏雨山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在丁然肩头攥了一把。 “不指望他们了,阿姐看你心细有担当,才敢把家里的积蓄都交到你手上,你别叫她失望,家里出了个朗霆,阿姐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伤透了,你可别糊涂” 丁然闷闷的:“我怎么会糊涂,我长这么大,拢共也没出过几趟活儿,还不抵大黄活路好,要不是阿姐养着,我早饿死了,柏哥,你不用点我,我心里有数” 柏雨山点点头,又摸了一把丁然的脑袋。 “好孩子,这事儿不要声张,也不要去阿姐那里问东问西,免得漏了风声出去,反倒被人拖了后腿,走不利索” “我知道了柏哥” 柏雨山从西跨院出来后,迎面就碰上了孟璇。 孟璇穿着一件驼色的厚羊毛呢斗篷,独自站在雪里,脑袋上还戴了一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帽子。 这一身衣裳原本是很体面的,倘若她下身没有穿那条红棉裤的话。 柏雨山看着她一手夹烟,一手拨弄自己卷发头的样子,就知道这厮肯定找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见了面,面对面的姿态下,脚尖隔着一步的距离。 孟璇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的脸。 她觉得他这张脸斯文,干净,甚至还有一点多情的英俊。 英俊到她后来见了那么多青年才俊,也还是忘不了他蹲在花坛边侍弄草木的样子。 “我刚去找阿姐了”孟璇说。 柏雨山点头:“阿姐跟你说过要咱俩往河北去的事了吗?” 孟璇不动声色的一弹烟灰,嘴角挂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柏雨山不会知道,龙椿之所以派孟璇和他一起去河北。 完全不是因为孟璇擅长交际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是因为,这是孟璇自己求来的。 孟璇垂着眸子,想起了除夕夜。 年夜饭过半之时,龙椿还没有醉的太厉害,孟璇便拉着她去庭院里放小花炮。 第一个小花炮炸开时,孟璇就对龙椿开了口。 “阿姐,我要柏哥” 彼时的龙椿半醉不醉,只问:“要他?要他干啥?办事么?” 孟璇闻言苦笑起来,眉宇间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轻愁,一点儿也没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 “阿姐,我爱柏哥,我想跟他好,我想要他” 话至此处,也算惊心。 龙椿蓦然清醒过来,凝视了孟璇片刻,忽而又爱怜的将人搂进了怀中。 她知道,能让一个痛恨男人的女人说出这样的求爱宣言,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怎么要他?不是绝不信男人的?”龙椿问。 孟璇委屈的一闭眼。 “就是不信,可是......我在西安最难的时候,总是他连夜从天津过来帮衬我,我受了欺负,失了手,都是他暗地里接济我,还装神弄鬼的不叫我知道,我也不想信男人......可是......可是他......” 孟璇说着说着就慌乱起来。 龙椿用带着热意的怀抱拥住孟璇,一边长久的叹气,一边又温柔的拍抚她的背。 “好,自家人,知根底,你们俩做一对,阿姐能放心,这事儿阿姐给你想办法,你们好就好,倘或不好,阿姐也只问他的错处” 孟璇在龙椿怀里仰起头:“阿姐一点儿也不喜欢柏哥吗?” “我当他是亲人,和你一样的亲人” 话至此处,孟璇才松了口气似得破涕为笑。 她眼泪吧嚓的望着龙椿,像是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害臊起来。 龙椿替她擦了眼泪,笑道:“好了,不哭了,你今年已经问家里的要过东西了,一会儿领红包你就别伸手了,人要有个足厌” 孟璇当然不依,又一脑袋顶进了龙椿怀里。 “我不!新衣裳没我的红包还没我的!这还得了!” 第6章 魁(六) 时间落回此刻,孟璇一边仰头看向柏雨山,一边又慢吞吞的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皮草帽子。 这帽子成色好极了,毛绒绒的短毛密不透风。 巧克力一般的毛色,在月光下闪耀出皮毛光泽。 “给你” 柏雨山伸手接过,一摸便知是好东西。 “海龙帽子?不便宜吧?” 孟璇一撇嘴:“我什么时候买过便宜货啊?阿姐叫我跟你一块儿往河北去呢!你穿寒酸了我多丢人!” 柏雨山笑:“行,你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 说着,柏雨山便将这顶海龙帽子戴上了。 帽子戴上的一瞬间,孟璇心里就不可控的欣喜了一下。 她想,她的眼光真是好,她看见这顶帽子的时候,就觉得柏雨山戴肯定会很好看。 孟璇不动声色的笑着,眸子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蜜意。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帽檐儿,只说:“这儿也没个镜子,不过真暖和,刚带上就热了,谢谢小妹” 孟璇闻言,不自觉的哼了一声,口是心非道。 “两百大洋,给你戴都糟蹋了” 柏雨山笑眯眯的,丝毫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打算将人送回房去,路上还贫嘴道。 “那怎么办呢?我这都戴上了,也只能是糟蹋了” 孟璇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默默在心里回话道。 糟蹋了就糟蹋了吧,你早点死了对阿姐的心,回头爱我吧! ...... 殷如玉最近快烦死了,他觉得自己被女鬼缠上了。 但这个女鬼并不是青面獠牙的那种女鬼。 相反,这个女鬼还非常美丽,甚至美到了令人一见倾心的境界。 “白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白梦之坐在静谧的租界咖啡厅里,手里端着一杯浓醇的意式咖啡。 咖啡杯的杯口上,还印着她水红色的唇印。 她没有看向同她说话的男人,只呆呆望着咖啡厅中的西洋画挂历。 许久后,她喃喃道:“今天是一月二十八,去年今天,日本人就打到上海来了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谈战争,而是在谈文学。 殷如玉点燃了一支烟,一时间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 “白小姐,你刚来上海时,我作为龙椿的朋友,也做了东道招待你,彼时,我没有不周到吧?” 白梦之笑着摇摇头,垂眼喝了口咖啡,柔声道:“很周到的” “后来你要在上海安家,我出钱出力不说,还亲自开车载你挑房子,这也算讲了情面吧?” 白梦之又点头:“很讲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将嘴里的烟取下按熄在烟灰缸里,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你一爬到日本人床上,就挑唆着他们对我名下的铺子工厂烧杀抢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了?” 白梦之放下咖啡杯,一手托腮,笑的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少女感。 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看向殷如玉,却老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像......是有些不厚道了” 殷如玉咬紧牙关,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被这个狐狸精的画皮蒙了眼,吃了今天这样大的亏。 几个月前他在上海火车站一见她,便立时为她的美丽倾倒,不自觉就殷勤起来。 彼时的白梦之哭的可怜,只说自己爹娘骤然离世,再没依靠。 又请求殷如玉施以援手,帮帮她,且她自己手里有钱,并没有找他接济的打算。 只是想让他帮她在上海落脚,仅此而已。 美人相求,自然难拒。 殷如玉不是不沾荤腥的君子,他带着白梦之看了两天洋房,吃了两顿西餐,看了两场电影后。 俩人就在女方新买的小公馆里大被同眠,颠鸾倒凤了。 想到这里,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 他不无恶毒的想到,他当时但凡能想起那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便不至于着了白梦之的道了。 两人睡过后,白梦之曾依靠在他怀里,天真的问。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殷如玉咬着烟一笑,光着膀子靠在床头。 他看着美人汗湿粉嫩的小脸儿,颇风流的答了话。 “人常说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你又偏偏是姓白,你说咱们是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说的轻佻浪漫又幽默,原本是很能俘获美人芳心的。 可白梦之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她不听他的调笑,只一味的追问。 “我不懂你的话,我只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娶我做太太吗?” 殷如玉闻言一怔,心下第一个想法便是觉得她这念头可笑。 他怎么会娶一个没了处子之身的二手货做太太? 于是,他低下头去亲亲热热的在白梦之额头上吻了一口,又说。 “做夫妻哪有做情人快活?白小姐,现在世道那么乱,大总统也未必活的到寿终正寝,冒然成家又有什么好处?咱们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好不好?”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也大大的给了殷如玉一个吻,决绝的道。 “这样很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呢?” 再后来,俩人便时不时的约起会来。 殷如玉发现白梦之这人实在是妙。 不管是赌马还是赌球,亦或是推麻将玩纸牌,她都样样精通。 只要他将她带出去玩乐,就没有一次是不尽兴的。 第7章 魁(七) 白梦之很会交际,不论是推杯换盏的聊天,还是下了舞池去转圈。 她总能靠着一张芙蓉美面,轻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裙摆在舞池中飘逸而起时,她的脸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简直美成了一只鲜活的妖精。 白梦之整日跟在殷如玉这个大老板身边,渐渐也混熟了人面,成了一朵小有名气的交际花。 上海本地的几个大老板,都称她为殷老板的私人秘书。 还给她起了一个十分别致的花名:白珍娘。 说她一颦一笑都像是《雷峰塔奇传》中的白娘子。 玉花堂主人要是见了她,只怕还要再为她另开一本新志,单叫《白珍娘记》。 白梦之面对这样的赞誉,总是似是而非的一笑。 答话道:“真的吗?那这位玉花堂主人,会不会娶我做太太啊?” 众人笑她无知又娇憨,只告诉她。 “白小姐呀!玉花堂主人已经作古多年啦!他老人家就是想娶你这位白珍娘!也没福分啦!哈哈哈!” 人群之前,白梦之甜甜的笑着。 人群背后,白梦之冷冷的笑着。 不论甜或冷,她总是笑着。 她当然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只将她当做一个漂亮却不名贵的花瓶。 他们想摸她时,就上手来摸一把。 可若是谈到将她带回家中装点门庭,他们却又一致的摆摆手,嫌弃她廉价。 她怎么会看不透? 她最懂得应付这种男人了。 她自幼就明白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真真假假,这是她的天分。 而她唯独一次天分失灵,也只是对着韩子毅罢了。 现如今,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美丽和天分,为自己找回大小姐场子。 也要将爹娘的血仇,狠狠的报复回去。 床上夜谈那天,殷如玉从白公馆离开之后。 白梦之赤裸着身体站在二楼的小露台上,独自望他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个清晨时分,寒到极点的露水挂在道边的梧桐叶上。 上海男人走路并不昂首阔步,比之北地男子,他们的步态会更风流一些。 略微驼背的,左摇右晃的。 驼绒的的皮面夹克穿在殷如玉身上,将他这个人衬的挺括却不傲慢,瞧着格外可亲。 白梦之站在露台上喊了他一声。 她赤裸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落霜的十月里,她却觉不到冷。 她大喊:“殷先生!我打第一通电话给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殷如玉在街边的路灯下回了头。 他看向露台上告白的裸女,不觉露出笑容。 他想,这世上真有女人,能美到如此这般?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不该爱人的,倘若他有爱人的心,只怕早早就去追求龙椿了。 他这一生累赘太多,一个弟弟已经足够他牵挂。 如果再添一个老婆,那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是以,殷如玉只对着那裸女笑了笑,又不无真诚的道。 “别爱我了白小姐!我是个王八蛋!” 白梦之一笑,回身进了屋里。 她突然就感觉到冷了。 太冷了。 ...... 白梦之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这些日子,她通过殷如玉的人脉认识了太多人,其中就有一位日本大将。 不过这位大将,却并不是殷如玉的人脉,而是在殷如玉请她去吃日本料理时,她自己偶遇的。 那天,她没什么胃口的吃了几颗寿司。 明明唇上的口红并没有蹭掉,她却仍是去了洗手间补妆。 补妆出来后,白梦之迎面碰上了一位和自己一般高的平头男人。 这男人一身日式黄绿色军装,眉眼间虽略有猥琐之态,然周身的配饰却讲究不已。 白梦之一眼就看出了他腕子上的手表价值不菲。 同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男人已经看自己看呆了。 白梦之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小鹿乱撞的模样。 “长谷部くん?(长谷部先生?)” 她用最蹩脚的日文搭讪,却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男人的惊艳。 这位日本大将本就被白梦之惊艳,又见美人先同自己说了话,还是用日语说的。 于是他当即便乱了阵脚,连脸都红了。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 私は长谷部ではなく、山田と申します(您是日本人吗? 我叫山田,不是长谷部)” 白梦之闻言,当即惊讶的捂住嘴巴,口中连连道歉,身上又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头哈腰起来。 “ごめんなさい、ごめんなさい、间违った人を认识しました、あなたは军服を着てとても英雄的に见えます、私はあなたを私の初恋の人として认识します(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穿着军装看起来如此英姿飒爽,我还以为您是我的初恋呢!)” 这天,殷如玉始终没有等到白梦之回席,及至再见面,也就到了今天。 殷如玉是上海滩的地头蛇,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道这段时间白梦之身在何处,同谁作乐。 不过他从来都没去找过她,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占有她。 即便她美的那样要死要活,诱人无比。 像殷如玉这样的浪子,顶多也只会在某个同妓女厮混的夜里,想起白梦之那一身雪色的皮肉。 然后激动到草草了事,再得窑姐儿一个白眼。 但让殷如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白梦之居然会傍着一个日本人来害自己。 这简直匪夷所思。 也因为这段匪夷所思,两人才有了今天这番对话。 白梦之在咖啡杯里搅出了一朵旋涡,后又将咖啡勺逆时针转动,亲手破坏了这个旋涡。 殷如玉不耐烦她的沉默,但看着她这张绝美的脸庞,想起那些床笫上的欢愉。 他就骂不出破鞋婊子之类的粗话,来声讨她的所作所为了。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又点上了一根烟,一缕烟气吐出,两人一道坠入云雾里。 殷如玉说:“行了,白小姐,一切事都有因果,你招来日本人的事情,八成也只是为了恐吓我,叫我替你做事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想要为你做什么?” 白梦之低着头笑,看向没了涟漪的咖啡杯。 “我怕我使唤不动你,才出此下策的” “我对女人没有那么刻毒,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纵然不是夫妻,却也多的是一夜,你若真心托我办事,我也未必会拒绝你的,你何苦用这个办法来逼我呢?这时节上海还有几家工厂能开门?我苦心保住的营生,都叫你糟蹋了,那些坯布......算了算了,你说事” “你连娶我都不肯,还叫我信你我之间有情分?” 第8章 魁(八) 殷如玉闻言哼笑:“奇了,我娶了你怎么样呢?” 白梦之一默:“娶了我,我就不用站在门外等了” “......什么?” 殷如玉没听懂白梦之在说什么,可白梦之却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掩着嘴咯咯的笑了两声,又叹气似得说道。 “唉......我怎么还这样想?我真傻” 说罢,白梦之终于抬头看向了殷如玉。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殷如玉。 她的目光冷冽而妩媚,决绝而阴寒,像是彻底放弃了一些身为“人”该有的东西。 “早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能不能将手伸去天津?” 殷如玉凝眉:“干什么?” “我爹娘让人乱刀剁死了,我纵然不孝,也不能真的装瞎” “你要我给你抓凶手?” “嗯” “就他妈这点破事儿你烧了两家厂子?” 白梦之托着腮笑,心里悲哀难绝。 自己父母双亡这事儿,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其价值还不抵两间工厂。 白梦之侧目:“有没有人说过你骂起脏话来像个男大学生?你究竟多少岁了?怎么床上像个老流氓,床下却像个小赤佬?” 殷如玉恶狠狠的一咬烟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心里又是恼又是火,还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情绪,十分叫他憋屈。 “一个月,我查出来托人递话给你,你日后不要联络我,老子不玩日本人吃剩下的” 白梦之闻言冷笑,将骨子里的牙尖嘴利显露出来。 “日本人吃剩下的?你那两家厂子要想再开,只怕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你要是真不吃日本人剩下的,那就硬气点儿,一把火烧了你的家业,再投军上阵去杀敌,我就认你殷如玉是个爷” 殷如玉走得快,白梦之说完话后,他已经离着咖啡桌三步远了。 可惜话音一落,殷如玉还是回头看向了白梦之。 不想这一看之下,就见她雪白的皮草外套上,正披着一层毛绒绒的阳光。 她雪白的脸,殷红的唇,被包裹在金色的阳光和白色的绒毛里。 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圣母像里圣母,威严高洁的同时,竟还带着一种假面感。 她已经丝毫不像和他初次通话时的那个,笨拙的,清脆的,娇俏的蠢姑娘了。 白梦之凝视着殷如玉,笑的妩媚而狠毒。 “你不要跟我说一个月查清,我只给你一个礼拜,不然,别说是日本人吃剩下的,就是日本人拉出来的,我也会想法子让你吃下去” 殷如玉听完了这番话后,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只道。 “婊子” 白梦之再度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对着窗外的阳光浅笑。 “睡婊子是要花钱的,你给我钱了吗?” 殷如玉回过头去,大步向着咖啡厅外走去,他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得空就烧给你,你别着急” 殷如玉走后,白梦之又给自己点了一盘红丝绒蛋糕。 她一边优雅的吃蛋糕,一边惨烈的流泪。 期间她好几次拿起纸巾拭泪,动作也雅致的没边,丝毫不见狼狈。 ...... 北平,小二楼。 龙椿今晚杀了一夜的人,回到小二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柳儿两手抱着膝头坐在楼梯口上,一边儿低着头打盹儿一边候着龙椿回来。 两人见面时,龙椿木然的一笑,想伸手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却又在半路想起自己手上有血,便又尴尬的缩了回去,只问。 “怎么坐这儿等?” 小柳儿茫然的伸手拉住龙椿,一边揉眼睛,一边带着人往屋里走去。 “我担心阿姐,睡不着” 龙椿看她困的直张嘴,不觉笑道:“困的这样还睡不着?你俊铭哥回来了吗?” “俊铭哥早回来了,还给我煮了荷包蛋吃,丁哥也打电话了,说家里大件都包好了,天一亮就上火车,叫阿姐别操心” 进了屋后,龙椿打着哈欠点了个头。 “挺好,都大了,做事比以前稳当多了” 小柳儿一边跟着龙椿打哈欠,一边站在龙椿身后给她脱衣服,刚摸上肩头就皱了眉头。 “衣裳怎么破了?阿姐肩上伤了?” 龙椿摇摇头:“没有,后半夜太困了,分神了,结果让一个放哨的听到动静了,他就跑过来跟我拼刺刀了” “这小鬼子,找死么?”小柳儿道。 龙椿笑了笑没说话。 小柳儿将龙椿脱下来的衣服拿到灯光下细看。 见肩头确实是被刺刀割破了,但没有血迹,就跑回卧室里拿针线去了。 龙椿脱了外套后,抬手抹了把脸,便抬脚往浴室走。 她本身不大喜欢血腥味,倘或不是大仇或急活儿。 她其实更中意将人勒死,因为那样出血少。 黄俊铭从浴室出来时,刚好同龙椿碰了个脸对脸。 他先是一愣,而后赶紧侧身给龙椿让了路,小二楼逼仄,浴室也小的离奇。 他这样身强体壮的青年只要往其中一站,完全就是一堵墙了。 黄俊铭让开路后,又没话找话的似得问了一句。 “阿姐回来了?” 龙椿乐了一声:“没回来,你见鬼了” 黄俊铭被逗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浴缸里放了水了,就是地方小,没有家里舒服,我弄了些荷包蛋,小柳儿和我都吃了,阿姐洗了也吃点吧” 龙椿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好” 话至此处,黄俊铭便该走了。 可这傻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就这么站在了浴室门口,完全不挪动了,像是在等什么吩咐。 龙椿见状稀奇,只问:“......你要看着我洗?” 黄俊铭闻言当即慌了,立刻往后一退,嘴里慌张的解释道。 第9章 魁(九) “没有阿姐!我......我忘了走了!” 龙椿眯了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黄俊铭。 “你今儿出去杀的谁?” “一个扛电报箱的,叫什么小田还是大田” “就没失手?”龙椿问。 黄俊铭呆呆的摇头:“没有,柏哥把这人下车时间给我了,下午他一出火车站我就给他拖走了,直接砍的脖子,一点儿没留手” 龙椿犹疑的一摸下巴,末了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那就是脑子还没坏,行了,去吧,把荷包蛋热热,晚上吃凉的闹肚子” “......好,这就去了” ...... 洗过澡后,龙椿觉得自己反倒是清醒了些。 今晚出手时,也不知是轻敌还是久不晚睡,她竟头脑昏昏的集中不了注意力,抽刀时还在打哈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敢深想。 前些日子,她怪自己懒了,疲了,老了,时至今日,她却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了。 她直觉自己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又很懵懂,并不知道这变化来自哪里。 作为杀手,她这样成熟,可作为人,她其实很生涩。 她已经快要步入中年,但始终都涉世不深,论及市侩人情,她也没修炼出什么特别的技巧。 韩子毅说的对,她的确是个老实人。 龙椿对着洗漱镜弄干了头发,又走出浴室坐在了餐桌边。 小二楼的餐桌立在窗户旁,是张小四方桌,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但做工是扎实的,不摇也不晃。 同餐桌相隔两步的地方,摆放着一张一米宽半米高的行军床。 床上原本就有被褥,是柏雨山曾用过的,如今换黄俊铭用。 龙椿低头吃荷包蛋,一口下去就被味道惊艳。 蛋滑汤鲜,丝毫不腥。 她抬眼,笑着看向黄俊铭:“你还有这个手艺?” 黄俊铭坐在桌边给龙椿冲茶,闻言羞涩一笑。 “没有什么手艺,就是大锅饭,神仙庙孩子多,家里大师傅供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庙门上支个锅烧荷包蛋,一次能烧七八桶水,百十个蛋” 龙椿弯着嘴角一笑:“也是善事” 黄俊铭点头:“就是善事,要不是阿姐肯出钱,这些孩子肯定冻死一半饿死一半,哪能活到现在” 龙椿仍是笑着不说话,仰头把蛋汤喝完了。 清晨时分,龙椿和小柳儿在小卧室内歇下。 黄俊铭则睡在客厅的行军床上,也看门,也休息。 小二楼地处老王府背后,很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即便是到了清晨,外头也没什么人声。 楼内暖气也充裕到了令人冒汗的地步,身处如此安静温暖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小柳儿骑着被子,脑袋顶在龙椿肩头,睡到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境界。 龙椿看着她的睡颜,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闹失眠。 她没开灯,伸手从床头够来了一支烟,一只打火机。 点燃后,她保持半边身子不动的姿势,平躺在床上抽烟。 卧室内开着一口“田”字木窗,窗上又挂着一副米色的窗帘。 此刻,窗外晨曦微露,纤细的冬日阳光透过米色窗帘后,几乎已经不剩多少明亮。 龙椿斜眼看着那抹若有似无的阳光,对着它们吐出一口浓郁烟气。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思念韩子毅。 而更妙的是,下一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龙椿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吓到,指尖的烟灰都掉到了手背上。 可她不觉得烫,也就没有急着抖掉,更没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见她没有被吵醒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龙椿轻手轻脚的起了床,伸手接起电话那一刻。 她几乎只通过气声就听出了韩子毅的声音。 “小椿” 这个称呼有些肉麻,但龙椿对韩子毅的肉麻已经很习以为常。 甚至有时,她还会暗暗的为这份肉麻感到快乐,却从不说出来。 龙椿对着电话“嗯”了一声,又笑道。 “我知道你要打电话给我,那天你回来我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有跟你说,实在抱歉,我想我以后还是少喝酒好了,免得错过了和你聊天说话,哦,我是不是还没有问候你过年好?” 韩子毅闻言轻笑,他疲惫又懒倦的抱着电话机,坐在陌生的公馆走廊里。 此刻,韩子毅被软禁在南京的一栋私人公馆里。 软禁他的人无有其他,正是他的莱副官,以及他那位给他请了委任状的“陆委员”。 不过他并不为这样的软禁和背叛感到伤心。 他苦笑的理由是因为,龙椿竟然一下子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而自己,却不能亲眼看见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龙椿并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可电话接起之时。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她却先自顾自的说起来了。 韩子毅明白,这样的龙椿,大约是有些想他了。 那他想她吗? 他这样问自己,随后又肯定的回答自己。 他很想她。 想到不愿意在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和她聊正事。 只想听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跟自己聊些有的没的。 韩子毅颓靡的坐在地上,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疲惫沙哑的嗓音透过电话筒,送进了龙椿耳朵里。 “新年好,小椿” “新年好,怀郁” 两人互相拜完年后,又默契的一同笑起来。 龙椿听出了韩子毅声音里的沙哑,猜测他的状况可能不大好。 兴许是今年冬天太冷,他受了冻?生了病? 思及此,龙椿轻声问道:“没睡好吗?还是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 韩子毅抬手抹了把脸,没有先回答龙椿的话,只是反问她。 “你睡的好吗?有没有听我的话去香港?不对,这个电话还能打通,就说明你肯定还在北平......” 龙椿弯着眼睛:“也是听了话的,叫家里的大孩子带着丫头和师傅去了,我......” “你还留在北平?” “嗯,现在走太冤枉了” 韩子毅闻言,也明白龙椿留恋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宅门重要命重要?怎么能犯这个傻?” “倒不全是为了大宅门,也是怕我走了你没依靠” 此一句话音落下,韩子毅许久没能接上。 他猩红着眼睛,握着电话筒的手骨节发白,许久后,他紧咬着牙关,几近颤声道。 “你听话!往香港去吧!” 话至此处,龙椿总算察觉到了韩子毅的不对。 第10章 魁(十) “你在南京哪里?”龙椿问。 韩子毅对她话充耳不闻,只是厉声道:“听我的话,往香港去,至多两年,我一定......” 韩子毅的话没说完,讯号就已经切断了。 龙椿站在床头静了片刻,随后便转身从衣橱里拿了两套新衣,装在了一只藤编的小箱子里。 再片刻后,她穿戴整齐了一身黑衣,又再后腰的刀托上,加装好一把枪,并两把陶瓷刀。 清晨八点一刻,龙椿给殷如玉打去了电话。 她没有同他寒暄问候,只言简意赅的问。 “南京现在是什么形式?” 殷如玉昨天在咖啡厅里见了白梦之后,着实被气的不轻。 是以他昨晚就跑去买醉,买到最后,肚肠皆烧。 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白梦之,还是气日本人了。 殷如玉坐在床上,宿醉醉了个头昏脑涨。 要不是卧室里的电话不能不接,他此刻一定会对着电话那头大大的骂一通娘。 但偏偏,电话那头儿是龙椿。 殷如玉深吸了一口气,上手捏住自己的眉心,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比上海强点儿,但特务多杀手多,天天都要死几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跟国军简直要搞他妈的恐怖统治,一帮疯子” “你知道国军下属的平津军司令韩子毅吗?” 殷如玉披了件睡袍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你说事” “他现在人在南京,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要过去找他,你能给我指条路吗?支票我托人走水路给你” 殷如玉闻言有些不解:“你是保人还是杀人?” “保人” “知道了,隔一刻钟我给你回电话,哦,对,你跟那个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龙椿一愣,不知殷如玉为何提起了她。 “谈不到关系,只算是打过照面,她怎么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这女人爬到日本人床上去了,现在还祸着日本人来害我了!早先看你的情面我还认她做个妹妹,帮她在上海安家,谁知她这么有出息,过了河就拆桥!” 龙椿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后是离奇。 “......她,日本人?算了,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同她没有深交,但这姑娘心计不深,倘或她跟日本人纠缠是因为一时糊涂,你就再看着我的情面拉她一把吧,别真叫她吃亏” 殷如玉听着龙椿的话,益发对两人的关系好奇起来。 “没有深交还这样关照她,你跟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以后跟你细说吧” 殷如玉哼笑,随即挂断了电话,又紧接着往南京打去了电话。 约么一刻钟后,龙椿的电话便又打了进来。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笔头,将刚才从电话里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龙椿。 “这个韩司令似乎是要叛变投共,结果被他手底下的人反了水,现在被软禁在戴洺舒的小洋楼里,估计过两天就要集中处决了,小洋楼的地址在木棉大街28号,第六栋” 龙椿握着听筒,不自觉的“啧”了一声。 她明明是紧张的,可再开口时,声音照旧是平铺直叙,无甚波澜。 “好,我知道了”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纸张,复又坐回床头。 “这人就是你嫁的那个当兵的吧?” “嗯” 殷如玉不屑一笑:“当初听见你嫁人这事儿,我只当是我耳朵拉稀听差了,没想到还是真的,事已至此,别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南京国军和你们北方军阀不一样,一水儿都是军校正规军,警察署里都配了狙击枪,你但凡还没糊涂,就自己掂量着来吧” 龙椿握着听筒低下头去,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米奇老鼠糖果壶,装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你在南京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殷如玉笑:“我劝不听你是不是?” “有没有?” “梧桐街白庙巷子第三户,钥匙在街口第一家当铺里,进去跟戴皮帽子的掌柜说,你要两块和田玉一块青玉打镯子” “多谢” “去去去,烦死了,大清早的” ...... 中午时分,龙椿怀里抱着两大油纸包的糖油糕,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坐下后,她又将兜里藏着的一大包五香瓜子掏了出来。 然后又问车上的小贩买了七八个红透了的大苹果,献宝似得搁在了眼前的小桌子上。 北平往南京去的火车,少说也要开一日一夜。 龙椿心里虽然着急,但再着急也长不出膀子来。 是以她索性就定了心,一门心思的大吃大喝起来。 一袋糖油糕下肚后,龙椿隐约感觉到一点满足。 随后又吃了两个大苹果,觉得胀肚了才停下手。 人吃饱了,就会犯困。 龙椿抱着手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后,就这么坐着睡了。 北平一边,小柳儿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她起床出了卧室,只看见坐在行军床上的黄俊铭,便问。 “咦,怎么就你?阿姐呢?” 黄俊铭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又有些懵然的将纸条给了小柳儿。 小柳儿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写:有急事南京去了,归期不定,你俩听雨山调度,好好吃饭,夜里关好门窗,不要贪玩误事,姊。 小柳儿看罢了纸条,抬头和黄俊铭面面相觑。 昨夜这间小二楼里还是三口之家,今日家中就没了大家长,阿姐走的也是忒着急了。 小柳儿这么想着,随即又一笑。 “诶,没事,阿姐肯定是接了什么急活,挣钱去了,咱俩就在家等着吧,说不定阿姐回来还给咱们带好吃的呢” 黄俊铭点点头,心下虽有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 第11章 魁(十一) 夜里,黄俊铭和小柳儿给柏雨山打了电话,说了龙椿离家的事。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下来,待要再问时,却被孟璇抢走了听筒。 孟璇对着电话那头的小柳儿和黄俊铭草草交代了几句,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她挂好电话机之后,又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柏雨山,不由问道。 “阿姐去南京,八成就是去找韩子毅了,你慌什么?” 柏雨山看着孟璇,眼中莫名尴尬,却还是嘴硬道。 “我慌什么?我哪里慌了?我只想多问一句阿姐过去干什么,万一有什么惊险的事情,我们也好......” 孟璇笑起来,眼底却没有温度,她出口就打断了柏雨山的话。 “阿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要是她都应付不了,那我们过去也是送死,你操的不是闲心?” 柏雨山闻言眯了眼,隐隐有些不悦。 “你今儿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孟璇闻言仍不饶他,只觉自己心里有股子火气,堵在嗓子眼儿里撒不出来。 “我夹枪带棒?难道不是你急三火四吗?我劝你两句,就成了我夹枪带棒了?” 柏雨山闻言也火了。 “我怎么又急三火四了?而且我即便是急三火四了,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犯什么病?” 孟璇听着他话里的撇清关系的意思,一时怔住了。 她低头重复了一遍柏雨山的话,反复琢磨其中的意味。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柏雨山担心阿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就这样难受,这样吃醋起来?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 柏雨山烦躁的一叹,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重了,可他却并不想同孟璇道歉。 眼下他和孟璇正扮作一对富商夫妇,整日行动在绥化的交际场里。 孟璇长袖善舞,三五天就同一众阔太太做了姐妹淘,搞到了不少有关日本人的消息。 而柏雨山这边,却没什么进展。 两人租住在绥化的一间洋房里,这洋房是间体面的二层小楼。 楼下有一片小小的花园,和一池四方四正的鲤鱼池。 白日里,他们俩出双入对,恩爱非常,到了夜里,便又各自回房,做回兄妹。 此刻,柏雨山不想再跟孟璇吵嘴,平日里这丫头的一干刻薄话,他都一向忍着让着。 可是事关龙椿,他实在不愿听她置喙。 柏雨山脱了外套和帽子,将它们一起挂在了落地衣架上,而后便转身要走,预备回自己的房间去躲清净。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开来,孟璇就站在电话机前哭了。 柏雨山听见哭声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向孟璇。 此刻,孟璇身上穿着一件素白底子青花纹样的旗袍,身材婀娜匀称的像只古董梅瓶。 她微微抽泣着,像是受了无边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不同人大哭大闹,只是自怜而已。 柏雨山怔怔的眨了眨眼,而后又自认倒霉般的叹气。 他挪动步子走去小妹身边,无奈的伸手拍拍她的肩。 “哥嘴贱好不好?你......” 柏雨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孟璇就踮脚将他吻住了。 显然,柏雨山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回头,更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吻他。 他懵了,懵的程度跟走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扇了一巴掌的程度差不多。 泪眼婆娑间,孟璇放下了踮起的脚尖,结束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给自己擦了一把眼泪,也不敢再直视柏雨山,只低着头道。 “......难道我想跟你有关系?可是由我吗?” 孟璇走后,柏雨山至少在客厅里站了一刻钟。 他脑袋里思绪很乱,根本不知道此刻该想哪一件事是要紧。 阿姐?小妹? 甚至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还福至心灵般的想到。 倘若有朝一日龙椿晓得了他曾拿着她的衣裳做枕头巾,只怕也不能比现在的他更震惊了。 孟璇喜欢他? 孟璇居然会喜欢他? 孟璇是瞎了眼还是想不开,竟然喜欢上了他? ...... 龙椿抵达南京时,整个人已经萎靡成了一根黄花菜。 一日一夜的火车旅行,是能把一个崭新的好人,变成一个病夫的。 龙椿拖着久坐麻木的腿脚,一脸稀松平常的走出了火车站。 见火车站门口有卖炒毛栗子的小贩后,她又掏钱买了两大包栗子放进怀里。 热乎乎的炒栗子入怀,龙椿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昨晚火车上太冷了,她被冻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万幸是她身体好,寻常小姑娘遇上这般骤寒,势必是要伤风一回的。 龙椿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从怀里拿栗子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火车站。 出站后,时值正午时分,天色却阴云绵绵。 龙椿坐上一架黄包车,又同车夫吩咐道:“往木棉大街去” 穿着棉袄的车夫,束手束脚的一回头,见龙椿手里提着藤木箱子,就知她不是本地人士。 南京气候潮湿,用藤木箱极容易发霉,本地人都是用皮箱子的。 “小姐,您是头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龙椿咬着栗子“嗯”了一声,换来车夫一笑。 “木棉大街是新街道,里头全是公馆洋楼,外头还有当兵的把门呢,您是来拜会亲戚的吗?” 龙椿低头对着手心吐了半颗栗子壳,却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 于是她又道:“是,但我来的着急,也没来及跟亲戚打招呼,要么你就把我送到离木棉大街近的旅馆里吧,我歇歇脚再跟亲戚打通电话,叫他出来接我,也省得那些当兵的拦我了” 车夫一边倒腾着脚步拉着龙椿往前跑,一边很是热心肠的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样是最好的了,唉,小姐你不知道,现在南京乱透了的,当兵的都跟疯狗一样,今天封路抓特务,明天当街丢炸弹,简直一比吊糟” 龙椿笑笑,继续自顾自的剥栗子。 等到了距离木棉大街旁的蓝房子旅馆后,龙椿不等车夫招呼就跳下了车,又伸手递给车夫两个银元。 车夫见了银元便忘了感叹小姐的身手利索,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只说。 “诶小姐,我们南京坐车也没那么贵哦” 龙椿笑,将银元塞给车夫。 “你们南京湿冷的,拉车也辛苦,今儿就早回吧,眼下年都没过完,能歇两天是两天” 车夫手里拿着银元,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原本还在眼前的小姐身影一晃,当即不见人了。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又东张西望的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是找不到人了。 “诶,邪门儿诶” 第12章 魁(十二) 龙椿进了蓝房子旅馆,定下了一间顶楼四楼的房间。 这间旅馆背后的老板应该是个英国人。 馆内一干陈设皆走了西化的路线,大堂正中还摆着一只硕大的木纹白漆十字架。 龙椿上楼时特意看了一眼那十字架。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东西白生生的有些骇人,莫名叫她害怕。 ...... 晚间十二点,龙椿鬼似得趴在了旅馆四楼的窗口上。 她眼巴巴的盯着木棉大街口的士兵换防,一动不动的看了三个小时后。 她便弄懂了他们换防的规律。 龙椿伸手揉了一下冻麻了的鼻头,后又直起腰跳回床上,将自己算好的时间一一记录下来。 凌晨四点,龙椿穿戴好一身凶器,又将傍晚出去买的一条新碎花长裙套上。 外头则穿了一件羊毛料的灰呢大衣,脚下是一双浅口细跟的黑皮鞋。 她腰背笔直,踩着夜色出了蓝房子旅馆。 指尖还夹着一支女士香烟,作一个刚下了班的舞女打扮。 旅馆之外,街灯通明,过往巡视的士兵见了她,便上前来盘问她。 龙椿拿出一早备好的假身份证明,见顺利过关后,便暗自松了口气。 她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身份证明,这东西是一个小孩子给她的。 今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个小孩端着一大盘炒面并一碗炒杂菜敲响了龙椿的房门。 龙椿开门后,小孩儿先是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对她说道。 “大姐姐好,我家老板托我给您送饭,还有通行证,另有些水果糖在我口袋里,我手占住了,您自个儿掏掏吧” 龙椿被他小大人似得语气逗笑,高高兴兴的赏了他两个大银元。 又道:“不掏你的糖了,你偷摸吃吧,我不告诉你们老板” 小孩儿眼眸一亮,将手中托盘交给龙椿后,又接过银元,深深给龙椿鞠了一躬。 “谢谢大姐姐” “不谢” 思及此,龙椿看着那通行证上的“龙妹妹”一笑。 暗忖殷如玉这厮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这般的下流趣味,怪讨厌的。 龙椿走过木棉大街街口的一瞬间,便看清了街口内的士兵分布。 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位置,在脑内理清了之后的逃跑路线。 一刻钟后,龙椿走进了木棉街旁的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子紧挨着木棉大街里的洋楼公馆。 巷子里堂屋小院和洋楼公馆之间,仅隔着一层三米多高的围墙。 龙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犄角地儿,就地脱了身上的大衣和碎花裙,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衬衣和长裤。 随后她又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双军靴换上,做好了爬墙的准备。 三米多高的砖墙,不难爬,但三米多高,又用细水泥抹平了表面的砖墙,就有点难了。 龙椿助跑几步,猛然一跳也只跳上去一半不到的高度。 且因为手脚均无着力点,瞬间就滑落下来。 不过她并不气馁,又再试跳了一次,记下了自己需要借力的位置。 接着,龙椿抽出了自己装在后腰的陶瓷刀,将其刀尖对准墙壁。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又在刀刃跌落的一瞬间,反身甩出一记侧踢,硬生生将刀尖踢进了墙壁里。 龙椿站定,回头看向那四分五裂的墙壁,和同样碎出裂纹的陶瓷刀柄,不觉庆幸起来。 亏得韩子毅送了这两把陶瓷刀给她,也亏得自己腿上力道不小。 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翻越这堵墙了。 龙椿没有可惜那把已经碎裂的陶瓷刀。 她要趁它还没碎成渣的时候,赶紧借力爬上去。 于是她再度后退几步,跳起时又一脚踩上了刀柄借力。 终于,她摸到了墙头上的砖石。 此刻,受了龙椿一踩的陶瓷刀已经彻底碎了。 陶瓷刀虽然锋利无匹,但本身确实脆的不行。 龙椿能用巧劲将它桩进墙里,已然是个奇迹,实在不好再要求它更多。 龙椿扒住墙头,又在手上用了一股猛劲儿,一个引体向上便翻过了墙头。 落地之时,龙椿打了个滚半跪在地上做缓冲,几乎没受到摔伤。 可是她的手...... 龙椿喘着粗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淡淡月光之下,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方才的墙头上,是埋了碎玻璃碴子的。 而她刚才抓握的那样用力,免不了就要被玻璃渣钻进手心。 龙椿疼的抽气,却并没有慌乱。 她将两掌合十,轻轻摩擦起来,感受着血肉之间的玻璃渣滚动。 随后又凭着感觉将这些渣滓揉了出去。 这个办法,疼是疼点儿。 但这会儿也没个灯照着让她慢慢挑,她也不能让玻璃继续留在肉里。 她一会儿还得用刀呢,手使不上劲儿可不行。 龙椿揉完了玻璃渣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感受的到,她手掌里的筋腱并没有被割伤。 这大抵是归功于她手心那一层老茧,还真是天道酬勤。 龙椿定下心神,开始在黑暗里潜行,殷如玉说过:二十八号,第六栋。 龙椿心里算着方位,尽可能避开有光亮的地方。 不多时,龙椿就找到了韩子毅所在公馆。 一切如她所料,这公馆里还亮着灯,门外也站了四个卫兵把守。 龙椿蹲在公馆背后的花丛里,背着手掏枪的同时,还拿出了兜里的消音器。 这种美国产的消音器她用的不多。 却也知道枪上即便是装了消音器,消音效果也会随着开枪的次数递减。 第13章 魁(十三) 龙椿趴在黑暗里挪动了一下身子,直到四个卫兵的脑袋都曝露在她的视野里后。 她才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四枪过去,又准又快。 最后一声枪响的音量不小,昭示着消音器的效果已经消失。 龙椿丢了枪械,掏刀就冲去了四个卫兵前面。 迅速在他们脖子上补了刀,而后便提着刀走进了公馆之内。 然而公馆内部的景象,却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公馆的门没有关,屋子里的血腥,也一点儿都不比公馆外少。 韩子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正对大门的跪着。 莱副官则平躺在韩子毅身前,粗壮的脖子已经被剁的皮不是皮,肉不是肉。 血水几乎要从屋子里漫出去。 屋顶上昏黄的西洋吊灯,亮晶晶的倒映在血泊里,呈一种古怪的对比色。 红黄红黄的。 韩子毅见有人来,倒是毫不慌张的抬了头。 可同龙椿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毫不慌张”就产生了裂纹。 他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想法,瞬间就幻灭起来。 龙椿眨眨眼,韩子毅也眨眨眼。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候对方。 末了,还是龙椿强忍着诡异开了口。 “你......没事吗?” 韩子毅提着菜刀起了身,恍惚间,他看见了龙椿手里的陶瓷刀。 三更半夜的时辰,血色弥漫的屋宅,各执凶器的夫妻二人。 只这一幕,就让韩子毅想起了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伉俪情深之类的,或美丽或糟心的词汇。 想到这里,韩子毅忍不住的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文明正义的执念已经快要崩塌。 他的理想主义也已经快要被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摧毁了。 龙椿大约猜得到他在笑什么,可见他始终不说话后。 便先一步跨进了屋里,又顺手关上了公馆的白色木门。 “怎么了?一脑门子汗” 龙椿这话问的太过家常,像是在某个令人不安深夜里,妻子出言关怀被噩梦惊醒的丈夫。 韩子毅甚至可以预料,只要他此刻脱口而出一句害怕。 龙椿就会立刻走过来抱住他,安抚他因为失控而发颤的末梢神经。 然而韩子毅没有这么做,他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了龙椿。 他决定不再祈求她自发的疼爱,而是亲自走过去索取。 两人相拥那一刻,龙椿察觉到了韩子毅的颤抖,也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韩子毅闭着眼,将自己的脸埋进龙椿的颈窝。 “你怕我出事,所以来找我了,你想来救我,你担心我,是不是?” 韩子毅说话时的嘴唇一开一合,而每一次开合都使得他的唇,轻而痒的蹭在龙椿脖颈上。 龙椿有些难耐的一缩脖子,想躲又不想躲。 她伸手揉揉韩子毅的背心。 “嗯,我担心你” 说话间,龙椿瞟了一眼地上的断头尸体。 这人她见过,就是那位跟她一起去了怀玉县的莱副官,极客气的一个人。 他客气的对待她,也客气的背叛韩子毅。 龙椿叹了口气,略微拍了拍韩子毅拥着她的胳膊,示意他松开自己,又开解他道。 “这人不牢靠,死了不可惜,你不用觉得过不去” 话音落下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几乎是一瞬间,韩子毅觉得自己向往的文明秩序,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奇妙,刚刚独自进行着杀戮的他,几乎就快要被痛苦和愤怒吃掉了。 更奇妙的是,龙椿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带离了这满室的血腥愤怒,另给了他一片可供栖息的净土。 片刻后,两人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龙椿从茶几上摸了一支烟来抽,韩子毅则起身去泡茶。 待到热茶在茶几上散发出香气后,两人的理智已经重新回拢。 龙椿侧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打算?是走是留?我听说你是被人软禁在这里的” 韩子毅点点头:“是,提拔我的上峰买通了莱玉阳,他让他劝我留守在南京,给委员长做看门狗,我不肯,就被软禁了” 龙椿凝眉:“他怎么不直接杀了你?军队里还缺看门狗么?” 韩子毅轻笑:“他女儿看上我了” 龙椿一眨眼:“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很需要我拉你一把呢” 龙椿说这话时不见醋意,更多是戏谑,倒是韩子毅沉下了目光。 “我的确需要,但我没奢望你会来,也就没盼着” 龙椿坏笑眯眼:“没盼着?” 韩子毅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了。 “盼着了” 龙椿“哈”的一笑,不再逗他。 “那接下来怎么呢?事已至此,你也算是被拉下马了,手里还有能使唤的人吗?” 韩子毅挑眉,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但只要我松口,陆洺舒就有办法让我官复原职” “你怎么松口?低头去给人看大门,还是娶这个陆洺舒的女儿做太太?” “都要” 龙椿颔首:“那我们就要办离婚手续了” 韩子毅闻言惊讶的抬了头。 “什么?” “你不是要......” “没有,我是说要想官复原职,就得做这些事,可我并没有想要官复原职的意思,别说我现在已经和你结婚了,就是没有你这个人,我也不会低这个头” “你是这个意思?” “......嗯” 龙椿听了韩子毅的话后,要说内心毫无波澜,那也是假的。 韩子毅见龙椿低着头不说话了,便问:“你不信我?我......” “不是” 龙椿定了定神,忽而十分清醒的开了口。 “你投共,是想上战场吧?”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在何时何地晓得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他也不想深究,只是痛快承认。 “是” “战场不止一个上法,如果你能留在南京,是不是就能听到更多的内线消息,甚至还能继续领兵,倘或有朝一日国军成了大害,你作为看门狗,是不是也比旁人更有机会咬死他们?” “......你想说什么?” 韩子毅几近怔忪的看着龙椿,龙椿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是很懂得政治,但你想想看,你今天要是跟着我一逃了之,那来日你就只是韩子毅了,可你要是留在南京,那你就还是韩司令,你上过的军校,念过的书,就不会白费了” 第14章 魁(十四) “你说的都对,可我即便留在了南京,得到了内线消息,那这些消息,我同谁传,怎么传,传出去了谁来用,怎么用,再有......你难道我要我娶别人?”韩子毅问。 龙椿眨了眨眼,深深看向韩子毅,说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 “我手下的人一直在资助共党,倘若你能做内线,我是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用起来的” 韩子毅看向龙椿,从她略有犹疑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隐情。 “你早先并不是个在意政治的人,又怎么会资助共党?”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曾为共党做过电报翻译,一开始我是为了成全他的身后名,想让他去的心安些,就陆陆续续送了几批西药去前线,后来又从一个共党口中得知他们剿匪抗日的事情,觉出了一点道义,就让手下人常驻在了西安,暗地里输送物资过去” 话至此处,韩子毅看向龙椿的眼神愈发幽深,倒是龙椿脸红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要不是早几年日本人在旅顺闹得太过火,弄死了我手下几个孩子,我也未必会做这些事,你知道的,我从十三岁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发点不义之财过日子......” 突然地,韩子毅俯身吻住了龙椿,有些急促,却十分安慰。 而这个吻的起因,则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一直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 那就是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和他的理想主义,离的这么近,这么近。 一吻过后,韩子毅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椿额头上。 “你说的一切都有道理,我心里想听你的话,也想照你说的做,可我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们又怎么办呢?” 龙椿咽了口唾沫,看着韩子毅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 “我们就......偷情好了” 韩子毅笑起来,愈发欺身上去。 他说:“不好,我不甘心” 龙椿被韩子毅的目光盯的有点烧心。 她想退一步躲开,却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贴在了沙发扶手上,已然退无可退。 韩子毅将脑袋抵在龙椿脖颈之间,不时用嘴唇擦过她温热的动脉,明知故问道。 “你往哪儿躲?” 龙椿咽了口唾沫,深知这货用这个动静说话的时候,便已然是发情的前兆。 她提点似得推了他一把,不叫他拖着她往更深处去。 这一推之下,倒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龙椿的手鲜血直流,韩子毅方才没看见,龙椿也将这伤忘了个彻底。 “你手怎么回事?”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韩子毅就从那种找到了契合伴侣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他跑去偏厅的药柜里找来纱布,又特意找来一只更亮的台灯放在茶几上照明。 龙椿手上的玻璃碴子没有完全剔除干净,有一些极细小的,仍还镶嵌在肉里。 韩子毅半跪在沙发下,一边用医用的小镊子仔细挑出,一边轻轻吹气,试图替龙椿驱散疼痛。 他做这些事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龙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不禁被他这份柔情打动。 倏忽间,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那句“不甘心”,究竟是在不甘心些什么。 “你很好呢” 韩子毅不抬眼,专注挑拣着玻璃碴。 “什么很好?”他问。 “说不上,但你要是件家具的话,我不论搬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 韩子毅笑:“可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件家具搁到别的女人家里去了,还要让我做南京政府的走狗” “......这样不对吗?”龙椿有些茫然的问。 韩子毅垂着睫毛,拿出碘伏来给她破破烂烂的手消毒。 “你做的对,任谁来了也不能说你错,只是我不甘心做件家具走狗,我总想活的像个人些” “我没有不拿你当人” “你当然没有,只有你没有,可他们都不拿我当人,所以我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要别人” ...... 南京之行后,龙椿又往上海去了一趟。 这一趟走下来,龙椿便彻底烦上了日本人。 北平天津南京,这三个地方说到底也还没有失守。 便是有些特务或眼线在城中流窜,到底也不显眼。 可上海不一样,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殷如玉开车到火车站接上了龙椿。 而后又为了将龙椿带进法租界,竟前前后后出示了二十多张证明文件。 整个上海都成了日本人的哨站,他们给中国人设下无数关卡。 规定着人们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龙椿看着满大街的和服女子和黄绿色军装,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自知凭借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救国救民的。 只是但凡是个中国人,大抵都无法在外敌入侵到这个地步后,仍保持冷静。 殷如玉带着龙椿进了一家法式面包店,又为她点了三五份甜品,并两杯橘子汁。 “你老看窗外干什么?这么久没见,你都不跟我叙叙旧的?” 殷如玉看着走神的龙椿问。 龙椿蓦然回首,直言不讳道:“满大街日本人,你看着不闹心么?” 殷如玉叹气:“闹心?哈,只是闹心倒还好了,我那些工厂铺子一家一家的关,股票分红全亏的没了音信,还闹心?我简直是恶心!” 龙椿笑:“你怎么肯受这个委屈?” 殷如玉耸肩:“不肯受怎么办呢?我不是你啊龙妹妹,你还有几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小伙计,我这边可都是拿钱喂着的小混混,我今天敢破产,他们明天就敢跑路的,谁还肯给我卖命呢?” 第15章 魁(十五) 龙椿低头看着桌上的奶油小蛋糕,只觉一千一万个没有胃口。 “不行你就来北平,我总还管得了你吃喝” 殷如玉笑,伸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谢谢你这话,我最近真是听了太多不是人的话了,也就你这句叫我好受些” 龙椿低着头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 “你上次电话里说的那个白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殷如玉眯眼点起烟:“你先说你跟她什么关系,我再细跟你讲她现在的处境” “她是我丈夫的初恋情人,我刚和韩子毅结婚的时候,她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 殷如玉闻言大惊:“什么东西?你男人背着你养女人,你都不管的?” 龙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我那会儿没拿他当自己人,也就没管,后来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闹掰了,白小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殷如玉不解:“那你怎么还叫我拉她一把?难道你们不是情敌?” 龙椿摇头:“情敌不至于,谈感情么,倘或有一方不老实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有谁勾引了他,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老实头,所以我跟白小姐不算是情敌,而且韩子毅已经不喜欢白小姐了,我也信他这话,至于白小姐,人家从来都只是白小姐而已,我看她也未必多么瞧得上韩子毅” 殷如玉被这番话点拨了一下,随即又问。 “你哪里能知道白小姐怎么想?如果她还很喜欢这个韩子毅呢?你怎么办?” “老实说,要是白小姐喜欢韩子毅的话,我大约就不会跟韩子毅结婚了,他这个人有点痴心的,倘或白小姐有非他不嫁的心,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移情别恋的” 殷如玉眯了眼:“真有这号人?” “我不敢下包票,但我看到的他,确实就是这么个人” “哼,你小心被男人骗” 殷如玉一边冷笑一边端起咖啡细尝。 然而龙椿却没有被他的嘲讽惹恼,她仍是笑,又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橘子汁。 “其实他骗我也没有关系” 殷如玉挑眉:“怎么说?” “欢喜做,甘愿受,我今天有他,我是龙椿,来日没有他,我也还是我,谈情而已,最坏不过是心碎一场,难道谁还受不住?” 殷如玉闻言轻叹,别有一番怜惜上心头。 “偏偏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弟弟要有你一半扛事明理,我白头发不知要少多少” 龙椿笑着:“如月又爱上了谁?” “一个日本小姑娘,叫坪村桃子,爱的是什么国仇家恨也忘了,动不动就找我要钱带着那小姑娘进赌场,衣服首饰一买就是几千大洋,他妈的......” 龙椿挑眉,感同身受的叹了一句。 “小孩子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大了就好了” “狗崽子就比你小一岁!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码头上卖货都卖出名声来了!他呢?你们北方那个话怎么骂来着?什么什么点心?” “......废物点心” “对!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 龙椿看着殷如玉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又是一笑。 “你还没跟我说白小姐的事呢”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仍是感叹:“她跟你一样!也是比我那弟弟有出息的,跟了那日本人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混到七八个日本兵给她做保镖了,威风的很呢,如月还说他留学的时候见过这个白小姐,说她那时候就跟在一个小阔佬身边,也是如鱼得水的” 龙椿闻言低下眸子,稍加思索了一番。 “......她从前是这个活法,日后八成也是要靠这个活法,横竖人这辈子各有饭碗,也就谈不到错对了,这个世道里,只要能混的住活下来,已然了不起了” 龙椿说的感慨,殷如玉的却听得离奇。 “你不啐她?” 龙椿惊诧:“我啐她干什么?”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龙椿哼笑:“你也下三滥起来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你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你也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个带把的,有心卖无人买罢了,要不是早年攒了几个家私,家里尚有余粮可吃,我看你未必有她混的好” 两人明明在好好的说着话,殷如玉却无端端挨了一顿骂。 偏龙椿骂的有理有据,句句顶在他肺管子上。 “你也笑我骨头软?”殷如玉问。 龙椿摇头:“没有笑你,就是说实话,你我都被逼到绝处过,吃饭艰难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况且你也不是个对女人刻薄的脾气,怎么就对白小姐这么厉害了?为钱吗?还是什么?” 殷如玉不想说出他和白梦之的关系。 更不想说出,他是因为爱上了她那张美人面,喜欢上了她那副冰肌玉骨的身体。 可又实在抢不过日本人,所以才恼羞成怒。 他烦躁的一叹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没有,就是我促狭” 龙椿看出他避重就轻,却也不追问,只等他后话。 殷如玉断断续续抽了半根烟后,才道:“白小姐的父母死了,你知道吗?” 龙椿微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殷如玉摇摇头:“搞不清,但她托我查这个事,我就派人到天津去了,只查了个大概,结果你猜我查到什么?” “什么?” “杀她父母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双刀,女的是普通人,这两个人先是从被北平坐车到天津,而后在天津饭店住了几天,之后就盯上了常在天津饭店买糕点的白家父母,白家父母独住,家里也没有仆役护院,后来的事你也猜的到,我就不说了” 殷如玉的一番话,将龙椿说了个脊背发凉。 “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你手下不是有个孩子学了你的刀法?后来又......” “不可能,朗霆不会” 殷如玉轻笑,听出了龙椿话里的不坚定。 “我不可能查错的,人在你手下的时候不会,出去了就说不准,我没跟白小姐说弄死她爹妈的是你的人,只说是两三个混子,她大约是信,但也说不好” 第16章 魁(十六) 一阵沉默后,龙椿僵硬的坐在桌边,迟迟回不了神。 倒是殷如玉时刻看着她,似是很明白她现在的心情。 毕竟......他也有个一天到晚给他作孽的弟弟,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 殷如玉叹了一声,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 “特意叫你改道上海,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事情,旁的话也有,不过我看你也听不进去了,今天就这样吧,隔壁旅馆里给你开了房间,你累了就去休息,还有就是......朗霆既然已经离了你,那他干什么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做咱们这行的,杀人都是没数的,多一个两个的,怎么样呢?” 龙椿闻言,阴沉的抬起眼:“我给他立过规矩,替人做刀可以,旁的不行”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不听你的了么!” 龙椿闭上眼,两手停在膝头,无声的笑。 “是,他不听我的了” ..... 这一夜,龙椿躺在上海的旅馆里,迟迟合不上眼。 凌晨三点,她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下了旅馆小楼,独自走进了上海街头。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白天挤满了街道的日本人,英国人,中国人,此刻都钻进了城市的暗角里,各自娱乐或沉沉睡去。 二月初,风还是硬的。 龙椿漫无目的的走在上海街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朗霆杀了无辜的人,偏这对无辜的人还是白小姐的父母,而白小姐,又和韩子毅有些过去。 龙椿自问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朗霆清白多少,可是......她仍是不舒服的。 龙椿心里一直有个底线,那就是别人花钱雇她杀人。 那她杀的所有人,伤的所有阴鸷,都应该报应在买凶的那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实不该代人受过。 这想法很天真,很孩子气,可龙椿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她几乎从不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人。 好比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即便这老东西对她恶语相向,她也从未对他起过杀心。 可朗霆杀了白家父母的事,显然不是受人所托的。 殷如玉旁的有限,唯独人脉通达,他查出来的事情,多是错不了的。 一阵冷风吹过,龙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满街的洋派楼阁,忽然就想念起了自己那四平八稳的柑子府。 恍惚间,龙椿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间西班牙酒馆的霓虹灯下,正站着一位故人。 白梦之穿着一条翠兰色旗袍,香芋色高跟鞋。 外头还裹着一条硕大的纯白狐狸毛皮草,胸口还戴了一块白玉红头蝉的胸针。 她惊讶不已,红唇微张:“龙小姐,果然是你?” 龙椿脑子里本就在想着白梦之的事情,而今乍然一见,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倒先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很疼,不是梦。 白梦之看着一脸茫然的龙椿,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上前走了几步,站定在龙椿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龙椿不自觉张了嘴,张嘴撒了一个极荒唐的谎。 “来玩” 白梦之闻言挑眉,笑出万种风情。 龙椿直觉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已经发生了某种转变,可她又说不清这转变的具体内容。 两人对视起来,彼此都有好奇,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隔窗相望。 明明看见了对方,却又格外的模糊。 “你怎么不在天津陪着韩子毅?”白梦之问。 龙椿缄默一瞬:“他有自己的事情” 白梦之笑开:“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他会和你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呢” 女人的话里带着酸气,龙椿听得出,但不为所动,甚至还生出一点愧疚来。 白梦之似乎是喝了酒,她指尖夹着一支细细的烟,此刻已经燃烧了一半。 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脸庞上,将她本就绝美的脸衬出缥缈的意味。 “你跟我进去坐坐吗?喝一杯?”白梦之问。 龙椿摇头:“不了,困了,要先回去了” 白梦之闻言哼笑:“难道你还怕了我?论理你是大我是小,你怕我什么呢?” 龙椿不自觉皱眉:“没有大小,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都是人,谁也不是小,我也并不怕你,你喝醉了,早点回家吧” 龙椿迈开脚步,预备回旅馆去,可白梦之却一把撕扯住了龙椿的皮衣。 “你不准走!” 白梦之眼眸混沌,神色却冷峻:“你有没有?” 龙椿不解她的执拗:“有没有什么?” “你当初在察哈尔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跟殷如玉一起骗我?” “骗你什么?” “骗我的钱!” 龙椿闻言一愣,随即回想起来,等想起来龙去脉后,龙椿苦笑着摇头。 “天地良心,我没有”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笑的无力而荒唐。 其实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她来到上海之后,就彻底了解了殷如玉的财力。 她知道,殷如玉不会为了区区五万块就扯谎做局,他的脸面可比五万块贵重多了。 “没有就算了” 说着,白梦之放开了龙椿的衣服。 此刻的她,其实是有点失落的。 倘或龙椿没有欺骗过她,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理由去恨龙椿了。 龙椿没有骗过她,她没有恨了。 父母骤然离开她,她没有爱了。 人生在世,没了爱恨要怎么活呢? 此刻的白梦之就像是个梦游醒了的孩子。 她眼眸湿漉漉的,手里的烟也烧完了,雪白的两条腿晃在旗袍的开叉里若隐若现。 美死了,也冷死了。 龙椿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感受。 这样茫然的表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十几岁,过的很慌张,很麻木,很没有安全感。 “我陪你喝一杯吧”龙椿道。 第17章 魁(十七) 白梦之抬了头:“你不是要走了?” 龙椿不回答她的话,只是说:“我不会英文,不知道怎么点酒,你领我进去吧” ...... 西班牙小酒馆占地不大,里头只有六七张高脚圆桌。 每张圆桌下配两只高脚皮凳,桌面上则配一朵玫瑰插瓶摆件。 进了酒馆之后,白梦之伸手招来侍应,用流利的英文点了两杯白兰地,随即又问龙椿。 “吃什么?” 龙椿四处看了看:“有什么?” “花生,牛扒,三明治” 龙椿闻言点头:“都点上吧,你晚上吃了吗?我有点饿了” 白梦之笑,边笑边同侍应点了单,又道:“你不胖吗?上次在察哈尔你也吃了很多” 龙椿挑眉:“胖不起来” 说话间,两杯白兰地上了桌。 白梦之没有废话,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烧心不已。 她脸上本就有些醉酒的红晕,眼下这样一杯急酒下去。 饶是她喝惯了各色酒液,也发晕了。 白梦之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晶莹透亮的小洋酒杯。 “你不嫉妒我吗?”她问龙椿。 龙椿摇摇头,低头舔了一口杯中酒液。 她发觉这酒苦苦的,还很辣,没有柏雨山公馆里的藏酒甘醇。 “不嫉妒”龙椿照实答话。 白梦之抬眼:“我不漂亮?” “很漂亮了” 白梦之笑:“我这么漂亮,他却还是娶了你” 龙椿无奈:“你铁了心嫁他,也就没有我了” 白梦之匪夷所思的一皱眉。 “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你就不吃醋的?你就不怕我再回天津,把韩子毅抢走?” 白梦之说这话时有些急,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她几乎找回了自己在天津时的娇憨跋扈。 龙椿笑了一声:“你不要喊,隔壁桌的人在瞪你了” 白梦之侧头看了一眼,很是不屑。 “瞪我怎么样呢?他今天敢跟我吼一声,明天我就让山田烧了他的房子” 龙椿闻言有些沉默:“你为什么要跟日本人混在一起?” 白梦之半趴在桌上抬眼:“中国人不要我啊” “什么意思?” “殷如玉不给我靠啊,我就找了日本人了” “殷如玉?” “我跟他好过几天,但他是个王八蛋,养活不了我一辈子......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也瞧不起我?” \"没有\"龙椿静静说出这两个字。 白梦之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龙椿面前的酒一口灌下。 “少瞧不起我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和殷如玉干的是什么勾当?我一到上海就全晓得了!依我看,我是比你们都高贵的,我再坏害的也是我自己!你们呢?你们都坏到别人身上去了!拿别人的命挣钱花!你们才是下三滥!我呢?我害过谁?我不过是吃我自己!我害谁了?你们凭的什么看不起我?” 龙椿怔怔的,不偏不倚的受了这番唾骂,后又点头,凭心说道。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瞧不起你” “哼,你也跟殷如玉一样,就会说两句漂亮话” 小酒馆的角落处,搭着一张扇形的三角舞台。 舞台两侧挂了红丝绒的帐,又用彩色的小灯泡围了脚下。 此刻,一位垂暮的老洋鬼子抱着手风琴,战战兢兢的走上了舞台。 手风琴的旋律响起时,龙椿只冷眼看着那老人,始终不说话。 倒是白梦之,她醉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那老洋人,又仔细听了听手风琴的旋律。 她刚刚骂了个尽兴,此刻却突然被音乐包围,又猛的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支美国人写的小夜曲,她曾在留学时的舞会上听过。 可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却想不起来了。 白梦之昏昏沉沉的一手撑在额头上,冰凉的酒杯也随之贴上了她的眉心,带来一段冰凉的触感。 许久后,她昏聩道:“我爹妈没了” 龙椿一怔:“......嗯,节哀” “哈,节哀?说的真好,我现在也只好是节哀了,殷如玉说是天津的两个混混害的我爹妈,只为求财来的......龙小姐,你说这世道,怎么能疯成这样?” 龙椿闻言,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如坐针毡,可她这个人,心里越是紧张,脸上就越是麻木。 龙椿低着头:“白小姐,你......不如就去国外吧?” “什么?”白梦之迷惘的抬了头。 “眼下国内草木皆兵,寻常人去不了外国,可你会英文,倘或去了外国生活,想来也没有不便,你要是顾虑手里没钱,我可以开张支票给你” 白梦之大笑:“你疯了吧?你晓得在国外安家要多少钱?韩子毅待我都没有这么阔,你又图什么?” 龙椿没有答话,只看着侍应端来的一大堆餐点,低下头就去吃。 她先是咬了一个三明治进嘴里,两口吃完后,发觉自己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龙椿无奈的抬了头,伸手从怀中掏出支票,写下签名后,又将支票递给白梦之。 “我的确不知道在外国安家要多少钱,你自己写一个数字吧” 白梦之愣住,酒也跟着醒了一半。 “疯了吧你” 她说。 ...... 龙椿回北平这天,精神头养的很足。 殷如玉给她买了一张从上海到北平的豪华火车票。 老大一张床摆在装潢奢靡的车厢里,形同一间可移动的小卧室。 龙椿在这间小卧室里睡的很好,下了车之后,精神头自然就很足。 夜里八点,龙椿手里捏着一只雪梨,带着小柳儿走进了城郊的神仙庙。 庙里聚集了不少小孩,他们都屏气凝神的堵在佛堂门口,看着大老板在里面清理门户。 龙椿还在上海时,就打了一通电话给道上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平日就有个千里眼的外号,寻常也不干害人性命的生意。 他单管替人追查仇人踪迹,挣一个跑腿的钱。 此刻,朗霆双手被缚跪在蒲团之上。 他面前是一尊塌了宝相的残败佛像,身后则站着自家久未谋面的长姐。 龙椿咬了一口梨后,便将梨子交给了小柳儿,又从黄俊铭手中拿过了胶棒。 她走到朗霆面前,看着男孩儿越发成熟的脸,以及嘴角处新长的胡青,不觉有些唏嘘。 “打北平走了之后,又在天津弄了五万块钱?”龙椿问。 朗霆看着龙椿的脸,比之害怕,此刻他更想将自己的脑袋送进龙椿手里讨摸。 他很想阿姐,很想柑子府。 在外漂泊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像只流浪的野狗。 纵然有马兰陪他做夫妻,过生活,可他却始终找不到往日那种安心度日的感觉。 第18章 魁(十八) 朗霆紧紧盯着龙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对自己的怜惜,可惜还是徒劳。 他颓然道:“是,当时不敢回奉天拿这几年攒下的钱,就在天津......” 龙椿点点头:“好,敢认就好” 说罢,龙椿手中的胶棒就抬起来了。 这一胶棒正对着朗霆的眉心,手起棒落之间,朗霆的脑袋当场就被开了瓢。 小柳儿和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惊心,饶是他们知道龙椿这次不会轻饶了朗霆。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想到,龙椿会想要朗霆的命。 小柳儿惊呼起来,几欲伸手去拦。 “阿姐别!废了手脚就好了!这么砸要死人的!” 龙椿不听,一胶棒就楔在了小柳儿预备拉她的手上。 “滚出去!”龙椿呵斥道。 小柳儿疼的尖叫一声,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楔断了。 黄俊铭见状便知龙椿已经铁了心,当即便抱着小柳儿退了出去,再不敢劝。 龙椿在地上踱了两步,见朗霆已经从翻白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便又一次冷下了眉眼,再度动作起来。 这一天,朗霆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神仙庙。 他在龙椿打到第十五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龙椿今天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他尿裤子,求饶,磕头,哭泣,只说自己当时多么糊涂,不该坏了阿姐的规矩。 后见龙椿始终不肯停手后,他又疼到极点的咒骂起来。 “你教我本事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现在打我有什么用!你现在杀我有什么用?!啊!!!” 直到最后,朗霆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流了满头满脸,满口满鼻的血出来。 他倒在血泊里,无声的看着龙椿。 生命最后一刻,朗霆轻轻蠕动嘴唇,气若游丝的叫道。 “姐......” 龙椿闻声丢开胶棒,从兜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喂进了朗霆满是血水的嘴里。 她低着头,木然的道。 “咱姐俩命苦,这辈子都不得善终,等来日阿姐下了地狱,你见了我,只管把今天这一顿打还回来,到那时我不怪你,你今天也别怪我” 夜半,龙椿带着一身热汗冷血走出了佛堂。 她一边抹脸,一边对着神仙庙的小孩子们说道。 “长规矩了吗?” “长了!”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的答了话,眼中都是对那根胶棒和眼前大老板的恐惧。 ...... 这一日清理门户过后,龙椿的杀戮就多了起来。 柏雨山和孟璇从河北发来的消息不少,一张张名单雪花似得落在龙椿案头。 饶是她刀快如电,身强体健,也渐渐觉出疲惫来。 一日夜间,龙椿和黄俊铭各自穿着一身血衣回家。 两人在胡同口碰了面,又双双沉默着走过了老王府的墙角,上了小二楼。 小柳儿依旧坐在楼梯口上等着他们回来。 她手上打了石膏,左手臂上挂着一条纱布系在脖子上,瞧着有些好笑。 小柳儿这条胳膊是被龙椿打断的。 那天在神仙庙里,龙椿盛怒之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轻重。 彼时那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却实实在在楔断了小柳儿的小臂骨。 小柳儿对龙椿没有埋怨,她只是有些惋惜朗霆。 她对朗霆的感情格外复杂, 她怨他背弃了家中众人,又念着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 龙椿知道她不好过,是以朗霆下葬那天,她准她去吊唁他。 那天小柳儿吊唁完朗霆之后,刚一回家,就见龙椿独自坐在楼梯口上抽烟。 彼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彼此。 但最终,还是小柳儿哭着趴进了龙椿的怀里,泪眼婆娑的说。 “阿姐......朗哥怎么会这样?” 龙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是疲倦的叹息。 ...... 今天龙椿和黄俊铭上楼的时候,小柳儿就听见了动静,也闻见了味道。 她站起身来,趴在木栏杆上往下一看,而后便收起手里的小炸弹,噔噔噔的跑下楼去。 “阿姐,黄哥,没伤着吧?” 龙椿摇头,恍恍惚惚打了个哈欠。 她今天杀了一个日本特务组成的小队,一行七个人,全是练家子。 这些人本来是很难对付的,但好在她占住了地利。 靠着迂回曲折的小胡同将他们逐个击破,也算是有惊无险。 此刻,龙椿真的是困极了。 她困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倒头就睡。 倒是黄俊铭精神尚可,他一边上楼一边轻声道:“还有跌打油吗?我背上像是拉着筋了” “有!我给你拿” 进家门后,小柳儿跑着去拿跌打油了。 龙椿则两眼发木的站在行军床边,等着黄俊铭脱了衣裳查看他的伤势。 黄俊铭脱了衣服后,一身蜜色的腱子肉就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他右边背上是些旧伤,左边背上则是明显的淤青,乌黑发紫的一条,有些吓人。 龙椿皱眉:“怎么弄的?” 黄俊铭叹气:“这次来的电报专员有保镖,那保镖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腿上很厉害,我为躲他上了房梁,上去的时候手没抓好,一下就抻着了” 小柳儿拿了跌打油回来,倒进手心搓热后,就开始给黄俊铭揉背。 黄俊铭疼的抽气,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在跳。 龙椿见状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了怀里,又叫他闭上眼睛。 “忍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小柳儿闻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嘴里还闲话道。 第19章 魁(十九) “阿姐,咱们这个月杀了能有一百个人了吧?家里子弹不多了,刀也废了好多,回家里取吗?还是从外面买?” 龙椿低着头:“外面买吧,家里的留着,以后......” 以后...... 以后什么? 龙椿的话没说完,人就茫然起来。 眼下北平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 她带着黄俊铭每天早出晚归,杀人杀到了砍瓜切菜的地步,却不见一点儿效果。 日本人该来还是来,他们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的往北平进驻,叫嚣着要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龙椿知道,倘若她继续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戮下去。 至多再有两个月,她就会被日本人查出踪迹,抓住尾巴。 届时她的下场......要是能被乱枪打死的话,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可是不杀,又怎么办? 跑吗?跑到哪里去? 这时候跑了,又算什么呢? 黄俊铭的药上完后,龙椿便背着手叹着气的洗漱去了。 ...... 清晨五六点。 小柳儿悄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要早点去前门大街上买油条豆浆回来。 阿姐最近饭量奇大,半条手臂长的大油条,她一顿要吃掉四根。 还得再吃一笼包子,两碗豆浆才觉得饱。 黄俊铭也是,他每次出去干活之前,都要吃好些饼干和面食之类顶饱的东西,才能撑得到回家。 小柳儿从床上下来后,又悄悄看了一眼龙椿。 龙椿脸色倒是还好,就是睡的比往日沉了。 以前她睡在龙椿身边,即便只是轻轻翻身,都能将龙椿惊醒。 可现在不会了,人累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睡的很死。 小柳儿有些心疼龙椿,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她。 只好每天起个大早,早早的买些吃食回来,保障好后勤工作。 小柳儿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伸手从衣架上拿下小挎包和毛线帽子。 及至穿戴整齐后,她又猫着个腰,静悄悄的溜出门了。 小柳儿起床的声音没有惊醒龙椿,可她关门的动静,却搅扰了龙椿的深眠。 龙椿躺在卧室里毫无征兆的睁了眼,而后又侧头看了一眼枕边。 见小柳儿不在后,她心里大致猜到了她的去处,是以并不担心。 龙椿复又闭上眼,想让自己再睡过去,可突如其来一阵呕吐感却卷上了她的喉咙。 她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来不及,扭头就对着床边干呕起来。 昨晚回家后龙椿没有吃东西,洗漱完就睡下了。 此刻她呕的厉害,双眼中的生理性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龙椿干呕的动静委实不小,她的咽喉不受控的抽搐挤压起来。 几乎是要逼着她将空无一物的胃袋吐出来。 直到一点苦水胆汁流到了地上,龙椿才断气一般趴在了床头。 湿透了的眼睛仍在流泪,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 龙椿趴在床头粗喘,直到熬过了这一阵恶心后,才缓缓回了神。 她皱眉去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心中疑云大起。 她几乎是个不生病的人,打记事起她就没有头疼脑热过。 就是流浪在街上险些冻死的时候,她也从未伤风害病。 龙椿扶着床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兔子睡衣,同床下的兔子毛拖鞋是一套,都是孟璇刚从河北捎回来的。 龙椿起了身,先走去客厅拿了些纸巾,回来将地上的胆汁擦去。 又走去浴室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心里有个古怪的猜想,却迟迟不敢确定。 不一会儿,小柳儿带着一大包油条一大包小笼包子,和一暖壶豆浆进了家门。 龙椿坐在客厅窗边,呆滞的望着窗外。 小柳儿见状一愣。 “诶?阿姐怎么起来了?这才睡了多一会儿?” 龙椿回头,机械的起身去接小柳儿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豆浆包子油条摆了满桌。 黄俊铭睡的深沉,没有被杯盘碰撞的声音闹醒。 小柳儿也没叫他,只将他要吃的东西预留出来,搁在了厨房里的热灶上保温。 小柳儿看着心不在焉的龙椿,一边吃包子一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 龙椿咽了口唾沫,端起豆浆喝了一口。 却不想只这一口,就又让她呕吐起来。 当龙椿第二次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就明白,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了。 龙椿起身套了件黑风衣,里头的兔子睡衣也不及换下,就回头对着小柳儿说。 “走,到同仁堂买跌打油去” 小柳儿惊奇:“这个点儿去?跌打油我去买就好了啊,还有阿姐你怎么吐的这样?包子太腻了吗?” 龙椿不理她了,随手往大衣上套了个围巾,就抬脚往楼下走去。 ...... 同仁堂后院小药房。 龙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雪白的腕子被一位老人家按在手里。 老人家捏着她的脉门,一时捻须一时皱眉,却迟迟不肯开口下断。 龙椿看的烦躁不已,只问。 “您把明白了吗?” 老人家闻言睁了眼,不屑道。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把不明白个喜脉?” 龙椿闻言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吧?我也没折腾过几回......怎么会呢?” 老人家哼笑,当场揶揄起来。 “不能什么不能?你也怪了,寻常人家的姑娘知道自己有了,那早臊的活不成了,你还觉着自己没折腾过几回?真亏你说的出口!” 龙椿拧着眉头:“那怎么办?” 老头儿一愣:“什么怎么办?你还问上我了?这事儿有叫外人拿主意的吗?” 话至此处,龙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是啊,这事儿的确是没有让外人拿主意的道理。 龙椿一手按在膝头,片刻后便缓过了神。 “老太爷,烦您给开副药吧” 老太爷端起桌上的瓷碗儿茶,低头细呷。 “保胎药还是落胎药啊?” “落胎药”龙椿道。 老太爷摇摇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那会儿满大街要饭的孩子里,也就你还有个人样,挺大的眼睛,鹅蛋脸,身条儿也顺” 龙椿抬头:“怎么说起这个?” 老太爷徐徐叹气。 他捧着热茶,似是回忆起了早年的北平。 “人老了,就总想起以前,最近死在北平的那些日本人,是你做的吧?” 龙椿点头,承认的很是爽快。 “是我” 老太爷笑:“你看,北平把你们这一层小叫花子养大,现如今你们就护住了北平,人么,活在这世上就是一场轮回而已” “什么意思?”龙椿问。 老太爷大笑:“意思是你这辈子已然是这样了,早早给自己留个后也是好的么,免得日后老无所依,多凄凉?” 龙椿荒唐:“我就没想着能活到老无所依的岁数” 老太爷笑着:“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成了,结果呢?人啊,别自己给自己算命,老天给你的东西,那都是有定数的” 第20章 魁(二十) 龙椿从同仁堂拿了落胎药后,便回到了小二楼。 结果到了家中一看,便见那副落胎药底下,还压着一份保胎药,并一包阿胶膏。 龙椿不知道老太爷给自己两副药是什么意思。 她是决计不可能把孩子生下来的。 即便不说她往日作下的那些孽,就单凭眼下这个乱世,她也绝不可能让这孩子降生。 龙椿独自坐在卧室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老太爷告诉她,她已经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胎气还甚稳。 至于今日呕吐,也只是寻常的孕中反应。 龙椿垂眸,对于自己的身体感到心惊。 三个月?她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月事了吗?她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往日柏雨山说她心大,她还觉得冤枉,现在想想,也算他评的精到。 年后事多,她一直无暇分心来关照自己。 而今乍然有了异常,不想竟是这样的消息,简直离奇。 小柳儿怀里抱着一兜子药油,从卧室门外探进脑袋。 “阿姐!” 龙椿抬头:“怎么了?” “午饭得了,酱牛肉面条,还炒了鸡蛋” 龙椿听见炒鸡蛋这三个字后,喉咙中竟又是一阵紧缩。 她赶忙扶住床边,一手捂住心口强行压住呕意,又对小柳儿摆摆手。 “我不吃了,你跟俊铭吃,下午我要睡觉,到了夜里你再来叫我” 小柳儿担忧的眨眨眼:“阿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老太爷给你开的什么药呀?我这会儿就煎上吧,等你醒了就能喝了” 龙椿摇头:“没事,你不管,把门关上” 小柳儿看着龙椿无甚异常的脸色,忧心忡忡的关上了卧室门。 小餐桌前,黄俊铭端了一大碗面条吃着,小柳儿则端了一小碗面条,一根根的挖着。 “......阿姐怪怪的,像是坐病了” 黄俊铭挑眉:“怎么怪怪的?” 小柳儿低头:“说不上,但就是怪怪的,黄哥你先吃,我得再去趟同仁堂” 黄俊铭伸手拉住要离席的小柳儿。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阿姐看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胳膊还没好全,就别瞎打听了” 小柳儿不等黄俊铭将话说完,就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激动道。 “你不知道!上次朗哥带那个女人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现在阿姐跟那个女人一样,也变得怪怪的了!” 小柳儿的文化程度有限,她无法精确的形容出龙椿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只能用最直白无序的话,将她所看见的龙椿表达出来。 黄俊铭这头没有劝住小柳儿,也没参透小柳儿话里的“怪怪的”意味着什么。 他稀里糊涂的吃完饭后,就上街去同线人接头了。 等拿到了河北送来的消息后,他又一闪身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 这胡同深处有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中还搭着一顶高高的雨布棚,黑色的雨布几乎把整个院子的阳光都遮住了。 黄俊铭进了小院儿,来接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便是“千里眼”本尊,许耀星,许先生。 黄俊铭冲着许耀星点了个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要知道,这位许老板可是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往日别说见面了,连知道他真名的人都很少。 “许先生怎么在这里?”黄俊铭问。 许耀星穿着一身黑风衣,站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指尖还夹着一支烟。 “我来这里有缘故,大姐姐现在在哪里?” 黄俊铭一愣:“在家里呢” 许耀星低头抽了口烟:“你替我带个话给大姐姐,就说我有人情要还给她,今晚八点一刻,就在这里见” 黄俊铭有些不解,却不再多问,只先问龙椿交代过他的事情。 “找到马兰了吗?” 许耀星闻言呆了一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轻轻的“哎呀”一声。 他拍着脑袋丢了香烟,抬脚就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恍惚间,许耀星脱离了阴暗角落的脸,暴露在了一线天光之下。 那是一张极白净的脸,细看面相,几乎是个幼态的孩子面貌。 可他偏又是个大人个头,身材高挑不说,烟瘾还不小。 许耀星走到后院儿暗门前,伸手招来两个小伙计。 不多时,一具女子裸体就被从后院儿里拖出了出来。 这女子没有咽气,周身也没有受虐的痕迹,只是全身赤裸,神情恍惚。 黄俊铭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许耀星。 “你给她用药了?” 许耀星苍白又孩子气的一笑。 “嗯,她老喊,干咱们这行的,谁还能带个喇叭上路?” 黄俊铭拧着眉头:“阿姐拿她回来要问话的,人都木了,还怎么问?” 许耀星搓搓手,雪白干瘦的一双手上,戴着一只老大的翡翠扳指。 “我知道大姐姐要问什么,我都派人查了,肯定错不了,天津白家那两口子就是朗霆带着这个女人杀的,起先朗霆不愿意,但这个女人说要弄一笔钱才能离开天津,不然到了外地,手里没钱就艰难了,朗霆也是听了她的话才坏的规矩” 第21章 魁(二十一) 许耀星说罢,见黄俊铭迟迟不回复后,便又道。 “我知道规矩,你要是觉得交不了差,干脆就把人放我这儿,等晚上见了大姐姐,我亲自跟她说” 黄俊铭低着头想了片刻,随即从兜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许耀星手里。 “我先回去见阿姐,再问阿姐肯不肯见你,你刚才说的话和马兰的情况,我也都会跟阿姐说清楚” 许耀星轻笑:“好” ...... 傍晚时分,龙椿坐在卧室床头,犹豫着要不要给韩子毅去一通电话。 老太爷说,这种事情没有问外人的,那就说明这事儿是要问一问内人。 可韩子毅...... 龙椿低下头,想起自己离开南京时说的话。 她同韩子毅说:“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我等你回复,倘或你真的不愿意低头,也不想再跟南京政府有瓜葛,那你就来北平,我们一起生活” 彼时的韩子毅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脑袋抵在龙椿腰上。 许久后,才闷闷的道。 “嗯......我想一想” 思及此,龙椿起了身,拿起听筒拨通了号码。 南京那头很快接通,韩子毅的声音疲倦里透着烦躁。 “谁?” “我” 只这一个字,韩子毅脸上的不耐就消失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不自觉看向走廊门口。 他怕客厅里的父女俩会突然找过来,从而窥见他和龙椿的谈话。 片刻后,见无人过来,韩子毅才垂下眉头,口角生出柔软的弧度。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你好不好?” “你想的怎么样了?留在南京,还是来北平?” 夫妻二人各自抛出问题,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韩子毅怔忪一瞬,不明白龙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疾言厉色的来问他。 他忍住舌根下的苦意,认命般答道。 “我留在南京” 龙椿闻言伸手捏了捏眉头。 对于这个答案,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欣喜。 韩子毅能留在南京,于他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要留在南京,就势必要同自己离婚,那这个孩子,就彻底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龙椿难耐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出疼痛后,才淡淡道。 “哦,好,那过几天我托人把离婚的文书给你送过去” 这句话过后,韩子毅沉默许久。 他直觉龙椿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便也不好判断。 韩子毅踯躅一会儿,又道:“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份军报,上面有输送烟土的线路,还有国军兵工厂的位置”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嗯?你在南京这么说的上话么?都能知道兵工厂的位置?” 韩子毅笑:“倘若没有实打实的好处,我又何苦熬在这里?我心里明明是想见你,可现在也只能隔着电话,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龙椿不大真心的笑了两声,想快些了结这通电话。 不知为何,韩子毅低声同她说些好听话的时候。 她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想要跟他坦白一切的冲动。 这感觉有点失控的意思在里面,但龙椿不喜欢失控,她咬了咬牙,对着听筒说道。 “以后还是能见到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那个,我夜里还有事情,就先......” 韩子毅垂着眼:“小椿” “嗯?” “你心里有事可以瞒旁人,但不可以瞒我” “什么意思?” “你当家当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太太,要是有了大事,你该要和我商量的” 龙椿嘶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多心” 说到这里,龙椿又故作轻松道:“你是我太太这种话,你也没几天可说了,趁早多说几次过干瘾吧” 韩子毅低着头,看向自己指尖捏着的子弹。 他反复的摩挲它,试图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以后每天五点一刻,我都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接” 龙椿笑了一声:“好,这个时间我正好能到家” “真的没事?”韩子毅再问。 “真的没事”龙椿又答。 电话挂断之前,仿佛命中注定似得,龙椿从听筒里听到了一道女声。 那女声清甜的,又带一点少女的脆,她撒娇似得道:“怀郁哥,谁的电话啊打这么久?” 一瞬间里,韩子毅阴沉的脸变了颜色,他回过头去看她,唇边带笑道。 “是天津的珠宝匠人,南京师傅手艺不行,做出来的戒指老气,不配你” 少女闻言脸红的厉害,却难掩心动。 “那我要米奇老鼠的款式!三颗钻石,一颗大两颗小,拼在一起做老鼠头,行不行?” 韩子毅笑,又扭回头去对着听筒道。 “能这样做吗师傅?” 龙椿静静看向自己床头那只米奇老鼠糖果盒,轻声道。 “能的” ...... 黄俊铭回来后,直接进了卧室同龙椿回话,说是许耀星请她过去见一面。 龙椿闻言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她不多想,随手就套了件外衣就出了门。 片刻后,龙椿到了许耀星的小院落,也见到了马兰。 此刻马兰身上已经穿上了衣服,只是神情依旧是呆滞的,满眼的迷茫麻木。 龙椿皱眉,对着许耀星问道:“真是她祸着朗霆下的杀手?” 许耀星点头:“嗯,这小娘们儿有点脑子的,我抓朗霆的时候,她跑的那叫一个快,被堵在火车站之后,她又扯着嗓子喊,说是你指使着朗霆去杀人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用的药” “在哪儿抓着的?”龙椿问。 “上海,这两人弄到钱之后就往上海去了” 龙椿“唉”了一声,不舒服的俯下身去看马兰,又同她耳语道。 “你陪他去吧” 说罢,龙椿用藏在袖子里的小薄片儿刀割断了马兰的脖子。 又趁着血水还没喷出的时候,抬脚走进了院落中的小厅堂。 许耀星紧跟在龙椿身后,进门之际,他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小伙计和黄俊铭吩咐道。 “来个人给这一滩拾掇了,你们几个外面候着,我跟大姐姐有话说” 黄俊铭先是犹疑了一瞬,见屋里并没有旁人后,便也放心下来,缓缓点了个头。 第22章 魁(二十二) 屋内,龙椿坐在主位上,又仰头看向门口的许耀星。 “你见我什么事情?” 许耀星笑了一声,转身关上了屋门。 “日本人一入关我就往上海去了,本来想着上海的形势能比北平好点儿,没想到还不如北平呢” 龙椿无奈摇头:“北平也好不了多久了” 许耀星叹气,上前给龙椿奉茶。 “这是实话,北平确实是好不了多久了,咱们这些人,是得想想别的出路了” 龙椿歪了脑袋,很不解:“你今儿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感慨这个事情?还是有了什么出路要跟我商量?” 许耀星闻言只是笑:“大姐姐你家大业大熬得住,我却是不敢再留了,我还是得想办法找出路的,不然真就被困死在北平了” 龙椿挑眉:“你难道还没攒下背井离乡的钱么?” 许耀星无奈唏嘘:“哪里够?现在外头一张火车票都炒到天价了,更不说飞机轮船了,再说了,咱们这些人,谁能甘心空着手走?” 说话间,许耀星就掏烟盒儿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又一连对着龙椿开了八枪。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饶是龙椿机敏过人,却也防不住这样毫无征兆的冷枪。 许耀星第一枪就瞄准了龙椿的脑袋,却又在冥冥中失了准头,打在了龙椿心口。 挨到第二枪时,龙椿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正遭遇什么。 她本能的下滑身子,期间又迅速从后腰抽出刀,而后便一刀砍向了许耀星的小腿。 看的这一幕的许耀星愣了 ,愣到连躲避也忘了。 他知道龙椿这人有点邪门的本事。 可他始终没想到,龙椿的本事居然能邪门到中了枪之后,还能爬起来攻击他? 许耀星的惨叫声几乎是和龙椿同步响起的。 龙椿被许耀星慌乱中的子弹打到了腿,偏她腿上还没有做防护措施。 是以这一下当场就打穿了她的皮肉,故而龙椿才惨叫起来。 许耀星惨叫则是因为,龙椿在刺了他的下三路后,又一把扯倒了他下盘。 她趁势骑在了他身上,抬刀就要往他脖子上捅。 此时此刻,许耀星伤了小腿又受了惊吓,自然要惨叫起来。 龙椿不理他惨叫,只一手捂住自己的大腿止血,一手气势汹汹的去插许耀星的脖子。 七八刀过后,院子里也响起了械斗之声。 龙椿没有分神,她生怕自己补刀不尽,再留了许耀星一口活气,生出变数。 于是她便又抄起刀来动作,直将许耀星的喉咙肉割至翻开后,她才稍觉心安。 片刻过后,龙椿一瘸一拐从许耀星身上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要自己的命。 但她知道,两个没有过节的人,突然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步,肯定是有原因的。 至于这个原因么......龙椿低头看了一眼许耀星,冷冷的哼了一声。 龙椿忍痛推开了小厅堂的门,抬头便见阴沉沉的院落里,只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黄俊铭。 黄俊铭手中提着刀,脚边躺着三四具小伙计的尸体。 龙椿见状冷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许耀星的尸首,啐道。 “背信弃义的东西” 黄俊铭刚经历了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此刻还没太反应过来局面,只对着龙椿问。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龙椿一边收刀,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小院儿外走。 “还能怎么回事?这王八蛋想拿我的命给他换盘缠呢!枉我从前还拿他当个朋友看,简直晦气!” 龙椿脸上虽没有气急败坏,可话语里的失望却已经溢于言表。 北平城中,故人渐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龙椿眼底酿着一片血色,走路愈发急躁起来。 她方才挥刀时太过用力,骤然听见枪响后,又在瞬间内绷紧了身体,此刻竟迟迟放松不下来。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低头看着地上一道道过分浓艳的血迹。 忽而间,黄俊铭伸手按住了龙椿的肩膀。 “阿姐腿伤了?” 龙椿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又道:“不厉害,擦着大腿边过去的,至多掉块肉,不打紧,先回家” 黄俊铭闻言茫然道:“擦伤......会流这么多血吗?” 龙椿昏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预兆。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好端端的说着话。 可下一秒,她就突然两眼翻白的晕了过去。 狂风吹蜡烛似得倒了。 黄俊铭见状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伸手接住龙椿的瞬间,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 韩子毅赶到北平时,是隔日夜里一点。 他同南京的一切人撒了谎,只说自己要回天津一趟,为陆妙然赶制一枚米奇老鼠婚戒。 韩子毅深知自己这个人在什么事上都有限,可唯独在第六感这件事上,他一向都准的离奇。 昨晚那通电话里,虽然龙椿已经极力在掩饰了,可他还是听出了些微妙的端倪。 他没法儿凭空猜测龙椿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但他确信,只要他亲自来见了她,那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 龙椿住进了北平城东的德国医院,在经过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后。 她终于半死不活的出了手术室。 小柳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苍白的龙椿。 她想,龙椿的血是不是已经流干了? 人怎么可以苍白到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呢? 医院里的中国医生站在病房门口,对着小柳儿和黄俊铭说道。 “太危险了,真是太危险了,怀着孕的人怎么还能中了弹?万幸是身上穿了防弹衣,要不然哪里还能挺到医院来?她丈夫呢?父母呢?” 小柳儿怔怔的,对医生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问。 “......什么怀着孕?为什么大出血?我姐姐会不会死?” 医生无奈的一皱眉,觉得这小丫头不济事,便又问道。 第23章 魁(二十三) “你家大人没来吗?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子?你家姐姐腹部胸口肩头都有中弹,但因为穿了防弹衣,所以不是贯穿伤,可不是贯穿伤那也是挨了枪子儿了!怀着孕的人肚子上挨了一枪,可怎么得了?你们快去别的医院里找找血包吧,你姐姐这会儿就等着输血救命呢!” 小柳儿微张着嘴,两眼不自觉的看向躺在病房里的龙椿。 她恍惚的想,阿姐要死了吗? 比之不敢置信的小柳儿,黄俊铭倒是存住了一点理智。 他抬头问道:“怎么找?哪里找?买还是捉人来?” 医生闻言一愣,不明白黄俊铭这句捉人来是什么意思。 然情况紧急,他也不能深究,便只说。 “医院里买,b型血,你们能跑几家医院就跑几家,协和一定要去,他们那里血多” 黄俊铭和小柳儿一道出了医院。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开车去了医院,一个则回柑子府去装金条。 破晓时分,小柳儿拿出来的四十根金条已经全数送出。 可这四十根金条,却也只换回了十二包血浆。 小柳儿同黄俊铭瘫坐在龙椿的病房外。 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医生,用他们听不懂洋文急切交谈。 小柳儿低着头,毛线帽子顶上的毛球也随之耷拉下来。 “......俊铭哥,我能不能替阿姐死了?” 黄俊铭闻言,痛苦的一皱眉。 他本身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此刻小柳儿心里的惶恐和痛楚,他无不感同身受。 他没法儿回答小柳儿的话,只能伸出手来,将小柳儿的手握进掌心。 “阿姐不会死的” 小柳儿仰头,眼中无泪,只是空。 “真的吗?”她问。 黄俊铭避开她的目光, 握紧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嗯,真的” ...... 韩子毅下了火车后,第一时间就给小二楼打去了电话。 只可惜一连三通过去,都是无人接听。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心下预感愈发不好。 随后韩子毅又雇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往柑子府去,可能到了以后,却只见柑子府已经闭了大门。 韩子毅在柑子府外停了片刻,不信邪的上前叩门。 果然,三声门响后,门内传来了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 “找谁?” “找龙老板” “大老板南边去了,家里不待客,请回吧” “我是天津帅府的韩子毅,你们大老板的丈夫,我找她有急事,还请不要搪塞我” 话音落下,朱红色的府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内站着一个雪团儿似得小女孩子,她穿一身蓝棉衣,眼睛黑的出奇。 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番韩子毅,随后又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我好像是见过你,柳姨刚才来家里取过东西,应该是给大老板送去了,我看方向是往城东去了,多的我也不知道,你走吧” 说罢,小女孩不等韩子毅答话,就急匆匆的关了府门,像是生怕叫人看见自己。 韩子毅站在门外,不自觉顺着城东的方向望了一眼。 北平城东有学校,戏园子,还有几间颇有名气的大烟馆,再有就是德国人开的医院了。 ...... 韩子毅赶到医院时,天光已经大亮。 苍白冷酷的水泥医院,阴沉沉的伫立在天幕之下。 小柳儿和黄俊铭仍是几个钟头前的姿势。 他俩动也不动的坐在病房外,既想不起来吃饭,也想不起来喝水,只是坐着。 韩子毅大步流星的进了医院后,开口便用流利的德文同前台的护士小姐相问。 “hallo, hatte ich letzte nacht einen notfallpatienten?(你好,请问昨晚有急诊病人吗?)” 小护士被突如其来的家乡话吓到,不明白一个中国人是怎么把德语讲的这么毫无口音的。 小护士看着韩子毅愣了一瞬,才道:“ja, es gibt eine dame, die stark geblutet hat und jetzt nicht au?er gefahr ist, sind sie ihre familie?(是的,有一位女士经历了大出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你是她的家人吗?)” 韩子毅闻言一怔,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机械的答话道。 “ja, ich bin ihr ehemann(是,我是她丈夫)” 韩子毅精神恍惚的进了龙椿的病房。 来北平这一路上,他想过她会遇到些状况。 但他没想到,她会在怀了他孩子的同时,被人持枪射中腹部,从而大出血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怎会如此呢? 她重伤之时,他在干什么呢?韩子毅这样问自己。 彼时,他好像是在和陆妙然道别。 少女曼妙的身体扑在他怀里,快乐的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 “我一定要米奇老鼠的款式,好不好?” “好” 韩子毅站在龙椿床边,看着那张几乎已经血色全无的脸。 许久后,他木然的抬起头,对着医生问道。 “ist sie au?er gefahr?(她脱离危险了吗?)” 黑发蓝眼大鼻子的医生摇摇头。 “nein, sie braucht noch eine bluttransfusion, aber die blutbank unseres krankenhauses geht zur neige(没有,她还需要输血,但我们医院的血库已经告急了)” “wie sieht es mit der blutgruppe aus?(血型呢?)”韩子毅问。 “blutgruppe b(b型血)” “benutze meine(用我的)” 跟着韩子毅进来的小柳儿和黄俊铭,并不知韩子毅在同医生说些什么,也不敢冒然搭茬。 医生在听到韩子毅说用他的血后,便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血型。 而后就出了病房,吩咐护士准备给韩子毅抽血。 小柳儿见医生走了,便冲着韩子毅问道:“阿姐怎么样?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韩子毅脸上没有表情,眼眸中一片寂静,他轻声问道。 “医生给你们俩测过血型了吗?是什么?” 小柳儿闻言低下头去,不肯叫外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我们俩都是a,刚才俊铭哥从家里带了很多小孩子过来,可是都不能用,只有一个能用的,结果抽了两管之后,大夫就不给抽了” 黄俊铭闻言也低下头,沉默的看向床上的龙椿。 韩子毅看着这两个大孩子,忽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俩的脑袋。 “别害怕,她不会有事的” 韩子毅想,如果此刻龙椿是醒着的,应该就会这样安慰他们吧。 她会摸摸他们的头,跟他们说。 “没关系,阿姐不会有事的” ...... 第24章 魁(二十四) 护士拿着抽血用具进来的时候,韩子毅让小柳儿和黄俊铭去外面等候。 等他俩出去后,韩子毅才对着护士道:“bitte rauchen sie 800 ml, ich habe einen gesunden menschenverstand und wei?, was es bedeutet,ssen sie sich nicht davon abhalten(请抽八百毫升,我有医疗常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劝阻我)” 浅色眼眸的护士看着韩子毅沉默,片刻后,她俏皮的耸耸肩。 “als ehemann...... naturlich!(身为丈夫的话......当然了!)” 韩子毅坐在龙椿床边,脱下外套,又挽起衬衣的袖子,将胳膊递给护士小姐。 须臾后,殷红的血液从刺破的皮肤中溢出,红线似得钻进了透明的塑胶管里。 韩子毅没有去看自己的胳膊,只定定看着龙椿的脸。 她好像是瘦了? 嗯,的确是有一点。 韩子毅看着看着,就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上了龙椿的脸颊。 他庆幸的发现,龙椿的体温不似她的脸色那么吓人。 她是温热的,一直都是。 即便重伤如此,她也还是温热的。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落下眼泪,忽而又狠狠在龙椿脸上掐了一下。 直至在她脸上掐出一个红色的月牙后,他才颤抖着松了手,笑道。 “还不了手了吧?” “醒来就给你还手” “你不要死” “不要” ...... 四月初,北平满街都是柳絮。 小柳儿这两天闹了皮肤病,曾经被烧伤的那块脸皮一见柳絮和春风,就疙疙瘩瘩的直发痒。 她难受的给自己买了个棉纱口罩整日戴着,夜里才摘下来抹药。 这天清晨,她惯例去前门大街买油条豆浆。 谁知刚把装豆浆的暖壶打满,就被一个宿醉的洋人调戏了。 那洋人说不好中国话,只是大着舌头道:“把你脸上!这个!白色的!摘掉!” 小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形单影只后,便依言摘下口罩。 还一手捂着小脸,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洋人从来都喜欢东方女孩的含蓄娇羞。 是以见了小柳儿这一笑后,这畜生当场就起了歪心思。 小柳儿笑着,又主动去牵了洋人的手,顺水推舟的将人带进了一条暗巷里。 一刻钟后,小柳儿从暗巷里走出,身上多了七八块现大洋,和一把崭新的外国手枪。 她神清气爽的回了早点摊子,拎起豆浆暖壶就向着德国医院去了。 她这两天整日待在医院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同那些洋鬼子医生说话。 她生怕自己态度不好,人家就不肯好好给龙椿治病了。 然而小柳儿骨子里,其实是最恨洋人的,甚至比恨日本人还恨。 因为在小柳儿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爹娘亲戚,街坊邻居,就都死在洋人手里了。 小柳儿抱着早点,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洋人真是不长眼,专挑她窝火的时候送上来。 也就是她今天没带刀,只能用枪给他个痛快。 不然......哼。 龙椿是在三月底醒来的。 她醒来那天,韩子毅已经守她守的抠搂了眼睛,削尖了颧骨,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话。 黄俊铭则每天都要回一趟柑子府拿金条,只为前前后后的打点好医生,叫他们务必好好医治龙椿。 小柳儿进了病房后,黄俊铭已经回小二楼睡觉去了。 只有韩子毅守在龙椿床头,时不时的查看她手上的针头。 小柳儿见龙椿还睡着,便轻手轻脚的将早点放下,又小声道:“......阿姐又睡着啦?” 韩子毅微笑着点头,同样小声道。 “嗯,她一睁眼不是饿就是困,你把吃的放下回去睡会儿吧,下午饭的时候再来” 小柳儿趴在床头看了一眼龙椿,见龙椿的气色比昨天更好了一些后,便不自觉的笑起来。 静默之间,小柳儿忽而抬头看向韩子毅。 比之龙椿渐有起色的脸,韩子毅的脸,就有点每况愈下的意思了。 小柳儿咬了一下嘴唇,坦然道:“我以前不大瞧得上你,你知道吧?” 韩子毅不知她打哪儿来了这么一句,却仍是笑着答话,故作不知。 “你有吗?” 小柳儿皱着眉一点头,莫名有些自责。 “有的,唉,我以前老觉得你要占阿姐的便宜,而且你们这些当兵的一向都风评不好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昨天陶医生跟我说,他说你这段时间给阿姐抽了好多血,以后要是调理不好,就要贫血贫一辈子,走走路都要栽倒在地上的” 韩子毅仍是笑:“没关系,我以后少走路就好了” 小柳儿有些不解的歪了脑袋。 “怎么少走路?” “坐汽车,或者坐轮椅,都可以” 小柳儿叹了口气,不太明白韩子毅这人的想法,只觉得他的脑子似乎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哪有人知道自己落下毛病了,一辈子不能走路了,还这么心平气和的? 第25章 魁(二十五) 许久后,小柳儿又道:“总之我以后不会从门缝里看你了,但我也不会太感激你,阿姐是因为你才怀了孕的,又是因为怀了孕才大出血的,所以没有你的话,阿姐根本就不会重伤,来十个许耀星也不能” 韩子毅静静看着小柳儿:“你说的对,的确是我害了她,你也不用感激我” 小柳儿闻言只耸耸肩,不再跟韩子毅闲话。 她这两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便是得空在龙椿床边趴一阵子,也总是睡不深。 这会儿是要回家补个觉了。 小柳儿走后,韩子毅起身去洗漱间拧了个热毛巾,回来就开始给龙椿擦脸,擦手心。 龙椿被他一顿抹擦抹的睁了眼睛。 寂静清晨间,韩子毅背后的窗户里送来一片微凉的阳光,尽数都落在他肩头耳后。 龙椿怔怔的望着男人,像是在望着一个虚幻的残影。 “真的是你?” 韩子毅不看她,只低着头给她擦手,擦着擦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我是谁?” 龙椿舔舔自己湿润的嘴唇,不明白自己明明嘴里拔干,嘴唇却为何这么湿润。 韩子毅擦完了龙椿的手后,便抬起头看她。 “口干?” 龙椿点头后,韩子毅便起身去提小柳儿送来的豆浆暖壶。 青花瓷的小碗小勺摆在小铁皮桌子上。 韩子毅抬高暖壶,黄豆现磨的浓郁豆浆,便绸缎似得落进碗里。 韩子毅端过豆浆喂了龙椿两口,又想起来这豆浆里没有加糖。 “要糖不要?”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很乖的点了个头。 “有就要” 韩子毅看着她乌黑的瞳孔,苍白的小脸,只觉得心头温热。 龙椿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伤的太重了。 往日那个跋扈又凶悍的大姐姐,此刻竟变成了一只听话又腼腆的病猫咪。 韩子毅又起身,想去假充餐台的铁皮桌子上拿白糖。 却不想刚一站起来,他就手软脚软的摔了豆浆碗,整个人绵软无力的跌在了病床上。 “当啷”一声过后,豆浆碗四分五裂的摔碎在木地板上。 龙椿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韩子毅。 却无奈她如今也不似往常有力,这一拉仍是徒劳。 两人重重的撞在一起,韩子毅的脑袋砸在了龙椿的小腹上。 这一下过后,韩子毅便虚的两眼发黑,龙椿则腹痛的呻吟出声。 最后解救了两人的,乃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进来后,先是将两人拉开,而后又给韩子毅吃了一种补血的麻色药片。 最后又掀开被子看了看龙椿的下身,确认没有出血后。 小护士便暧昧的眨了眨眼,对韩子毅说道。 “keine sorge, noch nicht(别着急哦,现在还不行)” 韩子毅匪夷所思的看向护士,见她说的一脸调侃,也只得无奈一笑,不作解释。 “ich hab es(我知道)” 护士走后,龙椿伸手摸了摸韩子毅的膝盖。 “你怎么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南京有人欺负你吗?” 韩子毅苦笑:“我都来了一个月了,期间你也醒了好几次,我都在跟前,怎么还问这个话?” 龙椿眨眨眼,乌浓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依稀看到你了,但又觉得不应该,以为是做梦呢......” 韩子毅听的心软。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龙椿身后的枕头上,轻轻嗅闻着龙椿身上的热气。 “你胆子真的大,这么大的事情,通了电话也不吭声,倘或我没多心,你今天怎么样呢?”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的头顶,发觉男人的头发长了。 以前总是修剪整齐的后脑勺,此刻也已经有了长度。 黑黑的发茬儿又厚又密,像某种油亮的马鬃。 龙椿没有接韩子毅的话茬,反倒低头去闻他的头发,又实事求是的讲了一句。 “你头发油了,臭臭的” 韩子毅闻言立马抬了头,龙椿看着他大惊失色的脸,也跟着慌张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咋了?”龙椿问。 韩子毅先是一言不发,之后居然脸红起来,左顾右盼的坐不住,像是想给自己找个帽子戴。 “我一个月没出医院,一天给你擦四五回身子,就没顾上自己......” 龙椿先是呆了一呆,见他真的为此害臊后,又不自觉的笑开。 她艰难的坐直身子,几乎强迫着把韩子毅抱进了怀里,轻声道。 “我就是那么一说,又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韩子毅挣扎一下:“你别抱我了,我一会儿出去刮个脸洗洗澡,你......” “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你再去,我从南京走了之后,就一直很想你,回北平的火车上我睡着了,还梦见你了” 韩子毅眼眶一热:“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来柑子府找我,带了那个桃酥一样的饼干,我坐在凉亭里吃,说糖放少了,你说不可能,你放了快半斤砂糖,再放就发苦了” 韩子毅笑起来:“糖放多了确实要发苦的” 说话间,龙椿轻轻捧起韩子毅的脸,两人脸贴着脸的对视,便不自觉的吻在一起。 一吻过后,龙椿低下头。 “我们现在不好有孩子的,我不告诉你,就是想着自己处理了,免得来去麻烦” 韩子毅亦低下头,同龙椿脑袋抵着脑袋的说话。 “是免得来去麻烦,还是怕我说出要留下这个孩子的话,你就要心乱?” 龙椿微微躲闪了目光:“都有” 韩子毅叹气摇头:“我不可惜这个孩子,只要你平安,旁的都不相干” 龙椿抬眼:“你这么想?” 韩子毅笑:“眼下这个世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亡国奴,你我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要拖着个孩子满世界躲轰炸么?你又是怎么想?” 龙椿怔怔的:“我和你一样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了这个孩子几天,我居然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韩子毅忍住难过,轻声问。 龙椿虚着目光,回想在自己不能睁眼的那几天里,于梦中见过的一个小孩。 “女孩儿,短头发,眼睛很大的,生下来也不哭,忧忧郁郁的待在襁褓里,时不时看我一眼,很像我,又有点像你” 第26章 魁(二十六) 韩子毅闻言便将龙椿拥进了怀里。 “我不好,等以后安稳了,我领养个丫头,咱们好好把她养大,做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龙椿愣了一瞬,很快抓住了这话的重点。 “我再不能生育了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却凭空掉出两颗眼泪。 他低着头,躲开龙椿的目光,嘴里也不回答是与否,只一味的抱歉。 “对不起” 龙椿对这件事的反应,倒不似韩子毅这样失落。 她只短暂的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释然般笑道。 “唉,也没说的,该我这样” 韩子毅抬头,眼底满是血丝:“什么话?” 龙椿无奈的红了眼。 “我真的杀了不少人” 韩子毅伸手捏住龙椿的脸,用大拇指封住她无甚血色的唇。 “我老子为跟人斗气,动不动开战,一场仗下来少说死两三千人,他都能儿孙满堂,你凭什么不能?” 龙椿张嘴咬了一口韩子毅的手,不叫他按着自己的嘴。 “你就别咒我了,他老人家就是死在你这个儿孙手里的,我要真生你这么个不孝子出来,肯定是当场掐死,不留后患的” 话至此处,两人突然就笑起来。 龙椿仰头歪倒在大枕头上,韩子毅则坐回床边,不动声色的伸手抹去了腮边的泪。 须臾后,韩子毅又再起身,他先是收拾了地上的瓷碗,又端来了一碗新的豆浆。 再将油条在豆浆里泡软了后,便开始给龙椿喂饭。 龙椿吃饭一向很乖,一口接一口,一点儿不磨叽。 一碗喂完后,不等韩子毅问话,龙椿就道:“再一碗,再吃一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 韩子毅笑,照她说的又端了来。 一顿早点过后,窗外阳光已近灿烂。 韩子毅给龙椿擦了嘴,龙椿则看着阳光下韩子毅的脸,突如其来的问道。 “你的脸这样了,那个陆委员的女儿,也还是喜欢你吗?” 韩子毅搁下碗筷,挑眉看向龙椿。 “你吃醋,是不是?” 龙椿不想隐瞒,此刻的她病的虚弱,心智也不如平时坚强。 她有点懵懂的陷落在大枕头里,对着窗外的阳光的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韩子毅看着她沐浴在阳光的半张脸,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我出去洗澡刮脸,你吃什么,我回来给你买” “糖糕,饼干,你能不能再跑一趟观音寺?我想吃稻香村的枣泥麻饼,还有酥糖” 说着说着,龙椿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又体恤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脸色特别不好,算了,你还是别跑那么远了,就糖糕好了,剩下的我使唤俊铭去” 韩子毅走近病床,俯身在龙椿额上吻了一下。 “以后买零嘴的事情,不要使唤别人去” “为什么?你还吃这个醋的?” 韩子毅一压眉头,笑的有点轻佻:“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龙椿闻言也笑了两声,没回话。 韩子毅出了医院后,龙椿先是歪着脑袋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见给她换药的护士进来了,便问。 “护士小姐,你懂不懂中国话?” 小护士一笑:“懂啊!我都来中国好几年啦!” 龙椿亦笑:“你刚才给我床边那个男人,吃的是什么药?他怎么会突然栽倒?” 小护士仍是笑,心里却只叹那位懂德语的先生实在是料事如神,居然算准了他太太会问自己。 “就是维生素啊,和你们中国人的补药一样” 龙椿眯眼:“他补什么?” “他为了照顾你熬了很多个晚上,就要吃补充精力的药,维生素c,你明不明白?” 龙椿一知半解,仍问:“他要不要紧的?刚才他都站不稳了,看着不像是只缺觉” 小护士一边掐从挂杆上落下来的塑料输液管儿,一边笑眯眯的道。 “就是缺觉,不严重的,好好睡觉就好了” 护士小姐走后,龙椿原本还想再找个医生来问问。 却无奈她实在是虚的厉害,再加上吃饱了犯困,还没等来医生,就眼皮打架的睡着了。 ...... 韩子毅很久没来北平,出了医院后,便随手找了个理发厅理发。 进去前他又买了一份报纸给自己提神,深怕自己剪着剪着会睡着。 理发厅里的理发师是个青年女子。 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一身红呢子料的两件套,瓷白色高跟鞋。 这一身衣裳,竟把红白喜事都周全了。 韩子毅坐下后,她便热情的问:“先生理个什么发型?” 韩子毅头也不抬,只盯着报纸上的南京政府板块细看。 他对时髦发型,摩登衣裳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追求。 军校多年,只让他晓得了一种发型,学会了一种穿戴。 “平头,鬓角剃青” 理发师闻言“啧啧”起来。 “先生,你气色不好,脸上还带了伤疤,再理个这样的发型,岂不成了劳改犯?” 这话忒不中听,韩子毅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了一眼理发师。 见她笑的那样春风满面后,便也不好出言训斥。 他复又低下眉头:“你随便弄,弄短些”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抬头看向了镜子。 不夸张的说,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油头粉面过。 他从未梳过三七分的小分头,也从未在头发上抹过生发油,更没有把脸上刮的这么纤毫不现过。 镜子里的自己太过白净,倘或不是左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此刻简直可以去戏台子上扮小生了! 韩子毅眯着眼细看自己,最后不自觉的骂道:“你他妈还给我修眉毛了?” 理发师被这句粗口吓到,随即拿着剪刀走开几步。 “先生你可真是粗俗,现下男子修眉是最流行的,我还给你刮了脸修了鬓角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比你刚进来的时候精神么?” 韩子毅回头瞪了一眼理发师,心里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叫嚣,但还是忍不住的讨厌。 第27章 魁(二十七) 到了结账的时候,时髦的理发师两手一摊。 只道:“先生,我给您招呼可都是看家本事,能给您来的都来了一遍,我收您一个大洋,您不吃亏的!” 韩子毅磨着后槽牙,只叹好在这理发师是个女人。 但凡她是个男的,他今天就做不了斯文人了。 韩子毅甩下大洋离去,刚一出理发店的门,就被北风吹的缩了脖子。 没办法,后脑勺上的头发剃的太干净了。 风打着卷儿的往头皮里钻,怎么能不冷呢? 再加上他现在这个虚透了身体......唉,真是未老先衰操不完的心。 韩子毅一手摸着后脑勺,一手揣在兜里,没由来的有些讨厌自己。 他长这么大,多数时候是生活在天津,对于龙椿生活的北平,他一向知之甚少。 而今他冷眼瞧着北平的街道,竟莫名从中瞧出了一点古朴陈旧的意味。 天津卫的街道没有这份味道,天津多的是白楼公馆,西洋痕迹。 只有少数几条老街道上,才能依稀看见一点“旧中国”。 韩子毅受着冷风边走边看,一路望着街边的小摊贩们。 这些小摊贩们各自把手通在袖子里,一边扎堆儿聊闲天,一边摇着脑袋叹长气。 韩子毅这头一走过去,便能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听说日本人都打到河北了,离咱这儿跑两步都能到,也不知道北平什么时候遭灾,我看那些当兵的也不济事” “嗐,甭说当兵的了,咱北平几个顶天了的大户,现在还不是跑的跑躲的躲?这世道,谁还指望谁啊?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就是个死了” 韩子毅走着,听着,心里却在想着,明明已经四月初了,北平的风怎么还这么磨脸? 晚些时候,韩子毅提着一大包糖糕进了成衣铺子。 他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蓝色的短风衣,又买了一件牛津布的白衬衣,再一条西裤并一双黑皮鞋。 买完后,韩子毅又对着掌柜问。 “您这儿给浆衣裳吗?浆的话我现在把衣裳换下来,明儿来取” 戴着鼹鼠圆眼镜儿的老掌柜点点头。 “浆的浆的,现在都没什么人把衣裳送出来洗了,难得碰上您,我夜里吃饭也添个肉菜” 韩子毅闻言喉头一哽,他低下头定了定神,又道:“有没有小男孩儿穿的衣裳?我太太个儿高,穿女装袖子短,但跟我穿一样的又太大了” 老板一推眼镜:“有,我刚给我小儿子做了两件新衣裳,正是小男孩子穿的,尊夫人什么身量?” 韩子毅抬手对着自己肩头比了一下。 “她站着到我这里,瘦高个儿,腰细腿长” “前胸后腚呢?” 韩子毅愣了一瞬,莫名脸红起来。 “就......和一般女孩儿一样吧” 老掌柜被韩子毅的脸红逗笑。 “真是给夫人买吗?怎么连这个尺寸都不知道?” 韩子毅有点难堪:“知道,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拿手比划的话,又实在亵渎了她。 老板一边蹲下身子在柜台下拿衣裳,一边又问。 “尊夫人贴身穿的衣裳有没有?我老婆年下去了一趟广州,调来好多外国样式的女士内衣,时髦极了,您要不看看?再给夫人带上一件儿?” 韩子毅一愣,立刻想起了龙椿这两天穿的都是医院里的卫生裤头。 那卫生裤头他洗的时候就硬邦邦的,更别提龙椿穿的时候了。 “要,有多少?” “啊?您要多少啊?” “有多少要多少” ...... 韩子毅回医院的时候,龙椿已经眯觉眯醒了。 期间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来看了她一回,给她带了数不清的点心和七八筒碧螺春茶叶。 龙椿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担心柏雨山那边送来新消息,索性就将两人打发出去干活。 末了,她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我进医院这个事情不要跟你柏哥说,也不要叫小孟儿知道,雨山心思重,知道了就要自乱阵脚,小孟儿要是晓得了这个事情,八成要折腾光了许耀星一家老小才算完,这也没有意思,听到了没有?” 小柳儿惊讶:“阿姐难道不报仇?那许耀星从前就是给咱们当奴才都不够瞧的,年年家里大请客的时候都没少了他的油水,眼下他这样趁人之危,阿姐还要饶了他?” 龙椿叹着气,捏着小柳儿的手玩了一会儿。 “要是平时,阿姐肯定让他老婆孩子和他一道并了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老婆孩子没了他,只怕也活不长了,未必就等得到咱们出手” 小柳儿和黄俊铭闻言,俱是一阵沉默。 小柳儿走之前,又将脑袋顶在龙椿怀里蹭了两蹭。 直到把个毛线帽子蹭的火花带闪电了才作罢。 黄俊铭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懵懵懂懂的,像是还没从龙椿重伤的事情里缓过来。 龙椿睨了他一眼,这厢抱完了小柳儿后,便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黄俊铭被拉的趴下,蓦然就靠近了龙椿心口,还嗅闻到了龙椿身上的温热气息。 小伙子哪里经过这个,一下子就脸红着想躲开。 龙椿不叫他躲,只是轻抚他脑袋后的头发。 “吓坏了吧?” 黄俊铭本来还在害臊,可一听到这句话,竟立刻就绷不住了。 他想说自己没有吓坏,却无奈刚一张嘴,就是一声委屈的呜咽,小狗似得。 龙椿一手抱着黄俊铭,一手搂着小柳儿,一边给黄俊铭顺毛,一边拍了拍小柳儿的屁股。 “不害怕,天塌了阿姐都死不了,但凡阿姐命不硬,早他妈十年就死了,都别后怕,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恍惚间,小柳儿和黄俊铭齐齐破涕为笑,只问:“真的吗?” 龙椿亦笑:“阿姐什么时候撂过谎?” 黄俊铭和小柳儿走后,龙椿就打开了点心包。 挑挑拣拣一番后,就拿起一根油酥大麻花开啃。 她这头儿正吃的嘎嘣脆,韩子毅便一身新鲜,面白皮净的走了进来。 韩子毅进门后,先是看到了龙椿手里的一大包点心。 他呆了一瞬,不自觉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点心,想着自己回来迟了。 龙椿在看到韩子毅油亮的小分头,和眉清目秀的刀疤脸后,也十分新奇的眨了眨眼。 两人双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盯着一个。 韩子毅落座在龙椿床边的木凳子上,有些不自在的问:“你看什么呢?” 龙椿舔了舔嘴角的麻花渣子。 忽而就跟个地痞流氓似得,拿油手摸上了韩子毅的脸,一边搓揉一边道。 “真好看啊你,要没这些刀疤,看着就像个读书人家的小少爷了,不对,大少爷,小少爷没你这么高的个儿,哈哈哈,脸皮还滑溜溜的” 韩子毅被她搓揉的害臊,无奈的笑着一撇头,就地在龙椿手上咬了一口。 “臭流氓,迟早给你抓起来” 第28章 魁(二十八) 龙椿闻言笑的愈发灿烂,又去摸他抹了生发油的头发。 “这什么?怎么亮晶晶的?你洗头了没有?” 韩子毅顶着脑袋给她摸,又从点心兜子里拿出枣泥麻饼。 “洗了,就是那剃头的不会弄,瞎折腾,你别吃麻花了,吃这个麻饼,我雇车回来的,还热着呢” 龙椿眼眸一亮,瞬间就丢开麻花接了麻饼,大口啃了起来。 一时间,甜香的枣泥儿混着麻饼的麦香,一下就冲进了龙椿的嘴里。 龙椿幸福的弯了眼睛,她两手举着麻饼,吃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像个饿急了的仓鼠。 韩子毅坐在床边,伸手去捏她嘴边的点心渣子搁进自己嘴里,又问:“你都不问我吃不吃的?” 龙椿嘴里含糊的:“你次不次?” 韩子毅也弯着眼睛笑:“次” 龙椿闻言一扭头:“等剩儿吧,哈哈哈” 韩子毅拿她无法,笑着在她耳垂上揪了一下。 “小孩样儿” 夜里八九点钟,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上。 韩子毅见龙椿吃的快,便起身去泡了热茶,端在手里。 等她快要噎住的时候,就赶紧喂给她一口顺顺,别真叫她噎住。 半个小时后,龙椿吃了四块麻饼,一个大麻花,两块酥糖,及大半筒外国饼干。 最后要不是韩子毅拦住,她大约是能将那一筒饼干都吃完的。 韩子毅不解:“你怎么吃起这些东西就没够?不撑么?” 龙椿嗦了一下甜丝丝的手指头,无所谓道:“零嘴又不顶饱” 韩子毅看她一眼:“这里面不是糖就是油,比你吃馒头米面还厉害,怎么不顶饱?” 龙椿一眨眼:“你怕我胖?” 韩子毅无奈,将手中茶杯送进龙椿手里,又伸手掐她脸,似是怨她不讲良心。 “我怕你不消化!” 龙椿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又笑。 “不会,我出去干一趟活儿立马就饿了,有时候都等不到完活儿,就饿的抓心挠肝的” 韩子毅一时没明白这话,于是一边给她拢被子一边问。 “什么活儿?” 龙椿更乐了:“你说什么活儿?” “......” 及至这一顿点心吃完,时间便来到了夜里十点。 韩子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病房上了个厕所后,便推着一台大轮椅进来了。 龙椿本来还乖乖坐在床上看报,可一见这轮椅,她立马就坐不住了。 自打她醒过来,就已经缠缠绵绵的在病房里躺了五六天了,早就憋的心慌。 往日她在柑子府的时候就不爱赖床,起床就要先去园子里溜达一圈儿,再往前头去吃早点。 如今躺了这五六天,她也实在是到了极限了。 龙椿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你推这个来干什么?”她问。 韩子毅将轮椅停在床边,又伸手将穿着病号服的龙椿从被窝里抱出来,搁在了轮椅上,自己则坐到了床上。 “我刚问陶大夫了,他说你不能出院” 龙椿正兴奋的摸着轮椅,一听这话又蔫了。 “那你推这个来干什么?逗我玩儿么?” 韩子毅笑:“没有,他说你不能出院,但出去洗个澡是可以的,清华池好不好?” 龙椿闻言,当场感动的一拍韩子毅肩头。 “我算知道你那个上峰为什么要把闺女嫁你了!” 韩子毅不悦的皱眉,却仍未让她的话掉在地上。 “为什么?” “你是真的会来事儿!” 韩子毅哼笑,不冷不热的看着龙椿,有点恨她的没心没肺。 “你亲我一下” “怎么了又?” “窝火,快点,亲两下” 龙椿乐呵呵的,捧着韩子毅的脸就亲了两下,然后就图穷匕见的使唤起了人。 “我没劲儿,你给推推,咱们洗澡去!” 韩子毅叹着气轻笑,把从成衣店里买来的一件棉大衣盖在了龙椿下半身。 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盖在了龙椿全身,只给她露出一个脑袋来喘气。 龙椿一愣,不自在的蛄蛹了一下被包成茧的身子。 “四月天儿有这么冷吗?你推我洗澡去还是推我火化去?” 韩子毅被逗笑,又回过身去收拾龙椿洗完澡要穿的新衣服。 “一会儿出去你就知道冷不冷了,你别跟我贫了,我真跟你上不来火” ...... 清华池作为北平最豪华的澡堂子,内里设下了六个大水池,并二十八个小水池。 这二十八个小水池个个都藏在私密的小包间里,因着要价不菲,多是供达官贵人使用。 韩子毅将龙椿推到澡堂子后,便将她搁到柜台下坐着。 自行和柜上的伙计交涉起来,预备租一个包间使用。 可那小伙计忒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他见韩子毅是个生脸,便推说包间都定出去了。 龙椿矮墩墩的坐在柜台下,原本也没在意,可一听那小伙计说道。 “诶哟,真不是钱的事儿,咱家包间儿本来就紧俏,个把月前就定出去了,您说我是得罪您还是得罪老主顾呀?我看您就别为难我了!” 龙椿闻言就黑了脸,她挣扎着从厚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而后又撑着柜台冒出了头。 “你怕得罪哪个老主顾?说出来我听听?” 第29章 魁(二十九) 小伙计这厢一见龙椿,脸上的嚣张气焰当场就没了,他瞪圆了眼珠子说道。 “哟!大姐姐!您?您不是南边儿去了吗?!” 龙椿哼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还知道我南边儿去了?滚进去告诉马宏昌,他这个店要是还想开,就让他自己滚过来给我修脚!” 小伙计闻言吓了个底儿掉,好在他素日油滑惯了,嘴里一点儿顿挫也没有,立马就求起了饶。 “好好好,大姐姐您别生气,我今儿真是瞎了狗眼拦了您的驾,您快里边儿请吧,还是水云涧好不好?今儿不给您划账,全当我请您了,我刚那点儿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龙椿仍是冷哼,看也懒得看小伙计,只对着韩子毅说。 “走!” 韩子毅被她轻狂的神态逗笑,揶揄道:“好威风啊大姐姐” 龙椿眯着眼,不屑的一歪头。 “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小腿子,从前我刚挣了点儿钱,二十出头那会儿,就想着进来这里洗澡,结果被那迎门的小伙计好一顿排场,后来我直接带人把丫店砸了,来来回回砸了四五趟,才算是立住了规矩” 韩子毅闻言挑眉,心下不解的想。 龙椿平时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带着调笑的,少有像现在这么愤懑的时候。 字里行间竟连京腔都带出来了。 韩子毅顿了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问道:“怎么有钱还不叫进?” “这地方从前就不让女人进,我不知道这个事情,抬脚就往里走了,结果迎门的小伙计就笑我,说姑娘你进去干嘛呀?是陪老爷们儿洗澡啊?还是看小伙子搓鸟啊?” 韩子毅闻言一阵恶心:“脏心烂肺” 龙椿重重一点头:“可不是么!后来我回了家越想越气,就连夜带着雨山把这儿给围了,你知道我们这行轻易是不露脸的,可我总觉得这事儿偷摸杀了掌柜的也不顶用,索性就往大了闹,全当给我壮壮名声了” 说话间,名叫水云涧的包厢已经到了。 龙椿没有着急起身,只举起两只手等着韩子毅来抱。 韩子毅倒也乖觉,他微微俯下身让龙椿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接着就连人带被子的囫囵将人抱了起来。 期间韩子毅不可避免的有些乏力,可他还是咬着牙根撑住,强行把人抱进包间里去了。 站在门外接应的小服务生利索的收了轮椅。 随后又叫人送来了七八块栀子油香皂和棉纱搓澡巾,以及两大两小两套毛巾。 名叫水云涧的包间是一个大套间。 外间里除却一张西洋式的雕花大床外,还有一套两凳一桌的雪茄桌子,并一张宽敞软乎的软包皮沙发。 等绕过外间扭开一道小门,里面的便是内间了。 内间的陈设比之外间简单许多,只并列着两张贵妃沙发,和一台挂毛巾的楠木架子。 除此之外,再没旁的。 内间里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正中的汉白玉浴池。 这浴池两米宽一米长,蓄水近一米七。 便是龙椿这样的个头儿,进去也只能堪堪露出半张脸来。 韩子毅将龙椿放在外间的皮沙发上后,就预备起身去锁门。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个胖墩墩油乎乎的中年男子,就急吼吼的从外面挤了进来。 这人满脸堆笑的,一双眯眯眼儿硬生生笑成了两条脚缝。 “诶哟我的好姐姐,您年下没过来洗尘,我还当您上南边儿躲冷去了呢!这都没给您送个帖子拜年,嗐,想想也真是对不住您以往的照顾” 龙椿坐在沙发上,听了这番腻歪话也不诧异。 只慢条斯理的将自己从被窝里剥离出来,后又一边剥一边笑道。 “你要给我拜年?” 马宏昌颇市侩的一笑:“不年年都跟您拜年么?” “今年以为我去南边儿了,就没来拜?” “可不是么!” “那你现在拜,我家弟弟妹妹年下都要给我磕头领年钱,你现在磕,我今儿也带了钱来,想来也够给你包红包了,来,拜!” 韩子毅站在一边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又看着龙椿促狭作怪调理人的神情。 大约也就猜出了眼前这个胖老板,就是这清华池的大掌柜了。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两步,坐在了龙椿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又满眼戏谑的看着这位掌柜的,心里也很好奇,这掌柜到底会不会给龙椿磕头。 马宏昌今儿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褂子,上头还绣了万福万寿的吉祥纹样,看着很有些气派。 可饶是他有气派,遇上龙椿这个级别的杀手流氓,大约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又遑论他这个生意人? 马宏昌脸上笑意不变,居然真的很能为小命折腰的弯了膝盖。 只不过他的膝盖刚弯了一半,龙椿就打着哈欠挥了挥手。 “得了得了,你这岁数拜我也折寿,我今儿不高兴全是因为内站柜的小伙计,你一会儿下去要给他一顿嘴巴吃,不然我过不去” 马宏昌闻言松了口气,只叹龙椿这女土匪还没坏到绝处。 尚且还晓得被老人家拜要折寿,也算是人性尚存了。 他谄媚一笑,又从雪茄桌上拿来了一支雪茄递给龙椿。 “一定的一定的,他今儿要能躲了这一顿打,您只管来找我,您尝尝这个雪茄,我捎带手给您把脚修了吧?” 龙椿接过马宏昌手里的雪茄,先是送到鼻子下闻了闻。 后又眨巴着眼睛把雪茄递给韩子毅,爽快道:“给你”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 心下隐约觉得龙椿很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是以才递给了自己。 他笑,不动声色的接下,还颇乖的接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龙椿嘿嘿起来,嘴角翘着,又回头对着马宏昌说道:“你修吧,我脚上的毛病只有你知道,年前家里孩子带我去虎坊桥,那儿的伙计还不给我修,说他不敢看女人的脚” 说话间,马宏昌起身去拿门外的修脚箱子,期间还顺着龙椿唾了一句。 “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现留洋回来的小姐们都时兴穿那种光脚面的高跟凉鞋,倘或他们给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还能急头白脸娶了人家吗?真是剪了辫子坏了脑子!” 第30章 魁(三十) 龙椿哈哈一笑:“你这儿从前也不叫女人进的,现在还说人家吗?” 马宏昌提着修脚箱子,又拉了个小南瓜皮凳坐在龙椿对面,一边闲话一边给龙椿脱了鞋。 “从前老觉着大清还没完,还合计着女人家不裹脚就嫁不出去,可现在什么时代了?满大街的洋汽车上都坐着穿旗袍的小姐,我再不学乖,只怕日后就没我马某人这一口饭了!” “哈,就是这话”龙椿伸着脚答道。 龙椿的脚很干净,全赖韩子毅这几天一睁眼就给她擦洗全身。 韩子毅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龙椿和马宏昌的对话。 包厢内间的水气氤氤氲氲的蔓延出来,笼罩在了原本清朗的外间。 恍惚间,韩子毅觉得这位掌柜挺是个人物。 这人看的清形势又能屈能伸,怪不得能把一间澡堂子开的平津闻名,客似云来。 韩子毅低头从雪茄桌上够来了一只雪茄刀,后又对准雪茄头卡切下去。 龙椿这头儿修着脚,脑袋倒还灵动。 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手中的雪茄,像是想看他要怎么消受这个玩意儿。 韩子毅看她好奇的可爱,便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她脸蛋上的肉,很是坏心的揪了一下。 龙椿被揪了也不恼,仍是盯着那被切开的雪茄头看。 她见雪茄里面装着烟丝一类的东西后,便后知后觉想:这玩意儿应该是叶子烟一类的东西,烧着抽的那种。 马宏昌一边给龙椿修着脚上的死皮,一边斜睨着两人动静。 见龙椿和这面生的男人亲昵不已后,他才对着韩子毅拿出了笑脸。 “大姐姐,这位先生是?” 龙椿听他问话便回过头来,坦然道:“他是我丈夫,天津人,韩润海家老三” 马宏昌一怔,惊讶的看向韩子毅。 “韩老帅的儿子?那就是少帅了啊?” 韩子毅笑着看向马宏昌,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在惊讶什么。 这掌柜应该是见过他大哥的。 毕竟他大哥在世时,就时常会来北平玩乐。 而论及玩乐,又自然是吃喝嫖赌泡大澡。 如此这般,清华池的掌柜见过他家大哥,便也寻常了。 韩子毅心下了然,笑着烧燃了雪茄又吸了一口。 “掌柜客气了,要说少帅,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大哥,我是受不起的” 马宏昌眼珠一转,也笑开了,他知道天津帅府里的那些官司。 老帅死了,长子死了,偏一个老三还活着,现如今这老三又跟龙椿勾搭成奸。 这样的事情么,那就是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口子干了什么好事。 马宏昌聪明的没有再和韩子毅攀谈下去,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就把注意力转回了龙椿的脚上。 “您现在脚上好多了,头回来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下地干活儿的男人脚,那血泡茧厚的跟鞋底子似得” 龙椿“嗯”了一声,也俯身去看自己的脚,又中肯评价道。 “是你手艺好,以前我走多了路老觉得腿酸,脚上没知觉,现在好多了” 马宏昌笑:“哈哈,这我不虚让的,我这清华池可就靠着我这修脚手艺撑着呢” 韩子毅闻言也低头去看了看龙椿的脚。 只见那脚上白白净净,既没有疮疤也没有血泡。 就连脚指甲也被掌柜的修成了短而可爱的豌豆形状。 他起身看向龙椿,只问:“怎么会有血泡茧?” 龙椿眨眨眼,颇无所谓道:“以前没有鞋穿,大冬天泥地里走,小砂子儿都踩进肉里去了,磨出来好些血泡,可疼可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话后,竟是拿着雪茄呆愣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他又问:“你爹娘呢?不给你买鞋么?” 龙椿回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又若无其事的扭回了头:“走的早,没管我” 半个钟头后,马宏昌的脚修完了。 其后他又就着龙椿身上穿的蓝白条病号服,嘘寒问暖的关心了龙椿两句。 期间又问龙椿是坐了什么病。 龙椿笑眯眯的:“我割痔疮去了,割完又拉血,就住院了” 话音落下后,韩子毅憋着笑没出声。 他这厢倒是习惯了龙椿生冷不忌的说话方式,可马宏昌却听了个一脸的尴尬。 他一边提起自己修脚的小箱子,一边对着龙椿道。 “您好好养着,这不是小毛病,一定要保养着” 龙椿闻言亮着眼睛一挑眉:“嚯?您有心得?” 马宏昌无奈一叹,赶忙往包间外去了,临走还撂下一句。 “嗐!别问了就!” 包间门关上后,龙椿哈哈哈的乐了几声。 而后便赶忙回头去抢韩子毅手里的雪茄,憋不住的问。 “这个究竟是什么?” 韩子毅将雪茄举到龙椿嘴边:“抽一口,别往肺里吸,虚着抽,把烟气顶进鼻子里去,慢慢品” 龙椿就着韩子毅的手,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又依言将这一大口烟回进了鼻子里。 片刻后,龙椿拧着眉头将这口烟喷出来,又两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头儿,难耐道。 “疼” 韩子毅上手捏住龙椿后颈,一边摩挲一边道。 “头一回都有点儿疼,抽多了就觉出香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家里没备下?” 龙椿难受的抽了抽鼻子。 “没有,柑子府只有大烟膏红丸和吗啡,再就是纸烟,雨山家里有这个,但他平时不抽,我也就没过问,这东西很厉害么?” 韩子毅摇头:“没有大烟膏和红丸厉害,更比不上吗啡,只比纸烟强一点,并不成瘾的,你家里怎么还有这些东西?” 龙椿一边给自己揉着鼻子,一边答话道:“什么东西?大烟还是吗啡?” “都有,你还用这些吗?” 龙椿一笑,伸手在韩子毅大腿上扶了一把,又有些腿软的光着脚站起了身。 第31章 魁(三十一) “我不用,以前我身边有个丫头叫杨梅,你头回来家里的时候就是她给你端的水饭” 韩子毅垂眼想了想:“那个脸上有玫瑰疮的丫头?” “对,后来她害疮害的太厉害,疼的睡不着,我就给她喷烟打吗啡,不叫她受罪” “......这样” 龙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先着手脱了自己外头的病号服,露出里面穿的纯白吊带衫来,又道。 “怎么了?你要这些吗?你要就去家里拿,我那儿的烟膏特别纯,光闻都头晕” 话至此处,韩子毅仿佛被戳了什么逆鳞似得。 他将雪茄丢开,一把将龙椿逮进怀里箍着。 龙椿愣住,低头去看韩子毅的眼睛。 “怎么了?” 韩子毅定定看着龙椿:“我不用,你也不许用” 龙椿乐了:“我本来就没用么,这个把月我连烟也没抽,你也瞧见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看着龙椿锁骨处那一片雪白的皮肉。 他难耐的自己的额头贴上她胸口的皮肤。 “我瞧不见的时候,也不要用” 龙椿本就对这些东西没瘾,自然是点点头答应。 可当她听到韩子毅的叹息后,却又不自觉的问道。 “你母亲吃烟的?” 韩子毅整个人依偎在龙椿胸口,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吃完烟打你?” 韩子毅笑起来,仍旧是闷闷的。 “她吃完烟都站不住了,怎么打我?” “那你怎么这么讨厌大烟?” 韩子毅闻言抬起头,他自己此刻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索性就将龙椿按下去,让她骑坐在自己大腿上。 两人面面相觑,离的有些过分近。 韩子毅看着龙椿,只道:“这东西消磨人的精神,就像你一样” 龙椿被韩子毅搂的发热,莫名就有些面红。 “怎么和我一样?” “你也消磨我的精神” “哦?” 韩子毅笑着,带着刀疤的半张脸流出邪气。 他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唇贴住龙椿的嘴唇。 明明是亲吻的姿态,却又没有要深入的意思,只是贴着她的唇呢喃。 “我带你走,好不好?” 龙椿被男人沙哑的声音招惹,几乎要融化下来,她的身体从来不惯和人亲近。 而今乍然如此,她虽享受,却仍想逃。 万幸韩子毅抓她的十分紧,而她也足够虚弱,虚弱到完全没有力气挣脱。 龙椿无奈的低下头,躲开他的嘴唇。 “......我不要跑” 韩子毅叹气,又将脑袋靠在龙椿肩窝:“我比不上你的北平,是不是?” 龙椿垂着眼不答话,许久后又锋利了目光。 “我都想要,我也有本事都要” 韩子毅笑起来:“你什么本事?送我去别的女人床上做内线的本事?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本事?” 龙椿闻言有些生气。 “是你自己说了人家要你做女婿,我才说你可以留在南京做内线的,你要是不肯,我还能强迫你么?” 韩子毅低叹:“......是,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不甘心” 龙椿没答话,只伸手抚上韩子毅皱起的眉头:“你真的不高兴,就不要做了” “可既然留下了,总要利益最大化,不然还不如现在就走,只当自己没念过那些书,没起过那些抱负” 话至此处,龙椿就起火了。 怎么不论她怎么说,韩子毅这王八蛋都有话堵她呢?讨不讨厌? “你没话说了吗?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叽叽歪歪的” 韩子毅被龙椿怼的一臊,却也不甘示弱。 “我是跟旁人叽歪吗?这些话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你怎么还训我?” 韩子毅恼了的时候,脸会红。 他一面害臊于这个叽叽歪歪的自己,一面又真的有些气龙椿的缺乏耐心。 他自己本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自然也就盼着伴侣能对自己耐心。 可无奈龙椿的脾气又是与生俱来的霸道,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冷脸开骂,实在是不够柔情。 龙椿看着红了脸的韩子毅,忽然就觉得很可笑。 她笑起来,猛然用自己的脑门撞了一下韩子毅,还笑骂:“丫头气!” 韩子毅见状便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是她又笑了,这一笑,又笑的十分多情。 一时间,他竟懒得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问题。 他想,罢了,他韩某人这辈子就是妻运不旺,头婚就娶了这么一头北平母狮子。 可这横竖也是自找的,得着吧,还怎么样呢? 韩子毅望了一会儿龙椿的笑脸,又忍不住的在她嘴角亲了亲。 接着又对自己刚才的抱怨和叽歪,做了总结性发言。 “不说了洗澡?” 龙椿哈哈一乐:“你又高兴啦?” 韩子毅恨恨的:“我不高兴怎么样?还等着你哄我么?” “我也不是不能哄你嘛!” “你怎么哄我呢?” “我给你搓澡!” 韩子毅坏笑着一挑眉:“你今儿能自己把裤子脱了我就算你伺候我了,来,脱” 龙椿不信邪,伸手就下去褪自己的裤子,毫无女孩儿家的羞耻之态。 可等她想站起来脱裤腰时,却发现自己两股战战下肢酸软,竟是连褪衣裳都不能够了。 韩子毅笑:“怎么样?” 龙椿无奈,复又倒进韩子毅怀里,柔弱道:“我不成了,三爷疼我吧” 韩子毅:“哼” ...... 半个钟头后,光溜溜的韩子毅搂着光溜溜的龙椿,两人一道站进了汉白玉的浴池里。 龙椿半蜷着腿漂浮在水里,两只手紧紧抱着韩子毅的膀子,不肯花一点力气保持平衡。 好在韩子毅个头儿不小,一米七深的池子也只淹到他脖子。 他一手挎着龙椿,一手在浴池边上挑拣肥皂,预备先给龙椿把头洗了。 龙椿浮在水里,一会儿把脑袋扎下去,一会儿又对着水面吐泡泡。 韩子毅见状便道:“别叫水进嘴,不干净” 龙椿不管,照旧是“噗噜噜噜......噗噜噜噜......” 韩子毅见她不听,便捏了块肥皂把人整个抱进怀里。 “腿盘我腰上” 龙椿不听他的话,刚一松开他的膀子,就又攀着他的肩头当浮木,摆动着两条腿玩水。 还觉得在水下摆腿没有在外头那么吃力,越玩儿越觉得有意思。 第32章 魁(三十二) 韩子毅这厢搓好了肥皂泡后,见龙椿仍一扭一扭的不听话。 便索性将手伸进水里,一把将人提到了自己腰上落坐。 一男一女在水里面对面的相拥,有些敏感部位自然会碰在一起。 龙椿被韩子毅烫到了,于是便将脑袋扎进水里去看那烫到她的地方,像是诚心要叫韩子毅难堪。 韩子毅立时臊了,他伸手扯住龙椿的头发,不叫她扎进水里。 又把满手的肥皂泡糊在了龙椿脑袋上,强迫性的给她洗起了头,期间还道。 “你老实点儿!” 龙椿被训了也嘻嘻哈哈的。 她伸手在自己头上抓泡沫糊韩子毅的眼睛。 糊完了又活鱼似得挣扎起来,不肯叫他抓牢自己。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自己每次和韩子毅待在一起的时候。 都会非常快乐,非常安然,仿佛做回了小孩儿,虽然她做小孩的时候并不怎么快乐安然...... 但,就是这样了。 就好像只要有韩子毅在,她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心玩乐,不顾其他。 她不知道这种安心的感觉从何而来,可再仔细想想,她好像又是知道的。 韩子毅身上就是有种魔力,他是柔情,心细,脆弱的,亦是坚毅,耐心,体贴的。 龙椿自问此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今乍然得见,竟叫她喜爱的无法言说。 韩子毅本身就乏力,此刻两只手上又都是肥皂泡,滑溜溜的抓不住龙椿,总是被她挣脱。 一室热气之间,韩子毅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有些胸闷气短的低下头,一边拍抚龙椿一边道。 “你别闹我了,我头晕的很” 龙椿一愣,当即便不闹了,伸手去捧韩子毅的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困了?” 韩子毅咬着牙,只想着自己要是现在晕过去,龙椿肯定就爬不出这个池子了。 她居然还不知死活的闹他,简直可恶。 他又晕又气,随即就在龙椿屁股上掐了一把。 “我不伺候你了,你给我洗,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龙椿眨了眨眼,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掐了屁股。 她低头看了一眼韩子毅的脸,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全是诡异的红晕,像是被水气蒸熟了似得。 龙椿喃喃的:“好,我给你洗,你难受了是不是?” 韩子毅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虚弱。 偏手又在水里作怪,在龙椿的另一边屁股上掐了一把。 “皮猴子!” ...... 凌晨时分,韩子毅撑着最后一口气给龙椿弄干了头发。 而后两人便像晕死过去了一般,双双倒在了外间的大床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睡的这么沉过。 他的眼皮里好似灌了铅,怀里又抱着个热气腾腾的龙椿。 简直睡到了一个要长眠的境界里。 龙椿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两人身体都亏虚的厉害。 包间里的大床又比医院里的铁架子床舒服太多。 龙椿闭上眼的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堕入了无边的黑甜里。 她连梦都没有力气做了。 眼前只剩下连绵的柔软安全,和爱人轻柔的呼吸。 ...... 二十个钟头后,北平城中起了一声巨响。 数十颗炸弹在前门大街上爆炸开来,炸碎了无数间人头攒动的百年老店。 韩子毅几乎和龙椿同步睁了眼,清华池和前门大街只隔着一个路口。 剧烈的爆炸之下,两人所在包间玻璃,竟然也被炸弹的威力波及,硬生生被震动出了数条裂纹。 龙椿睁眼一瞬就将手伸进了枕头下。 没摸到枪的那一刻,她短暂的怔了怔,随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韩子毅也被惊醒,他不比龙椿醒的利索,却也很快恢复了神智。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之下,窗外是一片浓稠的红霞光。 龙椿同韩子毅对视一眼,又同时抬脚走向了窗边。 韩子毅裸着身子,先龙椿一步拿起了自己的衬衣为她披上。 龙椿站定在窗边后,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惨相。 韩子毅站在她身后,同样也瞧见了那从街面上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龙椿看着爆炸的方向,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同仁堂,杨记,响儿油坊,东来顺” 韩子毅盯着爆炸的烟云,又仔细回想起刚才听到的爆炸声。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心下却了然这种规模的爆炸,必然是军方所为。 国军再糊涂也不会炸自家的地盘,共军就更不可能。 只能是日本人干的了。 这场爆炸,大概率就是日本人占领北平的第一枪。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后,龙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渐渐静下了心。 她转身离开了窗前,韩子毅也随着她的脚步,收回了对着窗外的目光,又伸手把窗帘拉上。 一时间,屋内光线昏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窗外却是人群骚乱的叫喊声。 韩子毅借着窗帘里透进来的一线残光翻找起衣物。 又将昨晚从医院带来的洋式内衣和新衣服,一一摆在龙椿面前。 他抬眼看着龙椿有些木讷的脸,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下定决心般道:“我傍晚就回南京,等拿回了平津军的军权,我会护住北平” 龙椿垂着脑袋,并不回答韩子毅的话。 只喃喃道:“同仁堂的老爷子,到年底就一百岁了,我小的时候老去他家后院偷柿子吃,他回回都抄着拐棍追我,但一次都没锁过院门” 韩子毅心中一痛,想要开口安慰龙椿,却迟迟想不出措辞。 龙椿沉下脸脱了衬衣,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她不懂得洋式内衣怎么穿,韩子毅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打理。 片刻后,两人穿戴整齐的出了清华池。 街道上一片混乱,明明看不见一个来犯的异族,却处处都透着被侵略的恐慌。 忽然间,马宏昌不知从哪里看见了龙椿,竟匆匆忙忙的就从店里追了出来。 第33章 魁(三十三) 他失态的伸手拉住龙椿:“大姐姐” 龙椿蓦然回头,却只见这个最油滑不过的马老板,此刻竟难受的两眼通红。 “大姐姐......您能不能去给老太爷收个尸?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老爷子指了他家大姐儿来帮衬过......我......我这会儿也不敢过去......老婆孩子都指着我,我不能......” 马宏昌的话没有说完,龙椿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来拍了一把他的肩头。 “知道,我去” ...... 夜间,龙椿回了小二楼,即便韩子毅多番劝阻,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韩子毅无奈跟在她身后,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小柳儿和黄俊铭蓄势待发的坐在客厅里的木沙发上,韩子毅则靠在桌边站着。 他抱着手臂,等着龙椿从卧室换衣服出来,预备同她告别,也预备再劝她一句。 龙椿穿着一身黑衣出来后,黄俊铭和小柳儿就都站了起来。 很难得的,今夜他们三人都各自佩了刀在腰间。 龙椿如是,小柳儿如是,黄俊铭也如是。 韩子毅无声望着三人,他的敏感让他轻易察觉到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气。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劝阻龙椿之前,他又拿出了怀里卷好的钞票递给小柳儿。 “让我和你们阿姐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小柳儿坦坦荡荡接过钱后,又小心翼翼去看龙椿的脸色。 见龙椿点头后,她便带着黄俊铭去了门外等候。 终于,小二楼逼仄的客厅里只剩下了龙椿和韩子毅。 韩子毅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踮起脚的龙椿吻住。 “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说。 韩子毅笑了一声,伸手托住龙椿的腰,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身体很虚,非常虚,这个时候如果再添伤,一定会落下毛病,如果你不想你学本事时的罪白受,就悠着点” “我知道” 韩子毅叹着气将下巴抵在龙椿发顶。 “原本的那件防弹衣已经毁了,我回南京之后,会想办法再给你弄一件” 龙椿闭着眼:“多几件” 韩子毅点点头:“我尽量” 劝阻的话,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那道别的话呢? 韩子毅低头去看龙椿的眼睛,却发现她额角青筋直跳。 眉宇间的戾气几乎要破相而出,直叫嚣着要去杀人放火。 “你恨的这样?” 龙椿睁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嗯” 韩子毅不自觉的拧了眉头,他不知龙椿对北平这些商户的情感几何。 他只是惊讶于她居然会对一个故人的离世愤怒至此,她本该更冷漠一些的。 “我爱你,听到吗?生气可以,但不要冲动,好歹留着这条命,让我有人能牵挂” 龙椿抬头看向韩子毅,几乎没有情绪的道:“好” 韩子毅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知道她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 ...... 韩子毅上火车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去了前门大街。 前门大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爆炸后的废墟,以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 龙椿冷眼看着街头种种,眼中一直没什么波澜。 直到看见那棵被炸断了根的柿子树后,她才冷笑出了声。 主持善后工作的新任警察署长见到龙椿后,先是盯着她看了看。 而后便乍然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嫌疑犯名录。 这个女人就是北平城里的杀手头子,城西柑子府里的大姐姐。 前面几位警察署长都给此女写过批注,说其是北平一大毒瘤。 但铲除难度较大,其门下徒众实多,容易招致报复等等...... 警长看着冷面而来的女人,不觉有些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地痞流氓打交道。 龙椿走到警长面前,嘴里虽一句寒暄也没有,但措辞还算是客气。 “烦您告诉一声,同仁堂老太爷的尸首找见了没有?” 警长闻言亦客气一笑:“找见了,但老太爷的两个闺女一早就来了电话,都说要亲自来收敛,再把骨灰带到婆家去” 龙椿侧目望了一眼烟尘四起的长街。 “老头儿不去外地,要去早去了,我给他抬埋吧,不叫两个姐姐费劲了” 警察署长张了张嘴,心道你是哪一门子的亲戚,还给人家的亲爹抬埋上了? 但话到嘴边,机灵的署长还是拐了个弯,只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句。 “这......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给老太爷安置在哪里合适?倘或老太爷的闺女问起来,我也好给人指条烧香的路” 龙椿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七八个银元递给警察署长。 “八宝山,但眼下我人手不多,还得烦您派人到柑子府里取一趟寿材,再给人送到山上去” 警察署长不动声色的收了银元,脸上笑眯眯的。 “嗐,您也是客气,我是打平津军大营里调过来的,说起来咱们也都是北平孩子,今儿有这事我也难受着呢,您放心吧,错不了” 龙椿点头,又问:“贵姓?” 警察署长一笑:“巧的很,咱们本家,我也姓龙” “龙什么?” “龙小强” 龙椿笑了一声:“挺好记” 警察署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哈哈,我爹娘都是庄稼人,不识字,就这还是村儿里先生给起的呢” ...... 安顿完这件事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穿过了前门大街。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边走边道:“阿姐,海生说扔炸弹的那几个人,都是南门牌楼里的老赖,估计是着急要钱才替人扔的炸弹” 龙椿“嗯”了一声:“人抓住没有?” 黄俊铭点头:“抓住了,就在神仙庙” 一刻钟后,龙椿便捧着茶坐在了神仙庙里。 几个老赌棍被五花大绑在龙椿面前,各自都低眉顺眼的跪着。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一边从自己的挎包里找拔指甲的钳子。 一边又拿了两块方形红糖给龙椿,说道。 “这个糖是韩子毅给的,他叫我装着给阿姐吃” 龙椿张嘴吃了,又继续看向面前这几个赌棍,问:“谁叫你们扔的炸弹?”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老赌棍看了龙椿一眼,居然很有骨气的回了一句。 “跟你有什么关系?炸了你的窝了?” 第34章 魁(三十四) 按理说,赌棍这种东西,一般是没有什么胆色的。 倘若这些个连赌瘾都控制不住的东西,突然间有了骨气,那就一定被人威胁了。 龙椿嗦着红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柳儿找到拔指甲的钳子后,就把挎包脱了下来,交给了一个围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也是神仙庙众多孤儿中的一个,约么是十一二的样子。 她战战兢兢的抱着小柳儿的包,生怕一个拿不稳把包摔了挨骂。 小柳儿抽了抽鼻子,抬脚就向着赌棍们去了。 同一时间,黄俊铭也动作起来。 他站到了赌棍们背后,防着他们疼极了反扑小柳儿。 两声惨叫过后,刚才还十分嘴硬的老赌棍就尿了裤子。 他那双能摇骰子能推麻将的手,此刻已经疼的颤抖起来。 然而小柳儿可不管他抖不抖。 她手脚极快,手中的小钳子一开一合一拽,便干净利索的拔下了一片指甲。 半个钟头后,老赌棍便把一切都招了,说叫他扔炸弹的是一个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住在南锣巷子里,一共给了他五块大洋,事成了之后还会再给五块。 龙椿闻言点了点头,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你俩停了吧,这几个人给孩子们练练轻重” 说罢,龙椿又对着围在四际的小孩儿们道:“都去拿刀,轮着捅,谁把人捅死了就罚跪” 孩子们令行禁止的动了起来,黄俊铭则跟着龙椿出了神仙庙。 小柳儿原本也是想跟着的,可龙椿却说。 “你待这儿,天亮了回家给雨山去个电话,问问他河北是什么形式” 小柳儿闻言点头:“好,阿姐小心” “嗯” 出了神仙庙后,龙椿独自站在庙门外等候。 她看着天上的寒星,心中一时无念无想,却又在某一个寒意袭来的瞬间,想起了韩子毅。 他上火车前有没有买吃的? 北平到南京的火车她坐过,时间很长,车厢很冷,要是没有吃的的话,就太难熬了。 片刻后,黄俊铭从神仙庙旁的小巷里开出了一辆汽车。 龙椿眨眨眼,伸手拉开了车门。 车子驶动,街灯如旧。 龙椿坐在副驾上,听着车窗外的风声。 “俊铭,咱们的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你要是肯,阿姐现在还能把你和小柳儿送走,你怎么说?” 黄俊铭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几乎立刻开了口。 “不” “会死的”龙椿笑道。 “那就死” 黄俊铭答的十分轻快爽利。 即便他还不能参透生与死之间的本质区别,可他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龙椿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好孩子” 黄俊铭开车的同时飞快的看了一眼龙椿,又道:“但把小柳儿送走是好的” 龙椿笑起来:“嗯,阿姐知道” 汽车停在南锣巷口,龙椿独自下了车。 黄俊铭怕有埋伏,想要和龙椿一起去,可龙椿却说:“车上等着吧,真有埋伏外面也不能没人” 黄俊铭顿了顿:“好” 龙椿走进巷子口后,便见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按照老赌棍的交代,那教书先生住在第四户,也就是眼下亮着灯的这一户。 龙椿面无表情又轻手利脚的翻过了矮院墙。 犹如逛街似得走到了内院里的房门前。 她顺着窗户蹲下身子,听着屋里的动静。 不想这一听之下,倒听见了不少有趣的内容。 屋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哭的哽咽,咿咿呀呀像个戏子,男人的声音却平常。 他只道:“拿不回来钱你也哭,拿回来钱你也哭,汉奸就汉奸吧,难道我还眼睁睁看着你们娘儿俩饿死?” 女人呜呜咽咽的:“不是汉奸的事情,只是你干这样的事情......你干出这样的事情......呜呜呜......以后咱们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男人无力的笑起来:“见人?还见什么人呢?我现在要是弄不来钱,带着你们娘儿俩往南边去,等以后日本人进了城,就他妈什么都没了!还见个屁的人!” 龙椿蹲在屋门口听着两人的话,心里的滋味颇复杂。 原本预备好的刀刃,此刻也闲闲晃荡在手中,不知该不该出鞘。 男人说完这番话后,女人便一言不发了。 她一心一意的哭泣起来,像是被如今的世道伤透了心。 忽然间,龙椿耳朵一动,还不及听真动静身体就先动了起来。 她躲进暗角里,压低了呼吸,眯眼去看院门处传来的动静。 有人在敲门,听脚步的话,是两个人。 男人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他是个清瘦的书生身材。 身上穿着一席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后腰上还有几个补丁。 男人上前开了院门,迎进了外来的两人,还客气的称呼他们为“先生”。 只可惜他还没将这两位“先生”迎进屋里,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后腰上的补丁里。 龙椿将男人死状尽收眼底,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两位“先生”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迅速从屋后跳了出来,又趁着院里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刀抹了两人的脖子。 从男人被捅死,到两位“先生”被抹脖子。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只用了三五分钟的光景。 龙椿俯身去查看已经死了的两位“先生”,见两人身上都是偏日式的西装打扮后,便不自觉的笑了。 日本人果然不是东西,花钱雇人放了炸弹后,又匆匆忙忙来灭口。 他们不来灭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杀了人之后,还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以为只要灭了中间人的口,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了? 可笑。 龙椿起身一刻,恰逢女人从屋里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没等到丈夫的女人看向地上,不出所料的尖叫起来。 第35章 魁(三十五) ilwxs.com 龙椿被女人的尖叫吓了一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张着嘴尖叫起来,还两手捂着耳朵,一边叫一边往门外跑。 及至跑出院门后,龙椿才一脸冷漠的放下了手,一脸好笑的咒骂道。 “都他妈疯了吧!” ...... 这一晚夜尽天明时。 小柳儿,黄俊铭,龙椿,三人一起坐在小二楼的客厅里,开了一场杀气腾腾的小会议。 龙椿作为这场会议的最高决策者,意简言赅的下达了自己的指示。 “以后每天,小柳儿就负责带几个孩子盯着街头巷尾的动静,倘或有一两个可疑的,也不必回来问话,就地宰了完事儿,知道了吗?” 小柳儿点点头,眼中还闪着几朵小泪花。 今晚,在龙椿安排任务之前。 黄俊铭就先问了小柳儿一句,要不要离开北平! 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疯了,立刻就反问道:“离开北平?怎么离?离到哪里去?” 黄俊铭挠挠头:“找小丁儿去?” 小柳儿嘴一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不是阿姐叫你来问我的?阿姐嫌我没用是不是?阿姐不要我了是不是?” 彼时龙椿刚洗漱完出来,骤然听了这话,难免一阵难受。 她上前两步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什么话这叫,让你离了北平是为了叫你去帮衬帮衬小丁,不乐意去就得了,怎么还哭上了?” 小柳儿委屈巴巴的一抹眼泪,又满脸坚定的盯着龙椿。 “阿姐,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到死也不离开北平,哪怕是死了!我也要阿姐给我治丧!我也要埋八宝山上!” 龙椿被她哭的心软,赶忙将人搂进怀里:“行了行了,什么死了活了的,瞎说八道” 黄俊铭站在龙椿和小柳儿对面,不易察觉的弯了嘴角,其实他也舍不得小柳儿。 而且万一小柳儿真的走了,那他就得日日夜夜和龙椿独处在一起,这多吓人啊...... 小柳儿哭诉过后,三人就坐在沙发上开起了会。 龙椿给小柳儿下达完了任务后,便又对着黄俊铭说道。 “你还是照旧等你柏哥的消息,难缠的留给阿姐,容易的你就自己带着孩子们去,明白了吗?” 黄俊铭点头:“知道,阿姐” 龙椿颔首叹气:“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咱们可能都闲不下来了,但阿姐不会让你们白忙活,往后不管咱们能不能守得住北平,阿姐都会给你们找好退路,你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只跟着阿姐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就好了,好不好?” 小柳儿和黄俊铭点点头,很快的应承了。 龙椿冲着他们一笑,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微微披露的晨曦。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不论地上的人如何互相屠戮,不论黑夜有多么漫长难捱。 太阳总归是要升起来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韩子毅风尘仆仆的回到南京后,还未进陆公馆的门,就看见了穿着红格子背带裙的陆妙然。 少女是娃娃脸,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可爱的气息。 她踮着脚站在公馆前的小花园里,仰头望着园中的梧桐树,认真的瞧,仔细的看。 她的姿态足够天真,是以此刻的画面也足够美好。 韩子毅见状便站在矮矮的雕花栅栏门外捏了捏眉心。 及至确认好自己的笑容后,他才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 陆妙然当然听到了栅栏门的动静。 她小鹿似得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韩子毅的那一刻。 她便脚步比笑容更快的奔进了男人怀里。 她紧紧抱住韩子毅的腰身,一开始只是笑,而后又迫不及待的抬头,看向男人有些灰白的脸色。 “你怎么才回来?脸色怎么这样不好?爸爸往北平去了好几个电话,可那些叔叔伯伯都说没见过你,你这一趟没有去拜会他们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轻声问。 “我是回天津定戒指,老师怎么会往北平打电话呢?” 陆妙然闻言笑了笑,明知故问似得。 “是啊,爸爸为什么往北平打电话呢?” 韩子毅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陆妙然。 有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博弈,是完全不需要语言的。 少女抱着爱人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感觉到男人的消瘦后,她才幡然醒悟。 于是她又接着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里便带了一点苦意。 “你拿到离婚文书了吗?”陆妙然问。 韩子毅轻轻推开女孩,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了戒指和离婚文书。 陆妙然看着那被红丝绒包裹的戒指盒,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她知道韩子毅已经结过婚了。 也知道韩子毅结婚只是为了借那个女杀手的刀,好让自己能够成为平津军的司令。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知道的不完全。 这样的情况,往往最能折磨一个女人的心。 韩子毅从戒指盒里拿出戒指,那是一只由三颗钻石组成的米奇老鼠戒指,同陆妙然想象的一模一样。 他为她戴上了戒指,带着茫然而决绝的神情。 半晌后,韩子毅低头看着陆妙然问:“妙然,你在怀疑什么?” 陆妙然闻言,眼神便从戒指转移到了男人脸上。 “你见到北平的那个女人了吗?” 韩子毅点点头:“当然见到了” “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轻笑:“喜欢她,还回来干什么?” 陆妙然一愣,随即又瘪了嘴。 她再一次扑进韩子毅怀里委屈起来,气闷的道。 “我不明白你,我第一次去爸爸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韩子毅伸手搂住少女,温热的掌心摩挲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陆妙然的背带裙里穿着一件棉质蕾丝边的衬衣,是眼下美国最流行的款式。 这种棉质蕾丝异常的柔软丝滑,几乎摸不到蕾丝的纹路,十分亲肤。 韩子毅感受着这份奢靡的触感,又自顾自的低垂着睫毛,轻声道。 “我还没有喜欢你呢,妙然” 陆妙然抬起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白梦之?” 韩子毅摇头:“没有” 陆妙然低下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爸爸娶我,为了军权吗?还是......” 韩子毅叹气,伸手捏起少女的下巴。 “是,我是为了军权,才答应老师娶你” 陆妙然闻言红了眼,当即要摘下手上的戒指,可韩子毅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 他低下头吻住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我是连军权也不屑要的” 第36章 魁(三十六) 这天夜里,陆妙然躺在自己四面围帐的公主床上,心里生出许多曼妙的绮思来。 她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丝绸爱心枕,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初遇韩子毅那一天。 那天,是春天。 南京街头烟雨绯绯。 她坐着归国的飞机降落上海后,又一路从上海乘专车回到南京。 那天的她已经很累了,可无奈自家爹爹实在是爱女心切,坚持要她一下飞机就来见他。 于是她便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见到了韩子毅。 在爸爸办公室的门口,她见到了这个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彼时的韩子毅端正的站在办公室外,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军装,整个人挺拔的像棵松柏。 她本不想惊动他,只想悄悄地走近他身边。 却不想高跟鞋踩上木地板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男人。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陆妙然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有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呢? 男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就让她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 其实想要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只要你能在某个时刻,让女人对你生出恻隐之心,让她对你迸发怜悯和母性。 那么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了。 这个道理百试不爽。 陆妙然抱着抱枕翻了个身,不无甜蜜的想到,那天韩子毅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小姐,你找人吗?” 她怔怔的听了他的话,又再发觉这个人的声音竟然也是如此的轻柔动听,娓娓道来。 不过是一次对视,不过是一句话。 挺拔而英俊的青年军人,就这样俘获了少女的心。 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轻易了,可似乎又不是那么轻易。 陆妙然呆呆的看着他,根本想不出任何俏皮话语来引起男人的注意。 她只能实事求是的说:“哦,是的,我是来找爸爸的” 男人弯着眼睛一笑:“你是陆老师的女儿吧” 她傻傻的点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好奇的问:“你是爸爸的学生吗?” 韩子毅也学着她的样子点头笑道:“是的,我是你爸爸的学生” 话至此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便已经讲完了所有可以讲的话题。 陆妙然不自觉的看向走廊窗户外的雨幕。 她很想跟眼前英俊的男人搭讪一句,说:今天的雨可真大呀! 可今天的雨却一点儿也不大,就只是绵绵的细雨而已,很讨厌的。 片刻后,陆委员的办公室门开了。 陆妙然有点儿不想走进去,可她又必须要走进去。 进门那一刻,陆妙然回头看向韩子毅,不死心的问道:“你不进去吗?” 韩子毅仍弯着嘴角:“我现在还没有资格” 陆妙然不再做声,对于爸爸的工作,身为女儿的她一向无力置喙。 她走进了办公室,可灵魂却好似还停在门口,和韩子毅肩并肩站着,始终不曾离去。 那天晚上,陆妙然在家里的餐桌上,跟爸爸问了许多个关于韩子毅的问题。 陆委员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他这个学生的脸蛋,是极容易惹来少女春心萌动的。 可彼时的他也只是搪塞女儿说:“哦,子毅已经有了伴儿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位初恋,爸爸以前还跟他介绍过你蓝叔叔家的女儿,他都婉拒了的” 那一天夜里,陆妙然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 她满心都是韩子毅的那双眼睛,和他谦卑温和的笑意。 她想,她的的确确是恋爱了,只不过,她又以全世界最快的速度失恋了而已。 陆妙然在美国留学的这几年,见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公子哥儿。 那些公子哥都张扬极了,轻狂极了。 他们对于这个世界,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见解,放不完的狂话,指点不完的江山。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像韩子毅这样温柔而内敛的,谦卑而柔情的。 而陆妙然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温柔的,内敛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男人。 她想,真是遗憾,他居然已经有了爱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陆妙然常常觉得魂不守舍。 她开始好奇关于韩子毅的一切。 他在哪里长大?又在哪里读书?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忧郁而温柔的眼睛? 她好几次试探着去问爸爸,一字一句里都满含着对那个男人的欣赏和喜欢。 陆委员看出自家女儿是得了相思病,向来爱女无度的他,自然不舍女儿受这份苦楚。 于是陆委员再三量度后,便在暗地里考察起了韩子毅的为人。 作为多吃了几年干饭的老狐狸,陆委员自然看出了韩子毅天性中的理想主义和赤忱之心。 而理想主义的人,大多都是懂得温柔待人的。 陆委员想了许久,决定还是一如往常满足女儿的心愿。 他一半私心一半公干的接受了韩子毅以平津军作为筹码,对他提出的请求。 韩子毅说过,只要老师愿意给他一份委任状。 那么等他接过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后,就一定会带着兵权投奔国军,誓死效忠。 后来,陆委员就顺水推舟的给了韩子毅一份委任状。 他也想看看,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坐上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不错,韩子毅非但坐上了总司令的位置。 第37章 魁(三十七) 还逐渐收拢了那些连他父亲也未曾收拢的权力。 十几万的军队齐齐投奔国军。 陆委员作为这件事的牵头人,自然也从其中得到了不少政绩。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韩子毅,大家亲上加亲,共谋江山的时候。 韩子毅却说,他已经娶了妻子了。 韩子毅这个婚结的太快,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陆妙然闻讯时,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为韩子毅就算是要娶,也只会娶那位同他青梅竹马的白小姐。 却不想问过父亲之后,她才晓得韩子毅的新婚妻子,竟是个闻所未闻的民间女子。 且这民间女子的身份,好似还颇有些门道。 陆妙然不解。 事到如今也是不解。 韩子毅若是想用这个女杀手的刀去处理自己父兄。 就只管给她钱使唤她好了,何苦要娶她呢? 想到这里,陆妙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陆公馆室内的装潢风格是完全美国式的,除却楼梯和大厅,其余房间都铺设了地毯。 陆妙然下了床后,便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去了一楼的房间。 韩子毅在南京没有房产,是以只能暂时寄住在陆公馆。 陆委员对此本来颇有微词,想要另设一个住处给韩子毅。 却无奈自家女儿的恋爱之心太过殷切。 他也就只好将两人都搁在陆公馆了,一个住二楼,一个住一楼。 自己这个老东西么,则陪着姑爷在一楼住。 陆妙然悄无声息的下了楼,轻盈的丝绸睡袍飞快掠过陆委员的卧室门,一路奔着韩子毅的房间去了。 就在陆妙然想要伸手叩门的时候,韩子毅的房间门却自己打开了。 深夜时分,韩子毅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装束。 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只有一条牛仔裤。 又因为他最近瘦的厉害,这条牛仔裤上便不得不加一条腰带。 他似是没想到陆妙然会大半夜来找他,稍一愣神后,他又半戏谑半调侃道。 “三更半夜不睡觉,要在你爸爸眼皮底下偷汉子么?” 陆妙然闻言就烧红了脸,她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应对“偷汉子”这三个字。 她急的面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两手一推韩子毅,说:“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进了房间后,韩子毅就找了件衬衣穿上。 陆妙然坐在床尾的鹿皮沙发上,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韩子毅看了她一眼,倒也不急着问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他先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支烟点燃,而后又靠在陆妙然对面的斗柜站着抽。 陆妙然自顾自的沉默了一会儿,便又抬头看向韩子毅。 昏黄的钨丝灯下,男人正垂着眼睛抽烟。 青灰色的衬衣松垮套在他身上,细看,竟是连纽扣都系错了。 陆妙然怔怔看着他,又于一片寂静里轻声发问。 “你会抽烟的?” 韩子毅抬眼:“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掐了” 说罢,不待陆妙然回话,他便回身去找烟灰缸了。 陆妙然赶忙摇头,又起身去拉他。 “没有,没有不喜欢,你抽你的,我很多同学都抽烟的” 韩子毅停下脚步,又回头去看她:“你想问我什么?” 陆妙然低着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韩子毅见状将烟咬进嘴里,腾出两只手后。 他便将陆妙然打横抱起,搁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你要么现在说,要么咱们现在就办正事” 陆妙然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叫出声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个绝对温柔的绅士,却不想到了夜里,这位绅士竟变成了流氓。 韩子毅伸手捂住陆妙然的嘴,见她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身体一点一点变软后,便又松开了。 陆妙然心脏狂跳,只觉和韩子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布满了刺激与甜。 比起和那些世家公子们的约会,韩子毅带给她的感觉,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 韩子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身掐了烟。 他重新走到床边,俯身躺在了陆妙然身边,还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别绷着了,我不碰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仍是脸红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了韩子毅的话。 她在床上微微翻了个身,同韩子毅面对面躺着。 她小心翼翼听着男人的呼吸,看着男人颤动的睫毛,以及那些丑陋而隽永的疤痕。 “你的脸.......” 韩子毅睁了眼,灯光下,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泼墨画。 他笑起来:“我的脸,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些疤” 韩子毅无声轻笑:“嗯,没有” “你是被人寻仇了吗?”陆妙然有些天真的问。 韩子毅仍是笑:“不是,古时候有一种战妆,就是要在脸上割开口子留下疤痕,以此来表示必胜的决心” 陆妙然惊讶的捂住了嘴:“真的?” 韩子毅点头:“真的” 须臾,陆妙然鼓起勇气的伸出了手,想要去摸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不想却被男人不着痕迹的挡开了。 “不给摸” 陆妙然不解:“为什么?” “你摸了我就要输了” 陆妙然闻言就恼了,一时竟忘了要控制住音量,大声辩驳道。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女人不吉利的混账话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美国的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们......” 韩子毅听着陆妙然越来越高的声调,赶忙又捂住了她的嘴,又凶道。 “你再喊?” 陆妙然眨巴着眼睛,又用两只手扒拉韩子毅的手,小声说道。 “......不喊了不喊了” 韩子毅无奈,再度松开了陆妙然的嘴。 陆妙然见状便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忽而问道。 “爸爸说,你在北平的妻子......是个杀手?” 韩子毅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龙椿的脸来。 她在病床上虚弱的脸,她在浴池里熏红的脸,甚至她在听见爆炸后,冷冽的脸。 即便眼下的情景如此不适合想她,他却还是一一想了起来。 韩子毅笑着:“嗯,是,她是个杀手” “你娶她,是因为你要跟家里夺权是不是?”陆妙然又问。 “是” “你不喜欢她,对不对?” “嗯” “那你当初花钱雇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娶她?” “我那时候没有钱” “什么?” “我那时候没有钱,雇不起她” 陆妙然愣住了。 她从出生起就活在爸爸的庇护下,即便是生母走的早,她也从未吃过什么苦头。 爸爸总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保姆,老妈子,丫头,家庭教师。 甚至还有两只名贵品种的小狗,陪她一起度过童年时光。 她真的想象不出什么叫做“没钱”的生活。 毕竟打她记事起,她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第38章 魁(三十八) “你......你怎么会没有钱?你父母都不给你钱用的吗?” 韩子毅笑起来:“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爸爸” 陆妙然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仍是好奇。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韩子毅面无表情:“不喜欢” 陆妙然闻言便松了口气,她像只小虫子似得趴回床上,笑道。 “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我本来是个最崇尚自由恋爱的人,以前还总想着要嫁给小说里的英国绅士” 韩子毅侧目看向陆妙然,只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你像爸爸”陆妙然答。 “嗯?” “我总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生活的话,你就会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吃,给我冲可可牛奶喝,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说到这里,陆妙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看韩子毅。 “啊,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兴许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你如果只要这些,大可找个管家” 陆妙然一怔,又呢喃道:“......我不要管家” 小小的卧室里太过安静,贴着草绿色墙布的四面墙,犹如一片小小丛林。 韩子毅陷落在这片丛林里,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猎物还是猎手。 “妙然,回去睡觉吧”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客厅里的报时钟无端响起。 这钟鸣十分微妙,它吵不醒睡着的人,却能点醒未睡的人。 陆妙然得了逐客令,心下本就有一些羞怯,她垂着眼从床上站了起来,低声道。 “怀郁哥,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不愿意你心里有别人,我可以倒贴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但我追求来的男人,绝不可以三心二意,你明白吗?” 韩子毅当然是明白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骗。 骗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韩子毅头疼起来,他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陆妙然面前,又低头吻她,再将人打横抱起,一路送回了二楼房间。 被放回自己床上那一刻,陆妙然脸红的滴血,她伸手搂住韩子毅的脖子。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和我结婚,但以后你就只能有我,好不好?” 韩子毅低头吻上少女的发顶,轻柔道:“好” ...... 陆妙然房门被关上那一刻,韩子毅几不可控的干呕了一下。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就连当年被松下校长猥亵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比起被他人伤害,伤害他人的自己,好像更值得被唾弃一些。 他曾告诉过龙椿,那位松下校长给他下过春药,却没有成功。 但事实是,松下成功了,且不止一次的成功了。 是啊,他怎么会不成功呢? 一个来到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要怎么反抗一个监管着整个校区的中年男人呢? 韩子毅无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任何人,包括龙椿。 因为他根本承担不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后,向他投来的目光。 而他吃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韩子毅忍住恶心站在陆妙然门外定了定神,而后便转身走向了公馆二楼的书房里。 书房门没锁,他知道。 但这间书房里的两台英国造木质文件柜,都上了锁的。 韩子毅走进书房,神情淡漠到了疲惫的程度。 倘若陆妙然今晚没有来找他,他应该会早一个钟头来到这间书房。 不过,好在这会儿也不晚。 韩子毅走到文件柜前,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旋钮锁,记下样式后,便转身去了办公桌后。 陆委员的办公桌很整齐,也很谨慎。 来客一眼扫过去后,大都只能看见些寻常物件,钢笔墨水信纸之类的。 片刻后,韩子毅将手伸进桌面底下。 他自己喜欢在桌下加装一把勃朗宁,便料想他这位老恩师也会有这个习惯。 这一摸之下,韩子毅便道了一声果然。 他从桌下拿出那把勃朗宁,又机械的将其弹夹拆出,复又将枪放了回去。 这一夜,韩子毅在陆委员的书房中游荡到快天亮,收获倒也颇丰。 ...... 清晨八点,南京又下雨。 韩子毅和陆洺舒坐在一楼的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闲谈。 陆洺舒其人年方半百,却仍有一头茂密而精神的黑发,实是个精神抖擞的健旺政治家。 韩子毅一边往陆洺舒的紫砂茶杯里续茶,一边道。 “老师,日本人已经开始往北平投毒扔炸弹了,再这么甩手不管,就不应该了” 陆洺舒一笑,背头之下的国字脸万分和蔼。 他端起韩子毅敬来的茶,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和甜甜婚期在即,我也不敢再叫你去前线了,而且平津军现在已经收编为正规军了,还是要听上面统一调度的” 韩子毅亦笑,像是听不明白陆洺舒话里的太极官腔似得,只道。 “学生不明白” 陆洺舒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 “抗日是要抗的,剿匪么也是要剿的,但要是日本人能和那些个土匪打起来,那我们也是很乐见其成的嘛” 韩子毅:“老师不想管” 陆洺舒摇摇头:“事缓则圆怀郁,你当初做了我的学生,就该知道我是教中庸之道的,眼下是乱世,一静总比一动好” 说罢,陆洺舒又对着厨房里的佣人招了招手。 第39章 魁(三十九) “小兰,把燕窝端出来吧” 小兰:“诶!是!” 随后,陆洺舒又慈爱的摸摸韩子毅的脸。 “好孩子,先吃饭,你这一趟北平见瘦,好好补补吧” 韩子毅早知道陆洺舒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可真的到了此刻后,他却也不着急了。 陆洺舒一向如此不是吗? 他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笑面政客,又怎么会像陆妙然那样单纯好懂呢? 沉默间,丫头小兰端着一套天水碧的瓷瓮走了上来。 瓷瓮个个巴掌大小,一套六只,整齐的码放在黄杨木盘子上。 韩子毅等着陆洺舒先打开瓷瓮,而后才跟随他伸手启了盖。 瓷瓮中装的是刚炖好的燕窝。 这燕窝品相好极了,鲜荔枝肉似得闷在瓮中,莹白可爱,浓稠绵密。 陆洺舒捏着勺子低头尝了一口,不由笑道:“蛮甜,这东西也只有咱们中国人懂得吃,日本人和洋人都不懂” 韩子毅看着桌上奢靡的燕窝,心里蓦然就想起了北平的那些小商贩。 成衣店的老板说,他今天肯浆衣裳的话,他们一家的饭桌上就能多添出一道菜来。 韩子毅歪了头,有点想知道那老板会用给他浆衣裳的钱,加上一道什么菜? 想了许久后,韩子毅轻声笑了。 他想,不管那老板加什么菜,总归不会是燕窝就对了。 他拿起勺子,舀起这乱世中的燕窝品尝。 陆洺舒说的对,燕窝是甜的。 且甜的不腻,甜的清亮,甚至还甜出了一点血腥味。 早饭开完后,陆妙然仍未起床。 陆洺舒站在楼梯口往楼上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慈父的关怀。 他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都百依百顺,不论是婚嫁还是睡懒觉,他从来都是由她的。 以至于一路放纵到了今天,他再想对她疾言厉色管教一番,也是不能够了。 陆洺舒无奈笑着,回手招来韩子毅。 “怀郁,甜甜今天要在家里睡觉,你也就别跟着我去军区开会了,等她醒来,你好好陪陪她” 韩子毅应声:“是” 明亮温暖的公馆客厅里,陆洺舒回头看向韩子毅,眼中依旧是慈爱温和的笑意。 “怀郁,你是好孩子,老师也知道你有抱负,等以后咱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老师给不了你的机会,岳父总归是能给的,只是一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你既然来了南京,那么从前的那些前尘往事,就该要忘一忘了” 韩子毅亦笑:“我明白,老师” 陆洺舒闻言,颇欣慰的拍了拍自己这位准女婿肩头。 “好,明白就好” 临出门前,陆洺舒在公馆大门前接过勤务兵递来的军帽,又回头对着来送他的韩子毅说道。 “你那个副官并非是有心背叛你,他这人聪明太过,圆滑也太过,他觉得自己大你几岁,就想要替你做主,让你不要受战火波及,所以他才跟我说了你有心投共的事情,好叫我拦住你,不叫你上战场” 韩子毅凝眉:“什么?” 陆洺舒一笑:“他留了信的,在你房间的书桌里” 话至此处,陆洺舒便上了车,一路扬长而去。 韩子毅尽量稳住步伐进了自己的房间,抖着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里面的确是有封信,信封上的怀郁亲启,也的确是莱玉阳的笔迹。 韩子毅拆了信,一目十行的读起了信纸上的内容。 “子毅,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做你父亲的勤务兵,那时候你父亲治军并不文明,是以我也算是从小挨打挨到了大,我原以为我摊上这么个军头,已经足够命苦,却不想你这军阀家的小少爷,活的竟然还不如我,你大哥打你比你老子打我还来得凶,可明明你自己也挨了打,却还是会在我挨了打之后,给我送跌打酒,给我从小厨房偷吃的,跟我说再忍忍,长大了就好了,说来可笑,我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见了这么多人,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肯像你这样待我了,你待公馆里的小丫头好,待我也好,明明我们只是你爹嘴里小奴才而已,你却还是待我们好,还记得吗?你去日本之前咱俩去算命,那瞎老头儿说你是个天生的情种,一辈子都要在人情上吃亏,彼时你不信,我却觉得这人算的真准,你接人待物总有一份柔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却看的很明白,也正因为我看的很明白,所以我始终都不想让你去战场上送死,怀郁,我们的国家已经没有指望了,你跟着国军,起码还有后路可退,可若是投共......怀郁,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投身火海,即便你因此恨我,我也不后悔,察哈尔那次,我被烟膏伤了根本,大夫说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所以即便你因为我的背叛而杀了我,也请不要愧疚,能用这条命把你留在国军的庇护之下,我大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若有来生,只愿你我能做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兄,莱玉阳留”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 他直着眼睛放下信纸,又机械的走到床头柜边,坐在床上。 床头柜里有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他拿出药物,倒出了平时三倍的药量,囫囵吞了下去。 坐在床边等候药效起来的几分钟里,韩子毅懵然的想。 他杀了莱玉阳那天,他有没有跟自己说什么话? 好像是有的。 他说:“咱们能活下来多不容易,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来日送死?凭什么?” 彼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位老友已经无可救药,简直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韩子毅俯下身去,两手颤抖的捂住了脸。 他想,他真的越来越疯了。 他居然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杀掉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没有给他一次逃脱的机会,他只纵容着愤怒的自己,亲手杀掉了他的发小。 就在韩子毅距离崩溃疯癫只差一步的时候,药物的作用便再一次显现出来。 他应付不了的激烈情绪,一波一波的被药物抚平。 他又一次麻木下来,理智也渐渐回到了脑子里。 他低头去看莱玉阳的信件,豆大的泪珠随之砸落,却不闻一丝哭声。 许久后,韩子毅将这份信件收好,又对着那封存信件的柜门喃喃道。 “玉阳,我害了你了,可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第40章 魁(四十) 中午时分,陆妙然终于起了床。 她穿着大荷叶领的丝绸睡衣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下来。 却不想方一下来,就看见韩子毅和小兰一同在厨房里忙着什么。 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和睦的样子。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溜进了厨房里,又颇大胆的伸手蒙住了韩子毅的眼睛,问。 “猜我是谁!” 韩子毅笑:“是喜欢赖床的小猫吗?” 陆妙然笑了却不松手:“才不是!再猜!” “那是饿醒了找饭吃的小猪?” “哎呀!我才不是!” 韩子毅笑着耸耸肩,轻松挣脱了少女的桎梏,又回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深情。 “那一定是我可爱的未婚妻了” 一句话,同时叫厨房里的两个女人面红起来。 小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羞涩继续手里的活计,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陆妙然同样是满脸通红。 她嘴上是想要反驳男人的,因为韩子毅说这话时笃定太过,仿佛是已经吃定了她喜欢他。 她有些气闷于他的自信,可心里......又忍不住的喜欢未婚妻这个称呼。 她想要赌气,却不知从何赌起,便只好在韩子毅胸口挥拳,小孩子似得撒娇。 “我饿死了!” 韩子毅挑眉,笑着看向小兰。 “我说的没错吧?根本不用上楼去叫她,饿急了就自己窜下来了” 小兰羞涩一笑,不答话。 倒是陆妙然听了这话后,在心里生出了些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快乐。 “你们刚才是在聊我啊?”她有些按捺不住的问。 韩子毅弯着眼睛:“没有呢,我们在聊楼上的小猪” “啊呀!你讨厌!” ...... 餐桌上,陆妙然拿起银叉戳着桌上的巧克力酱香蕉薄饼,为难道:“这个好甜的” 韩子毅侧目看她,一边倒牛奶一边问:“不喜欢甜的?” “......也不是,这么甜吃了肯定要胖的,万一我穿不上婚纱怎么办?” “那就别穿了,省得脱起来麻烦” 陆妙然闻言就气笑了,她羞怯又生气的问:“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韩子毅不说话,倒好牛奶后。 他走到陆妙然的身后,握住她的两只手就开始切分香甜的薄饼。 他每切下一块,就喂陆妙然吃掉一块。 起先陆妙然还撇过头去不肯吃,可韩子毅却说。 “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怎么喂人吃东西的?” 陆妙然刚想说不知道,就被一个强势的吻打断了思路。 然后,她就乖了。 她吃完了一整份的香蕉薄饼,又喝掉了一大杯牛奶。 韩子毅见状又问:“好吃吗?” 陆妙然懵懵的:“什么?” “我第一次做这个,小兰说你习惯吃西式的早餐,我不懂西餐,就只能想起来这个,好吃吗?” 陆妙然眨眨眼:“是你做的?” 韩子毅点头:“嗯” 陆妙然低下头去,耳后起了一片胭脂似得红意。 她想,韩子毅真的是个很会谈“情”的男人,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自己脸红心跳起来。 这当然是很讨人厌的,可是......似乎又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陆妙然低着头,嗫嚅道:“好吃的” 韩子毅看着她羞怯的情态,心里一时无念无想,只觉出一阵浓重的寂寞来。 他撒谎了。 这道薄饼他已经试着做过无数次了,而这无数次的试做,都只是为了另一个爱吃甜的人。 韩子毅用手轻抚陆妙然身后的发丝,眼睛却只看向窗外,笑道。 “好吃就好” ...... 龙椿最近的暗杀业务顺的离奇,简直快要到了战无不胜的境地了。 不论是多么难缠的人物,只要她肯出手,就一定能成事。 一切都顺利的,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都通通站在了她这边似得。 同时,黄俊铭和小柳儿也带着孩子们屡建奇功,攻无不克。 年轻的手脚虽然还缺乏擒贼先擒王的作战经验,可若是论及走街串巷打游击。 这些孩子便个个都成了恶魔般的存在。 他们仗着自己身量小,只要盯上了目标,便会扮作小叫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接力尾随。 等目标走进暗巷或死胡同,他们便同成群的野猫一般群起而攻之。 他们将目标身上的衣裳,财物掠夺一空后,还要将其尸首大卸八块,拖回神仙庙里喂野狗。 于是一段时间下来,神仙庙里的野孩子和野狗,竟都吃了个膘肥体壮,满嘴流油。 这天清晨,龙椿揣着一包五香瓜子进了小二楼,预备回家以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读读晨报。 她昨晚连夜往天津去了一趟,杀了一个来天津搞渗透游说的日本参谋。 这包五香瓜子,就是她在天津回北平的火车上买的。 小柳儿昨晚也带着小崽子们打了一夜游击,杀了两个见钱眼开的老汉奸。 此刻她困的两眼发红,等黄俊铭烧荷包蛋的那一点儿功夫,都拿来眯了一个小觉。 龙椿进门后,小柳儿就醒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揉着眼睛跑去门口。 “阿姐回来啦?” 龙椿点点头,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后,便闻见了空气中的荷包蛋味儿。 “你俩今天都回来的早?” 黄俊铭端着荷包蛋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叫小柳儿摆碗筷一边道。 “嗯,都回来的早,我回来前还在米铺里拿了信” 龙椿抽了抽鼻子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端起荷包蛋汤喝了一口,觉得胃暖了之后才问。 “什么信?” 黄俊铭将小酱菜递到龙椿和小柳儿面前:“不知道,没有款,就是一个信封” 龙椿闻言心下便有了猜测,她伸手接过黄俊铭起身拿来的信,又沿着信封头撕开。 第41章 魁(四十一) 看完信中的内容后,龙椿踏踏实实的笑了一声。 “好信,要发财了” 小柳儿不解,她嘴里咬着一只肥嫩的大荷包蛋,边吃边问:“怎么要发柴了哇?” 龙椿笑眯眯的捻着信,只道:“这是从南京送来的信,里头是种烟贩烟的大商户,还有一个兵工厂的位置” 黄俊铭眨眨眼:“阿姐是要......” “嗯,要” 龙椿说罢,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咱们家抽不出人手,得交给旁人做” 小柳儿好奇:“交给谁做啊?” “南边来的消息当然交给南边的人做” 龙椿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眼角眉梢很有一点甜蜜的意味。 小柳儿还以为龙椿是因为见到了赚头才笑的这样开怀。 却不想她只是为了信纸末尾的那句“乖不乖?”而觉得高兴。 夜间,龙椿又将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 韩子毅的字很好看,看的出是下了苦功练的。 然而他走笔之间的痕迹却是不深,轻柔缱绻的一如他这个人。 龙椿坐在床边,琢磨了许久要给他回封什么样的信过去。 可等真的坐到了书桌前,她又有些茫然了。 同他说说自己的近况吗? 唔,最近总是打打杀杀,想来他未必爱听的。 那就说说自己的身体情况? 嗯......也不好。 自打从医院出来后,她就总是觉得乏力,而今虽然好一些了,但还在进补的阶段。 如此这般,讲出来也只是叫他劳心,倒不如不讲了。 龙椿自顾自的“啧”了一声,长久的皱了一场眉头。 直至小柳儿洗漱完催她睡觉了,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在信纸写了一句。 “乖的” ...... 当日傍晚,黄俊铭一睁眼就带着这封信去了米店,又经老板的手,将信发去了南京一家粮油店。 龙椿比黄俊铭醒的早一点,此刻正坐在窗边嗑瓜子。 小柳儿给她烧了茶之后,就背着小挎包去买菜了。 于是龙椿便难得清净的消受了一场夕阳,一份报纸,并一份隔了夜的五香瓜子。 她最后抿了一口茶后,就走去了卧室打电话。 有趣的是,电话那头的殷如玉似是喝醉了一般,接起电话来就是一顿胡吣。 龙椿这头儿问道:“琪安?” 那边儿便腻腻的答话:“啊呀,龙家姐姐侬好哇” 龙椿一愣,听出了男人的醉意。 “嚯,你好兴致,大白天喝成这样?” 殷如玉手里捏着一只瑞士来的水晶杯。 听了龙椿的话后,他竟也不顾自己杯中还有酒液,当场就翻下手腕去看手表。 酒液倾洒一地,他也不管,只眯着眼睛看表盘,随后又道。 “六点一刻,算什么白天?” 龙椿笑着,顺嘴就讲出一句狠毒话来。 “你是让日本人欺负坏了?要这样借酒消愁?” 殷如玉闻言大怒,他晓得龙椿这话八成是在开玩笑。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真是听不得这个话。 “你他妈没话了?”男人骂道。 龙椿挑眉:“好大火气,我不敢惹你了,我有生意给你做,倘或你有人手,就去当一回土匪,劫出货来咱们五五开” 殷如玉醉的头晕,扯着听筒就栽到了地上,又气息不稳的问道。 “哼,五五开?什么苍蝇肉蚊子腿儿,值当我跟你五五开?” 龙椿笑着:“军火和烟土,但烟土不能卖要销掉,就只能劫现钱” 殷如玉眯眼:“谁给你的消息?” “你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问这个话?” 殷如玉又冷哼:“我问一句怎么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鬼大!最是懂得骗人!坏透了的坏!”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觉得这厮的脾气愈发大了,于是便不由臆测道。 “你是让女人强奸了吗?” 殷如玉愣了:“女人怎么强奸我?” 龙椿咳嗽一声:“我听说现在有些得了丈夫遗产的阔太太,专喜欢玩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南方小老板” 殷如玉听了这话就恼了。 “你他妈才叫阔太太玩了!你他妈才小老板!老子是他妈的大老板!” 龙椿笑起来,不再和这醉鬼贫嘴贱舌逗闷子,只留下一句。 “这两天就给你把名单送过去,大老板你可别失手,倘或真的滑了点,哈哈,那才现在我眼里!” 说罢,龙椿就挂了电话。 而后她又心情颇好的出了小卧室,预备在这忙碌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一点小小的消遣。 小二楼客厅的窗户奇大,几乎有三扇田字窗连在一起那么大。 五月天气,春末夏初。 北平的天儿清亮的,丝毫不见风沙肆虐。 龙椿点了根烟给自己,又伸手拉开一扇窗户。 再将两个肘子撑在窗台上,一边看夕阳一边抽烟。 夕阳很美,艳丽更胜朝阳百倍。 就像是一场革命行至最后,所有烈士都挥刀自戕。 彼时那血染的忠诚和恨意,总是比最初的抗争来的凶狠热烈。 龙椿就这样看着夕阳抽了两支烟,心中十分安静。 她这人文化有限,不懂得卜算吉凶,更想不出自己来日会是何种结局。 但如今的她只是想留住北平。 只是期盼着所有灾难都可以止步于此,止步于她的刀刃之下。 这想法有些天真,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想。 她这样想着,就像是给自己吃了一点精神鸦片,鼓舞精神再去斗争。 龙椿打着哈欠掐掉了第二根烟,结束了今天的小小消遣。 片刻后她又走进卧室更衣,预备天色一黑就出门去杀生造孽。 ...... 残阳如血,血尽月出。 龙椿今晚要去杀一个投了日的小军阀。 这人目前带着两万人的军队驻在天津郊外,将津郊的几个县城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常驻平津的平津军,却一点儿动静都不见,全然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龙椿今晚没穿纯黑的衣裳,她里头穿了件正领的白衬衣。 外头则套了件竹叶纹的黑绸褂子,也不系扣,就敞着穿。 不过下身倒是没变,仍是黑色紧身裤和军靴,腰里也还是双刀和枪。 龙椿出门后,一路踩着月光往火车站去。 奈何她人还没走过老王府,就迎面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一听她今晚还要往天津去。 当即就把手里的菜扔回了家里,说什么也要跟着龙椿一起去。 龙椿无奈:“我去玩的?你夜里没事情?” 小柳儿撅着嘴:“海生这孩子很中用的,我一夜不在也没事的阿姐!你就带我去嘛,我想金雁儿......我老早就说要去看她了,结果一直就没顾上” 第42章 魁(四十二) 龙椿脸上虽然无奈,闻言却还是将人给带上了。 “你去了就直接去看金雁儿,别跟着我乱跑” 小柳儿嘿嘿一笑:“知道啦阿姐!” ...... 两人抵达天津后,龙椿先一步下了车。 小柳儿则因为手里拿了太多东西,被人潮挤了个东倒西歪。 龙椿抱着手站在路灯下,倒是乐得看小柳儿这副团团转的样子。 她看着少女手中高举的糖葫芦,怀里抱着的一干小零嘴儿。 不由就想到,这孩子能在杀手窝里茁壮成长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小柳儿乐观开朗,懂得同人交际,内心也善念尚存,为人绝不刻毒。 即便家国已然破碎,这小崽子却总是能在这阴沉沉的世道里,活出一抹亮色来。 这可真好。 等到小柳儿千辛万苦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后,仰头便见龙椿如沐春风的笑脸。 小柳儿见状就打了个冷战。 “阿姐你怎么了?” 龙椿弯着眼睛:“看你好乖” 小柳儿一吓,心下起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觉得......她家阿姐杀人越多,脾气就会越好。 甚至越是临近要去杀人,她老人家的心情就会越好。 这念头没有根据,仅是从她和龙椿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经验。 眼下龙椿走在前头,预备出了火车站先给小柳儿叫个黄包车,将人送去帅府。 可小柳儿却伸手拉住龙椿的衣袖,问道。 “阿姐” 龙椿回眸:“怎么了?” “阿姐很喜欢杀人吗?” 龙椿挑眉,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见过这话。 “怎么这么问?” 小柳儿歪着头思索了一下,闲聊似得问。 “唔,就是感觉,阿姐,要是咱们家不靠杀人也能挣来钱,你还会不会杀人啊?” 龙椿闻言放空了目光,脚下复又挪动起来,带着小柳儿往火车站外走去。 等将小柳儿送上黄包车后,龙椿忽而答了一句。 “会” “咦?为什么?没有钱也要干活吗?”小柳儿好奇的问。 龙椿眨眨眼,仿佛被小柳儿的问话击中了内心。 许久后,龙椿又答道:“因为心里有恨,脾气也不很好,倘或一直憋着,肯定就要伤到自己了,那与其伤着自己,就不如搞死别人来的实惠” 小柳儿坐着黄包车离去后,脑子里就一直在想着龙椿的话。 她觉得她好像有一点懂得龙椿,懂得她的残忍。 却又好像全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心里的恨意。 ...... 龙椿送走小柳儿后,便独自去歌舞厅前头雇来了一辆汽车。 开汽车的小伙子很年轻,仿佛是专给富贵人家做汽车夫的,手里还一直拿着条抹布擦车。 小伙子鬼鬼祟祟的把龙椿迎上车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龙椿说道。 “小姐,不瞒您说,我开汽车出来接人是背着主人家的私活儿,我不多收您钱,但也实在跑不了远路” 龙椿坐在后座点头:“好说,你把我搁在城郊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小伙子闻言欣喜的一点头。 “好嘞,这不算远,一准儿给您送到” 龙椿看着小伙子喜笑颜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人。 车子发动后,龙椿不由对着小伙子问道:“小哥你家里几口人?” 小伙子不知龙椿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客气善攀谈的性子,便也自来熟的答话道。 “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了,我爹去年走了,我妈知道了也没熬住,挨了几个月也走了” 龙椿挑了眉头,又问:“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汽车啊小姐,我爹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军队里学的开车,他老人家开车开的特别快,后来又把这本事教给我了” 说着,小伙子又黯然下来:“也亏得他老人家把这本事教给我了,不然我现在也没活路了”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又不死心问道。 “家父贵姓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龙椿:“姓吕,小姐,您是认得我爹吗?” 龙椿摇头,侧目看向窗外。 “不认得,就是看你像我一个朋友家的孩子,但应该不是,姓对不上” 小伙子嘿嘿一乐:“哈,常有人说看我眼熟,我就是平常脸儿,扎人堆里找不着” 一刻钟后,龙椿下了车。 她将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银元都搁在了后座,又将兜里的纸钞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见钱一愣:“小姐,这多了,也没走长路,哪儿能收您这么多?” 龙椿将钱塞进男孩兜里:“不要紧,拿着吧,都不容易” 说罢,龙椿也不去看小伙子的脸色,转身便往那没有路灯的郊外去了。 小伙子独自站在路灯下挠了挠头,不晓得自己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碰上这样阔绰的小姐。 ...... 郊外黑暗的土路上,龙椿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 及至看见军营内大亮的探照灯后,她才停下脚步,又就地找了个麦垛当掩体,蹲下抽了支烟。 天上月亮冷冷的,龙椿抽完了烟后,便顺手用烟头将麦垛点燃。 不多时,干燥的麦垛便烧了个噼里啪啦。 龙椿又趁着火光渐起的时刻,躲进了周围的草丛隐匿身形,等候时机。 几乎只用了几分钟,麦垛的火势就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引燃了附近的树木草皮。 如此火光之下,兵营中的守夜自然发现了异常。 又过了三五分钟,两个小兵便从大营门口跑了出来,一路向着火源跑来。 两人看了火势之后,赶忙又回去搬沙土灭火。 一时间,从军营到火源之间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 第43章 魁(四十三) 人一多,就要乱。 龙椿见往来的人越来越多后,便趁乱扯住了一个小个头士兵的脚后跟,又用蛮力将人拖进了草丛里。 黑天半夜,场面混乱,倒也无人发现这一点小小异样。 龙椿将小兵拖进草丛后,不等他叫喊一声,就痛快的给人扭了脖子。 等小兵咽气后,龙椿又就地扒下了小兵的军装,给自己套上。 还将自己原本的衣裳塞进了草丛深处藏好。 她今天穿的衣裳还是杨梅在的时候给她添置的,倘或搞丢了,弄脏了,她都是要心疼的。 龙椿换好军装后,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便堂而皇之的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她小跑起来,同那些搬沙土救火的小兵一样,一路通畅的跑进了军营内部。 进入军营内部后,龙椿坦荡的站在了探照灯下,又短暂辨别了一下方向。 不得不说的是,这小军阀扎营扎的还是比较有水平的。 这人将军营扎在了一个靠山角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又有不少泥巴靠的小民房。 而小民房住起来,又肯定是比军帐舒服的。 龙椿眯着眼小跑在黑暗里,不断观察着这连片的小民房。 很快,她看到了一间有许多勤务兵守门的,接了电灯的,烧了炉子的小民房。 龙椿觉得差不离,小军阀住的应该就是这一间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开始围绕着小民房乱跑,细数勤务兵的人数。 一圈跑下来后,龙椿发觉勤务兵一共有六个,四大两小,且民房里应该也是有人的。 那两个小个儿勤务兵进去的时候,手里各自端着四五杯茶水,显见是在待客。 龙椿躲在暗处皱了眉头。 好棘手。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搞暗杀已然是不成了,用炸弹是最好的。 可她不是小柳儿,平时也不会带炸弹出门,至多就是带上一颗手雷防身。 手雷炸的碎小民房吗? 炸碎了小民房之后,还能有劲儿炸死小军阀吗? 龙椿犯难了,一犯难就有点饿了。 她忽然想念起小柳儿买的那些零嘴,一边有心想打退堂鼓,却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龙椿蹲下身子,一手托腮望着小民房,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却着急火燎的想着办法。 片刻后,就在她想要兵行险招,丢了手雷再冲进去补刀的时候,变数发生了。 军营之外响起了爆炸声。 很快的,浓郁的硝烟气味笼罩住了整个津郊。 龙椿听见爆炸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一间小民房的房顶。 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全营的小兵集结在一起,向着营外冲去。 龙椿没有见过真实的打仗,从来都没有见过。 真正的打仗同她所熟知的那种一对一的厮杀,是非常不同的。 几乎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小军阀扎的挺有水平的军营,就在龙椿眼皮底下被摧毁了。 几十发土炮气势汹汹的打碎了营门后。 一帮穿着土色军装的人就跑了进来,开始了无差别的扫射,直至血流成河。 小军阀被从民房里揪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红彤彤的丸药,并七八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 龙椿看着眼前一幕,下意识就想到。 哦,吃了红丸是要喝多些茶水的,不然就要烧心了。 再片刻,一辆崭新油亮的汽车就开进了军营中。 这汽车直直停在了小军阀面前,逼近的几乎要碾死小军阀,简直有些羞辱人的意味。 龙椿趴在房顶上,倒是不大心疼被羞辱了的小军阀。 她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车,越看越觉得,她肯定是在哪里见过这辆车的。 诚然,眼下的中国境内,的确是有不少这样的福特汽车。 可是这辆车的左侧车头上,有一小块三角形的掉漆痕迹。 龙椿歪着脑袋,几乎不可置信,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车应该是她的车。 且还是在柑子府初建的时候,她为了添彩头,特意买的最好的福特汽车。 车头上那块掉漆,是车被送进柑子府那天,她看着稀奇,便自己上去开。 却不想不得要领,一下就撞在了院墙上,故而撞出来了这一块掉漆。 龙椿一动不动的瞪着车门开启,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等一个确定。 关阳林今天穿的非常神气。 春季军装本就比冬夏两季来的板正,既不臃肿,也不单薄。 更不提他本就是个衣架子身材,脸上还颇剑眉星目的。 关阳林穿着板正的黑蓝色军装下了车,俊朗深邃的一张脸在探照灯下熠熠生光。 甚至在这厮的右耳上,还戴了一只上红下绿,形似西瓜瓤与皮的碧玺耳钉。 龙椿看笑了。 这碧玺耳钉是她早年从一个洋人手里收来的,要价很是不菲。 当时她看这宝石跳色跳的可爱,便也没计较价格,只一心买回家去玩。 然而玩了几天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又不愿意将其打个首饰佩戴,便只好将宝物束之高阁,默默吃灰去了。 没成想,这东西竟给旁人做了好事。 关阳林人高马大,一身光鲜的下车后,便笑着走向了小军阀。 他眯着眼,口气戏谑。 “你觉得你跑到天津来我就找不着你了是不是?你当初仗着赖家人给你撑腰,也是作践过我一阵子的,可现在赖家已经被打成筛子了,你怎么样呢?” 小军阀闻言许久没有说话,似是还沉醉在红丸带来的迷醉里。 直到被小兵用枪托砸了头后,他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来,眼底血红的看着关阳林。 “你......我现在是靠着日本人的......你敢动......我......你就等着......” 关阳林一笑,眼神冷酷而倨傲。 “日本人?哼,什么东西,没他妈马磴子高的玩意儿,也就你们这些汉人怕他!” 小军阀被几杆枪压在脊背上,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了,索性就癫狂起来。 “你不怕日本人?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满人要是不怕,又哪里来的满洲国?嗯?你们要真是这么硬气,你他妈怎么不去打北平?你他妈怎么不去打长春?你他妈也就只敢窝在热河......” 小军阀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枪打穿了脑袋。 第44章 魁(四十四) 关阳林冷眼看着小军阀咽了气,又阴沉着脸对身边的副官下令。 “投了降的小兵不杀,参谋副官全都枪毙,营里所有东西都带上,天亮之前回热河” “是” 话至此处,关阳林就抬脚往小军阀的民房里去了。 军队搜刮枪支细软需要时间,他不想坐在冷冰冰的车里等。 五月凌晨的郊外野地,还是有点冷的。 关阳林坐进小民房的炕头上后,他贴身的小勤务兵就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关阳林接过茶水端着,心里还在回荡着小军阀的那句“满洲国”。 关阳林对这三个字的感受很复杂。 说不生气吧,那是假的。 可要说生气,仿佛又不至于。 他只是觉得悲凉,一种熟悉而冰冷的悲凉,关于满人的,关于清政府的。 或许还夹杂几丝无力失落吧,谁知道呢? 就在关阳林独自神伤的时候,方才得了吩咐的副官又折返进了小民房,对着他问道。 “军座,呃,军营里的东西都还有数,就是不知道那几个女人怎么处理?” 关阳林歪头:“什么女人?” “就是刚才从房里拉出来的几个女人,看着也不像是专门伺候人的,像是......” 关阳林一眯眼:“像是从村里抢的吧?” 副官点点头:“是,刚我也问了,她们都说当兵的来了之后就把村屠了,就剩了她们几个” 关阳林恶心的一皱眉:“不管,丢出去” 副官闻言有些不忍。 “军座,这节骨眼儿上把她们放出去,走不出十里路去就要被日本人作践,要不还是留着?您不好这一口,但好歹也是几个丫头,给您洗个衣服铺个床还是能用的上的,您看......” 关阳林不解:“你改信佛了吗?” 副官叹着气苦笑一声,三十二三的年纪上,竟笑出了一脸老人褶。 “我以前有个丫头,就是这个岁数上叫人......” 关阳林摇着头叹气,本就失落无力的他,着实不想再听那些悲情故事。 “你自己看办吧” 副官眼眸一亮,颇感激的一点头。 “是” 龙椿一直在房顶上趴到了凌晨四点。 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都被风吹麻了,却仍是不敢动作起来。 她觉得眼下这个状况异常的可笑,于是便真的趴在房顶上笑了两声。 自打关阳林天外来客似得进了军营,军营前后的出口便都被封锁了起来。 那些荷枪实弹的小兵训练有素的来回巡视着,俨然是一只老鼠都不想放出去的态势。 龙椿看着那些小兵,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单枪匹马的突围出去。 她被困住了。 而目前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她一直蹲在屋顶上,等关阳林的军队撤退后,她再脱身。 可饶是这样也犯险,倘若关阳林带着人拖拖拉拉到天亮也不走,那她肯定就会被发现。 龙椿一面担忧退路,一面又不甘心的想。 关阳林这王八蛋......他不仅是偷了她囤积在柑子府的枪支弹药,金银细软。 这王八蛋可是连小柳儿舍不得戴的嫁妆都偷走了啊! 龙椿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所有敢在她这个流氓头上耍流氓的人,下场都不一般的惨。 她是一定要剁了关阳林的。 是以今晚于她,是困局,也是机会。 龙椿趁着夜色悄悄在房顶上挪动起来,等挪到屋顶背面后。 她便半跪起身体,猫似得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杀人毒计。 片刻后,龙椿跳下了房顶,蹑手蹑脚的蹲下来。 她一点点沿着房背后的小土坡,往关阳林所在的那间民房后挪。 她刚才观察过小民房的格局,所有小民房都是前木门后土窗,两边不透风的样式。 这样建起来的房子既保暖又通风,还能省下不少木橼子窗玻璃的钱。 龙椿想的是,她这会儿悄无声息的挪过去。 然后破开小土窗上的纸皮,再骤然放上一发冷枪。 之后不管打没打中,营中都会起骚乱,只要乱起来,她就有机会跑。 且这个事儿只能天黑的时候干,等天一亮,她就要藏不住了。 而一个杀手要是藏不住了,那她最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被乱枪打死。 龙椿想,她今天这一发冷枪要是中,那就是老天爷给她出气,准她成事。 要是不中,那就是老天爷打算以后给她出气,也是准她成事。 龙椿一边屏气凝神的靠近小民房,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跑掉的,兵营里的人此刻都忙着搬东西。 门口那几个守卫虽然都配了枪,可只要他们乱起来,凭自己的速度和黑沉沉的夜色。 她是绝对能够跑出去的。 想到这里,龙椿就定了心。 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宰了关阳林这个满清余孽,给自己的那些宝贝报仇。 龙椿趴在小民房背后,伸手戳破了小土窗的窗户纸。 她几乎没有考虑,只瞄了一眼窗洞里关阳林的方位,就对着屋内开了一枪。 一瞬间,惨叫响起。 中了! 龙椿闻声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几乎用上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小民房前门一片骚乱,全是要进屋救驾的小勤务兵。 这帮青瓜蛋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平时在军营里也就是干点儿伺候人的活计。 简直遇事就乱,他们完全想不到,此刻放了冷枪的凶手已经快跑到兵营边缘了。 龙椿听着自己耳边的风声,一眼都未曾留给身后,只是发了疯似得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龙椿就跑到了军营前门。 她边跑边对着守门的小兵开枪,就这样如有神助般的一连开了五枪,竟全都打中了。 第45章 魁(四十五) 好死不死,方才劝关阳林留下几个女人的副官,是个极有作战经验的老兵。 他几乎本能的冲向了关阳林的福特汽车,发动车子就往龙椿所在的方向追去。 龙椿出军营的时候,还很是松了一口气,可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引擎声后。 她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 她买这车的时候人家就告诉过她。 “这车一个钟头能跑六十里路呢!快极了!” 他妈的。 早知道买个黄包车了。 龙椿无奈的想。 ...... 关阳林从热河医院醒来的时候,先是见到了一个满面尴尬的女医生。 这女医生戴着一个矮矮的白色卫生帽,整个人看着像颗洁净的。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阳林拧了眉头,心下知道自己在昏迷之前是中了冷枪的。 他微微张开干燥的嘴唇,对着女医生问道:“我伤到哪里了?” 女医生闻言脸一红:“呃......我不是您的主治大夫,等马丁医生来了跟您说吧” 一刻钟后,人高马大的洋人大夫马丁医生就来了。 这位马丁医生十分通晓中文,只是咬字不大准确。 他越过给关阳林站岗的勤务兵进了病房。 一到床边就道:“哦,光军座,您醒了!” 关阳林死鱼似得躺在床上,隐约觉得下身有些不适,却也没有多想。 只是对着这位叫他“光军座”的洋人医生问道。 “我伤到了哪里?” “您的下体受伤了” 关阳林拧着眉头愣了一瞬,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的什么受伤了?” 马丁医生对于关阳林的问话颇有耐心,他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轻声细语道。 “光军座,我知道这件事对于男性来说格外的不可忍受,可是事已至此,枪伤之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关阳林怔怔的。 他伸手去摸自己下身,发觉那里几乎麻痹的没有知觉。 可在这份没有知觉里,又莫名夹杂着一点心理上的疼痛感。 关阳林不可置信的又摸了一把,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僵硬的停止了动作。 马丁医生就这么看着关阳林自己给自己“看病”。 许久后,他又有些不忍心的安慰道。 “光军座,让您受伤的那颗子弹是贴着您的大腿根部过去的,您的生理功能并没有受影响,只是那方面的能力......” 马丁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关阳林就扭过头去躺着了。 他知道这医生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一枪把他打废了。 关阳林垂下睫毛,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性能力。 他觉得厌烦,也觉得自卑。 这自卑由来已久,并非是从今天才开始。 他冷冷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马丁医生原以为当自己说出病情后,这位光军座会崩溃的大喊大叫。 却不想他居然会冷静到这个地步。 马丁医生心下啧啧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情绪。 只道:“等您的伤口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您身体素质很好,至多三五天就可以拆线了” 闻言,关阳林不再说话。 他只静静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蓝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关阳林等待拆线出院的这三五天里,龙椿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那天被老副官追上后,就抄起刀来预备和其鱼死网破,为自己挣出一线生机。 可那老副官着实是比她多吃了几年干饭,做人又很有一点狠毒的心肠。 他直直开车撞向龙椿。 直到龙椿在车轮之下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趴在地上不动了之后,他才确认安全的下了车。 彼时的龙椿已经被撞的奄奄一息,口鼻流血。 老副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见她身上穿着军装,便以为她是来给小军阀报仇的敌方小兵。 却不想细看之下,老副官才发觉他是个女人。 老副官眯着眼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龙椿。 可要问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出来。 但老副官其人是谨慎惯了的,他没有直接杀了龙椿交差,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他预备等关阳林伤好之后,再行审问她和军座之间有什么仇怨,为何会出手刺杀。 等一切弄清楚后,再杀也不迟。 ...... 关阳林出院这一天,天气倒是颇晴朗。 他坐上回黄花县城的汽车,心情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仅是一片空洞而已。 如今关阳林的部队已经有了五万人的规模。 他带着这五万人驻扎在热河的一个大县城里,领着满洲政府拨下来的军饷。 对外,他们说自己是皇上的私兵,大清的军队。 可对内,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皇上连带着他们,都只是日本人的阶下囚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关阳林和他的部队被各大报纸骂过汉奸,卖国贼,倭寇走狗之类的话。 但对于此,关阳林本人倒是不置可否。 他本来就不是汉人,又怎么能算作汉奸? 他不过是拿了日本人给的军饷,又没有替日本人去打仗,又怎么谈的到卖国? 至于倭寇走狗么,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进医院之前还出手收拾了一个真正的“倭寇走狗”呢! 虽然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吧,可那小军阀又的确是跟着日本人干的。 是以他既是公报私仇,也是为国锄奸。 这件事怎么不见那些记者来讲一讲? 随着车子的驶动,关阳林回到了黄花县城的中心。 彼时他离开槐香县后,便一路向着呼伦贝尔盟去了。 可等到了呼伦贝尔后,那里的蒙古王亲却又跟他说。 他要去投奔皇上了,要加入满洲政府。 那时节日本人势头正盛,他们在东三省大行屠戮,实现了真正的恐怖统治。 关阳林不喜欢带兵打仗,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能在乱世里活下去而已。 蒙古王亲说日本人肯定会实现东亚大统一,他们要早早站好队,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关阳林心动了。 他不喜欢杀人,也厌恶战争。 他只想在这个乱世里开出一方小院子,种种花养养草,过点太平的日子。 是以他只思考了片刻,就跟着这位蒙古王亲去了长春,彻底投靠了日本人。 第46章 魁(四十六)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与其被日本人围剿,带着自己残破的部队九死一生。 还不如低下头去,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他是满人,不是汉人,他的国早就破了,他早就不想抗争了。 ...... 黄花县城的中心有一座十分宽敞的大院儿。 这大院儿是一位晚清地主留下来的。 大院儿两进两出,前院有东厢西厢,花厅饭厅议事厅。 后院儿还有给长工和下人住的小排屋。 自打关阳林被日本人派来驻守热河后,他就占住了这一方古朴而体面的大院。 甚至还特意找匠人来修缮了门头和卧室,加装了马桶浴缸电灯等等...... 总之,他就是将这里弄成了个小王府的样子。 关阳林下车进了大院后,早已等候在家的小勤务兵就送上了热茶和热毛巾。 关阳林走进花厅坐下,整个人都瘫在了太师椅上。 随后他又把热毛巾盖在脸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副官打点好这次从小军阀那里抢来的东西后,便走进了花厅跟关阳林汇报。 “军座,这次弄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烟膏,枪,和一点儿金条” 关阳林盖着毛巾闷闷的“嗯”了一声。 “窗外放枪的人是谁?追到了没有?” 老副官连连点头,晓得这是个邀功的气口。 “抓到了,当天拉回来之后就关在地窖里,也没给饭,这会儿应该是老实下来了,您提审吗?” 关阳林取下了脸上的毛巾,神情冷冷的。 “审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那畜生报仇的么?” 老副官摇头:“不是军座,是个女人” “女人?” ...... 龙椿的情况有点糟糕了。 她被关进地窖的第二天就醒了。 醒来之后,迎接她的只有两样东西。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剧痛。 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抽气,蓄力了半个小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不行。 太疼了。 左腿和左臂都断了。 但这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她的肋骨也断了。 肋骨她的胸腹中断裂开来,只要一喘气就会抽痛,痛到连带着整个腔子都发颤。 在地窖的前三天,龙椿都在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 她用尚且能动的右手四处摸索,摸索到一片小土墙后,她便想靠着土墙坐起来。 可是太难了,她已经疼到极点,要坐起来又必须要用到许多关节和肌肉。 她忍着痛楚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都不能成。 最后,她硬是靠着咬碎牙关的忍耐,强行无视了身体上的剧痛,才一鼓作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来靠住墙后,龙椿脸上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她对着黑暗抽气,摸了摸自己口鼻下的血痂和汗。 这血痂应该是她被车撞以后吐出来的血,如今经过了这几天的时间,已经全部干在了她脸上。 龙椿没有去管这些细枝末节。 她开始忍着痛四处摸索,最后却又惨淡的发现。 这里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也没有。 龙椿咽了口唾沫,仍不放弃的摸索着。 最后她摸到了自己右手边比较湿润的一块土地。 她眼眸一亮,伸手就将那湿土抓起一把,再对着自己的嘴巴狠攥。 一把土可以攥出一两滴水,很少,但很有用。 龙椿忍住饿的心慌的感觉,不断的抓土攥土给自己滴水喝,就这样挨过了七天。 第七天,一只瘦小的老鼠钻进了地窖里。 此刻,饿的两眼冒金花的龙椿已经有些恍惚了。 她听着老鼠的动静,一动不动。 等到老鼠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忽然暴动,一把就捏死了老鼠。 龙椿仰起头来,抬起手狠攥了老鼠一把,硬生生将老鼠的血挤进了自己嘴里。 或许还有尿吧,她不知道了。 龙椿喝完血后,便有些支撑不住的垂下了头。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发热,神智也越来越模糊。 她有些难受的将老鼠尸体丢开,怕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这玩意儿吃了。 生老鼠是不能吃的,会得病,曾经的亏绝不能吃第二遍。 她跟自己说。 ...... 关阳林再见龙椿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一个人伤成这样以后,居然还能活下来。 龙椿从地窖出来时,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已经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她口角上全是感染高烧后的血泡,血泡之下的嘴唇也已经干裂成痂。 她的手,脚,胸腹,全都是断骨之后的肿大淤青,简直到了畸形的地步。 可是,她居然还有气。 关阳林见状说不出话,几乎有些手忙脚乱的为她找来了医生。 做这些时,他全然忘了龙椿十多天前才对他开过枪。 一个月,龙椿足足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反复的高烧,痉挛,抽搐。 每一次大夫都说这姑娘难了,可每一次,她又奇迹般的熬了过来。 关阳林不知自己出于一个什么心态救了龙椿。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她,去跟日本人开口求西药。 然而等他从日本人那里找来了能强效消炎的针剂,龙椿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后。 他又忍不住的,觉得庆幸。 ...... 这一天清晨,一场雷阵雨正在窗外大下特下。 爽快的大雨滴将整个黄花县城的树叶,都洗的油绿发亮,清香四溢。 龙椿从一间小卧室里醒来后,先是对着窗外看了半晌的雨,感觉到有一点冷。 而后她又呆呆的从床上坐起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针眼,以及手脚上的石膏。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便一瘸一拐的下了床,向着屋子外面走去。 她的屋子外有一片长长的连廊,连廊中没有被阵雨侵蚀,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上看书。 第47章 魁(四十七) 龙椿悄无声息的走到男人背后,又好奇的背着手,勾着脖子去看男人,还问道。 “你是谁呀?” 关阳林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他坐在躺椅抬头,手里的书都掉在了腿上。 “什么?” 龙椿歪头,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透出天真无邪的意味。 “你是谁啊?这是哪儿啊?” 关阳林愣了一瞬,他眨巴着眼睛,只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龙椿摇头:“不知道,我妈让我来北平投亲戚,你是我家的亲戚吗?” “你......” 中午时分,关阳林让大院儿里的小丫头带着龙椿去饭厅用饭。 自己则将刚给龙椿把过脉军医叫到了面前。 “她怎么回事?”关阳林问。 军医穿着一身红十字白袍,眼前架着一副断了腿的小圆眼镜,脑袋上还顶了一只直上直下的卫生帽。 他面对着关阳林团团手,又皱着眉头道。 “军座,这......我念书的时候在课本上看见过这个症状,就说人的脑袋受了重伤之后,就会记忆退行,脑子里就只有小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这样的事?” 关阳林理解不了这种神奇的病理现象,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军医挠挠头。 说实话,虽然旁人都管他叫大夫,医生。 但他真正的从医经历,也就只有跟着关阳林从军的这一年半载而已。 而关于课本上的知识,他也就只记得这么一星半点儿。 军医拿出兜里的小手绢擦了擦汗,在心下盘算着该怎么糊弄过去这个大军头。 还得不是信口胡诌的那种糊弄。 关阳林平时治军很有一点残忍,来黄花县的一年半,他来来回回杀了七八个小勤务兵。 不是嫌弃那些孩子没个“奴才样儿”,就是嫌弃他们连端茶倒水都做不好。 他还需得陪着小心,才好保住自己军医的俸禄,和身上这条小命。 军医忖度了许久,才道:“有的军座,这个病状少见,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是比这古怪的病症也多的是啊” 关阳林坐在廊檐下的小台子上皱眉,闻言又不由问道。 “......这病能好吗?” 军医一笑,看不出关阳林到底想不想让那个女人病好。 但依他的观察来看,能让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军座下血本救治的女人,大约是很有一点重要的。 “这......这脑子里的毛病么,说好一下就好了,可要说不好,疯了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关阳林怔怔的:“你说她疯了?” 军医仍笑:“都不记事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 关阳林穿着军装走进饭厅时,龙椿正坐在八仙桌前大快朵颐。 今天小院儿厨房送来的菜色不少,其间有一道颇为油腻的火腿肘子。 龙椿看见那道肘子就流了口水,可她又觉得自己眼下在别人家里,不能整个抱起来啃,不礼貌。 于是她只矜持的拿筷子夹着吃,且只吃一边。 余下一边,则打算留给那个在廊檐下听雨看书的男人。 龙椿一边吃着肘子,一边暗暗的想。 她娘果然没有骗她,她家的这个亲戚果然是很有钱!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了伤,但这个亲戚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家中有大屋大宅,还有仆从丫头。 甚至拥有这一切的他,还是个穿着军装的军界人士,多么威风? 不知为何,龙椿莫名就觉得穿着军装的关阳林很亲切,及至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后。 她也仍是这样觉得。 龙椿眨巴着眼睛,用手背擦了擦嘴。 又将自己手边的一套碗筷递到关阳林面前,主动露乖道。 “叔叔,你吃饭了吗?没吃就吃一点吧,我夹菜的时候都只夹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干净的” 叔叔? 关阳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就听不见龙椿后面的话了。 这女土匪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他至多只比她大三岁,她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关阳林眯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沉闷悲凉的军阀生涯里,透进了一束色彩斑斓的光。 这光带着某种不屈的生命力,戏剧化的,猝不及防的照了进下来。 一下就在他灰暗无趣,压抑孤单的生活里,烧开了一道口子。 简直有趣。 关阳林先是看着龙椿不说话,随即又微笑起来。 他像是一只拥有着虐杀天性的野猫,看到了屋檐上的麻雀一样兴致勃勃。 龙椿也看着关阳林,她现在有点手足无措。 在看到关阳林的笑容之后,她甚至都有些尴尬了。 她觉得这个亲戚叔叔有些奇怪,可具体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他的面容是俊美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夜幕下的一片星星湖泊似得,灿烂又静谧。 关阳林拿起龙椿递来的筷子,尽力压制住心里得到宝物的窃喜,只状似不经意的说。 “你妈还好吗?” 龙椿闻言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找错人,这人的确是她家的亲戚。 她笑了一下,很乖的回话。 “妈改嫁了,说不想叫我跟着她吃苦,所以才叫我来投奔您的” 关阳林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打算替失忆的龙椿把戏唱圆。 “哦,这样,其实你妈是给我写了信的,我也晓得你要来,一直都等着你呢” 龙椿闻言一愣:“写信?可我妈不认字啊” 关阳林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又连忙掩饰道。 “......她托人写的” 男人漏洞百出的话音落下后,龙椿有一瞬间的沉默。 而这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龙椿居然凭空掉出了两滴眼泪。 关阳林见状很是惊讶。 他想起自己在槐香县对着龙椿开枪的时候。 那时候,那关头,生死之间的档口上,这个女人都没流出一滴泪来。 怎么现在好好的说着话......她却能哭出来? “你哭什么?”关阳林问。 龙椿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用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我,我还以为我妈是不想要我了,才把我送出来的,我没想到我妈是真的找了人管我,平时我妈打我,我还老记恨她,现在想想,很不应该的” 关阳林看着越说越哽咽的龙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龙椿的过去如何,他并不知道。 但依照龙椿话里的“妈”来看,她妈不要她这事儿,八成是坐实了的。 关阳林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来。 这方巾是棉纱制的,纯白的一小块,四角上还绣了好几颗红艳艳,毛绒绒的杨梅果子。 “擦擦,以后我管待你,你妈也就放心了” 关阳林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巾递给龙椿。 龙椿眼巴巴的看着这条小方巾,也不伸手去接,只是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叔叔,这个方巾好干净的,你自己用吧,我用手擦就好了” 关阳林闻言就乐了。 苍天,这女阎王小时候竟乖的这样? 都这么乖了,她妈居然还忍心把她送走? 真是够坏的。 第48章 魁(四十八) 思及此,关阳林不由分说的从龙椿对面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又伸手抬起她的脸,接着便给猫擦眼屎似得给龙椿擦起了眼泪。 龙椿红着眼睛抬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关阳林,心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擦过眼泪呢,她妈也没有。 关阳林垂下眸子,睫毛呈现黑而密的蒲扇状。 他认真的给龙椿擦着眼泪,又轻声细语的问:“你吃饱了没有?” 龙椿傻乎乎的一点头,客气又诚心的道:“吃饱了的,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谢谢叔叔” 不知为何,关阳林觉得自己对于这声“叔叔”的爱听程度,简直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龙椿每叫他一声叔叔,他就觉得有意思的不行。 他嘴角带笑,两眼含春的给龙椿擦完了眼泪。 又跟收养流浪动物似得,喂过饭以后,便想给其洗澡。 “你要不要洗个澡?躺了一个多月,得洗洗了”关阳林问。 龙椿瑟缩一下,赶忙道:“冬天洗澡很冷的,要伤风的叔叔” 关阳林笑了:“小侄女儿病傻了?现在是夏天啊” 龙椿闻言一怔。 她茫然的向饭厅外看去,只见大院儿中间的花坛里一片浓绿浅翠,红花粉瓣。 甚至还有几只白翅膀的小蝴蝶飞舞其上,飘逸可爱。 龙椿眨了眨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她本能的觉得,此刻她的脚,应该是非常非常冰凉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是夏天? 关阳林看着若有所思的龙椿,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龙椿被男人晃动的手带回了神,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懵懵的。 关阳林未曾发觉龙椿的异常,他眼下还沉浸在得了新玩具的快乐里。 于是他只笑道:“去吧,你手脚不方便,我找两个丫头给你擦洗,洗完换身衣裳,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伤就慢慢好起来了” 龙椿闻言又低了头,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脚。 “叔叔” “嗯?” “我是怎么受的伤?” 关阳林挑眉,继而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道:“你妈送你来的时候,路上遭了土匪,他们打的你” 龙椿皱眉:“......我怎么不记得呢?而且我妈也没有送我,我是自己坐板车来的” “你记错了,你妈送了你的” 关阳林深知扯谎最忌改张,便一口咬死是龙椿记错了。 果然,龙椿一番思索无果后,还真就信了男人的说辞。 “唔,我记不得了叔叔,那那些打我的土匪呢?” 关阳林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龙椿,决定要逗她一逗。 “叔叔把他们都杀了,你害不害怕?” 龙椿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都杀了吗?” 关阳林点头,继而便眉飞色舞的描述起了血腥场面,势要吓一吓这个“小小龙椿”。 “是啊,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又给他们耳朵上钉了钉子,让他们一直半蹲在墙根底下,后来他们都蹲不住了,就全把耳朵留在墙上了” 龙椿惊奇的听着关阳林的描述,又不由握紧了两只拳头。 关阳林见她有兴趣,便接着道:“后来我又把这帮没耳朵的土匪打断了腿,扔到野林子里去了” 龙椿一吸鼻子:“为什么扔到野林子里去?” 关阳林笑:“野林子里有狼,他们又没有腿,你自己想想,他们死之前得绝望成什么样?” 关阳林原以为“小小龙椿”听了这些,怎么都得吓个六神无主。 却不想龙椿只是津津有味的听着,末了还十分兴奋的说了一句。 “好厉害!他们就该是这个下场!谁叫他们打我!” 关阳林闻言便大笑起来。 “小侄女,果然你天生就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什么行?哪一行?”龙椿不解的问。 关阳林笑着摸了摸龙椿的脸。 “没什么,洗澡去吧!” ......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 此刻,她坐在一只陶瓷材质的热水浴缸里,浴缸中满是羊奶肥皂冲出来的绵密泡泡。 两个比她大了好几岁,却比她矮许多的姐姐,都正拿着细软的棉毛巾给她搓背擦身子。 又另有一个瘦小的姐姐,一边给她洗头,一边拿篦子给她篦头发,一下一下的,舒服极了。 龙椿坐在浴缸里,被带着香气的热水熏蒸的昏昏欲睡。 她不无迷惘的想,自己该不是到了传说中的仙境? 她从前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都只能去河边,可河边也只有夏天的时候能洗。 等到了冬天,她就只能用爹和弟弟,还有妈用过的水的洗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干净的水洗脸洗澡了。 龙椿低下头去,昏昏沉沉的看着水里的雪白泡沫。 却不想看着看着,她竟莫名生出了一点幻觉。 她觉得此刻在她背后给她搓澡的人,应该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人才对。 那男人的手很大,很热,一把就能将她托住。 他给她搓后背,又给她洗头发,还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再抱她进被窝。 第49章 魁(四十九) 龙椿茫然的回过头去,她想看看此刻在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不是。 在她背后给她搓洗头发的,不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男人,而是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皮的小姑娘。 龙椿歪着脑袋,只问:“姐姐......你是谁?” 小姑娘一愣,不知眼前这个四肢修长的成年女子,为何会管自己叫姐姐。 她才刚从那淫窟似得军营里出来,心里还有不少的胆怯后怕,连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 她抖着手:“我......我叫杨娟......我......我应当是没有你的大的,小姐” 小姐? 龙椿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被热水冲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心里似有千头万绪,可再细想,又成一片模糊了。 龙椿睡着了,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 在梦里,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他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又将她抱上一张暄软暖和的被卧里,说道。 “好好睡吧,小侄女儿” 梦中的龙椿皱了眉头。 她仍是觉得不对。 给她擦身体的男人,好像不该是这个声音。 他该再柔情一点才对。 ...... 热河的气候很不好,一到夏日里,倘或有雨水还好,要是没有雨水,那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干热。 而眼下正值八月中,这份干热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天上的太阳发起威来,简直要把全县的绿树叶都烤干。 龙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手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只是每天还得喝一碗中药。 因为关阳林带来的军医说她气血大亏,要慢慢用阿胶党参进补。 这天正午,蝉鸣如沸。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露膀子的绸褂子,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七分裤。 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关阳林听过雨的廊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手上讲梁山好汉的小人书。 不多时,书中激烈的打斗把她看热了。 细密而晶莹的汗珠顺着她乌黑的鬓角流下来一滴。 她难受的揩了一把自己的鬓角,觉得十分黏腻,于是便丢开小人书,起身往前院儿去洗脸。 关阳林的翻版小王府里有好几口井。 龙椿想用凉水洗脸,就得先从井里打凉水。 中午一点多,太阳正毒的时候。 府里的主人,下人基本躲进了凉房里睡觉,前厅后院儿一个人也没有。 龙椿顶着大太阳走到前院的水井前,而后又把水桶栓在了井索上。 可就在她想要把水桶放到井里去的时候,她却猛然尖叫了一声,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 “啊!” 龙椿被吓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煞白了脸。 她的汗水来不及洗去,就更汹涌了起来。 恰逢此时,关阳林的福特车停在了大院儿门口。 他听见了院中的尖叫,也辨别出了那是龙椿的声音。 关阳林快步进了大院儿,一路向着龙椿跑去。 见龙椿跌坐在地上后,他又一把将人抱起来,哄孩子似得问。 “怎么了?腿又疼了?” 龙椿真的吓坏了,她死死搂住关阳林的脖子,婴儿似得团在关阳林怀里。 她眼睛蓄满了湿热的泪花,一边颤抖一边不由自主的说道。 “放贷的!放贷的!放贷的从井里爬出来了!” 关阳林不解,他抱着龙椿直起腰,刚预备往井边走两步去看个究竟。 龙椿见状便更疯狂的挣扎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过去!我害怕!我害怕!!” 关阳林不知道龙椿这是怎么了,可他却知道,龙椿如今的心智只有十三四岁。 他抱着她停下脚步,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龙椿被吓出热汗的额头,以做安抚。 “好了好了,不害怕,小李!进来!” 勤务兵小李原本还在院外的车上搬东西。 一听见关阳林招呼他后,他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满头汗水的问。 “军座怎么了?” 关阳林一边抱着龙椿往后院儿小厢房走,一边道:“去带两个人进来把这口井填了,井口也推平” 小李不明所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道:“是!军座!” 关阳林将龙椿抱回后院后,又伸手进她后背上摸了一把。 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关阳林才知道龙椿到底受了多大的惊吓。 龙椿背后湿的像是过了水一般,两条胳膊上也全是连片的鸡皮。 关阳林将龙椿放在小板凳上,又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龙椿怔怔的低了头,她皱着眉心,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的心跳和尖叫,以及一切恐惧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至于她喊出的那句“放贷的”,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龙椿痛苦又迷茫的看向关阳林,她想说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关阳林看着这样的龙椿,心里竟起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在龙椿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日日和她吃饭,喝茶,聊闲话。 他将她当做一个能够逗乐的小玩具,但凡有闲暇就要招来她做陪。 小龙椿也的确是有趣,她会在他抽烟的时候给他点烟,又颇贴心的拍拍他的肩。 说:“少抽一点吧,叔叔,万一哪天你的仇家来了,往你的烟卷儿里塞炮仗怎么办?” 他笑起来,一捏龙椿的耳朵,同小孩子说悄悄话般道:“那就我把人抓住,再把炮仗塞他肚脐眼儿里” 龙椿闻言哈哈大笑:“叔叔你怎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关阳林笑着:“这才哪到哪儿,以前老王府里折磨人的物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彼时两人坐在一张烟榻上。 关阳林仰躺着靠着炕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手里还盘着一串黄杨木跳翡翠的念珠。 龙椿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笑眯眯的低着头,玩炕桌上的羊骨头。 这套羊骨头是关阳林特意托人给她从天津找来的。 每块骨头上都用螺钿当色块,镶凿了石头记里的美人图,很是精美。 自龙椿来后,几乎每一天,他们两人都会坐在这张烟榻上消遣闲谈。 既像是老友一对,又像是知音一双。 他们一天一天相处相伴,一天一天了解彼此。 关阳林的寂寞孤单,就这样被消解开来。 而龙椿那些隐秘的缺失,也得到了微妙的填补。 回到此刻,关阳林伸手摸上龙椿哭花了的小脸,轻声问。 “吓坏了,是不是?” 龙椿噙着眼泪点头。 她是委屈的,害怕的,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脏都被罩上了一层雨布。 雨布中满是浓密粘稠的白雾,叫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倘若有朝一日天气不好起了微风,吹起了这雨布的一角。 她就会像今天一样,结结实实的受上一场惊吓。 这可太吓人了。 第50章 魁(五十)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总会是会觉得无助恐慌的。 龙椿一边对着关阳林点头,一边又俯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她哭的抽噎,断断续续的说:“叔叔我害怕,我......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你......抱抱我......你刚才抱着我......我就不怕了的......” 关阳林见状索性将龙椿整个抱了起来。 他让龙椿坐进他怀里,用他的腿面给她当凳子,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龙椿的小板凳上。 关阳林知道,他现在对于龙椿的态度,早已不是对待一个玩具的态度了。 他是喜欢她的。 但他对龙椿喜欢,又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里,是带着一丝“罔顾人伦”的。 这喜欢来的很不应该,不应该到几乎叫他不敢面对。 关阳林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做那些事儿的能力。 原因也没有旁的,只是因为“纵欲过度”而已。 他的出身太过显赫,老王府里又有太多迂腐陈旧,腌臜龌龊的东西。 在他还不懂事的年纪里,老王爷就给了他两个名为通房的大丫头。 这两个丫头的到来,对于彼时的关阳林来说,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 也根本就想不到这件事要是做多了,是会伤到人的根本的。 他只是觉得舒服,于是就想要一直舒服。 最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彼时的他那样幼小。 他既无法正视自己身体上的亏损,也无法面对自己能力上的残缺。 他害怕又愤怒,于是他就着人打杀了那两个引诱了他的通房丫头。 以此来报复她们的引诱勾缠。 却不想这两个丫头死的时候,竟都是怀了身孕的。 老王爷知道了这件事后,简直恨的断了气。 他一把扯住关阳林刺龙刺凤的贝子服,一边甩他耳光一边骂。 “好了!好了!瓜尔佳要断后了!孽子啊孽子!天亡大清啊!你这样亏了身子!又没有留下种来!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 在此之后,老王爷又给关阳林喂了许多许多的药。 有苦口的丸药汤药,也有厉害的西洋针剂。 可关阳林的下半身却像是受了诅咒一般,竟成了一个永生都不能抬头的架势。 时至今日,老王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关阳林时常会想,倘或他阿玛在天上看着他至今也无所出。 会不会再度气的呕血,觉得愧对了列祖列宗。 唉,是他不孝。 再后来,孩子就成了关阳林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女色,则成了这块疙瘩上的一颗小小脓包。 这疙瘩让他不舒服,有遗憾,而这脓包则让他痛痒难耐,无法快活。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常,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些疙瘩脓包蹉跎一生的时候。 龙椿出现了。 在这间虚假的王府里,她既像他的日日相处,同吃同住的妻子。 又像他单纯懵懂,天真无邪的女儿。 她明明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躯体,可眼神却纯洁干净的像是一汪泉水。 她用一具成熟的躯体,满足了他对伴侣的渴望。 又用一副幼齿的灵魂,满足了他对孩子的期待。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现在的龙椿更适合他的人了,不是吗? 关阳林知道。 他其实早就控制不住的爱上她了。 只是这份爱太过畸形,龌龊,叫人不忍直视,令人难以启齿。 所以他不挑破,也不明说,他只是默默享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安慰。 关阳林抱着龙椿,姿态宛如慈父。 而她叫他叔叔,就更是恰如其分。 关阳林默默的想,眼下这一切明明荒唐的像个笑话。 可却又实实在在的慰藉到了他们这一对病男病女。 命运啊,总是奇绝。 龙椿在关阳林怀里收了惊,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安全温暖的意味。 现在的她还十分幼稚,不明白男女之防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被关阳林抱着,是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就像她弟弟一哭,她妈就会忙不迭的跑过去抱起他,亲亲乖乖的叫着,哄着。 如今弟弟有过的待遇,她也有了。 这很好呢。 虽然关阳林不是自己的妈妈,但她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厚,也很合躺的。 她很满意了。 两人寂静无声的坐在廊檐下,感受着廊外的热浪和彼此的心跳。 恍惚间,关阳林听到了一阵风动,廊檐角上垂下的雨链忽然响了起来。 接着,雨来了。 盛夏雷阵雨的气势,有时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痛哭,有时又像是一场前仰后合的狂笑。 雨势是那样的大开大合,又是那样的大起大落。 龙椿听见了打雷的声音,她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又再度搂紧了关阳林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进了男人的颈窝。 她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的道:“叔叔,要下雨了!” 关阳林没有去看雨,只垂眼问她:“不害怕了?” 龙椿抽了抽鼻子 ,轻轻笑起来。 在明确感到被爱的瞬间,小孩子总是能无师自通的撒起娇来。 “不怕了,叔叔抱着就不怕了” ilwxs.com 关阳林看着她娇憨而天真的脸,不觉低头吻了上去。 他吻了她的额头,既像是亲吻孩子,也像是亲吻恋人。 其中情愫之复杂,就连他自己说不明白。 ...... 雨水收停的时候,龙椿已经依偎在关阳林怀里睡着了。 她睡的很沉,连眼皮里的眼珠都停止了晃动。 乌黑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待在她眼下,像是晕染开的墨迹。 按照关阳林的审美来看,龙椿绝计算不上是个美女。 她不够妖娇,更不具有风情。 可她身上却偏有一种,从泥地土坯中脱胎而出的美好气息。 这气息是温热的,可爱的,只用嗅闻就能感受到生命力的。 关阳林反复抚摸着龙椿修长的身体,从背上的蝴蝶骨到尾椎的最后一个节。 这抚摸不带有色情,只是一种欣赏怜惜。 或许也有一丝对健康体魄的向往吧,他也说不清。 关阳林不知道自己抱着龙椿坐了多久。 他常常这样的。 每当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会被无限的缩短。 等他回过神来了,天不是亮了,就是黑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但这种魔怔又太过无害。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向龙椿。 夕阳西下间,被雨水淘洗干净的霞光像是一层红纱。 这红纱笼罩在龙椿标致而无瑕的面目上,将她映照成一个面色红润的孩子。 他笑起来,自己跟自己说道。 “嗯,很无害” ...... 隔天,龙椿起了个大早。 她趁着朝露还在的时候去找了关阳林,去之前还十分讲究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穿着孔雀蓝的绸坎肩,下身仍是同色的七分裤,脚上是一双豌豆口的黑色小布鞋。 她将自己的头发梳起来,绑成一条麻花辫拖在身后,额前还剪出了一片齐刘海。 这刘海是照顾她的姐姐给她剪的,姐姐说这个头型很流行。 龙椿是无所谓流行与否的。 只不过她见姐姐这样跃跃欲试,便十分爽快的贡献出了她的头发,供她过瘾。 不过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龙椿原本的面相有些冷峻,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可有了齐刘海以后,她整个人就都变钝了。 她的冷峻被软化成了一种精致的好奇。 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稚嫩感觉。 龙椿睡的早,起的早,关阳林也如是。 是以等龙椿跑到东厢去叩门的时候,关阳林已经坐在桌边喝早茶了。 关阳林的早茶时间不同于南省的繁琐做派。 他没有那么精致,他纯是要靠浓茶提神,才好应对接踵而来的军中事务。 龙椿敲了敲门,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进”后,她才推门走了进去。 关阳林屋外有两个勤务兵,屋内却只有他自己。 此刻关阳林还没有穿外套。 他只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半袖衬衫,下身则是深绿色的军装裤子,脚上又穿了一双黑皮鞋。 整个人装扮的十分板正利索,几乎像是个银行职员。 他坐在桌边喝茶,银质茶壶里泡发的是一品滇红。 许是因为云南的气候特殊,海拔卓绝。 是以此地产出的茶叶,不论香气还是功效,就总比低海拔地区来的霸道些。 龙椿笑眯眯的坐在了关阳林身边,端起他用过的茶杯就喝了一口,边喝边道。 “叔叔早” 关阳林看着她一笑,收起了手上的报纸。 “一大早就来抢我的茶,没规矩” 龙椿嘿嘿了两声,浑不在意的继续喝茶。 她知道关阳林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前些日子大院儿来了些给部队做军装的裁缝。 彼时她身上还穿着关阳林的旧衬衣,整个人作假小子打扮。 关阳林起先就有意给她做些衣裳穿,此刻见了裁缝,自然就要吩咐下去。 他也不问龙椿的意愿,想着左不过就是些女人穿的衣服,夏裙冬袄也就完了。 可等一连好几套花花绿绿的裙子做出来后,龙椿却兴致缺缺。 她仍是穿他的旧衬衣,满院子溜达着招猫逗狗。 甚至有时热极了,龙椿还会脱了那些过于长过于旧的裤子。 就光着两条腿走动,仅靠衬衣下摆做遮盖。 关阳林的大院儿中养着不少人,七八个三班倒的勤务兵,三四个后院做饭的大师傅。 甚至连他的那些副官参谋,也是时常会来到家中开会的。 关阳林不喜欢龙椿裸露双腿,于是便三番五次的警告她不要这样,忒没规矩。 可龙椿天生体热,手脚常年都是烫的。 她耐冻不耐燥,听了关阳林的话后就有点委屈,可又不敢明着和他对着干。 于是她便无师自通的阳奉阴违起来。 她嘴上答应着关阳林,背地里却等他一走,就立刻脱了外裤疯跑。 终于有朝一日,她被关阳林抓住了。 那天,龙椿被关阳林摁在膝头狠打了一顿屁股。 期间龙椿几次三番想挣脱,却都被关阳林眼疾手快的按了回去,还逐渐加大了巴掌的力度。 这顿巴掌挨到最后,别说龙椿的屁股了,关阳林的手心都已经麻痒的打不下去了。 龙椿趴在关阳林膝头不堪受辱。 她红着眼睛,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都肿起来了。 且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气急。 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一把子力气,居然一把就掀翻了关阳林桎梏。 而后她又全凭本能的翻身起来,再猛然甩出一记鞭腿,脚尖直直冲着关阳林的脑袋去了。 这带着肌肉记忆的一脚,险些踢死了关阳林。 龙椿不知道自己伤起人来怎么会这么狠毒。 因为军医来给关阳林包扎脑袋的时候说。 “诶呦,这......这下手也太狠了,闹着玩儿哪有瞄着太阳踢的?这不诚心要人命吗?” 彼时的龙椿站在关阳林床边,她眼泪流了满脸,屁股疼的发烫。 她看着躺在床上头晕目眩的关阳林,一边抽泣一边拉着他的手道歉。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的......你醒来打我屁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是真心觉得愧疚,也是真心觉得害怕。 她怕关阳林死了,她就要回家去做那没人疼的孩子了。 关阳林被龙椿这一脚踢的,整整趴在床边吐了三天。 等到他能说话不发晕的时候,龙椿才红着两只眼睛凑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托着一条令她眼熟的乌木戒尺,很是低三下四的跪在了关阳林床边。 “叔叔,你打死我吧”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巴巴又万分愧疚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起来。 唉,其实也怪他。 他明知道她是只猛兽,却硬要将她当做家猫豢养。 事到如今,他怪的着谁呢? 第52章 魁(五十二) 关阳林一把将龙椿搂到了床上,随即又哄孩子似得拍了拍的她单薄的背。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气氛一时静谧起来。 窗外的日光又依依照亮了两人抵在一起的脚。 龙椿抽泣着,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关阳林的五官。 平心而论,关阳林长的实在是英气又狠戾。 立体的五官犹如刀刻,薄唇,浓眉,深眼窝。 他盯着谁看的时候,谁就会不由自主的说不出话来。 关阳林抬手捧住龙椿的脸,一颗一颗替她揩去眼泪。 他眼里带着笑,像是在笑龙椿,又像是在笑自己。 “别哭了,没怪你”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抬起目光,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去轻抚他缠着纱布的脑袋。 “是不是好疼?” 关阳林闭上眼,感受着龙椿小心到极点的抚触。 不知为何,这若有似无的抚摸,竟撩拨起了他经年低迷的欲望。 他闭着眼咽了一下口水,又皱着眉头将替龙椿擦泪的手,缓缓挪到了龙椿背上。 紧接着,他用了力,于是两人就抱的更紧了,几乎要脸贴着脸了。 宽大的中式床铺上铺满了绫罗绸缎,而关阳林的动作又太过不加掩饰。 于是床铺乱了,他的心,也跟着乱了。 龙椿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发生些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关阳林似乎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也十分明显。 因为关阳林在发抖,尤其摸在她背上的那只手,简直抖的她发痒。 龙椿伸手去扒拉关阳林的眼皮,她要强迫他睁开眼睛,好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叔叔,你是不是又疼了?”龙椿问。 关阳林在睁眼那一刻,彻底放弃了将龙椿当做孩子的打算。 他吻了她,完全不受控。 龙椿尝到关阳林的气息时,原本是有一点想躲避的。 可当她看到关阳林头上的纱布后,她又不敢挣扎了。 她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任由关阳林反复品尝她的口唇。 须臾之后,关阳林彻底起了兴。 他一把盖住龙椿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强迫她闭眼的同时又道。 “闭眼,张嘴”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做了。 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龙椿红着脸,仰躺在床上小口喘气。 她两眼呆滞的没了边际,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极乐。 说实话,这感觉不坏。 不...... 这感觉简直绝妙。 龙椿扭过头去看关阳林湿润的唇,以及他额头上晶亮的汗。 关阳林怔了怔,本能以为她这话是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可龙椿的表情又太过真诚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 关阳林眯着眼,挑眉去看自己死气沉沉的裤裆。 他哼笑,伸手掐住龙椿细白滑腻的脖颈,又将拇指探入她口中,几乎带着恨意的问道。 “哪里厉害?” 龙椿眨眨眼,不晓得关阳林为什么要掐自己的脖子。 但掐就掐吧,她也不疼。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始终都没想到该怎么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厉害。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决定用行动来表达。 这一次,两人直接纠缠到了月色西出。 龙椿累得昏睡了过去,倒是关阳林尚有余力从床上起来,又从外间端来清水给她擦洗。 月光下,龙椿靠在软枕上的脸十分动人。 她的脸洁净的像块暖玉,神情又餍足的像只小兽。 她两颊上还带着红晕,额头又洇着细汗。 居高临下的看去,此刻的她简直成了一幅不输给“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美人图。 关阳林原本想用湿毛巾给她擦擦头脸的。 可拧好了毛巾后,他却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病态。 他伸出舌头,舔尽了她额头上的细汗。 而后又意犹未尽似得,一路舔上了她的脖颈,锁骨。 最后,他竟是连她自己掐红了的手心,都捧在唇边一一吻过。 经此一夜后,龙椿就不再怕关阳林了。 因为她发现,她只要一惹恼了关阳林,就只管踮起脚来亲亲他,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后来,在某一个鸟鸣茶沸的清晨,关阳林拥着她,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裙子。 龙椿点点头,只说觉得不好看。 于是关阳林便又重新花钱请了裁缝,让她自己做主要穿什么。 龙椿觉得关阳林对自己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纵容了。 她没有念过什么书,故而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被爱”。 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她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之家里千珍万贵的弟弟,也是丝毫不差的。 龙椿喜欢关阳林对她做那些让她舒服的事。 也喜欢关阳林特意找来裁缝给她做衣裳。 也喜欢关阳林总是格外关注她的感受。 她喜欢死他了。 ...... 龙椿喝完了关阳林的浓茶后,就解了起大早的困劲儿。 她见四下无人,便一下子扑进关阳林的怀里,又逮着关阳林的嘴咬了一口,以示自己的喜欢。 自从做了那些事儿后,关阳林对龙椿的主动亲昵便习以为常。 大约人就是这样,只要感觉到被爱着了,就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接纳爱意,深深拥抱住这种被爱的感觉,而后便是沉沦......再沉沦...... 这样的感觉是危险的,但偏偏一切危险的感觉,又都是刺激而甜美的。 第53章 魁(五十三) 幼小的龙椿和长大的龙椿,是很有一点不同的。 幼小的龙椿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是丝毫不晓得克制隐忍的。 每当她感到安全后,就会无所顾忌的撒起娇来。 关阳林很受用这一点,几乎是爱不释手的态度。 他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又笑道。 “就这么高兴?” 龙椿咧嘴:“高兴!自打我来了还没有出过院儿呢!” 前些日子龙椿在府中待的腻烦了,便去找关阳林,说想要出去玩。 彼时听了这话的关阳林神色不大美妙,他自顾自的陷入了一种龙椿看不懂忧思里。 私心里,关阳林是绝对不想要龙椿出去的。 他想要她永远待在自己的鸟笼子里,整日陪着自己蹉跎光阴,纠缠取乐。 倘若要给这种纠缠加一个期限,关阳林希望是直到他死。 龙椿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她身后还豢养着一个杀手集团。 甚至......她和他的外甥还有过一段情。 关阳林知道,一旦他将她放出去,那她豢养的那些小杀手。 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继而把她带离自己身边。 可他又是绝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开的。 于是关阳林拒绝了龙椿想要出去玩的提议。 得知了这个答案的龙椿当然不会快乐。 她幽怨的看着关阳林,先是不肯好好吃饭,而后是紧闭房门,一个人在床铺上趴窝。 就连关阳林端来她平时最爱的吃食,她也看都不肯看一眼。 只用被子将自己包住,沉默无声的发着脾气。 关阳林起先还心硬,觉得她再怎么折腾也扛不住饿肚子,饿上两天也就顺服了。 可谁知龙椿竟一连四天都不吃饭,甚至到了最后,这崽子竟是连水都不肯喝了。 关阳林一脚踹开了龙椿的房门,又一把扯开了她的被窝。 其后便只见被窝中的小人儿饿的小脸蜡黄不说,嘴上还起了一大层干皮。 关阳林气的无法,只说:“你是真知道怎么治我” 龙椿撇过头去,捂着脸不叫关阳林看自己。 关阳林叹气:“起来吃饭,月底我要去长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龙椿闻言扭回头了头,傻傻的问:“真的吗?” 关阳林点头后,便得到了一个有些扎嘴的吻。 时至今日,到了关阳林出发去长春的日子。 关阳林在屋中抱了龙椿一会儿后,就起身穿好了外套,又拖着龙椿的手一道出了门。 大院儿外一早就停好了汽车,照旧是光亮如新的车身,以及略有瑕疵的车头。 汽车之后则是军用卡车,卡车上则一共载了五十人编制的警卫团。 龙椿跟着关阳林上了汽车后,就在后座发现了一桶外国饼干。 她好奇的抓起饼干桶晃了两下,又侧头去看身边的关阳林,高兴的问。 “给我的吗?” 关阳林挑眉:“不是,这是我要自己吃的” 龙椿笑起来:“那我先替你尝尝味道吧,或许你不喜欢吃呢?” 说着,龙椿就想要扣开饼干桶,可她的指甲修剪的太短了,怎么扣都扣不开。 关阳林看的好笑,便伸手从她怀里取过饼干桶,取了随身的小钥匙启开了。 龙椿见状“哈”的一声,十分雀跃的接过了饼干桶。 关阳林含笑捏了一把龙椿的脸,只道:“吃吧,馋猫” 从热河到长春的路程有些漫长,关阳林的车队一路开出黄花县后,便直直赶往了火车站。 他这次去长春是有备而往,是以提早就包下了两节火车车厢。 一节给警卫团坐,一节他自己带着龙椿坐。 然而等汽车开到火车站后,龙椿已经吃饱睡着了。 关阳林将人叫醒后,龙椿仍迷迷糊糊的不想睁眼,本能似得伸手讨抱。 关阳林被气笑,一时分不清自己和她谁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他伸手将人捞起来,打横抱着就上了火车。 热河的火车站虽然不比北平天津繁华,可仍是有不少人的。 于是就在关阳林踏上火车的那一瞬,一道躲在暗处的目光,便望见了他怀里的龙椿。 ...... 小柳儿已经找了龙椿很久了。 自打龙椿在津郊失踪后,柑子府所有孩子就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柏雨山和孟璇也都急匆匆的从绥化赶回了北平。 四人碰头在小二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小柳儿自责的低着头,神色已经从震惊恐慌到了愧疚难当的地步。 她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龙椿留在草丛里的衣裳,说道。 “我追到津郊之后,那儿已经没人了,阿姐要杀的那个小军阀已经死了,但阿姐也不见了,我本来想去追汽车印的,但偏偏那天又下雨了......” 黄俊铭听小柳儿越说声音越小,便不自觉的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 小柳儿闻言仍是低着头,竟是连话也不说了。 孟璇坐在龙椿常坐的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凝着眉头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还没见尸,阿姐就一定没死” 柏雨山也抱着手臂站在窗边,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是,凭阿姐的本事,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的笃定,只是笃定的全无来由。 在这个世道里,有本事的人死的还少吗? 这次会面之后,黄俊铭就带着神仙庙的孩子一股脑扎进了天津周边各地。 没日没夜的搜寻起了龙椿。 孟璇和柏雨山则打了无数通电话,联络起了素日和柑子府有往来的大小老板。 只说倘或他们见到了龙椿,还请知会他们一声,柑子府必有重谢。 而没有得到找人任务的小柳儿,则背着自己的行囊,独自踏上了寻找龙椿的道路。 起先黄俊铭还劝她,说她一个人独木难支,再把自己给弄丢了不更添乱么? 可小柳儿听不进去,她和龙椿在一张床上睡习惯了,简直是睡出母女情分来了。 她觉得自己从前是没有那么依恋龙椿的。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搬来了小二楼后,她对龙椿的依赖就日渐加深。 许是因为她每次噩梦惊醒之后,龙椿总会无意识的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又轻声哄她。 “不怕......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小柳儿觉得,这世界上肯定没有比她更盼望着能找到龙椿的人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辞世那一天,龙椿会那样歇斯底里的哀嚎。 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在浑身溃烂发疼的时候,还能在龙椿的怀抱里笑出来。 她想,她明白那份感情了。 第54章 魁(五十四) 柑子府的所有人,不遗余力的找了龙椿两个多月。 然而龙椿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没有沿路留下一丝丝踪迹,也没有对外释放出一点点信号。 按理说龙椿只要还活着,哪怕是活着被困住了,她也总能找到自救或求救的方法。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柳儿从北平出发,一路坐着火车,一站一下的找人。 她走了无数的路,打听了无数的人。 就在她快要失去希望,怀疑龙椿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的时候。 老天爷却默不作声的开了眼。 她在热河火车站,看到了一个被人抱着的女人。 彼时她离得远,看不真,只是那头黑发,那个麻花辫,实在是太有龙椿的疑影了。 小柳儿呆站车厢尾巴,几乎都要傻了。 火车打铃的一瞬,小柳儿一个箭步就钻上了车厢。 上了车后,她不敢冒动。 只遵循着龙椿往日的教诲,没有把握之前就先冷着,有把握了再动手。 于是小柳儿就背着她的小挎包,先是找列车员补了票,而后又旁侧敲击的问。 “姐姐,前头那节车厢还有没有座啊?我刚在窗户上看,前头车厢的座椅都是皮的,我能不能补一张那个车厢的票?” 列车员一笑:“那是满洲政府包的车厢,不对外卖票的小妹妹” 小柳儿闻言点头,只说她知道了,而后便笑着离开了。 火车停靠长春站后,小柳儿第一时间就下了车躲进暗处,继而死死盯着满洲政府的那一节车厢。 约莫五分钟后,她就看到龙椿就被一个男人牵着下了车。 小柳儿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龙椿那一刻的感受,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万幸龙椿还是活着的,不然她就又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 小柳儿不敢尾随的太近去看龙椿,可老远望着,她也还是察觉了龙椿的不对劲。 龙椿似乎......太活泼了些? 她的阿姐怎么会那样亲昵的和人手拖手?还一边跳一边走路? 小柳儿一路跟在关阳林的队伍后面,及至看见关阳林进了长春市内的一所宅院后。 她才狂奔着离开去打电话。 柏雨山这两天在北平坐镇,接替龙椿的位置处理着北平的一干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柏雨山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收到韩子毅的来信。 他的信没有头尾,不写是谁寄来的,也不写要送给谁。 他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内容,又在内容的末尾,写下一两句问候的话。 柏雨山几乎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韩子毅给龙椿的信。 大多时候,信的前半部分都十分有用。 上头除去国军的军火窝点之外,还有国军的地下人员名单,甚至还有一些相当明确的战事部署。 这些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全都是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宝贵消息。 柏雨山不知道韩子毅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消息的,又为了这些消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他知道,韩子毅的所作所为是有大义在的。 小柳儿电话进来的时候,柏雨山正在整理韩子毅的来信。 他踩着电话铃走进卧室,拿下听筒接听。 电话那头,小柳儿明显慌张。 “喂,柏哥吗?柏哥在吗?” 柏雨山皱眉,还以为小柳儿出了什么危险。 “是我,你别着急慢慢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柏哥!我找到阿姐了!” ...... 九月初,长春已经有些凉了。 两人所住的长春别苑,前庭之中有一方高高的天井,四角廊檐斗在一起,将头顶的天空圈出一片四方四正的青白色。 龙椿时不时会去这方天井下望一望,可每当她仰头时,就总觉得这方天空,青白色的天空,实在是小的可怕,笼窗一般叫人不自在。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院子的格局。 她想,如果她有一座院子的话,那这院子的前庭,合该是又敞亮又宽大的才好。 这一日清晨间,龙椿本来是要穿着褂子出去买早点吃的。 却不想人还没出门,就被关阳林拖了回去。 还被他硬生生的给她套了件奶油色长袖衫,又逼着她穿了长裤。 龙椿觉得外头不冷,便闹着要脱衣裳。 然而关阳林这次可不由她,他照着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只说。 “病了就去不了南京了,你乖不乖的?” 话音落下,龙椿捂着屁股瞪了关阳林一眼,却也还是听了他的话,嘟着个脸说道。 “......乖的”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没忍住的一笑。 “就这么喜欢出去玩?” “嗯嗯!”龙椿点点头,又道:“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湖,连家里的姐姐都不大跟我说话” 关阳林仍是笑:“哦?你还嫌弃上了?你原来的家里就有花有树有湖了?” 龙椿闻言立刻“嗯”了一声,还理所当然的道。 “有啊!怎么没有?” 这句话说罢。 关阳林一愣,龙椿自己也是一愣。 龙椿眨了眨眼睛,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村子里的家,随后又笑道。 “诶?我好像记错了,我家附近没有湖,只有河来的......好怪......我怎么就记得我家有湖来着?” 关阳林怔怔看着龙椿,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瞬间冲上了他心头。 他记得的,当时他派了一个精锐小队去抄杀龙椿的柑子府,那小队长回来后就跟他说。 第55章 魁(五十五) “军座,您是不知道,这女土匪的宅子真是阔气极了,比老王府都不次,那后院儿还有老大一个湖呢,啧啧,光起这湖都不知道开销了多少,真是瞧的人牙痒痒” 关阳林眨了眨眼,忽而一把抓住了龙椿的手。 “别出去了,想吃什么我叫小李给你买” 龙椿歪头:“为什么啊?我要吃刚炸出来的油条!” 关阳林皱了眉头:“就是不许去!” 龙椿不解的看着关阳林,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被抓的胳膊。 不知道为何,关阳林此刻似乎有些暴躁。 他抓她抓的用力,几乎要在那白皙的肉皮上攥出血痕来了。 龙椿忽而狠狠推了关阳林一把。 “好疼!你怎么这样抓我?” 关阳林一怔,也低头去看龙椿的胳膊。 果然,怪不得龙椿要叫疼。 她瓷白的胳膊上,此刻已经被他印上了五指抓握的红痕。 关阳林被推的不冤枉,却仍是有脾气。 他拧了眉头看向龙椿,脸色阴郁的问了最后一遍。 “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被他攥了这一把,本来就憋屈,此刻听他这样说,更是要恼了。 她有心和他吵架,可奈何她实在是没念过书,一时也骂不出来个名堂来。 是以她憋了半天之后,也只憋出来一句。 “我就是不听话!我就是要买油条去!” 关阳林闻言彻底黑了脸,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邪火在钻。 而这股邪火的由来,也很有据可查。 他痛恨失去,尤其痛恨无能为力的失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失去,往往是最叫人愤怒无助的。 他阿玛是病死的,他母亲是喝药死的,他奶娘是被洋人奸杀的。 他的家国是在他眼前被碾碎的。 关阳林红了眼。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苟活人间了。 为什么他还要失去? 龙椿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被关阳林从后拉住了衣领。 守在门外的勤务兵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们和龙椿一样,都略有震惊的看着关阳林,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忽而,关阳林反手就甩了龙椿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太过响亮,脆生的好似人与人之间清晰无比的等级划分。 龙椿被打懵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还手的时候,那两个原本还在站岗的勤务兵,却已经将她治住。 她被两个勤务兵架住了胳膊,以一种押送罪犯的姿态跪在了关阳林面前。 关阳林蹲下身来和她脸对脸,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漆红色的门槛。 他说:“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怔怔的看着关阳林,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刻的“叔叔”令她感到陌生无比。 她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关阳林用一种审视宠物的神情看了龙椿片刻。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哪怕她是这样的不听话。 他还是想耐下性子教她,教她该怎么去做一个笼中鸟雀。 关阳林摇着头让勤务兵把龙椿绑了起来,又亲自把龙椿抱回了屋子里。 房门关上那一刻,关阳林的神情便又温柔下来。 仿佛刚才的那些暴力和审视,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龙椿被捆着手脚搁回床上,关阳林则坐在床边,两人一时无言。 龙椿不说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关阳林打她了,关阳林和她爹妈一样打她了。 她原本还以为......叔叔和爹妈是不一样的。 龙椿垂下眼眸,无力的歪在了枕头上。 一开始就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是不会因为糖被夺走而难过的。 可一旦吃过了...... 一旦吃过了...... 关阳林回头看向床上的时候,很出乎意料的看见了龙椿的眼泪。 龙椿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她是个极老实的孩子。 她根本想不通关阳林为何会有两副面孔。 抱她亲她的人是他,动手打她的人也是他。 她明明那样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龙椿从无声的流泪,再到低低的抽泣。 最后,她的委屈终于翻江倒海起来。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自己喜爱的糖,被自己喜爱的人夺走。 关阳林看着哭泣的龙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刚才打她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当时的脸色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性子,依然是瓜尔佳文贤的性子。 他残忍的阶级意识没有随着他的辫子被一道剪下。 他依旧是那个只要脾气上来,就可以随意打杀女人的小王爷。 即便这些女人和他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他也始终照杀不误。 龙椿哭了整整一刻钟,关阳林就这么看着她哭了一刻钟。 他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巴掌,难道谁还挨不住? 她这样哭,是哭什么? 关阳林搂住龙椿有些颤抖身体,亲手替她擦去了眼泪。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哄哄她的时候,龙椿却突然在他怀里抬了头。 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脸皮嚼下。 关阳林吃痛,却咬牙忍住。 此刻的他已经不愤怒了。 人在泄完了火气之后,总会生出一点饱含人性的愧疚来。 龙椿刚才哭的太过声嘶力竭,此刻又咬的太过歇斯底里。 而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又都是最耗费力气的情绪。 她咬了一会儿,就咬不动了。 她抽泣着,不甘心的松了口。 又抬起挂着泪珠的睫毛,看向了关阳林那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血淋淋的脸后,龙椿忽然不那么委屈了。 就仿佛让他人流血之后,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慰一般。 龙椿停止了哭泣。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糊满鲜血的嘴唇,又去看关阳林的眼睛。 关阳林的半张右脸血流如注,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龙椿,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解恨了没有?”关阳林问。 龙椿见关阳林伸了手,便本能的往后瑟缩一下,她有点怕他了。 可关阳林却仿佛看不到她的害怕一般,又再问了一遍:“解恨了没有?” 龙椿转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珠子,又睨了一眼男人那血乎乎的半张脸,嗫嚅道。 “我咬了你......你是不是还要打我?” 关阳林轻笑:“不会,谁家小狗不咬人呢?” 龙椿皱眉:“我不是狗!” 关阳林闻言便笑起来,血红的脸,森白的牙。 “你就是” “我不是!” 第56章 魁(五十六) 关阳林带着伤脸翻了个身,忽而捧住了龙椿的脸。 “那你随我姓,做我们关家的人,不然我就一直拿你当小狗!” 龙椿眨眨眼,想起自己生来就随了爹姓。 然而她爹又是个板上钉钉的畜生,是以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去随那老畜生的姓。 她这样想着,就又问了一句。 “那我随了你的姓,你就不打我了吗?” 关阳林闻言一愣,这才隐隐意识到龙椿究竟有多在意这一个巴掌。 他忽而生出一点微妙的心疼来,而这一点心疼。 竟四两拨千斤的盖过了他心里的尊卑上下。 他垂下眼,凑近吻上了龙椿的额头。 “不打了,再不打了”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有点犹疑又有点傻气的道。 “那......那好吧......那我随你姓,但你以后可不能拿我当小狗了,也不能再打我了” 关阳林有些难过的低沉下来,只说:“好” 随后,他又搂着龙椿开始想名字。 “你想叫什么呢?” 龙椿将自己的脑袋扎进关阳林怀里,用他衣裳的前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字......” 关阳林闻言又将人搂紧了些:“不认字也没事,我认字,以后我教你写名字” 话至此处,龙椿觉得她的关叔叔好像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此次回来的牢不牢靠,日后还会不会跟她翻脸。 她有点惶恐,却又没有办法,实在被动。 关阳林一边拨弄着龙椿身后的大辫子,一边若有所思的想着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想了半天后,关阳林灵光一闪。 “叫关雎儿,好不好?” “雎儿是什么?”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龙椿,认真道:“雎儿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嗯,这句诗的意思就是,在一片滩涂上,两只的雎鸠依偎在一起鸣叫” 龙椿受教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关雎鸠?” 关阳林一笑:“你自己听听好不好听?” 龙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道:“关雎儿?嘿嘿,还挺好听的,你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和我一起在滩涂上学鸟叫吗?好怪哦” 关阳林心情颇好:“不怪,很好的” ...... 关阳林给龙椿取了新名字以后,莫名就感到心情很好,很踏实。 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完全拥有龙椿了。 哦,不对,不是龙椿,是雎儿,关雎儿。 他的关雎儿。 关阳林陪着龙椿用过午饭以后,就带着警卫团去了长春十字街上的政府大楼。 满洲政府的大楼还是很气派的,倘或那些举枪的卫兵都是满人,而非矮小的日本人的话。 那就更气派了。 关阳林心下这样想着,却还在看到日本的江川大佐后,换上了一张虚伪的笑面。 江川大佐亦笑着通过翻译和关阳林问好,还顺带问道:“关先生,热河还好吗?” 关阳林挑眉:“一切都好” 江川大佐一边带着关阳林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一边又冷眼瞧着这位满人王爷,心里是既不屑又烦躁。 不屑的是,在江川大佐的心里,中国人作为亡国奴,是没有满汉之分的。 而烦躁的是,这小王爷比自己高太多了,他走在他身前,简直像是个给他开道的小兵。 要知道,他的军衔可比他高出许多呢。 怎么偏他那样神气? 江川大佐窝着火气将关阳林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双方坐下后,翻译又轻手利脚的送了两杯热茶上来。 关阳林望着白瓷茶杯里的碎渣子茶叶,就知道这江川大佐没喝过什么正经茶。 他能把这种茶叶拿出来待客,八成也是让手底下那些汉奸狗腿子哄了。 关阳林不动声色的看着江川大佐,等着他说出召见自己的目的。 然而江川大佐却是不着急的,他坐下后先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又对翻译说。 “让关先生也尝尝这个茶,这茶叶是南京一位大人物送来的,代表着中日关系的缓和” 关阳林闻言想笑,却还是忍住,只道:“南京政府一向是有诚意的,不然也不会签署塘沽协议” 江川大佐笑起来:“人们总是见识过枪炮的威力以后,才会拿出诚意来,关先生,我听说你在天津郊外杀了一位已经投靠了我方的军阀?” 关阳林面无表情的点头:“是的” “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要知道,堂本将军的指示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入侵平津,而这位军阀就是我们的有利条件之一” 关阳林低头看着瓷杯里尿黄色的茶汤,只道:“江川大佐,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背叛将军和满洲政府的意思,只是我和那位军阀有些旧怨,此番种种也只是寻仇而已,并不涉及政治” 江川大佐冷着脸,他最是知道中国人狡猾的。 如若关阳林不是满洲国的王爷,手里又没有那四五万军队的话。 他早就向将军提议处决他了。 “关先生,将军虽然没有对你明说,但对于你公报私仇的行为,我们都是十分不提倡的” 关阳林轻笑,抬头看向江川大佐。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江川大佐哼了一声,又道:“前些日子将军已经召见了你,并让你带着全新的协议去往南京,将军的意思是,关先生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关阳林颔首,知道这是大事,自己再推脱下去,这些日本人就要不高兴了。 而为生活计,他又是不能让日本人不高兴的。 唉,政治,就这样麻烦。 第57章 魁(五十七) 关阳林笑着,只说:“好,我知道了,这就启程” 从政府大楼出来后,关阳林就独自坐上了汽车。 他打算先回和龙椿一起住的别苑里。 这间别苑是满洲政府的地皮房产,专用来接待各路军阀的。 是以内里的条件倒很过得去,有花有树,有亭有院。 车子徐徐始动,车窗外的街景也一幕幕后撤。 关阳林坐在后座上,翻看着那位堂本将军让他带去南京的协议。 这份全新的协议比之一年前日军和南京政府签署的“塘沽协议”,还要来的丧权辱国一些。 大意就是,日方想要彻底侵入平津一带,继而控制华北全境,还请同意。 关阳林笑起来,心下居然也有些好奇。 南京政府还会不会再退一步,继续避战挛缩呢? 割地割进去半个中国,便是是他们满蒙八旗战败,也从没低头低到这个份儿上过。 如今南京政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关阳林收起协议,扭头看向窗外。 他心里很清楚堂本诚为什么会将他派去南京。 堂本诚不让自己人去送这份协议。 是怕这份协议的内容会彻底触怒南京政府。 继而斩杀来使,就地宣战。 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精明的日本将军可不愿做。 他也不能派中国人去送这份协议。 眼下中国人最恨的除了日本人之外,就是汉奸了。 届时,只怕这汉奸人还没到南京,就会被江湖上那些叫嚷着家国大义的草莽之辈杀掉。 如此想来,派他这个满人去南京送协议,倒成了最合适的了。 他不代表汉人,也不代表日本人,他只代表满洲政府。 关阳林垂下眼帘,一时觉得疲惫。 他看的懂政治,却始终不喜欢政治。 他对权力并没有太多渴望,更多时候,他都只渴望宁静。 可战争年代里,所有的宁静,避世,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特权。 他想要得到那些恬淡,就必须先他人一步握住权力。 真累。 恍惚间,车窗外传来一声叫卖。 “栗子!毛栗子!油栗子!” 关阳林闻声一挑眉,当即叫停了汽车。 “停车” 汽车夫踩下刹车,又回头问道。 “怎么了?军座?” 关阳林摇摇头:“没事,我下去买点栗子,你在车里等着” “我去买吧军座” “不用” 关阳林想给龙椿买点栗子带回去,不单是为自己打了她道歉。 更多是因为据他的观察,龙椿对甜食是有一种依赖的。 且这种依赖还不只是因为她爱吃。 而是因为龙椿几乎是将甜食当做一味补药来吃的。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吃饱了,却还是机械性的往嘴里塞零食,简直魔怔。 他见状也曾劝过她好几次,说她这样吃会把胃吃坏。 可等他稍一松懈,龙椿行便又故态复萌起来,还边吃边看小人书。 是以她常是一个下午就能吃掉整整一匣子桃酥,还不耽误吃晚饭。 想到这里,关阳林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阔步走向卖栗子的小贩,预备把这小贩的栗子包圆。 可谁知就在他距离栗子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声枪响却在他脑后炸开。 关阳林几乎没有思考就趴了下去,他飞快的反应使得他避开了第一枪。 可接下来的枪响却像是炸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这样密集的射击之下,关阳林后背中了三枪后才来得及跑回车里。 汽车夫训练有素,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发动了车子。 等关阳林一上车后,他便猛然踩下了油门。 满街的民众在枪声响起后,就齐刷刷的尖叫奔逃起来。 一时间,十字街街头乱成了一窝粥。 黄俊铭躲在暗处的巷子里,冷眼看着中了枪却还是能上车的关阳林,便忍不住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他想,怪不得阿姐总是喜欢用刀。 枪这东西虽然便利,但只要打不中脑袋,或者对方穿上了防弹衣。 那一切就都成了徒劳无功。 单这一点,枪就永远替代不了刀。 等十字大街恢复平静后,黄俊铭戴上一顶黑色呢帽,红着眼悄无声息的混进了人潮里。 片刻后,长春饭店的大包房里,孟璇气的一连砸了七八个高脚酒杯。 柏雨山一边叫人进来拾掇地面,一边又对着孟璇劝道。 “你就别骂俊铭了,他能偶然碰见那姓关的也是运气,倘或他今天得手了,不也是大功一件么?” 孟璇没好气,又狠狠抄起小拳头砸了两下黄俊铭的肩膀,还对着柏雨山骂道。 “他得手了吗?他大功一件了吗?我看他就是蠢的出世!咱们这行最忌讳什么阿姐没教过他吗?人怎么能他妈没脑子到这个地步!” 话至此处,孟璇又扭回头去骂黄俊铭。 “大街上遇见你他妈就敢开枪?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阿姐现在还在那杂碎手里呢!你想过没有?倘或他知道了是咱们开的枪!阿姐还能不能有活路?你他妈做事之前动不动脑子的啊!啊?!” 黄俊铭闻言也是不敢说话,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毯上,一声不吭的听着孟璇的训斥。 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冲动了,可今天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这几天他一直监视着关阳林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摸清了这个人的行动轨迹。 关阳林为人小心,凡是出门必然带着一队小兵。 他没法在关阳林有护卫的情况下出手,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是以今天他看见关阳林一个人下车的时候就心动了。 可谁承想,他带着七八个孩子一起开枪,都没能要了关阳林的命。 反倒是打死了几个无辜百姓。 简直作孽。 黄俊铭心里且愧疚且难受,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冲昏了头脑,做下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蠢事。 小柳儿抱着她的小挎包坐在一旁的丝绒沙发上发呆。 她无心去替黄俊铭跟孟璇分辩,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一件事。 那天在火车站,阿姐明明能跑能跳,为什么不自己回家呢? 是关阳林软禁了她?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呢? 小柳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抬头看向柏雨山。 “柏哥” 柏雨山正烦躁的捏着眉心,又伸手拉着孟璇不叫她跟黄俊铭动粗。 听到小柳儿叫他后,柏雨山便回头:“怎么了?” 小柳儿咬了咬嘴唇:“柏哥,孟姐,阿姐不对劲,如果像是我们想的,阿姐是被关阳林软禁了,那以阿姐的本事,除非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不然阿姐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第58章 魁(五十八) 柏雨山闻言轻叹:“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即便阿姐不对劲,我们现在没见到阿姐,也就无从查起,关阳林那个别苑被守的密不透风,硬来也无非就是用炸弹,可炸弹这东西又不长眼,万一......” 孟璇头疼的一闭眼,也觉得这事儿越来越蹊跷。 “阿姐到底是怎么落到这个王八蛋手里的?照阿姐的脾气,这号抄了咱们家的人,那就是断了手筋脚筋也得要他狗命,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小柳儿闻言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忽而便迟疑道。 “阿姐是不是跟关阳林好上了?” 此话一出,屋中的三个人就都愣了。 柏雨山:“嗯?” 黄俊铭:“啊?” 孟璇:“哈?!” 柏雨山匪夷所思的皱了眉头。 “这话从哪里来?” 小柳儿吸了一下鼻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荒唐。 “那天在火车站,我看见阿姐一直抱着关阳林的胳膊,走路还蹦蹦跳跳的,要不是看见脸了,我也不敢认那人是阿姐” 柏雨山闻言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又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 及至这支烟烧到最后,柏雨山才下定决心般道。 “我夜里去那个别苑找阿姐一趟吧” 小柳儿闻言立即摇头。 “别,柏哥,我和俊铭哥在外面守了两天,那别苑的警卫团都是分三班守的,前后门各有十来个人,换防的时候都没空档,你别说进去了,离得近了都要出事” 孟璇回眸看向柏雨山,柏雨山也同时看向了孟璇。 柏雨山觉得,眼下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明明是小柳儿在劝告他,可他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孟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孟璇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没有透露出丝毫不悦。 反而,她只用她的这双眼睛,噙着淡淡的忧愁与担忧,对柏雨山说道。 “好,你去,只是你要记得,你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家里还有人等着你们俩回来” 柏雨山闻言低下头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伸手握了握孟璇的手,只说。 “知道” 小柳儿也知道话说到这里,她再劝也是没有用了,于是便又抑郁难当的低下头去了。 ...... 夜间,七八点的光景。 龙椿穿着一件薄衬衣,坐在一张西洋式的大床边上。 大床上中央躺着赤条条的关阳林。 此刻,关阳林背上满是被子弹打出来的大片淤青,一片接着一片的紫里带肿。 龙椿手里拿着药油,先是往自己手心倒了一点。 而后又放下药油瓶子,用掌心将手里的药油搓热。 等她将药油按到关阳林背上的时候,关阳林终于是难耐的呻吟了起来。 关阳林觉得,自己这两天似乎是走了背运。 他整天不是被龙椿这小狗咬,就是被她养的狗崽子们当街刺杀。 真是惹狼惹虎不惹查某,厉害女人就是这一点最麻烦。 不过,也没说的,究竟是他自找的。 半个钟头后,龙椿总算把关阳林背上的淤血揉散了。 关阳林疼的下汗,脸上包着的止血纱布都被湿透了。 龙椿叹了口气,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同关阳林一反一正的躺在了一起。 她好奇的翻过身去捧关阳林的脸,见他脸上的纱布湿了后,便伸手将它揭掉了。 关阳林疼累了,也不管她要干什么,只由着她去。 龙椿瞪大眼睛,细细看了一遍关阳林脸上的伤口,而后又道。 “真的诶” 关阳林挑眉:“什么真的?” “真的是一圈牙印诶” “你知不知我今天出去见人,那日本大佐看见我第一眼讲了句什么话?” “什么?”龙椿问。 “他问我是不是被家里的夫人挠花了脸,又怕丢人,所以才特意找块纱布包上的” 龙椿闻言嘿嘿一笑,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同关阳林致歉。 因为她觉得自己咬他这一下,都是因为他先动手打了她,并不是她故意的。 龙椿伸出手来,轻轻去抚弄那一圈殷红的牙印。 “那你是怎么回答那个大佐的?你说我是你的夫人了吗?” 关阳林眨眨眼,莫名就笑起来。 “没有,我说我是被猫挠了,且还是只肥墩墩的野猫” 龙椿闻言就不开心了,她挣扎起来,预备把关阳林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还边挣扎边骂道。 “你不是拿我当猫就是拿我当狗!你就是不肯拿我当人的!我不要跟你姓了!你都是骗我的!” 关阳林乐的逗她,见她一时这样气急败坏起来,莫名就觉得十分可爱。 他原本想按住龙椿,再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哄哄她。 却不想受了伤的自己完全不是龙椿的对手,她稍稍挣扎一下,他就背疼起来。 关阳林倒抽了一口凉气:“别动,抻着背了,疼” 龙椿闻言一愣,果然是不动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心的问:“究竟是谁打的你呀?你打回去了没有?” 关阳林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龙椿,忽而阴沉沉的一笑。 “我告诉了你,你替我报仇不报?” 龙椿一撇嘴,有点委屈。 “谁替你报仇,你都不拿我当人的......” 关阳林笑:“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遭的暗算?” “怎么?” “我当时在车上,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来的,但我在街边看见卖糖栗子的了,就想着你肯定爱吃,得给你买点,所以才下的车遭的暗算,你现在还说我不拿你当人,快摸着你那小良心想一想吧,我还要怎么把你当人呢?给你立个牌位给你搁在宗祠好不好?嗯?” 第59章 魁(五十九) 龙椿闻言有些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真的啊?” 关阳林挑眉:“可不是么?” “那栗子呢?” “......你他妈就是没良心!” 话毕,两人笑闹着滚做一团。 龙椿身上没伤,是以很快就压制住了关阳林。 昏黄色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又脸上带伤的关阳林,看起来很有一番脆弱的意味。 虽然他并不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可比之自己的爹妈,他对自己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他永远对自己温柔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小淫虫,我伤的这样,你还要来欺负我?” 龙椿眼睛湿漉漉的。 她用一副被引诱的姿态,看向关阳林那张即便负了伤,也依旧充满攻击力的凌厉脸庞。 “你不想我欺负你吗?”她问。 关阳林挑眉,怎么也压不下脏腑里连片的野火,于是十分认命的闭了眼,只说。 “......想” 好想,好想。 ...... 长春别苑外。 黄俊铭和小柳儿自导自演了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期间甚至还开了枪。 两声枪响过后,长春别苑外的守卫便被惊动。 他们冲进小巷,却只见一个男子正强压着一个女子呵斥。 “你他妈再敢咬老子一口!老子今儿就崩了你!你是个什么小姐千金?还他妈不让上手了?” “救命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啊!” 几个守卫见状如此,倒都松了口气。 无非是当街强奸而已,这种事他们既没少见,也懒得管。 只要不耽误他们的差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世道这么乱,谁还顾得上谁呢? 然而就在守卫们过来查看情况的这一小会儿里。 柏雨山却已经穿着一身黑衣,悄无声息从别苑外墙进了院中。 夜色如墨,柏雨山打起十二分精神闯进了关阳林的堡垒。 他脑子里回想着进来前想好的计划,脚下则又轻又快的搜查着整座别苑。 柏雨山想,倘若今夜有机会。 那他最好是能挟持住关阳林,先将阿姐带出去。 届时即便出了岔子,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人质从阿姐换成他。 他是可以接受这个结果的。 然而令柏雨山没有想到的是。 等他从偌大的别苑里找到亮灯那一间,又趴在窗户上瞄了一眼后。 看见的居然会是衣衫半褪的龙椿,紧紧和关阳林纠缠在一起样子。 柏雨山觉得,他今天就是看见他亡故十多年的老子娘复活在这间屋子里。 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了。 他站在窗外,依依望着内里春情,心里早已惊的没了情绪。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这窗外站了多久。 他只知道,等到了最后的时候,是关阳林先从床上起了身。 龙椿则迷迷糊糊的团在床上,一副已经耗尽了体力,立刻就要睡去的样子。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关阳林从洗漱间打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块棉毛巾给龙椿擦拭全身。 柏雨山甚至都闭了眼不敢去看。 只是这幅残忍的画面中,唯有一点奇怪。 那就是关阳林身上的衣裳始终都未曾脱光。 即便是方才和龙椿缠绵的时候,他也一直穿着军裤。 ...... 凌晨时分,柏雨山略有些狼狈的从别苑南角一个狗洞里爬出。 而后又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长春饭店。 他进门时,小柳儿和黄俊铭正对坐在房间里吃蛋炒饭。 他俩今天演戏演的太过逼真,因怕被看穿,小柳儿又尖叫哭泣的十分声嘶力竭。 是以直到此刻,她嗓子还是哑的。 孟璇本来是坐在沙发上吸烟的,可一见柏雨山回来了,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样?见到阿姐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先是茫然的点点头。 而后又下意识按下孟璇的肩膀,意在叫她坐下说话。 小柳儿和黄俊铭见柏雨山脸色不对。 便都停了筷子,起身围坐到了他身边。 黄俊铭知道柏雨山平时烟瘾不小,于是便一边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递给他。 一边又问道:“柏哥,阿姐怎么样?” 柏雨山下意识的接过烟来,却迟迟没有点燃。 阿姐怎么样? 叫他怎么说? 阿姐和那个抄了咱们家的汉奸军阀过上了? 还...... 柏雨山觉得,此刻自己的眼前仍是发黑的。 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龙椿现在的状态。 他要怎么告诉小柳儿和黄俊铭,昔日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阿姐。 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床笫玩物。 甚至看起来,她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 孟璇看着柏雨山的脸色,似是察觉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却不打算逼问他。 因为她知道,柏雨山对阿姐的依恋和关心,从来比他们来的深刻坚定。 他根本无需旁人提醒,就会做出对龙椿最有利的选择。 许久后,柏雨山才低声开了口。 “关阳林给阿姐灌药了” “什么?!”小柳儿闻言瞪大了眼睛。 黄俊铭亦是一怔:“什么药?大烟?还是什么外国药?” 柏雨山摇头:“说不好,但就是......人不清醒,鬼上身似得,看着不像平常” 小柳儿一拍膝头:“就是的!那天在车站也是!这可怎么办呢?万一阿姐......” 黄俊铭闻言便低下头,几不可控的难过起来。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还一直天真的盼望着。 自家无所不能的阿姐只是一时被困住了,并不会真的受到迫害。 “这姓关的也太狠毒......” 孟璇靠在沙发扶手上,不动声色的伸手拿过柏雨山手里的烟盒点上两支。 一根给自己抽,一根则喂进了柏雨山嘴里。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柏雨山抬头看向孟璇:“什么?” 孟璇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又笔直的将其吐出。 “要明着来,我就去联系几个军界人物,送钱托人情让他们出面去找关阳林要人,不过这样也被动,倘若关阳林不给,或是一时急了要治死阿姐,咱们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另一个法子呢?”小柳儿问。 孟璇闻言又看向柏雨山:“你今天见阿姐,阿姐身上有伤吗?关阳林有没有作践阿姐?” 柏雨山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出一句。 “......没有” 孟璇眉头轻蹙,几乎立刻就从柏雨山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 只是小柳儿和黄俊铭还在场,她实在不敢多加问询,怕伤了龙椿的体面。 孟璇深吸了一口气。 “那咱们就等,只要关阳林暂时还不想要阿姐的命,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再怎么滴水不漏,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第60章 魁(六十) 话音落下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颇有些威逼的意味,很容易就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偏偏他们之中又没有人,能担的住龙椿身亡的后果。 于是最后的分工便是,小柳儿继续监视着长春别苑。 龙椿在哪里她就尾随去哪里,时时向家里汇报位置。 黄俊铭则随时准备好枪和子弹,一旦遇到好时机,就立刻解决了关阳林,救出阿姐。 黎明将出之际,小柳儿又戴上自己的毛线帽子,背着自己的小挎包出了长春饭店。 黄俊铭则孤身前往了黑市,预备买下两支狙击枪回来备用。 一时间,酒店房间里只剩下孟璇和柏雨山,和一片朦胧又疲倦的寂静。 孟璇看向柏雨山,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问道。 “阿姐被姓关的诱奸了,是不是?” 柏雨山闻言没有说话,可到了这个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孟璇对着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阳流出了第一滴泪。 她想起从前在柑子府的时候。 龙椿总是拖着她满园子玩,给她喝牛奶,给她裁新衣。 那时的自己心眼不好,戏园子里混大的丫头,总归是有些拜高踩低的下流习气在身上。 她嘴巴甜起来会奉承人。 那毒起来,就更会欺负人。 龙椿几回都瞧见她仗着她的疼爱刻薄旁的小丫头。 可她却从没觉得她是个坏丫头,也没发作起来就一股脑将她赶出去。 她只抓着她给那些丫头赔不是。 等赔完了不是,龙椿还要逼着她去给人家洗衣服梳头发,干些伺候人的事。 如此这般之下,等到她那一身欺软怕硬的坏心眼被磨平后。 她才猛然发觉一向刻毒惯了的自己,竟也交到了几个知心的小姐妹。 好比杨梅与小柳儿。 孟璇想着过往,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窗外灿烂的阳光洒了她满脸,她却伤心的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咬着牙愤恨道:“我一定......我一定杀了那姓关的......我一定要替阿姐报了这个仇......我一定......” 柏雨山站在孟璇身后,此时此刻,对于孟璇的伤心和恨。 他大抵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一个了。 自从孟璇说过喜欢他后,柏雨山就一直刻意规避着和孟璇的亲昵。 他怕自己给她留了余地,她就要义无反顾的痴心起来。 他这样心有所属的人,如何能当得起这份错爱? 可到了眼下这一刻,柏雨山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将痛哭的孟璇抱进怀里,轻轻揉弄她身后卷曲的栗色长发,又在她头顶轻吻。 “没事,没事的,只要阿姐还活着,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小孟儿不怕,哥在呢” 柏雨山知道,孟璇心里对男人有着天然的恨意。 这份恨意通通来自她的童年时期,孟璇童年里的戏园子,是个集齐了世间肮脏误会之所在的地方。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瞒神弄鬼的脏事,那些权贵男子欺凌幼小的恶事。 那些血,那些泪,孟璇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她知道人糟蹋起人来有多少种办法,所以此刻的她,想也不想就能体谅龙椿的遭遇,所以她才会这样恨。 ...... 龙椿在踏上去往南京的火车之前,拖着关阳林给自己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 光是今年的头茬雪梨,她就买了整整十斤。 关阳林无奈笑着,只叹自己一身的伤还要给人做奴才提东西。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全他妈一物降一物。 龙椿上车后,就拿出网兜里的大雪梨来吃,一口一口啃的不亦乐乎。 她一边啃着雪梨,一边仰头去看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很是自得其乐。 关阳林见状便将她留在了重兵把守的独立车厢,而后又去了警卫团坐的车厢里。 老副官见关阳林来了,即刻就起了身。 “军座” 关阳林心情不错,只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老副官对面。 “查的怎么样了?那天在街上堵我的人是谁?” 老副官一叹气:“您料的不错,就是关小姐以前的门徒” 关阳林轻笑一声,满眼不屑。 “一帮半大孩子,都懒得跟他们置气,他们现在还派人跟着我呢?” 老副官点头:“是,今天您上车前后,有不少小孩暗里盯着咱们” 关阳林冷笑:“她倒是没少养活这些小野种” 说罢,关阳林不等老副官回话便起了身,临走时又撂下一句。 “盯着我的人不少,他们想盯就盯吧,但要是这些人再敢近前来,你就带着人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活口也别留” 老副官起身点头:“明白” 回到包厢后,关阳林又搂着龙椿看了一会儿小人书。 期间龙椿的嘴基本就没停过,不是吃梨就是嗑瓜子,要么就是嚼点心。 关阳林被她嚼嚼嚼的心烦,干脆就将人摁到了座位后的大床上躺着。 不准她再吃东西了。 龙椿起先还不肯,可关阳林一边按着她,一边又给她念小人书,竟渐渐给她催出了困意。 就这样,两人一路相拥睡到了傍晚时分,由长春去往南京的路程已过小半。 晚间八九点,关阳林先龙椿一步醒来。 他侧头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龙椿。 不想正瞧见列车奔袭之间变幻的黄白灯光,幽幽落在龙椿脸上。 龙椿的睡颜很恬静,恬静到呼吸不闻的地步。 她五官冷淡,墨水点成的眉毛,宣纸色泽的脸庞。 第61章 魁(六十一) 总体看下来,此刻的龙椿很似一朵开在夜间的昙花,呈一种黑白分明的美感。 她的肉身依托在这一片黑漆漆的车厢里,面目又在灯光变化下,美出许多个瞬间。 关阳林觉得,倘或有个人能看到这许多个瞬间。 那这个人便要终身爱上她,再也不能够脱身。 关阳林还觉得,自己就是看到了这些瞬间的人。 此间,此地,此一瞬。 他什么都看到了。 ...... 南京又落了雨。 夏末的一点雨,落在皮肤上是柔柔湿湿的,很有实感。 可落在房屋顶上,却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似得成了一片虚幻。 陆妙然和韩子毅吃完早饭后,就一起上了陆公馆的二楼闲坐听雨。 当初为陆公馆设计格局的匠人,是个远渡重洋的法国人。 是以陆公馆的二楼处的小阳台,倒是别具法式风情。 半圆形的阳台上,搁着一张纯白的铁艺雕花小圆桌,另有两把十分好坐的鹅毛垫休闲绒凳。 地上还铺了一格一格的意大利小花砖,很是繁复美丽。 陆妙然拿着一本诗集坐在绒凳上读。 她今天难得换了中式打扮,一件淡粉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体态。 耳朵上还坠了一对粉玉髓的水滴形耳环,更显出她的精致。 今日的她,美出了一段娴静的脂粉气。 可韩子毅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好似一点儿也没闻到这股脂粉气似得。 他既不称赞她,也不注意她,只是一味的沉默看雨。 于是本就阴郁的一个人,又被雨衬的越发冷寂了。 陆妙然看倦了诗集,便抬头去看韩子毅。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因为她心下大约也知道缘由。 可是须臾间,一声雷响后的空档里,陆妙然又忍不住的道。 “怀郁哥,你今天不必坐班么?” 韩子毅闻言也不回头,只说:“要坐的” “那怎么不去?”陆妙然合上书。 韩子毅仍不回头,嘴里平铺直叙道。 “想着下雨要打雷,你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索性就撂开班陪你吧,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只是喝茶看报,一样的” 这番话的前半段,陆妙然听的很有些心醉。 至于后半段么,她却听了个尴尬难当。 陆妙然皱着眉头,有些惭愧的倾身抱住韩子毅。 “怀郁哥......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肯让你......我......” 韩子毅冷着脸,继续面无表情的说。 “昨天参谋处开会,老师叫我过去一趟,当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用十几万平津军换来的军衔,总归没有落得个闲吃空饷的下场,可谁知道,老师居然只是叫我去倒水敬茶,会议开始之前,他就让我出去了” 陆妙然闻言一惊。 她知道爸爸在防着韩子毅,但她没想到,爸爸居然会防韩子毅防到这个地步。 陆妙然不解的咬了嘴唇,几乎觉得难堪。 “怀郁哥,爸爸是做情报工作的,又是当局的人,他小心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而且爸爸答应我了,等我们结婚了,他就会......” 韩子毅轻笑。 “没事,别难受,我说这些不是要逼问你什么,只是事已至此,多少有些气馁而已” 陆妙然将额头抵在韩子毅背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为父亲辩解了。 她犹豫着,小心的道:“怀郁哥,你一定要进政府做事么?就不能......” 陆妙然的话没说完,韩子毅就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不能好好吃软饭?” 陆妙然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阴沉的韩子毅。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不然呢?你父亲骗了我的兵权,将我哄来南京困着,你们父女俩一个要我的兵,一个要我的人,事到如今,我不该这样说话么?” 陆妙然被韩子毅接连不断的质问弄的慌了神。 她眼睛一红,眼见是要哭,可韩子毅又笑起来,像是痛心又像是无奈。 他明明在替她擦泪,可嘴里却仍不饶她。 “别哭,要哭也该是我哭,是我被你父亲骗了军权,坐了冷板凳,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境,左不过就是离了南京,一切从头而已” “你要走?”陆妙然瞬间瞪圆了眼睛。 韩子毅垂眼:“我想走” “你......” 陆妙然话音未落,韩子毅却又抬眼哽咽道。 “可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 当天傍晚,陆妙然在陆公馆门口等着陆洺舒回家。 等看到父亲的凯迪拉克车灯后。 她便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的站在了门口的路灯下。 另一边,陆洺舒在车上就看到了自家爱女,还满心感动的想。 世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后,竟还是这样牵挂自己。 还晓得等他下班回家,出门来迎接他。 可谁知下一秒,老父亲脸上教女有方的得意就挂不住了。 车下的陆妙然神情冷冽,此刻她看向陆洺舒的眼神。 完全不是看亲爹该有的亲热,反倒带着几分看仇人的怨气。 “爸爸”陆妙然冷声道。 陆洺舒闻声便知,自家爱女今天不是要找他吵架,就是要找他哭闹。 陆洺舒无奈一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我家大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姓韩那小子欺负了你?” 陆妙然闻言不为所动,她深知自己的爸爸是个谈判高手。 她可得清醒点儿,绝不能被这老头儿的甜言蜜语哄了去。 “爸爸,我们去书房里谈” 陆洺舒仍是笑,心下却已然猜出了陆妙然的意思。 今晚这一出,看似是他的女儿来找他发脾气。 可其实呢?只怕是他的姑爷想跟他斗法,又不好亲自来闹罢了。 他的傻女儿,就这样被人当枪使了。 陆洺舒嘴角噙着一抹笑,一边跟着女儿的脚步去了书房。 一边又在上楼的时候睨了一眼韩子毅的卧房。 呵,年轻人,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第62章 魁(六十二) 书房之中,父女对坐,佣人送上两杯热茶后,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陆妙然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幽怨的看着陆洺舒,像是有一肚子脏话要说。 却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亲爹,故而不能够直截了当的讲出来。 也是憋的不轻。 陆洺舒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深知“需求应该是由最迫切的人来提出”这个道理的。 是以他颇为闲适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又笑着看向自家爱女,等她提出自己的“需求”,抑或是韩子毅的“需求”。 陆妙然开口前,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才语重心长的道。 “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怀郁哥参加会议?” 陆洺舒笑:“他告诉你的?” “他告不告诉我,您都不应该这样做,这太侮辱人了,您收编了他的军队,为自己做足了政绩,可事到如今又把他踢出局......这算什么?” 陆洺舒搁下茶杯,笑眯眯的看向自家女儿。 “这是他告诉你的,那他没有告诉你的呢?” “什么?” “他来南京之前就跟些土匪流氓走的很近,包括他那个号称北平第一杀手的前妻,这女人背地里还是个红色资本家呢,你怨爸爸不信他,怎么就不肯来问问爸爸,我为什么不信他?” 陆妙然微蹙眉头,心下不免震惊,一时间语速便快了起来。 而这一点心慌的表现,自然也逃不过陆洺舒的法眼。 “他对他那个前妻只是利用!而且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您又为什么让他来南京呢?又为什么要收他做学生?又为什么要叫他跟我结婚?” 陆洺舒看着女儿渐渐红了的眼圈,不免又想起亡妻临终时的悲哀面貌。 他无奈的闭了眼,深沉的摇了摇头。 “因为爸爸爱你啊,甜甜,自从你母亲走了,你要星星爸爸就给你星星,你要月亮爸爸就给你月亮,只要你开了口,爸爸有哪一次是让你失望了的?” 陆妙然闻言便落下泪来,几乎要泣不成声的起来。 她当然知道爸爸对自己的好。 但这些日子里,韩子毅对她的那些柔情蜜意,也已经让她上了瘾。 爸爸刚才说的话太叫她心惊了。 倘或韩子毅一开始就不是良配,那爸爸就该早早绝了她的念想才对。 又何苦拖到如今,硬生生让她从一见钟情走到了日久生情。 此时再要她离了韩子毅,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陆洺舒见女儿哭了,当即从桌上拿起手帕来。 他走到陆妙然身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擦去眼泪。 陆洺舒自问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过,却无奈虎毒不食子。 他就是有再多雷霆手段,终究也是无法对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使出的。 因为每当他有心想要训斥陆妙然两句的时候,他就总会想起亡妻临终时那一句。 “我们甜甜以后没有妈了......只有你这一个爹......锦年......你不疼她......她就可怜了......锦年......你要疼她啊......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陆洺舒便忍不住的将女儿搂进怀里。 “甜甜,韩子毅不是个全然的好女婿,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爸爸有的是手段让他变成一个好女婿,爸爸收了他的军权,就是拔了他的牙,也只有拔了牙的人,才可以住进咱们家里,爸爸知道他对现状不满,也势必会在你面前提及,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你们结了婚,爸爸会给他一点实权,来堵住他的嘴,让他乖乖低下头来跟你过日子,甜甜,爸爸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将他看的太透,爸爸只想你幸福快乐,不想你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陆妙然怔住,父亲的一番话对她来说复杂太过。 “他......只是想要权利?” 陆洺舒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哼笑。 “他想要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注定得不到,重要的是我女儿想要什么......因为我女儿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他觉得自己聪明,要来跟我唱反间计,那我倒要看一看,这个后生究竟是有多精明,到底是他吃的饭多,还是我吃的盐多” 陆妙然忽然觉得,此刻的父亲有些陌生。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正义忠心的政治家。 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凶狠好斗的模样。 她觉得爸爸嘴里的韩子毅,和自己平时见到的韩子毅,并不是一个人。 她听不懂那句“反间计”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见韩子毅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洺舒见女儿不说话了,便蹲下身仰头看向陆妙然。 “甜甜,你觉得韩子毅不是爸爸所说的这样的人,是不是?” 在这场没有悬念的谈判里,陆妙然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她败的晕晕乎乎,只能随着父亲的提问去思考。 “是......怀郁哥从来都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也问过他娶我是不是为了权柄......可他只说如果不是我,他是连权柄都不屑要的......” 陆洺舒笑起来,只叹恋爱中的女孩真是世上最傻的存在。 陆妙然的天真,一如她的母亲。 “甜甜,爸爸不想伤你,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拿男人当人看,你喜欢韩子毅,你养着他,宠着他,拿他寻开心,甚至于跟他结婚,这些都可以,但你唯独不可以将他当做和你一样的人,人被人背叛,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但人被物件儿背叛,就只要再换一个就好了” 陆妙然红着眼:“你怎么就肯定韩子毅会背叛我?如果他爱我呢?如果他真的爱我呢?” 陆洺舒摇头:“傻孩子,没有如果” ...... 凌晨时分,陆妙然走进了韩子毅的卧室。 韩子毅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正对着窗外抽烟。 陆妙然走到男人身后,又将自己提的一只竹编的小箱子搁到了韩子毅手边。 第63章 魁(六十三) “怀郁哥” 韩子毅掐了烟回头,伸手揉了揉陆妙然的脑袋,柔声道。 “对不住,中午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日后不会再这样” 陆妙然抬起头,全然不理会韩子毅的道歉,只说。 “爸爸说你并不真的爱我” 韩子毅笑起来:“那你怎么想?” 陆妙然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 “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我爱你,爱到看不得你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用自己去逼爸爸,让他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只需要跟我证明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这么做了” 韩子毅挑眉,并不答话,只将目光看向陆妙然带来的小箱子。 如无意外,这箱子里的东西,就是陆洺舒想让他做的事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的打开了没有上锁的箱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不由就笑了出来。 “这东西是可以戒掉的” 陆妙然怔怔的:“但爸爸说,想戒掉这东西的人都自杀了” “有什么意义呢?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能用来留人?” 陆妙然闻言便倾身抱住了韩子毅。 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被挤压的好难过。 她想听爸爸的话,又想听从自己的心。 可偏偏她又懦弱,她无法离开父亲的庇护,便只能用爸爸给她的方式去爱人。 陆妙然低下头:“爸爸说我不必留住你,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朝一日背叛了我,那你这辈子都得过的不人不鬼才行,也只有这样,被背叛的我才不会显得可怜”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他抬手捏了捏陆妙然的脸。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脾气,这东西是你爸爸给你的?” “是” 韩子毅笑着点点头。 对于陆洺舒的恶毒,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他看着陆妙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随后便拿起了小箱子里的淡黄色药剂。 开始了一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流程。 约莫几分钟后。 “好了” 韩子毅说。 陆妙然见状,几乎有些彷徨的扑进了韩子毅怀里。 “我就知道爸爸是骗我的,他说你不爱我,他说你不肯的......” 韩子毅轻轻抚弄女孩乌黑的头发,又在汹涌而来的幻觉里看见了另一个黑发女子。 随后他自言自语似得喃喃道。 “怎么不肯呢?我正需要这个呢” ...... 一个礼拜后,陆妙然和韩子毅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请客名单里,客气的括上了来拜访南京政府的满洲军阀,关先生和关太太。 陆家办喜事的地方定在了南京饭店,宴席里里外外开了上百桌。 新人入内的时候,宾客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南京饭店的房顶。 这些宾客里有陆洺舒的学生,也有南京政府里的各路大人物,更有社会上的豪商巨贾。 一番热闹排场下来,倒也算是人才济济,高朋满座。 韩子毅穿着一身升了军衔的崭新军装,带着一身拖尾白纱的陆妙然走进了宴会厅中央。 龙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手里正剥着花生。 她坐在侧席上,紧挨着关阳林,一边忙忙碌碌吃花生一边好奇问道。 “新娘子怎么穿白的呀?我们村子里结婚都穿红的” 关阳林歪在座位上看看韩子毅,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高高剥花生的龙椿。 莫名就觉得很有趣。 他低头贴在龙椿耳边道:“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龙椿抬手往关阳林嘴里喂了一颗花生,又道:“当然是红的了,死人才穿白的呢” 关阳林闻言大笑,招来了身边几位军界人士的侧目。 他拱拱手说“抱歉抱歉”,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回龙椿身上。 “你看那新郎,不觉得眼熟?” 龙椿摇摇头:“不怎么眼熟,就是这人怎么阴沉沉的?我们村里结亲的时候,新郎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他怎么不笑?” 关阳林眯着眼,抬手搂住了龙椿的腰。 现如今韩子毅没笑,他却是笑了。 一刻钟后,新人走完了仪式,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接受众人的祝福。 等敬到关阳林这一桌的时候,陆妙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两颊酡红。 韩子毅半搂半抱的托着她,又同桌上的军阀致歉。 期间还神色如常的对着关阳林和龙椿举杯。 “抱歉了诸位,甜甜不胜酒力,我喝双杯,还请大家不要挑理” 几位军阀闻言皆是笑开,只说到底是陆委员的乘龙快婿,果然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下略有些诧异。 他搂着龙椿起了身,对着韩子毅手中酒杯虚碰,又道。 “好侄子,你的大日子,舅舅却是从你岳丈手里收的请帖,这是什么规矩?” 说罢,关阳林不等韩子毅回话,就对着龙椿介绍道。 “这是我姐夫家的老三,叫韩子毅,子毅,这是你舅妈” 韩子毅看了一眼龙椿,又看了一眼关阳林,随后便木然的笑起来。 “怪事,舅舅好歹还从我岳父手里拿到了请帖,怎么我这儿什么帖子也没看见,舅舅就娶了舅妈了?” 关阳林觉得。 韩子毅不正常。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韩子毅确实是不正常。 两人在桌上攀谈过后,韩子毅神情不变,只是忽然乏力了似得站不稳。 他低头招来一个戴眼镜的小副官,让他扶着自己去了厕所。 关阳林觉得奇怪,便也动身跟上,而后他便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韩子毅没有去厕所,那小副官将他扶进了饭店三楼的房间,而后还鬼鬼祟祟的关上了门。 关阳林再度跟上,又霸道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最看不得韩子毅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了。 房间里,韩子毅正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欲仙欲死着。 茶几上则摆满了被抽空的小药剂瓶子。 韩子毅听着门被踹开的动静,脸上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关阳林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后,却是一笑。 他大喇喇的站在房间门口,嘲讽道:“我说呢,怪不得人都木的笑不出来了,原来是玩上这个了” 被踹门吓着了的小副官站在一边。 他心下格外慌张,一张小白脸也吓得没了颜色。 小副官是陆洺舒麾下的一个斯文学生。 他平日里虽然也穿军装皮,但却完全没有丘八的脾气。 比起关阳林这土王爷,他简直不知道房门除了用手开之外,居然还可以用踹的。 韩子毅知道小副官是个书呆子,给他扎针这事儿,大抵已经是他这辈子干过血腥的事了。 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对小副官摆了摆手。 “小李,你不用管我,你去吧,我药劲过了就下楼,替我跟爸爸赔个不是” 小李本就不欲长留,听了这话更是求之不得。 他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了” 说罢,小李就绕开了人高马大的关阳林,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关阳林看着小李那扭扭捏捏的跑步姿势,当即笑起来。 “爸爸?你管别人叫上爸爸了?你那爸爸还派这么个娘娘腔来伺候你,是专给你这倒插门女婿配的铺床丫头吗?” 第64章 魁(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仍是歪在沙发上。 他浑身都软的没有力气,只剩一张嘴还算清醒。 “关阳林,你还是这么疯”他说。 关阳林哼笑,索性走到了韩子毅面前的茶几上坐下。 “我疯?当年在日本,那大夫可只给你开了药,却没说过我有病呢” 两人一坐一躺,彼此间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 反倒熟稔的像是回到了旧日的读书时光。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这张脸,只叹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还是觉得他可恨。 “你就甘心让那父女俩这样作践你?你究竟要成什么事,值得搭上命来搞?” 韩子毅闭上眼,感受着脑子里一波波涌现的迷幻。 “你活着是为了等死,我不是” 关阳林乐了。 “谁活着不是为了等死?你打药打傻了吧?都觉着自己能长生不老了?” 话至此处,韩子毅自觉已经无话可讲。 关阳林和他从来都是两路人,说起话来不是除了驴唇不对马嘴,马嘴不对驴唇。 简直白费唾沫。 韩子毅忍住晕眩轻轻睁开眼,似有若无的斜睨着关阳林。 关阳林挑眉:“你看着我干什么?想起你那小夫人了?” “她不小,也不是谁的夫人,她有名字”韩子毅冷然道。 关阳林仍是笑:“可她还是心甘情愿的跟了我” “关阳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下三滥” 关阳林闻言一怔,立时嘲讽回去。 “我下三滥?你给那松下当兔子的时候就不下三滥了?” 韩子毅眼中酝着一滩死水,木然的望着捅破了窗户纸的关阳林。 片刻后,他轻声笑起来,诅咒般道。 “你,你姐姐,松下,陆洺舒,陆妙然,你们都是拿人当玩意儿的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关阳林嗤笑:“好侄子,你仔细看看现在是谁在遭报应吧”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轻柔而笃定的道。 “是你,你阿玛死了,你活着就没了来路,你生不出孩子来,又没有人肯真心和你厮守一辈子,所以你死了也没有归处,关阳林,这话我当年就跟你说过,我现在依旧是这话,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往绝路上带,只顾着眼前的热闹,不顾来日的出路,关阳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你又知道没有人肯和我厮守一辈子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小夫人是怎么跟我在床上折腾的?” 韩子毅抬了眼,神情既不愤恨也不嫉妒,他只是淡淡道。 “就凭你这一句,就意味在你眼里她只是个玩物,就凭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会看得上你,我从前总觉得你不至如此,是我傻了,你滚吧” 关阳林望着韩子毅冷静的面孔,一时恨的牙痒痒起来。 他最恨韩子毅这副样子了。 他明明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还被人彻彻底底的作践过。 可他身上却又始终有一股劲儿,这股劲儿撑着他往前走,一直从严冬走到春日去。 关阳林最恨恨他身上这股劲儿,因为他自己身上没有。 他老早老早就走不动了,也早已无力去抗争。 如今的时代,不是他的时代。 每当他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又都会告诉他,你是满清余孽,你早该死! 于是,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不懂得当年那个日本医生所说的“理想主义”的力量,但他就是恨拥有这种力量的韩子毅。 他恨死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关阳林问。 “如果你杀了我之后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南京饭店,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关阳林走了。 房门关上那一刻,韩子毅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忍住脑袋里的昏聩,快步走到门后去听关阳林的动静。 再片刻,关阳林彻底走远了。 他的背影虽有些失魂落魄的,可到底还是走远了。 他想快一点见到龙椿,见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丫头。 他急需用她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人牵挂的人。 可是。 龙椿不见了。 ...... 韩子毅等关阳林走远后,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三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 他忍着手抖敲开了房门,来为他开门的则是一个白面皮,梳油头的西装男子。 殷如玉扯唇一笑,神态间很有一种风流神采。 “哟,正主来了,快进来” 龙椿被殷如玉手下的人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还被喂了一张大手绢,直直塞进嗓子眼里。 龙椿叫也叫不出,挣也不挣不动,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韩子毅软着手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椿床边。 只一眼他就看见她额头上汗涔涔的,便想伸手替她擦汗。 却不想龙椿立刻万分惊恐的看着他,又扭又呜呜的不准他碰她。 韩子毅心里难受了一瞬,又回头去看殷如玉。 “怎么捆她?” 殷如玉笑的都不行了。 “小璇儿电话里没跟你说?” 韩子毅摇头:“没有,孟小姐只说龙椿受了挟持,又被关阳林带到南京来了,叫我一定想法子调开关阳林,她再找人来救龙椿” 第65章 魁(六十五) 殷如玉闻言滴溜了一圈眼珠子:“哦,原来如此,那关阳林和我收到的婚宴帖子,都是你下的吧?” 韩子毅点头:“是” 殷如玉笑:“哈哈,你倒主意大,小孟儿只跟你说了其一,没有说其二,龙椿现在脑子不正常了,我不捆她她要跑” “什么叫......脑子不正常了?” 韩子毅说罢又回头去看龙椿,他忍不住的取下了她嘴里的手帕。 谁知这手帕刚取下来,龙椿就惊恐的尖叫起来,期间还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关叔叔救我!” 韩子毅见状赶忙捂住她的嘴。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睁大了眼睛看着韩子毅,韩子毅亦紧紧盯着她,只问。 “你不认得我了?” 龙椿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即便被捂着嘴也要挣扎着说话。 “泥!晃!开!窝!” 殷如玉见状走上前,半跪在床上和韩子毅一起看向龙椿。 比起韩子毅的痛心和震惊,殷如玉此刻的心态却是轻松的。 他觉得现在这个龙椿真是好玩死了。 从前的龙椿嘴巴太狠,杀伤力太强,从不肯任人搓圆揉扁,一点儿也不疼人。 现在这个就有趣多了,简直是老虎变大猫,有趣! 他笑起来:“哈哈哈,你看到没有?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把她骗上来的吗?我跟她说楼上有家卖洋糖的铺子,她就真跟我上来了,还管我叫叔叔,哈哈哈,这声叔叔要是被北平那几个老混混听见了,恐怕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韩子毅皱着眉头,丝毫不理会殷如玉的打趣。 他看着这样的龙椿,只是觉得心疼可怜。 他想,他宁是叫自己脑子坏了,也不想她变成这样任人欺负的模样。 韩子毅一眼不错的看着龙椿,片刻后,他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松开手,但你不要叫,我不是坏人,更不会伤害你,我们曾经是很亲近的......好朋友,是关阳林骗了你,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你该要记得你那些弟弟妹妹的......” 话音落下,韩子毅再度试探着松开了捂在龙椿嘴上的手。 龙椿眼睛瞪的圆圆的,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男人的话。 她只是认真盯着韩子毅的眼睛,不知为何,原本被吓出冷汗的她,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韩子毅的手全然松开后,龙椿的确没有再高声喊叫。 她抬起眼咽了口口水,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殷如玉,又侧回头看向韩子毅。 “你......你们抓我干什么?你们放了我吧,我裤兜里还有几块钱,都给你们......行吗?” 殷如玉大笑:“几块钱?哈哈哈哈哈,五年前黑市上炒你的人头就炒到十五万大洋了,你这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啊龙妹妹!” 龙椿说话的时候,韩子毅一直盯着她的神态细看,忽而便察觉出了不对。 “小椿,你今年多大?” 龙椿瑟缩的眨了一下眼睛,又怯生生的看向韩子毅。 “我十三岁半了......你们抓我来是要钱吗?你们要钱就去找关叔叔要......行吗?就不要为难我了吧?我真的没有钱呀!” 殷如玉闻言愣了。 “十三岁半?诶?侬脑子当真瓦特了啊龙妹妹?” 韩子毅眯起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床头上的挂钟。 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了。 且他也不是个大夫,眼下他就是瞧出龙椿的毛病了,也没法现给她治。 韩子毅扭回头看向殷如玉:“殷先生,麻烦您能不能......” 殷如玉见状都不等韩子毅把话说完,赶忙就抬了手。 “你不必托付我,我跟龙椿的交情讲句义兄义妹也不过分,你现在同她签了离婚文书又做了旁人的丈夫,这个事已经够得上背信弃义这四个字了,你也知道,再没有比我们这个行当更忌讳这四个字的了,是以我作为她的义兄么,是很有一些瞧不上你的,但你今天肯冒险救她,也还算是仁义,那咱们就功过相抵吧,我也不认你做朋友,你也不必吩咐我怎么待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紧走吧,龙椿自有她的去处,就不劳你指点” 韩子毅闻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现在的处境,只有失忆前的龙椿能了解,可偏偏现在的龙椿,又什么都忘了。 他唯一的盟友,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 这也就意味着,在眼下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只剩下他自己了。 韩子毅低头看向龙椿,看向她那张懵懂而胆怯的脸。 忽而,他俯下身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只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我爱你” ...... 关阳林发觉龙椿不见后,心里就起了一股阴冷的预感。 他前两天刚到南京的时候,就带着日方开具的协议去了南京政府。 可南京政府对这份新协议的态度很模糊。 大抵是党中的主战派和主和派意见不一致,故而迟迟没有下文。 关阳林本身是无所谓他们签不签署协议的。 这是汉人和日本人的事,他只是异族来的使臣,没有义务去关心其中任何一方的死活。 关阳林皱着眉头,忽而想到了一个盲点。 是了,那天他送协议的时候,是见到过韩子毅的岳父的。 倘或陆洺舒要代表南京方面邀请他这位满洲军阀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 那为何不在那天递帖? 关阳林意识到糟糕的时候,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南京饭店。 他原本还想去找龙椿的,可一想到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失去龙椿只是失去了一等快乐。 失去生命,可就是一无所有了。 关阳林知道自己今天是遭了韩子毅的算计。 韩子毅一定早就知道了他会带着龙椿来南京,故而才提早设下了这个调虎离山的局。 两人同窗四年,韩子毅太过了解他。 他知道他嫉妒他,是以才成功引诱了他。 韩子毅在敬酒时对龙椿所有的视而不见,面无表情,都只是为了引自己去楼上找他。 试想,谁不想看看一个一直令自己嫉妒的人被夺走至爱后的模样呢? 他想看,所以他栽了。 关阳林黑着脸出了南京饭店,明白自己已然赔了夫人,只得走为上计。 然而原本该在饭店外等着他的警卫团却和龙椿一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关阳林独自站在街边,本就冷峻的神色愈发阴沉起来。 下一刻,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关阳林眼前。 一对年轻的男女各自穿着黑色的英式风衣,相携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两人郎才女貌的站定在关阳林面前,倒是其中的美艳女子先开了口。 “关先生叫我们好等” 关阳林笑。 看来他今天要赔的,恐怕不只是夫人了。 第66章 魁(六十六) 北平,柑子府。 关阳林被彻底骟干净了。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那要人命的疼痛,可等在水牢里泡过三天之后,他就没有知觉了。 一种一如往常的没有知觉。 在这阴寒彻骨的三天里,关阳林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幻觉。 他看见有人打开了这间幽暗水牢门头,将他救了出去。 可等他想细看这人是谁的时候,这份幻觉又会突然的消失。 是了,没有人会救他。 唉,真可惜。 本来差一点就有了的。 关阳林在黑暗中苦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一点泪来。 忽然间,“吱呀”一声响起,牢房的门开了。 孟璇打着哈欠带着黄俊铭从门外走进来,又伸手按开了墙上的电灯。 他们二人见到关阳林的面色后皆是一愣。 随即孟璇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安抚了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脏。 关阳林现在的模样颇有些吓人。 他的脸已经白透了,白的发青,发灰,几乎跟死人一个脸色。 然而他脸色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他下身又泡在一桶打满了冰块的血水里。 如此这般离远了一看,简直像是有鬼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忒吓人。 孟璇安抚好自己后,又十分客气的对关阳林道。 “关先生,您还说得出话来吗?” 关阳林稍抬了眼看向孟璇。 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冷的,要想张嘴说话,只怕会有些困难。 孟璇见状也不为难他:“没事儿,您能眨眼就行,我说您听也是一样” 话至此处,孟璇清了清嗓子。 “去年您从我们府取走的三百三十根金条,五十箱现大洋,四十挺美式手提机枪,四十五挺英国造狙击枪,五十把德式手枪,二百一十颗日式手雷,并半吨重的各式子弹,另有古董,玩器,首饰,家私,汽车,您还记得吗?” 关阳林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孟璇。 孟璇笑:“说实话,阿姐说柑子府让人掏了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只想着是哪路神仙下凡,居然有种到我们家来黑吃黑” 关阳林嘴唇蠕动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只可惜彻骨的寒冷让他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他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璇冷笑:“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凡人么,当时有种来,只怕也是因为穷壮了怂人胆吧” 关阳林闻言闭上了眼,似乎不太想听这些奚落。 孟璇冷哼,忍住了想往关阳林脸上啐的冲动。 她拿出早上写好的文件递给黄俊铭,黄俊铭又拿着这份文件走到了关阳林面前。 黄俊铭个头高,此刻下身泡在冰桶里,两只手又吊在半空中的关阳林只及他胸口高。 他伸手拔出穿过关阳林手掌的铁钩,将他原本悬空的胳膊暂时放了下来。 可关阳林手上的血已经流成了干痂,几乎看不见指纹。 黄俊铭皱了眉,张嘴将文件咬进嘴里后,又捉住关阳林的手泡入血水中清洗。 此刻关阳林的手是中空的,他的手心被铁钩勾出一个血洞。 外面的皮肉已经干了,可里面的血肉却还是有知觉的。 整只手被浸入冷水中的那一刻,关阳林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黄俊铭对于这声呻吟置若罔闻,只用力搓洗着关阳林的手。 不一会儿,关阳林的手就洗干净了。 黄俊铭拉起他的拇指在文件上盖下一个血印,之后便又将他的手挂回了从房顶垂下来的铁钩上。 “孟姐,好了”黄俊铭说。 孟璇抱着手臂看了一眼文件,又轻快的笑了一声。 “行,你拿着吧,明天一早就押车往热河去,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回来,有了这个文书也就不怕跟那些当兵的起冲突了” “是” 黄俊铭拿着文件离开后,孟璇便踩着高跟鞋站到了关阳林眼前。 此刻牢中再无旁人,她眉眼冷冷的,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褪去。 “你是不是很想死?”孟璇问。 关阳林疼的要昏过去,可极致的阴冷刺痛又让他无法昏过去。 孟璇无视男人的虚弱,只旁若无人的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等阿姐好了以后,你才有资格去死” 孟璇吐出一口烟雾,在关阳林面前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就要质问一句。 “你怎么敢近阿姐的身呢?嗯?” “我妈当年就是被你们这样的畜生害了,你们哄着骗着那些还不知事的小姑娘,换着花样的祸害她们” “可等作践完了她们的身子,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你们却又说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 “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叫做诱奸?比起那些挨千刀的强奸犯,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更坏,更该死吗?” “他们做下的罪至少还是罪,至少还有法律来管,可你们吃干抹净以后,却非要生拉硬扯着说是女人勾引了你们,还要往她们身上泼一盆婊子破鞋的脏水,叫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真恶心......太恶心......” 此刻自说自话的孟璇,看起来很有一点疯癫。 她夹着烟的手颤抖不已,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 随后她又猛然回头撕扯住了关阳林的头发,逼着他仰头看向自己。 第67章 魁(六十七) “关先生,你诱奸了我姐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关阳林在孟璇的撕扯下缓缓睁了眼。 他太痛了,痛到根本听不清眼前这个艳丽又疯癫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璇见状又笑了起来:“我又忘了,你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孟璇说着话的时候,语气还是柔和的。 可下一秒,她却眼也不眨的将自己手中的烟头,按进了关阳林的眼睛里。 一瞬间,关阳林便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 那天救出龙椿后,柏雨山就和孟璇商商量量的分了道。 两人一个羁押着关阳林回了北平,一个则带着龙椿同殷如玉一路,往上海去了。 分别之前,柏雨山曾同孟璇小谈一场。 彼时两人站在南京街头的梧桐树下,各自都将手揣在兜里,谁也不肯先开口。 而能让这素来相熟的兄妹俩,都觉得无法开口的事由,到底还是因为龙椿。 眼下龙椿刚被救出来,且有明显的神智不清。 这种情况肯定是要留个人在这里,给她找大夫瞧病的。 可关阳林如今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还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南京。 万一他在热河的那些兵得了风声跑来救他,就更麻烦了。 是以关阳林这个人,还是得带回北平,锁进柑子府里最牢靠。 这样即便他那些兵来救他,他们也能占着地利,留出周旋的余地。 然而柏雨山和孟璇的难为也在这里。 按道理讲,孟璇人脉极广,不论山南海北都有知交好友。 是以给龙椿找大夫这事儿,留她来办最合适,可柏雨山却另有一番私心。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想要留下看顾龙椿。 只是当殷如玉带着胆怯懵懂的龙椿站到二人面前时。 多年不曾落泪的柏雨山,居然当场背过身去掉了两滴眼泪。 这一幕里所包含的情意,孟璇是看在眼里的。 恍惚间,一片梧桐叶从枝头断了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两人脚下。 孟璇看着那落地的枯叶,不觉就难过起来。 “你留着看顾阿姐吧”她说。 柏雨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只是叹气。 “璇儿,我......” “我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今天的难受,你八成也躲不过,阿姐好不了是一回事,倘若阿姐好了,知道韩子毅为救她枪毙了一整个警卫团,势必是要跟他好一辈子了,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孟璇一边说一边难受的心发酸。 她心里吃着柏雨山和阿姐的醋。 是以每句话都顶在柏雨山的肺管子上说。 此刻她想不了别的,她就是要他吃醋难过。 她就是要他跟自己一样吃醋难过。 柏雨山闻言确实被激着了。 他不怕被孟璇看穿自己的心意,却很怕龙椿对旁人死心塌地。 在他心里,他可以接受龙椿是属于所有人的,但他就是接受不了龙椿是属于某一个人的。 他会吃醋,他会疼。 “这种作孽的事,有什么可值得好一辈子的?”柏雨山问。 孟璇“哼”的一声:“当初西安那个坯布大王的儿子要跟我用强,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不嫌作孽吗?” 柏雨山一愣,不假思索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事看上我了?” 这话来的太直白。 孟璇心里本还在为柏雨山的选择而感到伤心。 可听到这句话的当下,她却是结结实实的害臊了。 而女人一旦害臊起来,就会变得口无遮拦,话不从心。 “谁看上你了?”孟璇瞪着眼睛大声反问。 柏雨山不解的看向孟璇。 他恋爱经验有限,对女人的了解也仅来自于龙椿这个行事凶悍的非常女子。 他哪里会知道寻常女孩儿家的心思呢? 话到这里,但凡是换了殷如玉这个花花公子来,大抵就会说。 “你没有喜欢我么?那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你可不要笑话我,你知道的,男人大都是巴不得被你这样的女人喜欢的” 这样一番话下去,女孩儿也有了体面,男人也有了台阶。 于是大家两不耽误,各自好聚好散。 可柏雨山天生就没有长这个心眼,在男女之事上,他执拗又迟钝,还很喜欢认死理。 他恋着龙椿多年,多年如一日的恋着。 是以柏雨山是真的不能理解,孟璇为什么一下喜欢自己,一下又不喜欢了。 在他执着的爱情观里,感情是不能够这样朝令夕改的,于是两人抬起杠来了。 柏雨山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喜欢我吗?你忘了吗?在绥化的时候你......” 孟璇被臊的脸通红,竟是从未觉得柏雨山这么不可理喻过。 “我懒得理你!” 她转身要走,柏雨山却伸手拉住她,也急了。 “三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你管我往哪里去?你是谁啊你!” 孟璇伸手拍打着柏雨山的手,却无奈自身手劲儿小,一时也打不疼他,挣不脱他的桎梏。 “我是你大哥!” “放屁!我妈就生我一个!你是我哪门子的大哥!你松开我!松开!” 柏雨山皱了眉头。 眼下两人还在南京,究竟不是自家地盘。 他是决计不能让孟璇大半夜在外面逛的。 可孟璇此刻的态度,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态度。 于是柏雨山叹了口气,索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迈开腿就往旅店走。 他心里只想着把人送回房去睡一宿,也就不闹了。 孟璇在双脚腾空那一刻的愣了一下。 再抬头时,她就只能看见柏雨山那斯文干净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唇了。 回旅店这一路上,孟璇都没有闹。 柏雨山低下头去看她,却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孟璇。 此刻竟红着脸低着头,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柏雨山眯着眼,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挺可笑。 他一边抱着她走路一边问:“璇儿” 孟璇低着头,极别扭极微弱的“嗯?”了一声出来,当做被叫名字的回话。 柏雨山笑着:“问你你说不喜欢,抱着你你又脸红,你心里究竟怎么样,我这当哥哥的也不明白了” 孟璇闻言脸红的要滴血,娇声嗲气的啐道。 “你死了吧!你死了我什么都好了!全是你害的!” 及至骂完,她又嫌不解恨似得伸出手,狠狠在柏雨山心口掐了一把。 柏雨山疼的抽气,却深知自己是没法儿掐回去的,也只得和从前一样。 忍了吧。 第68章 魁(六十八) 十月初,上海,阴霾天。 柏雨山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胸口的淤青,又想起那天孟璇在他怀里时的脸红。 不知为何,他竟忘不了那一幕。 柏雨山强迫自己穿上了衣裳,又将脑海里的多情一幕甩开,一脸平静的走出了房门。 眼下他和小柳儿都住在殷如玉在上海的大公馆里。 孟璇则带着黄俊铭回了北平料理关阳林。 柏雨山下楼后,打眼就见殷如玉手里拿着个网球拍。 正满大厅的追着龙椿打,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破口大骂的小柳儿。 三人你追我赶,大步流星,彼此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及至龙椿被撵上了玩器架子后,殷如玉才站在下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你给我下来!” 龙椿抱着腿蹲在架子顶上,一脸惊魂未定的看着殷如玉。 她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只嘟嘟囔囔道。 “又不是我要来你家里住的,是你自己把我抓来你家的,你现在怎么好动手打我呢?你家这么大,我饿了找不见人,就只好自己找东西吃......我也没有白吃你的,我不是给你放了钱了吗?你怎么还要打我?” 小柳儿闻言赶紧帮腔:“就是呀!一条鱼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姐从前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谁瞧得起你那一条鱼!就为这你还要打人?” 话毕,殷如玉气的快疯了,小柳儿也不遑多让。 柏雨山眼看着小柳儿要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家伙。 便赶紧跑出去挡开她,将人挤到了边上,又对着殷如玉客气道。 “殷哥,我妹妹不懂事,你细说阿姐吃了什么鱼?倘或有价,我三倍赔,只是不要伤和气,咱们原是一家人” 殷如玉今天没有梳油头,他没顾上。 此刻他一头黑发散散碎碎的盖在眉前,倒比往日多了些少年气。 而向来讲究体面的他今天之所以没顾上梳油头。 则是因为一大早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子就来跟他报丧,说他那条养了十二年的大龙鲤死了。 殷如玉本来还在睡梦中,乍然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只问。 “龙死了?哪个龙死了?龙椿啊?” 老妈子闻言又硬着头皮对赖床的殷如玉回话。 “不是龙小姐,是龙鲤,咱家镇宅的龙鲤死了” 殷如玉不可置信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宝死了?怎么死的?跳缸了?翻肚了?” “......清炖了” ...... 四人团坐在餐桌边后,殷如玉面如死灰,龙椿心虚低头,柏雨山则满脸赔笑。 大人们各有各的烦难。 唯有一个小柳儿。 她完全就没觉得龙椿杀鱼杀错了。 龙椿今天就是把殷如玉的房子点了,那也没有不对。 因为小柳儿觉得,龙椿病了,病的很可怜很可怜。 眼下阿姐是糊涂的,不清醒的,而糊涂不清醒的人,干什么都该被原谅。 小柳儿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只蟹粉小笼,又沾了一下笼屉旁的橙醋碟子,小心的喂到了龙椿嘴边。 龙椿虽然还在为吃了殷如玉的鱼感到愧疚。 可蘸好了醋还喂到嘴边的蟹粉小笼,是这世上除开毒品之外最令人上头的东西。 龙椿抬眼飞快扫了一下殷如玉和柏雨山的脸色。 见两人都没有看她,便立刻张嘴把包子吃了。 小柳儿看着这样的龙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龙椿什么时候窝囊成这样过? 她家阿姐何至于吃个包子都要看人脸色? 简直荒唐! 小柳儿难受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只觉龙椿可怜的无以复加,于是她便更卖力的喂起了龙椿。 从蟹粉小笼到皮蛋瘦肉粥,再从油煎糖糕到西式肉桂饼。 小柳儿样样都没落下,龙椿样样都张嘴接。 龙椿一边愧疚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姐俩儿一个猛喂一个狂吃。 最后竟悄无声息的将桌面打扫干净了。 殷如玉在心里为他的大宝默哀过后,就抬眼看向了桌上。 却不想本该摆满早点的桌面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自己面前还搁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丝。 殷如玉又扭头看向本该愧疚难当,却吃的满嘴流油的龙椿。 一时便想杀人了。 他仰天长出一口气,用毕生的修养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又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找大夫,赶紧找,钱我出” 柏雨山忍着尴尬连连点头。 “是,我联系的那个英国大夫下午就能下飞机,那个......殷哥,这个鱼您看,要不我再给您买条新的回来?” 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算了,吃了就吃了吧” 柏雨山见殷如玉是真为这条鱼伤心了,便问道:“殷哥,我这话不该问,但......这鱼我前几天也看见了,似乎不像是鲤鱼?” 殷如玉哼笑着点了颗烟,而后便感慨般道。 “那就是条草鱼,但那鱼是我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我弟弟下河里给我捞的,那会儿我俩吃饭还紧张,本来是想要吃了它的,可到了杀鱼的时候,我弟弟又舍不得了,说想养着,我没法子,就弄了个铁盆给他养着玩,后来也怪了,自从养了这条鱼之后,我在码头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再后来我就拿它当镇宅鱼养了,还给起了名字叫大宝,说它是龙鲤......唉......我倒罢了,我弟弟要是知道大宝没了,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这番话落在柏雨山耳朵里的同时,也落在了龙椿耳朵里。 倘或她之前对吃了人家鱼的愧疚有五分,那现在她的愧疚,少说也有九分了。 龙椿暗戳戳的低下头去,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她恨自己昨晚不该嘴馋,见了肥鱼就起了歹心,实在做错了。 第69章 魁(六十九) 小柳儿听了这话也感伤起来,却仍是硬气的不想认输。 她抿了抿嘴,伸手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了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又顺着丝绒的桌布,将镯子推到了殷如玉面前。 “这两个镯子给你,成色都很好的,你找人验验就知道了” 小柳儿红着脸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又扭过头去坐着了。 殷如玉看着小柳儿倔强的模样,不由就笑出来。 “他妈的,真是谁养的像谁” ...... 下午时分,小柳儿拉着龙椿坐在了殷公馆的小花厅内。 殷公馆的装潢考究,花厅内的地毯座椅一应都是舶来品,洋气了个一塌糊涂。 小柳儿牵着龙椿落座在软包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梳子,就地给龙椿梳起了头。 龙椿乖乖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小柳儿轻柔的动作。 忽然便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柳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有些鼻酸。 “因为阿姐以前也对我很好” 龙椿实在很不理解:“你们怎么都叫我阿姐?前几天那个抽烟的姐姐也是,她比我大那么多,只是个子小一些,她居然也管我叫姐姐,好稀奇,她都不觉得吃亏么?” 小柳儿本来还在难受,听了这话又很想笑,便小孩儿抬杠似得跟龙椿说。 “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姐姐嘛,孟姐就是比你小的,只是阿姐你现在生病了,都不认识我们了......” 龙椿闻言回过头去。 天光之下,小柳儿的脸白生生嫩嘟嘟的,怎么看都是个极可亲的女孩子。 倘若她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龙椿就这样看着看着,便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了。 等小柳儿给龙椿编好麻花辫后,柏雨山就带着英国医生和翻译走了进来。 这英国医生很有些名堂,据传言讲,他曾治好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精神病人。 且这些病人恢复后,基本都同常人无异。 是以对于这个医生,柏雨山是抱了很大希望的。 可等翻译和医生跟龙椿聊了一个钟头后,柏雨山的希望就破灭了。 英国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药物可以干预的,她现在的状况就是,要说好,自己就会好了,要是好不了,就一辈子都不能好了” 柏雨山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医生,听着翻译红口白牙的说出诊断结果。 心里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算是明白当年那些洋医生治不好杨梅的时候,龙椿为什么会大发雷霆了。 这些个庸医,对外都说是杏林圣手,包治百病。 结果真到了病跟前,却又两手一摊,硬装鹌鹑。 没办法你当什么大夫? 没办法你收什么诊金? 没办法你大老远跑这一趟干什么? 柏雨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当场就冷了脸色。 全然忘记了这英国大夫是自己是托三托四才给请来的。 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难免就要变得不讲理起来。 翻译和医生看着柏雨山越来越黑的脸色,一时也都不说话了。 龙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医生,一会儿抬头看看柏雨山。 看医生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洋人。 看柏雨山则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很奇怪,这个大哥哥看起来明明是个斯文人。 可为什么他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居然会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龙椿想不明白,就只好低头去玩小柳儿刚给她梳好的大辫子。 约一刻钟后,小柳儿代替黑脸包公柏雨山,送走了英国医生和翻译。 柏雨山有些颓丧的坐在龙椿对面,闷闷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龙椿睨着他,见他神情愁苦的不行,便问:“大哥哥?” 柏雨山抬眼看向龙椿,已经对这句“大哥哥”见怪不怪。 “怎么了?” 龙椿歪头:“我的病是不是不好治?” 柏雨山叹气:“是” “我都见了这么多个医生了,个个都说没法治,会不会就像我说的,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的阿姐?兴许就是你们抓错了人呢?” 柏雨山无奈的笑起来,看向龙椿的眼神满是柔情。 “没有这个可能,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不会错认了你” 龙椿闻言只是翻白眼:“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够犟的,我没话了,今天还要不要见医生了?要是不见了,我就去睡觉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龙椿已经很熟悉柏雨山和小柳儿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对她十分的好,十分的纵容。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对她的这些纵容和好里,还夹杂着些尊敬和仰慕。 龙椿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但没人会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龙椿也就渐渐的放松下来,说起来话也随意许多。 柏雨山听了龙椿的话后,刚想说“那就睡吧,我叫小柳儿给你铺床”。 可没等他的话说出口,殷公馆里就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 一位提着小箱子的和服女子站在了殷公馆门口,她用生涩的中文对着门房说道。 “你好,我找龙小姐,如果龙小姐不在,还请知会殷先生,麻烦您了” 尚还年轻的门房小伙看着这个一脸和善,客气有礼的日本女人。 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殷公馆内一直都有铁规,说:日寇与狗,不得入内,强行闯门,后果自负。 小门房愣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打一通电话进公馆里问问。 倘或这日本女人是大老板的客人,那可就不能死守规矩了。 小门房一边拨通内宅的电话,一边又对着日本女人问道:“小姐贵姓?” 和服女子两手垂在腹前提着箱子,笑容亲切可掬。 “我叫雪子,是韩子毅韩先生的心理医生,我这次来拜访也是受了他的委托,来替他的好友龙小姐看诊” 小门房闻言点点头:“好的好的,请稍等,我请示一下” ...... 因为雪子医生的来访,龙椿的午觉没能睡成。 雪子医生进来后,先是迈着小碎步走到龙椿和柏雨山面前。 她客气有礼的同两人鞠了躬,又微笑道。 “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雪子,也是韩子毅在日本的心理医生,这次也是他委托了我从日本过来替龙小姐诊病,冒然登门,还请见谅” 在眼下的时局里,大抵没有一个中国人会给日本人好脸色看。 当然,南京政府的那帮软蛋除外。 柏雨山狐疑的看着这位雪子医生,一边忍着不适,一边又请人坐下。 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可这位雪子医生看起来也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 一米六不到的个头儿,孩子般的娃娃脸,以及一头软绵绵,毛绒绒的过耳短发。 柏雨山已经对龙椿的病无计可施了。 这几天他带了不少医生回来,可没有一个是顶用的。 如今韩子毅送了这个日本医生来。 他心里虽然不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瞎治好过没药吃。 第70章 魁(七十) 雪子医生为龙椿看诊的时间并不长,期间也只问了几个十分普通的问题。 比如:“你今年多大了?”,“你家里人有没有打过你?”,“你小时候遭遇过重大的伤害吗?”,“你的头部有没有受过重伤?” 她问完这些后,又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摸了摸龙椿的脑袋。 纤细瘦小的一双手,沿着龙椿的后脑勺来回摸了好几遍。 等摸到龙椿头皮上一块已经长好的疤痕后,雪子便了然似得点了点头。 “是了,应该就是受了外伤导致的记忆退行” 柏雨山见这女大夫还真有点儿门道,便忙不迭的问道:“这个记忆退行是什么?怎么个治法?” 雪子弯着嘴角:“能治的,但我想先打一通电话,可以吗?” 柏雨山忙点头,又下了一番保证。 “当然,雪子医生,如果你能治好我阿姐,酬劳方面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雪子笑:“酬劳没有关系,韩子毅已经提前付过了” 柏雨山一愣,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雪子往电话机前走去。 龙椿呆坐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刚才的谈话,忽而便喃喃了一句。 “韩......子毅?” 走到电话机前后,雪子伸手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的这通电话原是不需要避人的。 可柏雨山还是颇绅士的转身离开,留她独自打电话。 期间还为她提来了一把软凳歇脚。 雪子医生捧着听筒无声对柏雨山鞠躬致谢。 柏雨山见状只摇摇头,又快步离去了。 电话接通后,雪子用日语说道。 “怀郁君,私は上海に到着しました,そして私はまたミスロングに会いました,ミスロングは记忆障害を持っていますが,残念ながら,现在记忆障害のための特定の薬はありませんが,私は彼女の観察时间を延长することができると思います,彼女が彼女の记忆を回复するのを助けるための突破口を见つけるために(怀郁君,我已经到达上海,也见到了龙小姐,龙小姐确实有记忆方面的问题,不过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针对记忆病症的特效药,但我想我可以延长对她的观察时间,从而找到一个突破口,帮助她恢复记忆” “どのくらいの时间がかかりますか?(需要多久?)”韩子毅问。 雪子轻叹:“予测できない(无法预计)” 韩子毅轻笑,声音低哑而疲倦。 恍惚间,他突然用中文说道:“请你尽力医治她雪子医生,您是我除了她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雪子闻言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却又笑起来。 “哦?可你在信里只说她是你的好朋友,我还以为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韩子毅垂下眼眸,怔怔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针头和药剂。 忽然间,他忍住哽咽,只对着电话那头道。 “我大约很难再有资格......和她谈论我们的关系了,雪子医生,可不可以请你让她接一下电话?我好想听听她的声音......一两句话就可以......” 雪子医生轻皱眉头,韩子毅话音里的颤抖她很熟悉。 对于这位曾自杀未遂的中国病人,雪子医生总是抱有相当的敏感。 “怀郁君,请先深呼吸,我会请她来接电话,但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都请记得,不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都一定可以从困境里脱身,好吗?” 韩子毅闻言眨了一下眼睛,一大颗眼泪就从眼眶中掉出。 他忍住药物带来的战栗,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好,谢谢你,雪子医生” 龙椿来接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她小心的端起听筒,又在雪子医生期许的目光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电话,实在是有些紧张。 韩子毅本来是在遵医嘱做深呼吸的,可听到这声“喂”之后,他就忍不住的沦为了情绪动物。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小椿,说你爱我” 龙椿一惊,不明白电话里传来的孟浪话语,怎会叫她耳熟到如此。 恍惚间,龙椿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且不止一次的听过。 龙椿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韩子毅再次说道。 “小椿,说你爱我,说你在等着我,说你一直都很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 龙椿觉得,电话里的这个人很奇怪。 他的语气明明那么的急切哀伤,可一再的听下去。 她却又好似能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到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我好想你,我在等你,我一直都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话音落下,电话里的韩子毅笑了,捧着听筒的龙椿却愣了。 她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听了他的话。 他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从前关阳林玩笑着逼她叫“阿玛”的时候,她可是打死都不肯叫出口的。 一时间,龙椿有些茫然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怀郁,韩怀郁” ...... 雪子医生就这样在殷公馆住了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她来了殷公馆后。 设下“日寇与狗不得入内”这个规矩的殷如玉,却一连七八天都没回家。 柏雨山曾打电话去殷如玉经营的工厂和赌场询问,得到的回音却都不一。 有人说大老板被个小娘们儿勾了魂,买了个外宅过日子去了。 也有人说大老板是下扬州和人谈生意去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娘们儿。 第71章 魁(七十一) 综上所得,柏雨山便大约猜出了殷如玉的去向,只想这厮左不过就是找女人去了。 必然没有大事,自己不用忧心。 柏雨山叹着气摇头,看着日日和雪子医生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好转迹象的龙椿。 只道这才是他心下最焦急的所在。 龙椿这病太作孽了。 明明就不痛不痒,能吃能睡,可偏偏就是人糊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柏雨山有时看龙椿看的难受,便要一个人跑去楼下花园里抽烟。 一次得抽掉大半包才能忍下那股难受劲儿。 他想,他的阿姐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 倘若她真的一辈子都这样了。 那柑子府怎么办?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时,柏雨山总会生出一种心如刀割的滋味来。 ...... 十月中,十五月圆夜。 韩子毅今天下了职后,便先一步去了陆洺舒的办公室外候着。 自从他乖乖开始打药后,陆洺舒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起来。 韩子毅知道,做官做到陆洺舒这个地步,只有真正的死人和废人才能使他放心。 如今他只要不反抗,够听话,陆洺舒就会一步一步将他引荐进南京政府的核心。 今晚的饭局就是如此。 往日的陆洺舒总是处处防备着韩子毅,可今早他却破天荒的道。 “怀郁,晚上家里有饭局,你早些下班,同我一起回家” 韩子毅闻言自然点头答应,辅以脸上的笑容,倒真像个乖觉的贤婿。 晚间,陆宅饭厅内。 陆洺舒坐在高位,左右落座着南京政府的两位上将,并他们各自的子弟。 韩子毅坐在下首,席间倒是听了不少要紧话。 他面上一直带着浅笑,时不时的点烟敬酒。 陆洺舒看着乖觉无害的韩子毅,心里既得意又宁静,深觉自己在调教人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韩子毅有野心又怎么样呢?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的野心被消解,志气被磨灭。 没有人受得住权利的诱惑,空有理想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好摆布的。 席间,在公馆厨房忙活的小兰端着今天的主菜走了进来。 这是一道烤羊肉,装在脸盆大的骨瓷盘里。 韩子毅一看这道菜就皱了眉头,却还是起身接应了小兰,又拿起刀叉为在座诸位分羊肉。 陆洺舒看着盘中嫩的诡异的羊肉,只是一笑。 “这个烤羊肉还是老齐请我吃过一回,我才晓得好吃的,今天入秋,咱们一道贴贴秋膘” 话毕,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上将说道:“左不过是个羊肉,怎么还轮到别人来请?” 陆洺舒哈哈一笑,却不明说,只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聊” 等今天这顿家宴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韩子毅即便喝了酒,也一直没有醉态。 直到将众人都送出了陆宅后,他才松了口气似得回看陆洺舒轻笑。 陆洺舒和韩子毅一道站在门廊下送客。 此刻客人皆散,两人倒是默契的各自点了一颗烟,齐齐站在廊下吞云吐雾。 秋月夜总是静谧,花园中的桂花又刚好开到荼蘼。 月亮是冷的,桂子是香的。 陆洺舒喝了酒,此刻又抽烟抽的熏熏然。 忽然,他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柔声道。 “孩子” 韩子毅望向陆洺舒,温驯道:“怎么了?爸爸” 陆洺舒笑,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眼中竟生出一点慈爱的热光。 “好孩子,你不要觉得爸爸心狠,我就甜甜这一个幺女,倘或我现在糊涂心软,她就要吃一辈子亏了,叫我怎么忍心呢?” 韩子毅闻言不动声色,眼中倒也是带着笑意的。 “正因为能体谅您的心,所以甜甜跟我说的时候,我才没有二话的用了,爸爸,您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表忠心,但只要我在一天,甜甜就不会吃亏受委屈,至于您不把我引荐进当局,其实我也想开了,倘或我没有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恬淡些,倘或我有了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风光些,但不论风光还是恬淡,我这一生,总归是只有她一个了” 陆洺舒闻言一阵感动,几乎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 他老眼昏花的重重拍打韩子毅的肩头。 “有你这番话,爸爸就不会亏待你,我这辈子机关算尽到现在,做人从不留把柄,唯独这个女儿......唉......唯独这个女儿......”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爸爸,我知道,我都明白” 一根烟的功夫后,韩子毅笑着将陆洺舒扶进了卧室,又贴心的吩咐小兰端来洗脚水。 及至做完这一切,韩子毅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进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方才席面上的那道烤羊肉,是用怀了孕的母羊烤的。 先将活体的母羊绑在铁架子上生生烤死,等母羊的血油流干后。 再开膛破肚,挖出其腹中的胎羊食用。 韩子毅吐的昏天黑地,简直快把自己的心肝肠子都吐出来了。 一刻钟后,他终于吐出了胆汁。 而这场剧烈的呕吐,也以这一点胆汁作为了终结。 韩子毅趴在马桶上喘息了片刻。 而后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脱了衣服,面无表情的准备洗澡。 浴缸放满了热水,韩子毅往嘴里倒了一小包竹盐牙粉,后便一边漱口一边走进了浴缸。 热水蔓延之际,韩子毅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几乎累到灵魂离体而去的地步。 这其中有药物的原因,也有他得到陆洺舒重用的原因。 他每天都要不间断的用药,再去会见各路政客。 这就导致他几乎是一边疯魔,一边理智的见证了权利中心的黑暗与腐败。 这对于理想主义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生活。 然而在这炼狱般的生活里,他却还是咬着牙整理出了海量的秘密文件,想要交给龙椿。 想到这里,躲在热水里的韩子毅就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每当他要疯的时候,他又总会想起龙椿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的声音是成熟的,带一点沙哑的,可语气却是稚嫩的,带一点懵懂的。 他想,她小时候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就像是西洋教堂里光着屁股的小天使。 此时此刻,韩子毅笑着仰起头,深觉自己有点没出息。 他居然仅靠着回忆她的声音,就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和救赎。 真幸运,又有点可悲。 热气蒸腾之间,韩子毅渐渐要睡着了。 他嘴里满是漱口之后的牙粉味道,脑子里则满是和龙椿一起泡澡的画面。 渐渐地。 他不再恶心了。 渐渐地。 他又能忍受了。 第72章 魁(七十二) 韩子毅被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泡在冷水里,手脚有些麻痹。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将他叫醒的人之后,就完全顾不上水凉与否了。 龙椿半蹲在韩子毅的浴缸边,她不说话,只用眼神注视他。 那眼神是热的,带着泪的,全然写满了爱意的。 韩子毅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我在做梦吗?”他问道。 龙椿轻笑,眼底泪光摇曳,她俯身向赤裸的男人吻去,带着决然的坚定。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门外响起陆妙然的高跟鞋声后,韩子毅才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韩子毅轻笑出声,借着浴缸里的冷水往脸撩了一把。 他清醒了些,但又不完全的清醒。 他抽了抽鼻子从浴缸中站了起来,又伸手拿下浴室毛巾架上的浴袍穿好。 他并不着急去给陆妙然开门,他要先解决他的幻觉。 陆妙然被允许进来的时候,韩子毅手臂上又多了一个针眼,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只是快乐的上前拥抱他,又借着酒劲儿一边撒娇一边道。 “嘿嘿,明明才一夜没见到你,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韩子毅低头吻她发顶:“我也想你,同学会好玩吗?” 陆妙然笑着点点头,又将韩子毅推倒在床上,亲昵的依偎在了男人胸前。 韩子毅不做反抗,此刻的他没有力气反抗,此间的他也没有理由反抗。 “好玩的,只是徐伯伯家那个徐灵芝讨厌,她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偏她爸爸又和我爸爸平起平坐,真是烦死了,她一会儿炫耀她的钻石项链,一会儿又炫耀她的法国男朋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过的好,真是肤浅极了!” 韩子毅笑着抚弄陆妙然的头发,又道:“那她的法国男朋友长的好不好看?” 陆妙然闻言先是笑,而后又撑起身子来捧住韩子毅的脸。 “没有你好看!那个法国人的鼻子比胡萝卜还要长,看着怪死了!” 韩子毅挑眉,也伸手去捏陆妙然的脸。 “我这个岁数,脸上又有疤,过几年估计还不如那个胡萝卜鼻子呢” 陆妙然大笑,再度扑进韩子毅颈窝。 “才不会呢!你这样的容长脸最抗老了,你再老十岁也比那个胡萝卜鼻子好看” 韩子毅笑:“照我这样打药,哪里还有十年?” 陆妙然一怔,忽而就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她咬着嘴唇难耐道。 “......爸爸说这个药没有那么厉害的,还能让你精神好,只是上瘾而已,而且......而且爸爸还说等以后局势稳定了,他就不让你用药了,咱们一起到美国去生活,那时候就不用......” 韩子毅仍是笑着,他摸摸少女的脸颊,安抚般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难受,只是这药耽误我洞房花烛,我就是个圣人也难免要抱怨两句的” 陆妙然闻言脸一红,当即害羞起来。 “......什么呀......人家跟你说认真的呢!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 “在我这儿睡?” “不要!我要回房去!” 韩子毅抬头吻了一下陆妙然的嘴角。 “好,你好好睡一觉,我也到了上班时间了,这两天都没有好好陪你,等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 陆妙然眼眸一亮:“吃什么?” “鸭子?” “好呀,小红楼的焗鸭子最好吃了!” 韩子毅笑,不再答话。 他无所谓小红楼的鸭子好不好吃,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久没陪陆妙然。 他只是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再吃陆公馆的饭了。 他怕他吐桌子上。 ...... 龙椿觉得雪子医生是个很妙的日本人。 她心里虽然很讨厌日本人,但她不得不说,雪子医生真的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 雪子医生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她对人,对花草,对一切事物都很温柔。 龙椿手里端着一个小盆子走在小土路上,一边走还一边观察着雪子医生的行动。 两分钟前,雪子医生对自己踩到的小草说道:“果咩纳塞!” 一分钟前,雪子医生又对路边长的小野花说道:“卡哇伊内!” 龙椿听不懂雪子医生在说什么,她觉得她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终于,龙椿忍不住了,又道:“雪医生,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雪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刚才踩到了小草,就跟小草说对不起,路边的小花很可爱,我就对它说它很可爱” 龙椿脚步不停,倒没有觉得雪子医生的举动可笑,她只是诚心诚意的道。 “哦,这样,可是你跟它们说日本话,它们能听懂吗?” 雪子医生闻言轻笑,察觉到了一点龙椿内心的童真。 她伸出手来搀住龙椿的胳膊,温柔道:“龙小姐,我觉得我就是讲中文,它们应该也是听不懂的,这些温柔的话,其实都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龙椿笑起来:“哈哈,你好怪的,怎么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雪子耸肩:“因为我要时刻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可爱的,是卡哇伊的,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好一些” “这有用吗?”龙椿好奇的问。 “当然了!”雪子笑道。 第73章 魁(七十三) 两人边闲聊边走路,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小河边。 龙椿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谢绝了柏雨山和小柳儿的跟随。 只说自己要去办一件大事,且不会走太远。 柏雨山原本是不放心的,可龙椿的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无法,他只得让雪子医生跟着龙椿出门才肯放行。 龙椿无所谓雪子跟不跟着自己,她只是不想柏雨山和小柳儿跟着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柏雨山和小柳儿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乱。 她总能恍恍惚惚的看见许多过往的画面,可等她想要细看彼时发生了什么。 那些画面却又都是一片模糊了。 她不喜欢这样雾里看花的感觉,太累了。 到了小河边后,龙椿便放下了手里的小盆子,又仔细挽起了裤脚。 她今天穿的衣裳是件立领正盘扣的长袖长裤,通身香兰色,很似老人家练太极时的打扮。 这件衣服是小柳儿早起给她穿的,说是她以前的衣服。 龙椿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衣裳,但见穿起来颇合身,也就不细想了。 龙椿挽好裤脚后就要下水去,雪子医生穿着层层叠叠的和服站在她身后看着,又满眼担心的问。 “真的要下去吗?会不会危险?” 龙椿一笑:“你下去要危险的,我下去没事” 雪子医生不解的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龙椿站在水里大笑,只道:“因为你矮墩墩的,下来水都能没到脖子上,哈哈哈哈哈” 雪子闻言也跟着龙椿笑,而后,她便忽然有些明白韩子毅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女人了。 “龙小姐,你总是这样爱开玩笑” 龙椿眨眨眼:“开玩笑多好呀,唔,我开玩笑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一些呢!” 雪子微笑:“那太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龙椿一边摸着鱼。 龙椿今天之所以跑来这条小河边,其实就是为了给殷如玉找鱼的。 上次她贪嘴吃了人家的鱼,本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可当殷如玉说那是他家的镇宅鱼之后,龙椿就不可避免的愧疚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闯祸的时候常常不计后果,但日后想起,便总会起一点愧疚。 龙椿在河里摸了半晌,发现河边这一块并没有鱼。 便是有,也都是些拇指长的小鱼崽在石头下钻着。 龙椿吸了吸鼻子,就着河水抹了一把脸。 十月份了,河水已经有些冰凉。 龙椿看着没过自己小腿的河水想了想,决定还是往河中央再走一走。 水稍微深些,鱼肯定就多些,总不能白来一趟。 察觉了龙椿意图的雪子医生有些不安,便立刻喊道:“龙小姐!不要再往河中间去了!危险!” 龙椿仍是笑着,一边挥手一边往河中间走去,嘴里还说道:“没关系!这水最深也就到我腰.......”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湍急的河水吞了。 龙椿不知道的是,她今天来的这条小河,乃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吃人河。 这条小河表面上看着人畜无害,可因下游通着黄浦江,是以内里的水流格外汹涌。 河水上下分了层,面上无波无澜,底下却是惊涛骇浪,分分钟都能溺死人的。 龙椿水性不差,但对于这样邪门的水流,她难免就要慌神。 眼下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从前的冷静理智。 被河水吞没那一刻,龙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身体本能的想要呼喊求救,可四面八方的水流一下子就冲进了她嘴里,竟是叫也不准她叫。 一瞬间,龙椿的眼鼻耳喉全都被水溺毙。 她想挣扎着冲出水面,却奈何水中没有丝毫着力点,水流还一直卷着她的腿,将她往下拉。 不到三分钟,龙椿就溺在水里不动了。 她听不见岸上雪子医生的呼喊。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进入了一个完全静谧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些昏暗,有些暖和,又有些雪的味道。 她晕晕乎乎的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直觉告诉她,这是某一年的大年夜。 她喝的酩酊大醉,要先去睡觉,她的弟弟妹妹还在香草厅里守岁。 她想,等她这一觉睡醒了,就到了大年初一,大师傅会包很多饺子。 她要多吃点,得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 她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只想快点迎接明天的到来。 可是恍惚间,她身后居然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胸口炙热,偏身上又带着雪气。 他似乎和自己很是亲昵,将她搂进怀里的这个动作,他做的十分熟稔。 龙椿不自觉转过身去躺着,和男人面对面的相望。 “累不累?”她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龙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他累不累。 她心里只是觉得,好似她天然就该问他这一句。 那人摇摇头,又用自己的鼻子抵住她的鼻子,沙哑道。 “不累” 龙椿感受着男人的鼻息。 好怪,明明四际昏暗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却十分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将男人的脑袋抱进怀里,做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你肯定累坏了”她说。 被抱着的男人闷闷的,忽然,他哽咽的叹起气来,只说。 “嗯,累死我了” ....... 龙椿从病床上睁眼的时候,雪子医生还在昏迷中。 唯有上天知道,矮小的雪子是怎么把龙椿这个手长脚长的大个儿从河中拖出来的。 当雪子将龙椿拖到岸上后,她几乎已经是脱了力的状态。 彼时快要昏迷的雪子躺在龙椿身边,心下万分庆幸自己自幼在冲绳长大,熟知水性。 才能在今天救人于危,积下七级浮屠。 真是万幸。 这之后,两个人便在河岸边上昏到了夕阳西下。 倘或不是柏雨山熬不住担心出来找人,两人只怕是要被狼叼走。 第74章 魁(七十四) 溺水不似外伤,要养伤缓神。 溺水只要能醒来,就意味着已经痊愈了。 龙椿在亮着一盏小壁灯的房间里醒来时,正值午夜时分。 她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兔子睡衣。 接着又黑着脸,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小客厅,小柳儿和柏雨山各自占据着一大一小两张沙发。 两人都窝在沙发上合衣而眠,眼底皆带着青黑。 龙椿皱了眉头,顺手就从沙发头上拿过柏雨山的外套给小柳儿盖上。 又反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脸,将人叫醒。 在龙椿昏迷的这几天,柏雨山几乎不眠不休的盯着大夫给龙椿通气清嗓子。 大夫说龙椿只要不发烧就没大事。 于是他便每隔一个钟头给龙椿量一次体温,生怕她发起烧来。 柏雨山被拍醒后,还没来得及惊讶龙椿的苏醒,就被一句话惹红了眼眶。 “雨山,醒醒”龙椿说。 这世上叫他雨山的人不多,有且只有一个。 柏雨山红着眼眶,几近恍惚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龙椿,颤声道:“......阿姐?” 龙椿轻笑,伸手揉了一把柏雨山的脑袋。 “嗯,阿姐在呢” 柏雨山闻言便瘪了嘴角,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椿揉罢了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 “头发长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剪,胡子也不刮,我不就撞坏个脑子,你怎么连日子也不会过了?” 龙椿这头儿说闲话似得絮叨起来,柏雨山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龙椿,又将自己的脸埋在了龙椿腰上,颤抖着呜咽道。 “阿姐......阿姐......” 龙椿笑着,任由他抱自己。 “没出息,哭的这个样,要是叫人看见了,谁还拿你当二老板?” 柏雨山摇头,又因为哭的太凶,说话居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不......不当......二老板......我给阿姐当......看门狗......汽车夫......阿姐......求求你......求求你别再出事了......我......我真的害怕......我吓死了......” 龙椿闻言眼底殷红,却始终不肯落下来泪来。 她轻柔的摸着柏雨山的后脑勺,叹息般道:“好,不怕,阿姐不会再出事了” 小柳儿看到清醒的龙椿后,差点把殷公馆的房顶哭塌了。 她八爪鱼似得缠在龙椿身上,吃饭喝水都不放松。 非等到龙椿尿急要上厕所,又给了她两个脑瓜崩后,她才委委屈屈的从龙椿身上下来。 雪子医生是在龙椿醒后的第二天醒来的。 她醒来后倒没有抱怨龙椿不听话要往河水中央去,累得自己救她。 她只是温柔的看着龙椿,见她记忆恢复如常,身上也没有外伤后。 便双手合十祈祷似得念了一串日本话。 龙椿只从她的话里听见了“卡密萨马,阿里嘎多”之类的不明词句,其余便一概听不懂了。 傍晚时分,龙椿和雪子一道坐在了殷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 柏雨山泡了极浓的碧螺春给龙椿醒神,又给雪子医生端来了几盘中式点心。 两人对坐间,龙椿对雪子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雪子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连连推辞。 “不客气的龙小姐,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遑论这一次我其实也没帮到你什么,你因为溺水恢复记忆实在是令人意外” 龙椿挑眉,伸手给雪子斟茶。 “话不是这样说,要不是你死命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这两个弟弟妹妹就可怜了” 说着,龙椿又从怀中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雪子。 票面上的数目不小,雪子见之咋舌。 “不必了龙小姐,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托付给你,你眼下给了我钱,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两码事,你只管说,办不办在我,但钱你一定要收” 雪子觉得,恢复记忆后的龙椿比之幼小的龙椿,另有一番冷酷的柔情。 她不过分自谦,行事又格外讲理,实是个正直清爽,人情练达的大姐姐。 雪子不由面红一下,接着便道:“我刚才听柳小姐说,你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北平了,是真的吗?” 龙椿闻言点头,脑内闪回过一幕画面。 这一幕画面涉及到她和关阳林的种种,着实令人不适。 龙椿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面无表情道。 “是,我家在北平,如今在上海是客居,总不好一直叨扰下去,病好了就该回家了” 雪子颔首:“是这个道理,但......可不可以请你在回家之前,绕道去南京看一看怀郁君?” 龙椿端着杯子的手一紧。 她当然是想去见韩子毅的。 可眼下这个时机,饶是她有通天的本领。 只怕也逃不过南京境内的重重封锁,私下去和韩子毅见面。 龙椿垂下眼:“他不好吗?” 雪子皱眉:“......他没有跟我说太多自己的事,但凭直觉来讲,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早年他就有一些轻度的自毁症状,眼下应该是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曾提议过去南京帮他重新配药,可他拒绝了,只说他暂时不服药了” 龙椿闻言心惊,发觉自己竟从不知道韩子毅是长期服药的。 “他吃什么药?” 雪子叹气:“是一种抗抑郁的西洋药物,副作用很厉害,会导致人呕吐头晕,我曾提议过他断药,可是......不行,不吃药的话,他就会不由自主的伤害自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找到了替代用的药物,还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服药,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他现在很危险,我真的非常担心他”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后只说。 “好,我去” 夜间,龙椿躺在殷公馆里的大床上。 她一边看着趴在自己肚子上睡觉的小柳儿,一边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里。 她在想,雪子嘴里的那个韩子毅,和自己所认识的韩子毅,是一个人吗? 第75章 魁(七十五) 从上海离开这一天,龙椿久违的见到了殷如玉。 只是此刻的殷如玉比之往日的殷如玉,简直都不像是殷如玉了。 龙椿站在小雨霏霏的门廊下。 眼看着殷如玉顶着一头湿发,急步从雕花栅栏门外走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捋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椿见他直直越过自己往公馆内走,便不由出声道。 “好哥哥你终究还是瞎了吗?堵着门都瞧不见我的?” 心事重重的殷如玉进门后就只想着往公馆里走,骤然听见龙椿说话倒是一惊。 “啊哟?你好了的?” 龙椿笑,直觉殷如玉是撞了鬼。 “不好怎么样?吃你一辈子?” 说话间,殷如玉从西装上襟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帕。 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又紧张的向着公馆外望了望。 随后他深叹一声,伸手拍上龙椿肩头,只道。 “你好了我就安心了,唉,其实也没说的,我本来就没给你操心,旁人痴呆一辈子我信,但你这个刺头肯定是傻不长久的,唉,不过还是好了就好,唉,好了就好!” 龙椿听着殷如玉语气里的慌乱和感慨,更觉得奇怪了。 “出什么事情了?说个话一停三喘的”龙椿问。 殷如玉低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燃。 一口尼古丁下去后,殷如玉原本紧张的姿态略有缓解。 但他对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是闭口不提,只对着龙椿开起玩笑来。 “讲话不喘那是死人,你少来咒我” 龙椿皱眉,又道:“我今天就要走,你要是缺打手,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别等我走了你又嚷嚷没人肯给你卖命” 殷如玉闻言心下一热,他白皙的面孔被口里喷出的烟雾拢住,成一片朦胧的姿态。 隔着这层朦胧,殷如玉看向龙椿。 忽然,他俯身一把抱住了龙椿,又安慰似得拍抚她的背。 “你放在我这里的钱,现钞都兑成美元存在花旗银行里,金条都存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这保险柜我租了六十年,你随时去都能......” 龙椿没有等殷如玉把话说完,就嫌弃腻歪的将人推开,还十分不解的质问道。 “你不要给我交代遗言,我不爱听,究竟怎么了你说出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有这时候泄气的?” 殷如玉摇摇头,又垂下眼道。 “我杀了人了,要去华懋饭店避祸” 龙椿闻言更荒唐了。 她和殷如玉算是半个同行。 殷如玉虽然不和她一样拿杀人当饭碗,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是以龙椿觉得殷如玉这话简直可笑的不行。 小雨簌簌之间,龙椿只笑道:“你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杀谁了能给你唬的这样?” 殷如玉闻言看着龙椿,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手中烟燃尽了,殷如玉才道。 “你赶紧回北平吧,以后我弟弟要是去北边投奔你,你要疼他” 龙椿原本还想同殷如玉问个清楚明白,可殷如玉却全然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他急匆匆的让公馆里的老妈子抱了两箱钞票出来,而后便提着钞票再度走进了雨幕里。 公馆外,殷如玉的汽车轰鸣消失之后,柏雨山和小柳儿就走了出来。 他俩一人手里提着两个皮箱,全然做短途旅行的打扮。 龙椿望着殷如玉离去的方向,忽而便道:“雨山” 柏雨山闻言往前走了一步,又勾着脑袋对龙椿问道。 “怎么了阿姐?” “你留下给殷如玉看房子” “嗯!?” 龙椿回头,脸上无甚表情。 她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两只小皮箱,只说:“你在这儿给殷如玉看门,直到他回家为止” 柏雨山对于龙椿的这个决定有些接受不能。 他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张脸,此刻也因为太过震惊,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给看门!?”柏雨山又问。 龙椿皱着眉头抬眼,眉心皱成一个不耐烦的川字纹。 “我给你回话呢?你再给我拨嘴?” 柏雨山闻言一抿嘴,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那家里......” “家里有我”龙椿答。 ...... 小柳儿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把柏哥留在上海。 小柳儿也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会临时改道去南京。 小柳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拖着四口大箱子,孤零零的回到了北平。 孟璇来火车站接人的时候,看着一路吭哧吭哧拖箱子的小柳儿,一度也觉得很震惊。 小柳儿和孟璇,还有黄俊铭,三人一起在火车站外相见。 黄俊铭见了小柳儿就上去接应她,将她手中的箱子装车后。 孟璇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阿姐呢?柏哥呢?” 小柳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是既没得吃又没得喝。 她舟车劳顿的厉害,是以只得有气无力的答话道。 “阿姐往南京去了,柏哥留在上海给人看大门去了” 孟璇和黄俊铭闻言齐齐受惊。 “啊?阿姐又往南京去了?”黄俊铭问。 “嗯?柏雨山给人看大门去了?”孟璇问。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柏雨山和龙椿,则双双打了个喷嚏。 此刻,殷公馆外风雨声涟涟,馆内却亮着一盏昏黄的洋式落地灯。 柏雨山坐在这盏昏黄的落地灯下,和因为天气原因无法乘飞机回日本的雪子医生下着象棋。 柏雨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日本女大夫下象棋。 但彼时雪子医生抱着棋盘来了,他竟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 于是,一边下着象棋一边打了喷嚏的柏雨山便道。 “抱歉,可能是受凉感冒了,让您见笑了” 雪子医生温柔一笑:“没有关系的柏先生,秋天本就是很容易感冒的季节” 柏雨山闻言干笑了两声,只觉眼下这个画面诡异到不行。 这里不是他的家,对面的女人是个日本人,而他却在和这个日本女人下中国象棋。 此情此景,堪称离奇。 与此同时,龙椿抵达南京后的际遇,也十分的令人疑惑。 龙椿来南京之前本想先给韩子毅打一通电话的。 可是雪子医生却说,韩子毅如今的通话都是被监听的。 只有提前在信件中约好时段,等韩子毅想办法短暂的切断监听,才可以通上电话。 第76章 魁(七十六) 龙椿得知如此后,便写信交给了她和韩子毅早早定下的联络人。 可是一连三天过去,韩子毅那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三天,龙椿住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饭店里。 这间饭店只有四五个房间,龙椿住在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眼下是十二点一刻,龙椿复又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她已经足足等了韩子毅七十二个小时了。 三天时间,如果韩子毅收到了自己的消息,却迟迟无法给出回应。 那么就说明,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如果他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了。 这比遇到麻烦更糟糕。 龙椿在小小的饭店房间里预想了一百种坏情况。 又一次一次的推翻这些坏情况,逼着自己往好处想。 说实话,她前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殚精竭虑过。 便是给杨梅找大夫那会儿,她也没有这样。 她总是乐观的觉得,梅梅是能活下来的,可后来现实给了她一个瓷实的大嘴巴。 于是现在......她就不敢乐观了。 龙椿在床上躺的心慌,不由伸手砸了砸自己的心口。 见毫无效用后,她又起身去了洗漱间。 龙椿光着身子站在了莲蓬头下,又扭开水龙头,狠狠给自己冲了一场冷水澡。 直到她白皙的皮肤被冷水激的通红后,龙椿才面无表情的走出了花洒下。 她似是觉不到冷一般,一边拿毛巾给自己擦身子,一边又换上了长裤衬衣。 龙椿觉得自己不能窝在这里了。 再这么等下去,她来南京就没有意义了。 一刻钟后,龙椿走到了饭店楼下。 饭店一楼内有个小餐厅,餐厅内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位食客。 龙椿睨了一眼那些食客,见无人盯梢后,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她等不了了,她要再去一次陆公馆。 倘或运气好的话,她会和上次一样全身而退。 运气不好的话......不会的,她运气一向都蛮好的,龙椿如是想。 半个钟头后,龙椿从黄包车上走了下来,嘴里咬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烟。 拉黄包车的小伙计见她面色不善,便也不敢说话。 龙椿掏钱付了车费后,便独自走进了一条暗巷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了烟。 刚才她让黄包车拉着她,绕着木棉大街外围的公馆洋楼晃了一圈。 如此勘察一番地形,她才好决定要不要二进宫。 结果不晃不知道,原本只埋了碎玻璃防贼的高墙,如今已经拉上了高压电网。 龙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那上面疤痕密布,有些地方连掌纹也不见。 上次她爬这墙头的时候,两只手心就被划了个稀碎。 但好在她不是很怕疼,是以还能一鼓作气的冲进去。 可电网这个东西......是会要人命的。 龙椿咬着烟,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那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时代的更迭面前,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身手再好,也是没法翻过通着电的铁丝网。 她挥刀再快,也没法比子弹更快。 罕见的,龙椿居然灰心丧气起来。 她一向是个偏好实干的人,很少会为什么事情伤春悲秋。 便是真的到了伤春悲秋的时候,她也能咬着牙熬过那一阵心痛。 再抬头挺胸的把日子过下去。 可今天,龙椿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灰心,委屈,和无望。 灰心的是她只是个凡人,她无法神乎其技的通过重重封锁,见到她真正想念的人。 委屈的则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韩子毅留在南京,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想起那天在南京饭店......他搂着身穿白纱裙的新娘,两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登对。 若问那场婚礼的唯一不和谐处,好似就只有她留在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丢开了手上的烟蒂,随后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哭了。 没有出声,只是干抹眼泪。 龙椿原以为自己掉上两滴眼泪就差不多了。 却没想到她这一哭,眼泪竟掉了个没完没了。 她心里装着的事太多了。 关阳林对她的所做所为,韩子毅现如今的处境,柑子府的何去何从。 以及近在眼前的,望不到头的,永无宁日的战争。 想到这里,龙椿一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仍是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明显急促,发出一点微弱的动静。 恍惚间,暗巷里响起几步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 龙椿听出了那是谁的脚步声,她不可置信的站起身来。 抬眼看向眼前被眼泪模糊成一团斑斓的人,直直向自己走来。 黑暗中,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摸上了龙椿的脸。 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用自己全部的体温捂热了她冰凉的身体。 “亏得你哭了几声,叫我以为巷子里有猫,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 龙椿红着眼抬起头,借着巷子外的一点霓虹光彩看向韩子毅。 只一眼,她便看出了他的消瘦。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她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跟韩子毅说的,可等真的见到了这个人。 她最想说的话,居然只是一句委屈的抱怨。 “那个电网,拦着我,我进不去,见不到你......” 韩子毅本以为自己已经打药打的没有了情绪。 可当龙椿说完这句话后,他所有的情绪便一并决了堤。 他紧紧将龙椿抱进怀里,整个人颤抖到几近破碎。 “不是你的错” 龙椿用力的摇头,竟是再也憋不住哭腔了。 她哽咽着,只说:“我没有办法了......” 韩子毅无法确切形容自己这一刻感受到的心痛。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什么叫做“无助”。 第77章 魁(七十七) 这一夜,韩子毅带着龙椿去了一间极隐蔽的院落。 这院落里有一台崭新的电报机,和提前囤积好的吃食药物,并一应居住所需。 进入院落之前,韩子毅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意在叫他守住院门。 那副官长的五大三粗,面孔不似南方人精细,倒像是个东北汉子。 ...... 凌晨两点钟,窗外天已黑透。 韩子毅和龙椿坐在院落里的小平房中,一同守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方才在暗巷里龙椿哭的太过厉害,此刻冒然停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个爱哭闹好撒娇的女子,不想到了韩子毅面前,她竟能委屈成那样。 这实在是有些丢脸,也很对不住自己大姐姐的名头。 韩子毅看着龙椿哭红了的鼻头,以及她明明不好意思却非要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 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 他笑起来,伸手就去捏她腮帮子。 “脱衣裳不见你害臊,干了坏事也不见你害臊,哭一鼻子倒把你哭害臊了?” 龙椿本就不自在,闻言就更觉羞耻。 她打开他的手,又十分别扭的躲开他的目光。 “没有哭” 韩子毅笑起来,摸猫似得摸着龙椿的脸。 “我一早就收到了你的信,只是这两天事忙,我脱不开身,但接下来我能有七八天空闲,你要是肯,就多在南京待几天,我把该交代的事情都跟你说一说” 龙椿一愣:“什么叫该交代的事?你也要交代遗言吗?” 韩子毅仍是笑,脸上神色不变。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拿到了不少要紧的文件,还要托你的门路把这些文件送到前线去,并不是交代后事”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再度放松下来。 她觉得她被殷如玉搞的有点神经质了,是以听见什么都觉得风声鹤唳。 唉,也是劳心。 龙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忽而又困乏起来。 她没跟韩子毅说自己在旅店里不眠不休的等了他三天,期间一直没睡着过。 她只说:“你这里能不能睡觉的?我想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跟你说话,行吗?” 韩子毅看着龙椿眼里的血丝,大致也猜到了她这几天的殚精竭虑。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小平房的里屋,一边点灯一边俯下身去铺床。 又道:“你不用动,我把床铺好你直接来睡” 龙椿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困,可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韩子毅给她铺床的动作。 心里的大石头就好似落了地一般,整个人竟熬不住的大困特困起来。 韩子毅铺好床后,龙椿已经成了个半迷糊的状态,正坐在桌边点着脑袋。 他笑起来,又想起从前的龙椿。 那时的龙椿,是绝不肯在睡觉时让外人近身的。 韩子毅不得不承认,他和龙椿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种命定。 就像是前世有约,今生来践一般。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相信他人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相信了彼此。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将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将后背交给了对方。 人跟人之间,还真是......挺妙的。 韩子毅这么想着,又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龙椿被他抱醒,却丝毫不挣扎,只迷迷糊糊的问:“你不用回陆公馆吗?” 韩子毅摇头:“要回,但等你睡了我再回” 龙椿闻言一皱眉,居然又强撑着精神睁开了眼睛。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又道。 “那我要多看你一会儿再睡” 韩子毅笑起来,俯身将人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 “也行,我烧点水给你洗脚?” 龙椿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又绕着小平房的陈设看了一圈。 其后便发觉这间里屋的陈设,其实就是个乡下平房的陈设。 床虽然是宽大的木头床,可取暖用的却还是小煤炉子,并不是深宅大院里常见的大锅炉。 龙椿歪头,白净的一张脸在煤油灯下泛出昏黄的光晕来。 “烧水要点煤炉子,你会吗?” 韩子毅回头看了一眼那乌漆嘛黑的炉头,又笑道:“怎么不会?” 龙椿也跟着他笑:“那你点” 半个小时后,韩子毅蹲在炉子前被熏成了个花脸猫。 本来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下子就不体面了。 龙椿看他这样,笑的连困劲儿也没了。 “哈哈哈,不是会点吗?” 韩子毅被她笑的面红,立时就丢开了手里用空的火柴盒。 又顺手摘了军帽往地上一扣,一副要跟这煤炉子打起来的样子。 龙椿笑的不行,却还是走下了床。 她俯身蹲在韩子毅身边,伸手拨弄着炉子里已经码好的煤球,笑道。 “火柴直接烧煤烧不着的,你去屋外拿旧报纸和干柴进来,要细柴” 一刻钟后,炉子里的火升起来了。 原本阴暗湿冷的小平房里,渐渐多了些温暖干燥的空气。 龙椿坐在床边,看着韩子毅顶着一张花猫脸进进出出的接水烧水,忽然就觉得很心静。 装满冷水的铁壶坐上炉子那一刻,龙椿忽而说道:“我们走吧” 韩子毅一怔,几近僵硬的回身坐在了龙椿身边。 龙椿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只是看着那泛着热光的煤炉,和即将要沸腾起来的水壶,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们走吧,你跟我回北平去,我养着你” 韩子毅垂下眼,伸手牵过龙椿撑在床边的手。 “北平沦陷了呢?” 龙椿回眸:“那就去香港” “香港沦陷了呢?” “那就去外国” 韩子毅苦涩一笑:“外国没有炸糖糕,没有枣泥麻饼,没有蜜麻花,你馋了怎么办?” 龙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缓缓靠在韩子毅肩头。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靠在一起,直到水壶嘴里冲出白色的热气。 一点一点填满了冰凉的屋宅。 韩子毅拍了拍龙椿的脸,意在叫她坐正,自己要去倒水。 龙椿会意,乖乖的坐直了身体,还先一步脱下了鞋袜,光着两只脚等韩子毅端水来。 龙椿的脚长的很标准,五个脚指头不长不短。 每一片脚趾甲都是均匀的半圆形,脚背也很白,依稀透出些青色的血管来。 第78章 魁(七十八) 韩子毅从前就注意到过龙椿的脚。 彼时龙椿躺在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睡午觉,身上穿着露小腿露膀子的短裤短褂。 那天下午,韩子毅在微风习习花草环绕的小凉亭里,窥视了许久龙椿的脚。 他不知道龙椿的脚上曾受过什么苦。 他只是觉得她的手脚都很好看。 不似那些裹了脚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可怜,总让他觉得于心不忍。 但龙椿不一样。 龙椿的脚底有薄薄的茧,这是赤脚走路留下的痕迹。 这些茧子虽谈不上美观,却莫名带着一种极其舒展的生命力。 韩子毅总会被这样的生命力治愈到。 它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迷醉鸦片,更不同于乌暗世道里的浑浑噩噩。 它是一种,健康的,令人欣喜的,永远都向上蓬勃的生命力。 韩子毅蹲下身去将龙椿的脚按进水里,又问:“烫吗?” 龙椿体热,平时洗澡都很难觉得水烫,是以只道:“不烫,刚好” 韩子毅看着自己被水泡红的手背,不觉又笑了起来。 “好,不烫就好” 水声响动之间,龙椿低下头去将自己的额头顶在韩子毅的额头上,一下一下的顶着他玩儿。 韩子毅笑着:“别闹,我脸上脏” 龙椿无所谓的摇头,只一意孤行的顶他。 还边顶边问:“那个雪子医生说你一直在吃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吃了?” 韩子毅闻言咽了口唾沫,忽然仰头在龙椿嘴上亲了一口。 “以前心情不好,靠着吃药能好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就不吃药了,那药的副作用也大,吃多了总吐,停了是好事” 龙椿凝眉,对韩子毅避重就轻的回答不置可否,她接着问。 “你是不是吃上别的药了?” 韩子毅摇头:“怎么会?国内没有卖这种药的,雪子医生给我开的药都是找她在英国的同学买的,你怎么这样问?” 龙椿看着韩子毅真诚的脸,不由就眨了眨眼,也怕自己误会了他。 “雪子医生说你不吃药会出事,我就有点担心......” 韩子毅笑着:“你看我现在像是要出事的样子吗?” 龙椿歪头,伸手去摸韩子毅的花猫脸,摸着摸着便笑了。 “......嘿嘿,好像也不是,就是瘦了点,你脸上这个月牙疤还是我在柑子府掐的,还疼吗?” 韩子毅闻言,先伸手拿来毛巾给龙椿擦干了脚,接着又将人赶到床上去,而后才道。 “还疼吗?你还好意思问的?” 说话间,韩子毅丢开了擦脚毛巾,挤着龙椿就一起爬到了床上。 龙椿见他要报复自己,赶忙捂着脸往铺好的被子里钻。 “你别掐我啊!我发过毒誓的!这辈子敢在我脸上动手的人,我都要活剐了他们的!” 韩子毅哼笑:“这么厉害?那你剐了我吧,省得我活着受累” 龙椿笑起来,没有深想韩子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被韩子毅摁在床上不好动弹,刚想接着挣扎。 却又见韩子毅脸色一白,泄力般的倒在她肩头。 龙椿一愣,赶忙搂住他轻拍。 “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韩子毅趴在龙椿肩头闷闷的“嗯”了一声,只说:“先别动,我头晕” 龙椿不解:“怎么回事?饿的?还是怎么了?” 韩子毅本来还难受着,却仍被她的话逗笑。 “头晕怎么还能是饿的?” 龙椿无辜道:“我小时候老是眼花,老太爷就说我是饿出毛病了,叫我有吃的就猛吃,多吃,心里踏实了就不眼花了” 韩子毅趁着龙椿说话的功夫,竭尽全力掩饰住了自己的虚弱。 他轻喘着抬了头,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我不是饿的,以后也绝不会让你饿着,就是上次给你抽血抽多了,时不时就要晕,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龙椿闻言不好意思起来,她小心的去摸韩子毅的额头,只说:“是我不好” 韩子毅笑,低头去蹭龙椿的鼻子。 “嗯,就是你不好,刚才还拿脑袋撞我,怎么就那么坏?嗯?” 龙椿讨好似的亲了亲韩子毅的嘴角,又道。 “我下次不这样了,等我回了北平,我托人给你送阿胶来,还有益母草膏,好不好?” 韩子毅挑眉:“益母草膏?” 龙椿乖觉的点点头:“你不知道?同仁堂的益母草膏,好多外省人都专门跑到北平来买的,对气血可好了” 韩子毅忍着笑,一个翻身将龙椿抱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吃,别给我吃的连胡子都不长了” “啊?” 龙椿不通药性,只知道自己小时候受了冷肚子疼。 老爷子就让他家大姐儿给她吃一碗益母草汤,之后就再不疼了。 是以她一直都觉得益母草是个神药来的,功效堪比大力丸的那种。 韩子毅见她真的不懂药性,倒也不跟她较真儿。 只是重重将人抱在怀里,不想错过同眼前人相处的一分一秒。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了片刻,韩子毅本以为龙椿要睡着了,可龙椿却突然弱弱的问了一句。 “你和那个陆小姐......相处的好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又伸手挑起龙椿的下巴来。 他看着她,直言不讳道。 “不好” 龙椿“哦”了一声,又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甘心似得抬起脑袋来问:“那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笑:“不喜欢” “为什么呢?” “她不好,她欺负人”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蹭韩子毅领口的扣子。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和关阳林在一起?” 韩子毅抬手抚上龙椿乌黑细软的头发,柔声道。 “你和谁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吃醋的” 第79章 魁(七十九) 韩子毅笑:“吃醋也要吃清醒的醋,彼时你不清醒,不记得我,倘若我再吃醋逼着你解释,不就是帮着外人欺负你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撑着韩子毅的肩头坐起来,整个人都骑在韩子毅腰上。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忽然也笑了。 “韩子毅” “嗯?” “我爱你” “嗯,知道” 我绝不帮着外人欺负你。 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绝对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 龙椿在韩子毅的话里,明确的感知到了尊重和爱意。 她是个老实姑娘,不晓得该怎么回报。 于是便只好说出这句土里土气的“我爱你”,以此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够傻,却够真。 信任的基石是由尊重和平等组成的,它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建立的东西。 可一旦稳扎稳打的建立起来了。 它又会成为人与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这一夜,龙椿睡的十分踏实,韩子毅也久违的打了一个安心小盹儿。 天色蒙蒙亮时,韩子毅便要起身离开小院儿。 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不想看见龙椿缩在花被子里的脸后。 他却又忍不住的亲了她一口。 龙椿困的一塌糊涂,明明意识到了韩子毅在亲她。 她却仍是疲倦的睁不开眼,只嗫嚅着问。 “......要走了吗?” 韩子毅将自己的脸和龙椿的脸贴在一处,又深深吸了一口龙椿身上的热气,道。 “是要走了,但傍晚就回来,想吃什么?” “肉,米饭” “好” 韩子毅走后,龙椿便再度睡了过去。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竟是一分钟的清醒都不能有。 韩子毅出门来,昨晚的粗犷副官还在巷子口的车上等他。 这副官虽然外表粗放,可内里却是个难得的细腻人。 他一见韩子毅脸色煞白走出小院儿后,便立刻下车将人扶住。 又托着韩子毅发颤的后腰,一把将人推进了车里。 韩子毅的瘾头从昨晚就开始发作了,可他一直都忍着,生怕在龙椿面前露出端倪。 副官将韩子毅托上后座后,就着急忙慌去后备箱里拿药。 韩子毅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体不自觉的抖动着。 此刻他浑身上下唯有眼神是不动的,一直在凝望着小院的方向。 他想,如果让龙椿知道了他现在的处境,那她一定会不计代价的将自己带离南京。 可若是如此,那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付出,就都白搭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染上了药,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戒了这东西,且还有个人样,他就对她说实话。 如若不能的话...... 韩子毅收回了望向小院的目光,低头去看副官扎进自己胳膊的针头。 何副官的手很稳,只是手上的枪茧有些磨人。 打过药的韩子毅很快就恢复了风度,眼眸里也一下有了色彩。 此刻任谁来看他,只怕都要讲一句,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好青年。 他坐在后座吸了下鼻子,又对何副官问道:“昨晚家里有电话来吗?” “有,小兰跑过来知会了一声,说太太打电话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那先回家,我跟她回过电话,再去办公室” 何副官颔首下了后座,又拉开了前座的车门,迎着朝阳发动了汽车。 其实在龙椿来信的那天,韩子毅就已经想好了去见她的办法。 只是陆洺舒这父女俩近日都在家中,而他想要的,也不只是见龙椿一面。 他有太多话想跟她说了。 韩子毅想,他势必要扎扎实实的跟龙椿相处几天。 才能把这些日子里损耗的心力都补充回来。 对于他来说,龙椿的存在很似一种补剂。 他看着她,便似看到希望。 有了希望,他便能再度披甲上阵,不问伤痛与否。 这之后,韩子毅很费了一番人情上的功夫,才总算是想出了办法。 他有意无意的对陆洺舒提起了一位老将军的名号,又道这位老将军眼下就在上海。 而陆洺舒和这位老将军,自然是有旧的。 于是陆洺舒略一思忖,便一脸老谋深算的带着陆妙然,马不停蹄的去上海拜会这位老将军了。 从想出办法到实施,韩子毅一共筹谋了三天。 这就导致龙椿毫无音信的等了三天。 不过韩子毅觉得,这是值得的。 眼下陆洺舒和陆妙然不在南京。 那他至少就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可以每天都见到龙椿。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即便这一点幸福是夹杂在不幸中的,他也还是这样觉得。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一秒钟都没耽搁的给陆妙然打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很快接通,语气里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急躁。 “你昨晚不在家吗?” 韩子毅对着听筒打了个哈欠。 “在,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响” “卧室里的也没听见?” “甜甜,我打药了” 陆妙然握着听筒的手一紧,语气瞬间缓和下来。 “我不知道......我......” “没有怪你的意思,上海好玩吗?” 陆妙然闻言一叹,一手搅着电话线就抱怨起来。 “没什么好玩的,爸爸对那老将军殷勤死了,只说以后我们去国外的话,还要受那老将军的荫蔽,我不明白啊,现在家里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去国外?” 韩子毅笑,对陆洺舒的殷勤丝毫不感到奇怪。 这位暂居上海的老将军,乃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士。 他本名叫做克菲尔怀特,现任美国外交使一职。 这人手中的权柄之大,是足以让任何人从战争中全身而退的。 眼下的南京风雨欲来,陆洺舒怎么可能不想攀上这块巨大的美国浮木。 这几年来美方对国军的资助,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陆洺舒到了这人面前,只怕也拿不起南京委员的款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听见韩子毅不说话,便以为他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又问道。 “怀郁哥?” 韩子毅挑眉:“嗯?怎么了?” “你都不想我吗?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第80章 魁(八十) 韩子毅笑起来:“我要说想你,你又想怎么折腾哥哥?” “嘿嘿,你来上海好不好?这里都没人陪我玩,爸爸每天都对那个老将军鞍前马后的,我看着就讨厌,他还不让我走” 提出这个要求时,陆妙然背靠着电话机后的小碎花墙。 脚尖还一点一点的,全然一副撒娇的模样。 韩子毅眼中没有温度,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能停下。 这是药物所带来的亢奋,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老将军家里没有和你同龄的小姐吗?” 陆妙然眉头一皱:“她们怎么能和你一样?你是不是不愿意来陪我?” “甜甜,我还要坐班” 韩子毅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陆妙然就生出一种被忤逆了的感觉。 平时的韩子毅对她太过百依百顺,是以如今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拒绝,她也觉得不能接受。 几乎只在一瞬间,陆妙然的大小姐脾气就被点燃了。 “什么意思?爸爸坐班的时候,我不高兴了他也会回来陪我的,你要是这么忙,我干脆就叫爸爸撤了你的职,这样你是不是就有时间来陪我了?” 韩子毅扯唇:“好,那就叫老师撤了我的职吧” 韩子毅的回话太过云淡风轻,反倒把出言威胁的陆妙然做空了。 陆妙然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刻薄了,随即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子毅脸上无甚表情,只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甜甜,我很想你,我会在家等你回来,在上海多听爸爸的话,跟那些小姐们多相处相处,这对你没有坏处,如果日后咱们要去美国,这些人你都能用的到” 陆妙然不舒服的垂下头,嘟囔道。 “你怎么跟爸爸讲一样的话啊?” “因为你爸爸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爱你” 一句话,陆妙然又被降服。 “......好嘛” 电话挂断后,陆妙然的心情便阴转大晴天。 她笑眯眯的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和外交公馆里的大小姐出门逛街去了。 反观韩子毅,他接完电话后先是抓来了一支烟抽。 等烟抽完后,他才将自己喉咙里的呕吐感压下去。 他是真的犯恶心。 但他不是恶心陆妙然,他只是恶心满口谎言又装腔作势的自己。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带着副官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韩子毅便先从办公桌下拿出两个信封,一起递给了何副官。 何副官见状刚要摆手不收,可韩子毅却一再坚持。 “拿着吧,你和小兰的事我知道,倘或日后真有个意外,你手里也不能没有钱” 何副官闻言犹疑一瞬,终究还是接过了韩子毅手里的信封。 韩子毅见他接的不情不愿,便又笑道。 “你别觉得这钱不应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便是没有小兰在中间搭桥,我也该贴补你的” 何副官摇摇头:“我和小兰只是同乡,她托我替您做事,已经算是给我指了路了,这钱......” “话不是这样说,我二姐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顾小兰,她们姐俩感情好,不是一个爹生的,却是一个妈养的,要是我二姐没死,她俩早就到香港读书去了,我这次犯险来南京,她也是冲着我二姐的面子,怕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才提前进了陆公馆做丫头,为的就是帮衬我,眼下我心里怎样谢她,就是怎样谢你,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觉着有负担” 何副官闻言有些感动,觉得韩子毅于人情上,实是个知冷知热的敏性人。 他点点头:“我也听小兰说过这些事,小兰说早年她和她妈从旅顺投到天津去,她妈靠着奶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才把她养活,还说她交了个出身很好的小姐做姐妹,就是老天不开眼,让那小姐早走了”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脑海中回想起自家二姐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韩子宁总是苍白着一张脸。 她一年到头都坐在轮椅上,病的有今天没明天。 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韩子宁身边,也总是站着一个手脚极麻利的,为人极爽利的东北姑娘。 这个东北姑娘就是现如今陆公馆里的小兰。 彼时他还小,不能看破自家和二姐和小兰之间的情愫。 直到他十六岁那一年,韩子宁病死在深秋后。 他才从哭的声嘶力竭的小兰身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深情。 二姐留给他的遗信里说:“怀郁,咱们家家风不正,父不像父,母不像母,我是要死的人,很多事争也无用,可你不一样,你有康健的身子,又是个男孩子,所以该争的,你还是要争一争,从我心里看,我是最不愿意大哥当家的,他总拿家里的下人不当人,我很看不上他这样的做派,我去后,身后大约是无人的,唯一可托付,也就是你这一个弟弟,二姐没有别的盼望,只是一个,安兰伺候我这痨病鬼伺候了十年,倘或你有臂膀,还求你庇护她,管她,万万不要叫她流落到外面去,否则我便是死,也是不能心安的” 少年时的韩子毅看了这封信后。 一度很震惊于一向气若游丝的二姐,居然将这个家看的这么透彻。 安兰离开帅府那天,韩子毅追着她一路,再三的挽留她。 只说韩子宁托他照顾她,他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可安兰却好似心死梦碎一般,只怔怔说道。 “你们嫌弃她病,不跟她深交,所以不知道她的性情,故而她死了,你们也不难过,可我不嫌她病,我做了她的丫头,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你如今受她托付来留我,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她已经死了,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接着在帅府里过日子,我却不能了,三少爷,你能明白吗?” 彼时安兰的神情和深秋里的落叶一样,都是枯槁的,静谧的,几近破碎的...... 第81章 魁(八十一) 这是韩子毅第一次从活人身上看到了“情”之一字。 却原来这个字,竟是如此生动,如此唏嘘。 他知道,他没法儿将安兰留在帅府了。 这一天之后,韩子毅便将自己每个月攒下来的钱,都分一半给安兰。 期间安兰几次写信退回,他也还是坚持。 他想替自家二姐,继续关照她的丫头,绝不叫她穷苦度日。 而这一点善举,也换来了安兰如今抛开一切来南京帮他。 思及此,韩子毅深深叹了口气,又笑着去拍何副官肩头。 “也亏得是小兰跟我引荐你,不然换了旁人,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用的” 何副官一笑:“我也是在旅顺长大的,参军就是为了抗日,结果南京政府这边,嗐,我也是没想到,国军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韩子毅笑着点头:“没事,事在人为,也还没到感慨万般皆是命的时候,都会好的” 何副官抬眼看向韩子毅,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何副官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办公桌前捋了一遍手头的文件,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表。 他今天来坐班,是为等一个要紧的人,可眼下龙椿就在小院儿里等着他。 他心里急着去见龙椿,便格外的耐不住性子,再也没了往日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又半个钟头过去,韩子毅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韩子毅起身去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隔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 他摇着头抹了把脸,在同门外人见面的一瞬间,立时换上了一张笑面。 “齐公子好兴致,大中午就乐上了?” 来人一见韩子毅就笑起来,他亲热的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只说。 “人生苦短,享受趁早嘛!你还不是每天一睁眼就要......嗯?是吧?哈哈哈哈哈” 齐玉堂一边眉飞色舞的和韩子毅说着话,随后又大踏步的走进了韩子毅的办公室。 等走到办公室内的大沙发前,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没长骨头似得瘫着。 齐玉堂身上的军装穿的歪七扭八,身材又矮小纤细的像个兔子。 任谁见了他都要腹诽一句,哪里来的这么个纨绔? 韩子毅对这位小公子的疯疯癫癫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如往常的提水冲茶,后又坐在了齐玉堂对面,将白瓷茶杯推到他面前。 “喝口茶压压药性,别一会儿见了你爹,你又糊涂起来惹他” 齐玉堂闻言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韩子毅。 油头粉面的一张脸上,满是纵欲过度后留下的淫邪之色。 “哎,我说,你一个男人,怎么总这样心细?” 韩子毅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等你娶了太太,就知道什么心细了” 齐玉堂闻言一叹,抬脚就搭在了茶几上。 又仰头望向天花板,眼中满是鸦片带来的茫然和痴。 “我是不娶的......我老子打死我......我也是不娶的......” 话至此处,韩子毅便知道这厮脑子仍是不清楚。 是以为避免这厮跟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他便另起话头,将人往正事上引了引。 “我上次说的事,你爹怎么说?” 齐玉堂茫然的低下头来,忽而便跟想起了什么的,一惊一乍的道。 “我爹当然是说好啊!他和陆洺舒斗了半辈子了!就恨弄不死那老畜生!现在你这当女婿的肯跟他里应外合!他肯定求之不得啊!我爹还说了!只要你能抓住陆洺舒通共的证据!他就有办法给他来个秋后问斩!” 韩子毅被齐玉堂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端起茶,捏住齐玉堂的嘴就给他灌下去半杯。 此刻齐玉堂手脚无力,竟是挣扎也没有挣扎,就任由韩子毅灌他。 一杯热茶入肚后,齐玉堂果然比刚才清醒了些。 只是药性下去了,他人就有些木了。 韩子毅好笑的看着他:“你可别再喊了,这点儿女婿背刺老丈人的破事还要嚷嚷的人尽皆知吗?给我留点脸行不行?” 齐玉堂两眼发直的仰头看着韩子毅,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突然就开口问道。 “你不是真心喜欢陆妙然的吧?你这样害她老子,势必不是真心和她好的了!那你喜欢谁?你有喜欢的人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答话,只垂眸看着齐玉堂稚嫩懵懂的脸。 他心下只觉得,这些个小姐少爷们,真是各有各的空虚,各有各的无聊,各有各的眼瞎。 他这张被龙椿划花了的脸,怎么就入了这些人的眼了呢? 韩子毅摇摇头,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好在哪里,于是又转身坐回了齐玉堂对面。 “玉堂,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喜欢男人”他诚然道。 齐玉堂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忽而又是一笑。 “我知道,喜欢男人的也不像你这样啊,我们可都爱惜着脸呢,谁没事儿顶着一脸疤到处晃” “......” 下午四点一刻,韩子毅和齐玉堂他爹,经由齐玉堂的牵线搭桥。 一起坐进了政府大院外的凯迪拉克汽车上,共同抽了两根雪茄。 期间自然也密谋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还顺便互相发泄了一下对陆洺舒这个伪善政客的唾弃与不屑。 下车之际,齐远山看着韩子毅进退得宜的话风和四平八稳的性子,莫名就觉得一阵伤怀。 只恨自家那个“吃喝嫖赌抽”的孽障要是有韩子毅一半稳当,他老人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第82章 魁(八十二) 这之后,韩子毅又带着四个铝制大饭盒去饭店打了些饭菜。 而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子。 韩子毅走进小平房的时候,龙椿还在睡觉。 龙椿身体好,原本冰凉的床铺经由她的体温发酵,竟被捂成了一个小而热乎的温暖洞穴。 龙椿蜷在这个洞穴里,整个人睡的小脸儿发红,额头还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汗。 起先韩子毅还以为她发烧了,伸手一探之后。 便知她只是睡舒服了,自己给自己睡出热循环了。 韩子毅端着饭盒坐在床边,自顾自的看着龙椿傻笑了一会儿。 等见龙椿迟迟不醒后,他就起身把饭盒搁在炉子上。 又蹲下身去往炉子里塞了好几个煤球,好让屋子和饭都能保温。 一个钟头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睁了眼。 她这一觉睡的太舒服,既没做梦也没中途醒来,简直大补了精神。 龙椿揉了揉眼睛,刚想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听见屋子里有异响。 她打着哈欠抬头往响声处看去。 入眼便见韩子毅正捏着一把火钳子,叮叮当当的捅着炉子内部。 龙椿看的好笑,便撑着上身坐起来道:“少爷,你怎么又玩上炉子了?” 韩子毅闻声回了头,知道龙椿这话是笑他不会生火。 “我就看看它里面是什么构造,想把火升旺点,免得你起来冷,你怎么还奚落我?” 龙椿笑着倒回床上:“你小时候家里不用炉子么?” 韩子毅丢下火钳子,又在火炉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这盆水是他早上离开之前给龙椿打的洗脸水,倒还干净。 洗好手后,韩子毅又靠在了床头,将睡的热气腾腾的龙椿拖到了自己身上。 “我在帅府长大,家里有锅炉房烧暖气,不用炉子” 龙椿暖暖和和的趴在韩子毅胸口,仍是笑他。 “所以我这句少爷也没叫错么,怎么就是奚落你了?” 韩子毅笑起来:“你是缓好了,嘴上又厉害起来了” 龙椿嘿嘿了两声:“你带了饭给我吗?带喝的了没有?我渴了,不想等烧水,有没有什么现成能喝的?生水也行” 龙椿这厢话音刚落,韩子毅就变戏法似得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瓶冰凉的橘子汽水。 龙椿一惊:“嚯,你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这个?” 韩子毅轻笑,将汽水瓶递到嘴边咬了一下,“嘶”的一声放汽声过后。 龙椿便就着韩子毅的手,喝到了冰凉清爽的汽水。 龙椿睡了一天,这会儿是真渴了。 她一下子就喝完了一整瓶汽水。 随后又猫似得舔了舔嘴,眨着眼睛看向韩子毅。 “你还能不能再变一瓶出来?” 韩子毅笑着一挑眉,居然真的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了一瓶荔枝味的新汽水。 这下龙椿真被逗乐了。 她拿过汽水撑起身子,又自顾自的上手去摸韩子毅的裤兜,只问。 “还有吗?你买了多少呀?” 韩子毅笑着摇头,试图挡住龙椿作乱的手。 “没了,就两瓶” 龙椿也笑,偏说不信。 她起了玩心,执意要从韩子毅的裤兜里摸出第三瓶汽水。 却不想摸着摸着,就被韩子毅一把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位置翻转过来,龙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韩子毅却已经被摸的起了火。 “你再摸?” 龙椿一愣,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却并不觉得害臊。 她笑了一声,顶着韩子毅满含欲望的眼神看了回去。 “不摸了,你肯定藏裤裆里了,这玩意放裤裆里,拿出来指不定什么味儿呢,谁乐意喝谁喝吧,我反正是不喝了” 话毕,韩子毅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整个人就笑趴在了龙椿身上,一丝杂念也没了。 “你嘴怎么这么坏的?” 龙椿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仍还逗他。 “这也叫坏?你快拿出来吧,别再硌出毛病来,到时候跟关阳林一样,多可怜?” 韩子毅闻言停了笑声,他怔了一会儿,复又笑起来。 “他不行?我还以为他只是生不出孩子” 龙椿伸手捧住韩子毅的脸。 “嗯,他的确是不行,但旁的,我和他该做的都做了,我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不要有疙瘩” 韩子毅摇头。 “我心里从来都没有疙瘩,倘或有,也只是恨他作践了你,再没旁的,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这个人,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牌坊” 龙椿闻言弯了嘴角,又闭上眼睛吻向韩子毅。 韩子毅垂下眼睫,亦悉心接应着龙椿的亲吻。 情动之处,他喃喃道。 “我没有碰过陆妙然,原因我现在不能说......但......” 龙椿闻言也笑着摇起了头。 她难得语重心长了一回,只说。 “怀郁,不论你做了什么,我心里都不会有疑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更敬重你的义气,这话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是觉得有些话即便不说出来,你也能想的明白,可这次着了关阳林的道之后,我就有些后怕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我总得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喜欢你,怎样的敬重你,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都不是一个人,我说不出什么死生契阔的话,也不能像戏台子上的小旦一样,死了男人就跟着殉情,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这番话说出的当下,韩子毅将龙椿越抱越紧。 他眼底湿润,却并不想哭。 他想,他终于在这个荒凉无边的人世间,找到了真正懂得他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 是以,他不想哭。 他们明明没有猜疑过对方,却都肯出言同彼此解释。 生怕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起了误会,从而错过。 只有两个彼此珍惜的人,才会不约而同的这样做。 韩子毅抱着龙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小兰当年说的那一句。 “可我不嫌她病,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 龙椿也不嫌他病。 她和他深交了一场。 知道了他的性情。 是以她才说:“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韩子毅傻笑起来,将脸埋在龙椿颈窝里。 他不想承认,但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 第83章 魁(八十三) 这感觉实在美好轻快,简直比药物还让人飘飘然。 “小椿” 龙椿手上拨弄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头发,见他叫自己,便道。 “嗯?怎么了?又要哭啦?” 韩子毅笑着。 “不哭了,我已经得到了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东西,变得完整了,以后都不用再哭了” 龙椿挑眉,笑意藏在眼底。 “你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会不会太迟钝了一点?我可是很早就感觉到了!” 韩子毅闷笑:“嗯,大姐姐英明,我望尘莫及” “哈哈哈,真会说话啊你!” 龙椿拉着韩子毅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 期间发觉韩子毅身上似乎没什么力气,于是便问:“你怎么软趴趴的?手脚像是没劲儿?” 韩子毅脸一红,只道:“我是累着了这两天” 龙椿哈哈一笑,并不疑惑他的言行,只是玩笑道:“累的说话都颠倒了?” 韩子毅无奈,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从自己身上带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抱着。 “饿了吧?”韩子毅问。 龙椿重重打了个哈欠,一边点头一边道:“饿了!你没回话这三天我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困劲缓过来了,肚子倒是真饿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脸一皱眉,他觉得自己还是蠢的,为了多和她待几天,居然硬生生饿了她三天。 倘若自己再有本事些...... 韩子毅原本在笑的脸就这样阴郁起来,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又走到炉子边,拿起饭盒端回了龙椿眼前。 “来,先吃这个,明天我带别的吃的给你” 龙椿笑眯眯的从床上坐起来,又把厚被子裹在自己身上,给自己包成粽子样儿后,就张着嘴等喂了。 韩子毅一边从兜里掏出筷子来,一边把饭盒一一打开,四个大饭盒除去一盒装米饭的。 另外三个则分别是红烧肉,豆皮酿肉,盐煎肉。 满满当当的三个大饭盒里,全是浓油赤酱的菜色,除却一点葱花之外,根本就是一点青菜都不见。 龙椿见状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笑了。 “还真就是肉和米饭啊” 韩子毅亦笑:“你不就是要吃肉和米饭吗?我还怕你不够吃,特意嘱咐厨子把菜和米饭都压实了” 龙椿亮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她这会儿是真饿了:“喂我,喂我” 韩子毅见状挑眉,又起了心逗她。 “你是没吃饭没睡觉,又不是手断了脚断了,怎么还要人喂的?” 龙椿哼的一声,两只手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拽得紧紧的:“我自己吃的话,这个被子不就没人拽了吗?我冷啊,你就长点儿眼色喂我吃吧!” 韩子毅笑着,只说:“你就是跟我矫情,你小时候吃饭难道也要人喂的?” 龙椿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默默暗沉下来。 “那会儿没有人疼我,我要敢这么矫情,肯定活不过三天”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又用筷子夹起一坨米饭搁在红烧肉上,再连肉带米饭的送进了龙椿嘴里。 龙椿张嘴接下,很有滋味的嚼起了米饭和肉。 韩子毅看她吃的乖,只说:“以后不论我在不在,有没有人喂你,你都要好好吃饭,我在我就伺候你,我不在,你就自己关照自己,知道了没有?哪能一连三天不吃饭?” 龙椿笑,嘴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唉,算了,我就听你的吧!” 南派的红烧肉总是甜口比咸口重一些,寻常北方人来吃,大都是吃不惯的。 但龙椿本身是个嗜甜如命的胃口,此刻吃起来竟觉得很好。 她眨巴着两只眼睛冲韩子毅点点头:“好吃的,你也吃一口看看” 韩子毅闻言也听了她的话,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喂进了自己嘴里。 说实话,韩子毅压根就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最近打药打的太厉害了。 寻常食物进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洋蜡味儿,再精妙的调味也无法刺激到他的味蕾。 只有吃一些强酸强涩的水果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味道。 他私下里也找人问过这个药为何这么霸道,可那些懂行的瘾君子们却只说。 用这个药的都是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消瘦,胃口会越来越差。 等玩儿到最后,头发,牙齿,皮肤都会烂的不成样子。 初听这话的时候,韩子毅还后怕,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到了此刻,他看着龙椿大口的吃饭,便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龙椿在, 他就有力气强迫自己吃这些吃不下去的东西。 只要龙椿在,他就有力气逼着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 他对自己有信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如此平等的爱着自己,尊重着自己,吸引着自己。 是以他不可以辜负她,也绝不可以辜负自己。 他一定要好自珍重,珍重到他和她终成眷属那一天。 韩子毅这样想着,便又夹了一大块肉配着米饭喂给龙椿,又再紧接着喂给自己一大口。 他努力的吃,努力的吞咽。 两个人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将四大盒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韩子毅又用牙咬开荔枝味的汽水,龙椿仍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而后又十分有良心的把剩下的一个瓶底儿给韩子毅喝了。 韩子毅从善如流的喝了之后,又笑着舔舔嘴。 汽水的滋味很甜,从一个吃惯了独食的人嘴里剩下的,就更甜。 龙椿不知道韩子毅心里想什么,此刻她睡饱了觉又吃饱了饭,眼前又是喜欢的人,心情可谓是痛快极了。 昨晚在暗巷之中,感受到的那些灰败无奈,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她不会像韩子毅那样敏感,那样善感。 她这个人难受的时候是真难受,可若说好了,那也是真好了。 龙椿觉得自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情都经过了。 昨晚不过是哭了一鼻子,已然很体面了。 第84章 魁(八十四) 倘或将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儿放到别人身上,只怕那人死也死了七八回了,自己还是很坚强的嘛! 两人吃完了饭后,韩子毅就跟龙椿交代起了这段时间南京发生的事。 他跟她讲了他和陆洺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和陆妙然之间的关系。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温柔,时常还会带出一种宁静的沙哑来。 他一字一句的跟龙椿讲了自己的计划,龙椿则一边听一边从韩子毅身上摸下来一包烟,边抽边听。 一个钟头后,龙椿掐掉了手里的第三根烟。 她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见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神色温润,语气轻柔,一时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子毅见状便停了话口,只笑:“怎么了?” 龙椿在床上盘着腿,俯下身去托腮一笑。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这样温温柔柔的讲话,本该说些柔情蜜意的事情出来,可偏偏你又说的是要让人家父女俩家破人亡,还要联合人家的政敌把人家一辈子的名声搞臭,就还挺......” “就还挺?” 龙椿抬眼:“就还挺厉害的,杀人不见血的那种厉害” 韩子毅愣了愣,又笑道:“这样好吗?你不觉得我阴险?” 龙椿一歪头:“嗯?这哪里阴险?不是挺招人喜欢的吗?我以前总觉得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但现在想想,其实你从来都不是个软弱的人,你是有主意的,只是轻易不跟人说出来,故而才显得你没脾气” 韩子毅闻言久久不语,末了却是一笑。 “小椿,我以前读过一本外国小说,这本书里说爱是注视,意思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他,注视他的一言一行,注视他的一颦一笑” 龙椿笑起来:“哎呀,那我确实是很爱你了嘛!” 韩子毅俯身将额头抵在龙椿额头上,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时间便来到了傍晚。 龙椿起先还好好坐着,可没坐一会儿,就跟小孩困了一般,躺在了韩子毅的大腿上。 韩子毅则照旧坐在床边,不时低着头拨弄她耳边的碎发。 窗外天色暗成蓝调,屋子里也没开电灯。 一时间,两人身边就只剩下呼吸和彼此。 未曾恋爱过的人,大抵都不能懂得这一刻的珍贵。 寂静间,龙椿忽而抬眼问道:“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韩子毅轻轻摇头:“事就这些事,不过我跟你说的那几个兵工厂的位置,一定要尽快处理掉,不然等规模起来了,就很麻烦” 龙椿眯着眼想了半天:“这也好办,炸了就完了,只是有点可惜,现在枪和子弹的价格起来了, 快赶上西药了都” 韩子毅低头:“我知道可惜,但要想是运出来或者索性霸占了......不是我瞧不起你,有军队还好说,要是单靠你的人,这事肯定是办不成的,再有我也太操心,你不要冒险” 龙椿点点头,心里却渐渐起了个计划,嘴上只道:“嗯,我看着办,不冒险” 龙椿原以为韩子毅今晚是能留宿的,却不想两人说完了话,时间到了九点多后,韩子毅却说自己要走了。 龙椿有些难受,便问:“他们这么管着你吗?你都不能在外头过夜的?” 韩子毅微怔:“嗯......是” 龙椿闻言叹着气捏了捏他的脸:“好可怜” 韩子毅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龙椿捏在自己脸上的手。 “陆妙然晚上要打电话回家,我要等着接,昨晚已经漏掉一个,今天再接不到就难有借口了” 龙椿原本以为自己对韩子毅另娶这个事儿,是不怎么吃醋的。 她知道他娶她是为了什么,也是明白这场婚姻的必要性。 可如今她,却莫名起了一点吃醋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新鲜,又有点儿可爱的酸涩。 龙椿躺在韩子毅腿上望着他的下巴,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好吧,那你回去吧” 龙椿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倒让韩子毅意外。 “就这样让我回?” 龙椿翻了个身,不再看着韩子毅,只是伏在他膝盖上,用手指戳他的膝头:“不然怎么办呢?你找不到理由应付你太太。我就只好受委屈了” 坦白讲,龙椿不是个会撒娇女人,她只是据实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可韩子毅看着那些散落在自己腿上的发丝,莫名就心软了个一塌糊涂。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十分久远的古诗来。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龙椿闻言回了头:“谁可怜?我吗?” 韩子毅笑着摇头,他知道龙椿书没念多少,幼时又是流落街头的境地,能认字已是不易。 于是他便极耐心的道:“这个可怜不是说人可怜的意思,更多是形容一个女人可爱,可怜,叫人喜欢” 龙椿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可爱呢,以前我娘倒是常对我弟弟说他可爱” 韩子毅微怔,轻轻摸上龙椿身后披散的头发。 “那以后我来说你可爱,你父母......” 龙椿不等韩子毅说完话就伸了个懒腰,她眼珠转了转,最后却只说:“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父母的事情吧,现在不想说” 韩子毅颔首:“你永远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关心他们,我只关心你” 龙椿听了这话,当即两手一捂脸。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我从前明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每次跟你说话都能洋洋洒洒的聊一大篇出来,你快走吧,别一会儿我改了主意,再打断了你的腿,直接把你拖回北平去” 韩子毅笑,低头去亲龙椿的嘴。 两人短短的亲吻了一下,便算是道了别。 ...... 韩子毅离开小院后,出门就在车上打了药。 两次下来,何副官便知道韩子毅是不能够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药的。 第85章 魁(八十五) 是以他就提前在后座上准备好了针剂,方便他一出来就能用上。 打完药的韩子毅一瞬间恢复了状态,原本还有些困倦的精神立刻得到了缓解。 他坐在后座上努力的平复呼吸,又从呼吸之间闻到了龙椿留在他唇上的气息。 龙椿的气息很特别,那是一种天然的热乎劲儿。 干干爽爽的,轻松踏实的,暖和宜人的。 韩子毅一边想着今天和龙椿说的话,一边又想起他出来之前忘了问龙椿明天想吃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随后又转念一想,龙椿爱吃的左不过就是些甜的油的。 明天他早起去市场上买些南方特有的点心给她,她应当也是高兴的。 在药物的刺激下,和对明天的期待里,韩子毅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何副官在车后镜上见韩子毅笑的开心,便也笑着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韩子毅伸手放下车窗,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 “可能是因为今天过得好吧” 韩子毅如是说道。 ......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方一进门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十足兴奋,她笑嘻嘻的说。 “怀郁,我今天和路易斯小姐一起出门逛街,结果看到一块手表,和你现在戴的是一个牌子的,只不过你现在戴的是旧款,我就重新给你买了个新款的” 少女的语气雀跃,还很有些讨好的意味。 韩子毅在电话这头愣了愣,随后只道:“多谢你,也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吧” 陆妙然笑:“那是当然啦,我给自己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洋装,有十几件呢,我回来了穿给你看,好不好?” 韩子毅:“好” 及至跟陆妙然絮絮叨叨说了半个钟头后,那边才总算是意犹未尽的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的韩子毅独自站在玄关处。 此刻药物刚进入他身体不久,是以他人还是亢奋的, 故而一时间,他竟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 陆妙然在电话里说的洋装和手表,都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可这些东西却能让他联想到龙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 他现在戴的这只手表是龙椿送给他的。 他戴的很爱惜,每天都会拿擦眼镜的绒布擦拭一遍。 这表是机械表,走字很准。 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便会将这块表放在枕头下,听着表针的滴答声入睡。 韩子毅独自从电话旁走到了客厅沙发上,预备找块绒布擦擦表。 可擦了片刻后,他又实在是燥的坐不住,便只能站起来在客厅里闲逛。 不想他刚站起来,便碰上了出门裁衣服的小兰归家。 韩子毅挪动两步坐在了沙发靠背上。 一边想着陆妙然夜里还会不会打电话回来,一边看着小兰左顾右盼的走向自己。 须臾间,小兰站定在韩子毅面前。 她见家中无人后,便放松的笑了笑,还颇俏皮的叫了一声。 “三少爷” 韩子毅亦笑着看她:“这世上除了你,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小兰提着手里的缎子包袱坐在韩子毅身边,又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子宁要是还在的话,应当也会这么叫” 韩子毅闻言轻叹,又俯身从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给自己拿了一根烟。 他眯着眼点了烟,两腮因为抽吸的动作凹陷下去,看着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 “嗯,那时候我妈在爸爸面前不得脸,二姐怕家里的妈妈们作践我,就一直在人前管我叫少爷,给我做脸,可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奚落我,诚心要让人知道我是姨太太养的小儿子,是以每次她叫我,我都不应声,后来想想,我也实在是不知好歹” 小兰闻言摇头,寂静的公馆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黑发一如当年那般浓厚稠密。 “这怎么能怨你?你那时才多大,怎么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韩子毅一笑,倒不纠结这个问题。 他扭过头去看向小兰,又瞧见了她手里的缎子包袱。 “裁衣裳去了吗?” 小兰笑着点头:“嗯,冬天衣裳” 韩子毅闻言一愣:“现在裁冬天衣裳?” 小兰又笑:“少爷秧子不懂了吧?冬天衣裳就是要现在做,不然到了年跟前,裁缝铺子生意好起来,老板就要给你坐地起价了” 听了这话的韩子毅受教的点点头,又想到陆妙然方才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衣裳,便对着小兰问道。 “这个铺子手艺好吗?” 小兰颔首:“好啊,不好我去干什么?” 韩子毅笑:“那我明天也去裁” “嗯?这可是个旗袍铺子,只做女人衣裳的” “就是给女人裁” “给陆小姐?” 韩子毅叼着烟摇头,表明不是,可又不说究竟是给谁裁。 小兰也不多问,只是伸手捶了一下韩子毅的肩膀。 “多给人裁几件吧” 韩子毅笑弯了眉眼:“嗯,知道” ...... 隔日天亮,六点一刻。 韩子毅一睁眼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诡异,韩子毅接起电话的那一刻。 也是暗自庆幸他昨晚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去找龙椿。 否则今早这个电话再错过,陆妙然那大小姐脾气就不好对付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一通甜蜜的废话。 譬如老将军家的西式早点不好吃。 再譬如爸爸又给了她很多钱,让她多带着露易丝小姐去买东西。 陆妙然说的十分不忿。 因为她这几天跟那位露易丝小姐逛街,已经洋洋洒洒花出去二十万了。 饶是她是个对钱没概念的人,也难免要小气起来。 韩子毅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注射器。 他皱着眉头张嘴咬开针头上的小罩子,又对着桌上的药瓶抽出药剂。 这以后,他又将针头刺进了自己淤青未退的胳膊里。 “妙然,我今天还有事”韩子毅一边注射一边道。 陆妙然撅嘴:“你嫌我烦是不是?” 最后一点淡黄色药剂消失后,韩子毅面无表情的丢开了注射器。 随后他又对着电话那头道:“没有嫌你烦,我很想你,你再忍耐几天,回了南京我给你弄早饭吃” 陆妙然闻言便笑了出来:“你说的哦!我要吃灌汤包!” “嗯,好” 第86章 魁(八十六) 七点钟左右,韩子毅便穿戴整齐出了陆公馆。 何副官正在停在公馆大门口的汽车上等他,等候期间还跟出来倒垃圾的小兰说了两句话。 年轻的何副官对小兰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姐姐兼老乡,一直都很有一点意思。 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小兰对何副官这个弟弟兼同乡,除了关照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意思。 韩子毅出来的时候,两人正不尴不尬的说着话。 以韩子毅的敏感,他当然知道何副官对小兰有意,也当然知道小兰对何副官无意。 于是他只看戏似得拍了拍小兰的肩头,戏谑道。 “小兰姐是来送我还是来送小何?” 对于韩子毅的这句调侃,小兰非常的从容的回了一句。 “都滚蛋” 韩子毅闻言也不恼,只笑着上了车,上车后又对何副官道:“走吧,小兰姐不待见咱俩,先去早市,再往雨阳街去一趟”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降下车窗对着被逗笑的小兰问道。 “那成衣铺子是在雨阳街吧?” 小兰点头:“是,红门头,正对着黛香纪” 韩子毅笑:“好”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儿。 他手里提满了南省风味的各色点心,还有刚出锅的豆浆油条。 以及整整两大盒现蒸的桂花糕,甚至还在胳膊下头夹了一盒子梨膏糖。 可等他走进小院儿里的时候。 龙椿却不见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平房外间的桌子上,又走进卧室去找龙椿。 卧室里的被窝没散开,还是他走时叠的那个样子。 韩子毅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张用煤球写了字的脏报纸。 报纸上的字迹潦草,简短,无疑是龙椿亲笔。 “有急事,家去了” 韩子毅拿着这张旧报纸坐在床边,发了约莫一刻钟的呆。 随后他又走出了卧室,独自坐在四方桌上把豆浆油条都吃了。 他来时买了六根大油条,又打了三碗甜豆浆。 原想的是龙椿饭量大,她一个人就要吃四根油条喝两碗豆浆。 那自己就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也就够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吃完了三人份的早点。 然后人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他吐的两眼通红,又看向满桌子的点心糖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龙椿昨晚出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就立刻去了南京火车站。 一天一夜后,北平火车站外,黄俊铭照例开车来接人。 龙椿出站后就黑着脸上了车。 她一路上连黄俊铭的问候也不搭理,只是一句“回柑子府”。 如今的柑子府已经人去楼空。 自从丁然带着大师傅和小丫头们走了之后,柑子府中就只留了几个小孩子看门。 汽车摇摇晃晃开到了柑子府门前,龙椿不等黄俊铭开车门,就率先一步下了车。 孟璇抱着手臂站在府门前,身上穿了一件水貂毛内衬的藏蓝色长风衣。 她原本想着,自己这回见了病愈的阿姐,势必是要跟她老人家好好撒娇,好好腻歪一回的。 可眼下她却不敢了,原因倒也无他,全赖她办砸了事情。 龙椿下了车后照旧是黑着脸,她看也不看孟璇,只大步向府中走去。 等走到地下的水牢房,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后。 龙椿终于忍不住的反手甩了孟璇一巴掌。 “看个人看不住?嗯?” 孟璇已经很久没挨过龙椿的打了。 她不像柏雨山和朗霆,从学本事到出活儿,都是龙椿一路打着过来的。 龙椿对她一向是多有宠爱,往日她即便干了那些招人恨的事儿。 龙椿至多也就是训她两句,极少跟她动手。 孟璇被打红了脸颊,却不敢哭也不敢撒娇。 “......关阳林的部下里有个老副官,在南京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当时韩子毅处决警卫团的时候,就被这老副官跑了,后来我叫俊铭和小柳儿去热河拉咱们家的东西,不想那老副官竟然混到卡车兜里,一路跟车来北平了,卸车那天又是在夜里,他......就混进家里来了,这两天府里人也不多,我也没想到他能把关阳林带走” 孟璇的话说完后,右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打完了孟璇,龙椿却仍是不解气。 她反身过去又给了黄俊铭一脚,直把个好体格的小伙子踢得闷哼起来。 撒完气的龙椿转过身去,看着牢头里那一缸血水,又问道:“用刑了没有?” 孟璇捂着脸点头:“一拉回来就给骟干净了,手脚也都勾穿了,就是跑出去治了病,也是躺一辈子的命”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派人找了吗?” 黄俊铭知道这话是问自己。 他捂着肚子,深知龙椿刚才那一脚给自己踢岔气了。 但他也不敢耽误回话,是以只得颤颤巍巍道。 “找了,但那老副官很精,一路没留痕迹,也没敢给关阳林治病,两个人又最容易躲,就......没找着......” 龙椿冷笑一声,兀自点了点头。 “怪我,怪我不该叫你们等着我回来治他,这事儿就到这儿,把人都撤回来,咱们还有咱们的事” 孟璇咬了咬嘴唇:“......要是他回来报复?” 龙椿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迈开步子就往地牢外走去。 “叫他来” ...... 小二楼中难得人多。 小柳儿一边站在厨房里和面,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脸红红的孟姐,和一直揉着肚子的黄俊铭。 她心里很是后怕了一阵儿。 因为她早就知道孟姐和俊铭哥弄丢了关阳林。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真要论起来,其实她也是该挨打的。 但是......她多精啊! 她今天一早就留了个心眼儿。 第87章 魁(八十七) 只说阿姐要回来,自己得在家给阿姐做“下车面”吃,不能去车站接人了。 小柳儿看着孟黄二人的惨状,忍不住的在心里赞了一声自己英明! 幸亏她长了这个心眼儿,没上赶着往龙椿枪口上撞。 不然她今天是怎么都躲不了一记窝心脚的。 面做好后,小柳儿立马就拿上筷子端上小菜,乖乖巧巧的把饭送到了龙椿面前。 此刻龙椿正坐在窗边的方桌上,低头细看韩子毅这段时间送来的信。 从她被关阳林抓住那天开始算,韩子毅一共往北平送了三十多封信。 起先他的信上还有问候她的话,可等知道她失踪后,韩子毅的信上就没有了寒暄。 只是每一页信纸的背面,却又多了另外一句话。 “托人找了天津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北平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察哈尔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奉天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上海及周边,无果” 龙椿看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时缄默下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 他陷在那样的境况里,合该是无力分心才对。 可他明明这样费心费力的找了她一场,却又在见到她的时候只字不提。 龙椿放下信件,看向自己面前的面条。 再抬头时,倒吓得小柳儿捂着嘴叫了一声。 “阿姐,你哭什么啊?” 龙椿闻言抬手抹了一把脸,居然真的摸了一手湿。 “......” 她想,她大概是被韩子毅给同化了。 吃完面后,龙椿端着一盒子信件进了卧室。 她思来想去,还是想给韩子毅打个电话。 即便这样做有被监听的风险,她也还是想打。 一阵纠结过后,龙椿终是忍不住的将手伸向了电话。 却不想指尖刚刚触及到听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龙椿指尖一颤,伸手就接了起来。 “喂” 是韩子毅的声音。 龙椿鼻头酸麻一瞬。 “怀郁” 电话那头的男人,闻声便沉默下来。 许久过去,韩子毅轻轻叹了口气。 “到北平了?”他问。 其实这也是废话,如若龙椿没有到北平,她又怎么能接到这个电话呢? 龙椿红着眼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楚的鼻头。 “到了,刚回家,这次走的急是因为关阳林跑了,我怕他没死透,万一带着救兵回来,家里孩子应付不了” 原来,是因为关阳林。 韩子毅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上把玩着刚刚解下的手表。 “嗯,我知道了” 龙椿听着韩子毅略有低沉的的声音。 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以她又道:“我看到你的信了,前些日子你一直在托人找我来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找我呢” 韩子毅垂下眼睫,看着手表里的秒针转动不休,犹如流水匆匆。 “你也不是我找到的,邀功也轮不到我” 龙椿闻言一愣,韩子毅平时说话,是绝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龙椿眨眨眼,又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韩子毅 龙椿觉得,韩子毅这句“没怎么”似乎也是带了气的。 她眯着眼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家里有急事,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回么?” 龙椿捧着听筒点点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那你怎么不好好说话?” 韩子毅被龙椿的顺坡下驴激的眉头一皱。 一瞬间就觉得龙椿实在是不通人情,像是诚心跟自己抬杠。 一时间,他也执拗起来。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这个电话不是我打过来的吗?我不好好说话,我给你打什么电话?你回去也不吭声,倘或不是我打了这个电话给你,你预备什么时候联系我?” 这个世界上最能激怒人的句式,就是反问句。 龙椿耐着性子听完了韩子毅所有的反问句,又咬着牙回想了一番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他。 等回想无果后,龙椿的火气就烧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刚到家么?你怎么又叽叽歪歪起来了?一个电话不是我打就是你打,怎么弄的你打了个电话就有了多大的功劳似得?” 韩子毅闻言更气了,气到连捏着听筒的指节都泛白了。 他从来都知道她脾气不好,也知道她不是个心思细腻,能事事体谅他人的人。 可他还是生气,气她那样轻易的就弃他而去。 因为他自问,倘若龙椿落在他这样的境地里,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的。 可她离开了。 她非常干脆的。 离开了。 韩子毅气极反笑。 “好,我叽叽歪歪,我吃饱了闲的给你打电话,你挂了吧,别再叫我烦着你” 龙椿闻言二话不说就将听筒拍回了墙上,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神经病!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什么毛病这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小柳儿,在卧室门外看着生气的龙椿。 见可怜的电话机被龙椿拍的砰砰响后,小柳儿便又做了一个极英明的决定。 她打算现在就下楼买菜去。 狠狠买上它两个钟头之后,再给阿姐带些点心回来,如此方能保今日之平安! 龙椿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小柳儿已经溜之大吉。 黄俊铭和孟璇则垂头丧气的沙发上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玩笑,只一味的低着头。 龙椿见状又是堵心。 “你俩愁眉苦脸的杵这儿干嘛呢?等着送我出嫁还是等着给我上坟?” 孟璇闻言赶紧起了身,知道自己今天在龙椿面前干什么都是错,更别提回嘴。 是以她一溜烟儿的从客厅跑进厨房,预备找点烧茶的差事干一干。 黄俊铭跑的没有孟璇快,但好在孩子尚有眼力。 他扭头一看龙椿吃完的面碗还在桌上放着,便冲过去拾掇了碗筷,闷头就往厨房端。 龙椿就这样气鼓鼓的赶走了两人。 又嫌不解气似得往沙发扶手上踹了一脚,只把那皮沙发当韩子毅的脸来踹。 她不明白,往日温温柔柔,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时不时就要发一回神经出来? 上次在澡堂子也是,他莫名其妙就说她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明明他们俩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偏他又不干不脆的嘀咕碎嘴。 简直讨厌。 这次也是,他明明也知道自己回北平是有事,眼下却又跟她犯病。 什么意思啊? 龙椿窝着火坐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满脑子都是韩子毅那张消瘦的脸。 再抬眼时,倒是孟璇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回来了。 第88章 魁(八十八) 孟璇看着眼色坐到了龙椿身边,又小心翼翼的倒了两杯茶。 “阿姐......” 龙椿闻声并不答话,只仰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忽而又对孟璇问道。 “男人是不是都很容易生气?” 孟璇一愣:“啊?” 龙椿抬起手背盖在自己眼睛上。 “韩子毅跟我生气了,他老生些莫名其妙的气,我简直弄不懂他” 孟璇张了张嘴,又伸手端起桌上的小紫砂茶杯送进龙椿手里,接着便小心问道。 “他为的什么跟阿姐生气?” 龙椿接过茶喝干,脸上的表情既烦躁又难过。 “我不知道,我这次过去南京看他,他见了我很高兴的,一直跑前跑后的打点吃住,也看不出憋着气的样子,结果刚一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的跟我发脾气” 孟璇闻言眯着眼想了想。 “阿姐” “嗯?” “你回来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了吗?” 龙椿挑眉:“怎么没打?我留了字条的,好大一张报纸,说有事回北平了,只要不瞎就都能看明白,他又不是不认字” 话至此处,孟璇便若有所思的想了起来。 她托着下巴,皱着眉头,许久后又道。 “阿姐,韩子毅会不会是舍不得你走啊?” “舍不得我走?舍不得我走他还跟我横?他他妈的不知道早张嘴?” 孟璇噗嗤一笑:“他怎么早张嘴啊?他又不知道你要走!” 龙椿愣住了。 是了,在韩子毅那头儿看,自己是突然走了的,他连留都来不及留一句。 龙椿皱起眉头。 不能吧? 韩子毅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吧? 就因为她走之前没跟他打招呼,他就不高兴了? 龙椿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男人好复杂。 韩子毅这个人真是,好的时候就怎样都好。 可心眼一但小起来,就怎么样都不好了。 龙椿盯着房顶上的铃兰吊灯,满腹疑惑的发问。 “一个男人家,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又谨小慎微的看向龙椿。 “倒跟男女没有关系吧?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大都是更在意的那个人脾气大些,一点小事就要动肝火,也不是因为脾气不好,就是因为太在乎了” 龙椿闻言低下头来,见她分析的有理有据,便道。 “你对雨山也这样?” 孟璇当即脸红,说话都磕巴了。 “......什么呀,我不知道,阿姐乱说” 龙椿哼笑,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孟璇脸上。 恍惚间,龙椿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孟璇那张红肿又美丽的小脸儿。 “打疼了吧?” 孟璇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只说:“不疼” 龙椿低眉:“别往心里去,真是在气头上” 孟璇摇头,目光柔软又感伤。 “没有往心里去,我知道阿姐在关阳林那里吃亏了,没看住人就是我不好” 龙椿笑起来,又摸了摸孟璇的脑袋。 “一会儿我把韩子毅告诉我的消息都写出来,你这两天就动身把消息送出去” “好” 孟璇答应完这一声后,又小孩子似得坐去了龙椿身边,将脑袋扎进了龙椿怀里。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了很久很久。 ...... 凌晨时分,龙椿钻进浴室里洗了个大澡。 此刻的小二楼里只有黄俊铭和小柳儿。 孟璇骨子里爱好奢侈,最不爱在紧巴巴的小房子里住,是以一早就去北平饭店开了房间。 洗完澡的龙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卧室里去。 期间见黄俊铭要出门去,她还特意问了一句。 “出去做活儿?” 眼下黄俊铭穿着一身黑,两颗眼珠子也黑漆漆的透着凶光。 他见龙椿问自己,便乖觉的站定点头。 “嗯,柏哥往上海去之前给我拉了个单子,叫我有空就出去把这些人处理了” 龙椿对柏雨山的安排没有异议,只低下头拉起黄俊铭的手。 如今的黄俊铭手上,已经起了一层很硬的刀茧枪茧。 其中虎口和掌心的茧又尤其厚,像是磨出血泡后累积出来的血茧。 龙椿摩挲着青年的掌心,感受着他透过皮肤散发出的血气和热量。 “功夫到了,年纪也好” 黄俊铭耳朵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没有,不及阿姐” 龙椿笑着摇头。 “你要长,我要老,有什么比头,我以前总逼着朗霆下苦功,现在想想,他其实不比你心静,你是好孩子,一直都听话,阿姐都看在眼里” 黄俊铭只是摇头,嘴里喃喃道。 “......我没有那么好” 龙椿笑,不理会他的自谦,又抬手摸了一把青年的脑袋。 “去吧,天亮前回来,回来以后这几天就别出去了,阿姐教你点儿看家的本事” 黄俊铭眼眸一亮,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阿姐” 龙椿闻言又拍拍他肩头:“去吧去吧” ...... 一刻钟后,龙椿穿着浴袍坐在床边抽烟。 小柳儿则跪趴在她身后床铺上,爬来爬去的给两个人的被窝里塞暖水袋。 塞好暖水袋后,小柳儿又趴到龙椿背上道。 “阿姐困不困?” 龙椿叼着烟摇了摇头,手里捧着那本已经泛黄的《简爱》,挑挑拣拣的读。 小柳儿见龙椿不想说话,便跳下去床去踩上拖鞋,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龙椿听见动静便抬了眼。 “翻什么?” 小柳儿抽了一下鼻子,一边翻一边回话。 “阿姐这次回来穿的衣服都脏了,衣领上全是火车上的旱烟味儿,我给拿新的出来,旧的明天洗” 第89章 魁(八十九) 龙椿望着手脚麻利的小柳儿。 忽然发觉从前的那个小豆芽,如今已经出落的像个小妇人了。 她愣了一瞬,竟不知她的丫头是从何时起长大的。 怎么她失忆了一场...... 她的弟弟妹妹就都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小柳儿见龙椿发着呆不说话,便又问。 “马上年底了,这两天风特别硬,阿姐你想穿棉的还是穿皮的?” 龙椿一向不喜欢臃肿的棉衣,便随口答道。 “皮的吧” 小柳儿点点头,伸手就从满满当当的衣柜里抽出了一件皮衣来。 这是件棕色的皮夹克,翻毛皮的质感,摸着有一股毛绒绒的热。 只是肩线过宽,不像龙椿平时穿的。 小柳儿拿着衣裳看了片刻,死活想不起来这件衣裳的来路,便问。 “阿姐,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添的啊?小杨姐给买的?还是柏哥的衣服?怎么肩这么宽?” 龙椿瞥了一眼衣裳,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韩子毅的衣服。 那时候她去天津给他爹吊唁,吊到一半又去他房里睡了一觉。 之后回北平,又恰遇夜里风凉,她就把他的皮衣穿走了。 韩子毅还说这衣裳是骆驼皮做的,不便宜。 龙椿伸手拿过衣服,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儿。 韩子毅穿这件皮衣的时候挺精神的,肩宽腰窄,挺拔高大。 咖啡棕的颜色也衬的他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龙椿“啧”了一声,忽然就后悔起来。 “柳儿” “啊?”小柳儿抱着一条裤子回头。 龙椿眨眨眼,只问:“我脾气坏极了吧?” 小柳儿闻言一怔,而后又出于一种保命的自觉,她赶紧着摇了摇头。 “没有呀!阿姐一直都好脾气的!” 龙椿嗤笑一声,伸手就扭住了小柳儿的耳朵。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小柳儿嘻嘻哈哈的把住龙椿的手。 “没有糊弄鬼啊!阿姐脾气真的挺好的啊!顶多就是有点霸道,怎么啦?有谁说阿姐脾气不好了吗?孟姐吗?唔,不能吧?但反正不是俊铭哥,他可不敢!” 龙椿垂下眼帘,只道:“我霸道?怎么霸道?” “就是霸道啊,阿姐你有时候一着急就不让人说话的,柏哥有时候稍微一磨叽你就开骂了,更不说我们了......” 小柳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龙椿的脸色,见龙椿的脸越来越黑后。 小柳儿是耳朵也不敢捂了,直接就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阿姐你就当我没说话行吗?” 龙椿无声坐着,见小柳儿怕的直讨饶,本来就黑的脸色,愈发要渗出怨气来。 小柳儿都怕她。 她一手带大的丫头都怕她! 足可见她的脾气已经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一夜,龙椿把韩子毅的衣服折成方块儿,当成枕头躺着。 她一边躺,一边默默在心里琢磨。 其实韩子毅对她挺好的了,他见了她那样高兴,还亲自给她洗脚。 她开了口的东西,他都给了她,她没开口的东西,他也都替她想到了。 他既能这样事事周全,体贴入微,自然也就免不了琐碎心窄,什么事都会往深了想。 龙椿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竟难得的愧疚起来。 她觉得自己对韩子毅,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她怎么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人的好,一边厌弃着这人的不好呢? 做人最忌讳这样的。 太没良心了。 ...... 南京,陆公馆。 今晚的陆公馆只有韩子毅一个人。 小兰和几个老妈妈一道请了假,出门赶夜集去了。 最近南京城来了一伙儿东北参商,每天都在城东开夜集卖人参,颇有人气的。 韩子毅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就连齐玉堂他爹托人请他密会,他也以“怕被陆洺舒抓住破绽”为理由推了。 韩子毅恍恍惚惚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班,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龙椿那句。 “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 他心里想着这句话,委屈的直想掉眼泪。 但他又怕自己一掉眼泪,就真应了龙椿那句“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 韩子毅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窝火。 他就不明白了,龙椿怎么能这么浑? 她怎么能一不高兴就这样出口伤人? 她但凡有一点点在意他,关心他,爱他,都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伤他。 到点下班的时候,韩子毅两只眼珠子通红。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眼底都飘着一层泪花,水汪汪的。 临出门时,他又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摔了个震天响。 万幸这木门材质好,不然当场就得裂成两半。 此刻,韩子毅一个人躺在陆公馆里。 他窝在自己的床上,一边偷偷摸摸的抹眼泪,一边念念有词的骂龙椿。 “活王八大浑虫......一辈子听不懂人话......” “狗脾气......离了我你再找好的去吧......你看人家跟不跟你翻脸......” “死不讲理......没良心......” 骂到最后,韩子毅自己都把自己给骂笑了。 他觉得他就像他妈一样,嘴碎又矫情,想要疼爱的同时,还想要尊重。 可偏偏他们娘儿俩爱上的,又都是那说一不二的霸道人。 龙椿对自己,疼爱是有的,可尊重却是时有时无的。 他爹是板上钉钉的混蛋,见一个爱一个,只拿女人当衣裳,这没说的。 龙椿倒是比他爹强,她跟他保证了自己的情意,也是真心实意的跟他好。 除了脾气急躁些,她也没怎么对不起过自己。 甚至她还替自己挡枪,还带着自己去洗澡,还说要给自己买补药吃。 虽然眼下这个补药还没见到,可他当时听了她关心他的话,还是十分感动的。 韩子毅闭上眼,抽噎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将手探进枕头底下,从那里面摸出了一条纯白的内裤。 恍惚间,他又把这条纯白的内裤盖在了自己脸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都让人骂的这样了,却还能在闻到她气味的那一刻。 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一点人样也没有,一点骨气也没有。 他啊,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第90章 魁(九十) 这一夜睡梦间,韩子毅睡的很不安稳。 他纠结到凌晨三点,忽而狠狠叹了一口气。 起身就走去了客厅的电话机旁,又一鼓作气给龙椿打去了电话。 他原以为这么晚了,龙椿接不接电话还两说。 却不想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龙椿清醒又熟悉的声音,宛如梦境一般。 “喂?怀郁吗?” 韩子毅喉头一哽,几乎又要抽噎起来。 他没有旁的话要说,只是想问一句。 “你还给我送阿胶益母草吗?” 电话这头的龙椿眼眸一亮,本就心怀悔意的她立马接话道。 “送!天一亮我就出去买,你还要什么?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我再给你送点薄荷糖好吗?还有梅片糖,梅片糖也好吃” 韩子毅红着眼眶,握着听筒的手颤颤巍巍的,抖的不行。 他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 “你以后别再骂我,就算我吃了糖了” 龙椿低着头,她身上披着睡衣,一只手托着听筒,另一只手又在墙面上扣扣抓抓的犯欠。 “今天不该骂你,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改,你不要往心里去,行吗?” “行” 龙椿听着这声委屈巴巴的行,不由就笑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好哄的?” 韩子毅用肩膀夹住电话听筒,又将脑袋抵在墙面上,幽怨道。 “不好哄怎么样呢?我还能躺在地上跟你闹吗?那你不更嫌我了?” 龙椿歪头:“以后你就是躺在地上跟我闹,我也不嫌你,我跟你一块儿躺着,你什么时候舒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起” 韩子毅吸了吸鼻子:“......说的好听,以后只要你脾气上来不跟我动手,我都算是有造化了” 龙椿不好意思的扣了扣墙皮,下意识就回嘴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动过手啊?你可别冤枉我” 韩子毅闻言就冷笑起来。 “嗯,你没跟我动过手,我脸上的疤是狗挠的,猫抓的,雷劈的,反正跟你没关系” 龙椿的脑袋更低了。 “你以前都说你不记仇的,再说了,我那会儿跟你还不熟么,就......” “不熟就这样了,熟了怎么样?分尸?坑杀?活埋?” “......这倒也是言重了噢!” 话至此处,两人皆笑起来。 龙椿眉眼弯弯的握着电话筒,一下午的郁结,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韩子毅伸手从电话机下的斗柜上摸来一支烟。 他在黑暗中咬着烟点燃,原本忧郁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了一瞬。 这一瞬里,他的眼中藏着漫山遍野的温柔,如同万朵春花跌进一泓清溪。 轻柔而烂漫。 然而陆妙然,正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韩子毅面前的。 一须臾间,她眼睁睁的看着韩子毅的眼睛从含情脉脉,变成了一瞬惊心。 暧昧模糊的黑暗里,陆妙然穿着崭新的桃色洋装,怔怔看着韩子毅。 “你在和谁打电话?”她问。 韩子毅怔愣一瞬后,便立时挂断电话走到了陆妙然身边。 他伸手抱住她,故作惊喜的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妙然一手抓住韩子毅的衣袖,不接受他的亲昵。 “我在问你,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韩子毅垂眸:“跟天津家里” “家里的谁?” “我小时候的奶娘,荷姨” “再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皱眉:“甜甜,你怎么了?” 陆妙然一把推开韩子毅。 “我没怎么,你把电话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陆妙然,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 片刻后,陆妙然摸黑坐进了客厅的沙发上。 再片刻,她又红着眼睛趴在韩子毅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韩子毅照她说的把电话打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起电话的会是个年轻可爱的女子,以此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却不想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暮气不已。 接电话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妈妈,她的声音低沉又疲惫,只说。 “少爷吗?怎么又打过来了?” 韩子毅在陆妙然的注视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 “嗯,荷姨,还是我,刚才忘了跟你说,等到了年节下,还要劳烦你给我妈上柱香” 荷姨笑起来:“你不说我也忘不了,你又特意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是你改了主意,要带太太回来过年呢”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回来了,北方太冷,她又娇气,冻着了又要闹我” 话至此处,陆妙然的脸渐渐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陆妙然趴在韩子毅怀里大哭特哭,边哭又边说。 “你怎么跟家里奶娘打电话都笑的那么柔情蜜意?我还以为......” 韩子毅笑着摇头,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自己肩头抹。 “你没王法了,连奶妈妈的醋都吃?你是欺负我死了老子娘,没人能调理你这个儿媳妇了是不是?” 陆妙然被韩子毅逗的破了哭相,她红着脸抬起头来,又伸手抓住韩子毅的两只耳朵。 “你还要叫别人调理我?你说!我跟你妈一起掉水里了,你救谁?” 一瞬间,韩子毅面上在笑,心里却荒凉无边。 他觉得,陆妙然真的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为什么可以对着自己已故的母亲,问出这个问题来呢? 明明她自己也是个丧母的孩子。 韩子毅想,陆洺舒骨子里的残忍,究竟还是遗传到了这个女儿身上。 他伸手抚摸着陆妙然卷曲美丽的长发,就像是抚着一条美丽又残忍的幼小毒蛇。 “救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便笑起来,笑的满足而快乐。 黑暗中,她的眼眸明亮,瞳孔又像极了一对尖晶,直直刺破了韩子毅的自尊。 ...... 电话被直接挂断后,龙椿握着听筒愣了片刻。 她坐在床边思索了一番,深知韩子毅肯定是遇到了意外情况。 第91章 魁(九十一) 但这个意外情况的危急程度,她却不能预测。 这头的龙椿忧心忡忡,那头的小柳儿却在床上睡的稀里糊涂,一只脚都从被子里蹬了出来。 龙椿叹着气把她的脚推回被子里,又伸手关上了床头的灯。 “别有事啊韩怀郁” 这一句,是龙椿今晚睡前的祷告。 ...... 韩子毅应付完陆妙然之后,心中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陆妙然忽然回家这事,他其实是想到了的。 但他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寸,偏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回来了。 韩子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他刚刚已经将陆妙然哄好了。 但他直觉,陆妙然并非是这么好糊弄的性子。 只是今晚一切事发突然,自己应对的也算滴水不漏,是以她才没反应过来。 倘或她心思重起来,自己的那些破绽绝对是有迹可循,藏无可藏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背上便起了一层恶寒,手脚也跟着战栗起来。 他起身找来药箱,又哆哆嗦嗦的给自己打了一针。 不多时,天亮了。 韩子毅一如往常换好军装出门上班去。 他心里有恐惧的事,这样过日子很不舒服。 只有早些把那些恐惧的源头拔除,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 龙椿今天早起便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少见的慌张。 一开口便是跟龙椿求援。 “阿姐,我顶不住了,殷老板也不知发了什么邪疯,居然一连杀了两个日本官员,职级还都不小,眼下华懋饭店也不敢护着他,殷公馆也被日本兵围了,他们忌惮着殷老板手下还有几个能人,怕被报复,暂时还没动手,但估计也忌惮不了两天,殷家跟咱们家不一样,殷老板这些人都是拿钱做事的,轻易不肯卖命,我怕再拖下去,殷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龙椿嘴里咬着点心,用肩膀头夹着听筒,又边鼓着腮帮子去看门外的孟璇。 孟璇今天做一个贵妇人打扮。 油亮的红狐狸毛领呢大衣,下踩着五寸高的黑色高跟鞋。 脑袋上还栽了一个小画家样式的红呢贝雷帽。 她今天要辞别龙椿回西安去送消息。 战火纷飞的时节,辞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龙椿把嘴里的点心嚼碎咽了,也不理会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只对着孟璇问道。 “今天走?” 孟璇本不想打扰龙椿打电话的,但见龙椿问她,她便回话道。 “嗯,有小冯公子的专列,比自己坐车安全” 龙椿点了个头,忽而又眉峰一抬,对着孟璇戏谑道。 “雨山要困死在上海了” “什么?!” 闻言一瞬,孟璇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紧走两步到龙椿身边,明明想凑近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龙椿看着她慌张的神色一笑,只对电话那边说。 “没人救你噢雨山,璇儿要跟着西北那个冯大军头的公子坐专列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柏雨山:“嗯?” 孟璇:“阿姐你讨厌呀!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 龙椿哼哼笑着把听筒递给孟璇,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点心盒预备溜之大吉,边溜还边道。 “那你跟他说嘛” 孟璇接起电话后,两人先是诡异的沉默了一阵。 柏雨山站在危机四伏的殷公馆里,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时竟觉得心静下来。 孟璇则从一身富贵的衣袖里伸出手指,默默勾缠起电话线。 “你那边什么情况?要紧吗?”孟璇问。 柏雨山闻言,莫名就吞了一下口水。 “也......没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在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在仰慕自己的女人面前示弱。 孟璇闻言咬了咬嘴唇:“我跟上海督军闫永和有过一面之缘,你要是......” “没事儿,不用,阿姐不是叫你往西安去吗?你先忙你的吧,我这儿不要紧” 柏雨山故作轻松的姿态有点刻意。 孟璇听了他的话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想好没有?阿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又不爱往南边去,到了上海不见殷老板,就只剩两眼一抹黑,你现在跟我服个软,我就立马托人情来解你的困,怎么样?” 柏雨山闻言有点窘,他垂着眼。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黑色的听筒,很有一点黑白交错的美感。 许久之后,柏雨山低声道:“你不用托人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什么?” “你真的要坐小冯公子的车吗?你们......很要好吗?” “......嘁,跟你有什么关系”孟璇道。 “璇儿,我......” 柏雨山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又咬着个包子钻进了卧室里。 她一把抢过孟璇手里的听筒,又见她脸红的诡异,便问。 “嚯,怎么了这是?雨山给你开黄腔了?” 孟璇一下子被抢了电话,却又拿龙椿无法,急得哎呀了一声后,又红着脸嚎道。 “大清早您窜进窜出的干嘛呀这是!咱家没正事儿了吗!” 龙椿被她嚎的一愣。 “你再跟我喊?” 孟璇气结,却是不敢顶嘴,只好一跺高跟鞋,气哼哼的出了卧室。 龙椿目送她离开,只觉她这个搓火的样子有点像韩子毅。 很有一种作天作地的娇气。 想到这里,龙椿嘿嘿一笑,又对着电话说道。 “雨山别着急,阿姐刚想到救你的办法了” “什么?”柏雨山问。 “阿姐刚翻电话本子,翻到那个上海督军闫永和的电话了,阿姐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跟他商量商量价钱,叫他把你和殷如玉送出上海来嘛” 柏雨山闻言叹了口气,只叹孟璇和龙椿都想到一块去了。 “阿姐,殷老板一直都和闫永和有私交,但他......他又实在是不愿意跟那人低头,所以才僵住了” 龙椿皱眉:“殷如玉什么毛病?这个关口上还矫情?” “......闫永和看上殷老板的弟弟了” 龙椿:“......” 第92章 魁(九十二) 电话挂断后,龙椿顺势坐在床边思索了片刻。 殷如玉其弟,名叫殷如月。 殷如月其人之阴柔美艳,更比一般女子胜出三分。 龙椿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拿他当个女孩儿逗。 还说他长的这么灵秀,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如何如何...... 彼时的殷如月正值十六七岁,整个人白皙生嫩的像管儿葱白。 且还留着一头栗色的过肩发,卷绒绒的顶在脑袋上。 瞧着简直像只乖巧的西洋小人偶。 后来得知殷如月是个男孩的时候,龙椿还很为之扼腕叹息了一番。 她觉得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走旱路。 倘或倒霉起来,还会一不小心就被老男人给纠缠上,踹都踹不走的那种。 时至今日,龙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神算子。 这样一个美少年,到底还是惹人垂涎了。 可是,以殷如玉对他这个弟弟的疼爱。 这厮是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会拿殷如月去换平安的。 而殷如玉要是不平安,那她的雨山弟弟,也要连带着不平安起来。 龙椿叹了口气,索性瘫回床上歪着。 她当初把柏雨山留在上海,是义气之举,也是出于一点情分。 她的故人本就不多,杨梅,朗霆,同仁堂的老太爷。 这些在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真的不想。 龙椿垂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这辈子,已然是生不出孩子来了。 虽然她从前也没打算让自己有后。 但完全丧失了生育可能这件事,还是让她难过了一阵子。 龙椿一直都是个怕寂寞的人。 以前闲暇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戏园子听戏,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的就是让自己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的同时,也有人接话。 龙椿一边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暗自下了决心,倘或真的到了绝境,那她就亲自去上海救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弟弟和朋友。 龙椿这样盘算着,心思难免就沉寂下来。 就连孟璇走的时候问她要抱,她也抱的相当敷衍。 孟璇被她打断了电话本就不高兴。 此刻见她这样心不在焉的抱自己,就更烦了。 “阿姐!我!要!走!了!” 龙椿被她一字一顿的叫回了神,又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好,走吧,路上小心,俊铭呢?跑哪里去了?他不送你吗?”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叹气摇头。 “阿姐,俊铭哥一刻钟前就下去了,行李都装好了” “噢......这样” 说罢,龙椿又抬头看向孟璇。 “那你还杵这儿干什么?不走吗?” 孟璇气的牙根都痒痒:“你还没抱我呢!” “刚不是抱了吗?” “那叫抱吗?就胡噜了一下,一点都不走心!” 龙椿烦的不行,越发觉得孟璇和韩子毅是一个脾气。 她伸手将孟璇拉进怀里,狠狠将人抓揉了一番。 又用两个膀子夹着孟璇的小身子,只将人夹疼了才松手。 “行了?”龙椿问。 孟璇偷笑着撇撇嘴,一边扶自己脑袋上的小帽子一边道。 “头发都给我弄乱了,真讨厌!” 龙椿扶额,再一次觉得,孟璇跟韩子毅完全就是他妈的一路人,纯是矫情! 孟璇离开的这天夜里,龙椿又接到了柏雨山的电话。 这通电话的内容很是有趣。 柏雨山支支吾吾的说日本人已经退了。 但问起缘由,他却只说:“殷老板没有明说,只叫我别管” 龙椿不解:“他把他弟弟卖了?” 柏雨山语塞一瞬:“......我看,倒像是自愿的” 龙椿:“哈?什么叫自愿的?他弟弟自己撅屁股给他哥解围去了?” “......我不背后说人的,阿姐到时候自己问殷老板吧” 龙椿耸耸肩,也觉得这事儿无所谓。 “行,你平安就好” 柏雨山闻言有些难耐的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片刻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龙椿问道。 “阿姐?”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小柳儿刚卷好的叶子烟,见他还有话,便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阿姐,璇儿跟那个小冯公子,没事吧?” 龙椿挑眉,又略低了低头让小柳儿给她点烟。 一口浓郁烟气呼出后,龙椿才对着电话道。 “有什么叫没事吧?没事怎么着?有事怎么着?” “就......他俩没有......” “你怎么又磨叽起来了?你是想问人俩有没有好上吧?” 柏雨山羞耻的一闭眼,忍住了心事被揭穿的尴尬。 龙椿不知道的是,柏雨山这段时间都是和雪子医生一起待在殷公馆里的。 雪子医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 柏雨山也从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起先俩人还不大熟,是以说起话来还十分客气有礼。 可经过十天半个月的相处后,柏雨山竟渐渐对雪子医生敞开了心扉。 因为雪子医生实在是个太合格的倾听者了。 每当柏雨山说点什么,雪子医生总能体贴入微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又再轻声细语的安抚他。 有时上海偶阵雨,俩人便会在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煮茶闲谈。 也是在这样一天,解开心防的柏雨山忍不住的对雪子医生问道。 “雪医生,人这一辈子,有可能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雪子医生轻笑:“不会哦,当你爱上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你其实已经不爱第一个人了,爱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东西,能够被分享的感情,最多也只能称为喜欢而已,到不了爱的地步” 所谓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雪子医生只用这一句,就点化了柏雨山对于自身情感的迷茫。 是啊,倘若他真的迷恋阿姐至深,又怎么还会为了孟璇心乱至此? 他想,他很可能是移情别恋了。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鼻子,又对龙椿道。 “是,阿姐,我想知道,璇儿有没有跟别人好” 第93章 魁(九十三) 龙椿闻言大笑:“我可不背后说人,这话你自己问她去吧” 柏雨山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知道龙椿有意作怪,自己今晚恐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电话挂断后,龙椿心里的郁结少了大半。 她靠在床头眉眼带笑的抽烟。 小柳儿则趴在她肚子上,两只手抓着一只新式手雷,来来回回的端详。 龙椿伸手拨弄着小柳儿的头发,又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后脑勺。 “哪儿来的?” “啥?”小柳儿问。 “手雷” 小柳儿嘿嘿一笑:“俊铭哥给我买的” “他给你买这个干嘛?” “他说过年让我炸人玩儿” 龙椿扶额:“......学点儿好吧您二位” 小柳儿闻言一愣,后又一个轱辘爬起来,按住龙椿的肩头道。 “阿姐,我俩打小跟你学,还能学成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 倒也是。 ...... 这一天过后,龙椿的生活便又如常起来。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被关阳林抓走之前。 她和黄俊铭彻底成了一对好搭档。 两个人一道昼伏夜出,终日游荡在北平周边,见日本人就大开杀戒。 小柳儿则稳坐家中,为二人洗手作羹汤,以一己之力包揽了小二楼的所有后勤工作。 如此两个月下来,北平黑道上竟传出了些许流言。 头一条是说从前柑子府的大姐姐没有逃去外地。 反而是留在北平做了共党的地下人员,专跟日本人对着干。 再有便是一些商户闲话,他们说龙椿已经成了国军黑名单上的“红色资本家”。 迟早要被抓住枪毙,以儆效尤的。 龙椿初次听见这些传闻的时候,正抱着一碗汤饺子吸溜。 黄俊铭将这话翻给她,当场将她逗了个眉开眼笑。 龙椿搁下汤饺子,只说:“红色资本家我倒是认,只是这个地下人员么......共军要是雇的起咱们,只怕也不会让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了” 小柳儿闻言就皱起眉头。 “阿姐......吃饭呢哇!” 龙椿笑:“好好好,吃饭吃饭,不说了” 黄俊铭笑着往龙椿和小柳儿的碟子里各夹了一块腐乳,又接话道。 “阿姐,今早你没回来的时候,孟姐打电话来了” 龙椿咬着饺子挑眉:“什么事?” “还是要钱” 龙椿怔了怔,又叹着气痛心疾首的将饺子咽了。 “这个月汇过去多少了?” 小柳儿闻言低着头算了算。 “快六十万了” 如今孟璇身在西安,几乎算是在抗日前线。 眼下她和共军内部联系密切,正源源不断的往前线输送着钱和物资。 大约一个礼拜前,殷如玉从上海往天津运了一船比金子还贵的西药。 龙椿没小气,点了几个能扛住事儿的孩子,当天就给送到西安去了。 可谁知这西药刚到西安,还没撑过两天两夜,就已经被前线的士兵消耗殆尽。 孟璇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龙椿一度觉得吃惊。 她想过前线战事会很惨烈,却没想到会惨烈到这个地步。 一船药,上吨重,竟然连两天都撑不住。 那天孟璇说完这个事儿后,又开口问龙椿要十万大洋。 龙椿一时拿不出现钱,只好现派黄俊铭去柑子府搬金条。 那天夜里,龙椿拽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在柑子府门前的大柳树下。 她一边看着黄俊铭指挥孩子们搬金子,一边一口接一口的猛抽烟。 她自问从不是个抠抠搜搜的人。 可自从做了这个“红色资本家”以后。 她也算是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放血放到肝脑涂地的滋味。 她攒了半辈子的家业,她一个人一个人杀出来的家业。 就这样被她投进一场结果未知的战争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这些钱,能不能换来“国泰民安”这四个字。 她唯一知道的只是,谁肯站出来收拾日本人,她就应该资助谁。 她读书不多,文化不高,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道理和方式,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那天夜里,柑子府的金子被搬空了。 黄俊铭亲自押车去了西安,龙椿则独自抱着小板凳回了小二楼。 到家后,又逢韩子毅来电。 龙椿搁下板凳去接电话,步伐拖拖沓沓的,不似往日轻快。 彼时她抽烟把嗓子抽哑了,开口喂的第一声,就被韩子毅察觉了端倪。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龙椿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嗯嗯啊啊了几声,无所谓道。 “抽烟抽多了吧,要不就是冷到了” “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龙椿背着手靠在墙上,直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一片乌黑的阴影。 “韩子毅” “嗯?” 韩子毅坐在办公室里挑了眉,龙椿很少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自己。 “你现在有多少钱?”龙椿问。 韩子毅思索了片刻。 “现钱不多,但天津老宅里还有些地契古董,再有就是我爹留下的金条,都换成大洋的话,能有三二百万的样子,怎么了?你要用钱?着急吗?这几天我手里要过一笔军需,你......” 龙椿摇着头打断了韩子毅的话。 “我没有那么急,但过几天就说不定了,你爹留下的那些金条,我能拉到北平来用吗?” “当然,我明后天给你发一封信过去,里头有我的私章,你到了帅府以后找荷姨,她看见我的章子就都明白,你直接装车回北平就好” 话至此处,龙椿莫名觉得有点感动。 “你都不问问我要钱干什么?” 韩子毅笑:“只要你不拿着我的钱养汉子,我就当你从没跟我开过口” 龙椿低着头笑了笑:“那谢谢你了” “你说一句你想我了,都比这句谢谢你了来的叫我高兴” “那我想你了” “嗯,记得熬点秋梨膏喝” 龙椿眨眨眼:“你都不说你也想我吗?” 韩子毅笑着靠在办公椅上,衬衣扣子慵懒的敞着。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龙椿红着脸挂了电话,又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谈情说爱这个行当里的一号人才。 她总会被他逗的面红耳赤,跟个没经过风花雪月的小姑娘似得。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掰指头算账的小柳儿一笑。 “不怕,今晚你和俊铭去天津帅府里搬金条,顺道也看看金雁儿和她妈” 小柳儿闻言眼眸一亮,立刻欢呼道。 “好耶!” 第94章 魁(九十四) 黄俊铭和小柳儿从天津回来后,正逢龙椿夜里杀了人回来。 龙椿今晚做活儿做的有些糙。 她杀一个日本兵杀的仓促,一刀下去正砍在了日本兵的颈动脉上。 泼天的血水喷洒了龙椿满头满脸,简直将她糊成了一个血人。 金雁儿被小柳儿拖着手带回小二楼的时候,正瞧见龙椿满身红血的站在屋里。 她吓了一大跳,又想起当年那个大月亮夜里,龙椿也是这样满身鲜血的杀了她爹。 金雁儿眨巴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龙椿是个实实在在的刽子手。 每回她见她,她竟然都是在杀人,倒也真是个神人。 龙椿一边拿刀纸擦脸,一边模模糊糊看见家里来人了。 听脚步是黄俊铭和小柳儿,但又好像不只是他俩。 龙椿睁眼后,黄俊铭已经跑去浴室给她放洗澡水了。 倒是小柳儿拉着金雁儿走到了龙椿面前,小声道:“......阿姐” 龙椿看了一眼金雁儿,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小柳儿,心下便有了账目。 “叫你去看看人家娘儿俩,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 小柳儿嘿嘿笑了两声。 “阿姐,金雁儿她妈没了,今年秋天的事” 龙椿闻言一愣,伸手就在小柳儿脑袋上甩了一巴掌。 “人家妈没了你还笑?” 龙椿这一巴掌不轻,直给小柳儿打了个脑瓜子嗡嗡响。 金雁儿本就看龙椿如看凶神,此刻见她这样重的打了小柳儿。 便以为她真的要揍小柳儿一顿。 于是她赶忙挡在小柳儿面前,嘴里又磕磕巴巴的道。 “太太别打,别打了吧,柳儿姐是看我妈没了,我在公馆里也受欺负,就把我领来了,您不高兴我就回家去,我现在就回家去” 龙椿闻言恍惚了一瞬,金雁儿嘴里的这句“太太”。 她倒是很久没听到过了。 不想曾经听着格外别扭的称呼。 如今听着,却分外叫人怀念。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不理会金雁儿的回话,只看向小柳儿。 “你把人带回来,怎么安置?” 小柳儿一手抱着脑袋,一手将金雁儿拉到身后。 “阿姐,我想给金雁儿点个房子住,您今天没去帅府都没看见,那些老妈妈都逮着金雁儿欺负,这两天多冷啊,她们还让金雁儿去河边洗痰盂儿,金雁儿手都冻起泡了,你看” 说着,小柳儿就拉起金雁儿满是血泡的手,捅到了龙椿面前。 龙椿无奈的摇摇头,其实她不必看金雁儿的手,也知道这丫头肯定会被欺负。 金雁儿和小柳儿还不一样,小柳儿从小跟着她,没怎么被人欺负过。 是以长大后的小柳儿要是乍然受了欺凌,肯定就会奋起反抗,绝不认怂。 但金雁儿从小就被她爹打破了胆气,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 而有着这样性子的孩子,即便长大了,也还是会习惯性的逆来顺受。 龙椿无奈,伸手又给了小柳儿一巴掌。 “这时节哪里还有房子往外点?再说了,她一个丫头自己住,要是叫旁人知道了,不照样被人欺负?” 小柳儿闻言愣了愣,又呆呆的一点头,觉得龙椿说的也有道理。 片刻过去,黄俊铭给龙椿放完了洗澡水回来。 他原以为自己今天接回了金条,又安排好了把运往西安的事宜。 今晚就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不想龙椿却对他说:“你出去找个地儿睡觉吧,阿姐给你钱” 黄俊铭接过龙椿给的钱后,就迷迷糊糊的被小柳儿给推出了家门。 等黄俊铭找到小旅馆住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 不对啊,金雁儿要是要在北平长住,自己岂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的,早知道不带那小丫头片子回来了。 夜间,小柳儿和金雁儿挤在黄俊铭的行军床上。 俩人一边说着小话一边等龙椿洗完澡出来。 金雁儿有些胆怯的团着手,又窃窃私语的对小柳儿说道。 “你这样把我领回来,还把你哥哥赶走,太太是不是要不高兴了?” 小柳儿笑嘻嘻的:“没事啊,阿姐不高兴当场就翻脸了,从来等不到隔夜,她既然能让俊铭哥走,就肯定还是心疼你的,而且你以后也不要管阿姐叫太太了,听着怪怪的,就跟着我叫阿姐嘛!” “我......我可以吗?” 小柳儿点头:“可以呀,阿姐就是看着凶,但其实她可爱笑了,你跟她处久了你就知道啦,不过阿姐平时从来都不干活,所以我做饭的时候,你就给家里打扫打扫卫生,阿姐喜欢勤快丫头,也喜欢家里干净,等以后咱们一起住久了,阿姐肯定就拿你当自己的妹妹了,我就是在柑子府住久了,就成了阿姐的妹妹了” “......这样吗?” 原来太太,是这样的人? 存着这个疑惑,金雁儿又看到了穿着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龙椿。 刚出浴的龙椿身上还带着热气,头发也湿湿软软的趴在肩头。 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不具备杀伤力的普通女人。 龙椿带着一身肥皂味走到两人身边,又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俩一块儿睡外头?” 小柳儿点头:“嗯!嘿嘿,我俩保证不吵到阿姐,谢谢阿姐让金雁儿留下,平时您和俊铭哥出去了,我一个人总闲的心慌” 龙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在小柳儿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屁大个床怎么睡两个人,进去把我的枕头被子拿出来” 金雁儿一怔,当即就明白了龙椿的意思,她赶忙摇头。 “不行不行,那个,阿姐,我睡外头就......” 第95章 魁(九十五) 龙椿烦躁的打了个哈欠,摆手叫停了金雁儿的话。 “这个家里就一个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顶嘴不要犟,不然就挨揍,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的” 凌晨,龙椿在客厅的小床上睡的安然。 小柳儿则和金雁儿钻在卧室的被窝里,叽叽喳喳的聊了个没完没了。 “你看!我就说阿姐很好吧!”小柳儿道。 金雁儿闻着被子上香香软软的气息,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还真是” ...... 隔日天明,龙椿神清气爽的从客厅中醒来。 她穿着睡衣起身坐在床边,又打着哈欠低下头,看见了床边新放上的床头柜。 此刻这小小的床头柜上,摆了一杯温茶,一包香烟,并一只烟灰缸一只打火机。 龙椿伸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半杯茶水。 而后又拿起香烟,懒洋洋的给自己点了一支。 金雁儿在厨房帮小柳儿摘完菜后,出来便见龙椿醒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龙椿对面,小声道。 “......阿姐,您醒啦” 龙椿嘴里咬着烟,故而没有直接回答金雁儿的话。 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看她。 随后又在心里感叹,唉,其实是挺伶俐的一个丫头,只是命不好。 龙椿想着想着就摇了摇头。 她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又道。 “你不要心慌,就踏踏实实在这里住吧,你妈虽然走早了,但小柳儿和你好,你只当自己又多个姊妹,也别太伤心” 龙椿轻飘飘的一番话落在金雁儿耳朵里,却是十分温暖戳心的。 小小的金雁儿当场红了眼睛,低着头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的,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耸肩:“没谢的,这个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你置办的吧?” 金雁儿点点头:“柳儿姐说阿姐在里屋一直都用这个床头柜,叫我给您搬出来” 龙椿闻言又打了个哈欠,只笑:“嗯,麻烦你了,只是以后放杯茶就行了,烟不要放” “阿姐......不是抽烟的吗?” 龙椿笑:“抽,但一睁眼就抽太伤身体,你不放就罢了,我也想不起来,可你这么一放,我就忍不住要抽两根醒神” 金雁儿闻言一呆,当即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红了脸。 “啊,这样,那我知道了,以后不放了......” 龙椿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边往浴室走边道。 “今儿早吃什么?” 金雁儿一边感受着龙椿手心的温度,一边急忙答话。 “柳儿姐蒸包子了” “什么馅儿?” “肉的!羊肉包子,羊汤,还有我拌的一个糖醋面筋” 走进浴室那一刻,龙椿的心情好极了,她笑着道。 “挺好,以后家里也有个做津菜的丫头了” 龙椿进浴室后,金雁儿红着脸站在浴室门外。 她忍不住的觉得,原来小柳儿的这位“阿姐”,洗净一身血色后,竟然这样亲切么? 早点开饭的时候,黄俊铭用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从窗外爬进了小二楼。 小柳儿和金雁儿见状都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唯有龙椿一边大嚼着包子,一边看向黄俊铭,训斥道。 “你瞎了狗眼,爬不知道爬偏窗,你爬到饭桌边上干什么?要饭来了?” 小二楼窗边的餐桌是顶着窗台摆的。 黄俊铭今天爬上来的地方,又恰是摆餐桌的这一扇窗。 龙椿训人的时候,黄俊铭两只手还扒在窗橼子上,一条腿还在窗外面。 被训了的他也不敢回嘴,只低着头领了骂,又两手一松,顺势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片刻后,黄俊铭又手脚并用的偏窗外爬了上来,整个人大猴子似得挂在窗台上。 龙椿刚才咬在嘴里的包子,此刻也刚刚好吃完。 她嗦了嗦油乎乎的手指头,又对着黄俊铭一招手。 “进来” 话音落下,挂在窗台上的黄俊铭才一收后腿,翻身进了客厅中。 小柳儿和金雁儿看着眼前的古怪一幕,皆傻傻的张着嘴。 最后还是小柳儿开口问道:“阿姐,俊铭哥,咱家楼梯塌了吗?” 龙椿哈哈一笑:“那倒没有,就是给你俊铭哥练练飞檐走壁的本事” 小柳儿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又难免得意道。 “啊?爬个二楼就叫飞檐走壁啦?那我也行啊,我爬四五层的大公馆都不费劲的阿姐!” 龙椿闻言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向黄俊铭的小腿,见他两腿抖的止不住后,她才道。 “行了,差不多了,今早跑了几里路?” “十五里,实在是没劲儿了” 龙椿颔首:“也还行,去吧,洗澡去吧” 黄俊铭闻言松了口气,这才低头去解腿上和腰上绑着的沙袋。 等第十五个沙袋从黄俊铭身上解下来的时候。 小柳儿便再也不说“那我也行啊”的话了。 她怔怔的看着黄俊铭,和那些汗湿了的沙袋,末了只是一句。 “俊铭哥!你正经是条汉子!” 眼下黄俊铭明明累的牛喘,却还是被小柳儿的话逗笑。 “合着我平时都不是汉子么?” 小柳儿眼冒星星的一摇头。 “平常是一般的汉子!今天是威武的汉子!” 话音落下,客厅中的四个人都被逗笑。 龙椿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笑着塞进小柳儿嘴里。 “满家里就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刀耍的马马虎虎,枪又嫌弃重,以后吃饭你给我坐小孩儿那桌去” 小柳儿闻言丝毫不服气:“可我炸弹扔的准啊!” 龙椿挑眉:“人到跟前了怎么办?同归于尽还是好汉饶命?” 小柳儿大笑:“我离远点儿不就完了嘛!哎呀阿姐你就吃包子吧!别当着金雁儿的面挤兑我啊!好丢人啊!” 金雁儿:“......”还真是好特别的一家人哦。 早饭吃完后,龙椿又拿着电话本子进了卧室。 金雁儿十分有眼色的给龙椿搬了一把椅子,还顺手给送上了一杯热茶。 龙椿一向都喜欢有眼色的小孩儿,当即就又摸了摸金雁儿的脑袋。 “挺好,比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强” 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炸了。 “我可都听见了!” 龙椿一边笑着拨电话,一边跟小柳儿逗贫。 “听见了怎么着?你进来撕我嘴来” “......真讨厌!讨厌!” 第96章 魁(九十六) 龙椿今天的确是有很多电话要打。 她抿了一口金雁儿送来的碧螺春后,第一通电话就被接通了。 殷如玉心力交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宝?” 龙椿一愣:“嚯,你发什么淫疯,谁是你小宝?” 殷如玉也一愣:“嗯?龙椿?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龙椿气笑了:“你也真是没什么良心,我把我家孩子留下给你看大门,眼下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都不行了?” 殷如玉叹着气捋了一把自己的背头,平日风流灵动的眼睛,此刻竟满含着血丝。 他无奈的对着听筒道:“也不是这话,唉,我前两天不是给你送了一船西药还人情吗?今天又是什么事?” 龙椿“嗯”了一声,大约也猜得到殷如玉在烦什么。 “我就想问问雨山脱身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到北平?” “昨天夜里走的,闫永和的副官带着他去坐的火车,两天之内到北平,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龙椿点点头:“哦,这样,我听说上海戒严了?” 殷如玉一翻白眼:“上海什么时候不戒严?” 龙椿闻言乐了:“这倒也是,哈哈哈,我听说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比中国人还多” 殷如玉皱着眉头:“这话好讲的?你还笑?” “我笑咱们都无能为力啊” “......” 谈话到了这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龙椿很能理解殷如玉眼下处处被日本人挟制的愤怒。 于是她话锋一转,预备聊点儿轻松诙谐的,好给殷如玉换换心情。 “你弟弟......” “你闭嘴” 龙椿在电话这头被怼的笑出了声。 她深觉自己这个话题转的不大好,可却也不打算闭嘴。 “我不闭嘴,有些话你除了跟我说,也没法儿跟旁人说,你要是憋得慌,你就跟我说吧,我不笑话你” 殷如玉颇不屑的一哼。 “你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出门打听打听,凡在上海滩上混的,谁不认识我殷如玉?” 龙椿更不屑:“他们认得你有什么用?有几个不是奔着看你笑话来的?谁又能跟我一样真心盼着你好?” “你!” “我?” “......唉” 殷如玉站在电话机前,深深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其实龙椿说的对,他这段时间真是快要闹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罢了。 偏他的那块心头肉,还不要他这个大哥了。 这等家门不幸,他也的确是没法跟外人开口。 殷如玉左思右想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跟龙椿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如月前些日子从国外回来了” 龙椿吸溜了一口热茶。 “这节骨眼儿上回来干嘛?想当把亡国奴过瘾?” 殷如玉闻言就不高兴了,气的连上海腔调都讲了出来。 “你要不要好好讲话了?你说谁呢?” 龙椿摇摇头,深知殷如玉精明一世,唯独是傻在他那个弟弟身上,便只道。 “你接着说嘛,我不嘴贱就是了” 殷如玉闻言长叹一口气,只道。 “如月留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女朋友,叫闫怡珊,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往上数三代,那也是翰林院大学士的门第” 龙椿眼珠一转,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嘶......那往上数一代,这个名门淑女的二叔,是不是叫闫永和啊?” “你怎么还知道这个事儿?” 龙椿偷笑:“我在报纸上看见的,说闫永和接了他大哥上海督军的职,成了新的上海司令,这个闫小姐又和他一个姓,也不难猜” 听到这里,殷如玉连连叹气。 “对,就是他,我和这人打过交道,平常看着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我是真没想到,这人能下作到跟自己侄女儿抢男人” “这话怎么说?” “今年如月回来后,大概是发觉我叫人拿住了,就说想去一趟闫家找闫小姐,我只当他是想女人,就给他准备了好些女孩儿用的礼物,让他去了,当时我还想着,他要是能和闫小姐成一对,那也算我们殷家祖坟冒青烟了,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让闫永和给看上了” 龙椿闻言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就凭咱家弟弟这张脸,爱不爱走后门的都得动回心,也是不奇怪” “......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起话来特别招人烦吗?” “这还用人说啊?我自己心里都有数,你接着说,我不张嘴了” 殷如玉翻着白眼摇头,又道:“再后来,如月就没回来” “哦?” “他被闫永和扣住了,但......也没有扣的太死,这期间如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闫永和已经答应派兵给我做保镖,还说我杀了日本人这个事儿,闫永和也会出面给我压下去,最后他又说,他一开始去闫家,就是奔着求闫永和救我去的” “这......可见咱弟弟还是牵挂你的” 殷如玉痛心的一皱眉。 “我要他这样牵挂我?他......他孤零零一个人叫那闫永和扣在家里,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我几时要他一个半大孩子来保我平安了?我气都要气死了,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乐得和那王八蛋鬼混一样!” 龙椿闻言眯了眼:“会不会如月也看上闫永和了?” “放你妈的屁!” 龙椿笑,不理会殷如玉的粗口。 “琪安,你可想好,如月要是真的看上闫永和了,那这事儿就算是两情相悦,愿打愿挨,尚且不恶心,要是如月没看上闫永和,走这一趟纯是为了救你,那这事儿就真成了卖屁股救大哥了,但凡如月心小些,这破事肯定能叫他难受一辈子,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论是为了如月还是为了自己,你都别搓火了,犯不上” 第97章 魁(九十七) 殷如玉听了这话后,便长久的沉默起来。 他心里大抵也猜的到如月的情况,但作为兄长,他又实在是很难接受。 他殷某人风流半生,阅美无数,怎么他家小弟就......就成个兔子了呢? 最后,殷如玉强撑着精神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这话是给我宽心,只是......倘或你那雨山弟弟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你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吗?” 龙椿弯着嘴角:“怎么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孩子想跟谁睡觉呀!” 殷如玉低着头:“唉,就罢了吧,你家孩子太多,你管也不管过来,我就一个如月,总归是不一样,我要多为他合计合计的” “哈哈,都行,但你合计归合计,可不要做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出来,那话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殷如玉大怒:“如月就是跟男人搞上了!那也是上头那个!你少胡说啊!” 龙椿笑的不行:“哈哈哈哈哈,上头那个?你真说得出口啊?” 殷如玉被龙椿笑的老脸发红,又是恼羞成怒的问。 “你有正事没有?难不成你还是专门打电话来笑我的?” 龙椿原本笑的直咳嗽,听了这话后才坐直了身子,又接着笑道。 “哪儿能?我要西药” 殷如玉摇头:“你没要的了吗?你要我就有啊?我是变戏法的?” 龙椿嘿嘿两声:“这次不叫你白给了嘛!你或是拿我放在你那里的钱买,或是我现给你送张支票过去,好不好?” 殷如玉叹气:“这东西现在不是有钱就有的,就是有,那也跟金价差不离了,你那些钱是要留作日后养老的,你想好没有?” “想好了,你想办法嘛,特殊时期,贵点就贵点了” “老了没饭吃怎么办?” 龙椿一挑眉:“......学如月卖屁股去?” “姓龙的你他妈不得好死!!” “......”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听筒中传来了剧烈的电流声。 龙椿不用想也知道,殷如玉这厮摔电话的力气有多大。 她叹着气摇摇头,莫名想起了自己那位初恋。 那位初恋曾说过:“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激怒,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控制” 龙椿觉得,殷如玉对他那弟弟,其实很有一种类似于“爱”的情怀。 所以这厮才会在如月爱上别人的时候,痛苦成这样,伤心成这样。 唉,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噢。 龙椿的第二通电话,打去了西安给孟璇。 孟璇那边倒是接的很快,只是语气十分拖沓疲惫的,不似往日的轻快腔调。 “阿姐?” “嗯,是我,这两天好不好?” 孟璇穿着睡衣握着听筒一点头。 “都好的阿姐,你好吗?” 龙椿“嗯”了一声:“我没说的,你不操心我,你那边还缺多少钱?我最近得了一笔款子,你要是要的数目大,我就让俊铭亲自给你带过去,就不通过银行汇了” 孟璇无奈一笑,腮边垂着几缕卷曲的长发。 “阿姐,眼下前线的形式就跟钞票焚化炉一样,依我看,就是搬座金山过来也未必够了,您让俊铭来吧,能带多少带多少” 龙椿无奈一笑:“好,知道了” 说话间,孟璇低头从电话机下的小矮柜上取来一支烟,又慢悠悠的给自己点上。 “阿姐” “嗯?” “再这样下去,咱家要被吃空的”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仔细凝望着茶杯上的青花纹样。 这茶杯上的纹样是一条大眼珠青龙,造型做的并不好,整一个头大身子细。 但龙椿很喜欢,当时买它,也是从一个学徒手里买的。 龙椿垂下眼帘,轻声道:“说不定就打赢了呢?” 孟璇苦笑:“万一要是打不赢呢?” “打不赢咱们就去香港重操旧业” 孟璇抽着烟,眼中渐渐蓄起泪花。 “那会儿都什么岁数了,还吃的上这碗饭吗?” 龙椿又一叹气,只道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怕她老了饿死? 她仰头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 “我吃不上你们吃,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闲着,天天给我出去干活儿去,少拿回来一分钱,看我抽不抽你们就得了” 孟璇噙着泪一笑:“我才不干粗活呢!” “唉,璇儿,别担心,咱们能尽一时的力,就尽一时的力吧,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阿姐也会给你们个说法的” 孟璇撇嘴:“难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跟你要说法吗?我还不不是为了......” “知道你给阿姐操着心呢,我谢谢你好不好?” “嘁!花吧花吧!以后都饿死算啦!我也不管啦!” 这通电话挂断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龙椿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独自对着卧室中寂静发了发呆。 在这发呆的一刻钟里,她脑袋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往日她独自在街头流浪的孤单场景。 也有柑子府落成那天,她带着柏雨山和杨梅放炮庆祝的景像。 更有朗霆死的那天,自己双手染血的画面。 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是北平冬季特有的风沙天。 龙椿转过头去,一边看着窗外风沙肆虐,一边端着手中凉透的茶杯,就这么坐着。 窗外的日光被风沙遮住,连带着屋子里也变暗了。 风沙天就是这个样子,吹起来就遮天蔽日,叫行人不敢张嘴呼吸,憋的要死。 有些得了沙眼的人一见这个天气,更是连门也不敢出了。 他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见风沙就要掉眼泪。 倘若风沙一直不停,他们就要哭瞎眼睛了。 龙椿的心被打在玻璃窗上的沙砾,一点一点拖进了幽暗里。 她从前很少会这样忧郁,可近来她却时常会生出一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颓败感。 即便她时常提点着自己,眼下还远没有到绝境。 但...... 龙椿低下头去,有些想就这样瘫软下去。 可忽然之间,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柏雨山穿着一身黑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风尘仆仆的道。 “阿姐,我叫你你怎么不吭声?” 龙椿猛然抬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柏雨山笑起来:“我坐的专列,当然快,阿姐刚没听见我喊你吗?快出来,小柳儿包了五屉饺子,把锅都煮扑了” 龙椿愣了愣,这才闻见空气里的饺子香味。 忽而,龙椿笑了起来。 是了,风沙天也没关系。 左不过就是今时今日不宜出门,那就等天晴了再出去好了。 今天的话,就好好在家包饺子吃,这样就行了。 风沙天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第98章 魁(九十八) 柏雨山一回来,小二楼又热闹了不少。 小小的四方桌边坐了足足五个人,龙椿没说的,仍是坐在主位。 小柳儿和金雁儿也各自占住一个桌边落座。 小柳儿一个人坐一边儿倒是没有什么知觉。 但金雁儿看着眼色,又觉得今天人多,桌上只怕没有自己的位置,就想端着醋碟儿去厨房里吃。 谁知她刚站起来,龙椿就一磕筷子,摆手叫她坐下。 “你坐着吃,俊铭找个凳子到雨山跟前挤挤” 金雁儿看了一眼柏雨山,脸又慢腾腾的红了。 其实她认识柏雨山,是比认识龙椿早的。 在金雁儿心里,柏先生能在天津买下那么大一个公馆,其地位应该是不会比龙椿低的。 可眼下看着,柏先生倒像是很听龙椿话的样子。 柏雨山听见龙椿让黄俊铭和自己挤挤后,就绕着客厅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没看见凳子。 于是他索性一伸手,直接就给黄俊铭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得了,哥抱着我们小黄吃” 黄俊铭今天早上跑了长路,此刻正是手软脚软的时候。 柏雨山又比他生的高大,是以一时之间,他竟还挣脱不了。 黄俊铭臊的不行,只说:“阿姐,我端饺子沙发上吃去行不行?” 龙椿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大小伙子,莫名就觉得很好笑。 “不啊,我看你也别吃饺子了,让你柏哥解开衣裳给你喂奶吧,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金雁儿脸更红了,她忍着笑站起身,进了卧室去搬龙椿刚才打电话时用的凳子。 有了凳子后,五个人终于一起围坐在了桌边。 小小的四方桌上,足足摆了五盘大饺子,中间还见缝插针的搁着腊八蒜和江西陈醋。 凡是跟着龙椿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一个是胃口不好的。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打小儿就是吃嘛嘛香的好苗子。 柏雨山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样能吃了。 但一个人吃掉三四十个饺子,也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基于这个原因,金雁儿眼睁睁的看着龙椿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 又看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各自干掉了一大盘饺子。 唯有她和柏雨山吃饭慢,就着桌中间的一盘饺子,两口一个的慢慢吃。 等桌上的饺子快没了的时候,小柳儿便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只问。 “剩下的都下了吗?” 龙椿点点头,黄俊铭也点点头,柏雨山亦点点头。 金雁儿其实已经吃的八分饱了,但见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自己也跟着点了头。 于是,五大盘饺子就又端上了桌。 今天包饺子的时候,金雁儿本以为小柳儿一次性包这么多。 是要搁到屋外冻起来,留到年前慢慢吃的。 她着实是没想到,今天包的这二百多个饺子,居然只是一顿饭的量。 龙椿吃完饺子后,十分优雅的打了个小饱嗝儿,又拿了一张纸抹了抹嘴。 柏雨山伺候她伺候惯了,见她吃好了便起身去泡茶,泡完茶回来还顺手给龙椿点了根烟。 龙椿张嘴咬过已经点燃的烟,又接过柏雨山递来的热茶。 而后便舒舒服服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当起了活神仙。 就仿佛刚才在卧室里发呆发颓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 龙椿叼着烟看向桌上乖乖吃饭的四个孩子,心里忽然便觉得十分温暖。 龙椿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情一好起来,嘴上就不大积德。 “都少吃点吧,不然年底人家拉你们去杀年猪,阿姐护得住一个护不住一双,心都要伤透” 柏雨山闻言只是笑:“没指望您护着,杀完了上桌您别吃就得了,这就算是咱们的情分了” 黄俊铭嘴里包着个饺子说不出话,只得吭哧吭哧的笑着。 小柳儿也笑:“谁敢拉我!我杀他全家!” 龙椿靠着窗台吐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 晚间,柏雨山和黄俊铭出门去住。 龙椿跟着他俩一道出了门,只留下小柳儿和金雁儿看家。 路上,柏雨山和黄俊铭走在龙椿身后。 他俩都知道龙椿今晚有事要交代,是以也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等三人走到旅馆后,龙椿看着那破门烂槛儿的门头,又扭头看向黄俊铭。 “你与其住这儿,就不如找个桥洞,不花钱还通风好” 黄俊铭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就......就想着离家近” 龙椿无奈,只道:“去把车开过来,咱们一块儿到北平饭店开个长包房去” 黄俊铭没有异议,转身就小跑着去开车了。 恍惚间,昏黄的路灯下便只剩柏雨山和龙椿。 两人相对而站,对视之间又都笑起来。 “阿姐要我办什么事?” “要炸两个兵工厂,我想了想,还是你带小柳儿去,韩子毅昨天晚上发了信来,说这两天有个日本大将要进天津,叫吉田光,我得过去一趟” 柏雨山垂着眸子想了想:“这个吉田光我知道,很棘手的人物,不如我去?” “不,我带俊铭去,你年纪也大了,手脚太慢,别再出岔子” 柏雨山笑起来:“我还当阿姐是舍不得我犯险” 龙椿亦笑,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那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两人谈到这里,黄俊铭便开着汽车过来了。 龙椿闪身上了后座,柏雨山则上了副驾。 一路上,北平的街灯一盏亮一盏不亮,路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 龙椿靠在后座上,有些疲倦的眨了眨眼。 她想,这样也很好,这样也是一种生活。 第99章 魁(九十九) 当夜,龙椿带着黄俊铭在北平饭店开了两个房间。 一个套间,一个单间。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套间的客厅里,茶几上摆了三杯浓茶,并两大盘西洋式的小蛋糕。 其中一盘是糖渍橘子奶油蛋糕,另一盘则是新鲜的草莓奶油蛋糕。 龙椿也不用叉子,只徒手抓起一块草莓小蛋糕来吃,两口一块,十分满足。 柏雨山不好甜食,是以只低头喝茶。 黄俊铭手里则拿着龙椿刚掏出来的地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阿姐,这两个兵工厂这么大,柏哥带着小柳儿也就两个人,能炸干净么?” 龙椿嘴里塞得满满,闻言不由摇着头一叹,及至咽了蛋糕后,她才道。 “炸是拿炸弹炸,又不是拿活人炸,又他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黄俊铭被怼的一臊,当即就不说话了。 柏雨山笑笑,拿起一块蛋糕递给黄俊铭。 “兵工厂不紧要,天津那边什么情况呢?” 龙椿仰头喝了口茶解了蛋糕的腻,又道。 “韩子毅电话里说,这个吉田光身边带了快三百个人的警卫团,阵仗大极了,住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但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这厮要在天津登台做演讲,宣传满洲政府的种种好处,看那意思就是要先礼后兵,给日后打进平津做铺垫” 柏雨山冷笑:“下作” 龙椿耸肩:“是下作,照我的意思看,就是这个登台演讲的时机好,届时有不少官员和报馆记者在,也好混进去” 黄俊铭点了点头:“武器呢?进场之前肯定是要缴械的,刀枪进不去吧?” 龙椿颔首一笑,又伸手摸了摸黄俊铭的脑袋,只道。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 黄俊铭无奈:“阿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逗乐” 龙椿嘻嘻哈哈:“好嘛,你考虑的对,要进去肯定是不能带家伙的,但做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因地制宜,到时候咱俩系两条结实点的裤带进去就得了” 黄俊铭皱眉,觉得这法子很不可行。 “用勒的?这......这能行吗?勒死人最少也得两分钟,两分钟都够那些警卫把咱们打成筛子了,到时候人多离的又近,防弹衣肯定也不好使” 柏雨山见黄俊铭实打实的忧心起来,便笑道。 “她逗你呢,阿姐有绝活儿,你别害怕” 黄俊铭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龙椿。 “什么绝活儿?” 龙椿笑:“明儿你就知道了” ...... 隔日,天津下冻雨。 龙椿和黄俊铭一早就驱车去了天津,柏雨山则回小二楼接上了小柳儿。 俩人赶去兵工厂之前,柏雨山又带着小柳儿回了一趟柑子府拿炸弹。 等两人从柑子府出来时,小柳儿随身的皮挎包和柏雨山的手提箱,都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了。 小柳儿背着炸弹戴着毛线帽子,站在柑子府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北平也是阴天,云层呈一种暗淡的灰色,有些压人。 小柳儿望着天叹了口气:“柏哥” 柏雨山扣好自己的手提箱后,见小柳儿叫他,便道:“怎么了?” “阿姐为什么不肯走呢?” 柏雨山闻言一愣。 在他心里,小柳儿一直是个没什么心事的毛丫头,平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玩玩闹闹。 他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柏雨山提着箱子站起身,也和小柳儿一道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 “阿姐恋家” “为什么恋家?”小柳儿又问。 “小时候没地方去,满城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受够了白眼冷落,眼下好容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就不想挪窝了” 小柳儿闻言低下了头,思索良久。 “原来是这样,我晓得了柏哥” 柏雨山轻笑,伸手摸了摸小柳儿毛线帽子上的毛球。 “别害怕,咱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呢” 小柳儿仰起脸一笑:“我知道,阿姐说过,人只要揣住一口气,死了也是个厉害鬼” 柏雨山大笑:“什么歪话,这都不挨着么” 小柳儿:“嘿嘿......” ...... 天津这头儿,龙椿下车就冻了个够呛。 她今天穿的单薄,只做一个女记者的装扮,眼前还装模作样的架上了一副眼镜。 黄俊铭也同龙椿一样换了装扮。 他身上穿着一件进口面料的米黄色格子衬衫,脚下则蹬了一双棕色皮鞋。 龙椿站在汽车旁拢了拢身上的淡色短风衣,又低头拉起衣领,借此挡着风给自己点了根烟。 两人今天的装扮都不俗气,很有一点“满腔爱国主义的富家大学生”之气质。 龙椿靠在车上抽完了烟后,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只照相机。 等将照相机挂到脖子上后,龙椿才对着黄俊铭道。 “你不用进去,这两天叫你跑长路爬楼就是为了今天,吉田光做演讲的地方是个二层楼的小礼堂,到时候你就挂在二楼的窗户上,等我出来以后,你就把我拉上去” 黄俊铭犹豫,深觉这个计划太过粗糙,只道:“这......能行吗?” 龙椿笑:“放心吧” 一刻钟后,龙椿拿着神仙庙里的小孩子搞来的记者凭证,一路抬头挺胸的走进了演讲礼堂。 黄俊铭在进入礼堂的前一刻,一边从人群里退出,一边连连抱歉道。 “对不住对不住,尿急,麻烦让让” 此刻涌入礼堂的人多数是记者,他们对黄俊铭这样打扮的年轻记者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打扮的油光水滑的年轻记者,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他们嘴里整天嚷嚷着爱国爱国。 可一等回了家,却还是要躲在妈妈怀里找奶吃,比个纨绔还不如。 几个当真有情怀的老记者看着黄俊铭,纷纷嫌弃似得闪开了身子,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 黄俊铭自然无所谓他们的鄙夷,他任务在身,实不敢在这里掉链子。 龙椿随着记者们走到礼堂内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演讲台下的大长椅上。 期间她还颇悠闲的跟身边的记者搭起了话。 “兄台,你是哪家报馆的?” 第100章 魁(一百) 被问的记者小哥一回头,便见眼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的女记者。 女记者面容虽不美艳,但胜在骨相流畅平顺,瞧着很是清秀亲切。 记者小哥脸一红:“我是新津报的,您是......” 龙椿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还没好好看脖子上的记者凭证,便只道。 “小报馆,小报馆,不值一提” 记者小哥腼腆一笑:“没有的,兹是喉舌单位,总不在大小的,今天的形式你怎么看?你是亲日派还是......啊,好像有点唐突了,我就是看今天的亲日记者比较多,故而才有此一问,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对于记者小哥的咬文嚼字,龙椿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只听懂了一半。 她本想回答一句,自己其实不大亲日,但还没等她开口,礼堂门外就响起了掌声。 龙椿回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吉田光。 吉田光其人,很有些矮小。 他头上戴着一顶高军帽,胸前又全是军功章一类的东西,脸上则满是意气风发的笑容。 龙椿也在笑,甚至也跟着众人鼓起了掌。 吉田光先是在礼堂门口和一干亲日的天津政要握了握手。 后又带着一干警卫,昂首阔步的向着礼堂内部行进。 四际响起的掌声似乎是给了这位矮小的日本人一些信心。 使的他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挥手跟众人示意。 龙椿坐在过道一侧,一边测算着吉田光和自己的距离。 一边从怀中拿出今晨就准备好的小雏菊花束。 坐在龙椿身边的记者小哥看到花束后,神色明显黯淡了一瞬。 原来这位亲切的记者小姐,居然是个汉奸的好种子。 她竟还拿出花来献给日本人,未免太没骨气。 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了! 他冷眼摇摇头,再不去看龙椿。 龙椿这头儿则轻轻咽了口唾沫,等到吉田光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便立刻站起了身,又满面笑容的道。 “吉田さん、ようこそ中国へ(吉田先生,欢迎来到中国)” 吉田光看到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孩时,起先是吓了一跳。 可当他看见女孩手里的鲜花和脸上的笑容时,便不觉软化了神色。 吉田光此次来津,就是为了表示日军的亲和而来。 他抬手挥退想要上前的警卫,又用日语笑道。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それとも日本への留学経験がありますか?(谢谢你,你是日本人吗?还是在日本留学过?)” 龙椿笑弯了眼睛:“はい、私は日本で政治を学び、あなたの政治理论にはいつも憧れていました(是的,我曾在日本学习政治,一直很钦佩你的政治理论)” 吉田闻言眼眸一亮,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就是曾为日本的大学教材里,着作过几篇关于时政的文章。 龙椿见吉田光的表情有所松动,便将花束送进他手里,又撒娇道。 “吉田さん、抱きしめてもいいですか? この人生でアイドルに会う机会がある人は本当に珍しいです!(吉田先生,我可以拥抱您吗?人这一生实在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偶像呢!)” 吉田光闻言立时眉开眼笑。 他拿着花束一脸和蔼,又想到所有人进场前都已经缴了械,便放心道。 “もちろんです! 可爱いお嬢様に抱かれちゃいます! それも私の喜びです!(当然了!能被可爱的小姐拥抱!这也是我的荣幸!)” 龙椿笑着,俯身便拥抱了吉田光。 当两人的身体接触时,龙椿的手正好落在了吉田光的后背。 人后颈的脊骨上,有一块骨头很特殊,它位于颈椎的最下部,只有小小的一块。 这一块骨头是所有脊骨里最脆弱的一块,也是最容易受害的一块。 电光火石之间,龙椿手上下了猛劲儿。 借由拥抱的姿势,她精准抓住了吉田这块小脊骨,然后狠命往后一拽。 咔吧一声脆响后,龙椿便吐出了藏在嘴里的刀片。 在这吐出刀片的一瞬间里,龙椿又反手接住了刀片,对着吉田的脖子就划了下去。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才不到五秒钟时间。 然而,即便龙椿已经足够快了。 可等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窗边后,她的腿上也还是中了两枪。 龙椿算的奇准,她深知自己今天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特意安排了黄俊铭在窗边接应,好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 ...... 今天的天津格外冷,整座城都泛着一股阴冷的铁青色。 龙椿坐在副驾驶上,她脸上还糊着吉田光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腿上的枪伤又疼的火烧火燎。 黄俊铭开着车狂奔在出城的路上,身后的追兵已经被他甩开许多。 小礼堂四周也已经被卖报纸的小孩团团围住,延缓了余下追兵的追击速度。 黄俊铭侧头看向龙椿,额上冷汗涔涔。 “阿姐,没事吗?” 龙椿闻言失笑,一张嘴连牙齿上都是一片殷红。 她笑着道:“你瞎了?谁挨了两枪能没事?还不开快点儿!” 黄俊铭闻言哭笑不得,抬手一抹额头的汗,又更用力的踩起了油门。 ...... 晚上九点,龙椿回到了小二楼。 她的腿已经在医院取了子弹和弹片,也包扎好了。 龙椿一回家就接到了韩子毅的电话,她虽然腿上还疼,可心里却是高兴的。 高兴到等不及要跟韩子毅炫耀自己的战绩。 “你教我的那些日语还真是有用!那个吉田已经被我杀了,厉不厉害?” 电话那头儿的韩子毅听见龙椿的声音后,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天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一万个?”龙椿挑眉。 韩子毅捏着眉心苦笑:“不开玩笑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 韩子毅无奈摇头:“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就腿上,我躲着来的,没伤到骨头” “......你呀”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心情很是不错。 就在她端起金雁儿送来的面碗,想延续一下“上车饺子下车面”的美好传统时。 卧室里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龙椿伸手接起,便只听那头儿的柏雨山说。 “阿姐,成了” 龙椿挑眉一笑,也不答话,只探头去看卧室窗外的月亮。 嚯,好大一颗胖月亮。 明明白天还是阴天来的,不想夜里又出了月亮。 也是奇了。 ——魁卷完—— 第1章 血(一) 1934年。 二月十四日,除夕当天。 龙椿今天一睁眼就被小柳儿拽着换衣裳。 换完衣裳后,金雁儿又从外间拿进来一双大红色的棉窝窝。 龙椿半梦半醒的看着那双酷似红灯笼的棉鞋,不觉歪了脑袋。 “给我穿的?”她睡眼惺忪问。 金雁儿小脸通红,捧着棉鞋就点了点头。 “我妈走之前教我做的,我做的不好,有些胖......” 龙椿眯着眼又看了看那棉鞋,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有些胖?这穿上跟踩俩寿桃有什么区别?拿走,不穿” 金雁儿一听这话,当即就害臊了,只想捧着棉鞋跑出门去。 她对龙椿的脾气还不甚了解,并不知道她有时说话,都只是对事不对人的。 小柳儿见金雁儿窘迫起来,便晓得她是误会了龙椿的话。 于是她伸手就拿过棉鞋,蹲下身就给龙椿套上了。 “就要穿!”小柳儿喊起来。 龙椿被小柳儿喊的一愣,伸手就拍她脑袋。 “大过年的别找揍” 小柳儿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又嘟起嘴埋怨道。 “阿姐!这个鞋金雁儿做了半个月呢!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做!你怎么还不领情!” 龙椿闻言看了一眼金雁儿。 “你点灯熬油做的?” 金雁儿红着眼圈,喃喃摇头:“没有的......就是小柳儿称了棉花回来......我看放着也可惜......就......” 龙椿这厢不等金雁儿说完,就又低头去看脚上的棉鞋,直言不讳道:“点灯熬油还做这么难看?” 金雁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龙椿瞧见她的两汪眼泪,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又弥补似得道:“但是还挺暖和的,穿着就穿着吧,唉” 金雁儿闻言一愣,而后还真就叫这么一句话给哄好了。 小柳儿蹲在地上捂着嘴一笑,又对龙椿道:“阿姐,外头还有柏哥带回来的新衣裳呢!” 龙椿端起床头的茶喝了一口后,便穿着睡衣踩着寿桃外出去看新衣服了。 客厅里,孟璇穿着一身貉子毛皮草,富贵难当。 她仍同去年一样,做一个黄皮子成精的新年装扮。 柏雨山穿的素些,灰呢子长大衣,新皮鞋。 内里又穿了英国式样的西装三件套,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唯有一条红围巾而已。 龙椿又挪动目光去看黄俊铭,只见这小伙子凭着自己年轻火气旺。 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腿上也只一条牛仔布的单裤,脚上也是单鞋。 龙椿看了看三人,又端着茶杯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将自己的两只寿桃脚搭在了茶几上,做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来。 她面上带着笑容,心中只想这一年虽多灾多难。 但好在是没出现什么人员伤亡。 如今新年又至,该在的人也都在,实是令人安慰。 龙椿这头儿自顾自的开心起来,一边晃荡着脚上的棉鞋,一边又乐呵呵的笑着。 这一年来,孟璇在西安可谓是忙了个百事缠身。 她整天神魂颠倒的算计着进账出账,有时忙的连电话都顾不上往家里打。 昨晚凌晨时分,她才急匆匆的下了火车到了北平。 柑子府的规矩,倘或没有天大的事情,就一定要回家过年的。 静默之间,小柳儿拉着金雁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之后,五个人又围着沙发坐了一圈包围住龙椿。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面上笑的十分温柔。 “真好,都争气,一个也没死” 孟璇脸上还带着舟车劳顿的倦容,可一听这话,却还是忍不住的一笑。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啊” 她一边驳着龙椿的话,一边又趴下身子,将脑袋躺在了龙椿的大腿上。 龙椿摸猫似得摸了摸孟璇的头发,又抬眼看向柏雨山和黄俊铭。 “你俩昨晚去接的小孟儿?” 黄俊铭嘴里咬着一只油果子,一脸懵懂的摇了摇头。 “我没去,柏哥说他去接,我就躲懒了” 龙椿闻言笑的有点坏,自从柏雨山和小柳儿从兵工厂回来后。 柏雨山就天天催她往西安打电话,让她问问孟璇什么时候从西安回来。 龙椿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孟璇,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你昨晚几点下的车?” “九点多” 孟璇窝在龙椿腿上,玩着自己身上的皮草毛毛,丝毫没发觉这话里的机锋。 黄俊铭却一皱眉,发觉了其中不对。 “嗯?可是柏哥今早上五点才回来睡觉的” 眼下小二楼人多,黄俊铭和柏雨山都住在北平饭店的长包房里。 是以柏雨山几点回房睡的觉,黄俊铭再清楚不过。 话音落下,龙椿和孟璇齐齐挑眉。 龙椿看向柏雨山,笑问:“你昨晚上把人接哪里去了?” 柏雨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孟璇就紧接着问道。 “嗯?怎么回事?我昨晚下了车就进酒店睡觉了,柏哥走的时候也才十点不到啊” 柏雨山没想到,今年除夕的头一个娱乐项目,居然是一家老小一起审他。 难得的,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红了脸。 柏雨山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却是孟璇突然福至心灵的一捂嘴。 “你昨晚不会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宿吧?” 此话一出,就连金雁儿这个全然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姑娘都脸红了。 龙椿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意思?他站你门口干嘛?” “我......” 孟璇从龙椿腿上坐起来,刚想将昨晚的情况说出来,就看到了脸红到脖子上的柏雨山。 忽而,孟璇噗嗤一笑。 “没事,阿姐,咱们逛集去吧,说是明儿开庙会,但我看今早出去练摊儿的还不少呢” 龙椿笑起来,也不想当着人前逼问这俩小孩儿,便道。 “行吧,这一年到头都死气沉沉的,难得活泼这一天,走吧” 今年过年的安排是柏雨山一早就定好的。 因着家里没有大师傅,龙椿对年饭又有讲究。 是以他提早在百福楼里定了一桌年夜饭,晚上又在虎坊桥的浴场里包了房间。 如此这般,一干人白天的时间倒是空出来了,出去逛逛买点零碎儿也好。 第2章 血(二) 出门之前,龙椿看着镜子一身红装的自己,十分不适的皱了皱眉头。 眼下她脚上除了金雁儿做的那双小棉鞋以外,还有柏雨山买的一件正红色的驼绒短衣大衣。 龙椿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红彤彤的纸扎人。 她来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穿,只说自己要穿平常的衣裳。 可孟璇和柏雨山不比小柳儿和金雁儿好糊弄。 他俩本来就没比龙椿小几岁,又深知龙椿的脾气是绝不会为这种小事动肝火的。 是以柏雨山便一把将龙椿架着腋下提起来,孟璇又笑着打开了家门。 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有金雁儿也紧随其后。 一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将龙椿带出了家门。 逛集会时,龙椿只觉自己一张老脸被衣裳映的通红。 期间小柳儿还买了六个大大的虎头帽,给每个人脑袋上扣了一顶。 龙椿本来都预备着骂街了。 却无奈小柳儿一拉金雁儿的手,呲溜一下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孟璇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各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黄俊铭伸手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虎头帽,虽然也觉得怪异。 但又觉得横竖今天是过年,虎头虎脑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自己这样戴着,也刚好能和阿姐凑成一对。 这样很好。 集会之上人来人往,龙椿一脸郁闷羞耻的带着孟璇柏雨山黄俊铭走在后头。 小柳儿则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要买一点。 等买到身上没零钱了之后,她就扭回头来找龙椿要一点。 及至把龙椿的荷包要空后,她又接着问柏雨山要。 金雁儿在一旁看着龙椿和柏雨山宠溺的笑容,心下觉得十分羡慕,眼里也满是艳羡的光。 不过龙椿这个粗脑筋的,自然是看不出小姑娘的欲言又止的。 但柏雨山却是心细,他只扫了一眼金雁儿,就明白了她的胆怯和羡慕。 柏雨山笑笑,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来递给了金雁儿。 “小柳儿要钱都是买玩儿的,你也给自己买点女孩儿用的东西吧,抹脸的,扎头的” 金雁儿见状犹豫着不敢接,龙椿却斜眼看向柏雨山。 “给几块钱够买啥的?” 说罢,龙椿就伸手在柏雨山和孟璇身上搜刮了一番。 直掏出了三十几块大洋和一个小金镯子。 她手一挥将钱和镯子都丢给了金雁儿,又道。 “这差不多够了,买去吧,别跟人划价儿,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金雁儿拿着镯子和钱,一时又有些想哭。 “谢谢阿姐,谢谢孟姐,谢谢柏先生” 柏雨山笑:“都住家里了,叫柏哥就行了” 金雁儿湿着眼睛,很用力的一点头。 “嗯!柏哥!” 孟璇站在柏雨山旁边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不由酸不溜秋的一叹气。 等到金雁儿跑去找小柳儿后,她又小声的跟柏雨山闲话起来。 “你可悠着点儿笑,别又让小姑娘瞧见了,再爱上你” 柏雨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不理会她含酸拈醋的话,只道。 “那镯子要紧吗?阿姐也没问你就给人了” 孟璇“嘁”的一声。 “什么好东西,给人就给人了呗,我还没见过个金镯子吗?”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轻叹,随即又停下脚步。 龙椿没发觉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只带着黄俊铭往前钻了钻,直奔着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场去了。 人潮涌动间,柏雨山低下头看向孟璇。 他眼中柔光潋滟,像是春水一池,也像是静水一潭。 孟璇叫他看的一怔,明明他还没开口说话,她却已然不自在起来。 “怎么不走了?你......” 柏雨山没敢等着孟璇把话说完。 他怕孟璇又刻薄起来,坏了此时此刻的气氛。 柏雨山深吸了口气,几乎僵硬的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戒指盒。 昨天晚上,孟璇下车就看见了柏雨山。 她憋住心里的快乐走向他,嘴上依旧是爱调侃。 “你不是给人看大门去了吗?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柏雨山早惯了她的阴阳怪气,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后,便习惯性的陪她斗嘴。 “看大门还能看出什么结果?谁还能看出个老婆来?” 孟璇一耸肩:“那是你笨才看不出老婆来,我反正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是嫁人,就一定要嫁个心甘情愿给我看家护院,又让我当狗使唤的男人” 此时此刻,柏雨山托着戒指盒站在孟璇面前,紧张的直咽唾沫。 “我......昨晚上确实给你看了一晚上大门,也算是看家护院了吧?至于当狗使唤......你......你要是肯戴上这个戒指,我就肯给你当狗,说到做到” 柏雨山话音落下的一刻,孟璇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了。 她在一片寂静的哨音中,强装镇静的低下了头。 须臾后,孟璇说。 “柏雨山,你可别有二心” “不会,我已经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 下午四点,小柳儿和金雁儿各自举着四五串儿糖葫芦和糖画儿,还有一干小玩意儿进了百福楼,预备吃年夜饭。 龙椿则带着黄俊铭紧随其后,两人皆是双手插兜,走路带风的样子。 期间龙椿还仗着自己个高,偷偷低头吃了好几个小柳儿的糖葫芦。 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想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哑着嗓子吭哧。 等到一行四人坐上饭桌后,柏雨山才和孟璇姗姗来迟。 龙椿一边抢小柳儿糖画一边道:“你俩哪儿去了?逛着逛着不见人了呢?” 孟璇脸色微红,只说:“看见个首饰铺子,进去看了看” 龙椿挑眉,睨了一眼孟璇的手。 “买了个戒指?” 孟璇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躲躲闪闪的“嗯”了一声。 龙椿见状便笑起来,却是不再细问。 第3章 血(三) 小柳儿见龙椿走了神,立刻就将糖画儿抢了回来,又叽叽喳喳道。 “阿姐你真的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买!我买了你又抢!你臊不臊呀!我那糖葫芦头都没了!就是你吃的!” 龙椿撇嘴:“小黄吃的” 小柳儿气鼓鼓的:“俊铭哥才不会呢!” 黄俊铭低头端着茶杯笑,丝毫不做辩解。 约莫一刻钟后,年夜饭就被一众侍应端上了桌。 眼下这个时节,物资并不丰富。 是以即便柏雨山花了大价钱,但餐馆里的年夜饭,也还是很难讲究的起来。 此刻,席面上只上了些寻常鸡鸭鱼肉。 但又因为是年饭的关系,便特意加了一道讨口彩的四喜丸子。 龙椿看着那道四喜丸子,心下觉得寒酸,便道:“再多加一盘丸子,人多,就这么四个丸子,一人一个都不够分的” 侍应听了这话赶忙点点头下去准备,而坐在龙椿下首的柏雨山却有些不自在了。 他解释道:“阿姐,今年不比往常......” 龙椿摇摇头:“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眼下这么个形势,有的吃不错了,神仙庙里的孩子都安顿好了吗?” 黄俊铭闻言点头:“都好了的,还是照往年买了活猪活羊,请了人烧大锅饭,这会儿应该已经吃上了” 龙椿点头:“好,那咱们也吃” 席间,饭桌上的气氛并不热络。 龙椿有些沉默的给小柳儿和金雁儿夹了些菜,而后又对着侍应叫了酒。 孟璇抬眼看向龙椿,只问:“阿姐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龙椿轻笑:“少喝一点不打紧” 侍应将酒送来的时候,柏雨山便搁下筷子,起身给龙椿斟了酒。 龙椿也不说话,只是一口气喝了三杯。 酒杯落下时,桌上众人都看出龙椿不对劲了。 龙椿也不藏着掖着,只吩咐小柳儿给大家都倒了一杯酒,而后才道。 “今年年一过,我就打算到西安去了” 孟璇本以为龙椿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笑起来,只道:“好啊,反正我在西安的房子也大,阿姐去了想怎么住怎么住” 龙椿笑着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刚摘下来的虎头帽,轻声道。 “我一个人去西安,你们要往香港去” 话音落下,包间中静的落针可闻。 许久后,柏雨山凝眉看向龙椿。 他一改往日的听话,斩钉截铁道:“不” “不就不要认我”龙椿道。 桌上众人都看着龙椿,龙椿有些难捱的叹了口气。 “你们先去,到了那边也没人知道咱家是干什么的,管你们是做生意还是跑码头,总之先在那边站住脚,但不要再沾现在这个行当,别再弄得臭名昭着,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之后我等这边的事落定,也就过去了,行不行?” 孟璇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赌气似得抱起两只胳膊,只问:“怎么叫落定?打的赢是落定,打不赢是落定?” 龙椿摇头轻笑:“钱花完是落定” 柏雨山闻言鼻头一酸,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龙椿按住了肩头。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钱包递给柏雨山,又道。 “多的没有,有的全在这里头了,再有地契房契都是小柳儿收着,余下的钱阿姐要带到西安去,你看了数目也别嫌少,阿姐也不知道香港的行情,但买铺子做生意应该是够的” 说到这里,龙椿莫名哽咽一下。 其实按照她很久之前的打算,她是最最想在北平做正经生意的。 她想跻身正常人的行列里,同那些大家掌柜们往来交手。 做一些你卖我买,寻常干净的生意。 她早就不想再过这种人为财死的日子了。 她以前不怕报应,但现在怕了。 只不过她不是怕报应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她怕自己做下的那些孽,会报应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更怕这些报应,会落在孤立无援的韩子毅身上。 龙椿再度抬眼:“我说清楚了没有?” 无人回话。 小柳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四喜丸子。 那是很大的一颗肉丸子,阿姐夹给她的。 倘或龙椿没有说刚才这番话的话,她一定会高高兴兴把这颗丸子吃下去的。 可现在,她就只想哭。 “不去......就不去......”小柳儿呜咽着说。 龙椿听见了她说话,却没有再惯着她,只一味看着柏雨山。 “我说清楚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道:“......说清楚了” 龙椿笑,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酒吃了饭,咱们就往虎坊桥去,好好去去晦气” 话音落下,桌上无人动作。 龙椿好笑似得眯了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硬生生震的桌子响了一声。 “大过年的,逼我动粗是不是?” 这一下过后,小柳儿和金雁儿皆委屈巴巴的举起了酒杯。 而后便是柏雨山,他红着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将杯子举到龙椿手边。 这之后便是孟璇和黄俊铭。 孟璇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愿意,却也还是举起了杯子。 黄俊铭则紧紧盯着龙椿,用一种古怪的神情举了杯。 龙椿看着神色怪异的众人,忽然就觉得可笑。 “非弄的这么生离死别吗?照现在这个烧钱的速度,等我去了西安,没准儿两个月就过来了” 小柳儿扭头看着龙椿:“那说好了,就两个月,多一天也不行” 龙椿笑:“行,要是我过去你没给我拾掇出个落脚的地方,就等着我揭你皮!” 小柳儿被逗着了,眼泪吧嚓的笑了两声。 之后又对着龙椿手里的杯子一撞,十分豪迈的仰头干了杯。 “好,等去了香港,我一定赚钱给阿姐买大房子” “你呢?”龙椿看着孟璇问。 孟璇眨眨眼,睫毛上沾惹出一点泪光。 “我就出去跑生意,这几年家里那次买枪买炮不是我去谈的” 龙椿笑,又挑眉看向黄俊铭:“你呢?” 黄俊铭低头咽了口唾沫,压抑住心中几近澎湃的痛意。 “我开武馆,还是靠阿姐教我的本事吃饭” 龙椿红着眼点了点头。 “好,这样很好” 这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除了黄俊铭。 他只是无数次偷瞄龙椿,又无数次的别开目光,无声的心碎。 等吃完了年夜饭,龙椿带着众人去往虎坊桥的时候。 柏雨山只说要抽根烟再进去,等一干人进去后。 他又独自站在浴场外的路灯下,看了看龙椿给他的钱包。 随后,他便蹲在路边哭了一场。 龙椿说叫他别嫌少,可钱包里的票据凭证。 其数目已经够他带着孩子们坐吃山空一辈子了。 这是龙椿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阿姐半辈子的积蓄。 第4章 血(四) 浴场里,龙椿带着孟璇和小柳儿金雁儿,进了专给女孩儿用的包间。 龙椿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被小柳儿和金雁儿一左一右的搀扶,脱衣,又被泡进了一大池热水里。 许是离别在即,小柳儿和孟璇格外依恋龙椿。 两人腻腻歪歪的依偎在龙椿身边。 孟璇还喋喋不休的跟龙椿讲着到了西安该和谁联系,交际,接头。 龙椿听的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靠着池子边儿打起了盹儿。 孟璇便只好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一起给龙椿搓起了澡。 搓到一半后,孟璇看着越睡越死的龙椿。 只叹:“妈的,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当姐的心大,生离死别也不耽误她老人家睡觉” 小柳儿捂着嘴一笑:“阿姐一直不都这样吗?” 孟璇摇摇头,无奈一叹,边气边笑的给龙椿洗起了头。 心里也开始盘算着要给龙椿写个长长的留言笔记出来。 好叫她到了西安之后,也能像自己一样得心应手。 等搓完了澡后,孟璇拍了拍龙椿的脸。 想让她自己从浴池里出来,怕她泡久了头晕。 可龙椿硬是怎么拍都不肯醒,俨然睡了个一塌糊涂。 于是三个女孩儿又合力把龙椿从池子里拖出来。 给她换上了浴场专用的棉睡衣,又给她拾掇干了头发。 却不想一切刚收拾好,龙椿就醒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三人,只大爷似得道。 “洗渴了怎么,水呢,我要喝水” 孟璇大怒:“刚拖你出来的时候你一点儿劲使不上!差点给我们仨累死!这会儿又清醒了是不是!” 龙椿烦躁的舔舔嘴:“大过年的你老吼我干什么?你这炮仗脾气,也就雨山那个受气包吃得消,再找别人屎不给你打出来” 孟璇哼的一声:“我借他俩胆儿!” 小柳儿听了这话,当即看向孟璇,一脸震惊道。 “嗯?这话什么意思?诶?孟姐你脸红什么!咱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 “......” 午夜时分,龙椿和姐妹仨一起坐在包间里的小客厅内。 她喝了一杯浓茶醒了醒酒,随后又借来孟璇的手表看了看。 见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了,便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裳,预备回家里一趟。 孟璇看着她穿戴也不放心,于是又一边起身给她梳头发一边又道。 “这个点儿还出去?有活儿?” 龙椿一笑,伸手一点孟璇手上的戒指。 “你是有着落了,我这头儿想见人却是没有,我跟他讲好了的,过年见不到面的话,就要和他打个电话” 孟璇羞怯着一打龙椿的手,满脸别扭道。 “大冷天为打个电话还专门跑一趟,这当兵的也不知道心疼人的,就不能打这里柜台上的电话吗?” 龙椿笑笑:“就家里号码他能打,再打别的电话,别人就知道他往北平打电话了” 孟璇闻言不说话了,只撅着嘴替龙椿穿好了衣裳。 “打完电话还回来么?柏哥还说洗完了之后一起上三楼打麻将呢” “回来,你们先玩儿” 说罢,龙椿又低头就着小柳儿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随后便出门了。 龙椿走后,孟璇就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去了三楼。 柏雨山和黄俊铭洗澡都快,早已在三楼的棋牌雅间等着了。 黄俊铭见孟璇来了,便以为龙椿也在后面。 于是又起身找侍应要了十包香烟和四五碟点心。 可等香烟和点心都上来了,龙椿却迟迟不见来。 黄俊铭不解,便问:“孟姐,阿姐呢?” 众人围着麻将桌落座,孟璇撕开烟盒咬出一支,只道。 “阿姐家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咱们先玩” 小柳儿伸手拽住黄俊铭。 “快坐快坐,我和金雁儿打一家!嘿嘿,今晚给你仨卷死!” 柏雨山笑:“就你这个牌路,也就卷的死阿姐那个打牌不看牌的” 黄俊铭坐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知道凭龙椿的本事,回趟家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便又跟着众人一起码牌。 期间黄俊铭还问:“柏哥,咱们真的听阿姐的,往香港去么?” 柏雨山垂着眼看牌,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不去怎么办呢?阿姐怎么对朗霆的你也知道,她说不认了,那就真的是不认了,不是开玩笑的,再有......咱们在这里万一叫人拿住,阿姐反倒要受害,这些日子咱们弄死了不少日本人,眼下不走的话,迟早都要被人抓住尾巴连窝端的,到时候阿姐一个人好跑,要是咱们都在,就不好说了” 一番话毕,众人皆是沉默。 黄俊铭叹了口气:“只能盼着阿姐早点来找咱们了吗” 柏雨山点头:“是这话” 说罢,柏雨山又看着孟璇笑起来。 “没事儿,阿姐的本事咱们都知道,两三个月的时间,肯定出不了大事” 孟璇闻言亦点点头。 “嗯,是,阿姐肯定出不了事,西安那边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大的危险,都会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明明心里都担忧的不行,可嘴上却强行安慰着自己。 小柳儿傻傻的拖着金雁儿。 她看不出柏雨山和孟璇的强作欢笑,只单纯的相信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黄俊铭低着头,有些压抑的叹了口气。 “但愿是这样” 第5章 血(五) ...... 龙椿回到小二楼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电话响。 她独自站在黑暗中笑了笑,又迅速开了家门跑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韩子毅的声音温暖如旧。 “小椿,新年快乐” 回家路上,龙椿跑的有点儿急,此刻略微有些气喘。 她反复呼吸了几次,及至气息均匀后,才对电话那头开了口。 却不想比她先张开嘴的,是一场骤然响起的爆炸声。 一开始,龙椿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晃动了一下,接着听筒就传来了一阵电流音。 电话断掉了。 龙椿呆了三四秒后,便不再理会电话里的动静。 她丢下听筒走去了窗边,瞧见了窗外的火海。 爆炸的地方距离小二楼很近,近的跑步就可以跑回来,正是她刚刚离开的虎坊桥。 龙椿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立时没了表情。 她来不及走门,就着窗口便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的膝盖被磕了一下,可她浑不在意,立刻又起身往虎坊桥跑去。 今夜日军轰炸的最后一颗炸弹,是当着龙椿的面丢下来的。 龙椿眼睁睁的看着那比她快上千倍的飞机,怪物似得盘旋在北平上方。 它们的肚子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砸在了北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上。 大约两分钟左右。 虎坊桥被炸平了。 本来人来人往的大浴场,此刻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盛着血水的深坑,变成了爆炸的中心点。 龙椿的耳朵被炸弹的巨响震的流了血。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一种寂静的怪声。 就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不间断的吹哨子一样,很刺耳,很疼。 龙椿顶住劈头盖脸的热浪冲进硝烟里。 一瞬间,她鼻子里的黏膜被火药味刺激的犹如刀割。 可她顾不上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她只是歇斯底里的喊。 “雨山!” “小孟儿!” “柳儿!” “俊铭!” “金雁儿!” 无人应答。 龙椿看着街头四散奔逃的人,她冲他们喊。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刚还在浴场里,你见浴场里的人跑了吗?有人跑出来了吗?” 龙椿吼叫的声音奇大,原本只顾着逃命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那人看了一眼龙椿,一边双手抱头一边跑着喊道。 “跑个屁啊!头一个炸的就是浴场!能跑哪儿去啊!” 龙椿看着这人嘴巴在动,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大声点!” 那人一见龙椿这样,几乎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一时间,龙椿身边来来往往的跑过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往外跑,试图逃离爆炸的中心。 逃离那股刺鼻辣眼的硝烟味,逃离那一阵一阵的,代表死亡的热浪。 然而龙椿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她狂奔着往爆炸的腹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被炸飞在浴场周边的尸体。 这些尸体多是不全,胳膊腿儿的零碎,黑乎乎的一个叠着一个。 火舌窜袭之下,北平街道上的电路被全数烧毁,路上早已没了照明。 龙椿的眼睛也被爆炸的烟尘熏的生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火光之中,龙椿用力揉了一把眼睛,二话不说就扑到了那堆尸体里。 她不停的翻找起来,试图从这些尸体里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来。 龙椿不知道自己一共翻了多久。 爆炸的火是几时灭了的,她不知道。 北平的天是几时亮了的,她不知道。 天上的雪是几时下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最后,龙椿找到了十分整齐的五具尸体。 其间两具男尸是柏雨山和黄俊铭,三具女尸是孟璇,小柳儿,金雁儿。 龙椿将他们和人群区别开,又尽量平整的将他们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之后,龙椿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狗似得刨了一夜尸体。 她累了。 她得歇歇。 恍惚间,龙椿抬头看了看天。 只见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像是一场撒不完的纸钱。 龙椿没哭,她略缓了缓就又站了起来。 她想,她得找个阴阳铺子,给死了的五个人操办后事。 野地停灵对来世不好,老太爷以前跟她说过。 说死了不做身后事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投胎。 龙椿知道阴阳铺子在哪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了句。 “阿姐一会儿就回来” ...... 巡捕房是快中午的时候才敢冒头的。 龙椿带着阴阳铺子的伙计回到虎坊桥后,便着手给五个人收尸。 巧的是,龙小强这个警察署长也在当场。 他也正带着一众巡警给民众收尸,旁边还有小职员在给死人登记造册,通知家属。 他见到龙椿背影后,便笑着招呼道:“大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龙椿没有回头,她见一个伙计抬手就要提小柳儿的脖子,立时就火了。 她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托住小柳儿后腰,小心翼翼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不要生拽!再拽都他妈别活了!” 小伙计们一吓,不知道收个尸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提死人脖子还能给提疼了不成? 但龙椿此刻的形容,实在是太像一个疯子了。 且平时柑子府威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和她硬来,便只得轻手轻脚收敛起来。 龙小强在龙椿身后看着,渐渐察觉出一点不对,他伸手拍了一下龙椿的肩头。 龙椿随即背着尸体回了头,这一回头,倒把龙小强吓了一跳。 龙椿的脸是熏黑的,头发上又盖了一层白雪。 下巴和额头上则全是被火星子烧出来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层焦痂。 眉毛大约也是被火燎了,看着烂糟糟的狼狈。 此刻的龙椿瞧着,简直就是个女鬼。 龙小强眨眨眼:“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歪头,发觉自己听不见龙小强说话。 她一手托着小柳儿屁股,腾出另一只手来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又用眼神示意龙小强再说一次,龙小强会意,又大声说了一次。 “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愣住了,这才想起刚才阴阳铺子的掌柜,为什么只拿手跟自己比划钱数。 原来,是自己聋了。 第6章 血(六) 龙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她又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又让龙小强说话。 结果仍是一样。 龙椿低下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龙小强说话了。 她还不知道聋子该怎么跟人说话,等以后再说吧。 她背着小柳儿转回身去,接着盯住小伙计们收敛尸体。 不多时,五具尸体都包裹好了,又一一安葬进了崭新的棺材里。 此后,小伙计又递了个纸条给龙椿,问说:是回您府上停灵,还是直接上山?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想起昨晚看见的飞机,不免心有余悸。 她木着脸。 “上山” 很久以前,龙椿在八宝山上买了很大一块地,足够安葬下柑子府的所有人。 她想,她们这些人出身都不好。 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就是干脆死了爹和娘。 是以她早早买下这块坟地,就是为了让她们这些没有来处的孩子,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归处。 送葬的队伍不算简陋,五口棺材一起抬起来,很有些哀恸的气势。 龙椿走在柏雨山的棺木旁,伸手给他扶了棺。 之后每走一段路,她就换一副棺木扶着。 等到了八宝山上后,五副棺木上都沾上了龙椿带血的手印。 埋棺之时,一个颇有些眼色小伙计凑到了龙椿身边,又塞给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昨晚神仙庙和南四胡同也遭了灾,里面的孩子没有活口,掌柜托我问您,您看还叫我们收敛吗?要是一道抬埋,再加上刻碑,钱就另算了。 龙椿看着纸条点头,知道那掌柜晓得柑子府的底细,便道。 “都要收敛,做体面些,钱是小事” ...... 大年初一,凌晨时分。 龙椿带着一身土和血回了家里。 她已经很累了,本想直接上床去睡一觉,又想起自己身上脏的厉害。 卧室里的床又是小柳儿出门前铺好的,上头的床单被罩一应都是新的。 龙椿站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又转身去了浴室里洗澡。 这两天天冷,小二楼的热水管子连在老王府背后的一干熟食铺里。 年节下,熟食铺生意好。 是以便将锅炉烧的格外热,连带着小二楼的热水暖气都滚烫起来。 龙椿进了浴室脱了衣裳,又伸手扭开热水龙头,拿起花洒就对着自己的头脸一顿冲。 她脸上原本就很疼,被热水一冲就更疼。 不过她也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的拿着肥皂给自己搓洗。 脸上的燎泡受了肥皂和水的刺激,一下就破了皮。 脓水前赴后继的燎泡里流出来,又立刻被热水冲走,只留下一阵阵刺痛。 龙椿一边冲水,一边看着自己指甲里的血和泥。 她又伸手拿过自己的牙刷,对着指甲使劲刷了一番。 直到指甲缝里渗血了,她才停了手。 洗完澡后,龙椿顶着自己这张血肉模糊的脸,拿毛巾擦干了头发。 恍惚间,她抬眼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眉毛被火燎没了,其余的倒还好,只是皮外伤而已。 龙椿又低头去看镜子下的小台子。 小台子上有小柳儿的雪花膏,还有孟璇刚带回家孝敬她的法国香水,说是无花果味儿的。 也有金雁儿的从天津带来的一把木梳子,她还说,这梳子原本是她妈的嫁妆。 再有就是黄俊铭的刮胡刀。 这个刮胡刀,是柏雨山在黄俊铭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领着他去洋行里买的。 德国牌子,十分经用。 龙椿拿起那罐雪花膏,扭开盖子挖了一点出来,涂在了自己的伤脸上。 而后又拿起那瓶法国香水喷了喷,又再仔细的闻了一下,却没闻见任何味道。 龙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好奇的问道。 “鼻子也坏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末了,龙椿叹了口气。 她赤身裸体的走出了浴室,钻进了小柳儿睡过的那一边被窝里。 几乎只用了几秒钟,龙椿就睡着了。 她累极了,早在昨晚,她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及至看见那些尸体后,她的三魂七魄便彻底木了。 她只是本能的为她们料理了后事,至于自己痛苦与否,她尚且没有心力来管。 龙椿睡的很深,很深。 她做了一场迷梦,梦里是初遇柏雨山的那个夜晚。 彼时柏雨山还只是个青头小伙子,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姐弟相称,相依为命。 柏雨山从一个不会开枪的小伙计,变成了弹无虚发的二老板。 龙椿被梦魇住,难受的翻了个身。 她没有眉毛的眼窝里,满是睡梦中流下的泪。 她睡的很沉,沉的几乎要醒不来。 她睡着,哭着,在梦里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大年初二,龙椿没有醒来。 大年初三,龙椿醒了,却没有从床上起来。 大年初四,龙椿又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大年初五,龙椿起来喝了一口水,又回房睡下了。 大年初六,韩子毅一枪打碎了小二楼的门锁。 他原本是想踹门的,但他又实在没有力气。 龙椿还是五天前的姿势。 她干干净净的躺在卧室床上,仰着脸,似睡非睡的模样。 这几天,龙椿只上了几次厕所。 实在觉得渴了就扭开厨房里的水龙头,喝上几口生水再接着睡。 韩子毅快步走进卧室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无花果的香味儿。 他着急的俯身去看龙椿,只见龙椿的脸色已经红的发绀。 除了这诡异的脸色之外,她脸上还有些稀烂的伤口。 像是外伤受了刺激,反复化脓的模样。 “小椿,醒醒,快醒醒” 打门锁的枪响没能叫醒龙椿,韩子毅的呼喊也没能叫醒龙椿。 这不像龙椿,从前的她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 韩子毅皱紧眉头,狠下心在龙椿烂糟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如他所料,她在发烧,极有可能已经烧糊涂了。 韩子毅想将人抱起来,可他实在是太过无力。 第7章 血(七) 他刚一托住她腰腿想起身,就手脚一软跌回了床上。 韩子毅咬了牙,又半跪在床边将龙椿揽到自己背上,就这么背着人出了小二楼。 北平的雪,从除夕下到了初六日。 它一时下,一时停,总是绵延不绝,弄得全城缟素。 龙椿趴在韩子毅背上,半梦半醒之间,她模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听不见韩子毅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前方的路,以及路上五寸厚的雪。 龙椿不解的想,今年的雪怎么下的这么大? 都快赶上她初次来北平的时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的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的她,竟又成了一个人。 龙椿笑了笑,又头昏脑涨的臆想到,不过雪下大点也挺好,小柳儿最喜欢玩雪。 估计是等不到天亮,她就要带着金雁儿出去堆雪人了。 龙椿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将人背到医院里后,便叫来医生为她料理伤处。 医生为龙椿检查了一番,只道:“没有大的外伤,就是感冒发烧了,退了烧就好了,脸上也都是小灼伤,也好治,擦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但她耳朵眼里有血痂,我估计她醒了是听不见话的” 韩子毅听了医生的话后,只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后他又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不肯对外人表露情绪,只问。 “耳朵能治吗?” “不好说,最近来了好几个被炸聋的,有的聋几天就好了,有的就......” 医生走后,单独一间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韩子毅脱了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的上了病床。 他将龙椿抱进怀里,也不敢伸手碰她血丝丝的脸。 只一味让她靠着自己,好叫她睡的踏实些。 龙椿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时,韩子毅正拿着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给她滚手背。 她手背上有一大片乌紫色的淤青,是挂退烧点滴挂出来的。 龙椿眯眼看着那颗滚来滚去的鸡蛋,半晌才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 她伸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嗓子仍是哑哑的。 “你怎么来了?” 韩子毅一日夜没合眼,听见龙椿的话才从她手背上抬了头。 看着龙椿憔悴的病容和伤痕斑驳的脸,他倒是忍住了没哭。 他将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俯身抱住龙椿,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你还好吗?”他问。 龙椿闻言,鼻腔有些酸麻。 她沉默一瞬,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 “不太好”她说。 韩子毅刚到北平的时候,就知道虎坊桥受到了轰炸。 他在平津军大营里喂了几个专事情报工作的小参谋。 以此确保能够时时知道北平的动静。 韩子毅被龙椿这句“不太好”堵的心头发酸。 他红着眼眶,极度敏感的天性,让他完全感同身受了龙椿此刻的痛苦。 “......孩子们全都?” 龙椿点了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绵长的钝痛滋生。 她甚至还未卜先知的预感到,这种钝痛将会终其一生的伴随她。 倘或雪子医生在,她则会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比如“创伤”。 然而龙椿并没有这种专业知识。 她只知道,她在痛。 且往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带着这份痛过活了。 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言语的力量总是有限。 韩子毅轻抚着龙椿的头发,心痛的低语道。 “我该怎么帮你?” 他来北平之前,就猜到了龙椿应该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居然能够沉痛到如此地步。 在小参谋来跟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闻听了众人的死讯后的他,一度心惊到站立不住。 他同柑子府众人瓜葛不深,都惋惜心痛了这个地步。 那龙椿呢? 龙椿要怎么办? 静谧之下,龙椿疲惫的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男人的怀抱里沉溺了片刻。 一刻钟后,她再度睁开眼。 这一睁眼,她眼中的哀伤和疲倦便都褪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韩子毅的后背,轻声道:“给我支烟” 韩子毅闻言起了身,照常理讲,此刻的他真的无法拒绝龙椿的任何要求。 但...... “你现在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抽好吗?”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盯着韩子毅。 韩子毅被她看的难受,忍不住的动摇起来。 他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我点一根,你抽一口过瘾行吗?只抽一口应该没事” 话毕,龙椿却仍是皱着眉头。 韩子毅无法,就这样被龙椿的沉默打倒。 可谁知他刚要起身去拿烟,龙椿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听不见你说话” 韩子毅一怔:“你刚刚还能......” 说到这里,韩子毅便好似发现了什么,他赶忙俯身贴到龙椿耳边说道。 “现在这样呢?这样能听见吗?” 龙椿揉了揉耳朵:“可以,就是声音小,你大点声” 韩子毅几乎已经在吼着说话了。 他面色凝重下来,又绕着病床走了一圈,再对着龙椿的左耳说话。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龙椿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右耳能听见少许声音。 还得是正对着她耳边说的,稍微离远一些,她就听不见了。 龙椿对于这个情况接受的很快。 她在和龙小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个事实。 如今右耳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动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子毅却是不语,他又去找了医生。 医生进来病房后,手里拿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小锤子。 他对着龙椿的耳朵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治不了” 剧烈的爆炸声对龙椿的耳朵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大声哭,就是红着眼睛掉眼泪。 龙椿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聋了的是她,伤心欲绝的却是他。 她自己起床找了根烟抽,吸了两口以后又递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低着头接过,他也不抽,只是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哭的伤心不已。 龙椿叹了口气,笑着摸了一把韩子毅湿漉漉的脸。 “不要紧,真的,以后但凡碰见不想听的话,我就躲远点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挺好” 龙椿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韩子毅当场就从哽咽哭到了抽泣。 他一手捂着眼睛,哭的肩膀都抽动起来。 “再没比你心宽的了,明明什么罪都遭了,又偏偏什么都往好处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第8章 血(八) 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盘腿坐在床上。 照理说这是很近的距离了。 可龙椿却还是听不见韩子毅在说什么,只一味瞧见他哭。 龙椿低着头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和韩子毅像极了一对痴男怨女。 痴的是妄图用人力扭转天意,怨的是世情如此却仍难释怀。 龙椿伸手抱住韩子毅的脖子,难得温柔的将他的脑袋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次轰炸的地方,太巧合了,不像是冲着北平来的,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龙椿一边抚摸韩子毅后脑勺上的短发茬儿,一边自顾自的分析起了除夕夜的爆炸。 韩子毅闭着眼,脑袋抵在龙椿心口。 许久后,他也叹了口气,又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龙椿。 “的确是冲你来的,你在天津杀吉田光的时候,露脸了是不是?” 龙椿将右耳贴在韩子毅脑袋上,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她点点头:“是,我想的也是那天出了纰漏” 韩子毅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 “这次来轰炸的飞机和飞行员都是吉田光的嫡系,他们原本都是驻扎在唐山等着做军事演习的,日军现在还没打算要对北平实施大轰炸,过年那天的空袭,单纯就是那几个飞行员为了给吉田光报仇才做的,他们应该是临时查到了一点关于你的踪迹,来的匆忙,又没有上级批示,所以只炸了虎坊桥和神仙庙就撤了” 龙椿颔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嗯,除夕那天我带着雨山他们逛集会去了,八成是叫人看见了,俊铭那天还跑了一趟庙里给孩子们安排年夜饭,估计也被人跟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木然而肃杀的表情,不由紧张起来。 “你接下来......” “我去一趟唐山” 韩子毅闻言便绝望地闭了眼,立即又劝道。 “别,那边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你就是武曲星下凡也得有去无回” 龙椿摇头,神定如石。 “要去” 韩子毅再度叹了口气,知道龙椿这样,一时半会儿肯是定劝不住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病房外间,又伸手从茶柜上取了茶叶和点心。 片刻后,韩子毅端着热茶和点心坐回了龙椿床前,龙椿照旧还是盘腿坐在床上。 韩子毅把茶盘搁上床头柜,又拿出碟子里枣泥饼递给龙椿。 “你先吃点东西喝点茶,我好好跟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去,你吃好了再给我答复” 龙椿想了想,终是伸手接过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韩子毅见状怕她噎住,又顺手递上茶杯。 龙椿喝过一口茶后,韩子毅便开始了自己的好言相劝。 他起身坐上了床,紧贴着龙椿右边。 “第一,你今年三十了,身手已经不比你二十出头的时候了,这话你认不认?” 龙椿点点头:“认” “好,你认就好,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一点上你已经输了人和,再有,你去过唐山吗?” 龙椿又摇头:“没有” 韩子毅一摊手:“那地利也不占着了” 龙椿“嗯”了一声:“确实不占着” 韩子毅仍叹气,又道:“还有就是天时,我也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咱们只讲实际的,你只说眼下全中国的形式,是日本人占上风,还是中国人占上风?” 龙椿将嘴里的点心咽下,面无表情道。 “日本人” 韩子毅伸手抹了抹龙椿嘴角的点心渣子,又道。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你白去送这个死干什么?” 龙椿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睛红的下泪,脸上却无甚表情。 “我死了还好受些” 韩子毅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椿。 他印象中的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复杂的人。 是的,她不复杂。 她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伤心了就掉两滴眼泪,高兴了就开怀大笑。 她简单的活着,有简单的愿望。 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里,她总是不留余力的带着她的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 她始终都是心怀希望的。 这也是他爱上她的理由。 可现在的龙椿不一样了,她的希望被碾碎了,她不再是她了。 她含着眼泪说话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碎。 韩子毅觉得,自己是擅长劝诫他人的。 可龙椿此刻的眼神,简直像极了当年在日本的他。 彼时的他被迫浸泡在一滩淫秽的烂泥里。 他想自救,却没力气。 在那一次一次的,几乎不间断的猥亵中。 他的人生,他的希望,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都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 韩子毅低下头,忽而觉得愧疚起来。 他从没告诉过龙椿,他是在遇见她之后,才渐渐找回了“希望”二字的。 她是那样热烈强悍的一个人,只要稍稍靠近她,就能被她如火如荼的生命力点燃。 韩子毅觉得愧疚,是因为她有能力给他希望,让他快乐,让他仰望。 可他却给不了她相对应的美好,就连将她从泥潭中拖出来,他都做不到。 他是个灰暗的,缺乏力量的,只懂得忍耐的人。 想到这里,韩子毅低着头擦了一把眼睛。 他发自内心的瞧不起只会对着龙椿抹眼泪的自己,更是厌弃自己的无用和阴郁。 韩子毅深吸了一口气,又逼着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尽量平静道。 “小椿,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只是如果你肯信我,你就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让驻扎在唐山的日军全军覆没的” 龙椿闻言,许久都没有答话。 韩子毅本想去握一握龙椿放在膝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闭了眼,又道。 第9章 血(九) “你不信我也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拿回平津军的军权,但百来个人还是筹的出,你带着人和我去唐山,胜算或许能大一些” 龙椿闻言有些怔,便是她神经粗些,也听出了韩子毅话里的妥协。 “我怎么会不信你?”她问。 韩子毅低着头,眸光闪烁不定。 “你和我在一起,总是这样吃亏,我出了什么事,你总能伸手拉我一把,可等你出了事,我却又帮不上忙,你兴许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但我很过不去,我刚还一力劝你,叫你忍耐,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我自己懦弱,才瞻前顾后的劝你,也没顾你心里感受如何,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番话,韩子毅越说声音越小。 龙椿看着他,委实吃惊了一番。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这样想事情? “你不想我死而已,怎么还成了错事?” 韩子毅摇摇头。 “这事没有错,错的是你心里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就罢了,我还不肯叫你自己去找个舒服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但我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你活着,却给不了你真正好的东西,也不能叫你过得舒心” 龙椿张了张嘴,倒也听明白了韩子毅的一番话。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一句话总结了他的发言。 “少爷,你心里但凡少琢磨点事,也犯不着靠吃药过日子了” 韩子毅抬头,湿着眼睛看向龙椿。 龙椿抬手擦了一把他的脸。 “无非是个去与不去的问题,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你不想我去,又讲道理给我听,我听的进就不去,听不进就去,怎么还能有错?再有,我过得好不好,心里舒不舒服,说到底是命而已,又不是你害了我的人,我难道还跟你记仇?” 韩子毅茫然的睁着眼,只道。 “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觉得......” 龙椿烦躁的捏住韩子毅的嘴巴。 “你少说两句吧,省的我跟上回似得骂你,你刚才说半年之内让唐山日本人全军覆没,你怎么做?” 韩子毅抽了一下鼻子。 “北平周边很快就会乱起来,今年开年日本人攻势太猛,南京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唐山已经被划为战区,如果没有意外,半年内就会正式开战” 龙椿挑眉:“国军不是主和?” 韩子毅笑:“是主和,但到底也没心大到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进南京,最近雨花台和天堡城都修了防御系统,可见是真怕了,据我想,今年国军应该会跟共军停战,眼下只要内战一停,一致抗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节节败退了” 龙椿闻言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国军”的可信度。 按道理讲,她是不相信且鄙夷这个唯唯诺诺自私到底的党派的。 但...... 龙椿侧头看着韩子毅,无奈叹了口气。 但她偏又信他。 最终,龙椿仰头把手里的热茶喝干,又把空茶杯塞进了韩子毅手里。 “好吧,我听你的,但你能不能把那几个飞行员的名单给我,倘或半年后国军还是怂的不敢打,我就自己去” 韩子毅点头,深知龙椿能说出这些话,就已经是同他妥协的表现。 “你放心,唐山战区的日军里,有我花重金安排进去的高级翻译做眼线,我会让他们盯着这几个人的,绝对跑不了” 龙椿眨眨眼,当即惊讶。 “你还有这个便宜(bian yi)?那为什么不直接让翻译杀了那几个飞行员?” 韩子毅闻言摇摇头,又低头从自己的翻毛皮外套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小张纸。 他用嘴咬开笔帽,又在那巴掌大的小纸张上写起字来。 他一边写,一边咬着笔帽含糊不清的说。 “翻译都是文人,做不来这些事情,再有他们都是顶着汉奸的名声同日本人做翻译的,眼下已然走到了两头不是人的境地里,我实在不能叫他们为了一份私仇冒险” 龙椿不解。 “为什么不能?你钱没给够?我这儿还有钱,差多少你说个数目出来” 韩子毅将手中写好的纸张递给龙椿,上面正是那几个日本飞行员的名字。 他叹息一声,复又将钢笔扣好,装回怀里。 “我给了他们钱,只是买下了一桩他们为我工作的约定,不是买断了他们的命,这些能豁出名声和自我的情报工作者,是革命战争里最重要也最无名的一群人,赢了,他们未必能受到赞誉,保不齐就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而一旦输了......你知道的,叛徒的死法从来都是最惨烈的那一种,我不能,也没有权利把他们的生命和理想献祭在没有意义的个人仇恨里,即便我付给他们钱了,这不文明,也不人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龙椿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很明白。 大约韩子毅的意思就是,她的弟弟妹妹死了是小事,这几个翻译的命才是大事。 龙椿很想反驳韩子毅几句,却又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他的角度。 她叹了口气,无奈的倒在了床上。 生命?人道?理想?意义?革命?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韩子毅嘴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她只知道,倘或有人收了她的钱,就该要为她办事的,她自己干的不也是这个营生么? 倘或他们不为她办事,那他们就是骗了她的钱。 这在黑道上几乎就算是背信弃义了。 而背信弃义的人,则是要被乱枪打死的。 龙椿阴沉着脸,举起韩子毅给的小纸片细看。 只见上头的四个人日本名,一个比一个刺眼。 忽然间,她冷冷道。 “你不肯为我使唤人就算了,等过了这半年,要是这几个日本人还没死,我就是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治死他们” 龙椿这话一半是赌气,一半是真心。 她知道韩子毅劝她劝的有道理。 眼下她凭着血气杀去唐山,很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届时弟妹的仇没报,倒先把自己搭进去,实是傻事。 此一事,应该要从长计议的。 毕竟丁然还带着人在香港等着她呢。 她要是死了,那孩子只怕也要伤心死了。 韩子毅用理智将她从悲愤绝望里拉了出来,这是好心,也是好意,龙椿不无感激。 可他明明有人有便利,却不愿意发号施令,当场为她报了这一桩血仇。 龙椿就觉得......有点委屈了。 她一边委屈,一边又自嘲起来。 只叹自己从前一向是不靠人的,怎么如今竟这样软弱起来,还眼巴巴的盼着别人帮她? 好没骨气。 韩子毅听见龙椿的话就不好受了。 他觉得龙椿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又正对着她耳边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不愿意的事情,你但凡要的是我的命,我立时就能给你,可那是别人的命运和选择,即便我给了他们钱,我也无权命令他们去做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而且一般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暴露自身杀人害命的事,做得好是隐患,做不好当场就要丧命,古往今来,哪有教唆着别人去送死的道理?” 第1章 春(一) 楔子: 龙椿是个从娃娃腿儿混起来的杀手头子。 十八岁这一年,她在北平建起了一座花红柳绿的宅门府邸,作为自己一生的堡垒要塞。 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又嫁给了一位天津军阀,她不与他同床共枕,也不与他情意绵绵。 她只同他讲利益,话得失。 她借他的势,成她的事。 他再借她的手,去成他的势。 如此美好的利益循环下来,两人都吃了个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她原以为,她这样精明小心的做事,杀气腾腾的做人,怎么都能逃过那杀人偿命的报应了。 她原以为,她已然深尝过情爱里的疼痛,故而不会再去爱人,自找心碎。 可她没有想到,此刻她人生里的春夏秋冬,还远远未曾轮转开来。 眼下就断言生死爱恨。 也实在是为时尚早。 ———正文——— 1932年,天津,香茅公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别问,脱衣裳” 韩子毅一句话惹怒了床上的美人,本来衣衫半褪的美人听了这五个字,顿时娥眉倒竖起来。 她撕扯住男人的衣领,劈头盖脸的说起了粗话。 “我去你妈的!你当老娘是窑子里的下流货?嗯?打我留洋前你就说你等着我回来!让我做你太太!你等到哪里去了?啊?北平那大宅门儿里住的难道不是你老婆?啊!” 白小姐骂着还不解气,再看韩子毅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后,就更生气了。 于是她伸手就在男人脸上挠了一爪子,又接着骂道。 “你他妈说话!八尺高的汉子你装什么锯嘴葫芦!逼急了姑奶奶我把你塞回你妈*里让她老人家再生你一回!” 这话难听。 韩子毅出身不好,亲娘乃是韩司令的一房姨太太。 还不是那种好出身的姨太太,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窑姐儿,高嫁做的姨太太。 韩子毅抬眼看了看气急败坏的白小姐,心里腹诽着想。 好么,眼前这人还是他那穿着学生装,梳着妹妹头的初恋白梦之么? 韩子毅觉得不是。 七八年前的白小姐,是说不出“窑子”这两个字的。 许久后,韩子毅垂眼叹了口气,提了裤子就下了床。 往昔旧梦难以重温。 今日的白小姐乃是河东狮版的白小姐,非是往日那朵纯白的茉莉花了。 白梦之一见韩子毅要走,一腔恼怒却又期期艾艾的换成了怨气。 她盛怒的眼里盛了泪,气急败坏的道。 “你说话啊!你背信弃义娶了别人!我恼你两句也不行吗?我爹娘应了我的从来没有不给的!你怎么敢跟我出尔反尔?” 白梦之说一句哭一声,一词一句都透着委屈的鼻音,奈何韩子毅却不搭理她的哭诉。 他自顾自的穿戴好一身军装,然后坐在了床边,温情又漠然的将白梦之抱进了怀里。 “小梦儿,你要讲道理” “什么道理?” 韩子毅再叹气,扭过脸来揉了揉白梦之那一脑袋摩登又僵硬的卷发。 “你们家生意不行了,供不了你在法国念书,是不是?” 白梦之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韩子毅这话是在奚落她,于是她恼羞成怒的抬了头,开口便反驳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唔......” 韩子毅摇摇头,捂狗似得捂住了女人的嘴巴。 他直觉自己说一句这厮插一句,那他今天就得跟这小娘们儿叽歪一天,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白梦之是没事儿,他可还有正事要做,哪来那些个美国时间跟她废话? “小梦儿,你听哥哥把话说完,好不好?你爹娘没钱供你留洋了,哥哥供你就行了,反正供你念书那两个钱还不够哥哥打一宿牌的,这是小事,当年你见我出身不好,觉得我是姨太太养的,肯定接不了我爹的司令部,跟了我也没个盼头,所以你就选择出去留洋,和那些个阔少交际,来日也好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这也是小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没有吃苦受罪的瘾,你选的对” 说到此处,白梦之渐渐安静下来。 韩子毅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平静的仿佛她看不起的那个人不是他。 韩子毅见她安静了,便放开了捂她嘴的手,又道。 “但你回来了,来找我了,那就说明你现在要靠我了,回头草不是好吃的,我对你没有脾气,但你也别给脸不要,你老子娘再加一个你,就是坐吃山空我也供的起,但前提是你不要惹我,也不要弄的跟我强抢良家妇女一样,你打回来第一天就四处打听我,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娶了亲了,可你明知道我娶了亲了,却还是来找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呢?”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看陌生人似得看向韩子毅。 她心里惊诧而难过,从前的韩子毅,那就是跟在她身边的一条狗。 但他长的高,人也俊,所以她也不介意身边有这么一个出身不佳,但容貌不俗的追求者。 可现在...... 白梦之泪盈盈的看着韩子毅,嘴里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韩子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实话,是很难被驳倒的。 韩子毅从床头柜上摸了根烟点燃,他见白梦之已经无话可说,便一边抽一边道。 “你愿意给我做小,你就做,这间公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想什么时候把你爹娘接进来都行,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开支票,你花也好攒也好,我不管你,只是一点,别再给我甩脸子,也别再抱怨我娶了老婆,你听话,我养着你们一家老小到出殡,你不听话,你就给我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烟抽完了,话也说完了。 韩子毅从床边站了起来,俯身去拿床头的烟盒,预备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白梦之忽然问了一句。 “给多少?” “什么?” “一个月,给我多少” 韩子毅背对着女人笑了一声,他身上不再有昔日温柔忧郁的少年气了,而今的他,别有一番阴沉老辣的狠毒在眉间。 “八千”他说。 白梦之闻言没有说话,她的自尊只能允许她问出这么一句。 再想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给,她就开不了口了。 她自幼是个小姐,便是家道中落,也做不出窑姐儿那副和人讨价还价的卑贱姿态。 她坐在床上不说话,眼里怨的要滴血,心里委屈的直发酸,但她没有办法。 爹娘的生意已经穷途末路,回国那天,爹娘连给她接风的席面都凑不出来。 她早已拿不起大小姐的款儿了。 韩子毅出门前一刻,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勤务兵敲响了房门。 韩子毅伸手开了门,也不避讳床上衣不蔽体的白梦之是否能够见人,只对着勤务兵问。 “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了房里的场面后,一个后撤步就退到了房门外。 他丝毫不敢去看大床上的白梦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道。 “报告司令,太太抵津了” 韩子毅将手里的烟盒装好,又反手将军帽扣在脑袋上。 “走” “是” 至此,香茅公馆安静了下来。 第2章 春(二) 白梦之抱着腿坐在床上,她时髦摩登的卷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洋装也被韩子毅撕扯的破落。 韩子毅是土匪军阀和肮脏妓女的种。 他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又懂什么叫做时髦摩登呢? 他不会解她的洋装,所以就把它们都撕碎了。 白梦之冷笑了一声,伸出细白的手掌抹干了眼泪。 她想,做小就做小,总比出去卖强些。 等借韩子毅的钱权稳住了家里的生意,届时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未必没有翻身的一天。 她要忍。 她一定要忍。 ...... 龙椿从北平抵津的时候,是在火车站下的车。 她手下一个分堂主来接的她,分堂主名叫柏雨山,平日单管天津河北的生意。 柏雨山带着龙椿上了汽车,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两颗起士林的咖啡奶糖送上,嘴里还殷勤的问。 “您这回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带个跟包的?” 龙椿剥开一颗奶糖放进嘴里,又从自己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 支票未曾摊开,数目并不明朗。 她将支票塞进柏雨山手里,接着叹了一口甜丝丝的气,悠悠道。 “大热天儿带人怪腻歪的,北平生意多,小丁儿和大黄各有各的事情,剩两个丫头也不好带,带上非吵我一路不可” 柏雨山接了支票仍是笑,低头看了一眼账目后,心中一惊。 龙椿出手阔绰他知道,但阔绰到这个地步......就不对劲了。 “阿姐,这个钱......” 龙椿打了个哈欠,一张普通又素净的脸对着车窗外猛瞧。 浆洗笔挺的白衬衣领子包着她细咻咻的脖颈子。 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正卖力的嗦着糖。 “多的你给我换成银元,拿白纸包了,我头一回死公爹,也不知道包多少合适,礼多人不怪吧就” 柏雨山闻言乐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生出温和笑意。 “自家人不上礼吧?” 龙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笑的揶揄,便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嗯?有这个说法吗?” “家里做白事哪有让儿媳妇上礼的?哪国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龙椿眨着眼睛“啊”了一声,一脸受教了的模样。 末了,她也跟着柏雨山笑起来。 “行吧,那你都拿着吧” 柏雨山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我这头儿得了赏,要是让朗霆知道,他非来我这儿敲竹杠不可” 龙椿仍是笑,一边将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天津的街景,一边兴奋的搓了搓手。 她很久没上过大街了,很想念市井间的人头攒动,喧闹热气。 “你还怕他?照我看,十个他也斗不过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又狠又坏,我家院儿里的狗都怕他,也就您不嫌他,还拿他当个孩子照应” 龙椿呲牙一乐,咖啡奶糖衔在齿间。 “他小嘛”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他小?老天爷啊,上个月他来天津,跟我家里连吃带拿就算了,临了还领走了一个后厨上帮忙的小丫头,他再这么小几年,孩子都得生在您前头” 龙椿听了这话只是笑,复又伸手摸了摸柏雨山的鬓角。 男人那鬓角修剪的整齐,一丝白发也无,泛出一种淡淡的青。 柏雨山是她麾下第一个杀手,也算是她最初的帮手。 龙椿是个杀手,早年她在北平接了一桩生意,然而出手时露了破绽,目标虽杀掉了,自己却也负了伤。 彼时她还有另一桩要紧的生意在天津,她不愿意失去雇主信任。 原本想强撑着出手,却晕死在了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那时的柏雨山还是脚行里的伙计,整日受老板打骂白眼还挣不来几个钱。 大雨夜里,他下了工往自己租的破屋里走,不成想在胡同口遇见了一身血腥的龙椿。 柏雨山救了龙椿,还用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给龙椿买了几颗金贵的西药救命。 龙椿一醒来,见眼前男孩儿穿着破衣住着破屋,却生的身形修长,四肢健美,就自然而然的问了一句。 “敢杀人吗?” 十七岁的柏雨山看着躺在自己破炕上的女人,有些呆傻的问了一句。 “啥?” 龙椿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和一把冷森森的手枪。 “你替我去天津饭店杀个人,625号房,那人平头,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下巴上还有个痦子,你蹲他两天,看准盯稳了再出手,这是一百银元,算是定钱,等你杀了他,我再给你五百” 柏雨山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还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望着龙椿。 半张着嘴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傻子。 龙椿从一醒来就知道,眼前这男孩儿是个老实孩子。 自己晕死过去被他救了,醒来之后身上的东西却一样不少,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龙椿伸出手摸了摸身下冰凉的炕头,轻声道。 “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但老了怎么办呢?这么凉的炕,是要睡出风湿病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穷命,这世道卖力气不挣钱,得卖命,你这么年轻,又有这么个身板,要是真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能甘心吗?” 没有意外的,柏雨山被说动了。 那年柏雨山十七,龙椿二十一。 七年过后。 柏雨山二十四,龙椿二十八。 时光一晃到如今。 龙椿从单干到有了个柏雨山这个帮手,再到一气儿设下四个堂口,大包大揽了北方境内的暗杀生意。 这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体面营生,但这条血腥之路,究竟是被龙椿杀出了名号。 思及此,龙椿傻笑了两声,又将手挪到柏雨山的发顶上揉了揉。 “好了,他拿了你的阿姐给你补,他在奉天窝久了,天天跟赖家那些土匪打交道,不霸道些早让人欺负住了”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话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他也不矫情,乖乖将支票揣进怀里,玩笑道。 “行,等过年他回来之前,您趁早把北平府里的联珠瓶儿旧字画儿收了,省得家贼难防” 龙椿一挑眉:“他敢?” “怎么不敢?” 龙椿又一瞪眼,两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狠辣姿势。 “剁他狗爪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雨山被逗的哈哈大笑,仿佛郎霆那双不干不净的狗爪子,此刻已经被剁下来了。 第3章 春(三) ilwxs.com 车子一路驶向天津饭店,柏雨山接到龙椿来津的电话后,就早早预定下了房间,还在房间里准备了龙椿要穿的孝服。 片刻后,龙椿下了车,柏雨山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动静,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做他们这一行的,引人注意就是自找死路。 龙椿今日冒然来津,还在白天出门,这其实也是忌讳的。 但没办法,皇上一辈子也得御驾亲征几回。 人情上的事,她不得不成全。 龙椿先一步进了房间,柏雨山没有跟着进去。 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来回望风,确认四周无虞之后,才懒散的点上了一根烟,边抽边靠在门框上,等着龙椿换好衣服出来。 龙椿进了房间后,先是进浴室里洗了洗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 她的脸还是那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没有一点特色出挑的地方,也没有一处扎眼丑陋的地方。 倘若照相馆里要拍一张标准女子肖像作为样片,那么龙椿这张普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脸,简直再合适不过。 龙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笑容也很平常,无甚特色,甚至还有一点白开水般的乏味。 她撇撇嘴,想起在来津的火车上见到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学生装,大眼睛,长睫毛,小脸白的像是被糯米纸糊住了。 长相虽不绝色,但笑起来甜的像根儿糖葫芦。 龙椿挺喜欢那种长相的,美不美丽不打紧,至少看着喜庆嘛。 她就不行,她不喜庆。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想着。 倘若人真有来生,那她也要投胎去一个读书人家,做一个达礼小姐,嫁一个文明夫婿,生一对可爱儿女。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美满人生吧? 龙椿一边微笑着幻想,一边将床上的孝服换上。 她素日是不穿裙子的,柏雨山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所以他给她准备的孝服,只是一件奶油白的牛津布衬衣,并一条紧腿的黑色英式高腰裤,鞋子也是轻便好走的中腰马靴。 这一身打扮,比之天津小姐们平常的装束,简直有些女扮男装的嫌疑。 它们更像是骑装或者猎装,男子穿起都会稍显硬朗,可穿在龙椿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大抵是因为她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撑住了衣服的形廓。 再加之她腰身精瘦,肩头平直,大臂小臂虽然纤细,却隐有肌肉勃发的痕迹。 是以这一身行头,竟叫她穿的十分利落。 拾掇好了的龙椿将两只手伸到脑后,将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捏成三股,粗粗编了一个麻花辫。 又将麻花辫盘桓起来,挽成一个干脆的发髻。 末了,她又拿起床上的一朵小白花,簪在了麻花辫发髻上。 临出门前,龙椿又回到浴室里照了照镜子。 镜子中的她身姿利落,眉眼平顺。 盘起的发髻隐约带给她一点小妇人气质,倒比往昔看着多情。 龙椿对镜一笑,挺满意自己今日的装扮。 笑着笑着,她又在心中暗道,怪不得说女要俏一身孝。 连她这样杀戮无边的女子,都能被一朵白花衬托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可见老话儿是在理的。 柏雨山见龙椿出来后,莫名呆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龙椿劲装在身,他只是没有见过龙椿盘发戴花。 柏雨山眨了眨眼,诚恳道:“阿姐簪花很美” 龙椿甚少听别人评价自己美丑,而今乍然一听,居然还挺入心。 于是她慈爱的摸了摸柏雨山的脑袋,矜持的说了句。 “知道了” 柏雨山身高有一米八六,旁的女子想在他不低头的情况下摸他脑袋,那是十分为难的。 好在龙椿身量高,伸手便能摸到。 龙椿带着柏雨山下了饭店大堂。 正准备乘车赶去韩公馆奔丧,就见韩子毅身穿军装,肩佩孝章的站在饭店大堂里。 龙椿人还站在楼梯上,韩子毅就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又双双点头致意。 须臾间,韩子毅挪动脚步走到楼梯下。 等着龙椿走下来的同时,还预备伸手接应她一把。 可龙椿极少被人当做淑女对待,是以他这厢一伸手,龙椿先是一愣,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于是下意识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咖啡奶糖给了他,还从善如流的接了一句。 “节哀啊,韩少帅” 韩子毅闻言一怔,却又笑了。 他笑纳了这颗奶糖,见四下无人后,便俯身到龙椿耳边低声道。 “咱们都领了婚姻文书了,你还连名带姓的叫我吗?” 龙椿愣了愣,伸手搀住了韩子毅的胳膊,两人一边向着外头走去,一边放低了声音谈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叫你呢?子毅?还是你有表字?你说一个出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韩子毅闻言,眉眼一动,他想起了白梦之自幼叫他韩家哥哥的情景。 彼时那丫头虽叫的不情不愿,但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叫出一声哥哥来,还是很能酥人骨头的。 他挺想念曾经那份心动的。 “你叫我哥哥吧?”韩子毅说。 “嗯?”龙椿疑惑了。 她伸手拉开了饭店外的车门,跃身坐了上去,韩子毅紧随其后。 柏雨山则很有眼色的和汽车夫坐在了头排,把后头的位置让给了二人。 待到四人坐定,韩子毅伸手对着车窗外招了一下。 那辆送他来天津饭店的凯迪拉克,就跟随在了柏雨山的车后。 龙椿坐在后座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几岁?” “二十八”韩子毅答。 “几月生呢?” “二月十二” 龙椿闻言一乐,反手就捏了一把韩子毅的脸皮。 “那你当不了我哥哥,我二月九生的,足大你三天!” 韩子毅看她乐的真心,便也跟着她笑了,又道。 “可惜了,那你叫我表字吧” “台甫是?” 韩子毅低头剥开了那只咖啡奶糖,又捻着糖纸送进了龙椿嘴里。 “怀郁,韩怀郁” 龙椿闻言低头一笑,咬住奶糖安稳靠在了后座的牛皮软包上。 她想,韩子毅这个表字很好,因为韩子毅这人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忧郁气质的。 第4章 春(四) 韩子毅和龙椿的婚事,说起来像个轻飘飘的笑话。 但再轻飘飘的笑话,只要能说出来,就代表着确有其事。 龙椿是北方的杀手头子,她手里虽然有钱,可到底不是正路得来的钱。 这几年她有心将自己手里那些沾了血的金条银元洗净,做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 可奈何......她却没有这一道上的门路。 或者说,并没有人愿意给她开这条门路,给钱也不愿开。 龙椿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二十八岁时,她杀出了招牌,杀出了身名,杀出了财富,却独独没能杀出个体面。 她没有体面,就没有人愿意同她交朋友。 她是暗夜里的邪门产物,更是动辄掏枪索命的危险人物,也没有家世门楣可依仗。 是以,她进不去上流人物的交际场。 毕竟大多数上流人物,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以打打杀杀为生的亡命之徒。 谁会跟一把枪交际呢? 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大人物们瞧不起她,却又离不开她。 他们通过随从和仆人同她联络,来买她这把准头极佳的好枪,去做些谋财害命的坏事。 总之对上而言,她只是个杀人工具,对下而言,她也只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这都不是什么有尊严的角色。 龙椿曾带着礼物去拜会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她想要投石问路,跻身北平的生意场。 可那会长非但不见她,还托护院送出来一句话,说。 “女人家经商?晦气不晦气呢?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依老朽看,龙小姐赶紧嫁个人去是正经,别坏了北平商会的风水” 彼时的龙椿站在兰府门口,心里很是怄了一口气,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若有表情,那也是笑脸多过怒脸,从不轻易将真实情绪示人。 龙椿笑着将护院手里的礼物接过,而后轻轻一点头。 “打扰了” 护院儿不知龙椿的底细,见她穿的也不是个大小姐模样,当下便有些轻蔑的意思。 “你一个女人出来拜码头,这事儿说出去都闹笑话,妹子,我看你这两条腿生的又长又直,要不就进黄杏儿楼里挂牌子去吧,不也挣钱吗?只是别挂太贵了,免得到时候哥哥照顾不了你生意,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护院身后的另外几个小伙子都笑了起来。 龙椿这厢没什么反应,但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丫头却不依了,其中一个剪发头圆圆脸小姑娘讥讽一笑,当即开口道。 “你妈在黄杏儿楼里把你这个野种下出来,已经是造孽的事情了,你要照顾也是先去照顾你妈的生意呀,给人看家护院当狗崽子使唤,好容易挣那两个糟钱儿,不赶紧想着尽孝,还惦记裤裆里那点脏事儿呐?哟!我忘了,你妈也......” 小柳儿话没说完,就被龙椿推上了汽车。 那几个护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就已经驱车离去了。 汽车上,小柳气不打一处来,她抱着两条胳膊坐在后座上,恶狠狠的骂。 “都他妈什么东西!迟早杀了他姓兰的全家!” 龙椿无奈的一摇头,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耳朵。 “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咱家这点儿生意真是不够你做的了,不行你上前线去吧,阿姐给你装两车手榴弹,你绑身上,哪里人多哪里扑,到时候炸的内些洋鬼子胳膊腿儿乱飞,那多过瘾?嗯?” 小柳儿听了这话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捏龙椿的胳膊。 “阿姐!你怎么就这么好脾气啊?那姓兰的什么东西啊!咱家狗吃的都比他儿子好!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龙椿闻言若有所思,许久后,又缓缓叹了口气。 “他做的是正经生意,进账出账都光明正大,北平的商户看得起他,敬他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就不一样” 自那天后,龙椿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落了空。 她手里握着大把家私本钱,可这些钱进得来出不去,只能同她一起滞留在满含杀戮的暗夜里。 龙椿有时会想,难道她这辈子,就注定要吃这碗掺着罪恶的夹生饭吗? 从前的她一个人单干不在乎,可现在她身边大大小小养了那么多人。 天津的柏雨山,北平的小杨小柳儿两个丫头。 还有府里的老妈子,大管家,还有她的那一双左右手,大黄小丁。 更不提西安的小孟儿和奉天的朗霆。 这些人都是跟着她混成人的,也都多多少少的受了她教唆,才干上了这门不见天日的营生。 杀人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人比龙椿更晓得这个道理。 倘若有朝一日报应不爽。 她叫人点了炮,蹲了牢,或者干脆遭人报复,一命呜呼。 那到时候她这些弟弟妹妹叔叔姨姨......却叫他们怎么活? 接着杀?接着卖命?接着伤天害理?然后再接着遭报应? 不,这不行。 龙椿想,她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这些人挣一只体面干净的饭碗回来。 如此,即便她有朝一日不在了,这些人也就不用再重复她的悲剧了。 做一桩平常生意,过一番平常人生。 这样,才算是大家平安的善终。 至于自己...... 龙椿对着车窗外笑了笑,她是没有脸面求善终的了。 她麾下这些孩子大都不是自愿杀人的。 但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没有迫不得已,也没有受人教唆。 她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拿起屠刀就再也放不下的。 坏种。 ...... 龙椿遇见韩子毅的那天,是个春夜。 晚夜间,龙椿沿着自家大宅门的院墙,一圈儿一圈儿的溜达消食。 距离她被兰会长拒之门外已经过了三天,但她心里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并没有丝毫消散。 她不是遇见挫折就止步不前的女人,就如韩子毅也不是个中了枪就跪地求饶的男人。 那晚,一宵沾桃带杏的晚来风下。 韩子毅穿着血染的军装,逃亡的快要断了气。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跌跌撞撞跪倒在了遛弯的龙椿面前。 临晕过去前,他气若游丝仰脸看向龙椿,说。 “好姑娘......救救我......我......身上有钱......重谢你......” 咚。 韩子毅倒下了。 龙椿冷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追兵。 发觉这伙追兵乃是自己黑道上的同僚,尽是些北平城里下九流的地痞流氓,杀手混混。 第5章 春(五) 这些追兵看见龙椿所住的柑子府时,就已经心生了退意。 如果说他们敢于杀人的地痞流氓的话,那龙椿就是专业杀人的地痞流氓。 所谓大狗咬小狗,得不了个好儿。 大家同为北平城里的邪恶势力,他们还是格外忌惮龙椿的。 而他们之所以忌惮龙椿,则是因为......这帮小流氓以前的大哥,就是被龙椿手下的小丫头做掉的。 瘦小的丫头用一颗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日式手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 把他们的大哥,炸成了一朵红艳艳的人肉烟花。 龙椿背着手站在巷子口,照旧的笑面迎人,她看着这些面熟的小混混说。 “杀人杀到我府上了?” 领头的小混混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两步,又叫出了龙椿在黑道上的诨号。 “大姐姐,冒犯了,一时跑急了,没看着您的府门,但这个人是王老板的生意,您抬抬手,我把人带到别处去拾掇,绝不脏了您的地皮” 这番话说的很客气,遛弯儿的龙椿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她十分宽宏大量的点了头,又抬脚在韩子毅脑袋上踢了踢,感叹道。 “行吧,这人刚说他身上有钱,弄死了之后记得搜搜身,夜里做活儿辛苦,带着你的兄弟们吃宵夜去吧” 龙椿讲话和气,表达出了一个同行之间互相体谅的和蔼姿态。 小流氓闻言如临大赦,当即也友爱起来,将大姐姐的敬称叫的愈发亲热。 “谢谢大姐姐,稍晚些我找人把地上的血给您擦了” “嗯,辛苦” 说罢,龙椿便欲接着去遛弯儿了,却不想刚一抬腿,就被人抓住了脚踝,趴在地上的韩子毅缓缓抬了头。 “你......” 龙椿低头:“我?我不救你,你不要求我了” “我......” 龙椿歪头:“你?你要死了,你求我也没有用” 韩子毅趴在地上,腔子里震动着咳嗽一下,口里便涌出一股哇啦啦的红血。 他仰着头,用所有力气说了一句。 “我是......韩老帅的儿子......你救我......我还你......人情......我爸爸在......天津北平都说的上......话......” 韩老帅? 韩润海么? 一瞬间,龙椿眯了眼。 韩润海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军阀,人送外号平津大元帅。 天津北平周边的几个县城,全部驻扎着他的军队,甚至连河北一带,也被这厮蚕食的差不多了。 倘若能和这个人结交,那自己不就能从一个杀手混混,变成军界人士的朋友了么? 这个身份虽然不怎么体面, 但,总归是比现在好。 龙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觉这是个机会,于是她一抬手,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 “且慢!” 趴在地上的韩子毅听了这一声且慢后,便死得其所一般昏过去了。 小混混不知道龙椿为何突然变了卦。 韩子毅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能听见两人之间的秘密许诺。 龙椿搓了搓手:“王老板这桩生意,开的什么价?” 小混混一愣,实话实说道:“两万” 龙椿点点头:“这个人我要保,依着规矩,你现在进府里找小杨领两万的现钱,算作劳务,再拿四万的支票给王老板,替我赔个罪,就说这单生意龙椿拦下了,倘若他不依,也叫他不要生气,只管来柑子府同我面谈” 小混混闻言挠了挠头,有些犹豫道:“这......大姐姐......王老板这人脾气不好,登了您的门肯定不会客气,您还是......” 龙椿扬眉:“他客不客气,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该拿的钱,我少你的了吗?” 龙椿话里露了凶相,小混混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用。 这活儿交不了差,回去至多是挨一顿骂,可此刻若是和龙椿硬来...... 不知为何,小混混又想起他那位死成烟花的大哥了。 ...... 龙椿救了韩子毅,还将人留在柑子府里养了一个月。 韩子毅能下床那天,龙椿捧出一张笑面站在了韩子毅面前,热情又诚心的说了一句。 “韩少帅!您可算是醒啦!”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醒了,那咱们该谈谈这场救命之恩的报酬啦! 韩子毅自幼长在人精窝里,对人性通晓已极。 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连他妈喂给他的一口奶,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更别提陌生人的救命之恩了。 韩子毅笑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黑绸褂子。 一边抬手示意龙椿坐,一边动手拿起桌上的茶具,给龙椿倒了一杯碧螺春。 “得龙小姐搭救,又在贵府悉心将养了一个月,再不醒的话,就太对不住龙小姐这份救命之恩了” 龙椿坐在茶桌一边,看着韩子毅的眉眼,忽而发觉这人面相生的不错。 浓眉大眼,清爽神气,说明这人心术坦荡,为人耿直,而下唇厚上唇薄,则说明这人嘴里不虚,讲话从实。 至于那高挺笔直的鼻梁,就说明这厮本钱不小,是条钢筋铁骨的汉子。 第6章 春(六)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道。 “岂敢岂敢,少帅身子好些了吗?” 韩子毅颔首:“好多了,说起来还没谢过龙小姐搭救的大恩,不知韩某该怎样多谢小姐?” 龙椿等的就是这个话茬儿,韩子毅也知道龙椿在等这个话茬儿。 两人心照不宣,又是相视一笑。 一笑过后,龙椿低下头,尽力表演出一个含羞带臊,心口难开的模样。 须臾后,她顶着一张憋红的脸,脉脉含情的看向韩子毅。 “不如......少帅以身相许吧?” 韩子毅微讶,不由挑眉:“嗯?”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她搓了搓自己的大腿面儿,将腿上穿的凉绸裤都搓热了,才矫揉造作道。 “我......我很喜欢少帅呢......” 韩子毅闻言在心里笑出了声。 他遇见龙椿那天,虽然已经重伤在身,可脑子却没有停转。 那天龙椿招呼小混混让他们杀了他之后,再用他身上的钱去吃夜宵......这事儿,他可记着呢。 而且自己卧床这一个月,都是一个脸上有玫瑰疮的小丫头伺候的,这厮可是从没来看过他。 韩子毅轻笑:“是吗?龙小姐喜欢韩某什么?” “少帅家世显赫,容貌英伟,实是良配,我自幼家中贫苦,一直想要嫁入高门大户,过一过当少奶奶的瘾头,而今乍然和少帅有了缘分,实在是喜不自胜,只好撇下姑娘家的矜持,来毛遂自荐了,还望少帅不要见怪” 龙椿不是个惯于扯谎的人,她素日与人交谈,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逗乐子,甚少谈起这些情情爱爱,喜不喜欢的话。 而今乍然一谈,自然就有些不伦不类,且她自幼不识字,也是最近才学起了之乎者也一类的成语。 是以即便这番话她腹稿了许久,但词句一经说出,也还是僵硬可笑的。 韩子毅也曾见过几个行为放浪的女子,但像龙椿这样把“攀龙附凤”的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倒是头一回。 他愣了半晌,随即又好笑似得一抬眼。 “你要做少奶奶?” 龙椿微笑,郑重点头。 “正是” “我父亲在天津的大帅府,可没有你这间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儿阔气” 龙椿捻着茶杯一叹气。 韩子毅这话,切切实实说中她要害了。 她是有钱不假,可她没有权呀! 她走久了夜路,再想往那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上去,就十分的为难了。 她实在是很需要一位体面尊贵的领路人,带着她往正道上走一走,于是龙椿发动了自己的词汇精选,隔空恭维了韩子毅他爹一句。 “府不在大,有爹则灵!宅不在深,有权则名嘛!” 韩子毅眯了眼,心下觉得龙椿的国文学的有些糟糕,但他面上不显,只低头思索了片刻。 恍惚间,客居的房门外吹来一阵清风,韩子毅脑子里的茅塞,忽而开了一开。 龙椿的杀手集团他是听说过的,但作为杀手头子的龙椿一向深居简出。 是以即便大家平时都混在平津一带,韩子毅却是从未见过她的。 且韩子毅乃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白道少爷,即便他是姨太太养的庶子,那也是养在大帅府里的正经庶子,自有一番教养规矩。 他往日,还真是没有什么机会来接触龙椿这样的邪门人物。 父亲或许见过她? 不,不会。 他爹杀人会用自己手下的特务,没道理去找一个江湖杀手。 韩子毅思考了许多,许久之后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龙小姐” “嗯?”龙椿抬眸。 韩子毅一笑,笑的有些冰凉。 他脸上的温良恭俭让,竟莫名被这一笑带走了。 他有些忧郁的眼睛忽而降了温度,森然的道。 “龙小姐,不想做杀手了吗?” 龙椿想过韩子毅会猜到她的身份。 但她没想到,这厮会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毕竟她这份营生,其实是很怕遇到官兵的。 而韩子毅,又恰好出身行伍之家。 龙椿咽了口唾沫,知道辩驳无用,便也笑了一声,决定实话实说。 况且,倘若韩子毅今日不随了她的心意,她自然也是有法子能让他再多躺几个月的。 “是,我不想做杀手了” 韩子毅点点头,看龙椿不造作,便也直言道。 “龙小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龙椿眉峰微抬:“好” “龙小姐想借韩某的身份,过一把少奶奶的瘾?” “我是这样想” “可韩某是庶子,便是聘了龙小姐做发妻,只怕也不会有人从心里敬服龙小姐” 龙椿郁郁的一颔首,韩子毅说的她知道。 自打韩子毅第一天进府,她就将他的身世查了个水落石出,知道他是庶子后,龙椿简直比韩子毅本人还要来的心酸难过。 她只恨自己救的不是韩老帅本帅,不能一下子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挟老头儿以令诸商户。 唉,她又乱用成语了。 龙椿垂着眼叹气,语重心长的道。 “没关系的韩少帅,万事只求半称心,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韩子毅心里冷哼了一声,却原来他这么一个人,只能算作半称心么? 白梦之为了来日荣光弃他而去,而今又来了一位杀手小姐说想嫁他,却又说自己嫁于他,只是半称心。 女人,就是这样势利。 出身高贵如白梦之,是势利的。 生计肮脏如龙椿,也是势利的。 韩子毅眼底凝结起一层雾气,想起这些年来大帅府的日子,他不动声色的静了片刻,便道。 “龙小姐,我这厢有个办法,能叫你做个威风的军阀太太,你可愿一听?” 龙椿当即点头:“你说一说” “帅府中只有两个男丁,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倘若你想做司令夫人,便杀了我大哥和我爹,扶我上位,如此,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司令太太了,届时整个平津......就再也没人敢瞧你不起” 第7章 春(七) 龙椿闻言深深望了一眼韩子毅,末了又是一笑。 “你怎么知道自己能顺利上位?” 韩子毅垂眸:“龙小姐,我只是没兵没人没亲信,但不是没有脑子,我冒着杀身之祸来北平,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说着,韩子毅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份委任状。 龙椿睨了一眼,发觉那上头的军衔不低,也不知道这个庶子是怎么搞来这个委任状的。 龙椿低头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 “在北平买凶杀你的,是你大哥?” “是”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说道。 龙椿再度点点头,指尖戳了戳那份卷了四角的委任状。 她对大帅府里的兄弟阋墙没有兴趣,但韩子毅的这个提议,的确是令人心动的。 做少奶奶,到底是不如做正经的军阀太太威风。 她想挤进平津两地的上流圈子里......韩子毅这条门路,实是最好的了。 简直好的像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一张委任状。 龙椿哼笑了一声,觉得命运这东西很是弄人。 韩子毅作为庶子,没法子培养自己的势力,即便再有才干,也得看家中长子的眉眼高低。 自己倒是有势力,只是这势力暗流涌动不能见光,虽颇具杀伤性,却少了一份正当。 龙椿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此刻双方都把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了。 龙椿清了清嗓子。 “韩少帅要我做些什么?” “你替我料理了我大哥和我爹,我回津接下司令部,之后再迎你来津,届时你要做什么,我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绝没有一句二话” 龙椿歪着脑袋想了想。 韩子毅要她杀人,这不难,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么。 但眼下韩老帅实在炙手可热,他那大儿子又能把韩子毅追杀到这个地步,显见也是个厉害人。 龙椿想了半天,起身往屋中的箱柜处走去。 若她没记错,这个箱柜里应该是放了纸笔的。 片刻后,龙椿将一篇写好的字据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垂眸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音。 龙椿这一笔字丑的,简直像是猫嘴咬着铅笔头画出来的。 偏她手上还有劲儿,把个丑字写的是力透纸背。 纸上写:婚姻下聘并杀父杀兄,共计十万银元,婚后十年不得纳妾收房娶姨太太,若违此约,三刀六洞。 纸角末尾,是龙椿两个字,通篇里也只有两个字,还算的上是俊朗飘逸。 韩子毅手肘撑在这张桌上,看了看手上的字据,又看了看龙椿那张无甚美丑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这个名震平津冀,人送花号大姐姐的杀手头子,却原来是个精明有余,文化不足的小姑娘。 而且这小姑娘身上,还颇有些江湖气。 倒很有趣。 韩子毅笑着将字据和委任状收进了怀里,又端起茶杯碰了一下龙椿的杯子。 “这个字据我带回天津盖了私印给你,但这十万银元,我眼下是没有的,还是等你来津,我连同字据一并给你” 龙椿点点头:“好说” 龙椿答应的太轻易,韩子毅便生了好奇。 “你就不怕我用完了你......不认账?” 龙椿嘿嘿一笑。 “我后院儿攒了半吨子弹呢” ...... 这之后不久,韩子毅的大哥和爹就死了,都是龙椿亲自动的手。 韩子毅的父兄都不是寻常人,交给小伙计或许会失手。 龙椿不想担这个风险,只好自己出手。 那晚她趁夜到了天津,没有惊动一个人,连柏雨山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她身上没有带枪,只带了一块太妃糖,并两把随身的短钢刀。 这两把钢刀跟她的时间比柏雨山还长,大抵是因为她每次用这两把钢刀杀人时,都从未失过手。 是以在龙椿心里,这两把钢刀简直就是她的护身灵符,兼杀人宝器。 夜里的大帅府很安静。 龙椿许久没来天津,她蹲在路边的树荫下,仰头往帅府里看了看。 许久之后又默默在心里评价道:嗯,不错,是个阔气的宅邸。 四层高的小洋楼,装饰的富丽堂皇,顶楼的探照灯足够亮,院里的护卫队也足够多。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找到后院儿的矮墙之后,身子一提一纵就爬上了墙头。 须臾后,她轻手轻脚的落了地。 进了帅府之后,探照灯刚好擦着她的鞋尖儿扫了过去,一切都寸的刚刚好。 龙椿贴着围墙边匿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摸进了洋楼之内。 这一路上,她悄无声息的杀了两条狼狗,两个勤务兵,一个巡夜的老妈妈,并一个端茶跑腿伺候主人家起夜的小丫头子。 狗和人在死之前都没有发出声响,因为龙椿太快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咽喉就已经被钢刀割开了。 龙椿摸进韩老帅卧室的时候,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密汗,不过她不是心慌的出汗,她是累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的,不间断的,高强度的杀人了。 她紧了紧自己握钢刀的手,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些懈怠了。 柑子府里的日子过的太悠闲,悠闲地几乎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靠什么起家的。 龙椿从衬衣的小口袋里拿出太妃糖含进嘴里,又把钢刀插进韩老帅的卧室门里,用刀背压开了门把手。 韩老帅死的没有痛苦。 他枕边崭新的小姨太太也没有痛苦。 两人躺在床上,一如入睡前的姿势,唯一不同的便是两人的喉咙都漏风了,血水无声染红了床铺。 龙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临走前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人好眠。 之后的韩家长子也是一样的套路,钢刀和龙椿梅开二度,杀完了老子,又杀了儿子。 临出帅府时,龙椿又打起精神和探照灯斗智斗勇了一把。 她闪转腾挪的往黑暗里钻,有时姿态滑稽的像个小笨贼,有时又像是个轻灵飘逸的小舞女。 韩子毅站在帅府二楼的窗前,笑着看向龙椿。 他眼睁睁看她进了帅府,又眼睁睁看她脱逃而去,唇边一直带着浅笑。 他想,龙椿这个女人,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 第8章 春(八) 微风过处,已经出了帅府的龙椿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凝视她。 出于一种野性直觉,龙椿十分锐利的回了头,目露凶光的看了回去。 韩子毅原以为自己的窥视已经足够隐蔽,却不想还是被龙椿抓住了眼风。 晚夜间,两人于凉风中四目相对。 韩子毅脸色不变,笑的温和而宁静。 他对着龙椿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一句。 “多谢,晚安” 看清了韩子毅的面目后,龙椿站在帅府外的路灯下一歪脑袋。 她眼中的凶狠褪去,剩一点浅浅的懵。 二楼窗户里的韩子毅看起来很恬静。 这个人,这扇窗,像是一幅镶嵌在夜色里的西洋油画。 他身后是暖而昏黄的电灯光芒,唇边是淡而寂寞的笑意。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于是她也对着他挥了挥手,用口型说道。 “不谢,告辞” 一桩生意,你买我卖。 有什么好谢的呢? ...... 这一面过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直到今天。 今天是韩老帅与其长子出殡的日子,也是韩子毅要把龙椿拉进平津名利场的日子。 柏雨山坐在汽车前座上,一路指挥着汽车夫往大帅府开。 龙椿嘴里的奶糖化完了,她嘴巴有点寂寞,想起刚才在街边看见了卖炸糕的摊子,便对着前头的柏雨山道。 “一会儿到了帅府你别下车,连路开回去给我买五斤炸糕,要是有糖耳朵也捎半斤” 柏雨山得令,笑眯眯的应了声是。 韩子毅坐在龙椿身边,也是一笑。 “五斤?不腻吗?” 龙椿耸肩:“不腻,你下次来北平家里,我招待你吃一个花生糖,家里大师傅拿猪油炒的,那个真叫腻” 韩子毅低头忖了忖:“你就这么爱吃甜的?” 龙椿颔首,回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嘴里随意的答话。 “爱吃,不吃心里慌,时间长不吃点儿热的油的,就感觉手软脚软的” 韩子毅对龙椿嗜好没有意见,只默默将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 两人下车后,帅府里的下人赶忙出来迎接。 韩子毅一边带着龙椿进了家门,一边又低头对后车上的莱副官耳语了一句。 “你去起士林买块奶油大蛋糕,再有栗子粉做的那个小蛋糕,五姨娘常吃的那个,也带几个回来,包漂亮点” 莱副官一颔首:“明白” 龙椿进了帅府后,一共被吓了三跳。 一是被眼前白事的规模吓了一跳。 偌大一个帅府,里里外外塞了上千的花圈,这些花圈一个摞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纸货,白布经幡,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整个府邸。 二是被灵堂里哭丧的姨太太们吓了一跳。 倘若不是这些女人一边哭丧一边叫着帅爷。 龙椿几乎要以为这个规模的女子团队,乃是某个大妓院的储备军。 三是被来往吊唁的宾客人数吓了一跳。 整个帅府之中,除了满坑满谷的花圈和姨太太之外,就是那乌泱泱,乱哄哄的几百宾客了。 这些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瞧着不似是来吊唁的,反倒像是来交际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 她默默站在韩子毅身边,利用这厮高大的身板,将自己和四面八方的嘈杂隔阂开来。 期间她还很粗俗的评价了一句韩老帅的葬礼,说。 “这他妈比庙会还热闹啊” 韩子毅闻言乐了,他难得被逗笑,此刻却憋着不敢笑。 毕竟,没有个在自家老子灵堂里嬉皮笑脸的道理。 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龙椿脑袋,示意这句话很好笑,他很认同。 但他这会儿不方便笑,是以这一笑,要留作改日再笑。 龙椿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也无暇去看韩子毅那副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 她警惕的摸了摸自己别在后腰的枪,和隐匿在侧腰的钢刀。 人太多了,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得就要紧绷神经。 然而韩子毅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察觉到了龙椿的不安。 便伸手将她背在身后的手牵住,捏了捏她的尾指以做安抚,还低头讲了一句。 “不怕,今天公馆里外安插了六十多挺机枪,稍有风吹草动,鸽子都放不出去一只” 龙椿不大信他,只说:“我仇家多” “我知道,所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缴了械的,就是有人要找你寻仇,也只能凭拳脚,你身上有枪有刀,难道还怕赤手空拳的?” 龙椿眨眨眼,仰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知道我带刀带枪了?” “你我这样的人,只恨不能顶着炸药包出门,不带刀不带枪,出来寻死么?” 龙椿一乐,想伸手拍拍韩子毅的脑袋。 韩子毅歪头看了一眼龙椿伸在半空中的手,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领会她的意思。 须臾后,韩子毅摘了军帽弯腰低头,将脑袋往龙椿手里送了送。 这个姿势略微暧昧,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 龙椿吃不准韩子毅的意思,她动了动指尖,却是没有再去碰他的脑袋。 只扬手在他肩头一拍,将话头延续起来。 “我这样的人就罢了,你做惯了少爷,手上也没沾血,怎么就要顶着炸药包出门了?谁这么恨你啊?” 韩子毅直起身,也不在意龙椿有没有摸他的脑袋。 他重新戴好军帽,顺手揽住了龙椿的肩头,大步向着灵堂走去,边走边道。 “恨我的人不少,一会儿你就都见着了,但最恨我的那一个,你已经替我料理了,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人这样帮衬过我,你在北平救了我,又来天津杀了我大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 龙椿闻言客气起来:“小事小事,银货两讫的事,谈不到感激” 韩子毅一笑,不再接话。 两人方一进灵堂,就见一个老妈妈领着两个眼圈儿通红的小丫头扑了过来。 老妈妈仿佛唱大戏一般,一见韩子毅就软了膝盖,匍匐在地。 “三爷啊!老爷他!走了啊!” 老妈妈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地泣鬼神,压倒了一众姨太太的抽泣。 灵堂里一干守灵的姨太太和小小姐们,都止住了哭声,披麻戴孝的一回头,看向韩子毅。 第9章 春(九) 韩子毅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妈妈,迎着一室探究的目光,沉声道。 “各位妈妈,子毅回来迟了” 韩子毅话音刚落,跪在灵前首位的女人就冷笑了一声。 女人冷冷一回头,身上穿着旧社会的黑白旗装,头上顶着雪白的孝花。 “你回来迟了?我看你是回来早了,老三,你爹和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司令部,又是亮你的委任状,又是给你爹的几个旧部发军饷,你哪里是迟了呢?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啊!”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淡淡蹙着眉头。 “妈妈错怪我了,我此去司令部是父亲的训诫,韩家哪里都能乱,唯独军中不能乱,父亲和大哥一去,底下人难免要猜忌起来,我若不去主持大局,咱们韩家的军队,就要被父亲那几个旧部瓜分了,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靠什么活下去呢?” 旗装妇人闻言站了起来,她跪了太久,站也站不直溜,只能将半个身子依靠在扶她的丫头身上。 这妇人是丹凤眼,表情狠毒起来,很有几分狰狞的姿态,她死死盯着韩子毅,狞笑道。 “你主持大局?你主持什么大局?我娘家还有做军官的弟弟!再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个婊子养的出来主持大局!你以为我儿子死了你就能当家做主了?我告诉你!你他娘想都别想!做你梦的去吧!” 韩子毅闻言不说话,他只是低了头,静静酝酿了片刻。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竟无声掉了一滴泪,连带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妈妈,不管您信我不信,子毅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韩家好,为了妈妈和姨娘们好,现在还请妈妈把首位让开,让我给爹和大哥上柱香,全了我这做儿子,做弟弟的孝悌”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后听全了这一番话后,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名伶。 这可怜装的,这眼泪掉的。 就好像他父兄不是他弄死的一样。 来日这厮要是没能做成司令,那就只管去做一个小戏子,想来也是能红透平津的。 龙椿冷血而心不在焉的想着,手掌却依然背在身后,摩挲着她的勃朗宁。 对面的那位妇人没有龙椿的气定神闲,她快被韩子毅这番表演出来的亲情气死了。 她死了丈夫和儿子,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被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野种摆了一道。 关月华想,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她可是王府出身的格格啊!她打下生就耀武扬威了一辈子! 她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关月华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着韩子毅,嘴里开始声嘶力竭的你啊我啊起来。 韩子毅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气疯了。 他面上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善良表情,连后面掉下来的几颗眼泪,也还逼真的挂在脸上。 韩子毅叹了口气,低头抹去了眼泪,又对着关月华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将气疯了的关月华带下去,不要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 小丫头受过韩子毅的好处,自幼吃苦伺候人的经历,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力气。 于是她二话不说的便将大太太扯离了人前,还了灵堂一片安宁。 这之后,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从身后拉了出来,对着灵堂里的一干姨太太们说道。 “妈妈们,这是我妻子,龙椿龙小姐,我们是在北平认识的,已经领了结婚文书,因为爸爸走的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领着她见爸爸一面,就......” 话到此处,韩子毅又掉了一滴眼泪,静默一瞬后,他便似心力交瘁一般,再度哽咽道:“就只好今天带她来给爸爸磕个头” 在今天这番介绍之前,韩子毅就多多少少放出了自己在北平娶了妻的传闻。 姨太太们平时没有别的事情,唯二的乐子便是打麻将和传闲话。 韩子毅娶妻这事儿属于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的一个闲话。 情理之中的地方在于,韩子毅年龄到了,该结婚了。 再不婚娶就要惹人嫌疑,是不是这小伙子有什么毛病在身上了。 意料之外的地方则在于,韩子毅在帅府,其实不能算是个正经的少爷。 掌着中馈的韩家大太太关月华,那是十分的看不上他。 因为韩子毅作为一个庶子,在长相上,他居然比嫡子还要来的神气英武,英俊倜傥。 甚至在课业上,他竟也比他大哥来的文采风流,才思敏捷。 这像话吗? 这不像话。 至少在关月华看来,这很不像话。 于是在韩子毅生活在大帅府里的这二十八年里,关月华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作践着这个庶子。 大到进学堂,选媳妇的大事上,小到衣食住行,一餐一饭上。 关月华始终苛待着庶子。 她不给他娶妻生子,也不愿他成家立业,更不给他接手家里的军务的机会。 这些苛待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却无人为韩子毅抱不平。 庶子么,不都这样? 慢慢儿熬吧。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边,听着韩子毅声情并茂的介绍完她后。 她本也想挤出一半滴眼泪来接戏,可奈何这种临场发挥的表演不是她的强项。 于是龙椿便只好低下头去,尽力装作一个伤心欲绝的模样,轻声说了一句。 “......妈妈们好” 韩子毅见她这样,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 他垂眸牵着她走去了棺椁前的香案上,又同她一道跪在了首位的蒲团上。 两人并肩而跪时,四周形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独处空间。 韩子毅一边点香烧纸,一边很小声的说道。 “露过一面就好,嫌人多就上二楼去,去我屋里歇个觉,我派人给你守着门” 龙椿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对着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的牌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磕了个头。 磕完头后,两人起身的瞬间,龙椿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你那个大妈妈?” 韩子毅闻言一笑:“不用,我自己来” “好吧”龙椿答。 ...... 龙椿上完了香之后,就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丫头上了公馆二楼。 第10章 春(十) 韩公馆奇大,内里房间有五六十,除却警卫杂役们住的一二楼,还有三四楼的大房间,供老爷太太们居住。 龙椿进了韩子毅的房间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暗。 不大的屋子里只开一面背阴的小窗,格局颇不好。 这样宽敞明亮的一座大洋楼里,居然会有这么暗的一个房间,也是令人称奇。 屋中一个立柜,一个单人木床,一个衣帽架子,一张桌案,并一个书架子,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了韩子毅的床上,发觉这屋里居然连个独立的浴室都没有,也不知道韩子毅平时都在哪里洗澡。 同杂役一起?还是同警卫一起? 膀大腰圆的小丫头见龙椿不见外的坐了下来,便也没有跟她客套虚文,只公事公办的问了一句。 “太太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太太? 这个称呼逗笑了龙椿。 龙椿看小丫头脸盘子圆圆膀子也圆圆,一时觉得可爱,就从怀里摸出了两个大银元给她。 “灶上有什么我吃什么,倘或有凉汽水也给我拿一瓶吧,人挤人给我挤热了” 小丫头见了银元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拧巴的看了一眼龙椿,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都有,我给您拿,不要钱的” 龙椿的两个银元没送出去,小丫头就扭身跑了。 她讪讪的笑了笑,也没当一回事情,只在心里觉得这个丫头笨笨的。 她想,若是自己生在这洋楼公馆里做丫头,那肯定是连偷带摸带讨赏,等攒够了钱粮,就跑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哪能一辈子干这伺候人的活计? 同时,小丫头在跑去后厨的路上,也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把龙椿。 她想,三少爷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女人做太太呢? 她看外面那些体面淑女的大小姐们,都是穿洋装戴礼帽的,再讲究些的,出门还要戴一双蕾丝手套呢。 这个女人怎么能穿着长裤马靴,还穿着男式衬衫呢? 这也太不淑女了! 龙椿这厢歪在韩子毅的床上等着小丫头送饭回来。 韩子毅则在灵堂里,忙着给一众姨太太们做心理辅导。 他对着他的妈妈们一并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 “妈妈们不要慌张,父亲和大哥死了,子毅还在,我既然叫诸位一声妈妈,就势必会给妈妈们养老送终,你们就安心吧” 其中最精明的一位排行第五的姨太太,伸手拉着韩子毅的胳膊,哭哭啼啼的道。 “怀郁啊!妈妈们肚子不争气啊!没给你爹续上香火!强些的还有个丫头指望!我们这些没孩子的!可就只能靠你了啊!” 韩子毅一把搂住五姨太的肩头,长足的叹了口气。 “五妈妈,这些话您不说子毅心里也明白,您就放心吧,子毅便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也绝不会学那些纨绔子儿在自家窝里闹反叛,亏待了家里的长辈,倘若那样,我也不算是个人了”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真诚,仪表堂堂,简直像极了一个卧冰求鲤,行佣供母的孝子贤孙。 韩子毅这头儿彩衣娱亲的安抚下了姨太太们,便又戴上了军帽出去接应宾客。 相谈的相谈,交际的交际。 一天下来,他几乎忙了个头昏脑涨。 夜半时分,韩公馆里已经没有哭声了,只有疲惫的下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门庭。 韩子毅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 入眼先瞧见了桌上的一只汤面碗,和一只满是点心渣子的小碟子,并一支空的玻璃汽水瓶。 还有一套已经用过的牙刷牙粉。 龙椿躺在他的小床上,睡的倒是四平八稳。 只是她即便睡的四平八稳,一只手里却依旧松松捏着枪托。 韩子毅没有出声,也没有按开电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碗冷面汤喝了。 他一天没吃饭了,又饿又累又热得慌。 他将汤面碗放回桌上的时候,龙椿就已经醒了。 她醒的没有预兆,既不糊涂一下,也不迷茫片刻。 她醒了便直接坐了起来,仿佛刚才睡着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龙椿坐在床上轻轻呼了口气,眯眼看向韩子毅。 “你这人怎么没动静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起身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同龙椿四目相对。 “你睡着觉呢,我摔摔打打的进来也不合适吧” 龙椿打了个哈欠,眉头依旧拧着。 “以后不要这样,敲门或是离远些喊我一声,我醒了你再动弹,我刚没看清你,只模糊看见个人影,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韩子毅挑眉:“就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屋里幽幽暗暗的,只有背阴的小窗外有光,是帅府外的路灯黄光。 龙椿睡前吃了东西,但睡了一觉之后,又觉得有点饿了。 她刚想开口问韩子毅有什么吃的没有,韩子毅就从身后变出了一个大蛋糕。 他一边拆开蛋糕的包装盒,一边拿出小银叉子递给龙椿。 “夜里没什么能招待你,也没刀切蛋糕,你端着这个大托盘吃吧” 龙椿见状没有同韩子毅客气,接过蛋糕和叉子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她坐在床边边吃边问。 “今儿我车上那个小伙子没来么?他给我买的炸糕呢?” 韩子毅盯着龙椿吃蛋糕的生猛模样,非但不觉粗俗,还莫名被她给香着了,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来了,我没让他进来,我晓得他在天津有家,就先让他家去了,你喂我一口蛋糕,我今儿一天没吃上饭,这会儿饿的烧心” 龙椿不疑有他,大大的蒯了一勺奶油并蛋糕胚子,喂进了韩子毅嘴里,边喂还边问。 “怎么让他回去了?” 韩子毅嚼了嚼蛋糕,头回觉出这甜腻腻的东西这么好吃,竟是他从未尝过的一个滋味。 “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他来了也惹是非,你想吃炸糕,天一亮我叫人送来你吃” 龙椿闻言有些好奇:“怎么不太平?” 韩子毅没有说话,只伸手抹了一把龙椿的嘴角,把她嘴角的那一点奶油,送进了自己嘴里。 第11章 春(十一) 龙椿叫他抹的一愣,不知这厮是有什么毛病,上手就来抹人家嘴上的东西。 抹了就罢了,还吃了。 龙椿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此举说冒犯谈不上冒犯,可要说不冒犯,又未免辱没了男女之防。 韩子毅抹完这一下就后悔了,他自幼是个矜持男子,很少这样孟浪的对待女孩儿。 韩子毅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给自己荒唐举动找个借口。 却不想龙椿看了他片刻之后,又把脑袋埋下去吃蛋糕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龙椿吃蛋糕的吞咽声。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两手垂在膝盖上,想好的借口也说不出口了。 午夜时分,龙椿吃饱了蛋糕,又伸手越过韩子毅,从椅背上抽来一件夹克外套。 她边将外套穿上身边道:“夜里还是凉,你这个衣裳先借给我穿吧” 韩子毅点点头表示同意,点完头之后又发觉不对,便问。 “你要走?” 龙椿颔首,穿好外套之后又把脑袋上的白花拆了,搁在床尾上。 “要走,我出来一天一夜了,北平事情多,我一时不到就有事故,横竖今天也见了你的妈妈们了,露过脸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沉吟,一时也想不出个借口来留人,可等反应过来后,他又不得不多问自己一句。 他留她做什么呢? 韩子毅随着龙椿起了身,又两步走去窗边靠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装枪理衣裳。 寂静之际,韩子毅又问道。 “婚礼,办么?” 龙椿摇头,笑眯眯的看向韩子毅。 “费那个事?你通知到了那些达官贵人,说你在北平娶了我了就行” 韩子毅亦笑:“好吧,我派车送你” “不了,我溜达着找雨山去,让他送我,这小子养的那个汽车夫开车飞快的,保管天一亮就到北平了,你这两天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龙椿句句是好话,可听在韩子毅耳朵里,这些话却不像是夫妻间会说的话。 倒像是幕僚和长官,上峰和下级间的谈话。 韩子毅无声挑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是以便从怀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低头一看支票上的数额,当即乐了。 “嗯?怎么是二十万?” “我问了行情,你的伙计动手是十万,你亲自动手的话,酬金要翻一倍” 龙椿嘿嘿一笑,根据她给钱不要大傻子的做人准则,颇安心的将支票放进了怀里。 这一放之间,龙椿摸到了身上外套的材质。 这夹克外套的材质摸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胎皮,但手感既不像是牛皮,也不像是羊皮。 龙椿又低下头仔细摸了摸,问:“这衣裳是什么皮料的?怎么摸不出的” 韩子毅走近龙椿,抬手低头的给她理了理衣领。 “骆驼皮的” “贵吗?” 韩子毅点头:“不便宜” 龙椿嘿嘿一笑:“那谢谢你了” ...... 龙椿回到北平柑子府时,身后跟着柏雨山和汽车夫,府前站着小柳儿和大黄小丁。 一行六个人趁着天亮前的一小段黑暗,默不作声的进了府中。 柑子府是间十分标准的三进四合院。 其间偌大的后花园,联排的后罩房,宽敞的东西跨院,点风水的小野湖,满庭绿的芭蕉树,全都配置齐全。 龙椿的这间柑子府,即便是在讲究的北平名士眼中,也称得上是一间体面华丽的大宅门。 龙椿进府先进了会客用的香草厅,小柳儿跟在她身后,方一进屋就伸手替她脱了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楠木衣架上。 大黄小丁并柏雨山一连三座儿的坐在了下堂,各自端起了边几上的香茶啜饮。 府里的小丫头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她们听小柳儿说大老板晚上回来,便一早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生怕龙椿伸手摸不到吃的,又要拧着眉头生闷气。 龙椿一回柑子府就通体舒畅,到底是自家的狗窝。 比起风声鹤唳的外界,柑子府这八亩地,实是龙椿的“吾心安处”。 一众人方坐下,龙椿没有废话,开口就发表起了重要讲话。 主要内容就是围绕着她和韩子毅的婚事。 “我这次跟韩子毅,哦,就是韩润海的三儿子,韩少帅,我同他领了结婚文书,为的是把咱们家的生意洗白洗白,后院儿那些金条搁着也是发霉,不若就打发出去钱生钱,做点儿正经生意,来日要有不测,咱们也不至于让人一窝端了,你们怎么说?” 柏雨山向来是个笑脸,听了这话也还是笑的,他跟着龙椿最久,很晓得龙椿的心思。 他知道龙椿此举是怕来日她杀不动人了,撑不住杀手头子的门庭了。 一时再断了他们这些人的财路,才急着往正经生意上走的。 柏雨山含笑:“听阿姐的” 余下的大黄小丁,一个叫做黄俊铭,一个叫做丁然。 黄俊铭和丁然是龙椿养的一对双棒儿。 两人的容貌相似,身量相似,联手搞暗杀时,很有一点真假美猴王的戏剧效果。 这俩人打十二三就跟了龙椿,吃在柑子府,长在柑子府,一身的本领也都是龙椿亲传的快刀身法。 若论柑子府中谁是龙椿最忠心的看门狗,非这二人莫属。 大黄和小丁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末了,还是稍活泛些的丁然开了口。 “阿姐嫁了天津的少帅,日后要往天津去住么?” 龙椿端起桌上的一碟子驴打滚,正快快乐乐的往嘴里送。 听了这话她先是一乐,而后嚼完了驴打滚才道。 “不去,天津太洋派,没有北平住着舒服,但时不时的还是要过去一趟的,见见人,交际交际什么的” 丁然闻言点了点头,黄俊铭闻言也松了口气。 他俩对龙椿的依赖很深,几乎是真的拿龙椿当家中长姐来孝敬。 常言又道长姐如母,如今老母嫁了人,一朝要离家,做儿子的虽然没什么立场劝诫阻拦。 但心里,他们还是很不希望龙椿离家而去的。 毕竟柑子府是他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一家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此一地是堡垒,是要塞,也是尚有温情的家。 而龙椿,则是这个家的保护神。 第12章 春(十二) 龙椿见众人都没话了,便心满意足的一笑。 “行,那就交代到这里,等过些日子有了准信儿,我再点你们将,出门跑生意去” 三人看着龙椿一笑,皆道:“是” 小柳儿提着一个点心匣子进来的时候,一双眼圈红红的,额头上的齐刘海也有点汗湿的痕迹。 龙椿见她这样,不觉好奇:“怎么了?出去进来就跑了一身汗?” 小柳儿一甩身后的麻花辫,有些难受的揉了揉脸,又把点心匣子搁在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 “这个点心匣子里头是栗子蛋糕,从柏哥车上拿下来的” 柏雨山闻言一惊。 “我怎么不知道?” 小柳儿回头看他,杏核眼睛里十分地没好气。 “你睁眼瞎呗,人都把蛋糕搁你后备箱里了,你还没知觉呢!是蛋糕就罢了,倘若是炸弹,阿姐可还在车上呢,今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朗哥孟姐交代!” 龙椿掀开点心匣子看了看,发觉里头足足装了五六个栗子蛋糕,一个一个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喜人。 这蛋糕么......应该是韩子毅给她装的,只是这厮,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蛋糕放进她车里的呢? 他这是单纯给她献殷勤,还是要敲打她,他也不是个全无手段的人? 龙椿眯着眼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 末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柏雨山。 这一眼冷酷到底,杀气腾腾。 柏雨山叹了口气领命,起身就向着屋外走去了。 再片刻,那开车飞快的汽车夫就被一枪打爆了脑袋,被几个仆从抬到了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窸窸窣窣的埋了。 最后一把土埋好的时候,柏雨山站在园中点了根烟,又把烟插在了汽车夫的坟头上。 这汽车夫跟着柏雨山几年了,平时什么事情都不管,就只管个开车接人。 因着这人开车十分快,柏雨山好几次杀了人之后,都是坐着他的车迅速跑路的。 柏雨山对这个汽车夫有些感情,但奈何这汽车夫自己不争气。 这人素日就有个抽烟的爱好,且抽的十分凶,一日要两包烟才够。 今天他之所以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在车里放了东西,大抵也是因为他在路边停了车,跑去买烟了。 柏雨山蹲下身子拍了拍坟头土,有些沉重的说了一句。 “好兄弟,下辈子少抽点吧” 说罢,柏雨山就从一片幽暗的后花园里起了身,快步往前院儿去了。 柑子府后花园里埋了不少死人,是以一到夜里就有点阴森森的。 柏雨山不是龙椿,他的八字没有龙椿那么硬,敢大半夜的在后花园里抓萤火虫玩儿,他还是怕鬼神的。 柏雨山回到香草厅的时候,发觉龙椿已经吃完了桌子上的驴打滚儿,此刻正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汤面嗦着。 龙椿见他进来了,便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 “后厨预备的早饭,你吃不吃?” 柏雨山刚见了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摆了摆手说不吃。 大黄小丁系龙椿养大的,是以他俩骨子里的残忍,也和龙椿一脉相承。 他们理解不了柏雨山为何吃不下饭,也并不在意方才后院里枪响。 他们龙椿一样,各自端了一碗汤面吃着。 龙椿一边吃面一边喝汤,显见是吃舒服了。 片刻后,小柳儿又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了,说门房来电话了,叫柏雨山去接。 柏雨山这头儿出去接电话,小柳儿又一脸便秘样的看着龙椿。 龙椿觉得奇了,端起汤碗喝干后,又伸手揉了一把小柳儿的汗湿头发。 “我说你今儿晚上是怎么了?进进出出的瞎跑,一会儿一个脸色,撞鬼了?” 小柳儿咬着嘴唇儿低着头,她心里挣扎的不得了。 小杨嘱咐她不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龙椿,可她现在要是不说,万一小杨......小杨她...... 龙椿被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搞烦了,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脸皮,使劲扭了一把。 “说话!” 小柳儿被这一下扭疼了,顿时眼泪汪汪的把住了龙椿的手,难过道。 “小杨姐好像不行了......昨儿晚上就烧起来了,拿凉水擦脚心也不顶用,吃那个外国药也不......” 小柳儿的话未说完,龙椿就一阵风似得跑出了香草厅。 大黄小丁见状也追了出去,一路向着西跨院儿跑去。 龙椿心里咚咚咚的跳,直到跑到西跨院的厢房前头,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见里头一个小丫头正伺候着床上的小杨擦脸,立时就来了火气。 “都他妈是死人?嗯?人都下不了地了也不知道吭声叫人的?” 伺候小杨的丫头听了这话很委屈,一边拧着毛巾往后退,一边吓的直哭。 “我......我......姑娘不让说的......” 龙椿一瞪眼:“滚!” 小丫头哭着跑了之后,龙椿就走到了床铺前头。 带纱带帐的雕花拔步床上,厚厚铺了七八层丝绵褥子,丝绵褥子上头,又盖了一层柔滑的真丝床单。 真丝床单之上,则躺着一个满脸红疮,口角流脓的小女子。 龙椿也不嫌这女子疮疤可怖,伸手就将人从床上捞了起来,护在了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叠坐在了床边。 满脸红疮的女子奄奄一息,额头后心全是湿汗。 她似乎已经叫这些烂疮给疼糊涂了,口里呓语道。 “阿姐......别管我了......我就在这一两天了......别费劲了......治这个病太受罪了......我好不了了......” 龙椿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眼底隐约飘着泪光。 她抬眼看了一眼追进来的大黄小丁,吩咐道。 “去拿些烟膏来” 第13章 春(十三) 黄俊铭先丁然一步出了厢房,脚步不停的跑去放着烟膏烟具的屋里拿东西。 龙椿抱着怀里的病丫头,两只手几乎有些颤抖。 病丫头嘴巴半张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俨然有了些出气多进气少的意思。 她整个人汗津津的,浑身上下热烫不已。 龙椿垂下眼睫,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慌张,她尽量放平了呼吸,轻抚着病丫头的背。 “没事儿,阿姐给你喷烟,喷完烟就舒服了,你再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病丫头没有说话。 是了,她现在喘口气儿都疼的心颤,更别提说话了。 不多时,黄俊铭端着一只大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盅烟膏,一架烟灯,并一支金镶玉的内造烟杆儿。 丁然半跪在龙椿膝下,先是稳住手对着烟灯烧好了两个烟泡后,才把烟枪递到了龙椿手里。 龙椿眯着眼嘬了一口浓烟出来,又直直对着病丫头的面门喷了上去。 这口浓烟化开后,病丫头半张的樱桃嘴里被喷进去不少烟气。 然而即便如此,病丫头的神色却依旧不见改变,仍是痛苦隐忍的模样。 龙椿见状一皱眉,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的抽吸喷吐。 直到怀中人渐渐舒展了眉头,龙椿才放缓了动作。 柑子府是座金窟,里头累积着无数染血的财富,如此财富之下,好东西自然不会少。 柑子府里的烟膏较之市面上的普通货色,浓度翻了三倍不止。 是以龙椿即便是抽着吐着,却也还是叫这东西酥麻了半边身子,弄的脑袋晕晕,两眼发直。 喷完了烟的小丫头神情安详许多,似乎已不再受痛苦侵扰。 她脸上非但没有龙椿那般云里雾里的迷茫表情,反而多了些舒展平静的温柔模样。 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用指尖摸了摸龙椿的衣领。 “我当阿姐去这一趟回来,我就没了呢” 龙椿对着空处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又叹着气摸了摸杨梅的发顶。 “不说这话” 杨梅一笑:“阿姐不爱听?” 龙椿不接她的话茬儿,只闭着眼睛哄她。 “雨山说天津有个英国大夫,治这些病治的很好的,等他......” “阿姐!” 丁然忽然喊了起来。 龙椿睁开眼睛低下头去,只见杨梅的手背已经打在了床椽子上,嘴里也没气了。 龙椿见过很多死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个什么脸色。 人死了之后,脸都是先白,后青,最后是青黑。 龙椿抱着杨梅,低头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窗棂之外,太阳升起来了。 杨梅所住的西厢坐北朝南,位置极向阳,屋中总能接收到北平城里的第一道曙光。 此时此刻,这道曙光落在了杨梅脸上,也落在了龙椿怀里。 龙椿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杨梅的脸色,由白,到青,再到青黑。 柏雨山接完电话赶到厢房外的时候,小柳儿已经趴在门槛上哭了个半死。 丁然和黄俊铭都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沉默再沉默。 龙椿则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自己和杨梅的回忆里。 杨梅是龙椿从妓院里带回来的。 那时的杨梅还很小,还没有资格做妓女。 她只能伺候那些比较红的妓女,晚上洗脚铺床,晨起梳头洗脸,做一个小腿子过活。 某一天,龙椿接了一桩生意,要去杀一个办布厂的小老板。 这个小老板素日最爱嫖妓,几乎夜夜都留恋在妓馆之中。 是以龙椿挑了个男人最没防备的时候,连小老板带妓女一道杀了。 杀完之后,小杨梅就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了房门,和龙椿撞了个脸对脸。 龙椿手里的刀还没收起来,脸上的血也还未擦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吓着这个小丫头,同时又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倘若这个小丫头鬼喊鬼叫起来,她就连她一道杀了。 可小杨梅没有叫,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就眨巴着眼睛伸出指头,对着窗外一指。 “这个窗,通后门” 龙椿乐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窗是通后门的。 每次杀人之前,她都会妥帖的计划好自己的逃生路线。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居然会这么冷静的教她逃跑。 那天龙椿出发干活之前,贪嘴喝多了一口黄酒。 是以此刻她便借着一点酒劲,在作案现场同小丫头闲聊了起来。 “我杀了你伺候的这个人,你不打算喊人来抓我吗?” 杨梅摇摇头:“杀了就杀了,她老打我,拿那个” 说话间,小杨梅又伸出她的小手指头,指着木立柜上挂着的一根竹棍儿。 “她下身坏了,生气,就拿那个,楔我下身,疼的很” “下身?”龙椿挑眉,不太明白。 杨梅见她不懂行,便十分没羞没臊的把自己裤子脱了。 她在妓院长大,见多了赤条条的男男女女,压根儿也不知道羞臊为何物。 是以她这一脱,脱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小补丁单裤一路褪到脚踝,露出来两条青青紫紫,满目疮痍的细腿来。 甚至连...... 龙椿被这丫头的伤势惨烈到了。 她虽是个杀手,却从不以虐杀为乐,只单纯求财而已。 她知道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女人,多半都被嫖客们磋磨出了精神问题,故而各自都有些个残忍爱好。 好比有些窑姐儿就很钟爱抽大烟,再厉害有钱些的,则会去外国医生那里打吗啡。 但像今天这种穷窑子里的妓女,那估计是打不起吗啡,也抽不起大烟,就只能折磨人做乐了。 龙椿带走了杨梅。 彼时柑子府还没有修缮好,柏雨山也还没有离开北平去天津。 龙椿和柏雨山租住在恭王府背后的一间小二楼里。 小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一间卧室,龙椿住了这一间,柏雨山则在外间搭了个行军床凑合。 杨梅进屋之后,柏雨山很吓了一跳。 他想,龙椿出门是去杀人的,这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呢? 龙椿一手拖着杨梅,一手将武器放回暗格里,而后便语重心长的对着柏雨山道。 “这孩子忒惨的,都不是小孩儿没娘那个惨法了,我今儿不领她回来,这孩子不出正月就得死,咱养着她做个丫头使吧” 第14章 春(十四) 北平城的腊月是最冷的,往年到了这个时节,杨梅都冻的恨不能去死。 她伺候的姑娘和妈妈从不给她做衣裳,不过这也是废话了。 眼下的她还没长开,一分钱都挣不来的年纪上。 有妈妈肯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算是慈悲了,谁还有闲钱给她做衣裳呢? 反正她熬的过就熬,熬不过死了,还能省个饭钱出来,多好的事情。 杨梅在妓院里唯二能拿来取暖的东西,只有一条姑娘们穿臭了裤裆的旧棉裤,和一件被掏了棉花,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衣。 这两件衣裳的御寒能力和北平的寒风比起来,实在是以卵击石的可笑。 可今年不同了。 今年的杨梅来到了龙椿的小二楼。 这小二楼真是一块福地,楼里有暖气不说,还有能放出热水的浴缸。 甚至还有杨梅从来没喝过的,甜丝丝的热果汁。 柏雨山赶在年前,跑去裁缝店里做了两套絮足了棉花的棉衣棉裤棉鞋。 一水儿的红棉布新衣,笨笨重重又暖暖和和的给杨梅套上了。 彼时吃饱穿暖洗干净的杨梅觉得,自己可能是上天了。 往日妓院里的姑娘们夜里喊:“呀!哎呀!爷呀!我上天了!舒服死我了呀!”的时候,杨梅总是很疑惑。 她怎么个舒服呢?上天了就舒服吗?怎么上去的呢?我啥时候也能上去舒服舒服? 时至今日,杨梅想,或许跟在龙椿身边的日子,就是在天上的日子吧。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舒服过。 龙椿是个爱开玩笑的女人,柏雨山则是个爱笑的男人,所以小二楼里,总有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每当这两个人坐在窗边一边谈笑一边商量着怎么杀人的时候,杨梅远远望去,就会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她几乎都想不起自己原本是个孤儿的事情了。 她就只当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是她的生身父母。 杨梅从记事起就开始伺候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伺候过。 她给人家倒尿盆,洗痰盂儿,提鞋捡袜子,人家就给她饭吃。 她不知道自己过的卑贱与否,可怜与否。 她只知道人不吃饭会饿,不穿衣会冷,夜里要是没地方住的话,还会被醉鬼抓住摸身子。 她不想饿不想冷不想被摸,于是就只能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人。 即便窑子里的姑娘都快把她打死了,她也不敢跑。 她知道,她压根儿也没有别的活路,跑到哪里都是枉然。 龙椿将杨梅带回小二楼,给吃给喝给衣裳后。 杨梅可谓是把自己打小伺候人的本领施展了个彻底。 她从前那些主顾对她不好,她尚且还得尽心尽力殷勤讨好。 龙椿让她过的丰衣足食,她自然就得更加勤快得力,做好龙椿嘴里那个“做个丫头使”的丫头。 她每天给龙椿铺大床放暖水袋,又给柏雨山铺小床放暖水瓶,好叫两人睡的暖和舒坦。 小二楼里的家具不多,杨梅手里却终日拿着抹布,力求把这些为数不多的家具们,给蹭的锃光瓦亮。 夜间,龙椿往床上一躺就能闻见床单被面儿上的阳光味道,只觉自己像是睡在了一朵晒过太阳的云里。 每逢此时,龙椿都会十分老派的想,怪不得慈禧老太后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太监。 原来有个人伺候着自己,竟然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啊? 龙椿夜里睡觉不喜欢枕边有人,但奈何小二楼实在逼仄,又没法儿让杨梅和柏雨山挤行军床。 于是她也只得咬着牙让杨梅另铺一床被子,睡在自己旁边。 杨梅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为难,便很懂事的说。 “姐姐,我睡地上就行” 龙椿闻言只当她和自己淘气,要拖被子打地铺玩儿,还很上心的教训了她一句。 “什么季节打地铺?老了风湿你就知道厉害了,上床睡,夜里尿尿不要叮叮当当,我容易醒” 杨梅抱着被子眨眨眼,小脸儿微妙的红了一下。 “......知道了” 后来的七八年里,龙椿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杨梅了。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儿身的关系,后来的杨梅和龙椿从亲昵程度上,甚至一度超越了跟着龙椿最早的柏雨山。 她带着她,从小二楼搬到了柑子府,而后又迎来了大黄小丁,小柳儿,小孟,朗霆这一干人。 后来的这些孩子们都知道,杨梅是龙椿身边的贴身大管家,手脚麻利,很得人心。 杨梅管着龙椿的衣食住行,金银财宝,也管着柑子府的前庭后院,花草树木。 杨梅为人精明却不刻薄,她一心为着龙椿,把个柑子府打理的如同一幅风景画,又把龙椿伺候的,宛如一个老佛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15章 春(十五) 纵然龙椿杀了再多的人,却也不至麻木到无情无义。 她养杨梅养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杨梅伺候她也伺候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可是杨梅死了。 死在了今天。 一开始杨梅长疮的时候,龙椿也曾花重金请了四五个洋医生,来到柑子府会诊。 可那金发碧眼的洋医生看了一眼杨梅后,就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她的病,潜伏期,十年,最难治的一类梅毒,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杨梅大疮,而且她脸上还有玫瑰疮,盘尼西林只能抑制,不能根治的” 彼时的龙椿听了这些话,伸手就甩了那洋医生一个嘴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 “我看你们这些个洋鬼子西医也没比中医高明多少!雨山!到后院儿包金条去!去给我把同仁堂的老太爷请来!” 柏雨山在天津北平请了一年多的大夫。 从西医,到中医,再到庙里的和尚,村里的神婆,并拐子街上给人算卦的老瞎子,以及同仁堂年过古稀的老太爷。 他们都没能治好杨梅。 杨梅从一开始的尚能活动,到渐渐的起不来身。 她仿佛是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是以也不抱怨什么,只兀自在府中熬日子。 熬到今天,便到头了。 龙椿心疼,口苦,鼻子发酸,抱着杨梅不撒手。 柏雨山抖着手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恰逢龙椿掉了一滴泪。 这滴泪落在了杨梅脸上,没有声音,没有回声,只被晨起的曙光折射出彩虹颜色。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龙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像是一场永无休止冬雨,飘洒在了杨梅的黄泉路上。 龙椿哭着,却觉得哭不够用,于是她用胸腔带着喉咙,一齐嘶吼起来。 杨梅细小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龙椿抱碎,可即便是要被抱碎了,她也再不能出声呼痛。 柏雨山被龙椿的嘶吼叫裂了心肠,却还强作镇定的摆了摆手,示意大黄小丁和小柳儿先出去,不要看着龙椿失态。 龙椿在西厢房里的嘶吼了一刻钟。 她说不出话,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痛楚,于是她只能吼叫。 她像个畜生一般,为同伴的牺牲而痛苦嚎叫,放肆哀鸣。 柏雨山坐在龙椿脚边,静静等着她发泄完。 一刻钟后,龙椿的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喊破了,等尝到嗓子眼儿里反上来的腥甜后。 龙椿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将嘴里的血沫子往地上一啐,沙哑道。 “把寿衣拿来” 柏雨山起身走向大衣柜,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搁在了床上,又俯下身去,从龙椿手里接过了杨梅。 龙椿松了手,将那套黑绸子万寿菊的寿衣抖开放好,又伸手接过杨梅放在了床上。 “你转过去,我换衣裳” 柏雨山依言转了身,背对着龙椿和杨梅。 他耳朵里能听见龙椿解杨梅衣裳的声音。 那是一种布料摩挲过手掌的声音,从前杨梅给他和龙椿铺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柏雨山心里闷痛,沉默之间,窗外的日光越来越亮,他忽而沉声道。 “阿姐,小杨爱你” 龙椿一边利索的给杨梅换着衣裳,一边看着她那一身红肿糜烂的恶疮。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杨梅身上的疮,都长到她心里去了。 直疼的她一口气上不来,只想找棵好树吊死了算。 龙椿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嘶哑的回答柏雨山的话。 “我知道” 柏雨山低下头,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看不见龙椿的脸,所以心中短暂的有了勇气,他喃喃道。 “我也爱你” “我知道”龙椿又道。 “你不知道” 说话间,柏雨山哭了起来。 他为杨梅的死而落泪,也为自己和杨梅那份即便说出口,也没有结果的情意,而落泪。 龙椿给杨梅换好了衣裳,却没有急着将她抱去准备好的停灵房去。 她回身给了柏雨山一脚,将人踹的半跪在了地上,又冷着脸坐在床边,命令柏雨山转过来面对自己跪好。 “怎么叫爱?” 柏雨山面对着龙椿,却不敢睁开眼睛。 “过日子叫爱,一个床上睡也叫爱” “你要跟我过日子?你要跟我一个床上睡?” 龙椿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像是在看一个乱了伦理纲常的孽畜。 柏雨山还是不睁眼,但他的眼珠子抖动剧烈,剧烈到连眼皮都跟着发颤。 “小杨和你过日子,也和你一个床睡觉,她临到死都爱你,但你一直装不知道!她死都死的不明白!” 柏雨山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十足响亮,打的他半个脑袋都嗡嗡响。 龙椿在空中甩了甩手,她是个断掌,五指生的长直,所以甩人巴掌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有威力。 但断掌的弊端是,把旁人打疼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毕竟这个力的作用,它是相互的。 龙椿打完了人,又哼笑一声,她冷眼看着柏雨山,轻声道。 “她爱我怎么着?我这头儿不爱她,她咔嚓一死都快要了我的命了,我还敢爱她?我不活了吗?我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都他妈一帮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什么他妈的爱不爱的!都他妈吃饱了撑得!你柏雨山也不要来爱我!我伤不起这个心!想女人就去窑子里找!我给你掏大洋!嫖舒服了再回来!嫖出病了我也给你治!怎么给梅梅治的就怎么给你治!我还不仁义吗?我还不爱吗?日你的妈!没人伦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滚!滚!” 龙椿这一番话,从低沉到高亢,从沙哑到嘶喊,从讲理到粗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直到最后,她竟将一口红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当场吐了个稀里哗啦。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龙椿把刚才吃的黄鱼汤面和着血水吐了出来。 出于某种忠诚的本能,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肿大的脸,上前就抱住了龙椿。 “阿姐!阿姐!你别吓我啊!” 龙椿一边呕吐一边甩手打开了柏雨山,又伸手拉扯住床边的雕花栏,不肯让自己弯下腰去。 “滚!” 第16章 春(十六) 杨梅没有土葬,龙椿一把火在柑子府里烧了她的尸体。 她想,柑子府筹建的时候,就是杨梅里里外外操心的,天底下肯定没有比这里更让杨梅眷恋的地方了。 所以,杨梅得死在柑子府。 只有这样,她才算是落叶归根。 一场照亮半边天的大火过后,龙椿独自把杨梅的骨灰收拢好。 她本想打发小柳儿出去买个骨灰坛子回来,为杨梅收敛芳魂。 却不想远在西安的孟璇听闻了杨梅的死讯后,竟连夜托人往北平捎来了一个古董坛子。 龙椿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摸着被装进古董里的杨梅,面无表情的听孟璇说话。 “阿姐,这个骨灰盒子是我一个手下从古墓里启出来的,上头镶的鸽血红羊脂玉都是真东西,不是世面上那些不值钱的蓝田玉,小杨......小杨她命不好,这骨灰盒子里原本装的是哪朝一个贵妃的宝印来着,唉,反正我也搞不清,总之就是有权有势的那种,你把小杨装里面,让她也借点贵气,下辈子......” “难为你有心了,璇儿” 孟璇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阿姐,我知道你伤心,生死有命,小杨这个病,咱们也都尽心了,就看开些吧” 龙椿一笑,用拇指指腹磨了磨骨灰盒上的温润玉石。 “我还不知道生死有命么?”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就起身走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她把杨梅的骨灰盒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上,这里离她床近,伸手就能摸到。 中午时分,龙椿一边背着手在府中的风雨连廊里闲逛,一边暗暗的想。 早几年她带着杨梅和柏雨山搬来柑子府的时候,是有给二人各自分配院房的,但那时杨梅已经跟着她睡惯了。 她觉得龙椿不在,她一个人睡那么大房子害怕,是以就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她不满意,又不敢正面驳斥龙椿的安排,便只得暗暗的不满意,悄悄的去忤逆。 她常常在夜里跑到龙椿房门外,既不敲门,也不吭声,就窝在廊檐下一蹲,也不知是在蹲什么。 老远看着,她简直像只等奶吃的小猫崽子。 龙椿起先不知道,晚上起夜发觉外头有人,提枪就把门板打了个稀巴烂。 万幸杨梅身子瘦小,人又警醒,一路连滚带爬的往院子里跑,这才躲过了龙椿的子弹。 为着这个事儿,龙椿狠狠打了一顿杨梅,直将她那个人屁股打成了猴儿屁股才作罢。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后花园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杨梅树笑了笑。 这棵树是去年杨梅过岁,她托人从巴中拉回来的。 这树来的时候,倒是个开了花结了果的喜庆模样,可种到自家园里没两个月,它就不好好长了。 北平不适合种杨梅。 北平太冷,太干,太无情。 果树不喜欢。 龙椿抚摸着杨梅树粗糙的树皮,眼中寂静,心里悲恸。 柏雨山进了后花园的时候,龙椿正对树沉思。 他这头儿红着脸站在龙椿身后,心里知道龙椿已经晓得他来了。 便也不做开场白,只是静静等着龙椿开口。 龙椿看够了杨梅树后,便逆着光一回眸。 “有话?” 柏雨山点点头,见龙椿神色如常,他又暗暗松了口气。 那天两人大吵过后,他连夜回了天津,一路上把个车开的歪七扭八,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在龙椿面前说起那些爱不爱的话,那本来是他要藏在心里一辈子的话。 或许是杨梅的死刺痛了他的心,又或许是龙椿对杨梅模糊不清的态度,让他心寒难过。 总之,他放肆了。 他急切的想要知道,他这个素来心狠的阿姐,究竟爱不爱他,爱不爱杨梅。 他问了,她答了。 他知道了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便足够了。 其他的情意,杨梅到死都没能等到的那种情意,他也还是不要去奢望了。 柏雨山低下头,轻轻抽了口气。 他将自己心底那些翻涌的情潮,一丝一缕的压回舌下,又如往常一般,开始说起了正事。 “阿姐,大帅府失火了,那天咱们前脚走,后脚大帅府就烧起来了,死了不少人” 龙椿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了韩子毅曾经说的那句“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便是一笑。 “啊,不要紧,应该是韩子毅放的火,帅府里的姨太太们应该都死了吧?” 柏雨山颔首:“都死了” 龙椿背着手走回连廊下,重新开始溜达起来。 “应该的,那么一大帮人,韩润海一死就都没用处了,她们不死还得吃喝打牌,韩子毅肯定是不愿意花钱养这些个后娘” 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是,但还有一个大太太没死,就是哑巴了,说是让烟把肺管子呛了,呛成哑巴了” 龙椿一眯眼,想起了那个在灵堂里指着韩子毅骂的大妈妈,又是一笑。 “韩子毅八成是真恨她,死都不让她死的” 柏雨山听了这话,略微顿了顿脚步。 “但是......韩子毅的亲娘也被烧死了” 龙椿回眸,有些惊讶看向柏雨山,片刻后,她欣赏的一点头。 “不错,这厮能成大事,杀完老子杀老娘,嘴上斯文,心里狠毒,日后一定有前途,我到底没嫁错人,以后肯定有光沾” 柏雨山低下头,对龙椿的见解不予置评。 他侧了一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海南产的椰子糖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我这次来之前,韩子毅手下一个副官来我家里了,说让把这个糖捎到天津来,还说韩子毅最近在处理军队里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没时间来陪太太,叫你不要见怪” 龙椿接过糖果,撕开纸包拿出一颗来吃,又顺手剥了一颗给柏雨山。 她一边嗦着糖,一边点头。 “哦,这是小事,等梅梅四七一过,我再去天津找他谈生意的事,也来得及” 柏雨山咬住糖,又用舌头把糖拨到腮帮子里藏起来,这样就不耽误说话。 “好,不过大帅府烧了以后,韩子毅就搬到一个公馆里去住了,咱们的人盯梢盯的紧,看见那公馆里还有个女人” 第17章 春(十七) 龙椿一愣:“女人?什么女人?” “像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姐,长相穿戴都很时髦的,再详细的我还没深查,阿姐要想知道,我回去就查” 龙椿“哦”了一声,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心里琢磨起来,想着要去敲打敲打韩子毅才好。 他们俩如今还是新婚时节,倘若闹出什么婚姻不和,她不得器重的传闻来。 那她还怎么借他的势,出去狐假虎威,交际经营呢? 走走停停之间,龙椿带着柏雨山进了香草厅,又恰逢小柳儿在厅中的圆桌上摆饭。 自从杨梅走了之后,小柳儿便接替了杨梅大管家的位置,兢兢业业的打理起了柑子府。 现如今她做这些备饭奉茶,迎来送往的差事已经熟练了。 毕竟杨梅病了那么久,从杨梅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接手这一大摊子事了。 龙椿走近圆桌边坐下,见桌子上满是凉菜,便问:“雨山今天回来,怎么尽上些凉菜?” 北平人家里,凡是待客宴请,最少是四凉八热,作为当地大户的柑子府,自然也是有这一套规矩的。 小柳儿一边晃荡着身后的大辫子,一边给龙椿摆下碗筷,又再摆了一碗米饭,一道凉甜汤。 “阿姐,今儿是七月半,不开灶的呀,大师傅一早就上山烧纸去了” 龙椿捻起筷子愣了愣,心里泛起一阵无奈,喃喃道。 “我也是过糊涂了” 柏雨山先龙椿一步动了筷子,夹了一块凉拌茄子放进龙椿面前的空碗里。 “阿姐多吃点吧,今天日子阴,说不定到了晚上,小杨还要回来看咱们一眼呢,到时候咱们在院儿里坐坐,叫她看看咱们,也算了了心事了” 今天柏雨山刚进柑子府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垒着一摞摞的糖糕。 往日这些甜丝丝,油滋滋的东西,都是龙椿的最爱,可今天小柳儿手里这一盘糖糕,看着却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柏雨山对着小柳儿问道:“怎么往外端?阿姐不吃?” 小柳儿一撇嘴,她对柏雨山这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很有安全感,故而在他面前总是有一说一。 在他面前,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似在龙椿面前,她总是要赔着小心,生怕自己犯错挨骂。 小柳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阿姐说她没胃口,让把这些糖糕端到神仙庙里给小叫花吃” 柏雨山闻言眉头一皱。 “阿姐这样多久了?” “小杨姐走了就这样了,唉,柏哥你既然来了就劝劝阿姐吧,这几天阿姐都没怎么吃饭,天天就背着手在园子里溜达,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脸都饿的削尖了,你说这怎么得了呢?万一阿姐把自己活活饿死了,那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啊!” 柏雨山对小柳儿天真臆想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龙椿不是个会轻易死去的女人。 他伸手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只说。 “不会的,阿姐就是心里苦” “苦了不更应该吃点甜的吗?” “......我跟你说不来个正经话” ...... 龙椿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凉拌茄子,只觉得嘴里还是发苦,跟杨梅走的那天一样苦。 本来这几天她胃口就不好,难得开一桌饭,还都是些凉东西。 龙椿索性搁了筷子,把刚才柏雨山给她的那包椰子糖拿来吃。 小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十分幼小的丫头。 她见龙椿一连撕开两颗糖纸,吃了两颗糖后,就好奇兮兮的伸出手来。 “阿姐,这是什么糖,我怎么没见过?给我也吃一个吧!” 龙椿不小气,伸手在纸包里抓了三四颗出来后,就把剩下的所有糖都给了小柳儿。 “都给你,饭我不吃了,我回屋换身松快衣裳,到后院儿歇个午觉去,你俩把门守好,人不许进,狗也不许叫” “是” 小柳儿和柏雨山齐齐答了话。 龙椿回了卧房后,便从柜子里找了一套蓝绿色的绸子凉褂换上了。 这套凉褂上身是个坎肩的样式,领口还有一个一个小疙瘩似得盘扣,下身又是个五分半的短裤。 龙椿一穿上,便是露膀子露腿儿,活像个蹲在河边儿浣衣的风情小妇人。 龙椿一边将松散了的头发从衣领里掏出来,一边打着赤脚往后花园里走。 发丝飘荡,分花拂柳之间,她连衣领上的扣子也懒得好好系,就那么松松垮垮的耷拉着衣领往前走。 龙椿走到后花园的风雨连廊后,又打着哈欠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她平时打盹儿用的一个小亭子里。 小亭子整个包在连廊之内,乃是个四角四面亭。 一面是供人步入的小青石板台阶,一面则正对着小野湖。 小野湖上时有过了水的凉风吹进亭子里,就很消暑。 余下的两面,则被几十丛狂开怒放的芍药,茉莉,栀子,牡丹花,密密匝匝的填满了。 亭子里还搁着一个宫廷内造的美人榻,据说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御用的。 这美人榻所用的木料是金丝楠,上头的织物也是缂丝加苏绣,着实是个宝物。 龙椿睡没睡相的往宝物上一歪,又像只毛毛虫似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片刻后她又伸出两只手,从裤腰里拽出一本书,并一把手枪。 接着她又把枪搁在身边,书正对着眼前捧好,目不转睛的阅读起来。 这书和杨梅的骨灰一样,都是龙椿搁在床头上的爱物。 给她这本书的人说:“龙小姐,这本《简爱》是外国的畅销书,国内的译本少之又少,即便是有,我一个报馆里跑腿的,也肯定是买不起,所以就只好自己翻译了,又用报馆里的铅字排了版,勉勉强强才做成了这一本,这个世道里讲女人的书太少,这本就是其一,希望你喜欢” 彼时的龙椿坐在一树花荫之下的石凳上。 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这本自译自印的书翻看了两下。 “写女人的书少吗?没有吧,金瓶梅不就是写女人的么?还有玉蒲团,评花宝鉴什么的” 赠书的那位年轻先生坐在龙椿对面,听了这话当即脸红,急忙咳嗽了两声。 “你让我教你认字,我现在教你认得字了,你就去看这些书吗?” 第18章 春(十八) 龙椿看着眼前的白衬衫先生,又看向他红透了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笑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我怎么不知道?” “你自己都看过你还不叫我看?许你做淫男,就不许我做荡女么?” “你!”先生恼怒。 “真不矜持?”龙椿挑眉。 白衬衫先生同龙椿对视了片刻,到底是败下阵来,他叹着气拍了一下膝盖,只说。 “你到底是个女孩儿” 龙椿一手托着腮,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当然是个女孩儿,只是没有女孩儿,又哪里来的这些书呢?让女孩儿看看写女孩儿的书,你今天给我这本外国书,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还是你觉得,外国的书比中国的高明,我可以一看,又或者,你是觉得男人们拿来消遣的东西,女孩儿连看都不能看?” 白衬衫先生一窘:“你总这样饶舌,我是说不过你了” “哈哈,那我出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先生再教教我吧” 龙椿躺在宝榻上,眼前模糊飘着白衬衫先生的音容笑貌。 她手里的简爱已经落下,正被子一样罩在她脸上。 几年过去,书本之中的油墨味道已经淡了。 可即便油墨淡了,龙椿却还是觉得,那个人手上的余温,仍还封存在这本书里。 她打开书,他就在她眼前。 她合上书,他就在她心里。 龙椿睡着了,睡的很深,呼吸之间,她衣领上的蓝绿色小疙瘩盘扣,正一起一伏的晃动着。 韩子毅见到龙椿的时候,龙椿正以一个万分诡异的姿势趴在榻上睡觉。 她的手脚都赤裸在外,各自为政的张牙舞爪着。 细细看去,还能看见她脚底的灰尘,和膝窝里的一点薄汗。 她胸口上搭着一本书,脑袋抵在一个丝绸抱枕上。 抱枕旁则是一把勃朗宁,并几颗有些眼熟的椰子糖。 韩子毅原本是记得龙椿的告诫的,她睡觉时,不喜欢有人近身。 但此刻的龙椿,实在是太不设防了。 她的绿衣裳很俏皮,露胳膊露腿的款式,不系扣子的穿法,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因为贪凉不好好穿衣服的小孩子家。 一头长发左一缕又一缕的散落在她脖颈间,手臂上。 如此髻乱衣松,青丝如云之下,韩子毅竟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狎昵气氛。 他几乎不自知的咽了口唾沫,而后便抬脚走去了龙椿身边,他没有要吵醒龙椿的意思。 他只是想走进这片旖旎静谧,有着香花和美人的小亭子里,略微歇一歇脚。 龙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中睁了眼,又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里,毫无征兆的看到了韩子毅。 此刻的韩子毅正捧着她那本泛了黄《简爱》品读。 他的侧脸看着,倒很像是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 龙椿拧着眉头一咬牙,抬手抚住自己被吓的突突直跳的心口,而后又毫不犹豫的伸手甩了韩子毅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在韩子毅的后脖颈上,打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寻常人家打小孩儿,基本上都会用到这一招。 小错,就扇头扇脖子扭耳朵,大错,就扇脸踹肚子打屁股。 韩子毅看书看的正入迷,丝毫没有防备龙椿,是以这一下扇脖子,他挨十分瓷实且疼痛。 韩子毅捂着钝痛的脖子回头看向龙椿,开口却不是责怪,只是问。 “你做噩梦了?” 龙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刚打完他就后悔了。 她常在柑子府里发号施令,便是去了天津,也还有个柏雨山为她鞍前马后。 她当爷当惯了,也说一不二惯了。 是以对于韩子毅这种,她明明告诉过他,自己睡觉时不喜欢旁边有人,他却还是充耳不闻的家伙,她难免就要生出火气来。 寻常女子火气来了要骂人,要哭闹。 她不一样,她火气来了轻则伤人,重则害命。 总之,她不讲究林黛玉式的躲在屋里生闷气,她讲究水浒传式的手起刀落现世报。 谁惹恼她,她就整治谁。 但今天...... 龙椿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她心虚的眨眨眼,又讪笑了一下,将这只坏手挪去自己的后脑勺上挠了挠。 她不该打韩子毅的。 她还得靠着这厮发财呢。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林妹妹的温柔样子来。 如此这般,她才能走上那条和气生财的路。 龙椿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韩子毅肩头的军章。 “是,我做噩梦了,梦见......” 韩子毅挑眉,等着她的后话。 他心里知道自己无端端坐在这里看她睡觉,已经惹到这个令行禁止的女杀手了。 但他也知道,龙椿眼下还用得着他,故而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是以他并不出声,只等看她怎么撂谎。 龙春看着韩子毅的眼睛徐徐一乐,又将自己落在前胸上的长发,统一的往身后一拢,笑道。 “我梦见我的债主子上门来了,吓着了” 韩子毅见她拢头发,便从兜里掏出一支小白花簪,簪到了龙椿鬓边。 龙椿一愣:“嗯?这个不是雨山给我预备的么?怎么在你这儿?” 韩子毅捋住她耳边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又将簪子正了正,确保这朵白花搁在龙椿耳朵上后,才笑道。 “上次你在我房里睡觉,落下了” 龙椿“噢”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梦见债主子了?” 韩子毅笑起来,笑出了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和嘴角的两个小酒窝。 “问了你就要说,你是天天被外账压的喘不上气,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都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子们给吓醒了,是不是?” 第19章 春(十九) 龙椿脸一红:“你要么别接你爹的司令部了,我引荐你在前门楼大街上买个铺位,你当半仙儿去吧” 韩子毅更乐了:“咱们领了结婚文书,就是夫妻两口子了,我看你睡觉不想吵你,你跟我说话,也犯不着弯弯绕绕,你说吧,你想做什么生意?” “烟土!” “什么?” “烟土!” 韩子毅垂了眼眸,心里觉得龙椿的胃口有些大了。 但这是龙椿第一次跟他开口,且人家前两天才替他解决了两个他解决不了的人。 拒绝么? 不太好吧。 再抬眸时,映入韩子毅眼帘的是龙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龙椿的眼睛圆而有棱角,上下睫毛格外厚密,看着犹如两道乌黑的油墨线。 恍惚间,韩子毅开了口。 “你想怎么做这个烟土生意?” 龙椿兴奋的一盘腿,又把整个上身贴近了韩子毅,兴奋的搓搓手道。 “云贵川那一片的烟土生意我插不上手,但关中一带我还是有人手的,西安,蚌埠,兰州,再到北边的热河,奉天,长春,包括北平周围的几个大县城,这些地方都能出烟土,我也都能筹备出卡车和人手,只要你愿意给我做靠山,我立刻就能启出一条贩烟的路子来” 韩子毅眯眼:“我开什么口?” “你只要对外说,这条烟路是你的,再派些大头兵给我开路,我就不怕有人来劫我了,我早前不做这个生意,就是怕被人黑吃黑,你知道的,现在全国八成的烟土利钱,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在吃,而我之所以找你,也就是想做这个生意” 韩子毅的表情,只在听到黑吃黑这三个字的时候略微变了变。 可再后来,任由龙椿将这烟土生意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韩子毅都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他伸手在龙椿膝盖上拍了拍,一票否决了她的想法。 “你不能做这个生意” “为什么?”龙椿皱眉。 韩子毅两只手捏住龙椿的肩膀,一脸严肃道。 “烟土害人” 龙椿仍是不解:“害谁了?” “谁抽害谁” 龙椿乐了,也伸出手来按在了韩子毅肩头。 “我又没有那个瘾,害又害不到我头上,怕什么?” 韩子毅见龙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不觉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龙椿是个不问善恶的人。 他知道。 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能稳坐北派杀手的头把交椅,还能靠着杀人害命的本事,替自己置下这么一间极尽奢靡的大宅门。 她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韩子毅低下头去,略微组织了一番语言,而后便开口道。 “头一样,烟土是害人的,这个生意,你不要沾,太伤天理,二一样,这些事情不合民国律法,你嫁了我,我又是平津军的总司令,你作为我的夫人,怎么能沾手这些东西?我当官,你贩烟,这叫什么事情?” 龙椿一边听着韩子毅说话,一边将按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转而去摸索自己放在抱枕边的那把手枪。 韩子毅瞥见了她的动作,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直视着龙椿,一方面笃信自己不会死在她手里,一方面又飞快的动着脑子,思索该怎么安抚龙椿。 龙椿捏住了枪托,面无表情道:“满大街的烧烟馆土膏店,你不去跟他们说烟土害人,你跑我跟前说来了?” “他们是愚人,我跟他们说不通,但你不是” “我是,我非但愚,还坏,我这辈子无非是求财,倘若怕害人,我又哪里来的今天?你要是想宣讲你这些爱国救民的思想,那就穿上你的军装皮,去京师大学堂里讲吧,那里有一大群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瓜大学生,他们最爱听的就是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不耐烦的脸,就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自己再这样投饵下去,今天就很有可能走不出柑子府的大门。 他苦笑了一声,脸上一派温和。 “爱国救民本没有错,听着虽然冠冕堂皇,但也的的确确是我的心里话,我虽然拦了你的烟土生意,但我还有另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你听过之后,再骂我傻瓜好不好?” 龙椿哼笑,漫不经心将枪口抵住了韩子毅的眉心。 她动作骇人,杀气腾腾,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副有商有量的口吻。 “你说人话,我自然听” 韩子毅顶着枪口微微挑眉。 “你说你在北方境内四处有人手?但之前不做烟土生意的原因,是因为怕被人黑吃黑?” “是” “那你现在就出去黑吃黑吧” 龙椿抬眼:“什么?” “你带着你那些孩子们,出去黑吃黑吧,现在全国都在贩烟,你也不愁找不到人下手,且不管这些运烟贩土的人,有哪一路军阀做靠山,你都只管上去明抢,抢了之后就地销烟,买卖烟土的款子,你也尽管独吞,倘若有人来寻仇,你只说你背后靠着我,靠着平津军,让他们来找我说话” 龙椿被韩子毅的这番话吓到了。 她像看傻子似得看着韩子毅,歪着头问。 “你是想当活靶子吗?贩烟是暴利,我上去抢了人家,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还让我放出你的名号去?如果真惹上背后坐庄的大人物了,你怎么活?” 韩子毅用额头顶住枪口,缓缓贴近龙椿的面庞。 在两人的嘴唇只剩下一线之隔的时候,韩子毅轻声开了口。 “我有兵,也有你,我死不了”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韩子毅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离她太近了,简直像是要同她拥吻起来。 龙椿心乱了一瞬,不声不响的收了枪。 这之后,韩子毅也有礼有节的往后退去,不再离她那么近了。 龙椿改了自己盘腿坐的姿势,她抱着膝头团坐,背靠住美人榻的靠背,狠狠地动了一回脑子。 她想,她或许是小看韩子毅了。 这厮的野心,好像不只是做个地方军阀。 韩润海活着的时候,在平津冀屯兵十三万有余,已经是中国境内赫赫有名的大军头了。 现如今这些兵都成了韩子毅的人,而他又让自己去干打劫销烟的事。 要知道,贩烟,是生意。 但销烟,就是义举了。 长远来看,韩子毅的这番话,不像是在给找她生意做。 反而更像是某种,为求长治久安,而特意施展的政治手段。 第20章 春(二十) 销烟,斩断各地军阀的生财之路,再自报家门挑衅背后坐庄的大人物。 这些举动看起来疯狂愚蠢,但认真想想,以韩子毅现在的兵力,他未必不能扛住那些来自大人物的报复。 甚至......他还很有可能趁着这乱世,同那些异姓军阀们,也玩上一手黑吃黑。 倘若他足够有耐心,运气又足够好,那他大可以和不如他人多的小军阀们硬碰硬,一边蚕食弱小,一边再挥刀向更强者。 直至拉起一支比他老子的韩家军,更加威武雄壮的队伍,好在这乱世里称王称霸。 可是,这么大胆又凶险的计划,韩子毅一个人做得成吗? 他是受了谁的鼓舞启发,又是谁给他发饷养兵? 他的上峰又是谁?彼时他来北平领的委任状,又是谁发给他的呢? 龙椿吞了吞口水,用上了自己关于政治方面的所有智慧,问道:“你的上峰是谁?” 韩子毅轻笑:“国军” “国军势微” “事在人为” 夕阳落下了。 七月半的月亮又大又圆,活像一颗深海大珍珠,沉甸甸的挂在天边。 龙椿穿着坎肩短裤,背着手站在小野湖边思考人生。 她现在是个杀手,挣的钱不少。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倘若有朝一日她失了手,那下场......唉。 而今韩子毅叫她改行去做土匪,专截达官贵人的烟土。 这生意听着就非常挣钱,但风险仍然不小,也很容易死于非命。 龙椿对着清泠泠的小野湖叹了口气,只问自己今生今世,为什么就是做不了一桩正经生意呢? 不杀人的,不见血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种正经生意。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命里带煞,非要见血,才能见财。 韩子毅站在龙椿身后,他不知道龙椿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龙椿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他至多就是在死了爹娘大哥之后,再死个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夜风轻轻吹拂过后龙椿身后的长发,她身子笔直,腿也笔直。 韩子毅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龙椿的小腿看。 龙椿的这双腿,非常好看,长,直,走路不虚浮,一步是一步,稳当又利落。 即便她此刻只露出来了一截儿小腿,韩子毅却还是感受到了她修长的双腿中,所蕴含的力量与美感。 韩子毅想,龙椿虽然长相平平无奇。 可她这副身板,却是世间女子少有的整齐利落,很是个练家子该有的身板。 龙椿回头的时候,韩子毅还在盯着她的小腿看。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无有不妥,便问。 “看什么?” “你踢我一脚吧”韩子毅说。 “哈?”龙椿歪头。 “来” 韩子毅后撤了一步,两手握拳,又前后错开架在前胸,摆出个迎战的架势。 龙椿锁着眉头,觉得韩子毅有些贱皮贱肉了。 “你今儿挨了一巴掌,还不够?还要来试我的身手?” 韩子毅闻言,便想起了下午时分,龙椿在他脖子上扇的那一巴掌。 不知为何,他脖子上那片挨了打的皮肉,竟突然麻酥酥的痒了起来。 他缩着脖子一笑,挑衅道。 “你就只会甩人巴掌吗?像热炕上撒泼的小娘们儿一样?” 龙椿哼笑了一声,一句废话也没有的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踢的极高,脚背直奔着韩子毅的咽喉而去。 韩子毅喉头一动,咽下了嘴里那口被引诱之后,所分泌出的唾沫。 他以拳为掌接下了龙椿这一脚,反手卸去龙椿腿上的力道。 又迅速俯下身,让龙椿的脚背从他头顶上扫过,以免当真酿成惨剧。 这期间,他如愿以偿的用手背触碰到了龙椿的小腿。 即便龙椿这一脚踢的他半条手臂都发麻了,可他还是记住了龙椿皮肤的触感。 他站在月亮地里一笑,不无龌龊的想。 这小娘们儿,热乎乎的呢。 龙椿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还问。 “你笑什么?” 韩子毅自然不会说,他是因为摸她这一下给自己摸高兴了,才笑的。 他笑着摇摇头,脱下自己军装外套,拢到了龙椿身上,又将束腰的皮带提在手里。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妻运不旺” “怎么说?” “你这样厉害,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我但凡有个不如你意的地方,你不得把我吊起来整治?”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披着韩子毅的军装就往前院儿里走。 她肩背笔直,个头儿又高,是以男人穿起来威风的军装,她穿着照旧是威风的。 “我看你并没有要和我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心,我手下人说你在天津的一个小公馆里养了女人,有没有这个事情?” 韩子毅穿着衬衣和龙椿并肩而行,同步跨进了回廊之中。 他听了龙椿的话后,既不心虚也不慌张,只一点头,实话实说道:“有这个事情” “那我跟你立的那个字据,又怎么说?” 韩子毅嘴边依旧挂着笑意。 “我没有要把她娶进门的意思,且我至今也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她只是我一个故人,跟我很有一点旧怨,倘或你不喜欢,我这几天就把她送到国外去” 龙椿闻言一愣。 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什么? 韩子毅难道是觉得她在争风吃醋? 龙椿恍然大悟的一回头,毫无预警的停下了脚步,叫道。 “韩怀郁” “嗯?” “我同你立那个字据,是因为想借你的名号,做个有体面的军阀太太” 韩子毅也停下了脚步,对着龙椿一笑。 “我知道的” 龙椿摇摇头。 她觉得他不太知道。 第21章 春(二十一) “我做你太太,只为求财,不为其他,你有相好的,你只管养着好了,只是不要叫外人知道,也不要做到我脸上来,我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太太,只有这样,我借起你的名号来,才算是借的理直气壮,叫人信服” 韩子毅笑,眼底不见情绪。 “哦,那是我误会你了” “是的是的”龙椿点头。 韩子毅一歪头:“可我上次来你府里的时候,你说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这番误会,祸根也算是从你身上起来的,你日后可不要说我自作多情” 龙椿闻言有些噎得慌,她叹了口气,再度将手背在身后,引着韩子毅往前院儿走去。 “唉,这个事儿,我当时不知道你的为人么,我府里有个丫头,叫小柳儿,你见过她没有?” “齐刘海儿,大辫子?” “对,就是她,她当时跟我说,说我如果能当上韩大帅的儿媳妇的话,那日后在北平商会里,我不就能横着走了么?” “哦?” 龙椿娇憨一笑:“我当时就是受了这句话的点拨,才想着要和你结婚的,我去找你之前,小柳儿又跟我说,说你看着是个读书人家的少爷,还说你养伤的时候,有丫头来给你端茶送药,你总是多谢多谢劳烦劳烦的,像是不习惯有下人伺候的样子,所以......” “所以?”韩子毅挑眉。 龙椿再叹气:“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京师大学堂里那种小少爷了,那帮小少爷对结婚这事儿吧,都崇尚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很不兴门当户对的老一套,所以我就想跟你扯个谎,说自己喜欢你,没准儿你脑子一热,也就应了我了” 韩子毅脸上仍是笑,他眸子垂着,目光追随着龙椿踩在石砖走廊上的赤脚,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后来呢?” “后来你真的应了我了,还叫我去杀你老子和你大哥,然后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少爷,你和我一样” “怎么一样?”韩子毅问。 龙椿背着手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开朗的模样。 “都是畜生嘛” 言尽于此,廊也尽于此。 韩子毅想了想,原来在龙椿眼中,自己的为人,就是畜生么? 哈,还挺精辟。 晚间的柑子府掌了灯,今日七月半,府中的灯火足足多添了一倍。 一时间,东西跨院里的电灯亮着,主院里的二十八个宝塔灯台也亮着。 就连香草厅里,也把平时那个不大开的大水晶灯开了。 小柳儿见龙椿一个午觉从中午睡到了晚上,便打起香草厅的纱丝帘子,端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着龙椿睡醒回来。 龙椿和韩子毅一道走出连廊的时候,小柳儿很吓了一跳,怎么外人进了柑子府,自己却不知道呢? 龙椿走近她跟前,抬手狠捏了一把她的脸,笑骂道。 “你就跟着柏雨山混吧,这么大个活人进来了,你俩也不知道的?” 小柳儿捂着脸,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哪儿能啊!前门是小军他们守着,我在中厅没动,柏哥在后园小门上守着,今儿一天也没见人进来啊” 龙椿回手一指韩子毅,只问小柳儿。 “那他是从天上飞进来的,还是从地里钻进来的?” 小柳儿幽怨的看着韩子毅,恨他恨的牙痒痒。 自从杨梅走了以后,她最怕自己做不好龙椿交代的事,让人说她,叫她没脸。 韩子毅一见小丫头愤恨的眼神,当即便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也别怪她,我到的早,副官不知道北平的路,把车停到你园子东面了,你这宅门儿又大,再找正门得走老远,我看你院墙不高,就翻墙进来了” 龙椿闻言一皱眉,翻墙进房那是做贼的路数。 韩子毅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这些走夜路的人家里,最怕的就是有人趁夜翻墙,暗下杀手。 这都不是死不死人的事了,而是一旦有人这么做了,不管有没有死人,那都等同于在向龙椿挑衅。 龙椿冷冷看了一眼韩子毅,本来还不错的心情,忽而变得糟糕起来。 她的柑子府从未遭过贼,也从未有人敢偷偷摸摸进府触她的霉头。 韩子毅翻墙进府这事儿,真的晦气,简直就是破了她柑子府百邪不侵的好风水。 小柳儿见龙椿黑了脸,心底暗暗一乐。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的忌讳,她却是知道的。 她也觉得这个军阀敢冒然进来柑子府,实在是有些轻狂了。 这人但凡在北平道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柑子府这个地界儿,乃是个集焚化炉,埋尸地,及酷刑房构建而成的邪恶府邸。 旁人躲都来不及的地方,他还敢不请自来? 哼。 小柳儿坏坏的一眯眼,心中暗想,等着挨收拾吧,你个没规矩的少爷秧子! 龙椿将背在身后的手复又伸出来。 她先是给小柳儿揉了揉捏红了的脸,随后又将手伸到了韩子毅脸上。 韩子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她是摸完了小柳儿,便要来摸自己,于是便很乖觉的低了头。 却不想这一低头,他就破了相了。 龙椿用拇指食指夹住他脸上的腮肉,随即又用拇指的指甲狠狠掐进了他肉里。 韩子毅呼痛已经来不及,龙椿的手劲儿大的离奇。 她用尽全力掐着韩子毅的脸,任由他如何挣扎拍打她的手,都不松手。 韩子毅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快被龙椿扯下来了。 就在他痛到不能忍受,想要伸手掏枪的时候,龙椿才猛然松了手。 韩子毅的脸流血了,一个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伤口烙印在了他脸上。 他疼的直抽冷气,又抬头看向龙椿。 龙椿站在香草厅的房檐下,再度将手背了回去,她神情淡淡的,静静回望着韩子毅。 “你今天说的事情,我会照做,但你擅闯柑子府的事,我很不高兴,我这里不是你养姘头的洋楼公馆,别说是你,就是你爹还活着,他要是敢不请自来进了我的柑子府,我照样揭他一层皮,你走吧,今天家里没开火,我不留你吃饭了”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他疼的头上直冒汗,半张脸皮已经没了知觉,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来。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脸上惨相,忽然发觉了一个甜蜜的事实。 那就是龙椿捏她脸的时候,其实从来都没用过力。 阿姐果然还是......很疼她的嘛! 第22章 春(二十二) 韩子毅从柑子府里出来的时候,半张脸已经肿的有馒头那么高了。 他心里生气,简直气的可笑。 他真是不明白,龙椿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高高兴兴的同他说话,甚至在花园里和他独处时,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点旖旎气氛。 怎么下一秒她就能脸色一变,对他下这样的死手? 他这张脸虽然美不过那些戏台上的小生花旦,但他从小到大,还是得过不少小姐丫头的青眼的。 他原本想的是,龙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只要花些心思笼络她,再用生意金钱哄着她,最后辅以男女之情牵制她,这厮就会乖乖做自己的手中刀。 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啊! 莱副官把韩子毅接上车的时候,一见他脸上的惨状都愣了,忙问。 “您这是让熊瞎子掏了吗?这脸怎么能肿这么高?” 韩子毅闭着眼往后座上一靠,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手帕,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句。 “别他妈问了,往医院开,收拾完了赶紧回天津” 莱副官一缩脖子,默不作声的发动了汽车。 韩子毅平时的脾气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十分好伺候的,且十分怀柔的上司兼少爷。 莱副官上一次听韩子毅爆粗口,还是在韩子毅十八九岁那会儿。 那天韩子毅被他大哥欺负的狠了,几乎是连哭带嚎,又衣不蔽体的对着韩家老大喊了一句。 “都他妈滚啊!别祸害我了啊!滚啊!” 莱副官一边想着少年韩子毅的惨状,一边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现在的韩子毅。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莱副官却只觉得,倘若以韩子毅少年时吃的苦来计算,那韩子毅今天就不应该做司令了。 他最少得做个大总统才行。 韩子毅在医院包扎伤口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一回实打实的贱骨头。 他在天津事忙,忙的几近脚不沾地。 这段日子里,他不是在汽车里和人秘密长谈,就是在司令部里同人大开会议。 他想尽办法的,想将韩家军的兵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可他爹那些旧部,却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他口蜜腹剑的和他们交际博弈,锱铢必较,已然是累的够呛了。 偏今天一大早,又有一个叔叔辈的老师长,叼着雪茄来他的参谋部里大放厥词。 这人一边拿自己的辈分压他,一边又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将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狠狠教训了一番。 彼时的韩子毅坐在沙发上,面上虽笑的谦和有礼。 心里却只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兵不血刃的,扒了这老畜生的狗皮就好了。 现在吗? 现在不行,现在做为主帅的父亲刚死,要是再死个老将,只怕队伍就要大乱起来了。 再忍忍吧,二十八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值此受辱却不能发作的时刻,韩子毅莫名就想到了龙椿,他有些想去见她一面,这一面并没有什么目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就好了。 他想起那晚,龙椿像只鬼魅一样进了自己的家,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 大哥和父亲,是他恨了那么多年,怕了那么多年的人。 父亲的强悍,大哥的恶毒,都是在午夜梦回之间,能让他吓出一身冷汗的存在。 可这两个人的强悍和恶毒,却丝毫左右不了龙椿。 她就那样轻灵灵的进了帅府,又轻而易举的,替他彻底抹去了这二十八年间的所有噩梦。 而后,她又轻灵灵的走了,甚至走的时候,她还对他说:“不谢”。 那天晚上,韩子毅的感受很复杂,他想,他好像是对龙椿产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感情了。 因为龙椿几乎是这世上第一个,出手保护了他的人。 也是世上第一个,助他争斗,盼他得势的人。 即便她提供的保护和帮助都有前提,但她肯那样做,就已经很打动他了。 他的母亲每次看到他受辱的时候,都只会关起房门来抽大烟,对他的悲惨视若无睹。 这之后,她又会在他受了一身伤回来的时候,用烟杆儿使劲敲他的头,问他。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就是老二也没像你这么窝囊过啊!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他说你是个下贱坯子你就是了吗!我还当我生个儿子就有指望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软趴趴的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掐着,攥着,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恨意。 那时的韩子毅很麻木,麻木到想象不出未来的样子,看不到来日的希望。 他几度想死,却又替自己不值。 难道他来这世上一趟,就是为了平白受下一场欺辱,然后去死的吗? 他不想这样。 这之后的十年里,他明里做小,暗里用功,为了不挨打,他干了许多低声下气,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他也成长了,他成长成了一个于亲情极端麻木,于自我极端克制的人。 韩子毅的心冰封许久,他总觉得,在他懂事后的这十年少年时光里。 真正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米饭,不是馒头,是仇恨,对父亲的,对大哥的,对母亲的仇恨。 这份仇恨让他活了下来,这份仇恨让他长大成人。 甚至这份仇恨还为他塑造出了更加崭新坚固的人格血肉,好让他刀枪不入,向死而生。 然而那天夜里,龙椿替他结束了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仇恨。 他对她说出“多谢”的瞬间,是他泪流满面从仇恨中脱身的,寂寞瞬间。 他胸腔里的仇恨被清洗了。 第23章 春(二十三) 这之后,他关了电灯,躺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 他问自己,如今没了仇恨,那来日,他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短暂的迷茫起来,又在这份短暂的迷茫里,想起了龙椿携刀而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笔直硬朗,像一位十足坚定又很有本事的厉害盟友,这让韩子毅感到了心安。 那晚,韩子毅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想到这里,韩子毅莫名一笑,然而这一笑的代价,是他挨了一记来自护士小姐的眼刀。 “这位先生,麻烦你不要笑,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韩子毅闻言抹平了脸,开始面无表情起来。 值大夜的护士给韩子毅上完了药后,只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不要沾水,就打着哈欠回医疗宿舍里睡觉了。 韩子毅顶着夜半的晚风出了北平医院。 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这人记仇,却也记好。 龙椿替他了去了心腹大患,让自己提前接下了父亲的司令部。 这是个大恩情,他不能不记在心里。 至于她今天这一掐么...... 韩子毅嘴里啧了一声,有些好笑的垂下了眼。 他想,算了,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 虽然这个丫头片子凶的离谱,但她也确实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逐渐回暖的表情,就知道往日那个怀柔斯文的司令又回来了。 于是莱副官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韩子毅的脸。 “司令” “嗯?” 韩子毅一边往汽车上走,一边回头看向莱副官。 莱副官看着月光下挂了彩的韩子毅,不由得一乐。 “北平府里这位小姐,不好笼络吧?” 韩子毅不置可否的一笑:“她是个老实姑娘” “老实姑娘能给你挠成这样?按说白小姐也算泼的了,可跟这位小姐比,她都算个名门淑女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韩子毅一边捂着脸打哈欠,一边眯着眼睛笑。 “她有气当面撒,没背后调理我,就已经算是老实人了,梦之和她不一样,梦之有点儿小聪明,但自身没什么本事,所以也就只敢在嘴上厉害,平时看着泼,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莱副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调笑似得回头问向韩子毅。 “那你心里最喜欢谁?我看北平这位,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儿啊” 韩子毅靠在后座上,略有懒散的看向街上霓虹。 “我喜欢谁要紧吗?她俩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钱,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权,我算个球” 韩子毅说这话时太平静,反而生出了一点自嘲的幽默感。 莱副官听了这话,险些笑的背过气去。 韩老帅留下的凯迪拉克汽车,被他在北平街道上开的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汽车交际舞。 韩子毅见他乐的没完,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一笑又扯动了他脸上的伤口。 莫名的,他想起了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挠他的那一爪子。 白梦之那个小手哦,细白的,一点儿茧也没有。 捻个筷子都绵乎乎的毫无力道,实在是十分标准的小姐柔夷。 她挥手给他一爪子,不仅没法儿在他身上留下伤痕,还会送来一阵儿扑人面孔的香风。 不像龙椿......韩子毅甚至都怀疑,今天龙椿对他的所有攻击,其实都是留了余地的。 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和她真刀真枪的打一架,他是很有可能会被龙椿打的七孔流血,当场暴毙。 龙椿身上的杀气太重了,那是一种独属于亡命徒的杀气,寻常人身上没有。 ...... 凯迪拉克驶回天津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白梦之披着一件蓝色丝绸披风,坐在香茅公馆里的法式皮艺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清晨发呆。 韩子毅一进香茅公馆,白梦之就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他问了一句。 “你去北平了?” 韩子毅摘了军帽,刚想要伸手开电灯,就被白梦之撕扯住了领口。 “你说话!你不是急着要去察哈尔阅兵吗!为什么又跑到北平去了!” 韩子毅面不改色的用一只手扣住白梦之的手,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按开了电灯。 橘黄色的灯光之下,白梦之的小脸儿美丽依旧。 她充满弹力的公主卷发,正随着主人的怒火,一卷一卷的抖动着。 韩子毅看着这张脸,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 他虽然不至于色令智昏,但他还是心软了,软的没有边际,没有下限。 软到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潜台词都是问他要钱。 他也还是没办法让她滚出他的生活。 他垂下眼,有些悲凉的问。 “这个月的钱都花完了?” 白梦之没有说话,这些日子韩子毅忙的脚不沾地,总是回了公馆就回房睡觉,多一眼都不看她的。 莱副官前些日子倒是给了她一张八千块的支票。 可是八千块,几瓶法国的香水,几套英国的洋装,再加上她还要给爹娘一些钱做家用。 八千块......怎么够? 韩子毅看着沉默不言的白梦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龙椿的厉害,让他不得不在面对她的时候小心谨慎,处处留神。 白梦之的小聪明,则让他不得不一遍一遍的感受,被人利用的滋味。 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喜欢。 他本就是个有些阴郁的男人,所以他时常会自怜自哀的想。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心实意的爱一下自己呢? 从前他什么都没有,不敢去奢望,可他现在有了金钱权力,这些女人居然还不来爱他! 他妈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嘛! 韩子毅恨铁不成钢的抓住白梦之,又托小狗似得,架着她腋下就将人给举了起来。 白梦之吓了一跳,身上新买的丝绸披风都从肩头滑下去了。 “韩三儿你又发什么疯啊!” 韩子毅举着人不为所动,只仰头看着白梦之。 “你爱我一下能怎么样?” “啊?” 白梦之闻言简直匪夷所思,她根本搞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她心里只有她的荣华富贵。 韩子毅皱紧了眉头,举着白梦之就抖擞起来,像是想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似得。 他想,他就是要抖一抖白梦之,他今天不论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都好。 爱,喜欢,怜悯,甚至谎言都可以,但白梦之却只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眼看着就要吓哭了,嘴里又开始胡乱的骂起了人。 第24章 春(二十四) 须臾后,韩子毅徒劳无功的放下了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白梦之。 他看着她美丽的杏核眼,那里面水光盈盈,像是铺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明明美的不可方物,却同他丝毫没有关系。 “钱去找莱副官拿吧,不要哭了,我要睡觉” 说罢,韩子毅离开了白梦之眼前,进了一楼的卧房里睡了。 白梦之独自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她还是想哭,但确实不敢放声嚎啕了。 她怕自己吵了韩子毅睡觉,韩子毅就真的不给她钱了。 她现在,真的有点害怕韩子毅,因为她觉得韩子毅疯了,不是那种夸张修辞的疯。 而是那种,这个男人实打实的疯了,有着精神疾病的那种疯。 大帅府失火之后,韩子毅就暂住在了香茅公馆里。 白天他都是出门去跑公务,可到了夜里回家,他也还是对着电话,来来回回的同人说公务。 就像是要把香茅公馆变成第二个司令部会议室。 白梦之也曾穿着布料少少的外国睡衣,勾勾搭搭的试探过韩子毅。 可韩子毅总是一面拿着电话听筒,一面两眼无神的看向她,像是看一只空洞的美丽洋娃娃。 在这种毫无波澜的眼神之下,白梦之觉得自己谄媚勾引,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她不堪受辱,只好和他做起了咫尺天涯的同屋邻居。 韩子毅睡在一楼的大屋里,她住在二楼的次卧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楼板,像是隔着数百光年。 白梦之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从韩子毅身上多弄点钱。 韩子毅则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把他爹留下的那些遗产,尽数收回到自己手里。 某些方面来说,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梦之不知道韩子毅不想碰她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她并不爱自己。 即便他碰了她,那也不过是一件买春卖春的肮脏事情,韩子毅不需要用这种没有意义的情色来安慰自己。 他不至于。 白梦之则觉得,韩子毅不和自己干那档子事,就意味着他对她没有兴趣。 每当她想到这里,就难免要担心起来。 她现在的处境太差了,她无依无靠,爹娘寿高,家里生意又倒的倒,闭的闭。 偏她花销又大,寻常工作根本负荷不了她的开支。 倘若韩子毅不要她了,那她......那她不就得当场饿死吗! 白梦之整日坐在香茅公馆里发愁,她幼时靠爹娘养着,长大了去了法国,也是靠当时的阔人男友养着。 她这辈子都没有自食其力过,她实在是太害怕失去依靠了。 家里破产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回。 男友抛弃她,决定不再供养她留学的时候,她又魂飞魄散加心思梦碎了一回。 她此生都不想再尝试那种滋味了,所以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韩子毅才行。 但偏偏,她又弄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 清醒的韩子毅对她不冷不热,偶然他喝了酒回来,则更怪异。 他会捏着她的肩头,一遍遍的质问她。 “你他妈怎么就能活的这么没心没肺呢?是女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嗯?你除了钱之外,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 白梦之被满身酒气的韩子毅吓死了。 她怕他动手打自己,因为他爹喝多酒之后,就曾打过她娘。 白梦之吓的抱着头直哭,猫抓老鼠一般疯狂躲着醉了酒的高大男人,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喊道。 “你别打我!你别打我啊!没有钱我吃什么喝什么啊!谁不爱钱啊!你别捏我了啊!你捏的我疼死了啊!” 那晚,白梦之一夜没睡,她逃到楼上将房门锁好,又竖起耳朵听着公馆里的动静,生怕韩子毅冲上二楼来打她。 隔日韩子毅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 他居然让莱副官给了白梦之五千块现钱,让她去逛街买东西。 韩子毅的这个行为,给了白梦之一点灵感。 她想,或许......韩子毅在对自己有愧的时候,就会给自己钱?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吓着她了,所以才叫莱副官给她钱,让她去买点东西,高兴高兴。 于是,得了这个窍门的白梦之,就安排了今天这一出质问戏码。 她从给香茅公馆看门的勤务兵那里得知,司令今天去北平了,且还不是奔着公务去的。 韩子毅只带了一个莱副官开车出发北平,其余的护卫一概没有惊动,这显见是临时起意。 白梦之坐在香茅公馆里,不无恶毒的想。 韩子毅走的这么匆忙,肯定是因为他在北平的那个大老婆招呼他了。 这个贱货占了自己大太太的位置,还不知道花了韩子毅多少钱呢!那本来都应该是她花的钱啊! 她现在还把天天住在香茅公馆里的韩子毅招走了,这显见是容不下她的! 比起龙椿谋财害命的生存智慧。 白梦之的生存智慧,则更偏于仰仗着男人过活,同时干掉一切和她抢男人的女人,这种传统做法。 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等了半天一夜。 她决定等韩子毅进门的时候,自己便出声质问他去哪里了,让他先生出一点出门偷腥的愧疚心理来。 然后她再做出一个小老婆该有的温柔姿态出来,说。 “哎呀!她怎么这么不晓得心疼你,你这么忙,她还叫你去北平,这不是诚心给你添乱吗?” 这个计划挺好的,倘若韩子毅是个处在热恋期的男人,那白梦之的这一招,应当是十分奏效的。 但坏就坏在,韩子毅并没有在跟她热恋,所以本该对她愧疚的韩子毅,只将她托起来抖了抖,就一脸扫兴的回房了。 第25章 春(二十五) 白梦之坐在地毯上,压抑的哭泣着。 她真的觉得韩子毅疯了,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 她好委屈,好失落。 委屈在于,韩子毅不像小时候那么惯着自己,捧着自己了。 失落则在于,韩子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对她愧疚,从而再多给她一点钱。 她前几天逛洋行的时候,看上一只火油钻,要两万多块。 她还以为她今天跟韩子毅闹一闹,那只火油钻就能到手了呢。 结果,全他妈白搭。 ...... 北平,柑子府。 韩子毅走后,龙椿独自坐在香草厅里喝了一杯碧螺春。 之后见上山烧纸的大师傅老妈子们回来了,便又同大师傅老妈子们说了一会儿闲话。 龙椿回屋睡觉时,天上已经月满中天。 柏雨山等在龙椿房门口,大约是来同她道晚安的。 龙椿打着哈欠从前厅走出来,一路走去了柏雨山身边。 柏雨山此刻正仰头看着月亮,他心里既沉甸甸,又轻飘飘的。 就好像有一个人,伸出了一双残忍的手,把他原本满满当当的心,一点一点给掏空了一样。 “阿姐” 他没有低头看向龙椿,却先一步开口说了话。 龙椿背着手随他一起望向天上的月亮。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眼睛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龙椿伸手将柏雨山拉进了自己怀里。 柏雨山软塌塌的勾着脖子,将脑袋抵在了龙椿肩头。 拥抱之间,柏雨山几不可查的抽泣了一声,这一声抽泣很微小,很短促,可龙椿还是听到了。 龙椿伸手轻抚他后脑勺上短而青的发茬儿,又像一个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低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儿。 柏雨山和龙椿一样,都只有一个发旋儿,这是老实孩子才会有的生理特征。 不老实的孩子,往往都会有两个旋儿,分别代表着反骨和不安分。 “睡觉去吧”龙椿说。 柏雨山收敛着眉头,他摸了摸自己被龙椿亲吻的那一小片头皮,有些寂寞的看向龙椿。 “阿姐,韩子毅未必可靠,你用他可以,但不要跟他交心,他这个人面热心冷,当初他在府里养伤的时候,杨梅伺候过他,小柳儿说他今天来家里了,但问都没问过杨梅一句,还没走正门进来,可见这人心硬又轻狂,以后即便是要跟他往来,也最好咱们是咱们,他是他” 龙椿轻笑:“我还不知道咱们是咱们,他是他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临睡前给朗霆去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柏雨山闻言一愣,又立时反应过来。 “有新活儿?” “嗯”龙椿点头。 “我去做吧,朗霆这几天刚跟我后厨上那个小丫头摆了酒,这时节把他叫出来干活,只怕他浑身都是软的” 龙椿被柏雨山说的一笑:“要是下毒放冷枪的活儿,阿姐就让你去了,朗霆没你心细,但这崽子够狠,耍起刀来比我还毒,这次的活儿我要先带着他走一趟,路踩实了再放你们出去” “危险吗?” 龙椿闻言看着柏雨山不说话,只是浅浅的笑。 缄默过后,柏雨山自嘲似得一笑。 怎么会不危险呢?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学堂里教书的,梨园里唱戏的,大街上拉黄包车的。 他们这份营生,从来都是从油锅里捞钱花,又怎么会不危险呢? 龙椿交代完这番话后,柏雨山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夜时分,龙椿洗好澡躺在了床上。 她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味道,知道是小柳儿接替了杨梅的活计,替自己晒的被子。 龙椿撑着一条光裸的胳膊,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杨梅的骨灰盒。 她小心的托着她的骨灰盒,又吭哧吭哧的缩进了被子里。 一片黑暗中,龙椿轻轻吻了吻杨梅的骨灰盒,就像吻柏雨山的发旋儿一样。 那么的珍重,爱惜,舍不得。 “梅梅,阿姐爱你,你好走吧,来世咱们生在一个娘胎里,阿姐还疼你” ...... 朗霆回到柑子府这一天,龙椿正在后院儿试一挺德国产的机关枪。 她对着小靶场里的铁皮牌子连打了几十发子弹,又走上前去细看了看牌子上的弹痕,觉得这枪的准头还不错。 要是多来几个人,人手一把端起来扫射,应该还是颇具杀伤力的。 朗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他嘴里长着两个虎牙,笑起来是一张十分俊朗阳光的娃娃脸。 他的身板和龙椿一样,都是抽长条,且肩宽腰窄的精悍体态。 在朗霆很小的时候,龙椿就看他根骨好,决心要将自己那一套刀法教给他。 然而让龙椿没有想到的是,朗霆不仅把她这套刀法练的炉火纯青,甚至还连她的那份心狠手辣,也一起学了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几次龙椿见这厮杀人,都被那泼天而起的血水,恶心的直皱眉头。 现如今的朗霆和龙椿一样,都是爱刀多过爱枪的。 朗霆走进小靶场后,见龙椿面前摆了一溜儿的外国枪,便乐呵呵的道。 “阿姐,您玩儿着呐?我回来啦!” 龙椿闻言,既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凌空一伸手,朗霆便乖乖将脑袋送到了她手下,自行蹭了蹭。 龙椿的手掌温热,皮肤洁净,袖口里还总带着一股肥皂水的芳香。 朗霆心里很喜欢被龙椿摸头的感觉。 他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次练刀练的好了,龙椿都会赞赏的摸摸他的头。 每到这个时候,朗霆都觉得自己手上那些被刀把磨出来的血泡,都磨的值了。 龙椿伸着手胡噜了朗霆几下,随后就把一挺机关枪塞进了朗霆怀里。 “来,打一梭子,试试准心儿” 朗霆一只手托着枪,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咕哝道。 “阿姐,我不爱用枪”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他妈问你爱不爱了?打!” 朗霆刚被摸舒服了的脑袋,此刻又疼的麻酥酥的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拉开了枪上的保险栓,对着前头的铁皮靶子就扫射起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弹壳掉地声后,朗霆不由惊叹,对手里的枪械啧啧称奇。 “嚯!这枪这么有劲儿啊?能开这么多下?” 龙椿走到火器台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她一边端着盖碗儿呷茶汤,一边肉痛道。 “一根金条一条枪,我拢共就弄了这二十来条,多的全让那些大军头抢了,这些枪都是从香港坐飞机到上海,再坐火车到北平的,现在整个北平,除了咱们家有这些枪,也就是那些个有钱没命花的老爷子有了” 第26章 春(二十六) 朗霆先是回头听着龙椿说话,而后又眨眨眼,低头看回自己手上的枪。 他心里暗想:好么,这么个钢疙瘩居然要一根金条? 有这么一根金条,那都能买多少把钢刀了,一样都是杀人,阿姐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呢?谁家金条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诚然,朗霆是个贪财的小杀手。 也诚然,他就是再贪财,也不敢当着龙椿的面质疑她老人家对武器的选择。 于是朗霆只是挠挠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火器台子上的枪。 他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想自己这回走的时候。 不知道能不能问龙椿要上两条枪带走,他不爱用归不爱用,那就地卖了不也是钱吗! 龙椿撅着嘴呷完了手里的碧螺春,而后便背着手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朗霆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朗霆这厮头脑简单,为人明快,脑子里不是想钱就是想女人。 除此之外,可谓一点儿花花肠子也没有。 龙椿伸手搂住他的背,一边同他咬耳朵,一边将人往香草厅带。 “叫你查察哈尔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朗霆勾着脑袋对龙椿一乐。 “您这话问的,打听个事儿我还能失手么?都打听齐全了,一千多斤烟土板子,押货的会直接把货从周边县城送到察哈尔,买家接了货以后,扣一部分给当地,剩下的就都进关了” 龙椿眯着眼点点头:“在察哈尔哪里交接货?什么地形?押货的是商贩还是当兵的?” 朗霆一愣:“这也得打听啊?” 话音刚落,龙椿的手骨就“嘎拉拉”响了一声。 片刻后,朗霆脑壳上顶着一个小包,俩眼红红的坐在香草厅的饭桌旁。 龙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米饭,一边给他夹菜吃,一边劈头盖脸的骂他。 “我就不明白了!咱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你是我打娃娃腿儿教起来的!结果呢?啊?我他妈硬是给你教了个光长胆子不长脑子!叫你打听个事情,你他妈听个皮毛就跟我交差来了?啊?以后家里再吃包子饺子,你他妈就只准吃皮儿不准吃馅儿!听见了没有?” 龙椿骂着还不解气,她把筷子往桌上一甩,抬手又给了朗霆一巴掌。 朗霆捂着脑袋“唔唔”了一声,委屈巴巴的说。 “姐......饭前不训子......” “我他妈训的是狗!我现在看你还没门口小麻花儿通人性呢!一会儿吃完了饭你就去拜它当大哥!让它教教你怎么给主人家办事儿看大门!他妈的!不长进的东西!” 龙椿这厢还没骂完,小柳儿就端着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进来了。 柑子府的伙食一向丰盛,大师傅又是跟了龙椿多年的老厨子,是以对于龙椿的口味,他老人家从来都了然于心。 今天这两笼肉包子的内馅儿,里头不仅没有放龙椿不爱吃的葱。 大师傅还把猪皮冻切碎了和在了馅儿里。 这样等包子上锅一蒸,汁水就会化开在包子内部,一经咬开,那叫一个齿颊留香。 此一点,首先在后厨试菜的几个小丫头都有口皆碑。 龙椿今天真是气的够呛,主要朗霆太蠢了,蠢的龙椿都不想承认这货是自己教出来的,她真是嫌丢人。 小柳儿这厢看着龙椿凶戾的脸色,也就不敢跟朗霆嬉皮笑脸了。 本来朗霆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很有话说。 但今天......小柳儿又偷摸看了一眼龙椿。 心道,算了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姐的怒火还是让朗哥一个人顶吧。 她人小身子虚,真挨不住龙椿的两巴掌。 小柳儿乖乖上完了菜,就轻手轻脚的坐在了桌边,又把龙椿摔在桌子上的筷子拾起来,重新给龙椿换上一副新筷子摆好。 “阿姐,大师傅说今儿这个包子是学的扬州汤包的做法,你尝一个,要好吃的话,咱家以后就都是这个做法了” 龙椿低头一看桌上的包子,当即就没绷住,乐了。 她伸手拍了一下小柳儿的肩,只说。 “去,把小麻花儿牵来” 片刻后,一只通身麻黄的大狼狗,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进了香草厅。 龙椿这头则抓起两个包子就开始扒皮。 她把扒下来的包子皮,不由分说的塞进朗霆嘴里,又把抠出来包子馅儿,直直丢进了小麻花嘴里。 小麻花作为柑子府的看门狗,平日里虽然伙食不错。 但也不可能有人拿鲜肉做的包子馅儿喂它。 是以它尝了一个肉馅儿后,口水当场就流了个稀里哗啦。 龙椿这头一丢,它就跳起来去接,简直殷勤的没个狗样了。 两笼包子喂的只剩最后两个。 龙椿捏起一只,连皮带肉的咬进自己嘴里,又捏起另一只,塞进了小柳儿嘴里。 末了,龙椿看着吃了半天包子皮儿,一张脸臊的通红的朗霆,哈哈大笑起来。 她伸出满是油腻的手指头,直直对着朗霆的眉心一戳。 “还好不好好给阿姐办事?” 朗霆对着龙椿开朗的笑颜,傻傻一点头。 “好好办的” 龙椿哼笑了一声,又接过小丫头送进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这才三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至此,龙椿今天的气就算是消了,消了气的龙椿,态度自然就和蔼了起来。 她回味了一下刚才吃的那个包子,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说道。 第27章 春(二十七) “今儿这个包子挺好的,跟大师傅说,以后就这个做法” 小柳儿一点头,夹起一片盐煎肉搁在了龙椿碗里,又接着给朗霆夹了一片,说。 “嗯,晓得了阿姐,朗哥你吃这个,这个是小猪仔肉” 龙椿对着朗霆一乐:“刚那包子皮儿怎么样?我尝着里头像是带汤呢” 朗霆没心没肺的一咂么嘴。 “好像是吧,刚塞太快了,我没尝出来呢,说不定带汤的都让麻花儿吃了” 龙椿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她想,朗霆真好。 他是她手里最单纯,也最忠诚的小狗崽子。 虽然他蠢,但好在忠心,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没有比忠心更要紧的了。 朗霆来了柑子府之后,龙椿就紧锣密鼓张罗起抢烟土贩子的事了。 她曾经给自己定下过目标,三十五之前就要退出杀手这个行当。 彼时还要添置下一些清白干净的产业,给手底下这些孩子们做终身的依靠。 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一是因为杀手这个职业,本来就没有干到老的。 谁七老八十了还跑出去杀人呢? 谁没事儿又愿意雇个老太太来给自己卖命呢? 这不现实嘛。 第二个原因就是,龙椿觉得她现在越来越心软了,甚至已经心软到了不能成事的地步。 说实话,就杨梅死前受的那些罪,要搁她以前的脾气,她能咬着牙一枪崩了杨梅,不叫她受一点儿罪的走。 可现在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是宁愿抱着杨梅给她喷烟,给她减缓痛苦,也不愿意让她离自己而去。 龙椿知道,再这么下去,她估计都不用等到变老,就已经心软手软的杀不了人了。 所以,她得快点。 她得快点儿攒够本钱,届时她是留在北平做正经生意也好,还是拖家带口走去外地也好。 总之,在这个世道里,有钱才有活路。 她养着这么多人,这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们,她是一个都放心不下。 她非得攒够他们下辈子花的,才能心安。 后花园儿的小四角亭里,龙椿坐在古董榻上盘着腿。 她手里捏着察哈尔的详细地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会儿,朗霆来了。 朗霆将手里切好的黄桃果盘送到龙椿手里,又大喇喇的往地上一坐。 接着,他又一边把黄桃肉上插的小银叉子递到龙椿手里,又仰头看着龙椿道。 “阿姐,我刚打了几个电话,您交代的事儿我都弄明白了,烟贩子跟察哈尔那边交货的时间,是定在八月二十三号夜里十二点,地点在城西一个停了工的丝厂里,要这货的老板有两家,一家是察哈尔本地的混混头子,王玉荣,这厮在察哈尔的势力和我在奉天一边儿大,就是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咱们也不怕他,另外一家买主是奉天赖家军的狗腿子,这人现在领着团长的职,名字叫贺东平,他手里能调动不少人,要是正面干上的话,咱们肯定吃亏” 龙椿插着黄桃大吃了一口,吃进嘴里感觉挺甜,便又新插了一块喂给了朗霆。 两人一高一低的在小亭子里嚼起了黄桃,嚼嚼嚼了半天后,龙椿一咽果肉。 “贺东平?嘶......也不怕吃亏么,横竖咱是抢了就跑,等他派兵出来寻仇的时候,咱都回北平了,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还敢带兵来北平查咱们” 朗霆跟着龙椿把桃肉咽下去后,又有点可怜兮兮的看向龙椿。 “阿姐,你是不怕,可我......我还得回奉天啊” 龙椿不解:“你回去干什么?柑子府里没有你住的地方了?你要是不爱住西院,我现在就让小麻花给你腾地方” 朗霆被逗乐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我不是不爱在家里住,那个......哎呀!柏哥没跟你说么?我不是从他家里领了一个丫头回奉天了吗?阿姐,这丫头是实心跟我的,正经是把我当她爷们儿伺候的,天天夜里给我端洗脚水,我......我心里也是有她的,在奉天摆酒的时候,我本来想给您打电话的,但那两天家里又正给小杨姐治丧......我就......” 龙椿哼笑了一声,伸手揪住朗霆的耳朵一扭。 “知道家里办白事你还敢迎小丫头进门?我看你就是没良心!” 朗霆捂着耳朵“哎哟”一声。 “没有阿姐!我本来是要回来奔丧的,可我那小娘们儿她......她那个肚子忒争气的,我当时真是走不开啊,我今儿一回来就去给小杨姐磕头了,也告了罪了,您就别扭我耳朵了,回回我一回来就一脑门子的伤,我说您打人专打脸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龙椿闻言一怔,又呆呆的一低头。 “那丫头,有你的种了?” 朗霆先是低眉顺眼的“嗯”了一声,脖颈子还有点发红。 “有了的,就......她肚里有了孩子,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啊,就想着先办个小酒席,给她个名分,等到时候我带着她来拜见过您了,再正式......” 话音未落,朗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龙椿匪夷所思的扯住朗霆的寸头短发,逼着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进门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朗霆直视着龙椿锐利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难受的一拧眉头,居然生出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委屈样子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可是阿姐,那丫头真是个好丫头,她是真心对我好的,我现在手里的钱,养她娘俩儿十个都不叫事,我......我小前儿没爹没娘......后半辈子,您难道还叫我一个人过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她心里失望透顶,却又不能真的去责怪朗霆。 是啊。 朗霆眼看着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能不想女人么? 这大小伙子一想女人,他能不搞出孩子来么? 龙椿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跳,末了又是咬着牙搡了朗霆一把,狠狠叹了口气。 “你现在往奉天打个电话,叫手下人把你那个丫头送到柑子府来” “啊?”朗霆愣了。 龙椿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朗霆。 “啊!啊你妈个头啊啊!把人送来!我他妈替你养着老婆孩子!等这桩生意做完,风头过了,你再领着人滚回奉天去!” 朗霆眼眸一亮,他没想到龙椿会愿意这样同他妥协。 自从那个丫头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自己该怎么跟龙椿说这件事。 他知道龙椿不留后,不嫁娶的规矩,可平时的龙椿又实在太疼他了。 小时候管吃管住这些不提,自从他能出门干活儿以后,龙椿每次给他分的红,那都厚道到了极点。 更不提每年到了除夕,龙椿还会给每个孩子一笔极丰厚的压岁钱。 龙椿真的是个好东家,好到朗霆不自觉的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爹亲妈。 有了媳妇儿以后,他第一个想法也是要带她回北平,给龙椿看看,叫她给自己掌眼。 他总觉得,自己即便是犯了忌讳,龙椿无非也就是给自己上套家法,叫他疼一疼罢了。 她到底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赶走,或者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朗霆低着头,偷笑着看向那盘水灵灵的鲜黄桃。 他想,阿姐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嫁了人了,才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从前教他练刀时的,那个冷酷到底的阿姐,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朗霆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愣头愣脑的把脑门儿抵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他腻腻歪歪的喊了一声“阿姐”,还狗叫似得哼唧了两声。 龙椿不耐烦,只是搡他。 “别他妈撒娇了,都要当爹的人了,还不知道臊?” “不知道” 第28章 春(二十八) 龙椿从杀手改行做强盗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白天时,龙椿抱着一碟子糖麻花,一碟子糖油糕,并一碟子牛奶酥,坐在香草厅里啃了个没完没了。 朗霆坐在一边儿看着,越看越觉得腻味。 “阿姐,别吃了,甜的吃多了胃里反酸” 龙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该吃吃,该嚼嚼,实在腻了才喝一口茶缓缓,缓好了又继续吃。 龙椿平时虽然也爱吃甜的,但从来不会一下子吃这么多。 她只有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才会这样大吃特吃。 她总觉得,这些糖的油的东西,是食物里最顶饿的一类。 她多吃一点,力气就足一点,力气足一点,杀人的胜算就大一点。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想法非常的荒唐可笑。 但她还是忍不住,她今天心慌嘛。 她阴沉沉的想,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慌过。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畏手畏脚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 还是怂了? 龙椿心里想着,嘴里吃着,眼睛又转动着看了朗霆一眼,在心里骂道。 要不是为了这些个狗崽子,自己早就把手里的金条地契换成支票跑路了。 他妈的。 她一眼没盯住,狗日的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现在好了。 她预备着带他去卖命,他却拖泥带水的有了牵挂。 这他妈的......她晚上还得操心着别让这狗崽子死了,免得后院儿那小丫头生个遗腹子出来。 简直晦气。 龙椿这一顿点心,从白天用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之时,龙椿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腿裤配马靴,上身则是一件皮衣,内里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衬衫。 朗霆也随着她一身黑。 按说,八月份的天气,这么穿是要热死人的,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傍晚的北平凉风习习,一点儿也不燥热。 龙椿阴着脸上了车,车子上现坐的汽车夫是个利落孩子,也是龙椿养在柑子府里的一个三等随从,名叫小海。 小海早上就得了令,说大老板晚上要出发去察哈尔谈生意。 是以他一大早的就开始擦车,一直擦到傍晚时分,才接上了龙椿和朗霆。 龙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朗霆则坐在副驾驶上押车。 小海知道大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是以他是一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问,只兢兢业业的发动车子,载着月光和主家,一路驶向了察哈尔。 晚上十点,龙椿和朗霆到了察哈尔。 朗霆从奉天调来了人手,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在一处僻静地里,龙椿没有下车,朗霆独自下车和小伙子们接了头。 密谈几句后,他们便趁着夜色,一人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机关枪出来。 朗霆低头贴在车窗上的缝隙里,轻声道。 “阿姐坐车到丝厂附近等着,我们分散开溜进去,藏在暗处等他们进丝厂,到时候他们冒头就死” 龙椿默不作声降下车窗,仰头贴在朗霆耳边问了一句。 “炸弹呢?” 朗霆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就叫人埋上了,放心吧阿姐,他们就是些烟土贩子,咱们连日本的特务头子都杀过,这些烟鬼再精,还能精的过那些特务吗?” 龙椿“嗯”了一声,又伸手抱住朗霆的脑袋,捋着他的发茬儿狠狠揉弄了一把。 “去吧,等太阳一出来,咱们就回家” ...... 夜里十一点,龙椿怀里藏着两颗日式手雷,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腰上还揣着两把钢刀。 龙椿窝在丝厂房顶的最高点上,以便朗霆他们火力不济的时候,自己随时可以顶上。 刚才朗霆让她在车里等,这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的。 从前不论是朗霆还是柏雨山,亦或是小柳儿。 他们第一次出手杀人,或者要杀什么大人物的时候,龙椿都会坐在汽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他们完活。 用小柳儿的话说,这是阿姐在给他们壮胆呢。 今天的龙椿,原本也是应该待在车子里的。 可她让小海把车开进了一片芦苇地里后,就独自下了车,悄无声息的进了丝厂。 她坐不住。 她心慌。 她感觉自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一样。 今天她是刚入职的第一天。就莫名有种,得处处看人脸色的心慌。 第29章 春(二十九) 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进入丝厂时,龙椿趴在房顶上松了口气。 大头兵那边只开了一辆汽车,烟土贩子这边也只有一辆卡车。 这两伙人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二十来个人。 朗霆只要没蠢到向自己人开火,那他们干掉这些人,就跟大象踩蚂蚁一样。 一片黑云遮住白月光。 暗夜里的第一声枪响炸开了。 在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一片密集的子弹墙打倒了。 朗霆这崽子着实够狠,人家明明都已经倒下了。 他却还是指挥着小伙子们,对着这些尸体持续扫射了一分多钟。 片刻后,朗霆从暗处走了出来,却不想拉着烟土板子的卡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朗霆也没害怕,举起枪就对汽车夫打去。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再片刻,手无寸铁的汽车夫当场被打了个脑袋开花。 世界再度寂静。 龙椿见状从房顶上站了起来。 她用冰冷的眉眼斜睨过一片血腥的丝厂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朗霆和小伙子们无一伤亡,纷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向他们的战利品。 这些小伙子早就跟着朗霆杀过不少人了,是以分起赃来也格外利索。 几个人将尸体拖起来,又把人家怀里的纸钞票,手上的金戒指。 再加之汽车里载来的金条和现大洋,通通都搜刮了出来,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放过。 收拢了一切后,朗霆面无表情的引燃了提前埋好的炸弹。 顷刻间,一辆汽车,一辆卡车,二十来具新鲜又身无分文的尸体,并一千多斤高级烟土,都被炸成了飞灰。 烧着了的大烟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气。 朗霆对着这股香气打了两个喷嚏,抱着金条就往芦苇荡里跑。 龙椿背着手,手里还捻着一支带毛的芦苇玩。 见朗霆带着人回来了,她先是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朗霆的脑袋。 而后又再伸手,摸了摸小伙子们的脑袋。 方才还端着枪械犹如恶鬼的小伙子们,经龙椿这么一摸,倒个个都低眉顺眼起来,一脸的温良单纯,甚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错,挺利索,都是好孩子,现大洋我这儿不要,你们分,朗霆把金条和枪装车,先回北平” 朗霆一愣:“啊?阿姐,那你怎么办?” 龙椿拿着她刚摘的芦苇,一边往芦苇荡外走,一边懒洋洋的说。 “我好久没出来逛过了,你先回,明儿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说着话,龙椿就走了。 朗霆抱着金条站在汽车边,着实想不明白阿姐要去哪里逛。 但他也不敢做龙椿的主,只好听从她的安排。 小伙子们再度分散开来,各自揣着满满一身的现大洋,心满意足的逃离了案发现场。 朗霆抱着金条上车后,一边吩咐小海开车回家,一边在后座儿上数起了金条。 清点之下,朗霆吓了一跳。 他怀里有足足四十五根金条,正黄灿灿的发着亮光。 朗霆抱着金条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就是龙椿亲自出手去杀大人物,最高开价也不过二十五根小黄鱼。 他们这一趟,就顶阿姐出两趟活儿。 甚至,刚才如果他们想的话,那些烟土也是完全不必烧的。 四十五根小黄鱼,再加一千斤烟土板子。 这样一算,他们这趟得挣多少? 朗霆在心里默默划拉着账本,越想越觉得,明抢果然是比暗杀来的有搞头。 ...... 龙椿一路溜达着出了丝厂,还在路上遇见了听见爆炸声赶来的巡捕房汽车。 她走路很轻,整个人鬼一样藏进道边的树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汽车驶过后,龙椿背着手拿着芦苇继续溜达。 芦苇毛儿在她手中一晃一晃的,很像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夜半时分,龙椿从幽暗的丝厂走到了察哈尔县城内部。 她走热了,就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又卷起内里的衬衣袖子露出胳膊。 接着便一手捞着皮衣,一手捏着芦苇,继续走。 察哈尔这个地方还是挺繁华的,酒楼饭店实是不少。 甚至再往里走走,还能看见几家赌场和妓院,都立着亮闪闪的霓虹招牌。 龙椿好久没出过门,便是出了门也没有闲心四处逛逛,但今天她有了。 朗霆引爆炸弹的时候,她满心的慌张就都卸下了。 因为她知道,今天这桩活儿,已经算是做完了。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今天是她第一次当强盗。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开头难的这一关,她算是淌过了。 她心里松懈下来的时候,就莫名想要上街去走走逛逛,散散心。 当年她头回杀完人后,也是钻进了闹市里。 她给自己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边喝一边听周遭的人说话。 那感觉,别提多踏实了。 龙椿在繁华不已的十字路口上伸了个懒腰。 她用余光瞥着四际的店铺,见街角里有一家咖啡店后,便抬脚走了过去。 咖啡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精致的蛋糕点心,或是白白的奶油上托着红红的草莓,或是刚烤好的小麦面包里挤着满满的奶油,看着都分外喜人。 龙椿对着橱窗咽了咽口水,她虽然不喜欢喝咖啡,但对蛋糕点心,还是抱有相当的兴趣的。 龙椿推开咖啡店门,里面的穿着西装小马甲的伙计立时迎了出来。 小伙计眉眼深邃,瞧着不是纯种的中国人,可一张嘴,却是十分流利的中国话。 “小姐好,您吃点儿什么?” 龙椿在店里环顾了一周,挑了个铺着红白格子布的窗边坐下,说:“要一杯橘子汁,还有橱窗里的那几个蛋糕面包,都要” 小伙计闻言一笑:“橘子汁配蛋糕有些腻,不如给您来一杯咖啡?” 龙椿摇头:“不要咖啡,不爱喝” 小伙计点点头,不再劝客。 “是,您稍等,马上来” 龙椿乖乖坐在桌子前举着她的芦苇,等着她的蛋糕。 却不想这一等没等来蛋糕,倒是等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小姐。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是见过几个美女的。 北平梨园里的海凤霞,京师大学堂里的校花王之然,黄杏儿楼里的头牌杨晓欢。 这些女人有的美得张牙舞爪,有的美得骚情无限,有些则美得出水芙蓉。 可这些女人和她眼前这一位比起来,就差远了。 第30章 春(三十) 眼前小姐,是一位洋派的小姐。 她的头发高高梳起,扎马尾,且马尾还不是个顺马尾,而是烫了大朵大朵的西洋卷,大弹簧似得垂在她脑后的卷马尾。 她身上穿的也是十分摩登的洋装。 浅绿色罩纱的过膝裙,雪白的肌肤,樱桃红的嘴唇。 一双透着机灵的大眼睛,笑不笑都水光潋滟。 再看脚上,又是一双翠绿色的小皮鞋,脚踝处还杨柳抽丝般的系上了一条绑带,更衬的她那脚脖子纤细雪白。 龙椿歪着脑袋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摩登小姐,礼貌的问。 “你是?” 摩登小姐没等她问话就脸红了起来,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裙子。 “那个......嗯......小姐不好意思......我姓白,家里住在天津卫,我今天第一次来察哈尔,是来找人的,结果一下火车,皮包就......” 龙椿闻言,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心想,这是大小姐头回出门,遭了贼了。 “......那?” 龙椿试探着问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白小姐难为情的低下头:“我......我打下车,就在城里晃悠了一天,还没找到人,也没钱住店买东西吃,街面上人又多,一直也没看见个面善的姑娘......也不敢冒然跟男人搭讪,刚在外面看见你......就想......” 龙椿慢悠悠的“啊”了一声,正准备回话之际,小伙计就端着六七个蛋糕碟子上来了。 蛋糕叮叮当当摆了一桌,最后是一杯冒着凉气儿的橘子汁。 龙椿不小气,她把蛋糕碟子推到白小姐面前,只说:“你先吃这个吧,喝什么吗?找伙计要,我结账” 白梦之喉头动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龙椿,她红着脸低下头。 “敢问小姐贵姓?我不白吃你的,我家里有钱,等我回了天津,你给我个户头,我多汇些钱给你做谢礼” 龙椿无所谓的耸耸肩,见她窘的厉害,便有心逗一逗她。 “我姓龙,家在北平,户头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日后要是有缘分,我去天津的时候,你可以回请我一餐,我听说天津的蜜麻花比北平的糖麻花好吃多了” 白梦之闻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方才的窘迫,竟被龙椿话里的糖蜜麻花冲散不少。 白梦之这个人,是非常洋气的。 她是天津本地的商家小姐,打小就吃过见过,一般的馆子,她尝一口就知道大师傅水平几何。 留洋的时候,她也是白天打网球,晚上泡跳舞场,周末还要跟同学们一起举办读书会,品酒会。 在吃喝玩乐这些事情上,白梦之个人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 她坐在龙椿对面,先是扭头对着咖啡店吧台的方向一打响指,说:“麻烦给我来杯意式咖啡,不要放糖” 小伙计隔空答话,应了声好的,而后白梦之又回过头来看向龙椿。 方才龙椿让她请吃蜜麻花,在这些吃吃喝喝的事情上,白梦之这个小专家,难免就要自得起来,她笑嘻嘻的问。 “龙小姐,蜜麻花儿有什么好吃的?” 龙椿看她刚才还窘迫,转脸就得意,便知道这位白小姐,八成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 且还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穷人家里养不出来的大小姐。 龙椿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又饶有兴致的一笑。 她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人生哲理,颇有闲心的逗弄起了眼前这位大小姐。 “哦?蜜麻花儿还不好吃吗?那白小姐觉得......天津还有什么好吃的呢?” 龙椿这一问,着实问到了白梦之的心坎里。 她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在香茅公馆里,一点交际都没有。 过往的国中同学见她家里败落,便都不搭理她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老同学的冷漠里觉察出悲哀来。 她自己就是个金钱至上的女人,所以当别人以金钱至上的标准来对待她时,她也丝毫不伤心。 因为她觉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有钱,才有好朋友,有钱,才是座上宾,有钱,才有交际的必要。 没有钱的话,那就只好坐冷板凳了,就像现在的她,不过她不会坐一辈子冷板凳的。 迟早有一天,她那些金钱至上的老同学还会来巴结她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但她就是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白梦之跃跃欲试的想跟龙椿交际一下,想向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看着也不甚富裕的女人。 展示展示自己作为留洋大小姐该有的格调。 这些日子以来,韩子毅每天把她丢在一边,不搭理她,这让她郁闷极了。 她就是想在人前拿拿大小姐的款儿,展示展示自己对生活品质的高雅追求,都没个人接茬儿。 龙椿一边笑着吃蛋糕,一边看着白梦之那个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厮酝酿了这么久,一会儿她不会跟说相声似得,给自己来段儿报菜名吧? 笑罢,龙椿又觉得,这位白小姐要是真能给她来段报菜名,那她没准儿还真能和她交个朋友,她还没有会说贯口的朋友呢。 白梦之先是用小叉子,斯文的分割开面前的蛋糕,然后又伸出一只手遮在口唇上。 接着十分轻柔的插起盘子里麻将大小的蛋糕块,安安静静的送进了嘴里。 嚼完了蛋糕之后,白梦之又抬头对着龙椿温柔一笑,殷红的嘴唇上,一点儿奶油也没沾上。 龙椿看着她这个故作姿态的模样,差点没憋住笑喷出来。 她想,这小玩意儿一天没吃饭了,好容易吃上一口蛋糕,还能做作成这个样子? 那她要是家道中落出去逃荒,只怕人还没下炕,就得活活饿死了吧? 第31章 春(三十一) 龙椿这厢正腹诽着,白梦之那边就开了口。 白梦之说起话来的时候,神情是格外的洋洋得意,且语速轻快,仿佛已经等不及要表达自己对于甜食的见解。 她一边用银汤匙搅弄着咖啡杯,一边神采奕奕的道。 “龙小姐,天津好吃的东西不少,但蜜麻花呀,炸糕什么的,那都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要说点心一类里尚能入口的,也就是起士林的西点,祥德斋的藏饼,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的了” 龙椿闻言憋着笑,一手托腮,又将胳膊肘抵在了桌上,整个人都懒散放松了下来。 往日她生活中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恶人。 好比小柳儿,好比朗霆,又好比面上一派温吞有礼,却照旧杀人不眨眼的柏雨山,再好比,还有一个韩子毅。 那厮看着是个君子,其实么......也可恨着呢。 龙椿的生活里,真的很少能遇见像白梦之这样,纯粹到表里如一的笨蛋小姐。 她觉得,这厮倒还挺有趣的。 龙椿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发觉白梦之说的蜜麻花和炸糕,她都吃过。 可她所说的起士林和祥德斋,自己却并没有特别留心过。 龙椿爱的那些糖油点心,多是街头产物,并不追求高级与否,这份爱好和她过往的经历有关。 年幼时,龙椿一个人在北平街头讨生活,彼时她最爱的就是过年闹庙会的那几天。 那时节虽然冷的能把人活活冻死,可是在寒冷的年关之下,这是所有穷苦人家出门相聚的一场狂欢。 彼时全北平城里做买卖的人家都出来了,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也有提笼架鸟游大街的。 更有无数卖吃食的小贩,支起一口口热腾腾的油锅,炸出一块块金黄的糕点,以此来点亮那一个个苦寒无比,山河破碎的深冬。 那时的龙椿太小,太穷,太冷,于是她就通着袖子蹲在人家的油锅边上,叫花子似得蹭着烤火。 倘若遇见好心的小贩,人家还会在收摊儿之际,喂小狗似得赏她一块糖糕。 而这一块炸糕,恰恰就足够龙椿振作精神,积攒热量,熬过这一冬末尾。 龙椿垂着眸子,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还记得那些糖糕的滋味,甜的,油的,别人吃多了会腻,她却怎么吃都吃不腻的滋味。 龙椿轻叹,弯着笑眼对白梦之说道:“是,的确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到了年节下,才能吃上这些东西,所以才一直挂念” 白梦之闻言,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的用两只手背托住下巴,对着龙椿问道。 “那龙小姐如今做什么事业?你一下子点这么多蛋糕,这可不便宜呢!” 龙椿笑:“没有什么事业,就是给人跑跑腿” 白梦之眨眼,也是笑吟吟的:“跑跑腿就能赚钱了吗?我......嘿嘿,不瞒龙小姐,我一直都想脱开家里做些事业的,现在国外的时尚杂志里,都鼓吹独立女性,我如今吃喝都靠着别人,有时候实在也是......被动的很” 白梦之的话,说着说着就没了边际。 她是不懂话到嘴边留三分这个道理的,更不懂撒谎套话,虚伪做人。 倘若她懂得这些,但凭韩子毅对她的那三分留恋。 她早就能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日日从他身上刮油了。 龙椿看着单纯的白梦之,一边叉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去,一边含糊的道。 “你这么漂亮,又是小姐出身,给人跑腿算怎么回事儿?” 白梦之见龙椿称赞她,不觉脸上一热,随即却又觉得,这位龙小姐倒也没夸错。 她本来就漂亮,也的确是小姐出身嘛。 白梦之甜甜的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烦难事似得,幽幽叹了口气。 她低声问:“龙小姐,你嫁人了吗?” 龙椿点头:“嫁了的” 白梦之眼眸一亮:“那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给不给你钱用的?” “嗯?”龙椿微微一思索,不知她话从何起,但见她问的诚心,便也继续陪着她唠这些没有边际的家常。 “嗯......给钱的话,是给过一些彩礼,和劳务之类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至多就是别人问了她不说。 倘若诚心叫去她撒谎哄人,她虽然不愧疚,却会觉得心烦。 多数时候,她都只想一枪崩了那逼问她的人,再说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老娘扯谎给你听?我他妈没正事了吗? 白梦之听了龙椿的话,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劳务?夫妻间,还谈劳务的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的,我偶尔也替他跑跑腿的,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夫妻间大约也是这样,都一个道理么” 白梦之长长的“哦”了一声,很受教的一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龙小姐和你丈夫的感情,应该是挺好的吧,唉......” 谈话间,白梦之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龙椿伸手为她换上一盘新的,又问道。 “怎么?你和你丈夫的感情不好吗?” 龙椿说到丈夫二字的时候,白梦之小小的恍惚了一下。 她先是对递来蛋糕的龙椿说了谢谢,又小声的哀怨道。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好不好,他......就是,我小时候就认得他,那时候他很喜欢我的,他但凡身上有点钱,都会跑出去给我买些零嘴儿,或者买个小首饰什么的,虽然这些都不值钱,但总得来说,那时候的他对我还是挺大方的,可我留洋回来之后,他......他虽然还是要我,但是就是......就是不疼我了,还老跟我大喊大叫的” 龙椿乐了:“你是觉得,他现在对你小气了?” 白梦之猛然一抬头,捣蒜捶似得点了点脑袋。 “是的啊,他现在就是小气了!而且还有点神经质,他老是问我爱不爱他,我......我爱不爱他能怎么样啊!我每回都想跟他说,你要是想我爱你,你就多给我点钱呀!但我又害怕我说出来,他要打我......” 龙椿听了这话,简直趴在桌子上笑傻了。 她一边吭哧吭哧笑,一边在心里感叹,奇女子啊奇女子,一个活丫头,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呢? 第32章 春(三十二) 龙椿一边笑,一边摆摆手跟白梦之抱歉,她抿了一口橘子汁止住笑意,柔声道。 “白小姐,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连自己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你干嘛还要嫁给他呢?如果他连你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他干嘛还要跟你在一起呢?你们俩个这桩婚姻,未免太儿戏了些” 龙椿这个问题问的很切要害,寻常人听了这话,大多会低眉沉思片刻,再悲从中来的掉了两滴眼泪。 可白梦之不一样。 她用她那双蕴藏着星光的美丽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龙椿,理直气壮的说了一句。 “什么爱不爱呀!龙小姐,咱们都是女人,你怎么也不懂我的心呢?我爱不爱他,有什么要紧?他给我钱,我就爱他了嘛!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给我钱,我就权当他爱我了嘛!再说了,我这么漂亮,他怎么可能不爱我嘛!” 龙椿自问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面对白梦之这种自成逻辑,且满目坚定的奇女子。 她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以龙椿又是一笑,只说:“你倒是心宽” 白梦之一嘟嘴,也学龙椿的样子,半趴在桌子上,她叹着气,眼角眉梢满是苦意。 “唉,龙小姐,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不是那人明媒正娶的太太,我就是......他在外头养的人,他那大老婆厉害着呢,我估摸着,他现在是让他那大老婆拿住了,自己手里也没多少钱能使,所以才对我抠抠搜搜的” 龙椿挑眉,对于白梦之的这番坦诚,她挺意外的。 毕竟在现如今这个世道里,姑娘家不好好待字闺中,反而跑出去给人做小,这传出去是最毁名声的。 白梦之能这么坦然的同她这个陌生人交底,也算是个实诚人了。 龙椿看了白梦之一眼,莫名就有些心软,或许是因为她和她同为女子,又或许是她的诚恳打动了她。 总之,龙椿决定再费心点拨这位大小姐两句,好让她不要一生靠人,一生被动。 “白小姐” “嗯?”白梦之转着咖啡杯一抬头。 “你刚说你想做一番事业?” 白梦之点点头:“是呀,龙小姐有什么门路吗?” “门路我倒是没有,便是有门路,我那里也都是些力气活,你肯定是做不了的,但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他常年在股票行当里混着,倘若你有心,也信得过我,可以试着写几封信件给他,跟他讨教讨教股票生意,等日后你晓得行情了,再投些钱进去玩玩,这是个躺着吃的生意,收益好也省力气,但就是风险大,赔起来没有底的,你要想清楚” 白梦之听了龙椿这番话后,满脑子都回荡着“躺着吃,收益好,省力气”这九个字。 她在国外时,虽然也听说过股票生意,但那时她忙于吃喝玩乐,留恋花花世界,压根儿也没想过要赚钱的事情。 如今龙椿这样一点拨,她当即就兴奋起来。 “哎呀!龙小姐!我老早就听过这个生意了!你!我!” 龙椿见她一高兴,就小孩子似得语无伦次,整个人乐的仿佛已经从股票上赚到钱了一样。 这模样,显见是没把她后面那句“赔起来没底”听进去。 龙椿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白梦之的脑袋,随后又招来伙计,要了一张小卡纸和一支铅笔。 “我写个地址电话给你,你回了家联络他,倘若他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小椿的朋友,旁的不用多说,他心里有数” 白梦之小心翼翼的接过龙椿递来的卡片,卡片上除了电话地址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殷、琪、安。 龙椿的字不好看,白梦之辨认她的字迹,辨认的颇有些费劲,半晌才认出了这个人名。 及至多念了几遍之后,白梦之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殷琪安?唔,龙小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嗯......在哪里呢......我明明记得的......” 白梦之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似乎已经话到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细节。 龙椿看着她一笑,利落的从座位上起了身,又俯身下去拿起了自己的外套,轻声道。 “白小姐,我要走了” 白梦之本来还在捧着卡片仔细想,一听见龙椿要走。 她立时就不看卡片了,也连忙站起身来拉住龙椿的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呀?” 龙椿低头看了一眼白梦之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我还有事” 龙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色不变,口中也只是平铺直叙,并无威胁或恐吓的模样。 可白梦之看着龙椿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神霸道专断,倘若自己再纠缠下去,那下场一定不会好。 白梦之小心的吞了一下口水,缓缓松开了拉扯龙椿的手。 不知为何,她直觉龙椿不喜欢自己拉她。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的道:“那......好吧,咱们好像已经聊了很久了,谢谢你龙小姐,你留的这个电话,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你来了天津一定要联系我啊!哦,对!我也得写个卡片给你,让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好找我嘛” 说着,白梦之就像只绿蝴蝶似得飞去了柜台上。 她急匆匆的找伙计要了卡片和笔,飞速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地址。 可等她再一回头,龙椿却已经不见了。 此刻,唯有一支毛绒绒的芦苇,躺在两人相谈过的格子布咖啡桌上。 白梦之快走了几步看向店外,却再也不见龙椿的身影。 第33章 春(三十三) 白梦之叹了口气,有些丧气的坐回了咖啡桌前,这一坐之下,她才看见桌子上搁着的二十块大洋。 这二十块大洋十个一摞,整整齐齐的叠在咖啡桌上,像是两只小山。 她惊讶的张了张嘴,这些钱用来结账,显见是太多了。 那多出来的,是龙小姐看她眼下没钱,特意留给她用的吗? 白梦之小心的将大洋搂进手心,又感叹,这个龙小姐,为人还真是仗义。 她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居然还能这样慷慨解囊。 她刚才扯她那一下太鲁莽,她还以为自己惹到她了呢。 真没想到,她居然还给自己留了钱。 这份人性,可真是比她那些老同学,还有韩子毅这个吝啬鬼强多了! 白梦之握着大洋坐在咖啡店里发呆,一直到那个长相西化的小伙计来叫她,说店要打烊了,她才灵光一现的想起来。 “啊呀!这个殷琪安!不就是那个上海王吗!” 小伙计莫名:“啊?” 殷琪安其名,琪安是表字。 此人大名叫做殷如玉,乃是上海滩的头号人物。 若说青帮是沪上黑帮的龙头,那殷如玉,就是和青帮老爷子们平起平坐的凤尾。 白梦之之所以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她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常跟着阔人男友出去交际。 有一日夜里,白梦之挽着男友,自信的走进了巴黎一家古堡式酒店。 酒店一楼设下了跳舞场,跳舞场四际,又围着各式肤色的年轻人。 他们都是各国来的留学生,家里花了大把金钱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学习法国佬那脏兮兮又华丽丽的艺术史。 白梦之一进去就看向了跳舞场中心,她自身舞跳的不错,也很爱看别人跳。 此刻跳舞场中心正旋转着一对贴着身子贴着脸的年轻人,其中男孩是中国面孔,这张面孔风流而虚弱,甚至还有一些脂粉气息。 白梦之靠在男友肩头,长足的凝望了一会儿这个男孩。 她在他手腕上看见了价值不俗的名表,也从他胸口上瞄到了钻石胸针。 白梦之饶有兴致的翘起嘴角,小声同男友相问。 “跳舞内个,谁呀?” 她的男友是个玩疯了的阔少,手里闲钱无数,生活寂寞无边。 他今天出门之前吃了违禁药,只为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找寻一点点刺激。 是以,吃了药的男友,脑子不复往日灵光,他知无不言的回答了白梦之的话,一点儿也没察觉她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他叫殷如月,那谁,上海殷家你知道吧?他哥哥是个正儿八经的混混头子,大号叫殷琪安还是殷如玉来的,反正这个姓殷的什么生意都做,这几年也在上海弄了几个钱,就把他这个小赤佬弟弟,打扮跟什么上流人家的小少爷一样,又是送出来留学,又是......” 阔人男友的话没有说完,殷如月就油头粉面的走下了跳舞场。 他穿的西装有些厚,一曲热情的莎莎舞下来,额头难免要出一点汗。 白梦之适时同他递去一块粉色丝绸手帕,甜笑道。 “殷少爷,失敬呀” 殷如月不认得白梦之,但对她身旁的阔人男友,却是有些印象的,阔人男友是来法留学生里有名的瘾君子。 殷如月谨记着自家大哥的话,大烟红丸吗啡,他是一口都不敢沾的,便是玩这些的人,他也格外不愿招惹。 是以此刻,他睨了一眼递来手帕的白梦之,敬谢不敏的点了个头后,就转身走了,没有伸手去接。 白梦之自幼漂亮,几乎没在男人面前受过冷遇,殷如月这样敷衍她,反倒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光辗转至今日,白梦之捏着龙椿给的银元,在察哈尔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晓得一个给人跑腿赚钱的年轻小妇人,为何会认识上海滩的混混头子,且言语之间,似乎还十分相熟的样子。 白梦之嘟着嘴,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她以为,自己今晚遇见了完全的好人,龙小姐介绍给她的股票生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抓住了就能大发其财。 可是......混混头子诶,她怎么能去和那种人做生意? 倘若她跟着一个混混头子发了财,那她成什么人了? 龙椿料想的没有错,白梦之真的很单纯,她绝对能问的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话,也绝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在她眼里,这世上每一分钱,都该是来路正当的。 金钱的来路,或像她父母那样,靠着家族生意得来,或像韩子毅那样,靠着上峰发饷得来,再不济也得像她的阔人男友那样,靠着父母接济得来。 总之,她觉得赚钱这事儿,是个最轻易,也最清白的事情,丝毫不会污秽,不会辛苦,不会不体面。 殊不知,眼下她手里这二十颗银元,就没有一颗是不沾血的,不污秽的,不辛苦的。 白梦之一边闲逛一边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她这一趟来察哈尔,明明是来找韩子毅的。 她想突然的出现,给他一个惊喜,然后韩子毅一心软,就给她一笔款子。 结果......她刚下火车就被人扒走了皮包,也不知道韩子毅人在哪里,还独自穿着高跟鞋在这大县城里逛了一天。 她觉得自己有点蠢,可又不想承认,只好气馁的想,好在她现在手里有钱,先去找个高档些的饭店下榻,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 然后明天再租辆黄包车,四处找找韩子毅好了,反正平津军的名号那么响,只要花点钱,不愁找不到带路的人。 这么一想,白梦之又不难过了。 她傻里傻气的挺直了腰杆,高高兴兴的找高级饭店去了。 ...... 龙椿出了咖啡店后,转身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旅馆。 她打着哈欠登记了一个房间,刚预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韩子毅却叫住了她。 龙椿回眸一刻,白梦之正微笑着从旅馆门口走过,而原本一直望着旅馆外的韩子毅,也调转目光的方向,回头看向了龙椿。 三个人的阴差阳错。 好似一支略显滑稽的圆舞曲。 白梦之梦游似得来到察哈尔找韩子毅,可惜整整一天都未能如愿。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夜看见龙椿,可命运又偏偏安排他们在此刻相遇。 龙椿歪着脑袋愣了一下,惊讶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韩子毅挑眉,嘴里还叼着一根将灭未灭的烟:“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 龙椿今晚没干什么好事,不方便在茶房先生面前讲述踪迹,于是她冲韩子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走进了逼仄的旅馆走廊。 第34章 春(三十四) 安静的走廊之中,龙椿走路没有声音,只有韩子毅的军靴踩在地上,诱发了木楼板的嘎吱声。 龙椿没回头,只仰着脸寻找自己的房间号,一边找一边道。 “我来察哈尔劫烟土的,你来做什么?” 韩子毅将嘴里的烟取下,摁熄在走廊里的烟灰缸中。 “我爹生前在这儿放了五万人,我来阅兵,捎带着发饷,你劫的顺利吗?” 找到了房间门后,龙椿一乐,将茶牌儿上的钥匙扭进铜锁眼里。 “挺顺利的” 开了门后,韩子毅跟着龙椿进了房间,又十分多余的问了一句。 “见血了吗?” 龙椿笑,找了屋里的单人布椅落座。 “见了个一塌糊涂” 韩子毅轻笑,从房门口的茶台上提了热水壶,又将茶台上的杯子茶叶摆好,利索的冲了两杯热茶。 “你也不怕闹大了?” 龙椿无所谓的一耸肩,起身去分韩子毅冲好的茶。 她刚才吃了太多蛋糕面包,还喝了一整杯橘子汁,这会儿开始觉得腻了。 “闹不到北平就行” 韩子毅转身将茶送到龙椿手里的时候,两人指尖短暂的接触了一下。 滚水冲茶,杯壁很烫,可龙椿和韩子毅的手上都有薄茧,是以都不觉得烫。 两人端着滚烫的茶杯,一个坐回椅子上,一个坐在了床上,都慢慢的呷着。 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韩子毅的侧脸,这旅馆太小,屋中灯光昏黄模糊,远远谈不到明亮。 这等昏暗之下,龙椿看到了韩子毅脸上淡淡的红晕,以及衬衣领口处漫延而出的潮红,不觉好奇。 “喝酒了?” 韩子毅盯着屋中的地板点点头,他将茶杯捧在手里,两只肘尖抵在膝头,半趴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龙椿见他疲惫的这样,便问:“喝多了么?你身上没什么酒味儿呢” 韩子毅一笑:“他们给我的灌鹿血酒” 龙椿闻言并不惊讶,只是调笑似得“噢”了一声。 “大夏天喝鹿血,你那些副官参谋怕是给你预备了旁的节目吧?” 韩子毅哼笑:“嗯,预备了,包了个大窑子,烟膏也调好了,就等着我过去呢” “那你怎么不去?可别再憋出个好歹来”龙椿闲适的道。 “我犯不上”韩子毅答。 龙椿失笑:“这事儿又不是上前线,还有犯得上犯不上的?” “就是犯不上” 韩子毅说完这一句,就将茶杯子搁在了地上,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两腿大开的将自己摆在了床上。 龙椿没懂韩子毅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想懂,她垂着眼睛喝茶,一口一口,分外认真。 须臾间,小房间里静极了,龙椿喝茶没有声音,连一点气息和吞咽的声音都听不见,但韩子毅的呼吸很粗重,且有越来越粗重的趋势。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来对着屋中电灯细看。 刚才他的食指碰到了龙椿的指尖,此刻这一小块皮肤,就像是被线香头烫了一样,明明看不出伤口,却满是烧灼的胀痛。 韩子毅偏头看向龙椿,只见她一头乌发盘起在脑后,只有鬓边几丝落发,黑漆漆的缠在她雪白的耳垂上。 “我没干过那事儿” 龙椿正喝茶喝的欢实,偶然听了这一句,竟不知是从何说起。 “啥事儿?” 韩子毅闻言愣了一会儿,瞳孔里满是湿润的热光,他像是害臊,又像是真的酒劲儿上头了,一张脸通红的。 “就是......和女人......那样......” 龙椿闻言乐出了声,心里知道他的意思,却又下意识的坏起来,只问:“哪样?” 韩子毅将举起的手放下,用手背遮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顶住脖颈上的皮肤滑动一下。 “你少臊着我” 龙椿摇头轻笑:“我没想臊着你,我也没跟男人那样过” 韩子毅闻言放松了自己的手,又大狗似得蹭在床上调转了个方向,将脑袋凑向龙椿,期间还把自己的军靴蹬掉了。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 或许是今夜的氛围太静谧,又或许是平时的龙椿,没有任何机会能跟人聊起这些事,于是她垂下睫毛,轻声细语的微笑反问。 “我漂亮?” 韩子毅平躺在床上,他的眼睛上方正对龙椿的茶杯底,他伸手拨开龙椿端着茶杯的手,拨云见雾似得,认真凝望她的脸。 “漂亮” 龙椿不解,她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也不是个自恋的人,但她的的确确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无数次。 结论就是,她的这张脸啊,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她这个人,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捧咸盐水,即便是神仙来了,大抵也难将她从人海中分离出来。 龙椿笑着,似是要刻意为难韩子毅一般,问道。 “哪里漂亮?” “骨头” “嗯?” “你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没有一根长错的” 韩子毅说这话时,即便是满脸潮红,却仍没有丝毫轻浮,他用目光抚摸过龙椿的脸,又直勾勾的看着龙椿的下巴,沙哑道。 “连下巴也好看,你的骨头是骨头,肉是肉,什么都不多不少,皮是整张的,没有一颗痣,好干净,就像俄罗斯人烧的那种陶瓷娃娃,真美” 大约没有一个女子,能在被如此盛赞的情况下,保持住清醒和冷漠。 第35章 春(三十五)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只见他眼睛都被鹿血酒烧红了,眼角还隐隐挂着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可眼神里,却没有一丝邪念。 龙椿笑起来,露出标准而洁白的八颗牙齿。 她没有酒窝,嘴唇不薄不厚,也不过分红润,一笑起来,倒显得面善。 “我从没听人这样夸过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龙椿问。 韩子毅有些茫然的眨眼:“你为什么,没和男人那样过?” 龙椿低着头一思索,这一低头,她鬓边的碎发就扫到了韩子毅的鼻尖。 他俩已经挨的过分近了,却始终没人察觉不对。 片刻后,龙椿说道:“原本是会的,但是那个人走的早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为他金盆洗手,他就被我的仇家治死了” 韩子毅闻言笑出了声,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出声。 “那你替他报仇了吗?” 龙椿也笑:“报了” 今夜的韩子毅似乎格外有闲心。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躁动不安到了极点,可心思却仍是忧郁内敛的。 他像是个初尝情事的男大学生一样。 他不关心龙椿衣服下面的春色几何。 他只想了解她的灵魂,并同样期待,她也愿意了解自己的灵魂。 他对龙椿感觉特殊,每每见她,都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 可再靠近些,他却又发现,龙椿虽然表面微笑,内里却险恶歹毒,从不顾惜除自己之外的生灵。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龙椿,又张开嘴问道。 “你怎么给他报仇的?” 龙椿无甚情绪的挑了个眉,翘起嘴角。 “就,杀了他一家老小,又把他祖坟炸了,他府上还有个刚怀了孕的小媳妇子,我也......” 龙椿的话没说完,就被韩子毅伸手捂住了嘴。 他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话,只好另起话头来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我的仇家,还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韩子毅闻言抬了头,几乎有些着急的问。 “你是喜欢他的?” 龙椿笑:“我不喜欢他,干嘛还要想着为他金盆洗手呢?” “你喜欢一个人,就会为了他金盆洗手吗?” 龙椿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行当太容易跟人结仇,倘若日后真的成了家,那家里这些人不就是现成的肉票么?所以要成家的话,这一行肯定是不能做了” 韩子毅听着她的话,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他从床上坐起身,盘着腿,又伸手捧住了龙椿的脸。 龙椿被他的手掌烫了脸颊。 一瞬间里,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下意识的往自己腰上摸了一把。 好在腰间双刀健在,这又使得她镇静下来。 “干什么?”龙椿问。 “你肯爱我吗?”韩子毅问。 龙椿的脑袋在韩子毅的双手里歪倒,像是看不懂韩子毅炽热的眼神一般,边笑边问。 “我都还不了解你,怎么谈的到爱?” 韩子毅闻言松开了龙椿的脸。 他咽了口唾沫,高高大大的一个身子瞬间站立起来。 他赤裸的双脚踩在白床单上,又在昏黄的灯光下,解腰带扯外套的,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龙椿看着他撒野,目光微微惊讶,却并不出言阻止。 韩子毅坦荡荡的光着身子,丝毫不觉羞耻。 他半蹲下来,面对龙椿。 此时此刻,他肩背上的肌肉鼓动着,嘴里呼出的也尽是热到发烫的喘息。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他问。 龙椿颔首:“略有一点了解了” “了解到什么?” “你这个人啊!傻的可爱!” 说罢,龙椿大笑着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她将手里的茶杯栽在韩子毅的头顶上,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只余下韩子毅一个人赤裸的留在床上,顶着茶杯做吉祥物,不懂她的意思。 龙椿下到一楼,又问柜台上的茶房买了一把房间钥匙。 凌晨时分,龙椿和韩子毅都躲进了旅馆的被窝里。 睡前,龙椿仔仔细细清洁了自己的牙齿。 她爱吃糖,又深知糖果对牙齿有害,是以总是格外关照自己的牙齿。 毕竟,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却是最要命的。 龙椿刷牙的时候,不免就要对着洗手台上的大镜子端详自己一番。 她将自己脸左右看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韩子毅在撒谎呢。 她不漂亮的。 她只是标准。 韩子毅今夜对她撒的这一通疯,绝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在水一方的红粉佳人。 这厮,八成只是心里空而已。 龙椿这么想着就笑出了声,是啊,韩子毅能不心里空吗? 他家里被他搞的灭了门,亲妈的命都未曾留一留。 这世上已经没人爱他了。 所以他才急吼吼的,像个花孔雀似得四处求爱,这里求不到,就去那里求。 他不拘这爱是什么爱,只要能见真心,其余便一概不问了。 龙椿摇摇头,低头把嘴里的牙粉沫子吐了,另接了一杯清水漱口。 其实韩子毅此刻的心路历程,她也曾浅浅的经历过一番。 彼时她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丫头片子。 那时她爹娘健在,只是不喜欢她,家里一应吃穿都先供养着弟弟。 那时的龙椿还没有大人的腿高,却已经懂得同人献媚讨好了。 她站上锅台做饭,想在亲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下到地里干活,想在亲爹面前谄媚一回。 可二老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只叫她赔钱货。 回头却又对着尚未断奶的弟弟叫小宝。 那一年冬日里,龙椿穿着薄衣薄裤,刚烧完炕就被她爹打了一顿。 他说她炕烧的不好,柴用多了,又说他劈柴不易,如何如何。 龙椿家中只有一张大炕,她常年吊在炕边睡。 爹娘则夹着弟弟,三人一起团在炕中央。 每天睡醒之后,弟弟身上总是一身热汗,而龙椿脚底,却已经冻的化脓。 第36章 春(三十六) 年幼的龙椿不能理解这种现实,只觉得是弟弟害的她受冻,与爹娘没有太大关系。 是以一日爹娘外出的时候,龙椿用一床弟弟专用的小棉花被,将弟弟闷死在了热炕上。 闷死弟弟之后,龙椿既不心惊也不害怕,她一把提起脸色绀紫的弟弟,丢柴火似得将人丢到了炕底下。 “吭噔”一声脑袋撞地的声响过后,龙椿扯过弟弟专用的棉花被,暖暖和和的钻了进去。 又把冻的痛痒的双脚缩进小小的被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傍晚时分,爹娘回了家,一阵可以想见的痛哭流涕后,龙椿挨了一顿毒打。 爹娘没想着她敢杀弟弟,只当是弟弟自己从炕上掉下来摔死了,还哭喊道:“儿啊!我的命啊!” 龙椿看着哭唧尿嚎的爹娘,什么也没说。 夜里,她扭动着小身子往爹娘中间挤,却不想弟弟都已经死了,爹娘却仍是不待见她。 他们不抱她,不叫她小宝,也不准她睡炕中间,只一味打发她干活。 龙椿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爹娘待她会如此刻薄? 那时的她太小了,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赔钱货,更不晓得什么儿子是宝,女儿是草之类的乡俗名言。 她就是生气,就是不忿,为什么死了弟弟之后,家里干活最多的她,还是只能吊在炕边睡觉。 整日出去抽叶子烟的爹,却能一直霸占最暖和的炕中间。 这一日,炕中间的爹喝了酒,睡的十分深沉,深到再也没能醒来。 原因是,龙椿在夜里尿尿的时候,跑出屋外将屋里的炉子烟筒堵死了。 然后他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煤烟儿给打死了。 龙椿抱着脑袋搓着耳朵打着哈欠,在屋外蹲了半夜。 及至听见她妈开门栓的声音,她也没有挪动,只低头在屋檐下团身取暖。 片刻后,她娘进来了,问:“你爹呢?” “爹睡觉呢” “你咋不睡?” “爹嫌我没把炕烧热,打我了,不叫我进屋” “你手上害疮了啊烧个炕烧不热,该你挨冻!” 等到龙椿他娘进屋之后,不出意料的,龙家的这间小砖房,再一次迎来了凄厉的惨叫。 龙椿的母亲趴在她的男人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张刚从娘家要来的,生男孩儿的土方子。 她哭的几乎断气,丝毫没看见身后乐呵呵的龙椿。 按道理讲,弟弟死了,爹死了,那这个炕中间,怎么也该龙椿睡了吧? 龙椿笑嘻嘻的想着来日的美好生活,觉得自己这个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 结果三天之后,她娘就改嫁了。 她娘嫁给了村里一个克妻克出了名的老鳏夫。 这鳏夫是个猎户,有一身极其精壮的腱子肉。 龙椿她娘看着老鳏夫的腱子肉两眼放光,龙椿看着鳏夫的腱子肉,却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想,完了完了。 炕中间的那块风水宝地,只怕又没她的份儿了。 就在龙椿无语问苍天的叹气时,她娘却拿着两块银元,笑眯眯的看向了她。 “丫头,妈给你两个钱,你找城里亲戚去吧?” 龙椿歪头,她家都穷成这个样儿了,城里还能有亲戚的吗? 龙椿不知道她娘的处境,是以也就想不明白她娘把她送走的用意。 老鳏夫不喜欢龙椿,但看上了龙椿的娘,小妇人风骚有劲儿,尚能生育,他很喜欢。 但龙椿这个拖油瓶进了家门就要吃喝,他也是真不想供,便是他耐着性子将她供大了,那日后她一嫁人,不也成了别人家的了吗? 于是他就旁敲侧击的跟小妇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龙椿她娘何等的心狠,三九天里她都能打发龙椿去河滩里给弟弟洗尿布。 如今不过是将她甩远不管了,也就是一狠心的事儿。 反正这丫头是她生的,她一个当妈妈的,还做不了女儿的主吗? 龙椿坐上了一架前往北平的驴板车。 她身上没有厚衣裳,只有一床弟弟用过的小棉花被。 小棉花被将她的脚裹住后,就裹不住上半身了。 于是她这一路上,可谓是冻了个醉生梦死。 她娘说让她去北平城里找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家里阔极了,住的是暖气房,开的是洋汽车,吃喝拉撒还有人伺候。 等龙椿过去了,这户亲戚就会送她去学堂念书,再给她买呢子料的冬衣。 更体面些,还能给龙椿配两个丫头打点起居。 龙椿她娘把北平的亲戚描述太梦幻了,梦幻到龙椿进了北平一看,便知道她妈说的不只是梦幻。 简直全他妈梦话。 龙家在北平的那个亲戚,龙椿走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没找到。 她将两个银元花的分币不剩后,就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她坐在街边的水泥地上,看着前门大街上人来人往。 心里想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是不是要回家去?她自己也想回家去。 可是,她娘已经不要她了,她已然是个弃儿了。 彼时的龙椿两只手捂在自己脚底,时不时就要抠挠一下脚心解痒。 离家之后,她脚底的冻疮越发糜烂。 前几天她走在街上被狗追时还跑丢了鞋,这几天,她都是光着脚走路的。 她的脚底有一片乌黑的臭茧,臭茧的中心是一个充满脓液的茧泡。 一走起来,就疼的她直哎哟,一坐下来,又痒的她直啊呀。 晚来天有雪,路上少行人。 龙椿将自己的脚底扳起来,仔细看了看。 只见自己一片污秽的脚底上,有一个亮晶晶的黄茧泡,于是她便用长长了的指甲,去掐那颗茧泡。 这一掐,掐破了,痛极了。 一包腥臭的脓水流了龙椿满脚。 龙椿原本疼的想大喊一声,但她今天没抢到大户人家放在屋外的狗饭,实在是没力气大喊大叫了。 龙椿咽了口唾沫,狠着心把赤脚踩进雪里,想着脚底冻木了就不疼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龙椿的脚居然好了。 她抠破了脚底的茧泡,茧泡流脓结痂之后,死皮就彻底纠结成一大片。 它们紧密的贴在龙椿脚底,简直像是一双再结实不过的鞋底子。 ilwxs.com 龙椿埋在被窝里傻笑一声。 那时独自坐在前门大街上的她,似乎也在满心期待着,能有人爱她。 不,不对。 她甚至都不需要有人爱她,只要有人愿意可怜她,给她一点自处的余地,她大抵就能感觉好一些了。 思及今夜的韩子毅。 龙椿想,他大约也是这样吧。 唉,也是个苦人。 ...... 天亮时分,韩子毅被旅馆的茶房叫醒了。 他身上的潮热已经消退下去,眼珠子也不红了,只剩几条绯红的血丝在眼底,蜘蛛网似得包着眼球。 小茶房戴着一个伶俐的瓜皮帽,佝偻着腰敲了敲房门,嘴里殷勤道。 “军爷,那个,您的属下在一楼候着呢......您看?” 韩子毅抬手抹了一把脸,起身就开始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小茶房原本是要走的,可韩子毅吐了嘴里的牙粉沫子之后,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句。 “昨儿跟我一起上楼那个姑娘呢?” 小茶房一笑:“那姑娘天不亮就走了,说是赶火车去了,我说给姑娘召个黄包车过来,结果她说不要,一伸懒腰就小跑着出去了” 韩子毅闻言笑了,小茶房嘴里的龙椿过于生动。 他一想到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伸着懒腰小跑离去的模样了。 他想,她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的,毕竟她有那样好看的两条腿。 韩子毅出了洗漱间后,就伸手拿起军装外套穿上了,之后是腰带,最后是军靴。 他一边穿一边想,昨晚他把自己脱光的时候,靠的是一时冲动和鹿血酒。 如今鹿血酒的威力消退,他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他觉得昨晚的自己有点神经质,也有点冒犯了龙椿,可他并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儿“求爱未果”的丧气也不曾有。 因为他觉得,龙椿能懂得他。 他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出于一种“同为异类”的直觉。 他认为龙椿身上的某些气质,几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如果说白梦之的人性底色,是纯白里夹杂着梦幻的粉红泡泡。 那他和龙椿,就都是一团脏污的,化不开的血疙瘩。 韩子毅出了门,迎面撞上了莱副官,莱副官一身军装不整,眼下还有一片糜烂的青黑。 鼻头儿也红红的,像是伤风久了,擤鼻涕擤红了。 此刻韩子毅心情不错,于是便颇有闲心的调侃了莱副官一句。 “你昨晚是玩姑娘去了,还是让姑娘给玩了?” 莱副官精神头糟糟的,实在懒得和韩子毅贫嘴逗咳嗽,他一叹气,一边拖着韩子毅往楼下走,一边跟他说。 “昨晚上那烟膏说是调过的,但抽着不上头只呛鼻,亏得你没去,不然会儿肯定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韩子毅不置可否:“你以后也少去吧,察哈尔这些糟老头子,大到师长小到营长,竟然没有一个不沾烟的,这他妈是军营还是烟窟?等我腾出手来的,迟早给他们整整军纪” 莱副官闻言只是笑,他对韩子毅的理想主义不予置评,只摘下军帽一搂头发,又回头对韩子毅说道。 “军营里的事情先不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家的事吧” “家里?” 韩子毅对家里这两个字颇有些好奇。 因为现如今的大帅府里,只剩一个被他药哑了的大妈妈,和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还有什么家里呢? 难不成那个哑巴了的大妈妈,还能作出什么妖风来? 韩子毅怀着好奇往楼下走,直到看见楼下的白梦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不可否认的是,韩子毅对于“家”这个概念,是有恐惧的,家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个美妙的所在。 人在恐惧的时候,就会产生幻想。 刚才在莱副官说完这话的一瞬间里,韩子毅甚至都幻想出了大妈妈那个做军官的弟弟,打上门来的画面了。 但看到白梦之后,韩子毅又释然了。 白梦之可比军阀好对付多了,她顶天了就是只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毛绒兔子,不值一惧的。 韩子毅走到白梦之眼前,见她眼中泪水盈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倦的神色,便问。 “怎么来这里了?坐火车来的?” 白梦之一瘪嘴,心里很委屈的。 她昨天在察哈尔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韩子毅,等到晚上入住酒店后一脱鞋,她才发觉自己的大脚趾都被高跟鞋磨破皮了。 脚上的伤口不大,可是很疼。 疼的她立刻就花小费叫来一个服务生,给她上药包扎,悉心料理。 在昨天之前,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罪呢? 就是当年跟着英国人学华尔兹的时候,她也是跳一会儿歇一会儿,决计不肯累到自己双脚的。 是以此刻,看到韩子毅的白梦之,就觉得自己这次来找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现在的她,可太值得被怜爱关照,也太值得被加以抚慰了。 白梦之低下头,眼泪巴巴的说:“我来找你啊” 韩子毅不解:“找我干什么?” 白梦之闻言都气笑了,她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不懂得调情,还是韩子毅太不解风情了。 她找他还能干嘛? 还不就是......唉。 白梦之一抽鼻子,仰面看着韩子毅,娇嗔的道。 “我想你嘛!” 韩子毅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充满了小聪明,但又实在是水光潋滟的眼睛后,简直快要笑出声了。 “一万大洋和见我一面,你选哪个?” 白梦之听到这句问话后,很小心的过了一下脑子,随后便谨小慎微的回答道。 “见你一面” 韩子毅其实不是个擅长戳穿他人谎言的人。 因为在他长大的韩公馆里,大多数人都是没必要骗他的。 他一个庶子,身上根本就无利可图,骗他干嘛?逗着玩儿么?没意义嘛。 可即便是如此不擅长分辨谎言的韩子毅,却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白梦之眼中的心虚和戒备,以及那份等着他给钱的期待。 韩子毅想,她简直蠢的可笑,然而腹诽完这一句后,韩子毅又猛然惊觉。 昨晚龙椿看他时,之所以会说那句“傻的可爱”。 或许就是因为她眼中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和白梦之一样的,一下子就叫人看穿的透明人。 第38章 春(三十八) 韩子毅在龙椿那里讨了个没趣,白梦之在韩子毅这里,自然也讨不到什么趣味。 韩子毅在察哈尔的阅兵已经结束,中午时分,韩子毅出去那些团长连长应酬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就带着白梦之坐上了回津的汽车。 白梦之说完那句“见你一面”之后,韩子毅就长久的没有说话。 行为上,他没有被感动到想掏钱的动作。 言语上,他也没有出言讥讽这话的真实性。 总之,白梦之真的看不懂韩子毅的脸色,更摸不来他如今的脾气。 车子驶出察哈尔后,白梦之扭头看了一眼韩子毅。 此刻的车厢内偶有颠簸,但总体还算安静。 韩子毅静静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土地,不知将自己的心思落在了哪一处。 但白梦之想,他的心,总归是没有落在车里的。 白梦之低头玩了一会儿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小花,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枯黄的风景。 如此反复几回,她就觉得无聊了。 她想跟韩子毅说说话,可具体说些什么,她一时也没有话题。 不过要钱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这一点她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 那说些什么呢? 想来想去,白梦之觉得,韩子毅或许是喜欢聊些风花雪月的事? 他老问她爱不爱他,那不如自己也问一问他,他爱不爱自己?他会喜欢听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悄悄看了一眼韩子毅后,就低声道。 “哎” 韩子毅回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白梦之。 “怎么了?” “你爱不爱我啊?”白梦之问。 韩子毅闻言想也不想的就回答道:“爱” 白梦之没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利落干脆,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先是脸红,后也是脸红。 她这厢脑子一乱,嘴上就没把门的了,于是她也赶着韩子毅的语速,把什么忌讳都忘到脑后去了,急吼吼的问道。 “你爱我你不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真的笑了,笑的十分荒唐狂放,笑的最后,他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爱你,你爱钱,我想到这事儿就生气,一生气就想克扣你,这不对吗?” 白梦之也荒唐:“你生气你还养着我?” 韩子毅听了这话,更觉得可笑了。 “我不养着你,难道看你饿死在外头?” “你为什么不能看我饿死在外头?” 韩子毅一把将白梦之搂进怀里,执着又悲哀的大笑道。 “因为我爱你啊” 白梦之傻傻的被韩子毅搂在怀里,她脑子有点乱,且完全不能理解韩子毅的爱情理论。 他爱她,又气她。 因为气她,所以不肯给她钱,让她快活的过日子。 这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爱她嘛! ...... 龙椿下了火车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大堆东西。 她手里捏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抒发爱国情怀的文人大报,一份是写艳情八卦的市井小报。 她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把这两份报纸来回读了几遍,而后见车厢里有卖香瓜子的,就又称了半斤瓜子填嘴,边嗑边看。 是以这一路上,龙椿的嘴和眼睛都没闲着,等到下了车后,她居然觉出了一点疲惫。 龙椿疲惫的提着剩下的瓜子和报纸,在火车站外雇了一辆黄包车,又老佛爷似得摊平在车兜里,手软脚软的回了柑子府。 柑子府一切如旧,门房里的小伙计一见龙椿回来了,便赶紧走出门来接龙椿手里的瓜子和小报。 龙椿将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又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有些走调。 “家里好哇?” 门房小军一点头:“都好的,但上午柳儿姐请了个女大夫来家里,一直坐到现在也没见出来” “女大夫?” 说话间龙椿皱了眉头,进府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 府中的西跨院这会儿很热闹,有人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也有人躲在床帏后暗暗发笑。 龙椿进到卧房的时候,入眼便见朗霆的小媳妇儿坐床上抹眼泪,且越抹越多,越抹越急。 小媳妇嘴里还哭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命这么苦!” 当初龙椿让朗霆把小媳妇儿送过来的时候,只在嘴上吩咐了一句。 这小媳妇儿入府之后的事情,龙椿是没有操心的,她只叮嘱了小柳儿几句,让她去给小媳妇儿安排住处,吩咐饮食。 此刻的朗霆趴在床边,脸上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床尾则站着一个一脸冷淡的女大夫,眼中满是看病看乏了的疲惫。 唯有一个小柳儿,小柳儿脸上没有什么哀恸的神色,她一见龙椿进来,就抿着嘴迎了上来,叫道。 “阿姐” 龙椿脱了外套递到小柳儿手里,又挽起袖子把坐在地上的朗霆扯起来搡到一边,自己则坐在了他刚趴着的那一块床上。 “什么事情?胎气不好?” 龙椿这话是问床上的小媳妇儿的。 无奈此刻的小媳妇儿哭的正伤心,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龙椿。 小媳妇儿刚进柑子府的时候,只远远见过几回龙椿在府中溜达的身影。 彼时她自己身怀有孕,不方便四处走动,于是就没去给龙椿请安问好。 龙椿这头,自然也没有要给小媳妇儿立规矩的意思,而龙椿之所以会这么做,道理有二。 其一,小媳妇儿又不要给她卖命的手下,她犯不着给她立规矩。 其二,柑子府又不是什么真正的深宅大院,龙椿也并不想讲究那一套宅门女子的尊卑高低,觉得迂腐且臭。 毕竟,男人为难女人就罢了,这起烂了根的东西耍奸,是因为世情如此,可若是女人还要为难女人,那成什么了?那她不成她妈了吗? 这之后,因着龙椿的不挑理,和吃好喝好的待客之道。 小媳妇儿心里就潜移默化的认为,龙椿只不过是自家男人的一个亲戚姐姐。 第39章 春(三十九) 小媳妇儿暗自思量到,是因着自家男人有本事,所以这个姐姐,才会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更不敢在自己脸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谈什么尊卑规矩。 是以此刻,小媳妇儿只顾自己哭的伤心,当场无视了龙椿的问话。 小柳儿见状皱了眉头,她沿着床头紧走几步,伸手推了一下小媳妇儿。 “你说话!阿姐问你话呢!” 小媳妇儿刚得知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正是个要疯不疯的痛苦时刻。 受了小柳儿的这一句,当即不依了。 她撒泼似得一扭头,抓住小柳儿的胳膊就撒起了泼。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丫头!给人倒尿桶都不赶趟!你还推搡上我了!我再怎么也是过了门的少奶奶!你呢?你张狂什么!” 小媳妇儿这番话太厉害了,厉害到失魂落魄,神游天际的朗霆都回了神。 他像是看疯子似得看向她,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你说啥?” 龙椿眨了眨眼,小媳妇儿泼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是想笑的。 但思及这丫头身在孕中,诸多情绪大有反常,是以便不计较。 龙椿对着朗霆摆了摆手,又对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小柳儿,送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末了,她低下头看着小媳妇儿,和缓道。 “你要在我这个府里当少奶奶,那朗霆最次也得是个爷,但我这个府里,是没有人拿朗霆当爷的,这个道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怠慢,所以你今天这番话,我不跟你计较,再有......” 话至此处,龙椿抬手一指小柳儿。 “这丫头即便是个给人倒尿桶的,那她也是给我倒尿桶的丫头,我对她尚且没有重话,你又哪里来的脾气,指点她张不张狂?” 一番话说罢,明明不带一个脏字,却唬的小媳妇儿连哭声都停了。 龙椿吐了一口浊气,伸手招来女大夫:“你说,她究竟什么毛病” 女大夫不晓得这个府邸里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但她看的出龙椿是个能做主的人。 是以她不卑不亢的说出了小媳妇儿的病情,只求能快速了结了这场医疗官司,好让她归家睡觉。 “她孩子死在肚里了,现在得吃药流胎,要是流不干净还得去大医院” 龙椿闻言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嘴里的舌头,苦苦的蠕动一下,说道。 “药呢?” 女大夫叹气:“开好了,但她不信,就也不吃,一直从早上拖到现在” 说话间,小柳儿把一个小纸包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上手一捏,发觉纸包里头是些西药药片,于是又回眸去问朗霆。 “你喂我喂?” 朗霆心痛的一闭眼,也不答话,只从地上站起身,出门去了。 片刻后,一声剧烈的干呕从屋中传出。 朗霆听这一声听的眼眶酸痛。 他抱着头蹲在廊檐下,心里不断回荡着龙椿那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 ...... 晚上六七点,龙椿坐在香草厅里吃了两大碗干面。 她吃饭干净,大师傅炒的面码都被她一扫而空,一根黄瓜丝儿都没剩下。 小柳儿抱着饭碗坐在龙椿对面,她六神无主,毫无食欲,满脑子都是下午时分的朗霆。 彼时朗霆蹲在廊檐下,像是个被因果报应吓坏了的可怜少男。 往日那威风神气的宽阔身板,此刻也佝偻的像个老人。 那番模样,真是既绝望,又凄凉。 小柳儿一边想着这个画面,一边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再一转筷子尾巴,又卷起一根黄瓜丝。 卷上黄瓜丝之后,她又卷起一根胡萝卜丝。 她一直卷,不多时,筷子头上的面条菜丝,就卷成了一个棒槌模样。 龙椿见状一拍桌子:“你再糟践饭?” 小柳儿被龙椿吓了一个激灵。 她本来就难受委屈,一害怕就更禁不住了,当场流了七八颗大眼泪出来。 小柳儿眼泪吧嚓的看着龙椿,见龙椿眉头皱的死紧后,她又更难过了。 龙椿看她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也有不解。 “你朗哥死了孩子,又不是你死了孩子,你嚎什么?” 小柳儿瘪着嘴,嘴角颤巍巍的挂着泪珠。 “阿姐你不知道,朗哥有多看重这个孩子,前些天你们还没去察哈尔,朗哥每天和你说完话,就一直跟他那个老婆在一块儿,给她买吃买喝的,前几天这个女人夜里闹着要吃冰激凌,三更半夜的,朗哥二话没说就开车出去了” 龙椿叫她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 “所以呢?” 小柳儿抽噎一下,忽然就憋不住了似得嚎啕起来。 “朗哥!朗哥没孩子了啊!朗哥可怜啊!我心疼朗哥啊!” 龙椿真的不理解小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觉得她没道理。 于是她气笑了似得对小柳儿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朗霆了?” 小柳儿这厢正张大嘴叫唤,猛然听了这话,荒唐的连哭都忘了。 她半张着嘴巴望着龙椿,大大的“啊”了一声。 龙椿叹了口气,从圆桌下头的纸抽屉里拿出手绢。 她先是抹桌子似得给小柳儿抹了抹脸,而后又道。 “你见过你朗哥砍人没有?” 小柳儿点点头,打了个哭嗝。 “有的” “那场面怎么样?” “血腥” 龙椿颔首:“现在他老婆住的那间房里,也正血腥着呢” 龙椿话音未落,后院儿方向就像是为了给她的话打配合一样,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小柳儿吓木了半张脸,整个人不知所措的向着香草厅外看去。 龙椿从她面前端走了面碗,插上自己的筷子后。 便自顾自的吃起了她今天的第三碗面,边吃还边道。 “小柳儿,人是活不全的,富贵险中求,杀人要偿命,人不能一面富贵得意,一面又儿女双全,或许有这样的人吧,但朗霆,你,我,雨山,璇儿,梅梅,咱们都没有这样的命,别家流了孩子,那叫时运不济,但咱们家流了孩子,就叫报应不爽,你明不明白?” 小柳儿木讷的看着龙椿,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期待她再说的明白一点。 龙椿仍是叹气,又道:“朗霆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放过哪个了?他能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别人就也能杀他的老婆孩子,依我看,这孩子死的好,要是生下来养个几年,养的亲亲热热会叫人了,那时候再让人一刀宰了,你朗哥不是死就是疯” 龙椿说的是实话,小柳儿却听得泪流满面。 却原来。 他们这些人,竟是这样的命。 第40章 春(四十) 这天夜里,柑子府格外寂静。 小柳儿窝在自己东跨院的小厢房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想龙椿的话。 她知道龙椿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是这些没有错的话,却无一不透露着铁石心肠的意味。 她不懂,阿姐怎么可以说这孩子死的好呢? 倘若朗哥听了这话,那得心寒到什么地步啊? 其实龙椿说的没有错。 小柳儿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朗霆的。 只是小柳儿还太小,还不大明白男欢女爱的章程。 她不比朗霆的那个小媳妇儿会勾惹男人,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多照应朗霆吃一口肉,实实在在的去对他好。 其余的挑逗撩拨,她便一概不会了。 可惜男人吃的,永远都不是实实在在这一套。 那小媳妇比小柳儿高明的地方在于,她能作会闹,还会扭着小腰伺候自家男人洗脚。 她心里有一分爱人,嘴里便要十分百分的说出来。 但小柳儿说不出,她实在,实在的爱人,便也实在的害臊。 她心里看不上那个小媳妇儿的做派,但龙椿说让她照顾她,那她就一板一眼的照顾她。 这期间,朗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落在小柳儿眼里。 小柳儿即便不喜欢那个小媳妇儿,却也还是爱屋及乌的盼望着。 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平安落地,好生长大,来日再好好孝顺朗哥,好叫朗哥心愿得偿。 是以当这孩子死的时候,小柳儿所有的爱屋及乌,就都变成了痛君所痛。 她不心疼那个嘴巴刻薄的小媳妇儿,她只心疼她的朗哥期望落空,伤心欲绝。 她原以为,龙椿会和她一样心疼朗霆的,可是阿姐没有。 阿姐该吃吃,该喝喝。 这样薄情的反应,让小柳儿没法不悲哀难过。 她想,倘若有朝一日朗哥死了,她也死了,阿姐是不是也会这样冷漠? 冷漠到说一句都是报应后,便随手发送了他们,再不念往日种种情义,泪也不掉一滴下来。 小柳儿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去了的杨梅。 杨梅走的时候,阿姐是哭了的,可杨梅伺候阿姐伺候了那么多年,阿姐也才哭了一哭,那自己呢? 自己才跟了阿姐几年啊? 要是日后她...... 小柳儿今晚的心思太多太重,她的小脑瓜不能负荷这样沉重曲折的担忧。 是以不等她想个清楚明白,她的大脑就强迫她睡去了。 ...... 龙椿的卧房在香草厅后面,是正院上房,也是柑子府最核心的所在。 她房里陈设不多,仅是有床有柜有书桌,唯一多出的装饰物,是一只青花瓷的龙纹大盘。 盘中又堆着十几二十颗新鲜苹果,借苹果香气充作屋内熏香。 午夜一过,原本歪在床头看书的龙椿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龙椿屋里的这部电话,接线接的很讨巧。 这部电话机被钉子悬顶在墙上,通话线也正好接在床头柜的上方,使主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听筒。 龙椿将一根指头插进书页里做书签,又伸出另一只光裸的胳膊和手,越过台灯接起了电话。 “喂?” “是我” 韩子毅的声音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不知为何,龙椿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忧郁。 每逢当面谈话,韩子毅眼中便要起一层薄薄的雾,看着很忧郁。 此刻换了电话沟通,不见其面,他的声音却还是忧郁的。 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请求着什么,又像是惋惜着什么。 龙椿丢开了手里的书,扯长了电话线,将自己的裸体缩进被子里,闷闷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那头儿的韩子毅好似是在抽烟,他吁过一口气,轻声道:“问了你在天津的那个手下” 龙椿一挑眉,似乎不信。 “你使唤的动他?” 韩子毅笑:“起先他是搪塞我的,但后来我跟他说找你有急事,他兴许是怕耽误你的事情,也就硬着头皮给我了” 龙椿用指尖扭住电话线,整个人愈发蜷缩起来。 “明儿我就给他吃家法” 韩子毅仍是笑:“你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你?” 龙椿扭着电话线闭上眼睛,静静叹了口气。 “这部电话接在我床头,是给手下人求救用的” “我以为你养着他们,只管给你卖命,死了再补新的进来,不会管他们的死......” 韩子毅的话还没说完,龙椿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龙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后,便起身套了件男子穿的长衫出去了。 这长衫是个碧青颜色,是从前教她念书的那位先生,所留下的遗物。 龙椿拉开了门,只见朗霆站在门外。 月亮地里,青年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样儿,嘴唇也干的裂了口子。 此刻面容枯槁的朗霆手里,还端着一个铜盆。 这铜盆里血丝丝的,腥呼呼的,忽而被惨白的月光一照,看着就十分骇人。 不过,不论多么骇人的东西到了龙椿这里,大抵都惊吓不到她。 龙椿伸手将长衫领口的疙瘩扣系好,又上前拉住朗霆的手,一步一步牵着他走到了后花园里。 龙椿打发朗霆站在花坛边,自己则去找了一个刨坑用的园艺小花铲。 片刻后,龙椿在花坛里刨出了一个土坑。 她用肘子捣了捣朗霆的膝盖,朗霆便机械的端着铜盆跪下。 龙椿对着铜盆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好走吧,来世投胎,往好人家里去吧” 第41章 春(四十一) 说罢,龙椿就将铜盆里的血疙瘩倒进了土坑里。 朗霆半张着嘴,喉咙里嘶嘶的抽着气。 他还是想哭,但他已经哭了一天了,实在是没有眼泪了。 龙椿将孩子埋了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小石子儿路上。 她也不嫌这路硌屁股,伸手就把朗霆这个大小伙子,奶孩子似得搂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搂之下,朗霆本来流干了的眼泪,竟又流出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张着嘴,颤抖的呜咽着。 “姐......我......我没后了......啊......我没后了......” 龙椿面容冷漠,只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 “跟你说了咱们这些人只能活自己,不能活别人,你不听话,自找这一场伤心,现在嚎什么?” 朗霆哭的眼珠子生疼,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 他甚至都还没足月,没长出小手小脚,仅成一团粘稠的血水。 将将从肚中剖出,便进了地里长眠。 朗霆就这样哭着,哭到将自己彻底蜷缩进龙椿怀中,才尝到一点安全的滋味。 龙椿半搂半抱着朗霆,两个人就这样毫无体面的瘫坐在地。 一个依偎着一个,像一对共克时艰的患难姐弟。 尽管朗霆的一双长腿和宽阔肩背,早已超过了龙椿怀抱所能容纳的极限。 可她却还是稳稳的托住了他,既勉强,又不留余力。 她不想让他独自落入痛苦中沉沦,她要为他留下自救的余地。 这一夜,朗霆是在龙椿怀里睡的,龙椿是在花园里睡的。 清早时分,小柳儿手里拿着一杆大捞网,嘴里咬着一根脆油条,边吃边往花园里跑。 最近几天到了夏末,园里的翠柳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些落叶常会被风吹到湖面上,又在湖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枯黄小岛。 龙椿最不喜欢这种随波漂流的景象,觉得很不吉利。 是以小柳儿就趁着清早跑到花园里,预备将这个残破的景象拾掇干净,还小野湖一片清爽。 结果小柳儿跑到园子里的时候,抬头便见龙椿正抱着朗霆在石子儿路上睡觉。 朗霆的脑袋压在龙椿的手臂上,身子又婴儿似得压在龙椿腿上。 他这厢睡的舒服,龙椿的手臂却已经被他压的缺血发胀,正红通通紫哇哇的支撑着。 小柳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忽然觉得,阿姐并非无情。 她或许只是......没有办法。 龙椿的确本领无边,她杀起人来既不眨眼,也不失手,可她却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是个厉害人。 却也只是个人,不是个神。 剧痛之下,她也只能拿出大姐姐的决断来,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冷漠。 守住她能守住的,送走她该送走的。 小柳儿鼻头酸酸的,眼眶温热的。 她瘪着嘴,想哭,难过,难过到连刚炸好的脆油条,都不想吃了。 龙椿听见了小柳儿的脚步声,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未曾让她皱一皱眉头。 她只抬头看着小柳儿,一脸不解道。 “大清早的你又哭什么?谁又欺负你了?” 小柳儿闻言不说话,倒腾着腿就跑到了龙椿面前,而后便不由分说的扎进了龙椿怀里。 一时间,三个人在地上挤做一团。 朗霆一下子就被挤醒了。 他先是茫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花园里,而后便吃醋似得推了一把小柳儿乱钻的脑袋。 “你挤我干什么?” 小柳儿又哭又笑的不服气。 “你睡了一晚上了!该我了!” 龙椿抬手就分了两人一人一个头皮巴掌。 “都滚蛋!” 说话间,龙椿瘸着一条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右腿被朗霆压麻了,此刻正过电似得酥麻着,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小柳儿见状就回头骂朗霆:“你还当自己没长大呢!你看你把阿姐压的!都瘸了!” 小柳儿说完这句话后,又挨了一个头皮巴掌。 朗霆看着眼前的画面,竟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 而后俩人便一左一右的搀着龙椿,慢慢往中庭走去。 路上龙椿又问:“今儿大师傅做的什么?” 小柳儿一抽鼻子,肩头还扛着那杆大捞网。 “浆子油条,葱肉的水煎包,还有糖稀饭” 龙椿闻言咂了咂嘴:“清汤寡水的,都不想吃,要是有刚炸出来的糖糕就好了,再来碗油茶” 朗霆听了这话当即领活。 “阿姐你先回屋歇会,我出门买去,这个点儿早市正热闹呢,芝麻酱烧饼吃吗?我带半斤回来?” “行,给你那小媳妇儿也带点,她肯定比你还难受呢,别叫她觉得掉了个孩子就受冷落,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家” 朗霆眼底一痛,又将脑袋抵在龙椿肩头蹭了一下。 “我知道了,姐” 说罢,朗霆就昂首阔步的从连廊下窜了出去,买糖糕油茶去了。 小柳儿一路将龙椿扶回卧房,又在龙椿怀里腻歪了几下,才心满意足的扛着大捞网走了。 及至这时,龙椿才腾出手来抓揉自己一身酸痛的骨肉。 揉完之后,她忽然福至心灵的看向了床头柜。 那上头还搁着电话机的听筒。 鬼使神差的,龙椿伸手拿起听筒,对着那头“喂”了一声。 “嗯,你回来了?” 韩子毅的声音懒懒响起,他像是些抱着电话小睡了一场似得。 原本低沉的声音里,竟平添了几分刚刚睡醒的沙哑。 龙椿惊讶的张了张嘴。 过于宽大的长衫袖口,从她红通通紫哇哇的小臂上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儿举着听筒的雪白手腕。 “......你等了一夜?” 韩子毅打着哈欠点了个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看不看得见。 他合衣从自己的洋式大床上坐了起来,又把提在手里的电话机搁在床上。 再自顾自的弯折脖子,用脑袋和肩膀夹住听筒,边给自己换衣服边道。 “嗯,等了一夜” 龙椿笑了:“你有什么紧急话要跟我说,值得等一夜?” 韩子毅解开自己身上的皱衬衫,想了想道。 “我就是没有话想跟你说,才等了一夜” 第42章 春(四十二) 龙椿挑眉:“我不明白这话” 韩子毅闻言,便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 “我打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跟你说什么,但你叫我等你一会儿的时候,我忽然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既然你让我等一会儿,那我就等一会儿吧,这不比我没话找话惹你烦来的愉快吗?” 龙椿仍是笑:“我要睡觉了” 韩子毅又打一个哈欠,问:“我昨晚等到四点钟的时候,眯着了,六点一刻醒来,又继续等,你想不想知道,我等你回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你睡觉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倘若你光着身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龙椿被韩子毅的哈欠声勾引,也跟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电话挂断之前,龙椿温声道:“我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但具体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也没有看过,你想看吗?” “想看的”韩子毅答。 “以什么眼光看?” 韩子毅想了想:“以丈夫看妻子的眼光看” “韩怀郁,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韩子毅一手拉住自己的皮带扣,一手将扣针戳进扣眼里。 他说道:“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让咱们变成真的夫妻吗?” 龙椿被他逗笑:“为什么呢?” 这一次,韩子毅沉默了很久。 他将电话机挪开,自己坐在了床边,又半勾着身子,将肘尖抵在膝盖上,一手托腮。 “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又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 电话挂断了,龙椿将听筒挂回了电话机。 她的心情丝毫没有被韩子毅的话影响,在对着窗外伸了个懒腰后。 她便在屋中大起拳脚,对着空气耍了一套太极十八式。 及至一套拳法收式,龙椿浑身的酸麻,便都平息了。 但她仍是打哈欠,心里还额外纠结着一件事。 她是等朗霆回来,吃了油茶糖糕后再睡呢,还是这会儿睡了,醒了再过去吃? 思来想去,龙椿又拿起电话打进了香草厅。 那头小柳儿刚捞完湖里的枯黄小岛,方进香草厅便接到了龙椿的电话。 “阿姐,你要啥?” 龙椿握着电话嘿嘿一笑:“等不及朗霆回来了,你给我端点油条包子过来,不要豆浆,弄一大碗热牛奶,多放糖” 小柳儿一乐:“好哇!阿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个白俄面包,这面包泡奶里吃甜甜的,跟糖糕一个味儿,还好消化” “行” ...... 朗霆回来的时候,龙椿已经睡下了。 他也没敢去龙椿房里转悠,怕晃醒了她要挨巴掌。 是以,朗霆只好抱着满怀的烧饼糖糕,并装在搪瓷缸子里的一海油茶,心如刀绞的走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的小厢房床上,坐着面容枯槁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大名叫马兰,小名叫妞妞。 彼时她和朗霆情好之际,朗霆总是一口一个小妞儿的叫她。 便是蜜里调油来形容那时的两人,也是不为过的。 可现在...... 朗霆将早点放在了马兰床边的小柜子上,而后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 马兰看着自家这个能干多金又年轻英俊的丈夫,腹中的委屈,忽然就怎么都憋不住了。 “你那姐姐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旁的什么?怎么就那么厉害?前两天伺候我吃饭铺床的那个丫头,叫小柳儿的,她又是你什么人?她一口一个哥的叫你,又不是你的亲妹子,你叫我怎么想?你领我回奉天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就我一个!你......” 朗霆被马兰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心疼了。 他伸手将人搂在自己怀里,又欺身上了床,抱着马兰靠向床头,认命般说道。 “我做的不是寻常生意......” 马兰闻言,绝望的一闭眼。 其实她早有预感。 她在天津的时候,就是柏雨山公馆里的一个后厨丫头。 虽然她平时只管给柏雨山烧洗澡水,但个把月下来,她还是听了几耳朵闲话的。 好比为什么主人家不出去工作,却还能养住这么大一个公馆。 又好比公馆三楼是不让下人进的,因为那里头不是枪炮就是刀具,都是些要人命的玩意儿。 却原来,温和有礼的柏先生,是个做人命生意的刽子手。 彼时的她,很是艳羡柏雨山的富贵,但也从心底里惊恐起来,认为这份营生太过可怕。 那一日,她在公馆里见到了一位穿着体面西装,笑起来又跟个大男孩似得朗霆。 只一眼,她就觉得他亲切可爱。 朗霆一进公馆就跳到了柏雨山背上,他没大没小的勒住柏雨山脖子,嬉笑道。 “好大哥,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你,你拿什么招待我?你离阿姐这么近,又常常回柑子府,阿姐肯定偷摸给你塞钱了,你现在拿出来咱们还好平分,要是被我自己翻出来!哼!” 朗霆说着笑着,柏雨山也拿他没办法似得,背着他瞎晃,想把人给晃下去。 “柑子府又不是个印钞间,你哪只眼睛看见阿姐给我塞钱了?我这儿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喏,就这一个丫头,上个月刚买的,你要就领走,再没旁的了” 彼时站在餐柜边的马兰一愣,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朗霆盯着她看了一眼之后,也愣了。 而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有心攀援富贵的马兰,和一见钟情的朗霆,成了一对崭新崭新的小夫妻。 他俩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就这么只谈风月,不谈其他的过起了日子。 朗霆不管马兰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丫头漂亮,活泛,胸口看着还沉甸甸的,于是他就爱她了。 马兰也不去想朗霆为何会如此年轻,就如此有钱,出手便送了她四两重的金镯子。 她只知道这金镯子好看,光亮,戴在手上还沉甸甸的,于是她便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欣喜中,抛弃了天津的爹娘。 第43章 春(四十三) 她义无反顾的跟着朗霆远走,将自己嫁去了奉天。 朗霆搂着马兰,低头伏在她耳边解释。 “阿姐是把我养大的阿姐,我做的生意,都是阿姐给我的生意,小柳儿的确是我妹子,阿姐疼这丫头比疼我还多,妞妞,你以后......” 马兰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寂寥的一闭眼。 她知道,自己那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美好幻想,已经破碎了。 她的爱人不是少爷,她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的爱人没什么本领,如今之所以能这样体面,大约是依仗着这间宅门的女主人得来的。 初见那天,他体面的西装打扮,也不过是一场庶民发迹穿了龙袍,于午后扮作太子,引诱了无知少女的戏码。 马兰哼笑,觉得自己在朗霆身上吃了暗亏。 他没有光彩的事业,却已经把自己哄进了门,玷污了身子不说,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血疙瘩,也能算孩子的话。 马兰回身搂住朗霆的脖子,她很有一点做女子的精明。 她知道事已至此,倘若真的离了朗霆,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好过,于是她搂着他,柔柔贴近。 “朗哥,不管你做什么,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朗霆听了这话不无感动,他将人抱紧,决意忘却这一场伤痛。 再痛定思痛的,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马兰靠在他臂弯里,看着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既灰心又好笑的想。 好在,他还有钱。 她还不算错的离谱。 只要她能牢牢抓住朗霆,让他一辈子都只有自己一个,之后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此这般,她占着他的人,捏着他的钱,再养着他的血脉。 她照样还是能过的风光体面的。 窗外日光静寂而灿烂,马兰低声道:“朗哥,等我身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个孩子,我......” 朗霆闻言头皮一炸,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道。 “不” 马兰诧异的抬头:“什么?” 朗霆垂下眸子:“不生了,养不活” ...... 天津,香茅公馆。 昨晚韩子毅彻夜给龙椿打电话的时候,白梦之也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小心翼翼的握着电话。 她犹犹豫豫的拨着号码,嘴巴抿的十分紧张。 她要给殷如玉打电话了! 她管不得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了! 她等不及要挣钱了! 韩子毅天天死迷瞪眼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钱,这简直太磨人了。 他还不如她那个打吗啡的前男友呢! 至少那货每次打多了药之后,都会大把大把的给她钱,从来都不会克扣她。 凌晨时分,白梦之从天津打出了一通电话。 而上海那边的殷如玉,则正留恋在一间西班牙式的小公馆里。 他一边搂着舞女跳圆圈舞,一边叼着雪茄过干瘾,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夜曲。 第一圈舞步结束后,公馆里的老妈子走了进来,对着殷如玉说道。 “先生,有电话找” 殷如玉的手抚摸在舞女的翘屁股上,又浪模浪样的带着舞女转了个圈儿,懒懒的问。 “谁啊?” 老妈子目不斜视:“没报名号,只说是北平小椿的朋友” 殷如玉一怔,忽而狠狠在舞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个老佛爷还有求我的时候呢?我当她一辈子都用不上我呢!” 殷如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去了放着电话机的走廊。 他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捋了捋自己的偏分油头。 片刻后,他调整好呼吸,庄重且潇洒的接起了电话。 “侬好,哪位?” 白梦之被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好年轻的声音。 不,不止年轻。 还是非常动听,非常温柔的声音。 北方男人大约一辈子都学不会电话里这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的上海腔调不重,但吴侬的语气却绵长。 白梦之迷迷糊糊的想,这人或许不是个板上钉钉的上海人,但一定出身江浙一带的男人。 或许扬州?或许苏州?抑或是绍兴? 总之,他小时候,一定是长在有水的地方的。 只有生在水边的男人,才会有这么一腔淋漓的温柔。 白梦之半晌没说话,电话那头的殷如玉却不着急。 他笑眯眯的咬了一口雪茄嘴,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是画报上的假人。 “你是......小椿的朋友?” 白梦之被这句话叫回了神,她两只手捧着听筒,尽量让自己不要为这人的声音分神。 “是的,我和龙小姐是很好的朋友” 她急匆匆的说出这句话,摆明了是要借龙椿的势,可殷如玉何等人精。 他哪里会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蒙蔽? 白梦之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殷如玉就判断出这厮和龙椿,八成只是个点头之交。 不过......只要是和她有关,即便只是个点头之交,他也是有兴趣会一会的。 他跟着白梦之管龙椿叫龙小姐,很是客气的问道。 “龙小姐还好吗?” 白梦之愣了一瞬:“什么?” “我问,龙小姐在北平,还好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她哪儿知道龙椿在北平好不好啊......龙椿又没给自己留下电话。 白梦之抓住卷卷的电话线,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 “很好的......我们前些日子才在察哈尔喝了下午茶” 说罢,不擅长撒谎的白梦之,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那次她和龙椿见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了。 殷如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清脆女声,直觉这厮脑子不大灵光。 心里疑惑龙椿在哪里结交的这个朋友,可嘴上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只得迂回道。 “小姐贵姓?” “免贵姓白” 殷如玉笑笑:“敢问芳名?” 白梦之脸红了一下,自打她回国,韩子毅就对她太凶了。 就连他身边那个莱副官,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丘八。 如今有人肯这样绅士的同她说话,实在是叫她快乐。 “我叫白梦之” 殷如玉低垂了眉眼,嘴边笑意愈发浓烈。 “只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儿了” 第44章 春(四十四) 白梦之抿着嘴一笑,年轻时学会的那些调情技巧,一下子就被殷如玉的赞美招惹出来。 “只听言语,就知道是个流氓了” 殷如玉哈哈一笑:“白小姐真是风趣,不过我这个流氓比起龙小姐,那也算是良民了” 白梦之疑惑:“怎么会?龙小姐那样和善,她还......” 殷如玉一听见和善两个字后,便听不进去下面的话了。 他被自己嘴里的雪茄呛了一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和善?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如玉边笑边咳嗽,又在心里暗暗的道,看来这丫头还真不知道龙椿是做什么生意的。 倘若她知道,又怎么会把一个灭过他人祖孙三代,炸过日本特务专列的女人,称之为和善呢? 殷如玉笑够了,也确定了白梦之和龙椿真的不熟之后。 便将话头引入了正题,不欲再同她多纠缠了。 “白小姐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白梦之坐在床上忙忙点头。 “是的是的,殷先生,龙小姐说我可以跟你学着买买股票,你这边方不方便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同你寄些讨教股票的信件,哦,当然,我也准备了谢礼......” 殷如玉对着听筒“嗯”了一声,而后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龙椿的意思。 “地址当然是方便的,只是我这里我不收求学的信件,也不收你的礼物,你只寄送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过来,票面最少得有五万,我这边会抽两万五的水,其余两万五我替你操持买卖,等涨幅过了十万,我会新开一张十万整的支票送回天津” 白梦之闻言张了张嘴,有些不忍的搅起了手指。 “抽水......要抽掉一半的吗?等涨幅要等多久?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回款呢?到时候如果赚的比十万多怎么办?多出来的钱......” “都是我的”殷如玉笑。 电话挂断了。 白梦之抱着电话机倒在了床上,殷如玉的话足够诱人了,五万本金,回款十万。 但殷如玉的话,也足够黑心了,起手本金被抽一半,回款期限未定。 这生意若是交给她爹娘那样的本分生意人来做,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现在...... 白梦之一下子委屈起来,哀哀戚戚的掉了两滴眼泪。 她现在实在是太缺钱了,首饰盒里的首饰,为了帮家里的工厂还债,已经卖掉一大半了。 还有自己如今的生活,虽然公馆里的一切支出都韩子毅负担。 可她手里的钱,却也实打实的在消耗。 再这么耗下去,她就真得月月等着那八千块,紧巴巴的过日子了! 别说帮衬爹娘了,她就是想出去交际一番,只怕也拿不出钱来做东,更别提装点自己。 她都好久没买过新首饰,新皮包了。 她这么漂亮,倘若一直这样贫穷下去,岂不是明珠暗投,蹉跎青春? 这怎么行? ...... 韩子毅在屋中熬了一夜,晨起才和龙椿说了几句话。 电话挂断后,他揉了揉自己发青的眼眶,又俯身在大衣柜的镜子上一照。 而后便发觉,自己这一夜熬的,竟连胡青都熬出来了。 韩子毅摇摇头,穿戴好军装之后,就推开了房门,预备出门去找个剃头铺子刮刮脸。 未曾想他这一推门,竟瞧见了同他一样熬夜熬蔫儿了的白梦之。 白梦之穿着一身丝绸睡袍,一头卷发不及打理,正乱蓬蓬的包裹在她腮边。 更显得她小脸儿削尖,憔悴难当。 韩子毅伸手抓住她,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 白梦之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睛,殊死一搏般看向韩子毅,道。 “我爱你,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把白梦之按在沙发上打屁股的冲动。 他早知道这厮没有心,可当她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时,他却还是很受伤。 韩子毅哼笑一声。 他此刻是既瞧不起白梦之,也瞧不起自己。 倘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爱着白梦之,那他便不会彻夜不眠的去等龙椿的回话。 他这头儿等不到白梦之爱他,于是便调转了目光,直直向着龙椿走去。 他直觉那人有爱,若她肯分他一点,他势必就不像如今这样寂寞。 人性本就自私。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 可是当白梦之挑明了她呆在他身边的理由,只是为了钱之后。 他却还是觉得生气,难过。 韩子毅低下头,竭力压制住自己心里那些恶心人的双重标准,又尽力让自己潇洒起来。 他苦笑:“好,要多少?” “五万” “我给你十万,你把你爹妈接到香茅公馆来住吧,帅府已经修缮好了,我明后天就搬” 白梦之一愣,并没有察觉到韩子毅话里的离别之意。 她呆呆的“啊”了一声,像只傻乎乎的陶瓷洋娃娃。 韩子毅忍住心里的酸楚,温柔的摸了摸白梦之的头。 他是想说些什么来告别自己这个初恋的,可白梦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十万?你能开成两张五万的支票吗?我......” 白梦之的话没有说完,韩子毅就咬着牙推开了她,一阵风似得的出门去了。 韩子毅躺在美发店里刮脸的时候,心里仍是余怒未消,他在心里恶狠狠的骂道。 贱人!蠢货!不懂放长线钓大鱼的蠢女人! 自己小时候真是瞎了狗眼!怎么就觉得她干净美好像个天使了呢! ...... 龙椿这一觉睡的好极了,好到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午夜时分。 她在黑暗寂静的卧房里眨了眨眼后,便拿起床上充作睡衣的长衫穿好。 临出门前,她怕街上风凉,于是又思忖着给自己加了一件黑底竹叶纹的外褂披上。 零点一刻,龙椿从柑子府里走了出去。 零点三刻,龙椿披着外褂,团着手走到了北平电影院门口。 她在电影院门口停留片刻,看见街角有个小摊儿正卖夜馄饨,便要了一碗,端在手里站着吃。 第45章 春(四十五) 晚夜的街道静静地,不像白天,总能听见不少剃头师傅和修脚匠人的吆喝声。 龙椿吃完了一碗馄饨,胃里没什么感觉。 于是她又问小贩要了一碗,这一碗里加了点油辣椒,比上一碗好吃不少。 吃着吃着,龙椿抬头缓了口气。 刚出锅的小馄饨很烫,她这样埋头苦吃,难免要烫到嘴皮。 龙椿薄厚适中的嘴唇被小馄饨烫红了。 她仰起头,张开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呼气吸气,以求给嘴巴降温。 一瞬间,她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韩子毅。 他没有穿军装,只做衬衫长裤,英式皮鞋的打扮。 寂静无人的街头,极突兀的站着一个他。 龙椿向他望去,他也看向龙椿。 忽而,一阵电钟打铃声响起。 这声音是从电影院里传来的,代表着一场电影的结束。 须臾后,电影里走出了许多穿着摩登,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女士们手里,皆提着精致小巧的皮包,男士们手中,则多是香烟或西装外套。 能在这个时代下,于午夜赶赴电影院的,大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少爷小姐。 站在影院门口的韩子毅被少爷小姐们包围住了。 他似乎是想向龙椿走来,却始终躲不开人群的拥堵。 龙椿端着馄饨碗,将碗里最后的两只馄饨和汤,仰头灌进了嘴里。 过后,她又掏出一个银元给小贩。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小贩,却轻声对他嘱咐道。 “早点回去吧,这些人看完电影都开房间去了,没人吃了” 小贩拿着银元刚要道谢,龙椿就已经走远了。 她径直向着韩子毅走去,越过了那群聒噪的,兴奋的,讨论着电影剧情的男男女女。 两人面对面站定时,电影院里的散场铃便停了。 龙椿仰头看着韩子毅,莫名感到今日这厮身上的忧郁气息,似乎更胜往日百倍。 他像是一个忧郁而心碎的小男孩,他的心,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生还的小悲剧。 龙椿笑着叹气,平静的问道。 “天津没有电影院吗?”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龙椿,虽然他驱车来北平的时候,心里一直都想着她。 但他上次挨了掐,着实不敢再冒进柑子府。 是以,他即便是想她,也只是默默的想,不报目的的想。 他有些感动的看向龙椿,觉得上天怜悯,究竟还是给了他和她一点缘分。 于是,他便决定不再对上天给的缘分打诳语,说出了那些令他感到抑郁的实话。 “天津有电影院” “嗯”龙椿点点头。 “但没有人陪我看电影” 说着,韩子毅坐在了电影院门口的石台阶上。 龙椿今日出门本就是夜游,便也不紧不慢的坐在了他身旁,并不着急离开。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那个养在外头的姑娘呢?” 韩子毅嗤笑。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两颊凹陷之际,他柔声说道。 “我们分开了” 龙椿仍是点头,预备说些过来人的套话劝慰他,好叫他不要继续抑郁下去。 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他抑郁下去。 “年轻人是这样的,有时候一言不合就......” 韩子毅摇摇头打断了龙椿 。 “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姐姐,不是那么回事儿” 龙椿一乐:“旁人叫我大姐姐的时候,多是有事要求我,你今天这样叫我,难道也有所求吗?” 韩子毅叼着烟扭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龙椿。 “我有” 龙椿读懂了这个眼神,她戏谑的一笑,只说。 “我不给你” 韩子毅闻言也笑。 但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你们都不肯给我,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以后也会跟我爹一样,娶上十几二十房姨太太,只求热闹,不求真心了” “热闹不好?”龙椿问。 “好是好,只是脆弱” 龙椿挑眉:“一把火就能烧光的那种脆弱?”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觉得她有心挤兑自己,于是便说:“你也挺坏的” 龙椿无谓的耸耸肩:“你当初放火的时候,如果提前问一问我,我应该是会劝你的” “劝我什么?” “劝你不要放火” “为什么?” 龙椿一手托腮,轻轻的“嗯”了一声,措好词之后,她又道。 “我会劝你不要赶尽杀绝,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谈不到好与坏的,彼时你留她们一命,全当养个戏班子在身边,往后从她们嘴里听点家长里短的笑话,不也是个消遣么?你这样赶尽杀绝,反倒把自己留空了,天长日久的,可怎么活?” 韩子毅听了这话,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后又道。 “所以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线人打手,就是你养的戏班子吗?” 龙椿笑:“算是吧,但我们处的挺好,比寻常人家的亲姊妹还要来的亲近,就跟你那些妈妈们不一样” 韩子毅低头吸了一口烟,忽而道:“我大学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的”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她曾听说过这个学校。 据说这间学校里的教官都严厉非常。 教学期间,他们更是将日本人骨子里的变态施展彻底,动辄就殴打学生,教唆他们自相残杀。 是以不少学子都被他们折磨的半路回家,不堪其辱。 “那也真是难为你了”龙椿说。 韩子毅笑,叼着烟摇头。 “没有,不算艰难,嗯......不算特别艰难” 说着,他低下头笑,又道:“我刚过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挨过几顿日本人的打,不过后来我长个儿了,就又打回去了,再后来,有个叫松下的副校长,他......他说我长得好看,还给我下过药” 龙椿喃喃的一张嘴:“你......” 韩子毅还是笑,伸手在龙椿头上胡噜了一把。 “你想的事没有发生,他的确下了药,但只是春药,不是迷药,我当时燥的不行,好在手脚不软,就把那老头子打的尿失禁了两次,然后就跑了” 龙椿吁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 “你也算是条汉子了!” 她真心的赞道。 韩子毅不置可否,他脸上明明笑着,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倒像是在讲一本小说。 “后来那个副校长很不高兴,他觉得我跑了,就是在挑衅他,于是他就找来很多教官,每天找我的茬儿,然后再教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我的裤子,用武装带抽我......我最讨厌被人扒裤子了” 第46章 春(四十六) 这一夜,韩子毅一直和龙椿聊到了天亮。 他说他讨厌被人扒裤子,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 他大哥总会带着一帮大孩子,将他的衣服扒光。 这之后,他们还会抬着他,分开他的两条腿,将他赤裸的裆部往电线杆子上撞。 那时,帅府后门外的道林街上,有许多卖水果,卖烟酒,卖报纸的小贩。 这些小贩总会指着韩子毅笑,说他撞坏了下身,以后就娶不上老婆了。 那一刻,韩子毅的自尊心受了重创。 他剧烈的吼叫挣扎,等到好不容易挣脱开那些大孩子后,他便发了疯似得往帅府里跑。 他跑去找衣服,找娘,找那些平时总和他说说笑笑的妈妈们。 他让她们救自己,可她们不管他。 甚至,连她们也笑他。 因为她们犯不着为了一个韩子毅,去得罪韩家的大少爷。 她们觉得这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而且光着身子的韩子毅,是真的很好笑呢。 有那手欠的老姨娘,还会在韩子毅裆里捞一把,再前仰后合的说一句。 “啊呀!老三家伙不小啊!这以后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啊!” 韩子毅说到这里时,难受的快要吐出来了。 龙椿察觉到他的不对,急忙从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荷糖给他。 “吃这个,压一压” 韩子毅眉头皱着,他看着递来糖果龙椿,莫名就起了一点娇嗔的心思。 他委屈的红着眼,难过道:“你剥开喂我” 龙椿无所谓的一笑,她一边剥开糖果,一边对着韩子毅问道。 “你小时候经过这些事,按说应该不喜欢跟人坦诚相见的,察哈尔那天晚上,你怎么还能对着我脱衣裳呢?” 韩子毅低头从龙椿手上咬走糖果,末了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我不是想你爱我么?” 龙椿不解:“我又不是个嫖客,哪能你脱了衣服我就爱你?” 韩子毅怔怔的:“可我所有姨娘都说过,我下面家伙大,能迷死小姑娘” 龙椿闻言笑岔了气。 “哈哈哈哈哈,怪我,怪我不是小姑娘了,哈哈哈哈哈” 韩子毅被她笑的有些害臊,就伸手推了她一把,叫她不要笑了,可龙椿停不下来。 她笑的肩膀直打抖,只觉得韩子毅其人,除却阴郁之外,竟然还有一点天然的呆傻。 挺可爱的。 这之后,韩子毅又说,他在军官学校里挨打的时候,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青梅竹马。 彼时她远在法国留学,课业繁忙异常,忙到没有时间和他通电话。 是以他每次挨完打之后,总会忍着周身的疼痛给她写信。 那时他兜里不宽裕,却还是不舍得敷衍青梅。 于是他每次都走很远很远,去到校外的文具店里,买印着桔梗花的信纸。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樱花很美,可日本的军人很糟糕,远不如樱花那样轻盈美丽,叫人心醉。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点心多是用红白豆沙做的,不论外头的造型多么华丽高雅,一进嘴却都是同一种甜味,他不爱吃。 他在信里写:梦之,巴黎好吗?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给我寄一张埃菲尔铁搭的照片来,我已经寄了许多富士山的照片给你了,可你从来都不回复我,我有点伤心,但只要你回复一封,我就不再伤心了,好吗? 是的,韩子毅从来没有收到过白梦之的回信。 飞书四年,却无一回信。 无一回信,却飞书四年。 龙椿听他说这个女人,听的啧啧称奇。 她回眸,带着笑意问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这样爱她,她为什么不回信给你呢?我看那些洋小说里,都是写男的薄情寡义朝三暮四,难不成她也在法国找了新欢?” 韩子毅笑,伸手对月亮打了个响指。 “你猜对了” 龙椿尴尬的一抿嘴,有点笑不出来了。 “......你节哀” 韩子毅仍是笑:“我没有哀,那会儿我刚回国,听说了她在法国找男朋友的事情之后,按理说,我好像的确是该伤心的,可是我没有” “怎么会?”龙椿问。 韩子毅轻轻皱着眉头,将已经熄灭的香烟摁在地上,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 他也不抽,只是点燃。 “她家里的生意不大好了,她父母已经供不起她留学了,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法国,又没有我帮衬,如果她再不找个男朋友依靠的话,她怎么生活呢?”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 “有手有脚,怎么不能生活?法国又不是中国,只要她肯下点功夫,做个侍应什么的,应该也不愁饭吃吧?” 韩子毅摇摇头:“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你我爹不疼娘不爱的,凡事都靠自己挣命,她不一样,她吃不了苦的,她爹娘爱她爱的跟什么似得,指甲劈了都亲亲宝宝的哄半天,谁还指望她挣钱呢?” 龙椿捧着脸一叹:“这倒也是”。 说罢,她又笑着摇摇头:“还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 韩子毅也笑:“后来我就想着,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不介意她跟别的男人恋爱过了,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在法国的男朋友先她一步回了国,他是天津东门商会的大少爷,有一天,我父亲在家里办酒会,他受邀来了,又和我大哥攀谈起来,那时他俩都喝多了酒,他们说起她,就说白家那个小丫头,多么风骚,多么下贱,给两个钱,她就亲亲热热叫人家达令,那个大少爷还说,她再怎么是个天仙,他玩了这几年,也真是腻了” 说到此处,韩子毅又垂下了眸子。 第47章 春(四十七) “我大哥听了这些话后,又端着酒杯来找我,他把我推到那大少爷面前说,你那女朋友,可是我这个弟弟的青梅竹马,只怕你玩儿她的时候,我这傻弟弟还盼着人家回国跟他好呢!说完这句话后,他俩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居然也跟着笑了,不过好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起了杀我大哥的心了” 这番话,龙椿光是听都听得起肝火。 她拿过韩子毅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刚才不晓得前言,所以才那样劝你,现在我晓得了,你这个大哥跟妈妈们,死的实不算冤枉,这样,你日后要是觉得冷清了,大可来柑子府里坐一坐,我没有旁的招呼你,但跟你说两句话的人情总归有” 韩子毅看着龙椿,蓦然一笑。 “你肯爱我了?” 龙椿耸肩摇头,笑嘻嘻的:“这是两码事情” 韩子毅哼一声,又抢过龙椿手里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你怎么就肯爱那个人?” “哪个?” “被你仇家杀了的那个” 龙椿“哦”了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吧,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好的人” “怎么说?” “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他只是痛心疾首的看着我,叫我不要在这个行当里混,还说我是个好姑娘,不该吃这碗断头饭” 韩子毅哼笑,不屑的咬着烟,对着天空吁烟气。 “那他养活你么?” 龙椿苦笑一声,不做辩驳,韩子毅已然切中了要害,再辩就显得虚伪。 “他没有钱,二十八了还在报馆里做后勤管理员,但他文笔好,只是家境不行,没上过大学,报馆里只用大学生做文字编辑,轮不到他” “秀才!” 龙椿仍是笑:“是秀才,他见天儿嚷嚷着日本人如何如何,英国人如何如何,说有体面的中国人都躲在租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瞧不起他们” 韩子毅仍是不屑:“我不信你看不出这号人的色厉内荏,这么个纸上谈兵的酸秀才,你也肯爱他?” 龙椿放空的一点头。 “我肯” “为什么?” “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去义塾里教书,后来这义塾里有个女学生,让洋人糟蹋了,死相惨的离奇,出殡的时候她妈给她换衣裳,结果学生服一脱下来,两块血抹布似得,裆里还净是些脏东西,当场给他看吐了” 这一次,韩子毅没有再说话。 龙椿低着头,慢慢的回忆着过往。 “这事儿过后,他气极了,气的连课也不上了,他是个瘦高身板,脸皮也白,家里虽然穷,但平时穿的还是很干净的,至多就是不显眼的地方,会有两个和衣服同色的补丁” “他那天就是穿着自己带补丁的衣裳,跑去杀洋人的,虽然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文的很,但杀起人来,却格外的有理有据,那几个糟蹋了女学生的洋人都上过战场,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旧伤,所以他们时不时就要打些吗啡来止疼,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点化学品,又趁着这些洋人嫖妓的时候,将这些化学品碾成了粉,搀在了他们的吗啡里” 韩子毅侧头看向龙椿,龙椿的目光幽幽暗暗的,像是在虚空里看见了过往。 “他头一回杀人,真的吓坏了,从妓院出来之后,他也不敢回家,就晃晃荡荡走到我家里来了,那天晚上,他跟我捅破了窗户纸,把自己杀人的细节一五一十的说了” 说到这里,龙椿笑了一下。 “可我听的直打瞌睡,觉得杀个人而已,又不是屠了个城,何至于难受成这样?可他真的难受的脸都白了,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他吧” “为什么?” “他心里有正气,更在意法律,也认定与人为善的道理,他做人有底线,但那几个洋人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他的底线和正气,就被冲塌了,所以他才能难受成那样” “你爱他有自己的道” 龙椿点点头:“嗯,我总觉得只要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那这个世道,就还不算糟糕,可惜他还是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大开杀戒,把害他的人杀了个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我心里又很明白,倘若他在,肯定是不希望我这样屠戮他人的,但我控制不了,我心里一有怨气,脑子里的残忍念头,就一下子都冒出来了,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韩子毅对这段过往不予置评。 但龙椿说话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受训时,接受过的一项测试。 他侧过头问:“你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什么是心理医生?” 韩子毅想了想,认真的说:“就是给人脑子治病的医生” 龙椿不解:“我脑子又没受过伤,看它干嘛?” “我觉得你有狂躁症” “哈?” 说话间,天边起了鱼肚白。 一溜干瘪瘪的灰鸽子从北平人家的廊檐上飞起,呼啦啦的飞过了两人眼前。 韩子毅看着将出未出的朝阳,挺直了肩背伸了个懒腰。 “天亮了,我要回天津去了” 很奇怪,夜幕之下很有一点暧昧的两个人,等到太阳一出来,反倒都冷漠起来。 韩子毅走的毫不留恋,不再是昨夜那个失意的小男孩。 龙椿也利落的起了身,不再做那个肯怜爱男孩的大姐姐。 她同韩子毅拉开了一点距离,说道:“我要去早市买菜盒子吃,也请你吃吗?” “真心请我吃吗?”韩子毅问。 “不真心,就是客气客气,我没带多少钱出来”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身上的黑绸褂子解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 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银元,叮叮当当的搁进了龙椿手里。 “我比那秀才强,我杀人不心慌,兜里也有钱,虽然不比他心善,但要说般配,那还是我跟你般配一些,回津路上风大,这个褂子就先给我穿,等你来了天津,我洗净了还你” 龙椿没再说话,只看着韩子毅的背影。 他身上的衬衣被绸子褂遮住,内西外中的款式,叫他穿的另有一番风情。 韩子毅拉开车门上了车,调转了车头就往天津驶去。 龙椿对着车子尾气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的向着早市去了。 第48章 春(四十八) 北平的早市一向热闹。 人来人往之际,摩肩擦踵之间,满是面茶和小酱菜的咸香。 龙椿走到菜盒摊儿上,老板娘一看是她,就十分惊喜的捏了一把她的脸。 “龙龙?” 龙椿也看着老板娘笑,叫了一声干娘。 这位老板娘就是曾经在庙会上卖糖糕的那一位。 那时她老人家心善,明明自家也穷的可怜,却还是匀了龙椿一口吃食。 这一点恩情龙椿记得,发迹之后,她很给过她一点恩惠,还认了人家做干娘。 老板娘知道龙椿饭量大,拿起油纸就包了七八个菜盒给她。 龙椿给钱,她也不要,只说。 “我老大能娶上媳妇都是你照应的,今天吃干娘几个菜盒子,我还要收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刚想说这不是她自己的钱,一声枪响就打散了早市的喧闹。 人群混乱起来,尖叫着四散而去,枪声绵延不断,一声接一声的催命。 龙椿看着被子弹穿膛的老板娘,眼中默默失去了温度。 她第一时间趴倒在地,又钻过老板娘揉面的桌案。 她将她胖胖的尸体抱牢,挡在自己身前,用她的尸体给自己当盾牌。 龙椿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的拖着老板娘往早市外爬。 这期间,老板娘的尸体又挨了几枪。 龙椿见状便明白了,这帮人是在盯着自己打。 私仇?还是什么? 龙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穿着黑衣戴着皮帽的人就从早市外钻进来了。 龙椿见状便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于是她反手推开老板娘的尸体,起身就往人群慌乱处冲。 几声枪响过后,龙椿身边的人群里,又倒下了几个人。 唯有她步伐诡异,活鱼似得在人海里游泳,灵活的叫人难以瞄准。 片刻后,龙椿气息稳健的跑出了早市的滩涂,却不想迎面就碰上了追兵。 对方至少派出了百来个人,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渐渐将龙椿包围在了中间。 龙椿避无可避,最后还是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两手摸向腰际,看着眼前这些青壮的小伙子,大概知道了他们是谁的人。 龙椿叹了口气,对着小伙子们问道。 “王小狗疯了吗?” 说话间,包围着龙椿的几个小伙子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外国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这人长相尤可,只是气质庸俗,让人一见到他,就莫名想起那句“要钱不要脸”的名言来。 他指着龙椿啐了一口唾沫。 “你他妈再叫老子一声王小狗试试呢?” “王小狗” “诶!我他妈!你个臭婊子!我他妈的!” 男人气的不行,左右看了一眼身边,预备找个什么东西楔她两下。 但又想起主家要活捉龙椿的条件,他也只得抖着手指着龙椿骂道。 “老子叫他妈王世杰!” 龙椿闻言笑起来。 “他妈王世杰?那他爹是谁?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崽?奶水好吗?” 王英杰听了这话简直快要气死。 满北平的混混都知道他王老板脾气不好,从没人敢像龙椿这样挑衅于他。 在北平这个地方,满城只有两个混混头子最春风得意,屹立不倒。 一个是他王世杰,一个就是龙椿。 不过王世杰和龙椿混的方向不同。 龙椿是专职杀人,旁的生意不沾手。 一是怕麻烦,二是她根基不稳,怕动了旁人的饭碗,招致当官的报复,这划不来。 王世杰则是祖传的混混,家里叔叔伯伯都有个一官半职。 他受着这份荫蔽,当了大半辈子的少爷。 自懂事后,他便什么丝厂布厂,烟土枪支,兹要是来钱快的生意,他都要沾一沾。 最初的时候,龙椿也是眼馋他的家世,才想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做点儿杀人之外的生意。 他们俩在北平这些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坏各的。 王世杰知道龙椿的名号,也知道她的手段。 知道这厮杀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是以从不去招惹她。 而龙椿也惧怕王世杰的背景,怕惊动了他背后的人,遭人出兵清算,一朝死个透心凉。 龙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见王世杰带的人身上都配了枪,便不卑不亢的说道。 “王小狗,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堵我?” 王世杰气笑了,他听出了龙椿要跟他服软谈判的意思。 可这个伤天害理的坏女人即便是跟他服软,却还是管他叫王小狗。 妈的,贱人。 说起王小狗这个典故,来的也是很诙谐的。 王世杰打小身子弱,又是个独苗儿。 所以家里就给他起了小名儿,叫王小狗,为的是贱名好养活。 这之后,王世杰还真就靠着这个贱名儿活到了现在。 期间他还娶了一个娘家殷实的大太太,生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小宝宝。 一日间,王世杰跑去梨园听戏,恰巧那天龙椿也去捧场。 王世杰坐在二楼的贵宾包间里,一边品茶一边候着苏妙苏老板的玉堂春。 龙椿则坐在一楼的看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嚼地瓜干儿,也是来看沪上名旦苏妙的。 结果两人都没等来苏妙,反倒是把王世杰的大老婆等来了。 那大老婆自从生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发福了,整个人胖的跟发面馒头成精了一样。 她一堵墙似得扑到戏园子里,又两手叉腰站在龙椿所坐的小四方桌前,对着整个戏园子破口大骂道。 “王小狗!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我在家推两把牌!你就嫌我败了你们家的钱了!你今天自己跑到这个下流地方来干什么?啊!那小旦就是个天仙!那也是个被人折腾烂了的破鞋天仙!唱戏的能他妈有什么好东西!王小狗!你麻溜儿给老娘滚出来!老娘今儿就跟你掰扯掰扯!到底是谁败送了你们王家那两个糟钱儿!” 第49章 春(四十九) 彼时龙椿的鼻子几乎抵在了胖妇人的肚皮上,她身边的看客早早就躲了。 唯有她嗑瓜子嗑的嘴皮发干,脑子短路,一时竟忘了跑。 龙椿咳嗽了两声,伸手轻轻咯吱了一下胖妇人。 这一咯吱换来了胖妇人的怒目而视。 龙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仰头回看她,道。 “夫人,王老板在二楼雅间呢” 这之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王世杰这个柔弱的少爷秧子,被胖妇人当场打成了王小狗。 那画面比之苏老板婉转缠绵的玉堂春,另有一番收关胜的酣畅淋漓。 那天龙椿进梨园的时候,就知道王世杰在二楼雅间里坐着。 她平日少去人前招摇,偶然想去人前凑热闹,也势必勘探好人员地形。 绝不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 今天......是她疏忽了。 龙椿脸上阴寒起来,心里难过而恍惚。 她觉得自己是好日子过久了。 忘了本了。 她明知自己是个老鼠样的人物,做着老鼠样的生意,却还要大白天的出来游荡。 今日被围,实不冤她。 王世杰看着脸色阴沉的龙椿,恶狠狠的笑了一声。 “当初天津韩家的老大,托付我去弄死他小弟弟,这事儿,是你给我搅黄的吧?我听说,你后来还嫁给韩家老三了?” 龙椿抬眸:“这个事情,我记得我赔过你款子了,也托人给你带了话,倘若你过不去,只管来柑子府和我面谈,你为这个事堵我,至于吗?” 王世杰又冷哼:“你当老子傻?他妈的几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我王世杰是要饭的?” 龙椿眯眼:“你要发作早就出来堵我了,现在才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事儿,你说吧,谁叫你来堵我?” 王世杰听了这话有点恼,他伸出手来想要给龙椿吃个嘴巴。 可他这个胎弱体虚的身体哪里会是龙椿的对手? 龙椿抬手捏住他的腕骨,还没使劲儿就见王世杰皱了眉头。 她冷着眉眼,杀气腾腾的说道。 “王世杰,你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撕破脸过,你今天堵我也是受了别人的吩咐,这是生意,我不怨你,但你今天要是作践了我,我日后又能从买主那儿留下口气,那你这辈子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王世杰眼珠子转了转,后槽牙磨的嘎吱响。 他是很想在龙椿面前耍耍威风的,可龙椿说的话,也是他实打实顾虑的事情。 末了,王世杰恶狠狠的一咬牙,瞪着龙椿道。 “好妹妹!我看你狂到几时!” 说罢,他身后那些手下就一拥而上。 十几个人密不透风的将龙椿羁押起来,悄无声息的上了汽车。 上车之后,龙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 但她凭借感觉,还是猜到汽车已经开出城了。 一路上,龙椿始终没有觉得心慌。 她这个人不怕绑票的,横竖她本事在身。 届时见了主家,或是花钱买命,或是谈判奔逃,她总归还是有活路的。 她只怕当场要她命的人。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 没活路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又怎能轻易割舍。 汽车摇摇晃晃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在龙椿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到外国了的时候,车子停了。 一个小伙子伸手开了车门,之后便拉牲口似得拉扯龙椿下车。 龙椿感受到撕扯,疑心自己身上的长衫会不会被扯坏,随即隐隐皱了眉头。 下车的一瞬间,龙椿蒙着眼,几乎是全凭直觉的,反身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正好踢在了小伙子的面门上。 他的鼻梁骨当场被踢断了。 小伙子的两个鼻孔血流如注,惨叫声跟哨音一样尖锐。 龙椿站定在车下,也不去扯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只对着面前的空气问。 “往哪里走?” 另一个押送龙椿的小伙子咽了口唾沫。 龙椿这一腿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此刻是该先看一下自己的兄弟,还是先打龙椿一下给兄弟报仇。 王世杰的车子随后而来,他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正给他受了伤的兄弟捂鼻子。 还委委屈屈的讲了一句:“老板......她打人......” 王世杰闻言暴怒,随即大骂。 “你他妈被绑了票还敢撒野?” 龙椿厌恶的一皱眉:“你今天要想跟我鱼死网破你就接着骂!” 王世杰又闭嘴了。 再一刻钟,龙椿被丢进了一间空屋里。 等到人声散去,房门落锁之后,龙椿伸手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条。 她绕着关押她的房间转了一圈,发觉此处乃是一间乡下的青砖小平房。 且格局,还跟自己儿时的家很相似。 小平房不大,长方形的地面,正对面开了三口纸糊的大窗。 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黄泥炕,炕上也没有什么铺盖,只有一张糊席子。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席子上的破洞,觉得这地方穷的有点离谱。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个仇家能穷成这样。 正当她疑惑时,小平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门下走进三个人,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以及两个更年轻的小勤务兵。 这位年轻军官长的很好看,简直是刻板印象里最标准的军官模样。 剑眉星目,骨相深刻。 龙椿歪着头看他,细看之下又发觉不对。 这厮好似是有点满人血统的,汉人男子少有这么灿烂的眉眼。 这位俊美的军官似乎没想到,龙椿会这么淡定的盯着他看。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装出凶恶的模样,厉色道。 “你就是龙椿?” “是我”龙椿颔首,接着又问:“你是?” 龙椿说话的神态太过平静,简直像是在跟自己的某个小妹妹话家常一般。 军官皱眉看着她,不自觉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意欲用自己高大的身体笼罩她,叫她害怕。 “我叫关阳林,关月华是我姐姐” 龙椿闻言张了张嘴,关月华......不就是韩子毅那个大妈妈吗? 那这个关阳林...... 第50章 春(五十) 龙椿皱着眉头算了算辈分,末了,才十足荒唐的叫了一句。 “娘......舅?” 关阳林没想到龙椿会管自己叫娘舅。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眼看是想笑一声出来。 却还是抿着嘴忍住,生怕一笑就破坏了眼下肃穆的气氛。 他冷哼一声定住心神,又两眼蔑视的看着龙椿。 “我听说老三接了家业之后,就把你娶进门了?” 龙椿点头:“是” “老三想接我姐夫的司令部,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勾搭上你之后,我姐夫和我亲外甥,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龙椿坐在炕上晃荡了一下脚,两只手老实的握在一起,痛心疾首的一点头。 “公爹和大哥......还是命苦......” 关阳林听了这话更想笑了,他看着龙椿说不上美丽的脸,听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还颇有一点娱乐性的。 “北平城里的大姐姐,说的是你吗?” 龙椿笑:“北平那么多女人,能给人当姐姐的海了去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呢?” 关阳林哼笑着点头:“是,大姐姐是海了去了,可柑子府里的大姐姐只有一个,能半夜摸进帅府里,杀了我姐夫外甥的,也只有一个” 龙椿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是,人是我杀的,可你姐姐还没死,你,那个......” 说到这里,龙椿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关阳林了。 按辈分讲,她跟韩子毅结了婚,韩子毅的娘舅,就也是她的娘舅。 思及此,龙椿咬了咬牙。 “那个,舅舅,你要是为着亲人情分绑我来,那我即刻就跟韩子毅去电话,让他亲自把你姐姐送来,如何?” 关阳林冷眼看着龙椿,原本灿烂的眼眸微微眯着,竟酝酿出一点阴险的味道。 “他当然是要把我姐姐送来的,这是他做儿子的孝道,可他的账是这么算,那你的账,又怎么算?难道我外甥白死?” 龙椿闻言,心里有些起火。 已经很久没有人将她欺负到这个地步了。 她服软的话已经说了,关阳林这样不依不饶,那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 “你要什么?” 关阳林笑:“我听说你们做杀手的,家私都不少?” “多少?” “三万两黄金” 龙椿闻言低了头,心下只想抽出贴身的刀,抹了眼前这厮的脖子。 “我手边没有,要打两通电话来凑” 关阳林又笑:“不着急,我说的这是一条人命的价,我外甥是三万两,我姐夫又是三万两,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打电话的,你只管开支票,把你存在银行里的现钱都支出来,再接着给你手下人发几份手信,让他们拿出金条来,我的人押车去接,等这些钱和金条到手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你不要欺人太甚” 关阳林一耸肩:“我没有欺人太甚,是你和韩子毅欺人太甚,再说了,龙小姐,我早也听说过你本事不俗,本着惜才的心,我不断你手脚,可你要是跟我赛脸,你给手下的那几份手信,我大可剁你几根手指头,一道装在信封里,好给他们催催心” 这天夜里,龙椿趴在泥炕上睡了一夜。 夏夜睡这种小平房,是丝毫感觉不到冷的,甚至还有闷热。 可龙椿还是不自觉的往炕中间蹭去,猫似得将自己团了起来。 ...... 韩子毅是在隔日午后,知道龙椿被绑的消息的。 彼时他正漫步在一派全新装修的大帅府里。 整个公馆被纯白的漆面包裹起来,不见一丝罪恶的痕迹。 满院子的粉紫蔷薇和爬山虎,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开了个盆满钵满。 莱副官走进院子里,对着韩子毅说道:“司令,有电话” 韩子毅也不着急去接,他伸手从花丛中摘下一枝蔷薇。 想着要把这玩意弄成干花儿,拿去给龙椿献个殷勤。 等到他走回客厅,接起电话的时候,这朵蔷薇便掉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尽量在保持镇定,可他越来越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他的兵荒马乱。 “韩司令,阿姐出事了,北平街上的几个孩子瞧见她上了王小狗的车,王小狗就是王世杰,这人在北平和阿姐平起平坐,他不敢无缘无故的堵阿姐,肯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我这里查到他们的车子出了北平之后往赤峰的方向去了,阿姐少在那一片活动,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您在那一带有什么......” 韩子毅面色沉静的听完了柏雨山的话。 “是,我在那一带有仇家,这件事你不用管,你现在回北平照应好柑子府,我去找龙椿” 电话挂断之后,韩子毅走向沙发拿起军帽戴上,又对莱副官吩咐道。 “把热河的兵力往赤峰带,尤其是那几个骑兵旅,让他们做先锋”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冷酷而麻木的神情,便知道他这通电话接的糟心。 于是他肃穆了神色,应了个是,转身就往司令部里发电报去了。 及至公馆客厅无人后,韩子毅才伸手拿起电话机,拨出了一个久未拨打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接通。 关阳林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哪位?” “关阳林” 对于韩子毅的直呼名讳,关阳林并不生气。 他是他爹的老来子,关月华的年纪本就比他大许多。 是以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韩子毅的长辈,故而一点也不在意他尊不尊敬自己。 关阳林窝在一张土炕上,一边就着炕桌喝红薯粥,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韩子毅笑。 “好我的外甥,还能记着舅舅的专线,我还真没白疼你啊” 韩子毅不理会他的调侃,只说:“你手下两万人不到,前些日子又被奉天的赖家军打散了队伍,搜刮了军械,你眼下没兵也没钱,怎么敢选在这个时候招惹我?” 关阳林哼笑:“我疯了呗,老三,你的女人落在我这个疯子手里了,你害不害怕?” 第51章 春(五十一) 韩子毅将手骨捏的咔咔响,说出的话却始终波澜不惊。 “你抓错人了,我的女人在香茅公馆里养着呢,你抓的那个,我已经用完了,你拿她威胁我,也是错了主意了”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装硬气,把我姐和老头子藏的那些军械给我送过来,我就不动你的女人” 韩子毅笑:“说了那不是我的女人,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没顾及了,咱们赤峰见,正好老头子留下的骑兵旅我还没用过,据说他们开战的时候会在马脖子上挂煤油瓶,一路烧杀过去,看着跟放礼炮一样,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 说到这里,韩子毅挂了电话,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搁在了电话机旁。 再片刻,韩子毅整装出门,坐上了一辆曾是他爹专用的凯迪拉克汽车。 他贴身的小勤务兵紧随其后,手里还拖着一个哑巴了的关月华。 韩子毅坐在司机位后方,一路上,哑巴了的关月华无数次扑打韩子毅,他都岿然不动。 关月华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眼里遍布血丝与绝望。 她此刻恨不得吃了韩子毅的肉,喝了韩子毅的血。 她想过这个庶子胆大,但她却没想到,这厮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没杀她,他只是毒哑了她。 她还将她关起来,每天叫人给她喂泔水吃。 她是王府里的格格出身,前世今生都没受过这种大罪。 韩子毅是会整治她的。 他不仅把她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还将她这一生的骄傲自尊,通通辱没了个一干二净。 就像,当初她对他一样。 ...... 关阳林的大部队驻扎在一个县城里,这县城名叫槐香县。 县如其名,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整个槐香县都会被槐花的香气包裹。 彼时彼景,简直有点乱世槐花源的意思。 说实话,关阳林在这个县城里窝的挺舒服的。 唯一不满,也就是不得志而已。 他本身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才。 但清政府倒台那年,他虽然只有七八岁儿,却还是接下了王府里的财富人脉。 彼时的新政府受了老王爷的恩惠后,就给了他兵权和委任状。 还将他送去了日本的军官学校,学习带兵事宜。 那时候,他还留着辫子呢。 他那辫子到了日本之后才剪掉的。 辫子落地之时,关阳林对着面前的水银大镜子落了一滴泪。 彼时他深刻感知到了时代巨轮的碾压。 却不知道自己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以只得对着镜子哭一哭。 哭一哭那位一去不复返的王府贝子,瓜尔佳文贤。 挂断电话之后,关阳林对着眼前的炕桌发了会儿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开始变成一位军阀的。 但他知道,在成为军阀的这条路上,他死了爹娘,经了抄家,没了奴仆,很是孤单。 他走在他爹留给他的后路上,带着几万人马,跟着新政府的脚步。 一会儿打别人,一会儿被别人打。 他有时候能赢,但大多时候落败。 事到如今,他的队伍渐渐缩水,新政府的军饷也有一搭没一搭,显见是有点舍弃他的意思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队伍就被那些大军阀们偷袭了好几次。 那天他窝在老巢里,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团长进村烧杀抢掠,找寻过冬的物资。 却不想他的兵没长眼,错杀了一个赖家军的小营长。 赖家军是奉天的大军头,几十万人马盘踞在东三省,甚至还有往山海关外漫延的架势。 关阳林知道自己惹不起赖家军,故而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跑路。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差点没跑脱。 赖家军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 关阳林坐在汽车里,眼睁睁看着离自己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挺挺机枪。 子弹带着火花打在车门上时,不夸张的说,关阳林真的快吓尿裤子了。 唉,他真就不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他本身是厌恶暴力的。 关阳林从炕上下来,又拖出皮鞋穿上,背着手就往关押龙椿的小平房里去了。 昨晚他逼着龙椿写了支票,今天一早就派人往北平去提钱。 他现在真是拖不得了,槐香县固然是好,但他现在兵败如山倒,手里又没钱。 再呆在这里,迟早让人一窝端了。 他得跑,得往呼伦贝尔盟那边跑。 他是满人,呼伦贝尔多是蒙古人。 满蒙向来亲近,汉人才是异类。 等他到了呼伦贝尔盟,再带着兵马寻亲靠友,投到蒙古王亲麾下。 届时,中原军阀就是想把他一窝端了,那也得先过了蒙古人那一关。 关阳林走到小平房门口后,又想起来什么似得,对着身后的小勤务兵招手,说:“去拿纸笔信封来,还有印泥” 勤务兵一点头:“是!” 龙椿老早就睡醒了,她早起最容易肚子饿。 天不亮的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过了绑匪给她送饭的福利。 结果,压根儿就没人搭理她。 龙椿肚子瘪瘪的,又想起昨晚开出去的五十万支票,一时间就丧气起来了。 她反思起她跟韩子毅的婚姻。 反思着反思着,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这场婚姻里占到过什么便宜,还惹了一屁股麻烦。 简直赔死。 关阳林拿着纸笔进来的时候,他身后的小勤务兵就端着枪,一动不动的瞄着龙椿。 龙椿盘腿坐在炕上,有些倦怠的看着关阳林。 “你就这么着急?” 关阳林斜着坐在炕边,将纸笔往炕上一铺。 “我能不着急吗?你的男人我的外甥,这会儿正火急火燎的要来救你呢,我再不把钱弄到手,快着些跑路,我就要死了” 龙椿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于是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人当过爷的?北平老王府里哪个贝勒贝子不比你有血性?人家打你你就跑,跑之前还抓着个女人攥油?” 龙椿这话不太客气,可关阳林却丝毫没有受辱的感觉。 他灿烂的眉眼一上挑,要笑不笑的说:“他们都是爷,结果都死了,我没有血性,可我还活着” 龙椿没话了。 她只觉得关阳林愧对了自身那么好的一个身板,以及那双英气的眉眼。 真就软蛋一个。 第52章 春(五十二) 龙椿捻过纸笔,刚预备下笔给柏雨山写支取金条的手信时。 她忽而又一抬头,对着关阳林说道。 “我早上没吃饭” 关阳林乐了:“你到这儿是给我当奶奶来了?阶下囚吃什么饭?” 龙椿不屑:“你没骨气当爷是你的事情,我要吃饭”说着,龙椿又伸手一指举枪的小勤务兵。 “我今天要是吃不上饭,你就是突突了我,我也不写” 关阳林闻言只是笑:“行,我不跟你计较,去端碗粥来” 不多时,一个小兵端着一大碗红薯粥走了进来。 龙椿伸手接过红薯粥,喝之前还特地看了一眼。 这一看,硬生生把龙椿给看笑了。 红薯粥,是把红薯洗净切好,再和白米一起煮。 等熬到半稠不稠,白米沾上红薯的甜味后,方能入口。 可眼下的这一碗红薯粥,却只有红薯,没有白米。 没有白米就算了,红薯还少的可怜。 龙椿看着碗口:“地瓜汤就地瓜汤,你管这么个东西叫粥,粥听了能高兴吗?” 关阳林觉得,他昨天对龙椿的判断不错。 这个女人说起话来,的确是很有一点娱乐性的。 他久久居住在这座贫瘠枯燥的小县城里。 他的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丘八,没有人能和他这个皇族子弟说上话。 他整天除了混日子,就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发呆。 偶然有了钱抽点大烟,到底也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乐子,根本没什么意思。 关阳林挺寂寞的。 自新政府建立,满清余孽被清扫出关后,他就一直很寂寞。 他没有知心好友替他排解这份寂寞。 他只能歪在炕上,静静凝望着时代变迁,无力阻止,也不想迎合。 龙椿低头喝了两口地瓜汤,心里便知道关阳林这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钱了。 好家伙,穷成这个死样,不着急才有鬼。 龙椿喝完了地瓜汤后,便遵守诺言写起了手信。 手信写的很快,送的也很快。 龙椿这头儿刚按上指印,手信就被一个小兵拿走,放在了准备去拉黄金的大卡车上。 关阳林看龙椿只写了一张,便问:“你只给一个人写?” “嗯”龙椿咬着笔头磨牙,含糊的应了一声。 “六万两黄金,你都放在一个人那里?你能放心?还是有什么门道?” 龙椿松开笔头哼了一声:“想知道?” 关阳林耸肩:“说说呗,我不知道你们这个行当里的事情,好奇” “我要吃米饭,没有米饭饼子也行,有什么菜都拿来,我就跟你讲” 关阳林看着龙椿,发觉这个女人虽然乍看不叫人惊艳。 但细看下来,竟是个很耐看的模样。 且说起话来,居然还莫名让人觉得......自己和她很亲近,几乎要交上朋友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什么人? 关阳林垂着眸子想了想,最终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和龙椿攀谈下去。 可是...... 片刻后,关阳林摇头叹气,他伸手在龙椿肩头按了一把。 “你不错” 龙椿仍是笑:“我是不错,但你挺次的” 关阳林闻言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身走了。 古怪的是,他走之后,竟然连小平房的门都没锁。 ...... 韩子毅到了槐香县的时候,下车就看见龙椿趴在一片菜地里。 她跟个孩子似得,将两只手卷成筒按在眼窝上,正睁大眼睛寻找着什么。 他奇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龙椿跑去,见真的是她后,当场就愣了。 “你怎么在这儿?”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卷着手就回了头。 透过两只手筒,龙椿看到了一脸惊诧的韩子毅。 她琢磨了一下眼下的境况。 在先跟韩子毅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和先解决自身需求的两个选择里,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带吃的了吗?” 韩子毅脸上不解,手上却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花生洋糖。 龙椿见糖忘地,嗖的一下就从地里站起来了。 她恶椿扑糖似得扑到韩子毅手上,抢过糖就吃了起来,急的连包糖的油纸都咬进去一块。 韩子毅见她四肢健在,皮肉尚全后,便也不着急逼问她了,只说:“慢点吃” 龙椿坐在田埂子上啃了大半块洋糖,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向韩子毅,开始给他答疑解惑。 “你来迟了” 韩子毅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欺负你了?” 龙椿摆摆手:“那倒没有,他就是跑了” “跑了?” 龙椿点头:“他可能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你,就玩了一手调虎离山,他先把我抓来,又从我手上要了支票和金条,然后他今天一早走了,我估摸着,他是跟着卡车到天津取金条去了,这时候你又正从天津往这边儿赶,你俩就刚好错过,他的队伍应该是早就开拔了,我刚去县城后面的土路上看了,全是脚印和板车印子,现在这个县城里,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刚满城找人找吃的,硬是连根毛都没找见,这货真是......他妈的,他怎么不连草皮都挖走呢?” 龙椿越说越气,又低头啃了一口糖。 甜甜的味道化开在嘴里后,她又觉得好一点了。 韩子毅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的想了想。 末了,他伸手摸了摸龙椿有些散乱的头发。 “他问你要了多少钱?”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六万两黄金,五十万支票” 韩子毅皱眉:“你拿的出?” 龙椿憋着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钱,这货真是个奇人,他自个儿是王府出身,就觉得钱和黄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跟我开口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就是你爹在世也未必拿的出这么多,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就觉得这厮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八成是觉得有钱人都跟他们这些满清余孽一样,动辄就能拿出来几万两黄金” 第53章 春(五十三) 韩子毅眉头渐渐拧紧,又问:“那你是怎么糊弄的他?” “我没糊弄他,支票是真的,叫他去找雨山拿金条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要是照着绑票的规矩,拿住我等着雨山他们来赎,还有可能拿到钱,但他为躲你跑了,就不好说了” “他为什么不抓着你去天津?” 龙椿舔了舔嘴上的糖渣,也觉得有点费解。 “就是这里奇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把我扔这儿了” 话到此处,空气微微凝滞一瞬。 龙椿和韩子毅同时沉默下来。 再一瞬,两人又同时绝望的一闭眼,双双开口道。 “有诈” 的确有诈。 在看到关阳林坐着卡车进入空县城时,龙椿和韩子毅已经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关阳林的确不是个做军阀总统的材料,但他到底是王府出身的贝子。 那些猜度人心,阴谋诡计的手段,他可是天生就会。 今日这一招空城计加回马枪,也是他那已故的王爷爹,教给他的。 关阳林从卡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军装半新不旧,军帽也戴的有些歪。 然而这厮天生一张美好皮相,是以即便衣冠不整,却仍是难掩风流。 他笑眯眯的看着韩子毅和龙椿,又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卡车宽敞的车箱里,便鱼贯而出了几十位手持重械的士兵。 “外甥?”他叫。 韩子毅没说话,倒是龙椿看着这厮皱了眉头。 “你的人......多久到?”龙椿问。 三人相距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关阳林听不见龙椿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嘴唇在动。 韩子毅的面目已经全然阴沉了,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关阳林。 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枚精巧的小手雷。 “傍晚到” 龙椿闻言有点想骂娘,但又觉得场合不大对。 恍惚间,她用余光瞄到了韩子毅背在身后的手。 他手里的手雷,她认识。 日本造的小规模爆破手雷,杀伤力不大,但一命换一命是够的。 龙椿见状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小声道。 “不至于” 韩子毅低下头,声若蚊虫。 “今天是我没长脑子,一会儿我抱住他,你自己跑” 龙椿受到一点触动,却还是重复那句。 “不至于” 关阳林走到了两人面前,颇有些嬉皮笑脸的一乐。 “外甥?外甥媳妇儿?” 龙椿亦笑:“你诈我?” 关阳林一耸肩:“这是什么话?” 龙椿压低了眉头,嘴上在笑,眼里却没有温度。 “你把我抓来,一开始就是为了钓韩子毅,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上万两的黄金,所以才让我写支票手信,让我觉得你是个求财的纨绔,故而放松警惕,等到韩子毅一进县城,看见整个空县城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候你再带人进来,都不用费劲,我俩就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关阳林仍是笑眯眯的:“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很紧张,毕竟我一会儿要是跑慢了,那今天这出也就算是玩砸了,不过......你问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怎么就笃定韩子毅会来找我?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带卫队?” 关阳林戏谑的点点头:“他带卫队就要开卡车,卡车慢,他等不及,至于他为什么等不及,这就是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这个外甥,他爱上你了嘛” “哈?”龙椿迷惑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韩子毅没说话,只盯着关阳林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忍耐,忍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龙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和我这个外甥,是一起念的大学,在日本那几年,这小子就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天天给这个女人写信,有一天呢,一个中日混血的坏小子就使坏抢了他的信,你猜后来怎么着?” 龙椿不猜,只等他下文。 关阳林笑着垂下眼,像是陷入某一段事关青春的回忆里。 “他把那个坏小子的手砍了,用剁猪骨头的那种刀” 说话间,关阳林将两只手掌立起来,在空中比了个大概的长度。 “大概就这么长的一把刀,那刀特别钝,但架不住我这外甥有恒心,足足剁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坏小子的两只手剁下来,到最后那小子哭的都没气了,没两天就死了,死之前还发烧感染的受了不少罪” 龙椿蹙眉:“所以?” “所以我这个外甥他只要是爱上了什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嘛,他今天一早就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什么你不是他的女人,他不在乎你如何如何,但你想想啊龙小姐,他要是真不在乎,又何必给我打电话呢?我当时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一出肯定行的通” 关阳林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轻慢而愉快,像是在品读一本颇有情致恋爱小说。 龙椿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片,被关阳林这副看戏的姿态恶心到了。 她看出了关阳林皮肉之下的腐臭。 那是旧社会权势男子的模样。 他看一切人,如看下人, 他看一切情,如看娈戏。 唯有对他人漠视到一定境界,才能成就这番笑眼旁观的姿态。 龙椿看向关阳林的眼神变了,变成和韩子毅如出一辙的忍耐。 “你要什么?”龙椿问。 关阳林本以为自己说完这番恋爱剖析之后。 会换来龙椿的一点害羞,又或是一个感动落泪的表情。 但龙椿却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看着关阳林,冷冰冰的问,你要什么。 关阳林侧目:“你都不为我这外甥的痴情感动?” 龙椿好笑:“我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还感动?” 第54章 春(五十四) 韩子毅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脸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忍住喉咙里上涌的呕吐感说道。 “关月华在车上” 关阳林笑着点头:“我知道” “你还要什么?”韩子毅问。 关阳林一挑眉:“打你爹死那会儿,我就派人盯着你,你是怎么烧了帅府的,又是怎么给我姐姐药哑的,我都知道” “说重点”韩子毅不耐烦的一皱眉。 “砰!” “砰砰!砰砰!” 关阳林一共开了四枪,四枪都瞄准了韩子毅。 但最终只有三颗子弹打到了韩子毅身上。 最后一枪被龙椿用肩头挡下。 龙椿受了伤却不慌张,她咬住牙回头拔刀,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没有用,也来不及。 关阳林面有不忍,却还是决绝的对着龙椿开了第五枪。 他枪里只有五发子弹。 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 他日日计较着军需,算计着军费。 这五颗子弹,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翻盘机会。 最后一枪补在了龙椿胸口上,子弹的冲击力带着龙椿向后倒去。 没有悬念的,她倒在了韩子毅身上。 关阳林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像一对殉了情的爱侣一样,密不可分的叠在一起,安静的躺在大地上。 关阳林幽暗的看了一眼龙椿,心下不免觉得可惜。 这个杀手头子挺有意思的。 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就是觉得,若是能在漫长的寂寞岁月里。 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相伴,该是一件美事才对。 关阳林坐上了韩子毅的汽车,他伸手拥住因为哭喊了一路而沉沉睡去的姐姐。 又指点着勤务兵杀了韩子毅的汽车夫,换上自己人开车。 凯迪拉克飞驰起来,内燃机从车尾冒出黑烟。 这黑烟一路升腾着,向着遥远的呼伦贝尔驶去。 ...... 韩子毅的骑兵旅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漫天的晚霞烧红了槐香县的天空。 韩子毅托着龙椿,两人背靠在一棵槐树上。 龙椿昏迷的彻底,流了许多血。 韩子毅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要害。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放任龙椿睡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对着龙椿肩头的枪伤按了一把。 龙椿没有反应。 可他还是执拗的觉得,龙椿没有死去,因为她的皮肤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又或许,她早就已经死透了......这份温热,其实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打了个冷颤,难受的甩了甩脑袋。 他决定等回了天津之后,还是要继续吃那个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韩子毅咬着牙从地上跪了起来。 他俯下身,一手托住龙椿的膝窝,一手托住龙椿的后背,堪堪将人抱了起来。 他想将人抱出城去,找医生救治。 但即便他穿了防弹衣,那三颗子弹也还是将他伤的不轻。 他明显感觉到子弹已经破开他的皮肉了,只是受了防弹衣的阻碍,没有穿透而已。 韩子毅抱着龙椿晃了两下,快要站直时,他眼前忽然回放起了龙椿为他挡枪的画面。 他本该在这个画面里看到爱情的。 可惜看到最后,他只看的两眼发黑,周身无力。 最终,韩子毅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晕了过去。 ...... 龙椿醒来时,恰逢一个绵绵的阴雨天。 天津下雨的日子不多,秋初偶有几场雨,都是寒意深重的冷雨。 白墙木地板的高级病房里,龙椿幽幽转醒。 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饿。 猛烈的饿,剧烈的饿。 龙椿难受的一皱眉,只想到打她能挣钱开始,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她窝在柔软的大枕头里长长的吸了几口气。 然后就发出了一种,她自己都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 “有......吃的吗?” 趴在她床边的韩子毅猛然一抬头。 他脸色憔悴,胡青也长出来了,军装衬衣皱的像被猫抓了。 “你醒了?”他问。 龙椿听见他的声音后,才惊觉自己虽然醒了,却还没有睁开眼睛。 她挣扎着睁了眼,又在睁眼的一瞬间里,看到了满眼血丝的韩子毅。 她难受的想要从被窝里把手抽出来,可韩子毅却按住了她。 “哪里难受?还是饿?莱玉阳!把外间热的汤送进来!再把杨大夫叫来!” 龙椿在韩子毅的吼声里,懵懂的反应了片刻。 她至此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韩子毅给龙椿喂鸡汤的时候,龙椿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背后靠着四个鹅绒枕头,满眼怨毒的看着韩子毅。 “你穿防弹衣了” 韩子毅拿着勺子的手有点发颤。 “穿了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子毅脖子勾的更低了些。 “......你也没问” 话至此处,无需再言。 龙椿抢过汤碗泼了韩子毅一头一脸,又捎带手的把碗砸了。 韩子毅不做反抗,自顾自出去洗了把脸,又重新端了一碗汤进来,接着喂龙椿喝。 一连四碗汤见底,两根鸡腿下肚。 龙椿舔了下嘴角,虚弱道:“不行,汤汤水水不顶饱,你去给我找热烧饼来,要芝麻多的” 韩子毅点头:“行,你上厕所吗?我扶你上了再......”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龙椿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我叫个丫头来吧”韩子毅道。 龙椿扭脸看向窗外,意思是赶紧滚。 韩子毅会意,缓缓起了身。 然而他这厢还没从屋里走出去,柏雨山就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西装进了屋。 比之憔悴的韩子毅,他看着倒是有人样多了。 他原本是要跟韩子毅打个招呼的,可一见龙椿醒了后,他就顾不上韩子毅了。 柏雨山这人很少慌张,他这辈子所有的失态,几乎都只在龙椿面前表现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俯身就抱住了龙椿,颤声道。 “姐......” 韩子毅在房门外看的一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龙椿忍着肩头心口的痛楚,伸手在柏雨山后脖颈上拍抚。 “不怕,没死呢” 柏雨山深深趴在龙椿身上,嗅闻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 龙椿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她的温热气味。 这气味让柏雨山觉得安心,安心的快要落下泪来。 柏雨山坐好后,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 他看着龙椿,不等她问话,就一五一十的汇报起了柑子府的现状。 第55章 春(五十五) “阿姐走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一帮当兵的把柑子府围了” 龙椿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她眼底灰暗,叫人看不清心思,只问。 “王小狗带的路?” “是,这帮兵是外地兵,大黄小丁不在府里,府里只有朗霆和小柳儿,朗霆挨了一枪,小柳儿......也受了点伤” 龙椿点点头:“没死就好” 柏雨山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又道:“柑子府被烧了,家里的大师傅老妈子,小丫头和护院儿,都没了,还有后院库房里的枪和炸药,金条和现大洋都......” 龙椿笑笑没说话,这是她意料中事。 在北平这么多年,王小狗大约早就受够了和她一个女人平起平坐。 他此番能勾搭上关阳林,就说明绑她这事儿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关阳林有兵,一个军阀,再怎么兵败如山倒,也还是能随随便便捏死一个杀手组织的。 龙椿早年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干那些吃过界的事情。 她看着各方的脸色,操心着自己手底下的活儿。 她独自站在世情的冷水里,一步三探的摸着石头过河,只为求一个大家平安。 结果,还是她傻。 这一次,关阳林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韩子毅的狗命,二是她藏在北平的枪炮金条。 而王世杰想要的东西,就简单多了,他只想借关阳林的手除掉龙椿,好在北平一家独大。 他不能自己出手对付龙椿,他怕她的徒子徒孙来报复他。 想到这里,龙椿就忍不住的冷笑。 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王世杰的大伯是新政府的得力干将,关阳林的军队,领的也是新政府的番号。 如此这般,就都有迹可循了。 龙椿抬起了头:“打个电话到北平,定三十口棺材,把府里的人都发送了,多出来的五口,放到柑子府门口,不要拉进门,就摆门口,小柳儿伤的重吗?朗霆那一枪是挨在哪里了?” “是,小柳儿不严重,就是烧伤,烧到脸上了,朗霆那一枪在腿上,治的及时,也没大碍” 龙椿皱眉:“烧到脸上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左脸上,下巴到腮帮子,一大片” “朗霆是死的?他没管小柳儿?” 说到这里,柏雨山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但龙椿问话,再难以启齿,他也要说。 “当时那帮当兵的往家里扔煤油瓶......朗霆一着急,就先护着他那个老婆往外走了,小柳儿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见火烧起来了,就先跑到你房里把杨梅的骨灰盒子和你的书抱出来了,还把刀匣子背上了,她拿完这些才想着要跑,但那会儿房梁都快烧塌了......就......” 龙椿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要朗霆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 ...... 龙椿出院这一天,还是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 她出院之前,几个小护士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看。 一边看一边还大赞她是个活生生的医疗奇迹。 其中一个护士说:“我就没见过能恢复的这么快,这么好的枪伤,居然连发炎都没发炎,吃吃喝喝的就长好了,了不起!” 龙椿身上穿着柏雨山送来的收腰短风衣。 本来劲瘦的腰身,经由腰带一扎后,更显得人利落。 她给了这些护士一人两个现大洋,说多谢这段日子的照顾。 小护士们笑呵呵的接了大洋,又说。 “我们就是给你扎针送药,要说照顾还是您先生照顾的好,他一天跑进跑出的送六七顿饭过来,一般人哪儿有这个耐性呀!” 龙椿笑而不语,挥手告别了护士小姐们。 韩子毅的车等在医院门口,龙椿和柏雨山上车后,他便道:“你要回北平吗?” 龙椿点头:“嗯” 她态度冷淡,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韩子毅自知理亏,心里不大愿意在柏雨山面前的低头,可龙椿的脸色又实在是差。 现在再不解释两句的话,日后两人间,只怕是要起嫌隙的。 “我跟关阳林的确是同学” 龙椿侧目,眼神疑惑:“我问你了?” 韩子毅叹气,硬着头皮剖白心迹。 “我上学那会儿家里不给钱,过的很拮据,但那时候关阳林手里有钱,他说我和他是亲戚也是同学,就时不时给我钱接济我,我也总在教官打他的时候,替他受罚,但后来我发现他给我钱,就是拿我当个奴才养着,并没有什么情分,我心里不舒服,就渐渐不理他了,我一直觉得这人虽然有毛病,但心地不坏,所以这次他绑你,我真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他左不过是要钱,不至于真敢动手” 龙椿看着韩子毅笑:“说的好,你毒哑了他姐姐之后,还觉得他不敢动手,明明觉得他不敢动手,还特意穿着防弹衣来,韩司令真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龙某佩服” 柏雨山坐在前座听着两人的对话,始终一言不发。 韩子毅则看着龙椿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后他才拧着眉头道。 “不管你信不信,这防弹衣是我爹留下的,这段日子我都没离身,所以这只是未雨绸缪,不是高瞻远瞩,我的的确确是没想过要杀关阳林,即便他是关月华的弟弟,我也没想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不算坏,对我不坏的人,我都不愿意下杀手,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 龙椿彻底听笑了,她伸手一拍韩子毅的肩头。 “好好好,正人君子,生杀有度,韩司令娶了我,真是玷污了门庭,龙某惭愧” 话至此处,柏雨山不再静默,他伸手按住汽车夫的方向盘。 “这里停车,我开车送阿姐回北平” 汽车夫闻言没有立即停车,而是回头去询问韩子毅的意见,可柏雨山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方向盘上抓住了汽车夫的手,而后便捏着他的手掌狠狠向后一弯折。 一声骨头的脆响过后,柏雨山面无表情地说。 “停车” 第56章 春(五十六) 车子急急的刹停了。 柏雨山率先下车去给龙椿拉车门,韩子毅也跟着龙椿的脚步下了车。 他无暇关心汽车兵的伤势,只急匆匆去追龙椿。 龙椿换车之际,韩子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这事儿我办的糊涂,我补偿你,你别跟我生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是宁死也叫你先跑的人,而你也不是全然的无情,你为我挡枪,真的,我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这么对我,我记你的情,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信我,往后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你别跟我生分” 这话足够低三下四了,龙椿停下脚步,凝视了韩子毅片刻,接着她便向柏雨山伸出了手。 “刀” 柏雨山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刃钢刀送上。 龙椿接过后,上手就按住了韩子毅的头。 她抄起刀子,当场在韩子毅的左脸上划了一通。 直到血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和他衣领后,她才觉得满意。 末了,龙椿又避开要害,在他肩头心口各刺了一刀。 韩子毅疼的说不出话,却丝毫不肯挣扎。 龙椿做完这些,只留下一句。 “北平王家知道吗?王忠宇,在新政府做参谋的那个” 韩子毅疼的脸皮都在抽搐,但还是咬着牙回话。 “知道的” “你治死他” “好” 韩子毅答应的痛快,却只换来龙椿一声冷笑。 她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又阴阳怪气的道。 “不是没害过你的人不杀吗?” 韩子毅被这个窝心脚踹翻在地,却仍是挣扎着爬起来。 “害你就是害我,可以杀” 龙椿还是不屑。 “去你妈的吧” ...... 龙椿回到北平之后,天上的雨还是没停。 秋雨最冻人不过,被大火焚烧过的柑子府不再花红柳绿,只透着黑漆漆的,湿漉漉的暗。 柏雨山打电话定下的棺材已经送到,柑子府一众仆人也已经入棺停灵。 龙椿走到中庭,对着庭中的二十五口棺材一一鞠躬。 礼成之时,她早已头脸全湿,满身恶寒。 二十五口棺材之后,站着朗霆和他的小媳妇儿。 以及大黄小丁,还有纱布包脸,捧着骨灰盒,背着刀匣子的小柳儿。 黄俊铭和丁然自杨梅走后,就被龙椿派出去办事了,是以便躲过了这段时间的腥风血雨。 昨天他们回来,看到一片漆黑的柑子府,险些晕倒过去。 又听闻龙椿被绑,更是急火攻心,恨不能当场去找王世杰报仇。 龙椿走到众人面前,什么都没有解释。 她只是笑:“人都在,就还好” 众人闻言,眼眶皆是一热,除却朗霆那个小媳妇儿。 他们跟着龙椿太久了,知道柑子府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龙椿这句话的意思是,家没了,但家里人还在, 所以......就还好,还是不幸中的那一个万幸。 这句话说完,龙椿看向朗霆。 她仍是没有废话,只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想起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醒世名言。 半晌后,龙椿道:“朗霆,出事的时候,府里只有你一个大人,但你没管小柳儿,你带着你的女人跑了,小柳儿管你叫了快十年哥,她叫的这一声哥,叫到哪里去了?” 朗霆知道龙椿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发作,可那天他原本是拉了小柳儿和马兰一起跑的。 但小柳儿不肯跟他同路,非要去龙椿房里拿骨灰和书。 他拗不过她,就只好...... 朗霆低着头,知道辩解无用。 事实就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疤痕不会消失,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着头:“阿姐,我错了” 龙椿不再看他,只对着丁然道:“去找根胶棒过来” 丁然一愣,看眼色般的看向柏雨山,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了龙椿一句。 “阿姐......胶棒会把筋打断的......” 柏雨山闻言一皱眉,连忙使眼色让丁然去拿,不要多说话。 丁然会意之后,便不敢再耽搁,小跑着就去了。 龙椿看回朗霆,又面无表情的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一把枪,缓缓递进了朗霆手里。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你把这个女人杀了,以后继续当小柳儿的哥,过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二,你不要这个家了,要另起炉灶,那你就挨一顿胶棒,把我教你的本事还给我,咱们两清” 话音落下,朗霆眼圈儿通红的抬了头。 他眼睛大,流出来的眼泪珠子也大。 此刻,这些眼泪珠子正一颗一颗的,从他眼眶里往下滚。 龙椿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只等他一句话。 马兰依偎在朗霆身后,听了这话只觉得龙椿不讲理到了极点。 但无奈她刚想张嘴替自己男人说话,就被龙椿一记冷眼压住了。 龙椿的眼睛没有温度,仿佛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她明明心痛难忍,脸上却麻木不已。 她伸手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抬脚向马兰走去。 “你选不了,阿姐替你选”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句话是在留朗霆。 但可惜的是,朗霆已经留不住了。 柏雨山垂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气。 他的心也在痛,只是不似龙椿那般彻底而绝望。 朗霆在龙椿逼近的最后一刻,挺身挡在了马兰面前。 他忍住哭腔,忍的浑身发抖,泪如泉涌。 “姐......姐......” 这两声姐一出口,龙椿便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她撇开刀刃,伸手就甩了朗霆两巴掌,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拳脚相加。 她边打边骂,边骂边心碎。 “没出息的东西!没心气的东西!死不了的狗崽子!白眼狼!我他妈白养你!我他妈的白养你了!” 龙椿的拳头太硬,倘或朗霆不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是决计挨不住这样一顿痛殴的。 黄俊铭盯着马兰的动静,见她有要去拉扯龙椿的意思。 便当即在背后给了她一脚,将她踩在了地上,叫她眼睁睁的看着朗霆挨打。 第57章 春(五十七) 龙椿也不知道自己打了朗霆多久。 她只知道她打他打的两手滑腻,鲜血淋漓,又满心疲惫,眼眶酸热。 等到丁然拖拖拉拉的带着胶棒回来时。 朗霆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了。 他满脸的血水,嘴里还吊着一条血唾沫,丝丝拉拉的挂扯在地上,随呼吸颤动着。 朗霆两手抱头,蜷缩在地,明明已经疼的抽抽了,却还是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马兰在一旁看的目眦欲裂,想骂人却被黄俊铭踩住了头。 她的两片嘴皮贴在地面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嗯嗯哇哇的挣扎闷吼。 龙椿喘着粗气,甩了一把手上的血。 她直起腰来,伸手拽住朗霆的一条膀子。 再一瞬,朗霆这条膀子就被她徒手拗断了。 一声剧烈的惨叫后,是龙椿精疲力尽的叹息。 小柳儿,柏雨山,大黄小丁,都在朗霆断臂的一瞬间,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摆满棺椁的庭院,连绵不绝的雨声。 龙椿对着众人道:“以后咱们家里,再没有朗霆这个人” “是”四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话音落下,恩断义绝。 龙椿抬脚向着香草厅走去,柏雨山和小柳儿,大黄小丁,皆默不作声的随她而去,无人回头。 唯有马兰。 黄俊铭这厢一松脚,她就哭喊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匆匆扑到了朗霆身上。 她原本是有许多怨毒的诅咒要骂的,可在看到朗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后。 她却只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怎么这么狠......她怎么这么狠啊?你不是她弟弟吗?她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朗霆缓过了疼劲儿。 他靠在马兰怀里,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着龙椿的背影望去。 虽然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 他还是看到了那根被遗留在庭院中的,沾满了雨水的,没有被使用的胶棒。 朗霆咧着嘴笑了,可笑着笑着,咸涩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它们一汩一汩流过他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 ...... 柑子府,香草厅。 龙椿席地而坐在一片焦黑的香草厅里。 时至今日,她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被烧的乌漆嘛黑的厅堂,被洗劫一空的古董家私,都丝毫没有叫她伤心难过。 她冷静下来,认真做起了部署。 “小丁,这两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发送后院儿的大师傅老妈子和丫头们,丧事办完之后就去羊街上找匠人,尽快带人把柑子府修缮好,不要叫外人看我们的笑话,现在阿姐手里没现钱,这个钱雨山先出,事后阿姐翻番补给你” 柏雨山盘腿坐在龙椿身边,无奈的一摇头。 “我难道还......” 龙椿拍拍他膝头:“你有心是你有心,阿姐不能白占你的” 小丁闻言眨眨眼。 他是个有些娃娃脸的小伙子。 他的容貌虽然同黄俊铭有几分相似。 但细看下来,他其实是比黄俊铭多些孩子气的。 小丁看着龙椿,颇为积极的说:“阿姐,我也有钱” 龙椿笑:“知道你有钱,留着自己花吧,阿姐就是穷死也没有花小孩儿钱的道理” 小丁一皱鼻子,心里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如柏雨山有用,阿姐也老拿他当小孩儿。 话至此处,龙椿又抬头看向黄俊铭。 “神仙庙现在有多少人了?” 黄俊铭老实回话:“一百三十个半大孩子,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八九岁” “本事呢?” “能教的都教了,拔尖儿的有六个,其余的指望不上,只是混个人头” 龙椿垂眼:“也够了” 大约在三年前,龙椿就吩咐大黄小丁去笼络街头上的穷孩子,野孩子,病孩子。 她让他们去接济,教导,治愈这些孩子。 再让这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做柑子府的打手,血包,替死鬼。 这件事做的隐秘,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大黄小丁常年神出鬼没,就是因为他俩总是换着班儿的住在神仙庙里。 他们和这些孩子同吃同住,传道授业。 为龙椿和柑子府的来日,预备出源源不断的门徒。 柑子府的前任门房,就是如今躺在棺材板里的小军。 他就曾是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 龙椿没有薄待他,他临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套绸子寿衣。 棺材里还放了十块大洋,用作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这对于一个曾经流落街头,险些当街饿死的小叫花来说,已经算是好结局了。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便对着黄俊铭道。 “你去挑两个拔尖儿的孩子回来,今晚我领着你们仨出趟活” 黄俊铭对龙椿的命令不疑有他,说了声是后,就起身出门了,行事十分干脆。 丁然见状也起了身,他要找丧事班子把后院那些棺材处理了,还得找匠人回来修缮柑子府。 这两个事说简单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龙椿平时最不喜欢办事拖拉的人,他可得早点交差。 丁然起身后说道:“阿姐,我也走了” “嗯”龙椿点头,说罢,她又抬头看了一眼丁然:“多买点纸货,别叫咱们家的人在下面受罪” 丁然难受的一皱眉:“我心里有数阿姐,这就去了” 小柳儿见黄俊铭和丁然走了,便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将自己扭到了龙椿身边。 见龙椿没赶她后,她又将脑袋顶在了龙椿胳膊上,小声问。 “柏哥说阿姐受伤了” 龙椿见她难受,索性就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低头去看她脸上的纱布,轻声道。 “我没事,你这怎么弄的?为着这点儿东西命都不要了?” 小柳儿鼻头酸楚,跟只病猫似得往龙椿怀里一钻。 她没有回答龙椿的话,她只是难过的咕哝。 “那些当兵的不讲理,他们砸咱家大门,搬后院儿的枪和子弹,还有金条,他们还放火烧咱家东西,孟姐从西安送来的那个古董榻,也叫他们抬走了......” 小柳儿越说越委屈,眼看着是又要哭了。 第58章 春(五十八) 龙椿叹着气摸她脑袋后的大辫子。 “这帮王八蛋是不是把你私房钱都抢走了?” 小柳儿闷闷的“嗯”了一声。 龙椿笑,又问:“你孟姐给你捎的那个翡翠镯子呢?” 龙椿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小柳儿就哭的刹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嚎啕起来,难受的直骂娘。 “他妈的......我老舍不得戴......呜呜呜呜呜......现在好了......啥都没了......呜呜呜呜呜......姐......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 龙椿被小柳儿的哭喊逗笑,一笑就咳嗽起来。 柏雨山本来也被逗笑了,可一看见龙椿咳嗽,他就赶紧伸手把小柳儿提到了自己怀里。 “你把气喘匀再笑,大夫说你这一枪险的厉害,擦着气管子过去的,以后可别大哭大笑的” 小柳儿闻言不哭了,抬头看向龙椿,伸手就想摸龙椿心口,却被柏雨山挡住了。 “这么严重吗?”小柳儿问。 龙椿摇摇头,又手贱兮兮的去掀小柳儿脸上的纱布。 “别听他瞎说,你这脸留不留疤的?要是留了疤,你现在又没私房钱又没首饰,也凑不齐个嫁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小柳儿闻言,刚停了的哭声就又续上了。 柏雨山听得好笑,一边拍抚着小柳儿后背哄她,一边又搡了龙椿一把。 “你还嫌她不难受吗?” 龙椿微笑着不说话,一手托腮看向门外雨幕。 她在天津养了一个月,胸口和肩头的伤口已经结痂。 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柑子府是静默的。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乖乖的藏在暗处,等着她回来当家做主。 他们没有内乱,没有叛逃,没有看她失势就吃里扒外,自奔前程。 唯有一个朗霆。 其实朗霆......也不算是背叛了她。 他只是长大了,懂得选择了。 仅此而已。 龙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对着门外的雨帘轻声道。 “好好活着吧” 雨帘另一边,朗霆一瘸一拐的依靠在马兰身上。 他艰难的向着柑子府外走去,纷乱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柏雨山和小柳儿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唯有龙椿,她听到了。 她在密密匝匝的雨声里,听见了朗霆拖沓的,伤痛的脚步声。 她在香草厅里凝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位注定要分道扬镳的旧年小友。 她没有别的话要说。 唯有一句姐姐对弟弟的嘱托。 “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 柏雨山听见了龙椿的呢喃,便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洞的雨幕。 他侧目看向龙椿:“阿姐?” 龙椿回眸:“嗯?” “看什么呢?” “看笨鹌鹑驮傻狗呢” 柏雨山失笑:“什么俏皮话” 龙椿把手伸向空中,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道。 “你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往奉天去吧,把朗霆那一摊子活儿接起来” “我?不让小孟儿去吗?她最能交际的” 龙椿扭了扭脖子:“奉天那一摊子不好拿,小孟儿过去是稳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西安那边也不能没人,还是你去吧” 柏雨山颔首:“那天津这边......” 龙椿打了个哈欠:“有我呢” ...... 午夜时分,北平的雨停了。 龙椿窝在柏雨山的车里换了身衣裳,又就着后院儿的大水缸洗了把脸。 她穿一身黑,头发盘起来。 黄俊铭带着两个少年站在水缸旁边,等着龙椿指派任务。 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们站的笔直,身上的黑衣也很崭新。 身量相似的两个孩子,剃着一模一样的寸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 龙椿一边从小柳儿手里接过毛巾擦脸,一边笑着说。 “又是一对儿好搭档,像你跟小丁,你胆大他心细,这么多年,从来没叫阿姐操心过” 黄俊铭挨了夸也不苟言笑,只对着龙椿抿了抿嘴。 龙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咱家就你不爱笑” 说罢,不待黄俊铭回话,柏雨山就提着两口大箱子进了院里。 院子里点了四五个地窖里煤油灯,光线不大亮也不大暗。 柏雨山当着众人的面开了箱子。 一个箱子里是四把板正的手枪,和十二支配好的弹匣,另一箱则是炸弹。 龙椿随手摸了一把枪装好弹匣,插进了后腰处的枪套里。 黄俊铭也带着两个少年,一人拿了一把装弹。 柏雨山没有关注龙椿拿枪的动作,他只盯着龙椿的装扮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阿姐” 龙椿抬眼:“嗯?” “你这身衣裳哪来的?你房里的东西不都没了吗?” “你车上拿的啊,我上你车里找奶糖去了,没想到你车后头还放了衣裳,结果抖开一看是我的,我就穿上了,诶?不对啊,你车里怎么有我衣裳?” 柏雨山闻言一怔。 他后颈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来天津吊丧那回,把衣裳换在饭店了,我顺手拿到车上,之后就忘了,也没给你送回来”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想,发觉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但换衣服这事儿她有印象。 柏雨山的确是给她准备了一套新衣裳,还准备了一朵戴孝用的白花。 龙椿不疑有他,笑着一挑眉。 “忘的好,不然我今儿还真不知道穿什么” 柏雨山也笑,一边笑,一边悄悄握住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让龙椿知道,他曾一个人坐在车里,嗅闻过这衣裳多少次。 小柳儿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将龙椿和黄俊铭,以及两个少年送出了柑子府。 走到门口时,龙椿回头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说。 “阿姐给你报仇去” 小柳儿一向是个虽然自身不太能打,但杀心却十分重,且十分能叫嚣的小豆芽。 她激动的看着龙椿,杀气腾腾的一点头。 “好!王小狗他老婆有什么好东西!阿姐都带回来吧!” 龙椿一笑:“好” ...... 凌晨四点,北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第59章 春(五十九) ilwxs.com 龙椿隐匿在王世杰的府邸外,悄咪咪的看着大门处的府灯。 以及团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盹儿的护院。 她回头对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后,又小声道。 “你俩不用进去,就蹲这儿,蹲到你们那些小兄弟过来了,就放枪弄死那两个门房,然后带人进府里搬东西,可这细软搬,拿到手里都是自己的,不用往柑子府交,听明白了吗?” 两个小少年伶伶俐俐一点头,也学着龙椿的样子,悄咪咪的回话。 “听明白了大老板” 龙椿一笑:“乖了,你俩领着他们,拿完东西之后要散开跑,不要被巡捕房抓到,天亮之前一定要走,不能叫人看见你们” 少年们又点头,目光兴奋而恶毒。 说罢,龙椿又睨了一眼黄俊铭。 黄俊铭会意,幽灵似得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路跟野鬼似得,从王府正门飘到后院儿。 又以猴子捞月的姿势扒住了后院墙,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王府。 进入王府后,龙椿心中没有一点仇恨的涟漪。 她做活儿时很少会产生情绪。 她既不会兴奋,也不会愤怒,心里安静的像是装了一片夜湖。 她只告诉自己,她是来杀人的。 杀完了就回家,回家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睡醒了就再去杀。 这只是一份糊口的活计,并不值得她产生情绪。 龙椿面无表情的走在黑暗里。 黄俊铭则猫着腰躲在她的阴影中,有条不紊的给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换弹匣。 两人走到王世杰房前时,黄俊铭的弹匣已经换到第三支了。 黄俊铭身手不如龙椿,是以格外依赖枪械。 两人停下脚步后,他压低了嗓音问。 “阿姐?” 他不知道龙椿是想自己杀王世杰,还是要派他去。 龙椿回头,看见了满院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很新鲜,皆死于无声的枪击。 龙椿见状,幽幽一叹。 “你去弄他老婆儿子爹妈,我拾掇他” 黄俊铭掏出两只弹匣夹在指缝中,乖乖点头。 “知道了,阿姐小心” “嗯,去吧去吧”龙椿摆手。 黄俊铭走后,龙椿就用钢刀插入了眼前的门缝。 紧接着腕子往上一挑,就抬起了门内的木栓。 然而木栓抬起那一刻,一颗子弹便从门内打出来了。 龙椿冷笑,俯身躲子弹的同时踹开了房门。 子弹擦着龙椿的头顶毛飞过,龙椿手中的单刀,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双刀。 不出所料的,王世杰算计了龙椿和柑子府之后。 一直担心这个大姐姐没死透,迟早会来报复自己。 于是为了安全,他特意给自己房里安排了人。 外间住着的三个保镖,就是专门用来防龙椿的。 然而...... 屋内没有烛火,电灯也没有打开。 龙椿走惯了夜路,从来都无惧黑暗。 她在一瞬间里趴平,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化作一张带刀刃的地毯。 屋里的三个保镖看门开了,却不见人影。 他们只疑惑了一瞬,就被伏身在地的龙椿割断了跟腱。 惨叫响起后,龙椿没有恋战。 她手脚并用的往里屋爬去,壁虎似得游动在黑暗之中。 王世杰早就被枪响吓醒了。 他不像龙椿,不是自己混大的恶徒。 他小时候是年幼的病少爷,长大了是做买卖的王老板。 他懂做生意和雇保镖,却不懂真的到了生死攸关这一刻,该怎么跟人搏命求活路。 他两手抱着一支枪,哆哆嗦嗦的窝在床帐里。 听见那些保镖的惨叫后,王世杰便像一头受了惊的病马似得。 他歇斯底里的端起枪来,对着一片漆黑的床帐外疯狂扣扳机。 龙椿数着他的枪响,数到第七下时,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知道,王世杰没子弹了。 她一手掀开满是硝烟的床帐,一手鬼魅似得伸上了床,冰冰凉凉的掐住了王世杰的脖颈。 龙椿杀人不喜欢废话,土匪才兴讲那些占山为王的垃圾话,杀手可不这样。 龙椿抄起刀就砍上了王世杰的天灵盖,然而这一下并没能砍死他,只砍出了一阵热腾腾的尿骚味。 龙椿没松手,她提着王世杰。 眼看着他脑袋喷血,下身飙尿,这才嗤笑。 “就这么个胆子,还非要跟我走到这一步,你图什么呢?咱们都踏实过日子不好吗?就非要这样?” 王世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龙椿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 龙椿半跪在床上,两手举刀,剁肉似得剁了王世杰五分钟。 末了,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床榻。 龙椿低头看刀,发觉刀口已经有些卷了。 她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上的血,收刀下床。 外间的三个保镖还在哀嚎。 跟腱割裂,剧痛无比,一般人是吃不消这个疼痛的。 龙椿对着他们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自己受累,再送他们一程,让他们少受疼痛。 黄俊铭来找龙椿的时候,整个王府已经没什么人声了。 龙椿将两把卷了刃口的刀插在王世杰房门上,而后便带着黄俊铭往外走。 同一时间,两声不大明显的枪响从前方传来。 龙椿笑着一歪脑袋:“这些小崽子动作还挺快” 黄俊铭还是跟在龙椿身后,轻声回话。 “带他俩出来的时候,也捎带着跟其他小孩儿吩咐过了,都一直等着呢” 龙椿点点头,刚有了点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便忽然想起了小柳儿。 “哟,小柳儿要首饰,我怎么......”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黄俊铭就对着她一伸手。 青年掌心里躺着一青一白两只玉镯子。 “拿了,阿姐” 龙椿低头一看,很是意外的一笑。 “难为你有心” 黄俊铭抿着嘴角不说话。 天上月亮暗暗的。 心事重重的藏在云后面。 龙椿捏过两只镯子,搁在手里把玩,边玩边往外走去。 黄俊铭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的说道。 “这个绿的给小柳儿,这个白的,阿姐留着戴吧” 龙椿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戴这些?这叮叮当当的往腕子上一挂,还怎么干活?” 黄俊铭低下头:“阿姐指使我们出去干活就行了......” 龙椿闻言一怔,没由来的想起了朗霆。 上次在察哈尔,她领着朗霆干新活儿。 那时候她想的是,自己先带着他走一趟,等他学会了,上手了。 自己就退下来,踏踏实实在柑子府压阵。 可现在...... 龙椿沉默的将手背在身后,两只玉镯被她挂在指尖,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前后晃荡。 两只镯子。 走一步碰一下。 碰一下响一下。 许久之后,龙椿哼笑。 “阿姐还年轻,阿姐不靠人” 第60章 春(六十) 今天的北平城,真的很热闹。 柏雨山开车将龙椿和小柳儿送到北平饭店后,就急匆匆的出门办事了。 这天正午,柑子府门口的五副空棺材,都迎来了各自的尸体。 王世杰一家被灭门。 从爹娘到孩子无一幸免。 其中死相最惨的,还是要数王世杰。 这厮脑袋都碎的没法形容了,简直是成了馅儿了。 棺材上盖的时候,柑子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平白来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也有不少来听口风的混混眼线。 柏雨山虽然不惯抛头露面, 但时至今日,柑子府让人点了一回炮,他也没道理再装聋作哑。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西装,一脸和气的站在王世杰的棺材前,微笑道。 “诸位,王老板和我家大姐姐是生死之交,今儿王老板家门不幸,遭了迫害,阿姐她心里慈悲,不忍看王老板横尸街头,就点我出面给王老板一家治丧,这趟白事儿的一应开支都算在柑子府帐上,也算是全了阿姐和王老板生前的交情,阿姐有话,说凡是在北平城里和咱们家有来往的,来日不论关系远近,婚丧嫁娶,柑子府一定出钱出力,照应周全,是以还望诸位不吝赐教,常来常往!” 一番话说完,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便听懂了话音,倒腾着腿子就找自家大混混回话去了。 柏雨山见话放出去了,便抬手指挥着几个卖力气的小工,抬起棺材打起幡的往大街上去了。 这一日间,王老板一家五口的棺材,在北平最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前前后后的游了三次。 巡捕房的巡警们在暗地里盯这条白花花的队伍。 但也只是盯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既不敢拦下丧仪,也不敢上前质问。 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吃公粮的。 为着每个月三五十块钱的薪水,跑出去跟龙椿这个级别的混混头子杠上,实在是没有必要。 而其余的黑道混子们看着这一出,也不过是在心里笑笑,骂一句狗咬狗一嘴毛,也就完了。 ...... 龙椿在北平饭店的大套房里,舒舒服服的洗了个大澡。 期间小柳儿进来给她搓背,左右手上,分别戴着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龙椿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 她一边给自己前胸后背打肥皂,一边看着小柳儿的胳膊笑。 “你早说你得意这个戴法,阿姐就去警局里给你弄副铐子回来了,那个多好?晶晶亮的,干活儿的时候还能哗啦啦响呢,不比这个强么?” 小柳儿拖着大毛巾给龙椿擦背,她明知道龙椿这话是在调侃她,却还是笑的停不下来。 小柳儿一边笑一边给龙椿搓背,结果不知怎么的,居然越笑越好笑。 她哈哈哈哈哈的趴在龙椿背上,又伸手从浴缸里撩水泼龙椿,边泼还边笑。 “我才不戴,哈哈哈哈哈,阿姐嘴坏死了” 龙椿被她泼的睁不开眼睛,嘴上却还是不消停。 “怎么不戴?嫌不够分量么?那阿姐让你柏哥给你打个枷回来好不好?到时候你往膀子上一架!嚯!连脖子都不空了!哈哈哈哈哈!” 龙椿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小柳儿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气的直把龙椿往水里摁。 韩子毅站在开了锁的房门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也无声微笑起来。 龙椿,原来是会这样笑的? 韩子毅在房门外站了挺久。 龙椿穿着白浴袍出来的时候,韩子毅仍靠在门框上发呆,没有进房门一步。 “诶?你怎么来了?” 龙椿一边歪着脑袋擦头发,一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 今天的韩子毅,比之往昔的韩子毅,看起来要惨烈不少。 这厮整个脸盘子上包了一大圈纱布,只有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下巴都看不见的。 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虽然挺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肩头心口都受了伤,且还伤的不轻,走路都挺不直腰。 韩子毅摘了军帽,略微站直了身子。 他见她心情不错,便翘着嘴角笑了笑,又用一个近乎天真的表情问道。 “我能进去吗?” 龙椿心情的确是不错的,但该有的警惕却没有少。 “怎么开的门?” “我跟侍应说,我是你丈夫” 龙椿不冷不热的哈了一声,又利索的冲他招了个手。 “坐,随便坐” 北平饭店的房间格局简单,套房内间是卧室。 外间则是大会客厅,会客厅旁是一间大浴室,连带着洗手间。 龙椿头发半干,发尾还在滴水。 她率先坐到了沙发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小柳儿准备好的一套指甲刀。 她这头儿刚预备剪指甲,就发现韩子毅从房门口往沙发上走的这几步,走的着实是艰难。 他背垮了,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感觉是使不上劲,走起路来拖拖沓沓的。 好半天过去,韩子毅才终于坐到了龙椿身边。 龙椿好奇的看着他。 “你......让炮崩了?” 韩子毅被逗的咧嘴一笑。 “没有” “那怎么走路还不利索了?” 说话间,小柳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她趁着龙椿洗完澡换浴袍,顺手就把龙椿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沾了血的衣服不好洗,幸好柏雨山提前送了些德国洗衣粉过来,这才保住了这两件衣服。 小柳儿出来看见韩子毅,一下子就皱了眉头。 柏雨山同她说过,说龙椿这次被绑和当兵的有关,但没有细说头尾。 第61章 春(六十一) 故而她只以为,龙椿是因为韩子毅才受了害的。 柑子府也是因为这厮,才被人烧了个黢黑的。 龙椿一看小柳儿的脸色,就知道这丫头马上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她一挑眉,心里不大想让小柳儿再骂韩子毅。 她从天津离开的时候,已经给了韩子毅教训,便是有仇,也该了结在那两刀里了。 况且......小柳儿的脸也没柏雨山说的那么严重。 那天她被韩子毅的两句话气了个急火攻心,划他脸的时候十分没轻没重。 现在想想,也不是不后悔。 龙椿咳嗽了一声:“你先去把衣裳晾了,再下去买点吃的回来,饭店里都是大菜,也没个点心” 小柳儿闻言看也不看龙椿,只直勾勾的盯着韩子毅。 看那样子,倘若今天龙椿不在这里,她绝对能把韩子毅给撕吧撕吧活吃了。 她那么大一个家,那么绿一个镯子,都被这厮给方没了。 真够晦气。 韩子毅包的跟个受虐战俘一样回看小柳儿。 他始终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想弄死他的表情。 他从来没惹过她啊? 龙椿凶就罢了,一个丫头也这么横? 小柳儿黑着脸把衣服墩在茶几上,紧接着又死死盯住韩子毅。 “没有钱了!没有钱买点心吃了!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钱!” 龙椿知道这话不是冲她来的,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韩子毅被这丫头盯的发毛,脑子也渐渐的转过弯儿来了,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把银元。 “拿这个买” 说实话,韩子毅的手大,他抓出来的这一把银元,少说也有二十块。 别说是买点心了,那就是买个点心摊子也够了。 小柳儿见状冷笑着,看也不看那些银元。 “你打量我没见过钱呢?这点儿钱够干什么的?我家里雇车进府拉泔水,也不止这点儿赏钱啊?小气的这样,你还拿自己当个爷呢?” 这话很不客气了。 龙椿听得皱了眉头,起身就在小柳儿屁股上打了一下。 “我使不动了你是不是?” 小柳儿两只手背过去护住屁股,其实龙椿根本就没用力打她,她也不是冲着龙椿发脾气。 她就是很烦这个韩子毅。 龙椿见她那死犟的脾气又上来了,便只好自己伸手接过了韩子毅的银元。 又顺手把他腕上的白金手表拆下来,通通塞进了小柳儿手里。 “钱买吃的,手表拿出去卖了,卖多少都是你的,行不行?” 韩子毅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第一时间倒没有可惜那支白金手表。 他的第一反应是,龙椿刚才摸到他了。 她的指腹按着他手腕上的皮肤,结结实实的摸过去,然后才解开了他的腕表。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哼了一声,知道龙椿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扭头就拿着钱和手表走了。 龙椿坐回沙发上,又重新捡起了指甲钳,她一边剪指甲一边笑着道。 “这表贵吗?” 韩子毅侧目看着龙椿,只见她一头半干不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比之往日束发的她,更有女孩儿的样子。 “不贵” 龙椿笑:“不贵就行” 韩子毅看她笑了,自己便也跟着笑了一声。 龙椿剪好了指甲,觉得有点口渴,便下意识的吩咐道:“茶” 韩子毅闻言也下意识的起了身,走到茶几对面的台子上,提起暖壶倒水沏茶。 龙椿这头儿将一只脚踩在沙发上,又将下巴抵在这条腿的膝盖上。 她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起了脚指甲。 韩子毅将茶放到茶几上的时候,才看到龙椿将一条长腿探出了浴袍之外。 纯白的浴袍险险遮盖住她的大腿根,两腿错开的地方,在浴袍下若隐若现。 这简直比高叉旗袍还要来的欲遮还露。 龙椿听见茶杯和茶几的碰撞声后,便从脚趾甲上抬起了目光。 韩子毅也不知怎么了,竟将两杯热茶一起打翻在了茶几上。 他本来完好而洁净的手,此刻已被烫了个通红。 龙椿无语的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就是让炮崩了” 韩子毅没说话,回身又去泡茶。 第二次泡来的茶,搁在了淅淅沥沥的湿茶几上。 龙椿无心去收拾湿了水的茶几。 韩子毅多走了两步,也觉得累了,故而也没有去管。 水声滴滴答答的,顺着茶几边缘往地上掉。 韩子毅看着那水滴,眼观鼻鼻观心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龙椿。 龙椿剪完了指甲,又伸手端起湿了底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你到底什么事情?” 韩子毅回了头。 此刻龙椿的坐姿已经改变了,她盘着腿。 下身被浴袍遮盖的严严实实,上身也只露着一段脖子。 韩子毅在心底笑自己。 他明明不是个君子,却屡屡在龙椿面前克制,也是怂的很。 “你上次踹我那一脚,没踹好” 龙椿端着茶杯笑:“你是找我算账来了?” 韩子毅摇头:“不是,你上次踹我阑尾上了,踹发炎了,你当天走了,我回头就去医院开刀了,所以这两天走路都不利索,肚子上的刀口太疼了” “噗!”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一口茶水喷在了韩子毅胸口,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脸上。 韩子毅伸手擦了擦,又惹来龙椿促狭。 “我刚刷了牙的” “没嫌弃你,就抹抹匀” 龙椿听了这话,又乐了个不可收拾。 她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他脾气不算糟糕,为人也算过得去。 即便遇事拎不清,一时糊涂后,却也晓得悔改。 更难得的是,这厮长的也算顺眼。 同他做夫妻这事儿,龙椿没什么想法。 但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肯定会是个麻烦的朋友就是了,就跟殷如玉那个麻烦精一样。 但麻烦的朋友总有一点好处。 就像柑子府此次遭劫,龙椿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因为她的钱八成都放在了殷如玉那里。 殷如玉虽然不是个正派人物,但却是一只比银行保险柜,还要牢靠结实的貔貅。 至于韩子毅么,来日她要赚钱过日子,也还是得指望他的。 如今他这边低了头,自己也已经给了他苦头吃。 那这次的事,就不计较了吧。 中国人嘛,都讲究个和气生财。 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第62章 春(六十二) 思及此,龙椿搁下茶杯,伸手扶住韩子毅的额头。 又半跪在沙发上,凑近他的脸细看。 “划深了吧?当时真是奔着让你留疤长记性去的,所以就没留手” 韩子毅不大习惯龙椿突然的靠近,可他也并没有躲开,只是无言承受着她迟来的关心。 他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的下巴看。 看着看着,他就很没骨气的当场原谅了她。 “没事,男人落几条疤也不怎么着” 龙椿跃跃欲试的去揭他的纱布,又低声道:“别的男人就罢了,你落疤就可惜了” 纱布揭下时,龙椿看着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顿时就心虚了。 小柳儿脸上的伤是烫伤,说是严重,可她洗澡的时候,龙椿也凑近看了。 只要外面那一层烧坏的皮褪了,再长出新肉来,小柳儿的脸就不会太严重。 至多就是脸上肤色不均匀,根本到不了毁容的地步。 但韩子毅这个脸...... 龙椿手上捏着纱布头,十分愧疚的想起了她的初恋。 那位初恋曾语重心长的教导过她。 说:“小椿,冲动是魔鬼,我看你做起事来,是很有些冲动的,所以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记在心里,好不好?” 彼时她听了这句话,只冷笑着看向那可爱的初恋,心里默默骂了他一句抠门穷书生。 这厮真就没个能送出手的东西了。 居然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她? 可现在想想......龙椿绝望的一闭眼。 要不说人家是读书人呢,她早把这话听进去,该多好。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龙椿实心实意的抱歉道。 韩子毅听了这句话,本来不生气的事情,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气了。 他被逗笑,上手就捏住龙椿的手,不叫她摸自己的伤口,又似笑非笑的道。 “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故意把脸凑到你刀上去的,你别难受,我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龙椿低下头苦笑,也不辩驳,由着他揶揄自己。 然而韩子毅抓着她手没有放开,他忽而正色道, “我也对不住,我不该因为自己的事情,叫你蒙受损失” 龙椿丢开纱布窝回沙发上,见韩子毅始终拉着她的手,便也没有着急抽手,只伸着胳膊给他抓。 “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的仇人和我的仇人勾结在了一起,咱俩又同时没长脑子,这才有的今天” 说到这里,龙椿又感慨的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过的连害怕都不知道了,我总觉得别人不敢真杀我,觉得自己八字够硬,轻易死不了,现在想想,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他落下牵着龙椿的那只手,搁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龙椿的手很热,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干燥。 在韩子毅的印象里,女人的手大多是像他母亲或白梦之那样。 带着香气的,滑腻白皙的,可龙椿手上的刀茧枪茧都不少。 她的五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是厚的,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力量。 韩子毅看了很久这只手,末了才道:“那个王忠宇,已经处理了” 龙椿“哦”了一声,又问:“怎么处理的?” 韩子毅淡淡:“他只是个督察署长,随便安了个罪名就拉出去毙了,这人还有几个有职位的亲戚,都一块儿处理了” 龙椿闻言抽回了被韩子毅握住的手,顺势枕在了自己的脑袋下,又似羡慕似嫉妒的说道。 “当官的做事真方便,要是我自己整治这些人,还得避开他们的卫队才能得手,要是夜里偷袭的话,从进去到出来得放倒不少人,一进一出都是力气活儿,早几年我还顶得住,这几年真是......” 龙椿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韩子毅一脸专注的看着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自觉就对他吐露了心声。 她是习惯了话到嘴边留三分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 韩子毅看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便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番抱怨话的亲昵之处。 他垂下睫毛笑了一声,用那只被松开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军装领口。 他打算跟她分享一个秘密,以此来缓解她一时失言后的不安。 韩子毅没有看向龙椿,只自顾自的脱了衣裳。 他上身伤口密布,心口和肩头的刀伤是龙椿捅的。 下腹上还有被子弹冲击出的大片淤青,另一边的手术刀口上,还结着一层褐红的血痂。 龙椿看的张了张嘴。 怪不得走路都不利索呢。 这厮还能站起来......就很是条汉子了。 韩子毅脱光了自己的上身,又伸手拉住龙椿的手,引她往自己背上摸去。 龙椿顺着他的指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皮肤质感。 这质感麻麻赖赖的,像是...... 龙椿好奇的跪起来,半趴在韩子毅肩头向后看去。 上次在察哈尔,她只看见了他身前的模样,并不知他背上的光景。 今日再看,龙椿就看全了韩子毅的身体了。 韩子毅背上的皮是皱的,褶皱纠结的肉皮之上,又盖了一大片乌黑的刺青。 这刺青的图案有些复杂,龙椿一时没有看清。 她伸手按住韩子毅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叫他背对自己,再低下头去细看。 这回龙椿看清了,韩子毅背上刺了一条极其邪恶狰狞的蟠龙。 这龙大极了,龙身一圈一圈的盘在韩子毅背上。 龙鳞线条清晰,一片是一片,几乎刺满了韩子毅的背部。 这龙脸上的表情也很吓人,两只吊梢龙眼凶光毕露,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狠毒。 龙椿上手摸了一把,发觉韩子毅背上的皮肤就是凹凸不平的,不是她的错觉。 第63章 春(六十三) “你背上烫过?” “嗯” “怎么回事?” “小时候我大哥拿开水浇我” 龙椿一时缄默,韩子毅不以为意的笑了。 “没事,已经不疼了,我一直很不愿意叫人看见我的背,觉得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我被人欺负过,就会变本加厉的来欺负我了” 龙椿轻叹:“我说呢,你伤成这样还能走路,原来打小伤到大,忍习惯了” 龙椿这话有些没心没肺,韩子毅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或许是她早已见过太多丑陋可怖的东西,故而自己的伤口,得不到她的怜惜。 韩子毅这样想着,嘴里却说。 “我这个刺青,是在日本刺的” 龙椿点头,全然一副与人闲谈的架势。 她低头细看这精美又狰狞的刺青,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刺的很好呢” 韩子毅垂眸:“嗯,是关阳林带我去刺的” “他?” “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级,夜里洗澡也是一起的,他见我总是穿着背心洗澡,就问我为什么不脱衣裳,我起先不肯说,但架不住他一直问,他当时听到我大哥烫我以后,脸色就变了,好像是觉得他这个亲外甥有些造孽,然后他就带我去刺了这条龙,说把烫疤盖了,看着就不像被人欺负过了,再刺个龙,瞧着就更威风了” 龙椿哼笑:“所以你信关阳林?” “我不是信他,我和他立场不同,但......他究竟没有害过我,去赤峰之前,我是真觉得给他几个钱,再带兵吓唬吓唬他,一切就都没事了,他这人不是个当军人的材料,但还是有一点脑子,按道理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招惹这个时候的我,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脑子动到你身上” 龙椿听着韩子毅推心置腹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到,我的人已经查到了关阳林的去处 ,他现在躲到蒙古去了,我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但来日要是有机会,我势必要教训他的” “怎么教训?”韩子毅问。 “杀了他呗” 韩子毅回头看着龙椿笑:“我以为你会想个法子折磨他” 龙椿摇摇头,又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那种爱好” “可王世杰的脑袋......” “你看到啦?”龙椿笑眯眯的问。 “嗯,看到了” 龙椿喝完了茶又瘫回沙发上,仰头看吊灯,疲倦的道。 “我没有要虐杀他的意思,我就是......有些嫉妒他,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门庭,本该早早发迹做大人物的,可他既没胆色也没血性,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女人,没道理和他平起平坐这么多年,可他就是不明白,倘若我有他那样的条件,我又何至于跟他这么个货色平起平坐,如果我是他,只要我想,我能杀的整个新政府都听我的话” 韩子毅听着龙椿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这女人眼眸亮晶晶的,像只慵懒又嗜杀的猛兽。 “权力不能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龙椿睨他:“为什么?” “你是暴君”韩子毅答。 龙椿嗤笑:“我是暴君?你们这些军阀一旦开拔,不是屠村就是屠县,为了军需,恨不能把老百姓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熬油,我是暴君?” 韩子毅赤裸着上身,缓缓靠在了沙发上。 他眸子里暗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低沉道。 “我不会那样” 龙椿耸肩,不置可否。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不屑,倒也不过多解释,他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你在北平没地方住,和我回天津吧” “好” 龙椿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韩子毅有些诧异:“这么痛快?” 龙椿笑,她心里记挂着天津的生意。 柏雨山要是去了奉天,天津就成了缺口,她得顶上。 北平这边有大黄小丁,一时也出不了大乱子。 是以,她的的确确是该往天津去了。 “住饭店总是要花钱的,住你家里,你总归是不好意思同我做寓公的,我为什么不痛快?” 韩子毅不知龙椿打什么主意,但他挺喜欢她的痛快劲儿的。 于是不疑有他,只问。 “好,那今天就走?” “好”龙椿应下后,又想起小柳儿,于是便道:“小柳儿得和我一起去,她去了不住下人房的,我住哪里她住哪里” 韩子毅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安排” ...... 三个钟头后。 小柳儿抱着一大包点心,并卖手表换来的五百块大洋,迷迷糊糊站在了天津大帅府门前。 龙椿穿着柏雨山送来的一套米色长风衣和米色棉麻长裤。 里面还穿着一件鸡心领的原色羊毛衫。 她一身奶白的下了车后,伸手搂住了小柳儿的细脖子,同她一起看向一片纯白的大帅府。 韩子毅和柏雨山跟在两人身后,彼此都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龙椿搂着小柳儿一回头。 这一回头就看到了韩子毅那半张疤痕交错的脸。 她心里生出一个疙瘩,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原本想同韩子毅说一句,你这个帅府粉刷的未免太白了些。 瞧着跟洋人教堂办白事儿似得,忒不吉利,可看到韩子毅的脸后。 龙椿又觉得......她应该说几句好听话才对,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公馆......修缮的很干净哈” 龙椿这头儿是有心客套,可小柳儿那头,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人客气的意思。 小柳儿拧着眉头,匪夷所思的抬头看向龙椿。 她不知道她家阿姐是不是瞎了。 她老人家怎么能对着这么一片惨白的建筑物,说出“干净”二字来? 她歪着脑袋,有一说一的道。 “阿姐,这哪里干净了啊?这房子离远看着跟发糕似得,离近看又跟大白蛆立正了一样,哪里干净了啊,好怪的啊这个房子......” 小柳儿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赶忙回过头去,不叫韩子毅看见她笑,又着急的对着韩子毅摆手。 “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小,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样子,倒也跟着她笑,的确没把小柳儿的话听进心里。 柏雨山站在一边看情况,闻言又有些忐忑的说道。 “阿姐一向好静,我公馆二楼里的家私都是新的,家里的仆人也都是老人,阿姐和小柳儿过去住,很清净的,韩司令这里家大业大人也多,阿姐要不还是住到我哪里去吧?” 第64章 春(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只看着龙椿。 龙椿伸手在柏雨山脑袋上摸了一把。 “过两天去,这两天有事” 柏雨山闻言,又小心的问了一句。 “什么事?” 龙椿看着他笑:“我写份文书给你汇报吧?好不好?” 这句话说完,柏雨山就红着脸被打发走了。 韩子毅看着柏雨山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腹诽着龙椿身边的这些人。 他只觉得龙椿的这些弟弟妹妹,似乎都各有各的心事。 尤其是柏雨山,这人怪怪的。 他看龙椿的眼神,也不像是个弟弟看姐姐的样子。 韩子毅没有将这番话说给龙椿知道。 他将它们酝酿在心里,小心的揣摩着周围人的情绪。 是以他总是满心的抑郁幽暗,思虑重重。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帅府,又亲自带她看了她和小柳儿的卧房。 龙椿的卧房在三楼处,最里面的一个大套间。 大卧室里有独立的浴室,还有偌大的西洋式弹簧床,以及上面厚的能把人埋进去的鹅绒床铺。 小柳儿的小卧室里也是一般配置,只是面积比大卧室小一些,又少了一张妆台。 两间卧室中间连一道法式拱门,内里互通。 这拱门上头还用石膏金箔做了个葡萄藤纹样的门框子,很有一点西班牙式风格。 说实话,大帅府外头虽然惨白。 但里头,却实在是称得上一句穷奢极欲。 一应家具都是红木,一应玩器都是古物。 这看起来是中国人的宅邸,行动坐卧却都行外国规矩。 英国式样的马桶浴缸,法式同西班牙式的奢靡装潢,无一处不精致高级。 龙椿走进大卧房后,头一眼便看见那张奶油蛋糕似得床铺。 她眉头一皱,觉得不妙。 凡习武之人都知道,这厚褥子软床是最伤腰的。 躺个一半回的不碍事,倘若天长日久的躺下去,那可是要把好汉躺成软脚虾的。 龙椿一叹,对着韩子毅说道:“这床我睡不了,小柳儿也睡不了” 韩子毅睨了一眼床铺,不晓得龙椿不满意在哪里。 这床是他特意着人铺的,床上用的东西都跟他爹生前一个规格。 但此刻龙椿说不行,他倒也不恼,只轻声问。 “雕花不好?还是样式不好?这床是正经木头做的,上海工匠的手艺,你睡一夜试试,不好再换,怎么样?” 龙椿笑,深觉韩子毅心细。 “不是我挑,你把褥子床垫都撤了吧,留个席子床单就行,睡软床伤腰,我和小柳儿都睡不了” 韩子毅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 龙椿是习武的人,她虽然没有门派出身。 但她那一身千锤百炼的血肉,也的确是经不起娇养的。 他低下头一笑:“我疏忽了,冬冬,你带老妈子上来收床,再叫后厨做些......” 说到这里,韩子毅又去看龙椿:“吃什么?” 龙椿打了个哈欠:“上车饺子下车面,吃面,码子不要素的,都要肉” “行” 说话间,韩子毅刚才喊的那一声“冬冬”,就把冬冬给叫来了。 龙椿看着小跑来的丫头,一时乐了,这丫头她见过。 上次她在韩子毅的房间里睡觉,就是这个丫头给她拿的汽水点心。 龙椿笑着挑眉,看着这个膀子圆圆脸也圆圆的丫头一笑。 “还记得我吗?” 冬冬穿着一件青花染色的七分袖上衣,领口的盘扣系的利利索索。 下身的黑布裤子也很干净,只是浣洗的次数多了,膝盖处就有些发白。 这丫头人圆也就罢了,偏还换了新发型,剪了个短发蘑菇头。 这一个蘑菇头配上她的圆脸圆肩膀,看着就十分喜人了。 她听了龙椿的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嘴里也没有别的客套话,只叫了一句。 “太太” 龙椿被这一声太太逗笑,莫名就对这丫头有种天然的好感。 于是她像上次一样掏大洋给她,然而上次她没要她的钱,这次也是一样。 龙椿不解:“傻的吗?给钱还不要?” 冬冬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柳儿站在龙椿背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小丫头。 韩子毅见冬冬腼腆的说不出话,便从龙椿手里拿过了钱,亲自交到了冬冬手里。 “太太给就拿着” 冬冬抬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太过清澈透明的一双眼睛,反倒叫人看不出情绪。 “谢谢少爷” ...... 龙椿跟着韩子毅在一楼饭厅吃了饭后,就回到三楼卧室准备睡觉了。 她困的很,这几天从天津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天津,她一直都睡的不好。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撤了,剩下的就如龙椿所言,只一层席子和床单。 龙椿猫似得的团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防身的枪。 另一边小柳儿吃饱了饭后,就满公馆的转悠起来。 韩子毅在司令部里还有很多事情积压。 他每次去北平找龙椿,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间。 小柳儿看韩子毅走了,是以便逛的更放心大胆了些。 她走过公馆后院的大花园,看到了那些开败了的蔷薇,还有已经变成深绿色的爬山虎。 秋园没有夏园好看,小柳儿看了个兴致缺缺。 她觉得大帅府的园景跟柑子府比起来,真是差了一个天上人间,次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柑子府的秋日后花园,那叫一个果树飘香,金桂满堂,简直要香死人了。 她叹着气,背着手转身往公馆里走去,打算再去视察一下公馆内部。 可她刚一进去,就看见冬冬抱着一身男人穿的军装,正低着头窸窸窣窣的。 第65章 春(六十五) 待她走近后,才瞧明白冬冬在干什么。 冬冬一边坐在红木楼梯上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的缝补军装。 小柳儿是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她两步走到冬冬面前,单刀直入的问。 “小妹,你哭啥?” 冬冬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让她想起了后厨老妈子们说的闲话。 那老妈子说:“司令的大太太住进来了,还带了个丫头,估计是陪嫁,说不准这个丫头以后就要给司令做姨太太了,我看那丫头吃饭的时候,麻麻利利给大太太夹菜,殷勤的哦,八成也是个人精!” 冬冬暗恋韩子毅多年。 打他远赴日本之前,冬冬就已经爱上了这个长着一双忧郁眼眸的三少爷。 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给韩子毅做大太太的,最多也就是姨太太。 但她又想,姨太太也是好的。 她悄悄爱了他这么多年,姨太太,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可是事到如今...... 龙椿这个大太太住进了帅府不说,还带来了一个预备给韩子毅做小的丫头。 她彻底没有指望了。 今天她老远看着小柳儿,就觉得小柳儿手长脚长,盘靓条顺。 小柳儿身后还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的也比一般丫头好很多。 她觉得小柳儿比自己漂亮一点。 即便自己为了让韩子毅注意到自己,还特意去剪了时兴的短发。 小柳儿也还是比短发的自己,漂亮一点。 冬冬睨了一眼小柳儿,心里憋屈的说不出话。 于是便低下头去,接着抽泣,接着补军装,怎么都不理她。 小柳儿作为一个被大混混养大的小混混,平时也是很有一点霸道的。 她见冬冬不讲话,一着急就拍了拍冬冬的脑袋。 “你说话呀!阿姐不是给了你钱吗?你不高兴就买吃的去呀,吃了就高兴了,我听说天津有个叫蛤蟆吐蜜的点心,你领我买去,我掏钱买两份,好不好?我没怎么来过天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 冬冬本来就伤心,压根儿也听不进去小柳儿的话。 可这个没眼力见的死丫头,居然还敢出手拍打她? 她是狗吗? 她怎么能拍小狗似得拍她? 俗话讲,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 冬冬红着眼拿起针,扬手就把针扎到了小柳儿漂亮的脸上。 “你再说!你再说!” 冬冬气急了,小柳儿也没防备她。 是以冬冬这一针,竟直接扎到了小柳儿刚拆了纱布的左脸上。 小柳儿那左脸恢复的相当好,几乎看不出疤痕,甚至连泛红也只是淡淡的。 小柳儿挨了扎,倒是不惊慌。 不过这也是废话了,她跟着龙椿过日子,打小儿见过的血腥场面不计其数。 要是让人戳一针就吓破了胆,那她也活不到现在。 小柳儿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完之后又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血珠。 紧接着,她就火了。 小混混,也是混混。 虽然杀伤力不比大混混。 但对付冬冬这个圆滚滚的怀春少女,小柳儿这个小混混,也是够用了。 ...... 傍晚时分,龙椿睡的饱饱的醒来了。 她今天这个觉睡的很好,四五个小时里都无人打扰。 整个大帅府安静的诡异,像是特意为她关闭了嘴巴。 龙椿舒舒服服的起了床,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把脸。 正预备下楼去找吃喝时,却看见了一个奇景。 一楼大堂里,小柳儿被一群老妈子围在中间,一人一句的数落着。 小柳儿平时在柑子府里,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处境。 柑子府里从没人给过她脸色看,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尤其是嘴上厉害。 可这样脾气的小柳儿,此刻居然就站在那里让人说她,一句嘴也不敢回。 这事儿,就很神奇。 龙椿穿着羊毛衫,软软呼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的走到人群中间,又不动声色的将小柳儿护到身后。 本来还群情激昂的老妈子们,见了她后,竟是统一的一噤声,一句话也没有了。 龙椿揉了揉脸上睡出来的枕头印子,带着笑容,和颜悦色的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从外地嫁到天津的老妈子最先接了话,她很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 “太太啊,你这个丫头好厉害呀,头一天进公馆就打了司令的......” 这个老妈子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龙椿一巴掌。 一声脆响过后,龙椿还是笑着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太饿了,没来得及给你们立规矩,是我不对,现在补上,以后我问话,你们只讲重点,谁把谁怎么了,结果怎么了,三句话之内把事情讲清楚,不用添油加醋,也犯不上挤眉弄眼,我不爱听,也不爱看,听懂了吗?” 那挨了巴掌的老妈子,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简直像是被铁棍敲了头。 龙椿后面说了什么,她竟是一句也没听清。 她刚想捂着脸叫嚷,就被身后一个老妈子拦住,小声劝道。 “别说话呀你,这个太太不是一般的厉害,你小心被赶出去啊,这个时节事情不好找的,日本人天天在外面晃,你孩子还要念书呀” 外地嫁来的老妈子听了劝告后,真就不敢再出声了。 龙椿立完了规矩后,一个面相沉稳的老妈子站了出来,平声静气道。 “柳小姐跟冬冬生了口角,冬冬扎了柳小姐一针,柳小姐就扭断了冬冬两条胳膊” 小柳儿在听到扭断了两条胳膊的时候,很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 她觉得自己冤枉。 龙椿回头看她,只问:“是这么回事儿吗?” 小柳儿脸色不好,却不犟嘴,只有一说一的回话。 “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只想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但她吓疯了,扑腾起来搡我,然后我一用力她一挣,就把胳膊撅折了” 龙椿原本是想笑的,因为小柳儿的措辞真的很喜感。 但她忍住了。 第66章 春(六十六) 作为一个杀手,龙椿本身是没什么人情味的。 那丫头无非是断了两条胳膊,又没死,这实在没什么可叫人同情的。 柑子府里谁没断过个胳膊腿儿啊? 至于为着这点破事儿围着小柳儿骂吗? 龙椿心里觉得这是个小事,但又不想让眼前这些老妈子们觉得,她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坏蛋...... 想到这里,龙椿十分实在的看向那位回了话的老妈子。 “那怎么办?” “啊?”老妈子不解。 龙椿叹了口气:“撅都撅了,怎么办呢?” 老妈子张了张嘴,拿不准龙椿是不是要她做主的意思。 冬冬她妈原来是帅府的凉菜师傅,但她老人家走的早。 孤零零留下一个冬冬,七八岁上就在帅府里干活了。 冬冬几乎算是帅府里的家生丫头,府里年长些的老妈子,都将她当半个女儿养的。 老妈子低下头想了想。 “冬冬看大夫接骨的钱......” 老妈子这头刚一点拨,龙椿就恍然大悟的明白了过来。 对噢! 打了人赔钱不就完了么? 她实在是杀人杀多了,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在龙椿的人生里,极少有这种轻飘飘的,需要善后的斗殴事件发生。 这就导致她压根也不知道,这打了人之后该怎么处理。 龙椿听了老妈子的话后,心里安定许多,她回身拍了一下小柳儿。 “去楼上把支票本子拿下来,我开五千块给冬冬,你亲自拿钱去医院探望她,给钱的时候要道歉,听到没有?” 小柳儿动了动嘴唇,也不敢再顶嘴。 “听到的” ...... 晚上十一点一刻,韩子毅回到了帅府。 他回到家的时候,龙椿正坐在饭厅里吃宵夜。 偌大的一个珐琅彩圆桌在她身前,偌大的一个矩形水晶吊灯在她头顶。 此情此景之下,往日看着挺拔高挑的龙椿,忽然就变得娇小可怜起来。 她手里捏着一只油汪汪的大闸蟹,正不得法门的给它做着开膛手术。 半开膛的肥螃蟹,蟹膏顺着蟹壳溢出。 龙椿指尖沾满了黄灿灿的蟹膏,是以她只得做一会儿手术,就舔一下手指,丝毫不浪费的。 韩子毅没有惊动她,只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一时觉得她吃相娇憨,像个孩子。 一时又觉得她拆蟹凶狠,像个屠夫。 龙椿吃完了一盘八只的膏蟹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她想,螃蟹这玩意儿看着块头大,但三拆两拆后,也就不剩什么了。 但味道很好,鲜甜有吃头。 她抬头冲着餐厅另一头叫了一声。 “那个......诶?叫什么来着?” 守在餐厅外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随即探出脑袋来看龙椿。 “太太叫我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我是叫你呢,你叫什么?” “回太太话,我叫小敏” 龙椿弯着眼睛:“哦,你好呀小敏,这个螃蟹还有吗?有的话就再拿一盘过来吧” 小敏闻言就愣住了。 她低头看向蟹尸高筑的桌面,又想起龙椿晚饭足足吃了两碗捞面,并半只盐水鸭子,还有一屉花生仁儿桃酥。 这会儿宵夜,她又吃了八只螃蟹。 这样吃了一天下来,竟然......竟然还没吃饱吗? 小敏半张着嘴,一时忘了忌惮这个打了老妈妈的大太太。 龙椿脸上的笑容异常亲切,亲切到小敏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 “您......不撑吗?” 龙椿笑:“不撑的” 小敏咽了口唾沫,想起她娘给她讲过的旧故事。 她娘说她们村里最穷的那几年,有人饿坏了,就拼着命杀去地主老爷家抢吃抢喝。 等抢到地主家里的肥鸡肥鸭后,这帮饿急了的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结果一下子吃猛了,一帮人当场就撑死了。 小敏今年才十五,还是刚被买进帅府的丫头。 她眨巴着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很是担心的看着龙椿。 “太太,不要再吃了,会出人命的......” 韩子毅站在龙椿背后,听着这小丫头担忧的语气,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他这头儿一笑,龙椿那头就察觉到了。 龙椿回头看他:“咦,你回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罢,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小丫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去拿螃蟹吧,我今儿也一天没吃了,再让冬冬送碗面过来” 单纯的小敏闻言,便老老实实的回了话。 “冬冬姐胳膊断了,住医院去了” 韩子毅“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小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大太太的丫头打了冬冬姐,司令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那这个事儿,或是太太自己说给司令听,或是冬冬姐回来说给司令听。 自己跟这儿说什么呢!? 这不当面给太太上眼药呢吗? 这时候,小敏终于想起来了老妈妈们的告诫。 大太太是会打人的,一巴掌下来,给苏妈妈的头都扇肿了半个。 这个单纯迟钝,又格外慢半拍的丫头。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敏抬头看看韩子毅,又低头看看龙椿,忽然就有些汗流浃背起来。 韩子毅一脸好奇的看着小敏,等着她回话。 龙椿则专心的嗦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没听见小敏当面告发小柳儿的话。 小敏慌得舌头都不利索了,生怕龙椿要站起来抽她,她眼泪汪汪的道。 “我......我不知道啊......” 龙椿听了这话,奇怪的一歪脑袋。 “你下午不在么?哦,你好像是不在” 说罢,龙椿又扭头看向韩子毅,一脸坦然道。 “小柳儿和那个冬冬闹着玩儿,给人把膀子撅折了,我给了她钱,让她去赔礼道歉了” 小敏闻言十分震惊,太太这就认了? 她......她就不害怕司令生气吗?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倒不惊讶,他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接着问道。 “玩儿什么能把膀子撅折?” 龙椿没看到细节,更不清楚冬冬为什么会出手伤人,于是只大概说道。 第67章 春(六十七) “不知道,可能小柳儿劲儿大吧,前些日子我在家和......在家里试枪,她跑过来要玩,我怕走火不叫她玩儿,结果她就上手抢,抢着抢着就推了我一把,我当时差点就让她推个趔趄,小崽子力气可大了” 说话间,龙椿只是一副与人闲谈的懒散姿态,仿佛根本不怕被韩子毅问责。 小敏将龙椿的姿态看在眼里,又一路小跑进了后厨。 她将一进去,就一边让大师傅给司令下面,一边接受老妈子们的审问。 一个老妈子问:“司令晓得太太的丫头把冬冬打了吗?” 小敏憨憨的点头:“晓得了!太太自己说的!” 老妈子们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三五成群的开始说闲话了。 “啊呀?这个太太什么来路呀?怎么这么硬气的?进婆家第一天就这样动手动脚,也没听说天津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龙呀?是不是外省人呐?” 话毕,另一个老妈子又紧凑的接上。 “不能呀,中午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板板正正的北平口音,外省人讲话要么带点东北腔,要么就是咿咿呀呀的南方话了,还能外省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老妈子们又齐齐回头看向小敏。 “少爷晓得她的丫头打人了,说她没有?” 小敏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太太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司令,说起话来气定神闲的,可自在了” 老妈子们闻言,又齐刷刷的皱了眉头。 如今的帅府里 ,死了原有的老爷夫人和一众姨太太,只余下一个三少爷。 且这位三少爷,还是个成天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几乎不管公馆里的事情。 是以她们这些老妈子,现下过的日子是非常休闲的。 她们既不用伺候那么多人吃吃喝喝,也不用因为人多,整日忙前忙后,送茶送饭。 在龙椿进到帅府之前,她们就已经紧张起来。 在她们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迎来女主人的。 因为根据经验来讲,大多数嫁入豪门的大小姐,事儿都不是一般的多。 老妈子们脸色阴沉,觉得龙椿八成是个狠角色。 她们想,倘若龙椿不怎么在韩子毅跟前得脸。 那她们如今这个懒散的日子,就还能过的下去。 可现在听话听音,这位大太太,怎么好像不大看司令的脸色呢? 静默之后,老妈子们又齐齐的一叹气。 其中一个祖籍上海的老妈子,十分嘴碎的叹了一句。 “哎哟,没搞头了,闲吃大洋的日子没得过了,我看这个大太太泼的很,咱们少爷打小就关照冬冬的,现在么,冬冬挨了打他也没话,我看要么是这个大太太勾搭男人的手段厉害,勾引的司令都忘了小冬冬了,要么就是她娘家硬气,司令才不敢跟她拍桌子” 小敏端着螃蟹和面进了餐厅,心里还在回味着老妈妈们的话。 她年纪还小,还不懂老妈妈们对于帅府局势的见解。 她一面将面放在桌子上,一面又小心翼翼的去看龙椿。 此刻龙椿已经擦干净了吃螃蟹的手。 她整个人半摊在西洋雕花的餐椅上,嘴里还咬着一支大重九抽吸。 她抽烟吐烟只靠唇齿配合,完全不用手辅助。 一片烟云里,龙椿发现了偷看她的小敏。 她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元给她。 “这个给你” 小敏两只手捧着银元,傻乎乎的一低头。 “这......” 龙椿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对着桌子上的烟缸轻巧一弹。 烟灰簌簌而下时,她又颇温柔的一笑。 “拿着买好吃的去吧” 小敏看着烟云中的龙椿,忽而觉得这个大太太,似乎并不像妈妈们说的那样凶神恶煞。 小敏捏着银元,又去看韩子毅的脸色,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拿这个钱。 然而韩子毅并没有看向她,他正忙着吃龙椿剩下的螃蟹尸体。 龙椿吃螃蟹没耐心,钳子腿儿上的肉都没剔出来。 甚至有些肚子里的蟹肉也没吃尽,只是把黄儿嘬了。 龙椿对着小敏摆摆手:“你睡觉去吧,别候着了,没那么大规矩” 说罢,她就又拿起一只刚出锅的螃蟹,两手一掰的开始分尸。 韩子毅嘴里咬着一个螃蟹腿,见她拆蟹拆的笨拙,便含糊道。 “你放着我给你拆” 龙椿闻言不置可否,顺手就把掰开的螃蟹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接过螃蟹后,先是拔了八只蟹脚,而后又掀开了蟹脐。 再拿起面碗上的筷子,就开始来来回回的剔蟹肉。 片刻后,八只螃蟹就被韩子毅拆了个精光。 龙椿面前也堆起了一座蟹肉小山。 韩子毅把蟹肉和蟹膏放进小碗,又把螃蟹盘里的姜丝醋浇了上去。 弄完了这些,他又推了推龙椿的手。 “快吃,这东西一凉就腥” 龙椿没跟他客气。 她拿起瓷勺端起小碗,吃米饭似得吃起了蟹肉,也没问一句韩子毅要不要吃。 韩子毅似乎也不在意她的不客气。 他伸手端过面碗,又就着龙椿吃剩下的螃蟹,呼哧呼哧的吃起了面。 一顿饭过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给自己点了第二根烟。 韩子毅这碗面吃的扎实,一时觉得肚里有些撑,就懒洋洋的不想动。 见龙椿抽烟抽的舒服,便也犯了瘾头。 “给我也点一根” 龙椿“嗯”了一声。 抬手就把自己嘴里刚点着的烟给了韩子毅,又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取了新的点燃。 此刻夜深人静,烟雾缭绕。 韩子毅和龙椿齐齐坐在餐桌边,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烟。 静默之间,韩子毅侧过头去看龙椿,问。 “为什么跟我来天津?” 龙椿很敷衍的一笑,仰头去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不是跟你说了么,住饭店要花钱” 韩子毅轻哼:“你是不是要亲自去劫何明砚的烟土?” 龙椿惊讶:“嗯?这么偏门的消息你也知道?” 第68章 春(六十八) 韩子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刚吃饱了面条,让他脑袋发晕。 又或许是刚抽饱了尼古丁,让他有些飘飘然。 他忽而伸手捏上龙椿的腮帮子,一下一下扽着她的脸肉。 他的力道不大,近似提小狗脖子的那种力气。 龙椿咬着烟,没觉得疼,就也不挣扎。 她眯眼看着韩子毅,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何明砚是个大军头,八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乌兰察布。 他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种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大烟地。 全中国的军阀都知道何明砚是靠什么发的家。 每年从乌兰察布运出来的烟土板子,全部都是以吨为单位的。 这些烟土源源不断的输送全国,数不清的银元大洋,便也源源不断的落进何明砚的口袋。 何明砚有兵,有钱,有乌兰察布这块地盘。 即便是比他兵多的军阀,也轻易不敢招惹这个烟土大王。 他老人家如今在乌兰察布的地位,也就跟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差不多了。 龙椿想劫他,是件很有勇气的事。 但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椿是很想做一下这个勇夫的。 别人看何明砚是有兵有钱的烟土大王。 但龙椿看何明砚,却只觉得这厮简直是乌兰察布草原上的超级肥羊。 龙椿本以为韩子毅会出言劝她,不要去招惹着这种量级的大军阀,他没法儿给她善后。 可谁知,他只是掐着她的脸说。 “我也想狠狠掐你一下,可我下不了手” “啊?” 龙椿疑惑的呛了一口烟,咔咔咔的咳嗽了几声。 韩子毅见状便放开了留恋在她脸上的手,转而拍向她的后背。 龙椿不解的看向韩子毅,她这头儿想着要和他谈生意,他却想掐她脸? 难道他还在跟他记仇么? 毕竟......她的确是在韩子毅这张脸上造了不少孽。 龙椿心里琢磨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发觉此刻韩子毅看她的眼神,有些缠绵太过了。 这厮的眼神。 湿漉漉的吓人。 龙椿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不知为何,她觉得现在的韩子毅看起来有点可怜。 就好像不论自己说点什么,他都会听的落下来泪来。 好荒唐的一个神情。 龙椿想,这厮真是有些难缠。 自己还真不能拿糊弄傻小子那一套糊弄他。 她得顺着他说话,才好达成目的。 “那我给你掐一下,你帮我抢何明砚好不好?” 韩子毅听了这话,笑的不冷不热。 “我说了我狠不下心,就代表我只是不想,不是不能,你不要拿这个跟我讲条件” 韩子毅的表情有些执拗,似乎很烦龙椿跟他谈交易。 龙椿看着他这副表情,心里顿时起了一把无名火。 自己为他除掉了爹和大哥,让他上位,又因为他的原因被人抄了家,赔上了柑子府。 时至今日,他还不耐烦上了? 龙椿盯着韩子毅,眼底的平常笑意渐渐褪去。 “你要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 韩子毅顶着那张满是疤痕的左脸,又用那双带着疲惫和倦的眼睛看着龙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眼眶都有些酸涩发疼了,才收回目光。 “我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拿任何东西跟我换,我都会无条件帮你” “我的意思是,不要拿你自身跟我做交易,我不喜欢这样,我今天想捏你的脸,就拿帮你抢何明砚这件事来和你做交易,那明天我想跟你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只要找个更大的人情出来,就真能近你的身了?” 韩子毅说着说着,忽然就气馁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向龙椿。 “别这样好不好?”他问。 “别这样,好吗?”他又问。 韩子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龙椿将最后一口烟吸完,她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又腾出手来,捏起了韩子毅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我们结婚,不就是交易么?你矫情什么?” 韩子毅平视着龙椿的眼睛,只同她对视了片刻,就莫名躲闪起起来。 他想扭开脸,却又被龙椿死死捏住下巴。 他没法子似得叹了口气,坦诚道:“我没出息,我爱上你了” 龙椿闻言,没忍住的笑出了声,还刻薄道。 “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就是爱了?你才认得我几天,晓得我是什么人?这么轻易就说出口的爱,是不是太廉价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表情有些破碎。 “我没觉得廉价,那个教书的爱你爱的很高贵吗?高贵在哪里?” 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可龙椿却十分认真的想了想。 “他人好,不屑撒谎的,所以他说爱我,那就是真的爱我了” 韩子毅听了这话就气笑了。 “我对你撒过谎?” “那倒是也没有” 韩子毅低笑,也不再争辩。 “我不跟死人争,但我不是个扯谎撩闲哄女人的人,你说的对,我认得你没几天,但你认得我不也没几天么?今天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聊吧” 龙椿深深看着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问:“你究竟看上我什么?还是心里空的难受,着急找个同伙?” 韩子毅摇头,捏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又强迫她舒展开手心,让自己手心的枪茧,和她虎口的刀茧磨蹭在一起。 这动作亲密堪比交媾,龙椿难受的直皱眉。 “察哈尔那天晚上,我喝了鹿血酒,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妓馆里混,我说我不至于,我现在也还是这句话,我不是耐不住寂寞,我真不至于因为寂寞就和人交心” “为什么是我?” 韩子毅在她手心划拉一下,龙椿打了个冷颤。 “因为你有心” 龙椿的手被韩子毅握的发烫,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何以见得呢?” “那天在赤峰你替我挡枪” 龙椿摇头:“当时换做我任何一个弟弟妹妹,我都会挡” 韩子毅抬眼轻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有心,即便你当时没把我当做你的男人,但你至少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吧?” 龙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韩子毅只看着她微笑,平静道。 “我第一次被人当做自己人,我好高兴,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既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第69章 春(六十九) 韩子毅说完了话,见龙椿沉默下来,便晓得是她听进去了。 这之后,他也没有接着逼问她,问她要一个结果,只由着她沉默。 他松开了她的手,又站起身来走到餐边柜前,闲适的倒水泡茶。 随着水流声汩汩,韩子毅又问道。 “你要劫何明砚,可以,但你预备怎么劫呢?是劫他的烟土,还是直接杀到他老巢去?” 龙椿望着他泡茶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温热。 然而她并没有在这股温热上留恋太久,一张嘴就破开了眼下这种过于“两口子过日子”的奇异画面。 “小劫,慢慢劫,等他发觉不对劲了,你再带着你的兵去打他” 韩子毅闻言一挑眉。 他觉得龙椿这一句话,简直比得上他在司令部里开一个月的会了。 他将手里的热茶递进龙椿手里,当场拍了板。 “话糙理不糙,咱们就这么干” ...... 夜里一点半,龙椿和韩子毅从帅府书房里走了出来。 两人窝在书房里有商有量的构想了一番作案手法。 期间龙椿又吃了几个点心,韩子毅又泡了几杯热茶。 等一切商量好后,韩子毅便回了三楼右侧的大卧房睡觉。 龙椿则回了三楼左侧的大套间休息。 两人分别之际,韩子毅站在昏黄幽暗的公馆走廊里,对着龙椿说了一句。 “晚安” 龙椿早也困了,她打着哈欠点头,随意的摆摆手。 “好好,你也晚安” 韩子毅目送龙椿回了房间,眼底的神色幽暗而深邃。 龙椿关上房门的刹那,韩子毅无声落了一滴泪。 他落泪的原因无有其他。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很好。 他曾很多次对着白梦之说过晚安。 彼时他得到回应是,她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又小声的回话说。 “......晚安” 那时白梦之的神情,是见外且恐惧的。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对她做错了什么。 在天津近十年的少年时光,在日本那四年的求学岁月,他不间断的眷恋着她。 他爱她,几乎爱成了一类执迷。 可她并不明白,也不愿去明白。 他因为她的不明白,被伤害的太过彻底。 现如今他爱上龙椿,他没有对她撒谎,他的的确确是爱上她了。 他爱她冷酷之下的那一点真心,就这一点真心,便能让他觉得。 原来在这冰冷荒凉,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竟还有这样晶莹温暖的东西。 他是个痴人,也是个纯人。 他爱上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他拿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唯有被刺穿伤透后,他才肯回过头来看看自身。 他不会去报复他爱过的人。 他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伤心,伤心的够了。 便带着结痂发痒的伤口,忍痛站立起来,重新再去生活。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这样的人。 ...... 龙椿回到卧室的时候,小柳儿正窝在她的大床上看一本小人儿画册。 小姑娘将书页儿翻的哗啦哗啦响,只挑拣图画漂亮的页面观看。 此刻的小柳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的头发毛绒绒的窝在枕头里。 周身还散发着洁净的香皂气味,和一点少女独有的体香。 龙椿习惯独睡,小柳儿知道这个规矩,可今晚......她有点不想遵守规矩。 今晚是小柳儿第一次离开北平,住进旁人家里的日子。 她刚才一个人在小卧室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于是就跑到龙椿的大卧室里来了。 龙椿看她躺着也不意外,只带着一脸疲倦的笑意坐在了床边。 小柳儿见龙椿没赶她,便笑嘻嘻的将脑袋顶在了龙椿大腿上。 她捧着书,献宝似得递到龙椿眼前。 “阿姐你看,这个是柏哥给买的,他托他手下那个小月亮送来,说这个书可好看了,里面还有小人儿打架,哦,对,柏哥还送了两大桶咖啡奶糖,还有一个电话机,还有七八套衣裳,有阿姐的也有我的,我今天去医院的时候,出门就碰见小月亮了,就把这些东西都抱回来了” 龙椿低头去看画册的封皮,见上面写着《玉真大侠记》,心里顿时兴致缺缺。 早几年的时候,龙椿也是爱看武侠小说的。 但自从看到书里写一个轻功盖世的大侠,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后。 她就不爱看了。 她觉得写这样小说的人,是在拿她当傻子糊弄。 倘若有朝一日她见了这个作者,依着她的脾气,她定会抓住这人。 让他自己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如若他飞不起来,她就当场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叫他永远都不敢再写这种误人子弟的书。 当然,她那天躲在后花园里,自己尝试着左脚踩右脚起飞的事。 她肯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其他人的。 龙椿想着想着就笑了一声。 恍惚间,她突然闻见了小柳儿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就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明儿找人把电话机装床头吧” 小柳儿闻言点头:“我知道的,明儿一早就去,阿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啊?明天我再去小卧室里睡好不好?” 龙椿知道她初次离家,心里难免不安,于是便笑着点头。 “好” 小柳儿得了准许,立时就开心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又伶伶俐俐的跳下了床。 “我去给阿姐端洗脚水!” 待龙椿洗完脚刷完牙后,两人就一起香喷喷的钻进了被窝。 关了灯后,小柳儿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仍是不能安眠。 于是她便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进了龙椿的被子里。 龙椿已经快要睡着了,感觉到小柳儿这个不老实的举动后。 她有些好笑的一叹气,翻身就将小柳儿连人带被的抱进了怀里。 “快睡,再不睡明儿罚你蹲马步” 小柳儿被抱舒服了,她傻傻的一笑,觉得这样睡觉很踏实。 “已经睡着了的,不用蹲马步的” 龙椿微笑,再不回话。 ...... 翌日清晨,七点一刻。 韩子毅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蓝色军装下了楼。 第70章 春(七十) 一楼的餐厅桌上摆好了早点。 大瓷盆里的甜豆浆,小沙煲里的香米粥,并两碟现炸的大油条。 再有七八样小菜,和两屉豆腐肉的大包子。 韩子毅坐在桌前等了片刻,见龙椿迟迟不来,便先一步动了筷子。 谁知他这头儿刚夹了个包子,龙椿就一身热汗的跑了进来。 龙椿见他坐在餐厅里,别的小丫头又正忙着打扫,便对着他一挥手。 “你去给我拧个毛巾来,热死我了” 龙椿上身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棉麻衬衫,下身则是同材质的黑色肥腿九分裤。 棉麻衬衫的两个袖子被她撸了起来,九分裤的裤脚下,也露出了两只绑腿沙袋。 韩子毅看她一身装扮,一时想不到她大清早的干嘛去了,故而愣着想了一会儿。 龙椿见他不动,便又道:“......你发什么呆?” 韩子毅闻言醒了神。 他“哦”了一声,搁下夹包子的筷子,就起身拧毛巾去了。 龙椿则大爷似得瘫在了餐椅上,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 韩子毅拧好毛巾回来的时候,龙椿正端着大盆喝豆浆。 小敏站在一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正放着用来分豆浆的瓷碗瓷勺。 韩子毅看着龙椿喝豆浆的样子一笑,又怕她喝急了呛到,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慢点喝,先擦脸” 龙椿一口气喝了半盆豆浆,这才觉得不渴了。 她回手接过韩子毅递来的毛巾,就开始用一个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给自己擦起了脸。 韩子毅拿过她面前的豆浆盆,又伸手拿过小敏端来的小瓷碗。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分豆浆,一边低声问。 “大清早出去卸车去了吗?这一身汗” 龙椿笑着擦好了脸,伸手就拿过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挣那块儿八毛够干嘛的?我跑步去了” “跑步?” 说话间,韩子毅将沾包子的醋碟儿推到龙椿面前。 谁知龙椿又伸手给他推了回去,只说。 “我吃包子不要醋,你蘸你的不管我,我这两天老觉得身上肉松,就想着出去跑跑” 韩子毅拿起包子蘸了一下醋,又问:“跑了多远?” 龙椿一边嚼包子一边回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三十里?我沿着海河跑的,从早上四点跑到现在,再慢也有三十里了”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三十里?四点就起来了?” 龙椿点头又叹气:“嗯,现在不行了,以前我腿上绑重沙袋,能一气儿从北平跑到天津来,上午跑开,夜里就能到,今儿还没拉长线呢,就先出了一身汗,真见老了” 韩子毅眨了眨眼,低头去看龙椿桌下的腿。 那双笔直漂亮的小腿上,的确是绑着两只沉重的沙袋。 韩子毅看的皱眉,只说:“别猛着跑,再岔了气”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而后又是一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早先跟着讲武堂退下来的教头学身法的时候,那真叫受罪,胳膊上吊着沙袋蹲马步,大太阳地里,回回都给我蹲的两眼发黑,还不敢往下倒,地上全是教头撒的屎尿,倒下去就糊一身,蹲一天之后身上那个味道,啧,吃饭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还有练腿的时候,教头让光脚踢钉板,不能不用力,也不能踢不准,不用力就挨教头的踹,踢不准锈钉子就把脚心扎穿了,再一感染,日后别说练腿了,走路都够呛” 龙椿说笑话似得说了一大堆,韩子毅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有些难受的赞她:“怪不得你身手好,原来还遭过这样的罪” 龙椿笑笑:“其实这也没说的,外人只见我吃肉,不见我挨打,只以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拉扯起了柑子府,还总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瞧不起我,我每次听他们说女人不能这样,女人不能那样,我就很想把他们抓来踢钉板” 龙椿带着揶揄的话音刚落,韩子毅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温暖的,宽厚的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她发丝之间。 这动作缠绵的,简直有些轻怜蜜爱的意思了。 “以后再有人说你,我替你出头” 韩子毅说这话时,眼神过分认真。 龙椿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是恍惚了一下。 爱和保护之于她,滋味实在太陌生。 在龙椿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是她去保护别人,也从来都是她先去爱人。 如今韩子毅这番直白赤裸的,双手奉上的爱意,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招了。 昨天夜里,她还在质疑这厮张嘴就来的“爱”,可一夜过去,她好似又不那么质疑了。 因为韩子毅说,她值得一爱。 或许在爹娘那里,她是个不值得一爱的赔钱货。 但在韩子毅眼神里,自己仿佛一下子就从赔钱货,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被人怜爱,原来是这种滋味? 龙椿有些不舒服的将包子全都塞进了嘴里,假装自己嘴巴被填满了,没有空去接这句话。 大嚼两下后,她又急忙扭过脸去抓下一个包子。 生怕拿的慢了,就被韩子毅看穿窘迫。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无措和逃避,笑的十分不着急。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脑袋,心想。 不错,让摸头了。 已经算是很好的进展了呢。 ...... 早饭过后,韩子毅出门去了司令部。 龙椿则回了卧室洗澡,洗完后,她又从房间里的果盘上拿了一个大苹果吃。 小柳儿办事一向利落,床头旁的电话机已经装好,只是不见她人。 龙椿一边吃苹果一边去看那部绿色的电话机,又手欠把上面的“美达牌”标签纸给撕了。 她这头刚撕完,电话铃就猛地响了起来。 龙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都差点掉了。 她提起听筒,搁在耳边“喂”了一声。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轻笑:“阿姐” 龙椿嚼着苹果,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即又补了一句:“说事儿” 第71章 春(七十一) 龙椿话毕,柏雨山就开始汇报工作。 “阿姐要的枪和子弹都放在公馆二楼,我走之后,公馆里的仆人都还在,活计上留了小月亮听门,还有四箱破片手榴弹,都在我卧室床底下,密码是阿姐生日” 龙椿咬着苹果点头:“好,不错” 柏雨山低低的“嗯”一声,又问:“阿姐这次带谁去?” “小柳儿和大黄,还有大黄教出来的崽崽们”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 “阿姐,要不......我带着他们去吧?” 龙椿自顾自的坐在床边摇头。 “不要,你有你的事情” 说罢,龙椿又一皱眉头,觉得柏雨山有点奇怪。 “你最近怎么老叽叽歪歪的?” 柏雨山独自站在幽暗的公馆里,指节泛白的捏着电话听筒。 窗外的万年竹被日光照出影子,正摇摇晃晃的趴在他背上。 “阿姐,小杨没了,朗霆走了......我......人活着太无常了阿姐,我不想去奉天,我不想离你那么远......我真的不想”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可龙椿闻言却只是笑。 “我这还没死呢,你怕什么?” 柏雨山难受的皱着眉头。 “何明砚是大军头,万一韩子毅临阵倒戈做空了咱们,到时候咱们怎么收场?还有......” 龙椿完全不想理会柏雨山这种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的话。 她将手里的苹果核咬进嘴里,连着苹果籽儿一起嚼巴嚼巴吃了。 又紧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 “雨山” “我听着呢” “不行阿姐给你找个婆家,你嫁人过日子去吧” “......” “咱家是头一天做这个生意的吗?怎么咱们处了快十年了,我还得给你做这种思想工作呢?” “......” “给杨梅看病的钱,给朗霆娶老婆的钱,给小柳儿添嫁妆的钱,给咱俩和小孟儿养老的钱,给大黄小丁买房子置地的钱,这些钱都他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哪天掉的呢?我怎么没看见?你见着了吗?下回再掉咱姐俩儿可得赶紧端个盆去接啊,不然以后受穷就可怜了” “......” 说到这里,龙椿咽下了嘴里嚼的稀碎的苹果核苹果籽儿。 她的眉眼冷淡下来,凶狠而平静的呵斥道。 “你赶紧给我滚到奉天办事去,敢出一点儿差错就等着我揭你的皮,再他妈给我叽叽歪歪的,我就撅折了你两只脚当场给你勒成三寸金莲” 柏雨山:“......知道了” “烟土从乌兰察布出来的时间地点呢?” “都给小月亮了,你随时要他随时有” 龙椿哼了一声,狠狠把电话拍在了墙上。 柏雨山站在电话机前,抑郁难当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龙椿曲解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不是怂也不是磨唧,他就是......爱她嘛,爱到关心则乱了而已。 龙椿这头儿一身香皂味的躺在床上,腔子里还续着火气。 她觉得柏雨山越来越不听话了。 好吧,也不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只是他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从前的柏雨山,她说初一就是初一,她说十五就是十五,让他砸狗他不敢撵鸡。 现在好了,狗崽子,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这样不想那样不愿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做自己的主了? 她可不得震慑他两句? 刚才还是没骂好! 骂轻了! 龙椿一歪身子,又将自己团成一疙瘩,悄无声息的躺着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就觉得有些荒凉。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要长大了。 她迟早有管不住他们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不论早晚,都一定会来。 她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好。 龙椿怅然的叹了口气,刚预备闭上眼睛眯一会,小柳儿就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跑到了龙椿床边,甜笑着叫了一声。 “阿姐?” 龙椿翻身看她:“怎么了?” “阿姐,咱们出门逛逛去吧” 龙椿又翻身回去:“不,早上跑时间长了,困了这会儿,你出去我睡觉” 小柳儿闻言有些头疼。 她今天是一定要把龙椿带出帅府的,她有惊喜要给阿姐。 倔强的小柳儿看着龙椿的背影,略微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一狠心的,俯身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把龙椿从床上拖下来了,连床单都被她顺势拖到了地上。 龙椿没防住她这一下,脑袋都没来得及抬就被拖下了床。 她的额头蹭到了床边上的鸢尾雕花,花瓣上的尖角当场就刮破了龙椿的眉心。 龙椿下了床后,从床头柜上借了一把力站稳,又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看到出血后,龙椿这头儿还没怎么样,倒是小柳儿先吓疯了。 小柳儿知道龙椿疼她。 她平日犯些一般的小错,龙椿是说都不会说她的。 但让阿姐脸上见了血这事儿,显然不是一般的小错。 龙椿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平时在风水上的忌讳就颇多。 不然当初修建柑子府的时候,她也不会费时费力的在后院儿挖湖。 那为的就是风生水起这四个字。 而印堂见血这种事......即便小柳儿不懂得紫薇八卦,也很能察觉到其中的晦气。 小柳儿眼睁睁看着龙椿的额头溢出鲜血,一双大眼睛里简直吓出了惊涛骇浪。 于是在龙椿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小柳儿就撒腿跑了。 小柳儿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龙椿也觉得,小柳儿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小柳儿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她知道,龙椿今天就是为了解晦气,都会玩儿命的拾掇她一顿。 她不是朗霆,她根本挨不住龙椿认认真真的一顿好打。 是以,她不跑不行。 而龙椿会这样觉得,则是因为她真的没追上小柳儿,即便她比小柳儿高了快一个头。 但在赤裸裸的求生意志面前,她还是没能追上小柳儿。 小柳儿跟他妈个兔子似得,下楼的时候人都跑出残影了。 楼梯最后的七八级台阶儿,她一个大跳就蹦了下去。 龙椿在后面看的一愣,心里还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句好身法。 小柳儿边跑边哭:“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呜呜!你别追我了!我害怕!呜呜呜呜呜!别追我了呀!妈妈呀!我害怕呀!” 龙椿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可气又可笑,但或许真的是她年纪大了,能容人了。 跑了两步之后,这种一瞬间的暴怒就被挥发殆尽。 龙椿的心里,便只剩下可笑,不再觉得可气。 但她看小柳儿哭的那么带劲,她忽然就想逗她玩玩儿。 第72章 春(七十二) 她一路追着小柳儿跑出了帅府公馆。 这一天,整个天津卫晴朗的像幅油画。 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阴霾。 只有无边无际的轻快淡蓝,和流水般飞过快活小鸟。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是数不尽的灿烂黄叶,风中也满是秋高气爽的愉快气息。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在小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青春气回来了。 她一边大笑着追赶小柳儿,一边恶劣又快乐的喊道。 “你跑!你今天就是跑回北平也免不了一顿揍!” 小柳儿闻言真的快疯了。 她张大了嘴巴,想起小时候龙椿揍朗霆时下的狠手,彻底哀嚎起来。 “啊!我活不成了啊!妈呀!孟姐!俊铭哥!阿姐要杀我啊!你们在哪里啊!” 小柳儿嚎啕的太过惨烈了。 街道两旁的路人,看着一阵风似得奔跑而过的两人,都好奇的笑了起来。 这一场龙撵兔子的拉锯战,终究是了结在了黄俊铭的怀抱里。 黄俊铭原本好好地在街边站着,正低头整理西服袖子上的褶皱。 忽而就听见了小柳儿的惨叫,他正要抬头看个究竟的时候。 小柳儿就好似一颗见到亲人的手榴弹般,根本来不及刹车的撞进了他怀里。 黄俊铭今天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内里白衬衣浆洗的雪白笔挺。 发型也打理成偏分模样,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银丝眼镜。 这一身的扮相,简直就像是第二个柏雨山,也像是某位在报馆工作的年轻记者。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斯文英俊的小伙子,其实是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 小柳儿这一撞太过有力,硬是把黄俊铭这个大小伙子的心口给撞疼了。 他一手托住小柳儿的腰,一手抱着她转圈卸力。 两人跳华尔兹似得连着转了三个圈后才双双站定,黄俊铭疑惑的问。 “跑什么?让狗撵了?让你把阿姐叫出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柳儿跑的太猛,一停下来就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头儿还没来的及说话,黄俊铭身旁的福特汽车就开了门。 一个戴着圆形墨镜,穿着深棕色皮质风衣的女人下了车。 这女人美极了,麻花辫盘发高高隆起在脑后,烈焰红唇亦有棱有角。 嘴唇上浓郁的红色,将她的脸色衬的白如美玉。 这女人身材纤细,腰身被皮风衣上的腰带,收束的只堪一握。 远远看去,竟具有一种画报女郎的妖艳美感。 她对着小柳儿的来路扫了一眼,而后便笑出了一口洁白的贝齿。 孟璇拿下墨镜,用手肘撑在黄俊铭肩头。 “阿姐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璇脸上的表情是写满了思念和温柔的。 可等到龙椿再跑近一点的时候,她就愣住了。 “阿姐脑门上怎么了?让猫挠了?” 龙椿早上跑了三十多里路,这会儿又狂奔了这么一阵子,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老远就看到了黄俊铭和孟璇,心里当即就明白了小柳儿为什么非得叫她出来。 这小丫头或许只是想让她突然看见小孟儿,从而给她一个惊喜吧。 龙椿缓走几步,站到了三人面前。 孟璇一见龙椿额头上的血汗,便忙不迭掏出了贴身的丝帕擦了上去。 结果擦着擦着,她就忍不住的抱住了龙椿。 孟璇身高只有一米七,比龙椿矮了将近半个头。 她委委屈屈的趴在龙椿肩上,用力嗅闻着龙椿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令人心安到,几乎要让她流出眼泪。 “阿姐不拿我当家里人了吗?” 龙椿一手搂着孟璇的腰,一边喘气一边拍抚她。 “这,这叫什么话?” 孟璇哽咽起来。 “小杨没的时候我走不开,都没回来烧纸,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姐还瞒我?” 龙椿原本是想对着孟璇说几句安慰话的,毕竟两人已经快一年多没见面了。 但奈何孟璇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太浓了,她这厢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黄俊铭见龙椿还要打第二个,就发觉是孟璇身上的气味太冲,于是就伸手把孟璇拉开了。 “阿姐受不了香水味,上次小丁弄了些法国香水喷屋子,阿姐活活打了一晚上喷嚏” 孟璇惊讶的一捂嘴,赶忙离龙椿远了点。 “诶?我没喷多少呀?怪不得小杨以前老往阿姐屋里放苹果,是因为这个啊?唉,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这个事” 龙椿一边摆手一边偏过头去打喷嚏,一连打了个四五个才停下。 小柳儿见状赶紧往孟璇和黄俊铭身后躲,还时不时低头寻找着宽大些的地缝子,看能不能给自己办个临时入住。 等龙椿喘匀了气打完了喷嚏后,才伸手摸了摸孟璇的脑袋,笑着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璇看着龙椿,满脸都是撒娇的笑意。 “我有本事嘛!西安今年的事情已经料理妥当了,我就想着要回家看看,结果又听小丁说家里要重新装修,这我还怎么空手回来?那怎么不得弄些好东西回来孝敬阿姐?所以呀,索性我就从西安装了两卡车古董,一路押回北平来尽孝啦!” 孟璇说起话来,一向是最会卖乖讨人疼的。 往昔龙椿疼爱她,绝不比疼爱杨梅少。 第73章 春(七十三) 孟璇在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柑子府里的几个男孩。 甚至就连小柳儿也能轻易将她放倒,但她本人,是很有一点邪门手段的。 倘或说柏雨山放冷枪时的枪法最准,朗霆砍人时的刀法最劲,小柳儿用炸药时的时机最妙。 那孟璇,就占住了最毒妇人心里的那个“毒”字。 手段上,她擅使一些叫人生不如死的化学毒药,花样百出逼供刑讯。 而后再将这些逼供得来的绝密消息,一一倒卖出去,以此来获利。 性情上,她长袖善舞,尤擅交际。 单凭这张美丽的皮相,她就在西北腹地混了个风生水起,惹的无数权势男子为她倾倒。 龙椿常说,小孟儿做起事来,简直像个天生的特务苗子。 在西安的这几年,孟璇不辱使命的,捞钱捞了个马不停蹄,满仓满谷。 她平时虽然杀人不多,但要说到敛财有术这一块,就连龙椿都得当着众人的面赞她一句。 “小孟儿一个顶你们八个!再过几年我让人弄死了,你们就给她看大门去吧,横竖也饿不死了,只要你们饿不死,我也就能阖眼了” ...... 四个人彼此笑着站在街口,一阵敞亮的秋风吹起了龙椿头上的马尾。 故人相见,没有在街头叙旧的道理,龙椿四处瞄了一眼,只问。 “都吃了吗?” 孟璇灿然一笑:“没来及,刚到北平就忙着卸车,卸完车就往天津来了” 龙椿点点头,上前一手搂住孟璇一手搂住黄俊铭。 “吃什么?阿姐领着下馆子还是回雨山那儿吃?” 黄俊铭闻言低头:“回柏哥那儿吃吧,外面吃操心” “也好”龙椿答。 孟璇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她亲亲热热的靠在龙椿肩头,腻歪的咕哝着:“阿姐想我没有?我在西安可想阿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要送回家里来” 龙椿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知道你孝顺” 三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小柳儿则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她见龙椿此刻的心情还不错,就一直老实的没有搭腔。 小柳儿想着,孟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今天吃饭的时候,孟姐是一定要灌阿姐喝酒的。 等到了晚上,阿姐喝醉了酒,她再乖乖的伺候龙椿洗个澡睡下。 那等明天早上龙椿一醒来,见她这样乖,就肯定不会再生气了。 柏公馆离大帅府不远,同在英租界内。 只是一个临街,一个在巷,是以步行过去倒是比开车方便些。 龙椿进柏家大门的时候,缓着走了几步,让黄俊铭和孟璇先为自己开门。 而后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利索的一转身,一把就给小柳儿抱了起来。 小柳儿吓了一跳,发觉自己两脚腾空后,当即就大叫起来,满嘴都是讨饶的话。 可她这头儿叫的越大声,龙椿就笑的越大声。 “你当我忘了你了是不是?嗯?兔崽子敢跟我动手了是不是?” 孟璇见龙椿笑的开心,便也不扫兴。 她坏笑着抱住小柳儿的两只脚,不叫她挣扎。 “阿姐额头上的伤是小柳儿弄的?” 龙椿一边抱着小柳儿往公馆里走,一边恶狠狠道。 “可不就是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怎么都得给她板板规矩!” 孟璇大笑:“好哇!那我给阿姐按住她!” 黄俊铭无奈一笑,回身关住了柏府的洋式铁艺门,跟着连笑带闹的三人进了公馆。 傍晚时分,柏公馆内的席面就开了起来。 柏雨山留下的厨子不错,十菜一汤一点心,上桌时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模样。 旁边餐柜深处藏的几瓶好酒,也都被孟璇一一挖了出来。 开席时,小柳儿哭的都快没眼泪了。 方才后厨备菜的时候,龙椿将她压在沙发上,狠狠的咯吱了一顿。 彼时她笑的肚子都疼,偏孟璇还坏透了,她将她两只手扣住,叫她没法挡也没法躲。 简直折磨死她了。 孟璇站在桌边一边笑小柳儿的惨相,一边拿着酒瓶给龙椿斟酒。 斟完酒后,孟璇又多问了一句。 “阿姐喝的惯白兰地么?” 龙椿低头闻了一下水晶杯里的酒液,只觉得这洋酒和寻常白酒并无不同。 只是比烧刀子女儿红之类的略温和些,又多了些烟熏味道。 “喝的惯吧” 黄俊铭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到龙椿盘子里,说道:“打我进府,都没怎么见过阿姐喝酒” 龙椿笑着点头:“嗯,怕误事么,你们也都少喝,但今天没关系,今天小孟儿回来,阿姐高兴,少喝一点也没事” 孟璇斟完酒就坐在了龙椿旁边,她笑眯眯的看着龙椿,先举起了杯子。 “这杯我先敬,我先敬阿姐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再敬咱家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龙椿伸手摸了一把孟璇的脸,痛快的和她干了杯。 小孟儿是戏园子出身,她年幼时虽不曾读书,可戏文却是学了不少的,是以也算是粗通文墨。 龙椿知道她这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是谁。 但今天,她不想把这件事挑明了说。 她只想高高兴兴的,和她许久不见的妹妹痛饮一场,庆祝相聚。 龙椿仰头干了半杯白兰地,孟璇和黄俊铭也痛快的干了满杯。 唯有小柳儿,她先是伸舌头舔了一下那黄澄澄的酒液,结果立刻就被辣的皱了眉头。 “哎呀!好难喝呀!” 这句话逗笑了干杯的三人,其中孟璇笑的最为欢快。 她上手就去捏小柳儿的脸。 “哎呀我的小妹妹,以前过年的时候就你闹着要喝黄酒,怎么今天这个黄酒你还喝不惯了?” 小柳儿撇嘴,眉头紧紧皱起。 “黄酒是甜的呀!这个洋酒怎么这么辣嘴啊!” 孟璇闻言只是笑,龙椿也摇着头笑。 说话间,龙椿从座椅上直起腰动了筷子,之后众人也都跟着动了筷子。 第74章 春(七十四) 小柳儿为了冲散嘴里的酒味,先一步端起龙椿面前的小碗,盛了一碗奶皮南瓜汤给她。 放下龙椿的汤碗后,她又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孟璇一边吃饭一边给龙椿和小柳儿夹菜,期间还闲话道。 “我今儿一回来看见俊铭就吓了一跳,大小伙子窜个头儿也太快了,我这才走了多久,他就窜的跟柏哥一边高了” 龙椿低头吃了一口鱼,侧目去看黄俊铭。 “有吗?我老觉着他不长个儿呢” 孟璇笑:“他天天在你跟前儿晃,你肯定看不出来啊,阿姐你看我,我长没长?” 龙椿依言眯着眼睛看她,一路从胸口看到了头发丝。 “嗯,长了” “哪里长了?”孟璇问。 “头发长了” 此话一出,倒是黄俊铭先笑了出来,孟璇嗔怪的捶了一下龙椿。 “哎呀!个头儿!我说个头儿!” 龙椿也是失笑:“你都二十五了,还盼着窜个儿呢?你是要上战场还是要炸碉堡?一米七的个头儿不够你用的?” 孟璇被龙椿逗的又笑又气。 “怎么不能啊?阿姐你快说嘛!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了点?我觉得我是高了一点的” 龙椿笑的直摇头,知道孟璇对身高有执念。 当年龙椿把孟璇带回柑子府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柏雨山。 彼时柏雨山正在府里拾掇花草,他抬头一看龙椿牵着孟璇回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阿姐要养大狗吗?” 那一年,孟璇已经十七了。 但因为营养不良,她迟迟没能发育,是以身高还不到一米四。 龙椿个头儿本来就高,彼时她两只手被龙椿一拖,整个人都依偎在龙椿腿上。 老远看着,就真跟龙椿牵了只大狗一样。 至此,孟璇就恨上柏雨山了,也恨上自己的个头了。 龙椿好几次看见这丫头一个人蹲在小花园里哭。 她边哭还边拔柏雨山种好的花,于是龙椿就问她怎么了。 小孟璇红肿着两只眼睛,伤心欲绝的道。 “大姐姐,你应我妈妈的,说要养活我的事情,算不算数的?” 龙椿点头:“算数的” 小孟璇一擦眼泪:“那你能不能买牛奶给我喝?我长大了挣了钱,就把牛奶钱还你,可以吗?” 从那以后,柑子府的牛奶就跟热水一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 大师傅甚至还专门在灶台上开了个小锅坑,专门用来放热奶的小锅。 想到这里,龙椿好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这事,万幸今儿雨山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跳起来挤兑他?” 孟璇一哼:“挤兑他?挤兑他都是轻的!要不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我早就跑到天津来跟他打擂台了!” 这一顿饭,气氛太过和谐,除了小柳儿之外,三个人都没少喝。 吃到最后的时候,孟璇从自己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三样礼物。 第一样礼物是一只绿的发蓝的翡翠吊坠。 那吊坠通体雕成一片窄窄的柳叶形状,把它举高了对着电灯细看,那水头简直要荡漾起来。 小柳儿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她的东西,她如珍似宝的接过,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当场忘却了孟璇刚刚才帮着龙椿欺负过她,还给孩子感动的直说吉祥话。 “孟姐你活二百!孟姐你长到两米八!孟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孟璇闻言笑了个停不住,随即又拿出第二样礼物。 “这个给俊铭,瑞士牌子的手表,我看那些赶时髦的富家少爷都戴这个牌子,特意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 黄俊铭双手接过,脸颊满是酒热的红意,他不好意思的道。 “孟姐破费了” 孟璇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笑道:“给家里人花钱,说什么破费?” 龙椿看着那块白金壳子的手表,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再一回头时,孟璇已经把要给她的礼物拿了出来。 “这个是给阿姐的” 龙椿伸手接过孟璇递给她的小盒子,打开一看,便见里面躺着一块巨大的血色宝石。 这宝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红的跟一团血水似得。 经餐桌顶上的吊灯一照,更显得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龙椿看向宝石的眼神里没有贪欲,她神态温柔,略带着酒意的戏谑道。 “地底下刨出来的吧?” 孟璇红着脸笑:“可不是么?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跟你说阿姐,这东西出土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盯着的,我今天能把这东西从西安带出来,那也真是费了死劲了,阿姐不夸夸我吗?” 龙椿轻笑,她伸手牵住孟璇,亲昵的捏了捏她绵软无茧的小手。 “我们小孟儿最本事的,简直比柏雨山强百倍” 孟璇听了这话很是快乐,她捂着脸大笑,笑的连烟都忘了抽了。 龙椿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咬进自己嘴里。 又低头把宝石盒子关上,重新装进了孟璇的皮包里。 “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压箱底,阿姐不占你这个便宜,把你包里那个香烟盒子给阿姐吧,这是金的吗?” 孟璇酒劲上头了,她不依的靠在龙椿肩膀上,两手抱着龙椿的胳膊。 “阿姐干嘛不要呢?这东西随便卖卖都够阿姐少辛苦几回了,那个香烟盒子是铜鎏金的,不值钱的呀,阿姐你怎么这么没眼力!” 龙椿低头在她发顶的亲了一口。 “知道你有心,阿姐不识货,你就先给阿姐收着好不好?等阿姐哪天干不动活了,你就把这石头卖了给阿姐养老,好不好?” 孟璇醉眼迷蒙的一笑。 “阿姐拉扯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给阿姐养老了......柏哥......柏哥还等着......” 孟璇的话没有说完,就靠在龙椿肩头上睡着了。 她赶路赶了一天一夜,此刻经酒一催,早就困迷了,说睡就能睡着。 龙椿回过头来对着黄俊铭和小柳儿一笑。 “小柳儿找老妈子过来拾掇桌子,俊铭来把你孟姐抱楼上睡觉去,让她睡小客房,别去大卧室,她醒来要是知道自己睡到雨山床上了,非把那屋嚯嚯炸了不可” 两人听了吩咐,都笑着起了身。 第75章 春(七十五) 黄俊铭走路还算稳当,倒是龙椿晕乎乎的低了一下头,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黄俊铭眼疾手快的扶了龙椿一把,问。 “阿姐头晕?” 龙椿摆了摆手,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让厨房烧杯浓茶过来” 小柳儿忙忙点头:“好,我去烧我去烧” 一干人离开后,龙椿独自坐在餐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一缕淡青的烟气呼出,龙椿的眼睛就变得水汪汪的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醉的还是懒得,整个人没骨头似得窝在了餐椅里,形似一只绵软的大猫。 她咬着烟,伸手去够桌上那只手表盒子。 黄俊铭抱孟璇上楼时,没有手带走这只盒子。 龙椿打开表盒,眯着眼看那手表。 手表很好看,因为是全新的,白金的铰链上没有一点瑕疵。 光洁的宝石表盘,也如一汪小小的湖泊,寂静无痕的水波里,正倒映出烟云里的她自己。 ...... 韩子毅夜里回了帅府,怀里揣着一沓厚厚的地契。 龙椿被他带累的失了柑子府,他有心弥补她一番。 但直接给钱,好似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他这几天动用了不少关系。 熟人托熟人的搜罗了一番,才在北平买下了几块颇紧俏的地皮。 他想把这些地皮送给龙椿做赔礼,意在叫她不要心慌惊惶。 他想告诉她,便是柑子府倒了,她也有这些新地皮傍身。 只要她想,哪里都可以是全新的柑子府。 然而韩子毅回到家时,却没有看见龙椿。 他走进客厅外的开厅,只见白梦之正坐在沙发上喝红茶。 较之从前,她的面容憔悴了一些。 然而她即便是憔悴了一些,也还是美的如同天使。 白梦之穿着一身白洋装,端茶杯的姿态十分优雅。 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随着她的眼眸一起,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光。 几个认得她的年长老妈子站在她身后,正笑眯眯的同她叙旧。 期间一口一个“梦之小姐”,叫的很是亲热。 她们说起十年前的帅府,说那时的三少爷多么钟情于梦之小姐。 而那时的梦之小姐,又是何等的幼小美丽,惹人喜爱。 韩子毅一步跨进了开厅,坐在了白梦之对面。 他眉眼冷冷的看着那些老妈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妈妈们要替我待客吗?” 老妈子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们只记得从前的韩子毅,是很喜欢白梦之的。 而白梦之这个娇小姐若是能嫁入帅府。 那肯定是比龙椿这个动辄就打人的太太好伺候。 此刻,老妈子们虽然看不清形势,但还是保持住了人在屋檐下的谨慎。 她们一溜烟的离开了前厅,走之前还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两人。 老妈子们走后,开厅中就安静下来。 白梦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这一眼,她就被韩子毅看出了端倪。 她哭过了,韩子毅想。 白梦之有些紧张的将两只手交叉着握住,因为握的太过用力。 她白皙的指关节上,都被握出了血管的深青色。 “子毅......你为什么,不回家了?” 韩子毅没想到白梦之会这么说话。 “家?哪里的家?” 白梦之低下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 “就是,香茅公馆啊” 韩子毅叹了口气,从她突兀的用词里,察觉到了她的来意。 “你又缺钱了?十万,不到一个月,没有了?” 白梦之的脑袋又低下去一些,她愧疚难过到了极点,所以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你给我那些钱,是为了和我分手的吗?” 韩子毅点头:“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不漂亮了吗?” 韩子毅本是不想笑的,可白梦之的这句话问的太过理所当然了。 就好像他爱她,就只是爱她的漂亮一样。 “对,你不漂亮了”韩子毅报复般说道。 白梦之错愕的抬起头:“你......” 韩子毅摘了头上的军帽,将两只手肘撑在了膝头。 “白小姐,我真的不要你了,虽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但我就是,不要你了,你能明白吗?” 白梦之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你凭什么不要我?我不好吗?我跟着你的时候,从来没有跟别人乱来过,你以前也说过......你不会看我饿死在外面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是我不要你吗?白梦之,你用一件旧汗衫栓了我快十年,还不够吗?难道我要用一生的光阴,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吗?”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白梦之。 白梦之始终没有发觉,其实从韩子毅出现的时候。 她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对着父母撒娇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可她之所以能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她心里明白。 即便她再怎么胡搅蛮缠,韩子毅都是会惯着她的。 旧年那件替少年罩住裸体的破旧汗衫,让白梦之成为了这段感情里的上位者。 她习惯了在高位,习惯到连俯身看看那个被她踩进尘埃里的人,都不愿意。 她只想他托举她,她不想去懂得他。 韩子毅看穿了一点,所以选择了离开。 白梦之不想看穿这一点,所以她又来到了帅府。 她总觉得,韩子毅是不可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的,只要她...... 白梦之咬住了嘴唇,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她伸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旗袍盘扣。 此时此刻,她还是丝毫不在意韩子毅的感受。 她真的不关心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他人的需求,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的。 打吗啡的前男友是这样,骗了她五万块的殷如玉是这样。 韩子毅,也一定是这样。 只要女人脱下衣裳,男人就会对女人好。 能好多久?不知道。 但她还年轻,对吧? 第76章 春(七十六) 龙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帅府的时候。 打眼就看见了一位半裸着身体的美丽小姐,正伏在韩子毅膝头哭泣。 小姐说:“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你不就是要这个吗?我还是很美的,对不对?你......你看看我啊!” 龙椿醉的不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韩子毅看见龙椿的时候,的确慌张了一瞬。 他脑子里迸出了许多同妻子解释的话,可之后龙椿的举动,又让他咽回了这些话。 龙椿带着醉意,稀松平常的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又好奇而探究的看向白梦之。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梦之本来还在对着韩子毅哭诉,可突然闯入的龙椿,让她的羞耻心瞬间回体。 她是可以跪着求韩子毅的,因为韩子毅是个男人。 而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调情纠缠而已,并不涉及“下贱”二字。 可在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人面前,她这样跪在男人面前的姿态,就称得上是下贱了。 她这样美,又有那样好的出身......她怎么能叫外人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求一个男人的样子? 那她成什么了? 白梦之受惊般的爬了起来,两只手匆忙的整理衣裳。 她张大了嘴巴,不明白这位本该在北平的龙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龙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椿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恍惚间就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在察哈尔那晚,这位白小姐说过。 她被一个男人养在家外做小,那个男人还对她很抠门,如何如何。 龙椿一边想着,一边又醉眼迷蒙的看了看韩子毅,随即又很荒唐的笑了一声。 她想,真是无巧不成书。 龙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梦之的话。 她不知道韩子毅和白梦之在谈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醉了酒的人,极容易犯困的。 龙椿将手里的手表盒子给了韩子毅,只说。 “上次哄小柳儿,把你的表脱走了,这个给你,我小妹从外国买回来的,我看了,挺好的表,不比你那块差的” 说罢,龙椿就起身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开厅,独自走上了楼梯。 她这会儿是真的晕,刚才出柏公馆的时候,小柳儿就拖着她的袖子劝她。 “这么晚了!阿姐去哪里呀!要是碰上寻仇的怎么办!要出去也得叫上黄哥呀!” 龙椿不理她,只咬着烟给自己穿外套。 “你不要喊,都睡下了,你也睡,我回帅府里送个东西,就两步路,寻仇也没这么寸” 寻仇的确是没这么寸,龙椿安全回到了帅府,并将手表交给了韩子毅。 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没有去看韩子毅拿到手表的表情,觉得没有必要。 等回到了大卧室,躺在床上的一瞬间,龙椿忽而很轻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便踏踏实实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开厅之中,韩子毅手里拿着表盒,表情已经从忧郁变成了阴鸷。 他抬眼看着衣衫不整的白梦之,心里生出一股浓稠的厌恶。 “你认识龙椿?” 白梦之张着嫣红的嘴:“我......我在察哈尔碰见过她,她还是请我......吃了蛋糕” 韩子毅垂下眸子:“她就是我太太” 这句话说完后,白梦之就傻了。 介绍给她股票生意的龙小姐,是......韩子毅的太太? 白梦之低下头,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给殷如玉的那五万块,会不会是在龙椿的授意之下,亏损掉的? 龙椿或许早就知道韩子毅在外面养着她,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害自己? 对啊,怪不得殷如玉收了她的支票后只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本人搅乱了上海的市场。 股票大跌了,她的钱没有了。 可日本人再坏,也无非是打仗,且上海还没有沦陷,上海的市场能坏到哪里去? 白梦之越想越觉得后心发凉,越想越觉得龙椿是蓄意来害自己的。 她丝毫没有想到,察哈尔那一夜,是她先走向了龙椿,而非龙椿先走向了她。 白梦之眼底震动,一派惊悚的抬头看向韩子毅,颤抖着嘴唇道。 “你!你这个太太!她把我害了!” 韩子毅眼里已经没了温度,他哼笑:“是吗?她怎么害了你?” “你给我的钱我都拿去买股票了!我......我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去买股票的!我拿了五万块给那个中间人!她肯定是从里面吃了钱的!所以我才一下子把这五万块亏掉了,她知道你爱的是我!所以才要这样来害我......” 韩子毅绝望的一闭眼,只觉得白梦之已经无药可救。 “第一,她不靠骗人挣钱,第二,她......” 说话间,韩子毅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手里的丝绒表盒。 一阵滑腻的触感过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第二,她并不在意我爱谁,第三,我已经不爱你了,最后,白小姐,我今天会再给你十万,报答你当年拿衣服给我穿的恩情,我多谢你这份援手,让当时的我保住了最后一点自尊,但从今以后,我会告诉门房的卫兵,以后绝不允许你进韩公馆的大门,即便日后你横尸街头,我也不会再管,听明白了吗?” 白梦之拿着支票从帅府出来后,又拢紧了风衣回头看了一眼。 纯白的帅府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 两个勤务兵在门口站岗,深秋的落叶从他们的军靴前滚过,发出沙哑的破碎声。 今晚,白梦之哭也哭过了,慌也慌过了,惊也惊过了。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有些麻木。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回去。 她原以为韩子毅会替她声讨那个骗了她的女人,可他没有......他只说,他不会再叫她进门了。 她觉得冷,再怎么裹紧风衣,也还是冷。 第77章 春(七十七) 白梦之一路精神恍惚的向着香茅公馆走去。 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活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曾经她不屑一顾的狼狈少年,如今却将她扫地出门? 她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秋雨又下起来了。 白梦之仰头看天,她美丽而饱满的面孔上,被几滴冷雨染湿。 她低下头去轻轻抽泣,觉得此刻回去那个冷冰冰的香茅公馆,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从前韩子毅在的时候,那间公馆里尚有一点人烟。 前庭后院也都有勤务兵时时走动,还算是热闹。 可现在那座公馆里只有她一个人了,那些伺候人的老妈子小丫头见韩子毅长久的不来。 便都十分精明的发觉,她这只金丝雀,已经失了主家的欢心了。 来日结不结的出她们的工钱都还是个问题,故而也就不肯殷勤的伺候她了。 总得她说了,她们才肯动一动。 想到这里,白梦之从轻轻抽泣,变成了泣不成声。 她在大雨里奔跑起来,心里恨着许多人。 这些人里有不念旧情的韩子毅,有骗她买了股票的龙椿,也有公馆里势利刻薄的老妈子。 更有那位远在上海,用一番温柔腔调,将她骗了个精光的殷如玉。 夜里两点钟,白梦之走回了父母住的草芽巷。 草芽巷不大,狭窄的巷子口一路绵延到底,也只容得下三户人家。 白梦之家中的大公馆早就被卖了还债。 好在她爹娘还算远见,早早留下了这深巷里的一间小院。 不然事到如今,这一家人就真要无处落脚了。 白梦之带着一身雨气站在小院儿门口,刚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院门竟然是开的。 她走了进去,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她有些恐惧。 可一想到自己爹妈在里面,立时便不怕了。 白梦之两步走到小平房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妈?” 没有人回应。 白梦之开了电灯。 昏黄的电灯之下,她的父母被人乱刀砍死在床上。 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床单被褥染了个透红。 白梦之站在屋里,一时连尖叫也忘了。 她颤抖的眼珠看见了她妈头上的白发。 被鲜血染红的白发。 好奇怪,她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哪里来的这一头白发呢? 前些日子她得了韩子毅的话,说让她把爹娘接进香茅公馆里住,他不回来了。 那是她也没多心,只当韩子毅又要跑出去阅兵,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爹娘。 可她妈却在电话里说:“小宝,爹娘现在......唉,家里走了下坡路,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还算是住在自己家,总归不受气的,要是住到别人家里,就不一定了,韩家那个小儿子是不错的,小时候吃过苦的孩子,长大了势必有心气,你们要是能再续前缘,对你来日是很好的,只要你自己能拎得清,以后一定不会过苦日子” 彼时的白梦之听不懂她妈的话。 只觉得妈妈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絮絮叨叨,说些大道理似得话。 她一边对着镜子试穿新衣,一边嘟嘟囔囔的问。 “哎呀妈,你就说你们过不过来住啊,这里厨子做的汤圆一点都不好吃,你来给我做嘛!” 白母笑笑:“你想吃就回来吃嘛” 白梦之一撇嘴:“不要回去呀!家里现在连马桶浴缸都没有!我怎么住啊?” 白梦之脑子里还残留着她妈说话时的语气。 她挪动了两步,走到了血气冲天的床边。 她妈死的很惨,头和两只手都被人剁下来了。 被剁下来的两只手掌里,还扯着一只绣了牡丹花的荷包。 这个荷包,白梦之认得。 这个荷包是她给她妈的,那里面装了五万块的支票,是她给家里用来稳住生意的钱。 她妈没有用这笔钱吗? 白梦之低下头去,看着死不瞑目的她妈,还有脑袋滚到床角的她爹。 她伸手拿过那只血色的荷包,淡粉色的里衬上,用红线绣着一行小字:小宝的嫁妆。 白梦之吐了。 她趴在爹娘的床边,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 她吐的脸都变了形状,一双美而圆的星眸,此刻正争先恐后的流出眼泪。 她吐的嘴里都是苦水,鼻腔里也满是秽物,就连脑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一夜,白梦之过得很混乱。 她直觉自己叫了很多声妈,但却没有一声得到回应。 ...... 翌日清晨,冷雨绵绵。 龙椿从酣畅的睡眠里醒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她是个从不赖床的人,即便窗外的雨声,正搔首弄姿的诱惑她再睡上一场回笼觉。 她也还是毫不领情,大大的“哈!”了一声后,龙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床。 她快快的洗漱,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全黑的衣裳。 外套是一件短打的洋式飞行员皮夹克,内里则配了件棉麻料的白衬衫,脚下仍是轻便的军式短靴。 龙椿出门之前,见妆台上有小柳儿用的雪花膏,就也给自己搽了一点。 仍是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的,将整张脸都抹的喷香。 这两天已经到了深秋,北平天津都是风沙大的地儿。 早几年她不管这些,由着一张脸被秋风吹的蜕皮。 直到觉得疼了,才去找杨梅要一点东西抹抹。 如今杨梅走了,她就改用小柳儿的了。 想到这里,龙椿有一点难过,但她没有难过太久,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 龙椿香喷喷的拉开房门,刚要走出去。 就见韩子毅合衣坐在她房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手表盒子。 “嗯?你怎么......” 龙椿拉门的动静不小。 韩子毅从睡梦中惊醒后,先是迷茫的看了一眼四周,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没回房睡觉。 他扭了一下脖子,浑身酸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醒了?” 龙椿不明所以的一点头。 “醒了,你睡这儿干嘛?看大门?” 韩子毅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居然有点失落。 他垂下睫毛,难受的一捏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然而他这头儿有功夫沉默,龙椿那头儿却等不及吃饭了。 龙椿拧眉头:“你有正事儿没有?没有就起开,别耽误我吃饭” 第78章 春(七十八) 然而龙椿这厢刚抬脚要走,韩子毅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别着急,我这刚睡醒,你好歹给我个张嘴的机会” 龙椿一脸平常的打了个哈欠,又将韩子毅抓着她的手推开。 “五分钟,多了没有” 韩子毅低笑一声,将被推开的那只手背去了身后。 “昨晚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人” “好,然后呢?”龙椿问。 韩子毅抬头看着龙椿,确定她脸上没有一点点吃醋的神色后,心里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我已经跟她说明了,以后不会再喜欢她” “好,再然后呢?” “我这两天跟你说的话都不作假,我也没有要吃锅望盆的意思,我的确是想要爱你的” 韩子毅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了地契。 “这个地契是我给你赔礼,也是我的心意,你......” 龙椿不等他说完话,就伸手拿过了地契,见了地契的她一乐。 “好,有这些地契咱俩这五分钟就算没白唠,多谢你,我正是缺这个的时候” 韩子毅眯了眼,说实话,他有点不太喜欢龙椿现在的反应。 他已经在没有回应的爱情里,呆了太久了。 一个白梦之就耗去他十多年,倘若龙椿也同白梦之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血包。 那只怕他此生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 韩子毅有些难过,于是再度阴郁起来。 “你哪怕质问我一句?”他垂着眼问。 龙椿挑眉看他:“......质问你什么?” “关于昨晚,你一点儿也不吃醋?” 龙椿将地契揣进皮衣的内兜里,很诚实的一点头。 “吃了的,但今天就不吃了” “为什么?” “因为酒醒了” ...... 帅府餐厅。 龙椿这头风卷残云的吃着早点,韩子毅那头则眨巴着眼睛看着龙椿。 龙椿被他看的发毛,索性搁了筷子。 “你不吃?” 韩子毅笑弯了眼睛。 “为什么酒醒了就不吃醋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就吃” 龙椿嗤笑:“猫病,你他妈爱吃不吃” 龙椿骂人的时候,表情是很动人的。 她眼角眉梢都含着一点笑意,言语腔调里,也会带着一点俏皮。 凶是凶的。 但要说嗲,也是有一点嗲的。 韩子毅耐心的给她布菜盛粥,等到饭至尾声的时候。 他放下了同一般女子谈情的弯弯绕绕,正正经经的说了一篇老实话。 “昨晚我睡你房门口,为的就是一早就堵住你,早早和你把话说开,不要让这件事情隔在你我中间,坐成一块心病” 龙椿仰头喝粥,面上浑不在意,心里却感受到了韩子毅的坦荡。 于是她也坦荡起来,诚然道。 “不至于,人生在世都有过往,倘或没有白小姐来这一趟,我倒要觉得你这人太无情,不肯拿自己去爱人” 韩子毅闻言张了张嘴,他有点不敢置信。 龙椿这样一个杀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有血有肉的话来,真是稀奇。 “我究竟没有看错你”韩子毅说。 龙椿哼笑:“你这话还是草率了,我实话告诉你,要是那天关阳林没有瞄着你的要害开枪,我未必会给你挡的” “有什么关系?” “嗯?” “你为不为我挡枪,我都已经决定要爱你了” 龙椿被肉麻的一皱眉,韩子毅对自己话里的酸气不以为意。 他对着龙椿抬起胳膊,展示那块崭新的手表。 “为不为我挡枪,你都是有心的人” 这一刻,下了一夜的雨悄然停下。 餐厅旁的纯白雕花窗里,照进来一大片雨后阳光。 韩子毅的眉眼落在阳光里,笑的颇有点孩子气。 龙椿看着这幅画面,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要的其实很少。 少到连客套和权衡利弊都会被他拿去,当做自己被爱的证据。 龙椿看着他,无声笑了笑,她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韩子毅被摸的一愣。 而后,他眼底便是一片震烫。 他觉得龙椿此刻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着自己人的眼神。 他这人敏感到了一种境界,故而绝不会在被人注视时,会错意。 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的坦白起了自己的脆弱心软。 “我昨晚给了梦之十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心里盼着她从今以后能好好过活,不要再任性下去,不要再辜负她爹娘对她的疼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心思,只是我......我只是......” 说完这句话,韩子毅几乎哽咽起来。 他想哭到极点,委屈到极点。 他始终不愿相信,他明明已经对白梦之付出到底了。 可昨天......白梦之从见到他到离开帅府。 都始终没有关心过一句,他脸上那些赤裸裸的疤痕。 一句也没有。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彻底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委屈脆弱,痛楚伤怀。 “你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她说。 韩子毅红着眼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我这样,不像个男人吧?” 龙椿开玩笑似得一耸肩。 “据我看,男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数时候他们连人都不是,但你至少还是个人,还晓得不为难伤过你的女人,这很好的” ...... 白家父母发丧这一天,白梦之穿着一身孝衣去了帅府。 她在门口说明了来意,可看门的卫兵已经认得了她,便只公事公办的说。 “司令说了,再不见你” 白梦之没有死心,她又去了韩子毅的司令部,可那里的卫兵却也说。 “除太太之外,其余女客司令一概不见” 白梦之站在司令部外,对着那道漆黑的铁门点了点头。 她面容枯槁,却仍是动人,病西施一般的模样,周身都是香灰纸钱的味道。 自父母死后,白梦之在他们灵前跪了许久。 她越跪越觉得胆寒,越跪越觉得恐怖。 ilwxs.com 她的身体被秋日的寒意侵蚀,眼中刚刚流出的热泪,也一下子被风带走了温度。 她觉得冷,于是想要找个怀抱取暖。 她忽而想起了少年时的韩子毅。 他在远走日本之前,曾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来见她。 那时的他,青涩,干净,炽热。 那时的玫瑰,艳丽,高贵,灿烂。 他将玫瑰献给她,就像献给神明一般虔诚。 分离一刻,韩子毅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她,他说。 “小梦,你等着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就去爸爸的司令部做军官,等到那时候,我就买一所新房子,再在新房子里给你开一间大大的衣帽间,然后给你买很多很多新裙子好不好?” 彼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好像没有回答吧。 她只记得那天的那个怀抱,十分的滚烫灼人。 再仔细想一想的话,那天韩子毅抱她时,好像还有慌的发了抖。 白梦之对着眼前的黑栅栏门笑了笑。 她想,那个时候真好。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都活着,韩子毅也爱她爱的如痴如醉。 即便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带着满腔的温热爱意,永远对自己告白下去。 ...... 龙椿在帅府吃过早点之后,就一个箭步冲出家门,揣着地契往柏公馆去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说不上是因为韩子毅那两句酸话,还是因为韩子毅给她的这些地契。 或许都有? 都有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呢? 龙椿走着走着就咂了咂嘴,觉得自己有些不着调。 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以由着他人牵动呢? 这岂不是很被动吗? 这岂不是有了牵挂吗? 干她们这行的,倘若有了牵挂,可怎么得了呢? 想想她那位可爱的初恋......唉。 龙椿脚下不停,手上却掏出了那些地契细看。 她是独自在北平混大的孩子,对于北平城内的地皮情况相当熟悉。 她一张一张的翻看这些地契,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契约里的地皮,简直一块比一块金贵。 小到前门大街上的各色商铺一十三间,大到城门楼子下的大小合院一十二家。 甚至还有一间四出三进,临水带花的老王府。 龙椿看着这些地契,看着看着就咽了口唾沫。 她晓得地皮金贵,心里也大约估算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这些地皮加起来......恐有百万之数,而且这百万之数还只是钱的问题。 想买下这些紧俏刁钻的地方,光有钱可没门儿。 韩子毅大约是使了权力人情,才弄来了这么厚一沓地契。 思索间,龙椿已经站到了柏公馆门口。 只是她仍低头看着地契,迟迟没有进去。 龙椿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现如今的丰衣足食,全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虽然方式不大体面。 但毕竟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未伸手问人要过。 可如今韩子毅出手就是百万巨款,还真是叫她意外。 原来这厮嘴里的想爱她,这么值钱的吗? 黄俊铭昨晚醉的不厉害,是以今天也起的十分早。 龙椿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就从二楼窗户上看见她了。 他从二楼下来,脚步不停地走到院里,伸手就给龙椿开了门。 “阿姐?” 龙椿从地契上抬了头,有些茫然的看向黄俊铭,机械的说了一句。 “早” 黄俊铭一笑:“阿姐也早” 问完早后,两人就一道进了公馆内里,上门口台阶的时候,黄俊铭聊家常似得说道。 “阿姐昨晚上出去了?” 龙椿点头:“嗯,我回帅府睡的,怎么了?有人来?” 黄俊铭摇摇头,回身关门。 “没有,就是孟姐给我的那个手表不见了,我记着是放在餐桌上了,但今天下楼没找见,就问了后院几个丫头,也都说没见,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客厅。 龙椿落座在沙发上,黄俊铭则利索的去泡茶。 与此同时,孟璇也穿着丝绸睡袍从楼上下来了。 她在楼梯上听见了黄俊铭的话,颇不屑的一哼。 “别是招贼了吧?哪个笨贼瞎了狗眼偷到咱家来了?丫疯了吧?” 龙椿闻言一哽,有些不好意思的从黄俊铭手里接过热茶,又硬着头皮道。 “对不住,阿姐昨儿拿你那块表送人去了”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笑倒在了沙发上。 她将一头香软的大波浪长发摊开在龙椿腿上,又将脑袋顶在龙椿肚子上。 “得,我又骂错人了,阿姐打我吧” 说话间,孟璇便抓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 龙椿笑着捏她一下,由她淘气,黄俊铭则坐在龙椿对面,丝毫不在意的笑道。 “没事儿阿姐,我本来也不爱戴表” 孟璇闻言就恼,佯怒道:“啊呀?怎么着?我这个礼又没送到咱少爷心缝儿里是不是?” “没有孟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龙椿笑着摇头:“两码事情,这是小孟给你的心意,我昨晚上真是喝多了,瞎搞八搞的,做事没过脑子” 孟璇看着龙椿说话时的神色,不由狐疑的眯了一下眼。 “阿姐把表送谁了?” 龙椿不理她,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了地契。 她抽出两张铺面的地契,和三张小合院的地契,递给了茶几一边的黄俊铭。 黄俊铭不明所以的接过,待看清了契约内容后,不由一吓。 “阿姐,这是?” 龙椿笑:“地契,你和小丁一人一个铺子,一人一间院,多出来的那个院子给你,你住也好租也好,全当阿姐还你手表了” 孟璇一听这话就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两手搂住龙椿的脖子就问道。 “我的呢?” 龙椿扯住她的长发就将人按在了沙发上,逼着孟璇跪在沙发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你的那份我预备给雨山,你先跟阿姐这儿练练磕头,免得到时候雨山觉得你不孝顺,不肯分给你” 第80章 春(八十) 孟璇被龙椿逗的大笑,可按在她头上的那只手跟灌了铅一样,压的她迟迟抬不起来脑袋。 孟璇两只手抱着龙椿的一只手,连踢带打的在沙发上胡滚,想要抬头。 结果将一身浴袍连带着头发都滚了个乱糟糟后,也还是未能如愿,于是便只得求饶。 “哎呀阿姐你松手啊!小黄给我当弟弟的!他看见我这样!我多丢人啊!” 龙椿坏笑,死不松手。 “你小前儿不是说,等你长高了你就要牵着我出去遛,还要让柏雨山再好好看,咱俩谁是大人谁是狗么?你打量我不知道这话呢?” 孟璇笑疯了,一边笑一边推龙椿。 “他妈的!这话指定是杨梅翻给你的!我就只跟她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墙头梅两面派!我今儿非把她......” 话到这里,客厅一瞬安静下来。 黄俊铭刚刚弯起的嘴角,也一瞬间掉落下去。 他抬眼去看龙椿的脸色,却只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看到了一片令人动容的心碎。 龙椿松开了孟璇,又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回来还没给梅梅烧纸呢吧?” 孟璇摇摇头:“没来及,家里也乱,梅梅......” 龙椿伸手在她肩头一拍:“家里起火之后,小柳儿把梅梅的骨灰抱出来了,现在就在天津,雨山这儿有个小祠堂,在三楼,一会儿咱们一起上去烧柱香” 孟璇和黄俊铭齐齐点头:“好” 小柳儿下楼的时候,就见孟璇和龙椿还有黄俊铭。 三个人正一起坐在客厅里,斯斯文文的吃着点心喝茶。 她站在楼梯上看着,心里觉得这个画面很温馨,像是很好很好的一家人。 龙椿最先察觉她的到来,便笑着冲她招手。 “来,下来吃点东西” 小柳儿笑着一揉眼,穿着她的小兔睡衣,戴着她的竹叶翡翠,就一蹦一蹦的下了楼。 四人坐定后,龙椿端起面前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人到齐了,就说正事儿” 黄俊铭闻言一点头,小柳儿也咬着桃酥一点头,孟璇则歪在龙椿肩上一点头。 龙椿笑了一声,伸手从茶杯里蘸了点茶水,就开始在木茶几上写画起来。 她先是画了一个小圆点:“这儿,乌兰察布” 小柳儿:“嗯嗯” 接着龙椿又在小点面前画出一条蜿蜒的细线,再点了一个点。 “这儿,怀玉县,乌兰察布出来的烟土,从这儿开始分销” 说着,龙椿又在第二个圆点的四周画了一圈小短线。 黄俊铭点点头:“知道” 龙椿又道:“咱们要抢,就得掐头,不然小打小闹也没意思” 孟璇颔首:“嗯,是这个道理” 龙椿笑:“十月十五,乌兰察布的秋烟板就能走到怀玉县,到时候在怀玉县接货的人有四波,北边的蒙军,太原的晋军,还有就是奉天赖家,和西北王冯玉贤手下的人” 小柳儿听罢,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桃酥。 “那咱......咱这不是虎口夺食吗?这些大军头加起来,得有七八十万兵吧?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咱们了呀!” 孟璇闻言,噗嗤一乐。 她靠在龙椿肩头,一双美腿交叠摆在沙发上。 “冯玉贤倒是不用担心,他儿子和我有点交情,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过,他老子贩烟只是捎带手的事,不拿这点儿钱当钱的,派去接烟的也都是些小部队,不成气候的” 龙椿点了个头:“我也这么想,这些当兵的霸道惯了,八成也没想着有人敢劫他们,现在问题是,劫完了之后,咱们怎么跑?” 黄俊铭略一思索:“散开跑,到时候阿姐带着烟钱先回天津,我和小柳儿分两路走,我往甘肃走,小柳儿往重庆走,一南一北,大大的兜个圈子再回来” 龙椿颔首:“也可行,但咱们这次要带几十个人,搬烟款销烟都要人手,退的时候你俩要小心,要是咱们带的孩子被扣了,都别心软,能当场灭口就当场灭口,别露底” 孟璇点点头,抬头看向龙椿:“怎么分工呢?” 龙椿沉吟片刻:“我带着韩子毅的卫队打头阵,俊铭带着你那帮小崽子们去抢烟款,小柳儿也带几个孩子,先往拉烟板的车上浇桐油,然后再扔炸弹,火烧起来咱们就撤” 说罢,龙椿又捏了捏孟璇的脸。 “你回来一趟也别闲着,托人找几辆没有来路的车,把俊铭抢回来的烟款拉回北平去,钱不能进天津” 小柳儿一愣:“阿姐不放心韩子毅么?” 龙椿低头喝了一口茶,将手上的湿水抹进手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 中午时分,龙椿带着小柳儿黄俊铭和孟璇上了三楼。 四人一道祭奠了杨梅,小柳儿还虔诚的双手合十道。 “小杨姐,你可千万保佑咱家这一趟活儿顺利呀!” 龙椿看着白墙上的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杨梅正笑的娇憨可爱,青春尚好。 她心里忽然泛出一阵细密的疼痛,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孟璇看到了龙椿一瞬间的呆滞,她跪在龙椿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龙椿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回头,只握了握孟璇的手,意思是她都明白,无需多说。 到了夜里后,黄俊铭孤身开车回了北平调兵遣将,打算连夜带着人往怀玉县出发。 孟璇则守在电话机旁,一连打出去二十多通电话,找来了三十多辆没有名姓的车。 她预备将黄俊铭带出来的烟款,只装在其中三辆车上。 然后再让三十辆车错开时间,错开路线出发,以此来混淆视听。 小柳儿则戴上一个小瓜皮帽子,背上一个皮绳儿编织的大斜挎包,高高兴兴的去黑市上买桐油了。 龙椿看她们各有各的事情,便也不多加干涉,只抱着地图叼着烟,歪在客厅里的皮沙发上挺尸。 一个钟头后,天色全然黑了。 在这一个钟头里,龙椿断断续续抽掉五六支烟。 她在一片烟气撩人里打了个哈欠,忽而觉得嘴里有点发苦,想吃点儿甜的。 正值此刻,柏公馆里的一个小丫头来报。 “大老板,外头有人找” “什么人?” “当兵的” 龙椿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韩子毅。 “请进来吧” “是” 第81章 春(八十一) 一阵军靴踩踏木地板的声音过后,韩子毅带着一筒黄油饼干走了进来。 他没有先跟龙椿问好,只静静同她四目相对。 两人都在浅笑,似乎都预料到了这场没有事先约定的会面。 韩子毅没有冒然坐下,只将手里的饼干桶给龙椿。 “上海捎来的,说是叫曲奇饼干,和起士林那种饼干还不一样,挺厚的,看着有点像桃酥” 龙椿懒在沙发上没动,只对着旁边的沙发扬了一下下巴。 “你坐” 韩子毅落座后,龙椿就开始低头抠饼干桶的盖子了,边抠还边问。 “这个甜吗?” 韩子毅看她指甲剪的严丝合缝,抠盖子抠的吃力。 便从她手里拿过饼干桶,又解下腰上的钥匙插入盖子边缘,轻轻撬开了饼干桶。 末了,他又把开了盖的饼干桶递还给龙椿,说道:“不知道,我没吃,应该是甜的吧?” 龙椿捻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在她嘴巴里化开。 甜蜜甘浓的滋味,一下子就驱散了她嘴里的烟草苦涩。 龙椿眼眸一亮:“这个好好吃,你怎么不吃呢?好甜的” 韩子毅无谓的一笑:“就这一桶,好吃你就都吃......” 他的话没说完,嘴里就被龙椿塞了一块曲奇。 韩子毅呆呆的鼓着腮帮子嚼饼干,刚想接着把话说完。 就见龙椿对着公馆里的小走廊喊了一嗓子。 “璇儿,出来吃饼干,哦,曲奇,吃曲奇” 孟璇在走廊里打电话打的昏天黑地,刚挂断最后一通,就听见了龙椿的招呼。 她穿着睡袍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一头波浪长发早已被她自己揉的乱糟糟,懒洋洋。 龙椿没有去看孟璇,是以没有察觉到孟璇和韩子毅的目光交汇,两厢不善。 她只抱着饼干桶晃了晃,大致看清了里面还有七八块后,便将饼干全都倒了出来。 龙椿留下了四块饼干给小柳儿,又把余下的四块分给孟璇两块。 自己再吃一块,再给韩子毅一块。 孟璇一路盯着韩子毅走到了茶几边。 见他占了龙椿身边的沙发后,便有意无意的瞪了他一眼。 在孟璇心里,龙椿在与人谈情这方面,简直单纯的像张白纸。 早年龙椿喜欢那个臭教书的的时候,她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的看不上那货。 觉得那货穷嗖嗖又文绉绉,实不算是个男人,给龙椿提鞋都是不配的。 孟璇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老早就把男男女女那点儿破事看清楚了。 在她心里,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利用,可以调教,可以玩弄,却唯独不可以爱。 这些个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所在,不玩儿死他们就不错了,还爱? 爱他娘的什么东西? 倘若他们靠的住,她娘当年又怎么会将她托给龙椿后,就一颈子吊死在了兰府门口? 这桩悲剧,她妈不自爱是其一,兰家那个老畜生靠不住就是其二。 孟璇面上笑着,心里却恶狠狠的发愿。 她绝不会让龙椿走她妈的老路,绝不会。 她独自在大沙发上坐端了身子,眼中满含着不屑。 结果孟璇这厢正打算开口试探韩子毅虚实时,就被龙椿塞了一嘴的曲奇饼干。 “吃,好吃” 孟璇嘴没张开就被堵了回去,只得先低下头嚼饼干。 龙椿看她吃的乖便问:“好吃不?我以前没吃过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咱家怎么从来没买过?” 说着,龙椿又拿起了饼干筒子,细看上面的英文字样。 看了半天之后,她又把饼干筒给了孟璇。 “英文,你不是在西安学英文了么,你看的懂,你看” 孟璇被龙椿接二连三的问话破了功,她乖觉的低下头去看饼干筒,只说。 “这个是英国人做的饼干,里头有......好家伙!这里头全是油啊!” 龙椿笑:“有油怎么了?谁家做饭不放油的?” 孟璇猛然一抬头,气愤道:“这里头八成都是油啊,谁家做饭油比菜多啊?刚那么大一块吃下去,我得胖成什么样啊” 龙椿被孟璇的反应逗笑,默默把分给她的第二块饼干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你别吃了,我吃,嘿嘿” 孟璇丢开饼干筒,心有余悸的舔了舔嘴角。 发誓以后见了这个“曲奇”就躲开,绝不贪嘴了。 龙椿这头儿专心致志吃着饼干,仔细品尝着那份油润浓厚的口感。 那头儿的孟璇却进入了拷问韩子毅的心境。 她越过了龙椿和饼干,直勾勾的看向韩子毅。 “这位......就是韩司令吧?” 韩子毅笑的温和,眼底却不见颜色。 “是,幸会” 孟璇一扯嘴角:“闻名不如见面,韩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这脸上,却不知是拜哪个美人儿所赠?” 龙椿闻言咳嗽了一声。 她忘了告诉孟璇韩子毅脸上的伤是她弄的了。 于是不知真相的孟璇只能依照自己的判断,去臆想这个伤是谁弄出来的。 在孟璇心里,龙椿根本不是个会把男人脸挠花的小媳妇性格。 她家阿姐真生气了,只会当场给那人出殡,根本不会这么温柔。 是以,韩子毅脸上的伤,八成是被外面的野女人挠的。 韩子毅听了这话倒不挂脸,仍是平静的笑着。 “的确是美人所赠” 龙椿闻言又咳嗽了一声。 她刚想开口去拦孟璇,却又晚了一步。 孟璇哼笑一声,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韩司令很坦荡啊,我阿姐嫁进贵府才几天,尚且没得到什么实惠,绿帽子倒是先戴上了?怎么?是这个美人够泼,还是韩司令你没种,让个女人拿住了?” 龙椿绝望的一闭眼,韩子毅笑着一点头。 “她这个人,倒谈不到泼,就是脾气大些,不过我确实没什么种,她有心要拿住我的话,我肯定是束手就擒的” 龙椿将脑袋埋在桌子上,对着孟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又低声道。 “......他脸上是我弄的,那天雨山说小柳儿脸让火燎了,我一着急就......” 孟璇:“......” 韩子毅闻言没再看向孟璇儿,只低头去问龙椿。 “茶叶在哪?” 龙椿没回头,抬手指向餐厅里的边柜,还闷声交代一句。 “碧螺春” “知道” 第82章 春(八十二) 韩子毅去泡茶后,孟璇就有些尴尬的和龙椿脑袋对脑袋,双双蛰伏在了茶几上。 “阿姐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那脸是你弄的?” 龙椿尴尬的一叹气:“我哪儿知道你拿这个跟他撩闲?” 孟璇委屈:“我哪里跟他撩闲?我怕他欺负你呀!我敲打他两句,让他晓得你不是娘家没人嘛!你不晓得柏哥说你嫁人了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 龙椿无奈一笑,摸了摸孟璇的脸。 “好好好,怪我怪我,怪我没长嘴” 孟璇一撅嘴:“阿姐” “嗯?”龙椿抬眼。 “这人靠不靠的住?我瞧这人城府不浅呢,挺大个个子,怎么看着阴沉沉的?” 龙椿想了想:“我也说不好,但要说这厮坏,我觉得他也坏不到哪里去,之前有个伤他挺深的小姑娘,那姑娘作践了他的心,可他也没坏她,还给了钱叫她好好过日子,挺厚道的了吧?” 孟璇狐疑的一转眼珠:“那是他对别人的,对你呢?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早上那些地契是他给的,这算吗?” 孟璇眼睛一亮:“这样啊......那确实是挺厚道的” 两人趴在茶几上窸窸窣窣了一阵子。 末了,孟璇总结性的发言道。 “阿姐,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你可别全信他,只一味用他就好了,他到底不是咱家的人,朗霆是你养大的都......” 龙椿闻言轻哼,伸手弹了孟璇一个脑瓜崩。 “我他妈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 孟璇笑着一手捂着额头,又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见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便又要起身去走廊里打电话。 龙椿好奇:“这么晚了,还要打电话?” 孟璇苦笑:“那我不打了,反正打了也破财” 龙椿闻言便明白了孟璇这通电话要打给谁。 她少见的收敛了调笑,认真道:“打去吧,这次顺利的话,你抽六成回西安” 孟璇听了这话,伸手就抱住了龙椿的腰,还将脑袋抵进龙椿的颈窝里,十分茫然的道。 “阿姐,我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龙椿还没来得及回答孟璇的话,韩子毅就端着两杯茶回来了。 孟璇起身一看,就知道这厮没泡自己的那一杯。 但好在,她可不是个跟人客气的主。 孟璇一脸挑衅的端了其中一杯给龙椿,随后又端起剩下的一杯,噔噔噔的跑去走廊了。 韩子毅见她端茶端的一脸得意,便对着龙椿问道。 “她这是怎么了?” “嗯?” “怎么那个表情端茶?” 龙椿笑了起来:“八成是觉得只有两杯茶,没给她泡,她生气了” 韩子毅也笑:“我就是给你们俩泡的” 龙椿还是笑:“那她白生气了” 韩子毅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坐在了龙椿身边。 两人就这么围着茶几坐在了地上。 韩子毅将龙椿分给他的一块饼干,复又推给龙椿,说道:“我不爱吃甜的,都给你吃” 龙椿没推辞,伸手就拿起来吃了。 “这个还有的卖吗?多买点回来吧” 韩子毅想了一下:“不好买,现在上海日本人太多了,英国人都不大冒头了,不过我倒是能学着做” 说着话,韩子毅又拿起饼干筒来,细看上面的配料。 “这里头就是黄油,糖,面粉,我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做出来” 龙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还会做饭?” 韩子毅点头:“嗯,以前在日本吃不惯,就从炒鸡蛋开始做,一连三四年下来,也就上手了” “贤惠”龙椿说。 韩子毅抬头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他伸手拿过龙椿手里茶杯喝了一口。 “贤惠好吗?” “挺好的” “那要不要爱我了?” 龙椿被这句话逗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可爱。 “不了吧,我妹妹说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我觉得她这话在理” 韩子毅往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却仍是笑。 “我送她几套东北回来的皮草衣裳,能不能换她说点儿别的?” “你想她说什么?” “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龙椿听了这句话后,倒不再玩笑了。 她垂着眼点了点头,嘴边带着浅笑。 “嗯,这话也在理,我也听得进去” 说罢,龙椿又去看韩子毅的脸。 刚来天津的时候,她看着韩子毅脸上的疤,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几条疤明明是扒在韩子毅脸上的,可她却越看越闹心,还深深为自己那天的冲动感到后悔。 龙椿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你这个脸......是没治了?” 韩子毅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还在回味龙椿那句“听进去了”,他无所谓的一笑。 “有什么治的?很难看吗?” 龙椿尴尬的一咧嘴,伸手去摸那疤痕上长出来的嫩肉。 “难看倒也说不上,就是......也不好看么” 韩子毅一耸肩:“不好看也没法子了,这又不是烫的,褪几层皮就不显了,你是用刀的人,还不知道刀伤不好长么?”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知道韩子毅所言不虚。 “对不住” 韩子毅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那天我话没说好,该吃个教训的” 龙椿被他逗笑:“你脾气这么好的?” 韩子毅闻言对着龙椿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龙椿会意,倾身过去,这一过去,便听韩子毅低声道。 “两口子过日子,哪能都一点就炸?你要是心里过不去,不如补我点别的吧” “什么?” 龙椿问完这句什么,韩子毅就略微低头。 将自己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贴在了龙椿唇上。 龙椿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躲开。 韩子毅偷香得中,直起腰后笑的十分快乐。 “好了,不疼了” 第83章 春(八十三) 当夜两点,孟璇独自上楼休息。 龙椿则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韩子毅悄无声息的陪她坐了许久,直至两人续过第三杯茶后。 他才轻声问道:“回吗?” 龙椿摇摇头,依旧不睁眼。 “你回吧,我要等小柳儿,家里不亮灯,她进门的时候害怕” 韩子毅闻言换了个舒服姿势落座,又脱了外套,还解了两颗衬衫纽扣。 “我陪你等” 龙椿睁眼看他,目光懒倦而探究。 此时此刻,两人各自占据了一张单人沙发。 龙椿的腿搭在茶几上,坐的很松,很散,很没样子。 韩子毅则老实一些,他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脑袋靠在椅背上,闲适的翘着二郎腿。 姿态虽然随意,却始终未到四仰八叉那一步。 龙椿盯着他瞧,看着看着就歪了脑袋,心里生出许多好奇。 “你平时只用枪吗?” 韩子毅闻言,侧头去看龙椿。 一时间,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完整整倒映出了龙椿的面貌。 他顿了顿:“嗯,用枪多” 龙椿低头轻笑,收回了留恋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柔声道。 “我一开始杀人的时候,没有钱买枪,都是用绳子从背后勒,之后又换了菜刀,再之后是钢刀,近几年才用上枪”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问:“用绳子的时候,害怕吗?” 龙椿轻轻“嗯”了一声,一连点了几下头。 这几个点头的幅度都很小,但表达的意思却肯定非常。 “害怕,那时候一个胖太太给了我两块大洋,叫我去杀一个放贷的混混,说等人死了,还能再给我两块,我当时都没问她为啥要杀人,拿了钱就去了” 韩子毅饶有兴致:“之后呢?” 龙椿笑着:“之后我去菜市口偷了一条细麻绳,偷完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有钱,然后就又拿着这两块大洋买了一大块酱牛肉,七八个饼子,还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衣裳,一双新鞋,一双洋纱袜子” 韩子毅笑:“穿新衣裳去杀人?” 龙椿也笑了:“不是,我是觉得,我找到吃饭的营生了,以后就不是小要饭的了,我得穿的体面点儿,得有个人样” 韩子毅沉默的一挑眉,又问:“后来顺利吗?” 龙椿点头:“顺利,我躲在那放贷的屋后,蹲着把牛肉和饼子吃了,吃的肚里沉甸甸的,夜里他回家的时候,我直接从他家房顶上跳下去,当场就给他勒死了,后来还怕他没死透,又把人给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里,龙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干净,很干燥。 掌心始终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却又不曾热到出汗,一直都干爽温暖。 韩子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觉她手骨细长,指节匀称。 甚至连每一个指肚的大小,都标准的无可挑剔。 韩子毅几乎不由自主的伸手覆盖上龙椿的手,又张开五指,缓缓扣下。 两人沉默的十指相扣。 一时间,两只掌心的温度胶合起来,成一种别样的亲密。 龙椿抬眼:“你没觉得我这个行当不干净?” 韩子毅摇头:“没有,现在世道不好,女人的选择不多,要么心狠些害人,好比你,要么心软些被人害,好比妓馆里的小姑娘,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谈不到干不干净” 龙椿闻言有些意动,莫名又是一笑。 韩子毅笑着看向她:“你刚说你害怕,可我听了你的话,却没听出来你害怕呢” 龙椿自嘲一笑:“我害怕的,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看水井了,我老觉得只要我低头往井里看一眼,就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再拿大石头把井口压死,活活把我困死” 韩子毅沉默一瞬,忽而扯了一把龙椿的手,将她的身体扯进了自己怀里。 龙椿仍是不闪不躲不抗拒,只平静的接纳了这个男人的靠近。 她原以为韩子毅这样抱她,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令人牙酸的甜话。 譬如看不了就不看啦,日后我护着你,不会有人敢推你下去如何如何。 可韩子毅没有。 他只是静静的抱着她,温和的说道。 “你杀了人,该害怕的,这说明你还有心,还有回头的余地” 龙椿有些荒唐的笑起来:“我怎么回头?” 韩子毅松开了她,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像是一对手谈正酣的好棋友。 不可避免的,龙椿在韩子毅身上,看到了那个教她认字的男人。 韩子毅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头” 谈话到这里,似乎有些深入太过。 龙椿笑着打了个哈欠,今晚第一次推开了韩子毅。 “我不跟着谁,我又不是狗” 韩子毅无所谓的一笑。 “那我做狗好了,我可以跟着你” 韩子毅话音刚落,公馆外就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龙椿也听到了动静,将要起身去开门,却被韩子毅按住。 “我去” 韩子毅起了身,片刻后,他带着一个脸蛋儿冻的通红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龙椿见来人不是小柳儿,心里不免有些焦虑。 她没有开口去问这个小姑娘的来意。 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出门去找小柳儿。 小姑娘站在宽敞温暖的客厅里,满脸都写着局促不安。 韩子毅让她去沙发上坐,她也犹豫着不敢坐下。 只低声喃喃道:“我......我找柏先生......柏先生在吗......” 龙椿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腮看向小姑娘,又对韩子毅说道。 “你再去泡杯茶来” 韩子毅闻言去了餐厅,将客厅留给了小姑娘和龙椿。 龙椿此刻是有些熬不住夜了,她揉了一把自己酸胀的眼睛。 轻声对着小姑娘问道。 “你找柏先生什么事情?” 第84章 春(八十四)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怯生生的看着龙椿。 “我......我有事” “什么事?” 小姑娘又看了一眼龙椿,心里话迟迟开不了口,只固执的问。 “......柏先生不在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提醒自己要保持住耐心。 “小姑娘,你是要买凶杀人,还是有别的所求,你只管说出来,柏先生能做的主,我也是能做的” 小姑娘一愣:“真......真的?” 龙椿笑:“嗯,真的” 小姑娘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复又低下头去,从自己内襟里掏出一把纸钞。 这把纸钞的票面花极了,十块是最大的,更多的还是毛票。 她小心的将这些纸钞放在茶几上,又见龙椿离着茶几远,便又将钱往龙椿面前推了推。 龙椿神色不变,只问:“要杀人?” 小姑娘抿着嘴,重重的一点头。 龙椿又问:“杀谁?” “我爹” 龙椿想不明白这小姑娘和柏雨山有什么渊源,是以也没直说钱不够的话。 她耐着性子,接着问道。 “柏先生之前,是不是跟你许过什么愿?” 小姑娘呆呆的点头。 “柏先生说......我爹要是还打我娘,就叫我来找他,但找他的时候要带着钱来,他说他家里的姐姐定了规矩,不见钱就不见血,我......我这半年多,一直洗衣裳,就存了这些,今天我爹又喝了酒回来,一回来打我娘......我就......我就......”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 “你爹打你娘,打的凶吗?” 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姑娘给问了个眼泪吧嚓。 韩子毅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正逢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梨花带雨。 他将手里的茶给小姑娘,又从茶几上拿了两张纸巾给她,之后才回头看向龙椿。 “怎么了?” 龙椿一耸肩,俯身从茶几上把钱搂到自己怀里,云淡风轻道。 “没怎么,来活儿了” ...... 凌晨三点一刻。 龙椿跟着小姑娘走进了她家的胡同里。 这胡同离柏雨山的公馆不远,几乎只有几步路。 只是地处背阴,不比柏公馆临街而立,风光体面。 此刻,龙椿跟在小姑娘身后,韩子毅则跟在龙椿身后。 龙椿走着走着就回头问了一句。 “你跟来干嘛?” 韩子毅原本想说自己有些不放心她。 但一想到龙椿的身手,他又轻挑眉峰,就地换了说辞。 “做狗么” 龙椿被逗笑:“行” 说话间,小姑娘的家到了。 真是好穷一户人家,好破一间小院儿。 低矮的院墙和破旧的木门,以及院中爆发的怒喝,无一不诉说着家门不幸。 龙椿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懒得再去搞背后偷袭那一套。 她从门前退了两步,左右四顾着找了一根腕子粗的柴火棒提在手里,而后便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薄弱的月光做照明。 在这薄弱的照明之下,一个妇人正被一个醉汉提在手里,一脚一脚的踹着肚子。 妇人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丝毫不去挣扎,只绝望的承受着一切。 小姑娘见状尖叫了一声。 “妈!” 喊完之后,小姑娘又激动的往前一扑,想要去护住她妈。 无奈龙椿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颈,甩手便将她搡进了韩子毅怀里,不准她碍事。 韩子毅接住了瘦的可怜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对龙椿说道。 “孩子在,你别太......” 龙椿哼了一声,打断了韩子毅的劝诫。 她提着柴火棒走向了醉汉,脚步轻盈,杀气腾腾。 半个钟头后,龙椿抹了把脸上的血。 又把楔断了的半根柴火棒,一脚踩进了醉汉的嗓子眼里。 她站在月光下一转身,对着小姑娘道:“家里烧炕吗?” 小姑娘已经被龙椿狠毒的出手吓傻了。 她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小姑娘她妈先反应了过来。 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烧......烧炕的” 龙椿回头看向妇人,一指地上的醉汉。 “这个,剁成块儿填炕眼里,就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了吗?” 妇人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嘴唇儿都吓的发抖了。 “你,你是什么人?”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潇洒的留下一句。 “问你姑娘吧” 说罢,龙椿便向着院子外走去了。 在经过韩子毅身边的时候,龙椿忽而福至心灵的“嘬嘬”了一下。 不过她“嘬嘬”完之后,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忍住笑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却又在几步之后破了功,忍不住的嘿嘿了两声。 韩子毅听懂了这声狗哨,也听见了她的偷笑。 他无奈的一摇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倒也真听话的跟着她走了。 留下了错愕,恐惧,却又如释重负的母女俩。 月光之下,两人一道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韩子毅看着龙椿轻快的背影,忽而问了一句。 “你挺高兴?” 龙椿闻言,满脸是血的一回头。 此刻,她的眸子被月光照耀的,犹如一对黑色钻石。 而这对黑色的钻石里,又满是简单快乐的笑意。 龙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我真的是好喜欢杀人” 韩子毅看着她血气冲天的脸,听着她病态毕现的话。 匪夷所思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活。 他咽了口唾沫,几不可控的吻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能让她回头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了! ...... 小柳儿在黑市上买了桐油之后,又一路蹦蹦跳跳的去逛了个夜市。 她在夜市上吃了一碗羊肉汤,又吃了一屉素包子,最后又给自己买了两个扎头绳。 吃完逛完之后,她又觉得此刻还不到十二点。 她或许还可以去看场电影,于是她就真的去看了场电影。 等电影散场的时候,小柳儿才打着哈欠回到家里。 小柳儿一进家门口,就敏锐的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小柳儿掏枪的瞬间,龙椿却从一楼的落地窗里探出了脑袋。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毛巾浴袍,她一边咬着烟一边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是上北平买桐油去了吗?” 小柳儿闻声就松了气,傻笑着收起了枪。 “没有阿姐,我看电影去了!” 第85章 春(八十五) 龙椿见她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便也跟着她笑了。 “来,你进来来” 小柳儿高高兴兴的进了门后,当场就被龙椿抓住打了一顿屁股。 “你不知道我在家等着你呢?嗯?还他妈看电影去了?你怎么不坐个月子再回来?” 小柳儿被打疼了屁股,整个人趴在龙椿腿上乱扭。 “啊呀!我不知道阿姐在等我呀!我还以为阿姐今晚要回帅府睡觉呢!” 龙椿闻言又对着小柳儿的屁股给了一巴掌。 “犟嘴!” 小柳儿委屈的一扑腾:“哎呀人家真的不知道嘛!那阿姐你今晚回不回帅府啊?” 龙椿的头发还在滴水,听了这话后,她的脸微妙的红了一下。 刚才在胡同里,韩子毅吻她了。 亲吻本是不古怪的,古怪的是吻到最后。 龙椿竟然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韩子毅抬起头后,气息不稳的捧着她的脸,用一种十分自欺欺人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喜欢杀人,你喜欢锄强扶弱,好不好?” 彼时她被亲的脑袋缺氧,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只本能的回了一句。 “行” 至于这句“行”,究竟是在“行”什么。 龙椿回了家洗了澡后,还是没太想明白。 ...... 十月十二日,晴。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自己的司令部。 司令部内除却政务大楼之外,还有一方十分宽大敞亮的后操场。 韩子毅的护卫队有两百人的编制。 其中一百人常年随行在帅府内外,余下一百人,则驻扎在司令部的操场上。 龙椿今天难得穿了浅色。 她外头是一件灰蓝色的细呢貉子毛领夹克,内里依旧是那件奶白色衬衣。 下身则是一件洋式的浅蓝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咖啡色的牛筋底系带军靴。 这样打扮的龙椿站在一身军装的韩子毅身边。 看着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官家小姐,追着自家哥哥来军区视察。 两人走进办公室后,韩子毅实在是没忍住的,上手摸了一把龙椿脑后的高马尾。 龙椿的头发漆黑,高高束起时,很似一把流动的沥青。 龙椿被他抓了头发也不在意,只问:“摸什么?” 韩子毅将她按在自己的司令椅上,手上依旧摩挲着她的头发。 “怎么这么黑?” 龙椿笑了:“难道我还金发碧眼么?” 韩子毅摇摇头,忽然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去形容龙椿这张不容易被人记住的面孔。 龙椿有一种,完全“旧中国”式的美丽。 这种美丽含蓄到底,轻易不能被人看见。 可一旦看见,便好似读懂了一段晦涩的诗文似得,给人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惊艳。 能持之以恒的动人。 龙椿不晓得韩子毅阴郁多思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好奇对着韩子毅的办公桌看看摸摸,摸着摸着,就在桌下摸到了一把勃朗宁。 她将枪取下,拿在手里细看。 “你这个是新式的吗?” 韩子毅点头:“嗯” 龙椿对这把可爱的小枪有些爱不释手,她反复查看枪身,嘴里问题不断。 “口径还是六点三五?” “对,威力不大,但胜在小巧” 龙椿点点头:“我以前给我一个妹妹买过,但我自己不太用这个,觉得威力太小了,怕失手” 韩子毅轻笑,兀自在蹲在了椅子旁边,仰头看着龙椿。 “喜欢威力大的?” 龙椿垂眼看着他:“还有别的?” 韩子毅一笑,抬手拖住她的手。 “走” ...... 片刻后,韩子毅带着龙椿参观了司令部里的武器库。 龙椿看见那些来自本土或异国的尖端军械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 可心里,却只恨不能当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韩子毅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件件的拿起武器把玩。 便背后灵似得,低声为她做起了解说。 “这是日本产的十一式轻机枪,准头差极了,结构也糟糕,但大范围扫射是好用的” “这是国产的元年式,尖头弹,杀伤力不小,但就是重” “这个奉天兵工厂出的辽十三式,结合了日本人三八式和毛瑟m1898的设计,比元年式轻了不少,实战好用” 一番游览后,龙椿不禁夸了韩子毅一句。 “可见人还是要念书的,我不大懂这些知识,空有开枪的勇气,和你一比,我就显得不足了” 韩子毅伸手替龙椿拢了拢脖子上的毛领。 “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好的枪也壮不了怂人的胆” 龙椿哼笑:“会说话” 韩子毅轻笑:“饿不饿?这边灶上有饭,我端来你吃?” 龙椿摇摇头:“出门前吃点心了,这会儿不饿,我这次带你的卫队出去,配什么枪?” “一百五十人,三辆车,两百条轻机枪,再有两百颗英式手雷” 龙椿背着手走在前面:“要这么大阵仗吗?” 韩子毅跟在龙椿身后:“又不是轻装上阵搞刺杀,明抢还是要人多些的,你说呢?” 龙椿深以为然的“嗯”了一声,又咕哝了一句“是这个道理”。 两人复又走回司令办公室的时候。 韩子毅突然回身关门,反手将龙椿压在了门板上。 龙椿被他压的莫名其妙,但心里并不慌张。 她轻笑着问:“干什么?” 韩子毅被问的有些窘迫,心里也觉得自己可笑。 于是便不尴不尬松了手,放开了龙椿,又摇头笑道。 “我想亲你一下,但实在找不着什么借口,就......” 龙椿不以为意的一笑,垫脚在韩子毅额头上落下一吻。 “多大的事儿” ...... 中午时分,韩子毅和龙椿在办公室里商量完了行军事宜。 商量出的方案是,龙椿带着一百五十人的便衣卫队,先行埋伏在怀玉县。 得手之后,这些卫队再分散开来绕路回津,避人耳目。 龙椿坐在司令椅上,心里很有些不乐观。 她觉得便衣这个法子不太牢靠,还是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从而露了底。 可韩子毅在这一点上倒很看的开。 “没关系,即便他们发现是平津军是劫的烟土,我也没什么所谓” 龙椿笑着看他:“你就这么有把握?” 韩子毅两手抱胸斜倚在写字台上。 “邪不压正” 龙椿大笑:“烧杀抢掠是正?” 韩子毅一扯嘴角,左脸上鲜红的疤痕被面部肌肉扯动,神似一张活过来花卉刺面,很有点邪性。 “贩烟就是不对” 龙椿不和他争辩,只将下巴搁在他的写字台上,伸手把玩着一支钢笔。 “饿了” 韩子毅笑,抬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等着” 第86章 春(八十六) 龙椿吃完饭后,就要从司令部里离开了。 韩子毅原本想留她一留,叫她等他开完了会再一起回家。 可龙椿摆摆手,只说要她还有事。 韩子毅见状,本想多问一句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大概也猜到了,她有什么事。 龙椿拿起皮沙发上的外套穿好,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刚才在武器库里,你指给我看的那个人,你爸爸的旧部下,他家在哪里?” 韩子毅垂眼:“法租界十字路,第一排第四幢小洋楼,邵公馆” 龙椿点点头,将韩子毅刚刚送给她的一把军用匕首拿起来装好,掩盖在外套之下。 出门之际,韩子毅从背后抱住了龙椿,轻声道。 “我从日本订了两把陶瓷刀,形制和你那对钢刀差不多,十月底就能回来” 龙椿也不看他,只由着他抱她,一边拉上外套胸前的拉链,一边问。 “陶瓷刀有什么好?” “陶瓷的硬度是钢的六倍” “那不脆么?” 韩子毅摇摇头,低头嗅闻龙椿的头发。 毫不意外的,龙椿的头发上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是一片温热干爽。 令人心安的温热干爽。 “不脆”他说。 龙椿笑:“那应该挺合手的,谢谢你了” 龙椿走后,韩子毅站在办公室窗边,低头望她出司令部大院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可爱,平直的肩膀之上,是一条随着主人步幅跃动的马尾。 那马尾一晃一晃的,像一根带着死亡气息的钟表指针。 韩子毅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烟,心里不无灰暗的想。 他是真的喜欢上龙椿了。 他是个厌恶杀戮的人,可龙椿这个人,却是能从杀戮中找到快乐的。 这样的情爱,同他的理想相悖。 可情爱这东西,往往又是最不讲道理的。 他很明白,他已经无力抗拒龙椿这个不甚理想的女人了。 韩子毅无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中阴沉沉的云。 他知道,他的理想主义很糟糕。 他对伴侣的期待,对家国的期待,对自身命运的期待,都过分的理想主义了。 这份理想主义让他成了一个忧郁的人。 也让他在这个乌暗的世道里,活的拧巴可笑,略显天真。 可他就是放不下这份理想主义。 如非“必要”的话,他本应该是个到死也不肯见血的儒雅男子。 可偏偏,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必要”了。 他要实现他的理想主义,便只能刀兵作保,鲜血开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韩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发疼。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干吞了里面的几颗药片。 ...... 傍晚时分,红云漫天。 龙椿一刀捅死了邵公馆的主人后,就两手插兜回到了帅府。 小柳儿站在帅府门口等着她,一见她就道:“阿姐” 龙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同她往公馆内走,一边和她闲聊。 “家里晚上吃什么?” 小柳儿笑:“炒菜米饭,我去后厨看了,大师傅熬了好大一条鱼,可香了” 龙椿亦笑:“那蛮好的” 上前门台阶的时候,小柳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得。 “哦,对,阿姐,冬冬回来了” 龙椿不解:“冬冬是谁?” 小柳儿没憋住一乐:“就是那个和我闹着玩,被我把胳膊扭断了的小丫头” “啊,那个圆圆脸啊” “对的,就是她!” 龙椿闪身进了家门,又问:“她怎么着?胳膊长好了没有?” 小柳儿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她两个膀子都打了石膏,自己吃饭都够呛,也不知道她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住医院里多好呀,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龙椿闻言,用一种过来人的成熟语气道。 “家里和医院怎么能一样呢?医院那病号餐清汤寡水的,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呢,肯定不爱吃” 小柳儿听了这话,立马认同的点点头,觉得她家阿姐说的很有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那怪不得她着急回来了,阿姐,我一会儿把大师傅熬的鱼给她端点上去,她在医院呆了这么久,肯定馋了” 龙椿一笑,怜爱的捏了捏小柳儿的脸。 “还是我们小柳儿心眼儿好啊!” 这之后,单纯的姐俩儿就进了餐厅,高高兴兴的吃饭去了。 韩子毅回家的时候,龙椿正吃到第四碗鱼汤拌饭。 她见韩子毅进来了,先是不自觉的一笑,而后才道。 “你回来啦?来吃熬鱼” 韩子毅闻言还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上菜的那个老妈子先开了口。 这老货低着头,挤眉弄眼的将桌上的鱼碟子往韩子毅眼下送了送。 “诶呦司令,今儿这个饭没开好,我跟太太说等司令回来再开饭,可太太说饿了,要先吃,我也没劝住,这鱼都吃成这样了,要不我再跟大师傅说一声,重弄一条吧” 龙椿闻言,丝毫没察觉这话有问题。 她甚至还赞同的点了点头,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要不要再弄一条?可好吃了这个鱼” 龙椿这辈子都没有在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她并不知道主家和仆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听不懂这些刁钻仆妇的言外之音。 从前在柑子府,她是皇上。 别说是吃饭的时候等不等人了。 她就是要吃活人,大师傅也得给她现杀。 是以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不等韩子毅吃饭是什么错事。 韩子毅看着龙椿一脸明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龙椿听不明白老妈子的话,韩子毅却听的明白极了。 第87章 春(八十七) 帅府如今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精简过后的了。 韩子毅小时候住的那个帅府,那才真叫一个“是非窝”“腌臜地”。 十几房姨太太内斗起来,三十六计也不够看的。 彼时身在其中的韩子毅,早已领悟了其中关窍,晓得了人跟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 韩子毅拉开餐椅,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小姑娘,暂时安置在了餐椅上。 又抬头对着老妈子说道。 “荷姨跟我说,上次太太打你了?” 老妈子愣了一瞬,随即又眸光一亮,深觉这是个诉屈机会。 于是便当场“以退为进”的卖起惨来。 “啊呀,太太脾气上来也是有的,我是没有关系的,谁家......” 只可惜老妈子有心卖惨,韩子毅却无心细听。 他抬手打断了老妈子的话,又对着龙椿道。 “你先跟这个丫头说话,我跟苏妈妈聊聊” 说罢,韩子毅就半搂着苏妈妈的肩膀,向着餐厅后的屏风处去了。 龙椿莫名其妙的一歪头,也不知两人要去说什么,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龙椿调转目光,看向眼前的小丫头。 只见这丫头一张小脸儿还是冻的通红的,短短的小人中之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小鼻涕。 这小丫头是个熟脸。 韩子毅认得她,龙椿也认得她。 龙椿笑着从餐桌边的红木柜子上取了些纸巾给她擦鼻涕,又笑道。 “小孩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你爹烧完了吗?” 小丫头接过纸巾,小心的擤了一下鼻涕。 又把多余的纸巾放回了餐桌上,怕自己多占了人家的东西。 “烧完了,我......我今早在东四街上卖报,就碰见这个穿军装的大哥哥,他跟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跟我说他家里的太太还缺个使唤的丫头,问我能不能干” 龙椿闻言,了然的“噢”了一声,又道:“这样子啊,那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你要不要给我当丫头使?” 小丫头很乖的一点头,又有些犹疑的问。 “愿意的,就是......管吃吗?我妈说出来做小工,每个月总能挣几块钱的,您能不能......也稍微给我一点工钱?我妈腰不好,我得挣膏药钱......” 龙椿看着她笑,只道:“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钱,好吗?” 小丫头张大了嘴:“您......您哄我呢吧?” 龙椿挑眉摇头:“我从不哄人的” 说罢,龙椿不等小丫头回神,就又道:“你把腿抬起来,我摸摸你跟腱” 对于这个要求,小丫头有些不明所以。 可她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椿面前,毫不扭捏的抬起了腿。 龙椿低头看向这丫头的腿,发觉这个季节里,这丫头居然还穿着单裤。 甚至这单裤里面,连一条棉线裤都没有。 丫头白生生的脚脖子,硬是十月秋霜冻的发了青。 她叹了口气,又往她小腿下方摸去。 一摸之下,龙椿就了然了。 这丫头不行,她跟腱短,走路无所谓,但要练脚力,那就差远了。 龙椿又叹了口气。 再低头时,她又见小丫头脚上穿的一双布鞋还是敞口的,里面的袜子也是薄的。 不知为何,她心软了。 “脚冷吗?” 小丫头吸了一下鼻涕,她今天早上五点就跑出去拿报纸了。 六点多那会儿已经在街上站了一个钟头了。 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脚早就冻的没知觉了。 小丫头低下头:“......不知道,没感觉” 龙椿放下了小丫头的腿,又将她按在了餐椅上。 “你这会儿回家,我叫人给你和你妈装点吃的,你带回去,明儿一早你把你妈带过来,你给我做丫头,上次我在你家院里看见碎布篮子了,你妈会织补吧?” 小丫头舔了一下嘴角,桌子上飘来的饭菜香太招人了。 她今天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实在抗拒不了咽口水的生理反应。 在听到龙椿要让她带饭回家的时候。 她原本被冻的不见颜色的眸子,忽而泛出了一点生气。 “我妈会织补,我妈还会裁衣裳,就是......就是我家买不起布” 龙椿闻言又是一叹,冲着屏风那头儿喊了一声。 “你话说完了没有?让那个妈妈过来” 韩子毅闻言一笑,两手按住苏妈妈的肩头。 “苏妈妈,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苏妈妈两眼含泪:“少爷......司令,我......我没有那样的心啊我,我也没有编排太太的意思,我就是......” 韩子毅笑眯眯的道:“你死了男人,孩子还在念书,我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不赶你出去,但日后我要是再在前厅看见你,我也还是不会赶你出去,但你儿子的书,也就念不上了,听明白了吗?” 苏妈妈闻言如遭雷击,她看着笑容可掬的韩子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番话说罢,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龙椿眨眨眼,抬头看向苏妈妈。 “劳烦你去后厨拿两个搪瓷缸子来,把鱼和米饭装起来,给这丫头带回家去吃” 这一次,苏妈妈没有一句废话,只低眉顺眼的“是”了一声,扭身就取碗去了。 龙椿见她走了,望着她身上的褐红色布衫子。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扭脸看向了韩子毅。 “......我打过她的?” 韩子毅笑:“嗯,打过,你刚来家里那天打的,你这个记性是怎么当的杀手?就没杀错过人么?” 龙椿哈哈一笑,挠着头收下了韩子毅的调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我那天打的是她啊?她不会记我的仇吧?” 韩子毅轻笑,柔声道:“不会了” 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他不忍心将她赶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世道的残酷。 不过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也是很好被拿捏住的,劝诫到了也就是了。 片刻后,小敏带着打包好的米饭和鱼走了出来。 甚至还额外带了一匣子桃酥和两瓶鲜牛奶,说是苏妈妈特意给装的。 韩子毅看着桃酥和牛奶笑而不语,倒是龙椿很为苏妈妈的心意感动。 她“啧”了一声,很是感慨的道。 “还是有了年纪的人周到,我怎么没想着带些点心和牛奶给这丫头呢?这个苏妈妈为人真是好,我打了她她也不记仇,有气量的” 第88章 春(八十八) 韩子毅看着龙椿那张感动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只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跟荷姨说,我小时候是吃她奶长大的,她最是个厚道人,就是性子冷淡些” 龙椿脑袋一歪:“荷姨又是谁?你怎么不吃你妈的奶?” 龙椿这话糙的离奇,全然不顾餐厅里还有两个没过二十的小丫头。 韩子毅听了这话,也被惊的咳嗽起来,过后他又红着脸解释道。 “荷姨就是那天让你给冬冬钱去医院接骨的那个,我吃她的......是因为那时候我妈抽大烟,人瘦的厉害,奶水不好,就没喂我,单给找了个奶娘” 龙椿闻言一眯眼,脑海中回想起一张忠厚的脸来。 “啊,想起来了,好,我知道了,以后只找她” 韩子毅一点头,又把牛奶点心饭菜送进了小丫头手里,让她满满当当抱了一怀。 “今儿带着你晃了一天,还没问你叫什么?” 小丫头抱着沉甸甸的饭菜,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有饭吃了的幸福眩晕里,她晕晕的道。 “我以前叫陈金雁,现在叫金雁儿,我妈不叫我跟我爹姓了” 龙椿闻言轻笑,不自觉垂下了眸子。 “你妈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刚我跟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金雁儿狠狠一点头:“听明白了的!” “那回家去吧,咱们明天见!” 小金雁儿走后,龙椿又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无端端给我找个丫头来?” 韩子毅一边摘下军帽,一边松开两颗衬衣纽扣。 “今早见这丫头的时候,她都冻的没处躲了,刚巧街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她可能是想跟走近点儿烤烤火,结果当场就被那卖红薯的啐了一口,叫她滚远些,我看的难受,就把人领回来了” 龙椿闻言没说什么,只拿起大汤匙给韩子毅的米饭碗上浇了一勺鱼汤。 出于教养,韩子毅原本是想跟她道谢的。 可当他看到龙椿微笑的脸后。 他又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韩子毅低下头去,掩藏住眼中的震动。只端起那碗浇了鱼汤的米饭,无声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小敏端上了今天的第二盆熬鱼。 龙椿看着这盆热气熏染,香气四溢的熬鱼,忽然十分短暂的伤心了一下。 她看向闷头吃饭的韩子毅,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小时候要是能遇见你,该有多好” 龙椿原以为自己这句梦呓似得感慨不会被韩子毅听见,却不想韩子毅闻言就回了头。 一瞬间,男人发红的眼眶,同龙椿柔软而遗憾的眼神,形成一种静默的对比。 韩子毅说:“以后我养着你,直到你死” 龙椿笑:“怪事,旁人说这话,我肯定是不信的,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竟然很想相信” “就信我吧” 韩子毅扭过头去,两滴滚烫的眼泪落进了饭碗里。 他再度低下头去吃饭,拼命压抑住哽咽。 可吃着吃着,他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就信我吧” 龙椿闭上眼,她鼻腔里满是饭菜的香气,耳边是一句朴素到极点的誓言。 她怔了怔,只觉此时此刻,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接近“爱”的时刻。 即便这“爱”来的离奇,荒谬,没有根据。 可她就是感受到了。 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 她伸手抚上韩子毅的肩头,一下一下拍抚于他。 慢慢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肩膀,其实十分宽厚结实。 即便他此刻在哭到颤抖,却也丝毫不显得柔弱。 龙椿轻笑:“好了,不哭了” 韩子毅的假装破了功,他笑着擦了一把眼泪。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他回过头去,本想跟龙椿说别再招他哭了。 然而在回头的一瞬间里,他却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龙椿。 韩子毅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而龙椿则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笑骂道。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 小柳儿给冬冬送饭的时候,冬冬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小柳儿站在冬冬门前,一边十分文明的伸手敲门,一边十分客气的跟人道歉。 “小妹,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拿了鱼,你开门吧,上次撅了你膀子的事情,我心里很后悔,我以后不那样了,我保证” 冬冬坐在自己的小妆台前,听了这话简直气了个倒仰。 她又气又委屈,要不是她打不过手长脚长的小柳儿。 她非得把她的膀子也撅折一回,才能解了这番心头之恨。 冬冬红着眼睛怒骂道:“你!你简直不是个人!我两个膀子都打着石膏!你叫我怎么给你开门!你就是诚心来叫我难受的吧?你!你得不了好!你简直坏透了!” 小柳儿听了这番话,才想起冬冬此刻双手不便。 她先是憋住了好笑,又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之后才很有些自责的道。 “......我......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我自己进来了啊,小妹,我进来喂你吃饭!” 小柳儿进门的时候,冬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冬冬的观念里,她们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要是给谁送饭被人家骂了。 不先找个没人的地儿哭一鼻子,那就算是脸皮厚的了。 哪儿有人挨了骂之后,还上赶着把饭端进来要喂人吃的? 这不是没皮没脸吗? 冬冬一脸荒唐的看着不请自来的小柳儿,简直不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同样的,小柳儿也看着一脸震惊的冬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柳儿将鱼和白饭放在了冬冬的妆台上。 第89章 春(八十九) 随后又拿起汤匙,先挖了一大勺米饭,又夹了一筷子鱼搁在米饭上头,对准冬冬的嘴喂去。 “小妹你吃,阿姐说医院里的饭不好吃,家里饭好吃,你多吃点儿,吃的多好的快!” 冬冬低头看了一眼那怼在自己嘴上的米饭勺,肚里的火气彻底压抑不住了。 “家里饭好吃?这是你家吗?你才来了几天,这儿就成了你家了?” 小柳儿闻言一皱眉,觉得冬冬这个丫头,着实是不太会说话。 她静静的看着冬冬,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待要发作,却又想起阿姐的嘱咐,要她诚心同冬冬道歉。 小柳儿很深的叹了口气,她将汤匙放回鱼碟子里。 她的确是很听阿姐的话的,可热脸贴冷屁股的这个事儿,她也是做不来的。 小柳儿冷峻道:“你真的有点怪,你为什么讨厌我呢?我又没有对你不好” 小柳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冬冬的敌意,可令她困惑的是,她已经为自己的暴力行径道歉了。 那这个冬冬......到底还在生什么气呢? 单纯的小柳儿,困惑到了极点。 她自幼在龙椿身边长大,其不谙人情,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夜间。 龙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刚爬到床上躺下。 小柳儿就抱着一个大荞麦枕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了过来。 大而安静的卧室里,小柳儿窸窸窣窣钻进了龙椿的被窝,又撒娇似得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力气不小,龙椿今天晚上又吃的太饱。 是以她这会儿被她这么一勒,居然有点想哕的意思。 龙椿难受掐了一把小柳儿的胳膊。 “撒开,你再给我勒吐在床上” 小柳儿脑袋埋在被子里,被这句话逗的一咧嘴。 她额前的齐刘海柔软的倒向一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龙椿。 “阿姐” “嗯?” 龙椿一边应声,一边伸手扭开了床头的英式骨瓷台灯,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 昏黄灯光之下,龙椿抽烟的侧脸忽明忽暗,烟头上的火星也随着她的抽吸忽明忽暗。 很有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小柳儿嗅闻着龙椿满身的温热气味,忽而又难过起来,她癞皮狗似得趴到了龙椿怀里,问。 “阿姐?” 龙椿哼笑:“有话说话,一声一声的,喊魂儿呢?” 小柳儿皱着鼻子笑了一下。 “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龙椿闻言顿了顿,须臾后,她轻轻吁出一口绵密的烟雾,低声道。 “小丁把家里捯饬好了就回” 小柳儿将脑袋抵在龙椿肚子上。 “阿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谁赶你了?” 小柳儿摇摇头:“也没有,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龙椿眯了眼,细想了一下小柳儿今天都见过什么人。 末了,她便不声不响的想起冬冬了。 但龙椿没有逼问小柳儿是不是在冬冬那里受了气。 她知道压根就小柳儿没长那根背后告状的脑筋。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小柳儿的脑袋上,缓缓摩挲着少女细软的乌发。 “这么恋家,以后还怎么嫁人?” 小柳儿闻言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要嫁人了” 柑子府遭劫那天,小柳儿看着朗霆抱着那个小妇人往外跑,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时候。 她是很心寒的。 这种心寒不全是来自朗霆对她的漠视,而是朗霆在面对柑子府被烧这件事的时候。 他居然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而不是想法子守住他们的家。 那天,小柳儿独自站在火光冲天的庭院里,看着落荒而逃的朗霆。 那一刻,她心里的感受分外复杂,失望,不解,怨怼,憎恨。 她甚至还有些隐约的看不起朗霆。 她想,自己绝不要变成朗霆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外人,抛弃自己家的人。 小柳儿极少这样阴郁,龙椿摸了她半天。 她也只是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安然睡去。 龙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后,就伸手按灭了台灯。 随即又滑下身去,将小柳儿整个抱进了怀里,两人双双蜷缩在了被子里。 “好了,睡觉,阿姐保证,再有一个月咱们就回家去,今年过年再给你做多多的新衣裳好不好?” 小柳儿在龙椿怀里重重的点了个头,又认真的道。 “阿姐,我可以不要新衣裳的” 龙椿笑:“那要什么?带你去外地玩一趟怎么样?” 小柳儿摇头:“我想阿姐永远都不要死” 龙椿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结结实实的浮现出了自己的死相。 她的弟弟妹妹们跪在她的灵前,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睛。 小柳儿哭的尤其凶,她嚎啕着哭诉,说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不可避免的,龙椿心里渗出一层浓厚的恶寒。 她低下头去,尽可能搂紧了小柳儿的身体。 “阿姐迟早会死的,但不会立刻死,你要在阿姐死之前,学会阿姐的本事,然后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小柳儿从黑暗中的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双大眼睛感伤的泛红,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我学不会的,我还没有长高呢......” 龙椿将自己的脸埋进小柳儿的荞麦枕头里:“阿姐会等你长高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永远也不要长高了” 龙椿笑着流了一点泪,觉得自己最近被韩子毅带的,越来越喜欢哭哭啼啼了。 她轻轻捂住眼睛,笑骂道:“傻话” ...... 凌晨时分,韩子毅独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刚打了一通十分劳神的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北平,涉及面对日军时的站队问题,他为了把话说圆,几乎死了一层脑细胞。 直到电话挂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捏断了一根以坚硬着称的德国铅笔。 第90章 春(九十) 出书房时,韩子毅累的只想赶紧脱光了去泡个澡,却不想将一出门,又看见了冬冬。 冬冬一身衣裳穿的齐整,齐下巴的短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两只断了骨头的膀子可怜,正成双成对的挂在她胸前。 韩子毅捏了一下眉心,伸手摸了摸冬冬的头。 “胳膊好些了吗?” 冬冬闻言难受的低下了头。 “好些了......荷姨说,少爷原本是要来医院看我的,怎么没来呢?是因为太太......不让来吗?” 韩子毅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的说。 “她哪管这些事?我这两天忙没顾上,你多担待吧” 说话间,韩子毅就要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可冬冬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韩子毅闻声回头,只问:“怎么了?还有事?” 帅府公馆里的走廊两侧,都是镶嵌了贝壳形壁灯的。 这壁灯没有照明作用,只提供一种昏黄暧昧的装饰性光晕。 冬冬同韩子毅站在这段光晕之下,共同分享了这段凌晨时分的寂静。 须臾后,冬冬咽了口唾沫,提心吊胆又难掩羞涩的问:“少爷......知道的吧” 韩子毅闻言轻笑,心思敏感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冬冬的心意呢? “知道,但知道了却不回应,就已经是答案了,这一点,你也该知道的” 冬冬错愕的一抬头,因着告白带来情绪紧绷,她眼眸中已有泪水积蓄。 少女初次追爱的勇敢,就这样被判下了死刑。 她难过的接受了韩子毅的这个答案,却又难以死心的问道。 “少爷,我可以做小,小的时候......” 冬冬想用小时候的记忆,来提醒韩子毅。 他们幼时的那些日夜相处,是多么的亲密,多么的珍贵。 可惜韩子毅,并不想给她这种机会。 书房正对的走廊上,安置了一条皮质软包的长凳。 这长凳原本是为了接见来客,供人稍后准备的。 韩子毅走了两步,坐在了这张长凳上。 昏黄灯光下,韩子毅仰头看向冬冬,把她未曾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小时候,白梦之吃了我送的点心,脸上手上就全长了红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不能吃毛桃,但你知道,因为荷姨跟你说,白家的仆妇和她一块儿买菜的时候,从来不买鲜桃” 冬冬一怔,随即慌乱起来。 “我没有的,我......”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咬在嘴上。 “我无所谓你有没有,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我怕自己经常去找她,会坏了她的名声,就总托你去给她送东西,时间长了,她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丫头,就送了你不少时兴的布料和小首饰,我要是没记错,这些东西你都是收了的”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冬冬渐渐握紧了自己的手掌。 她胳膊上的筋肉尚未长好,这样猛然的用力,必然会招来疼痛。 可冬冬只低下头去,静默的掉着眼泪,习惯性的忍受疼痛。 面对韩子毅的指控,她实在无从辩驳。 因为白梦之送她的那些小东西,她幼时几乎是终日戴在身上的。 她甚至还寄希望于用这些闪闪发亮,昂贵可爱的小东西,来区别自己和其他小丫头的身份。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主子小姐,我就是奴才丫头?” 这句话是冬冬咬着牙问出来的,人被拆穿后,总是怨恨多过愧疚。 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 她从来都觉得,是旁人抢了她的,而非是自己强求了什么。 韩子毅闻言点点头,对冬冬的疑问表达了肯定。 他低下头点上烟,拍了拍身边空凳。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冬冬依言坐下,而后便几近不舍的看向了韩子毅的侧脸。 他的侧脸受伤了,伤的疤痕交错,繁复丑陋,可她还是觉得他很好看。 三少爷的脸,是她年少时爱上的脸。 而年少时爱上的脸,是即便沧海桑田,即便疮疤满面,即便时过境迁,也还是能自带光环,令人仰慕的。 韩子毅将脑袋靠在身后的奶色墙面上,神色茫然的吐出一口烟。 “你说的没错,所以小时候,家里分了你给我当丫头,我也从来没拿你当下人使唤过,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的我吧?” 对于这个问题,冬冬说不出是或不是。 她敏感的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静默的告白:“我喜欢你,并不因为你温柔平等的对待了我,而是因为你是个温柔平等对待一切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韩子毅垂着眸子:“冬冬,为你妈的遗愿,我送你走吧,去上海念书,或者随便哪里,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 冬冬惊惶的一抬头,她想过韩子毅会拒绝她,却没想过韩子毅会赶走她。 “什么?” 韩子毅侧过头,近乎冷漠的道:“你比不上白梦之,不是因为她是小姐,你是丫头,而是因为她坏在脸上,而你坏在心里,你也比不上我现在的太太,她不是个好人,但她至少坏的坦荡,你用针扎了她的丫头,她没有跟你计较,因为她体谅你小小年纪为奴为婢,她和我一样心疼你,你知道吗?倘若她的那个丫头有你这样糟糕的心肠,你这次断的就不是两条胳膊了” 冬冬不敢置信的看着韩子毅。 “少爷你......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韩子毅轻笑:“我看人从没出过错,你今天但凡没有把话挑明,我大抵还会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再养活你几年,可现在不行了,话说破了,就没回头路了”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良宵。 冬冬失魂落魄的从三楼走了下去,又肝肠寸断的坐在楼梯上痛哭了一场。 夜半时分,凌晨两点。 龙椿哄睡了小柳儿之后,就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出门之前,她随手披了件盖到大腿上的衬衣,散着头发就走了出去。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到了韩子毅的卧房门口,而后又猫挠门似得敲了敲门。 韩子毅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法兰绒睡袍。 内里则完全一丝不挂,发梢上还滴滴答答的流着水珠。 第91章 春(九十一) 他有些疲惫的开了门,看见了光着两条腿的龙椿。 不出意外的,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他的疲惫一瞬间就被点燃成了亢奋。 韩子毅怔怔的,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双腿。 然而喉结之上不经意的吞咽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干什么?”他问。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用一副有商有量的口气问道。 “圆房吗?咱们” “......嗯?” 韩子毅愣住了,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她的话。 此刻,走廊两边窗户还没有亮起曙光,只有混沌的黑暗扒牢在窗户上。 注视着人世间那些不相通的悲欢。 简短而沉默的几分钟后,韩子毅将龙椿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 一床一桌,一只红丝绒面料单人沙发,除却联排的书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玩器。 唯独一个挂军装的红木架子显眼,乃是其父所留。 韩子毅将龙椿安置在那张红丝绒沙发上。 他按着她坐下后,便没有再说话。 韩子毅先是进了浴室找了一条毛巾擦干头发。 又将毛巾挂在脖子上,俯身将自己丢在床上的军装收起挂好。 最后,他从写字台后扯过一张书桌椅子,提到了龙椿面前放好,落座。 做完这一切后,韩子毅觉得自己心静了一些。 至于静了多少,他也并不明了。 但他的心至少不似刚才那样,令他感到明确的失控了。 然而等龙椿抬眼看他时,韩子毅还是不自觉回避了她的注视。 成年男子在面对女子求欢时,是很难经受住考验的。 尤其是四目相对这种程度的调情,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酿成大错。 虽然韩子毅很明白,龙椿这样请求他,这样注视他,势必也不是为了给他什么考验。 她是个老实姑娘,她要什么,从来都是直说。 她才不会像他这个精神病一样敏感多疑,思虑深重。 韩子毅垂着眼睛,看着龙椿落在丝绒沙发前的两条腿,十分克制的开了口。 “怎么就......想着圆房了?” 龙椿将两只手摊在膝头上,有些沉重的一叹。 “我明天晚上就得往怀玉县去了”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目光仍是拘谨的。 “这什么相干?这事儿又不是搞战前动员,还有非做不可的道理吗?” 龙椿闻言苦笑,回了韩子毅一句最老实不过的话。 “万一我没回来呢?我今年二十八了,很多事情早都该做,但就是耽搁了,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值得” “你......” 韩子毅拧着眉头,想告诉龙椿这样想不对。 可话到嘴边后,他才惊惶的发觉,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龙椿冲他笑,眼珠黑似碳色玻璃。 “我不想做处女鬼,听着都觉得白活” 这话之于龙椿来说,几乎算是撒娇了。 韩子毅明确接收到了这份撒娇,并为之起了不小的生理反应。 他半张着嘴,做出最后一点点抵抗。 “你爱我吗?” 龙椿仍是笑:“听实话吗?” “嗯” “就还好,更多是怕遗憾” 韩子毅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无法责怪她的诚实。 须臾后,韩子毅再度抬起了头。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屈从于欲望的沙哑。 “好吧,但会有点疼” “不怕” ...... 翌日,艳阳天。 龙椿从韩子毅房间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上翻阅文件了。 灿烂的秋日阳光洒进房间里,照耀在了男人的脸上,手上,衬衣上,文件上。 龙椿侧躺着凝视了他片刻,还未来得及想到一些关于情爱的诗句,就被他察觉了目光。 “早”韩子毅说。 龙椿打了个哈欠,她一边翻身躺平看向天花板,一边梦呓似得说道。 “早啊” “茶吗?还是水?”韩子毅问。 “茶” 不多时,一杯温茶搁在了龙椿枕边的床头柜上。 龙椿见状便要伸手去够,却不想刚一动作,她腰上的酸痛就发作起来。 “嗯?” 龙椿对这种陌生的虚弱感到新奇。 她回眸看向站在床头柜边的韩子毅,荒唐问道。 “我腰怎么这么疼?” 韩子毅闻言俯身坐到了床上,随后,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就伸进了龙椿的被窝。 他的手抚摸过她腰身,又在可能是病灶的那块皮肉上,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 说实话,昨晚真刀真枪胡来的时候,龙椿一点儿没觉得害臊。 但此刻,她是真的觉得有点羞耻了。 明明该干的都干了,可为什么他这样轻飘飘的一按, 她却能臊成这样? 龙椿红着脸回头去看韩子毅,发觉这厮的脸也红到了脖子上。 于是她又扭回头,安心的将脸埋进鹅绒大枕头里了。 恍惚间,龙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又懒洋洋的感叹道。 “你我这个岁数的童男童女,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韩子毅眉峰轻抬,和她逗趣。 “怎么见得我是童男?” 龙椿头也不回的趴着,气定神闲的反问道。 “你不是?” “......是” 话至此处,龙椿忽而在被子里翻转了身体。 她仰面看向坐着的韩子毅,笑问。 “你和那位白小姐,没有过吗?” 韩子毅闻言亦笑,他俯身端起茶杯,伸手压下龙椿嘴边的被子,喂了她一口茶。 之后,他便摆出了一副和人聊闲天儿的架势,徐徐说道。 “原本是会的” “哦?” 龙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撑住脑袋,捧哏似得给韩子毅搭腔。 第92章 春(九十二) 韩子毅叹了口气,简单的措了措辞后,便娓娓道来般的,同龙椿讲了一个事后故事。 “我跟她,很多事都说不清,但唯有两点是盖棺定论的,那就是我爱她,但她不爱我,从我这头儿想呢,我肯定是想亲近她的,但她怎么想,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又不愿意承认,然后有一天,我就来了脾气,就觉得自己这样供养着她,难道还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好处吗?她扭回头来找我,不就为了用自身跟我换钱吗?那我还做什么绅士?讲什么风度?” 龙椿睁大了眼睛:“你用强?” 韩子毅苦笑,拿过龙椿的茶杯喝了一口。 “几乎是吧,几乎是,但始终没到最后那一步” 龙椿拿回茶杯啜饮一口,满眼写着好奇。 “良心发现?” 韩子毅摇头:“不是,就是没有反应,身体上没有反应” “哈?你昨晚不是......”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是因为不行才没反应,是因为......” 说到这里,韩子毅顿了一下。 “是因为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强奸犯” 龙椿闻言惊愕了一瞬,随即又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客似得语气感叹道。 “......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俩真不大合适”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慨叹。 “挺好,你还劝上我了,我也算是娶妻娶贤了” 龙椿一听这话,方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妥。 韩子毅这人心思敏感,同他谈情,实要有一副曲折心肠才能得他欢心。 而这所谓的曲折心肠,龙椿这两天也总结出个大概。 其中最要紧的一折便是:要晓得吃醋,只有吃了醋,韩子毅才会觉得你爱他。 于是龙椿拿着茶杯,煞有介事的讲了一句。 “我心里是很吃醋的,就是没说出来,你知道吧?” 这一回,韩子毅彻底憋不住了。 他一把搂过龙椿,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个卷,笑了个昏天黑地。 一床大被,一面包着赤裸的龙椿,一面包裹着穿戴整齐的他。 天旋地转之下,两人忽然就变得亲密无间,呼吸可闻。 韩子毅将自己垫在龙椿身下,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乌黑的长发别去耳后,诚然道。 “你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龙椿眨眨眼:“这又怎么说?” “你知道我要看到你吃醋,才能感觉到你喜欢我,所以你才故意说你吃醋,来讨我开心,对吧?” 这样的拆穿来的太赤裸,龙椿很想短暂逃避一下韩子毅的目光。 但她此刻整个人被被子包的死紧,被迫的同韩子毅鼻尖儿顶着鼻尖儿。 实在是没有能敷衍他的余地。 恍惚间,龙椿心虚的气馁道:“......多少还是吃了一点的,你也别太为难我”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的脑袋按进了自己颈窝。 “没有关系,你不吃醋,我也感觉到你喜欢我了” “......啊?”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天花板。 “你肯考虑我的感受,这已经够了.......很够了” 龙椿闻言,心中忽然酸涩。 她忍住叹息,挣扎着从被子里放出双手,轻轻环抱住了韩子毅。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给你买” 韩子毅轻笑:“可怜我?” “心疼你” 这三个字过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在这阵沉默持续到第五分钟的时候,龙椿想爬起来看看韩子毅是不是睡着了。 可韩子毅却一把按住了想要抬头的龙椿,沙哑道。 “别起身,我在哭” ...... 当天夜间。 小柳儿全副武装的站在帅府门厅下。 她脑袋上戴了一个偏洋式红绿毛线帽子,肩头上挎了一只大口袋似得皮挎包。 脚上还穿了一双十分好走路的红色小棉窝窝。 龙椿则穿着一身黑衣,一边摸下巴一边看着小柳儿,最后诚心的说了一句。 “柳儿,你不要跟阿姐出去干活了,你去洋人教堂里过耶诞节吧” 小柳儿闻言捂着嘴直笑,随后又对龙椿伸出了自己的小脚。 “阿姐你看这个鞋!” “嗯,像鹅蹼” 小柳儿又气笑了。 “这是金雁儿她妈给她做的!鞋底子可厚了!而且大小刚好合我的脚!” 龙椿眯眼:“你还学会毛人家东西了?” 小柳儿眼见龙椿要骂人,便赶忙摆手。 “可没有噢!我说我要出远门,金雁儿自己就把这个鞋给我了,她说这个鞋是她妈刚给她做的过年鞋,里面蓄了好多好多棉花,还说我出远门得穿暖和点” 龙椿仍是不悦:“这孩子家穷的那样,这双棉鞋也不知做了多久,你怎么好意思?” 小柳儿一乐:“我不好意思啊!所以我出门前就给她妈袜子里塞了五个大洋,嘿嘿,等她妈明儿起来穿袜子就能看见了” 龙椿被小柳儿的得意样儿逗笑,小柳儿也跟着她傻笑。 于是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的从帅府里走了出来。 韩子毅和金雁儿早她俩一步等在黑栅栏门外。 韩子毅见两人出来了,便伸手拉了门,又接过了龙椿手上的小皮箱,替她装车。 帅府大门外停着一辆福特汽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面色青葱的男孩,约莫十八九的样子。 这男孩就是小月亮,也是柏雨山的亲信。 小月亮其人清瘦高挑,唇红齿白,乍一看几乎有些女相。 从前柏雨山带他回北平拜见龙椿,不想龙椿一见这孩子,就十分惊诧的问了一句。 “嗯?你他妈还养上戏子了?柏雨山你没孽造了?” 柏雨山:“......” 那天,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月亮臊了个脸红脖子粗。 小月亮为人不爱说话,近乎是个哑巴的性格。 他从来只闷头干活,不到生死攸关,那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柏雨山就是看上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一点,才将他带回柏公馆,收他做了徒弟。 ...... 离别之际,韩子毅看着一身劲装又笑的轻松的龙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即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眼里那满满一泓柔光,也已经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而这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硬生生给龙椿看害臊了。 龙椿先是尴尬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和金雁儿道别,并顺便炫耀棉鞋很合脚的小柳儿。 见小姐俩没有注意这边后,她才小声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 韩子毅盯着龙椿颤动的乌浓睫毛,只问。 “为什么?” 龙椿又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 见她正穿着棉鞋给金雁儿跳踢踏舞,丝毫没有看向这边,才安心道。 “你这个眼神.......你但凡是个女的,孩子都得给我生八个了” 第93章 春(九十三) 韩子毅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脸红的。 “你这是......暗示我?” 龙椿闻言笑的晦涩。 “不是,绝对不是” 话音落下之际,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抱进了怀里。 寒冷的秋夜里,一阵干燥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 韩子毅的脑袋低在龙椿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好吗?” 龙椿耸肩,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顶了一下韩子毅的鼻尖,笑着回他。 “好的,韩司令” 说罢,她又是一笑,顺手就推开了韩子毅。 路灯之下,龙椿用一双笑眼看着面前高大却细腻的男人,不由感叹。 “我从没跟人这样过” 韩子毅并不在意龙椿推开了他,因为他看得出龙椿这个人,其实是不大喜欢和人亲密的。 他这样屡次进犯,却没有得到惩罚,可见她已经为自己做了让步。 这已然够了。 韩子毅伸手摸向自己的军装内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巴掌大,贴身用的精巧酒壶。 这酒壶外包一层棕色皮革,上下的油边缝线十分整齐细密。 皮面正中还有一层皮雕花,雕花的形状乃是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大耳朵老鼠。 龙椿伸手接过这精巧的酒壶,只说:“我不喝酒的” 韩子毅摇头:“没装酒,这里面装的糖豆” “糖豆?” 说着,龙椿低头扭开酒壶上的银色壶口,对着自己的手心倒了一下。 果不其然,一颗黄豆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绿色糖豆就俏皮的滚了出来。 龙椿不客气,仰头吃了这颗糖果,咂了咂滋味后,很是惊喜道:“葡萄?” 韩子毅颔首轻笑:“嗯,葡萄,这里面还有很多味道,是日本师傅手工做的,市面上不流通,还有这个酒壶,这上面是的老鼠叫米奇老鼠,美国人做的,好看吗?” 龙椿眨眨眼,细看了看那穿着背带裤的猥琐大老鼠,深觉美国人的格调一般。 但...... “好看,喜欢” 韩子毅笑:“喜欢就好,我一个世伯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她就很喜欢米奇老鼠,所以我就也想弄一只来给你” 龙椿垂着眸子,小心的扭好了手里的酒壶。 而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感觉甜蜜又感觉荒唐的说了一句。 “我也从没跟人这样过,太腻歪” 韩子毅知道她看似不搭茬儿的话是在说什么。 他仍是笑着,琥珀色的眼睛温暖坚定。 “万事开头难,你肯接受我腻歪,我当然是高兴,但你要是不想接受推开了我,我也是没有怨气的” 韩子毅的话说的漂亮,龙椿也不知该怎么接。 她看着韩子毅,眼眸晶晶亮的问。 “原来男女之间,是这么回事儿?” 韩子毅挑眉点头,不无得意的笑道。 “我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跟你之间,已然是这么回事儿了” 龙椿低下头去笑。 “真有意思啊你!” 韩子毅也笑:“既然我这么有意思,那值不值得你一爱?” 龙椿闻言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她鼓动牙关,将嘴里那颗葡萄味糖果碾碎在齿间,过后才煞有介事的道。 “我努力吧!” 韩子毅闻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亦煞有介事的道。 “辛苦你了!” ...... 龙椿上车时,已近十一点。 坐在驾驶位的小月亮见龙椿和小柳儿都落坐在了后排,便回过头去问好。 “大老板好” 龙椿坐在驾驶位后面,两手握着那只米奇老鼠的酒壶,笑眯眯的一点头。 “你也好,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雨山亏待你了吗?他要是亏待了你,你只管来跟我讲,我肯定揭他一层皮给你拔创的” 小月亮闻言一噎。 在他的印象里,北平的这位大老板,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御下也多是严厉。 何曾这样笑容满面,温柔可亲过? 小月亮咽了口唾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是下意识替柏雨山辩解。 “没......没有的,师父待我好的,从没短过吃喝” 龙椿闻言仍是笑:“啊,我想也是的,雨山是个老实孩子,没道理克扣你的” 小月亮听完龙椿这句话后,背上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 大老板的声音......一向这么甜吗? 还是今天她老人家心情好,故而格外亲切些? 小月亮没胆子去问龙椿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儿了。 他老老实实的回过头去把住方向盘,忙不迭的发动了车子。 继续保持他闷头干活,屁话少说的做人准则。 小柳儿是和龙椿一起坐进车里的。 但此刻她只有一半身子在车里,余下的一半身子,则趴在了车窗外。 小柳儿一边冲着站在帅府门口的金雁儿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金雁儿!你等我啊!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再带你去我北平家里玩!还领你吃糖葫芦!” 金雁儿那头被小柳儿这番话感动的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站在帅府门口的寒风里,也奋力的对小柳儿挥手。 “好啊!我等着你啊!你早早回来!我领了工钱买了布!就让我妈给咱俩做过年衣裳!” “好啊好啊!我记得啦!” 车子带着小柳儿的“好啊好啊”,拐出了帅府所在的大街。 等彻底看不见人后,小柳儿才一扭一扭的缩回了身子。 可待坐好之后,她却仍是不安分,又从自己的皮挎包里扒出一盒咖啡奶糖。 她这厢自己低头吃了一颗,又给了龙椿一颗。 随后又见小月亮两手把着方向盘,不方便接糖。 便又立起身子趴到前座的靠背上,亲手把糖喂进了小月亮嘴里。 小月亮被喂的一阵脸红,急忙结巴道。 “......谢谢......柳儿姐” 小柳儿的生日只比小月亮大半个月。 但论及辈分,小月亮作为柏雨山的徒弟,其实是该管叫小柳儿叫姨的。 但面对一个只比自己大半个月的女孩儿,小月亮也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柳姨”。 好在小柳儿也不在乎,就随便他怎么叫了。 龙椿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错。 此刻,她看着一脸高兴的小柳儿,不由的就要逗她说几句话,好混过坐车时的无聊时光。 “你怎么跟金雁儿这么好?怎么不跟冬冬好?” 小柳儿咬着奶糖,顶着自己的毛线帽子就趴在了龙椿大腿上。 “阿姐你不知道,冬冬有点怪脾气的,我叫她小妹,她从不应我的,但金雁儿就应,我叫她领我去买蛤蟆吐蜜,她也不理我,但金雁儿就领我去了” 龙椿一乐:“蛤蟆吐蜜?你买哪儿去了?我怎么没见?” 小柳儿闻言捂着脸一笑。 “啊呀!我本来买了两大包的,结果金雁儿和我都太饿了,我俩就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一边吃,等走到她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后来我看她妈饿的面黄肌瘦的,就干脆把剩下的都给她妈了” 龙椿低头掐住小柳儿脸蛋。 “好啊,有了朋友忘了姐,你也跟着朗霆学是不是?” 小柳儿被掐的哈哈直笑:“我没有呀!阿姐你想吃让柏哥给买嘛!再不行还有那个韩子毅啊!干啥跟雁儿她妈争啊!雁儿她们娘儿俩多可怜呀阿姐!” 第94章 春(九十四) 两人在后座上闹腾起来,小柳儿被龙椿抓揉的毫无还手之力。 小月亮今晚出来的急,衣裳穿的少,本来在车前冻的嘶哈的。 可一见后视镜里笑闹的两人,他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想,怪不得师父每次打发他去买奶糖的时候,总说大老板其实就是个大小孩儿。 还说她贪嘴又爱闹,毫不严肃的。 ...... 车子停在怀玉县的时候,龙椿已经在车里睡了两个大觉了。 小柳儿先龙椿一步下了车,在怀玉县外就颠了。 她得去跟黑市上送货来的贩子接头,还得找埋伏在县外的小孩儿,指挥着他们搬运桐油。 龙椿下车的时候,约么是凌晨三点左右。 她在一片静谧里下了车,周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月亮从来都是个没动静的人,他将车子停好盖好后,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龙椿身后。 “大老板,您......” 龙椿打了个哈欠:“你不管我,去给你俊铭哥搭把手吧” “是” 小月亮走后,龙椿就独自潜入了黑暗里。 不知为何,旁人走在漆黑陌生的环境里时,大多会感到害怕。 但龙椿每次走在黑暗里的时候,却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路上,龙椿脚步无声,走的又轻又快。 期间她还颇为闲适的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幽暗模糊的云下月,又对着月亮吟下了一句小诗。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壮士一去不......诶?” 小诗吟到此处,龙椿立时就闭了嘴,还特意呸了两下。 龙椿背着手,等走出去七八百米后,一个军靴落地的声音就陡然冒了出来。 龙椿耳尖一动,即刻听声辨位看向了左手边。 “太太” 这声太太叫的低沉,还带一点成年人特有的沙哑,很熟悉。 黑暗中,人同人看不清样貌。 龙椿轻轻眯眼,立刻想起了这人是谁。 “你是韩子毅的副官?” 低沉的人声一笑:“是,太太好,鄙人莱玉阳,是司令的副官长” 龙椿一愣:“诶?他派你来跟着我?那他怎么办?你们当兵的不是最忌讳亲信外借?” 莱玉阳笑:“太太用我怎么能叫外借?至多是内调了” 龙椿被这副官长的话逗笑:“你们当兵的都这样会讲话的?” 莱玉阳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龙椿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又边走边道。 “官场打交道,说话哪有不操心的?” 龙椿不置可否的一笑,默默掂量起了韩子毅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片刻后,莱玉阳带着龙椿走到了一间乌漆嘛黑的小二楼上。 两人窗边坐定,仍是光不照面。 “太太就和我在这里等,等运烟土的车进来了,咱们就关门打狗” 龙椿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回来了个寂寞。 她低头一笑:“你已经做了部署了?” 莱玉阳点头:“嗯,卸货的地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起来了” 龙椿垂下眸子,不知不觉的一挑眉。 “我还以为要我带人冲锋陷阵呢” 莱玉阳闻言一怔,随即转了话锋。 “司令是不放心您带人上去,刀枪无眼的,倘或是伤了,可怎么办呢?” 此话一出,龙椿长久的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龙椿从莱玉阳对面站了起来。 “你等在这里吧,我去埋伏的地方看看” 莱玉阳闻言刚要阻拦,龙椿就又道:“我知道路线,也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过去,你不必劝我,我这人吃不了干饭,就是操心的命” 说罢,龙椿就从小二楼上走了下去。 莱玉阳从窗口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黑暗里。 有一团比黑更黑的人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韩子毅为其规划出的安全区域。 莱玉阳靠在窗边轻笑一声。 “是个人物” ...... 凌晨四点过,怀玉县的天亮了。 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而是因为火烧起来了。 龙椿身前架着一把轻机枪,趴伏在一众卫队兵前头。 十分钟前,她一枪打爆了头车的前轮胎,而后便是上百挺轻机枪一齐扫射的炸裂声响。 十分钟后,怀玉县的烟土交易现场就血流成河了。 这样密集的扫射之下,别说是人,那就是路过的野狗,也要被喂上两颗子弹。 一时间,押车的,收货的,跟包的,算账的,当兵的,通通都倒了下去。 黄俊铭随后出现,他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一众精干的小小子们。 再片刻,整个烟土商队的财富就被洗劫一空,那些来接货的军车之上,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金条,支票,银元。 小小子们像是蝗虫过境一般,将这一场盛大的烟土交易,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杀人越货。 他们看见钱就拿,看见没死透的人就捅。 一鼓作气,毫无人性。 这之后便是小柳儿。 小柳儿顶着她的红绿毛线帽子,跟只灵巧的小夜莺似得,出现在了被洗劫一空的战场周围。 第95章 春(九十五) 她身后跟着三十多个矮墩墩的胖小子。 这些胖小子一人手里抱着一桶桐油,一人身上挎着一只布包。 他们也不管地上还有没有活口,车里还有没有活人,只一味泼洒起来。 小柳儿见战场内外都泼满了桐油后,便拉开了她的皮挎包,笑眯眯的掏出了炸弹。 霎时间,冲天火光便随着爆炸声漫延开来。 小柳儿和胖小子们扔摔炮似得扔着炸弹,也不知扔了多少进去,直到目之所及皆是火海后。 小柳儿才对着身后一挥手,大喝一声。 “走!” 话音落下一瞬,小夜莺便带着这些炸弹小子消失了。 ...... 怀玉县外,搬运赃款的工作有条不紊。 孟璇嘴里咬着一支仙女牌细香烟。 她一边低头玩着指甲,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那些搬运现金的小伙计们。 不多时,黄俊铭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孟璇面前,低声道。 “这会儿细算不来,大概数目......” 黄俊铭低头拉住孟璇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之大,饶是孟璇见过些世面,也实实在在心惊了一番。 “好家伙,这......真有这个数么?那再来这么两三回,阿姐不就能颐养天年了?” 黄俊铭笑了一声,并不回话,只问孟璇要了一根烟点着,默默站在她身边抽了起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阿姐未必闲得住” “哈,那倒是”孟璇笑。 小伙计们的手脚十分麻利,孟璇找来的大卡车也足够能装。 不多时,一卡车金条大洋装载完毕,其余细软的支票现钞,则被孟璇收进了三只中号皮手箱里。 这三只皮箱,她自己带了一只,黄俊铭带了一只,一路从县内跑出来的小柳儿带了一只。 此后,众人便分散开来,一百多号小崽子们四散逃走。 小柳儿和黄俊铭也各自开了一辆无名无姓的野汽车,一南一北的奔逃而去。 孟璇回头望了一眼县城内的火光。 随后便目光狠辣的将烟头啐在地上踩熄,又对着开卡车的汽车夫道。 “走” 大卡车发动之际,孟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谨慎盯着周围的动静,一丝不苟的看着前行的路。 一路上,孟璇提早安排下的混淆视听的车辆。 一辆一辆的驶了出来,将土路压出了无数错乱的车辙。 孟璇在心里细算,点够三十辆的数目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三十辆车中,有运粮的,运建材的,甚至还有替大户人家运家具的。 饶是何明砚那边发觉势头不对想要追查车辆,只怕也查不出个一二三。 ...... 夜尽天明之际。 龙椿坐回了小月亮车上,她略有些疲惫,身上脸上也带着些泥土。 唯有怀里那只小酒壶,还算崭新干净。 小月亮将车子开出怀玉县的时候,略微将车窗降下了些。 意在让龙椿透透风,喘口气。 却不想这一开窗,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就飘进了车里。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迷醉的气味。 车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银青色,龙椿怔怔的问。 “这大烟要烧多久?” 小月亮一边提起车速,一边小心的回话。 “桐油烧烟不利索,怎么都得几天几夜,但也没办法,咱们求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椿叹了口气:“县城里还住着人呢” 小月亮看着前路眨了眨眼,秀气的红唇微微抿了一下。 “总好过让它卖出去” 龙椿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你也不喜欢大烟” 小月亮低低“嗯”了一声。 “我爹就是抽这个抽死的,到了都没人样了” 龙椿闭着眼点点头。 “好吧,你开稳些,我睡一觉,咱们不着急” “是” ...... 另一边,莱玉阳也带着卫兵队撤离了怀玉县。 卫兵队来的时候坐的是工厂卡车,此番回去也没有更换车辆,仍是两辆工厂卡车。 莱玉阳和一众大头兵坐卡车斗篷里,各自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 其中一个小兵说:“今天也是涨见识了,头一回见女人把头枪的” 莱玉阳挑眉,心里生出了好奇。 “她是怎么把头枪的?枪法好不好?” 另一个小兵道:“准极了,一枪就把车胎打爆了,我们几乎都没现身,就把这帮贩烟的一窝端了,就是可惜那些烟土了,我听说乌兰察布的烟最好了,比云南出来的还好” 莱玉阳笑而不语:“她没指挥你们?” 话音落下之际,坐在莱玉阳对面的小中尉发了话。 “也没怎么指挥,就跟我交代了一句,说她开枪之后就全部开火,她停了之后就全部停火,起先我还怕这样打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她还预备了炸弹,也是周全” 莱玉阳听了这话仍是笑,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心里很觉得龙椿是个人才。 作为一个女人,她胆大心细,又肯亲自压阵无惧血腥,很难得了。 ...... 十月十六日,傍晚六点,北平。 龙椿下车时,孟璇和丁然已经候在了柑子府门口。 她久坐不适,刚一下车险些栽倒,倒是丁然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她。 龙椿被自己逗笑了:“真是老了,坐个车把腿坐软了” 孟璇闻言一皱眉,自己伸手去搀龙椿。 “阿姐别是伤了?是不是韩子毅的卫队不肯给咱们出力,全赖你出手?” 一向寡言的小月亮听了这句话后,倒很认真的开了口。 “应该没有,大老板出县城的时候吸了不少大烟气,可能是对这东西不耐受,上车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 丁然闻言,当即点了个头。 “是,阿姐吃不来烟,以前给小杨姐喷烟的时候,几口下去就掉眼泪,有时候喷久了还犯困,睡的醒不来” 龙椿听着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看病,不由笑了起来。 “行了,病看完了,现在有空把我领进去歇歇了吗?” 第96章 春(九十六) 孟璇闻言一笑,搀着龙椿就往府中走。 丁然跟在一边,小月亮则负责殿后。 四人一行往香草厅去的时候,龙椿看着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柑子府,笑着夸了丁然两句。 “小丁儿能干,以前回廊梁上那个喜鹊梅花一点儿也不好看,现在这个竹子好,翠绿翠绿的,看着就清凉” 丁然一笑:“嘿,阿姐这话可没夸错我,这个画大梁的师傅是我从安徽请来的,还捎带着请了一个做石雕的师傅,给咱家后园里雕了好几只梅花鹿,肥兔子,活灵活现的,好看的很” 龙椿闻言亦笑:“这么好?那等我喝口茶缓过劲儿了咱们就过去看看,灶上呢?请大师傅了没有?” 丁然点头,又伸手略扶了龙椿一把,叫她抬脚过门槛,众人便一齐进了香草厅。 “请了的,一个四川师傅,一个广东师傅,都是躲日本人躲到北平来的,还雇了两个老妈子,也还麻利,再有六对儿小丫头,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十二,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进了香草厅后,龙椿坐在了主位上。 之后,一个小脸煞白眸子乌黑,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就走了过来。 小丫头将一盅盖碗茶送到了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又低下头退去了一边。 龙椿看着这丫头的面貌神态,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几乎不敢置信。 孟璇见状轻笑:“阿姐看这孩子像谁?” 孟璇这么一问,龙椿便知道这孩子八成是小丁特意找来给自己宽心的。 于是她对着小丫头一笑,又伸出手来招了招。 “来,过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脸小心的走到了龙椿面前,略微欠了欠身子,细声道。 “大老板好” 龙椿笑:“你也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姓叶,叫小萍,今年十四了” 龙椿点点头,想掏两个银元给她,找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于是她便把小柳儿昨晚给她的那颗奶糖拿了出来,递进了小丫头手里。 “家里还有人吗?” 小丫头闻言,眼中立马蓄了泪,低着头喃喃道:“没有了,爹娘带着弟弟往外地去了,没要我” 龙椿心中一痛:“不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另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丫头点点头,眼圈儿仍是红的。 “是” “常春,好不好?木叶常春,再不逢冬” 小丫头怔怔的点了个头,不知道龙椿为什么会这样亲切的对她,她有些害臊道。 “谢......谢谢大老板” 龙椿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乖了” 等香草厅只剩下四人的时候,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丁然,笑问。 “怎么这么像梅梅?梅梅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身子细瘦细瘦的,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大,就是脾气不像梅梅,梅梅伶俐些,也不爱哭” 丁然一笑:“我当时看见也吓了一跳,那天我进当铺里挑摆件,结果就看见这丫头手里抱着一件皮衣裳,可怜巴巴的跟柜上站着,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要卖还是要当,只说这是她爹的,她爹带着她妈和弟弟走了,没要她” 龙椿叹了口气:“也是可怜” 孟璇闻言,倒是无谓的一耸肩。 “我瞧这孩子怎么那么怯呢?还不抵小柳儿能扛事呢,更不说小杨了” 龙椿闻言坏笑起来。 “那是,你十三四的时候胆儿多大?说书的讲了个钟馗抓鬼就给你吓的几宿睡不着,见天儿拉着柏雨山给你抓鬼,抓不着还嫌人家道行不够,还让我去抓” 孟璇一听这话当即臊了:“哎呀!阿姐你说什么呢!” 丁然见孟璇害臊,倒是兴致勃勃的追问起来。 “诶?真的啊?那后来阿姐去抓了吗?” 孟璇听他还细问,抄起一个空杯子就砸了过去。 “再问我撕你嘴了啊!” 龙椿笑眯眯的,似是笃定孟璇打死也不敢冲自己丢杯子,便事无巨细的说道。 “抓了,我趁着你孟姐最困的时候,披了个白被单儿就爬她床上了,说,鬼!在!这!儿!呐!” 丁然两只手抱着孟璇丢过来的茶杯,大笑着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龙椿一笑:“后来你孟姐尿了一裤子,还说她这辈子都不跟我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然闻言笑了个前仰后合,就连小月亮都端着茶杯弯了弯嘴角。 孟璇绝望地一闭眼,连丢茶杯的劲儿也没有了,只是一手扶额,低头长叹道。 “完了......我这一世英名......全完了......” 龙椿笑的见牙不见眼,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对着丁然吩咐道。 “你去,叫大师傅弄点清淡东西开一桌饭,我领着她俩往园子里逛逛透口气” “诶,好” 丁然利索起身,回着话就出了香草厅。 孟璇和小月亮也一同起身跟在了龙椿身后。 三人走出香草厅,穿过风雨连廊后,便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柑子府后花园。 龙椿背着手走去了小野湖边,四下环顾,只见园中大格局不变,唯有花草树木换了新章。 原先的杨梅树,垂丝柳,苹果树,香樟树,高低海棠,十色月季,姚黄牡丹,豆绿牡丹,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新栽上的花草都是花匠养好的成品,就地移植而来的。 其中各色牡丹花铺了上百丛,丛丛根壮叶肥,只等春日开花。 另有蔷薇月季镶边做配,花园周遭还密密的压了一排大花葱。 等冬季一过,这大花葱就能开出绣球似得圆形花朵。 园中的几品树木也都是移栽过来的成树。 此刻,这些成树交错开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站在花园里。 其中共有八棵紫玉兰,八棵杨树,八棵碧桃,八棵迎春,八棵大旱柳。 远远看去,简直像座小森林一般。 龙椿站在湖边一叉腰:“好,修的好,比从前还热闹” 孟璇将脑袋歪在龙椿肩膀上。 “阿姐你看水里,这水这么浑,是不是填了淤泥了?小丁是不是还弄荷花了?” 第97章 春(九十七) 龙椿闻言,当即俯下身去看水。 果不其然,水中淤泥未沉,一片混沌,显见是在湖底填了新事物。 龙椿笑:“小丁还是心细,不过北平这么干,能养活荷花吗?” 说话间,同后厨吩咐好了的丁然就跑了过来。 他方一过来就听见了龙椿的问话,随即笑道。 “阿姐,能养活,殷老板送来的种子叫什么中华古代莲,专是北方养活的荷花,耐寒耐冻,开花也早” 龙椿闻言“嗯?”了一声:“殷琪安?他到北平来了?” 小丁一笑:“没有,是托了个花匠送来的,殷老板原话说花匠和花都是送给阿姐的,还说阿姐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前些日子忙着和日本人周旋,没来得及给阿姐雪中送炭,拖延到现在,就只好厚着脸皮来锦上添花了” 龙椿哼笑:“这个人精,这节骨眼儿上还点我呢” 孟璇好奇:“殷老板这话不是挺客气的吗?怎么就点阿姐了?” 看罢了园子,龙椿伸手搂住孟璇,带着丁然和小月亮往前厅走去。 “我攒下的钱大都搁在他那儿,他送人来就是告诉我,你看,你这头儿遭灾了吧?但你也没受什么损失,那可都是因为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放着呢,你可得记着我给你上保险的情啊” 龙椿说这话时极尽放松,言语间也带着俏皮,孟璇听的直发笑。 “这么一说,这个殷老板是真的很精啊,那阿姐怎么还跟他打交道?” 龙椿“啧”了一声:“他精归精,但这人真是难得的讲规矩,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很有信誉,不然我也不能把钱搁在他那儿” 挪步之间,一行四人又回到了香草厅。 七八个小丫头正围在八仙桌前摆筷子上菜。 龙椿打着哈欠坐上了主位,其余人也跟着落了座。 开饭之际,龙椿捻着筷子道:“今天该喝点酒的,但小柳儿和大黄不在,人不齐则宴不成,庆功的事咱们就往后延一延” 众人点头:“是” 龙椿见他们都乖,便颇亲切的一笑。 “吃吧!” 广东的师傅擅长粤菜,四川的师傅擅长川菜。 这两位大师傅进府的之前,丁然就已经前前后后的试了三回菜。 确认口味无误后,才将人领进了家门。 龙椿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但却没有影响胃口。 她第一筷子夹在了桌子中央的红烧鱼上,小块鱼肉下肚后,龙椿乐呵呵的笑了。 “好吃的” 小丁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跟着龙椿动了筷子。 饭罢,小丫头们又端上了清口的热茶。 龙椿多喝了几杯,边喝边听孟璇给她算这次杀人越货后的账目。 末了,龙椿一搁茶杯,拧着眉头感慨道。 “......这也太赚了” 孟璇低下头笑,忽而讲出了一句醒世名言。 “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能不赚呢?” 龙椿睨了孟璇一眼,却是无奈的笑。 “至少咱们销了烟,死的也都是些烟贩子,也不算伤天害理吧?” 丁然望着龙椿几近苦涩的神态,蓦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对。 “阿姐怎么管起伤天害理的事了?” 龙椿觉得丁然这话问的很好,她恍惚的捏了捏眉心。 “可能就是老了,心软了” 这一句话说的,桌上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一帮坏蛋在分赃的时候,忽而论起良心来,那也真是大脚穿小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须臾后,龙椿深深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眼中又带了笑意。 “阿姐只是感慨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要多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咱们这些人都是在娘胎里就挨过窝心脚的,什么伤天害理仁义道德,那都是吃饱饭之后说的话,咱们家,到死也不兴那一套” 话到此处,孟璇和丁然才笑了出来。 倒是小月亮,他无念无想的看着龙椿,不知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只是暗暗的。 散席之时,龙椿吩咐小丁和孟璇去卸卡车上的金条大洋,收进柑子府的地窖里,之后又多嘱咐了孟璇一句。 “你这一箱支票不用给阿姐,自己拿着用吧” 孟璇靠在龙椿肩头,撒娇的道:“这一箱不够怎么办?” 龙椿笑着扭了一把孟璇的脸。 “不够就抢小柳儿和俊铭的去,只要你能抢来,阿姐这儿全当没看见,绝不给她俩出头” 说罢,龙椿抬头看了看香草厅外的天光。 秋末昼短,此刻北平的天色已经麻了下来。 龙椿今天本就不舒服,此刻料理完了一切,自然就想起了补觉的事。 她独身离开了前厅的热闹,也不叫人搀扶,只一个人走向了从前的卧房。 她的卧房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古意的油松木板床,临窗搁置的一张桌,床尾落停的一台柜,床头仍挂着一部电话。 龙椿见状笑了笑,有气无力的揉了揉眼睛,拖着脚步走进了衣柜旁的小木门。 这小木门里藏着她的浴室,这间浴室门开的小,占地却是不小。 里面除了西洋式的马桶淋浴外,还有一口银箍黄花梨的木浴桶。 龙椿进了浴室后,就彻底卸下了在人前的精气神。 她厌烦的拆了头发,任由如绸的长发盖住了腰身,又左脚踩右脚的褪下了裤子。 最后还囫囵的一扬手,把上衣从头上撸了下来。 等地上叠满了衣物后,龙椿又全裸着身体,够来了墙上的花洒。 回身扭开热水泵头,对着浴桶放起了水。 实木的浴桶容积不小,蓄水最少也要一刻钟。 龙椿倒是不嫌烦,她只机械的站着,看着热气和水花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哗啦啦,噗噜噜。 末了,她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的说。 “累死我了,真是累死我了” 第98章 春(九十八) 韩子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龙椿听见了开门声,回头时,韩子毅已经西装革履的站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两人一个一丝不苟,一个一丝不挂。 而浴室内热气蒸腾,宛如某种秘境。 韩子毅看着全裸的龙椿,原本预备好的一番话,当场就说不出了。 他保持住了风度,几乎想也不想的就退了出去,可在关门的时候,龙椿却迷蒙的开了口。 “你去哪儿?” 韩子毅背对着龙椿:“你先洗澡,我在外头等你” “不,我没劲了,你来举着这个花洒,再给我擦洗一下,头发也要洗”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脱了黑色的西装外套。 内里毫无褶皱的白衬衣,也被他挽起了两只袖口,堆叠在小臂上,摆出一个干活的架势来。 他半趴在浴桶旁,一只手提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毛巾。 一只手按在龙椿软了骨头的后颈上,奋力的给她擦着背。 龙椿被热水泡的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不肯出。 她整个人软的跟根面条似得,只任由韩子毅提着她,按着她,搓揉着她。 等龙椿全身上下都洗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韩子毅短暂的放开了托在龙椿后背上的手,打算在浴室里翻找了一下洗头用的肥皂。 却不想他刚松了手,龙椿就大头朝下,脸面迎水的滑落下去。 他吓了一跳,又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脸。 “你醒醒” 龙椿顶着一头湿发,从一个半小时的短眠里,要死不活的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她问。 “你靠着边儿,扒牢了,我找块肥皂给你洗头”韩子毅说。 浴桶里的水太热了,偏浴室内的温度又不大高。 是以此刻,浴室里起雾起的宛如仙境。 龙椿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无迷茫的说了一句。 “洗什么头?” 韩子毅见她糊涂,倒是没觉得麻烦。 他摇头轻笑,伸手进水里捞龙椿的手。 捞到后,他又把她的两手握成弯折状,挂钩似得挂在了浴桶边缘。 “扒着,别往下出溜” 龙椿闭着眼将脑袋抵在手背上,有气无力的哼哼道:“行,你快点儿” 韩子毅无奈一笑:“好” 两分钟后,韩子毅终于在淋浴旁的小架子上,找来了两块肥皂。 他捏着肥皂回到浴桶边,开始了伺候龙椿洗澡的下半场。 等到一切结束后,龙椿已然睡踏实了。 韩子毅为了把睡着的龙椿从浴缸里抱出来,可谓是把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 然而他也不管自己形象几何,只是先将人抱到了浴室内的木椅子上,为其吹干了头发。 片刻后,韩子毅靠着浴室的小瓷砖墙上喘了口气。 又伸手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湿发,将它们全梳去了脑后。 这之后,他又打横抱起龙椿,将她抱出浴室,搁在床上,盖好被子。 龙椿躺到床上后,先是舒服的叹了口气,随后又福至心灵般的略微睁了睁眼。 韩子毅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劝慰道:“累了就睡吧” 龙椿此刻还不太清醒,她脑袋里只有一点残存的逻辑。 在看见韩子毅一身湿水的起身离开后,她忽而怔怔问道:“你去哪里?” 韩子毅闻言回了头,又退回几步到床边蹲下,同她回话。 “我去洗个冷水澡” 龙椿不解,只觉眼下是深秋,不宜冲冷水,便问。 “什么季节洗冷水?” 韩子毅笑着,笑的晦暗不明,他低头贴近龙椿耳边,低语道。 “我究竟不是个圣人” 这句话很是暧昧,可惜龙椿还没有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看她困的这样,心里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幽怨。 龙椿没有在事情结束的时候,第一时间回到天津,这件事令他有点伤心。 而他自己竟然按捺不住到,没等来她报平安的来电,就急匆匆的叫停军中会议,跑来北平找她。 这件事,又令他有一点心惊。 他从前再爱白梦之,也从没耽误过自己的学业。 因为他深知,倘或自己没有本领能力,白梦之是一定不会跟自己在一起的。 可现在......自己居然搁下军务上的事,只为了来看这个女人一眼。 明明莱玉阳已经告诉他,她十分的平安,又十分能干了。 韩子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很想找一根烟来抽。 却又觉得此间是女儿闺房,不好将那种气味带进来。 于是他摇着头走回了浴室,将龙椿脱在地上衣物一一捡起挂好。 捡到最后一件内裤时,韩子毅不动声色的滑动了喉结。 他将这条纯白的,淡色的内裤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而后又将自己脱光,整理好衣物。 接着便一步跨进了龙椿用过的洗澡水里。 水已经有些凉了,但韩子毅感觉不到。 他只是想,他刚才那样卖力的伺候她,此刻应该得到一点奖励才对。 对,就是这样。 他应该的。 ...... 隔日天明,龙椿难得睡了个日上三竿。 她刚一睁眼,就看见韩子毅坐在她的大桌子前吃早点,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 桌上那一碗热乎乎的羊汤面,被他吃的斯文极了,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龙椿揉了揉眼睛,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 想着想着,就脸红了。 末了,她缩进被子里笑了一声,又看向穿戴整齐的男人。 她直觉这厮昨晚没有上床来睡,不然一向独眠的自己,肯定不会睡的这么踏实长久。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问。 韩子毅闻言才看向了龙椿,他笑着收起手里的报纸,将其叠放好搁回桌边。 “我趴桌子上睡的” 龙椿“哦”了一声,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黛青色的被子瞬间滑落到她胸口,欲遮还露出了一片瓷白。 她两手搓了搓脸,仍是那个小猫洗脸的姿势,嘟囔道。 “柜子里有衣裳,拿给我” 这几乎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了,可韩子毅却丝毫不介怀。 他令行禁止的起了身,依言走向了柜子。 拉开柜门后,他问道:“穿毛的吗?今天有点冷了” 龙椿打了个哈欠:“十月底有什么冷的,衬衫长裤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拿出了对应的衣物,又道:“那穿个带毛领的外套” “行”龙椿点头。 “喝什么?”韩子毅又问。 龙椿咂了咂嘴,看着桌子上的羊汤面,懒懒道。 “面汤还热吗?热就给我” “好” 第99章 春(九十九) 龙椿赤裸着肩膀头,接过了韩子毅递来的羊汤。 卧房外的日光温暖,韩子毅坐在床边看着龙椿。 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实在是家常太过。 龙椿的头发软而香的披散着。 纤细的脖颈连带着瘦削的肩头,也被黛青的被子衬托出牛奶颜色。 这样的情景之下,韩子毅不自觉就柔软下来。 他轻声同她话起家常,全然忘了眼前女子,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歹徒。 “面我都吃完了,再叫人给你弄一碗吗?”他问。 龙椿两只手托着碗,鼓起腮帮子吹散汤碗里飘着的油花。 “不了,昨晚吃多了,喝点汤算了,中午再吃” 韩子毅看着她微笑,不动声色的点头。 龙椿喝好了羊汤后,就把碗给了韩子毅,说:“你把碗收了出去,我穿衣裳” 韩子毅眯眼:“你又指使我” 龙椿笑:“我就指使你” 两人笑着对视,只一瞬,就看清了彼此真正的面貌。 韩子毅歪头亲了一口龙椿的脸,又接过她手里的面碗,笑着起了身。 “小时候我大妈妈总说我是伺候人的命,我当时听了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想,她老人家也是一番高见” 说罢,韩子毅就端着汤碗,笑眯眯的走出了卧房。 龙椿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两声,胸口处还渗出一股可爱的暖意。 她不好说这股暖意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不讨厌这股暖意的。 龙椿这样想着,莫名就坐在床上打了个尿颤,觉得自己有些傻了。 她笑了一声,利索的起身换好了衣裳。 韩子毅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到了庭院里。 柑子府的中庭下有四个方形花坛,每个花坛中又都栽满了浓艳的牡丹花,朵朵开的碗口大。 龙椿见状有些惊讶,于是便一手提着外套,一手掩住嘴打哈欠。 脚下踩着那坐人用的凭栏轻轻一跃,轻巧的跳到了庭院里。 龙椿俯身去闻那鲜花,发觉是真花后,仿佛十分的不可思议,于是又低下头去细闻。 韩子毅背着手走到她身边,笑问:“香不香?” 龙椿提着外套直起身子,分外认真的问了一句。 “香是香,但这个季节开牡丹,是不是什么妖异之兆?” 韩子毅仍是笑,伸手拿过龙椿手里的外套,又顺手给她穿上。 “或许是吧,但......” “但?” “但也有可能是花房里捂出来的” 龙椿一愣,直言不讳的问。 “什么是花房?” 这话一经问出,韩子毅也愣了。 花房这种东西,是个人都该知道是什么吧? 思及此,韩子毅有些不确定的道:“就是......种花的房子?门窗都拿被褥捂了,里头温度高,上头盖厚玻璃顶透光,这样就能养住那些反季节的花草” 龙椿怔怔的:“真的啊?” 韩子毅点头:“真的,你不知道?” 龙椿摇头,眼神有点涣散:“我从来都不知道,街上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房” 韩子毅轻笑:“街上当然没有,这都是些玩意儿,一般都是家里养花匠,再另辟个小房子做花房,帅府后院儿就有两个花房,里头养出来的花多是插瓶用的,像你这个栽在院子里的,就是埋种用的,这些牡丹至多开一两天就败了,明年再开就是正季了,能开很久” 龙椿听他说的啧啧称奇,再回头看向牡丹时,不由就有些黯然。 “我还以为只要我有了钱,就能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军阀世家里,还有这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怪不得那个兰会长总是瞧不上我,说我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只晓得金条装箱的阔气,不晓得豪商巨贾的做派” 韩子毅没想到一个花房背后,会扯出这样一番典故。 他略沉默了一下,便开口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瞧瞧如今这个形势,满北平的豪商巨贾里,有哪一个能比你活的有底气?即便他们有些富贵人家的做派,可这做派下头要是没金条撑着,也就成笑话了,依我看,他们之所以说这些话,无非就是看你本事在身又风生水起,嫉妒罢了”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你这个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气人的时候很气人,但要是说起好话来,也实在是动听的很” “这不好?”韩子毅问。 龙椿看着眼前一身利落西装的男人。 韩子毅的身材是高大的,穿上军装的时候,尤其显得肩宽腰窄,像个十拿九稳的练家子。 可同他相处下来,龙椿就发现,这厮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脾气,为人处世很是怀柔。 但比之她那位全然纯善的初恋,韩子毅身上又多了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狠毒。 龙椿凝望了韩子毅很久,久到韩子毅都不由发问。 “怎么了?” 龙椿仰头一笑:“也没有,就是发现你这个人,又斯文又果敢,竟然很适合我” 韩子毅扯唇:“这话......叫我怎么想呢?” 龙椿眨了眨眼,嘴角仍是笑着的。 “你想怎么想?” “我想,你可能是要爱我了?” 龙椿低下头顿了顿,忽而便伸出了手,轻轻拥抱住了韩子毅。 “好像,就是这样了” ...... 十一月底。 小柳儿和黄俊铭回到柑子府时,两个人的形容,都只比叫花子强一点。 这俩孩子离家一趟,路上不敢住饭店,也不敢下馆子,小脸儿都饿的焦黄。 在接到孟璇“北平无事,回家吧”的电话后,他俩才安心的从外地回来。 小柳儿路上还好一些,她一个小姑娘嘴巴轻巧伶俐,辗转着就坐上了火车,没受什么罪。 倒是黄俊铭可怜,他原本是定下了方向,要往西北一带跑的,可奈何何明砚的追兵太快。 龙椿和孟璇回北平的那条路上,有无数卡车为其混淆视听,故而没有被追查到。 然而黄俊铭这条路上,却只能靠他自己边跑边甩尾巴。 路上几次惊险关头,都赖他向死而生才逃出生天。 最惨的一次,他整个人都躲进了臭气熏天的旱厕里,才险险逃过搜捕。 第100章 春(一百) 龙椿坐在香草厅的饭桌前,一边看着两孩子狼吞虎咽的吃饭,一边难受的直叹气。 “唉,早知道就直接带你俩回北平了,要不是怕何明砚找到家里来把咱们一窝端了,阿姐哪能让你们遭这个罪” 小柳儿手里拿了一只大鸡腿,一边啃一边干噎的道。 “没事,阿姐,我这次,去了巴中,还去了自贡,眉山,汉中,买了好些东西,有给雁儿的,还有,给阿姐的,还给孟姐买了” 龙椿笑:“你孟姐半个月前就走了,不过你俩是怎么一起回来的?谁走岔了?” 话至此处,一直埋头吃饭的黄俊铭略微抬了头。 “我走岔了阿姐,小柳儿一路沿着县城铁路走的,我走的是山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汉中了,现在汉中那块儿山匪闹的严重,我身上带着钱怕出事,就想着往城里去,在火车站这种人多的地儿藏着,不想小柳儿那天也在汉中,见面的时候,她正偷偷摸摸给家里打电话呢” 龙椿看着黄俊铭这张黑瘦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辛苦了” 黄俊铭摇摇头:“不辛苦阿姐” ...... 这一天夜里,龙椿在柑子府里开了一桌大宴。 宴上,龙椿坐在主位,黄俊铭和小柳儿坐在次席,丁然再次一席。 其余的座位上,则坐着这次在怀玉县出了力的五个小孩子,小常春也在其中。 这五个小孩子,年纪都是十五六,个头儿却都一致的不矮,最低也有一米七多。 他们是黄俊铭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小杀手。 今天带他们来柑子府,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身份。 一顿饭吃完后,龙椿端着盖碗茶坐在了中厅的太师椅上。 五个小孩子并小常春,则一起跪在了厅中的青石地板上。 五个小孩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儿,叫做唐海生。 这孩子看着伶俐又稳重,已经跟着龙椿和黄俊铭出了两次活儿了,龙椿对他很有印象。 唐海生一个长头磕在地上,恭敬道:“大老板好,师父好” 黄俊铭中午回来时就洗了澡,此刻他穿着一身青绸褂子。 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木盒,木盒里装着两把崭新雪亮的钢刀。 他将盒子递给唐海生,道:“一把刀是大老板给的,一把刀是师父给的,咱们家不看旁的,就只要一个忠心,再给大老板磕个头,以后吃住就都在家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唐海生闻言有些激动,接刀时的手心汗湿不已。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 却见本该严肃的大老板,此刻竟对着手里的盖碗茶,“呸呸呸”的吐舌头。 这个啐法儿,显见是没把茶叶撇匀,喝到嘴里去了。 这样严肃的场合里,看到这样的画面。 饶是唐海生是个严肃的小崽子,也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龙椿听见他笑,随即便抬了眼,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看见了她吐茶叶的窘态。 不过,她倒不觉得害臊。 她挑起眉头冲着小伙子一笑,很是和蔼道。 “以后要乖啊!” 唐海生磕头的时候,嘴角仍是带着笑的。 黄俊铭看见了他的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想,阿姐就是这样有魔力的。 她明明干着最穷凶极恶的事业,可为人却总是爱说爱笑,亲切可爱。 接下来的几个孩子,见自家师父笑了,便都觉得放松了些。 第二个孩子唐晓宇,也是个莽实的小孩子。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动静奇大,连龙椿都吓了一跳,赶紧叫他起了身。 第三个孩子是个小猴儿脸,看着鬼精鬼精的,很是俏皮。 他磕完头后,还特意奉承了龙椿一句。 “大老板长的真好看” 龙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算是谢过了他的嘴甜。 最后两个孩子是一对儿双胞胎,一个叫嘉玉一个嘉兰。 听着都是女孩儿家的名字,但又确实是两个带把儿的。 黄俊铭说这两个孩子是有钱家的外室生的。 只是没等着进亲爹家门,就被大太太做主发卖了,故而只有名没有姓。 龙椿觉得这俩崽子有点可怜,便道:“你也就比这些孩子大五六岁,让跟你姓也不大合适,跟我姓......” 说到这里,龙椿又叹了口气。 “跟我姓也不大好,我......唉,万一我再给这两小崽子克死了,就真造孽了” 小柳儿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出来,随即又发觉场合不对,便憋着笑道。 “后厨上的大师傅来北平之前都死了孩子,不如就让他俩各认一个大师傅做干爹?也算有名有姓了呀!” 龙椿一听,当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是以她侧过头,只问。 “你俩肯不肯?” 嘉玉嘉兰本就是两个聪明孩子,见龙椿肯给他们安排依靠,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他俩双双磕下头去,只说:“谢谢大老板,谢谢柳姨” 小柳儿被这一声柳姨叫麻了身子,扑簌簌的打了个寒颤,深觉自己老的冤枉。 一直跪在末尾的常春,经过在柑子府的这一半个月,已经很晓得了龙椿的脾气。 她乖乖跪在龙椿面前,恭恭敬敬的等着龙椿对她的安排。 龙椿看了她许久,只觉越看越是心软。 “你跟这些孩子不算一个辈分,你以后就跟着小柳儿叫我阿姐,平时就在家里照应大事小情,旁的都不用管” 说罢,常春受宠若惊的看向龙椿,又有些怯懦的说了一声“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抬手拿起桌上放的金条,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根。 “你们乖,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不乖,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柑子府后院儿不小,能养老,也能送终,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龙椿笑起来:“好,小丁出去找裁缝去吧,把家里所有人的冬衣都做出来,今年咱们家好好过个年” 丁然笑:“是” ...... 凌晨时分,睡梦里的龙椿跌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带着雪气,也带着深重的疲倦。 龙椿没睁眼,只是笑。 “你就这样跑吧,等路上结了冰,我看你还能不能一天两趟的来” 韩子毅一手搂着龙椿,一手扯自己的衬衣领子,嘴里恶狠狠的道。 “你这话丧良心,我忙的都快连轴转了,刚空出一顿饭的功夫就往北平跑,你还奚落我?” 黑暗中,龙椿笑的不行。 “我求着你来的?” 韩子毅闻言挑眉,反手就将龙椿压在了身下,不老实起来。 “哪儿能呢?不都是我贱么?” 龙椿难耐的呻吟一声:“你别折磨我” 韩子毅压抑住喘息,一口咬上龙椿肩头。 “也不知道谁折磨谁” ——春卷完—— 第1章 魁(一) 1933年。 一月二十五日,除夕夜。 北平,柑子府。 昨晚小年夜,孟璇柏雨山就驱车回到了北平,同龙椿拜过年后,两人就舟车劳顿的睡下了。 除夕早晨,大雪迎门。 小柳儿一睁眼就带着阖府的丫头嬉戏打闹起来。 嬉闹的原因也无有其他,纯是因为要过年了,高兴。 一群红棉袄红头绳的小姑娘,跑着玩着就挂了满院的彩色灯泡。 只说晚上放完炮了就要亮灯,肯定好看的不得了。 黄俊铭和丁然则带着五个小小子儿出了门,打算给家里置办年货。 个把钟头后,牛羊肉就开始一车一车的往柑子府里进。 就连从南方来的贵价海货,带鱼青虾什么的,也各自堆了三四箱。 龙椿见个人有个人的事情,唯独自己落得清闲。 便索性搬了个藤椅,盖了一张老虎皮。 又支了个小茶几煮茶,独自坐在了回廊下看雪。 不过她这头儿能得清净,却是因为小丫头们都有些怕她。 是以哪怕是跑疯了,她们也不敢来中庭吵她。 就连挂灯的时候,这些小丫头也是轻手轻脚的挂上去,出了中庭才再度闹起来。 龙椿看着她们一个个面颊带笑,却又噤若寒蝉的样子,莫名就觉得很可爱。 是以她也不出言问候,只看着她们小麻雀似得跟自己装乖。 中午时分,孟璇总算把赶车的疲惫缓好了。 她睡眼惺忪的起了床,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夹棉缂丝旗袍。 外头还裹了一件狐狸毛的长皮草,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如意云纹的古董金项圈。 龙椿隔着老远看她过来,只觉自己看见了一只刚成了气候的黄皮子精。 邪性的很。 孟璇这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后,就把龙椿腿上的老虎皮挤走,自己坐了上去。 龙椿无法,只好笑着直起身子给她坐大腿。 就这样,孟璇便像是还没睡醒似得,连人带皮草的萎靡在了龙椿怀里,哼哼唧唧道。 “姐......” 龙椿嘴里一边应和着她,一边伸手拿起小茶几上的茶杯。 她灌了自己一口温茶后,又把剩下的半杯递到孟璇嘴边。 “喝不喝?” 孟璇闭着眼摇头:“不喝,我要喝甜牛奶” 龙椿笑了:“那你起来,阿姐现给你挤去” 孟璇被逗笑,腻歪的“哎呀”了一声,随后又将两只手就缠到了龙椿的脖子上,撒娇道。 “我听说家里做了好多新衣裳?我的呢?怎么就没我的?” 龙椿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干:“你回来的迟了,我想着你天天在西安喝牛奶,个头儿肯定要猛窜,就没敢给你做,怕你一下窜到两米几,给棉袄穿成半袖了” 孟璇闻言就抄起拳头敲龙椿胸口。 “什么啊!什么话呀这是!谁两米几啊!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简直要乐的背过气去。 龙椿受了她几个小粉拳,嘴里一口茶没咽下去就呛咳起来。 然而即便是咳嗽上了,也还是没堵住龙椿这张嘴。 “也就是你了,这几下要是换了小柳儿,阿姐今儿不死也得受重伤,挨不到元宵就得张罗白事了” 落雪如诉,两人在回廊下笑了个没完。 当然主要是孟璇在笑,龙椿则在逗她笑。 柏雨山来的时候,孟璇已经熬过了回笼觉的困劲儿,手上正捏着一块奶酥吃。 孟璇和柏雨山是有旧怨的,她一见这厮就要岔他两句。 如此这般,才能平息她当年被认作“大狗”的屈辱。 此刻,龙椿半靠在藤椅上,孟璇则坐在一只南瓜圆凳上。 两人膝盖相抵,脚下还放着一只火红的铜炭盆。 柏雨山摘了手上的皮手套,又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掸了掸肩头上的雪后,才走进了回廊之下。 “阿姐过年好” 问好间,柏雨山坐在了藤椅边上的另一个南瓜凳上,和孟璇一左一右的形成夹角。 龙椿回头一笑,伸手摸了摸他清瘦干净的脸庞。 “瘦了,奉天比北平冷吧?” 孟璇两只手抱在胸前,很是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肯定是不冷的,要冷早买皮货了,这个天儿还穿呢的,冻死他算了!” 柏雨山笑着看向孟璇,气定神闲道:“把我冻死你挤兑谁去?叫大哥叫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孝敬我个皮衣裳穿,不孝子孙,大哥不训你就罢了,你还跟我喊上了?” 龙椿闻言笑的不行,顺手就抄起一把瓜子开嗑。 嗑下来的瓜子皮,则都扑簌簌的丢进了那火红的炭盆里。 孟璇怼旁人,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绝不吃亏的。 可遇见龙椿和柏雨山,她也真是秀才见了兵,光一个辈分就压的她翻不了身。 孟璇一听这话脸都红了,使劲儿拍了一下龙椿大腿。 “阿姐你看他啊!他又别我!我妈就生我一个!他是我哪门子的大哥啊他!” 龙椿听了这话,一边将桌上的茶递给柏雨山,一边又顺口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你妈就生你一个?” 柏雨山闻言,刚进了嘴的茶就喷了出来。 他不无遗憾的觉得,自己挤兑人的功夫跟龙椿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儿的。 孟璇见龙椿这样说,也是恼羞成怒了。 “什么话这叫!好啊!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我!” 话至此处,孟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个飞扑就压到了龙椿身上,两只手还很有目的性的挠向了柏雨山的脸。 一时间,三个人躲的躲笑的笑。 小柳儿过了中庭的月亮门后,看到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孟璇压在龙椿身上,柏雨山的脑袋又被孟璇抱在手里。 三人滚做一团,还笑的龇牙咧嘴,行迹十分可疑。 小柳儿赶忙跑了过去,颇搞不清状况的说了一句。 “你们玩啥呢?我也要玩!” 说罢,她也扑上了可怜的藤椅。 后来这场玩闹的结果就是...... 龙椿被三个人的重量,压的扭伤了脖子。 眼下她要想做出回头的姿势,就只能带着上半身一起转。 脖子上疼的那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柏雨山则被挠花了脸皮,口角眼尾一片红艳艳不说。 左右脸上还各自落了三道抓痕,乍一看像活人长出了猫胡子,怪极了。 孟璇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扑的太猛了闪了腰,一走路就哎哟起来。 唯独一小柳儿全须全尾,一脸天真的看着负伤的三人。 “诶?我......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随便一扑就......我!我不会是出师了吧阿姐!” 龙椿:“......” 柏雨山:“......” 孟璇:“......” 第2章 魁(二) 夜间,大雪不停。 柑子府中专门用来开宴的东来厅灯火通明。 近二十人落座的大饭桌上,洋洋洒洒的摆了三十多道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龙椿梗着脖子,一边喝府中仆人敬的酒,一边喝新来的小子丫头敬的酒。 最后才喝到孟璇柏雨山还有大黄小丁的酒。 小柳儿不爱喝酒,是以只意意思思的敬了个茶。 敬完了茶后,小柳儿又欢天喜地的跑去门房上的电话机前。 给金雁儿打去了电话,祝她和她妈新年快乐。 金雁儿在电话那头也很高兴,说帅府里发了过年的钱,暖气也烧的特别热,她和她妈吃了好多糖。 小柳儿再回到东来厅的时候,龙椿已经有点醉眼看人间的意思了。 她平日里素白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涨红,眼中也水汪汪的。 听谁说吉祥话,都一味的掏出钱来行赏。 宴席到了最后,龙椿让孟璇抱出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有装满了现钱的厚红包,也有塞了支票的薄红包。 龙椿摇摇晃晃的从主位上站了起来,醉眼迷蒙的笑道。 “好孩子们,今天除夕,阿姐也不说什么讨口彩的话了,阿姐知道,现在外头乱,东北的日本人,南京的国军,天津北平的洋人,外人都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但......这都没关系,只要阿姐在,柑子府在,你们在,咱们这些人,就都能踏踏实实的活下去,阿姐跟你们保证,只要我阿姐活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好不好?”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眼眶湿润。 她在西安时,早就收到了各方军阀的消息,说日本人今年一定会有大动作。 只是这是国难,她作为一个杀手的门徒,实在是无力阻止。 她能做的,也只有阿姐让她做的那些事。 柏雨山闻言也是黯然,他人就在奉天,几乎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过活。 这半年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日本关东军的恶行。 他无数次在深夜打电话给龙椿,问要不要出手干预。 龙椿都只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反问他。 “干不干预,意义何在? 我们能杀一个两个,可一万两万,怎么杀呢?赖家几十万兵都快被打散了......关东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雨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给我惹事” 话至此处,龙椿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能坐在这里吃年夜饭,已经是一种福气,再有展望,就晓得贪心。 龙椿醉醺醺的打开匣子,同众人分发红包,每发一只出去,就自顾自的念叨一声。 “......好好活着,都好好活着” 午夜时分,龙椿醉的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倒是孟璇和柏雨山,带着大黄小丁和小柳儿,一起坐在了香草厅里烤火守岁。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袋子进口奶糖,一边嚼巴一边哼歌。 然而孟璇和大黄小丁,脸色却都不太好。 柏雨山笑着叹了口气:“今年家里进项这么多,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孟璇托着腮,小泥炉中的火光照在了她脸上。 她无心去嘲笑柏雨山脸上猫胡须,只喃喃道。 “柏哥,国军能打过日本人吗?我们会不会成亡国奴?还是......现在就已经是了?今年年底有人拿日本人的通用票来跟我走账,当场被我打出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慌的很......万一北平也遭了轰炸,那咱们这一大家子......” 黄俊铭和丁然对柑子府眷恋太深,他们闻言,立时也担忧的看向了柏雨山,期盼的问道。 “柏哥......不会的吧?” 柏雨山长久的没有说话,只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烟来点燃。 “不会的” 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柏雨山脑海中一幕幕闪回着日本关东军的嘴脸。 那些罪恶而肮脏的脸,无一不叫他恶心。 末了,柏雨山咬着烟出了香草厅,只说:“你们坐着,我出去透口气” 柏雨山抓起外套出了门,却并不穿上。 屋外风雪连绵,他这头刚一出门,就被北风吹透了全身。 然而他毫不在意,脚步不停的往龙椿的卧房走。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在中庭的雪地里,发现了不属于龙椿的脚印。 满庭彩灯落雪之下,柏雨山看到了穿着军装的韩子毅。 两人一个站在回廊下,一个站在庭院里。 韩子毅似是累到了极致,他难得的驮了背,眼中也无甚光彩,周身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他一手摘下了军帽,一手搓了搓麻木的脸,笑道:“好久不见,柏先生” 柏雨山张了张嘴,眼中漫延着阴鸷的光。 “阿姐说你去了外地” “嗯,去了乌兰察布,本来以为赶不及回来陪她过年,但算了算时间,还是硬赶回来了” 柏雨山对“陪她过年”这四个字不置可否,只问道:“何明砚的军队被你收编了吗?” 韩子毅疲惫一笑:“嗯,收编了” 庭中一时寂静,柏雨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韩子毅。 韩子毅没有动,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敏感,体察到了柏雨山想要问的话。 他从龙椿门前离开,两步走到了柏雨山面前。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去打日本人?” 柏雨山没说话,觉得韩子毅这人实在邪门,眼睛一眯就能将人看透,蛇一样的令人不适。 “韩司令想多了” 第3章 魁(三) 韩子毅轻笑:“你在奉天,肯定没少见关东军祸害东北人,都是中国人,你不忿,我能体谅,我会去打日本人的,中央有指示,我也有这个心,只是有心也无力,国军一定会输,再怎么打,都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柏雨山闻言就黑了脸:“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韩子毅无谓的摇摇头,嘴角仍是挂着笑。 “这是实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实话” “......” 韩子毅进龙椿屋里的时候,柏雨山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同韩子毅话里说的一样,即便他有心去阻拦他,却也只是徒劳而已。 他拦得住韩子毅这个人,可他要怎么拦住龙椿的心呢? 从龙椿第一次在电话里,将韩子毅称为“子毅”的时候。 柏雨山就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最糟糕的,那种定局。 ...... 龙椿在床上醉的天旋地转,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了,却还是觉得晕眩难当,脸颊滚烫。 韩子毅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的去洗漱了一番。 如今龙椿的浴室,已经有了他专用的刮胡刀和香皂。 等韩子毅收拾干净上了床后,龙椿仍被困在晕眩里,左右翻身都睡不安稳。 韩子毅将人抱在怀里,又怕自己手凉,便只隔着被子抱她。 龙椿在睡梦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昏暗。 恍惚间,卧房窗外的彩色灯光渗漏进来。龙椿便努力借着这一点光去看枕边人。 许久后,龙椿茫然的问。 “不是回不来么?” 韩子毅抓住龙椿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又将这只手拖到自己脸上,意在叫她摸摸自己。 他长而直的睫毛颤抖着,眼下的青黑色,也浓稠成一抹化不开的疲惫。 “我想你” 龙椿闻言“哈”的笑了一声。 她脸红透了,却并不羞涩,伸手便将韩子毅的脑袋抱到了自己胸口。 韩子毅闻着她胸口前的温热气味,闭上了眼睛。 这个味道,总能使他不顾一切的迷醉下来。 他不会告诉她,他明天就要南下了,如果今晚不赶回来看她一眼,只怕...... 龙椿一下一下抚摸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发茬儿,呓语道。 “累了吧?睡吧,明早起来吃饺子,大黄买了好多青虾回来,我让大师傅包了虾仁饺子,你多吃点,雨山也多吃点,璇儿也多吃点,你们几个都不在我身边,出去跑的都瘦了......” 龙椿说着说着,眼皮就渐渐沉下去了。 韩子毅拧着眉头,听她越说声音越小,便起身将人搂进了怀里,有些着急的掐她脸。 “醒醒,不要睡” 龙椿被掐疼了,烦躁的一皱眉,本能就去打那只掐她的手,嘴里还厉害道。 “......唔,反了你,敢掐我?” 韩子毅笑了一声,小心捧起她的脸。 “我在香港有栋房子,我把房契给你,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你家里这些孩子搬过去好不好?家里的东西你也不用操心,我给你开趟专列,派兵给你押车,到了上海之后,东西走海路到香港,你带着你的人坐飞机去,好不好?” 龙椿迷迷糊糊的听着韩子毅说话。 此刻她好容易不晕了,能睡觉了,韩子毅却叽哩哇啦的不让她睡觉。 简直烦人。 是以龙椿当场就犯了浑,伸手在韩子毅腰上扭了一把,颇不耐烦的道。 “叨叨叨叨,大半夜吵吵个屁,要睡睡不睡滚出去” 龙椿手劲儿不小,韩子毅身上本就带了伤,此刻让她这么一扭,一下就疼出了汗。 韩子毅咬着嘴没喊出来,想再掐回去,却发现龙椿已经睡深了。 且睡着的这个姿势,也很叫人心软。 她两手环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几乎是整个人都睡在他身上了。 这样亲昵依赖的姿势,实在叫人下不了狠手。 韩子毅疼的抽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扯过被子就将龙椿包了起来。 入睡之前,他眼底带着一层倦怠,忽而又觉得自己被龙椿骂的十分憋气。 于是便不轻不重的在龙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 “狗脾气,我白疼你” ...... 翌日初一,雪后晴空。 龙椿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走了。 她带着宿醉后的难过磨磨蹭蹭起了床。 而后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香港的房契,并两把匕首大小的陶瓷刀具。 龙椿懵懵的看着这些东西,依稀想起了韩子毅昨晚说的话。 专列?香港?搬过去? 龙椿在桌前坐了许久,认真的琢磨了半天后,才渐渐咂摸出了韩子毅的意思。 这厮是要她跑路?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一声。 她低头拿起桌上的两把陶瓷刀,又伸手拉开眼前的雕花木窗。 一时间,漫天的雪光带着阳光扑进了龙椿眼里。 龙椿笑着,颇有些孩子气的自言自语。 “小鬼子想把我赶走,想都他妈别想!九死一生才攒下这份家业,我走?哼!明儿就给你们都杀咯!” 小柳儿端着牛奶过来的时候,正逢龙椿对雪明志的激昂时刻。 于是小柳儿便怔愣的走到了窗外,十分诧异的和龙椿对视起来。 “阿姐......你......你跟谁说话呢?大初一的,你别吓我啊!” 龙椿见了小柳儿,也吓了一跳。 她以为昨晚小柳儿喝酒了,今儿肯定起得迟。 没想到小柳儿昨晚压根就没喝酒,反倒是她喝多了,没注意她。 龙椿尴尬的一闭眼,伸手拿过了小柳儿送来的牛奶。 “.....没事,阿姐喊两嗓子透透气,你别跟别人说啊” 小柳儿张着嘴眨着眼,很不解的点了个头。 “知道了” ...... 中午时分,香草厅里迎来了一桩特别的赛事。 龙椿坐在饭桌主位,怀里抱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大饺子。 每吃一只,都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柏雨山坐在她下首,在吃到第三十个的时候。 他终于不堪忍受的摔了筷子,一边揉肚子一边骂。 “我他妈不吃了!争这口气干什么用啊!傻子么这不是!” 龙椿哼笑,轻蔑的看了一眼柏雨山。 后又将目光对准了桌对面的大师傅,决意要同他争个高下。 此刻,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盘儿饺子,都恶狠狠的吃着。 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谁也不肯认输。 小柳儿坐龙椿身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家阿姐。 “阿姐!你就服个软吧!大师傅快二百斤的人了,怎么都比你能吃的呀!” 大师傅的干儿子嘉玉,此刻也坐在大师傅身边,亦劝道。 “干爹,你......你别吃了,这饺子个头儿太大了,都抵半个包子了,你再把胃撑坏了!” 然而,大师傅和龙椿都不说话。 他俩已经默默进入了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境界。 第4章 魁(四) 孟璇看着这俩人都气笑了。 “咱家这日子过的,人家过年都搂着姨太太搓麻将,咱家好,咱家过年跟大师傅比谁能吃!” 这话逗笑了满厅的丫头小子,而后众人便凑热闹似得押起了宝,赌谁会先败下阵来。 柏雨山这头儿则一边揉肚子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就听见小柳儿说道。 “唉,阿姐,你和大师傅这么吃下去,明儿得拉出来多少斤屎啊” 只此一句,整个香草厅都被点燃了。 大师傅和龙椿当场被恶心的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就吐了满桌子的饺子馅儿。 众人见状笑的险些背过气去,柏雨山则一口气没上来,被烟呛了个直不起腰。 孟璇更是夸张,她一边躲从桌边流下来的秽物,一边嫌弃的直跳脚。 “天老爷呀!脏死我了!以后谁还在这桌上吃饭啊!” 龙椿:“呕......没事擦擦还能......呕......用......呕......” 大师傅:“......呕......可惜了......饺子......呕......我包了一早上......呕......虾都白死......” 小柳儿:“你俩能他妈不说话了吗!哎呀脏死了!” ...... 韩子毅凌晨四点就从北平出发了。 他先回了天津司令部点将,又带着七十多辆卡车抵达了北平。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把北平故宫的文物,集体运送去南京。 他坐在车队尾部的福特汽车里,一边看这份糊涂而荒谬的军报,一边头疼的喘不上气。 日军已经全面占领山海关了,国军居然还在想着搬运文物。 韩子毅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冷笑一声,随即又拿出第二份军报。 第二份军报的内容无有其他,通篇内容总结下来只有两个字。 “剿匪” 韩子毅低着头,仍是笑:“日本人都骑到脸上来了,还想着打自己人,真够英明” 车队驶入北平时,街边有无数搬运工人沿街抗议。 他们不允许这些当兵的,搬走属于北平的历史。 韩子毅坐在车里静静凝望着这些人的脸,望着望着,他的头就更疼了。 他从军装内兜里拿出药来,也不喝水,只囫囵的吞服下去,又对着前座的莱副官说。 “下去放枪,唬走他们” 莱玉阳心情沉重,却也知道别无他法。 “这些东西送过去,真的能换来军饷吗?” 韩子毅轻轻“嗯”了一声,只说:“能” 莱玉阳从后视镜里看着韩子毅阴郁而沉静的脸,起身问道。 “有了饷,怎么样?” 韩子毅疲惫的叹气:“投共,抗日” 莱玉阳闻言长叹一声。 “到那时候,真就是脑袋别裤腰人人喊打了,你想好,陆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的第一张委任状,也是他给你请下来的,做人不能没良心”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于家国之前,利落的斩断了人情。 “我下辈子还他” 这天傍晚,军工卡车满载古物离开了北平。 韩子毅看着车窗外的光怪陆离,忽然很想听听龙椿的声音。 是的,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觉得此刻带着文物离去的自己,没有脸面去见她,也没有脸面去见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士。 这天夜里,龙椿往帅府公馆里去了一通电话。 毫无意外的,韩子毅并不在公馆里,这一通电话打空了。 龙椿独自在床头上坐了一会儿,心情有些阴郁。 可她到底也没阴郁多久,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她绝不是个耽于情爱的女子,亦绝不是个渴望安逸的女子。 要说她这一生有什么深刻的追求,那就是杀戮和金钱,和一点点,一点点从他人身上学来的大义。 龙椿举起两只手,用猫洗脸的姿势给自己搓脸。 搓着搓着,就把柏雨山给搓进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最后一点月下雪光,柏雨山将一份名单递给了龙椿,说道。 “国军把北平的文物运去南京了,我在街上盯车,来的像是平津军的车,我看国军是要抛弃北平,将这里当做战场了!” 龙椿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 “嗯......韩子毅可能也是不得已,他的上峰叫他来搬,他也不好......” 柏雨山冷哼一声:“巴结逢迎当狗腿子还有不得已的么?软骨头罢了” 龙椿闻言一默,随即又笑。 “你骂的在理,是阿姐偏心眼儿,这名单上是什么?” “都是关东军渗透到北平的特务和将领,日本人现在已经占住山海关了,下一步就要往河北来,一但他们过了冀东,北平就难了,阿姐,咱们真得想想办法了......” 龙椿看着名单上的日本人名,乌黑的瞳孔里升腾起杀气,只是说话仍有条不紊。 “咱们搬回小二楼里住吧” “什么?” “住这儿太打眼了,家里人多把柄就多,留个人看门就行了,我和小柳儿回小二楼去,你和璇儿凑一对,往河北去打听消息,兹要有往北平来的日本人,你就发电报回来,我去料理” 说着,龙椿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香港地契。 第5章 魁(五) 龙椿看着这张地契,心里又伤感起来,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张薄薄的地契,难过道。 “要是梅梅还在,让她带着钱退到香港,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要是朗霆还在,有他给我抬轿做副手,我心里也更踏实” 柏雨山眉眼一低,鼻腔瞬间酸麻。 “阿姐......” 龙椿笑着揉了揉眼睛。 “没事,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柏雨山双手按在膝头。 “阿姐,小孟不回西安行吗?她不是还担着给共军送饷的事吗?” “不怕,她在西安留了亲信,有人替她操心,你没她会交际,不带她你去河北你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现在去跟小丁说一声,让他拾掇拾掇家里的东西,不论用什么办法,让他把东西连带着大师傅小丫头们都给我送到香港去,咱家绝不能再有丧事了” “是” 柏雨山走后,龙椿又试着给帅府中去了个电话。 她想告诉韩子毅,多谢他给自己留后路,她十分感激,也知道好歹。 她也想问一问他,搬运北平文物的事,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 倘若不是他的本意,那他又是受了谁的胁迫,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电话那头的荷姨恭敬的同她回话,只说:“太太,司令不在,往南京去了” 龙椿黯然的低下头:“好吧,我知道了,最近不太平,你们都少出门吧,往家里囤点儿粮食” “是,太太” ...... 晚些时候,柏雨山将睡的稀里糊涂的丁然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起来,有活儿交代你” 丁然两眼迷蒙的从床上爬起来。 两脚下地时踩倒了棉鞋跟,他也懒得提,披了件外套就跟着柏雨山出去了。 丁然住的屋子离龙椿的住处挺远,他的屋子在西跨院的一个小两间里。 里间就是卧室,外间则是一个小茶厅。 柏雨山冷肃目光,坐上了茶厅里的罗汉榻,又看丁然还不清醒,便道:“去洗把脸,大事” 丁然一向是个听话的小伙计,见柏雨山这样说,他自然也不敢犯懒,拖着脚就去了。 片刻后,丁然便清醒着回来了,他和柏雨山双双落座在罗汉榻上,彼此叽咕了好一阵子。 丁然拧着眉头问:“阿姐要往台湾撤?” 柏雨山点头:“嗯,这是房契,你坐飞机过去之后,就带着家里人和钱在这个地方落脚,那边的房子和家里差不多大,是间体面的大庄园,小月亮的妹子会在那边接应你” 丁然不解的看向柏雨山:“这......怎么这么突然?阿姐从没说过要走的话啊” 柏雨山兀自点了一根烟:“你们先过去,要是北平没事,就再回来过咱们的日子,要是北平也成了轰炸区,阿姐也好有个退路” 丁然闻言难过的拧起眉头:“真的到这一步了吗?国军不是有人吗?他们怎么不去打日本人?就干看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死?” 柏雨山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在丁然肩头攥了一把。 “不指望他们了,阿姐看你心细有担当,才敢把家里的积蓄都交到你手上,你别叫她失望,家里出了个朗霆,阿姐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伤透了,你可别糊涂” 丁然闷闷的:“我怎么会糊涂,我长这么大,拢共也没出过几趟活儿,还不抵大黄活路好,要不是阿姐养着,我早饿死了,柏哥,你不用点我,我心里有数” 柏雨山点点头,又摸了一把丁然的脑袋。 “好孩子,这事儿不要声张,也不要去阿姐那里问东问西,免得漏了风声出去,反倒被人拖了后腿,走不利索” “我知道了柏哥” 柏雨山从西跨院出来后,迎面就碰上了孟璇。 孟璇穿着一件驼色的厚羊毛呢斗篷,独自站在雪里,脑袋上还戴了一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帽子。 这一身衣裳原本是很体面的,倘若她下身没有穿那条红棉裤的话。 柏雨山看着她一手夹烟,一手拨弄自己卷发头的样子,就知道这厮肯定找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见了面,面对面的姿态下,脚尖隔着一步的距离。 孟璇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的脸。 她觉得他这张脸斯文,干净,甚至还有一点多情的英俊。 英俊到她后来见了那么多青年才俊,也还是忘不了他蹲在花坛边侍弄草木的样子。 “我刚去找阿姐了”孟璇说。 柏雨山点头:“阿姐跟你说过要咱俩往河北去的事了吗?” 孟璇不动声色的一弹烟灰,嘴角挂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柏雨山不会知道,龙椿之所以派孟璇和他一起去河北。 完全不是因为孟璇擅长交际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是因为,这是孟璇自己求来的。 孟璇垂着眸子,想起了除夕夜。 年夜饭过半之时,龙椿还没有醉的太厉害,孟璇便拉着她去庭院里放小花炮。 第一个小花炮炸开时,孟璇就对龙椿开了口。 “阿姐,我要柏哥” 彼时的龙椿半醉不醉,只问:“要他?要他干啥?办事么?” 孟璇闻言苦笑起来,眉宇间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轻愁,一点儿也没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 “阿姐,我爱柏哥,我想跟他好,我想要他” 话至此处,也算惊心。 龙椿蓦然清醒过来,凝视了孟璇片刻,忽而又爱怜的将人搂进了怀中。 她知道,能让一个痛恨男人的女人说出这样的求爱宣言,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怎么要他?不是绝不信男人的?”龙椿问。 孟璇委屈的一闭眼。 “就是不信,可是......我在西安最难的时候,总是他连夜从天津过来帮衬我,我受了欺负,失了手,都是他暗地里接济我,还装神弄鬼的不叫我知道,我也不想信男人......可是......可是他......” 孟璇说着说着就慌乱起来。 龙椿用带着热意的怀抱拥住孟璇,一边长久的叹气,一边又温柔的拍抚她的背。 “好,自家人,知根底,你们俩做一对,阿姐能放心,这事儿阿姐给你想办法,你们好就好,倘或不好,阿姐也只问他的错处” 孟璇在龙椿怀里仰起头:“阿姐一点儿也不喜欢柏哥吗?” “我当他是亲人,和你一样的亲人” 话至此处,孟璇才松了口气似得破涕为笑。 她眼泪吧嚓的望着龙椿,像是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害臊起来。 龙椿替她擦了眼泪,笑道:“好了,不哭了,你今年已经问家里的要过东西了,一会儿领红包你就别伸手了,人要有个足厌” 孟璇当然不依,又一脑袋顶进了龙椿怀里。 “我不!新衣裳没我的红包还没我的!这还得了!” 第6章 魁(六) 时间落回此刻,孟璇一边仰头看向柏雨山,一边又慢吞吞的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皮草帽子。 这帽子成色好极了,毛绒绒的短毛密不透风。 巧克力一般的毛色,在月光下闪耀出皮毛光泽。 “给你” 柏雨山伸手接过,一摸便知是好东西。 “海龙帽子?不便宜吧?” 孟璇一撇嘴:“我什么时候买过便宜货啊?阿姐叫我跟你一块儿往河北去呢!你穿寒酸了我多丢人!” 柏雨山笑:“行,你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 说着,柏雨山便将这顶海龙帽子戴上了。 帽子戴上的一瞬间,孟璇心里就不可控的欣喜了一下。 她想,她的眼光真是好,她看见这顶帽子的时候,就觉得柏雨山戴肯定会很好看。 孟璇不动声色的笑着,眸子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蜜意。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帽檐儿,只说:“这儿也没个镜子,不过真暖和,刚带上就热了,谢谢小妹” 孟璇闻言,不自觉的哼了一声,口是心非道。 “两百大洋,给你戴都糟蹋了” 柏雨山笑眯眯的,丝毫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打算将人送回房去,路上还贫嘴道。 “那怎么办呢?我这都戴上了,也只能是糟蹋了” 孟璇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默默在心里回话道。 糟蹋了就糟蹋了吧,你早点死了对阿姐的心,回头爱我吧! ...... 殷如玉最近快烦死了,他觉得自己被女鬼缠上了。 但这个女鬼并不是青面獠牙的那种女鬼。 相反,这个女鬼还非常美丽,甚至美到了令人一见倾心的境界。 “白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白梦之坐在静谧的租界咖啡厅里,手里端着一杯浓醇的意式咖啡。 咖啡杯的杯口上,还印着她水红色的唇印。 她没有看向同她说话的男人,只呆呆望着咖啡厅中的西洋画挂历。 许久后,她喃喃道:“今天是一月二十八,去年今天,日本人就打到上海来了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谈战争,而是在谈文学。 殷如玉点燃了一支烟,一时间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 “白小姐,你刚来上海时,我作为龙椿的朋友,也做了东道招待你,彼时,我没有不周到吧?” 白梦之笑着摇摇头,垂眼喝了口咖啡,柔声道:“很周到的” “后来你要在上海安家,我出钱出力不说,还亲自开车载你挑房子,这也算讲了情面吧?” 白梦之又点头:“很讲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将嘴里的烟取下按熄在烟灰缸里,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你一爬到日本人床上,就挑唆着他们对我名下的铺子工厂烧杀抢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了?” 白梦之放下咖啡杯,一手托腮,笑的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少女感。 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看向殷如玉,却老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像......是有些不厚道了” 殷如玉咬紧牙关,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被这个狐狸精的画皮蒙了眼,吃了今天这样大的亏。 几个月前他在上海火车站一见她,便立时为她的美丽倾倒,不自觉就殷勤起来。 彼时的白梦之哭的可怜,只说自己爹娘骤然离世,再没依靠。 又请求殷如玉施以援手,帮帮她,且她自己手里有钱,并没有找他接济的打算。 只是想让他帮她在上海落脚,仅此而已。 美人相求,自然难拒。 殷如玉不是不沾荤腥的君子,他带着白梦之看了两天洋房,吃了两顿西餐,看了两场电影后。 俩人就在女方新买的小公馆里大被同眠,颠鸾倒凤了。 想到这里,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 他不无恶毒的想到,他当时但凡能想起那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便不至于着了白梦之的道了。 两人睡过后,白梦之曾依靠在他怀里,天真的问。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殷如玉咬着烟一笑,光着膀子靠在床头。 他看着美人汗湿粉嫩的小脸儿,颇风流的答了话。 “人常说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你又偏偏是姓白,你说咱们是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说的轻佻浪漫又幽默,原本是很能俘获美人芳心的。 可白梦之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她不听他的调笑,只一味的追问。 “我不懂你的话,我只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娶我做太太吗?” 殷如玉闻言一怔,心下第一个想法便是觉得她这念头可笑。 他怎么会娶一个没了处子之身的二手货做太太? 于是,他低下头去亲亲热热的在白梦之额头上吻了一口,又说。 “做夫妻哪有做情人快活?白小姐,现在世道那么乱,大总统也未必活的到寿终正寝,冒然成家又有什么好处?咱们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好不好?”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也大大的给了殷如玉一个吻,决绝的道。 “这样很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呢?” 再后来,俩人便时不时的约起会来。 殷如玉发现白梦之这人实在是妙。 不管是赌马还是赌球,亦或是推麻将玩纸牌,她都样样精通。 只要他将她带出去玩乐,就没有一次是不尽兴的。 第7章 魁(七) 白梦之很会交际,不论是推杯换盏的聊天,还是下了舞池去转圈。 她总能靠着一张芙蓉美面,轻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裙摆在舞池中飘逸而起时,她的脸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简直美成了一只鲜活的妖精。 白梦之整日跟在殷如玉这个大老板身边,渐渐也混熟了人面,成了一朵小有名气的交际花。 上海本地的几个大老板,都称她为殷老板的私人秘书。 还给她起了一个十分别致的花名:白珍娘。 说她一颦一笑都像是《雷峰塔奇传》中的白娘子。 玉花堂主人要是见了她,只怕还要再为她另开一本新志,单叫《白珍娘记》。 白梦之面对这样的赞誉,总是似是而非的一笑。 答话道:“真的吗?那这位玉花堂主人,会不会娶我做太太啊?” 众人笑她无知又娇憨,只告诉她。 “白小姐呀!玉花堂主人已经作古多年啦!他老人家就是想娶你这位白珍娘!也没福分啦!哈哈哈!” 人群之前,白梦之甜甜的笑着。 人群背后,白梦之冷冷的笑着。 不论甜或冷,她总是笑着。 她当然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只将她当做一个漂亮却不名贵的花瓶。 他们想摸她时,就上手来摸一把。 可若是谈到将她带回家中装点门庭,他们却又一致的摆摆手,嫌弃她廉价。 她怎么会看不透? 她最懂得应付这种男人了。 她自幼就明白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真真假假,这是她的天分。 而她唯独一次天分失灵,也只是对着韩子毅罢了。 现如今,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美丽和天分,为自己找回大小姐场子。 也要将爹娘的血仇,狠狠的报复回去。 床上夜谈那天,殷如玉从白公馆离开之后。 白梦之赤裸着身体站在二楼的小露台上,独自望他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个清晨时分,寒到极点的露水挂在道边的梧桐叶上。 上海男人走路并不昂首阔步,比之北地男子,他们的步态会更风流一些。 略微驼背的,左摇右晃的。 驼绒的的皮面夹克穿在殷如玉身上,将他这个人衬的挺括却不傲慢,瞧着格外可亲。 白梦之站在露台上喊了他一声。 她赤裸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落霜的十月里,她却觉不到冷。 她大喊:“殷先生!我打第一通电话给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殷如玉在街边的路灯下回了头。 他看向露台上告白的裸女,不觉露出笑容。 他想,这世上真有女人,能美到如此这般?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不该爱人的,倘若他有爱人的心,只怕早早就去追求龙椿了。 他这一生累赘太多,一个弟弟已经足够他牵挂。 如果再添一个老婆,那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是以,殷如玉只对着那裸女笑了笑,又不无真诚的道。 “别爱我了白小姐!我是个王八蛋!” 白梦之一笑,回身进了屋里。 她突然就感觉到冷了。 太冷了。 ...... 白梦之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这些日子,她通过殷如玉的人脉认识了太多人,其中就有一位日本大将。 不过这位大将,却并不是殷如玉的人脉,而是在殷如玉请她去吃日本料理时,她自己偶遇的。 那天,她没什么胃口的吃了几颗寿司。 明明唇上的口红并没有蹭掉,她却仍是去了洗手间补妆。 补妆出来后,白梦之迎面碰上了一位和自己一般高的平头男人。 这男人一身日式黄绿色军装,眉眼间虽略有猥琐之态,然周身的配饰却讲究不已。 白梦之一眼就看出了他腕子上的手表价值不菲。 同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男人已经看自己看呆了。 白梦之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小鹿乱撞的模样。 “长谷部くん?(长谷部先生?)” 她用最蹩脚的日文搭讪,却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男人的惊艳。 这位日本大将本就被白梦之惊艳,又见美人先同自己说了话,还是用日语说的。 于是他当即便乱了阵脚,连脸都红了。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 私は长谷部ではなく、山田と申します(您是日本人吗? 我叫山田,不是长谷部)” 白梦之闻言,当即惊讶的捂住嘴巴,口中连连道歉,身上又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头哈腰起来。 “ごめんなさい、ごめんなさい、间违った人を认识しました、あなたは军服を着てとても英雄的に见えます、私はあなたを私の初恋の人として认识します(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穿着军装看起来如此英姿飒爽,我还以为您是我的初恋呢!)” 这天,殷如玉始终没有等到白梦之回席,及至再见面,也就到了今天。 殷如玉是上海滩的地头蛇,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道这段时间白梦之身在何处,同谁作乐。 不过他从来都没去找过她,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占有她。 即便她美的那样要死要活,诱人无比。 像殷如玉这样的浪子,顶多也只会在某个同妓女厮混的夜里,想起白梦之那一身雪色的皮肉。 然后激动到草草了事,再得窑姐儿一个白眼。 但让殷如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白梦之居然会傍着一个日本人来害自己。 这简直匪夷所思。 也因为这段匪夷所思,两人才有了今天这番对话。 白梦之在咖啡杯里搅出了一朵旋涡,后又将咖啡勺逆时针转动,亲手破坏了这个旋涡。 殷如玉不耐烦她的沉默,但看着她这张绝美的脸庞,想起那些床笫上的欢愉。 他就骂不出破鞋婊子之类的粗话,来声讨她的所作所为了。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又点上了一根烟,一缕烟气吐出,两人一道坠入云雾里。 殷如玉说:“行了,白小姐,一切事都有因果,你招来日本人的事情,八成也只是为了恐吓我,叫我替你做事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想要为你做什么?” 白梦之低着头笑,看向没了涟漪的咖啡杯。 “我怕我使唤不动你,才出此下策的” “我对女人没有那么刻毒,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纵然不是夫妻,却也多的是一夜,你若真心托我办事,我也未必会拒绝你的,你何苦用这个办法来逼我呢?这时节上海还有几家工厂能开门?我苦心保住的营生,都叫你糟蹋了,那些坯布......算了算了,你说事” “你连娶我都不肯,还叫我信你我之间有情分?” 第8章 魁(八) 殷如玉闻言哼笑:“奇了,我娶了你怎么样呢?” 白梦之一默:“娶了我,我就不用站在门外等了” “......什么?” 殷如玉没听懂白梦之在说什么,可白梦之却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掩着嘴咯咯的笑了两声,又叹气似得说道。 “唉......我怎么还这样想?我真傻” 说罢,白梦之终于抬头看向了殷如玉。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殷如玉。 她的目光冷冽而妩媚,决绝而阴寒,像是彻底放弃了一些身为“人”该有的东西。 “早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能不能将手伸去天津?” 殷如玉凝眉:“干什么?” “我爹娘让人乱刀剁死了,我纵然不孝,也不能真的装瞎” “你要我给你抓凶手?” “嗯” “就他妈这点破事儿你烧了两家厂子?” 白梦之托着腮笑,心里悲哀难绝。 自己父母双亡这事儿,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其价值还不抵两间工厂。 白梦之侧目:“有没有人说过你骂起脏话来像个男大学生?你究竟多少岁了?怎么床上像个老流氓,床下却像个小赤佬?” 殷如玉恶狠狠的一咬烟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心里又是恼又是火,还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情绪,十分叫他憋屈。 “一个月,我查出来托人递话给你,你日后不要联络我,老子不玩日本人吃剩下的” 白梦之闻言冷笑,将骨子里的牙尖嘴利显露出来。 “日本人吃剩下的?你那两家厂子要想再开,只怕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你要是真不吃日本人剩下的,那就硬气点儿,一把火烧了你的家业,再投军上阵去杀敌,我就认你殷如玉是个爷” 殷如玉走得快,白梦之说完话后,他已经离着咖啡桌三步远了。 可惜话音一落,殷如玉还是回头看向了白梦之。 不想这一看之下,就见她雪白的皮草外套上,正披着一层毛绒绒的阳光。 她雪白的脸,殷红的唇,被包裹在金色的阳光和白色的绒毛里。 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圣母像里圣母,威严高洁的同时,竟还带着一种假面感。 她已经丝毫不像和他初次通话时的那个,笨拙的,清脆的,娇俏的蠢姑娘了。 白梦之凝视着殷如玉,笑的妩媚而狠毒。 “你不要跟我说一个月查清,我只给你一个礼拜,不然,别说是日本人吃剩下的,就是日本人拉出来的,我也会想法子让你吃下去” 殷如玉听完了这番话后,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只道。 “婊子” 白梦之再度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对着窗外的阳光浅笑。 “睡婊子是要花钱的,你给我钱了吗?” 殷如玉回过头去,大步向着咖啡厅外走去,他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得空就烧给你,你别着急” 殷如玉走后,白梦之又给自己点了一盘红丝绒蛋糕。 她一边优雅的吃蛋糕,一边惨烈的流泪。 期间她好几次拿起纸巾拭泪,动作也雅致的没边,丝毫不见狼狈。 ...... 北平,小二楼。 龙椿今晚杀了一夜的人,回到小二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柳儿两手抱着膝头坐在楼梯口上,一边儿低着头打盹儿一边候着龙椿回来。 两人见面时,龙椿木然的一笑,想伸手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却又在半路想起自己手上有血,便又尴尬的缩了回去,只问。 “怎么坐这儿等?” 小柳儿茫然的伸手拉住龙椿,一边揉眼睛,一边带着人往屋里走去。 “我担心阿姐,睡不着” 龙椿看她困的直张嘴,不觉笑道:“困的这样还睡不着?你俊铭哥回来了吗?” “俊铭哥早回来了,还给我煮了荷包蛋吃,丁哥也打电话了,说家里大件都包好了,天一亮就上火车,叫阿姐别操心” 进了屋后,龙椿打着哈欠点了个头。 “挺好,都大了,做事比以前稳当多了” 小柳儿一边跟着龙椿打哈欠,一边站在龙椿身后给她脱衣服,刚摸上肩头就皱了眉头。 “衣裳怎么破了?阿姐肩上伤了?” 龙椿摇摇头:“没有,后半夜太困了,分神了,结果让一个放哨的听到动静了,他就跑过来跟我拼刺刀了” “这小鬼子,找死么?”小柳儿道。 龙椿笑了笑没说话。 小柳儿将龙椿脱下来的衣服拿到灯光下细看。 见肩头确实是被刺刀割破了,但没有血迹,就跑回卧室里拿针线去了。 龙椿脱了外套后,抬手抹了把脸,便抬脚往浴室走。 她本身不大喜欢血腥味,倘或不是大仇或急活儿。 她其实更中意将人勒死,因为那样出血少。 黄俊铭从浴室出来时,刚好同龙椿碰了个脸对脸。 他先是一愣,而后赶紧侧身给龙椿让了路,小二楼逼仄,浴室也小的离奇。 他这样身强体壮的青年只要往其中一站,完全就是一堵墙了。 黄俊铭让开路后,又没话找话的似得问了一句。 “阿姐回来了?” 龙椿乐了一声:“没回来,你见鬼了” 黄俊铭被逗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浴缸里放了水了,就是地方小,没有家里舒服,我弄了些荷包蛋,小柳儿和我都吃了,阿姐洗了也吃点吧” 龙椿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好” 话至此处,黄俊铭便该走了。 可这傻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就这么站在了浴室门口,完全不挪动了,像是在等什么吩咐。 龙椿见状稀奇,只问:“......你要看着我洗?” 黄俊铭闻言当即慌了,立刻往后一退,嘴里慌张的解释道。 第9章 魁(九) “没有阿姐!我......我忘了走了!” 龙椿眯了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黄俊铭。 “你今儿出去杀的谁?” “一个扛电报箱的,叫什么小田还是大田” “就没失手?”龙椿问。 黄俊铭呆呆的摇头:“没有,柏哥把这人下车时间给我了,下午他一出火车站我就给他拖走了,直接砍的脖子,一点儿没留手” 龙椿犹疑的一摸下巴,末了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那就是脑子还没坏,行了,去吧,把荷包蛋热热,晚上吃凉的闹肚子” “......好,这就去了” ...... 洗过澡后,龙椿觉得自己反倒是清醒了些。 今晚出手时,也不知是轻敌还是久不晚睡,她竟头脑昏昏的集中不了注意力,抽刀时还在打哈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敢深想。 前些日子,她怪自己懒了,疲了,老了,时至今日,她却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了。 她直觉自己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又很懵懂,并不知道这变化来自哪里。 作为杀手,她这样成熟,可作为人,她其实很生涩。 她已经快要步入中年,但始终都涉世不深,论及市侩人情,她也没修炼出什么特别的技巧。 韩子毅说的对,她的确是个老实人。 龙椿对着洗漱镜弄干了头发,又走出浴室坐在了餐桌边。 小二楼的餐桌立在窗户旁,是张小四方桌,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但做工是扎实的,不摇也不晃。 同餐桌相隔两步的地方,摆放着一张一米宽半米高的行军床。 床上原本就有被褥,是柏雨山曾用过的,如今换黄俊铭用。 龙椿低头吃荷包蛋,一口下去就被味道惊艳。 蛋滑汤鲜,丝毫不腥。 她抬眼,笑着看向黄俊铭:“你还有这个手艺?” 黄俊铭坐在桌边给龙椿冲茶,闻言羞涩一笑。 “没有什么手艺,就是大锅饭,神仙庙孩子多,家里大师傅供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庙门上支个锅烧荷包蛋,一次能烧七八桶水,百十个蛋” 龙椿弯着嘴角一笑:“也是善事” 黄俊铭点头:“就是善事,要不是阿姐肯出钱,这些孩子肯定冻死一半饿死一半,哪能活到现在” 龙椿仍是笑着不说话,仰头把蛋汤喝完了。 清晨时分,龙椿和小柳儿在小卧室内歇下。 黄俊铭则睡在客厅的行军床上,也看门,也休息。 小二楼地处老王府背后,很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即便是到了清晨,外头也没什么人声。 楼内暖气也充裕到了令人冒汗的地步,身处如此安静温暖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小柳儿骑着被子,脑袋顶在龙椿肩头,睡到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境界。 龙椿看着她的睡颜,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闹失眠。 她没开灯,伸手从床头够来了一支烟,一只打火机。 点燃后,她保持半边身子不动的姿势,平躺在床上抽烟。 卧室内开着一口“田”字木窗,窗上又挂着一副米色的窗帘。 此刻,窗外晨曦微露,纤细的冬日阳光透过米色窗帘后,几乎已经不剩多少明亮。 龙椿斜眼看着那抹若有似无的阳光,对着它们吐出一口浓郁烟气。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思念韩子毅。 而更妙的是,下一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龙椿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吓到,指尖的烟灰都掉到了手背上。 可她不觉得烫,也就没有急着抖掉,更没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见她没有被吵醒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龙椿轻手轻脚的起了床,伸手接起电话那一刻。 她几乎只通过气声就听出了韩子毅的声音。 “小椿” 这个称呼有些肉麻,但龙椿对韩子毅的肉麻已经很习以为常。 甚至有时,她还会暗暗的为这份肉麻感到快乐,却从不说出来。 龙椿对着电话“嗯”了一声,又笑道。 “我知道你要打电话给我,那天你回来我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有跟你说,实在抱歉,我想我以后还是少喝酒好了,免得错过了和你聊天说话,哦,我是不是还没有问候你过年好?” 韩子毅闻言轻笑,他疲惫又懒倦的抱着电话机,坐在陌生的公馆走廊里。 此刻,韩子毅被软禁在南京的一栋私人公馆里。 软禁他的人无有其他,正是他的莱副官,以及他那位给他请了委任状的“陆委员”。 不过他并不为这样的软禁和背叛感到伤心。 他苦笑的理由是因为,龙椿竟然一下子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而自己,却不能亲眼看见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龙椿并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可电话接起之时。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她却先自顾自的说起来了。 韩子毅明白,这样的龙椿,大约是有些想他了。 那他想她吗? 他这样问自己,随后又肯定的回答自己。 他很想她。 想到不愿意在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和她聊正事。 只想听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跟自己聊些有的没的。 韩子毅颓靡的坐在地上,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疲惫沙哑的嗓音透过电话筒,送进了龙椿耳朵里。 “新年好,小椿” “新年好,怀郁” 两人互相拜完年后,又默契的一同笑起来。 龙椿听出了韩子毅声音里的沙哑,猜测他的状况可能不大好。 兴许是今年冬天太冷,他受了冻?生了病? 思及此,龙椿轻声问道:“没睡好吗?还是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 韩子毅抬手抹了把脸,没有先回答龙椿的话,只是反问她。 “你睡的好吗?有没有听我的话去香港?不对,这个电话还能打通,就说明你肯定还在北平......” 龙椿弯着眼睛:“也是听了话的,叫家里的大孩子带着丫头和师傅去了,我......” “你还留在北平?” “嗯,现在走太冤枉了” 韩子毅闻言,也明白龙椿留恋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宅门重要命重要?怎么能犯这个傻?” “倒不全是为了大宅门,也是怕我走了你没依靠” 此一句话音落下,韩子毅许久没能接上。 他猩红着眼睛,握着电话筒的手骨节发白,许久后,他紧咬着牙关,几近颤声道。 “你听话!往香港去吧!” 话至此处,龙椿总算察觉到了韩子毅的不对。 第10章 魁(十) “你在南京哪里?”龙椿问。 韩子毅对她话充耳不闻,只是厉声道:“听我的话,往香港去,至多两年,我一定......” 韩子毅的话没说完,讯号就已经切断了。 龙椿站在床头静了片刻,随后便转身从衣橱里拿了两套新衣,装在了一只藤编的小箱子里。 再片刻后,她穿戴整齐了一身黑衣,又再后腰的刀托上,加装好一把枪,并两把陶瓷刀。 清晨八点一刻,龙椿给殷如玉打去了电话。 她没有同他寒暄问候,只言简意赅的问。 “南京现在是什么形式?” 殷如玉昨天在咖啡厅里见了白梦之后,着实被气的不轻。 是以他昨晚就跑去买醉,买到最后,肚肠皆烧。 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白梦之,还是气日本人了。 殷如玉坐在床上,宿醉醉了个头昏脑涨。 要不是卧室里的电话不能不接,他此刻一定会对着电话那头大大的骂一通娘。 但偏偏,电话那头儿是龙椿。 殷如玉深吸了一口气,上手捏住自己的眉心,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比上海强点儿,但特务多杀手多,天天都要死几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跟国军简直要搞他妈的恐怖统治,一帮疯子” “你知道国军下属的平津军司令韩子毅吗?” 殷如玉披了件睡袍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你说事” “他现在人在南京,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要过去找他,你能给我指条路吗?支票我托人走水路给你” 殷如玉闻言有些不解:“你是保人还是杀人?” “保人” “知道了,隔一刻钟我给你回电话,哦,对,你跟那个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龙椿一愣,不知殷如玉为何提起了她。 “谈不到关系,只算是打过照面,她怎么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这女人爬到日本人床上去了,现在还祸着日本人来害我了!早先看你的情面我还认她做个妹妹,帮她在上海安家,谁知她这么有出息,过了河就拆桥!” 龙椿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后是离奇。 “......她,日本人?算了,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同她没有深交,但这姑娘心计不深,倘或她跟日本人纠缠是因为一时糊涂,你就再看着我的情面拉她一把吧,别真叫她吃亏” 殷如玉听着龙椿的话,益发对两人的关系好奇起来。 “没有深交还这样关照她,你跟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以后跟你细说吧” 殷如玉哼笑,随即挂断了电话,又紧接着往南京打去了电话。 约么一刻钟后,龙椿的电话便又打了进来。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笔头,将刚才从电话里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龙椿。 “这个韩司令似乎是要叛变投共,结果被他手底下的人反了水,现在被软禁在戴洺舒的小洋楼里,估计过两天就要集中处决了,小洋楼的地址在木棉大街28号,第六栋” 龙椿握着听筒,不自觉的“啧”了一声。 她明明是紧张的,可再开口时,声音照旧是平铺直叙,无甚波澜。 “好,我知道了”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纸张,复又坐回床头。 “这人就是你嫁的那个当兵的吧?” “嗯” 殷如玉不屑一笑:“当初听见你嫁人这事儿,我只当是我耳朵拉稀听差了,没想到还是真的,事已至此,别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南京国军和你们北方军阀不一样,一水儿都是军校正规军,警察署里都配了狙击枪,你但凡还没糊涂,就自己掂量着来吧” 龙椿握着听筒低下头去,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米奇老鼠糖果壶,装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你在南京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殷如玉笑:“我劝不听你是不是?” “有没有?” “梧桐街白庙巷子第三户,钥匙在街口第一家当铺里,进去跟戴皮帽子的掌柜说,你要两块和田玉一块青玉打镯子” “多谢” “去去去,烦死了,大清早的” ...... 中午时分,龙椿怀里抱着两大油纸包的糖油糕,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坐下后,她又将兜里藏着的一大包五香瓜子掏了出来。 然后又问车上的小贩买了七八个红透了的大苹果,献宝似得搁在了眼前的小桌子上。 北平往南京去的火车,少说也要开一日一夜。 龙椿心里虽然着急,但再着急也长不出膀子来。 是以她索性就定了心,一门心思的大吃大喝起来。 一袋糖油糕下肚后,龙椿隐约感觉到一点满足。 随后又吃了两个大苹果,觉得胀肚了才停下手。 人吃饱了,就会犯困。 龙椿抱着手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后,就这么坐着睡了。 北平一边,小柳儿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她起床出了卧室,只看见坐在行军床上的黄俊铭,便问。 “咦,怎么就你?阿姐呢?” 黄俊铭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又有些懵然的将纸条给了小柳儿。 小柳儿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写:有急事南京去了,归期不定,你俩听雨山调度,好好吃饭,夜里关好门窗,不要贪玩误事,姊。 小柳儿看罢了纸条,抬头和黄俊铭面面相觑。 昨夜这间小二楼里还是三口之家,今日家中就没了大家长,阿姐走的也是忒着急了。 小柳儿这么想着,随即又一笑。 “诶,没事,阿姐肯定是接了什么急活,挣钱去了,咱俩就在家等着吧,说不定阿姐回来还给咱们带好吃的呢” 黄俊铭点点头,心下虽有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 第11章 魁(十一) 夜里,黄俊铭和小柳儿给柏雨山打了电话,说了龙椿离家的事。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下来,待要再问时,却被孟璇抢走了听筒。 孟璇对着电话那头的小柳儿和黄俊铭草草交代了几句,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她挂好电话机之后,又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柏雨山,不由问道。 “阿姐去南京,八成就是去找韩子毅了,你慌什么?” 柏雨山看着孟璇,眼中莫名尴尬,却还是嘴硬道。 “我慌什么?我哪里慌了?我只想多问一句阿姐过去干什么,万一有什么惊险的事情,我们也好......” 孟璇笑起来,眼底却没有温度,她出口就打断了柏雨山的话。 “阿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要是她都应付不了,那我们过去也是送死,你操的不是闲心?” 柏雨山闻言眯了眼,隐隐有些不悦。 “你今儿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孟璇闻言仍不饶他,只觉自己心里有股子火气,堵在嗓子眼儿里撒不出来。 “我夹枪带棒?难道不是你急三火四吗?我劝你两句,就成了我夹枪带棒了?” 柏雨山闻言也火了。 “我怎么又急三火四了?而且我即便是急三火四了,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犯什么病?” 孟璇听着他话里的撇清关系的意思,一时怔住了。 她低头重复了一遍柏雨山的话,反复琢磨其中的意味。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柏雨山担心阿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就这样难受,这样吃醋起来?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 柏雨山烦躁的一叹,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重了,可他却并不想同孟璇道歉。 眼下他和孟璇正扮作一对富商夫妇,整日行动在绥化的交际场里。 孟璇长袖善舞,三五天就同一众阔太太做了姐妹淘,搞到了不少有关日本人的消息。 而柏雨山这边,却没什么进展。 两人租住在绥化的一间洋房里,这洋房是间体面的二层小楼。 楼下有一片小小的花园,和一池四方四正的鲤鱼池。 白日里,他们俩出双入对,恩爱非常,到了夜里,便又各自回房,做回兄妹。 此刻,柏雨山不想再跟孟璇吵嘴,平日里这丫头的一干刻薄话,他都一向忍着让着。 可是事关龙椿,他实在不愿听她置喙。 柏雨山脱了外套和帽子,将它们一起挂在了落地衣架上,而后便转身要走,预备回自己的房间去躲清净。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开来,孟璇就站在电话机前哭了。 柏雨山听见哭声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向孟璇。 此刻,孟璇身上穿着一件素白底子青花纹样的旗袍,身材婀娜匀称的像只古董梅瓶。 她微微抽泣着,像是受了无边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不同人大哭大闹,只是自怜而已。 柏雨山怔怔的眨了眨眼,而后又自认倒霉般的叹气。 他挪动步子走去小妹身边,无奈的伸手拍拍她的肩。 “哥嘴贱好不好?你......” 柏雨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孟璇就踮脚将他吻住了。 显然,柏雨山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回头,更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吻他。 他懵了,懵的程度跟走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扇了一巴掌的程度差不多。 泪眼婆娑间,孟璇放下了踮起的脚尖,结束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给自己擦了一把眼泪,也不敢再直视柏雨山,只低着头道。 “......难道我想跟你有关系?可是由我吗?” 孟璇走后,柏雨山至少在客厅里站了一刻钟。 他脑袋里思绪很乱,根本不知道此刻该想哪一件事是要紧。 阿姐?小妹? 甚至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还福至心灵般的想到。 倘若有朝一日龙椿晓得了他曾拿着她的衣裳做枕头巾,只怕也不能比现在的他更震惊了。 孟璇喜欢他? 孟璇居然会喜欢他? 孟璇是瞎了眼还是想不开,竟然喜欢上了他? ...... 龙椿抵达南京时,整个人已经萎靡成了一根黄花菜。 一日一夜的火车旅行,是能把一个崭新的好人,变成一个病夫的。 龙椿拖着久坐麻木的腿脚,一脸稀松平常的走出了火车站。 见火车站门口有卖炒毛栗子的小贩后,她又掏钱买了两大包栗子放进怀里。 热乎乎的炒栗子入怀,龙椿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昨晚火车上太冷了,她被冻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万幸是她身体好,寻常小姑娘遇上这般骤寒,势必是要伤风一回的。 龙椿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从怀里拿栗子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火车站。 出站后,时值正午时分,天色却阴云绵绵。 龙椿坐上一架黄包车,又同车夫吩咐道:“往木棉大街去” 穿着棉袄的车夫,束手束脚的一回头,见龙椿手里提着藤木箱子,就知她不是本地人士。 南京气候潮湿,用藤木箱极容易发霉,本地人都是用皮箱子的。 “小姐,您是头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龙椿咬着栗子“嗯”了一声,换来车夫一笑。 “木棉大街是新街道,里头全是公馆洋楼,外头还有当兵的把门呢,您是来拜会亲戚的吗?” 龙椿低头对着手心吐了半颗栗子壳,却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 于是她又道:“是,但我来的着急,也没来及跟亲戚打招呼,要么你就把我送到离木棉大街近的旅馆里吧,我歇歇脚再跟亲戚打通电话,叫他出来接我,也省得那些当兵的拦我了” 车夫一边倒腾着脚步拉着龙椿往前跑,一边很是热心肠的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样是最好的了,唉,小姐你不知道,现在南京乱透了的,当兵的都跟疯狗一样,今天封路抓特务,明天当街丢炸弹,简直一比吊糟” 龙椿笑笑,继续自顾自的剥栗子。 等到了距离木棉大街旁的蓝房子旅馆后,龙椿不等车夫招呼就跳下了车,又伸手递给车夫两个银元。 车夫见了银元便忘了感叹小姐的身手利索,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只说。 “诶小姐,我们南京坐车也没那么贵哦” 龙椿笑,将银元塞给车夫。 “你们南京湿冷的,拉车也辛苦,今儿就早回吧,眼下年都没过完,能歇两天是两天” 车夫手里拿着银元,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原本还在眼前的小姐身影一晃,当即不见人了。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又东张西望的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是找不到人了。 “诶,邪门儿诶” 第12章 魁(十二) 龙椿进了蓝房子旅馆,定下了一间顶楼四楼的房间。 这间旅馆背后的老板应该是个英国人。 馆内一干陈设皆走了西化的路线,大堂正中还摆着一只硕大的木纹白漆十字架。 龙椿上楼时特意看了一眼那十字架。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东西白生生的有些骇人,莫名叫她害怕。 ...... 晚间十二点,龙椿鬼似得趴在了旅馆四楼的窗口上。 她眼巴巴的盯着木棉大街口的士兵换防,一动不动的看了三个小时后。 她便弄懂了他们换防的规律。 龙椿伸手揉了一下冻麻了的鼻头,后又直起腰跳回床上,将自己算好的时间一一记录下来。 凌晨四点,龙椿穿戴好一身凶器,又将傍晚出去买的一条新碎花长裙套上。 外头则穿了一件羊毛料的灰呢大衣,脚下是一双浅口细跟的黑皮鞋。 她腰背笔直,踩着夜色出了蓝房子旅馆。 指尖还夹着一支女士香烟,作一个刚下了班的舞女打扮。 旅馆之外,街灯通明,过往巡视的士兵见了她,便上前来盘问她。 龙椿拿出一早备好的假身份证明,见顺利过关后,便暗自松了口气。 她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身份证明,这东西是一个小孩子给她的。 今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个小孩端着一大盘炒面并一碗炒杂菜敲响了龙椿的房门。 龙椿开门后,小孩儿先是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对她说道。 “大姐姐好,我家老板托我给您送饭,还有通行证,另有些水果糖在我口袋里,我手占住了,您自个儿掏掏吧” 龙椿被他小大人似得语气逗笑,高高兴兴的赏了他两个大银元。 又道:“不掏你的糖了,你偷摸吃吧,我不告诉你们老板” 小孩儿眼眸一亮,将手中托盘交给龙椿后,又接过银元,深深给龙椿鞠了一躬。 “谢谢大姐姐” “不谢” 思及此,龙椿看着那通行证上的“龙妹妹”一笑。 暗忖殷如玉这厮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这般的下流趣味,怪讨厌的。 龙椿走过木棉大街街口的一瞬间,便看清了街口内的士兵分布。 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位置,在脑内理清了之后的逃跑路线。 一刻钟后,龙椿走进了木棉街旁的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子紧挨着木棉大街里的洋楼公馆。 巷子里堂屋小院和洋楼公馆之间,仅隔着一层三米多高的围墙。 龙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犄角地儿,就地脱了身上的大衣和碎花裙,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衬衣和长裤。 随后她又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双军靴换上,做好了爬墙的准备。 三米多高的砖墙,不难爬,但三米多高,又用细水泥抹平了表面的砖墙,就有点难了。 龙椿助跑几步,猛然一跳也只跳上去一半不到的高度。 且因为手脚均无着力点,瞬间就滑落下来。 不过她并不气馁,又再试跳了一次,记下了自己需要借力的位置。 接着,龙椿抽出了自己装在后腰的陶瓷刀,将其刀尖对准墙壁。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又在刀刃跌落的一瞬间,反身甩出一记侧踢,硬生生将刀尖踢进了墙壁里。 龙椿站定,回头看向那四分五裂的墙壁,和同样碎出裂纹的陶瓷刀柄,不觉庆幸起来。 亏得韩子毅送了这两把陶瓷刀给她,也亏得自己腿上力道不小。 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翻越这堵墙了。 龙椿没有可惜那把已经碎裂的陶瓷刀。 她要趁它还没碎成渣的时候,赶紧借力爬上去。 于是她再度后退几步,跳起时又一脚踩上了刀柄借力。 终于,她摸到了墙头上的砖石。 此刻,受了龙椿一踩的陶瓷刀已经彻底碎了。 陶瓷刀虽然锋利无匹,但本身确实脆的不行。 龙椿能用巧劲将它桩进墙里,已然是个奇迹,实在不好再要求它更多。 龙椿扒住墙头,又在手上用了一股猛劲儿,一个引体向上便翻过了墙头。 落地之时,龙椿打了个滚半跪在地上做缓冲,几乎没受到摔伤。 可是她的手...... 龙椿喘着粗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淡淡月光之下,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方才的墙头上,是埋了碎玻璃碴子的。 而她刚才抓握的那样用力,免不了就要被玻璃渣钻进手心。 龙椿疼的抽气,却并没有慌乱。 她将两掌合十,轻轻摩擦起来,感受着血肉之间的玻璃渣滚动。 随后又凭着感觉将这些渣滓揉了出去。 这个办法,疼是疼点儿。 但这会儿也没个灯照着让她慢慢挑,她也不能让玻璃继续留在肉里。 她一会儿还得用刀呢,手使不上劲儿可不行。 龙椿揉完了玻璃渣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感受的到,她手掌里的筋腱并没有被割伤。 这大抵是归功于她手心那一层老茧,还真是天道酬勤。 龙椿定下心神,开始在黑暗里潜行,殷如玉说过:二十八号,第六栋。 龙椿心里算着方位,尽可能避开有光亮的地方。 不多时,龙椿就找到了韩子毅所在公馆。 一切如她所料,这公馆里还亮着灯,门外也站了四个卫兵把守。 龙椿蹲在公馆背后的花丛里,背着手掏枪的同时,还拿出了兜里的消音器。 这种美国产的消音器她用的不多。 却也知道枪上即便是装了消音器,消音效果也会随着开枪的次数递减。 第13章 魁(十三) 龙椿趴在黑暗里挪动了一下身子,直到四个卫兵的脑袋都曝露在她的视野里后。 她才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四枪过去,又准又快。 最后一声枪响的音量不小,昭示着消音器的效果已经消失。 龙椿丢了枪械,掏刀就冲去了四个卫兵前面。 迅速在他们脖子上补了刀,而后便提着刀走进了公馆之内。 然而公馆内部的景象,却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公馆的门没有关,屋子里的血腥,也一点儿都不比公馆外少。 韩子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正对大门的跪着。 莱副官则平躺在韩子毅身前,粗壮的脖子已经被剁的皮不是皮,肉不是肉。 血水几乎要从屋子里漫出去。 屋顶上昏黄的西洋吊灯,亮晶晶的倒映在血泊里,呈一种古怪的对比色。 红黄红黄的。 韩子毅见有人来,倒是毫不慌张的抬了头。 可同龙椿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毫不慌张”就产生了裂纹。 他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想法,瞬间就幻灭起来。 龙椿眨眨眼,韩子毅也眨眨眼。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候对方。 末了,还是龙椿强忍着诡异开了口。 “你......没事吗?” 韩子毅提着菜刀起了身,恍惚间,他看见了龙椿手里的陶瓷刀。 三更半夜的时辰,血色弥漫的屋宅,各执凶器的夫妻二人。 只这一幕,就让韩子毅想起了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伉俪情深之类的,或美丽或糟心的词汇。 想到这里,韩子毅忍不住的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文明正义的执念已经快要崩塌。 他的理想主义也已经快要被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摧毁了。 龙椿大约猜得到他在笑什么,可见他始终不说话后。 便先一步跨进了屋里,又顺手关上了公馆的白色木门。 “怎么了?一脑门子汗” 龙椿这话问的太过家常,像是在某个令人不安深夜里,妻子出言关怀被噩梦惊醒的丈夫。 韩子毅甚至可以预料,只要他此刻脱口而出一句害怕。 龙椿就会立刻走过来抱住他,安抚他因为失控而发颤的末梢神经。 然而韩子毅没有这么做,他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了龙椿。 他决定不再祈求她自发的疼爱,而是亲自走过去索取。 两人相拥那一刻,龙椿察觉到了韩子毅的颤抖,也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韩子毅闭着眼,将自己的脸埋进龙椿的颈窝。 “你怕我出事,所以来找我了,你想来救我,你担心我,是不是?” 韩子毅说话时的嘴唇一开一合,而每一次开合都使得他的唇,轻而痒的蹭在龙椿脖颈上。 龙椿有些难耐的一缩脖子,想躲又不想躲。 她伸手揉揉韩子毅的背心。 “嗯,我担心你” 说话间,龙椿瞟了一眼地上的断头尸体。 这人她见过,就是那位跟她一起去了怀玉县的莱副官,极客气的一个人。 他客气的对待她,也客气的背叛韩子毅。 龙椿叹了口气,略微拍了拍韩子毅拥着她的胳膊,示意他松开自己,又开解他道。 “这人不牢靠,死了不可惜,你不用觉得过不去” 话音落下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几乎是一瞬间,韩子毅觉得自己向往的文明秩序,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奇妙,刚刚独自进行着杀戮的他,几乎就快要被痛苦和愤怒吃掉了。 更奇妙的是,龙椿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带离了这满室的血腥愤怒,另给了他一片可供栖息的净土。 片刻后,两人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龙椿从茶几上摸了一支烟来抽,韩子毅则起身去泡茶。 待到热茶在茶几上散发出香气后,两人的理智已经重新回拢。 龙椿侧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打算?是走是留?我听说你是被人软禁在这里的” 韩子毅点点头:“是,提拔我的上峰买通了莱玉阳,他让他劝我留守在南京,给委员长做看门狗,我不肯,就被软禁了” 龙椿凝眉:“他怎么不直接杀了你?军队里还缺看门狗么?” 韩子毅轻笑:“他女儿看上我了” 龙椿一眨眼:“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很需要我拉你一把呢” 龙椿说这话时不见醋意,更多是戏谑,倒是韩子毅沉下了目光。 “我的确需要,但我没奢望你会来,也就没盼着” 龙椿坏笑眯眼:“没盼着?” 韩子毅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了。 “盼着了” 龙椿“哈”的一笑,不再逗他。 “那接下来怎么呢?事已至此,你也算是被拉下马了,手里还有能使唤的人吗?” 韩子毅挑眉,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但只要我松口,陆洺舒就有办法让我官复原职” “你怎么松口?低头去给人看大门,还是娶这个陆洺舒的女儿做太太?” “都要” 龙椿颔首:“那我们就要办离婚手续了” 韩子毅闻言惊讶的抬了头。 “什么?” “你不是要......” “没有,我是说要想官复原职,就得做这些事,可我并没有想要官复原职的意思,别说我现在已经和你结婚了,就是没有你这个人,我也不会低这个头” “你是这个意思?” “......嗯” 龙椿听了韩子毅的话后,要说内心毫无波澜,那也是假的。 韩子毅见龙椿低着头不说话了,便问:“你不信我?我......” “不是” 龙椿定了定神,忽而十分清醒的开了口。 “你投共,是想上战场吧?”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在何时何地晓得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他也不想深究,只是痛快承认。 “是” “战场不止一个上法,如果你能留在南京,是不是就能听到更多的内线消息,甚至还能继续领兵,倘或有朝一日国军成了大害,你作为看门狗,是不是也比旁人更有机会咬死他们?” “......你想说什么?” 韩子毅几近怔忪的看着龙椿,龙椿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是很懂得政治,但你想想看,你今天要是跟着我一逃了之,那来日你就只是韩子毅了,可你要是留在南京,那你就还是韩司令,你上过的军校,念过的书,就不会白费了” 第14章 魁(十四) “你说的都对,可我即便留在了南京,得到了内线消息,那这些消息,我同谁传,怎么传,传出去了谁来用,怎么用,再有......你难道我要我娶别人?”韩子毅问。 龙椿眨了眨眼,深深看向韩子毅,说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 “我手下的人一直在资助共党,倘若你能做内线,我是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用起来的” 韩子毅看向龙椿,从她略有犹疑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隐情。 “你早先并不是个在意政治的人,又怎么会资助共党?”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曾为共党做过电报翻译,一开始我是为了成全他的身后名,想让他去的心安些,就陆陆续续送了几批西药去前线,后来又从一个共党口中得知他们剿匪抗日的事情,觉出了一点道义,就让手下人常驻在了西安,暗地里输送物资过去” 话至此处,韩子毅看向龙椿的眼神愈发幽深,倒是龙椿脸红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要不是早几年日本人在旅顺闹得太过火,弄死了我手下几个孩子,我也未必会做这些事,你知道的,我从十三岁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发点不义之财过日子......” 突然地,韩子毅俯身吻住了龙椿,有些急促,却十分安慰。 而这个吻的起因,则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一直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 那就是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和他的理想主义,离的这么近,这么近。 一吻过后,韩子毅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椿额头上。 “你说的一切都有道理,我心里想听你的话,也想照你说的做,可我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们又怎么办呢?” 龙椿咽了口唾沫,看着韩子毅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 “我们就......偷情好了” 韩子毅笑起来,愈发欺身上去。 他说:“不好,我不甘心” 龙椿被韩子毅的目光盯的有点烧心。 她想退一步躲开,却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贴在了沙发扶手上,已然退无可退。 韩子毅将脑袋抵在龙椿脖颈之间,不时用嘴唇擦过她温热的动脉,明知故问道。 “你往哪儿躲?” 龙椿咽了口唾沫,深知这货用这个动静说话的时候,便已然是发情的前兆。 她提点似得推了他一把,不叫他拖着她往更深处去。 这一推之下,倒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龙椿的手鲜血直流,韩子毅方才没看见,龙椿也将这伤忘了个彻底。 “你手怎么回事?”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韩子毅就从那种找到了契合伴侣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他跑去偏厅的药柜里找来纱布,又特意找来一只更亮的台灯放在茶几上照明。 龙椿手上的玻璃碴子没有完全剔除干净,有一些极细小的,仍还镶嵌在肉里。 韩子毅半跪在沙发下,一边用医用的小镊子仔细挑出,一边轻轻吹气,试图替龙椿驱散疼痛。 他做这些事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龙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不禁被他这份柔情打动。 倏忽间,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那句“不甘心”,究竟是在不甘心些什么。 “你很好呢” 韩子毅不抬眼,专注挑拣着玻璃碴。 “什么很好?”他问。 “说不上,但你要是件家具的话,我不论搬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 韩子毅笑:“可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件家具搁到别的女人家里去了,还要让我做南京政府的走狗” “......这样不对吗?”龙椿有些茫然的问。 韩子毅垂着睫毛,拿出碘伏来给她破破烂烂的手消毒。 “你做的对,任谁来了也不能说你错,只是我不甘心做件家具走狗,我总想活的像个人些” “我没有不拿你当人” “你当然没有,只有你没有,可他们都不拿我当人,所以我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要别人” ...... 南京之行后,龙椿又往上海去了一趟。 这一趟走下来,龙椿便彻底烦上了日本人。 北平天津南京,这三个地方说到底也还没有失守。 便是有些特务或眼线在城中流窜,到底也不显眼。 可上海不一样,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殷如玉开车到火车站接上了龙椿。 而后又为了将龙椿带进法租界,竟前前后后出示了二十多张证明文件。 整个上海都成了日本人的哨站,他们给中国人设下无数关卡。 规定着人们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龙椿看着满大街的和服女子和黄绿色军装,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自知凭借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救国救民的。 只是但凡是个中国人,大抵都无法在外敌入侵到这个地步后,仍保持冷静。 殷如玉带着龙椿进了一家法式面包店,又为她点了三五份甜品,并两杯橘子汁。 “你老看窗外干什么?这么久没见,你都不跟我叙叙旧的?” 殷如玉看着走神的龙椿问。 龙椿蓦然回首,直言不讳道:“满大街日本人,你看着不闹心么?” 殷如玉叹气:“闹心?哈,只是闹心倒还好了,我那些工厂铺子一家一家的关,股票分红全亏的没了音信,还闹心?我简直是恶心!” 龙椿笑:“你怎么肯受这个委屈?” 殷如玉耸肩:“不肯受怎么办呢?我不是你啊龙妹妹,你还有几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小伙计,我这边可都是拿钱喂着的小混混,我今天敢破产,他们明天就敢跑路的,谁还肯给我卖命呢?” 第15章 魁(十五) 龙椿低头看着桌上的奶油小蛋糕,只觉一千一万个没有胃口。 “不行你就来北平,我总还管得了你吃喝” 殷如玉笑,伸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谢谢你这话,我最近真是听了太多不是人的话了,也就你这句叫我好受些” 龙椿低着头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 “你上次电话里说的那个白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殷如玉眯眼点起烟:“你先说你跟她什么关系,我再细跟你讲她现在的处境” “她是我丈夫的初恋情人,我刚和韩子毅结婚的时候,她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 殷如玉闻言大惊:“什么东西?你男人背着你养女人,你都不管的?” 龙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我那会儿没拿他当自己人,也就没管,后来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闹掰了,白小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殷如玉不解:“那你怎么还叫我拉她一把?难道你们不是情敌?” 龙椿摇头:“情敌不至于,谈感情么,倘或有一方不老实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有谁勾引了他,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老实头,所以我跟白小姐不算是情敌,而且韩子毅已经不喜欢白小姐了,我也信他这话,至于白小姐,人家从来都只是白小姐而已,我看她也未必多么瞧得上韩子毅” 殷如玉被这番话点拨了一下,随即又问。 “你哪里能知道白小姐怎么想?如果她还很喜欢这个韩子毅呢?你怎么办?” “老实说,要是白小姐喜欢韩子毅的话,我大约就不会跟韩子毅结婚了,他这个人有点痴心的,倘或白小姐有非他不嫁的心,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移情别恋的” 殷如玉眯了眼:“真有这号人?” “我不敢下包票,但我看到的他,确实就是这么个人” “哼,你小心被男人骗” 殷如玉一边冷笑一边端起咖啡细尝。 然而龙椿却没有被他的嘲讽惹恼,她仍是笑,又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橘子汁。 “其实他骗我也没有关系” 殷如玉挑眉:“怎么说?” “欢喜做,甘愿受,我今天有他,我是龙椿,来日没有他,我也还是我,谈情而已,最坏不过是心碎一场,难道谁还受不住?” 殷如玉闻言轻叹,别有一番怜惜上心头。 “偏偏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弟弟要有你一半扛事明理,我白头发不知要少多少” 龙椿笑着:“如月又爱上了谁?” “一个日本小姑娘,叫坪村桃子,爱的是什么国仇家恨也忘了,动不动就找我要钱带着那小姑娘进赌场,衣服首饰一买就是几千大洋,他妈的......” 龙椿挑眉,感同身受的叹了一句。 “小孩子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大了就好了” “狗崽子就比你小一岁!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码头上卖货都卖出名声来了!他呢?你们北方那个话怎么骂来着?什么什么点心?” “......废物点心” “对!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 龙椿看着殷如玉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又是一笑。 “你还没跟我说白小姐的事呢”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仍是感叹:“她跟你一样!也是比我那弟弟有出息的,跟了那日本人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混到七八个日本兵给她做保镖了,威风的很呢,如月还说他留学的时候见过这个白小姐,说她那时候就跟在一个小阔佬身边,也是如鱼得水的” 龙椿闻言低下眸子,稍加思索了一番。 “......她从前是这个活法,日后八成也是要靠这个活法,横竖人这辈子各有饭碗,也就谈不到错对了,这个世道里,只要能混的住活下来,已然了不起了” 龙椿说的感慨,殷如玉的却听得离奇。 “你不啐她?” 龙椿惊诧:“我啐她干什么?”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龙椿哼笑:“你也下三滥起来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你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你也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个带把的,有心卖无人买罢了,要不是早年攒了几个家私,家里尚有余粮可吃,我看你未必有她混的好” 两人明明在好好的说着话,殷如玉却无端端挨了一顿骂。 偏龙椿骂的有理有据,句句顶在他肺管子上。 “你也笑我骨头软?”殷如玉问。 龙椿摇头:“没有笑你,就是说实话,你我都被逼到绝处过,吃饭艰难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况且你也不是个对女人刻薄的脾气,怎么就对白小姐这么厉害了?为钱吗?还是什么?” 殷如玉不想说出他和白梦之的关系。 更不想说出,他是因为爱上了她那张美人面,喜欢上了她那副冰肌玉骨的身体。 可又实在抢不过日本人,所以才恼羞成怒。 他烦躁的一叹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没有,就是我促狭” 龙椿看出他避重就轻,却也不追问,只等他后话。 殷如玉断断续续抽了半根烟后,才道:“白小姐的父母死了,你知道吗?” 龙椿微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殷如玉摇摇头:“搞不清,但她托我查这个事,我就派人到天津去了,只查了个大概,结果你猜我查到什么?” “什么?” “杀她父母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双刀,女的是普通人,这两个人先是从被北平坐车到天津,而后在天津饭店住了几天,之后就盯上了常在天津饭店买糕点的白家父母,白家父母独住,家里也没有仆役护院,后来的事你也猜的到,我就不说了” 殷如玉的一番话,将龙椿说了个脊背发凉。 “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你手下不是有个孩子学了你的刀法?后来又......” “不可能,朗霆不会” 殷如玉轻笑,听出了龙椿话里的不坚定。 “我不可能查错的,人在你手下的时候不会,出去了就说不准,我没跟白小姐说弄死她爹妈的是你的人,只说是两三个混子,她大约是信,但也说不好” 第16章 魁(十六) 一阵沉默后,龙椿僵硬的坐在桌边,迟迟回不了神。 倒是殷如玉时刻看着她,似是很明白她现在的心情。 毕竟......他也有个一天到晚给他作孽的弟弟,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 殷如玉叹了一声,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 “特意叫你改道上海,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事情,旁的话也有,不过我看你也听不进去了,今天就这样吧,隔壁旅馆里给你开了房间,你累了就去休息,还有就是......朗霆既然已经离了你,那他干什么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做咱们这行的,杀人都是没数的,多一个两个的,怎么样呢?” 龙椿闻言,阴沉的抬起眼:“我给他立过规矩,替人做刀可以,旁的不行”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不听你的了么!” 龙椿闭上眼,两手停在膝头,无声的笑。 “是,他不听我的了” ..... 这一夜,龙椿躺在上海的旅馆里,迟迟合不上眼。 凌晨三点,她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下了旅馆小楼,独自走进了上海街头。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白天挤满了街道的日本人,英国人,中国人,此刻都钻进了城市的暗角里,各自娱乐或沉沉睡去。 二月初,风还是硬的。 龙椿漫无目的的走在上海街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朗霆杀了无辜的人,偏这对无辜的人还是白小姐的父母,而白小姐,又和韩子毅有些过去。 龙椿自问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朗霆清白多少,可是......她仍是不舒服的。 龙椿心里一直有个底线,那就是别人花钱雇她杀人。 那她杀的所有人,伤的所有阴鸷,都应该报应在买凶的那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实不该代人受过。 这想法很天真,很孩子气,可龙椿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她几乎从不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人。 好比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即便这老东西对她恶语相向,她也从未对他起过杀心。 可朗霆杀了白家父母的事,显然不是受人所托的。 殷如玉旁的有限,唯独人脉通达,他查出来的事情,多是错不了的。 一阵冷风吹过,龙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满街的洋派楼阁,忽然就想念起了自己那四平八稳的柑子府。 恍惚间,龙椿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间西班牙酒馆的霓虹灯下,正站着一位故人。 白梦之穿着一条翠兰色旗袍,香芋色高跟鞋。 外头还裹着一条硕大的纯白狐狸毛皮草,胸口还戴了一块白玉红头蝉的胸针。 她惊讶不已,红唇微张:“龙小姐,果然是你?” 龙椿脑子里本就在想着白梦之的事情,而今乍然一见,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倒先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很疼,不是梦。 白梦之看着一脸茫然的龙椿,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上前走了几步,站定在龙椿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龙椿不自觉张了嘴,张嘴撒了一个极荒唐的谎。 “来玩” 白梦之闻言挑眉,笑出万种风情。 龙椿直觉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已经发生了某种转变,可她又说不清这转变的具体内容。 两人对视起来,彼此都有好奇,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隔窗相望。 明明看见了对方,却又格外的模糊。 “你怎么不在天津陪着韩子毅?”白梦之问。 龙椿缄默一瞬:“他有自己的事情” 白梦之笑开:“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他会和你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呢” 女人的话里带着酸气,龙椿听得出,但不为所动,甚至还生出一点愧疚来。 白梦之似乎是喝了酒,她指尖夹着一支细细的烟,此刻已经燃烧了一半。 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脸庞上,将她本就绝美的脸衬出缥缈的意味。 “你跟我进去坐坐吗?喝一杯?”白梦之问。 龙椿摇头:“不了,困了,要先回去了” 白梦之闻言哼笑:“难道你还怕了我?论理你是大我是小,你怕我什么呢?” 龙椿不自觉皱眉:“没有大小,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都是人,谁也不是小,我也并不怕你,你喝醉了,早点回家吧” 龙椿迈开脚步,预备回旅馆去,可白梦之却一把撕扯住了龙椿的皮衣。 “你不准走!” 白梦之眼眸混沌,神色却冷峻:“你有没有?” 龙椿不解她的执拗:“有没有什么?” “你当初在察哈尔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跟殷如玉一起骗我?” “骗你什么?” “骗我的钱!” 龙椿闻言一愣,随即回想起来,等想起来龙去脉后,龙椿苦笑着摇头。 “天地良心,我没有”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笑的无力而荒唐。 其实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她来到上海之后,就彻底了解了殷如玉的财力。 她知道,殷如玉不会为了区区五万块就扯谎做局,他的脸面可比五万块贵重多了。 “没有就算了” 说着,白梦之放开了龙椿的衣服。 此刻的她,其实是有点失落的。 倘或龙椿没有欺骗过她,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理由去恨龙椿了。 龙椿没有骗过她,她没有恨了。 父母骤然离开她,她没有爱了。 人生在世,没了爱恨要怎么活呢? 此刻的白梦之就像是个梦游醒了的孩子。 她眼眸湿漉漉的,手里的烟也烧完了,雪白的两条腿晃在旗袍的开叉里若隐若现。 美死了,也冷死了。 龙椿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感受。 这样茫然的表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十几岁,过的很慌张,很麻木,很没有安全感。 “我陪你喝一杯吧”龙椿道。 第17章 魁(十七) 白梦之抬了头:“你不是要走了?” 龙椿不回答她的话,只是说:“我不会英文,不知道怎么点酒,你领我进去吧” ...... 西班牙小酒馆占地不大,里头只有六七张高脚圆桌。 每张圆桌下配两只高脚皮凳,桌面上则配一朵玫瑰插瓶摆件。 进了酒馆之后,白梦之伸手招来侍应,用流利的英文点了两杯白兰地,随即又问龙椿。 “吃什么?” 龙椿四处看了看:“有什么?” “花生,牛扒,三明治” 龙椿闻言点头:“都点上吧,你晚上吃了吗?我有点饿了” 白梦之笑,边笑边同侍应点了单,又道:“你不胖吗?上次在察哈尔你也吃了很多” 龙椿挑眉:“胖不起来” 说话间,两杯白兰地上了桌。 白梦之没有废话,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烧心不已。 她脸上本就有些醉酒的红晕,眼下这样一杯急酒下去。 饶是她喝惯了各色酒液,也发晕了。 白梦之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晶莹透亮的小洋酒杯。 “你不嫉妒我吗?”她问龙椿。 龙椿摇摇头,低头舔了一口杯中酒液。 她发觉这酒苦苦的,还很辣,没有柏雨山公馆里的藏酒甘醇。 “不嫉妒”龙椿照实答话。 白梦之抬眼:“我不漂亮?” “很漂亮了” 白梦之笑:“我这么漂亮,他却还是娶了你” 龙椿无奈:“你铁了心嫁他,也就没有我了” 白梦之匪夷所思的一皱眉。 “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你就不吃醋的?你就不怕我再回天津,把韩子毅抢走?” 白梦之说这话时有些急,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她几乎找回了自己在天津时的娇憨跋扈。 龙椿笑了一声:“你不要喊,隔壁桌的人在瞪你了” 白梦之侧头看了一眼,很是不屑。 “瞪我怎么样呢?他今天敢跟我吼一声,明天我就让山田烧了他的房子” 龙椿闻言有些沉默:“你为什么要跟日本人混在一起?” 白梦之半趴在桌上抬眼:“中国人不要我啊” “什么意思?” “殷如玉不给我靠啊,我就找了日本人了” “殷如玉?” “我跟他好过几天,但他是个王八蛋,养活不了我一辈子......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也瞧不起我?” \"没有\"龙椿静静说出这两个字。 白梦之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龙椿面前的酒一口灌下。 “少瞧不起我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和殷如玉干的是什么勾当?我一到上海就全晓得了!依我看,我是比你们都高贵的,我再坏害的也是我自己!你们呢?你们都坏到别人身上去了!拿别人的命挣钱花!你们才是下三滥!我呢?我害过谁?我不过是吃我自己!我害谁了?你们凭的什么看不起我?” 龙椿怔怔的,不偏不倚的受了这番唾骂,后又点头,凭心说道。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瞧不起你” “哼,你也跟殷如玉一样,就会说两句漂亮话” 小酒馆的角落处,搭着一张扇形的三角舞台。 舞台两侧挂了红丝绒的帐,又用彩色的小灯泡围了脚下。 此刻,一位垂暮的老洋鬼子抱着手风琴,战战兢兢的走上了舞台。 手风琴的旋律响起时,龙椿只冷眼看着那老人,始终不说话。 倒是白梦之,她醉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那老洋人,又仔细听了听手风琴的旋律。 她刚刚骂了个尽兴,此刻却突然被音乐包围,又猛的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支美国人写的小夜曲,她曾在留学时的舞会上听过。 可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却想不起来了。 白梦之昏昏沉沉的一手撑在额头上,冰凉的酒杯也随之贴上了她的眉心,带来一段冰凉的触感。 许久后,她昏聩道:“我爹妈没了” 龙椿一怔:“......嗯,节哀” “哈,节哀?说的真好,我现在也只好是节哀了,殷如玉说是天津的两个混混害的我爹妈,只为求财来的......龙小姐,你说这世道,怎么能疯成这样?” 龙椿闻言,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如坐针毡,可她这个人,心里越是紧张,脸上就越是麻木。 龙椿低着头:“白小姐,你......不如就去国外吧?” “什么?”白梦之迷惘的抬了头。 “眼下国内草木皆兵,寻常人去不了外国,可你会英文,倘或去了外国生活,想来也没有不便,你要是顾虑手里没钱,我可以开张支票给你” 白梦之大笑:“你疯了吧?你晓得在国外安家要多少钱?韩子毅待我都没有这么阔,你又图什么?” 龙椿没有答话,只看着侍应端来的一大堆餐点,低下头就去吃。 她先是咬了一个三明治进嘴里,两口吃完后,发觉自己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龙椿无奈的抬了头,伸手从怀中掏出支票,写下签名后,又将支票递给白梦之。 “我的确不知道在外国安家要多少钱,你自己写一个数字吧” 白梦之愣住,酒也跟着醒了一半。 “疯了吧你” 她说。 ...... 龙椿回北平这天,精神头养的很足。 殷如玉给她买了一张从上海到北平的豪华火车票。 老大一张床摆在装潢奢靡的车厢里,形同一间可移动的小卧室。 龙椿在这间小卧室里睡的很好,下了车之后,精神头自然就很足。 夜里八点,龙椿手里捏着一只雪梨,带着小柳儿走进了城郊的神仙庙。 庙里聚集了不少小孩,他们都屏气凝神的堵在佛堂门口,看着大老板在里面清理门户。 龙椿还在上海时,就打了一通电话给道上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平日就有个千里眼的外号,寻常也不干害人性命的生意。 他单管替人追查仇人踪迹,挣一个跑腿的钱。 此刻,朗霆双手被缚跪在蒲团之上。 他面前是一尊塌了宝相的残败佛像,身后则站着自家久未谋面的长姐。 龙椿咬了一口梨后,便将梨子交给了小柳儿,又从黄俊铭手中拿过了胶棒。 她走到朗霆面前,看着男孩儿越发成熟的脸,以及嘴角处新长的胡青,不觉有些唏嘘。 “打北平走了之后,又在天津弄了五万块钱?”龙椿问。 朗霆看着龙椿的脸,比之害怕,此刻他更想将自己的脑袋送进龙椿手里讨摸。 他很想阿姐,很想柑子府。 在外漂泊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像只流浪的野狗。 纵然有马兰陪他做夫妻,过生活,可他却始终找不到往日那种安心度日的感觉。 第18章 魁(十八) 朗霆紧紧盯着龙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对自己的怜惜,可惜还是徒劳。 他颓然道:“是,当时不敢回奉天拿这几年攒下的钱,就在天津......” 龙椿点点头:“好,敢认就好” 说罢,龙椿手中的胶棒就抬起来了。 这一胶棒正对着朗霆的眉心,手起棒落之间,朗霆的脑袋当场就被开了瓢。 小柳儿和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惊心,饶是他们知道龙椿这次不会轻饶了朗霆。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想到,龙椿会想要朗霆的命。 小柳儿惊呼起来,几欲伸手去拦。 “阿姐别!废了手脚就好了!这么砸要死人的!” 龙椿不听,一胶棒就楔在了小柳儿预备拉她的手上。 “滚出去!”龙椿呵斥道。 小柳儿疼的尖叫一声,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楔断了。 黄俊铭见状便知龙椿已经铁了心,当即便抱着小柳儿退了出去,再不敢劝。 龙椿在地上踱了两步,见朗霆已经从翻白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便又一次冷下了眉眼,再度动作起来。 这一天,朗霆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神仙庙。 他在龙椿打到第十五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龙椿今天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他尿裤子,求饶,磕头,哭泣,只说自己当时多么糊涂,不该坏了阿姐的规矩。 后见龙椿始终不肯停手后,他又疼到极点的咒骂起来。 “你教我本事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现在打我有什么用!你现在杀我有什么用?!啊!!!” 直到最后,朗霆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流了满头满脸,满口满鼻的血出来。 他倒在血泊里,无声的看着龙椿。 生命最后一刻,朗霆轻轻蠕动嘴唇,气若游丝的叫道。 “姐......” 龙椿闻声丢开胶棒,从兜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喂进了朗霆满是血水的嘴里。 她低着头,木然的道。 “咱姐俩命苦,这辈子都不得善终,等来日阿姐下了地狱,你见了我,只管把今天这一顿打还回来,到那时我不怪你,你今天也别怪我” 夜半,龙椿带着一身热汗冷血走出了佛堂。 她一边抹脸,一边对着神仙庙的小孩子们说道。 “长规矩了吗?” “长了!”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的答了话,眼中都是对那根胶棒和眼前大老板的恐惧。 ...... 这一日清理门户过后,龙椿的杀戮就多了起来。 柏雨山和孟璇从河北发来的消息不少,一张张名单雪花似得落在龙椿案头。 饶是她刀快如电,身强体健,也渐渐觉出疲惫来。 一日夜间,龙椿和黄俊铭各自穿着一身血衣回家。 两人在胡同口碰了面,又双双沉默着走过了老王府的墙角,上了小二楼。 小柳儿依旧坐在楼梯口上等着他们回来。 她手上打了石膏,左手臂上挂着一条纱布系在脖子上,瞧着有些好笑。 小柳儿这条胳膊是被龙椿打断的。 那天在神仙庙里,龙椿盛怒之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轻重。 彼时那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却实实在在楔断了小柳儿的小臂骨。 小柳儿对龙椿没有埋怨,她只是有些惋惜朗霆。 她对朗霆的感情格外复杂, 她怨他背弃了家中众人,又念着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 龙椿知道她不好过,是以朗霆下葬那天,她准她去吊唁他。 那天小柳儿吊唁完朗霆之后,刚一回家,就见龙椿独自坐在楼梯口上抽烟。 彼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彼此。 但最终,还是小柳儿哭着趴进了龙椿的怀里,泪眼婆娑的说。 “阿姐......朗哥怎么会这样?” 龙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是疲倦的叹息。 ...... 今天龙椿和黄俊铭上楼的时候,小柳儿就听见了动静,也闻见了味道。 她站起身来,趴在木栏杆上往下一看,而后便收起手里的小炸弹,噔噔噔的跑下楼去。 “阿姐,黄哥,没伤着吧?” 龙椿摇头,恍恍惚惚打了个哈欠。 她今天杀了一个日本特务组成的小队,一行七个人,全是练家子。 这些人本来是很难对付的,但好在她占住了地利。 靠着迂回曲折的小胡同将他们逐个击破,也算是有惊无险。 此刻,龙椿真的是困极了。 她困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倒头就睡。 倒是黄俊铭精神尚可,他一边上楼一边轻声道:“还有跌打油吗?我背上像是拉着筋了” “有!我给你拿” 进家门后,小柳儿跑着去拿跌打油了。 龙椿则两眼发木的站在行军床边,等着黄俊铭脱了衣裳查看他的伤势。 黄俊铭脱了衣服后,一身蜜色的腱子肉就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他右边背上是些旧伤,左边背上则是明显的淤青,乌黑发紫的一条,有些吓人。 龙椿皱眉:“怎么弄的?” 黄俊铭叹气:“这次来的电报专员有保镖,那保镖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腿上很厉害,我为躲他上了房梁,上去的时候手没抓好,一下就抻着了” 小柳儿拿了跌打油回来,倒进手心搓热后,就开始给黄俊铭揉背。 黄俊铭疼的抽气,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在跳。 龙椿见状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了怀里,又叫他闭上眼睛。 “忍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小柳儿闻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嘴里还闲话道。 第19章 魁(十九) “阿姐,咱们这个月杀了能有一百个人了吧?家里子弹不多了,刀也废了好多,回家里取吗?还是从外面买?” 龙椿低着头:“外面买吧,家里的留着,以后......” 以后...... 以后什么? 龙椿的话没说完,人就茫然起来。 眼下北平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 她带着黄俊铭每天早出晚归,杀人杀到了砍瓜切菜的地步,却不见一点儿效果。 日本人该来还是来,他们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的往北平进驻,叫嚣着要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龙椿知道,倘若她继续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戮下去。 至多再有两个月,她就会被日本人查出踪迹,抓住尾巴。 届时她的下场......要是能被乱枪打死的话,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可是不杀,又怎么办? 跑吗?跑到哪里去? 这时候跑了,又算什么呢? 黄俊铭的药上完后,龙椿便背着手叹着气的洗漱去了。 ...... 清晨五六点。 小柳儿悄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要早点去前门大街上买油条豆浆回来。 阿姐最近饭量奇大,半条手臂长的大油条,她一顿要吃掉四根。 还得再吃一笼包子,两碗豆浆才觉得饱。 黄俊铭也是,他每次出去干活之前,都要吃好些饼干和面食之类顶饱的东西,才能撑得到回家。 小柳儿从床上下来后,又悄悄看了一眼龙椿。 龙椿脸色倒是还好,就是睡的比往日沉了。 以前她睡在龙椿身边,即便只是轻轻翻身,都能将龙椿惊醒。 可现在不会了,人累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睡的很死。 小柳儿有些心疼龙椿,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她。 只好每天起个大早,早早的买些吃食回来,保障好后勤工作。 小柳儿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伸手从衣架上拿下小挎包和毛线帽子。 及至穿戴整齐后,她又猫着个腰,静悄悄的溜出门了。 小柳儿起床的声音没有惊醒龙椿,可她关门的动静,却搅扰了龙椿的深眠。 龙椿躺在卧室里毫无征兆的睁了眼,而后又侧头看了一眼枕边。 见小柳儿不在后,她心里大致猜到了她的去处,是以并不担心。 龙椿复又闭上眼,想让自己再睡过去,可突如其来一阵呕吐感却卷上了她的喉咙。 她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来不及,扭头就对着床边干呕起来。 昨晚回家后龙椿没有吃东西,洗漱完就睡下了。 此刻她呕的厉害,双眼中的生理性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龙椿干呕的动静委实不小,她的咽喉不受控的抽搐挤压起来。 几乎是要逼着她将空无一物的胃袋吐出来。 直到一点苦水胆汁流到了地上,龙椿才断气一般趴在了床头。 湿透了的眼睛仍在流泪,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 龙椿趴在床头粗喘,直到熬过了这一阵恶心后,才缓缓回了神。 她皱眉去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心中疑云大起。 她几乎是个不生病的人,打记事起她就没有头疼脑热过。 就是流浪在街上险些冻死的时候,她也从未伤风害病。 龙椿扶着床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兔子睡衣,同床下的兔子毛拖鞋是一套,都是孟璇刚从河北捎回来的。 龙椿起了身,先走去客厅拿了些纸巾,回来将地上的胆汁擦去。 又走去浴室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心里有个古怪的猜想,却迟迟不敢确定。 不一会儿,小柳儿带着一大包油条一大包小笼包子,和一暖壶豆浆进了家门。 龙椿坐在客厅窗边,呆滞的望着窗外。 小柳儿见状一愣。 “诶?阿姐怎么起来了?这才睡了多一会儿?” 龙椿回头,机械的起身去接小柳儿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豆浆包子油条摆了满桌。 黄俊铭睡的深沉,没有被杯盘碰撞的声音闹醒。 小柳儿也没叫他,只将他要吃的东西预留出来,搁在了厨房里的热灶上保温。 小柳儿看着心不在焉的龙椿,一边吃包子一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 龙椿咽了口唾沫,端起豆浆喝了一口。 却不想只这一口,就又让她呕吐起来。 当龙椿第二次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就明白,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了。 龙椿起身套了件黑风衣,里头的兔子睡衣也不及换下,就回头对着小柳儿说。 “走,到同仁堂买跌打油去” 小柳儿惊奇:“这个点儿去?跌打油我去买就好了啊,还有阿姐你怎么吐的这样?包子太腻了吗?” 龙椿不理她了,随手往大衣上套了个围巾,就抬脚往楼下走去。 ...... 同仁堂后院小药房。 龙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雪白的腕子被一位老人家按在手里。 老人家捏着她的脉门,一时捻须一时皱眉,却迟迟不肯开口下断。 龙椿看的烦躁不已,只问。 “您把明白了吗?” 老人家闻言睁了眼,不屑道。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把不明白个喜脉?” 龙椿闻言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吧?我也没折腾过几回......怎么会呢?” 老人家哼笑,当场揶揄起来。 “不能什么不能?你也怪了,寻常人家的姑娘知道自己有了,那早臊的活不成了,你还觉着自己没折腾过几回?真亏你说的出口!” 龙椿拧着眉头:“那怎么办?” 老头儿一愣:“什么怎么办?你还问上我了?这事儿有叫外人拿主意的吗?” 话至此处,龙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是啊,这事儿的确是没有让外人拿主意的道理。 龙椿一手按在膝头,片刻后便缓过了神。 “老太爷,烦您给开副药吧” 老太爷端起桌上的瓷碗儿茶,低头细呷。 “保胎药还是落胎药啊?” “落胎药”龙椿道。 老太爷摇摇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那会儿满大街要饭的孩子里,也就你还有个人样,挺大的眼睛,鹅蛋脸,身条儿也顺” 龙椿抬头:“怎么说起这个?” 老太爷徐徐叹气。 他捧着热茶,似是回忆起了早年的北平。 “人老了,就总想起以前,最近死在北平的那些日本人,是你做的吧?” 龙椿点头,承认的很是爽快。 “是我” 老太爷笑:“你看,北平把你们这一层小叫花子养大,现如今你们就护住了北平,人么,活在这世上就是一场轮回而已” “什么意思?”龙椿问。 老太爷大笑:“意思是你这辈子已然是这样了,早早给自己留个后也是好的么,免得日后老无所依,多凄凉?” 龙椿荒唐:“我就没想着能活到老无所依的岁数” 老太爷笑着:“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成了,结果呢?人啊,别自己给自己算命,老天给你的东西,那都是有定数的” 第20章 魁(二十) 龙椿从同仁堂拿了落胎药后,便回到了小二楼。 结果到了家中一看,便见那副落胎药底下,还压着一份保胎药,并一包阿胶膏。 龙椿不知道老太爷给自己两副药是什么意思。 她是决计不可能把孩子生下来的。 即便不说她往日作下的那些孽,就单凭眼下这个乱世,她也绝不可能让这孩子降生。 龙椿独自坐在卧室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老太爷告诉她,她已经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胎气还甚稳。 至于今日呕吐,也只是寻常的孕中反应。 龙椿垂眸,对于自己的身体感到心惊。 三个月?她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月事了吗?她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往日柏雨山说她心大,她还觉得冤枉,现在想想,也算他评的精到。 年后事多,她一直无暇分心来关照自己。 而今乍然有了异常,不想竟是这样的消息,简直离奇。 小柳儿怀里抱着一兜子药油,从卧室门外探进脑袋。 “阿姐!” 龙椿抬头:“怎么了?” “午饭得了,酱牛肉面条,还炒了鸡蛋” 龙椿听见炒鸡蛋这三个字后,喉咙中竟又是一阵紧缩。 她赶忙扶住床边,一手捂住心口强行压住呕意,又对小柳儿摆摆手。 “我不吃了,你跟俊铭吃,下午我要睡觉,到了夜里你再来叫我” 小柳儿担忧的眨眨眼:“阿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老太爷给你开的什么药呀?我这会儿就煎上吧,等你醒了就能喝了” 龙椿摇头:“没事,你不管,把门关上” 小柳儿看着龙椿无甚异常的脸色,忧心忡忡的关上了卧室门。 小餐桌前,黄俊铭端了一大碗面条吃着,小柳儿则端了一小碗面条,一根根的挖着。 “......阿姐怪怪的,像是坐病了” 黄俊铭挑眉:“怎么怪怪的?” 小柳儿低头:“说不上,但就是怪怪的,黄哥你先吃,我得再去趟同仁堂” 黄俊铭伸手拉住要离席的小柳儿。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阿姐看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胳膊还没好全,就别瞎打听了” 小柳儿不等黄俊铭将话说完,就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激动道。 “你不知道!上次朗哥带那个女人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现在阿姐跟那个女人一样,也变得怪怪的了!” 小柳儿的文化程度有限,她无法精确的形容出龙椿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只能用最直白无序的话,将她所看见的龙椿表达出来。 黄俊铭这头没有劝住小柳儿,也没参透小柳儿话里的“怪怪的”意味着什么。 他稀里糊涂的吃完饭后,就上街去同线人接头了。 等拿到了河北送来的消息后,他又一闪身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 这胡同深处有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中还搭着一顶高高的雨布棚,黑色的雨布几乎把整个院子的阳光都遮住了。 黄俊铭进了小院儿,来接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便是“千里眼”本尊,许耀星,许先生。 黄俊铭冲着许耀星点了个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要知道,这位许老板可是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往日别说见面了,连知道他真名的人都很少。 “许先生怎么在这里?”黄俊铭问。 许耀星穿着一身黑风衣,站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指尖还夹着一支烟。 “我来这里有缘故,大姐姐现在在哪里?” 黄俊铭一愣:“在家里呢” 许耀星低头抽了口烟:“你替我带个话给大姐姐,就说我有人情要还给她,今晚八点一刻,就在这里见” 黄俊铭有些不解,却不再多问,只先问龙椿交代过他的事情。 “找到马兰了吗?” 许耀星闻言呆了一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轻轻的“哎呀”一声。 他拍着脑袋丢了香烟,抬脚就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恍惚间,许耀星脱离了阴暗角落的脸,暴露在了一线天光之下。 那是一张极白净的脸,细看面相,几乎是个幼态的孩子面貌。 可他偏又是个大人个头,身材高挑不说,烟瘾还不小。 许耀星走到后院儿暗门前,伸手招来两个小伙计。 不多时,一具女子裸体就被从后院儿里拖出了出来。 这女子没有咽气,周身也没有受虐的痕迹,只是全身赤裸,神情恍惚。 黄俊铭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许耀星。 “你给她用药了?” 许耀星苍白又孩子气的一笑。 “嗯,她老喊,干咱们这行的,谁还能带个喇叭上路?” 黄俊铭拧着眉头:“阿姐拿她回来要问话的,人都木了,还怎么问?” 许耀星搓搓手,雪白干瘦的一双手上,戴着一只老大的翡翠扳指。 “我知道大姐姐要问什么,我都派人查了,肯定错不了,天津白家那两口子就是朗霆带着这个女人杀的,起先朗霆不愿意,但这个女人说要弄一笔钱才能离开天津,不然到了外地,手里没钱就艰难了,朗霆也是听了她的话才坏的规矩” 第21章 魁(二十一) 许耀星说罢,见黄俊铭迟迟不回复后,便又道。 “我知道规矩,你要是觉得交不了差,干脆就把人放我这儿,等晚上见了大姐姐,我亲自跟她说” 黄俊铭低着头想了片刻,随即从兜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许耀星手里。 “我先回去见阿姐,再问阿姐肯不肯见你,你刚才说的话和马兰的情况,我也都会跟阿姐说清楚” 许耀星轻笑:“好” ...... 傍晚时分,龙椿坐在卧室床头,犹豫着要不要给韩子毅去一通电话。 老太爷说,这种事情没有问外人的,那就说明这事儿是要问一问内人。 可韩子毅...... 龙椿低下头,想起自己离开南京时说的话。 她同韩子毅说:“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我等你回复,倘或你真的不愿意低头,也不想再跟南京政府有瓜葛,那你就来北平,我们一起生活” 彼时的韩子毅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脑袋抵在龙椿腰上。 许久后,才闷闷的道。 “嗯......我想一想” 思及此,龙椿起了身,拿起听筒拨通了号码。 南京那头很快接通,韩子毅的声音疲倦里透着烦躁。 “谁?” “我” 只这一个字,韩子毅脸上的不耐就消失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不自觉看向走廊门口。 他怕客厅里的父女俩会突然找过来,从而窥见他和龙椿的谈话。 片刻后,见无人过来,韩子毅才垂下眉头,口角生出柔软的弧度。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你好不好?” “你想的怎么样了?留在南京,还是来北平?” 夫妻二人各自抛出问题,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韩子毅怔忪一瞬,不明白龙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疾言厉色的来问他。 他忍住舌根下的苦意,认命般答道。 “我留在南京” 龙椿闻言伸手捏了捏眉头。 对于这个答案,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欣喜。 韩子毅能留在南京,于他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要留在南京,就势必要同自己离婚,那这个孩子,就彻底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龙椿难耐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出疼痛后,才淡淡道。 “哦,好,那过几天我托人把离婚的文书给你送过去” 这句话过后,韩子毅沉默许久。 他直觉龙椿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便也不好判断。 韩子毅踯躅一会儿,又道:“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份军报,上面有输送烟土的线路,还有国军兵工厂的位置”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嗯?你在南京这么说的上话么?都能知道兵工厂的位置?” 韩子毅笑:“倘若没有实打实的好处,我又何苦熬在这里?我心里明明是想见你,可现在也只能隔着电话,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龙椿不大真心的笑了两声,想快些了结这通电话。 不知为何,韩子毅低声同她说些好听话的时候。 她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想要跟他坦白一切的冲动。 这感觉有点失控的意思在里面,但龙椿不喜欢失控,她咬了咬牙,对着听筒说道。 “以后还是能见到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那个,我夜里还有事情,就先......” 韩子毅垂着眼:“小椿” “嗯?” “你心里有事可以瞒旁人,但不可以瞒我” “什么意思?” “你当家当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太太,要是有了大事,你该要和我商量的” 龙椿嘶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多心” 说到这里,龙椿又故作轻松道:“你是我太太这种话,你也没几天可说了,趁早多说几次过干瘾吧” 韩子毅低着头,看向自己指尖捏着的子弹。 他反复的摩挲它,试图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以后每天五点一刻,我都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接” 龙椿笑了一声:“好,这个时间我正好能到家” “真的没事?”韩子毅再问。 “真的没事”龙椿又答。 电话挂断之前,仿佛命中注定似得,龙椿从听筒里听到了一道女声。 那女声清甜的,又带一点少女的脆,她撒娇似得道:“怀郁哥,谁的电话啊打这么久?” 一瞬间里,韩子毅阴沉的脸变了颜色,他回过头去看她,唇边带笑道。 “是天津的珠宝匠人,南京师傅手艺不行,做出来的戒指老气,不配你” 少女闻言脸红的厉害,却难掩心动。 “那我要米奇老鼠的款式!三颗钻石,一颗大两颗小,拼在一起做老鼠头,行不行?” 韩子毅笑,又扭回头去对着听筒道。 “能这样做吗师傅?” 龙椿静静看向自己床头那只米奇老鼠糖果盒,轻声道。 “能的” ...... 黄俊铭回来后,直接进了卧室同龙椿回话,说是许耀星请她过去见一面。 龙椿闻言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她不多想,随手就套了件外衣就出了门。 片刻后,龙椿到了许耀星的小院落,也见到了马兰。 此刻马兰身上已经穿上了衣服,只是神情依旧是呆滞的,满眼的迷茫麻木。 龙椿皱眉,对着许耀星问道:“真是她祸着朗霆下的杀手?” 许耀星点头:“嗯,这小娘们儿有点脑子的,我抓朗霆的时候,她跑的那叫一个快,被堵在火车站之后,她又扯着嗓子喊,说是你指使着朗霆去杀人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用的药” “在哪儿抓着的?”龙椿问。 “上海,这两人弄到钱之后就往上海去了” 龙椿“唉”了一声,不舒服的俯下身去看马兰,又同她耳语道。 “你陪他去吧” 说罢,龙椿用藏在袖子里的小薄片儿刀割断了马兰的脖子。 又趁着血水还没喷出的时候,抬脚走进了院落中的小厅堂。 许耀星紧跟在龙椿身后,进门之际,他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小伙计和黄俊铭吩咐道。 “来个人给这一滩拾掇了,你们几个外面候着,我跟大姐姐有话说” 黄俊铭先是犹疑了一瞬,见屋里并没有旁人后,便也放心下来,缓缓点了个头。 第22章 魁(二十二) 屋内,龙椿坐在主位上,又仰头看向门口的许耀星。 “你见我什么事情?” 许耀星笑了一声,转身关上了屋门。 “日本人一入关我就往上海去了,本来想着上海的形势能比北平好点儿,没想到还不如北平呢” 龙椿无奈摇头:“北平也好不了多久了” 许耀星叹气,上前给龙椿奉茶。 “这是实话,北平确实是好不了多久了,咱们这些人,是得想想别的出路了” 龙椿歪了脑袋,很不解:“你今儿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感慨这个事情?还是有了什么出路要跟我商量?” 许耀星闻言只是笑:“大姐姐你家大业大熬得住,我却是不敢再留了,我还是得想办法找出路的,不然真就被困死在北平了” 龙椿挑眉:“你难道还没攒下背井离乡的钱么?” 许耀星无奈唏嘘:“哪里够?现在外头一张火车票都炒到天价了,更不说飞机轮船了,再说了,咱们这些人,谁能甘心空着手走?” 说话间,许耀星就掏烟盒儿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又一连对着龙椿开了八枪。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饶是龙椿机敏过人,却也防不住这样毫无征兆的冷枪。 许耀星第一枪就瞄准了龙椿的脑袋,却又在冥冥中失了准头,打在了龙椿心口。 挨到第二枪时,龙椿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正遭遇什么。 她本能的下滑身子,期间又迅速从后腰抽出刀,而后便一刀砍向了许耀星的小腿。 看的这一幕的许耀星愣了 ,愣到连躲避也忘了。 他知道龙椿这人有点邪门的本事。 可他始终没想到,龙椿的本事居然能邪门到中了枪之后,还能爬起来攻击他? 许耀星的惨叫声几乎是和龙椿同步响起的。 龙椿被许耀星慌乱中的子弹打到了腿,偏她腿上还没有做防护措施。 是以这一下当场就打穿了她的皮肉,故而龙椿才惨叫起来。 许耀星惨叫则是因为,龙椿在刺了他的下三路后,又一把扯倒了他下盘。 她趁势骑在了他身上,抬刀就要往他脖子上捅。 此时此刻,许耀星伤了小腿又受了惊吓,自然要惨叫起来。 龙椿不理他惨叫,只一手捂住自己的大腿止血,一手气势汹汹的去插许耀星的脖子。 七八刀过后,院子里也响起了械斗之声。 龙椿没有分神,她生怕自己补刀不尽,再留了许耀星一口活气,生出变数。 于是她便又抄起刀来动作,直将许耀星的喉咙肉割至翻开后,她才稍觉心安。 片刻过后,龙椿一瘸一拐从许耀星身上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要自己的命。 但她知道,两个没有过节的人,突然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步,肯定是有原因的。 至于这个原因么......龙椿低头看了一眼许耀星,冷冷的哼了一声。 龙椿忍痛推开了小厅堂的门,抬头便见阴沉沉的院落里,只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黄俊铭。 黄俊铭手中提着刀,脚边躺着三四具小伙计的尸体。 龙椿见状冷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许耀星的尸首,啐道。 “背信弃义的东西” 黄俊铭刚经历了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此刻还没太反应过来局面,只对着龙椿问。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龙椿一边收刀,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小院儿外走。 “还能怎么回事?这王八蛋想拿我的命给他换盘缠呢!枉我从前还拿他当个朋友看,简直晦气!” 龙椿脸上虽没有气急败坏,可话语里的失望却已经溢于言表。 北平城中,故人渐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龙椿眼底酿着一片血色,走路愈发急躁起来。 她方才挥刀时太过用力,骤然听见枪响后,又在瞬间内绷紧了身体,此刻竟迟迟放松不下来。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低头看着地上一道道过分浓艳的血迹。 忽而间,黄俊铭伸手按住了龙椿的肩膀。 “阿姐腿伤了?” 龙椿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又道:“不厉害,擦着大腿边过去的,至多掉块肉,不打紧,先回家” 黄俊铭闻言茫然道:“擦伤......会流这么多血吗?” 龙椿昏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预兆。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好端端的说着话。 可下一秒,她就突然两眼翻白的晕了过去。 狂风吹蜡烛似得倒了。 黄俊铭见状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伸手接住龙椿的瞬间,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 韩子毅赶到北平时,是隔日夜里一点。 他同南京的一切人撒了谎,只说自己要回天津一趟,为陆妙然赶制一枚米奇老鼠婚戒。 韩子毅深知自己这个人在什么事上都有限,可唯独在第六感这件事上,他一向都准的离奇。 昨晚那通电话里,虽然龙椿已经极力在掩饰了,可他还是听出了些微妙的端倪。 他没法儿凭空猜测龙椿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但他确信,只要他亲自来见了她,那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 龙椿住进了北平城东的德国医院,在经过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后。 她终于半死不活的出了手术室。 小柳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苍白的龙椿。 她想,龙椿的血是不是已经流干了? 人怎么可以苍白到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呢? 医院里的中国医生站在病房门口,对着小柳儿和黄俊铭说道。 “太危险了,真是太危险了,怀着孕的人怎么还能中了弹?万幸是身上穿了防弹衣,要不然哪里还能挺到医院来?她丈夫呢?父母呢?” 小柳儿怔怔的,对医生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问。 “......什么怀着孕?为什么大出血?我姐姐会不会死?” 医生无奈的一皱眉,觉得这小丫头不济事,便又问道。 第23章 魁(二十三) “你家大人没来吗?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子?你家姐姐腹部胸口肩头都有中弹,但因为穿了防弹衣,所以不是贯穿伤,可不是贯穿伤那也是挨了枪子儿了!怀着孕的人肚子上挨了一枪,可怎么得了?你们快去别的医院里找找血包吧,你姐姐这会儿就等着输血救命呢!” 小柳儿微张着嘴,两眼不自觉的看向躺在病房里的龙椿。 她恍惚的想,阿姐要死了吗? 比之不敢置信的小柳儿,黄俊铭倒是存住了一点理智。 他抬头问道:“怎么找?哪里找?买还是捉人来?” 医生闻言一愣,不明白黄俊铭这句捉人来是什么意思。 然情况紧急,他也不能深究,便只说。 “医院里买,b型血,你们能跑几家医院就跑几家,协和一定要去,他们那里血多” 黄俊铭和小柳儿一道出了医院。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开车去了医院,一个则回柑子府去装金条。 破晓时分,小柳儿拿出来的四十根金条已经全数送出。 可这四十根金条,却也只换回了十二包血浆。 小柳儿同黄俊铭瘫坐在龙椿的病房外。 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医生,用他们听不懂洋文急切交谈。 小柳儿低着头,毛线帽子顶上的毛球也随之耷拉下来。 “......俊铭哥,我能不能替阿姐死了?” 黄俊铭闻言,痛苦的一皱眉。 他本身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此刻小柳儿心里的惶恐和痛楚,他无不感同身受。 他没法儿回答小柳儿的话,只能伸出手来,将小柳儿的手握进掌心。 “阿姐不会死的” 小柳儿仰头,眼中无泪,只是空。 “真的吗?”她问。 黄俊铭避开她的目光, 握紧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嗯,真的” ...... 韩子毅下了火车后,第一时间就给小二楼打去了电话。 只可惜一连三通过去,都是无人接听。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心下预感愈发不好。 随后韩子毅又雇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往柑子府去,可能到了以后,却只见柑子府已经闭了大门。 韩子毅在柑子府外停了片刻,不信邪的上前叩门。 果然,三声门响后,门内传来了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 “找谁?” “找龙老板” “大老板南边去了,家里不待客,请回吧” “我是天津帅府的韩子毅,你们大老板的丈夫,我找她有急事,还请不要搪塞我” 话音落下,朱红色的府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内站着一个雪团儿似得小女孩子,她穿一身蓝棉衣,眼睛黑的出奇。 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番韩子毅,随后又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我好像是见过你,柳姨刚才来家里取过东西,应该是给大老板送去了,我看方向是往城东去了,多的我也不知道,你走吧” 说罢,小女孩不等韩子毅答话,就急匆匆的关了府门,像是生怕叫人看见自己。 韩子毅站在门外,不自觉顺着城东的方向望了一眼。 北平城东有学校,戏园子,还有几间颇有名气的大烟馆,再有就是德国人开的医院了。 ...... 韩子毅赶到医院时,天光已经大亮。 苍白冷酷的水泥医院,阴沉沉的伫立在天幕之下。 小柳儿和黄俊铭仍是几个钟头前的姿势。 他俩动也不动的坐在病房外,既想不起来吃饭,也想不起来喝水,只是坐着。 韩子毅大步流星的进了医院后,开口便用流利的德文同前台的护士小姐相问。 “hallo, hatte ich letzte nacht einen notfallpatienten?(你好,请问昨晚有急诊病人吗?)” 小护士被突如其来的家乡话吓到,不明白一个中国人是怎么把德语讲的这么毫无口音的。 小护士看着韩子毅愣了一瞬,才道:“ja, es gibt eine dame, die stark geblutet hat und jetzt nicht au?er gefahr ist, sind sie ihre familie?(是的,有一位女士经历了大出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你是她的家人吗?)” 韩子毅闻言一怔,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机械的答话道。 “ja, ich bin ihr ehemann(是,我是她丈夫)” 韩子毅精神恍惚的进了龙椿的病房。 来北平这一路上,他想过她会遇到些状况。 但他没想到,她会在怀了他孩子的同时,被人持枪射中腹部,从而大出血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怎会如此呢? 她重伤之时,他在干什么呢?韩子毅这样问自己。 彼时,他好像是在和陆妙然道别。 少女曼妙的身体扑在他怀里,快乐的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 “我一定要米奇老鼠的款式,好不好?” “好” 韩子毅站在龙椿床边,看着那张几乎已经血色全无的脸。 许久后,他木然的抬起头,对着医生问道。 “ist sie au?er gefahr?(她脱离危险了吗?)” 黑发蓝眼大鼻子的医生摇摇头。 “nein, sie braucht noch eine bluttransfusion, aber die blutbank unseres krankenhauses geht zur neige(没有,她还需要输血,但我们医院的血库已经告急了)” “wie sieht es mit der blutgruppe aus?(血型呢?)”韩子毅问。 “blutgruppe b(b型血)” “benutze meine(用我的)” 跟着韩子毅进来的小柳儿和黄俊铭,并不知韩子毅在同医生说些什么,也不敢冒然搭茬。 医生在听到韩子毅说用他的血后,便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血型。 而后就出了病房,吩咐护士准备给韩子毅抽血。 小柳儿见医生走了,便冲着韩子毅问道:“阿姐怎么样?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韩子毅脸上没有表情,眼眸中一片寂静,他轻声问道。 “医生给你们俩测过血型了吗?是什么?” 小柳儿闻言低下头去,不肯叫外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我们俩都是a,刚才俊铭哥从家里带了很多小孩子过来,可是都不能用,只有一个能用的,结果抽了两管之后,大夫就不给抽了” 黄俊铭闻言也低下头,沉默的看向床上的龙椿。 韩子毅看着这两个大孩子,忽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俩的脑袋。 “别害怕,她不会有事的” 韩子毅想,如果此刻龙椿是醒着的,应该就会这样安慰他们吧。 她会摸摸他们的头,跟他们说。 “没关系,阿姐不会有事的” ...... 第24章 魁(二十四) 护士拿着抽血用具进来的时候,韩子毅让小柳儿和黄俊铭去外面等候。 等他俩出去后,韩子毅才对着护士道:“bitte rauchen sie 800 ml, ich habe einen gesunden menschenverstand und wei?, was es bedeutet,ssen sie sich nicht davon abhalten(请抽八百毫升,我有医疗常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劝阻我)” 浅色眼眸的护士看着韩子毅沉默,片刻后,她俏皮的耸耸肩。 “als ehemann...... naturlich!(身为丈夫的话......当然了!)” 韩子毅坐在龙椿床边,脱下外套,又挽起衬衣的袖子,将胳膊递给护士小姐。 须臾后,殷红的血液从刺破的皮肤中溢出,红线似得钻进了透明的塑胶管里。 韩子毅没有去看自己的胳膊,只定定看着龙椿的脸。 她好像是瘦了? 嗯,的确是有一点。 韩子毅看着看着,就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上了龙椿的脸颊。 他庆幸的发现,龙椿的体温不似她的脸色那么吓人。 她是温热的,一直都是。 即便重伤如此,她也还是温热的。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落下眼泪,忽而又狠狠在龙椿脸上掐了一下。 直至在她脸上掐出一个红色的月牙后,他才颤抖着松了手,笑道。 “还不了手了吧?” “醒来就给你还手” “你不要死” “不要” ...... 四月初,北平满街都是柳絮。 小柳儿这两天闹了皮肤病,曾经被烧伤的那块脸皮一见柳絮和春风,就疙疙瘩瘩的直发痒。 她难受的给自己买了个棉纱口罩整日戴着,夜里才摘下来抹药。 这天清晨,她惯例去前门大街买油条豆浆。 谁知刚把装豆浆的暖壶打满,就被一个宿醉的洋人调戏了。 那洋人说不好中国话,只是大着舌头道:“把你脸上!这个!白色的!摘掉!” 小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形单影只后,便依言摘下口罩。 还一手捂着小脸,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洋人从来都喜欢东方女孩的含蓄娇羞。 是以见了小柳儿这一笑后,这畜生当场就起了歪心思。 小柳儿笑着,又主动去牵了洋人的手,顺水推舟的将人带进了一条暗巷里。 一刻钟后,小柳儿从暗巷里走出,身上多了七八块现大洋,和一把崭新的外国手枪。 她神清气爽的回了早点摊子,拎起豆浆暖壶就向着德国医院去了。 她这两天整日待在医院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同那些洋鬼子医生说话。 她生怕自己态度不好,人家就不肯好好给龙椿治病了。 然而小柳儿骨子里,其实是最恨洋人的,甚至比恨日本人还恨。 因为在小柳儿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爹娘亲戚,街坊邻居,就都死在洋人手里了。 小柳儿抱着早点,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洋人真是不长眼,专挑她窝火的时候送上来。 也就是她今天没带刀,只能用枪给他个痛快。 不然......哼。 龙椿是在三月底醒来的。 她醒来那天,韩子毅已经守她守的抠搂了眼睛,削尖了颧骨,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话。 黄俊铭则每天都要回一趟柑子府拿金条,只为前前后后的打点好医生,叫他们务必好好医治龙椿。 小柳儿进了病房后,黄俊铭已经回小二楼睡觉去了。 只有韩子毅守在龙椿床头,时不时的查看她手上的针头。 小柳儿见龙椿还睡着,便轻手轻脚的将早点放下,又小声道:“......阿姐又睡着啦?” 韩子毅微笑着点头,同样小声道。 “嗯,她一睁眼不是饿就是困,你把吃的放下回去睡会儿吧,下午饭的时候再来” 小柳儿趴在床头看了一眼龙椿,见龙椿的气色比昨天更好了一些后,便不自觉的笑起来。 静默之间,小柳儿忽而抬头看向韩子毅。 比之龙椿渐有起色的脸,韩子毅的脸,就有点每况愈下的意思了。 小柳儿咬了一下嘴唇,坦然道:“我以前不大瞧得上你,你知道吧?” 韩子毅不知她打哪儿来了这么一句,却仍是笑着答话,故作不知。 “你有吗?” 小柳儿皱着眉一点头,莫名有些自责。 “有的,唉,我以前老觉得你要占阿姐的便宜,而且你们这些当兵的一向都风评不好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昨天陶医生跟我说,他说你这段时间给阿姐抽了好多血,以后要是调理不好,就要贫血贫一辈子,走走路都要栽倒在地上的” 韩子毅仍是笑:“没关系,我以后少走路就好了” 小柳儿有些不解的歪了脑袋。 “怎么少走路?” “坐汽车,或者坐轮椅,都可以” 小柳儿叹了口气,不太明白韩子毅这人的想法,只觉得他的脑子似乎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哪有人知道自己落下毛病了,一辈子不能走路了,还这么心平气和的? 第25章 魁(二十五) 许久后,小柳儿又道:“总之我以后不会从门缝里看你了,但我也不会太感激你,阿姐是因为你才怀了孕的,又是因为怀了孕才大出血的,所以没有你的话,阿姐根本就不会重伤,来十个许耀星也不能” 韩子毅静静看着小柳儿:“你说的对,的确是我害了她,你也不用感激我” 小柳儿闻言只耸耸肩,不再跟韩子毅闲话。 她这两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便是得空在龙椿床边趴一阵子,也总是睡不深。 这会儿是要回家补个觉了。 小柳儿走后,韩子毅起身去洗漱间拧了个热毛巾,回来就开始给龙椿擦脸,擦手心。 龙椿被他一顿抹擦抹的睁了眼睛。 寂静清晨间,韩子毅背后的窗户里送来一片微凉的阳光,尽数都落在他肩头耳后。 龙椿怔怔的望着男人,像是在望着一个虚幻的残影。 “真的是你?” 韩子毅不看她,只低着头给她擦手,擦着擦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我是谁?” 龙椿舔舔自己湿润的嘴唇,不明白自己明明嘴里拔干,嘴唇却为何这么湿润。 韩子毅擦完了龙椿的手后,便抬起头看她。 “口干?” 龙椿点头后,韩子毅便起身去提小柳儿送来的豆浆暖壶。 青花瓷的小碗小勺摆在小铁皮桌子上。 韩子毅抬高暖壶,黄豆现磨的浓郁豆浆,便绸缎似得落进碗里。 韩子毅端过豆浆喂了龙椿两口,又想起来这豆浆里没有加糖。 “要糖不要?”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很乖的点了个头。 “有就要” 韩子毅看着她乌黑的瞳孔,苍白的小脸,只觉得心头温热。 龙椿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伤的太重了。 往日那个跋扈又凶悍的大姐姐,此刻竟变成了一只听话又腼腆的病猫咪。 韩子毅又起身,想去假充餐台的铁皮桌子上拿白糖。 却不想刚一站起来,他就手软脚软的摔了豆浆碗,整个人绵软无力的跌在了病床上。 “当啷”一声过后,豆浆碗四分五裂的摔碎在木地板上。 龙椿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韩子毅。 却无奈她如今也不似往常有力,这一拉仍是徒劳。 两人重重的撞在一起,韩子毅的脑袋砸在了龙椿的小腹上。 这一下过后,韩子毅便虚的两眼发黑,龙椿则腹痛的呻吟出声。 最后解救了两人的,乃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进来后,先是将两人拉开,而后又给韩子毅吃了一种补血的麻色药片。 最后又掀开被子看了看龙椿的下身,确认没有出血后。 小护士便暧昧的眨了眨眼,对韩子毅说道。 “keine sorge, noch nicht(别着急哦,现在还不行)” 韩子毅匪夷所思的看向护士,见她说的一脸调侃,也只得无奈一笑,不作解释。 “ich hab es(我知道)” 护士走后,龙椿伸手摸了摸韩子毅的膝盖。 “你怎么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南京有人欺负你吗?” 韩子毅苦笑:“我都来了一个月了,期间你也醒了好几次,我都在跟前,怎么还问这个话?” 龙椿眨眨眼,乌浓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依稀看到你了,但又觉得不应该,以为是做梦呢......” 韩子毅听的心软。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龙椿身后的枕头上,轻轻嗅闻着龙椿身上的热气。 “你胆子真的大,这么大的事情,通了电话也不吭声,倘或我没多心,你今天怎么样呢?”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的头顶,发觉男人的头发长了。 以前总是修剪整齐的后脑勺,此刻也已经有了长度。 黑黑的发茬儿又厚又密,像某种油亮的马鬃。 龙椿没有接韩子毅的话茬,反倒低头去闻他的头发,又实事求是的讲了一句。 “你头发油了,臭臭的” 韩子毅闻言立马抬了头,龙椿看着他大惊失色的脸,也跟着慌张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咋了?”龙椿问。 韩子毅先是一言不发,之后居然脸红起来,左顾右盼的坐不住,像是想给自己找个帽子戴。 “我一个月没出医院,一天给你擦四五回身子,就没顾上自己......” 龙椿先是呆了一呆,见他真的为此害臊后,又不自觉的笑开。 她艰难的坐直身子,几乎强迫着把韩子毅抱进了怀里,轻声道。 “我就是那么一说,又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韩子毅挣扎一下:“你别抱我了,我一会儿出去刮个脸洗洗澡,你......” “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你再去,我从南京走了之后,就一直很想你,回北平的火车上我睡着了,还梦见你了” 韩子毅眼眶一热:“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来柑子府找我,带了那个桃酥一样的饼干,我坐在凉亭里吃,说糖放少了,你说不可能,你放了快半斤砂糖,再放就发苦了” 韩子毅笑起来:“糖放多了确实要发苦的” 说话间,龙椿轻轻捧起韩子毅的脸,两人脸贴着脸的对视,便不自觉的吻在一起。 一吻过后,龙椿低下头。 “我们现在不好有孩子的,我不告诉你,就是想着自己处理了,免得来去麻烦” 韩子毅亦低下头,同龙椿脑袋抵着脑袋的说话。 “是免得来去麻烦,还是怕我说出要留下这个孩子的话,你就要心乱?” 龙椿微微躲闪了目光:“都有” 韩子毅叹气摇头:“我不可惜这个孩子,只要你平安,旁的都不相干” 龙椿抬眼:“你这么想?” 韩子毅笑:“眼下这个世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亡国奴,你我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要拖着个孩子满世界躲轰炸么?你又是怎么想?” 龙椿怔怔的:“我和你一样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了这个孩子几天,我居然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韩子毅忍住难过,轻声问。 龙椿虚着目光,回想在自己不能睁眼的那几天里,于梦中见过的一个小孩。 “女孩儿,短头发,眼睛很大的,生下来也不哭,忧忧郁郁的待在襁褓里,时不时看我一眼,很像我,又有点像你” 第26章 魁(二十六) 韩子毅闻言便将龙椿拥进了怀里。 “我不好,等以后安稳了,我领养个丫头,咱们好好把她养大,做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龙椿愣了一瞬,很快抓住了这话的重点。 “我再不能生育了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却凭空掉出两颗眼泪。 他低着头,躲开龙椿的目光,嘴里也不回答是与否,只一味的抱歉。 “对不起” 龙椿对这件事的反应,倒不似韩子毅这样失落。 她只短暂的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释然般笑道。 “唉,也没说的,该我这样” 韩子毅抬头,眼底满是血丝:“什么话?” 龙椿无奈的红了眼。 “我真的杀了不少人” 韩子毅伸手捏住龙椿的脸,用大拇指封住她无甚血色的唇。 “我老子为跟人斗气,动不动开战,一场仗下来少说死两三千人,他都能儿孙满堂,你凭什么不能?” 龙椿张嘴咬了一口韩子毅的手,不叫他按着自己的嘴。 “你就别咒我了,他老人家就是死在你这个儿孙手里的,我要真生你这么个不孝子出来,肯定是当场掐死,不留后患的” 话至此处,两人突然就笑起来。 龙椿仰头歪倒在大枕头上,韩子毅则坐回床边,不动声色的伸手抹去了腮边的泪。 须臾后,韩子毅又再起身,他先是收拾了地上的瓷碗,又端来了一碗新的豆浆。 再将油条在豆浆里泡软了后,便开始给龙椿喂饭。 龙椿吃饭一向很乖,一口接一口,一点儿不磨叽。 一碗喂完后,不等韩子毅问话,龙椿就道:“再一碗,再吃一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 韩子毅笑,照她说的又端了来。 一顿早点过后,窗外阳光已近灿烂。 韩子毅给龙椿擦了嘴,龙椿则看着阳光下韩子毅的脸,突如其来的问道。 “你的脸这样了,那个陆委员的女儿,也还是喜欢你吗?” 韩子毅搁下碗筷,挑眉看向龙椿。 “你吃醋,是不是?” 龙椿不想隐瞒,此刻的她病的虚弱,心智也不如平时坚强。 她有点懵懂的陷落在大枕头里,对着窗外的阳光的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韩子毅看着她沐浴在阳光的半张脸,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我出去洗澡刮脸,你吃什么,我回来给你买” “糖糕,饼干,你能不能再跑一趟观音寺?我想吃稻香村的枣泥麻饼,还有酥糖” 说着说着,龙椿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又体恤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脸色特别不好,算了,你还是别跑那么远了,就糖糕好了,剩下的我使唤俊铭去” 韩子毅走近病床,俯身在龙椿额上吻了一下。 “以后买零嘴的事情,不要使唤别人去” “为什么?你还吃这个醋的?” 韩子毅一压眉头,笑的有点轻佻:“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龙椿闻言也笑了两声,没回话。 韩子毅出了医院后,龙椿先是歪着脑袋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见给她换药的护士进来了,便问。 “护士小姐,你懂不懂中国话?” 小护士一笑:“懂啊!我都来中国好几年啦!” 龙椿亦笑:“你刚才给我床边那个男人,吃的是什么药?他怎么会突然栽倒?” 小护士仍是笑,心里却只叹那位懂德语的先生实在是料事如神,居然算准了他太太会问自己。 “就是维生素啊,和你们中国人的补药一样” 龙椿眯眼:“他补什么?” “他为了照顾你熬了很多个晚上,就要吃补充精力的药,维生素c,你明不明白?” 龙椿一知半解,仍问:“他要不要紧的?刚才他都站不稳了,看着不像是只缺觉” 小护士一边掐从挂杆上落下来的塑料输液管儿,一边笑眯眯的道。 “就是缺觉,不严重的,好好睡觉就好了” 护士小姐走后,龙椿原本还想再找个医生来问问。 却无奈她实在是虚的厉害,再加上吃饱了犯困,还没等来医生,就眼皮打架的睡着了。 ...... 韩子毅很久没来北平,出了医院后,便随手找了个理发厅理发。 进去前他又买了一份报纸给自己提神,深怕自己剪着剪着会睡着。 理发厅里的理发师是个青年女子。 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一身红呢子料的两件套,瓷白色高跟鞋。 这一身衣裳,竟把红白喜事都周全了。 韩子毅坐下后,她便热情的问:“先生理个什么发型?” 韩子毅头也不抬,只盯着报纸上的南京政府板块细看。 他对时髦发型,摩登衣裳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追求。 军校多年,只让他晓得了一种发型,学会了一种穿戴。 “平头,鬓角剃青” 理发师闻言“啧啧”起来。 “先生,你气色不好,脸上还带了伤疤,再理个这样的发型,岂不成了劳改犯?” 这话忒不中听,韩子毅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了一眼理发师。 见她笑的那样春风满面后,便也不好出言训斥。 他复又低下眉头:“你随便弄,弄短些”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抬头看向了镜子。 不夸张的说,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油头粉面过。 他从未梳过三七分的小分头,也从未在头发上抹过生发油,更没有把脸上刮的这么纤毫不现过。 镜子里的自己太过白净,倘或不是左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此刻简直可以去戏台子上扮小生了! 韩子毅眯着眼细看自己,最后不自觉的骂道:“你他妈还给我修眉毛了?” 理发师被这句粗口吓到,随即拿着剪刀走开几步。 “先生你可真是粗俗,现下男子修眉是最流行的,我还给你刮了脸修了鬓角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比你刚进来的时候精神么?” 韩子毅回头瞪了一眼理发师,心里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叫嚣,但还是忍不住的讨厌。 第27章 魁(二十七) 到了结账的时候,时髦的理发师两手一摊。 只道:“先生,我给您招呼可都是看家本事,能给您来的都来了一遍,我收您一个大洋,您不吃亏的!” 韩子毅磨着后槽牙,只叹好在这理发师是个女人。 但凡她是个男的,他今天就做不了斯文人了。 韩子毅甩下大洋离去,刚一出理发店的门,就被北风吹的缩了脖子。 没办法,后脑勺上的头发剃的太干净了。 风打着卷儿的往头皮里钻,怎么能不冷呢? 再加上他现在这个虚透了身体......唉,真是未老先衰操不完的心。 韩子毅一手摸着后脑勺,一手揣在兜里,没由来的有些讨厌自己。 他长这么大,多数时候是生活在天津,对于龙椿生活的北平,他一向知之甚少。 而今他冷眼瞧着北平的街道,竟莫名从中瞧出了一点古朴陈旧的意味。 天津卫的街道没有这份味道,天津多的是白楼公馆,西洋痕迹。 只有少数几条老街道上,才能依稀看见一点“旧中国”。 韩子毅受着冷风边走边看,一路望着街边的小摊贩们。 这些小摊贩们各自把手通在袖子里,一边扎堆儿聊闲天,一边摇着脑袋叹长气。 韩子毅这头一走过去,便能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听说日本人都打到河北了,离咱这儿跑两步都能到,也不知道北平什么时候遭灾,我看那些当兵的也不济事” “嗐,甭说当兵的了,咱北平几个顶天了的大户,现在还不是跑的跑躲的躲?这世道,谁还指望谁啊?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就是个死了” 韩子毅走着,听着,心里却在想着,明明已经四月初了,北平的风怎么还这么磨脸? 晚些时候,韩子毅提着一大包糖糕进了成衣铺子。 他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蓝色的短风衣,又买了一件牛津布的白衬衣,再一条西裤并一双黑皮鞋。 买完后,韩子毅又对着掌柜问。 “您这儿给浆衣裳吗?浆的话我现在把衣裳换下来,明儿来取” 戴着鼹鼠圆眼镜儿的老掌柜点点头。 “浆的浆的,现在都没什么人把衣裳送出来洗了,难得碰上您,我夜里吃饭也添个肉菜” 韩子毅闻言喉头一哽,他低下头定了定神,又道:“有没有小男孩儿穿的衣裳?我太太个儿高,穿女装袖子短,但跟我穿一样的又太大了” 老板一推眼镜:“有,我刚给我小儿子做了两件新衣裳,正是小男孩子穿的,尊夫人什么身量?” 韩子毅抬手对着自己肩头比了一下。 “她站着到我这里,瘦高个儿,腰细腿长” “前胸后腚呢?” 韩子毅愣了一瞬,莫名脸红起来。 “就......和一般女孩儿一样吧” 老掌柜被韩子毅的脸红逗笑。 “真是给夫人买吗?怎么连这个尺寸都不知道?” 韩子毅有点难堪:“知道,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拿手比划的话,又实在亵渎了她。 老板一边蹲下身子在柜台下拿衣裳,一边又问。 “尊夫人贴身穿的衣裳有没有?我老婆年下去了一趟广州,调来好多外国样式的女士内衣,时髦极了,您要不看看?再给夫人带上一件儿?” 韩子毅一愣,立刻想起了龙椿这两天穿的都是医院里的卫生裤头。 那卫生裤头他洗的时候就硬邦邦的,更别提龙椿穿的时候了。 “要,有多少?” “啊?您要多少啊?” “有多少要多少” ...... 韩子毅回医院的时候,龙椿已经眯觉眯醒了。 期间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来看了她一回,给她带了数不清的点心和七八筒碧螺春茶叶。 龙椿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担心柏雨山那边送来新消息,索性就将两人打发出去干活。 末了,她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我进医院这个事情不要跟你柏哥说,也不要叫小孟儿知道,雨山心思重,知道了就要自乱阵脚,小孟儿要是晓得了这个事情,八成要折腾光了许耀星一家老小才算完,这也没有意思,听到了没有?” 小柳儿惊讶:“阿姐难道不报仇?那许耀星从前就是给咱们当奴才都不够瞧的,年年家里大请客的时候都没少了他的油水,眼下他这样趁人之危,阿姐还要饶了他?” 龙椿叹着气,捏着小柳儿的手玩了一会儿。 “要是平时,阿姐肯定让他老婆孩子和他一道并了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老婆孩子没了他,只怕也活不长了,未必就等得到咱们出手” 小柳儿和黄俊铭闻言,俱是一阵沉默。 小柳儿走之前,又将脑袋顶在龙椿怀里蹭了两蹭。 直到把个毛线帽子蹭的火花带闪电了才作罢。 黄俊铭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懵懵懂懂的,像是还没从龙椿重伤的事情里缓过来。 龙椿睨了他一眼,这厢抱完了小柳儿后,便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黄俊铭被拉的趴下,蓦然就靠近了龙椿心口,还嗅闻到了龙椿身上的温热气息。 小伙子哪里经过这个,一下子就脸红着想躲开。 龙椿不叫他躲,只是轻抚他脑袋后的头发。 “吓坏了吧?” 黄俊铭本来还在害臊,可一听到这句话,竟立刻就绷不住了。 他想说自己没有吓坏,却无奈刚一张嘴,就是一声委屈的呜咽,小狗似得。 龙椿一手抱着黄俊铭,一手搂着小柳儿,一边给黄俊铭顺毛,一边拍了拍小柳儿的屁股。 “不害怕,天塌了阿姐都死不了,但凡阿姐命不硬,早他妈十年就死了,都别后怕,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恍惚间,小柳儿和黄俊铭齐齐破涕为笑,只问:“真的吗?” 龙椿亦笑:“阿姐什么时候撂过谎?” 黄俊铭和小柳儿走后,龙椿就打开了点心包。 挑挑拣拣一番后,就拿起一根油酥大麻花开啃。 她这头儿正吃的嘎嘣脆,韩子毅便一身新鲜,面白皮净的走了进来。 韩子毅进门后,先是看到了龙椿手里的一大包点心。 他呆了一瞬,不自觉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点心,想着自己回来迟了。 龙椿在看到韩子毅油亮的小分头,和眉清目秀的刀疤脸后,也十分新奇的眨了眨眼。 两人双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盯着一个。 韩子毅落座在龙椿床边的木凳子上,有些不自在的问:“你看什么呢?” 龙椿舔了舔嘴角的麻花渣子。 忽而就跟个地痞流氓似得,拿油手摸上了韩子毅的脸,一边搓揉一边道。 “真好看啊你,要没这些刀疤,看着就像个读书人家的小少爷了,不对,大少爷,小少爷没你这么高的个儿,哈哈哈,脸皮还滑溜溜的” 韩子毅被她搓揉的害臊,无奈的笑着一撇头,就地在龙椿手上咬了一口。 “臭流氓,迟早给你抓起来” 第28章 魁(二十八) 龙椿闻言笑的愈发灿烂,又去摸他抹了生发油的头发。 “这什么?怎么亮晶晶的?你洗头了没有?” 韩子毅顶着脑袋给她摸,又从点心兜子里拿出枣泥麻饼。 “洗了,就是那剃头的不会弄,瞎折腾,你别吃麻花了,吃这个麻饼,我雇车回来的,还热着呢” 龙椿眼眸一亮,瞬间就丢开麻花接了麻饼,大口啃了起来。 一时间,甜香的枣泥儿混着麻饼的麦香,一下就冲进了龙椿的嘴里。 龙椿幸福的弯了眼睛,她两手举着麻饼,吃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像个饿急了的仓鼠。 韩子毅坐在床边,伸手去捏她嘴边的点心渣子搁进自己嘴里,又问:“你都不问我吃不吃的?” 龙椿嘴里含糊的:“你次不次?” 韩子毅也弯着眼睛笑:“次” 龙椿闻言一扭头:“等剩儿吧,哈哈哈” 韩子毅拿她无法,笑着在她耳垂上揪了一下。 “小孩样儿” 夜里八九点钟,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上。 韩子毅见龙椿吃的快,便起身去泡了热茶,端在手里。 等她快要噎住的时候,就赶紧喂给她一口顺顺,别真叫她噎住。 半个小时后,龙椿吃了四块麻饼,一个大麻花,两块酥糖,及大半筒外国饼干。 最后要不是韩子毅拦住,她大约是能将那一筒饼干都吃完的。 韩子毅不解:“你怎么吃起这些东西就没够?不撑么?” 龙椿嗦了一下甜丝丝的手指头,无所谓道:“零嘴又不顶饱” 韩子毅看她一眼:“这里面不是糖就是油,比你吃馒头米面还厉害,怎么不顶饱?” 龙椿一眨眼:“你怕我胖?” 韩子毅无奈,将手中茶杯送进龙椿手里,又伸手掐她脸,似是怨她不讲良心。 “我怕你不消化!” 龙椿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又笑。 “不会,我出去干一趟活儿立马就饿了,有时候都等不到完活儿,就饿的抓心挠肝的” 韩子毅一时没明白这话,于是一边给她拢被子一边问。 “什么活儿?” 龙椿更乐了:“你说什么活儿?” “......” 及至这一顿点心吃完,时间便来到了夜里十点。 韩子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病房上了个厕所后,便推着一台大轮椅进来了。 龙椿本来还乖乖坐在床上看报,可一见这轮椅,她立马就坐不住了。 自打她醒过来,就已经缠缠绵绵的在病房里躺了五六天了,早就憋的心慌。 往日她在柑子府的时候就不爱赖床,起床就要先去园子里溜达一圈儿,再往前头去吃早点。 如今躺了这五六天,她也实在是到了极限了。 龙椿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你推这个来干什么?”她问。 韩子毅将轮椅停在床边,又伸手将穿着病号服的龙椿从被窝里抱出来,搁在了轮椅上,自己则坐到了床上。 “我刚问陶大夫了,他说你不能出院” 龙椿正兴奋的摸着轮椅,一听这话又蔫了。 “那你推这个来干什么?逗我玩儿么?” 韩子毅笑:“没有,他说你不能出院,但出去洗个澡是可以的,清华池好不好?” 龙椿闻言,当场感动的一拍韩子毅肩头。 “我算知道你那个上峰为什么要把闺女嫁你了!” 韩子毅不悦的皱眉,却仍未让她的话掉在地上。 “为什么?” “你是真的会来事儿!” 韩子毅哼笑,不冷不热的看着龙椿,有点恨她的没心没肺。 “你亲我一下” “怎么了又?” “窝火,快点,亲两下” 龙椿乐呵呵的,捧着韩子毅的脸就亲了两下,然后就图穷匕见的使唤起了人。 “我没劲儿,你给推推,咱们洗澡去!” 韩子毅叹着气轻笑,把从成衣店里买来的一件棉大衣盖在了龙椿下半身。 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盖在了龙椿全身,只给她露出一个脑袋来喘气。 龙椿一愣,不自在的蛄蛹了一下被包成茧的身子。 “四月天儿有这么冷吗?你推我洗澡去还是推我火化去?” 韩子毅被逗笑,又回过身去收拾龙椿洗完澡要穿的新衣服。 “一会儿出去你就知道冷不冷了,你别跟我贫了,我真跟你上不来火” ...... 清华池作为北平最豪华的澡堂子,内里设下了六个大水池,并二十八个小水池。 这二十八个小水池个个都藏在私密的小包间里,因着要价不菲,多是供达官贵人使用。 韩子毅将龙椿推到澡堂子后,便将她搁到柜台下坐着。 自行和柜上的伙计交涉起来,预备租一个包间使用。 可那小伙计忒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他见韩子毅是个生脸,便推说包间都定出去了。 龙椿矮墩墩的坐在柜台下,原本也没在意,可一听那小伙计说道。 “诶哟,真不是钱的事儿,咱家包间儿本来就紧俏,个把月前就定出去了,您说我是得罪您还是得罪老主顾呀?我看您就别为难我了!” 龙椿闻言就黑了脸,她挣扎着从厚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而后又撑着柜台冒出了头。 “你怕得罪哪个老主顾?说出来我听听?” 第29章 魁(二十九) 小伙计这厢一见龙椿,脸上的嚣张气焰当场就没了,他瞪圆了眼珠子说道。 “哟!大姐姐!您?您不是南边儿去了吗?!” 龙椿哼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还知道我南边儿去了?滚进去告诉马宏昌,他这个店要是还想开,就让他自己滚过来给我修脚!” 小伙计闻言吓了个底儿掉,好在他素日油滑惯了,嘴里一点儿顿挫也没有,立马就求起了饶。 “好好好,大姐姐您别生气,我今儿真是瞎了狗眼拦了您的驾,您快里边儿请吧,还是水云涧好不好?今儿不给您划账,全当我请您了,我刚那点儿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龙椿仍是冷哼,看也懒得看小伙计,只对着韩子毅说。 “走!” 韩子毅被她轻狂的神态逗笑,揶揄道:“好威风啊大姐姐” 龙椿眯着眼,不屑的一歪头。 “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小腿子,从前我刚挣了点儿钱,二十出头那会儿,就想着进来这里洗澡,结果被那迎门的小伙计好一顿排场,后来我直接带人把丫店砸了,来来回回砸了四五趟,才算是立住了规矩” 韩子毅闻言挑眉,心下不解的想。 龙椿平时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带着调笑的,少有像现在这么愤懑的时候。 字里行间竟连京腔都带出来了。 韩子毅顿了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问道:“怎么有钱还不叫进?” “这地方从前就不让女人进,我不知道这个事情,抬脚就往里走了,结果迎门的小伙计就笑我,说姑娘你进去干嘛呀?是陪老爷们儿洗澡啊?还是看小伙子搓鸟啊?” 韩子毅闻言一阵恶心:“脏心烂肺” 龙椿重重一点头:“可不是么!后来我回了家越想越气,就连夜带着雨山把这儿给围了,你知道我们这行轻易是不露脸的,可我总觉得这事儿偷摸杀了掌柜的也不顶用,索性就往大了闹,全当给我壮壮名声了” 说话间,名叫水云涧的包厢已经到了。 龙椿没有着急起身,只举起两只手等着韩子毅来抱。 韩子毅倒也乖觉,他微微俯下身让龙椿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接着就连人带被子的囫囵将人抱了起来。 期间韩子毅不可避免的有些乏力,可他还是咬着牙根撑住,强行把人抱进包间里去了。 站在门外接应的小服务生利索的收了轮椅。 随后又叫人送来了七八块栀子油香皂和棉纱搓澡巾,以及两大两小两套毛巾。 名叫水云涧的包间是一个大套间。 外间里除却一张西洋式的雕花大床外,还有一套两凳一桌的雪茄桌子,并一张宽敞软乎的软包皮沙发。 等绕过外间扭开一道小门,里面的便是内间了。 内间的陈设比之外间简单许多,只并列着两张贵妃沙发,和一台挂毛巾的楠木架子。 除此之外,再没旁的。 内间里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正中的汉白玉浴池。 这浴池两米宽一米长,蓄水近一米七。 便是龙椿这样的个头儿,进去也只能堪堪露出半张脸来。 韩子毅将龙椿放在外间的皮沙发上后,就预备起身去锁门。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个胖墩墩油乎乎的中年男子,就急吼吼的从外面挤了进来。 这人满脸堆笑的,一双眯眯眼儿硬生生笑成了两条脚缝。 “诶哟我的好姐姐,您年下没过来洗尘,我还当您上南边儿躲冷去了呢!这都没给您送个帖子拜年,嗐,想想也真是对不住您以往的照顾” 龙椿坐在沙发上,听了这番腻歪话也不诧异。 只慢条斯理的将自己从被窝里剥离出来,后又一边剥一边笑道。 “你要给我拜年?” 马宏昌颇市侩的一笑:“不年年都跟您拜年么?” “今年以为我去南边儿了,就没来拜?” “可不是么!” “那你现在拜,我家弟弟妹妹年下都要给我磕头领年钱,你现在磕,我今儿也带了钱来,想来也够给你包红包了,来,拜!” 韩子毅站在一边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又看着龙椿促狭作怪调理人的神情。 大约也就猜出了眼前这个胖老板,就是这清华池的大掌柜了。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两步,坐在了龙椿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又满眼戏谑的看着这位掌柜的,心里也很好奇,这掌柜到底会不会给龙椿磕头。 马宏昌今儿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褂子,上头还绣了万福万寿的吉祥纹样,看着很有些气派。 可饶是他有气派,遇上龙椿这个级别的杀手流氓,大约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又遑论他这个生意人? 马宏昌脸上笑意不变,居然真的很能为小命折腰的弯了膝盖。 只不过他的膝盖刚弯了一半,龙椿就打着哈欠挥了挥手。 “得了得了,你这岁数拜我也折寿,我今儿不高兴全是因为内站柜的小伙计,你一会儿下去要给他一顿嘴巴吃,不然我过不去” 马宏昌闻言松了口气,只叹龙椿这女土匪还没坏到绝处。 尚且还晓得被老人家拜要折寿,也算是人性尚存了。 他谄媚一笑,又从雪茄桌上拿来了一支雪茄递给龙椿。 “一定的一定的,他今儿要能躲了这一顿打,您只管来找我,您尝尝这个雪茄,我捎带手给您把脚修了吧?” 龙椿接过马宏昌手里的雪茄,先是送到鼻子下闻了闻。 后又眨巴着眼睛把雪茄递给韩子毅,爽快道:“给你”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 心下隐约觉得龙椿很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是以才递给了自己。 他笑,不动声色的接下,还颇乖的接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龙椿嘿嘿起来,嘴角翘着,又回头对着马宏昌说道:“你修吧,我脚上的毛病只有你知道,年前家里孩子带我去虎坊桥,那儿的伙计还不给我修,说他不敢看女人的脚” 说话间,马宏昌起身去拿门外的修脚箱子,期间还顺着龙椿唾了一句。 “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现留洋回来的小姐们都时兴穿那种光脚面的高跟凉鞋,倘或他们给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还能急头白脸娶了人家吗?真是剪了辫子坏了脑子!” 第30章 魁(三十) 龙椿哈哈一笑:“你这儿从前也不叫女人进的,现在还说人家吗?” 马宏昌提着修脚箱子,又拉了个小南瓜皮凳坐在龙椿对面,一边闲话一边给龙椿脱了鞋。 “从前老觉着大清还没完,还合计着女人家不裹脚就嫁不出去,可现在什么时代了?满大街的洋汽车上都坐着穿旗袍的小姐,我再不学乖,只怕日后就没我马某人这一口饭了!” “哈,就是这话”龙椿伸着脚答道。 龙椿的脚很干净,全赖韩子毅这几天一睁眼就给她擦洗全身。 韩子毅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龙椿和马宏昌的对话。 包厢内间的水气氤氤氲氲的蔓延出来,笼罩在了原本清朗的外间。 恍惚间,韩子毅觉得这位掌柜挺是个人物。 这人看的清形势又能屈能伸,怪不得能把一间澡堂子开的平津闻名,客似云来。 韩子毅低头从雪茄桌上够来了一只雪茄刀,后又对准雪茄头卡切下去。 龙椿这头儿修着脚,脑袋倒还灵动。 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手中的雪茄,像是想看他要怎么消受这个玩意儿。 韩子毅看她好奇的可爱,便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她脸蛋上的肉,很是坏心的揪了一下。 龙椿被揪了也不恼,仍是盯着那被切开的雪茄头看。 她见雪茄里面装着烟丝一类的东西后,便后知后觉想:这玩意儿应该是叶子烟一类的东西,烧着抽的那种。 马宏昌一边给龙椿修着脚上的死皮,一边斜睨着两人动静。 见龙椿和这面生的男人亲昵不已后,他才对着韩子毅拿出了笑脸。 “大姐姐,这位先生是?” 龙椿听他问话便回过头来,坦然道:“他是我丈夫,天津人,韩润海家老三” 马宏昌一怔,惊讶的看向韩子毅。 “韩老帅的儿子?那就是少帅了啊?” 韩子毅笑着看向马宏昌,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在惊讶什么。 这掌柜应该是见过他大哥的。 毕竟他大哥在世时,就时常会来北平玩乐。 而论及玩乐,又自然是吃喝嫖赌泡大澡。 如此这般,清华池的掌柜见过他家大哥,便也寻常了。 韩子毅心下了然,笑着烧燃了雪茄又吸了一口。 “掌柜客气了,要说少帅,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大哥,我是受不起的” 马宏昌眼珠一转,也笑开了,他知道天津帅府里的那些官司。 老帅死了,长子死了,偏一个老三还活着,现如今这老三又跟龙椿勾搭成奸。 这样的事情么,那就是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口子干了什么好事。 马宏昌聪明的没有再和韩子毅攀谈下去,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就把注意力转回了龙椿的脚上。 “您现在脚上好多了,头回来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下地干活儿的男人脚,那血泡茧厚的跟鞋底子似得” 龙椿“嗯”了一声,也俯身去看自己的脚,又中肯评价道。 “是你手艺好,以前我走多了路老觉得腿酸,脚上没知觉,现在好多了” 马宏昌笑:“哈哈,这我不虚让的,我这清华池可就靠着我这修脚手艺撑着呢” 韩子毅闻言也低头去看了看龙椿的脚。 只见那脚上白白净净,既没有疮疤也没有血泡。 就连脚指甲也被掌柜的修成了短而可爱的豌豆形状。 他起身看向龙椿,只问:“怎么会有血泡茧?” 龙椿眨眨眼,颇无所谓道:“以前没有鞋穿,大冬天泥地里走,小砂子儿都踩进肉里去了,磨出来好些血泡,可疼可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话后,竟是拿着雪茄呆愣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他又问:“你爹娘呢?不给你买鞋么?” 龙椿回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又若无其事的扭回了头:“走的早,没管我” 半个钟头后,马宏昌的脚修完了。 其后他又就着龙椿身上穿的蓝白条病号服,嘘寒问暖的关心了龙椿两句。 期间又问龙椿是坐了什么病。 龙椿笑眯眯的:“我割痔疮去了,割完又拉血,就住院了” 话音落下后,韩子毅憋着笑没出声。 他这厢倒是习惯了龙椿生冷不忌的说话方式,可马宏昌却听了个一脸的尴尬。 他一边提起自己修脚的小箱子,一边对着龙椿道。 “您好好养着,这不是小毛病,一定要保养着” 龙椿闻言亮着眼睛一挑眉:“嚯?您有心得?” 马宏昌无奈一叹,赶忙往包间外去了,临走还撂下一句。 “嗐!别问了就!” 包间门关上后,龙椿哈哈哈的乐了几声。 而后便赶忙回头去抢韩子毅手里的雪茄,憋不住的问。 “这个究竟是什么?” 韩子毅将雪茄举到龙椿嘴边:“抽一口,别往肺里吸,虚着抽,把烟气顶进鼻子里去,慢慢品” 龙椿就着韩子毅的手,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又依言将这一大口烟回进了鼻子里。 片刻后,龙椿拧着眉头将这口烟喷出来,又两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头儿,难耐道。 “疼” 韩子毅上手捏住龙椿后颈,一边摩挲一边道。 “头一回都有点儿疼,抽多了就觉出香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家里没备下?” 龙椿难受的抽了抽鼻子。 “没有,柑子府只有大烟膏红丸和吗啡,再就是纸烟,雨山家里有这个,但他平时不抽,我也就没过问,这东西很厉害么?” 韩子毅摇头:“没有大烟膏和红丸厉害,更比不上吗啡,只比纸烟强一点,并不成瘾的,你家里怎么还有这些东西?” 龙椿一边给自己揉着鼻子,一边答话道:“什么东西?大烟还是吗啡?” “都有,你还用这些吗?” 龙椿一笑,伸手在韩子毅大腿上扶了一把,又有些腿软的光着脚站起了身。 第31章 魁(三十一) “我不用,以前我身边有个丫头叫杨梅,你头回来家里的时候就是她给你端的水饭” 韩子毅垂眼想了想:“那个脸上有玫瑰疮的丫头?” “对,后来她害疮害的太厉害,疼的睡不着,我就给她喷烟打吗啡,不叫她受罪” “......这样” 龙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先着手脱了自己外头的病号服,露出里面穿的纯白吊带衫来,又道。 “怎么了?你要这些吗?你要就去家里拿,我那儿的烟膏特别纯,光闻都头晕” 话至此处,韩子毅仿佛被戳了什么逆鳞似得。 他将雪茄丢开,一把将龙椿逮进怀里箍着。 龙椿愣住,低头去看韩子毅的眼睛。 “怎么了?” 韩子毅定定看着龙椿:“我不用,你也不许用” 龙椿乐了:“我本来就没用么,这个把月我连烟也没抽,你也瞧见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看着龙椿锁骨处那一片雪白的皮肉。 他难耐的自己的额头贴上她胸口的皮肤。 “我瞧不见的时候,也不要用” 龙椿本就对这些东西没瘾,自然是点点头答应。 可当她听到韩子毅的叹息后,却又不自觉的问道。 “你母亲吃烟的?” 韩子毅整个人依偎在龙椿胸口,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吃完烟打你?” 韩子毅笑起来,仍旧是闷闷的。 “她吃完烟都站不住了,怎么打我?” “那你怎么这么讨厌大烟?” 韩子毅闻言抬起头,他自己此刻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索性就将龙椿按下去,让她骑坐在自己大腿上。 两人面面相觑,离的有些过分近。 韩子毅看着龙椿,只道:“这东西消磨人的精神,就像你一样” 龙椿被韩子毅搂的发热,莫名就有些面红。 “怎么和我一样?” “你也消磨我的精神” “哦?” 韩子毅笑着,带着刀疤的半张脸流出邪气。 他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唇贴住龙椿的嘴唇。 明明是亲吻的姿态,却又没有要深入的意思,只是贴着她的唇呢喃。 “我带你走,好不好?” 龙椿被男人沙哑的声音招惹,几乎要融化下来,她的身体从来不惯和人亲近。 而今乍然如此,她虽享受,却仍想逃。 万幸韩子毅抓她的十分紧,而她也足够虚弱,虚弱到完全没有力气挣脱。 龙椿无奈的低下头,躲开他的嘴唇。 “......我不要跑” 韩子毅叹气,又将脑袋靠在龙椿肩窝:“我比不上你的北平,是不是?” 龙椿垂着眼不答话,许久后又锋利了目光。 “我都想要,我也有本事都要” 韩子毅笑起来:“你什么本事?送我去别的女人床上做内线的本事?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本事?” 龙椿闻言有些生气。 “是你自己说了人家要你做女婿,我才说你可以留在南京做内线的,你要是不肯,我还能强迫你么?” 韩子毅低叹:“......是,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不甘心” 龙椿没答话,只伸手抚上韩子毅皱起的眉头:“你真的不高兴,就不要做了” “可既然留下了,总要利益最大化,不然还不如现在就走,只当自己没念过那些书,没起过那些抱负” 话至此处,龙椿就起火了。 怎么不论她怎么说,韩子毅这王八蛋都有话堵她呢?讨不讨厌? “你没话说了吗?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叽叽歪歪的” 韩子毅被龙椿怼的一臊,却也不甘示弱。 “我是跟旁人叽歪吗?这些话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你怎么还训我?” 韩子毅恼了的时候,脸会红。 他一面害臊于这个叽叽歪歪的自己,一面又真的有些气龙椿的缺乏耐心。 他自己本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自然也就盼着伴侣能对自己耐心。 可无奈龙椿的脾气又是与生俱来的霸道,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冷脸开骂,实在是不够柔情。 龙椿看着红了脸的韩子毅,忽然就觉得很可笑。 她笑起来,猛然用自己的脑门撞了一下韩子毅,还笑骂:“丫头气!” 韩子毅见状便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是她又笑了,这一笑,又笑的十分多情。 一时间,他竟懒得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问题。 他想,罢了,他韩某人这辈子就是妻运不旺,头婚就娶了这么一头北平母狮子。 可这横竖也是自找的,得着吧,还怎么样呢? 韩子毅望了一会儿龙椿的笑脸,又忍不住的在她嘴角亲了亲。 接着又对自己刚才的抱怨和叽歪,做了总结性发言。 “不说了洗澡?” 龙椿哈哈一乐:“你又高兴啦?” 韩子毅恨恨的:“我不高兴怎么样?还等着你哄我么?” “我也不是不能哄你嘛!” “你怎么哄我呢?” “我给你搓澡!” 韩子毅坏笑着一挑眉:“你今儿能自己把裤子脱了我就算你伺候我了,来,脱” 龙椿不信邪,伸手就下去褪自己的裤子,毫无女孩儿家的羞耻之态。 可等她想站起来脱裤腰时,却发现自己两股战战下肢酸软,竟是连褪衣裳都不能够了。 韩子毅笑:“怎么样?” 龙椿无奈,复又倒进韩子毅怀里,柔弱道:“我不成了,三爷疼我吧” 韩子毅:“哼” ...... 半个钟头后,光溜溜的韩子毅搂着光溜溜的龙椿,两人一道站进了汉白玉的浴池里。 龙椿半蜷着腿漂浮在水里,两只手紧紧抱着韩子毅的膀子,不肯花一点力气保持平衡。 好在韩子毅个头儿不小,一米七深的池子也只淹到他脖子。 他一手挎着龙椿,一手在浴池边上挑拣肥皂,预备先给龙椿把头洗了。 龙椿浮在水里,一会儿把脑袋扎下去,一会儿又对着水面吐泡泡。 韩子毅见状便道:“别叫水进嘴,不干净” 龙椿不管,照旧是“噗噜噜噜......噗噜噜噜......” 韩子毅见她不听,便捏了块肥皂把人整个抱进怀里。 “腿盘我腰上” 龙椿不听他的话,刚一松开他的膀子,就又攀着他的肩头当浮木,摆动着两条腿玩水。 还觉得在水下摆腿没有在外头那么吃力,越玩儿越觉得有意思。 ilwxs.com 韩子毅这厢搓好了肥皂泡后,见龙椿仍一扭一扭的不听话。 便索性将手伸进水里,一把将人提到了自己腰上落坐。 一男一女在水里面对面的相拥,有些敏感部位自然会碰在一起。 龙椿被韩子毅烫到了,于是便将脑袋扎进水里去看那烫到她的地方,像是诚心要叫韩子毅难堪。 韩子毅立时臊了,他伸手扯住龙椿的头发,不叫她扎进水里。 又把满手的肥皂泡糊在了龙椿脑袋上,强迫性的给她洗起了头,期间还道。 “你老实点儿!” 龙椿被训了也嘻嘻哈哈的。 她伸手在自己头上抓泡沫糊韩子毅的眼睛。 糊完了又活鱼似得挣扎起来,不肯叫他抓牢自己。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自己每次和韩子毅待在一起的时候。 都会非常快乐,非常安然,仿佛做回了小孩儿,虽然她做小孩的时候并不怎么快乐安然...... 但,就是这样了。 就好像只要有韩子毅在,她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心玩乐,不顾其他。 她不知道这种安心的感觉从何而来,可再仔细想想,她好像又是知道的。 韩子毅身上就是有种魔力,他是柔情,心细,脆弱的,亦是坚毅,耐心,体贴的。 龙椿自问此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今乍然得见,竟叫她喜爱的无法言说。 韩子毅本身就乏力,此刻两只手上又都是肥皂泡,滑溜溜的抓不住龙椿,总是被她挣脱。 一室热气之间,韩子毅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有些胸闷气短的低下头,一边拍抚龙椿一边道。 “你别闹我了,我头晕的很” 龙椿一愣,当即便不闹了,伸手去捧韩子毅的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困了?” 韩子毅咬着牙,只想着自己要是现在晕过去,龙椿肯定就爬不出这个池子了。 她居然还不知死活的闹他,简直可恶。 他又晕又气,随即就在龙椿屁股上掐了一把。 “我不伺候你了,你给我洗,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龙椿眨了眨眼,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掐了屁股。 她低头看了一眼韩子毅的脸,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全是诡异的红晕,像是被水气蒸熟了似得。 龙椿喃喃的:“好,我给你洗,你难受了是不是?” 韩子毅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虚弱。 偏手又在水里作怪,在龙椿的另一边屁股上掐了一把。 “皮猴子!” ...... 凌晨时分,韩子毅撑着最后一口气给龙椿弄干了头发。 而后两人便像晕死过去了一般,双双倒在了外间的大床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睡的这么沉过。 他的眼皮里好似灌了铅,怀里又抱着个热气腾腾的龙椿。 简直睡到了一个要长眠的境界里。 龙椿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两人身体都亏虚的厉害。 包间里的大床又比医院里的铁架子床舒服太多。 龙椿闭上眼的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堕入了无边的黑甜里。 她连梦都没有力气做了。 眼前只剩下连绵的柔软安全,和爱人轻柔的呼吸。 ...... 二十个钟头后,北平城中起了一声巨响。 数十颗炸弹在前门大街上爆炸开来,炸碎了无数间人头攒动的百年老店。 韩子毅几乎和龙椿同步睁了眼,清华池和前门大街只隔着一个路口。 剧烈的爆炸之下,两人所在包间玻璃,竟然也被炸弹的威力波及,硬生生被震动出了数条裂纹。 龙椿睁眼一瞬就将手伸进了枕头下。 没摸到枪的那一刻,她短暂的怔了怔,随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韩子毅也被惊醒,他不比龙椿醒的利索,却也很快恢复了神智。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之下,窗外是一片浓稠的红霞光。 龙椿同韩子毅对视一眼,又同时抬脚走向了窗边。 韩子毅裸着身子,先龙椿一步拿起了自己的衬衣为她披上。 龙椿站定在窗边后,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惨相。 韩子毅站在她身后,同样也瞧见了那从街面上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龙椿看着爆炸的方向,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同仁堂,杨记,响儿油坊,东来顺” 韩子毅盯着爆炸的烟云,又仔细回想起刚才听到的爆炸声。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心下却了然这种规模的爆炸,必然是军方所为。 国军再糊涂也不会炸自家的地盘,共军就更不可能。 只能是日本人干的了。 这场爆炸,大概率就是日本人占领北平的第一枪。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后,龙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渐渐静下了心。 她转身离开了窗前,韩子毅也随着她的脚步,收回了对着窗外的目光,又伸手把窗帘拉上。 一时间,屋内光线昏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窗外却是人群骚乱的叫喊声。 韩子毅借着窗帘里透进来的一线残光翻找起衣物。 又将昨晚从医院带来的洋式内衣和新衣服,一一摆在龙椿面前。 他抬眼看着龙椿有些木讷的脸,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下定决心般道:“我傍晚就回南京,等拿回了平津军的军权,我会护住北平” 龙椿垂着脑袋,并不回答韩子毅的话。 只喃喃道:“同仁堂的老爷子,到年底就一百岁了,我小的时候老去他家后院偷柿子吃,他回回都抄着拐棍追我,但一次都没锁过院门” 韩子毅心中一痛,想要开口安慰龙椿,却迟迟想不出措辞。 龙椿沉下脸脱了衬衣,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她不懂得洋式内衣怎么穿,韩子毅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打理。 片刻后,两人穿戴整齐的出了清华池。 街道上一片混乱,明明看不见一个来犯的异族,却处处都透着被侵略的恐慌。 忽然间,马宏昌不知从哪里看见了龙椿,竟匆匆忙忙的就从店里追了出来。 第33章 魁(三十三) 他失态的伸手拉住龙椿:“大姐姐” 龙椿蓦然回头,却只见这个最油滑不过的马老板,此刻竟难受的两眼通红。 “大姐姐......您能不能去给老太爷收个尸?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老爷子指了他家大姐儿来帮衬过......我......我这会儿也不敢过去......老婆孩子都指着我,我不能......” 马宏昌的话没有说完,龙椿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来拍了一把他的肩头。 “知道,我去” ...... 夜间,龙椿回了小二楼,即便韩子毅多番劝阻,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韩子毅无奈跟在她身后,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小柳儿和黄俊铭蓄势待发的坐在客厅里的木沙发上,韩子毅则靠在桌边站着。 他抱着手臂,等着龙椿从卧室换衣服出来,预备同她告别,也预备再劝她一句。 龙椿穿着一身黑衣出来后,黄俊铭和小柳儿就都站了起来。 很难得的,今夜他们三人都各自佩了刀在腰间。 龙椿如是,小柳儿如是,黄俊铭也如是。 韩子毅无声望着三人,他的敏感让他轻易察觉到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气。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劝阻龙椿之前,他又拿出了怀里卷好的钞票递给小柳儿。 “让我和你们阿姐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小柳儿坦坦荡荡接过钱后,又小心翼翼去看龙椿的脸色。 见龙椿点头后,她便带着黄俊铭去了门外等候。 终于,小二楼逼仄的客厅里只剩下了龙椿和韩子毅。 韩子毅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踮起脚的龙椿吻住。 “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说。 韩子毅笑了一声,伸手托住龙椿的腰,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身体很虚,非常虚,这个时候如果再添伤,一定会落下毛病,如果你不想你学本事时的罪白受,就悠着点” “我知道” 韩子毅叹着气将下巴抵在龙椿发顶。 “原本的那件防弹衣已经毁了,我回南京之后,会想办法再给你弄一件” 龙椿闭着眼:“多几件” 韩子毅点点头:“我尽量” 劝阻的话,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那道别的话呢? 韩子毅低头去看龙椿的眼睛,却发现她额角青筋直跳。 眉宇间的戾气几乎要破相而出,直叫嚣着要去杀人放火。 “你恨的这样?” 龙椿睁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嗯” 韩子毅不自觉的拧了眉头,他不知龙椿对北平这些商户的情感几何。 他只是惊讶于她居然会对一个故人的离世愤怒至此,她本该更冷漠一些的。 “我爱你,听到吗?生气可以,但不要冲动,好歹留着这条命,让我有人能牵挂” 龙椿抬头看向韩子毅,几乎没有情绪的道:“好” 韩子毅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知道她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 ...... 韩子毅上火车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去了前门大街。 前门大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爆炸后的废墟,以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 龙椿冷眼看着街头种种,眼中一直没什么波澜。 直到看见那棵被炸断了根的柿子树后,她才冷笑出了声。 主持善后工作的新任警察署长见到龙椿后,先是盯着她看了看。 而后便乍然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嫌疑犯名录。 这个女人就是北平城里的杀手头子,城西柑子府里的大姐姐。 前面几位警察署长都给此女写过批注,说其是北平一大毒瘤。 但铲除难度较大,其门下徒众实多,容易招致报复等等...... 警长看着冷面而来的女人,不觉有些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地痞流氓打交道。 龙椿走到警长面前,嘴里虽一句寒暄也没有,但措辞还算是客气。 “烦您告诉一声,同仁堂老太爷的尸首找见了没有?” 警长闻言亦客气一笑:“找见了,但老太爷的两个闺女一早就来了电话,都说要亲自来收敛,再把骨灰带到婆家去” 龙椿侧目望了一眼烟尘四起的长街。 “老头儿不去外地,要去早去了,我给他抬埋吧,不叫两个姐姐费劲了” 警察署长张了张嘴,心道你是哪一门子的亲戚,还给人家的亲爹抬埋上了? 但话到嘴边,机灵的署长还是拐了个弯,只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句。 “这......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给老太爷安置在哪里合适?倘或老太爷的闺女问起来,我也好给人指条烧香的路” 龙椿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七八个银元递给警察署长。 “八宝山,但眼下我人手不多,还得烦您派人到柑子府里取一趟寿材,再给人送到山上去” 警察署长不动声色的收了银元,脸上笑眯眯的。 “嗐,您也是客气,我是打平津军大营里调过来的,说起来咱们也都是北平孩子,今儿有这事我也难受着呢,您放心吧,错不了” 龙椿点头,又问:“贵姓?” 警察署长一笑:“巧的很,咱们本家,我也姓龙” “龙什么?” “龙小强” 龙椿笑了一声:“挺好记” 警察署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哈哈,我爹娘都是庄稼人,不识字,就这还是村儿里先生给起的呢” ...... 安顿完这件事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穿过了前门大街。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边走边道:“阿姐,海生说扔炸弹的那几个人,都是南门牌楼里的老赖,估计是着急要钱才替人扔的炸弹” 龙椿“嗯”了一声:“人抓住没有?” 黄俊铭点头:“抓住了,就在神仙庙” 一刻钟后,龙椿便捧着茶坐在了神仙庙里。 几个老赌棍被五花大绑在龙椿面前,各自都低眉顺眼的跪着。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一边从自己的挎包里找拔指甲的钳子。 一边又拿了两块方形红糖给龙椿,说道。 “这个糖是韩子毅给的,他叫我装着给阿姐吃” 龙椿张嘴吃了,又继续看向面前这几个赌棍,问:“谁叫你们扔的炸弹?”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老赌棍看了龙椿一眼,居然很有骨气的回了一句。 “跟你有什么关系?炸了你的窝了?” 第34章 魁(三十四) 按理说,赌棍这种东西,一般是没有什么胆色的。 倘若这些个连赌瘾都控制不住的东西,突然间有了骨气,那就一定被人威胁了。 龙椿嗦着红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柳儿找到拔指甲的钳子后,就把挎包脱了下来,交给了一个围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也是神仙庙众多孤儿中的一个,约么是十一二的样子。 她战战兢兢的抱着小柳儿的包,生怕一个拿不稳把包摔了挨骂。 小柳儿抽了抽鼻子,抬脚就向着赌棍们去了。 同一时间,黄俊铭也动作起来。 他站到了赌棍们背后,防着他们疼极了反扑小柳儿。 两声惨叫过后,刚才还十分嘴硬的老赌棍就尿了裤子。 他那双能摇骰子能推麻将的手,此刻已经疼的颤抖起来。 然而小柳儿可不管他抖不抖。 她手脚极快,手中的小钳子一开一合一拽,便干净利索的拔下了一片指甲。 半个钟头后,老赌棍便把一切都招了,说叫他扔炸弹的是一个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住在南锣巷子里,一共给了他五块大洋,事成了之后还会再给五块。 龙椿闻言点了点头,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你俩停了吧,这几个人给孩子们练练轻重” 说罢,龙椿又对着围在四际的小孩儿们道:“都去拿刀,轮着捅,谁把人捅死了就罚跪” 孩子们令行禁止的动了起来,黄俊铭则跟着龙椿出了神仙庙。 小柳儿原本也是想跟着的,可龙椿却说。 “你待这儿,天亮了回家给雨山去个电话,问问他河北是什么形式” 小柳儿闻言点头:“好,阿姐小心” “嗯” 出了神仙庙后,龙椿独自站在庙门外等候。 她看着天上的寒星,心中一时无念无想,却又在某一个寒意袭来的瞬间,想起了韩子毅。 他上火车前有没有买吃的? 北平到南京的火车她坐过,时间很长,车厢很冷,要是没有吃的的话,就太难熬了。 片刻后,黄俊铭从神仙庙旁的小巷里开出了一辆汽车。 龙椿眨眨眼,伸手拉开了车门。 车子驶动,街灯如旧。 龙椿坐在副驾上,听着车窗外的风声。 “俊铭,咱们的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你要是肯,阿姐现在还能把你和小柳儿送走,你怎么说?” 黄俊铭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几乎立刻开了口。 “不” “会死的”龙椿笑道。 “那就死” 黄俊铭答的十分轻快爽利。 即便他还不能参透生与死之间的本质区别,可他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龙椿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好孩子” 黄俊铭开车的同时飞快的看了一眼龙椿,又道:“但把小柳儿送走是好的” 龙椿笑起来:“嗯,阿姐知道” 汽车停在南锣巷口,龙椿独自下了车。 黄俊铭怕有埋伏,想要和龙椿一起去,可龙椿却说:“车上等着吧,真有埋伏外面也不能没人” 黄俊铭顿了顿:“好” 龙椿走进巷子口后,便见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按照老赌棍的交代,那教书先生住在第四户,也就是眼下亮着灯的这一户。 龙椿面无表情又轻手利脚的翻过了矮院墙。 犹如逛街似得走到了内院里的房门前。 她顺着窗户蹲下身子,听着屋里的动静。 不想这一听之下,倒听见了不少有趣的内容。 屋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哭的哽咽,咿咿呀呀像个戏子,男人的声音却平常。 他只道:“拿不回来钱你也哭,拿回来钱你也哭,汉奸就汉奸吧,难道我还眼睁睁看着你们娘儿俩饿死?” 女人呜呜咽咽的:“不是汉奸的事情,只是你干这样的事情......你干出这样的事情......呜呜呜......以后咱们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男人无力的笑起来:“见人?还见什么人呢?我现在要是弄不来钱,带着你们娘儿俩往南边去,等以后日本人进了城,就他妈什么都没了!还见个屁的人!” 龙椿蹲在屋门口听着两人的话,心里的滋味颇复杂。 原本预备好的刀刃,此刻也闲闲晃荡在手中,不知该不该出鞘。 男人说完这番话后,女人便一言不发了。 她一心一意的哭泣起来,像是被如今的世道伤透了心。 忽然间,龙椿耳朵一动,还不及听真动静身体就先动了起来。 她躲进暗角里,压低了呼吸,眯眼去看院门处传来的动静。 有人在敲门,听脚步的话,是两个人。 男人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他是个清瘦的书生身材。 身上穿着一席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后腰上还有几个补丁。 男人上前开了院门,迎进了外来的两人,还客气的称呼他们为“先生”。 只可惜他还没将这两位“先生”迎进屋里,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后腰上的补丁里。 龙椿将男人死状尽收眼底,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两位“先生”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迅速从屋后跳了出来,又趁着院里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刀抹了两人的脖子。 从男人被捅死,到两位“先生”被抹脖子。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只用了三五分钟的光景。 龙椿俯身去查看已经死了的两位“先生”,见两人身上都是偏日式的西装打扮后,便不自觉的笑了。 日本人果然不是东西,花钱雇人放了炸弹后,又匆匆忙忙来灭口。 他们不来灭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杀了人之后,还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以为只要灭了中间人的口,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了? 可笑。 龙椿起身一刻,恰逢女人从屋里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没等到丈夫的女人看向地上,不出所料的尖叫起来。 第35章 魁(三十五) 龙椿被女人的尖叫吓了一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张着嘴尖叫起来,还两手捂着耳朵,一边叫一边往门外跑。 及至跑出院门后,龙椿才一脸冷漠的放下了手,一脸好笑的咒骂道。 “都他妈疯了吧!” ...... 这一晚夜尽天明时。 小柳儿,黄俊铭,龙椿,三人一起坐在小二楼的客厅里,开了一场杀气腾腾的小会议。 龙椿作为这场会议的最高决策者,意简言赅的下达了自己的指示。 “以后每天,小柳儿就负责带几个孩子盯着街头巷尾的动静,倘或有一两个可疑的,也不必回来问话,就地宰了完事儿,知道了吗?” 小柳儿点点头,眼中还闪着几朵小泪花。 今晚,在龙椿安排任务之前。 黄俊铭就先问了小柳儿一句,要不要离开北平! 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疯了,立刻就反问道:“离开北平?怎么离?离到哪里去?” 黄俊铭挠挠头:“找小丁儿去?” 小柳儿嘴一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不是阿姐叫你来问我的?阿姐嫌我没用是不是?阿姐不要我了是不是?” 彼时龙椿刚洗漱完出来,骤然听了这话,难免一阵难受。 她上前两步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什么话这叫,让你离了北平是为了叫你去帮衬帮衬小丁,不乐意去就得了,怎么还哭上了?” 小柳儿委屈巴巴的一抹眼泪,又满脸坚定的盯着龙椿。 “阿姐,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到死也不离开北平,哪怕是死了!我也要阿姐给我治丧!我也要埋八宝山上!” 龙椿被她哭的心软,赶忙将人搂进怀里:“行了行了,什么死了活了的,瞎说八道” 黄俊铭站在龙椿和小柳儿对面,不易察觉的弯了嘴角,其实他也舍不得小柳儿。 而且万一小柳儿真的走了,那他就得日日夜夜和龙椿独处在一起,这多吓人啊...... 小柳儿哭诉过后,三人就坐在沙发上开起了会。 龙椿给小柳儿下达完了任务后,便又对着黄俊铭说道。 “你还是照旧等你柏哥的消息,难缠的留给阿姐,容易的你就自己带着孩子们去,明白了吗?” 黄俊铭点头:“知道,阿姐” 龙椿颔首叹气:“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咱们可能都闲不下来了,但阿姐不会让你们白忙活,往后不管咱们能不能守得住北平,阿姐都会给你们找好退路,你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只跟着阿姐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就好了,好不好?” 小柳儿和黄俊铭点点头,很快的应承了。 龙椿冲着他们一笑,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微微披露的晨曦。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不论地上的人如何互相屠戮,不论黑夜有多么漫长难捱。 太阳总归是要升起来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韩子毅风尘仆仆的回到南京后,还未进陆公馆的门,就看见了穿着红格子背带裙的陆妙然。 少女是娃娃脸,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可爱的气息。 她踮着脚站在公馆前的小花园里,仰头望着园中的梧桐树,认真的瞧,仔细的看。 她的姿态足够天真,是以此刻的画面也足够美好。 韩子毅见状便站在矮矮的雕花栅栏门外捏了捏眉心。 及至确认好自己的笑容后,他才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 陆妙然当然听到了栅栏门的动静。 她小鹿似得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韩子毅的那一刻。 她便脚步比笑容更快的奔进了男人怀里。 她紧紧抱住韩子毅的腰身,一开始只是笑,而后又迫不及待的抬头,看向男人有些灰白的脸色。 “你怎么才回来?脸色怎么这样不好?爸爸往北平去了好几个电话,可那些叔叔伯伯都说没见过你,你这一趟没有去拜会他们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轻声问。 “我是回天津定戒指,老师怎么会往北平打电话呢?” 陆妙然闻言笑了笑,明知故问似得。 “是啊,爸爸为什么往北平打电话呢?” 韩子毅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陆妙然。 有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博弈,是完全不需要语言的。 少女抱着爱人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感觉到男人的消瘦后,她才幡然醒悟。 于是她又接着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里便带了一点苦意。 “你拿到离婚文书了吗?”陆妙然问。 韩子毅轻轻推开女孩,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了戒指和离婚文书。 陆妙然看着那被红丝绒包裹的戒指盒,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她知道韩子毅已经结过婚了。 也知道韩子毅结婚只是为了借那个女杀手的刀,好让自己能够成为平津军的司令。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知道的不完全。 这样的情况,往往最能折磨一个女人的心。 韩子毅从戒指盒里拿出戒指,那是一只由三颗钻石组成的米奇老鼠戒指,同陆妙然想象的一模一样。 他为她戴上了戒指,带着茫然而决绝的神情。 半晌后,韩子毅低头看着陆妙然问:“妙然,你在怀疑什么?” 陆妙然闻言,眼神便从戒指转移到了男人脸上。 “你见到北平的那个女人了吗?” 韩子毅点点头:“当然见到了” “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轻笑:“喜欢她,还回来干什么?” 陆妙然一愣,随即又瘪了嘴。 她再一次扑进韩子毅怀里委屈起来,气闷的道。 “我不明白你,我第一次去爸爸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韩子毅伸手搂住少女,温热的掌心摩挲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陆妙然的背带裙里穿着一件棉质蕾丝边的衬衣,是眼下美国最流行的款式。 这种棉质蕾丝异常的柔软丝滑,几乎摸不到蕾丝的纹路,十分亲肤。 韩子毅感受着这份奢靡的触感,又自顾自的低垂着睫毛,轻声道。 “我还没有喜欢你呢,妙然” 陆妙然抬起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白梦之?” 韩子毅摇头:“没有” 陆妙然低下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爸爸娶我,为了军权吗?还是......” 韩子毅叹气,伸手捏起少女的下巴。 “是,我是为了军权,才答应老师娶你” 陆妙然闻言红了眼,当即要摘下手上的戒指,可韩子毅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 他低下头吻住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我是连军权也不屑要的” 第36章 魁(三十六) 这天夜里,陆妙然躺在自己四面围帐的公主床上,心里生出许多曼妙的绮思来。 她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丝绸爱心枕,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初遇韩子毅那一天。 那天,是春天。 南京街头烟雨绯绯。 她坐着归国的飞机降落上海后,又一路从上海乘专车回到南京。 那天的她已经很累了,可无奈自家爹爹实在是爱女心切,坚持要她一下飞机就来见他。 于是她便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见到了韩子毅。 在爸爸办公室的门口,她见到了这个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彼时的韩子毅端正的站在办公室外,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军装,整个人挺拔的像棵松柏。 她本不想惊动他,只想悄悄地走近他身边。 却不想高跟鞋踩上木地板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男人。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陆妙然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有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呢? 男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就让她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 其实想要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只要你能在某个时刻,让女人对你生出恻隐之心,让她对你迸发怜悯和母性。 那么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了。 这个道理百试不爽。 陆妙然抱着抱枕翻了个身,不无甜蜜的想到,那天韩子毅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小姐,你找人吗?” 她怔怔的听了他的话,又再发觉这个人的声音竟然也是如此的轻柔动听,娓娓道来。 不过是一次对视,不过是一句话。 挺拔而英俊的青年军人,就这样俘获了少女的心。 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轻易了,可似乎又不是那么轻易。 陆妙然呆呆的看着他,根本想不出任何俏皮话语来引起男人的注意。 她只能实事求是的说:“哦,是的,我是来找爸爸的” 男人弯着眼睛一笑:“你是陆老师的女儿吧” 她傻傻的点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好奇的问:“你是爸爸的学生吗?” 韩子毅也学着她的样子点头笑道:“是的,我是你爸爸的学生” 话至此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便已经讲完了所有可以讲的话题。 陆妙然不自觉的看向走廊窗户外的雨幕。 她很想跟眼前英俊的男人搭讪一句,说:今天的雨可真大呀! 可今天的雨却一点儿也不大,就只是绵绵的细雨而已,很讨厌的。 片刻后,陆委员的办公室门开了。 陆妙然有点儿不想走进去,可她又必须要走进去。 进门那一刻,陆妙然回头看向韩子毅,不死心的问道:“你不进去吗?” 韩子毅仍弯着嘴角:“我现在还没有资格” 陆妙然不再做声,对于爸爸的工作,身为女儿的她一向无力置喙。 她走进了办公室,可灵魂却好似还停在门口,和韩子毅肩并肩站着,始终不曾离去。 那天晚上,陆妙然在家里的餐桌上,跟爸爸问了许多个关于韩子毅的问题。 陆委员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他这个学生的脸蛋,是极容易惹来少女春心萌动的。 可彼时的他也只是搪塞女儿说:“哦,子毅已经有了伴儿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位初恋,爸爸以前还跟他介绍过你蓝叔叔家的女儿,他都婉拒了的” 那一天夜里,陆妙然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 她满心都是韩子毅的那双眼睛,和他谦卑温和的笑意。 她想,她的的确确是恋爱了,只不过,她又以全世界最快的速度失恋了而已。 陆妙然在美国留学的这几年,见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公子哥儿。 那些公子哥都张扬极了,轻狂极了。 他们对于这个世界,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见解,放不完的狂话,指点不完的江山。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像韩子毅这样温柔而内敛的,谦卑而柔情的。 而陆妙然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温柔的,内敛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男人。 她想,真是遗憾,他居然已经有了爱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陆妙然常常觉得魂不守舍。 她开始好奇关于韩子毅的一切。 他在哪里长大?又在哪里读书?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忧郁而温柔的眼睛? 她好几次试探着去问爸爸,一字一句里都满含着对那个男人的欣赏和喜欢。 陆委员看出自家女儿是得了相思病,向来爱女无度的他,自然不舍女儿受这份苦楚。 于是陆委员再三量度后,便在暗地里考察起了韩子毅的为人。 作为多吃了几年干饭的老狐狸,陆委员自然看出了韩子毅天性中的理想主义和赤忱之心。 而理想主义的人,大多都是懂得温柔待人的。 陆委员想了许久,决定还是一如往常满足女儿的心愿。 他一半私心一半公干的接受了韩子毅以平津军作为筹码,对他提出的请求。 韩子毅说过,只要老师愿意给他一份委任状。 那么等他接过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后,就一定会带着兵权投奔国军,誓死效忠。 后来,陆委员就顺水推舟的给了韩子毅一份委任状。 他也想看看,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坐上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不错,韩子毅非但坐上了总司令的位置。 第37章 魁(三十七) 还逐渐收拢了那些连他父亲也未曾收拢的权力。 十几万的军队齐齐投奔国军。 陆委员作为这件事的牵头人,自然也从其中得到了不少政绩。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韩子毅,大家亲上加亲,共谋江山的时候。 韩子毅却说,他已经娶了妻子了。 韩子毅这个婚结的太快,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陆妙然闻讯时,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为韩子毅就算是要娶,也只会娶那位同他青梅竹马的白小姐。 却不想问过父亲之后,她才晓得韩子毅的新婚妻子,竟是个闻所未闻的民间女子。 且这民间女子的身份,好似还颇有些门道。 陆妙然不解。 事到如今也是不解。 韩子毅若是想用这个女杀手的刀去处理自己父兄。 就只管给她钱使唤她好了,何苦要娶她呢? 想到这里,陆妙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陆公馆室内的装潢风格是完全美国式的,除却楼梯和大厅,其余房间都铺设了地毯。 陆妙然下了床后,便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去了一楼的房间。 韩子毅在南京没有房产,是以只能暂时寄住在陆公馆。 陆委员对此本来颇有微词,想要另设一个住处给韩子毅。 却无奈自家女儿的恋爱之心太过殷切。 他也就只好将两人都搁在陆公馆了,一个住二楼,一个住一楼。 自己这个老东西么,则陪着姑爷在一楼住。 陆妙然悄无声息的下了楼,轻盈的丝绸睡袍飞快掠过陆委员的卧室门,一路奔着韩子毅的房间去了。 就在陆妙然想要伸手叩门的时候,韩子毅的房间门却自己打开了。 深夜时分,韩子毅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装束。 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只有一条牛仔裤。 又因为他最近瘦的厉害,这条牛仔裤上便不得不加一条腰带。 他似是没想到陆妙然会大半夜来找他,稍一愣神后,他又半戏谑半调侃道。 “三更半夜不睡觉,要在你爸爸眼皮底下偷汉子么?” 陆妙然闻言就烧红了脸,她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应对“偷汉子”这三个字。 她急的面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两手一推韩子毅,说:“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进了房间后,韩子毅就找了件衬衣穿上。 陆妙然坐在床尾的鹿皮沙发上,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韩子毅看了她一眼,倒也不急着问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他先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支烟点燃,而后又靠在陆妙然对面的斗柜站着抽。 陆妙然自顾自的沉默了一会儿,便又抬头看向韩子毅。 昏黄的钨丝灯下,男人正垂着眼睛抽烟。 青灰色的衬衣松垮套在他身上,细看,竟是连纽扣都系错了。 陆妙然怔怔看着他,又于一片寂静里轻声发问。 “你会抽烟的?” 韩子毅抬眼:“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掐了” 说罢,不待陆妙然回话,他便回身去找烟灰缸了。 陆妙然赶忙摇头,又起身去拉他。 “没有,没有不喜欢,你抽你的,我很多同学都抽烟的” 韩子毅停下脚步,又回头去看她:“你想问我什么?” 陆妙然低着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韩子毅见状将烟咬进嘴里,腾出两只手后。 他便将陆妙然打横抱起,搁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你要么现在说,要么咱们现在就办正事” 陆妙然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叫出声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个绝对温柔的绅士,却不想到了夜里,这位绅士竟变成了流氓。 韩子毅伸手捂住陆妙然的嘴,见她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身体一点一点变软后,便又松开了。 陆妙然心脏狂跳,只觉和韩子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布满了刺激与甜。 比起和那些世家公子们的约会,韩子毅带给她的感觉,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 韩子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身掐了烟。 他重新走到床边,俯身躺在了陆妙然身边,还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别绷着了,我不碰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仍是脸红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了韩子毅的话。 她在床上微微翻了个身,同韩子毅面对面躺着。 她小心翼翼听着男人的呼吸,看着男人颤动的睫毛,以及那些丑陋而隽永的疤痕。 “你的脸.......” 韩子毅睁了眼,灯光下,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泼墨画。 他笑起来:“我的脸,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些疤” 韩子毅无声轻笑:“嗯,没有” “你是被人寻仇了吗?”陆妙然有些天真的问。 韩子毅仍是笑:“不是,古时候有一种战妆,就是要在脸上割开口子留下疤痕,以此来表示必胜的决心” 陆妙然惊讶的捂住了嘴:“真的?” 韩子毅点头:“真的” 须臾,陆妙然鼓起勇气的伸出了手,想要去摸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不想却被男人不着痕迹的挡开了。 “不给摸” 陆妙然不解:“为什么?” “你摸了我就要输了” 陆妙然闻言就恼了,一时竟忘了要控制住音量,大声辩驳道。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女人不吉利的混账话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美国的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们......” 韩子毅听着陆妙然越来越高的声调,赶忙又捂住了她的嘴,又凶道。 “你再喊?” 陆妙然眨巴着眼睛,又用两只手扒拉韩子毅的手,小声说道。 “......不喊了不喊了” 韩子毅无奈,再度松开了陆妙然的嘴。 陆妙然见状便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忽而问道。 “爸爸说,你在北平的妻子......是个杀手?” 韩子毅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龙椿的脸来。 她在病床上虚弱的脸,她在浴池里熏红的脸,甚至她在听见爆炸后,冷冽的脸。 即便眼下的情景如此不适合想她,他却还是一一想了起来。 韩子毅笑着:“嗯,是,她是个杀手” “你娶她,是因为你要跟家里夺权是不是?”陆妙然又问。 “是” “你不喜欢她,对不对?” “嗯” “那你当初花钱雇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娶她?” “我那时候没有钱” “什么?” “我那时候没有钱,雇不起她” 陆妙然愣住了。 她从出生起就活在爸爸的庇护下,即便是生母走的早,她也从未吃过什么苦头。 爸爸总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保姆,老妈子,丫头,家庭教师。 甚至还有两只名贵品种的小狗,陪她一起度过童年时光。 她真的想象不出什么叫做“没钱”的生活。 毕竟打她记事起,她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第38章 魁(三十八) “你......你怎么会没有钱?你父母都不给你钱用的吗?” 韩子毅笑起来:“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爸爸” 陆妙然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仍是好奇。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韩子毅面无表情:“不喜欢” 陆妙然闻言便松了口气,她像只小虫子似得趴回床上,笑道。 “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我本来是个最崇尚自由恋爱的人,以前还总想着要嫁给小说里的英国绅士” 韩子毅侧目看向陆妙然,只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你像爸爸”陆妙然答。 “嗯?” “我总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生活的话,你就会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吃,给我冲可可牛奶喝,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说到这里,陆妙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看韩子毅。 “啊,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兴许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你如果只要这些,大可找个管家” 陆妙然一怔,又呢喃道:“......我不要管家” 小小的卧室里太过安静,贴着草绿色墙布的四面墙,犹如一片小小丛林。 韩子毅陷落在这片丛林里,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猎物还是猎手。 “妙然,回去睡觉吧”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客厅里的报时钟无端响起。 这钟鸣十分微妙,它吵不醒睡着的人,却能点醒未睡的人。 陆妙然得了逐客令,心下本就有一些羞怯,她垂着眼从床上站了起来,低声道。 “怀郁哥,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不愿意你心里有别人,我可以倒贴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但我追求来的男人,绝不可以三心二意,你明白吗?” 韩子毅当然是明白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骗。 骗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韩子毅头疼起来,他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陆妙然面前,又低头吻她,再将人打横抱起,一路送回了二楼房间。 被放回自己床上那一刻,陆妙然脸红的滴血,她伸手搂住韩子毅的脖子。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和我结婚,但以后你就只能有我,好不好?” 韩子毅低头吻上少女的发顶,轻柔道:“好” ...... 陆妙然房门被关上那一刻,韩子毅几不可控的干呕了一下。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就连当年被松下校长猥亵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比起被他人伤害,伤害他人的自己,好像更值得被唾弃一些。 他曾告诉过龙椿,那位松下校长给他下过春药,却没有成功。 但事实是,松下成功了,且不止一次的成功了。 是啊,他怎么会不成功呢? 一个来到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要怎么反抗一个监管着整个校区的中年男人呢? 韩子毅无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任何人,包括龙椿。 因为他根本承担不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后,向他投来的目光。 而他吃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韩子毅忍住恶心站在陆妙然门外定了定神,而后便转身走向了公馆二楼的书房里。 书房门没锁,他知道。 但这间书房里的两台英国造木质文件柜,都上了锁的。 韩子毅走进书房,神情淡漠到了疲惫的程度。 倘若陆妙然今晚没有来找他,他应该会早一个钟头来到这间书房。 不过,好在这会儿也不晚。 韩子毅走到文件柜前,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旋钮锁,记下样式后,便转身去了办公桌后。 陆委员的办公桌很整齐,也很谨慎。 来客一眼扫过去后,大都只能看见些寻常物件,钢笔墨水信纸之类的。 片刻后,韩子毅将手伸进桌面底下。 他自己喜欢在桌下加装一把勃朗宁,便料想他这位老恩师也会有这个习惯。 这一摸之下,韩子毅便道了一声果然。 他从桌下拿出那把勃朗宁,又机械的将其弹夹拆出,复又将枪放了回去。 这一夜,韩子毅在陆委员的书房中游荡到快天亮,收获倒也颇丰。 ...... 清晨八点,南京又下雨。 韩子毅和陆洺舒坐在一楼的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闲谈。 陆洺舒其人年方半百,却仍有一头茂密而精神的黑发,实是个精神抖擞的健旺政治家。 韩子毅一边往陆洺舒的紫砂茶杯里续茶,一边道。 “老师,日本人已经开始往北平投毒扔炸弹了,再这么甩手不管,就不应该了” 陆洺舒一笑,背头之下的国字脸万分和蔼。 他端起韩子毅敬来的茶,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和甜甜婚期在即,我也不敢再叫你去前线了,而且平津军现在已经收编为正规军了,还是要听上面统一调度的” 韩子毅亦笑,像是听不明白陆洺舒话里的太极官腔似得,只道。 “学生不明白” 陆洺舒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 “抗日是要抗的,剿匪么也是要剿的,但要是日本人能和那些个土匪打起来,那我们也是很乐见其成的嘛” 韩子毅:“老师不想管” 陆洺舒摇摇头:“事缓则圆怀郁,你当初做了我的学生,就该知道我是教中庸之道的,眼下是乱世,一静总比一动好” 说罢,陆洺舒又对着厨房里的佣人招了招手。 第39章 魁(三十九) “小兰,把燕窝端出来吧” 小兰:“诶!是!” 随后,陆洺舒又慈爱的摸摸韩子毅的脸。 “好孩子,先吃饭,你这一趟北平见瘦,好好补补吧” 韩子毅早知道陆洺舒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可真的到了此刻后,他却也不着急了。 陆洺舒一向如此不是吗? 他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笑面政客,又怎么会像陆妙然那样单纯好懂呢? 沉默间,丫头小兰端着一套天水碧的瓷瓮走了上来。 瓷瓮个个巴掌大小,一套六只,整齐的码放在黄杨木盘子上。 韩子毅等着陆洺舒先打开瓷瓮,而后才跟随他伸手启了盖。 瓷瓮中装的是刚炖好的燕窝。 这燕窝品相好极了,鲜荔枝肉似得闷在瓮中,莹白可爱,浓稠绵密。 陆洺舒捏着勺子低头尝了一口,不由笑道:“蛮甜,这东西也只有咱们中国人懂得吃,日本人和洋人都不懂” 韩子毅看着桌上奢靡的燕窝,心里蓦然就想起了北平的那些小商贩。 成衣店的老板说,他今天肯浆衣裳的话,他们一家的饭桌上就能多添出一道菜来。 韩子毅歪了头,有点想知道那老板会用给他浆衣裳的钱,加上一道什么菜? 想了许久后,韩子毅轻声笑了。 他想,不管那老板加什么菜,总归不会是燕窝就对了。 他拿起勺子,舀起这乱世中的燕窝品尝。 陆洺舒说的对,燕窝是甜的。 且甜的不腻,甜的清亮,甚至还甜出了一点血腥味。 早饭开完后,陆妙然仍未起床。 陆洺舒站在楼梯口往楼上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慈父的关怀。 他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都百依百顺,不论是婚嫁还是睡懒觉,他从来都是由她的。 以至于一路放纵到了今天,他再想对她疾言厉色管教一番,也是不能够了。 陆洺舒无奈笑着,回手招来韩子毅。 “怀郁,甜甜今天要在家里睡觉,你也就别跟着我去军区开会了,等她醒来,你好好陪陪她” 韩子毅应声:“是” 明亮温暖的公馆客厅里,陆洺舒回头看向韩子毅,眼中依旧是慈爱温和的笑意。 “怀郁,你是好孩子,老师也知道你有抱负,等以后咱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老师给不了你的机会,岳父总归是能给的,只是一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你既然来了南京,那么从前的那些前尘往事,就该要忘一忘了” 韩子毅亦笑:“我明白,老师” 陆洺舒闻言,颇欣慰的拍了拍自己这位准女婿肩头。 “好,明白就好” 临出门前,陆洺舒在公馆大门前接过勤务兵递来的军帽,又回头对着来送他的韩子毅说道。 “你那个副官并非是有心背叛你,他这人聪明太过,圆滑也太过,他觉得自己大你几岁,就想要替你做主,让你不要受战火波及,所以他才跟我说了你有心投共的事情,好叫我拦住你,不叫你上战场” 韩子毅凝眉:“什么?” 陆洺舒一笑:“他留了信的,在你房间的书桌里” 话至此处,陆洺舒便上了车,一路扬长而去。 韩子毅尽量稳住步伐进了自己的房间,抖着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里面的确是有封信,信封上的怀郁亲启,也的确是莱玉阳的笔迹。 韩子毅拆了信,一目十行的读起了信纸上的内容。 “子毅,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做你父亲的勤务兵,那时候你父亲治军并不文明,是以我也算是从小挨打挨到了大,我原以为我摊上这么个军头,已经足够命苦,却不想你这军阀家的小少爷,活的竟然还不如我,你大哥打你比你老子打我还来得凶,可明明你自己也挨了打,却还是会在我挨了打之后,给我送跌打酒,给我从小厨房偷吃的,跟我说再忍忍,长大了就好了,说来可笑,我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见了这么多人,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肯像你这样待我了,你待公馆里的小丫头好,待我也好,明明我们只是你爹嘴里小奴才而已,你却还是待我们好,还记得吗?你去日本之前咱俩去算命,那瞎老头儿说你是个天生的情种,一辈子都要在人情上吃亏,彼时你不信,我却觉得这人算的真准,你接人待物总有一份柔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却看的很明白,也正因为我看的很明白,所以我始终都不想让你去战场上送死,怀郁,我们的国家已经没有指望了,你跟着国军,起码还有后路可退,可若是投共......怀郁,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投身火海,即便你因此恨我,我也不后悔,察哈尔那次,我被烟膏伤了根本,大夫说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所以即便你因为我的背叛而杀了我,也请不要愧疚,能用这条命把你留在国军的庇护之下,我大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若有来生,只愿你我能做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兄,莱玉阳留”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 他直着眼睛放下信纸,又机械的走到床头柜边,坐在床上。 床头柜里有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他拿出药物,倒出了平时三倍的药量,囫囵吞了下去。 坐在床边等候药效起来的几分钟里,韩子毅懵然的想。 他杀了莱玉阳那天,他有没有跟自己说什么话? 好像是有的。 他说:“咱们能活下来多不容易,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来日送死?凭什么?” 彼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位老友已经无可救药,简直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韩子毅俯下身去,两手颤抖的捂住了脸。 他想,他真的越来越疯了。 他居然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杀掉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没有给他一次逃脱的机会,他只纵容着愤怒的自己,亲手杀掉了他的发小。 就在韩子毅距离崩溃疯癫只差一步的时候,药物的作用便再一次显现出来。 他应付不了的激烈情绪,一波一波的被药物抚平。 他又一次麻木下来,理智也渐渐回到了脑子里。 他低头去看莱玉阳的信件,豆大的泪珠随之砸落,却不闻一丝哭声。 许久后,韩子毅将这份信件收好,又对着那封存信件的柜门喃喃道。 “玉阳,我害了你了,可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第40章 魁(四十) 中午时分,陆妙然终于起了床。 她穿着大荷叶领的丝绸睡衣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下来。 却不想方一下来,就看见韩子毅和小兰一同在厨房里忙着什么。 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和睦的样子。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溜进了厨房里,又颇大胆的伸手蒙住了韩子毅的眼睛,问。 “猜我是谁!” 韩子毅笑:“是喜欢赖床的小猫吗?” 陆妙然笑了却不松手:“才不是!再猜!” “那是饿醒了找饭吃的小猪?” “哎呀!我才不是!” 韩子毅笑着耸耸肩,轻松挣脱了少女的桎梏,又回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深情。 “那一定是我可爱的未婚妻了” 一句话,同时叫厨房里的两个女人面红起来。 小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羞涩继续手里的活计,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陆妙然同样是满脸通红。 她嘴上是想要反驳男人的,因为韩子毅说这话时笃定太过,仿佛是已经吃定了她喜欢他。 她有些气闷于他的自信,可心里......又忍不住的喜欢未婚妻这个称呼。 她想要赌气,却不知从何赌起,便只好在韩子毅胸口挥拳,小孩子似得撒娇。 “我饿死了!” 韩子毅挑眉,笑着看向小兰。 “我说的没错吧?根本不用上楼去叫她,饿急了就自己窜下来了” 小兰羞涩一笑,不答话。 倒是陆妙然听了这话后,在心里生出了些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快乐。 “你们刚才是在聊我啊?”她有些按捺不住的问。 韩子毅弯着眼睛:“没有呢,我们在聊楼上的小猪” “啊呀!你讨厌!” ...... 餐桌上,陆妙然拿起银叉戳着桌上的巧克力酱香蕉薄饼,为难道:“这个好甜的” 韩子毅侧目看她,一边倒牛奶一边问:“不喜欢甜的?” “......也不是,这么甜吃了肯定要胖的,万一我穿不上婚纱怎么办?” “那就别穿了,省得脱起来麻烦” 陆妙然闻言就气笑了,她羞怯又生气的问:“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韩子毅不说话,倒好牛奶后。 他走到陆妙然的身后,握住她的两只手就开始切分香甜的薄饼。 他每切下一块,就喂陆妙然吃掉一块。 起先陆妙然还撇过头去不肯吃,可韩子毅却说。 “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怎么喂人吃东西的?” 陆妙然刚想说不知道,就被一个强势的吻打断了思路。 然后,她就乖了。 她吃完了一整份的香蕉薄饼,又喝掉了一大杯牛奶。 韩子毅见状又问:“好吃吗?” 陆妙然懵懵的:“什么?” “我第一次做这个,小兰说你习惯吃西式的早餐,我不懂西餐,就只能想起来这个,好吃吗?” 陆妙然眨眨眼:“是你做的?” 韩子毅点头:“嗯” 陆妙然低下头去,耳后起了一片胭脂似得红意。 她想,韩子毅真的是个很会谈“情”的男人,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自己脸红心跳起来。 这当然是很讨人厌的,可是......似乎又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陆妙然低着头,嗫嚅道:“好吃的” 韩子毅看着她羞怯的情态,心里一时无念无想,只觉出一阵浓重的寂寞来。 他撒谎了。 这道薄饼他已经试着做过无数次了,而这无数次的试做,都只是为了另一个爱吃甜的人。 韩子毅用手轻抚陆妙然身后的发丝,眼睛却只看向窗外,笑道。 “好吃就好” ...... 龙椿最近的暗杀业务顺的离奇,简直快要到了战无不胜的境地了。 不论是多么难缠的人物,只要她肯出手,就一定能成事。 一切都顺利的,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都通通站在了她这边似得。 同时,黄俊铭和小柳儿也带着孩子们屡建奇功,攻无不克。 年轻的手脚虽然还缺乏擒贼先擒王的作战经验,可若是论及走街串巷打游击。 这些孩子便个个都成了恶魔般的存在。 他们仗着自己身量小,只要盯上了目标,便会扮作小叫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接力尾随。 等目标走进暗巷或死胡同,他们便同成群的野猫一般群起而攻之。 他们将目标身上的衣裳,财物掠夺一空后,还要将其尸首大卸八块,拖回神仙庙里喂野狗。 于是一段时间下来,神仙庙里的野孩子和野狗,竟都吃了个膘肥体壮,满嘴流油。 这天清晨,龙椿揣着一包五香瓜子进了小二楼,预备回家以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读读晨报。 她昨晚连夜往天津去了一趟,杀了一个来天津搞渗透游说的日本参谋。 这包五香瓜子,就是她在天津回北平的火车上买的。 小柳儿昨晚也带着小崽子们打了一夜游击,杀了两个见钱眼开的老汉奸。 此刻她困的两眼发红,等黄俊铭烧荷包蛋的那一点儿功夫,都拿来眯了一个小觉。 龙椿进门后,小柳儿就醒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揉着眼睛跑去门口。 “阿姐回来啦?” 龙椿点点头,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后,便闻见了空气中的荷包蛋味儿。 “你俩今天都回来的早?” 黄俊铭端着荷包蛋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叫小柳儿摆碗筷一边道。 “嗯,都回来的早,我回来前还在米铺里拿了信” 龙椿抽了抽鼻子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端起荷包蛋汤喝了一口,觉得胃暖了之后才问。 “什么信?” 黄俊铭将小酱菜递到龙椿和小柳儿面前:“不知道,没有款,就是一个信封” 龙椿闻言心下便有了猜测,她伸手接过黄俊铭起身拿来的信,又沿着信封头撕开。 第41章 魁(四十一) 看完信中的内容后,龙椿踏踏实实的笑了一声。 “好信,要发财了” 小柳儿不解,她嘴里咬着一只肥嫩的大荷包蛋,边吃边问:“怎么要发柴了哇?” 龙椿笑眯眯的捻着信,只道:“这是从南京送来的信,里头是种烟贩烟的大商户,还有一个兵工厂的位置” 黄俊铭眨眨眼:“阿姐是要......” “嗯,要” 龙椿说罢,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咱们家抽不出人手,得交给旁人做” 小柳儿好奇:“交给谁做啊?” “南边来的消息当然交给南边的人做” 龙椿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眼角眉梢很有一点甜蜜的意味。 小柳儿还以为龙椿是因为见到了赚头才笑的这样开怀。 却不想她只是为了信纸末尾的那句“乖不乖?”而觉得高兴。 夜间,龙椿又将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 韩子毅的字很好看,看的出是下了苦功练的。 然而他走笔之间的痕迹却是不深,轻柔缱绻的一如他这个人。 龙椿坐在床边,琢磨了许久要给他回封什么样的信过去。 可等真的坐到了书桌前,她又有些茫然了。 同他说说自己的近况吗? 唔,最近总是打打杀杀,想来他未必爱听的。 那就说说自己的身体情况? 嗯......也不好。 自打从医院出来后,她就总是觉得乏力,而今虽然好一些了,但还在进补的阶段。 如此这般,讲出来也只是叫他劳心,倒不如不讲了。 龙椿自顾自的“啧”了一声,长久的皱了一场眉头。 直至小柳儿洗漱完催她睡觉了,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在信纸写了一句。 “乖的” ...... 当日傍晚,黄俊铭一睁眼就带着这封信去了米店,又经老板的手,将信发去了南京一家粮油店。 龙椿比黄俊铭醒的早一点,此刻正坐在窗边嗑瓜子。 小柳儿给她烧了茶之后,就背着小挎包去买菜了。 于是龙椿便难得清净的消受了一场夕阳,一份报纸,并一份隔了夜的五香瓜子。 她最后抿了一口茶后,就走去了卧室打电话。 有趣的是,电话那头的殷如玉似是喝醉了一般,接起电话来就是一顿胡吣。 龙椿这头儿问道:“琪安?” 那边儿便腻腻的答话:“啊呀,龙家姐姐侬好哇” 龙椿一愣,听出了男人的醉意。 “嚯,你好兴致,大白天喝成这样?” 殷如玉手里捏着一只瑞士来的水晶杯。 听了龙椿的话后,他竟也不顾自己杯中还有酒液,当场就翻下手腕去看手表。 酒液倾洒一地,他也不管,只眯着眼睛看表盘,随后又道。 “六点一刻,算什么白天?” 龙椿笑着,顺嘴就讲出一句狠毒话来。 “你是让日本人欺负坏了?要这样借酒消愁?” 殷如玉闻言大怒,他晓得龙椿这话八成是在开玩笑。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真是听不得这个话。 “你他妈没话了?”男人骂道。 龙椿挑眉:“好大火气,我不敢惹你了,我有生意给你做,倘或你有人手,就去当一回土匪,劫出货来咱们五五开” 殷如玉醉的头晕,扯着听筒就栽到了地上,又气息不稳的问道。 “哼,五五开?什么苍蝇肉蚊子腿儿,值当我跟你五五开?” 龙椿笑着:“军火和烟土,但烟土不能卖要销掉,就只能劫现钱” 殷如玉眯眼:“谁给你的消息?” “你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问这个话?” 殷如玉又冷哼:“我问一句怎么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鬼大!最是懂得骗人!坏透了的坏!”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觉得这厮的脾气愈发大了,于是便不由臆测道。 “你是让女人强奸了吗?” 殷如玉愣了:“女人怎么强奸我?” 龙椿咳嗽一声:“我听说现在有些得了丈夫遗产的阔太太,专喜欢玩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南方小老板” 殷如玉听了这话就恼了。 “你他妈才叫阔太太玩了!你他妈才小老板!老子是他妈的大老板!” 龙椿笑起来,不再和这醉鬼贫嘴贱舌逗闷子,只留下一句。 “这两天就给你把名单送过去,大老板你可别失手,倘或真的滑了点,哈哈,那才现在我眼里!” 说罢,龙椿就挂了电话。 而后她又心情颇好的出了小卧室,预备在这忙碌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一点小小的消遣。 小二楼客厅的窗户奇大,几乎有三扇田字窗连在一起那么大。 五月天气,春末夏初。 北平的天儿清亮的,丝毫不见风沙肆虐。 龙椿点了根烟给自己,又伸手拉开一扇窗户。 再将两个肘子撑在窗台上,一边看夕阳一边抽烟。 夕阳很美,艳丽更胜朝阳百倍。 就像是一场革命行至最后,所有烈士都挥刀自戕。 彼时那血染的忠诚和恨意,总是比最初的抗争来的凶狠热烈。 龙椿就这样看着夕阳抽了两支烟,心中十分安静。 她这人文化有限,不懂得卜算吉凶,更想不出自己来日会是何种结局。 但如今的她只是想留住北平。 只是期盼着所有灾难都可以止步于此,止步于她的刀刃之下。 这想法有些天真,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想。 她这样想着,就像是给自己吃了一点精神鸦片,鼓舞精神再去斗争。 龙椿打着哈欠掐掉了第二根烟,结束了今天的小小消遣。 片刻后她又走进卧室更衣,预备天色一黑就出门去杀生造孽。 ...... 残阳如血,血尽月出。 龙椿今晚要去杀一个投了日的小军阀。 这人目前带着两万人的军队驻在天津郊外,将津郊的几个县城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常驻平津的平津军,却一点儿动静都不见,全然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龙椿今晚没穿纯黑的衣裳,她里头穿了件正领的白衬衣。 外头则套了件竹叶纹的黑绸褂子,也不系扣,就敞着穿。 不过下身倒是没变,仍是黑色紧身裤和军靴,腰里也还是双刀和枪。 龙椿出门后,一路踩着月光往火车站去。 奈何她人还没走过老王府,就迎面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一听她今晚还要往天津去。 当即就把手里的菜扔回了家里,说什么也要跟着龙椿一起去。 龙椿无奈:“我去玩的?你夜里没事情?” 小柳儿撅着嘴:“海生这孩子很中用的,我一夜不在也没事的阿姐!你就带我去嘛,我想金雁儿......我老早就说要去看她了,结果一直就没顾上” 第42章 魁(四十二) 龙椿脸上虽然无奈,闻言却还是将人给带上了。 “你去了就直接去看金雁儿,别跟着我乱跑” 小柳儿嘿嘿一笑:“知道啦阿姐!” ...... 两人抵达天津后,龙椿先一步下了车。 小柳儿则因为手里拿了太多东西,被人潮挤了个东倒西歪。 龙椿抱着手站在路灯下,倒是乐得看小柳儿这副团团转的样子。 她看着少女手中高举的糖葫芦,怀里抱着的一干小零嘴儿。 不由就想到,这孩子能在杀手窝里茁壮成长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小柳儿乐观开朗,懂得同人交际,内心也善念尚存,为人绝不刻毒。 即便家国已然破碎,这小崽子却总是能在这阴沉沉的世道里,活出一抹亮色来。 这可真好。 等到小柳儿千辛万苦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后,仰头便见龙椿如沐春风的笑脸。 小柳儿见状就打了个冷战。 “阿姐你怎么了?” 龙椿弯着眼睛:“看你好乖” 小柳儿一吓,心下起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觉得......她家阿姐杀人越多,脾气就会越好。 甚至越是临近要去杀人,她老人家的心情就会越好。 这念头没有根据,仅是从她和龙椿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经验。 眼下龙椿走在前头,预备出了火车站先给小柳儿叫个黄包车,将人送去帅府。 可小柳儿却伸手拉住龙椿的衣袖,问道。 “阿姐” 龙椿回眸:“怎么了?” “阿姐很喜欢杀人吗?” 龙椿挑眉,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见过这话。 “怎么这么问?” 小柳儿歪着头思索了一下,闲聊似得问。 “唔,就是感觉,阿姐,要是咱们家不靠杀人也能挣来钱,你还会不会杀人啊?” 龙椿闻言放空了目光,脚下复又挪动起来,带着小柳儿往火车站外走去。 等将小柳儿送上黄包车后,龙椿忽而答了一句。 “会” “咦?为什么?没有钱也要干活吗?”小柳儿好奇的问。 龙椿眨眨眼,仿佛被小柳儿的问话击中了内心。 许久后,龙椿又答道:“因为心里有恨,脾气也不很好,倘或一直憋着,肯定就要伤到自己了,那与其伤着自己,就不如搞死别人来的实惠” 小柳儿坐着黄包车离去后,脑子里就一直在想着龙椿的话。 她觉得她好像有一点懂得龙椿,懂得她的残忍。 却又好像全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心里的恨意。 ...... 龙椿送走小柳儿后,便独自去歌舞厅前头雇来了一辆汽车。 开汽车的小伙子很年轻,仿佛是专给富贵人家做汽车夫的,手里还一直拿着条抹布擦车。 小伙子鬼鬼祟祟的把龙椿迎上车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龙椿说道。 “小姐,不瞒您说,我开汽车出来接人是背着主人家的私活儿,我不多收您钱,但也实在跑不了远路” 龙椿坐在后座点头:“好说,你把我搁在城郊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小伙子闻言欣喜的一点头。 “好嘞,这不算远,一准儿给您送到” 龙椿看着小伙子喜笑颜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人。 车子发动后,龙椿不由对着小伙子问道:“小哥你家里几口人?” 小伙子不知龙椿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客气善攀谈的性子,便也自来熟的答话道。 “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了,我爹去年走了,我妈知道了也没熬住,挨了几个月也走了” 龙椿挑了眉头,又问:“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汽车啊小姐,我爹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军队里学的开车,他老人家开车开的特别快,后来又把这本事教给我了” 说着,小伙子又黯然下来:“也亏得他老人家把这本事教给我了,不然我现在也没活路了”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又不死心问道。 “家父贵姓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龙椿:“姓吕,小姐,您是认得我爹吗?” 龙椿摇头,侧目看向窗外。 “不认得,就是看你像我一个朋友家的孩子,但应该不是,姓对不上” 小伙子嘿嘿一乐:“哈,常有人说看我眼熟,我就是平常脸儿,扎人堆里找不着” 一刻钟后,龙椿下了车。 她将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银元都搁在了后座,又将兜里的纸钞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见钱一愣:“小姐,这多了,也没走长路,哪儿能收您这么多?” 龙椿将钱塞进男孩兜里:“不要紧,拿着吧,都不容易” 说罢,龙椿也不去看小伙子的脸色,转身便往那没有路灯的郊外去了。 小伙子独自站在路灯下挠了挠头,不晓得自己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碰上这样阔绰的小姐。 ...... 郊外黑暗的土路上,龙椿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 及至看见军营内大亮的探照灯后,她才停下脚步,又就地找了个麦垛当掩体,蹲下抽了支烟。 天上月亮冷冷的,龙椿抽完了烟后,便顺手用烟头将麦垛点燃。 不多时,干燥的麦垛便烧了个噼里啪啦。 龙椿又趁着火光渐起的时刻,躲进了周围的草丛隐匿身形,等候时机。 几乎只用了几分钟,麦垛的火势就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引燃了附近的树木草皮。 如此火光之下,兵营中的守夜自然发现了异常。 又过了三五分钟,两个小兵便从大营门口跑了出来,一路向着火源跑来。 两人看了火势之后,赶忙又回去搬沙土灭火。 一时间,从军营到火源之间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 第43章 魁(四十三) 人一多,就要乱。 龙椿见往来的人越来越多后,便趁乱扯住了一个小个头士兵的脚后跟,又用蛮力将人拖进了草丛里。 黑天半夜,场面混乱,倒也无人发现这一点小小异样。 龙椿将小兵拖进草丛后,不等他叫喊一声,就痛快的给人扭了脖子。 等小兵咽气后,龙椿又就地扒下了小兵的军装,给自己套上。 还将自己原本的衣裳塞进了草丛深处藏好。 她今天穿的衣裳还是杨梅在的时候给她添置的,倘或搞丢了,弄脏了,她都是要心疼的。 龙椿换好军装后,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便堂而皇之的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她小跑起来,同那些搬沙土救火的小兵一样,一路通畅的跑进了军营内部。 进入军营内部后,龙椿坦荡的站在了探照灯下,又短暂辨别了一下方向。 不得不说的是,这小军阀扎营扎的还是比较有水平的。 这人将军营扎在了一个靠山角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又有不少泥巴靠的小民房。 而小民房住起来,又肯定是比军帐舒服的。 龙椿眯着眼小跑在黑暗里,不断观察着这连片的小民房。 很快,她看到了一间有许多勤务兵守门的,接了电灯的,烧了炉子的小民房。 龙椿觉得差不离,小军阀住的应该就是这一间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开始围绕着小民房乱跑,细数勤务兵的人数。 一圈跑下来后,龙椿发觉勤务兵一共有六个,四大两小,且民房里应该也是有人的。 那两个小个儿勤务兵进去的时候,手里各自端着四五杯茶水,显见是在待客。 龙椿躲在暗处皱了眉头。 好棘手。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搞暗杀已然是不成了,用炸弹是最好的。 可她不是小柳儿,平时也不会带炸弹出门,至多就是带上一颗手雷防身。 手雷炸的碎小民房吗? 炸碎了小民房之后,还能有劲儿炸死小军阀吗? 龙椿犯难了,一犯难就有点饿了。 她忽然想念起小柳儿买的那些零嘴,一边有心想打退堂鼓,却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龙椿蹲下身子,一手托腮望着小民房,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却着急火燎的想着办法。 片刻后,就在她想要兵行险招,丢了手雷再冲进去补刀的时候,变数发生了。 军营之外响起了爆炸声。 很快的,浓郁的硝烟气味笼罩住了整个津郊。 龙椿听见爆炸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一间小民房的房顶。 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全营的小兵集结在一起,向着营外冲去。 龙椿没有见过真实的打仗,从来都没有见过。 真正的打仗同她所熟知的那种一对一的厮杀,是非常不同的。 几乎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小军阀扎的挺有水平的军营,就在龙椿眼皮底下被摧毁了。 几十发土炮气势汹汹的打碎了营门后。 一帮穿着土色军装的人就跑了进来,开始了无差别的扫射,直至血流成河。 小军阀被从民房里揪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红彤彤的丸药,并七八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 龙椿看着眼前一幕,下意识就想到。 哦,吃了红丸是要喝多些茶水的,不然就要烧心了。 再片刻,一辆崭新油亮的汽车就开进了军营中。 这汽车直直停在了小军阀面前,逼近的几乎要碾死小军阀,简直有些羞辱人的意味。 龙椿趴在房顶上,倒是不大心疼被羞辱了的小军阀。 她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车,越看越觉得,她肯定是在哪里见过这辆车的。 诚然,眼下的中国境内,的确是有不少这样的福特汽车。 可是这辆车的左侧车头上,有一小块三角形的掉漆痕迹。 龙椿歪着脑袋,几乎不可置信,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车应该是她的车。 且还是在柑子府初建的时候,她为了添彩头,特意买的最好的福特汽车。 车头上那块掉漆,是车被送进柑子府那天,她看着稀奇,便自己上去开。 却不想不得要领,一下就撞在了院墙上,故而撞出来了这一块掉漆。 龙椿一动不动的瞪着车门开启,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等一个确定。 关阳林今天穿的非常神气。 春季军装本就比冬夏两季来的板正,既不臃肿,也不单薄。 更不提他本就是个衣架子身材,脸上还颇剑眉星目的。 关阳林穿着板正的黑蓝色军装下了车,俊朗深邃的一张脸在探照灯下熠熠生光。 甚至在这厮的右耳上,还戴了一只上红下绿,形似西瓜瓤与皮的碧玺耳钉。 龙椿看笑了。 这碧玺耳钉是她早年从一个洋人手里收来的,要价很是不菲。 当时她看这宝石跳色跳的可爱,便也没计较价格,只一心买回家去玩。 然而玩了几天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又不愿意将其打个首饰佩戴,便只好将宝物束之高阁,默默吃灰去了。 没成想,这东西竟给旁人做了好事。 关阳林人高马大,一身光鲜的下车后,便笑着走向了小军阀。 他眯着眼,口气戏谑。 “你觉得你跑到天津来我就找不着你了是不是?你当初仗着赖家人给你撑腰,也是作践过我一阵子的,可现在赖家已经被打成筛子了,你怎么样呢?” 小军阀闻言许久没有说话,似是还沉醉在红丸带来的迷醉里。 直到被小兵用枪托砸了头后,他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来,眼底血红的看着关阳林。 “你......我现在是靠着日本人的......你敢动......我......你就等着......” 关阳林一笑,眼神冷酷而倨傲。 “日本人?哼,什么东西,没他妈马磴子高的玩意儿,也就你们这些汉人怕他!” 小军阀被几杆枪压在脊背上,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了,索性就癫狂起来。 “你不怕日本人?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满人要是不怕,又哪里来的满洲国?嗯?你们要真是这么硬气,你他妈怎么不去打北平?你他妈怎么不去打长春?你他妈也就只敢窝在热河......” 小军阀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枪打穿了脑袋。 第44章 魁(四十四) 关阳林冷眼看着小军阀咽了气,又阴沉着脸对身边的副官下令。 “投了降的小兵不杀,参谋副官全都枪毙,营里所有东西都带上,天亮之前回热河” “是” 话至此处,关阳林就抬脚往小军阀的民房里去了。 军队搜刮枪支细软需要时间,他不想坐在冷冰冰的车里等。 五月凌晨的郊外野地,还是有点冷的。 关阳林坐进小民房的炕头上后,他贴身的小勤务兵就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关阳林接过茶水端着,心里还在回荡着小军阀的那句“满洲国”。 关阳林对这三个字的感受很复杂。 说不生气吧,那是假的。 可要说生气,仿佛又不至于。 他只是觉得悲凉,一种熟悉而冰冷的悲凉,关于满人的,关于清政府的。 或许还夹杂几丝无力失落吧,谁知道呢? 就在关阳林独自神伤的时候,方才得了吩咐的副官又折返进了小民房,对着他问道。 “军座,呃,军营里的东西都还有数,就是不知道那几个女人怎么处理?” 关阳林歪头:“什么女人?” “就是刚才从房里拉出来的几个女人,看着也不像是专门伺候人的,像是......” 关阳林一眯眼:“像是从村里抢的吧?” 副官点点头:“是,刚我也问了,她们都说当兵的来了之后就把村屠了,就剩了她们几个” 关阳林恶心的一皱眉:“不管,丢出去” 副官闻言有些不忍。 “军座,这节骨眼儿上把她们放出去,走不出十里路去就要被日本人作践,要不还是留着?您不好这一口,但好歹也是几个丫头,给您洗个衣服铺个床还是能用的上的,您看......” 关阳林不解:“你改信佛了吗?” 副官叹着气苦笑一声,三十二三的年纪上,竟笑出了一脸老人褶。 “我以前有个丫头,就是这个岁数上叫人......” 关阳林摇着头叹气,本就失落无力的他,着实不想再听那些悲情故事。 “你自己看办吧” 副官眼眸一亮,颇感激的一点头。 “是” 龙椿一直在房顶上趴到了凌晨四点。 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都被风吹麻了,却仍是不敢动作起来。 她觉得眼下这个状况异常的可笑,于是便真的趴在房顶上笑了两声。 自打关阳林天外来客似得进了军营,军营前后的出口便都被封锁了起来。 那些荷枪实弹的小兵训练有素的来回巡视着,俨然是一只老鼠都不想放出去的态势。 龙椿看着那些小兵,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单枪匹马的突围出去。 她被困住了。 而目前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她一直蹲在屋顶上,等关阳林的军队撤退后,她再脱身。 可饶是这样也犯险,倘若关阳林带着人拖拖拉拉到天亮也不走,那她肯定就会被发现。 龙椿一面担忧退路,一面又不甘心的想。 关阳林这王八蛋......他不仅是偷了她囤积在柑子府的枪支弹药,金银细软。 这王八蛋可是连小柳儿舍不得戴的嫁妆都偷走了啊! 龙椿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所有敢在她这个流氓头上耍流氓的人,下场都不一般的惨。 她是一定要剁了关阳林的。 是以今晚于她,是困局,也是机会。 龙椿趁着夜色悄悄在房顶上挪动起来,等挪到屋顶背面后。 她便半跪起身体,猫似得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杀人毒计。 片刻后,龙椿跳下了房顶,蹑手蹑脚的蹲下来。 她一点点沿着房背后的小土坡,往关阳林所在的那间民房后挪。 她刚才观察过小民房的格局,所有小民房都是前木门后土窗,两边不透风的样式。 这样建起来的房子既保暖又通风,还能省下不少木橼子窗玻璃的钱。 龙椿想的是,她这会儿悄无声息的挪过去。 然后破开小土窗上的纸皮,再骤然放上一发冷枪。 之后不管打没打中,营中都会起骚乱,只要乱起来,她就有机会跑。 且这个事儿只能天黑的时候干,等天一亮,她就要藏不住了。 而一个杀手要是藏不住了,那她最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被乱枪打死。 龙椿想,她今天这一发冷枪要是中,那就是老天爷给她出气,准她成事。 要是不中,那就是老天爷打算以后给她出气,也是准她成事。 龙椿一边屏气凝神的靠近小民房,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跑掉的,兵营里的人此刻都忙着搬东西。 门口那几个守卫虽然都配了枪,可只要他们乱起来,凭自己的速度和黑沉沉的夜色。 她是绝对能够跑出去的。 想到这里,龙椿就定了心。 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宰了关阳林这个满清余孽,给自己的那些宝贝报仇。 龙椿趴在小民房背后,伸手戳破了小土窗的窗户纸。 她几乎没有考虑,只瞄了一眼窗洞里关阳林的方位,就对着屋内开了一枪。 一瞬间,惨叫响起。 中了! 龙椿闻声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几乎用上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小民房前门一片骚乱,全是要进屋救驾的小勤务兵。 这帮青瓜蛋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平时在军营里也就是干点儿伺候人的活计。 简直遇事就乱,他们完全想不到,此刻放了冷枪的凶手已经快跑到兵营边缘了。 龙椿听着自己耳边的风声,一眼都未曾留给身后,只是发了疯似得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龙椿就跑到了军营前门。 她边跑边对着守门的小兵开枪,就这样如有神助般的一连开了五枪,竟全都打中了。 第45章 魁(四十五) 好死不死,方才劝关阳林留下几个女人的副官,是个极有作战经验的老兵。 他几乎本能的冲向了关阳林的福特汽车,发动车子就往龙椿所在的方向追去。 龙椿出军营的时候,还很是松了一口气,可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引擎声后。 她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 她买这车的时候人家就告诉过她。 “这车一个钟头能跑六十里路呢!快极了!” 他妈的。 早知道买个黄包车了。 龙椿无奈的想。 ...... 关阳林从热河医院醒来的时候,先是见到了一个满面尴尬的女医生。 这女医生戴着一个矮矮的白色卫生帽,整个人看着像颗洁净的。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阳林拧了眉头,心下知道自己在昏迷之前是中了冷枪的。 他微微张开干燥的嘴唇,对着女医生问道:“我伤到哪里了?” 女医生闻言脸一红:“呃......我不是您的主治大夫,等马丁医生来了跟您说吧” 一刻钟后,人高马大的洋人大夫马丁医生就来了。 这位马丁医生十分通晓中文,只是咬字不大准确。 他越过给关阳林站岗的勤务兵进了病房。 一到床边就道:“哦,光军座,您醒了!” 关阳林死鱼似得躺在床上,隐约觉得下身有些不适,却也没有多想。 只是对着这位叫他“光军座”的洋人医生问道。 “我伤到了哪里?” “您的下体受伤了” 关阳林拧着眉头愣了一瞬,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的什么受伤了?” 马丁医生对于关阳林的问话颇有耐心,他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轻声细语道。 “光军座,我知道这件事对于男性来说格外的不可忍受,可是事已至此,枪伤之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关阳林怔怔的。 他伸手去摸自己下身,发觉那里几乎麻痹的没有知觉。 可在这份没有知觉里,又莫名夹杂着一点心理上的疼痛感。 关阳林不可置信的又摸了一把,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僵硬的停止了动作。 马丁医生就这么看着关阳林自己给自己“看病”。 许久后,他又有些不忍心的安慰道。 “光军座,让您受伤的那颗子弹是贴着您的大腿根部过去的,您的生理功能并没有受影响,只是那方面的能力......” 马丁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关阳林就扭过头去躺着了。 他知道这医生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一枪把他打废了。 关阳林垂下睫毛,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性能力。 他觉得厌烦,也觉得自卑。 这自卑由来已久,并非是从今天才开始。 他冷冷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马丁医生原以为当自己说出病情后,这位光军座会崩溃的大喊大叫。 却不想他居然会冷静到这个地步。 马丁医生心下啧啧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情绪。 只道:“等您的伤口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您身体素质很好,至多三五天就可以拆线了” 闻言,关阳林不再说话。 他只静静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蓝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关阳林等待拆线出院的这三五天里,龙椿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那天被老副官追上后,就抄起刀来预备和其鱼死网破,为自己挣出一线生机。 可那老副官着实是比她多吃了几年干饭,做人又很有一点狠毒的心肠。 他直直开车撞向龙椿。 直到龙椿在车轮之下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趴在地上不动了之后,他才确认安全的下了车。 彼时的龙椿已经被撞的奄奄一息,口鼻流血。 老副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见她身上穿着军装,便以为她是来给小军阀报仇的敌方小兵。 却不想细看之下,老副官才发觉他是个女人。 老副官眯着眼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龙椿。 可要问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出来。 但老副官其人是谨慎惯了的,他没有直接杀了龙椿交差,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他预备等关阳林伤好之后,再行审问她和军座之间有什么仇怨,为何会出手刺杀。 等一切弄清楚后,再杀也不迟。 ...... 关阳林出院这一天,天气倒是颇晴朗。 他坐上回黄花县城的汽车,心情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仅是一片空洞而已。 如今关阳林的部队已经有了五万人的规模。 他带着这五万人驻扎在热河的一个大县城里,领着满洲政府拨下来的军饷。 对外,他们说自己是皇上的私兵,大清的军队。 可对内,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皇上连带着他们,都只是日本人的阶下囚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关阳林和他的部队被各大报纸骂过汉奸,卖国贼,倭寇走狗之类的话。 但对于此,关阳林本人倒是不置可否。 他本来就不是汉人,又怎么能算作汉奸? 他不过是拿了日本人给的军饷,又没有替日本人去打仗,又怎么谈的到卖国? 至于倭寇走狗么,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进医院之前还出手收拾了一个真正的“倭寇走狗”呢! 虽然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吧,可那小军阀又的确是跟着日本人干的。 是以他既是公报私仇,也是为国锄奸。 这件事怎么不见那些记者来讲一讲? 随着车子的驶动,关阳林回到了黄花县城的中心。 彼时他离开槐香县后,便一路向着呼伦贝尔盟去了。 可等到了呼伦贝尔后,那里的蒙古王亲却又跟他说。 他要去投奔皇上了,要加入满洲政府。 那时节日本人势头正盛,他们在东三省大行屠戮,实现了真正的恐怖统治。 关阳林不喜欢带兵打仗,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能在乱世里活下去而已。 蒙古王亲说日本人肯定会实现东亚大统一,他们要早早站好队,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关阳林心动了。 他不喜欢杀人,也厌恶战争。 他只想在这个乱世里开出一方小院子,种种花养养草,过点太平的日子。 是以他只思考了片刻,就跟着这位蒙古王亲去了长春,彻底投靠了日本人。 第46章 魁(四十六)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与其被日本人围剿,带着自己残破的部队九死一生。 还不如低下头去,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他是满人,不是汉人,他的国早就破了,他早就不想抗争了。 ...... 黄花县城的中心有一座十分宽敞的大院儿。 这大院儿是一位晚清地主留下来的。 大院儿两进两出,前院有东厢西厢,花厅饭厅议事厅。 后院儿还有给长工和下人住的小排屋。 自打关阳林被日本人派来驻守热河后,他就占住了这一方古朴而体面的大院。 甚至还特意找匠人来修缮了门头和卧室,加装了马桶浴缸电灯等等...... 总之,他就是将这里弄成了个小王府的样子。 关阳林下车进了大院后,早已等候在家的小勤务兵就送上了热茶和热毛巾。 关阳林走进花厅坐下,整个人都瘫在了太师椅上。 随后他又把热毛巾盖在脸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副官打点好这次从小军阀那里抢来的东西后,便走进了花厅跟关阳林汇报。 “军座,这次弄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烟膏,枪,和一点儿金条” 关阳林盖着毛巾闷闷的“嗯”了一声。 “窗外放枪的人是谁?追到了没有?” 老副官连连点头,晓得这是个邀功的气口。 “抓到了,当天拉回来之后就关在地窖里,也没给饭,这会儿应该是老实下来了,您提审吗?” 关阳林取下了脸上的毛巾,神情冷冷的。 “审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那畜生报仇的么?” 老副官摇头:“不是军座,是个女人” “女人?” ...... 龙椿的情况有点糟糕了。 她被关进地窖的第二天就醒了。 醒来之后,迎接她的只有两样东西。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剧痛。 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抽气,蓄力了半个小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不行。 太疼了。 左腿和左臂都断了。 但这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她的肋骨也断了。 肋骨她的胸腹中断裂开来,只要一喘气就会抽痛,痛到连带着整个腔子都发颤。 在地窖的前三天,龙椿都在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 她用尚且能动的右手四处摸索,摸索到一片小土墙后,她便想靠着土墙坐起来。 可是太难了,她已经疼到极点,要坐起来又必须要用到许多关节和肌肉。 她忍着痛楚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都不能成。 最后,她硬是靠着咬碎牙关的忍耐,强行无视了身体上的剧痛,才一鼓作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来靠住墙后,龙椿脸上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她对着黑暗抽气,摸了摸自己口鼻下的血痂和汗。 这血痂应该是她被车撞以后吐出来的血,如今经过了这几天的时间,已经全部干在了她脸上。 龙椿没有去管这些细枝末节。 她开始忍着痛四处摸索,最后却又惨淡的发现。 这里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也没有。 龙椿咽了口唾沫,仍不放弃的摸索着。 最后她摸到了自己右手边比较湿润的一块土地。 她眼眸一亮,伸手就将那湿土抓起一把,再对着自己的嘴巴狠攥。 一把土可以攥出一两滴水,很少,但很有用。 龙椿忍住饿的心慌的感觉,不断的抓土攥土给自己滴水喝,就这样挨过了七天。 第七天,一只瘦小的老鼠钻进了地窖里。 此刻,饿的两眼冒金花的龙椿已经有些恍惚了。 她听着老鼠的动静,一动不动。 等到老鼠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忽然暴动,一把就捏死了老鼠。 龙椿仰起头来,抬起手狠攥了老鼠一把,硬生生将老鼠的血挤进了自己嘴里。 或许还有尿吧,她不知道了。 龙椿喝完血后,便有些支撑不住的垂下了头。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发热,神智也越来越模糊。 她有些难受的将老鼠尸体丢开,怕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这玩意儿吃了。 生老鼠是不能吃的,会得病,曾经的亏绝不能吃第二遍。 她跟自己说。 ...... 关阳林再见龙椿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一个人伤成这样以后,居然还能活下来。 龙椿从地窖出来时,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已经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她口角上全是感染高烧后的血泡,血泡之下的嘴唇也已经干裂成痂。 她的手,脚,胸腹,全都是断骨之后的肿大淤青,简直到了畸形的地步。 可是,她居然还有气。 关阳林见状说不出话,几乎有些手忙脚乱的为她找来了医生。 做这些时,他全然忘了龙椿十多天前才对他开过枪。 一个月,龙椿足足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反复的高烧,痉挛,抽搐。 每一次大夫都说这姑娘难了,可每一次,她又奇迹般的熬了过来。 关阳林不知自己出于一个什么心态救了龙椿。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她,去跟日本人开口求西药。 然而等他从日本人那里找来了能强效消炎的针剂,龙椿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后。 他又忍不住的,觉得庆幸。 ...... 这一天清晨,一场雷阵雨正在窗外大下特下。 爽快的大雨滴将整个黄花县城的树叶,都洗的油绿发亮,清香四溢。 龙椿从一间小卧室里醒来后,先是对着窗外看了半晌的雨,感觉到有一点冷。 而后她又呆呆的从床上坐起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针眼,以及手脚上的石膏。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便一瘸一拐的下了床,向着屋子外面走去。 她的屋子外有一片长长的连廊,连廊中没有被阵雨侵蚀,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上看书。 第47章 魁(四十七) 龙椿悄无声息的走到男人背后,又好奇的背着手,勾着脖子去看男人,还问道。 “你是谁呀?” 关阳林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他坐在躺椅抬头,手里的书都掉在了腿上。 “什么?” 龙椿歪头,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透出天真无邪的意味。 “你是谁啊?这是哪儿啊?” 关阳林愣了一瞬,他眨巴着眼睛,只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龙椿摇头:“不知道,我妈让我来北平投亲戚,你是我家的亲戚吗?” “你......” 中午时分,关阳林让大院儿里的小丫头带着龙椿去饭厅用饭。 自己则将刚给龙椿把过脉军医叫到了面前。 “她怎么回事?”关阳林问。 军医穿着一身红十字白袍,眼前架着一副断了腿的小圆眼镜,脑袋上还顶了一只直上直下的卫生帽。 他面对着关阳林团团手,又皱着眉头道。 “军座,这......我念书的时候在课本上看见过这个症状,就说人的脑袋受了重伤之后,就会记忆退行,脑子里就只有小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这样的事?” 关阳林理解不了这种神奇的病理现象,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军医挠挠头。 说实话,虽然旁人都管他叫大夫,医生。 但他真正的从医经历,也就只有跟着关阳林从军的这一年半载而已。 而关于课本上的知识,他也就只记得这么一星半点儿。 军医拿出兜里的小手绢擦了擦汗,在心下盘算着该怎么糊弄过去这个大军头。 还得不是信口胡诌的那种糊弄。 关阳林平时治军很有一点残忍,来黄花县的一年半,他来来回回杀了七八个小勤务兵。 不是嫌弃那些孩子没个“奴才样儿”,就是嫌弃他们连端茶倒水都做不好。 他还需得陪着小心,才好保住自己军医的俸禄,和身上这条小命。 军医忖度了许久,才道:“有的军座,这个病状少见,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是比这古怪的病症也多的是啊” 关阳林坐在廊檐下的小台子上皱眉,闻言又不由问道。 “......这病能好吗?” 军医一笑,看不出关阳林到底想不想让那个女人病好。 但依他的观察来看,能让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军座下血本救治的女人,大约是很有一点重要的。 “这......这脑子里的毛病么,说好一下就好了,可要说不好,疯了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关阳林怔怔的:“你说她疯了?” 军医仍笑:“都不记事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 关阳林穿着军装走进饭厅时,龙椿正坐在八仙桌前大快朵颐。 今天小院儿厨房送来的菜色不少,其间有一道颇为油腻的火腿肘子。 龙椿看见那道肘子就流了口水,可她又觉得自己眼下在别人家里,不能整个抱起来啃,不礼貌。 于是她只矜持的拿筷子夹着吃,且只吃一边。 余下一边,则打算留给那个在廊檐下听雨看书的男人。 龙椿一边吃着肘子,一边暗暗的想。 她娘果然没有骗她,她家的这个亲戚果然是很有钱!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了伤,但这个亲戚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家中有大屋大宅,还有仆从丫头。 甚至拥有这一切的他,还是个穿着军装的军界人士,多么威风? 不知为何,龙椿莫名就觉得穿着军装的关阳林很亲切,及至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后。 她也仍是这样觉得。 龙椿眨巴着眼睛,用手背擦了擦嘴。 又将自己手边的一套碗筷递到关阳林面前,主动露乖道。 “叔叔,你吃饭了吗?没吃就吃一点吧,我夹菜的时候都只夹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干净的” 叔叔? 关阳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就听不见龙椿后面的话了。 这女土匪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他至多只比她大三岁,她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关阳林眯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沉闷悲凉的军阀生涯里,透进了一束色彩斑斓的光。 这光带着某种不屈的生命力,戏剧化的,猝不及防的照了进下来。 一下就在他灰暗无趣,压抑孤单的生活里,烧开了一道口子。 简直有趣。 关阳林先是看着龙椿不说话,随即又微笑起来。 他像是一只拥有着虐杀天性的野猫,看到了屋檐上的麻雀一样兴致勃勃。 龙椿也看着关阳林,她现在有点手足无措。 在看到关阳林的笑容之后,她甚至都有些尴尬了。 她觉得这个亲戚叔叔有些奇怪,可具体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他的面容是俊美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夜幕下的一片星星湖泊似得,灿烂又静谧。 关阳林拿起龙椿递来的筷子,尽力压制住心里得到宝物的窃喜,只状似不经意的说。 “你妈还好吗?” 龙椿闻言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找错人,这人的确是她家的亲戚。 她笑了一下,很乖的回话。 “妈改嫁了,说不想叫我跟着她吃苦,所以才叫我来投奔您的” 关阳林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打算替失忆的龙椿把戏唱圆。 “哦,这样,其实你妈是给我写了信的,我也晓得你要来,一直都等着你呢” 龙椿闻言一愣:“写信?可我妈不认字啊” 关阳林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又连忙掩饰道。 “......她托人写的” 男人漏洞百出的话音落下后,龙椿有一瞬间的沉默。 而这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龙椿居然凭空掉出了两滴眼泪。 关阳林见状很是惊讶。 他想起自己在槐香县对着龙椿开枪的时候。 那时候,那关头,生死之间的档口上,这个女人都没流出一滴泪来。 怎么现在好好的说着话......她却能哭出来? “你哭什么?”关阳林问。 龙椿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用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我,我还以为我妈是不想要我了,才把我送出来的,我没想到我妈是真的找了人管我,平时我妈打我,我还老记恨她,现在想想,很不应该的” 关阳林看着越说越哽咽的龙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龙椿的过去如何,他并不知道。 但依照龙椿话里的“妈”来看,她妈不要她这事儿,八成是坐实了的。 关阳林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来。 这方巾是棉纱制的,纯白的一小块,四角上还绣了好几颗红艳艳,毛绒绒的杨梅果子。 “擦擦,以后我管待你,你妈也就放心了” 关阳林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巾递给龙椿。 龙椿眼巴巴的看着这条小方巾,也不伸手去接,只是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叔叔,这个方巾好干净的,你自己用吧,我用手擦就好了” 关阳林闻言就乐了。 苍天,这女阎王小时候竟乖的这样? 都这么乖了,她妈居然还忍心把她送走? 真是够坏的。 第48章 魁(四十八) 思及此,关阳林不由分说的从龙椿对面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又伸手抬起她的脸,接着便给猫擦眼屎似得给龙椿擦起了眼泪。 龙椿红着眼睛抬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关阳林,心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擦过眼泪呢,她妈也没有。 关阳林垂下眸子,睫毛呈现黑而密的蒲扇状。 他认真的给龙椿擦着眼泪,又轻声细语的问:“你吃饱了没有?” 龙椿傻乎乎的一点头,客气又诚心的道:“吃饱了的,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谢谢叔叔” 不知为何,关阳林觉得自己对于这声“叔叔”的爱听程度,简直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龙椿每叫他一声叔叔,他就觉得有意思的不行。 他嘴角带笑,两眼含春的给龙椿擦完了眼泪。 又跟收养流浪动物似得,喂过饭以后,便想给其洗澡。 “你要不要洗个澡?躺了一个多月,得洗洗了”关阳林问。 龙椿瑟缩一下,赶忙道:“冬天洗澡很冷的,要伤风的叔叔” 关阳林笑了:“小侄女儿病傻了?现在是夏天啊” 龙椿闻言一怔。 她茫然的向饭厅外看去,只见大院儿中间的花坛里一片浓绿浅翠,红花粉瓣。 甚至还有几只白翅膀的小蝴蝶飞舞其上,飘逸可爱。 龙椿眨了眨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她本能的觉得,此刻她的脚,应该是非常非常冰凉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是夏天? 关阳林看着若有所思的龙椿,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龙椿被男人晃动的手带回了神,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懵懵的。 关阳林未曾发觉龙椿的异常,他眼下还沉浸在得了新玩具的快乐里。 于是他只笑道:“去吧,你手脚不方便,我找两个丫头给你擦洗,洗完换身衣裳,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伤就慢慢好起来了” 龙椿闻言又低了头,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脚。 “叔叔” “嗯?” “我是怎么受的伤?” 关阳林挑眉,继而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道:“你妈送你来的时候,路上遭了土匪,他们打的你” 龙椿皱眉:“......我怎么不记得呢?而且我妈也没有送我,我是自己坐板车来的” “你记错了,你妈送了你的” 关阳林深知扯谎最忌改张,便一口咬死是龙椿记错了。 果然,龙椿一番思索无果后,还真就信了男人的说辞。 “唔,我记不得了叔叔,那那些打我的土匪呢?” 关阳林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龙椿,决定要逗她一逗。 “叔叔把他们都杀了,你害不害怕?” 龙椿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都杀了吗?” 关阳林点头,继而便眉飞色舞的描述起了血腥场面,势要吓一吓这个“小小龙椿”。 “是啊,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又给他们耳朵上钉了钉子,让他们一直半蹲在墙根底下,后来他们都蹲不住了,就全把耳朵留在墙上了” 龙椿惊奇的听着关阳林的描述,又不由握紧了两只拳头。 关阳林见她有兴趣,便接着道:“后来我又把这帮没耳朵的土匪打断了腿,扔到野林子里去了” 龙椿一吸鼻子:“为什么扔到野林子里去?” 关阳林笑:“野林子里有狼,他们又没有腿,你自己想想,他们死之前得绝望成什么样?” 关阳林原以为“小小龙椿”听了这些,怎么都得吓个六神无主。 却不想龙椿只是津津有味的听着,末了还十分兴奋的说了一句。 “好厉害!他们就该是这个下场!谁叫他们打我!” 关阳林闻言便大笑起来。 “小侄女,果然你天生就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什么行?哪一行?”龙椿不解的问。 关阳林笑着摸了摸龙椿的脸。 “没什么,洗澡去吧!” ......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 此刻,她坐在一只陶瓷材质的热水浴缸里,浴缸中满是羊奶肥皂冲出来的绵密泡泡。 两个比她大了好几岁,却比她矮许多的姐姐,都正拿着细软的棉毛巾给她搓背擦身子。 又另有一个瘦小的姐姐,一边给她洗头,一边拿篦子给她篦头发,一下一下的,舒服极了。 龙椿坐在浴缸里,被带着香气的热水熏蒸的昏昏欲睡。 她不无迷惘的想,自己该不是到了传说中的仙境? 她从前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都只能去河边,可河边也只有夏天的时候能洗。 等到了冬天,她就只能用爹和弟弟,还有妈用过的水的洗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干净的水洗脸洗澡了。 龙椿低下头去,昏昏沉沉的看着水里的雪白泡沫。 却不想看着看着,她竟莫名生出了一点幻觉。 她觉得此刻在她背后给她搓澡的人,应该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人才对。 那男人的手很大,很热,一把就能将她托住。 他给她搓后背,又给她洗头发,还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再抱她进被窝。 第49章 魁(四十九) 龙椿茫然的回过头去,她想看看此刻在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不是。 在她背后给她搓洗头发的,不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男人,而是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皮的小姑娘。 龙椿歪着脑袋,只问:“姐姐......你是谁?” 小姑娘一愣,不知眼前这个四肢修长的成年女子,为何会管自己叫姐姐。 她才刚从那淫窟似得军营里出来,心里还有不少的胆怯后怕,连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 她抖着手:“我......我叫杨娟......我......我应当是没有你的大的,小姐” 小姐? 龙椿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被热水冲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心里似有千头万绪,可再细想,又成一片模糊了。 龙椿睡着了,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 在梦里,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他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又将她抱上一张暄软暖和的被卧里,说道。 “好好睡吧,小侄女儿” 梦中的龙椿皱了眉头。 她仍是觉得不对。 给她擦身体的男人,好像不该是这个声音。 他该再柔情一点才对。 ...... 热河的气候很不好,一到夏日里,倘或有雨水还好,要是没有雨水,那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干热。 而眼下正值八月中,这份干热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天上的太阳发起威来,简直要把全县的绿树叶都烤干。 龙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手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只是每天还得喝一碗中药。 因为关阳林带来的军医说她气血大亏,要慢慢用阿胶党参进补。 这天正午,蝉鸣如沸。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露膀子的绸褂子,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七分裤。 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关阳林听过雨的廊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手上讲梁山好汉的小人书。 不多时,书中激烈的打斗把她看热了。 细密而晶莹的汗珠顺着她乌黑的鬓角流下来一滴。 她难受的揩了一把自己的鬓角,觉得十分黏腻,于是便丢开小人书,起身往前院儿去洗脸。 关阳林的翻版小王府里有好几口井。 龙椿想用凉水洗脸,就得先从井里打凉水。 中午一点多,太阳正毒的时候。 府里的主人,下人基本躲进了凉房里睡觉,前厅后院儿一个人也没有。 龙椿顶着大太阳走到前院的水井前,而后又把水桶栓在了井索上。 可就在她想要把水桶放到井里去的时候,她却猛然尖叫了一声,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 “啊!” 龙椿被吓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煞白了脸。 她的汗水来不及洗去,就更汹涌了起来。 恰逢此时,关阳林的福特车停在了大院儿门口。 他听见了院中的尖叫,也辨别出了那是龙椿的声音。 关阳林快步进了大院儿,一路向着龙椿跑去。 见龙椿跌坐在地上后,他又一把将人抱起来,哄孩子似得问。 “怎么了?腿又疼了?” 龙椿真的吓坏了,她死死搂住关阳林的脖子,婴儿似得团在关阳林怀里。 她眼睛蓄满了湿热的泪花,一边颤抖一边不由自主的说道。 “放贷的!放贷的!放贷的从井里爬出来了!” 关阳林不解,他抱着龙椿直起腰,刚预备往井边走两步去看个究竟。 龙椿见状便更疯狂的挣扎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过去!我害怕!我害怕!!” 关阳林不知道龙椿这是怎么了,可他却知道,龙椿如今的心智只有十三四岁。 他抱着她停下脚步,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龙椿被吓出热汗的额头,以做安抚。 “好了好了,不害怕,小李!进来!” 勤务兵小李原本还在院外的车上搬东西。 一听见关阳林招呼他后,他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满头汗水的问。 “军座怎么了?” 关阳林一边抱着龙椿往后院儿小厢房走,一边道:“去带两个人进来把这口井填了,井口也推平” 小李不明所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道:“是!军座!” 关阳林将龙椿抱回后院后,又伸手进她后背上摸了一把。 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关阳林才知道龙椿到底受了多大的惊吓。 龙椿背后湿的像是过了水一般,两条胳膊上也全是连片的鸡皮。 关阳林将龙椿放在小板凳上,又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龙椿怔怔的低了头,她皱着眉心,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的心跳和尖叫,以及一切恐惧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至于她喊出的那句“放贷的”,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龙椿痛苦又迷茫的看向关阳林,她想说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关阳林看着这样的龙椿,心里竟起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在龙椿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日日和她吃饭,喝茶,聊闲话。 他将她当做一个能够逗乐的小玩具,但凡有闲暇就要招来她做陪。 小龙椿也的确是有趣,她会在他抽烟的时候给他点烟,又颇贴心的拍拍他的肩。 说:“少抽一点吧,叔叔,万一哪天你的仇家来了,往你的烟卷儿里塞炮仗怎么办?” 他笑起来,一捏龙椿的耳朵,同小孩子说悄悄话般道:“那就我把人抓住,再把炮仗塞他肚脐眼儿里” 龙椿闻言哈哈大笑:“叔叔你怎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关阳林笑着:“这才哪到哪儿,以前老王府里折磨人的物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彼时两人坐在一张烟榻上。 关阳林仰躺着靠着炕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手里还盘着一串黄杨木跳翡翠的念珠。 龙椿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笑眯眯的低着头,玩炕桌上的羊骨头。 这套羊骨头是关阳林特意托人给她从天津找来的。 每块骨头上都用螺钿当色块,镶凿了石头记里的美人图,很是精美。 自龙椿来后,几乎每一天,他们两人都会坐在这张烟榻上消遣闲谈。 既像是老友一对,又像是知音一双。 他们一天一天相处相伴,一天一天了解彼此。 关阳林的寂寞孤单,就这样被消解开来。 而龙椿那些隐秘的缺失,也得到了微妙的填补。 回到此刻,关阳林伸手摸上龙椿哭花了的小脸,轻声问。 “吓坏了,是不是?” 龙椿噙着眼泪点头。 她是委屈的,害怕的,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脏都被罩上了一层雨布。 雨布中满是浓密粘稠的白雾,叫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倘若有朝一日天气不好起了微风,吹起了这雨布的一角。 她就会像今天一样,结结实实的受上一场惊吓。 这可太吓人了。 第50章 魁(五十)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总会是会觉得无助恐慌的。 龙椿一边对着关阳林点头,一边又俯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她哭的抽噎,断断续续的说:“叔叔我害怕,我......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你......抱抱我......你刚才抱着我......我就不怕了的......” 关阳林见状索性将龙椿整个抱了起来。 他让龙椿坐进他怀里,用他的腿面给她当凳子,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龙椿的小板凳上。 关阳林知道,他现在对于龙椿的态度,早已不是对待一个玩具的态度了。 他是喜欢她的。 但他对龙椿喜欢,又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里,是带着一丝“罔顾人伦”的。 这喜欢来的很不应该,不应该到几乎叫他不敢面对。 关阳林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做那些事儿的能力。 原因也没有旁的,只是因为“纵欲过度”而已。 他的出身太过显赫,老王府里又有太多迂腐陈旧,腌臜龌龊的东西。 在他还不懂事的年纪里,老王爷就给了他两个名为通房的大丫头。 这两个丫头的到来,对于彼时的关阳林来说,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 也根本就想不到这件事要是做多了,是会伤到人的根本的。 他只是觉得舒服,于是就想要一直舒服。 最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彼时的他那样幼小。 他既无法正视自己身体上的亏损,也无法面对自己能力上的残缺。 他害怕又愤怒,于是他就着人打杀了那两个引诱了他的通房丫头。 以此来报复她们的引诱勾缠。 却不想这两个丫头死的时候,竟都是怀了身孕的。 老王爷知道了这件事后,简直恨的断了气。 他一把扯住关阳林刺龙刺凤的贝子服,一边甩他耳光一边骂。 “好了!好了!瓜尔佳要断后了!孽子啊孽子!天亡大清啊!你这样亏了身子!又没有留下种来!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 在此之后,老王爷又给关阳林喂了许多许多的药。 有苦口的丸药汤药,也有厉害的西洋针剂。 可关阳林的下半身却像是受了诅咒一般,竟成了一个永生都不能抬头的架势。 时至今日,老王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关阳林时常会想,倘或他阿玛在天上看着他至今也无所出。 会不会再度气的呕血,觉得愧对了列祖列宗。 唉,是他不孝。 再后来,孩子就成了关阳林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女色,则成了这块疙瘩上的一颗小小脓包。 这疙瘩让他不舒服,有遗憾,而这脓包则让他痛痒难耐,无法快活。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常,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些疙瘩脓包蹉跎一生的时候。 龙椿出现了。 在这间虚假的王府里,她既像他的日日相处,同吃同住的妻子。 又像他单纯懵懂,天真无邪的女儿。 她明明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躯体,可眼神却纯洁干净的像是一汪泉水。 她用一具成熟的躯体,满足了他对伴侣的渴望。 又用一副幼齿的灵魂,满足了他对孩子的期待。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现在的龙椿更适合他的人了,不是吗? 关阳林知道。 他其实早就控制不住的爱上她了。 只是这份爱太过畸形,龌龊,叫人不忍直视,令人难以启齿。 所以他不挑破,也不明说,他只是默默享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安慰。 关阳林抱着龙椿,姿态宛如慈父。 而她叫他叔叔,就更是恰如其分。 关阳林默默的想,眼下这一切明明荒唐的像个笑话。 可却又实实在在的慰藉到了他们这一对病男病女。 命运啊,总是奇绝。 龙椿在关阳林怀里收了惊,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安全温暖的意味。 现在的她还十分幼稚,不明白男女之防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被关阳林抱着,是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就像她弟弟一哭,她妈就会忙不迭的跑过去抱起他,亲亲乖乖的叫着,哄着。 如今弟弟有过的待遇,她也有了。 这很好呢。 虽然关阳林不是自己的妈妈,但她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厚,也很合躺的。 她很满意了。 两人寂静无声的坐在廊檐下,感受着廊外的热浪和彼此的心跳。 恍惚间,关阳林听到了一阵风动,廊檐角上垂下的雨链忽然响了起来。 接着,雨来了。 盛夏雷阵雨的气势,有时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痛哭,有时又像是一场前仰后合的狂笑。 雨势是那样的大开大合,又是那样的大起大落。 龙椿听见了打雷的声音,她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又再度搂紧了关阳林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进了男人的颈窝。 她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的道:“叔叔,要下雨了!” 关阳林没有去看雨,只垂眼问她:“不害怕了?” 龙椿抽了抽鼻子 ,轻轻笑起来。 在明确感到被爱的瞬间,小孩子总是能无师自通的撒起娇来。 “不怕了,叔叔抱着就不怕了” 第51章 魁(五十一) 关阳林看着她娇憨而天真的脸,不觉低头吻了上去。 他吻了她的额头,既像是亲吻孩子,也像是亲吻恋人。 其中情愫之复杂,就连他自己说不明白。 ...... 雨水收停的时候,龙椿已经依偎在关阳林怀里睡着了。 她睡的很沉,连眼皮里的眼珠都停止了晃动。 乌黑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待在她眼下,像是晕染开的墨迹。 按照关阳林的审美来看,龙椿绝计算不上是个美女。 她不够妖娇,更不具有风情。 可她身上却偏有一种,从泥地土坯中脱胎而出的美好气息。 这气息是温热的,可爱的,只用嗅闻就能感受到生命力的。 关阳林反复抚摸着龙椿修长的身体,从背上的蝴蝶骨到尾椎的最后一个节。 这抚摸不带有色情,只是一种欣赏怜惜。 或许也有一丝对健康体魄的向往吧,他也说不清。 关阳林不知道自己抱着龙椿坐了多久。 他常常这样的。 每当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会被无限的缩短。 等他回过神来了,天不是亮了,就是黑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但这种魔怔又太过无害。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向龙椿。 夕阳西下间,被雨水淘洗干净的霞光像是一层红纱。 这红纱笼罩在龙椿标致而无瑕的面目上,将她映照成一个面色红润的孩子。 他笑起来,自己跟自己说道。 “嗯,很无害” ...... 隔天,龙椿起了个大早。 她趁着朝露还在的时候去找了关阳林,去之前还十分讲究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穿着孔雀蓝的绸坎肩,下身仍是同色的七分裤,脚上是一双豌豆口的黑色小布鞋。 她将自己的头发梳起来,绑成一条麻花辫拖在身后,额前还剪出了一片齐刘海。 这刘海是照顾她的姐姐给她剪的,姐姐说这个头型很流行。 龙椿是无所谓流行与否的。 只不过她见姐姐这样跃跃欲试,便十分爽快的贡献出了她的头发,供她过瘾。 不过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龙椿原本的面相有些冷峻,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可有了齐刘海以后,她整个人就都变钝了。 她的冷峻被软化成了一种精致的好奇。 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稚嫩感觉。 龙椿睡的早,起的早,关阳林也如是。 是以等龙椿跑到东厢去叩门的时候,关阳林已经坐在桌边喝早茶了。 关阳林的早茶时间不同于南省的繁琐做派。 他没有那么精致,他纯是要靠浓茶提神,才好应对接踵而来的军中事务。 龙椿敲了敲门,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进”后,她才推门走了进去。 关阳林屋外有两个勤务兵,屋内却只有他自己。 此刻关阳林还没有穿外套。 他只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半袖衬衫,下身则是深绿色的军装裤子,脚上又穿了一双黑皮鞋。 整个人装扮的十分板正利索,几乎像是个银行职员。 他坐在桌边喝茶,银质茶壶里泡发的是一品滇红。 许是因为云南的气候特殊,海拔卓绝。 是以此地产出的茶叶,不论香气还是功效,就总比低海拔地区来的霸道些。 龙椿笑眯眯的坐在了关阳林身边,端起他用过的茶杯就喝了一口,边喝边道。 “叔叔早” 关阳林看着她一笑,收起了手上的报纸。 “一大早就来抢我的茶,没规矩” 龙椿嘿嘿了两声,浑不在意的继续喝茶。 她知道关阳林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前些日子大院儿来了些给部队做军装的裁缝。 彼时她身上还穿着关阳林的旧衬衣,整个人作假小子打扮。 关阳林起先就有意给她做些衣裳穿,此刻见了裁缝,自然就要吩咐下去。 他也不问龙椿的意愿,想着左不过就是些女人穿的衣服,夏裙冬袄也就完了。 可等一连好几套花花绿绿的裙子做出来后,龙椿却兴致缺缺。 她仍是穿他的旧衬衣,满院子溜达着招猫逗狗。 甚至有时热极了,龙椿还会脱了那些过于长过于旧的裤子。 就光着两条腿走动,仅靠衬衣下摆做遮盖。 关阳林的大院儿中养着不少人,七八个三班倒的勤务兵,三四个后院做饭的大师傅。 甚至连他的那些副官参谋,也是时常会来到家中开会的。 关阳林不喜欢龙椿裸露双腿,于是便三番五次的警告她不要这样,忒没规矩。 可龙椿天生体热,手脚常年都是烫的。 她耐冻不耐燥,听了关阳林的话后就有点委屈,可又不敢明着和他对着干。 于是她便无师自通的阳奉阴违起来。 她嘴上答应着关阳林,背地里却等他一走,就立刻脱了外裤疯跑。 终于有朝一日,她被关阳林抓住了。 那天,龙椿被关阳林摁在膝头狠打了一顿屁股。 期间龙椿几次三番想挣脱,却都被关阳林眼疾手快的按了回去,还逐渐加大了巴掌的力度。 这顿巴掌挨到最后,别说龙椿的屁股了,关阳林的手心都已经麻痒的打不下去了。 龙椿趴在关阳林膝头不堪受辱。 她红着眼睛,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都肿起来了。 且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气急。 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一把子力气,居然一把就掀翻了关阳林桎梏。 而后她又全凭本能的翻身起来,再猛然甩出一记鞭腿,脚尖直直冲着关阳林的脑袋去了。 这带着肌肉记忆的一脚,险些踢死了关阳林。 龙椿不知道自己伤起人来怎么会这么狠毒。 因为军医来给关阳林包扎脑袋的时候说。 “诶呦,这......这下手也太狠了,闹着玩儿哪有瞄着太阳踢的?这不诚心要人命吗?” 彼时的龙椿站在关阳林床边,她眼泪流了满脸,屁股疼的发烫。 她看着躺在床上头晕目眩的关阳林,一边抽泣一边拉着他的手道歉。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的......你醒来打我屁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是真心觉得愧疚,也是真心觉得害怕。 她怕关阳林死了,她就要回家去做那没人疼的孩子了。 关阳林被龙椿这一脚踢的,整整趴在床边吐了三天。 等到他能说话不发晕的时候,龙椿才红着两只眼睛凑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托着一条令她眼熟的乌木戒尺,很是低三下四的跪在了关阳林床边。 “叔叔,你打死我吧”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巴巴又万分愧疚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起来。 唉,其实也怪他。 他明知道她是只猛兽,却硬要将她当做家猫豢养。 事到如今,他怪的着谁呢? 第52章 魁(五十二) 关阳林一把将龙椿搂到了床上,随即又哄孩子似得拍了拍的她单薄的背。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气氛一时静谧起来。 窗外的日光又依依照亮了两人抵在一起的脚。 龙椿抽泣着,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关阳林的五官。 平心而论,关阳林长的实在是英气又狠戾。 立体的五官犹如刀刻,薄唇,浓眉,深眼窝。 他盯着谁看的时候,谁就会不由自主的说不出话来。 关阳林抬手捧住龙椿的脸,一颗一颗替她揩去眼泪。 他眼里带着笑,像是在笑龙椿,又像是在笑自己。 “别哭了,没怪你”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抬起目光,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去轻抚他缠着纱布的脑袋。 “是不是好疼?” 关阳林闭上眼,感受着龙椿小心到极点的抚触。 不知为何,这若有似无的抚摸,竟撩拨起了他经年低迷的欲望。 他闭着眼咽了一下口水,又皱着眉头将替龙椿擦泪的手,缓缓挪到了龙椿背上。 紧接着,他用了力,于是两人就抱的更紧了,几乎要脸贴着脸了。 宽大的中式床铺上铺满了绫罗绸缎,而关阳林的动作又太过不加掩饰。 于是床铺乱了,他的心,也跟着乱了。 龙椿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发生些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关阳林似乎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也十分明显。 因为关阳林在发抖,尤其摸在她背上的那只手,简直抖的她发痒。 龙椿伸手去扒拉关阳林的眼皮,她要强迫他睁开眼睛,好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叔叔,你是不是又疼了?”龙椿问。 关阳林在睁眼那一刻,彻底放弃了将龙椿当做孩子的打算。 他吻了她,完全不受控。 龙椿尝到关阳林的气息时,原本是有一点想躲避的。 可当她看到关阳林头上的纱布后,她又不敢挣扎了。 她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任由关阳林反复品尝她的口唇。 须臾之后,关阳林彻底起了兴。 他一把盖住龙椿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强迫她闭眼的同时又道。 “闭眼,张嘴”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做了。 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龙椿红着脸,仰躺在床上小口喘气。 她两眼呆滞的没了边际,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极乐。 说实话,这感觉不坏。 不...... 这感觉简直绝妙。 龙椿扭过头去看关阳林湿润的唇,以及他额头上晶亮的汗。 关阳林怔了怔,本能以为她这话是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可龙椿的表情又太过真诚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 关阳林眯着眼,挑眉去看自己死气沉沉的裤裆。 他哼笑,伸手掐住龙椿细白滑腻的脖颈,又将拇指探入她口中,几乎带着恨意的问道。 “哪里厉害?” 龙椿眨眨眼,不晓得关阳林为什么要掐自己的脖子。 但掐就掐吧,她也不疼。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始终都没想到该怎么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厉害。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决定用行动来表达。 这一次,两人直接纠缠到了月色西出。 龙椿累得昏睡了过去,倒是关阳林尚有余力从床上起来,又从外间端来清水给她擦洗。 月光下,龙椿靠在软枕上的脸十分动人。 她的脸洁净的像块暖玉,神情又餍足的像只小兽。 她两颊上还带着红晕,额头又洇着细汗。 居高临下的看去,此刻的她简直成了一幅不输给“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美人图。 关阳林原本想用湿毛巾给她擦擦头脸的。 可拧好了毛巾后,他却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病态。 他伸出舌头,舔尽了她额头上的细汗。 而后又意犹未尽似得,一路舔上了她的脖颈,锁骨。 最后,他竟是连她自己掐红了的手心,都捧在唇边一一吻过。 经此一夜后,龙椿就不再怕关阳林了。 因为她发现,她只要一惹恼了关阳林,就只管踮起脚来亲亲他,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后来,在某一个鸟鸣茶沸的清晨,关阳林拥着她,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裙子。 龙椿点点头,只说觉得不好看。 于是关阳林便又重新花钱请了裁缝,让她自己做主要穿什么。 龙椿觉得关阳林对自己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纵容了。 她没有念过什么书,故而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被爱”。 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她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之家里千珍万贵的弟弟,也是丝毫不差的。 龙椿喜欢关阳林对她做那些让她舒服的事。 也喜欢关阳林特意找来裁缝给她做衣裳。 也喜欢关阳林总是格外关注她的感受。 她喜欢死他了。 ...... 龙椿喝完了关阳林的浓茶后,就解了起大早的困劲儿。 她见四下无人,便一下子扑进关阳林的怀里,又逮着关阳林的嘴咬了一口,以示自己的喜欢。 自从做了那些事儿后,关阳林对龙椿的主动亲昵便习以为常。 大约人就是这样,只要感觉到被爱着了,就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接纳爱意,深深拥抱住这种被爱的感觉,而后便是沉沦......再沉沦...... 这样的感觉是危险的,但偏偏一切危险的感觉,又都是刺激而甜美的。 第53章 魁(五十三) 幼小的龙椿和长大的龙椿,是很有一点不同的。 幼小的龙椿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是丝毫不晓得克制隐忍的。 每当她感到安全后,就会无所顾忌的撒起娇来。 关阳林很受用这一点,几乎是爱不释手的态度。 他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又笑道。 “就这么高兴?” 龙椿咧嘴:“高兴!自打我来了还没有出过院儿呢!” 前些日子龙椿在府中待的腻烦了,便去找关阳林,说想要出去玩。 彼时听了这话的关阳林神色不大美妙,他自顾自的陷入了一种龙椿看不懂忧思里。 私心里,关阳林是绝对不想要龙椿出去的。 他想要她永远待在自己的鸟笼子里,整日陪着自己蹉跎光阴,纠缠取乐。 倘若要给这种纠缠加一个期限,关阳林希望是直到他死。 龙椿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她身后还豢养着一个杀手集团。 甚至......她和他的外甥还有过一段情。 关阳林知道,一旦他将她放出去,那她豢养的那些小杀手。 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继而把她带离自己身边。 可他又是绝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开的。 于是关阳林拒绝了龙椿想要出去玩的提议。 得知了这个答案的龙椿当然不会快乐。 她幽怨的看着关阳林,先是不肯好好吃饭,而后是紧闭房门,一个人在床铺上趴窝。 就连关阳林端来她平时最爱的吃食,她也看都不肯看一眼。 只用被子将自己包住,沉默无声的发着脾气。 关阳林起先还心硬,觉得她再怎么折腾也扛不住饿肚子,饿上两天也就顺服了。 可谁知龙椿竟一连四天都不吃饭,甚至到了最后,这崽子竟是连水都不肯喝了。 关阳林一脚踹开了龙椿的房门,又一把扯开了她的被窝。 其后便只见被窝中的小人儿饿的小脸蜡黄不说,嘴上还起了一大层干皮。 关阳林气的无法,只说:“你是真知道怎么治我” 龙椿撇过头去,捂着脸不叫关阳林看自己。 关阳林叹气:“起来吃饭,月底我要去长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龙椿闻言扭回头了头,傻傻的问:“真的吗?” 关阳林点头后,便得到了一个有些扎嘴的吻。 时至今日,到了关阳林出发去长春的日子。 关阳林在屋中抱了龙椿一会儿后,就起身穿好了外套,又拖着龙椿的手一道出了门。 大院儿外一早就停好了汽车,照旧是光亮如新的车身,以及略有瑕疵的车头。 汽车之后则是军用卡车,卡车上则一共载了五十人编制的警卫团。 龙椿跟着关阳林上了汽车后,就在后座发现了一桶外国饼干。 她好奇的抓起饼干桶晃了两下,又侧头去看身边的关阳林,高兴的问。 “给我的吗?” 关阳林挑眉:“不是,这是我要自己吃的” 龙椿笑起来:“那我先替你尝尝味道吧,或许你不喜欢吃呢?” 说着,龙椿就想要扣开饼干桶,可她的指甲修剪的太短了,怎么扣都扣不开。 关阳林看的好笑,便伸手从她怀里取过饼干桶,取了随身的小钥匙启开了。 龙椿见状“哈”的一声,十分雀跃的接过了饼干桶。 关阳林含笑捏了一把龙椿的脸,只道:“吃吧,馋猫” 从热河到长春的路程有些漫长,关阳林的车队一路开出黄花县后,便直直赶往了火车站。 他这次去长春是有备而往,是以提早就包下了两节火车车厢。 一节给警卫团坐,一节他自己带着龙椿坐。 然而等汽车开到火车站后,龙椿已经吃饱睡着了。 关阳林将人叫醒后,龙椿仍迷迷糊糊的不想睁眼,本能似得伸手讨抱。 关阳林被气笑,一时分不清自己和她谁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他伸手将人捞起来,打横抱着就上了火车。 热河的火车站虽然不比北平天津繁华,可仍是有不少人的。 于是就在关阳林踏上火车的那一瞬,一道躲在暗处的目光,便望见了他怀里的龙椿。 ...... 小柳儿已经找了龙椿很久了。 自打龙椿在津郊失踪后,柑子府所有孩子就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柏雨山和孟璇也都急匆匆的从绥化赶回了北平。 四人碰头在小二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小柳儿自责的低着头,神色已经从震惊恐慌到了愧疚难当的地步。 她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龙椿留在草丛里的衣裳,说道。 “我追到津郊之后,那儿已经没人了,阿姐要杀的那个小军阀已经死了,但阿姐也不见了,我本来想去追汽车印的,但偏偏那天又下雨了......” 黄俊铭听小柳儿越说声音越小,便不自觉的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 小柳儿闻言仍是低着头,竟是连话也不说了。 孟璇坐在龙椿常坐的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凝着眉头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还没见尸,阿姐就一定没死” 柏雨山也抱着手臂站在窗边,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是,凭阿姐的本事,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的笃定,只是笃定的全无来由。 在这个世道里,有本事的人死的还少吗? 这次会面之后,黄俊铭就带着神仙庙的孩子一股脑扎进了天津周边各地。 没日没夜的搜寻起了龙椿。 孟璇和柏雨山则打了无数通电话,联络起了素日和柑子府有往来的大小老板。 只说倘或他们见到了龙椿,还请知会他们一声,柑子府必有重谢。 而没有得到找人任务的小柳儿,则背着自己的行囊,独自踏上了寻找龙椿的道路。 起先黄俊铭还劝她,说她一个人独木难支,再把自己给弄丢了不更添乱么? 可小柳儿听不进去,她和龙椿在一张床上睡习惯了,简直是睡出母女情分来了。 她觉得自己从前是没有那么依恋龙椿的。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搬来了小二楼后,她对龙椿的依赖就日渐加深。 许是因为她每次噩梦惊醒之后,龙椿总会无意识的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又轻声哄她。 “不怕......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小柳儿觉得,这世界上肯定没有比她更盼望着能找到龙椿的人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辞世那一天,龙椿会那样歇斯底里的哀嚎。 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在浑身溃烂发疼的时候,还能在龙椿的怀抱里笑出来。 她想,她明白那份感情了。 第54章 魁(五十四) 柑子府的所有人,不遗余力的找了龙椿两个多月。 然而龙椿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没有沿路留下一丝丝踪迹,也没有对外释放出一点点信号。 按理说龙椿只要还活着,哪怕是活着被困住了,她也总能找到自救或求救的方法。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柳儿从北平出发,一路坐着火车,一站一下的找人。 她走了无数的路,打听了无数的人。 就在她快要失去希望,怀疑龙椿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的时候。 老天爷却默不作声的开了眼。 她在热河火车站,看到了一个被人抱着的女人。 彼时她离得远,看不真,只是那头黑发,那个麻花辫,实在是太有龙椿的疑影了。 小柳儿呆站车厢尾巴,几乎都要傻了。 火车打铃的一瞬,小柳儿一个箭步就钻上了车厢。 上了车后,她不敢冒动。 只遵循着龙椿往日的教诲,没有把握之前就先冷着,有把握了再动手。 于是小柳儿就背着她的小挎包,先是找列车员补了票,而后又旁侧敲击的问。 “姐姐,前头那节车厢还有没有座啊?我刚在窗户上看,前头车厢的座椅都是皮的,我能不能补一张那个车厢的票?” 列车员一笑:“那是满洲政府包的车厢,不对外卖票的小妹妹” 小柳儿闻言点头,只说她知道了,而后便笑着离开了。 火车停靠长春站后,小柳儿第一时间就下了车躲进暗处,继而死死盯着满洲政府的那一节车厢。 约莫五分钟后,她就看到龙椿就被一个男人牵着下了车。 小柳儿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龙椿那一刻的感受,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万幸龙椿还是活着的,不然她就又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 小柳儿不敢尾随的太近去看龙椿,可老远望着,她也还是察觉了龙椿的不对劲。 龙椿似乎......太活泼了些? 她的阿姐怎么会那样亲昵的和人手拖手?还一边跳一边走路? 小柳儿一路跟在关阳林的队伍后面,及至看见关阳林进了长春市内的一所宅院后。 她才狂奔着离开去打电话。 柏雨山这两天在北平坐镇,接替龙椿的位置处理着北平的一干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柏雨山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收到韩子毅的来信。 他的信没有头尾,不写是谁寄来的,也不写要送给谁。 他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内容,又在内容的末尾,写下一两句问候的话。 柏雨山几乎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韩子毅给龙椿的信。 大多时候,信的前半部分都十分有用。 上头除去国军的军火窝点之外,还有国军的地下人员名单,甚至还有一些相当明确的战事部署。 这些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全都是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宝贵消息。 柏雨山不知道韩子毅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消息的,又为了这些消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他知道,韩子毅的所作所为是有大义在的。 小柳儿电话进来的时候,柏雨山正在整理韩子毅的来信。 他踩着电话铃走进卧室,拿下听筒接听。 电话那头,小柳儿明显慌张。 “喂,柏哥吗?柏哥在吗?” 柏雨山皱眉,还以为小柳儿出了什么危险。 “是我,你别着急慢慢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柏哥!我找到阿姐了!” ...... 九月初,长春已经有些凉了。 两人所住的长春别苑,前庭之中有一方高高的天井,四角廊檐斗在一起,将头顶的天空圈出一片四方四正的青白色。 龙椿时不时会去这方天井下望一望,可每当她仰头时,就总觉得这方天空,青白色的天空,实在是小的可怕,笼窗一般叫人不自在。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院子的格局。 她想,如果她有一座院子的话,那这院子的前庭,合该是又敞亮又宽大的才好。 这一日清晨间,龙椿本来是要穿着褂子出去买早点吃的。 却不想人还没出门,就被关阳林拖了回去。 还被他硬生生的给她套了件奶油色长袖衫,又逼着她穿了长裤。 龙椿觉得外头不冷,便闹着要脱衣裳。 然而关阳林这次可不由她,他照着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只说。 “病了就去不了南京了,你乖不乖的?” 话音落下,龙椿捂着屁股瞪了关阳林一眼,却也还是听了他的话,嘟着个脸说道。 “......乖的”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没忍住的一笑。 “就这么喜欢出去玩?” “嗯嗯!”龙椿点点头,又道:“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湖,连家里的姐姐都不大跟我说话” 关阳林仍是笑:“哦?你还嫌弃上了?你原来的家里就有花有树有湖了?” 龙椿闻言立刻“嗯”了一声,还理所当然的道。 “有啊!怎么没有?” 这句话说罢。 关阳林一愣,龙椿自己也是一愣。 龙椿眨了眨眼睛,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村子里的家,随后又笑道。 “诶?我好像记错了,我家附近没有湖,只有河来的......好怪......我怎么就记得我家有湖来着?” 关阳林怔怔看着龙椿,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瞬间冲上了他心头。 他记得的,当时他派了一个精锐小队去抄杀龙椿的柑子府,那小队长回来后就跟他说。 第55章 魁(五十五) “军座,您是不知道,这女土匪的宅子真是阔气极了,比老王府都不次,那后院儿还有老大一个湖呢,啧啧,光起这湖都不知道开销了多少,真是瞧的人牙痒痒” 关阳林眨了眨眼,忽而一把抓住了龙椿的手。 “别出去了,想吃什么我叫小李给你买” 龙椿歪头:“为什么啊?我要吃刚炸出来的油条!” 关阳林皱了眉头:“就是不许去!” 龙椿不解的看着关阳林,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被抓的胳膊。 不知道为何,关阳林此刻似乎有些暴躁。 他抓她抓的用力,几乎要在那白皙的肉皮上攥出血痕来了。 龙椿忽而狠狠推了关阳林一把。 “好疼!你怎么这样抓我?” 关阳林一怔,也低头去看龙椿的胳膊。 果然,怪不得龙椿要叫疼。 她瓷白的胳膊上,此刻已经被他印上了五指抓握的红痕。 关阳林被推的不冤枉,却仍是有脾气。 他拧了眉头看向龙椿,脸色阴郁的问了最后一遍。 “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被他攥了这一把,本来就憋屈,此刻听他这样说,更是要恼了。 她有心和他吵架,可奈何她实在是没念过书,一时也骂不出来个名堂来。 是以她憋了半天之后,也只憋出来一句。 “我就是不听话!我就是要买油条去!” 关阳林闻言彻底黑了脸,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邪火在钻。 而这股邪火的由来,也很有据可查。 他痛恨失去,尤其痛恨无能为力的失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失去,往往是最叫人愤怒无助的。 他阿玛是病死的,他母亲是喝药死的,他奶娘是被洋人奸杀的。 他的家国是在他眼前被碾碎的。 关阳林红了眼。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苟活人间了。 为什么他还要失去? 龙椿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被关阳林从后拉住了衣领。 守在门外的勤务兵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们和龙椿一样,都略有震惊的看着关阳林,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忽而,关阳林反手就甩了龙椿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太过响亮,脆生的好似人与人之间清晰无比的等级划分。 龙椿被打懵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还手的时候,那两个原本还在站岗的勤务兵,却已经将她治住。 她被两个勤务兵架住了胳膊,以一种押送罪犯的姿态跪在了关阳林面前。 关阳林蹲下身来和她脸对脸,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漆红色的门槛。 他说:“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怔怔的看着关阳林,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刻的“叔叔”令她感到陌生无比。 她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关阳林用一种审视宠物的神情看了龙椿片刻。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哪怕她是这样的不听话。 他还是想耐下性子教她,教她该怎么去做一个笼中鸟雀。 关阳林摇着头让勤务兵把龙椿绑了起来,又亲自把龙椿抱回了屋子里。 房门关上那一刻,关阳林的神情便又温柔下来。 仿佛刚才的那些暴力和审视,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龙椿被捆着手脚搁回床上,关阳林则坐在床边,两人一时无言。 龙椿不说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关阳林打她了,关阳林和她爹妈一样打她了。 她原本还以为......叔叔和爹妈是不一样的。 龙椿垂下眼眸,无力的歪在了枕头上。 一开始就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是不会因为糖被夺走而难过的。 可一旦吃过了...... 一旦吃过了...... 关阳林回头看向床上的时候,很出乎意料的看见了龙椿的眼泪。 龙椿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她是个极老实的孩子。 她根本想不通关阳林为何会有两副面孔。 抱她亲她的人是他,动手打她的人也是他。 她明明那样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龙椿从无声的流泪,再到低低的抽泣。 最后,她的委屈终于翻江倒海起来。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自己喜爱的糖,被自己喜爱的人夺走。 关阳林看着哭泣的龙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刚才打她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当时的脸色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性子,依然是瓜尔佳文贤的性子。 他残忍的阶级意识没有随着他的辫子被一道剪下。 他依旧是那个只要脾气上来,就可以随意打杀女人的小王爷。 即便这些女人和他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他也始终照杀不误。 龙椿哭了整整一刻钟,关阳林就这么看着她哭了一刻钟。 他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巴掌,难道谁还挨不住? 她这样哭,是哭什么? 关阳林搂住龙椿有些颤抖身体,亲手替她擦去了眼泪。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哄哄她的时候,龙椿却突然在他怀里抬了头。 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脸皮嚼下。 关阳林吃痛,却咬牙忍住。 此刻的他已经不愤怒了。 人在泄完了火气之后,总会生出一点饱含人性的愧疚来。 龙椿刚才哭的太过声嘶力竭,此刻又咬的太过歇斯底里。 而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又都是最耗费力气的情绪。 她咬了一会儿,就咬不动了。 她抽泣着,不甘心的松了口。 又抬起挂着泪珠的睫毛,看向了关阳林那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血淋淋的脸后,龙椿忽然不那么委屈了。 就仿佛让他人流血之后,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慰一般。 龙椿停止了哭泣。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糊满鲜血的嘴唇,又去看关阳林的眼睛。 关阳林的半张右脸血流如注,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龙椿,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解恨了没有?”关阳林问。 龙椿见关阳林伸了手,便本能的往后瑟缩一下,她有点怕他了。 可关阳林却仿佛看不到她的害怕一般,又再问了一遍:“解恨了没有?” 龙椿转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珠子,又睨了一眼男人那血乎乎的半张脸,嗫嚅道。 “我咬了你......你是不是还要打我?” 关阳林轻笑:“不会,谁家小狗不咬人呢?” 龙椿皱眉:“我不是狗!” 关阳林闻言便笑起来,血红的脸,森白的牙。 “你就是” “我不是!” 第56章 魁(五十六) 关阳林带着伤脸翻了个身,忽而捧住了龙椿的脸。 “那你随我姓,做我们关家的人,不然我就一直拿你当小狗!” 龙椿眨眨眼,想起自己生来就随了爹姓。 然而她爹又是个板上钉钉的畜生,是以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去随那老畜生的姓。 她这样想着,就又问了一句。 “那我随了你的姓,你就不打我了吗?” 关阳林闻言一愣,这才隐隐意识到龙椿究竟有多在意这一个巴掌。 他忽而生出一点微妙的心疼来,而这一点心疼。 竟四两拨千斤的盖过了他心里的尊卑上下。 他垂下眼,凑近吻上了龙椿的额头。 “不打了,再不打了”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有点犹疑又有点傻气的道。 “那......那好吧......那我随你姓,但你以后可不能拿我当小狗了,也不能再打我了” 关阳林有些难过的低沉下来,只说:“好” 随后,他又搂着龙椿开始想名字。 “你想叫什么呢?” 龙椿将自己的脑袋扎进关阳林怀里,用他衣裳的前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字......” 关阳林闻言又将人搂紧了些:“不认字也没事,我认字,以后我教你写名字” 话至此处,龙椿觉得她的关叔叔好像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此次回来的牢不牢靠,日后还会不会跟她翻脸。 她有点惶恐,却又没有办法,实在被动。 关阳林一边拨弄着龙椿身后的大辫子,一边若有所思的想着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想了半天后,关阳林灵光一闪。 “叫关雎儿,好不好?” “雎儿是什么?”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龙椿,认真道:“雎儿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嗯,这句诗的意思就是,在一片滩涂上,两只的雎鸠依偎在一起鸣叫” 龙椿受教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关雎鸠?” 关阳林一笑:“你自己听听好不好听?” 龙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道:“关雎儿?嘿嘿,还挺好听的,你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和我一起在滩涂上学鸟叫吗?好怪哦” 关阳林心情颇好:“不怪,很好的” ...... 关阳林给龙椿取了新名字以后,莫名就感到心情很好,很踏实。 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完全拥有龙椿了。 哦,不对,不是龙椿,是雎儿,关雎儿。 他的关雎儿。 关阳林陪着龙椿用过午饭以后,就带着警卫团去了长春十字街上的政府大楼。 满洲政府的大楼还是很气派的,倘或那些举枪的卫兵都是满人,而非矮小的日本人的话。 那就更气派了。 关阳林心下这样想着,却还在看到日本的江川大佐后,换上了一张虚伪的笑面。 江川大佐亦笑着通过翻译和关阳林问好,还顺带问道:“关先生,热河还好吗?” 关阳林挑眉:“一切都好” 江川大佐一边带着关阳林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一边又冷眼瞧着这位满人王爷,心里是既不屑又烦躁。 不屑的是,在江川大佐的心里,中国人作为亡国奴,是没有满汉之分的。 而烦躁的是,这小王爷比自己高太多了,他走在他身前,简直像是个给他开道的小兵。 要知道,他的军衔可比他高出许多呢。 怎么偏他那样神气? 江川大佐窝着火气将关阳林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双方坐下后,翻译又轻手利脚的送了两杯热茶上来。 关阳林望着白瓷茶杯里的碎渣子茶叶,就知道这江川大佐没喝过什么正经茶。 他能把这种茶叶拿出来待客,八成也是让手底下那些汉奸狗腿子哄了。 关阳林不动声色的看着江川大佐,等着他说出召见自己的目的。 然而江川大佐却是不着急的,他坐下后先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又对翻译说。 “让关先生也尝尝这个茶,这茶叶是南京一位大人物送来的,代表着中日关系的缓和” 关阳林闻言想笑,却还是忍住,只道:“南京政府一向是有诚意的,不然也不会签署塘沽协议” 江川大佐笑起来:“人们总是见识过枪炮的威力以后,才会拿出诚意来,关先生,我听说你在天津郊外杀了一位已经投靠了我方的军阀?” 关阳林面无表情的点头:“是的” “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要知道,堂本将军的指示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入侵平津,而这位军阀就是我们的有利条件之一” 关阳林低头看着瓷杯里尿黄色的茶汤,只道:“江川大佐,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背叛将军和满洲政府的意思,只是我和那位军阀有些旧怨,此番种种也只是寻仇而已,并不涉及政治” 江川大佐冷着脸,他最是知道中国人狡猾的。 如若关阳林不是满洲国的王爷,手里又没有那四五万军队的话。 他早就向将军提议处决他了。 “关先生,将军虽然没有对你明说,但对于你公报私仇的行为,我们都是十分不提倡的” 关阳林轻笑,抬头看向江川大佐。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江川大佐哼了一声,又道:“前些日子将军已经召见了你,并让你带着全新的协议去往南京,将军的意思是,关先生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关阳林颔首,知道这是大事,自己再推脱下去,这些日本人就要不高兴了。 而为生活计,他又是不能让日本人不高兴的。 唉,政治,就这样麻烦。 第57章 魁(五十七) 关阳林笑着,只说:“好,我知道了,这就启程” 从政府大楼出来后,关阳林就独自坐上了汽车。 他打算先回和龙椿一起住的别苑里。 这间别苑是满洲政府的地皮房产,专用来接待各路军阀的。 是以内里的条件倒很过得去,有花有树,有亭有院。 车子徐徐始动,车窗外的街景也一幕幕后撤。 关阳林坐在后座上,翻看着那位堂本将军让他带去南京的协议。 这份全新的协议比之一年前日军和南京政府签署的“塘沽协议”,还要来的丧权辱国一些。 大意就是,日方想要彻底侵入平津一带,继而控制华北全境,还请同意。 关阳林笑起来,心下居然也有些好奇。 南京政府还会不会再退一步,继续避战挛缩呢? 割地割进去半个中国,便是是他们满蒙八旗战败,也从没低头低到这个份儿上过。 如今南京政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关阳林收起协议,扭头看向窗外。 他心里很清楚堂本诚为什么会将他派去南京。 堂本诚不让自己人去送这份协议。 是怕这份协议的内容会彻底触怒南京政府。 继而斩杀来使,就地宣战。 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精明的日本将军可不愿做。 他也不能派中国人去送这份协议。 眼下中国人最恨的除了日本人之外,就是汉奸了。 届时,只怕这汉奸人还没到南京,就会被江湖上那些叫嚷着家国大义的草莽之辈杀掉。 如此想来,派他这个满人去南京送协议,倒成了最合适的了。 他不代表汉人,也不代表日本人,他只代表满洲政府。 关阳林垂下眼帘,一时觉得疲惫。 他看的懂政治,却始终不喜欢政治。 他对权力并没有太多渴望,更多时候,他都只渴望宁静。 可战争年代里,所有的宁静,避世,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特权。 他想要得到那些恬淡,就必须先他人一步握住权力。 真累。 恍惚间,车窗外传来一声叫卖。 “栗子!毛栗子!油栗子!” 关阳林闻声一挑眉,当即叫停了汽车。 “停车” 汽车夫踩下刹车,又回头问道。 “怎么了?军座?” 关阳林摇摇头:“没事,我下去买点栗子,你在车里等着” “我去买吧军座” “不用” 关阳林想给龙椿买点栗子带回去,不单是为自己打了她道歉。 更多是因为据他的观察,龙椿对甜食是有一种依赖的。 且这种依赖还不只是因为她爱吃。 而是因为龙椿几乎是将甜食当做一味补药来吃的。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吃饱了,却还是机械性的往嘴里塞零食,简直魔怔。 他见状也曾劝过她好几次,说她这样吃会把胃吃坏。 可等他稍一松懈,龙椿行便又故态复萌起来,还边吃边看小人书。 是以她常是一个下午就能吃掉整整一匣子桃酥,还不耽误吃晚饭。 想到这里,关阳林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阔步走向卖栗子的小贩,预备把这小贩的栗子包圆。 可谁知就在他距离栗子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声枪响却在他脑后炸开。 关阳林几乎没有思考就趴了下去,他飞快的反应使得他避开了第一枪。 可接下来的枪响却像是炸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这样密集的射击之下,关阳林后背中了三枪后才来得及跑回车里。 汽车夫训练有素,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发动了车子。 等关阳林一上车后,他便猛然踩下了油门。 满街的民众在枪声响起后,就齐刷刷的尖叫奔逃起来。 一时间,十字街街头乱成了一窝粥。 黄俊铭躲在暗处的巷子里,冷眼看着中了枪却还是能上车的关阳林,便忍不住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他想,怪不得阿姐总是喜欢用刀。 枪这东西虽然便利,但只要打不中脑袋,或者对方穿上了防弹衣。 那一切就都成了徒劳无功。 单这一点,枪就永远替代不了刀。 等十字大街恢复平静后,黄俊铭戴上一顶黑色呢帽,红着眼悄无声息的混进了人潮里。 片刻后,长春饭店的大包房里,孟璇气的一连砸了七八个高脚酒杯。 柏雨山一边叫人进来拾掇地面,一边又对着孟璇劝道。 “你就别骂俊铭了,他能偶然碰见那姓关的也是运气,倘或他今天得手了,不也是大功一件么?” 孟璇没好气,又狠狠抄起小拳头砸了两下黄俊铭的肩膀,还对着柏雨山骂道。 “他得手了吗?他大功一件了吗?我看他就是蠢的出世!咱们这行最忌讳什么阿姐没教过他吗?人怎么能他妈没脑子到这个地步!” 话至此处,孟璇又扭回头去骂黄俊铭。 “大街上遇见你他妈就敢开枪?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阿姐现在还在那杂碎手里呢!你想过没有?倘或他知道了是咱们开的枪!阿姐还能不能有活路?你他妈做事之前动不动脑子的啊!啊?!” 黄俊铭闻言也是不敢说话,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毯上,一声不吭的听着孟璇的训斥。 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冲动了,可今天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这几天他一直监视着关阳林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摸清了这个人的行动轨迹。 关阳林为人小心,凡是出门必然带着一队小兵。 他没法在关阳林有护卫的情况下出手,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是以今天他看见关阳林一个人下车的时候就心动了。 可谁承想,他带着七八个孩子一起开枪,都没能要了关阳林的命。 反倒是打死了几个无辜百姓。 简直作孽。 黄俊铭心里且愧疚且难受,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冲昏了头脑,做下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蠢事。 小柳儿抱着她的小挎包坐在一旁的丝绒沙发上发呆。 她无心去替黄俊铭跟孟璇分辩,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一件事。 那天在火车站,阿姐明明能跑能跳,为什么不自己回家呢? 是关阳林软禁了她?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呢? 小柳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抬头看向柏雨山。 “柏哥” 柏雨山正烦躁的捏着眉心,又伸手拉着孟璇不叫她跟黄俊铭动粗。 听到小柳儿叫他后,柏雨山便回头:“怎么了?” 小柳儿咬了咬嘴唇:“柏哥,孟姐,阿姐不对劲,如果像是我们想的,阿姐是被关阳林软禁了,那以阿姐的本事,除非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不然阿姐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第58章 魁(五十八) 柏雨山闻言轻叹:“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即便阿姐不对劲,我们现在没见到阿姐,也就无从查起,关阳林那个别苑被守的密不透风,硬来也无非就是用炸弹,可炸弹这东西又不长眼,万一......” 孟璇头疼的一闭眼,也觉得这事儿越来越蹊跷。 “阿姐到底是怎么落到这个王八蛋手里的?照阿姐的脾气,这号抄了咱们家的人,那就是断了手筋脚筋也得要他狗命,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小柳儿闻言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忽而便迟疑道。 “阿姐是不是跟关阳林好上了?” 此话一出,屋中的三个人就都愣了。 柏雨山:“嗯?” 黄俊铭:“啊?” 孟璇:“哈?!” 柏雨山匪夷所思的皱了眉头。 “这话从哪里来?” 小柳儿吸了一下鼻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荒唐。 “那天在火车站,我看见阿姐一直抱着关阳林的胳膊,走路还蹦蹦跳跳的,要不是看见脸了,我也不敢认那人是阿姐” 柏雨山闻言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又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 及至这支烟烧到最后,柏雨山才下定决心般道。 “我夜里去那个别苑找阿姐一趟吧” 小柳儿闻言立即摇头。 “别,柏哥,我和俊铭哥在外面守了两天,那别苑的警卫团都是分三班守的,前后门各有十来个人,换防的时候都没空档,你别说进去了,离得近了都要出事” 孟璇回眸看向柏雨山,柏雨山也同时看向了孟璇。 柏雨山觉得,眼下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明明是小柳儿在劝告他,可他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孟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孟璇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没有透露出丝毫不悦。 反而,她只用她的这双眼睛,噙着淡淡的忧愁与担忧,对柏雨山说道。 “好,你去,只是你要记得,你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家里还有人等着你们俩回来” 柏雨山闻言低下头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伸手握了握孟璇的手,只说。 “知道” 小柳儿也知道话说到这里,她再劝也是没有用了,于是便又抑郁难当的低下头去了。 ...... 夜间,七八点的光景。 龙椿穿着一件薄衬衣,坐在一张西洋式的大床边上。 大床上中央躺着赤条条的关阳林。 此刻,关阳林背上满是被子弹打出来的大片淤青,一片接着一片的紫里带肿。 龙椿手里拿着药油,先是往自己手心倒了一点。 而后又放下药油瓶子,用掌心将手里的药油搓热。 等她将药油按到关阳林背上的时候,关阳林终于是难耐的呻吟了起来。 关阳林觉得,自己这两天似乎是走了背运。 他整天不是被龙椿这小狗咬,就是被她养的狗崽子们当街刺杀。 真是惹狼惹虎不惹查某,厉害女人就是这一点最麻烦。 不过,也没说的,究竟是他自找的。 半个钟头后,龙椿总算把关阳林背上的淤血揉散了。 关阳林疼的下汗,脸上包着的止血纱布都被湿透了。 龙椿叹了口气,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同关阳林一反一正的躺在了一起。 她好奇的翻过身去捧关阳林的脸,见他脸上的纱布湿了后,便伸手将它揭掉了。 关阳林疼累了,也不管她要干什么,只由着她去。 龙椿瞪大眼睛,细细看了一遍关阳林脸上的伤口,而后又道。 “真的诶” 关阳林挑眉:“什么真的?” “真的是一圈牙印诶” “你知不知我今天出去见人,那日本大佐看见我第一眼讲了句什么话?” “什么?”龙椿问。 “他问我是不是被家里的夫人挠花了脸,又怕丢人,所以才特意找块纱布包上的” 龙椿闻言嘿嘿一笑,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同关阳林致歉。 因为她觉得自己咬他这一下,都是因为他先动手打了她,并不是她故意的。 龙椿伸出手来,轻轻去抚弄那一圈殷红的牙印。 “那你是怎么回答那个大佐的?你说我是你的夫人了吗?” 关阳林眨眨眼,莫名就笑起来。 “没有,我说我是被猫挠了,且还是只肥墩墩的野猫” 龙椿闻言就不开心了,她挣扎起来,预备把关阳林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还边挣扎边骂道。 “你不是拿我当猫就是拿我当狗!你就是不肯拿我当人的!我不要跟你姓了!你都是骗我的!” 关阳林乐的逗她,见她一时这样气急败坏起来,莫名就觉得十分可爱。 他原本想按住龙椿,再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哄哄她。 却不想受了伤的自己完全不是龙椿的对手,她稍稍挣扎一下,他就背疼起来。 关阳林倒抽了一口凉气:“别动,抻着背了,疼” 龙椿闻言一愣,果然是不动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心的问:“究竟是谁打的你呀?你打回去了没有?” 关阳林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龙椿,忽而阴沉沉的一笑。 “我告诉了你,你替我报仇不报?” 龙椿一撇嘴,有点委屈。 “谁替你报仇,你都不拿我当人的......” 关阳林笑:“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遭的暗算?” “怎么?” “我当时在车上,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来的,但我在街边看见卖糖栗子的了,就想着你肯定爱吃,得给你买点,所以才下的车遭的暗算,你现在还说我不拿你当人,快摸着你那小良心想一想吧,我还要怎么把你当人呢?给你立个牌位给你搁在宗祠好不好?嗯?” 第59章 魁(五十九) 龙椿闻言有些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真的啊?” 关阳林挑眉:“可不是么?” “那栗子呢?” “......你他妈就是没良心!” 话毕,两人笑闹着滚做一团。 龙椿身上没伤,是以很快就压制住了关阳林。 昏黄色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又脸上带伤的关阳林,看起来很有一番脆弱的意味。 虽然他并不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可比之自己的爹妈,他对自己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他永远对自己温柔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小淫虫,我伤的这样,你还要来欺负我?” 龙椿眼睛湿漉漉的。 她用一副被引诱的姿态,看向关阳林那张即便负了伤,也依旧充满攻击力的凌厉脸庞。 “你不想我欺负你吗?”她问。 关阳林挑眉,怎么也压不下脏腑里连片的野火,于是十分认命的闭了眼,只说。 “......想” 好想,好想。 ...... 长春别苑外。 黄俊铭和小柳儿自导自演了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期间甚至还开了枪。 两声枪响过后,长春别苑外的守卫便被惊动。 他们冲进小巷,却只见一个男子正强压着一个女子呵斥。 “你他妈再敢咬老子一口!老子今儿就崩了你!你是个什么小姐千金?还他妈不让上手了?” “救命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啊!” 几个守卫见状如此,倒都松了口气。 无非是当街强奸而已,这种事他们既没少见,也懒得管。 只要不耽误他们的差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世道这么乱,谁还顾得上谁呢? 然而就在守卫们过来查看情况的这一小会儿里。 柏雨山却已经穿着一身黑衣,悄无声息从别苑外墙进了院中。 夜色如墨,柏雨山打起十二分精神闯进了关阳林的堡垒。 他脑子里回想着进来前想好的计划,脚下则又轻又快的搜查着整座别苑。 柏雨山想,倘若今夜有机会。 那他最好是能挟持住关阳林,先将阿姐带出去。 届时即便出了岔子,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人质从阿姐换成他。 他是可以接受这个结果的。 然而令柏雨山没有想到的是。 等他从偌大的别苑里找到亮灯那一间,又趴在窗户上瞄了一眼后。 看见的居然会是衣衫半褪的龙椿,紧紧和关阳林纠缠在一起样子。 柏雨山觉得,他今天就是看见他亡故十多年的老子娘复活在这间屋子里。 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了。 他站在窗外,依依望着内里春情,心里早已惊的没了情绪。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这窗外站了多久。 他只知道,等到了最后的时候,是关阳林先从床上起了身。 龙椿则迷迷糊糊的团在床上,一副已经耗尽了体力,立刻就要睡去的样子。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关阳林从洗漱间打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块棉毛巾给龙椿擦拭全身。 柏雨山甚至都闭了眼不敢去看。 只是这幅残忍的画面中,唯有一点奇怪。 那就是关阳林身上的衣裳始终都未曾脱光。 即便是方才和龙椿缠绵的时候,他也一直穿着军裤。 ...... 凌晨时分,柏雨山略有些狼狈的从别苑南角一个狗洞里爬出。 而后又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长春饭店。 他进门时,小柳儿和黄俊铭正对坐在房间里吃蛋炒饭。 他俩今天演戏演的太过逼真,因怕被看穿,小柳儿又尖叫哭泣的十分声嘶力竭。 是以直到此刻,她嗓子还是哑的。 孟璇本来是坐在沙发上吸烟的,可一见柏雨山回来了,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样?见到阿姐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先是茫然的点点头。 而后又下意识按下孟璇的肩膀,意在叫她坐下说话。 小柳儿和黄俊铭见柏雨山脸色不对。 便都停了筷子,起身围坐到了他身边。 黄俊铭知道柏雨山平时烟瘾不小,于是便一边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递给他。 一边又问道:“柏哥,阿姐怎么样?” 柏雨山下意识的接过烟来,却迟迟没有点燃。 阿姐怎么样? 叫他怎么说? 阿姐和那个抄了咱们家的汉奸军阀过上了? 还...... 柏雨山觉得,此刻自己的眼前仍是发黑的。 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龙椿现在的状态。 他要怎么告诉小柳儿和黄俊铭,昔日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阿姐。 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床笫玩物。 甚至看起来,她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 孟璇看着柏雨山的脸色,似是察觉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却不打算逼问他。 因为她知道,柏雨山对阿姐的依恋和关心,从来比他们来的深刻坚定。 他根本无需旁人提醒,就会做出对龙椿最有利的选择。 许久后,柏雨山才低声开了口。 “关阳林给阿姐灌药了” “什么?!”小柳儿闻言瞪大了眼睛。 黄俊铭亦是一怔:“什么药?大烟?还是什么外国药?” 柏雨山摇头:“说不好,但就是......人不清醒,鬼上身似得,看着不像平常” 小柳儿一拍膝头:“就是的!那天在车站也是!这可怎么办呢?万一阿姐......” 黄俊铭闻言便低下头,几不可控的难过起来。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还一直天真的盼望着。 自家无所不能的阿姐只是一时被困住了,并不会真的受到迫害。 “这姓关的也太狠毒......” 孟璇靠在沙发扶手上,不动声色的伸手拿过柏雨山手里的烟盒点上两支。 一根给自己抽,一根则喂进了柏雨山嘴里。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柏雨山抬头看向孟璇:“什么?” 孟璇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又笔直的将其吐出。 “要明着来,我就去联系几个军界人物,送钱托人情让他们出面去找关阳林要人,不过这样也被动,倘若关阳林不给,或是一时急了要治死阿姐,咱们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另一个法子呢?”小柳儿问。 孟璇闻言又看向柏雨山:“你今天见阿姐,阿姐身上有伤吗?关阳林有没有作践阿姐?” 柏雨山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出一句。 “......没有” 孟璇眉头轻蹙,几乎立刻就从柏雨山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 只是小柳儿和黄俊铭还在场,她实在不敢多加问询,怕伤了龙椿的体面。 孟璇深吸了一口气。 “那咱们就等,只要关阳林暂时还不想要阿姐的命,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再怎么滴水不漏,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第60章 魁(六十) 话音落下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颇有些威逼的意味,很容易就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偏偏他们之中又没有人,能担的住龙椿身亡的后果。 于是最后的分工便是,小柳儿继续监视着长春别苑。 龙椿在哪里她就尾随去哪里,时时向家里汇报位置。 黄俊铭则随时准备好枪和子弹,一旦遇到好时机,就立刻解决了关阳林,救出阿姐。 黎明将出之际,小柳儿又戴上自己的毛线帽子,背着自己的小挎包出了长春饭店。 黄俊铭则孤身前往了黑市,预备买下两支狙击枪回来备用。 一时间,酒店房间里只剩下孟璇和柏雨山,和一片朦胧又疲倦的寂静。 孟璇看向柏雨山,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问道。 “阿姐被姓关的诱奸了,是不是?” 柏雨山闻言没有说话,可到了这个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孟璇对着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阳流出了第一滴泪。 她想起从前在柑子府的时候。 龙椿总是拖着她满园子玩,给她喝牛奶,给她裁新衣。 那时的自己心眼不好,戏园子里混大的丫头,总归是有些拜高踩低的下流习气在身上。 她嘴巴甜起来会奉承人。 那毒起来,就更会欺负人。 龙椿几回都瞧见她仗着她的疼爱刻薄旁的小丫头。 可她却从没觉得她是个坏丫头,也没发作起来就一股脑将她赶出去。 她只抓着她给那些丫头赔不是。 等赔完了不是,龙椿还要逼着她去给人家洗衣服梳头发,干些伺候人的事。 如此这般之下,等到她那一身欺软怕硬的坏心眼被磨平后。 她才猛然发觉一向刻毒惯了的自己,竟也交到了几个知心的小姐妹。 好比杨梅与小柳儿。 孟璇想着过往,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窗外灿烂的阳光洒了她满脸,她却伤心的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咬着牙愤恨道:“我一定......我一定杀了那姓关的......我一定要替阿姐报了这个仇......我一定......” 柏雨山站在孟璇身后,此时此刻,对于孟璇的伤心和恨。 他大抵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一个了。 自从孟璇说过喜欢他后,柏雨山就一直刻意规避着和孟璇的亲昵。 他怕自己给她留了余地,她就要义无反顾的痴心起来。 他这样心有所属的人,如何能当得起这份错爱? 可到了眼下这一刻,柏雨山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将痛哭的孟璇抱进怀里,轻轻揉弄她身后卷曲的栗色长发,又在她头顶轻吻。 “没事,没事的,只要阿姐还活着,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小孟儿不怕,哥在呢” 柏雨山知道,孟璇心里对男人有着天然的恨意。 这份恨意通通来自她的童年时期,孟璇童年里的戏园子,是个集齐了世间肮脏误会之所在的地方。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瞒神弄鬼的脏事,那些权贵男子欺凌幼小的恶事。 那些血,那些泪,孟璇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她知道人糟蹋起人来有多少种办法,所以此刻的她,想也不想就能体谅龙椿的遭遇,所以她才会这样恨。 ...... 龙椿在踏上去往南京的火车之前,拖着关阳林给自己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 光是今年的头茬雪梨,她就买了整整十斤。 关阳林无奈笑着,只叹自己一身的伤还要给人做奴才提东西。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全他妈一物降一物。 龙椿上车后,就拿出网兜里的大雪梨来吃,一口一口啃的不亦乐乎。 她一边啃着雪梨,一边仰头去看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很是自得其乐。 关阳林见状便将她留在了重兵把守的独立车厢,而后又去了警卫团坐的车厢里。 老副官见关阳林来了,即刻就起了身。 “军座” 关阳林心情不错,只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老副官对面。 “查的怎么样了?那天在街上堵我的人是谁?” 老副官一叹气:“您料的不错,就是关小姐以前的门徒” 关阳林轻笑一声,满眼不屑。 “一帮半大孩子,都懒得跟他们置气,他们现在还派人跟着我呢?” 老副官点头:“是,今天您上车前后,有不少小孩暗里盯着咱们” 关阳林冷笑:“她倒是没少养活这些小野种” 说罢,关阳林不等老副官回话便起了身,临走时又撂下一句。 “盯着我的人不少,他们想盯就盯吧,但要是这些人再敢近前来,你就带着人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活口也别留” 老副官起身点头:“明白” 回到包厢后,关阳林又搂着龙椿看了一会儿小人书。 期间龙椿的嘴基本就没停过,不是吃梨就是嗑瓜子,要么就是嚼点心。 关阳林被她嚼嚼嚼的心烦,干脆就将人摁到了座位后的大床上躺着。 不准她再吃东西了。 龙椿起先还不肯,可关阳林一边按着她,一边又给她念小人书,竟渐渐给她催出了困意。 就这样,两人一路相拥睡到了傍晚时分,由长春去往南京的路程已过小半。 晚间八九点,关阳林先龙椿一步醒来。 他侧头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龙椿。 不想正瞧见列车奔袭之间变幻的黄白灯光,幽幽落在龙椿脸上。 龙椿的睡颜很恬静,恬静到呼吸不闻的地步。 她五官冷淡,墨水点成的眉毛,宣纸色泽的脸庞。 第61章 魁(六十一) 总体看下来,此刻的龙椿很似一朵开在夜间的昙花,呈一种黑白分明的美感。 她的肉身依托在这一片黑漆漆的车厢里,面目又在灯光变化下,美出许多个瞬间。 关阳林觉得,倘或有个人能看到这许多个瞬间。 那这个人便要终身爱上她,再也不能够脱身。 关阳林还觉得,自己就是看到了这些瞬间的人。 此间,此地,此一瞬。 他什么都看到了。 ...... 南京又落了雨。 夏末的一点雨,落在皮肤上是柔柔湿湿的,很有实感。 可落在房屋顶上,却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似得成了一片虚幻。 陆妙然和韩子毅吃完早饭后,就一起上了陆公馆的二楼闲坐听雨。 当初为陆公馆设计格局的匠人,是个远渡重洋的法国人。 是以陆公馆的二楼处的小阳台,倒是别具法式风情。 半圆形的阳台上,搁着一张纯白的铁艺雕花小圆桌,另有两把十分好坐的鹅毛垫休闲绒凳。 地上还铺了一格一格的意大利小花砖,很是繁复美丽。 陆妙然拿着一本诗集坐在绒凳上读。 她今天难得换了中式打扮,一件淡粉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体态。 耳朵上还坠了一对粉玉髓的水滴形耳环,更显出她的精致。 今日的她,美出了一段娴静的脂粉气。 可韩子毅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好似一点儿也没闻到这股脂粉气似得。 他既不称赞她,也不注意她,只是一味的沉默看雨。 于是本就阴郁的一个人,又被雨衬的越发冷寂了。 陆妙然看倦了诗集,便抬头去看韩子毅。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因为她心下大约也知道缘由。 可是须臾间,一声雷响后的空档里,陆妙然又忍不住的道。 “怀郁哥,你今天不必坐班么?” 韩子毅闻言也不回头,只说:“要坐的” “那怎么不去?”陆妙然合上书。 韩子毅仍不回头,嘴里平铺直叙道。 “想着下雨要打雷,你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索性就撂开班陪你吧,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只是喝茶看报,一样的” 这番话的前半段,陆妙然听的很有些心醉。 至于后半段么,她却听了个尴尬难当。 陆妙然皱着眉头,有些惭愧的倾身抱住韩子毅。 “怀郁哥......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肯让你......我......” 韩子毅冷着脸,继续面无表情的说。 “昨天参谋处开会,老师叫我过去一趟,当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用十几万平津军换来的军衔,总归没有落得个闲吃空饷的下场,可谁知道,老师居然只是叫我去倒水敬茶,会议开始之前,他就让我出去了” 陆妙然闻言一惊。 她知道爸爸在防着韩子毅,但她没想到,爸爸居然会防韩子毅防到这个地步。 陆妙然不解的咬了嘴唇,几乎觉得难堪。 “怀郁哥,爸爸是做情报工作的,又是当局的人,他小心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而且爸爸答应我了,等我们结婚了,他就会......” 韩子毅轻笑。 “没事,别难受,我说这些不是要逼问你什么,只是事已至此,多少有些气馁而已” 陆妙然将额头抵在韩子毅背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为父亲辩解了。 她犹豫着,小心的道:“怀郁哥,你一定要进政府做事么?就不能......” 陆妙然的话没说完,韩子毅就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不能好好吃软饭?” 陆妙然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阴沉的韩子毅。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不然呢?你父亲骗了我的兵权,将我哄来南京困着,你们父女俩一个要我的兵,一个要我的人,事到如今,我不该这样说话么?” 陆妙然被韩子毅接连不断的质问弄的慌了神。 她眼睛一红,眼见是要哭,可韩子毅又笑起来,像是痛心又像是无奈。 他明明在替她擦泪,可嘴里却仍不饶她。 “别哭,要哭也该是我哭,是我被你父亲骗了军权,坐了冷板凳,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境,左不过就是离了南京,一切从头而已” “你要走?”陆妙然瞬间瞪圆了眼睛。 韩子毅垂眼:“我想走” “你......” 陆妙然话音未落,韩子毅却又抬眼哽咽道。 “可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 当天傍晚,陆妙然在陆公馆门口等着陆洺舒回家。 等看到父亲的凯迪拉克车灯后。 她便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的站在了门口的路灯下。 另一边,陆洺舒在车上就看到了自家爱女,还满心感动的想。 世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后,竟还是这样牵挂自己。 还晓得等他下班回家,出门来迎接他。 可谁知下一秒,老父亲脸上教女有方的得意就挂不住了。 车下的陆妙然神情冷冽,此刻她看向陆洺舒的眼神。 完全不是看亲爹该有的亲热,反倒带着几分看仇人的怨气。 “爸爸”陆妙然冷声道。 陆洺舒闻声便知,自家爱女今天不是要找他吵架,就是要找他哭闹。 陆洺舒无奈一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我家大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姓韩那小子欺负了你?” 陆妙然闻言不为所动,她深知自己的爸爸是个谈判高手。 她可得清醒点儿,绝不能被这老头儿的甜言蜜语哄了去。 “爸爸,我们去书房里谈” 陆洺舒仍是笑,心下却已然猜出了陆妙然的意思。 今晚这一出,看似是他的女儿来找他发脾气。 可其实呢?只怕是他的姑爷想跟他斗法,又不好亲自来闹罢了。 他的傻女儿,就这样被人当枪使了。 陆洺舒嘴角噙着一抹笑,一边跟着女儿的脚步去了书房。 一边又在上楼的时候睨了一眼韩子毅的卧房。 呵,年轻人,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第62章 魁(六十二) 书房之中,父女对坐,佣人送上两杯热茶后,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陆妙然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幽怨的看着陆洺舒,像是有一肚子脏话要说。 却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亲爹,故而不能够直截了当的讲出来。 也是憋的不轻。 陆洺舒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深知“需求应该是由最迫切的人来提出”这个道理的。 是以他颇为闲适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又笑着看向自家爱女,等她提出自己的“需求”,抑或是韩子毅的“需求”。 陆妙然开口前,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才语重心长的道。 “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怀郁哥参加会议?” 陆洺舒笑:“他告诉你的?” “他告不告诉我,您都不应该这样做,这太侮辱人了,您收编了他的军队,为自己做足了政绩,可事到如今又把他踢出局......这算什么?” 陆洺舒搁下茶杯,笑眯眯的看向自家女儿。 “这是他告诉你的,那他没有告诉你的呢?” “什么?” “他来南京之前就跟些土匪流氓走的很近,包括他那个号称北平第一杀手的前妻,这女人背地里还是个红色资本家呢,你怨爸爸不信他,怎么就不肯来问问爸爸,我为什么不信他?” 陆妙然微蹙眉头,心下不免震惊,一时间语速便快了起来。 而这一点心慌的表现,自然也逃不过陆洺舒的法眼。 “他对他那个前妻只是利用!而且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您又为什么让他来南京呢?又为什么要收他做学生?又为什么要叫他跟我结婚?” 陆洺舒看着女儿渐渐红了的眼圈,不免又想起亡妻临终时的悲哀面貌。 他无奈的闭了眼,深沉的摇了摇头。 “因为爸爸爱你啊,甜甜,自从你母亲走了,你要星星爸爸就给你星星,你要月亮爸爸就给你月亮,只要你开了口,爸爸有哪一次是让你失望了的?” 陆妙然闻言便落下泪来,几乎要泣不成声的起来。 她当然知道爸爸对自己的好。 但这些日子里,韩子毅对她的那些柔情蜜意,也已经让她上了瘾。 爸爸刚才说的话太叫她心惊了。 倘或韩子毅一开始就不是良配,那爸爸就该早早绝了她的念想才对。 又何苦拖到如今,硬生生让她从一见钟情走到了日久生情。 此时再要她离了韩子毅,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陆洺舒见女儿哭了,当即从桌上拿起手帕来。 他走到陆妙然身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擦去眼泪。 陆洺舒自问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过,却无奈虎毒不食子。 他就是有再多雷霆手段,终究也是无法对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使出的。 因为每当他有心想要训斥陆妙然两句的时候,他就总会想起亡妻临终时那一句。 “我们甜甜以后没有妈了......只有你这一个爹......锦年......你不疼她......她就可怜了......锦年......你要疼她啊......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陆洺舒便忍不住的将女儿搂进怀里。 “甜甜,韩子毅不是个全然的好女婿,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爸爸有的是手段让他变成一个好女婿,爸爸收了他的军权,就是拔了他的牙,也只有拔了牙的人,才可以住进咱们家里,爸爸知道他对现状不满,也势必会在你面前提及,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你们结了婚,爸爸会给他一点实权,来堵住他的嘴,让他乖乖低下头来跟你过日子,甜甜,爸爸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将他看的太透,爸爸只想你幸福快乐,不想你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陆妙然怔住,父亲的一番话对她来说复杂太过。 “他......只是想要权利?” 陆洺舒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哼笑。 “他想要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注定得不到,重要的是我女儿想要什么......因为我女儿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他觉得自己聪明,要来跟我唱反间计,那我倒要看一看,这个后生究竟是有多精明,到底是他吃的饭多,还是我吃的盐多” 陆妙然忽然觉得,此刻的父亲有些陌生。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正义忠心的政治家。 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凶狠好斗的模样。 她觉得爸爸嘴里的韩子毅,和自己平时见到的韩子毅,并不是一个人。 她听不懂那句“反间计”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见韩子毅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洺舒见女儿不说话了,便蹲下身仰头看向陆妙然。 “甜甜,你觉得韩子毅不是爸爸所说的这样的人,是不是?” 在这场没有悬念的谈判里,陆妙然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她败的晕晕乎乎,只能随着父亲的提问去思考。 “是......怀郁哥从来都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也问过他娶我是不是为了权柄......可他只说如果不是我,他是连权柄都不屑要的......” 陆洺舒笑起来,只叹恋爱中的女孩真是世上最傻的存在。 陆妙然的天真,一如她的母亲。 “甜甜,爸爸不想伤你,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拿男人当人看,你喜欢韩子毅,你养着他,宠着他,拿他寻开心,甚至于跟他结婚,这些都可以,但你唯独不可以将他当做和你一样的人,人被人背叛,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但人被物件儿背叛,就只要再换一个就好了” 陆妙然红着眼:“你怎么就肯定韩子毅会背叛我?如果他爱我呢?如果他真的爱我呢?” 陆洺舒摇头:“傻孩子,没有如果” ...... 凌晨时分,陆妙然走进了韩子毅的卧室。 韩子毅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正对着窗外抽烟。 陆妙然走到男人身后,又将自己提的一只竹编的小箱子搁到了韩子毅手边。 第63章 魁(六十三) “怀郁哥” 韩子毅掐了烟回头,伸手揉了揉陆妙然的脑袋,柔声道。 “对不住,中午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日后不会再这样” 陆妙然抬起头,全然不理会韩子毅的道歉,只说。 “爸爸说你并不真的爱我” 韩子毅笑起来:“那你怎么想?” 陆妙然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 “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我爱你,爱到看不得你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用自己去逼爸爸,让他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只需要跟我证明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这么做了” 韩子毅挑眉,并不答话,只将目光看向陆妙然带来的小箱子。 如无意外,这箱子里的东西,就是陆洺舒想让他做的事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的打开了没有上锁的箱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不由就笑了出来。 “这东西是可以戒掉的” 陆妙然怔怔的:“但爸爸说,想戒掉这东西的人都自杀了” “有什么意义呢?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能用来留人?” 陆妙然闻言便倾身抱住了韩子毅。 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被挤压的好难过。 她想听爸爸的话,又想听从自己的心。 可偏偏她又懦弱,她无法离开父亲的庇护,便只能用爸爸给她的方式去爱人。 陆妙然低下头:“爸爸说我不必留住你,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朝一日背叛了我,那你这辈子都得过的不人不鬼才行,也只有这样,被背叛的我才不会显得可怜”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他抬手捏了捏陆妙然的脸。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脾气,这东西是你爸爸给你的?” “是” 韩子毅笑着点点头。 对于陆洺舒的恶毒,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他看着陆妙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随后便拿起了小箱子里的淡黄色药剂。 开始了一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流程。 约莫几分钟后。 “好了” 韩子毅说。 陆妙然见状,几乎有些彷徨的扑进了韩子毅怀里。 “我就知道爸爸是骗我的,他说你不爱我,他说你不肯的......” 韩子毅轻轻抚弄女孩乌黑的头发,又在汹涌而来的幻觉里看见了另一个黑发女子。 随后他自言自语似得喃喃道。 “怎么不肯呢?我正需要这个呢” ...... 一个礼拜后,陆妙然和韩子毅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请客名单里,客气的括上了来拜访南京政府的满洲军阀,关先生和关太太。 陆家办喜事的地方定在了南京饭店,宴席里里外外开了上百桌。 新人入内的时候,宾客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南京饭店的房顶。 这些宾客里有陆洺舒的学生,也有南京政府里的各路大人物,更有社会上的豪商巨贾。 一番热闹排场下来,倒也算是人才济济,高朋满座。 韩子毅穿着一身升了军衔的崭新军装,带着一身拖尾白纱的陆妙然走进了宴会厅中央。 龙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手里正剥着花生。 她坐在侧席上,紧挨着关阳林,一边忙忙碌碌吃花生一边好奇问道。 “新娘子怎么穿白的呀?我们村子里结婚都穿红的” 关阳林歪在座位上看看韩子毅,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高高剥花生的龙椿。 莫名就觉得很有趣。 他低头贴在龙椿耳边道:“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龙椿抬手往关阳林嘴里喂了一颗花生,又道:“当然是红的了,死人才穿白的呢” 关阳林闻言大笑,招来了身边几位军界人士的侧目。 他拱拱手说“抱歉抱歉”,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回龙椿身上。 “你看那新郎,不觉得眼熟?” 龙椿摇摇头:“不怎么眼熟,就是这人怎么阴沉沉的?我们村里结亲的时候,新郎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他怎么不笑?” 关阳林眯着眼,抬手搂住了龙椿的腰。 现如今韩子毅没笑,他却是笑了。 一刻钟后,新人走完了仪式,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接受众人的祝福。 等敬到关阳林这一桌的时候,陆妙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两颊酡红。 韩子毅半搂半抱的托着她,又同桌上的军阀致歉。 期间还神色如常的对着关阳林和龙椿举杯。 “抱歉了诸位,甜甜不胜酒力,我喝双杯,还请大家不要挑理” 几位军阀闻言皆是笑开,只说到底是陆委员的乘龙快婿,果然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下略有些诧异。 他搂着龙椿起了身,对着韩子毅手中酒杯虚碰,又道。 “好侄子,你的大日子,舅舅却是从你岳丈手里收的请帖,这是什么规矩?” 说罢,关阳林不等韩子毅回话,就对着龙椿介绍道。 “这是我姐夫家的老三,叫韩子毅,子毅,这是你舅妈” 韩子毅看了一眼龙椿,又看了一眼关阳林,随后便木然的笑起来。 “怪事,舅舅好歹还从我岳父手里拿到了请帖,怎么我这儿什么帖子也没看见,舅舅就娶了舅妈了?” 关阳林觉得。 韩子毅不正常。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韩子毅确实是不正常。 两人在桌上攀谈过后,韩子毅神情不变,只是忽然乏力了似得站不稳。 他低头招来一个戴眼镜的小副官,让他扶着自己去了厕所。 关阳林觉得奇怪,便也动身跟上,而后他便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韩子毅没有去厕所,那小副官将他扶进了饭店三楼的房间,而后还鬼鬼祟祟的关上了门。 关阳林再度跟上,又霸道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最看不得韩子毅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了。 房间里,韩子毅正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欲仙欲死着。 茶几上则摆满了被抽空的小药剂瓶子。 韩子毅听着门被踹开的动静,脸上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关阳林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后,却是一笑。 他大喇喇的站在房间门口,嘲讽道:“我说呢,怪不得人都木的笑不出来了,原来是玩上这个了” 被踹门吓着了的小副官站在一边。 他心下格外慌张,一张小白脸也吓得没了颜色。 小副官是陆洺舒麾下的一个斯文学生。 他平日里虽然也穿军装皮,但却完全没有丘八的脾气。 比起关阳林这土王爷,他简直不知道房门除了用手开之外,居然还可以用踹的。 韩子毅知道小副官是个书呆子,给他扎针这事儿,大抵已经是他这辈子干过血腥的事了。 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对小副官摆了摆手。 “小李,你不用管我,你去吧,我药劲过了就下楼,替我跟爸爸赔个不是” 小李本就不欲长留,听了这话更是求之不得。 他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了” 说罢,小李就绕开了人高马大的关阳林,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关阳林看着小李那扭扭捏捏的跑步姿势,当即笑起来。 “爸爸?你管别人叫上爸爸了?你那爸爸还派这么个娘娘腔来伺候你,是专给你这倒插门女婿配的铺床丫头吗?” 第64章 魁(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仍是歪在沙发上。 他浑身都软的没有力气,只剩一张嘴还算清醒。 “关阳林,你还是这么疯”他说。 关阳林哼笑,索性走到了韩子毅面前的茶几上坐下。 “我疯?当年在日本,那大夫可只给你开了药,却没说过我有病呢” 两人一坐一躺,彼此间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 反倒熟稔的像是回到了旧日的读书时光。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这张脸,只叹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还是觉得他可恨。 “你就甘心让那父女俩这样作践你?你究竟要成什么事,值得搭上命来搞?” 韩子毅闭上眼,感受着脑子里一波波涌现的迷幻。 “你活着是为了等死,我不是” 关阳林乐了。 “谁活着不是为了等死?你打药打傻了吧?都觉着自己能长生不老了?” 话至此处,韩子毅自觉已经无话可讲。 关阳林和他从来都是两路人,说起话来不是除了驴唇不对马嘴,马嘴不对驴唇。 简直白费唾沫。 韩子毅忍住晕眩轻轻睁开眼,似有若无的斜睨着关阳林。 关阳林挑眉:“你看着我干什么?想起你那小夫人了?” “她不小,也不是谁的夫人,她有名字”韩子毅冷然道。 关阳林仍是笑:“可她还是心甘情愿的跟了我” “关阳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下三滥” 关阳林闻言一怔,立时嘲讽回去。 “我下三滥?你给那松下当兔子的时候就不下三滥了?” 韩子毅眼中酝着一滩死水,木然的望着捅破了窗户纸的关阳林。 片刻后,他轻声笑起来,诅咒般道。 “你,你姐姐,松下,陆洺舒,陆妙然,你们都是拿人当玩意儿的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关阳林嗤笑:“好侄子,你仔细看看现在是谁在遭报应吧”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轻柔而笃定的道。 “是你,你阿玛死了,你活着就没了来路,你生不出孩子来,又没有人肯真心和你厮守一辈子,所以你死了也没有归处,关阳林,这话我当年就跟你说过,我现在依旧是这话,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往绝路上带,只顾着眼前的热闹,不顾来日的出路,关阳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你又知道没有人肯和我厮守一辈子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小夫人是怎么跟我在床上折腾的?” 韩子毅抬了眼,神情既不愤恨也不嫉妒,他只是淡淡道。 “就凭你这一句,就意味在你眼里她只是个玩物,就凭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会看得上你,我从前总觉得你不至如此,是我傻了,你滚吧” 关阳林望着韩子毅冷静的面孔,一时恨的牙痒痒起来。 他最恨韩子毅这副样子了。 他明明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还被人彻彻底底的作践过。 可他身上却又始终有一股劲儿,这股劲儿撑着他往前走,一直从严冬走到春日去。 关阳林最恨恨他身上这股劲儿,因为他自己身上没有。 他老早老早就走不动了,也早已无力去抗争。 如今的时代,不是他的时代。 每当他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又都会告诉他,你是满清余孽,你早该死! 于是,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不懂得当年那个日本医生所说的“理想主义”的力量,但他就是恨拥有这种力量的韩子毅。 他恨死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关阳林问。 “如果你杀了我之后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南京饭店,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关阳林走了。 房门关上那一刻,韩子毅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忍住脑袋里的昏聩,快步走到门后去听关阳林的动静。 再片刻,关阳林彻底走远了。 他的背影虽有些失魂落魄的,可到底还是走远了。 他想快一点见到龙椿,见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丫头。 他急需用她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人牵挂的人。 可是。 龙椿不见了。 ...... 韩子毅等关阳林走远后,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三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 他忍着手抖敲开了房门,来为他开门的则是一个白面皮,梳油头的西装男子。 殷如玉扯唇一笑,神态间很有一种风流神采。 “哟,正主来了,快进来” 龙椿被殷如玉手下的人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还被喂了一张大手绢,直直塞进嗓子眼里。 龙椿叫也叫不出,挣也不挣不动,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韩子毅软着手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椿床边。 只一眼他就看见她额头上汗涔涔的,便想伸手替她擦汗。 却不想龙椿立刻万分惊恐的看着他,又扭又呜呜的不准他碰她。 韩子毅心里难受了一瞬,又回头去看殷如玉。 “怎么捆她?” 殷如玉笑的都不行了。 “小璇儿电话里没跟你说?” 韩子毅摇头:“没有,孟小姐只说龙椿受了挟持,又被关阳林带到南京来了,叫我一定想法子调开关阳林,她再找人来救龙椿” 第65章 魁(六十五) 殷如玉闻言滴溜了一圈眼珠子:“哦,原来如此,那关阳林和我收到的婚宴帖子,都是你下的吧?” 韩子毅点头:“是” 殷如玉笑:“哈哈,你倒主意大,小孟儿只跟你说了其一,没有说其二,龙椿现在脑子不正常了,我不捆她她要跑” “什么叫......脑子不正常了?” 韩子毅说罢又回头去看龙椿,他忍不住的取下了她嘴里的手帕。 谁知这手帕刚取下来,龙椿就惊恐的尖叫起来,期间还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关叔叔救我!” 韩子毅见状赶忙捂住她的嘴。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睁大了眼睛看着韩子毅,韩子毅亦紧紧盯着她,只问。 “你不认得我了?” 龙椿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即便被捂着嘴也要挣扎着说话。 “泥!晃!开!窝!” 殷如玉见状走上前,半跪在床上和韩子毅一起看向龙椿。 比起韩子毅的痛心和震惊,殷如玉此刻的心态却是轻松的。 他觉得现在这个龙椿真是好玩死了。 从前的龙椿嘴巴太狠,杀伤力太强,从不肯任人搓圆揉扁,一点儿也不疼人。 现在这个就有趣多了,简直是老虎变大猫,有趣! 他笑起来:“哈哈哈,你看到没有?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把她骗上来的吗?我跟她说楼上有家卖洋糖的铺子,她就真跟我上来了,还管我叫叔叔,哈哈哈,这声叔叔要是被北平那几个老混混听见了,恐怕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韩子毅皱着眉头,丝毫不理会殷如玉的打趣。 他看着这样的龙椿,只是觉得心疼可怜。 他想,他宁是叫自己脑子坏了,也不想她变成这样任人欺负的模样。 韩子毅一眼不错的看着龙椿,片刻后,他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松开手,但你不要叫,我不是坏人,更不会伤害你,我们曾经是很亲近的......好朋友,是关阳林骗了你,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你该要记得你那些弟弟妹妹的......” 话音落下,韩子毅再度试探着松开了捂在龙椿嘴上的手。 龙椿眼睛瞪的圆圆的,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男人的话。 她只是认真盯着韩子毅的眼睛,不知为何,原本被吓出冷汗的她,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韩子毅的手全然松开后,龙椿的确没有再高声喊叫。 她抬起眼咽了口口水,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殷如玉,又侧回头看向韩子毅。 “你......你们抓我干什么?你们放了我吧,我裤兜里还有几块钱,都给你们......行吗?” 殷如玉大笑:“几块钱?哈哈哈哈哈,五年前黑市上炒你的人头就炒到十五万大洋了,你这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啊龙妹妹!” 龙椿说话的时候,韩子毅一直盯着她的神态细看,忽而便察觉出了不对。 “小椿,你今年多大?” 龙椿瑟缩的眨了一下眼睛,又怯生生的看向韩子毅。 “我十三岁半了......你们抓我来是要钱吗?你们要钱就去找关叔叔要......行吗?就不要为难我了吧?我真的没有钱呀!” 殷如玉闻言愣了。 “十三岁半?诶?侬脑子当真瓦特了啊龙妹妹?” 韩子毅眯起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床头上的挂钟。 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了。 且他也不是个大夫,眼下他就是瞧出龙椿的毛病了,也没法现给她治。 韩子毅扭回头看向殷如玉:“殷先生,麻烦您能不能......” 殷如玉见状都不等韩子毅把话说完,赶忙就抬了手。 “你不必托付我,我跟龙椿的交情讲句义兄义妹也不过分,你现在同她签了离婚文书又做了旁人的丈夫,这个事已经够得上背信弃义这四个字了,你也知道,再没有比我们这个行当更忌讳这四个字的了,是以我作为她的义兄么,是很有一些瞧不上你的,但你今天肯冒险救她,也还算是仁义,那咱们就功过相抵吧,我也不认你做朋友,你也不必吩咐我怎么待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紧走吧,龙椿自有她的去处,就不劳你指点” 韩子毅闻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现在的处境,只有失忆前的龙椿能了解,可偏偏现在的龙椿,又什么都忘了。 他唯一的盟友,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 这也就意味着,在眼下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只剩下他自己了。 韩子毅低头看向龙椿,看向她那张懵懂而胆怯的脸。 忽而,他俯下身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只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我爱你” ...... 关阳林发觉龙椿不见后,心里就起了一股阴冷的预感。 他前两天刚到南京的时候,就带着日方开具的协议去了南京政府。 可南京政府对这份新协议的态度很模糊。 大抵是党中的主战派和主和派意见不一致,故而迟迟没有下文。 关阳林本身是无所谓他们签不签署协议的。 这是汉人和日本人的事,他只是异族来的使臣,没有义务去关心其中任何一方的死活。 关阳林皱着眉头,忽而想到了一个盲点。 是了,那天他送协议的时候,是见到过韩子毅的岳父的。 倘或陆洺舒要代表南京方面邀请他这位满洲军阀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 那为何不在那天递帖? 关阳林意识到糟糕的时候,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南京饭店。 他原本还想去找龙椿的,可一想到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失去龙椿只是失去了一等快乐。 失去生命,可就是一无所有了。 关阳林知道自己今天是遭了韩子毅的算计。 韩子毅一定早就知道了他会带着龙椿来南京,故而才提早设下了这个调虎离山的局。 两人同窗四年,韩子毅太过了解他。 他知道他嫉妒他,是以才成功引诱了他。 韩子毅在敬酒时对龙椿所有的视而不见,面无表情,都只是为了引自己去楼上找他。 试想,谁不想看看一个一直令自己嫉妒的人被夺走至爱后的模样呢? 他想看,所以他栽了。 关阳林黑着脸出了南京饭店,明白自己已然赔了夫人,只得走为上计。 然而原本该在饭店外等着他的警卫团却和龙椿一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关阳林独自站在街边,本就冷峻的神色愈发阴沉起来。 下一刻,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关阳林眼前。 一对年轻的男女各自穿着黑色的英式风衣,相携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两人郎才女貌的站定在关阳林面前,倒是其中的美艳女子先开了口。 “关先生叫我们好等” 关阳林笑。 看来他今天要赔的,恐怕不只是夫人了。 第66章 魁(六十六) 北平,柑子府。 关阳林被彻底骟干净了。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那要人命的疼痛,可等在水牢里泡过三天之后,他就没有知觉了。 一种一如往常的没有知觉。 在这阴寒彻骨的三天里,关阳林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幻觉。 他看见有人打开了这间幽暗水牢门头,将他救了出去。 可等他想细看这人是谁的时候,这份幻觉又会突然的消失。 是了,没有人会救他。 唉,真可惜。 本来差一点就有了的。 关阳林在黑暗中苦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一点泪来。 忽然间,“吱呀”一声响起,牢房的门开了。 孟璇打着哈欠带着黄俊铭从门外走进来,又伸手按开了墙上的电灯。 他们二人见到关阳林的面色后皆是一愣。 随即孟璇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安抚了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脏。 关阳林现在的模样颇有些吓人。 他的脸已经白透了,白的发青,发灰,几乎跟死人一个脸色。 然而他脸色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他下身又泡在一桶打满了冰块的血水里。 如此这般离远了一看,简直像是有鬼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忒吓人。 孟璇安抚好自己后,又十分客气的对关阳林道。 “关先生,您还说得出话来吗?” 关阳林稍抬了眼看向孟璇。 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冷的,要想张嘴说话,只怕会有些困难。 孟璇见状也不为难他:“没事儿,您能眨眼就行,我说您听也是一样” 话至此处,孟璇清了清嗓子。 “去年您从我们府取走的三百三十根金条,五十箱现大洋,四十挺美式手提机枪,四十五挺英国造狙击枪,五十把德式手枪,二百一十颗日式手雷,并半吨重的各式子弹,另有古董,玩器,首饰,家私,汽车,您还记得吗?” 关阳林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孟璇。 孟璇笑:“说实话,阿姐说柑子府让人掏了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只想着是哪路神仙下凡,居然有种到我们家来黑吃黑” 关阳林嘴唇蠕动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只可惜彻骨的寒冷让他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他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璇冷笑:“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凡人么,当时有种来,只怕也是因为穷壮了怂人胆吧” 关阳林闻言闭上了眼,似乎不太想听这些奚落。 孟璇冷哼,忍住了想往关阳林脸上啐的冲动。 她拿出早上写好的文件递给黄俊铭,黄俊铭又拿着这份文件走到了关阳林面前。 黄俊铭个头高,此刻下身泡在冰桶里,两只手又吊在半空中的关阳林只及他胸口高。 他伸手拔出穿过关阳林手掌的铁钩,将他原本悬空的胳膊暂时放了下来。 可关阳林手上的血已经流成了干痂,几乎看不见指纹。 黄俊铭皱了眉,张嘴将文件咬进嘴里后,又捉住关阳林的手泡入血水中清洗。 此刻关阳林的手是中空的,他的手心被铁钩勾出一个血洞。 外面的皮肉已经干了,可里面的血肉却还是有知觉的。 整只手被浸入冷水中的那一刻,关阳林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黄俊铭对于这声呻吟置若罔闻,只用力搓洗着关阳林的手。 不一会儿,关阳林的手就洗干净了。 黄俊铭拉起他的拇指在文件上盖下一个血印,之后便又将他的手挂回了从房顶垂下来的铁钩上。 “孟姐,好了”黄俊铭说。 孟璇抱着手臂看了一眼文件,又轻快的笑了一声。 “行,你拿着吧,明天一早就押车往热河去,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回来,有了这个文书也就不怕跟那些当兵的起冲突了” “是” 黄俊铭拿着文件离开后,孟璇便踩着高跟鞋站到了关阳林眼前。 此刻牢中再无旁人,她眉眼冷冷的,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褪去。 “你是不是很想死?”孟璇问。 关阳林疼的要昏过去,可极致的阴冷刺痛又让他无法昏过去。 孟璇无视男人的虚弱,只旁若无人的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等阿姐好了以后,你才有资格去死” 孟璇吐出一口烟雾,在关阳林面前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就要质问一句。 “你怎么敢近阿姐的身呢?嗯?” “我妈当年就是被你们这样的畜生害了,你们哄着骗着那些还不知事的小姑娘,换着花样的祸害她们” “可等作践完了她们的身子,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你们却又说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 “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叫做诱奸?比起那些挨千刀的强奸犯,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更坏,更该死吗?” “他们做下的罪至少还是罪,至少还有法律来管,可你们吃干抹净以后,却非要生拉硬扯着说是女人勾引了你们,还要往她们身上泼一盆婊子破鞋的脏水,叫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真恶心......太恶心......” 此刻自说自话的孟璇,看起来很有一点疯癫。 她夹着烟的手颤抖不已,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 随后她又猛然回头撕扯住了关阳林的头发,逼着他仰头看向自己。 第67章 魁(六十七) “关先生,你诱奸了我姐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关阳林在孟璇的撕扯下缓缓睁了眼。 他太痛了,痛到根本听不清眼前这个艳丽又疯癫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璇见状又笑了起来:“我又忘了,你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孟璇说着话的时候,语气还是柔和的。 可下一秒,她却眼也不眨的将自己手中的烟头,按进了关阳林的眼睛里。 一瞬间,关阳林便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 那天救出龙椿后,柏雨山就和孟璇商商量量的分了道。 两人一个羁押着关阳林回了北平,一个则带着龙椿同殷如玉一路,往上海去了。 分别之前,柏雨山曾同孟璇小谈一场。 彼时两人站在南京街头的梧桐树下,各自都将手揣在兜里,谁也不肯先开口。 而能让这素来相熟的兄妹俩,都觉得无法开口的事由,到底还是因为龙椿。 眼下龙椿刚被救出来,且有明显的神智不清。 这种情况肯定是要留个人在这里,给她找大夫瞧病的。 可关阳林如今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还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南京。 万一他在热河的那些兵得了风声跑来救他,就更麻烦了。 是以关阳林这个人,还是得带回北平,锁进柑子府里最牢靠。 这样即便他那些兵来救他,他们也能占着地利,留出周旋的余地。 然而柏雨山和孟璇的难为也在这里。 按道理讲,孟璇人脉极广,不论山南海北都有知交好友。 是以给龙椿找大夫这事儿,留她来办最合适,可柏雨山却另有一番私心。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想要留下看顾龙椿。 只是当殷如玉带着胆怯懵懂的龙椿站到二人面前时。 多年不曾落泪的柏雨山,居然当场背过身去掉了两滴眼泪。 这一幕里所包含的情意,孟璇是看在眼里的。 恍惚间,一片梧桐叶从枝头断了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两人脚下。 孟璇看着那落地的枯叶,不觉就难过起来。 “你留着看顾阿姐吧”她说。 柏雨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只是叹气。 “璇儿,我......” “我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今天的难受,你八成也躲不过,阿姐好不了是一回事,倘若阿姐好了,知道韩子毅为救她枪毙了一整个警卫团,势必是要跟他好一辈子了,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孟璇一边说一边难受的心发酸。 她心里吃着柏雨山和阿姐的醋。 是以每句话都顶在柏雨山的肺管子上说。 此刻她想不了别的,她就是要他吃醋难过。 她就是要他跟自己一样吃醋难过。 柏雨山闻言确实被激着了。 他不怕被孟璇看穿自己的心意,却很怕龙椿对旁人死心塌地。 在他心里,他可以接受龙椿是属于所有人的,但他就是接受不了龙椿是属于某一个人的。 他会吃醋,他会疼。 “这种作孽的事,有什么可值得好一辈子的?”柏雨山问。 孟璇“哼”的一声:“当初西安那个坯布大王的儿子要跟我用强,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不嫌作孽吗?” 柏雨山一愣,不假思索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事看上我了?” 这话来的太直白。 孟璇心里本还在为柏雨山的选择而感到伤心。 可听到这句话的当下,她却是结结实实的害臊了。 而女人一旦害臊起来,就会变得口无遮拦,话不从心。 “谁看上你了?”孟璇瞪着眼睛大声反问。 柏雨山不解的看向孟璇。 他恋爱经验有限,对女人的了解也仅来自于龙椿这个行事凶悍的非常女子。 他哪里会知道寻常女孩儿家的心思呢? 话到这里,但凡是换了殷如玉这个花花公子来,大抵就会说。 “你没有喜欢我么?那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你可不要笑话我,你知道的,男人大都是巴不得被你这样的女人喜欢的” 这样一番话下去,女孩儿也有了体面,男人也有了台阶。 于是大家两不耽误,各自好聚好散。 可柏雨山天生就没有长这个心眼,在男女之事上,他执拗又迟钝,还很喜欢认死理。 他恋着龙椿多年,多年如一日的恋着。 是以柏雨山是真的不能理解,孟璇为什么一下喜欢自己,一下又不喜欢了。 在他执着的爱情观里,感情是不能够这样朝令夕改的,于是两人抬起杠来了。 柏雨山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喜欢我吗?你忘了吗?在绥化的时候你......” 孟璇被臊的脸通红,竟是从未觉得柏雨山这么不可理喻过。 “我懒得理你!” 她转身要走,柏雨山却伸手拉住她,也急了。 “三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你管我往哪里去?你是谁啊你!” 孟璇伸手拍打着柏雨山的手,却无奈自身手劲儿小,一时也打不疼他,挣不脱他的桎梏。 “我是你大哥!” “放屁!我妈就生我一个!你是我哪门子的大哥!你松开我!松开!” 柏雨山皱了眉头。 眼下两人还在南京,究竟不是自家地盘。 他是决计不能让孟璇大半夜在外面逛的。 可孟璇此刻的态度,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态度。 于是柏雨山叹了口气,索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迈开腿就往旅店走。 他心里只想着把人送回房去睡一宿,也就不闹了。 孟璇在双脚腾空那一刻的愣了一下。 再抬头时,她就只能看见柏雨山那斯文干净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唇了。 回旅店这一路上,孟璇都没有闹。 柏雨山低下头去看她,却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孟璇。 此刻竟红着脸低着头,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柏雨山眯着眼,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挺可笑。 他一边抱着她走路一边问:“璇儿” 孟璇低着头,极别扭极微弱的“嗯?”了一声出来,当做被叫名字的回话。 柏雨山笑着:“问你你说不喜欢,抱着你你又脸红,你心里究竟怎么样,我这当哥哥的也不明白了” 孟璇闻言脸红的要滴血,娇声嗲气的啐道。 “你死了吧!你死了我什么都好了!全是你害的!” 及至骂完,她又嫌不解恨似得伸出手,狠狠在柏雨山心口掐了一把。 柏雨山疼的抽气,却深知自己是没法儿掐回去的,也只得和从前一样。 忍了吧。 第68章 魁(六十八) 十月初,上海,阴霾天。 柏雨山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胸口的淤青,又想起那天孟璇在他怀里时的脸红。 不知为何,他竟忘不了那一幕。 柏雨山强迫自己穿上了衣裳,又将脑海里的多情一幕甩开,一脸平静的走出了房门。 眼下他和小柳儿都住在殷如玉在上海的大公馆里。 孟璇则带着黄俊铭回了北平料理关阳林。 柏雨山下楼后,打眼就见殷如玉手里拿着个网球拍。 正满大厅的追着龙椿打,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破口大骂的小柳儿。 三人你追我赶,大步流星,彼此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及至龙椿被撵上了玩器架子后,殷如玉才站在下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你给我下来!” 龙椿抱着腿蹲在架子顶上,一脸惊魂未定的看着殷如玉。 她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只嘟嘟囔囔道。 “又不是我要来你家里住的,是你自己把我抓来你家的,你现在怎么好动手打我呢?你家这么大,我饿了找不见人,就只好自己找东西吃......我也没有白吃你的,我不是给你放了钱了吗?你怎么还要打我?” 小柳儿闻言赶紧帮腔:“就是呀!一条鱼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姐从前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谁瞧得起你那一条鱼!就为这你还要打人?” 话毕,殷如玉气的快疯了,小柳儿也不遑多让。 柏雨山眼看着小柳儿要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家伙。 便赶紧跑出去挡开她,将人挤到了边上,又对着殷如玉客气道。 “殷哥,我妹妹不懂事,你细说阿姐吃了什么鱼?倘或有价,我三倍赔,只是不要伤和气,咱们原是一家人” 殷如玉今天没有梳油头,他没顾上。 此刻他一头黑发散散碎碎的盖在眉前,倒比往日多了些少年气。 而向来讲究体面的他今天之所以没顾上梳油头。 则是因为一大早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子就来跟他报丧,说他那条养了十二年的大龙鲤死了。 殷如玉本来还在睡梦中,乍然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只问。 “龙死了?哪个龙死了?龙椿啊?” 老妈子闻言又硬着头皮对赖床的殷如玉回话。 “不是龙小姐,是龙鲤,咱家镇宅的龙鲤死了” 殷如玉不可置信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宝死了?怎么死的?跳缸了?翻肚了?” “......清炖了” ...... 四人团坐在餐桌边后,殷如玉面如死灰,龙椿心虚低头,柏雨山则满脸赔笑。 大人们各有各的烦难。 唯有一个小柳儿。 她完全就没觉得龙椿杀鱼杀错了。 龙椿今天就是把殷如玉的房子点了,那也没有不对。 因为小柳儿觉得,龙椿病了,病的很可怜很可怜。 眼下阿姐是糊涂的,不清醒的,而糊涂不清醒的人,干什么都该被原谅。 小柳儿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只蟹粉小笼,又沾了一下笼屉旁的橙醋碟子,小心的喂到了龙椿嘴边。 龙椿虽然还在为吃了殷如玉的鱼感到愧疚。 可蘸好了醋还喂到嘴边的蟹粉小笼,是这世上除开毒品之外最令人上头的东西。 龙椿抬眼飞快扫了一下殷如玉和柏雨山的脸色。 见两人都没有看她,便立刻张嘴把包子吃了。 小柳儿看着这样的龙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龙椿什么时候窝囊成这样过? 她家阿姐何至于吃个包子都要看人脸色? 简直荒唐! 小柳儿难受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只觉龙椿可怜的无以复加,于是她便更卖力的喂起了龙椿。 从蟹粉小笼到皮蛋瘦肉粥,再从油煎糖糕到西式肉桂饼。 小柳儿样样都没落下,龙椿样样都张嘴接。 龙椿一边愧疚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姐俩儿一个猛喂一个狂吃。 最后竟悄无声息的将桌面打扫干净了。 殷如玉在心里为他的大宝默哀过后,就抬眼看向了桌上。 却不想本该摆满早点的桌面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自己面前还搁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丝。 殷如玉又扭头看向本该愧疚难当,却吃的满嘴流油的龙椿。 一时便想杀人了。 他仰天长出一口气,用毕生的修养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又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找大夫,赶紧找,钱我出” 柏雨山忍着尴尬连连点头。 “是,我联系的那个英国大夫下午就能下飞机,那个......殷哥,这个鱼您看,要不我再给您买条新的回来?” 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算了,吃了就吃了吧” 柏雨山见殷如玉是真为这条鱼伤心了,便问道:“殷哥,我这话不该问,但......这鱼我前几天也看见了,似乎不像是鲤鱼?” 殷如玉哼笑着点了颗烟,而后便感慨般道。 “那就是条草鱼,但那鱼是我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我弟弟下河里给我捞的,那会儿我俩吃饭还紧张,本来是想要吃了它的,可到了杀鱼的时候,我弟弟又舍不得了,说想养着,我没法子,就弄了个铁盆给他养着玩,后来也怪了,自从养了这条鱼之后,我在码头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再后来我就拿它当镇宅鱼养了,还给起了名字叫大宝,说它是龙鲤......唉......我倒罢了,我弟弟要是知道大宝没了,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这番话落在柏雨山耳朵里的同时,也落在了龙椿耳朵里。 倘或她之前对吃了人家鱼的愧疚有五分,那现在她的愧疚,少说也有九分了。 龙椿暗戳戳的低下头去,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她恨自己昨晚不该嘴馋,见了肥鱼就起了歹心,实在做错了。 ilwxs.com 小柳儿听了这话也感伤起来,却仍是硬气的不想认输。 她抿了抿嘴,伸手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了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又顺着丝绒的桌布,将镯子推到了殷如玉面前。 “这两个镯子给你,成色都很好的,你找人验验就知道了” 小柳儿红着脸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又扭过头去坐着了。 殷如玉看着小柳儿倔强的模样,不由就笑出来。 “他妈的,真是谁养的像谁” ...... 下午时分,小柳儿拉着龙椿坐在了殷公馆的小花厅内。 殷公馆的装潢考究,花厅内的地毯座椅一应都是舶来品,洋气了个一塌糊涂。 小柳儿牵着龙椿落座在软包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梳子,就地给龙椿梳起了头。 龙椿乖乖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小柳儿轻柔的动作。 忽然便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柳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有些鼻酸。 “因为阿姐以前也对我很好” 龙椿实在很不理解:“你们怎么都叫我阿姐?前几天那个抽烟的姐姐也是,她比我大那么多,只是个子小一些,她居然也管我叫姐姐,好稀奇,她都不觉得吃亏么?” 小柳儿本来还在难受,听了这话又很想笑,便小孩儿抬杠似得跟龙椿说。 “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姐姐嘛,孟姐就是比你小的,只是阿姐你现在生病了,都不认识我们了......” 龙椿闻言回过头去。 天光之下,小柳儿的脸白生生嫩嘟嘟的,怎么看都是个极可亲的女孩子。 倘若她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龙椿就这样看着看着,便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了。 等小柳儿给龙椿编好麻花辫后,柏雨山就带着英国医生和翻译走了进来。 这英国医生很有些名堂,据传言讲,他曾治好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精神病人。 且这些病人恢复后,基本都同常人无异。 是以对于这个医生,柏雨山是抱了很大希望的。 可等翻译和医生跟龙椿聊了一个钟头后,柏雨山的希望就破灭了。 英国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药物可以干预的,她现在的状况就是,要说好,自己就会好了,要是好不了,就一辈子都不能好了” 柏雨山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医生,听着翻译红口白牙的说出诊断结果。 心里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算是明白当年那些洋医生治不好杨梅的时候,龙椿为什么会大发雷霆了。 这些个庸医,对外都说是杏林圣手,包治百病。 结果真到了病跟前,却又两手一摊,硬装鹌鹑。 没办法你当什么大夫? 没办法你收什么诊金? 没办法你大老远跑这一趟干什么? 柏雨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当场就冷了脸色。 全然忘记了这英国大夫是自己是托三托四才给请来的。 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难免就要变得不讲理起来。 翻译和医生看着柏雨山越来越黑的脸色,一时也都不说话了。 龙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医生,一会儿抬头看看柏雨山。 看医生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洋人。 看柏雨山则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很奇怪,这个大哥哥看起来明明是个斯文人。 可为什么他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居然会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龙椿想不明白,就只好低头去玩小柳儿刚给她梳好的大辫子。 约一刻钟后,小柳儿代替黑脸包公柏雨山,送走了英国医生和翻译。 柏雨山有些颓丧的坐在龙椿对面,闷闷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龙椿睨着他,见他神情愁苦的不行,便问:“大哥哥?” 柏雨山抬眼看向龙椿,已经对这句“大哥哥”见怪不怪。 “怎么了?” 龙椿歪头:“我的病是不是不好治?” 柏雨山叹气:“是” “我都见了这么多个医生了,个个都说没法治,会不会就像我说的,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的阿姐?兴许就是你们抓错了人呢?” 柏雨山无奈的笑起来,看向龙椿的眼神满是柔情。 “没有这个可能,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不会错认了你” 龙椿闻言只是翻白眼:“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够犟的,我没话了,今天还要不要见医生了?要是不见了,我就去睡觉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龙椿已经很熟悉柏雨山和小柳儿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对她十分的好,十分的纵容。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对她的这些纵容和好里,还夹杂着些尊敬和仰慕。 龙椿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但没人会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龙椿也就渐渐的放松下来,说起来话也随意许多。 柏雨山听了龙椿的话后,刚想说“那就睡吧,我叫小柳儿给你铺床”。 可没等他的话说出口,殷公馆里就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 一位提着小箱子的和服女子站在了殷公馆门口,她用生涩的中文对着门房说道。 “你好,我找龙小姐,如果龙小姐不在,还请知会殷先生,麻烦您了” 尚还年轻的门房小伙看着这个一脸和善,客气有礼的日本女人。 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殷公馆内一直都有铁规,说:日寇与狗,不得入内,强行闯门,后果自负。 小门房愣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打一通电话进公馆里问问。 倘或这日本女人是大老板的客人,那可就不能死守规矩了。 小门房一边拨通内宅的电话,一边又对着日本女人问道:“小姐贵姓?” 和服女子两手垂在腹前提着箱子,笑容亲切可掬。 “我叫雪子,是韩子毅韩先生的心理医生,我这次来拜访也是受了他的委托,来替他的好友龙小姐看诊” 小门房闻言点点头:“好的好的,请稍等,我请示一下” ...... 因为雪子医生的来访,龙椿的午觉没能睡成。 雪子医生进来后,先是迈着小碎步走到龙椿和柏雨山面前。 她客气有礼的同两人鞠了躬,又微笑道。 “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雪子,也是韩子毅在日本的心理医生,这次也是他委托了我从日本过来替龙小姐诊病,冒然登门,还请见谅” 在眼下的时局里,大抵没有一个中国人会给日本人好脸色看。 当然,南京政府的那帮软蛋除外。 柏雨山狐疑的看着这位雪子医生,一边忍着不适,一边又请人坐下。 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可这位雪子医生看起来也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 一米六不到的个头儿,孩子般的娃娃脸,以及一头软绵绵,毛绒绒的过耳短发。 柏雨山已经对龙椿的病无计可施了。 这几天他带了不少医生回来,可没有一个是顶用的。 如今韩子毅送了这个日本医生来。 他心里虽然不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瞎治好过没药吃。 第70章 魁(七十) 雪子医生为龙椿看诊的时间并不长,期间也只问了几个十分普通的问题。 比如:“你今年多大了?”,“你家里人有没有打过你?”,“你小时候遭遇过重大的伤害吗?”,“你的头部有没有受过重伤?” 她问完这些后,又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摸了摸龙椿的脑袋。 纤细瘦小的一双手,沿着龙椿的后脑勺来回摸了好几遍。 等摸到龙椿头皮上一块已经长好的疤痕后,雪子便了然似得点了点头。 “是了,应该就是受了外伤导致的记忆退行” 柏雨山见这女大夫还真有点儿门道,便忙不迭的问道:“这个记忆退行是什么?怎么个治法?” 雪子弯着嘴角:“能治的,但我想先打一通电话,可以吗?” 柏雨山忙点头,又下了一番保证。 “当然,雪子医生,如果你能治好我阿姐,酬劳方面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雪子笑:“酬劳没有关系,韩子毅已经提前付过了” 柏雨山一愣,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雪子往电话机前走去。 龙椿呆坐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刚才的谈话,忽而便喃喃了一句。 “韩......子毅?” 走到电话机前后,雪子伸手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的这通电话原是不需要避人的。 可柏雨山还是颇绅士的转身离开,留她独自打电话。 期间还为她提来了一把软凳歇脚。 雪子医生捧着听筒无声对柏雨山鞠躬致谢。 柏雨山见状只摇摇头,又快步离去了。 电话接通后,雪子用日语说道。 “怀郁君,私は上海に到着しました,そして私はまたミスロングに会いました,ミスロングは记忆障害を持っていますが,残念ながら,现在记忆障害のための特定の薬はありませんが,私は彼女の観察时间を延长することができると思います,彼女が彼女の记忆を回复するのを助けるための突破口を见つけるために(怀郁君,我已经到达上海,也见到了龙小姐,龙小姐确实有记忆方面的问题,不过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针对记忆病症的特效药,但我想我可以延长对她的观察时间,从而找到一个突破口,帮助她恢复记忆” “どのくらいの时间がかかりますか?(需要多久?)”韩子毅问。 雪子轻叹:“予测できない(无法预计)” 韩子毅轻笑,声音低哑而疲倦。 恍惚间,他突然用中文说道:“请你尽力医治她雪子医生,您是我除了她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雪子闻言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却又笑起来。 “哦?可你在信里只说她是你的好朋友,我还以为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韩子毅垂下眼眸,怔怔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针头和药剂。 忽然间,他忍住哽咽,只对着电话那头道。 “我大约很难再有资格......和她谈论我们的关系了,雪子医生,可不可以请你让她接一下电话?我好想听听她的声音......一两句话就可以......” 雪子医生轻皱眉头,韩子毅话音里的颤抖她很熟悉。 对于这位曾自杀未遂的中国病人,雪子医生总是抱有相当的敏感。 “怀郁君,请先深呼吸,我会请她来接电话,但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都请记得,不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都一定可以从困境里脱身,好吗?” 韩子毅闻言眨了一下眼睛,一大颗眼泪就从眼眶中掉出。 他忍住药物带来的战栗,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好,谢谢你,雪子医生” 龙椿来接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她小心的端起听筒,又在雪子医生期许的目光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电话,实在是有些紧张。 韩子毅本来是在遵医嘱做深呼吸的,可听到这声“喂”之后,他就忍不住的沦为了情绪动物。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小椿,说你爱我” 龙椿一惊,不明白电话里传来的孟浪话语,怎会叫她耳熟到如此。 恍惚间,龙椿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且不止一次的听过。 龙椿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韩子毅再次说道。 “小椿,说你爱我,说你在等着我,说你一直都很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 龙椿觉得,电话里的这个人很奇怪。 他的语气明明那么的急切哀伤,可一再的听下去。 她却又好似能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到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我好想你,我在等你,我一直都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话音落下,电话里的韩子毅笑了,捧着听筒的龙椿却愣了。 她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听了他的话。 他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从前关阳林玩笑着逼她叫“阿玛”的时候,她可是打死都不肯叫出口的。 一时间,龙椿有些茫然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怀郁,韩怀郁” ...... 雪子医生就这样在殷公馆住了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她来了殷公馆后。 设下“日寇与狗不得入内”这个规矩的殷如玉,却一连七八天都没回家。 柏雨山曾打电话去殷如玉经营的工厂和赌场询问,得到的回音却都不一。 有人说大老板被个小娘们儿勾了魂,买了个外宅过日子去了。 也有人说大老板是下扬州和人谈生意去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娘们儿。 第71章 魁(七十一) 综上所得,柏雨山便大约猜出了殷如玉的去向,只想这厮左不过就是找女人去了。 必然没有大事,自己不用忧心。 柏雨山叹着气摇头,看着日日和雪子医生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好转迹象的龙椿。 只道这才是他心下最焦急的所在。 龙椿这病太作孽了。 明明就不痛不痒,能吃能睡,可偏偏就是人糊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柏雨山有时看龙椿看的难受,便要一个人跑去楼下花园里抽烟。 一次得抽掉大半包才能忍下那股难受劲儿。 他想,他的阿姐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 倘若她真的一辈子都这样了。 那柑子府怎么办?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时,柏雨山总会生出一种心如刀割的滋味来。 ...... 十月中,十五月圆夜。 韩子毅今天下了职后,便先一步去了陆洺舒的办公室外候着。 自从他乖乖开始打药后,陆洺舒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起来。 韩子毅知道,做官做到陆洺舒这个地步,只有真正的死人和废人才能使他放心。 如今他只要不反抗,够听话,陆洺舒就会一步一步将他引荐进南京政府的核心。 今晚的饭局就是如此。 往日的陆洺舒总是处处防备着韩子毅,可今早他却破天荒的道。 “怀郁,晚上家里有饭局,你早些下班,同我一起回家” 韩子毅闻言自然点头答应,辅以脸上的笑容,倒真像个乖觉的贤婿。 晚间,陆宅饭厅内。 陆洺舒坐在高位,左右落座着南京政府的两位上将,并他们各自的子弟。 韩子毅坐在下首,席间倒是听了不少要紧话。 他面上一直带着浅笑,时不时的点烟敬酒。 陆洺舒看着乖觉无害的韩子毅,心里既得意又宁静,深觉自己在调教人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韩子毅有野心又怎么样呢?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的野心被消解,志气被磨灭。 没有人受得住权利的诱惑,空有理想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好摆布的。 席间,在公馆厨房忙活的小兰端着今天的主菜走了进来。 这是一道烤羊肉,装在脸盆大的骨瓷盘里。 韩子毅一看这道菜就皱了眉头,却还是起身接应了小兰,又拿起刀叉为在座诸位分羊肉。 陆洺舒看着盘中嫩的诡异的羊肉,只是一笑。 “这个烤羊肉还是老齐请我吃过一回,我才晓得好吃的,今天入秋,咱们一道贴贴秋膘” 话毕,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上将说道:“左不过是个羊肉,怎么还轮到别人来请?” 陆洺舒哈哈一笑,却不明说,只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聊” 等今天这顿家宴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韩子毅即便喝了酒,也一直没有醉态。 直到将众人都送出了陆宅后,他才松了口气似得回看陆洺舒轻笑。 陆洺舒和韩子毅一道站在门廊下送客。 此刻客人皆散,两人倒是默契的各自点了一颗烟,齐齐站在廊下吞云吐雾。 秋月夜总是静谧,花园中的桂花又刚好开到荼蘼。 月亮是冷的,桂子是香的。 陆洺舒喝了酒,此刻又抽烟抽的熏熏然。 忽然,他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柔声道。 “孩子” 韩子毅望向陆洺舒,温驯道:“怎么了?爸爸” 陆洺舒笑,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眼中竟生出一点慈爱的热光。 “好孩子,你不要觉得爸爸心狠,我就甜甜这一个幺女,倘或我现在糊涂心软,她就要吃一辈子亏了,叫我怎么忍心呢?” 韩子毅闻言不动声色,眼中倒也是带着笑意的。 “正因为能体谅您的心,所以甜甜跟我说的时候,我才没有二话的用了,爸爸,您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表忠心,但只要我在一天,甜甜就不会吃亏受委屈,至于您不把我引荐进当局,其实我也想开了,倘或我没有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恬淡些,倘或我有了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风光些,但不论风光还是恬淡,我这一生,总归是只有她一个了” 陆洺舒闻言一阵感动,几乎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 他老眼昏花的重重拍打韩子毅的肩头。 “有你这番话,爸爸就不会亏待你,我这辈子机关算尽到现在,做人从不留把柄,唯独这个女儿......唉......唯独这个女儿......”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爸爸,我知道,我都明白” 一根烟的功夫后,韩子毅笑着将陆洺舒扶进了卧室,又贴心的吩咐小兰端来洗脚水。 及至做完这一切,韩子毅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进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方才席面上的那道烤羊肉,是用怀了孕的母羊烤的。 先将活体的母羊绑在铁架子上生生烤死,等母羊的血油流干后。 再开膛破肚,挖出其腹中的胎羊食用。 韩子毅吐的昏天黑地,简直快把自己的心肝肠子都吐出来了。 一刻钟后,他终于吐出了胆汁。 而这场剧烈的呕吐,也以这一点胆汁作为了终结。 韩子毅趴在马桶上喘息了片刻。 而后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脱了衣服,面无表情的准备洗澡。 浴缸放满了热水,韩子毅往嘴里倒了一小包竹盐牙粉,后便一边漱口一边走进了浴缸。 热水蔓延之际,韩子毅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几乎累到灵魂离体而去的地步。 这其中有药物的原因,也有他得到陆洺舒重用的原因。 他每天都要不间断的用药,再去会见各路政客。 这就导致他几乎是一边疯魔,一边理智的见证了权利中心的黑暗与腐败。 这对于理想主义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生活。 然而在这炼狱般的生活里,他却还是咬着牙整理出了海量的秘密文件,想要交给龙椿。 想到这里,躲在热水里的韩子毅就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每当他要疯的时候,他又总会想起龙椿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的声音是成熟的,带一点沙哑的,可语气却是稚嫩的,带一点懵懂的。 他想,她小时候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就像是西洋教堂里光着屁股的小天使。 此时此刻,韩子毅笑着仰起头,深觉自己有点没出息。 他居然仅靠着回忆她的声音,就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和救赎。 真幸运,又有点可悲。 热气蒸腾之间,韩子毅渐渐要睡着了。 他嘴里满是漱口之后的牙粉味道,脑子里则满是和龙椿一起泡澡的画面。 渐渐地。 他不再恶心了。 渐渐地。 他又能忍受了。 第72章 魁(七十二) 韩子毅被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泡在冷水里,手脚有些麻痹。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将他叫醒的人之后,就完全顾不上水凉与否了。 龙椿半蹲在韩子毅的浴缸边,她不说话,只用眼神注视他。 那眼神是热的,带着泪的,全然写满了爱意的。 韩子毅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我在做梦吗?”他问道。 龙椿轻笑,眼底泪光摇曳,她俯身向赤裸的男人吻去,带着决然的坚定。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门外响起陆妙然的高跟鞋声后,韩子毅才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韩子毅轻笑出声,借着浴缸里的冷水往脸撩了一把。 他清醒了些,但又不完全的清醒。 他抽了抽鼻子从浴缸中站了起来,又伸手拿下浴室毛巾架上的浴袍穿好。 他并不着急去给陆妙然开门,他要先解决他的幻觉。 陆妙然被允许进来的时候,韩子毅手臂上又多了一个针眼,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只是快乐的上前拥抱他,又借着酒劲儿一边撒娇一边道。 “嘿嘿,明明才一夜没见到你,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韩子毅低头吻她发顶:“我也想你,同学会好玩吗?” 陆妙然笑着点点头,又将韩子毅推倒在床上,亲昵的依偎在了男人胸前。 韩子毅不做反抗,此刻的他没有力气反抗,此间的他也没有理由反抗。 “好玩的,只是徐伯伯家那个徐灵芝讨厌,她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偏她爸爸又和我爸爸平起平坐,真是烦死了,她一会儿炫耀她的钻石项链,一会儿又炫耀她的法国男朋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过的好,真是肤浅极了!” 韩子毅笑着抚弄陆妙然的头发,又道:“那她的法国男朋友长的好不好看?” 陆妙然闻言先是笑,而后又撑起身子来捧住韩子毅的脸。 “没有你好看!那个法国人的鼻子比胡萝卜还要长,看着怪死了!” 韩子毅挑眉,也伸手去捏陆妙然的脸。 “我这个岁数,脸上又有疤,过几年估计还不如那个胡萝卜鼻子呢” 陆妙然大笑,再度扑进韩子毅颈窝。 “才不会呢!你这样的容长脸最抗老了,你再老十岁也比那个胡萝卜鼻子好看” 韩子毅笑:“照我这样打药,哪里还有十年?” 陆妙然一怔,忽而就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她咬着嘴唇难耐道。 “......爸爸说这个药没有那么厉害的,还能让你精神好,只是上瘾而已,而且......而且爸爸还说等以后局势稳定了,他就不让你用药了,咱们一起到美国去生活,那时候就不用......” 韩子毅仍是笑着,他摸摸少女的脸颊,安抚般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难受,只是这药耽误我洞房花烛,我就是个圣人也难免要抱怨两句的” 陆妙然闻言脸一红,当即害羞起来。 “......什么呀......人家跟你说认真的呢!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 “在我这儿睡?” “不要!我要回房去!” 韩子毅抬头吻了一下陆妙然的嘴角。 “好,你好好睡一觉,我也到了上班时间了,这两天都没有好好陪你,等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 陆妙然眼眸一亮:“吃什么?” “鸭子?” “好呀,小红楼的焗鸭子最好吃了!” 韩子毅笑,不再答话。 他无所谓小红楼的鸭子好不好吃,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久没陪陆妙然。 他只是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再吃陆公馆的饭了。 他怕他吐桌子上。 ...... 龙椿觉得雪子医生是个很妙的日本人。 她心里虽然很讨厌日本人,但她不得不说,雪子医生真的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 雪子医生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她对人,对花草,对一切事物都很温柔。 龙椿手里端着一个小盆子走在小土路上,一边走还一边观察着雪子医生的行动。 两分钟前,雪子医生对自己踩到的小草说道:“果咩纳塞!” 一分钟前,雪子医生又对路边长的小野花说道:“卡哇伊内!” 龙椿听不懂雪子医生在说什么,她觉得她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终于,龙椿忍不住了,又道:“雪医生,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雪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刚才踩到了小草,就跟小草说对不起,路边的小花很可爱,我就对它说它很可爱” 龙椿脚步不停,倒没有觉得雪子医生的举动可笑,她只是诚心诚意的道。 “哦,这样,可是你跟它们说日本话,它们能听懂吗?” 雪子医生闻言轻笑,察觉到了一点龙椿内心的童真。 她伸出手来搀住龙椿的胳膊,温柔道:“龙小姐,我觉得我就是讲中文,它们应该也是听不懂的,这些温柔的话,其实都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龙椿笑起来:“哈哈,你好怪的,怎么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雪子耸肩:“因为我要时刻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可爱的,是卡哇伊的,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好一些” “这有用吗?”龙椿好奇的问。 “当然了!”雪子笑道。 第73章 魁(七十三) 两人边闲聊边走路,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小河边。 龙椿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谢绝了柏雨山和小柳儿的跟随。 只说自己要去办一件大事,且不会走太远。 柏雨山原本是不放心的,可龙椿的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无法,他只得让雪子医生跟着龙椿出门才肯放行。 龙椿无所谓雪子跟不跟着自己,她只是不想柏雨山和小柳儿跟着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柏雨山和小柳儿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乱。 她总能恍恍惚惚的看见许多过往的画面,可等她想要细看彼时发生了什么。 那些画面却又都是一片模糊了。 她不喜欢这样雾里看花的感觉,太累了。 到了小河边后,龙椿便放下了手里的小盆子,又仔细挽起了裤脚。 她今天穿的衣裳是件立领正盘扣的长袖长裤,通身香兰色,很似老人家练太极时的打扮。 这件衣服是小柳儿早起给她穿的,说是她以前的衣服。 龙椿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衣裳,但见穿起来颇合身,也就不细想了。 龙椿挽好裤脚后就要下水去,雪子医生穿着层层叠叠的和服站在她身后看着,又满眼担心的问。 “真的要下去吗?会不会危险?” 龙椿一笑:“你下去要危险的,我下去没事” 雪子医生不解的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龙椿站在水里大笑,只道:“因为你矮墩墩的,下来水都能没到脖子上,哈哈哈哈哈” 雪子闻言也跟着龙椿笑,而后,她便忽然有些明白韩子毅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女人了。 “龙小姐,你总是这样爱开玩笑” 龙椿眨眨眼:“开玩笑多好呀,唔,我开玩笑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一些呢!” 雪子微笑:“那太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龙椿一边摸着鱼。 龙椿今天之所以跑来这条小河边,其实就是为了给殷如玉找鱼的。 上次她贪嘴吃了人家的鱼,本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可当殷如玉说那是他家的镇宅鱼之后,龙椿就不可避免的愧疚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闯祸的时候常常不计后果,但日后想起,便总会起一点愧疚。 龙椿在河里摸了半晌,发现河边这一块并没有鱼。 便是有,也都是些拇指长的小鱼崽在石头下钻着。 龙椿吸了吸鼻子,就着河水抹了一把脸。 十月份了,河水已经有些冰凉。 龙椿看着没过自己小腿的河水想了想,决定还是往河中央再走一走。 水稍微深些,鱼肯定就多些,总不能白来一趟。 察觉了龙椿意图的雪子医生有些不安,便立刻喊道:“龙小姐!不要再往河中间去了!危险!” 龙椿仍是笑着,一边挥手一边往河中间走去,嘴里还说道:“没关系!这水最深也就到我腰.......”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湍急的河水吞了。 龙椿不知道的是,她今天来的这条小河,乃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吃人河。 这条小河表面上看着人畜无害,可因下游通着黄浦江,是以内里的水流格外汹涌。 河水上下分了层,面上无波无澜,底下却是惊涛骇浪,分分钟都能溺死人的。 龙椿水性不差,但对于这样邪门的水流,她难免就要慌神。 眼下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从前的冷静理智。 被河水吞没那一刻,龙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身体本能的想要呼喊求救,可四面八方的水流一下子就冲进了她嘴里,竟是叫也不准她叫。 一瞬间,龙椿的眼鼻耳喉全都被水溺毙。 她想挣扎着冲出水面,却奈何水中没有丝毫着力点,水流还一直卷着她的腿,将她往下拉。 不到三分钟,龙椿就溺在水里不动了。 她听不见岸上雪子医生的呼喊。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进入了一个完全静谧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些昏暗,有些暖和,又有些雪的味道。 她晕晕乎乎的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直觉告诉她,这是某一年的大年夜。 她喝的酩酊大醉,要先去睡觉,她的弟弟妹妹还在香草厅里守岁。 她想,等她这一觉睡醒了,就到了大年初一,大师傅会包很多饺子。 她要多吃点,得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 她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只想快点迎接明天的到来。 可是恍惚间,她身后居然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胸口炙热,偏身上又带着雪气。 他似乎和自己很是亲昵,将她搂进怀里的这个动作,他做的十分熟稔。 龙椿不自觉转过身去躺着,和男人面对面的相望。 “累不累?”她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龙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他累不累。 她心里只是觉得,好似她天然就该问他这一句。 那人摇摇头,又用自己的鼻子抵住她的鼻子,沙哑道。 “不累” 龙椿感受着男人的鼻息。 好怪,明明四际昏暗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却十分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将男人的脑袋抱进怀里,做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你肯定累坏了”她说。 被抱着的男人闷闷的,忽然,他哽咽的叹起气来,只说。 “嗯,累死我了” ....... 龙椿从病床上睁眼的时候,雪子医生还在昏迷中。 唯有上天知道,矮小的雪子是怎么把龙椿这个手长脚长的大个儿从河中拖出来的。 当雪子将龙椿拖到岸上后,她几乎已经是脱了力的状态。 彼时快要昏迷的雪子躺在龙椿身边,心下万分庆幸自己自幼在冲绳长大,熟知水性。 才能在今天救人于危,积下七级浮屠。 真是万幸。 这之后,两个人便在河岸边上昏到了夕阳西下。 倘或不是柏雨山熬不住担心出来找人,两人只怕是要被狼叼走。 第74章 魁(七十四) 溺水不似外伤,要养伤缓神。 溺水只要能醒来,就意味着已经痊愈了。 龙椿在亮着一盏小壁灯的房间里醒来时,正值午夜时分。 她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兔子睡衣。 接着又黑着脸,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小客厅,小柳儿和柏雨山各自占据着一大一小两张沙发。 两人都窝在沙发上合衣而眠,眼底皆带着青黑。 龙椿皱了眉头,顺手就从沙发头上拿过柏雨山的外套给小柳儿盖上。 又反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脸,将人叫醒。 在龙椿昏迷的这几天,柏雨山几乎不眠不休的盯着大夫给龙椿通气清嗓子。 大夫说龙椿只要不发烧就没大事。 于是他便每隔一个钟头给龙椿量一次体温,生怕她发起烧来。 柏雨山被拍醒后,还没来得及惊讶龙椿的苏醒,就被一句话惹红了眼眶。 “雨山,醒醒”龙椿说。 这世上叫他雨山的人不多,有且只有一个。 柏雨山红着眼眶,几近恍惚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龙椿,颤声道:“......阿姐?” 龙椿轻笑,伸手揉了一把柏雨山的脑袋。 “嗯,阿姐在呢” 柏雨山闻言便瘪了嘴角,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椿揉罢了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 “头发长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剪,胡子也不刮,我不就撞坏个脑子,你怎么连日子也不会过了?” 龙椿这头儿说闲话似得絮叨起来,柏雨山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龙椿,又将自己的脸埋在了龙椿腰上,颤抖着呜咽道。 “阿姐......阿姐......” 龙椿笑着,任由他抱自己。 “没出息,哭的这个样,要是叫人看见了,谁还拿你当二老板?” 柏雨山摇头,又因为哭的太凶,说话居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不......不当......二老板......我给阿姐当......看门狗......汽车夫......阿姐......求求你......求求你别再出事了......我......我真的害怕......我吓死了......” 龙椿闻言眼底殷红,却始终不肯落下来泪来。 她轻柔的摸着柏雨山的后脑勺,叹息般道:“好,不怕,阿姐不会再出事了” 小柳儿看到清醒的龙椿后,差点把殷公馆的房顶哭塌了。 她八爪鱼似得缠在龙椿身上,吃饭喝水都不放松。 非等到龙椿尿急要上厕所,又给了她两个脑瓜崩后,她才委委屈屈的从龙椿身上下来。 雪子医生是在龙椿醒后的第二天醒来的。 她醒来后倒没有抱怨龙椿不听话要往河水中央去,累得自己救她。 她只是温柔的看着龙椿,见她记忆恢复如常,身上也没有外伤后。 便双手合十祈祷似得念了一串日本话。 龙椿只从她的话里听见了“卡密萨马,阿里嘎多”之类的不明词句,其余便一概听不懂了。 傍晚时分,龙椿和雪子一道坐在了殷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 柏雨山泡了极浓的碧螺春给龙椿醒神,又给雪子医生端来了几盘中式点心。 两人对坐间,龙椿对雪子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雪子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连连推辞。 “不客气的龙小姐,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遑论这一次我其实也没帮到你什么,你因为溺水恢复记忆实在是令人意外” 龙椿挑眉,伸手给雪子斟茶。 “话不是这样说,要不是你死命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这两个弟弟妹妹就可怜了” 说着,龙椿又从怀中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雪子。 票面上的数目不小,雪子见之咋舌。 “不必了龙小姐,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托付给你,你眼下给了我钱,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两码事,你只管说,办不办在我,但钱你一定要收” 雪子觉得,恢复记忆后的龙椿比之幼小的龙椿,另有一番冷酷的柔情。 她不过分自谦,行事又格外讲理,实是个正直清爽,人情练达的大姐姐。 雪子不由面红一下,接着便道:“我刚才听柳小姐说,你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北平了,是真的吗?” 龙椿闻言点头,脑内闪回过一幕画面。 这一幕画面涉及到她和关阳林的种种,着实令人不适。 龙椿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面无表情道。 “是,我家在北平,如今在上海是客居,总不好一直叨扰下去,病好了就该回家了” 雪子颔首:“是这个道理,但......可不可以请你在回家之前,绕道去南京看一看怀郁君?” 龙椿端着杯子的手一紧。 她当然是想去见韩子毅的。 可眼下这个时机,饶是她有通天的本领。 只怕也逃不过南京境内的重重封锁,私下去和韩子毅见面。 龙椿垂下眼:“他不好吗?” 雪子皱眉:“......他没有跟我说太多自己的事,但凭直觉来讲,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早年他就有一些轻度的自毁症状,眼下应该是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曾提议过去南京帮他重新配药,可他拒绝了,只说他暂时不服药了” 龙椿闻言心惊,发觉自己竟从不知道韩子毅是长期服药的。 “他吃什么药?” 雪子叹气:“是一种抗抑郁的西洋药物,副作用很厉害,会导致人呕吐头晕,我曾提议过他断药,可是......不行,不吃药的话,他就会不由自主的伤害自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找到了替代用的药物,还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服药,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他现在很危险,我真的非常担心他”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后只说。 “好,我去” 夜间,龙椿躺在殷公馆里的大床上。 她一边看着趴在自己肚子上睡觉的小柳儿,一边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里。 她在想,雪子嘴里的那个韩子毅,和自己所认识的韩子毅,是一个人吗? 第75章 魁(七十五) 从上海离开这一天,龙椿久违的见到了殷如玉。 只是此刻的殷如玉比之往日的殷如玉,简直都不像是殷如玉了。 龙椿站在小雨霏霏的门廊下。 眼看着殷如玉顶着一头湿发,急步从雕花栅栏门外走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捋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椿见他直直越过自己往公馆内走,便不由出声道。 “好哥哥你终究还是瞎了吗?堵着门都瞧不见我的?” 心事重重的殷如玉进门后就只想着往公馆里走,骤然听见龙椿说话倒是一惊。 “啊哟?你好了的?” 龙椿笑,直觉殷如玉是撞了鬼。 “不好怎么样?吃你一辈子?” 说话间,殷如玉从西装上襟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帕。 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又紧张的向着公馆外望了望。 随后他深叹一声,伸手拍上龙椿肩头,只道。 “你好了我就安心了,唉,其实也没说的,我本来就没给你操心,旁人痴呆一辈子我信,但你这个刺头肯定是傻不长久的,唉,不过还是好了就好,唉,好了就好!” 龙椿听着殷如玉语气里的慌乱和感慨,更觉得奇怪了。 “出什么事情了?说个话一停三喘的”龙椿问。 殷如玉低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燃。 一口尼古丁下去后,殷如玉原本紧张的姿态略有缓解。 但他对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是闭口不提,只对着龙椿开起玩笑来。 “讲话不喘那是死人,你少来咒我” 龙椿皱眉,又道:“我今天就要走,你要是缺打手,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别等我走了你又嚷嚷没人肯给你卖命” 殷如玉闻言心下一热,他白皙的面孔被口里喷出的烟雾拢住,成一片朦胧的姿态。 隔着这层朦胧,殷如玉看向龙椿。 忽然,他俯身一把抱住了龙椿,又安慰似得拍抚她的背。 “你放在我这里的钱,现钞都兑成美元存在花旗银行里,金条都存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这保险柜我租了六十年,你随时去都能......” 龙椿没有等殷如玉把话说完,就嫌弃腻歪的将人推开,还十分不解的质问道。 “你不要给我交代遗言,我不爱听,究竟怎么了你说出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有这时候泄气的?” 殷如玉摇摇头,又垂下眼道。 “我杀了人了,要去华懋饭店避祸” 龙椿闻言更荒唐了。 她和殷如玉算是半个同行。 殷如玉虽然不和她一样拿杀人当饭碗,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是以龙椿觉得殷如玉这话简直可笑的不行。 小雨簌簌之间,龙椿只笑道:“你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杀谁了能给你唬的这样?” 殷如玉闻言看着龙椿,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手中烟燃尽了,殷如玉才道。 “你赶紧回北平吧,以后我弟弟要是去北边投奔你,你要疼他” 龙椿原本还想同殷如玉问个清楚明白,可殷如玉却全然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他急匆匆的让公馆里的老妈子抱了两箱钞票出来,而后便提着钞票再度走进了雨幕里。 公馆外,殷如玉的汽车轰鸣消失之后,柏雨山和小柳儿就走了出来。 他俩一人手里提着两个皮箱,全然做短途旅行的打扮。 龙椿望着殷如玉离去的方向,忽而便道:“雨山” 柏雨山闻言往前走了一步,又勾着脑袋对龙椿问道。 “怎么了阿姐?” “你留下给殷如玉看房子” “嗯!?” 龙椿回头,脸上无甚表情。 她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两只小皮箱,只说:“你在这儿给殷如玉看门,直到他回家为止” 柏雨山对于龙椿的这个决定有些接受不能。 他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张脸,此刻也因为太过震惊,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给看门!?”柏雨山又问。 龙椿皱着眉头抬眼,眉心皱成一个不耐烦的川字纹。 “我给你回话呢?你再给我拨嘴?” 柏雨山闻言一抿嘴,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那家里......” “家里有我”龙椿答。 ...... 小柳儿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把柏哥留在上海。 小柳儿也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会临时改道去南京。 小柳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拖着四口大箱子,孤零零的回到了北平。 孟璇来火车站接人的时候,看着一路吭哧吭哧拖箱子的小柳儿,一度也觉得很震惊。 小柳儿和孟璇,还有黄俊铭,三人一起在火车站外相见。 黄俊铭见了小柳儿就上去接应她,将她手中的箱子装车后。 孟璇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阿姐呢?柏哥呢?” 小柳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是既没得吃又没得喝。 她舟车劳顿的厉害,是以只得有气无力的答话道。 “阿姐往南京去了,柏哥留在上海给人看大门去了” 孟璇和黄俊铭闻言齐齐受惊。 “啊?阿姐又往南京去了?”黄俊铭问。 “嗯?柏雨山给人看大门去了?”孟璇问。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柏雨山和龙椿,则双双打了个喷嚏。 此刻,殷公馆外风雨声涟涟,馆内却亮着一盏昏黄的洋式落地灯。 柏雨山坐在这盏昏黄的落地灯下,和因为天气原因无法乘飞机回日本的雪子医生下着象棋。 柏雨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日本女大夫下象棋。 但彼时雪子医生抱着棋盘来了,他竟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 于是,一边下着象棋一边打了喷嚏的柏雨山便道。 “抱歉,可能是受凉感冒了,让您见笑了” 雪子医生温柔一笑:“没有关系的柏先生,秋天本就是很容易感冒的季节” 柏雨山闻言干笑了两声,只觉眼下这个画面诡异到不行。 这里不是他的家,对面的女人是个日本人,而他却在和这个日本女人下中国象棋。 此情此景,堪称离奇。 与此同时,龙椿抵达南京后的际遇,也十分的令人疑惑。 龙椿来南京之前本想先给韩子毅打一通电话的。 可是雪子医生却说,韩子毅如今的通话都是被监听的。 只有提前在信件中约好时段,等韩子毅想办法短暂的切断监听,才可以通上电话。 ilwxs.com 第76章 魁(七十六) 龙椿得知如此后,便写信交给了她和韩子毅早早定下的联络人。 可是一连三天过去,韩子毅那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三天,龙椿住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饭店里。 这间饭店只有四五个房间,龙椿住在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眼下是十二点一刻,龙椿复又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她已经足足等了韩子毅七十二个小时了。 三天时间,如果韩子毅收到了自己的消息,却迟迟无法给出回应。 那么就说明,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如果他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了。 这比遇到麻烦更糟糕。 龙椿在小小的饭店房间里预想了一百种坏情况。 又一次一次的推翻这些坏情况,逼着自己往好处想。 说实话,她前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殚精竭虑过。 便是给杨梅找大夫那会儿,她也没有这样。 她总是乐观的觉得,梅梅是能活下来的,可后来现实给了她一个瓷实的大嘴巴。 于是现在......她就不敢乐观了。 龙椿在床上躺的心慌,不由伸手砸了砸自己的心口。 见毫无效用后,她又起身去了洗漱间。 龙椿光着身子站在了莲蓬头下,又扭开水龙头,狠狠给自己冲了一场冷水澡。 直到她白皙的皮肤被冷水激的通红后,龙椿才面无表情的走出了花洒下。 她似是觉不到冷一般,一边拿毛巾给自己擦身子,一边又换上了长裤衬衣。 龙椿觉得自己不能窝在这里了。 再这么等下去,她来南京就没有意义了。 一刻钟后,龙椿走到了饭店楼下。 饭店一楼内有个小餐厅,餐厅内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位食客。 龙椿睨了一眼那些食客,见无人盯梢后,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她等不了了,她要再去一次陆公馆。 倘或运气好的话,她会和上次一样全身而退。 运气不好的话......不会的,她运气一向都蛮好的,龙椿如是想。 半个钟头后,龙椿从黄包车上走了下来,嘴里咬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烟。 拉黄包车的小伙计见她面色不善,便也不敢说话。 龙椿掏钱付了车费后,便独自走进了一条暗巷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了烟。 刚才她让黄包车拉着她,绕着木棉大街外围的公馆洋楼晃了一圈。 如此勘察一番地形,她才好决定要不要二进宫。 结果不晃不知道,原本只埋了碎玻璃防贼的高墙,如今已经拉上了高压电网。 龙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那上面疤痕密布,有些地方连掌纹也不见。 上次她爬这墙头的时候,两只手心就被划了个稀碎。 但好在她不是很怕疼,是以还能一鼓作气的冲进去。 可电网这个东西......是会要人命的。 龙椿咬着烟,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那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时代的更迭面前,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身手再好,也是没法翻过通着电的铁丝网。 她挥刀再快,也没法比子弹更快。 罕见的,龙椿居然灰心丧气起来。 她一向是个偏好实干的人,很少会为什么事情伤春悲秋。 便是真的到了伤春悲秋的时候,她也能咬着牙熬过那一阵心痛。 再抬头挺胸的把日子过下去。 可今天,龙椿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灰心,委屈,和无望。 灰心的是她只是个凡人,她无法神乎其技的通过重重封锁,见到她真正想念的人。 委屈的则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韩子毅留在南京,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想起那天在南京饭店......他搂着身穿白纱裙的新娘,两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登对。 若问那场婚礼的唯一不和谐处,好似就只有她留在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丢开了手上的烟蒂,随后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哭了。 没有出声,只是干抹眼泪。 龙椿原以为自己掉上两滴眼泪就差不多了。 却没想到她这一哭,眼泪竟掉了个没完没了。 她心里装着的事太多了。 关阳林对她的所做所为,韩子毅现如今的处境,柑子府的何去何从。 以及近在眼前的,望不到头的,永无宁日的战争。 想到这里,龙椿一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仍是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明显急促,发出一点微弱的动静。 恍惚间,暗巷里响起几步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 龙椿听出了那是谁的脚步声,她不可置信的站起身来。 抬眼看向眼前被眼泪模糊成一团斑斓的人,直直向自己走来。 黑暗中,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摸上了龙椿的脸。 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用自己全部的体温捂热了她冰凉的身体。 “亏得你哭了几声,叫我以为巷子里有猫,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 龙椿红着眼抬起头,借着巷子外的一点霓虹光彩看向韩子毅。 只一眼,她便看出了他的消瘦。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她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跟韩子毅说的,可等真的见到了这个人。 她最想说的话,居然只是一句委屈的抱怨。 “那个电网,拦着我,我进不去,见不到你......” 韩子毅本以为自己已经打药打的没有了情绪。 可当龙椿说完这句话后,他所有的情绪便一并决了堤。 他紧紧将龙椿抱进怀里,整个人颤抖到几近破碎。 “不是你的错” 龙椿用力的摇头,竟是再也憋不住哭腔了。 她哽咽着,只说:“我没有办法了......” 韩子毅无法确切形容自己这一刻感受到的心痛。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什么叫做“无助”。 第77章 魁(七十七) 这一夜,韩子毅带着龙椿去了一间极隐蔽的院落。 这院落里有一台崭新的电报机,和提前囤积好的吃食药物,并一应居住所需。 进入院落之前,韩子毅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意在叫他守住院门。 那副官长的五大三粗,面孔不似南方人精细,倒像是个东北汉子。 ...... 凌晨两点钟,窗外天已黑透。 韩子毅和龙椿坐在院落里的小平房中,一同守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方才在暗巷里龙椿哭的太过厉害,此刻冒然停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个爱哭闹好撒娇的女子,不想到了韩子毅面前,她竟能委屈成那样。 这实在是有些丢脸,也很对不住自己大姐姐的名头。 韩子毅看着龙椿哭红了的鼻头,以及她明明不好意思却非要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 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 他笑起来,伸手就去捏她腮帮子。 “脱衣裳不见你害臊,干了坏事也不见你害臊,哭一鼻子倒把你哭害臊了?” 龙椿本就不自在,闻言就更觉羞耻。 她打开他的手,又十分别扭的躲开他的目光。 “没有哭” 韩子毅笑起来,摸猫似得摸着龙椿的脸。 “我一早就收到了你的信,只是这两天事忙,我脱不开身,但接下来我能有七八天空闲,你要是肯,就多在南京待几天,我把该交代的事情都跟你说一说” 龙椿一愣:“什么叫该交代的事?你也要交代遗言吗?” 韩子毅仍是笑,脸上神色不变。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拿到了不少要紧的文件,还要托你的门路把这些文件送到前线去,并不是交代后事”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再度放松下来。 她觉得她被殷如玉搞的有点神经质了,是以听见什么都觉得风声鹤唳。 唉,也是劳心。 龙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忽而又困乏起来。 她没跟韩子毅说自己在旅店里不眠不休的等了他三天,期间一直没睡着过。 她只说:“你这里能不能睡觉的?我想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跟你说话,行吗?” 韩子毅看着龙椿眼里的血丝,大致也猜到了她这几天的殚精竭虑。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小平房的里屋,一边点灯一边俯下身去铺床。 又道:“你不用动,我把床铺好你直接来睡” 龙椿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困,可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韩子毅给她铺床的动作。 心里的大石头就好似落了地一般,整个人竟熬不住的大困特困起来。 韩子毅铺好床后,龙椿已经成了个半迷糊的状态,正坐在桌边点着脑袋。 他笑起来,又想起从前的龙椿。 那时的龙椿,是绝不肯在睡觉时让外人近身的。 韩子毅不得不承认,他和龙椿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种命定。 就像是前世有约,今生来践一般。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相信他人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相信了彼此。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将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将后背交给了对方。 人跟人之间,还真是......挺妙的。 韩子毅这么想着,又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龙椿被他抱醒,却丝毫不挣扎,只迷迷糊糊的问:“你不用回陆公馆吗?” 韩子毅摇头:“要回,但等你睡了我再回” 龙椿闻言一皱眉,居然又强撑着精神睁开了眼睛。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又道。 “那我要多看你一会儿再睡” 韩子毅笑起来,俯身将人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 “也行,我烧点水给你洗脚?” 龙椿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又绕着小平房的陈设看了一圈。 其后便发觉这间里屋的陈设,其实就是个乡下平房的陈设。 床虽然是宽大的木头床,可取暖用的却还是小煤炉子,并不是深宅大院里常见的大锅炉。 龙椿歪头,白净的一张脸在煤油灯下泛出昏黄的光晕来。 “烧水要点煤炉子,你会吗?” 韩子毅回头看了一眼那乌漆嘛黑的炉头,又笑道:“怎么不会?” 龙椿也跟着他笑:“那你点” 半个小时后,韩子毅蹲在炉子前被熏成了个花脸猫。 本来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下子就不体面了。 龙椿看他这样,笑的连困劲儿也没了。 “哈哈哈,不是会点吗?” 韩子毅被她笑的面红,立时就丢开了手里用空的火柴盒。 又顺手摘了军帽往地上一扣,一副要跟这煤炉子打起来的样子。 龙椿笑的不行,却还是走下了床。 她俯身蹲在韩子毅身边,伸手拨弄着炉子里已经码好的煤球,笑道。 “火柴直接烧煤烧不着的,你去屋外拿旧报纸和干柴进来,要细柴” 一刻钟后,炉子里的火升起来了。 原本阴暗湿冷的小平房里,渐渐多了些温暖干燥的空气。 龙椿坐在床边,看着韩子毅顶着一张花猫脸进进出出的接水烧水,忽然就觉得很心静。 装满冷水的铁壶坐上炉子那一刻,龙椿忽而说道:“我们走吧” 韩子毅一怔,几近僵硬的回身坐在了龙椿身边。 龙椿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只是看着那泛着热光的煤炉,和即将要沸腾起来的水壶,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们走吧,你跟我回北平去,我养着你” 韩子毅垂下眼,伸手牵过龙椿撑在床边的手。 “北平沦陷了呢?” 龙椿回眸:“那就去香港” “香港沦陷了呢?” “那就去外国” 韩子毅苦涩一笑:“外国没有炸糖糕,没有枣泥麻饼,没有蜜麻花,你馋了怎么办?” 龙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缓缓靠在韩子毅肩头。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靠在一起,直到水壶嘴里冲出白色的热气。 一点一点填满了冰凉的屋宅。 韩子毅拍了拍龙椿的脸,意在叫她坐正,自己要去倒水。 龙椿会意,乖乖的坐直了身体,还先一步脱下了鞋袜,光着两只脚等韩子毅端水来。 龙椿的脚长的很标准,五个脚指头不长不短。 每一片脚趾甲都是均匀的半圆形,脚背也很白,依稀透出些青色的血管来。 第78章 魁(七十八) 韩子毅从前就注意到过龙椿的脚。 彼时龙椿躺在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睡午觉,身上穿着露小腿露膀子的短裤短褂。 那天下午,韩子毅在微风习习花草环绕的小凉亭里,窥视了许久龙椿的脚。 他不知道龙椿的脚上曾受过什么苦。 他只是觉得她的手脚都很好看。 不似那些裹了脚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可怜,总让他觉得于心不忍。 但龙椿不一样。 龙椿的脚底有薄薄的茧,这是赤脚走路留下的痕迹。 这些茧子虽谈不上美观,却莫名带着一种极其舒展的生命力。 韩子毅总会被这样的生命力治愈到。 它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迷醉鸦片,更不同于乌暗世道里的浑浑噩噩。 它是一种,健康的,令人欣喜的,永远都向上蓬勃的生命力。 韩子毅蹲下身去将龙椿的脚按进水里,又问:“烫吗?” 龙椿体热,平时洗澡都很难觉得水烫,是以只道:“不烫,刚好” 韩子毅看着自己被水泡红的手背,不觉又笑了起来。 “好,不烫就好” 水声响动之间,龙椿低下头去将自己的额头顶在韩子毅的额头上,一下一下的顶着他玩儿。 韩子毅笑着:“别闹,我脸上脏” 龙椿无所谓的摇头,只一意孤行的顶他。 还边顶边问:“那个雪子医生说你一直在吃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吃了?” 韩子毅闻言咽了口唾沫,忽然仰头在龙椿嘴上亲了一口。 “以前心情不好,靠着吃药能好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就不吃药了,那药的副作用也大,吃多了总吐,停了是好事” 龙椿凝眉,对韩子毅避重就轻的回答不置可否,她接着问。 “你是不是吃上别的药了?” 韩子毅摇头:“怎么会?国内没有卖这种药的,雪子医生给我开的药都是找她在英国的同学买的,你怎么这样问?” 龙椿看着韩子毅真诚的脸,不由就眨了眨眼,也怕自己误会了他。 “雪子医生说你不吃药会出事,我就有点担心......” 韩子毅笑着:“你看我现在像是要出事的样子吗?” 龙椿歪头,伸手去摸韩子毅的花猫脸,摸着摸着便笑了。 “......嘿嘿,好像也不是,就是瘦了点,你脸上这个月牙疤还是我在柑子府掐的,还疼吗?” 韩子毅闻言,先伸手拿来毛巾给龙椿擦干了脚,接着又将人赶到床上去,而后才道。 “还疼吗?你还好意思问的?” 说话间,韩子毅丢开了擦脚毛巾,挤着龙椿就一起爬到了床上。 龙椿见他要报复自己,赶忙捂着脸往铺好的被子里钻。 “你别掐我啊!我发过毒誓的!这辈子敢在我脸上动手的人,我都要活剐了他们的!” 韩子毅哼笑:“这么厉害?那你剐了我吧,省得我活着受累” 龙椿笑起来,没有深想韩子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被韩子毅摁在床上不好动弹,刚想接着挣扎。 却又见韩子毅脸色一白,泄力般的倒在她肩头。 龙椿一愣,赶忙搂住他轻拍。 “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韩子毅趴在龙椿肩头闷闷的“嗯”了一声,只说:“先别动,我头晕” 龙椿不解:“怎么回事?饿的?还是怎么了?” 韩子毅本来还难受着,却仍被她的话逗笑。 “头晕怎么还能是饿的?” 龙椿无辜道:“我小时候老是眼花,老太爷就说我是饿出毛病了,叫我有吃的就猛吃,多吃,心里踏实了就不眼花了” 韩子毅趁着龙椿说话的功夫,竭尽全力掩饰住了自己的虚弱。 他轻喘着抬了头,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我不是饿的,以后也绝不会让你饿着,就是上次给你抽血抽多了,时不时就要晕,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龙椿闻言不好意思起来,她小心的去摸韩子毅的额头,只说:“是我不好” 韩子毅笑,低头去蹭龙椿的鼻子。 “嗯,就是你不好,刚才还拿脑袋撞我,怎么就那么坏?嗯?” 龙椿讨好似的亲了亲韩子毅的嘴角,又道。 “我下次不这样了,等我回了北平,我托人给你送阿胶来,还有益母草膏,好不好?” 韩子毅挑眉:“益母草膏?” 龙椿乖觉的点点头:“你不知道?同仁堂的益母草膏,好多外省人都专门跑到北平来买的,对气血可好了” 韩子毅忍着笑,一个翻身将龙椿抱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吃,别给我吃的连胡子都不长了” “啊?” 龙椿不通药性,只知道自己小时候受了冷肚子疼。 老爷子就让他家大姐儿给她吃一碗益母草汤,之后就再不疼了。 是以她一直都觉得益母草是个神药来的,功效堪比大力丸的那种。 韩子毅见她真的不懂药性,倒也不跟她较真儿。 只是重重将人抱在怀里,不想错过同眼前人相处的一分一秒。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了片刻,韩子毅本以为龙椿要睡着了,可龙椿却突然弱弱的问了一句。 “你和那个陆小姐......相处的好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又伸手挑起龙椿的下巴来。 他看着她,直言不讳道。 “不好” 龙椿“哦”了一声,又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甘心似得抬起脑袋来问:“那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笑:“不喜欢” “为什么呢?” “她不好,她欺负人”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蹭韩子毅领口的扣子。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和关阳林在一起?” 韩子毅抬手抚上龙椿乌黑细软的头发,柔声道。 “你和谁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吃醋的” 第79章 魁(七十九) 韩子毅笑:“吃醋也要吃清醒的醋,彼时你不清醒,不记得我,倘若我再吃醋逼着你解释,不就是帮着外人欺负你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撑着韩子毅的肩头坐起来,整个人都骑在韩子毅腰上。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忽然也笑了。 “韩子毅” “嗯?” “我爱你” “嗯,知道” 我绝不帮着外人欺负你。 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绝对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 龙椿在韩子毅的话里,明确的感知到了尊重和爱意。 她是个老实姑娘,不晓得该怎么回报。 于是便只好说出这句土里土气的“我爱你”,以此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够傻,却够真。 信任的基石是由尊重和平等组成的,它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建立的东西。 可一旦稳扎稳打的建立起来了。 它又会成为人与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这一夜,龙椿睡的十分踏实,韩子毅也久违的打了一个安心小盹儿。 天色蒙蒙亮时,韩子毅便要起身离开小院儿。 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不想看见龙椿缩在花被子里的脸后。 他却又忍不住的亲了她一口。 龙椿困的一塌糊涂,明明意识到了韩子毅在亲她。 她却仍是疲倦的睁不开眼,只嗫嚅着问。 “......要走了吗?” 韩子毅将自己的脸和龙椿的脸贴在一处,又深深吸了一口龙椿身上的热气,道。 “是要走了,但傍晚就回来,想吃什么?” “肉,米饭” “好” 韩子毅走后,龙椿便再度睡了过去。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竟是一分钟的清醒都不能有。 韩子毅出门来,昨晚的粗犷副官还在巷子口的车上等他。 这副官虽然外表粗放,可内里却是个难得的细腻人。 他一见韩子毅脸色煞白走出小院儿后,便立刻下车将人扶住。 又托着韩子毅发颤的后腰,一把将人推进了车里。 韩子毅的瘾头从昨晚就开始发作了,可他一直都忍着,生怕在龙椿面前露出端倪。 副官将韩子毅托上后座后,就着急忙慌去后备箱里拿药。 韩子毅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体不自觉的抖动着。 此刻他浑身上下唯有眼神是不动的,一直在凝望着小院的方向。 他想,如果让龙椿知道了他现在的处境,那她一定会不计代价的将自己带离南京。 可若是如此,那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付出,就都白搭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染上了药,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戒了这东西,且还有个人样,他就对她说实话。 如若不能的话...... 韩子毅收回了望向小院的目光,低头去看副官扎进自己胳膊的针头。 何副官的手很稳,只是手上的枪茧有些磨人。 打过药的韩子毅很快就恢复了风度,眼眸里也一下有了色彩。 此刻任谁来看他,只怕都要讲一句,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好青年。 他坐在后座吸了下鼻子,又对何副官问道:“昨晚家里有电话来吗?” “有,小兰跑过来知会了一声,说太太打电话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那先回家,我跟她回过电话,再去办公室” 何副官颔首下了后座,又拉开了前座的车门,迎着朝阳发动了汽车。 其实在龙椿来信的那天,韩子毅就已经想好了去见她的办法。 只是陆洺舒这父女俩近日都在家中,而他想要的,也不只是见龙椿一面。 他有太多话想跟她说了。 韩子毅想,他势必要扎扎实实的跟龙椿相处几天。 才能把这些日子里损耗的心力都补充回来。 对于他来说,龙椿的存在很似一种补剂。 他看着她,便似看到希望。 有了希望,他便能再度披甲上阵,不问伤痛与否。 这之后,韩子毅很费了一番人情上的功夫,才总算是想出了办法。 他有意无意的对陆洺舒提起了一位老将军的名号,又道这位老将军眼下就在上海。 而陆洺舒和这位老将军,自然是有旧的。 于是陆洺舒略一思忖,便一脸老谋深算的带着陆妙然,马不停蹄的去上海拜会这位老将军了。 从想出办法到实施,韩子毅一共筹谋了三天。 这就导致龙椿毫无音信的等了三天。 不过韩子毅觉得,这是值得的。 眼下陆洺舒和陆妙然不在南京。 那他至少就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可以每天都见到龙椿。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即便这一点幸福是夹杂在不幸中的,他也还是这样觉得。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一秒钟都没耽搁的给陆妙然打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很快接通,语气里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急躁。 “你昨晚不在家吗?” 韩子毅对着听筒打了个哈欠。 “在,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响” “卧室里的也没听见?” “甜甜,我打药了” 陆妙然握着听筒的手一紧,语气瞬间缓和下来。 “我不知道......我......” “没有怪你的意思,上海好玩吗?” 陆妙然闻言一叹,一手搅着电话线就抱怨起来。 “没什么好玩的,爸爸对那老将军殷勤死了,只说以后我们去国外的话,还要受那老将军的荫蔽,我不明白啊,现在家里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去国外?” 韩子毅笑,对陆洺舒的殷勤丝毫不感到奇怪。 这位暂居上海的老将军,乃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士。 他本名叫做克菲尔怀特,现任美国外交使一职。 这人手中的权柄之大,是足以让任何人从战争中全身而退的。 眼下的南京风雨欲来,陆洺舒怎么可能不想攀上这块巨大的美国浮木。 这几年来美方对国军的资助,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陆洺舒到了这人面前,只怕也拿不起南京委员的款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听见韩子毅不说话,便以为他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又问道。 “怀郁哥?” 韩子毅挑眉:“嗯?怎么了?” “你都不想我吗?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第80章 魁(八十) 韩子毅笑起来:“我要说想你,你又想怎么折腾哥哥?” “嘿嘿,你来上海好不好?这里都没人陪我玩,爸爸每天都对那个老将军鞍前马后的,我看着就讨厌,他还不让我走” 提出这个要求时,陆妙然背靠着电话机后的小碎花墙。 脚尖还一点一点的,全然一副撒娇的模样。 韩子毅眼中没有温度,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能停下。 这是药物所带来的亢奋,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老将军家里没有和你同龄的小姐吗?” 陆妙然眉头一皱:“她们怎么能和你一样?你是不是不愿意来陪我?” “甜甜,我还要坐班” 韩子毅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陆妙然就生出一种被忤逆了的感觉。 平时的韩子毅对她太过百依百顺,是以如今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拒绝,她也觉得不能接受。 几乎只在一瞬间,陆妙然的大小姐脾气就被点燃了。 “什么意思?爸爸坐班的时候,我不高兴了他也会回来陪我的,你要是这么忙,我干脆就叫爸爸撤了你的职,这样你是不是就有时间来陪我了?” 韩子毅扯唇:“好,那就叫老师撤了我的职吧” 韩子毅的回话太过云淡风轻,反倒把出言威胁的陆妙然做空了。 陆妙然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刻薄了,随即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子毅脸上无甚表情,只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甜甜,我很想你,我会在家等你回来,在上海多听爸爸的话,跟那些小姐们多相处相处,这对你没有坏处,如果日后咱们要去美国,这些人你都能用的到” 陆妙然不舒服的垂下头,嘟囔道。 “你怎么跟爸爸讲一样的话啊?” “因为你爸爸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爱你” 一句话,陆妙然又被降服。 “......好嘛” 电话挂断后,陆妙然的心情便阴转大晴天。 她笑眯眯的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和外交公馆里的大小姐出门逛街去了。 反观韩子毅,他接完电话后先是抓来了一支烟抽。 等烟抽完后,他才将自己喉咙里的呕吐感压下去。 他是真的犯恶心。 但他不是恶心陆妙然,他只是恶心满口谎言又装腔作势的自己。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带着副官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韩子毅便先从办公桌下拿出两个信封,一起递给了何副官。 何副官见状刚要摆手不收,可韩子毅却一再坚持。 “拿着吧,你和小兰的事我知道,倘或日后真有个意外,你手里也不能没有钱” 何副官闻言犹疑一瞬,终究还是接过了韩子毅手里的信封。 韩子毅见他接的不情不愿,便又笑道。 “你别觉得这钱不应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便是没有小兰在中间搭桥,我也该贴补你的” 何副官摇摇头:“我和小兰只是同乡,她托我替您做事,已经算是给我指了路了,这钱......” “话不是这样说,我二姐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顾小兰,她们姐俩感情好,不是一个爹生的,却是一个妈养的,要是我二姐没死,她俩早就到香港读书去了,我这次犯险来南京,她也是冲着我二姐的面子,怕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才提前进了陆公馆做丫头,为的就是帮衬我,眼下我心里怎样谢她,就是怎样谢你,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觉着有负担” 何副官闻言有些感动,觉得韩子毅于人情上,实是个知冷知热的敏性人。 他点点头:“我也听小兰说过这些事,小兰说早年她和她妈从旅顺投到天津去,她妈靠着奶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才把她养活,还说她交了个出身很好的小姐做姐妹,就是老天不开眼,让那小姐早走了”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脑海中回想起自家二姐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韩子宁总是苍白着一张脸。 她一年到头都坐在轮椅上,病的有今天没明天。 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韩子宁身边,也总是站着一个手脚极麻利的,为人极爽利的东北姑娘。 这个东北姑娘就是现如今陆公馆里的小兰。 彼时他还小,不能看破自家和二姐和小兰之间的情愫。 直到他十六岁那一年,韩子宁病死在深秋后。 他才从哭的声嘶力竭的小兰身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深情。 二姐留给他的遗信里说:“怀郁,咱们家家风不正,父不像父,母不像母,我是要死的人,很多事争也无用,可你不一样,你有康健的身子,又是个男孩子,所以该争的,你还是要争一争,从我心里看,我是最不愿意大哥当家的,他总拿家里的下人不当人,我很看不上他这样的做派,我去后,身后大约是无人的,唯一可托付,也就是你这一个弟弟,二姐没有别的盼望,只是一个,安兰伺候我这痨病鬼伺候了十年,倘或你有臂膀,还求你庇护她,管她,万万不要叫她流落到外面去,否则我便是死,也是不能心安的” 少年时的韩子毅看了这封信后。 一度很震惊于一向气若游丝的二姐,居然将这个家看的这么透彻。 安兰离开帅府那天,韩子毅追着她一路,再三的挽留她。 只说韩子宁托他照顾她,他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可安兰却好似心死梦碎一般,只怔怔说道。 “你们嫌弃她病,不跟她深交,所以不知道她的性情,故而她死了,你们也不难过,可我不嫌她病,我做了她的丫头,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你如今受她托付来留我,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她已经死了,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接着在帅府里过日子,我却不能了,三少爷,你能明白吗?” 彼时安兰的神情和深秋里的落叶一样,都是枯槁的,静谧的,几近破碎的...... 第81章 魁(八十一) 这是韩子毅第一次从活人身上看到了“情”之一字。 却原来这个字,竟是如此生动,如此唏嘘。 他知道,他没法儿将安兰留在帅府了。 这一天之后,韩子毅便将自己每个月攒下来的钱,都分一半给安兰。 期间安兰几次写信退回,他也还是坚持。 他想替自家二姐,继续关照她的丫头,绝不叫她穷苦度日。 而这一点善举,也换来了安兰如今抛开一切来南京帮他。 思及此,韩子毅深深叹了口气,又笑着去拍何副官肩头。 “也亏得是小兰跟我引荐你,不然换了旁人,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用的” 何副官一笑:“我也是在旅顺长大的,参军就是为了抗日,结果南京政府这边,嗐,我也是没想到,国军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韩子毅笑着点头:“没事,事在人为,也还没到感慨万般皆是命的时候,都会好的” 何副官抬眼看向韩子毅,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何副官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办公桌前捋了一遍手头的文件,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表。 他今天来坐班,是为等一个要紧的人,可眼下龙椿就在小院儿里等着他。 他心里急着去见龙椿,便格外的耐不住性子,再也没了往日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又半个钟头过去,韩子毅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韩子毅起身去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隔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 他摇着头抹了把脸,在同门外人见面的一瞬间,立时换上了一张笑面。 “齐公子好兴致,大中午就乐上了?” 来人一见韩子毅就笑起来,他亲热的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只说。 “人生苦短,享受趁早嘛!你还不是每天一睁眼就要......嗯?是吧?哈哈哈哈哈” 齐玉堂一边眉飞色舞的和韩子毅说着话,随后又大踏步的走进了韩子毅的办公室。 等走到办公室内的大沙发前,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没长骨头似得瘫着。 齐玉堂身上的军装穿的歪七扭八,身材又矮小纤细的像个兔子。 任谁见了他都要腹诽一句,哪里来的这么个纨绔? 韩子毅对这位小公子的疯疯癫癫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如往常的提水冲茶,后又坐在了齐玉堂对面,将白瓷茶杯推到他面前。 “喝口茶压压药性,别一会儿见了你爹,你又糊涂起来惹他” 齐玉堂闻言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韩子毅。 油头粉面的一张脸上,满是纵欲过度后留下的淫邪之色。 “哎,我说,你一个男人,怎么总这样心细?” 韩子毅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等你娶了太太,就知道什么心细了” 齐玉堂闻言一叹,抬脚就搭在了茶几上。 又仰头望向天花板,眼中满是鸦片带来的茫然和痴。 “我是不娶的......我老子打死我......我也是不娶的......” 话至此处,韩子毅便知道这厮脑子仍是不清楚。 是以为避免这厮跟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他便另起话头,将人往正事上引了引。 “我上次说的事,你爹怎么说?” 齐玉堂茫然的低下头来,忽而便跟想起了什么的,一惊一乍的道。 “我爹当然是说好啊!他和陆洺舒斗了半辈子了!就恨弄不死那老畜生!现在你这当女婿的肯跟他里应外合!他肯定求之不得啊!我爹还说了!只要你能抓住陆洺舒通共的证据!他就有办法给他来个秋后问斩!” 韩子毅被齐玉堂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端起茶,捏住齐玉堂的嘴就给他灌下去半杯。 此刻齐玉堂手脚无力,竟是挣扎也没有挣扎,就任由韩子毅灌他。 一杯热茶入肚后,齐玉堂果然比刚才清醒了些。 只是药性下去了,他人就有些木了。 韩子毅好笑的看着他:“你可别再喊了,这点儿女婿背刺老丈人的破事还要嚷嚷的人尽皆知吗?给我留点脸行不行?” 齐玉堂两眼发直的仰头看着韩子毅,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突然就开口问道。 “你不是真心喜欢陆妙然的吧?你这样害她老子,势必不是真心和她好的了!那你喜欢谁?你有喜欢的人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答话,只垂眸看着齐玉堂稚嫩懵懂的脸。 他心下只觉得,这些个小姐少爷们,真是各有各的空虚,各有各的无聊,各有各的眼瞎。 他这张被龙椿划花了的脸,怎么就入了这些人的眼了呢? 韩子毅摇摇头,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好在哪里,于是又转身坐回了齐玉堂对面。 “玉堂,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喜欢男人”他诚然道。 齐玉堂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忽而又是一笑。 “我知道,喜欢男人的也不像你这样啊,我们可都爱惜着脸呢,谁没事儿顶着一脸疤到处晃” “......” 下午四点一刻,韩子毅和齐玉堂他爹,经由齐玉堂的牵线搭桥。 一起坐进了政府大院外的凯迪拉克汽车上,共同抽了两根雪茄。 期间自然也密谋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还顺便互相发泄了一下对陆洺舒这个伪善政客的唾弃与不屑。 下车之际,齐远山看着韩子毅进退得宜的话风和四平八稳的性子,莫名就觉得一阵伤怀。 只恨自家那个“吃喝嫖赌抽”的孽障要是有韩子毅一半稳当,他老人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第82章 魁(八十二) 这之后,韩子毅又带着四个铝制大饭盒去饭店打了些饭菜。 而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子。 韩子毅走进小平房的时候,龙椿还在睡觉。 龙椿身体好,原本冰凉的床铺经由她的体温发酵,竟被捂成了一个小而热乎的温暖洞穴。 龙椿蜷在这个洞穴里,整个人睡的小脸儿发红,额头还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汗。 起先韩子毅还以为她发烧了,伸手一探之后。 便知她只是睡舒服了,自己给自己睡出热循环了。 韩子毅端着饭盒坐在床边,自顾自的看着龙椿傻笑了一会儿。 等见龙椿迟迟不醒后,他就起身把饭盒搁在炉子上。 又蹲下身去往炉子里塞了好几个煤球,好让屋子和饭都能保温。 一个钟头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睁了眼。 她这一觉睡的太舒服,既没做梦也没中途醒来,简直大补了精神。 龙椿揉了揉眼睛,刚想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听见屋子里有异响。 她打着哈欠抬头往响声处看去。 入眼便见韩子毅正捏着一把火钳子,叮叮当当的捅着炉子内部。 龙椿看的好笑,便撑着上身坐起来道:“少爷,你怎么又玩上炉子了?” 韩子毅闻声回了头,知道龙椿这话是笑他不会生火。 “我就看看它里面是什么构造,想把火升旺点,免得你起来冷,你怎么还奚落我?” 龙椿笑着倒回床上:“你小时候家里不用炉子么?” 韩子毅丢下火钳子,又在火炉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这盆水是他早上离开之前给龙椿打的洗脸水,倒还干净。 洗好手后,韩子毅又靠在了床头,将睡的热气腾腾的龙椿拖到了自己身上。 “我在帅府长大,家里有锅炉房烧暖气,不用炉子” 龙椿暖暖和和的趴在韩子毅胸口,仍是笑他。 “所以我这句少爷也没叫错么,怎么就是奚落你了?” 韩子毅笑起来:“你是缓好了,嘴上又厉害起来了” 龙椿嘿嘿了两声:“你带了饭给我吗?带喝的了没有?我渴了,不想等烧水,有没有什么现成能喝的?生水也行” 龙椿这厢话音刚落,韩子毅就变戏法似得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瓶冰凉的橘子汽水。 龙椿一惊:“嚯,你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这个?” 韩子毅轻笑,将汽水瓶递到嘴边咬了一下,“嘶”的一声放汽声过后。 龙椿便就着韩子毅的手,喝到了冰凉清爽的汽水。 龙椿睡了一天,这会儿是真渴了。 她一下子就喝完了一整瓶汽水。 随后又猫似得舔了舔嘴,眨着眼睛看向韩子毅。 “你还能不能再变一瓶出来?” 韩子毅笑着一挑眉,居然真的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了一瓶荔枝味的新汽水。 这下龙椿真被逗乐了。 她拿过汽水撑起身子,又自顾自的上手去摸韩子毅的裤兜,只问。 “还有吗?你买了多少呀?” 韩子毅笑着摇头,试图挡住龙椿作乱的手。 “没了,就两瓶” 龙椿也笑,偏说不信。 她起了玩心,执意要从韩子毅的裤兜里摸出第三瓶汽水。 却不想摸着摸着,就被韩子毅一把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位置翻转过来,龙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韩子毅却已经被摸的起了火。 “你再摸?” 龙椿一愣,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却并不觉得害臊。 她笑了一声,顶着韩子毅满含欲望的眼神看了回去。 “不摸了,你肯定藏裤裆里了,这玩意放裤裆里,拿出来指不定什么味儿呢,谁乐意喝谁喝吧,我反正是不喝了” 话毕,韩子毅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整个人就笑趴在了龙椿身上,一丝杂念也没了。 “你嘴怎么这么坏的?” 龙椿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仍还逗他。 “这也叫坏?你快拿出来吧,别再硌出毛病来,到时候跟关阳林一样,多可怜?” 韩子毅闻言停了笑声,他怔了一会儿,复又笑起来。 “他不行?我还以为他只是生不出孩子” 龙椿伸手捧住韩子毅的脸。 “嗯,他的确是不行,但旁的,我和他该做的都做了,我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不要有疙瘩” 韩子毅摇头。 “我心里从来都没有疙瘩,倘或有,也只是恨他作践了你,再没旁的,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这个人,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牌坊” 龙椿闻言弯了嘴角,又闭上眼睛吻向韩子毅。 韩子毅垂下眼睫,亦悉心接应着龙椿的亲吻。 情动之处,他喃喃道。 “我没有碰过陆妙然,原因我现在不能说......但......” 龙椿闻言也笑着摇起了头。 她难得语重心长了一回,只说。 “怀郁,不论你做了什么,我心里都不会有疑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更敬重你的义气,这话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是觉得有些话即便不说出来,你也能想的明白,可这次着了关阳林的道之后,我就有些后怕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我总得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喜欢你,怎样的敬重你,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都不是一个人,我说不出什么死生契阔的话,也不能像戏台子上的小旦一样,死了男人就跟着殉情,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这番话说出的当下,韩子毅将龙椿越抱越紧。 他眼底湿润,却并不想哭。 他想,他终于在这个荒凉无边的人世间,找到了真正懂得他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 是以,他不想哭。 他们明明没有猜疑过对方,却都肯出言同彼此解释。 生怕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起了误会,从而错过。 只有两个彼此珍惜的人,才会不约而同的这样做。 韩子毅抱着龙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小兰当年说的那一句。 “可我不嫌她病,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 龙椿也不嫌他病。 她和他深交了一场。 知道了他的性情。 是以她才说:“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韩子毅傻笑起来,将脸埋在龙椿颈窝里。 他不想承认,但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 第83章 魁(八十三) 这感觉实在美好轻快,简直比药物还让人飘飘然。 “小椿” 龙椿手上拨弄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头发,见他叫自己,便道。 “嗯?怎么了?又要哭啦?” 韩子毅笑着。 “不哭了,我已经得到了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东西,变得完整了,以后都不用再哭了” 龙椿挑眉,笑意藏在眼底。 “你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会不会太迟钝了一点?我可是很早就感觉到了!” 韩子毅闷笑:“嗯,大姐姐英明,我望尘莫及” “哈哈哈,真会说话啊你!” 龙椿拉着韩子毅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 期间发觉韩子毅身上似乎没什么力气,于是便问:“你怎么软趴趴的?手脚像是没劲儿?” 韩子毅脸一红,只道:“我是累着了这两天” 龙椿哈哈一笑,并不疑惑他的言行,只是玩笑道:“累的说话都颠倒了?” 韩子毅无奈,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从自己身上带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抱着。 “饿了吧?”韩子毅问。 龙椿重重打了个哈欠,一边点头一边道:“饿了!你没回话这三天我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困劲缓过来了,肚子倒是真饿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脸一皱眉,他觉得自己还是蠢的,为了多和她待几天,居然硬生生饿了她三天。 倘若自己再有本事些...... 韩子毅原本在笑的脸就这样阴郁起来,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又走到炉子边,拿起饭盒端回了龙椿眼前。 “来,先吃这个,明天我带别的吃的给你” 龙椿笑眯眯的从床上坐起来,又把厚被子裹在自己身上,给自己包成粽子样儿后,就张着嘴等喂了。 韩子毅一边从兜里掏出筷子来,一边把饭盒一一打开,四个大饭盒除去一盒装米饭的。 另外三个则分别是红烧肉,豆皮酿肉,盐煎肉。 满满当当的三个大饭盒里,全是浓油赤酱的菜色,除却一点葱花之外,根本就是一点青菜都不见。 龙椿见状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笑了。 “还真就是肉和米饭啊” 韩子毅亦笑:“你不就是要吃肉和米饭吗?我还怕你不够吃,特意嘱咐厨子把菜和米饭都压实了” 龙椿亮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她这会儿是真饿了:“喂我,喂我” 韩子毅见状挑眉,又起了心逗她。 “你是没吃饭没睡觉,又不是手断了脚断了,怎么还要人喂的?” 龙椿哼的一声,两只手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拽得紧紧的:“我自己吃的话,这个被子不就没人拽了吗?我冷啊,你就长点儿眼色喂我吃吧!” 韩子毅笑着,只说:“你就是跟我矫情,你小时候吃饭难道也要人喂的?” 龙椿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默默暗沉下来。 “那会儿没有人疼我,我要敢这么矫情,肯定活不过三天”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又用筷子夹起一坨米饭搁在红烧肉上,再连肉带米饭的送进了龙椿嘴里。 龙椿张嘴接下,很有滋味的嚼起了米饭和肉。 韩子毅看她吃的乖,只说:“以后不论我在不在,有没有人喂你,你都要好好吃饭,我在我就伺候你,我不在,你就自己关照自己,知道了没有?哪能一连三天不吃饭?” 龙椿笑,嘴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唉,算了,我就听你的吧!” 南派的红烧肉总是甜口比咸口重一些,寻常北方人来吃,大都是吃不惯的。 但龙椿本身是个嗜甜如命的胃口,此刻吃起来竟觉得很好。 她眨巴着两只眼睛冲韩子毅点点头:“好吃的,你也吃一口看看” 韩子毅闻言也听了她的话,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喂进了自己嘴里。 说实话,韩子毅压根就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最近打药打的太厉害了。 寻常食物进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洋蜡味儿,再精妙的调味也无法刺激到他的味蕾。 只有吃一些强酸强涩的水果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味道。 他私下里也找人问过这个药为何这么霸道,可那些懂行的瘾君子们却只说。 用这个药的都是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消瘦,胃口会越来越差。 等玩儿到最后,头发,牙齿,皮肤都会烂的不成样子。 初听这话的时候,韩子毅还后怕,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到了此刻,他看着龙椿大口的吃饭,便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龙椿在, 他就有力气强迫自己吃这些吃不下去的东西。 只要龙椿在,他就有力气逼着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 他对自己有信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如此平等的爱着自己,尊重着自己,吸引着自己。 是以他不可以辜负她,也绝不可以辜负自己。 他一定要好自珍重,珍重到他和她终成眷属那一天。 韩子毅这样想着,便又夹了一大块肉配着米饭喂给龙椿,又再紧接着喂给自己一大口。 他努力的吃,努力的吞咽。 两个人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将四大盒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韩子毅又用牙咬开荔枝味的汽水,龙椿仍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而后又十分有良心的把剩下的一个瓶底儿给韩子毅喝了。 韩子毅从善如流的喝了之后,又笑着舔舔嘴。 汽水的滋味很甜,从一个吃惯了独食的人嘴里剩下的,就更甜。 龙椿不知道韩子毅心里想什么,此刻她睡饱了觉又吃饱了饭,眼前又是喜欢的人,心情可谓是痛快极了。 昨晚在暗巷之中,感受到的那些灰败无奈,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她不会像韩子毅那样敏感,那样善感。 她这个人难受的时候是真难受,可若说好了,那也是真好了。 龙椿觉得自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情都经过了。 昨晚不过是哭了一鼻子,已然很体面了。 第84章 魁(八十四) 倘或将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儿放到别人身上,只怕那人死也死了七八回了,自己还是很坚强的嘛! 两人吃完了饭后,韩子毅就跟龙椿交代起了这段时间南京发生的事。 他跟她讲了他和陆洺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和陆妙然之间的关系。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温柔,时常还会带出一种宁静的沙哑来。 他一字一句的跟龙椿讲了自己的计划,龙椿则一边听一边从韩子毅身上摸下来一包烟,边抽边听。 一个钟头后,龙椿掐掉了手里的第三根烟。 她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见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神色温润,语气轻柔,一时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子毅见状便停了话口,只笑:“怎么了?” 龙椿在床上盘着腿,俯下身去托腮一笑。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这样温温柔柔的讲话,本该说些柔情蜜意的事情出来,可偏偏你又说的是要让人家父女俩家破人亡,还要联合人家的政敌把人家一辈子的名声搞臭,就还挺......” “就还挺?” 龙椿抬眼:“就还挺厉害的,杀人不见血的那种厉害” 韩子毅愣了愣,又笑道:“这样好吗?你不觉得我阴险?” 龙椿一歪头:“嗯?这哪里阴险?不是挺招人喜欢的吗?我以前总觉得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但现在想想,其实你从来都不是个软弱的人,你是有主意的,只是轻易不跟人说出来,故而才显得你没脾气” 韩子毅闻言久久不语,末了却是一笑。 “小椿,我以前读过一本外国小说,这本书里说爱是注视,意思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他,注视他的一言一行,注视他的一颦一笑” 龙椿笑起来:“哎呀,那我确实是很爱你了嘛!” 韩子毅俯身将额头抵在龙椿额头上,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时间便来到了傍晚。 龙椿起先还好好坐着,可没坐一会儿,就跟小孩困了一般,躺在了韩子毅的大腿上。 韩子毅则照旧坐在床边,不时低着头拨弄她耳边的碎发。 窗外天色暗成蓝调,屋子里也没开电灯。 一时间,两人身边就只剩下呼吸和彼此。 未曾恋爱过的人,大抵都不能懂得这一刻的珍贵。 寂静间,龙椿忽而抬眼问道:“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韩子毅轻轻摇头:“事就这些事,不过我跟你说的那几个兵工厂的位置,一定要尽快处理掉,不然等规模起来了,就很麻烦” 龙椿眯着眼想了半天:“这也好办,炸了就完了,只是有点可惜,现在枪和子弹的价格起来了, 快赶上西药了都” 韩子毅低头:“我知道可惜,但要想是运出来或者索性霸占了......不是我瞧不起你,有军队还好说,要是单靠你的人,这事肯定是办不成的,再有我也太操心,你不要冒险” 龙椿点点头,心里却渐渐起了个计划,嘴上只道:“嗯,我看着办,不冒险” 龙椿原以为韩子毅今晚是能留宿的,却不想两人说完了话,时间到了九点多后,韩子毅却说自己要走了。 龙椿有些难受,便问:“他们这么管着你吗?你都不能在外头过夜的?” 韩子毅微怔:“嗯......是” 龙椿闻言叹着气捏了捏他的脸:“好可怜” 韩子毅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龙椿捏在自己脸上的手。 “陆妙然晚上要打电话回家,我要等着接,昨晚已经漏掉一个,今天再接不到就难有借口了” 龙椿原本以为自己对韩子毅另娶这个事儿,是不怎么吃醋的。 她知道他娶她是为了什么,也是明白这场婚姻的必要性。 可如今她,却莫名起了一点吃醋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新鲜,又有点儿可爱的酸涩。 龙椿躺在韩子毅腿上望着他的下巴,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好吧,那你回去吧” 龙椿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倒让韩子毅意外。 “就这样让我回?” 龙椿翻了个身,不再看着韩子毅,只是伏在他膝盖上,用手指戳他的膝头:“不然怎么办呢?你找不到理由应付你太太。我就只好受委屈了” 坦白讲,龙椿不是个会撒娇女人,她只是据实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可韩子毅看着那些散落在自己腿上的发丝,莫名就心软了个一塌糊涂。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十分久远的古诗来。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龙椿闻言回了头:“谁可怜?我吗?” 韩子毅笑着摇头,他知道龙椿书没念多少,幼时又是流落街头的境地,能认字已是不易。 于是他便极耐心的道:“这个可怜不是说人可怜的意思,更多是形容一个女人可爱,可怜,叫人喜欢” 龙椿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可爱呢,以前我娘倒是常对我弟弟说他可爱” 韩子毅微怔,轻轻摸上龙椿身后披散的头发。 “那以后我来说你可爱,你父母......” 龙椿不等韩子毅说完话就伸了个懒腰,她眼珠转了转,最后却只说:“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父母的事情吧,现在不想说” 韩子毅颔首:“你永远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关心他们,我只关心你” 龙椿听了这话,当即两手一捂脸。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我从前明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每次跟你说话都能洋洋洒洒的聊一大篇出来,你快走吧,别一会儿我改了主意,再打断了你的腿,直接把你拖回北平去” 韩子毅笑,低头去亲龙椿的嘴。 两人短短的亲吻了一下,便算是道了别。 ...... 韩子毅离开小院后,出门就在车上打了药。 两次下来,何副官便知道韩子毅是不能够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药的。 第85章 魁(八十五) 是以他就提前在后座上准备好了针剂,方便他一出来就能用上。 打完药的韩子毅一瞬间恢复了状态,原本还有些困倦的精神立刻得到了缓解。 他坐在后座上努力的平复呼吸,又从呼吸之间闻到了龙椿留在他唇上的气息。 龙椿的气息很特别,那是一种天然的热乎劲儿。 干干爽爽的,轻松踏实的,暖和宜人的。 韩子毅一边想着今天和龙椿说的话,一边又想起他出来之前忘了问龙椿明天想吃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随后又转念一想,龙椿爱吃的左不过就是些甜的油的。 明天他早起去市场上买些南方特有的点心给她,她应当也是高兴的。 在药物的刺激下,和对明天的期待里,韩子毅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何副官在车后镜上见韩子毅笑的开心,便也笑着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韩子毅伸手放下车窗,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 “可能是因为今天过得好吧” 韩子毅如是说道。 ......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方一进门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十足兴奋,她笑嘻嘻的说。 “怀郁,我今天和路易斯小姐一起出门逛街,结果看到一块手表,和你现在戴的是一个牌子的,只不过你现在戴的是旧款,我就重新给你买了个新款的” 少女的语气雀跃,还很有些讨好的意味。 韩子毅在电话这头愣了愣,随后只道:“多谢你,也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吧” 陆妙然笑:“那是当然啦,我给自己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洋装,有十几件呢,我回来了穿给你看,好不好?” 韩子毅:“好” 及至跟陆妙然絮絮叨叨说了半个钟头后,那边才总算是意犹未尽的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的韩子毅独自站在玄关处。 此刻药物刚进入他身体不久,是以他人还是亢奋的, 故而一时间,他竟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 陆妙然在电话里说的洋装和手表,都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可这些东西却能让他联想到龙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 他现在戴的这只手表是龙椿送给他的。 他戴的很爱惜,每天都会拿擦眼镜的绒布擦拭一遍。 这表是机械表,走字很准。 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便会将这块表放在枕头下,听着表针的滴答声入睡。 韩子毅独自从电话旁走到了客厅沙发上,预备找块绒布擦擦表。 可擦了片刻后,他又实在是燥的坐不住,便只能站起来在客厅里闲逛。 不想他刚站起来,便碰上了出门裁衣服的小兰归家。 韩子毅挪动两步坐在了沙发靠背上。 一边想着陆妙然夜里还会不会打电话回来,一边看着小兰左顾右盼的走向自己。 须臾间,小兰站定在韩子毅面前。 她见家中无人后,便放松的笑了笑,还颇俏皮的叫了一声。 “三少爷” 韩子毅亦笑着看她:“这世上除了你,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小兰提着手里的缎子包袱坐在韩子毅身边,又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子宁要是还在的话,应当也会这么叫” 韩子毅闻言轻叹,又俯身从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给自己拿了一根烟。 他眯着眼点了烟,两腮因为抽吸的动作凹陷下去,看着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 “嗯,那时候我妈在爸爸面前不得脸,二姐怕家里的妈妈们作践我,就一直在人前管我叫少爷,给我做脸,可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奚落我,诚心要让人知道我是姨太太养的小儿子,是以每次她叫我,我都不应声,后来想想,我也实在是不知好歹” 小兰闻言摇头,寂静的公馆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黑发一如当年那般浓厚稠密。 “这怎么能怨你?你那时才多大,怎么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韩子毅一笑,倒不纠结这个问题。 他扭过头去看向小兰,又瞧见了她手里的缎子包袱。 “裁衣裳去了吗?” 小兰笑着点头:“嗯,冬天衣裳” 韩子毅闻言一愣:“现在裁冬天衣裳?” 小兰又笑:“少爷秧子不懂了吧?冬天衣裳就是要现在做,不然到了年跟前,裁缝铺子生意好起来,老板就要给你坐地起价了” 听了这话的韩子毅受教的点点头,又想到陆妙然方才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衣裳,便对着小兰问道。 “这个铺子手艺好吗?” 小兰颔首:“好啊,不好我去干什么?” 韩子毅笑:“那我明天也去裁” “嗯?这可是个旗袍铺子,只做女人衣裳的” “就是给女人裁” “给陆小姐?” 韩子毅叼着烟摇头,表明不是,可又不说究竟是给谁裁。 小兰也不多问,只是伸手捶了一下韩子毅的肩膀。 “多给人裁几件吧” 韩子毅笑弯了眉眼:“嗯,知道” ...... 隔日天亮,六点一刻。 韩子毅一睁眼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诡异,韩子毅接起电话的那一刻。 也是暗自庆幸他昨晚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去找龙椿。 否则今早这个电话再错过,陆妙然那大小姐脾气就不好对付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一通甜蜜的废话。 譬如老将军家的西式早点不好吃。 再譬如爸爸又给了她很多钱,让她多带着露易丝小姐去买东西。 陆妙然说的十分不忿。 因为她这几天跟那位露易丝小姐逛街,已经洋洋洒洒花出去二十万了。 饶是她是个对钱没概念的人,也难免要小气起来。 韩子毅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注射器。 他皱着眉头张嘴咬开针头上的小罩子,又对着桌上的药瓶抽出药剂。 这以后,他又将针头刺进了自己淤青未退的胳膊里。 “妙然,我今天还有事”韩子毅一边注射一边道。 陆妙然撅嘴:“你嫌我烦是不是?” 最后一点淡黄色药剂消失后,韩子毅面无表情的丢开了注射器。 随后他又对着电话那头道:“没有嫌你烦,我很想你,你再忍耐几天,回了南京我给你弄早饭吃” 陆妙然闻言便笑了出来:“你说的哦!我要吃灌汤包!” “嗯,好” 第86章 魁(八十六) 七点钟左右,韩子毅便穿戴整齐出了陆公馆。 何副官正在停在公馆大门口的汽车上等他,等候期间还跟出来倒垃圾的小兰说了两句话。 年轻的何副官对小兰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姐姐兼老乡,一直都很有一点意思。 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小兰对何副官这个弟弟兼同乡,除了关照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意思。 韩子毅出来的时候,两人正不尴不尬的说着话。 以韩子毅的敏感,他当然知道何副官对小兰有意,也当然知道小兰对何副官无意。 于是他只看戏似得拍了拍小兰的肩头,戏谑道。 “小兰姐是来送我还是来送小何?” 对于韩子毅的这句调侃,小兰非常的从容的回了一句。 “都滚蛋” 韩子毅闻言也不恼,只笑着上了车,上车后又对何副官道:“走吧,小兰姐不待见咱俩,先去早市,再往雨阳街去一趟”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降下车窗对着被逗笑的小兰问道。 “那成衣铺子是在雨阳街吧?” 小兰点头:“是,红门头,正对着黛香纪” 韩子毅笑:“好”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儿。 他手里提满了南省风味的各色点心,还有刚出锅的豆浆油条。 以及整整两大盒现蒸的桂花糕,甚至还在胳膊下头夹了一盒子梨膏糖。 可等他走进小院儿里的时候。 龙椿却不见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平房外间的桌子上,又走进卧室去找龙椿。 卧室里的被窝没散开,还是他走时叠的那个样子。 韩子毅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张用煤球写了字的脏报纸。 报纸上的字迹潦草,简短,无疑是龙椿亲笔。 “有急事,家去了” 韩子毅拿着这张旧报纸坐在床边,发了约莫一刻钟的呆。 随后他又走出了卧室,独自坐在四方桌上把豆浆油条都吃了。 他来时买了六根大油条,又打了三碗甜豆浆。 原想的是龙椿饭量大,她一个人就要吃四根油条喝两碗豆浆。 那自己就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也就够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吃完了三人份的早点。 然后人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他吐的两眼通红,又看向满桌子的点心糖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龙椿昨晚出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就立刻去了南京火车站。 一天一夜后,北平火车站外,黄俊铭照例开车来接人。 龙椿出站后就黑着脸上了车。 她一路上连黄俊铭的问候也不搭理,只是一句“回柑子府”。 如今的柑子府已经人去楼空。 自从丁然带着大师傅和小丫头们走了之后,柑子府中就只留了几个小孩子看门。 汽车摇摇晃晃开到了柑子府门前,龙椿不等黄俊铭开车门,就率先一步下了车。 孟璇抱着手臂站在府门前,身上穿了一件水貂毛内衬的藏蓝色长风衣。 她原本想着,自己这回见了病愈的阿姐,势必是要跟她老人家好好撒娇,好好腻歪一回的。 可眼下她却不敢了,原因倒也无他,全赖她办砸了事情。 龙椿下了车后照旧是黑着脸,她看也不看孟璇,只大步向府中走去。 等走到地下的水牢房,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后。 龙椿终于忍不住的反手甩了孟璇一巴掌。 “看个人看不住?嗯?” 孟璇已经很久没挨过龙椿的打了。 她不像柏雨山和朗霆,从学本事到出活儿,都是龙椿一路打着过来的。 龙椿对她一向是多有宠爱,往日她即便干了那些招人恨的事儿。 龙椿至多也就是训她两句,极少跟她动手。 孟璇被打红了脸颊,却不敢哭也不敢撒娇。 “......关阳林的部下里有个老副官,在南京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当时韩子毅处决警卫团的时候,就被这老副官跑了,后来我叫俊铭和小柳儿去热河拉咱们家的东西,不想那老副官竟然混到卡车兜里,一路跟车来北平了,卸车那天又是在夜里,他......就混进家里来了,这两天府里人也不多,我也没想到他能把关阳林带走” 孟璇的话说完后,右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打完了孟璇,龙椿却仍是不解气。 她反身过去又给了黄俊铭一脚,直把个好体格的小伙子踢得闷哼起来。 撒完气的龙椿转过身去,看着牢头里那一缸血水,又问道:“用刑了没有?” 孟璇捂着脸点头:“一拉回来就给骟干净了,手脚也都勾穿了,就是跑出去治了病,也是躺一辈子的命”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派人找了吗?” 黄俊铭知道这话是问自己。 他捂着肚子,深知龙椿刚才那一脚给自己踢岔气了。 但他也不敢耽误回话,是以只得颤颤巍巍道。 “找了,但那老副官很精,一路没留痕迹,也没敢给关阳林治病,两个人又最容易躲,就......没找着......” 龙椿冷笑一声,兀自点了点头。 “怪我,怪我不该叫你们等着我回来治他,这事儿就到这儿,把人都撤回来,咱们还有咱们的事” 孟璇咬了咬嘴唇:“......要是他回来报复?” 龙椿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迈开步子就往地牢外走去。 “叫他来” ...... 小二楼中难得人多。 小柳儿一边站在厨房里和面,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脸红红的孟姐,和一直揉着肚子的黄俊铭。 她心里很是后怕了一阵儿。 因为她早就知道孟姐和俊铭哥弄丢了关阳林。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真要论起来,其实她也是该挨打的。 但是......她多精啊! 她今天一早就留了个心眼儿。 第87章 魁(八十七) 只说阿姐要回来,自己得在家给阿姐做“下车面”吃,不能去车站接人了。 小柳儿看着孟黄二人的惨状,忍不住的在心里赞了一声自己英明! 幸亏她长了这个心眼儿,没上赶着往龙椿枪口上撞。 不然她今天是怎么都躲不了一记窝心脚的。 面做好后,小柳儿立马就拿上筷子端上小菜,乖乖巧巧的把饭送到了龙椿面前。 此刻龙椿正坐在窗边的方桌上,低头细看韩子毅这段时间送来的信。 从她被关阳林抓住那天开始算,韩子毅一共往北平送了三十多封信。 起先他的信上还有问候她的话,可等知道她失踪后,韩子毅的信上就没有了寒暄。 只是每一页信纸的背面,却又多了另外一句话。 “托人找了天津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北平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察哈尔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奉天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上海及周边,无果” 龙椿看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时缄默下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 他陷在那样的境况里,合该是无力分心才对。 可他明明这样费心费力的找了她一场,却又在见到她的时候只字不提。 龙椿放下信件,看向自己面前的面条。 再抬头时,倒吓得小柳儿捂着嘴叫了一声。 “阿姐,你哭什么啊?” 龙椿闻言抬手抹了一把脸,居然真的摸了一手湿。 “......” 她想,她大概是被韩子毅给同化了。 吃完面后,龙椿端着一盒子信件进了卧室。 她思来想去,还是想给韩子毅打个电话。 即便这样做有被监听的风险,她也还是想打。 一阵纠结过后,龙椿终是忍不住的将手伸向了电话。 却不想指尖刚刚触及到听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龙椿指尖一颤,伸手就接了起来。 “喂” 是韩子毅的声音。 龙椿鼻头酸麻一瞬。 “怀郁” 电话那头的男人,闻声便沉默下来。 许久过去,韩子毅轻轻叹了口气。 “到北平了?”他问。 其实这也是废话,如若龙椿没有到北平,她又怎么能接到这个电话呢? 龙椿红着眼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楚的鼻头。 “到了,刚回家,这次走的急是因为关阳林跑了,我怕他没死透,万一带着救兵回来,家里孩子应付不了” 原来,是因为关阳林。 韩子毅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上把玩着刚刚解下的手表。 “嗯,我知道了” 龙椿听着韩子毅略有低沉的的声音。 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以她又道:“我看到你的信了,前些日子你一直在托人找我来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找我呢” 韩子毅垂下眼睫,看着手表里的秒针转动不休,犹如流水匆匆。 “你也不是我找到的,邀功也轮不到我” 龙椿闻言一愣,韩子毅平时说话,是绝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龙椿眨眨眼,又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韩子毅 龙椿觉得,韩子毅这句“没怎么”似乎也是带了气的。 她眯着眼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家里有急事,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回么?” 龙椿捧着听筒点点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那你怎么不好好说话?” 韩子毅被龙椿的顺坡下驴激的眉头一皱。 一瞬间就觉得龙椿实在是不通人情,像是诚心跟自己抬杠。 一时间,他也执拗起来。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这个电话不是我打过来的吗?我不好好说话,我给你打什么电话?你回去也不吭声,倘或不是我打了这个电话给你,你预备什么时候联系我?” 这个世界上最能激怒人的句式,就是反问句。 龙椿耐着性子听完了韩子毅所有的反问句,又咬着牙回想了一番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他。 等回想无果后,龙椿的火气就烧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刚到家么?你怎么又叽叽歪歪起来了?一个电话不是我打就是你打,怎么弄的你打了个电话就有了多大的功劳似得?” 韩子毅闻言更气了,气到连捏着听筒的指节都泛白了。 他从来都知道她脾气不好,也知道她不是个心思细腻,能事事体谅他人的人。 可他还是生气,气她那样轻易的就弃他而去。 因为他自问,倘若龙椿落在他这样的境地里,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的。 可她离开了。 她非常干脆的。 离开了。 韩子毅气极反笑。 “好,我叽叽歪歪,我吃饱了闲的给你打电话,你挂了吧,别再叫我烦着你” 龙椿闻言二话不说就将听筒拍回了墙上,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神经病!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什么毛病这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小柳儿,在卧室门外看着生气的龙椿。 见可怜的电话机被龙椿拍的砰砰响后,小柳儿便又做了一个极英明的决定。 她打算现在就下楼买菜去。 狠狠买上它两个钟头之后,再给阿姐带些点心回来,如此方能保今日之平安! 龙椿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小柳儿已经溜之大吉。 黄俊铭和孟璇则垂头丧气的沙发上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玩笑,只一味的低着头。 龙椿见状又是堵心。 “你俩愁眉苦脸的杵这儿干嘛呢?等着送我出嫁还是等着给我上坟?” 孟璇闻言赶紧起了身,知道自己今天在龙椿面前干什么都是错,更别提回嘴。 是以她一溜烟儿的从客厅跑进厨房,预备找点烧茶的差事干一干。 黄俊铭跑的没有孟璇快,但好在孩子尚有眼力。 他扭头一看龙椿吃完的面碗还在桌上放着,便冲过去拾掇了碗筷,闷头就往厨房端。 龙椿就这样气鼓鼓的赶走了两人。 又嫌不解气似得往沙发扶手上踹了一脚,只把那皮沙发当韩子毅的脸来踹。 她不明白,往日温温柔柔,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时不时就要发一回神经出来? 上次在澡堂子也是,他莫名其妙就说她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明明他们俩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偏他又不干不脆的嘀咕碎嘴。 简直讨厌。 这次也是,他明明也知道自己回北平是有事,眼下却又跟她犯病。 什么意思啊? 龙椿窝着火坐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满脑子都是韩子毅那张消瘦的脸。 再抬眼时,倒是孟璇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回来了。 第88章 魁(八十八) 孟璇看着眼色坐到了龙椿身边,又小心翼翼的倒了两杯茶。 “阿姐......” 龙椿闻声并不答话,只仰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忽而又对孟璇问道。 “男人是不是都很容易生气?” 孟璇一愣:“啊?” 龙椿抬起手背盖在自己眼睛上。 “韩子毅跟我生气了,他老生些莫名其妙的气,我简直弄不懂他” 孟璇张了张嘴,又伸手端起桌上的小紫砂茶杯送进龙椿手里,接着便小心问道。 “他为的什么跟阿姐生气?” 龙椿接过茶喝干,脸上的表情既烦躁又难过。 “我不知道,我这次过去南京看他,他见了我很高兴的,一直跑前跑后的打点吃住,也看不出憋着气的样子,结果刚一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的跟我发脾气” 孟璇闻言眯着眼想了想。 “阿姐” “嗯?” “你回来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了吗?” 龙椿挑眉:“怎么没打?我留了字条的,好大一张报纸,说有事回北平了,只要不瞎就都能看明白,他又不是不认字” 话至此处,孟璇便若有所思的想了起来。 她托着下巴,皱着眉头,许久后又道。 “阿姐,韩子毅会不会是舍不得你走啊?” “舍不得我走?舍不得我走他还跟我横?他他妈的不知道早张嘴?” 孟璇噗嗤一笑:“他怎么早张嘴啊?他又不知道你要走!” 龙椿愣住了。 是了,在韩子毅那头儿看,自己是突然走了的,他连留都来不及留一句。 龙椿皱起眉头。 不能吧? 韩子毅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吧? 就因为她走之前没跟他打招呼,他就不高兴了? 龙椿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男人好复杂。 韩子毅这个人真是,好的时候就怎样都好。 可心眼一但小起来,就怎么样都不好了。 龙椿盯着房顶上的铃兰吊灯,满腹疑惑的发问。 “一个男人家,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又谨小慎微的看向龙椿。 “倒跟男女没有关系吧?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大都是更在意的那个人脾气大些,一点小事就要动肝火,也不是因为脾气不好,就是因为太在乎了” 龙椿闻言低下头来,见她分析的有理有据,便道。 “你对雨山也这样?” 孟璇当即脸红,说话都磕巴了。 “......什么呀,我不知道,阿姐乱说” 龙椿哼笑,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孟璇脸上。 恍惚间,龙椿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孟璇那张红肿又美丽的小脸儿。 “打疼了吧?” 孟璇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只说:“不疼” 龙椿低眉:“别往心里去,真是在气头上” 孟璇摇头,目光柔软又感伤。 “没有往心里去,我知道阿姐在关阳林那里吃亏了,没看住人就是我不好” 龙椿笑起来,又摸了摸孟璇的脑袋。 “一会儿我把韩子毅告诉我的消息都写出来,你这两天就动身把消息送出去” “好” 孟璇答应完这一声后,又小孩子似得坐去了龙椿身边,将脑袋扎进了龙椿怀里。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了很久很久。 ...... 凌晨时分,龙椿钻进浴室里洗了个大澡。 此刻的小二楼里只有黄俊铭和小柳儿。 孟璇骨子里爱好奢侈,最不爱在紧巴巴的小房子里住,是以一早就去北平饭店开了房间。 洗完澡的龙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卧室里去。 期间见黄俊铭要出门去,她还特意问了一句。 “出去做活儿?” 眼下黄俊铭穿着一身黑,两颗眼珠子也黑漆漆的透着凶光。 他见龙椿问自己,便乖觉的站定点头。 “嗯,柏哥往上海去之前给我拉了个单子,叫我有空就出去把这些人处理了” 龙椿对柏雨山的安排没有异议,只低下头拉起黄俊铭的手。 如今的黄俊铭手上,已经起了一层很硬的刀茧枪茧。 其中虎口和掌心的茧又尤其厚,像是磨出血泡后累积出来的血茧。 龙椿摩挲着青年的掌心,感受着他透过皮肤散发出的血气和热量。 “功夫到了,年纪也好” 黄俊铭耳朵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没有,不及阿姐” 龙椿笑着摇头。 “你要长,我要老,有什么比头,我以前总逼着朗霆下苦功,现在想想,他其实不比你心静,你是好孩子,一直都听话,阿姐都看在眼里” 黄俊铭只是摇头,嘴里喃喃道。 “......我没有那么好” 龙椿笑,不理会他的自谦,又抬手摸了一把青年的脑袋。 “去吧,天亮前回来,回来以后这几天就别出去了,阿姐教你点儿看家的本事” 黄俊铭眼眸一亮,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阿姐” 龙椿闻言又拍拍他肩头:“去吧去吧” ...... 一刻钟后,龙椿穿着浴袍坐在床边抽烟。 小柳儿则跪趴在她身后床铺上,爬来爬去的给两个人的被窝里塞暖水袋。 塞好暖水袋后,小柳儿又趴到龙椿背上道。 “阿姐困不困?” 龙椿叼着烟摇了摇头,手里捧着那本已经泛黄的《简爱》,挑挑拣拣的读。 小柳儿见龙椿不想说话,便跳下去床去踩上拖鞋,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龙椿听见动静便抬了眼。 “翻什么?” 小柳儿抽了一下鼻子,一边翻一边回话。 “阿姐这次回来穿的衣服都脏了,衣领上全是火车上的旱烟味儿,我给拿新的出来,旧的明天洗” 第89章 魁(八十九) ilwxs.com 龙椿望着手脚麻利的小柳儿。 忽然发觉从前的那个小豆芽,如今已经出落的像个小妇人了。 她愣了一瞬,竟不知她的丫头是从何时起长大的。 怎么她失忆了一场...... 她的弟弟妹妹就都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小柳儿见龙椿发着呆不说话,便又问。 “马上年底了,这两天风特别硬,阿姐你想穿棉的还是穿皮的?” 龙椿一向不喜欢臃肿的棉衣,便随口答道。 “皮的吧” 小柳儿点点头,伸手就从满满当当的衣柜里抽出了一件皮衣来。 这是件棕色的皮夹克,翻毛皮的质感,摸着有一股毛绒绒的热。 只是肩线过宽,不像龙椿平时穿的。 小柳儿拿着衣裳看了片刻,死活想不起来这件衣裳的来路,便问。 “阿姐,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添的啊?小杨姐给买的?还是柏哥的衣服?怎么肩这么宽?” 龙椿瞥了一眼衣裳,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韩子毅的衣服。 那时候她去天津给他爹吊唁,吊到一半又去他房里睡了一觉。 之后回北平,又恰遇夜里风凉,她就把他的皮衣穿走了。 韩子毅还说这衣裳是骆驼皮做的,不便宜。 龙椿伸手拿过衣服,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儿。 韩子毅穿这件皮衣的时候挺精神的,肩宽腰窄,挺拔高大。 咖啡棕的颜色也衬的他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龙椿“啧”了一声,忽然就后悔起来。 “柳儿” “啊?”小柳儿抱着一条裤子回头。 龙椿眨眨眼,只问:“我脾气坏极了吧?” 小柳儿闻言一怔,而后又出于一种保命的自觉,她赶紧着摇了摇头。 “没有呀!阿姐一直都好脾气的!” 龙椿嗤笑一声,伸手就扭住了小柳儿的耳朵。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小柳儿嘻嘻哈哈的把住龙椿的手。 “没有糊弄鬼啊!阿姐脾气真的挺好的啊!顶多就是有点霸道,怎么啦?有谁说阿姐脾气不好了吗?孟姐吗?唔,不能吧?但反正不是俊铭哥,他可不敢!” 龙椿垂下眼帘,只道:“我霸道?怎么霸道?” “就是霸道啊,阿姐你有时候一着急就不让人说话的,柏哥有时候稍微一磨叽你就开骂了,更不说我们了......” 小柳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龙椿的脸色,见龙椿的脸越来越黑后。 小柳儿是耳朵也不敢捂了,直接就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阿姐你就当我没说话行吗?” 龙椿无声坐着,见小柳儿怕的直讨饶,本来就黑的脸色,愈发要渗出怨气来。 小柳儿都怕她。 她一手带大的丫头都怕她! 足可见她的脾气已经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一夜,龙椿把韩子毅的衣服折成方块儿,当成枕头躺着。 她一边躺,一边默默在心里琢磨。 其实韩子毅对她挺好的了,他见了她那样高兴,还亲自给她洗脚。 她开了口的东西,他都给了她,她没开口的东西,他也都替她想到了。 他既能这样事事周全,体贴入微,自然也就免不了琐碎心窄,什么事都会往深了想。 龙椿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竟难得的愧疚起来。 她觉得自己对韩子毅,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她怎么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人的好,一边厌弃着这人的不好呢? 做人最忌讳这样的。 太没良心了。 ...... 南京,陆公馆。 今晚的陆公馆只有韩子毅一个人。 小兰和几个老妈妈一道请了假,出门赶夜集去了。 最近南京城来了一伙儿东北参商,每天都在城东开夜集卖人参,颇有人气的。 韩子毅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就连齐玉堂他爹托人请他密会,他也以“怕被陆洺舒抓住破绽”为理由推了。 韩子毅恍恍惚惚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班,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龙椿那句。 “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 他心里想着这句话,委屈的直想掉眼泪。 但他又怕自己一掉眼泪,就真应了龙椿那句“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 韩子毅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窝火。 他就不明白了,龙椿怎么能这么浑? 她怎么能一不高兴就这样出口伤人? 她但凡有一点点在意他,关心他,爱他,都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伤他。 到点下班的时候,韩子毅两只眼珠子通红。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眼底都飘着一层泪花,水汪汪的。 临出门时,他又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摔了个震天响。 万幸这木门材质好,不然当场就得裂成两半。 此刻,韩子毅一个人躺在陆公馆里。 他窝在自己的床上,一边偷偷摸摸的抹眼泪,一边念念有词的骂龙椿。 “活王八大浑虫......一辈子听不懂人话......” “狗脾气......离了我你再找好的去吧......你看人家跟不跟你翻脸......” “死不讲理......没良心......” 骂到最后,韩子毅自己都把自己给骂笑了。 他觉得他就像他妈一样,嘴碎又矫情,想要疼爱的同时,还想要尊重。 可偏偏他们娘儿俩爱上的,又都是那说一不二的霸道人。 龙椿对自己,疼爱是有的,可尊重却是时有时无的。 他爹是板上钉钉的混蛋,见一个爱一个,只拿女人当衣裳,这没说的。 龙椿倒是比他爹强,她跟他保证了自己的情意,也是真心实意的跟他好。 除了脾气急躁些,她也没怎么对不起过自己。 甚至她还替自己挡枪,还带着自己去洗澡,还说要给自己买补药吃。 虽然眼下这个补药还没见到,可他当时听了她关心他的话,还是十分感动的。 韩子毅闭上眼,抽噎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将手探进枕头底下,从那里面摸出了一条纯白的内裤。 恍惚间,他又把这条纯白的内裤盖在了自己脸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都让人骂的这样了,却还能在闻到她气味的那一刻。 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一点人样也没有,一点骨气也没有。 他啊,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第90章 魁(九十) 这一夜睡梦间,韩子毅睡的很不安稳。 他纠结到凌晨三点,忽而狠狠叹了一口气。 起身就走去了客厅的电话机旁,又一鼓作气给龙椿打去了电话。 他原以为这么晚了,龙椿接不接电话还两说。 却不想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龙椿清醒又熟悉的声音,宛如梦境一般。 “喂?怀郁吗?” 韩子毅喉头一哽,几乎又要抽噎起来。 他没有旁的话要说,只是想问一句。 “你还给我送阿胶益母草吗?” 电话这头的龙椿眼眸一亮,本就心怀悔意的她立马接话道。 “送!天一亮我就出去买,你还要什么?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我再给你送点薄荷糖好吗?还有梅片糖,梅片糖也好吃” 韩子毅红着眼眶,握着听筒的手颤颤巍巍的,抖的不行。 他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 “你以后别再骂我,就算我吃了糖了” 龙椿低着头,她身上披着睡衣,一只手托着听筒,另一只手又在墙面上扣扣抓抓的犯欠。 “今天不该骂你,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改,你不要往心里去,行吗?” “行” 龙椿听着这声委屈巴巴的行,不由就笑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好哄的?” 韩子毅用肩膀夹住电话听筒,又将脑袋抵在墙面上,幽怨道。 “不好哄怎么样呢?我还能躺在地上跟你闹吗?那你不更嫌我了?” 龙椿歪头:“以后你就是躺在地上跟我闹,我也不嫌你,我跟你一块儿躺着,你什么时候舒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起” 韩子毅吸了吸鼻子:“......说的好听,以后只要你脾气上来不跟我动手,我都算是有造化了” 龙椿不好意思的扣了扣墙皮,下意识就回嘴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动过手啊?你可别冤枉我” 韩子毅闻言就冷笑起来。 “嗯,你没跟我动过手,我脸上的疤是狗挠的,猫抓的,雷劈的,反正跟你没关系” 龙椿的脑袋更低了。 “你以前都说你不记仇的,再说了,我那会儿跟你还不熟么,就......” “不熟就这样了,熟了怎么样?分尸?坑杀?活埋?” “......这倒也是言重了噢!” 话至此处,两人皆笑起来。 龙椿眉眼弯弯的握着电话筒,一下午的郁结,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韩子毅伸手从电话机下的斗柜上摸来一支烟。 他在黑暗中咬着烟点燃,原本忧郁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了一瞬。 这一瞬里,他的眼中藏着漫山遍野的温柔,如同万朵春花跌进一泓清溪。 轻柔而烂漫。 然而陆妙然,正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韩子毅面前的。 一须臾间,她眼睁睁的看着韩子毅的眼睛从含情脉脉,变成了一瞬惊心。 暧昧模糊的黑暗里,陆妙然穿着崭新的桃色洋装,怔怔看着韩子毅。 “你在和谁打电话?”她问。 韩子毅怔愣一瞬后,便立时挂断电话走到了陆妙然身边。 他伸手抱住她,故作惊喜的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妙然一手抓住韩子毅的衣袖,不接受他的亲昵。 “我在问你,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韩子毅垂眸:“跟天津家里” “家里的谁?” “我小时候的奶娘,荷姨” “再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皱眉:“甜甜,你怎么了?” 陆妙然一把推开韩子毅。 “我没怎么,你把电话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陆妙然,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 片刻后,陆妙然摸黑坐进了客厅的沙发上。 再片刻,她又红着眼睛趴在韩子毅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韩子毅照她说的把电话打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起电话的会是个年轻可爱的女子,以此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却不想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暮气不已。 接电话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妈妈,她的声音低沉又疲惫,只说。 “少爷吗?怎么又打过来了?” 韩子毅在陆妙然的注视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 “嗯,荷姨,还是我,刚才忘了跟你说,等到了年节下,还要劳烦你给我妈上柱香” 荷姨笑起来:“你不说我也忘不了,你又特意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是你改了主意,要带太太回来过年呢”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回来了,北方太冷,她又娇气,冻着了又要闹我” 话至此处,陆妙然的脸渐渐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陆妙然趴在韩子毅怀里大哭特哭,边哭又边说。 “你怎么跟家里奶娘打电话都笑的那么柔情蜜意?我还以为......” 韩子毅笑着摇头,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自己肩头抹。 “你没王法了,连奶妈妈的醋都吃?你是欺负我死了老子娘,没人能调理你这个儿媳妇了是不是?” 陆妙然被韩子毅逗的破了哭相,她红着脸抬起头来,又伸手抓住韩子毅的两只耳朵。 “你还要叫别人调理我?你说!我跟你妈一起掉水里了,你救谁?” 一瞬间,韩子毅面上在笑,心里却荒凉无边。 他觉得,陆妙然真的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为什么可以对着自己已故的母亲,问出这个问题来呢? 明明她自己也是个丧母的孩子。 韩子毅想,陆洺舒骨子里的残忍,究竟还是遗传到了这个女儿身上。 他伸手抚摸着陆妙然卷曲美丽的长发,就像是抚着一条美丽又残忍的幼小毒蛇。 “救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便笑起来,笑的满足而快乐。 黑暗中,她的眼眸明亮,瞳孔又像极了一对尖晶,直直刺破了韩子毅的自尊。 ...... 电话被直接挂断后,龙椿握着听筒愣了片刻。 她坐在床边思索了一番,深知韩子毅肯定是遇到了意外情况。 第91章 魁(九十一) 但这个意外情况的危急程度,她却不能预测。 这头的龙椿忧心忡忡,那头的小柳儿却在床上睡的稀里糊涂,一只脚都从被子里蹬了出来。 龙椿叹着气把她的脚推回被子里,又伸手关上了床头的灯。 “别有事啊韩怀郁” 这一句,是龙椿今晚睡前的祷告。 ...... 韩子毅应付完陆妙然之后,心中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陆妙然忽然回家这事,他其实是想到了的。 但他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寸,偏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回来了。 韩子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他刚刚已经将陆妙然哄好了。 但他直觉,陆妙然并非是这么好糊弄的性子。 只是今晚一切事发突然,自己应对的也算滴水不漏,是以她才没反应过来。 倘或她心思重起来,自己的那些破绽绝对是有迹可循,藏无可藏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背上便起了一层恶寒,手脚也跟着战栗起来。 他起身找来药箱,又哆哆嗦嗦的给自己打了一针。 不多时,天亮了。 韩子毅一如往常换好军装出门上班去。 他心里有恐惧的事,这样过日子很不舒服。 只有早些把那些恐惧的源头拔除,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 龙椿今天早起便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少见的慌张。 一开口便是跟龙椿求援。 “阿姐,我顶不住了,殷老板也不知发了什么邪疯,居然一连杀了两个日本官员,职级还都不小,眼下华懋饭店也不敢护着他,殷公馆也被日本兵围了,他们忌惮着殷老板手下还有几个能人,怕被报复,暂时还没动手,但估计也忌惮不了两天,殷家跟咱们家不一样,殷老板这些人都是拿钱做事的,轻易不肯卖命,我怕再拖下去,殷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龙椿嘴里咬着点心,用肩膀头夹着听筒,又边鼓着腮帮子去看门外的孟璇。 孟璇今天做一个贵妇人打扮。 油亮的红狐狸毛领呢大衣,下踩着五寸高的黑色高跟鞋。 脑袋上还栽了一个小画家样式的红呢贝雷帽。 她今天要辞别龙椿回西安去送消息。 战火纷飞的时节,辞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龙椿把嘴里的点心嚼碎咽了,也不理会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只对着孟璇问道。 “今天走?” 孟璇本不想打扰龙椿打电话的,但见龙椿问她,她便回话道。 “嗯,有小冯公子的专列,比自己坐车安全” 龙椿点了个头,忽而又眉峰一抬,对着孟璇戏谑道。 “雨山要困死在上海了” “什么?!” 闻言一瞬,孟璇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紧走两步到龙椿身边,明明想凑近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龙椿看着她慌张的神色一笑,只对电话那边说。 “没人救你噢雨山,璇儿要跟着西北那个冯大军头的公子坐专列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柏雨山:“嗯?” 孟璇:“阿姐你讨厌呀!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 龙椿哼哼笑着把听筒递给孟璇,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点心盒预备溜之大吉,边溜还边道。 “那你跟他说嘛” 孟璇接起电话后,两人先是诡异的沉默了一阵。 柏雨山站在危机四伏的殷公馆里,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时竟觉得心静下来。 孟璇则从一身富贵的衣袖里伸出手指,默默勾缠起电话线。 “你那边什么情况?要紧吗?”孟璇问。 柏雨山闻言,莫名就吞了一下口水。 “也......没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在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在仰慕自己的女人面前示弱。 孟璇闻言咬了咬嘴唇:“我跟上海督军闫永和有过一面之缘,你要是......” “没事儿,不用,阿姐不是叫你往西安去吗?你先忙你的吧,我这儿不要紧” 柏雨山故作轻松的姿态有点刻意。 孟璇听了他的话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想好没有?阿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又不爱往南边去,到了上海不见殷老板,就只剩两眼一抹黑,你现在跟我服个软,我就立马托人情来解你的困,怎么样?” 柏雨山闻言有点窘,他垂着眼。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黑色的听筒,很有一点黑白交错的美感。 许久之后,柏雨山低声道:“你不用托人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什么?” “你真的要坐小冯公子的车吗?你们......很要好吗?” “......嘁,跟你有什么关系”孟璇道。 “璇儿,我......” 柏雨山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又咬着个包子钻进了卧室里。 她一把抢过孟璇手里的听筒,又见她脸红的诡异,便问。 “嚯,怎么了这是?雨山给你开黄腔了?” 孟璇一下子被抢了电话,却又拿龙椿无法,急得哎呀了一声后,又红着脸嚎道。 “大清早您窜进窜出的干嘛呀这是!咱家没正事儿了吗!” 龙椿被她嚎的一愣。 “你再跟我喊?” 孟璇气结,却是不敢顶嘴,只好一跺高跟鞋,气哼哼的出了卧室。 龙椿目送她离开,只觉她这个搓火的样子有点像韩子毅。 很有一种作天作地的娇气。 想到这里,龙椿嘿嘿一笑,又对着电话说道。 “雨山别着急,阿姐刚想到救你的办法了” “什么?”柏雨山问。 “阿姐刚翻电话本子,翻到那个上海督军闫永和的电话了,阿姐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跟他商量商量价钱,叫他把你和殷如玉送出上海来嘛” 柏雨山闻言叹了口气,只叹孟璇和龙椿都想到一块去了。 “阿姐,殷老板一直都和闫永和有私交,但他......他又实在是不愿意跟那人低头,所以才僵住了” 龙椿皱眉:“殷如玉什么毛病?这个关口上还矫情?” “......闫永和看上殷老板的弟弟了” 龙椿:“......” 第92章 魁(九十二) 电话挂断后,龙椿顺势坐在床边思索了片刻。 殷如玉其弟,名叫殷如月。 殷如月其人之阴柔美艳,更比一般女子胜出三分。 龙椿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拿他当个女孩儿逗。 还说他长的这么灵秀,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如何如何...... 彼时的殷如月正值十六七岁,整个人白皙生嫩的像管儿葱白。 且还留着一头栗色的过肩发,卷绒绒的顶在脑袋上。 瞧着简直像只乖巧的西洋小人偶。 后来得知殷如月是个男孩的时候,龙椿还很为之扼腕叹息了一番。 她觉得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走旱路。 倘或倒霉起来,还会一不小心就被老男人给纠缠上,踹都踹不走的那种。 时至今日,龙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神算子。 这样一个美少年,到底还是惹人垂涎了。 可是,以殷如玉对他这个弟弟的疼爱。 这厮是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会拿殷如月去换平安的。 而殷如玉要是不平安,那她的雨山弟弟,也要连带着不平安起来。 龙椿叹了口气,索性瘫回床上歪着。 她当初把柏雨山留在上海,是义气之举,也是出于一点情分。 她的故人本就不多,杨梅,朗霆,同仁堂的老太爷。 这些在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真的不想。 龙椿垂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这辈子,已然是生不出孩子来了。 虽然她从前也没打算让自己有后。 但完全丧失了生育可能这件事,还是让她难过了一阵子。 龙椿一直都是个怕寂寞的人。 以前闲暇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戏园子听戏,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的就是让自己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的同时,也有人接话。 龙椿一边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暗自下了决心,倘或真的到了绝境,那她就亲自去上海救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弟弟和朋友。 龙椿这样盘算着,心思难免就沉寂下来。 就连孟璇走的时候问她要抱,她也抱的相当敷衍。 孟璇被她打断了电话本就不高兴。 此刻见她这样心不在焉的抱自己,就更烦了。 “阿姐!我!要!走!了!” 龙椿被她一字一顿的叫回了神,又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好,走吧,路上小心,俊铭呢?跑哪里去了?他不送你吗?”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叹气摇头。 “阿姐,俊铭哥一刻钟前就下去了,行李都装好了” “噢......这样” 说罢,龙椿又抬头看向孟璇。 “那你还杵这儿干什么?不走吗?” 孟璇气的牙根都痒痒:“你还没抱我呢!” “刚不是抱了吗?” “那叫抱吗?就胡噜了一下,一点都不走心!” 龙椿烦的不行,越发觉得孟璇和韩子毅是一个脾气。 她伸手将孟璇拉进怀里,狠狠将人抓揉了一番。 又用两个膀子夹着孟璇的小身子,只将人夹疼了才松手。 “行了?”龙椿问。 孟璇偷笑着撇撇嘴,一边扶自己脑袋上的小帽子一边道。 “头发都给我弄乱了,真讨厌!” 龙椿扶额,再一次觉得,孟璇跟韩子毅完全就是他妈的一路人,纯是矫情! 孟璇离开的这天夜里,龙椿又接到了柏雨山的电话。 这通电话的内容很是有趣。 柏雨山支支吾吾的说日本人已经退了。 但问起缘由,他却只说:“殷老板没有明说,只叫我别管” 龙椿不解:“他把他弟弟卖了?” 柏雨山语塞一瞬:“......我看,倒像是自愿的” 龙椿:“哈?什么叫自愿的?他弟弟自己撅屁股给他哥解围去了?” “......我不背后说人的,阿姐到时候自己问殷老板吧” 龙椿耸耸肩,也觉得这事儿无所谓。 “行,你平安就好” 柏雨山闻言有些难耐的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片刻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龙椿问道。 “阿姐?”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小柳儿刚卷好的叶子烟,见他还有话,便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阿姐,璇儿跟那个小冯公子,没事吧?” 龙椿挑眉,又略低了低头让小柳儿给她点烟。 一口浓郁烟气呼出后,龙椿才对着电话道。 “有什么叫没事吧?没事怎么着?有事怎么着?” “就......他俩没有......” “你怎么又磨叽起来了?你是想问人俩有没有好上吧?” 柏雨山羞耻的一闭眼,忍住了心事被揭穿的尴尬。 龙椿不知道的是,柏雨山这段时间都是和雪子医生一起待在殷公馆里的。 雪子医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 柏雨山也从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起先俩人还不大熟,是以说起话来还十分客气有礼。 可经过十天半个月的相处后,柏雨山竟渐渐对雪子医生敞开了心扉。 因为雪子医生实在是个太合格的倾听者了。 每当柏雨山说点什么,雪子医生总能体贴入微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又再轻声细语的安抚他。 有时上海偶阵雨,俩人便会在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煮茶闲谈。 也是在这样一天,解开心防的柏雨山忍不住的对雪子医生问道。 “雪医生,人这一辈子,有可能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雪子医生轻笑:“不会哦,当你爱上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你其实已经不爱第一个人了,爱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东西,能够被分享的感情,最多也只能称为喜欢而已,到不了爱的地步” 所谓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雪子医生只用这一句,就点化了柏雨山对于自身情感的迷茫。 是啊,倘若他真的迷恋阿姐至深,又怎么还会为了孟璇心乱至此? 他想,他很可能是移情别恋了。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鼻子,又对龙椿道。 “是,阿姐,我想知道,璇儿有没有跟别人好” 第93章 魁(九十三) 龙椿闻言大笑:“我可不背后说人,这话你自己问她去吧” 柏雨山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知道龙椿有意作怪,自己今晚恐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电话挂断后,龙椿心里的郁结少了大半。 她靠在床头眉眼带笑的抽烟。 小柳儿则趴在她肚子上,两只手抓着一只新式手雷,来来回回的端详。 龙椿伸手拨弄着小柳儿的头发,又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后脑勺。 “哪儿来的?” “啥?”小柳儿问。 “手雷” 小柳儿嘿嘿一笑:“俊铭哥给我买的” “他给你买这个干嘛?” “他说过年让我炸人玩儿” 龙椿扶额:“......学点儿好吧您二位” 小柳儿闻言一愣,后又一个轱辘爬起来,按住龙椿的肩头道。 “阿姐,我俩打小跟你学,还能学成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 倒也是。 ...... 这一天过后,龙椿的生活便又如常起来。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被关阳林抓走之前。 她和黄俊铭彻底成了一对好搭档。 两个人一道昼伏夜出,终日游荡在北平周边,见日本人就大开杀戒。 小柳儿则稳坐家中,为二人洗手作羹汤,以一己之力包揽了小二楼的所有后勤工作。 如此两个月下来,北平黑道上竟传出了些许流言。 头一条是说从前柑子府的大姐姐没有逃去外地。 反而是留在北平做了共党的地下人员,专跟日本人对着干。 再有便是一些商户闲话,他们说龙椿已经成了国军黑名单上的“红色资本家”。 迟早要被抓住枪毙,以儆效尤的。 龙椿初次听见这些传闻的时候,正抱着一碗汤饺子吸溜。 黄俊铭将这话翻给她,当场将她逗了个眉开眼笑。 龙椿搁下汤饺子,只说:“红色资本家我倒是认,只是这个地下人员么......共军要是雇的起咱们,只怕也不会让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了” 小柳儿闻言就皱起眉头。 “阿姐......吃饭呢哇!” 龙椿笑:“好好好,吃饭吃饭,不说了” 黄俊铭笑着往龙椿和小柳儿的碟子里各夹了一块腐乳,又接话道。 “阿姐,今早你没回来的时候,孟姐打电话来了” 龙椿咬着饺子挑眉:“什么事?” “还是要钱” 龙椿怔了怔,又叹着气痛心疾首的将饺子咽了。 “这个月汇过去多少了?” 小柳儿闻言低着头算了算。 “快六十万了” 如今孟璇身在西安,几乎算是在抗日前线。 眼下她和共军内部联系密切,正源源不断的往前线输送着钱和物资。 大约一个礼拜前,殷如玉从上海往天津运了一船比金子还贵的西药。 龙椿没小气,点了几个能扛住事儿的孩子,当天就给送到西安去了。 可谁知这西药刚到西安,还没撑过两天两夜,就已经被前线的士兵消耗殆尽。 孟璇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龙椿一度觉得吃惊。 她想过前线战事会很惨烈,却没想到会惨烈到这个地步。 一船药,上吨重,竟然连两天都撑不住。 那天孟璇说完这个事儿后,又开口问龙椿要十万大洋。 龙椿一时拿不出现钱,只好现派黄俊铭去柑子府搬金条。 那天夜里,龙椿拽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在柑子府门前的大柳树下。 她一边看着黄俊铭指挥孩子们搬金子,一边一口接一口的猛抽烟。 她自问从不是个抠抠搜搜的人。 可自从做了这个“红色资本家”以后。 她也算是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放血放到肝脑涂地的滋味。 她攒了半辈子的家业,她一个人一个人杀出来的家业。 就这样被她投进一场结果未知的战争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这些钱,能不能换来“国泰民安”这四个字。 她唯一知道的只是,谁肯站出来收拾日本人,她就应该资助谁。 她读书不多,文化不高,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道理和方式,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那天夜里,柑子府的金子被搬空了。 黄俊铭亲自押车去了西安,龙椿则独自抱着小板凳回了小二楼。 到家后,又逢韩子毅来电。 龙椿搁下板凳去接电话,步伐拖拖沓沓的,不似往日轻快。 彼时她抽烟把嗓子抽哑了,开口喂的第一声,就被韩子毅察觉了端倪。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龙椿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嗯嗯啊啊了几声,无所谓道。 “抽烟抽多了吧,要不就是冷到了” “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龙椿背着手靠在墙上,直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一片乌黑的阴影。 “韩子毅” “嗯?” 韩子毅坐在办公室里挑了眉,龙椿很少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自己。 “你现在有多少钱?”龙椿问。 韩子毅思索了片刻。 “现钱不多,但天津老宅里还有些地契古董,再有就是我爹留下的金条,都换成大洋的话,能有三二百万的样子,怎么了?你要用钱?着急吗?这几天我手里要过一笔军需,你......” 龙椿摇着头打断了韩子毅的话。 “我没有那么急,但过几天就说不定了,你爹留下的那些金条,我能拉到北平来用吗?” “当然,我明后天给你发一封信过去,里头有我的私章,你到了帅府以后找荷姨,她看见我的章子就都明白,你直接装车回北平就好” 话至此处,龙椿莫名觉得有点感动。 “你都不问问我要钱干什么?” 韩子毅笑:“只要你不拿着我的钱养汉子,我就当你从没跟我开过口” 龙椿低着头笑了笑:“那谢谢你了” “你说一句你想我了,都比这句谢谢你了来的叫我高兴” “那我想你了” “嗯,记得熬点秋梨膏喝” 龙椿眨眨眼:“你都不说你也想我吗?” 韩子毅笑着靠在办公椅上,衬衣扣子慵懒的敞着。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龙椿红着脸挂了电话,又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谈情说爱这个行当里的一号人才。 她总会被他逗的面红耳赤,跟个没经过风花雪月的小姑娘似得。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掰指头算账的小柳儿一笑。 “不怕,今晚你和俊铭去天津帅府里搬金条,顺道也看看金雁儿和她妈” 小柳儿闻言眼眸一亮,立刻欢呼道。 “好耶!” 第94章 魁(九十四) 黄俊铭和小柳儿从天津回来后,正逢龙椿夜里杀了人回来。 龙椿今晚做活儿做的有些糙。 她杀一个日本兵杀的仓促,一刀下去正砍在了日本兵的颈动脉上。 泼天的血水喷洒了龙椿满头满脸,简直将她糊成了一个血人。 金雁儿被小柳儿拖着手带回小二楼的时候,正瞧见龙椿满身红血的站在屋里。 她吓了一大跳,又想起当年那个大月亮夜里,龙椿也是这样满身鲜血的杀了她爹。 金雁儿眨巴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龙椿是个实实在在的刽子手。 每回她见她,她竟然都是在杀人,倒也真是个神人。 龙椿一边拿刀纸擦脸,一边模模糊糊看见家里来人了。 听脚步是黄俊铭和小柳儿,但又好像不只是他俩。 龙椿睁眼后,黄俊铭已经跑去浴室给她放洗澡水了。 倒是小柳儿拉着金雁儿走到了龙椿面前,小声道:“......阿姐” 龙椿看了一眼金雁儿,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小柳儿,心下便有了账目。 “叫你去看看人家娘儿俩,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 小柳儿嘿嘿笑了两声。 “阿姐,金雁儿她妈没了,今年秋天的事” 龙椿闻言一愣,伸手就在小柳儿脑袋上甩了一巴掌。 “人家妈没了你还笑?” 龙椿这一巴掌不轻,直给小柳儿打了个脑瓜子嗡嗡响。 金雁儿本就看龙椿如看凶神,此刻见她这样重的打了小柳儿。 便以为她真的要揍小柳儿一顿。 于是她赶忙挡在小柳儿面前,嘴里又磕磕巴巴的道。 “太太别打,别打了吧,柳儿姐是看我妈没了,我在公馆里也受欺负,就把我领来了,您不高兴我就回家去,我现在就回家去” 龙椿闻言恍惚了一瞬,金雁儿嘴里的这句“太太”。 她倒是很久没听到过了。 不想曾经听着格外别扭的称呼。 如今听着,却分外叫人怀念。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不理会金雁儿的回话,只看向小柳儿。 “你把人带回来,怎么安置?” 小柳儿一手抱着脑袋,一手将金雁儿拉到身后。 “阿姐,我想给金雁儿点个房子住,您今天没去帅府都没看见,那些老妈妈都逮着金雁儿欺负,这两天多冷啊,她们还让金雁儿去河边洗痰盂儿,金雁儿手都冻起泡了,你看” 说着,小柳儿就拉起金雁儿满是血泡的手,捅到了龙椿面前。 龙椿无奈的摇摇头,其实她不必看金雁儿的手,也知道这丫头肯定会被欺负。 金雁儿和小柳儿还不一样,小柳儿从小跟着她,没怎么被人欺负过。 是以长大后的小柳儿要是乍然受了欺凌,肯定就会奋起反抗,绝不认怂。 但金雁儿从小就被她爹打破了胆气,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 而有着这样性子的孩子,即便长大了,也还是会习惯性的逆来顺受。 龙椿无奈,伸手又给了小柳儿一巴掌。 “这时节哪里还有房子往外点?再说了,她一个丫头自己住,要是叫旁人知道了,不照样被人欺负?” 小柳儿闻言愣了愣,又呆呆的一点头,觉得龙椿说的也有道理。 片刻过去,黄俊铭给龙椿放完了洗澡水回来。 他原以为自己今天接回了金条,又安排好了把运往西安的事宜。 今晚就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不想龙椿却对他说:“你出去找个地儿睡觉吧,阿姐给你钱” 黄俊铭接过龙椿给的钱后,就迷迷糊糊的被小柳儿给推出了家门。 等黄俊铭找到小旅馆住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 不对啊,金雁儿要是要在北平长住,自己岂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的,早知道不带那小丫头片子回来了。 夜间,小柳儿和金雁儿挤在黄俊铭的行军床上。 俩人一边说着小话一边等龙椿洗完澡出来。 金雁儿有些胆怯的团着手,又窃窃私语的对小柳儿说道。 “你这样把我领回来,还把你哥哥赶走,太太是不是要不高兴了?” 小柳儿笑嘻嘻的:“没事啊,阿姐不高兴当场就翻脸了,从来等不到隔夜,她既然能让俊铭哥走,就肯定还是心疼你的,而且你以后也不要管阿姐叫太太了,听着怪怪的,就跟着我叫阿姐嘛!” “我......我可以吗?” 小柳儿点头:“可以呀,阿姐就是看着凶,但其实她可爱笑了,你跟她处久了你就知道啦,不过阿姐平时从来都不干活,所以我做饭的时候,你就给家里打扫打扫卫生,阿姐喜欢勤快丫头,也喜欢家里干净,等以后咱们一起住久了,阿姐肯定就拿你当自己的妹妹了,我就是在柑子府住久了,就成了阿姐的妹妹了” “......这样吗?” 原来太太,是这样的人? 存着这个疑惑,金雁儿又看到了穿着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龙椿。 刚出浴的龙椿身上还带着热气,头发也湿湿软软的趴在肩头。 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不具备杀伤力的普通女人。 龙椿带着一身肥皂味走到两人身边,又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俩一块儿睡外头?” 小柳儿点头:“嗯!嘿嘿,我俩保证不吵到阿姐,谢谢阿姐让金雁儿留下,平时您和俊铭哥出去了,我一个人总闲的心慌” 龙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在小柳儿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屁大个床怎么睡两个人,进去把我的枕头被子拿出来” 金雁儿一怔,当即就明白了龙椿的意思,她赶忙摇头。 “不行不行,那个,阿姐,我睡外头就......” 第95章 魁(九十五) 龙椿烦躁的打了个哈欠,摆手叫停了金雁儿的话。 “这个家里就一个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顶嘴不要犟,不然就挨揍,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的” 凌晨,龙椿在客厅的小床上睡的安然。 小柳儿则和金雁儿钻在卧室的被窝里,叽叽喳喳的聊了个没完没了。 “你看!我就说阿姐很好吧!”小柳儿道。 金雁儿闻着被子上香香软软的气息,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还真是” ...... 隔日天明,龙椿神清气爽的从客厅中醒来。 她穿着睡衣起身坐在床边,又打着哈欠低下头,看见了床边新放上的床头柜。 此刻这小小的床头柜上,摆了一杯温茶,一包香烟,并一只烟灰缸一只打火机。 龙椿伸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半杯茶水。 而后又拿起香烟,懒洋洋的给自己点了一支。 金雁儿在厨房帮小柳儿摘完菜后,出来便见龙椿醒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龙椿对面,小声道。 “......阿姐,您醒啦” 龙椿嘴里咬着烟,故而没有直接回答金雁儿的话。 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看她。 随后又在心里感叹,唉,其实是挺伶俐的一个丫头,只是命不好。 龙椿想着想着就摇了摇头。 她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又道。 “你不要心慌,就踏踏实实在这里住吧,你妈虽然走早了,但小柳儿和你好,你只当自己又多个姊妹,也别太伤心” 龙椿轻飘飘的一番话落在金雁儿耳朵里,却是十分温暖戳心的。 小小的金雁儿当场红了眼睛,低着头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的,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耸肩:“没谢的,这个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你置办的吧?” 金雁儿点点头:“柳儿姐说阿姐在里屋一直都用这个床头柜,叫我给您搬出来” 龙椿闻言又打了个哈欠,只笑:“嗯,麻烦你了,只是以后放杯茶就行了,烟不要放” “阿姐......不是抽烟的吗?” 龙椿笑:“抽,但一睁眼就抽太伤身体,你不放就罢了,我也想不起来,可你这么一放,我就忍不住要抽两根醒神” 金雁儿闻言一呆,当即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红了脸。 “啊,这样,那我知道了,以后不放了......” 龙椿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边往浴室走边道。 “今儿早吃什么?” 金雁儿一边感受着龙椿手心的温度,一边急忙答话。 “柳儿姐蒸包子了” “什么馅儿?” “肉的!羊肉包子,羊汤,还有我拌的一个糖醋面筋” 走进浴室那一刻,龙椿的心情好极了,她笑着道。 “挺好,以后家里也有个做津菜的丫头了” 龙椿进浴室后,金雁儿红着脸站在浴室门外。 她忍不住的觉得,原来小柳儿的这位“阿姐”,洗净一身血色后,竟然这样亲切么? 早点开饭的时候,黄俊铭用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从窗外爬进了小二楼。 小柳儿和金雁儿见状都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唯有龙椿一边大嚼着包子,一边看向黄俊铭,训斥道。 “你瞎了狗眼,爬不知道爬偏窗,你爬到饭桌边上干什么?要饭来了?” 小二楼窗边的餐桌是顶着窗台摆的。 黄俊铭今天爬上来的地方,又恰是摆餐桌的这一扇窗。 龙椿训人的时候,黄俊铭两只手还扒在窗橼子上,一条腿还在窗外面。 被训了的他也不敢回嘴,只低着头领了骂,又两手一松,顺势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片刻后,黄俊铭又手脚并用的偏窗外爬了上来,整个人大猴子似得挂在窗台上。 龙椿刚才咬在嘴里的包子,此刻也刚刚好吃完。 她嗦了嗦油乎乎的手指头,又对着黄俊铭一招手。 “进来” 话音落下,挂在窗台上的黄俊铭才一收后腿,翻身进了客厅中。 小柳儿和金雁儿看着眼前的古怪一幕,皆傻傻的张着嘴。 最后还是小柳儿开口问道:“阿姐,俊铭哥,咱家楼梯塌了吗?” 龙椿哈哈一笑:“那倒没有,就是给你俊铭哥练练飞檐走壁的本事” 小柳儿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又难免得意道。 “啊?爬个二楼就叫飞檐走壁啦?那我也行啊,我爬四五层的大公馆都不费劲的阿姐!” 龙椿闻言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向黄俊铭的小腿,见他两腿抖的止不住后,她才道。 “行了,差不多了,今早跑了几里路?” “十五里,实在是没劲儿了” 龙椿颔首:“也还行,去吧,洗澡去吧” 黄俊铭闻言松了口气,这才低头去解腿上和腰上绑着的沙袋。 等第十五个沙袋从黄俊铭身上解下来的时候。 小柳儿便再也不说“那我也行啊”的话了。 她怔怔的看着黄俊铭,和那些汗湿了的沙袋,末了只是一句。 “俊铭哥!你正经是条汉子!” 眼下黄俊铭明明累的牛喘,却还是被小柳儿的话逗笑。 “合着我平时都不是汉子么?” 小柳儿眼冒星星的一摇头。 “平常是一般的汉子!今天是威武的汉子!” 话音落下,客厅中的四个人都被逗笑。 龙椿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笑着塞进小柳儿嘴里。 “满家里就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刀耍的马马虎虎,枪又嫌弃重,以后吃饭你给我坐小孩儿那桌去” 小柳儿闻言丝毫不服气:“可我炸弹扔的准啊!” 龙椿挑眉:“人到跟前了怎么办?同归于尽还是好汉饶命?” 小柳儿大笑:“我离远点儿不就完了嘛!哎呀阿姐你就吃包子吧!别当着金雁儿的面挤兑我啊!好丢人啊!” 金雁儿:“......”还真是好特别的一家人哦。 早饭吃完后,龙椿又拿着电话本子进了卧室。 金雁儿十分有眼色的给龙椿搬了一把椅子,还顺手给送上了一杯热茶。 龙椿一向都喜欢有眼色的小孩儿,当即就又摸了摸金雁儿的脑袋。 “挺好,比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强” 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炸了。 “我可都听见了!” 龙椿一边笑着拨电话,一边跟小柳儿逗贫。 “听见了怎么着?你进来撕我嘴来” “......真讨厌!讨厌!” 第96章 魁(九十六) 龙椿今天的确是有很多电话要打。 她抿了一口金雁儿送来的碧螺春后,第一通电话就被接通了。 殷如玉心力交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宝?” 龙椿一愣:“嚯,你发什么淫疯,谁是你小宝?” 殷如玉也一愣:“嗯?龙椿?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龙椿气笑了:“你也真是没什么良心,我把我家孩子留下给你看大门,眼下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都不行了?” 殷如玉叹着气捋了一把自己的背头,平日风流灵动的眼睛,此刻竟满含着血丝。 他无奈的对着听筒道:“也不是这话,唉,我前两天不是给你送了一船西药还人情吗?今天又是什么事?” 龙椿“嗯”了一声,大约也猜得到殷如玉在烦什么。 “我就想问问雨山脱身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到北平?” “昨天夜里走的,闫永和的副官带着他去坐的火车,两天之内到北平,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龙椿点点头:“哦,这样,我听说上海戒严了?” 殷如玉一翻白眼:“上海什么时候不戒严?” 龙椿闻言乐了:“这倒也是,哈哈哈,我听说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比中国人还多” 殷如玉皱着眉头:“这话好讲的?你还笑?” “我笑咱们都无能为力啊” “......” 谈话到了这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龙椿很能理解殷如玉眼下处处被日本人挟制的愤怒。 于是她话锋一转,预备聊点儿轻松诙谐的,好给殷如玉换换心情。 “你弟弟......” “你闭嘴” 龙椿在电话这头被怼的笑出了声。 她深觉自己这个话题转的不大好,可却也不打算闭嘴。 “我不闭嘴,有些话你除了跟我说,也没法儿跟旁人说,你要是憋得慌,你就跟我说吧,我不笑话你” 殷如玉颇不屑的一哼。 “你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出门打听打听,凡在上海滩上混的,谁不认识我殷如玉?” 龙椿更不屑:“他们认得你有什么用?有几个不是奔着看你笑话来的?谁又能跟我一样真心盼着你好?” “你!” “我?” “......唉” 殷如玉站在电话机前,深深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其实龙椿说的对,他这段时间真是快要闹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罢了。 偏他的那块心头肉,还不要他这个大哥了。 这等家门不幸,他也的确是没法跟外人开口。 殷如玉左思右想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跟龙椿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如月前些日子从国外回来了” 龙椿吸溜了一口热茶。 “这节骨眼儿上回来干嘛?想当把亡国奴过瘾?” 殷如玉闻言就不高兴了,气的连上海腔调都讲了出来。 “你要不要好好讲话了?你说谁呢?” 龙椿摇摇头,深知殷如玉精明一世,唯独是傻在他那个弟弟身上,便只道。 “你接着说嘛,我不嘴贱就是了” 殷如玉闻言长叹一口气,只道。 “如月留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女朋友,叫闫怡珊,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往上数三代,那也是翰林院大学士的门第” 龙椿眼珠一转,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嘶......那往上数一代,这个名门淑女的二叔,是不是叫闫永和啊?” “你怎么还知道这个事儿?” 龙椿偷笑:“我在报纸上看见的,说闫永和接了他大哥上海督军的职,成了新的上海司令,这个闫小姐又和他一个姓,也不难猜” 听到这里,殷如玉连连叹气。 “对,就是他,我和这人打过交道,平常看着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我是真没想到,这人能下作到跟自己侄女儿抢男人” “这话怎么说?” “今年如月回来后,大概是发觉我叫人拿住了,就说想去一趟闫家找闫小姐,我只当他是想女人,就给他准备了好些女孩儿用的礼物,让他去了,当时我还想着,他要是能和闫小姐成一对,那也算我们殷家祖坟冒青烟了,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让闫永和给看上了” 龙椿闻言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就凭咱家弟弟这张脸,爱不爱走后门的都得动回心,也是不奇怪” “......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起话来特别招人烦吗?” “这还用人说啊?我自己心里都有数,你接着说,我不张嘴了” 殷如玉翻着白眼摇头,又道:“再后来,如月就没回来” “哦?” “他被闫永和扣住了,但......也没有扣的太死,这期间如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闫永和已经答应派兵给我做保镖,还说我杀了日本人这个事儿,闫永和也会出面给我压下去,最后他又说,他一开始去闫家,就是奔着求闫永和救我去的” “这......可见咱弟弟还是牵挂你的” 殷如玉痛心的一皱眉。 “我要他这样牵挂我?他......他孤零零一个人叫那闫永和扣在家里,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我几时要他一个半大孩子来保我平安了?我气都要气死了,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乐得和那王八蛋鬼混一样!” 龙椿闻言眯了眼:“会不会如月也看上闫永和了?” “放你妈的屁!” 龙椿笑,不理会殷如玉的粗口。 “琪安,你可想好,如月要是真的看上闫永和了,那这事儿就算是两情相悦,愿打愿挨,尚且不恶心,要是如月没看上闫永和,走这一趟纯是为了救你,那这事儿就真成了卖屁股救大哥了,但凡如月心小些,这破事肯定能叫他难受一辈子,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论是为了如月还是为了自己,你都别搓火了,犯不上” 第97章 魁(九十七) 殷如玉听了这话后,便长久的沉默起来。 他心里大抵也猜的到如月的情况,但作为兄长,他又实在是很难接受。 他殷某人风流半生,阅美无数,怎么他家小弟就......就成个兔子了呢? 最后,殷如玉强撑着精神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这话是给我宽心,只是......倘或你那雨山弟弟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你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吗?” 龙椿弯着嘴角:“怎么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孩子想跟谁睡觉呀!” 殷如玉低着头:“唉,就罢了吧,你家孩子太多,你管也不管过来,我就一个如月,总归是不一样,我要多为他合计合计的” “哈哈,都行,但你合计归合计,可不要做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出来,那话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殷如玉大怒:“如月就是跟男人搞上了!那也是上头那个!你少胡说啊!” 龙椿笑的不行:“哈哈哈哈哈,上头那个?你真说得出口啊?” 殷如玉被龙椿笑的老脸发红,又是恼羞成怒的问。 “你有正事没有?难不成你还是专门打电话来笑我的?” 龙椿原本笑的直咳嗽,听了这话后才坐直了身子,又接着笑道。 “哪儿能?我要西药” 殷如玉摇头:“你没要的了吗?你要我就有啊?我是变戏法的?” 龙椿嘿嘿两声:“这次不叫你白给了嘛!你或是拿我放在你那里的钱买,或是我现给你送张支票过去,好不好?” 殷如玉叹气:“这东西现在不是有钱就有的,就是有,那也跟金价差不离了,你那些钱是要留作日后养老的,你想好没有?” “想好了,你想办法嘛,特殊时期,贵点就贵点了” “老了没饭吃怎么办?” 龙椿一挑眉:“......学如月卖屁股去?” “姓龙的你他妈不得好死!!” “......”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听筒中传来了剧烈的电流声。 龙椿不用想也知道,殷如玉这厮摔电话的力气有多大。 她叹着气摇摇头,莫名想起了自己那位初恋。 那位初恋曾说过:“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激怒,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控制” 龙椿觉得,殷如玉对他那弟弟,其实很有一种类似于“爱”的情怀。 所以这厮才会在如月爱上别人的时候,痛苦成这样,伤心成这样。 唉,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噢。 龙椿的第二通电话,打去了西安给孟璇。 孟璇那边倒是接的很快,只是语气十分拖沓疲惫的,不似往日的轻快腔调。 “阿姐?” “嗯,是我,这两天好不好?” 孟璇穿着睡衣握着听筒一点头。 “都好的阿姐,你好吗?” 龙椿“嗯”了一声:“我没说的,你不操心我,你那边还缺多少钱?我最近得了一笔款子,你要是要的数目大,我就让俊铭亲自给你带过去,就不通过银行汇了” 孟璇无奈一笑,腮边垂着几缕卷曲的长发。 “阿姐,眼下前线的形式就跟钞票焚化炉一样,依我看,就是搬座金山过来也未必够了,您让俊铭来吧,能带多少带多少” 龙椿无奈一笑:“好,知道了” 说话间,孟璇低头从电话机下的小矮柜上取来一支烟,又慢悠悠的给自己点上。 “阿姐” “嗯?” “再这样下去,咱家要被吃空的”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仔细凝望着茶杯上的青花纹样。 这茶杯上的纹样是一条大眼珠青龙,造型做的并不好,整一个头大身子细。 但龙椿很喜欢,当时买它,也是从一个学徒手里买的。 龙椿垂下眼帘,轻声道:“说不定就打赢了呢?” 孟璇苦笑:“万一要是打不赢呢?” “打不赢咱们就去香港重操旧业” 孟璇抽着烟,眼中渐渐蓄起泪花。 “那会儿都什么岁数了,还吃的上这碗饭吗?” 龙椿又一叹气,只道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怕她老了饿死? 她仰头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 “我吃不上你们吃,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闲着,天天给我出去干活儿去,少拿回来一分钱,看我抽不抽你们就得了” 孟璇噙着泪一笑:“我才不干粗活呢!” “唉,璇儿,别担心,咱们能尽一时的力,就尽一时的力吧,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阿姐也会给你们个说法的” 孟璇撇嘴:“难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跟你要说法吗?我还不不是为了......” “知道你给阿姐操着心呢,我谢谢你好不好?” “嘁!花吧花吧!以后都饿死算啦!我也不管啦!” 这通电话挂断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龙椿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独自对着卧室中寂静发了发呆。 在这发呆的一刻钟里,她脑袋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往日她独自在街头流浪的孤单场景。 也有柑子府落成那天,她带着柏雨山和杨梅放炮庆祝的景像。 更有朗霆死的那天,自己双手染血的画面。 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是北平冬季特有的风沙天。 龙椿转过头去,一边看着窗外风沙肆虐,一边端着手中凉透的茶杯,就这么坐着。 窗外的日光被风沙遮住,连带着屋子里也变暗了。 风沙天就是这个样子,吹起来就遮天蔽日,叫行人不敢张嘴呼吸,憋的要死。 有些得了沙眼的人一见这个天气,更是连门也不敢出了。 他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见风沙就要掉眼泪。 倘若风沙一直不停,他们就要哭瞎眼睛了。 龙椿的心被打在玻璃窗上的沙砾,一点一点拖进了幽暗里。 她从前很少会这样忧郁,可近来她却时常会生出一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颓败感。 即便她时常提点着自己,眼下还远没有到绝境。 但...... 龙椿低下头去,有些想就这样瘫软下去。 可忽然之间,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柏雨山穿着一身黑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风尘仆仆的道。 “阿姐,我叫你你怎么不吭声?” 龙椿猛然抬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柏雨山笑起来:“我坐的专列,当然快,阿姐刚没听见我喊你吗?快出来,小柳儿包了五屉饺子,把锅都煮扑了” 龙椿愣了愣,这才闻见空气里的饺子香味。 忽而,龙椿笑了起来。 是了,风沙天也没关系。 左不过就是今时今日不宜出门,那就等天晴了再出去好了。 今天的话,就好好在家包饺子吃,这样就行了。 风沙天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第98章 魁(九十八) 柏雨山一回来,小二楼又热闹了不少。 小小的四方桌边坐了足足五个人,龙椿没说的,仍是坐在主位。 小柳儿和金雁儿也各自占住一个桌边落座。 小柳儿一个人坐一边儿倒是没有什么知觉。 但金雁儿看着眼色,又觉得今天人多,桌上只怕没有自己的位置,就想端着醋碟儿去厨房里吃。 谁知她刚站起来,龙椿就一磕筷子,摆手叫她坐下。 “你坐着吃,俊铭找个凳子到雨山跟前挤挤” 金雁儿看了一眼柏雨山,脸又慢腾腾的红了。 其实她认识柏雨山,是比认识龙椿早的。 在金雁儿心里,柏先生能在天津买下那么大一个公馆,其地位应该是不会比龙椿低的。 可眼下看着,柏先生倒像是很听龙椿话的样子。 柏雨山听见龙椿让黄俊铭和自己挤挤后,就绕着客厅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没看见凳子。 于是他索性一伸手,直接就给黄俊铭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得了,哥抱着我们小黄吃” 黄俊铭今天早上跑了长路,此刻正是手软脚软的时候。 柏雨山又比他生的高大,是以一时之间,他竟还挣脱不了。 黄俊铭臊的不行,只说:“阿姐,我端饺子沙发上吃去行不行?” 龙椿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大小伙子,莫名就觉得很好笑。 “不啊,我看你也别吃饺子了,让你柏哥解开衣裳给你喂奶吧,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金雁儿脸更红了,她忍着笑站起身,进了卧室去搬龙椿刚才打电话时用的凳子。 有了凳子后,五个人终于一起围坐在了桌边。 小小的四方桌上,足足摆了五盘大饺子,中间还见缝插针的搁着腊八蒜和江西陈醋。 凡是跟着龙椿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一个是胃口不好的。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打小儿就是吃嘛嘛香的好苗子。 柏雨山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样能吃了。 但一个人吃掉三四十个饺子,也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基于这个原因,金雁儿眼睁睁的看着龙椿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 又看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各自干掉了一大盘饺子。 唯有她和柏雨山吃饭慢,就着桌中间的一盘饺子,两口一个的慢慢吃。 等桌上的饺子快没了的时候,小柳儿便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只问。 “剩下的都下了吗?” 龙椿点点头,黄俊铭也点点头,柏雨山亦点点头。 金雁儿其实已经吃的八分饱了,但见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自己也跟着点了头。 于是,五大盘饺子就又端上了桌。 今天包饺子的时候,金雁儿本以为小柳儿一次性包这么多。 是要搁到屋外冻起来,留到年前慢慢吃的。 她着实是没想到,今天包的这二百多个饺子,居然只是一顿饭的量。 龙椿吃完饺子后,十分优雅的打了个小饱嗝儿,又拿了一张纸抹了抹嘴。 柏雨山伺候她伺候惯了,见她吃好了便起身去泡茶,泡完茶回来还顺手给龙椿点了根烟。 龙椿张嘴咬过已经点燃的烟,又接过柏雨山递来的热茶。 而后便舒舒服服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当起了活神仙。 就仿佛刚才在卧室里发呆发颓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 龙椿叼着烟看向桌上乖乖吃饭的四个孩子,心里忽然便觉得十分温暖。 龙椿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情一好起来,嘴上就不大积德。 “都少吃点吧,不然年底人家拉你们去杀年猪,阿姐护得住一个护不住一双,心都要伤透” 柏雨山闻言只是笑:“没指望您护着,杀完了上桌您别吃就得了,这就算是咱们的情分了” 黄俊铭嘴里包着个饺子说不出话,只得吭哧吭哧的笑着。 小柳儿也笑:“谁敢拉我!我杀他全家!” 龙椿靠着窗台吐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 晚间,柏雨山和黄俊铭出门去住。 龙椿跟着他俩一道出了门,只留下小柳儿和金雁儿看家。 路上,柏雨山和黄俊铭走在龙椿身后。 他俩都知道龙椿今晚有事要交代,是以也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等三人走到旅馆后,龙椿看着那破门烂槛儿的门头,又扭头看向黄俊铭。 “你与其住这儿,就不如找个桥洞,不花钱还通风好” 黄俊铭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就......就想着离家近” 龙椿无奈,只道:“去把车开过来,咱们一块儿到北平饭店开个长包房去” 黄俊铭没有异议,转身就小跑着去开车了。 恍惚间,昏黄的路灯下便只剩柏雨山和龙椿。 两人相对而站,对视之间又都笑起来。 “阿姐要我办什么事?” “要炸两个兵工厂,我想了想,还是你带小柳儿去,韩子毅昨天晚上发了信来,说这两天有个日本大将要进天津,叫吉田光,我得过去一趟” 柏雨山垂着眸子想了想:“这个吉田光我知道,很棘手的人物,不如我去?” “不,我带俊铭去,你年纪也大了,手脚太慢,别再出岔子” 柏雨山笑起来:“我还当阿姐是舍不得我犯险” 龙椿亦笑,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那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两人谈到这里,黄俊铭便开着汽车过来了。 龙椿闪身上了后座,柏雨山则上了副驾。 一路上,北平的街灯一盏亮一盏不亮,路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 龙椿靠在后座上,有些疲倦的眨了眨眼。 她想,这样也很好,这样也是一种生活。 第99章 魁(九十九) 当夜,龙椿带着黄俊铭在北平饭店开了两个房间。 一个套间,一个单间。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套间的客厅里,茶几上摆了三杯浓茶,并两大盘西洋式的小蛋糕。 其中一盘是糖渍橘子奶油蛋糕,另一盘则是新鲜的草莓奶油蛋糕。 龙椿也不用叉子,只徒手抓起一块草莓小蛋糕来吃,两口一块,十分满足。 柏雨山不好甜食,是以只低头喝茶。 黄俊铭手里则拿着龙椿刚掏出来的地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阿姐,这两个兵工厂这么大,柏哥带着小柳儿也就两个人,能炸干净么?” 龙椿嘴里塞得满满,闻言不由摇着头一叹,及至咽了蛋糕后,她才道。 “炸是拿炸弹炸,又不是拿活人炸,又他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黄俊铭被怼的一臊,当即就不说话了。 柏雨山笑笑,拿起一块蛋糕递给黄俊铭。 “兵工厂不紧要,天津那边什么情况呢?” 龙椿仰头喝了口茶解了蛋糕的腻,又道。 “韩子毅电话里说,这个吉田光身边带了快三百个人的警卫团,阵仗大极了,住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但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这厮要在天津登台做演讲,宣传满洲政府的种种好处,看那意思就是要先礼后兵,给日后打进平津做铺垫” 柏雨山冷笑:“下作” 龙椿耸肩:“是下作,照我的意思看,就是这个登台演讲的时机好,届时有不少官员和报馆记者在,也好混进去” 黄俊铭点了点头:“武器呢?进场之前肯定是要缴械的,刀枪进不去吧?” 龙椿颔首一笑,又伸手摸了摸黄俊铭的脑袋,只道。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 黄俊铭无奈:“阿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逗乐” 龙椿嘻嘻哈哈:“好嘛,你考虑的对,要进去肯定是不能带家伙的,但做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因地制宜,到时候咱俩系两条结实点的裤带进去就得了” 黄俊铭皱眉,觉得这法子很不可行。 “用勒的?这......这能行吗?勒死人最少也得两分钟,两分钟都够那些警卫把咱们打成筛子了,到时候人多离的又近,防弹衣肯定也不好使” 柏雨山见黄俊铭实打实的忧心起来,便笑道。 “她逗你呢,阿姐有绝活儿,你别害怕” 黄俊铭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龙椿。 “什么绝活儿?” 龙椿笑:“明儿你就知道了” ...... 隔日,天津下冻雨。 龙椿和黄俊铭一早就驱车去了天津,柏雨山则回小二楼接上了小柳儿。 俩人赶去兵工厂之前,柏雨山又带着小柳儿回了一趟柑子府拿炸弹。 等两人从柑子府出来时,小柳儿随身的皮挎包和柏雨山的手提箱,都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了。 小柳儿背着炸弹戴着毛线帽子,站在柑子府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北平也是阴天,云层呈一种暗淡的灰色,有些压人。 小柳儿望着天叹了口气:“柏哥” 柏雨山扣好自己的手提箱后,见小柳儿叫他,便道:“怎么了?” “阿姐为什么不肯走呢?” 柏雨山闻言一愣。 在他心里,小柳儿一直是个没什么心事的毛丫头,平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玩玩闹闹。 他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柏雨山提着箱子站起身,也和小柳儿一道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 “阿姐恋家” “为什么恋家?”小柳儿又问。 “小时候没地方去,满城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受够了白眼冷落,眼下好容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就不想挪窝了” 小柳儿闻言低下了头,思索良久。 “原来是这样,我晓得了柏哥” 柏雨山轻笑,伸手摸了摸小柳儿毛线帽子上的毛球。 “别害怕,咱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呢” 小柳儿仰起脸一笑:“我知道,阿姐说过,人只要揣住一口气,死了也是个厉害鬼” 柏雨山大笑:“什么歪话,这都不挨着么” 小柳儿:“嘿嘿......” ...... 天津这头儿,龙椿下车就冻了个够呛。 她今天穿的单薄,只做一个女记者的装扮,眼前还装模作样的架上了一副眼镜。 黄俊铭也同龙椿一样换了装扮。 他身上穿着一件进口面料的米黄色格子衬衫,脚下则蹬了一双棕色皮鞋。 龙椿站在汽车旁拢了拢身上的淡色短风衣,又低头拉起衣领,借此挡着风给自己点了根烟。 两人今天的装扮都不俗气,很有一点“满腔爱国主义的富家大学生”之气质。 龙椿靠在车上抽完了烟后,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只照相机。 等将照相机挂到脖子上后,龙椿才对着黄俊铭道。 “你不用进去,这两天叫你跑长路爬楼就是为了今天,吉田光做演讲的地方是个二层楼的小礼堂,到时候你就挂在二楼的窗户上,等我出来以后,你就把我拉上去” 黄俊铭犹豫,深觉这个计划太过粗糙,只道:“这......能行吗?” 龙椿笑:“放心吧” 一刻钟后,龙椿拿着神仙庙里的小孩子搞来的记者凭证,一路抬头挺胸的走进了演讲礼堂。 黄俊铭在进入礼堂的前一刻,一边从人群里退出,一边连连抱歉道。 “对不住对不住,尿急,麻烦让让” 此刻涌入礼堂的人多数是记者,他们对黄俊铭这样打扮的年轻记者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打扮的油光水滑的年轻记者,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他们嘴里整天嚷嚷着爱国爱国。 可一等回了家,却还是要躲在妈妈怀里找奶吃,比个纨绔还不如。 几个当真有情怀的老记者看着黄俊铭,纷纷嫌弃似得闪开了身子,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 黄俊铭自然无所谓他们的鄙夷,他任务在身,实不敢在这里掉链子。 龙椿随着记者们走到礼堂内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演讲台下的大长椅上。 期间她还颇悠闲的跟身边的记者搭起了话。 “兄台,你是哪家报馆的?” 第100章 魁(一百) 被问的记者小哥一回头,便见眼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的女记者。 女记者面容虽不美艳,但胜在骨相流畅平顺,瞧着很是清秀亲切。 记者小哥脸一红:“我是新津报的,您是......” 龙椿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还没好好看脖子上的记者凭证,便只道。 “小报馆,小报馆,不值一提” 记者小哥腼腆一笑:“没有的,兹是喉舌单位,总不在大小的,今天的形式你怎么看?你是亲日派还是......啊,好像有点唐突了,我就是看今天的亲日记者比较多,故而才有此一问,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对于记者小哥的咬文嚼字,龙椿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只听懂了一半。 她本想回答一句,自己其实不大亲日,但还没等她开口,礼堂门外就响起了掌声。 龙椿回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吉田光。 吉田光其人,很有些矮小。 他头上戴着一顶高军帽,胸前又全是军功章一类的东西,脸上则满是意气风发的笑容。 龙椿也在笑,甚至也跟着众人鼓起了掌。 吉田光先是在礼堂门口和一干亲日的天津政要握了握手。 后又带着一干警卫,昂首阔步的向着礼堂内部行进。 四际响起的掌声似乎是给了这位矮小的日本人一些信心。 使的他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挥手跟众人示意。 龙椿坐在过道一侧,一边测算着吉田光和自己的距离。 一边从怀中拿出今晨就准备好的小雏菊花束。 坐在龙椿身边的记者小哥看到花束后,神色明显黯淡了一瞬。 原来这位亲切的记者小姐,居然是个汉奸的好种子。 她竟还拿出花来献给日本人,未免太没骨气。 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了! 他冷眼摇摇头,再不去看龙椿。 龙椿这头儿则轻轻咽了口唾沫,等到吉田光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便立刻站起了身,又满面笑容的道。 “吉田さん、ようこそ中国へ(吉田先生,欢迎来到中国)” 吉田光看到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孩时,起先是吓了一跳。 可当他看见女孩手里的鲜花和脸上的笑容时,便不觉软化了神色。 吉田光此次来津,就是为了表示日军的亲和而来。 他抬手挥退想要上前的警卫,又用日语笑道。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それとも日本への留学経験がありますか?(谢谢你,你是日本人吗?还是在日本留学过?)” 龙椿笑弯了眼睛:“はい、私は日本で政治を学び、あなたの政治理论にはいつも憧れていました(是的,我曾在日本学习政治,一直很钦佩你的政治理论)” 吉田闻言眼眸一亮,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就是曾为日本的大学教材里,着作过几篇关于时政的文章。 龙椿见吉田光的表情有所松动,便将花束送进他手里,又撒娇道。 “吉田さん、抱きしめてもいいですか? この人生でアイドルに会う机会がある人は本当に珍しいです!(吉田先生,我可以拥抱您吗?人这一生实在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偶像呢!)” 吉田光闻言立时眉开眼笑。 他拿着花束一脸和蔼,又想到所有人进场前都已经缴了械,便放心道。 “もちろんです! 可爱いお嬢様に抱かれちゃいます! それも私の喜びです!(当然了!能被可爱的小姐拥抱!这也是我的荣幸!)” 龙椿笑着,俯身便拥抱了吉田光。 当两人的身体接触时,龙椿的手正好落在了吉田光的后背。 人后颈的脊骨上,有一块骨头很特殊,它位于颈椎的最下部,只有小小的一块。 这一块骨头是所有脊骨里最脆弱的一块,也是最容易受害的一块。 电光火石之间,龙椿手上下了猛劲儿。 借由拥抱的姿势,她精准抓住了吉田这块小脊骨,然后狠命往后一拽。 咔吧一声脆响后,龙椿便吐出了藏在嘴里的刀片。 在这吐出刀片的一瞬间里,龙椿又反手接住了刀片,对着吉田的脖子就划了下去。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才不到五秒钟时间。 然而,即便龙椿已经足够快了。 可等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窗边后,她的腿上也还是中了两枪。 龙椿算的奇准,她深知自己今天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特意安排了黄俊铭在窗边接应,好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 ...... 今天的天津格外冷,整座城都泛着一股阴冷的铁青色。 龙椿坐在副驾驶上,她脸上还糊着吉田光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腿上的枪伤又疼的火烧火燎。 黄俊铭开着车狂奔在出城的路上,身后的追兵已经被他甩开许多。 小礼堂四周也已经被卖报纸的小孩团团围住,延缓了余下追兵的追击速度。 黄俊铭侧头看向龙椿,额上冷汗涔涔。 “阿姐,没事吗?” 龙椿闻言失笑,一张嘴连牙齿上都是一片殷红。 她笑着道:“你瞎了?谁挨了两枪能没事?还不开快点儿!” 黄俊铭闻言哭笑不得,抬手一抹额头的汗,又更用力的踩起了油门。 ...... 晚上九点,龙椿回到了小二楼。 她的腿已经在医院取了子弹和弹片,也包扎好了。 龙椿一回家就接到了韩子毅的电话,她虽然腿上还疼,可心里却是高兴的。 高兴到等不及要跟韩子毅炫耀自己的战绩。 “你教我的那些日语还真是有用!那个吉田已经被我杀了,厉不厉害?” 电话那头儿的韩子毅听见龙椿的声音后,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天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一万个?”龙椿挑眉。 韩子毅捏着眉心苦笑:“不开玩笑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 韩子毅无奈摇头:“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就腿上,我躲着来的,没伤到骨头” “......你呀”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心情很是不错。 就在她端起金雁儿送来的面碗,想延续一下“上车饺子下车面”的美好传统时。 卧室里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龙椿伸手接起,便只听那头儿的柏雨山说。 “阿姐,成了” 龙椿挑眉一笑,也不答话,只探头去看卧室窗外的月亮。 嚯,好大一颗胖月亮。 明明白天还是阴天来的,不想夜里又出了月亮。 也是奇了。 ——魁卷完—— 第1章 血(一) 1934年。 二月十四日,除夕当天。 龙椿今天一睁眼就被小柳儿拽着换衣裳。 换完衣裳后,金雁儿又从外间拿进来一双大红色的棉窝窝。 龙椿半梦半醒的看着那双酷似红灯笼的棉鞋,不觉歪了脑袋。 “给我穿的?”她睡眼惺忪问。 金雁儿小脸通红,捧着棉鞋就点了点头。 “我妈走之前教我做的,我做的不好,有些胖......” 龙椿眯着眼又看了看那棉鞋,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有些胖?这穿上跟踩俩寿桃有什么区别?拿走,不穿” 金雁儿一听这话,当即就害臊了,只想捧着棉鞋跑出门去。 她对龙椿的脾气还不甚了解,并不知道她有时说话,都只是对事不对人的。 小柳儿见金雁儿窘迫起来,便晓得她是误会了龙椿的话。 于是她伸手就拿过棉鞋,蹲下身就给龙椿套上了。 “就要穿!”小柳儿喊起来。 龙椿被小柳儿喊的一愣,伸手就拍她脑袋。 “大过年的别找揍” 小柳儿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又嘟起嘴埋怨道。 “阿姐!这个鞋金雁儿做了半个月呢!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做!你怎么还不领情!” 龙椿闻言看了一眼金雁儿。 “你点灯熬油做的?” 金雁儿红着眼圈,喃喃摇头:“没有的......就是小柳儿称了棉花回来......我看放着也可惜......就......” 龙椿这厢不等金雁儿说完,就又低头去看脚上的棉鞋,直言不讳道:“点灯熬油还做这么难看?” 金雁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龙椿瞧见她的两汪眼泪,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又弥补似得道:“但是还挺暖和的,穿着就穿着吧,唉” 金雁儿闻言一愣,而后还真就叫这么一句话给哄好了。 小柳儿蹲在地上捂着嘴一笑,又对龙椿道:“阿姐,外头还有柏哥带回来的新衣裳呢!” 龙椿端起床头的茶喝了一口后,便穿着睡衣踩着寿桃外出去看新衣服了。 客厅里,孟璇穿着一身貉子毛皮草,富贵难当。 她仍同去年一样,做一个黄皮子成精的新年装扮。 柏雨山穿的素些,灰呢子长大衣,新皮鞋。 内里又穿了英国式样的西装三件套,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唯有一条红围巾而已。 龙椿又挪动目光去看黄俊铭,只见这小伙子凭着自己年轻火气旺。 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腿上也只一条牛仔布的单裤,脚上也是单鞋。 龙椿看了看三人,又端着茶杯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将自己的两只寿桃脚搭在了茶几上,做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来。 她面上带着笑容,心中只想这一年虽多灾多难。 但好在是没出现什么人员伤亡。 如今新年又至,该在的人也都在,实是令人安慰。 龙椿这头儿自顾自的开心起来,一边晃荡着脚上的棉鞋,一边又乐呵呵的笑着。 这一年来,孟璇在西安可谓是忙了个百事缠身。 她整天神魂颠倒的算计着进账出账,有时忙的连电话都顾不上往家里打。 昨晚凌晨时分,她才急匆匆的下了火车到了北平。 柑子府的规矩,倘或没有天大的事情,就一定要回家过年的。 静默之间,小柳儿拉着金雁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之后,五个人又围着沙发坐了一圈包围住龙椿。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面上笑的十分温柔。 “真好,都争气,一个也没死” 孟璇脸上还带着舟车劳顿的倦容,可一听这话,却还是忍不住的一笑。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啊” 她一边驳着龙椿的话,一边又趴下身子,将脑袋躺在了龙椿的大腿上。 龙椿摸猫似得摸了摸孟璇的头发,又抬眼看向柏雨山和黄俊铭。 “你俩昨晚去接的小孟儿?” 黄俊铭嘴里咬着一只油果子,一脸懵懂的摇了摇头。 “我没去,柏哥说他去接,我就躲懒了” 龙椿闻言笑的有点坏,自从柏雨山和小柳儿从兵工厂回来后。 柏雨山就天天催她往西安打电话,让她问问孟璇什么时候从西安回来。 龙椿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孟璇,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你昨晚几点下的车?” “九点多” 孟璇窝在龙椿腿上,玩着自己身上的皮草毛毛,丝毫没发觉这话里的机锋。 黄俊铭却一皱眉,发觉了其中不对。 “嗯?可是柏哥今早上五点才回来睡觉的” 眼下小二楼人多,黄俊铭和柏雨山都住在北平饭店的长包房里。 是以柏雨山几点回房睡的觉,黄俊铭再清楚不过。 话音落下,龙椿和孟璇齐齐挑眉。 龙椿看向柏雨山,笑问:“你昨晚上把人接哪里去了?” 柏雨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孟璇就紧接着问道。 “嗯?怎么回事?我昨晚下了车就进酒店睡觉了,柏哥走的时候也才十点不到啊” 柏雨山没想到,今年除夕的头一个娱乐项目,居然是一家老小一起审他。 难得的,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红了脸。 柏雨山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却是孟璇突然福至心灵的一捂嘴。 “你昨晚不会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宿吧?” 此话一出,就连金雁儿这个全然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姑娘都脸红了。 龙椿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意思?他站你门口干嘛?” “我......” 孟璇从龙椿腿上坐起来,刚想将昨晚的情况说出来,就看到了脸红到脖子上的柏雨山。 忽而,孟璇噗嗤一笑。 “没事,阿姐,咱们逛集去吧,说是明儿开庙会,但我看今早出去练摊儿的还不少呢” 龙椿笑起来,也不想当着人前逼问这俩小孩儿,便道。 “行吧,这一年到头都死气沉沉的,难得活泼这一天,走吧” 今年过年的安排是柏雨山一早就定好的。 因着家里没有大师傅,龙椿对年饭又有讲究。 是以他提早在百福楼里定了一桌年夜饭,晚上又在虎坊桥的浴场里包了房间。 如此这般,一干人白天的时间倒是空出来了,出去逛逛买点零碎儿也好。 第2章 血(二) 出门之前,龙椿看着镜子一身红装的自己,十分不适的皱了皱眉头。 眼下她脚上除了金雁儿做的那双小棉鞋以外,还有柏雨山买的一件正红色的驼绒短衣大衣。 龙椿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红彤彤的纸扎人。 她来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穿,只说自己要穿平常的衣裳。 可孟璇和柏雨山不比小柳儿和金雁儿好糊弄。 他俩本来就没比龙椿小几岁,又深知龙椿的脾气是绝不会为这种小事动肝火的。 是以柏雨山便一把将龙椿架着腋下提起来,孟璇又笑着打开了家门。 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有金雁儿也紧随其后。 一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将龙椿带出了家门。 逛集会时,龙椿只觉自己一张老脸被衣裳映的通红。 期间小柳儿还买了六个大大的虎头帽,给每个人脑袋上扣了一顶。 龙椿本来都预备着骂街了。 却无奈小柳儿一拉金雁儿的手,呲溜一下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孟璇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各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黄俊铭伸手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虎头帽,虽然也觉得怪异。 但又觉得横竖今天是过年,虎头虎脑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自己这样戴着,也刚好能和阿姐凑成一对。 这样很好。 集会之上人来人往,龙椿一脸郁闷羞耻的带着孟璇柏雨山黄俊铭走在后头。 小柳儿则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要买一点。 等买到身上没零钱了之后,她就扭回头来找龙椿要一点。 及至把龙椿的荷包要空后,她又接着问柏雨山要。 金雁儿在一旁看着龙椿和柏雨山宠溺的笑容,心下觉得十分羡慕,眼里也满是艳羡的光。 不过龙椿这个粗脑筋的,自然是看不出小姑娘的欲言又止的。 但柏雨山却是心细,他只扫了一眼金雁儿,就明白了她的胆怯和羡慕。 柏雨山笑笑,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来递给了金雁儿。 “小柳儿要钱都是买玩儿的,你也给自己买点女孩儿用的东西吧,抹脸的,扎头的” 金雁儿见状犹豫着不敢接,龙椿却斜眼看向柏雨山。 “给几块钱够买啥的?” 说罢,龙椿就伸手在柏雨山和孟璇身上搜刮了一番。 直掏出了三十几块大洋和一个小金镯子。 她手一挥将钱和镯子都丢给了金雁儿,又道。 “这差不多够了,买去吧,别跟人划价儿,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金雁儿拿着镯子和钱,一时又有些想哭。 “谢谢阿姐,谢谢孟姐,谢谢柏先生” 柏雨山笑:“都住家里了,叫柏哥就行了” 金雁儿湿着眼睛,很用力的一点头。 “嗯!柏哥!” 孟璇站在柏雨山旁边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不由酸不溜秋的一叹气。 等到金雁儿跑去找小柳儿后,她又小声的跟柏雨山闲话起来。 “你可悠着点儿笑,别又让小姑娘瞧见了,再爱上你” 柏雨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不理会她含酸拈醋的话,只道。 “那镯子要紧吗?阿姐也没问你就给人了” 孟璇“嘁”的一声。 “什么好东西,给人就给人了呗,我还没见过个金镯子吗?”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轻叹,随即又停下脚步。 龙椿没发觉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只带着黄俊铭往前钻了钻,直奔着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场去了。 人潮涌动间,柏雨山低下头看向孟璇。 他眼中柔光潋滟,像是春水一池,也像是静水一潭。 孟璇叫他看的一怔,明明他还没开口说话,她却已然不自在起来。 “怎么不走了?你......” 柏雨山没敢等着孟璇把话说完。 他怕孟璇又刻薄起来,坏了此时此刻的气氛。 柏雨山深吸了口气,几乎僵硬的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戒指盒。 昨天晚上,孟璇下车就看见了柏雨山。 她憋住心里的快乐走向他,嘴上依旧是爱调侃。 “你不是给人看大门去了吗?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柏雨山早惯了她的阴阳怪气,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后,便习惯性的陪她斗嘴。 “看大门还能看出什么结果?谁还能看出个老婆来?” 孟璇一耸肩:“那是你笨才看不出老婆来,我反正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是嫁人,就一定要嫁个心甘情愿给我看家护院,又让我当狗使唤的男人” 此时此刻,柏雨山托着戒指盒站在孟璇面前,紧张的直咽唾沫。 “我......昨晚上确实给你看了一晚上大门,也算是看家护院了吧?至于当狗使唤......你......你要是肯戴上这个戒指,我就肯给你当狗,说到做到” 柏雨山话音落下的一刻,孟璇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了。 她在一片寂静的哨音中,强装镇静的低下了头。 须臾后,孟璇说。 “柏雨山,你可别有二心” “不会,我已经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 下午四点,小柳儿和金雁儿各自举着四五串儿糖葫芦和糖画儿,还有一干小玩意儿进了百福楼,预备吃年夜饭。 龙椿则带着黄俊铭紧随其后,两人皆是双手插兜,走路带风的样子。 期间龙椿还仗着自己个高,偷偷低头吃了好几个小柳儿的糖葫芦。 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想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哑着嗓子吭哧。 等到一行四人坐上饭桌后,柏雨山才和孟璇姗姗来迟。 龙椿一边抢小柳儿糖画一边道:“你俩哪儿去了?逛着逛着不见人了呢?” 孟璇脸色微红,只说:“看见个首饰铺子,进去看了看” 龙椿挑眉,睨了一眼孟璇的手。 “买了个戒指?” 孟璇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躲躲闪闪的“嗯”了一声。 龙椿见状便笑起来,却是不再细问。 第3章 血(三) 小柳儿见龙椿走了神,立刻就将糖画儿抢了回来,又叽叽喳喳道。 “阿姐你真的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买!我买了你又抢!你臊不臊呀!我那糖葫芦头都没了!就是你吃的!” 龙椿撇嘴:“小黄吃的” 小柳儿气鼓鼓的:“俊铭哥才不会呢!” 黄俊铭低头端着茶杯笑,丝毫不做辩解。 约莫一刻钟后,年夜饭就被一众侍应端上了桌。 眼下这个时节,物资并不丰富。 是以即便柏雨山花了大价钱,但餐馆里的年夜饭,也还是很难讲究的起来。 此刻,席面上只上了些寻常鸡鸭鱼肉。 但又因为是年饭的关系,便特意加了一道讨口彩的四喜丸子。 龙椿看着那道四喜丸子,心下觉得寒酸,便道:“再多加一盘丸子,人多,就这么四个丸子,一人一个都不够分的” 侍应听了这话赶忙点点头下去准备,而坐在龙椿下首的柏雨山却有些不自在了。 他解释道:“阿姐,今年不比往常......” 龙椿摇摇头:“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眼下这么个形势,有的吃不错了,神仙庙里的孩子都安顿好了吗?” 黄俊铭闻言点头:“都好了的,还是照往年买了活猪活羊,请了人烧大锅饭,这会儿应该已经吃上了” 龙椿点头:“好,那咱们也吃” 席间,饭桌上的气氛并不热络。 龙椿有些沉默的给小柳儿和金雁儿夹了些菜,而后又对着侍应叫了酒。 孟璇抬眼看向龙椿,只问:“阿姐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龙椿轻笑:“少喝一点不打紧” 侍应将酒送来的时候,柏雨山便搁下筷子,起身给龙椿斟了酒。 龙椿也不说话,只是一口气喝了三杯。 酒杯落下时,桌上众人都看出龙椿不对劲了。 龙椿也不藏着掖着,只吩咐小柳儿给大家都倒了一杯酒,而后才道。 “今年年一过,我就打算到西安去了” 孟璇本以为龙椿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笑起来,只道:“好啊,反正我在西安的房子也大,阿姐去了想怎么住怎么住” 龙椿笑着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刚摘下来的虎头帽,轻声道。 “我一个人去西安,你们要往香港去” 话音落下,包间中静的落针可闻。 许久后,柏雨山凝眉看向龙椿。 他一改往日的听话,斩钉截铁道:“不” “不就不要认我”龙椿道。 桌上众人都看着龙椿,龙椿有些难捱的叹了口气。 “你们先去,到了那边也没人知道咱家是干什么的,管你们是做生意还是跑码头,总之先在那边站住脚,但不要再沾现在这个行当,别再弄得臭名昭着,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之后我等这边的事落定,也就过去了,行不行?” 孟璇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赌气似得抱起两只胳膊,只问:“怎么叫落定?打的赢是落定,打不赢是落定?” 龙椿摇头轻笑:“钱花完是落定” 柏雨山闻言鼻头一酸,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龙椿按住了肩头。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钱包递给柏雨山,又道。 “多的没有,有的全在这里头了,再有地契房契都是小柳儿收着,余下的钱阿姐要带到西安去,你看了数目也别嫌少,阿姐也不知道香港的行情,但买铺子做生意应该是够的” 说到这里,龙椿莫名哽咽一下。 其实按照她很久之前的打算,她是最最想在北平做正经生意的。 她想跻身正常人的行列里,同那些大家掌柜们往来交手。 做一些你卖我买,寻常干净的生意。 她早就不想再过这种人为财死的日子了。 她以前不怕报应,但现在怕了。 只不过她不是怕报应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她怕自己做下的那些孽,会报应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更怕这些报应,会落在孤立无援的韩子毅身上。 龙椿再度抬眼:“我说清楚了没有?” 无人回话。 小柳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四喜丸子。 那是很大的一颗肉丸子,阿姐夹给她的。 倘或龙椿没有说刚才这番话的话,她一定会高高兴兴把这颗丸子吃下去的。 可现在,她就只想哭。 “不去......就不去......”小柳儿呜咽着说。 龙椿听见了她说话,却没有再惯着她,只一味看着柏雨山。 “我说清楚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道:“......说清楚了” 龙椿笑,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酒吃了饭,咱们就往虎坊桥去,好好去去晦气” 话音落下,桌上无人动作。 龙椿好笑似得眯了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硬生生震的桌子响了一声。 “大过年的,逼我动粗是不是?” 这一下过后,小柳儿和金雁儿皆委屈巴巴的举起了酒杯。 而后便是柏雨山,他红着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将杯子举到龙椿手边。 这之后便是孟璇和黄俊铭。 孟璇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愿意,却也还是举起了杯子。 黄俊铭则紧紧盯着龙椿,用一种古怪的神情举了杯。 龙椿看着神色怪异的众人,忽然就觉得可笑。 “非弄的这么生离死别吗?照现在这个烧钱的速度,等我去了西安,没准儿两个月就过来了” 小柳儿扭头看着龙椿:“那说好了,就两个月,多一天也不行” 龙椿笑:“行,要是我过去你没给我拾掇出个落脚的地方,就等着我揭你皮!” 小柳儿被逗着了,眼泪吧嚓的笑了两声。 之后又对着龙椿手里的杯子一撞,十分豪迈的仰头干了杯。 “好,等去了香港,我一定赚钱给阿姐买大房子” “你呢?”龙椿看着孟璇问。 孟璇眨眨眼,睫毛上沾惹出一点泪光。 “我就出去跑生意,这几年家里那次买枪买炮不是我去谈的” 龙椿笑,又挑眉看向黄俊铭:“你呢?” 黄俊铭低头咽了口唾沫,压抑住心中几近澎湃的痛意。 “我开武馆,还是靠阿姐教我的本事吃饭” 龙椿红着眼点了点头。 “好,这样很好” 这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除了黄俊铭。 他只是无数次偷瞄龙椿,又无数次的别开目光,无声的心碎。 等吃完了年夜饭,龙椿带着众人去往虎坊桥的时候。 柏雨山只说要抽根烟再进去,等一干人进去后。 他又独自站在浴场外的路灯下,看了看龙椿给他的钱包。 随后,他便蹲在路边哭了一场。 龙椿说叫他别嫌少,可钱包里的票据凭证。 其数目已经够他带着孩子们坐吃山空一辈子了。 这是龙椿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阿姐半辈子的积蓄。 第4章 血(四) 浴场里,龙椿带着孟璇和小柳儿金雁儿,进了专给女孩儿用的包间。 龙椿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被小柳儿和金雁儿一左一右的搀扶,脱衣,又被泡进了一大池热水里。 许是离别在即,小柳儿和孟璇格外依恋龙椿。 两人腻腻歪歪的依偎在龙椿身边。 孟璇还喋喋不休的跟龙椿讲着到了西安该和谁联系,交际,接头。 龙椿听的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靠着池子边儿打起了盹儿。 孟璇便只好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一起给龙椿搓起了澡。 搓到一半后,孟璇看着越睡越死的龙椿。 只叹:“妈的,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当姐的心大,生离死别也不耽误她老人家睡觉” 小柳儿捂着嘴一笑:“阿姐一直不都这样吗?” 孟璇摇摇头,无奈一叹,边气边笑的给龙椿洗起了头。 心里也开始盘算着要给龙椿写个长长的留言笔记出来。 好叫她到了西安之后,也能像自己一样得心应手。 等搓完了澡后,孟璇拍了拍龙椿的脸。 想让她自己从浴池里出来,怕她泡久了头晕。 可龙椿硬是怎么拍都不肯醒,俨然睡了个一塌糊涂。 于是三个女孩儿又合力把龙椿从池子里拖出来。 给她换上了浴场专用的棉睡衣,又给她拾掇干了头发。 却不想一切刚收拾好,龙椿就醒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三人,只大爷似得道。 “洗渴了怎么,水呢,我要喝水” 孟璇大怒:“刚拖你出来的时候你一点儿劲使不上!差点给我们仨累死!这会儿又清醒了是不是!” 龙椿烦躁的舔舔嘴:“大过年的你老吼我干什么?你这炮仗脾气,也就雨山那个受气包吃得消,再找别人屎不给你打出来” 孟璇哼的一声:“我借他俩胆儿!” 小柳儿听了这话,当即看向孟璇,一脸震惊道。 “嗯?这话什么意思?诶?孟姐你脸红什么!咱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 “......” 午夜时分,龙椿和姐妹仨一起坐在包间里的小客厅内。 她喝了一杯浓茶醒了醒酒,随后又借来孟璇的手表看了看。 见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了,便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裳,预备回家里一趟。 孟璇看着她穿戴也不放心,于是又一边起身给她梳头发一边又道。 “这个点儿还出去?有活儿?” 龙椿一笑,伸手一点孟璇手上的戒指。 “你是有着落了,我这头儿想见人却是没有,我跟他讲好了的,过年见不到面的话,就要和他打个电话” 孟璇羞怯着一打龙椿的手,满脸别扭道。 “大冷天为打个电话还专门跑一趟,这当兵的也不知道心疼人的,就不能打这里柜台上的电话吗?” 龙椿笑笑:“就家里号码他能打,再打别的电话,别人就知道他往北平打电话了” 孟璇闻言不说话了,只撅着嘴替龙椿穿好了衣裳。 “打完电话还回来么?柏哥还说洗完了之后一起上三楼打麻将呢” “回来,你们先玩儿” 说罢,龙椿又低头就着小柳儿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随后便出门了。 龙椿走后,孟璇就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去了三楼。 柏雨山和黄俊铭洗澡都快,早已在三楼的棋牌雅间等着了。 黄俊铭见孟璇来了,便以为龙椿也在后面。 于是又起身找侍应要了十包香烟和四五碟点心。 可等香烟和点心都上来了,龙椿却迟迟不见来。 黄俊铭不解,便问:“孟姐,阿姐呢?” 众人围着麻将桌落座,孟璇撕开烟盒咬出一支,只道。 “阿姐家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咱们先玩” 小柳儿伸手拽住黄俊铭。 “快坐快坐,我和金雁儿打一家!嘿嘿,今晚给你仨卷死!” 柏雨山笑:“就你这个牌路,也就卷的死阿姐那个打牌不看牌的” 黄俊铭坐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知道凭龙椿的本事,回趟家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便又跟着众人一起码牌。 期间黄俊铭还问:“柏哥,咱们真的听阿姐的,往香港去么?” 柏雨山垂着眼看牌,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不去怎么办呢?阿姐怎么对朗霆的你也知道,她说不认了,那就真的是不认了,不是开玩笑的,再有......咱们在这里万一叫人拿住,阿姐反倒要受害,这些日子咱们弄死了不少日本人,眼下不走的话,迟早都要被人抓住尾巴连窝端的,到时候阿姐一个人好跑,要是咱们都在,就不好说了” 一番话毕,众人皆是沉默。 黄俊铭叹了口气:“只能盼着阿姐早点来找咱们了吗” 柏雨山点头:“是这话” 说罢,柏雨山又看着孟璇笑起来。 “没事儿,阿姐的本事咱们都知道,两三个月的时间,肯定出不了大事” 孟璇闻言亦点点头。 “嗯,是,阿姐肯定出不了事,西安那边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大的危险,都会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明明心里都担忧的不行,可嘴上却强行安慰着自己。 小柳儿傻傻的拖着金雁儿。 她看不出柏雨山和孟璇的强作欢笑,只单纯的相信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黄俊铭低着头,有些压抑的叹了口气。 “但愿是这样” 第5章 血(五) ...... 龙椿回到小二楼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电话响。 她独自站在黑暗中笑了笑,又迅速开了家门跑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韩子毅的声音温暖如旧。 “小椿,新年快乐” 回家路上,龙椿跑的有点儿急,此刻略微有些气喘。 她反复呼吸了几次,及至气息均匀后,才对电话那头开了口。 却不想比她先张开嘴的,是一场骤然响起的爆炸声。 一开始,龙椿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晃动了一下,接着听筒就传来了一阵电流音。 电话断掉了。 龙椿呆了三四秒后,便不再理会电话里的动静。 她丢下听筒走去了窗边,瞧见了窗外的火海。 爆炸的地方距离小二楼很近,近的跑步就可以跑回来,正是她刚刚离开的虎坊桥。 龙椿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立时没了表情。 她来不及走门,就着窗口便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的膝盖被磕了一下,可她浑不在意,立刻又起身往虎坊桥跑去。 今夜日军轰炸的最后一颗炸弹,是当着龙椿的面丢下来的。 龙椿眼睁睁的看着那比她快上千倍的飞机,怪物似得盘旋在北平上方。 它们的肚子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砸在了北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上。 大约两分钟左右。 虎坊桥被炸平了。 本来人来人往的大浴场,此刻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盛着血水的深坑,变成了爆炸的中心点。 龙椿的耳朵被炸弹的巨响震的流了血。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一种寂静的怪声。 就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不间断的吹哨子一样,很刺耳,很疼。 龙椿顶住劈头盖脸的热浪冲进硝烟里。 一瞬间,她鼻子里的黏膜被火药味刺激的犹如刀割。 可她顾不上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她只是歇斯底里的喊。 “雨山!” “小孟儿!” “柳儿!” “俊铭!” “金雁儿!” 无人应答。 龙椿看着街头四散奔逃的人,她冲他们喊。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刚还在浴场里,你见浴场里的人跑了吗?有人跑出来了吗?” 龙椿吼叫的声音奇大,原本只顾着逃命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那人看了一眼龙椿,一边双手抱头一边跑着喊道。 “跑个屁啊!头一个炸的就是浴场!能跑哪儿去啊!” 龙椿看着这人嘴巴在动,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大声点!” 那人一见龙椿这样,几乎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一时间,龙椿身边来来往往的跑过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往外跑,试图逃离爆炸的中心。 逃离那股刺鼻辣眼的硝烟味,逃离那一阵一阵的,代表死亡的热浪。 然而龙椿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她狂奔着往爆炸的腹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被炸飞在浴场周边的尸体。 这些尸体多是不全,胳膊腿儿的零碎,黑乎乎的一个叠着一个。 火舌窜袭之下,北平街道上的电路被全数烧毁,路上早已没了照明。 龙椿的眼睛也被爆炸的烟尘熏的生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火光之中,龙椿用力揉了一把眼睛,二话不说就扑到了那堆尸体里。 她不停的翻找起来,试图从这些尸体里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来。 龙椿不知道自己一共翻了多久。 爆炸的火是几时灭了的,她不知道。 北平的天是几时亮了的,她不知道。 天上的雪是几时下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最后,龙椿找到了十分整齐的五具尸体。 其间两具男尸是柏雨山和黄俊铭,三具女尸是孟璇,小柳儿,金雁儿。 龙椿将他们和人群区别开,又尽量平整的将他们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之后,龙椿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狗似得刨了一夜尸体。 她累了。 她得歇歇。 恍惚间,龙椿抬头看了看天。 只见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像是一场撒不完的纸钱。 龙椿没哭,她略缓了缓就又站了起来。 她想,她得找个阴阳铺子,给死了的五个人操办后事。 野地停灵对来世不好,老太爷以前跟她说过。 说死了不做身后事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投胎。 龙椿知道阴阳铺子在哪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了句。 “阿姐一会儿就回来” ...... 巡捕房是快中午的时候才敢冒头的。 龙椿带着阴阳铺子的伙计回到虎坊桥后,便着手给五个人收尸。 巧的是,龙小强这个警察署长也在当场。 他也正带着一众巡警给民众收尸,旁边还有小职员在给死人登记造册,通知家属。 他见到龙椿背影后,便笑着招呼道:“大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龙椿没有回头,她见一个伙计抬手就要提小柳儿的脖子,立时就火了。 她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托住小柳儿后腰,小心翼翼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不要生拽!再拽都他妈别活了!” 小伙计们一吓,不知道收个尸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提死人脖子还能给提疼了不成? 但龙椿此刻的形容,实在是太像一个疯子了。 且平时柑子府威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和她硬来,便只得轻手轻脚收敛起来。 龙小强在龙椿身后看着,渐渐察觉出一点不对,他伸手拍了一下龙椿的肩头。 龙椿随即背着尸体回了头,这一回头,倒把龙小强吓了一跳。 龙椿的脸是熏黑的,头发上又盖了一层白雪。 下巴和额头上则全是被火星子烧出来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层焦痂。 眉毛大约也是被火燎了,看着烂糟糟的狼狈。 此刻的龙椿瞧着,简直就是个女鬼。 龙小强眨眨眼:“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歪头,发觉自己听不见龙小强说话。 她一手托着小柳儿屁股,腾出另一只手来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又用眼神示意龙小强再说一次,龙小强会意,又大声说了一次。 “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愣住了,这才想起刚才阴阳铺子的掌柜,为什么只拿手跟自己比划钱数。 原来,是自己聋了。 第6章 血(六) 龙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她又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又让龙小强说话。 结果仍是一样。 龙椿低下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龙小强说话了。 她还不知道聋子该怎么跟人说话,等以后再说吧。 她背着小柳儿转回身去,接着盯住小伙计们收敛尸体。 不多时,五具尸体都包裹好了,又一一安葬进了崭新的棺材里。 此后,小伙计又递了个纸条给龙椿,问说:是回您府上停灵,还是直接上山?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想起昨晚看见的飞机,不免心有余悸。 她木着脸。 “上山” 很久以前,龙椿在八宝山上买了很大一块地,足够安葬下柑子府的所有人。 她想,她们这些人出身都不好。 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就是干脆死了爹和娘。 是以她早早买下这块坟地,就是为了让她们这些没有来处的孩子,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归处。 送葬的队伍不算简陋,五口棺材一起抬起来,很有些哀恸的气势。 龙椿走在柏雨山的棺木旁,伸手给他扶了棺。 之后每走一段路,她就换一副棺木扶着。 等到了八宝山上后,五副棺木上都沾上了龙椿带血的手印。 埋棺之时,一个颇有些眼色小伙计凑到了龙椿身边,又塞给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昨晚神仙庙和南四胡同也遭了灾,里面的孩子没有活口,掌柜托我问您,您看还叫我们收敛吗?要是一道抬埋,再加上刻碑,钱就另算了。 龙椿看着纸条点头,知道那掌柜晓得柑子府的底细,便道。 “都要收敛,做体面些,钱是小事” ...... 大年初一,凌晨时分。 龙椿带着一身土和血回了家里。 她已经很累了,本想直接上床去睡一觉,又想起自己身上脏的厉害。 卧室里的床又是小柳儿出门前铺好的,上头的床单被罩一应都是新的。 龙椿站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又转身去了浴室里洗澡。 这两天天冷,小二楼的热水管子连在老王府背后的一干熟食铺里。 年节下,熟食铺生意好。 是以便将锅炉烧的格外热,连带着小二楼的热水暖气都滚烫起来。 龙椿进了浴室脱了衣裳,又伸手扭开热水龙头,拿起花洒就对着自己的头脸一顿冲。 她脸上原本就很疼,被热水一冲就更疼。 不过她也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的拿着肥皂给自己搓洗。 脸上的燎泡受了肥皂和水的刺激,一下就破了皮。 脓水前赴后继的燎泡里流出来,又立刻被热水冲走,只留下一阵阵刺痛。 龙椿一边冲水,一边看着自己指甲里的血和泥。 她又伸手拿过自己的牙刷,对着指甲使劲刷了一番。 直到指甲缝里渗血了,她才停了手。 洗完澡后,龙椿顶着自己这张血肉模糊的脸,拿毛巾擦干了头发。 恍惚间,她抬眼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眉毛被火燎没了,其余的倒还好,只是皮外伤而已。 龙椿又低头去看镜子下的小台子。 小台子上有小柳儿的雪花膏,还有孟璇刚带回家孝敬她的法国香水,说是无花果味儿的。 也有金雁儿的从天津带来的一把木梳子,她还说,这梳子原本是她妈的嫁妆。 再有就是黄俊铭的刮胡刀。 这个刮胡刀,是柏雨山在黄俊铭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领着他去洋行里买的。 德国牌子,十分经用。 龙椿拿起那罐雪花膏,扭开盖子挖了一点出来,涂在了自己的伤脸上。 而后又拿起那瓶法国香水喷了喷,又再仔细的闻了一下,却没闻见任何味道。 龙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好奇的问道。 “鼻子也坏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末了,龙椿叹了口气。 她赤身裸体的走出了浴室,钻进了小柳儿睡过的那一边被窝里。 几乎只用了几秒钟,龙椿就睡着了。 她累极了,早在昨晚,她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及至看见那些尸体后,她的三魂七魄便彻底木了。 她只是本能的为她们料理了后事,至于自己痛苦与否,她尚且没有心力来管。 龙椿睡的很深,很深。 她做了一场迷梦,梦里是初遇柏雨山的那个夜晚。 彼时柏雨山还只是个青头小伙子,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姐弟相称,相依为命。 柏雨山从一个不会开枪的小伙计,变成了弹无虚发的二老板。 龙椿被梦魇住,难受的翻了个身。 她没有眉毛的眼窝里,满是睡梦中流下的泪。 她睡的很沉,沉的几乎要醒不来。 她睡着,哭着,在梦里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大年初二,龙椿没有醒来。 大年初三,龙椿醒了,却没有从床上起来。 大年初四,龙椿又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大年初五,龙椿起来喝了一口水,又回房睡下了。 大年初六,韩子毅一枪打碎了小二楼的门锁。 他原本是想踹门的,但他又实在没有力气。 龙椿还是五天前的姿势。 她干干净净的躺在卧室床上,仰着脸,似睡非睡的模样。 这几天,龙椿只上了几次厕所。 实在觉得渴了就扭开厨房里的水龙头,喝上几口生水再接着睡。 韩子毅快步走进卧室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无花果的香味儿。 他着急的俯身去看龙椿,只见龙椿的脸色已经红的发绀。 除了这诡异的脸色之外,她脸上还有些稀烂的伤口。 像是外伤受了刺激,反复化脓的模样。 “小椿,醒醒,快醒醒” 打门锁的枪响没能叫醒龙椿,韩子毅的呼喊也没能叫醒龙椿。 这不像龙椿,从前的她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 韩子毅皱紧眉头,狠下心在龙椿烂糟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如他所料,她在发烧,极有可能已经烧糊涂了。 韩子毅想将人抱起来,可他实在是太过无力。 第7章 血(七) 他刚一托住她腰腿想起身,就手脚一软跌回了床上。 韩子毅咬了牙,又半跪在床边将龙椿揽到自己背上,就这么背着人出了小二楼。 北平的雪,从除夕下到了初六日。 它一时下,一时停,总是绵延不绝,弄得全城缟素。 龙椿趴在韩子毅背上,半梦半醒之间,她模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听不见韩子毅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前方的路,以及路上五寸厚的雪。 龙椿不解的想,今年的雪怎么下的这么大? 都快赶上她初次来北平的时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的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的她,竟又成了一个人。 龙椿笑了笑,又头昏脑涨的臆想到,不过雪下大点也挺好,小柳儿最喜欢玩雪。 估计是等不到天亮,她就要带着金雁儿出去堆雪人了。 龙椿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将人背到医院里后,便叫来医生为她料理伤处。 医生为龙椿检查了一番,只道:“没有大的外伤,就是感冒发烧了,退了烧就好了,脸上也都是小灼伤,也好治,擦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但她耳朵眼里有血痂,我估计她醒了是听不见话的” 韩子毅听了医生的话后,只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后他又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不肯对外人表露情绪,只问。 “耳朵能治吗?” “不好说,最近来了好几个被炸聋的,有的聋几天就好了,有的就......” 医生走后,单独一间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韩子毅脱了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的上了病床。 他将龙椿抱进怀里,也不敢伸手碰她血丝丝的脸。 只一味让她靠着自己,好叫她睡的踏实些。 龙椿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时,韩子毅正拿着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给她滚手背。 她手背上有一大片乌紫色的淤青,是挂退烧点滴挂出来的。 龙椿眯眼看着那颗滚来滚去的鸡蛋,半晌才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 她伸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嗓子仍是哑哑的。 “你怎么来了?” 韩子毅一日夜没合眼,听见龙椿的话才从她手背上抬了头。 看着龙椿憔悴的病容和伤痕斑驳的脸,他倒是忍住了没哭。 他将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俯身抱住龙椿,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你还好吗?”他问。 龙椿闻言,鼻腔有些酸麻。 她沉默一瞬,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 “不太好”她说。 韩子毅刚到北平的时候,就知道虎坊桥受到了轰炸。 他在平津军大营里喂了几个专事情报工作的小参谋。 以此确保能够时时知道北平的动静。 韩子毅被龙椿这句“不太好”堵的心头发酸。 他红着眼眶,极度敏感的天性,让他完全感同身受了龙椿此刻的痛苦。 “......孩子们全都?” 龙椿点了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绵长的钝痛滋生。 她甚至还未卜先知的预感到,这种钝痛将会终其一生的伴随她。 倘或雪子医生在,她则会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比如“创伤”。 然而龙椿并没有这种专业知识。 她只知道,她在痛。 且往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带着这份痛过活了。 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言语的力量总是有限。 韩子毅轻抚着龙椿的头发,心痛的低语道。 “我该怎么帮你?” 他来北平之前,就猜到了龙椿应该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居然能够沉痛到如此地步。 在小参谋来跟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闻听了众人的死讯后的他,一度心惊到站立不住。 他同柑子府众人瓜葛不深,都惋惜心痛了这个地步。 那龙椿呢? 龙椿要怎么办? 静谧之下,龙椿疲惫的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男人的怀抱里沉溺了片刻。 一刻钟后,她再度睁开眼。 这一睁眼,她眼中的哀伤和疲倦便都褪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韩子毅的后背,轻声道:“给我支烟” 韩子毅闻言起了身,照常理讲,此刻的他真的无法拒绝龙椿的任何要求。 但...... “你现在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抽好吗?”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盯着韩子毅。 韩子毅被她看的难受,忍不住的动摇起来。 他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我点一根,你抽一口过瘾行吗?只抽一口应该没事” 话毕,龙椿却仍是皱着眉头。 韩子毅无法,就这样被龙椿的沉默打倒。 可谁知他刚要起身去拿烟,龙椿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听不见你说话” 韩子毅一怔:“你刚刚还能......” 说到这里,韩子毅便好似发现了什么,他赶忙俯身贴到龙椿耳边说道。 “现在这样呢?这样能听见吗?” 龙椿揉了揉耳朵:“可以,就是声音小,你大点声” 韩子毅几乎已经在吼着说话了。 他面色凝重下来,又绕着病床走了一圈,再对着龙椿的左耳说话。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龙椿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右耳能听见少许声音。 还得是正对着她耳边说的,稍微离远一些,她就听不见了。 龙椿对于这个情况接受的很快。 她在和龙小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个事实。 如今右耳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动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子毅却是不语,他又去找了医生。 医生进来病房后,手里拿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小锤子。 他对着龙椿的耳朵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治不了” 剧烈的爆炸声对龙椿的耳朵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大声哭,就是红着眼睛掉眼泪。 龙椿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聋了的是她,伤心欲绝的却是他。 她自己起床找了根烟抽,吸了两口以后又递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低着头接过,他也不抽,只是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哭的伤心不已。 龙椿叹了口气,笑着摸了一把韩子毅湿漉漉的脸。 “不要紧,真的,以后但凡碰见不想听的话,我就躲远点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挺好” 龙椿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韩子毅当场就从哽咽哭到了抽泣。 他一手捂着眼睛,哭的肩膀都抽动起来。 “再没比你心宽的了,明明什么罪都遭了,又偏偏什么都往好处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第8章 血(八) 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盘腿坐在床上。 照理说这是很近的距离了。 可龙椿却还是听不见韩子毅在说什么,只一味瞧见他哭。 龙椿低着头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和韩子毅像极了一对痴男怨女。 痴的是妄图用人力扭转天意,怨的是世情如此却仍难释怀。 龙椿伸手抱住韩子毅的脖子,难得温柔的将他的脑袋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次轰炸的地方,太巧合了,不像是冲着北平来的,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龙椿一边抚摸韩子毅后脑勺上的短发茬儿,一边自顾自的分析起了除夕夜的爆炸。 韩子毅闭着眼,脑袋抵在龙椿心口。 许久后,他也叹了口气,又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龙椿。 “的确是冲你来的,你在天津杀吉田光的时候,露脸了是不是?” 龙椿将右耳贴在韩子毅脑袋上,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她点点头:“是,我想的也是那天出了纰漏” 韩子毅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 “这次来轰炸的飞机和飞行员都是吉田光的嫡系,他们原本都是驻扎在唐山等着做军事演习的,日军现在还没打算要对北平实施大轰炸,过年那天的空袭,单纯就是那几个飞行员为了给吉田光报仇才做的,他们应该是临时查到了一点关于你的踪迹,来的匆忙,又没有上级批示,所以只炸了虎坊桥和神仙庙就撤了” 龙椿颔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嗯,除夕那天我带着雨山他们逛集会去了,八成是叫人看见了,俊铭那天还跑了一趟庙里给孩子们安排年夜饭,估计也被人跟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木然而肃杀的表情,不由紧张起来。 “你接下来......” “我去一趟唐山” 韩子毅闻言便绝望地闭了眼,立即又劝道。 “别,那边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你就是武曲星下凡也得有去无回” 龙椿摇头,神定如石。 “要去” 韩子毅再度叹了口气,知道龙椿这样,一时半会儿肯是定劝不住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病房外间,又伸手从茶柜上取了茶叶和点心。 片刻后,韩子毅端着热茶和点心坐回了龙椿床前,龙椿照旧还是盘腿坐在床上。 韩子毅把茶盘搁上床头柜,又拿出碟子里枣泥饼递给龙椿。 “你先吃点东西喝点茶,我好好跟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去,你吃好了再给我答复” 龙椿想了想,终是伸手接过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韩子毅见状怕她噎住,又顺手递上茶杯。 龙椿喝过一口茶后,韩子毅便开始了自己的好言相劝。 他起身坐上了床,紧贴着龙椿右边。 “第一,你今年三十了,身手已经不比你二十出头的时候了,这话你认不认?” 龙椿点点头:“认” “好,你认就好,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一点上你已经输了人和,再有,你去过唐山吗?” 龙椿又摇头:“没有” 韩子毅一摊手:“那地利也不占着了” 龙椿“嗯”了一声:“确实不占着” 韩子毅仍叹气,又道:“还有就是天时,我也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咱们只讲实际的,你只说眼下全中国的形式,是日本人占上风,还是中国人占上风?” 龙椿将嘴里的点心咽下,面无表情道。 “日本人” 韩子毅伸手抹了抹龙椿嘴角的点心渣子,又道。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你白去送这个死干什么?” 龙椿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睛红的下泪,脸上却无甚表情。 “我死了还好受些” 韩子毅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椿。 他印象中的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复杂的人。 是的,她不复杂。 她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伤心了就掉两滴眼泪,高兴了就开怀大笑。 她简单的活着,有简单的愿望。 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里,她总是不留余力的带着她的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 她始终都是心怀希望的。 这也是他爱上她的理由。 可现在的龙椿不一样了,她的希望被碾碎了,她不再是她了。 她含着眼泪说话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碎。 韩子毅觉得,自己是擅长劝诫他人的。 可龙椿此刻的眼神,简直像极了当年在日本的他。 彼时的他被迫浸泡在一滩淫秽的烂泥里。 他想自救,却没力气。 在那一次一次的,几乎不间断的猥亵中。 他的人生,他的希望,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都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 韩子毅低下头,忽而觉得愧疚起来。 他从没告诉过龙椿,他是在遇见她之后,才渐渐找回了“希望”二字的。 她是那样热烈强悍的一个人,只要稍稍靠近她,就能被她如火如荼的生命力点燃。 韩子毅觉得愧疚,是因为她有能力给他希望,让他快乐,让他仰望。 可他却给不了她相对应的美好,就连将她从泥潭中拖出来,他都做不到。 他是个灰暗的,缺乏力量的,只懂得忍耐的人。 想到这里,韩子毅低着头擦了一把眼睛。 他发自内心的瞧不起只会对着龙椿抹眼泪的自己,更是厌弃自己的无用和阴郁。 韩子毅深吸了一口气,又逼着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尽量平静道。 “小椿,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只是如果你肯信我,你就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让驻扎在唐山的日军全军覆没的” 龙椿闻言,许久都没有答话。 韩子毅本想去握一握龙椿放在膝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闭了眼,又道。 第9章 血(九) “你不信我也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拿回平津军的军权,但百来个人还是筹的出,你带着人和我去唐山,胜算或许能大一些” 龙椿闻言有些怔,便是她神经粗些,也听出了韩子毅话里的妥协。 “我怎么会不信你?”她问。 韩子毅低着头,眸光闪烁不定。 “你和我在一起,总是这样吃亏,我出了什么事,你总能伸手拉我一把,可等你出了事,我却又帮不上忙,你兴许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但我很过不去,我刚还一力劝你,叫你忍耐,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我自己懦弱,才瞻前顾后的劝你,也没顾你心里感受如何,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番话,韩子毅越说声音越小。 龙椿看着他,委实吃惊了一番。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这样想事情? “你不想我死而已,怎么还成了错事?” 韩子毅摇摇头。 “这事没有错,错的是你心里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就罢了,我还不肯叫你自己去找个舒服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但我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你活着,却给不了你真正好的东西,也不能叫你过得舒心” 龙椿张了张嘴,倒也听明白了韩子毅的一番话。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一句话总结了他的发言。 “少爷,你心里但凡少琢磨点事,也犯不着靠吃药过日子了” 韩子毅抬头,湿着眼睛看向龙椿。 龙椿抬手擦了一把他的脸。 “无非是个去与不去的问题,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你不想我去,又讲道理给我听,我听的进就不去,听不进就去,怎么还能有错?再有,我过得好不好,心里舒不舒服,说到底是命而已,又不是你害了我的人,我难道还跟你记仇?” 韩子毅茫然的睁着眼,只道。 “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觉得......” 龙椿烦躁的捏住韩子毅的嘴巴。 “你少说两句吧,省的我跟上回似得骂你,你刚才说半年之内让唐山日本人全军覆没,你怎么做?” 韩子毅抽了一下鼻子。 “北平周边很快就会乱起来,今年开年日本人攻势太猛,南京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唐山已经被划为战区,如果没有意外,半年内就会正式开战” 龙椿挑眉:“国军不是主和?” 韩子毅笑:“是主和,但到底也没心大到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进南京,最近雨花台和天堡城都修了防御系统,可见是真怕了,据我想,今年国军应该会跟共军停战,眼下只要内战一停,一致抗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节节败退了” 龙椿闻言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国军”的可信度。 按道理讲,她是不相信且鄙夷这个唯唯诺诺自私到底的党派的。 但...... 龙椿侧头看着韩子毅,无奈叹了口气。 但她偏又信他。 最终,龙椿仰头把手里的热茶喝干,又把空茶杯塞进了韩子毅手里。 “好吧,我听你的,但你能不能把那几个飞行员的名单给我,倘或半年后国军还是怂的不敢打,我就自己去” 韩子毅点头,深知龙椿能说出这些话,就已经是同他妥协的表现。 “你放心,唐山战区的日军里,有我花重金安排进去的高级翻译做眼线,我会让他们盯着这几个人的,绝对跑不了” 龙椿眨眨眼,当即惊讶。 “你还有这个便宜(bian yi)?那为什么不直接让翻译杀了那几个飞行员?” 韩子毅闻言摇摇头,又低头从自己的翻毛皮外套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小张纸。 他用嘴咬开笔帽,又在那巴掌大的小纸张上写起字来。 他一边写,一边咬着笔帽含糊不清的说。 “翻译都是文人,做不来这些事情,再有他们都是顶着汉奸的名声同日本人做翻译的,眼下已然走到了两头不是人的境地里,我实在不能叫他们为了一份私仇冒险” 龙椿不解。 “为什么不能?你钱没给够?我这儿还有钱,差多少你说个数目出来” 韩子毅将手中写好的纸张递给龙椿,上面正是那几个日本飞行员的名字。 他叹息一声,复又将钢笔扣好,装回怀里。 “我给了他们钱,只是买下了一桩他们为我工作的约定,不是买断了他们的命,这些能豁出名声和自我的情报工作者,是革命战争里最重要也最无名的一群人,赢了,他们未必能受到赞誉,保不齐就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而一旦输了......你知道的,叛徒的死法从来都是最惨烈的那一种,我不能,也没有权利把他们的生命和理想献祭在没有意义的个人仇恨里,即便我付给他们钱了,这不文明,也不人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龙椿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很明白。 大约韩子毅的意思就是,她的弟弟妹妹死了是小事,这几个翻译的命才是大事。 龙椿很想反驳韩子毅几句,却又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他的角度。 她叹了口气,无奈的倒在了床上。 生命?人道?理想?意义?革命?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韩子毅嘴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她只知道,倘或有人收了她的钱,就该要为她办事的,她自己干的不也是这个营生么? 倘或他们不为她办事,那他们就是骗了她的钱。 这在黑道上几乎就算是背信弃义了。 而背信弃义的人,则是要被乱枪打死的。 龙椿阴沉着脸,举起韩子毅给的小纸片细看。 只见上头的四个人日本名,一个比一个刺眼。 忽然间,她冷冷道。 “你不肯为我使唤人就算了,等过了这半年,要是这几个日本人还没死,我就是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治死他们” 龙椿这话一半是赌气,一半是真心。 她知道韩子毅劝她劝的有道理。 眼下她凭着血气杀去唐山,很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届时弟妹的仇没报,倒先把自己搭进去,实是傻事。 此一事,应该要从长计议的。 毕竟丁然还带着人在香港等着她呢。 她要是死了,那孩子只怕也要伤心死了。 韩子毅用理智将她从悲愤绝望里拉了出来,这是好心,也是好意,龙椿不无感激。 可他明明有人有便利,却不愿意发号施令,当场为她报了这一桩血仇。 龙椿就觉得......有点委屈了。 她一边委屈,一边又自嘲起来。 只叹自己从前一向是不靠人的,怎么如今竟这样软弱起来,还眼巴巴的盼着别人帮她? 好没骨气。 韩子毅听见龙椿的话就不好受了。 他觉得龙椿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又正对着她耳边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不愿意的事情,你但凡要的是我的命,我立时就能给你,可那是别人的命运和选择,即便我给了他们钱,我也无权命令他们去做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而且一般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暴露自身杀人害命的事,做得好是隐患,做不好当场就要丧命,古往今来,哪有教唆着别人去送死的道理?” 第1章 春(一) 楔子: 龙椿是个从娃娃腿儿混起来的杀手头子。 十八岁这一年,她在北平建起了一座花红柳绿的宅门府邸,作为自己一生的堡垒要塞。 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又嫁给了一位天津军阀,她不与他同床共枕,也不与他情意绵绵。 她只同他讲利益,话得失。 她借他的势,成她的事。 他再借她的手,去成他的势。 如此美好的利益循环下来,两人都吃了个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她原以为,她这样精明小心的做事,杀气腾腾的做人,怎么都能逃过那杀人偿命的报应了。 她原以为,她已然深尝过情爱里的疼痛,故而不会再去爱人,自找心碎。 可她没有想到,此刻她人生里的春夏秋冬,还远远未曾轮转开来。 眼下就断言生死爱恨。 也实在是为时尚早。 ———正文——— 1932年,天津,香茅公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别问,脱衣裳” 韩子毅一句话惹怒了床上的美人,本来衣衫半褪的美人听了这五个字,顿时娥眉倒竖起来。 她撕扯住男人的衣领,劈头盖脸的说起了粗话。 “我去你妈的!你当老娘是窑子里的下流货?嗯?打我留洋前你就说你等着我回来!让我做你太太!你等到哪里去了?啊?北平那大宅门儿里住的难道不是你老婆?啊!” 白小姐骂着还不解气,再看韩子毅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后,就更生气了。 于是她伸手就在男人脸上挠了一爪子,又接着骂道。 “你他妈说话!八尺高的汉子你装什么锯嘴葫芦!逼急了姑奶奶我把你塞回你妈*里让她老人家再生你一回!” 这话难听。 韩子毅出身不好,亲娘乃是韩司令的一房姨太太。 还不是那种好出身的姨太太,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窑姐儿,高嫁做的姨太太。 韩子毅抬眼看了看气急败坏的白小姐,心里腹诽着想。 好么,眼前这人还是他那穿着学生装,梳着妹妹头的初恋白梦之么? 韩子毅觉得不是。 七八年前的白小姐,是说不出“窑子”这两个字的。 许久后,韩子毅垂眼叹了口气,提了裤子就下了床。 往昔旧梦难以重温。 今日的白小姐乃是河东狮版的白小姐,非是往日那朵纯白的茉莉花了。 白梦之一见韩子毅要走,一腔恼怒却又期期艾艾的换成了怨气。 她盛怒的眼里盛了泪,气急败坏的道。 “你说话啊!你背信弃义娶了别人!我恼你两句也不行吗?我爹娘应了我的从来没有不给的!你怎么敢跟我出尔反尔?” 白梦之说一句哭一声,一词一句都透着委屈的鼻音,奈何韩子毅却不搭理她的哭诉。 他自顾自的穿戴好一身军装,然后坐在了床边,温情又漠然的将白梦之抱进了怀里。 “小梦儿,你要讲道理” “什么道理?” 韩子毅再叹气,扭过脸来揉了揉白梦之那一脑袋摩登又僵硬的卷发。 “你们家生意不行了,供不了你在法国念书,是不是?” 白梦之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韩子毅这话是在奚落她,于是她恼羞成怒的抬了头,开口便反驳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唔......” 韩子毅摇摇头,捂狗似得捂住了女人的嘴巴。 他直觉自己说一句这厮插一句,那他今天就得跟这小娘们儿叽歪一天,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白梦之是没事儿,他可还有正事要做,哪来那些个美国时间跟她废话? “小梦儿,你听哥哥把话说完,好不好?你爹娘没钱供你留洋了,哥哥供你就行了,反正供你念书那两个钱还不够哥哥打一宿牌的,这是小事,当年你见我出身不好,觉得我是姨太太养的,肯定接不了我爹的司令部,跟了我也没个盼头,所以你就选择出去留洋,和那些个阔少交际,来日也好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这也是小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没有吃苦受罪的瘾,你选的对” 说到此处,白梦之渐渐安静下来。 韩子毅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平静的仿佛她看不起的那个人不是他。 韩子毅见她安静了,便放开了捂她嘴的手,又道。 “但你回来了,来找我了,那就说明你现在要靠我了,回头草不是好吃的,我对你没有脾气,但你也别给脸不要,你老子娘再加一个你,就是坐吃山空我也供的起,但前提是你不要惹我,也不要弄的跟我强抢良家妇女一样,你打回来第一天就四处打听我,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娶了亲了,可你明知道我娶了亲了,却还是来找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呢?”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看陌生人似得看向韩子毅。 她心里惊诧而难过,从前的韩子毅,那就是跟在她身边的一条狗。 但他长的高,人也俊,所以她也不介意身边有这么一个出身不佳,但容貌不俗的追求者。 可现在...... 白梦之泪盈盈的看着韩子毅,嘴里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韩子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实话,是很难被驳倒的。 韩子毅从床头柜上摸了根烟点燃,他见白梦之已经无话可说,便一边抽一边道。 “你愿意给我做小,你就做,这间公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想什么时候把你爹娘接进来都行,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开支票,你花也好攒也好,我不管你,只是一点,别再给我甩脸子,也别再抱怨我娶了老婆,你听话,我养着你们一家老小到出殡,你不听话,你就给我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烟抽完了,话也说完了。 韩子毅从床边站了起来,俯身去拿床头的烟盒,预备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白梦之忽然问了一句。 “给多少?” “什么?” “一个月,给我多少” 韩子毅背对着女人笑了一声,他身上不再有昔日温柔忧郁的少年气了,而今的他,别有一番阴沉老辣的狠毒在眉间。 “八千”他说。 白梦之闻言没有说话,她的自尊只能允许她问出这么一句。 再想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给,她就开不了口了。 她自幼是个小姐,便是家道中落,也做不出窑姐儿那副和人讨价还价的卑贱姿态。 她坐在床上不说话,眼里怨的要滴血,心里委屈的直发酸,但她没有办法。 爹娘的生意已经穷途末路,回国那天,爹娘连给她接风的席面都凑不出来。 她早已拿不起大小姐的款儿了。 韩子毅出门前一刻,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勤务兵敲响了房门。 韩子毅伸手开了门,也不避讳床上衣不蔽体的白梦之是否能够见人,只对着勤务兵问。 “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了房里的场面后,一个后撤步就退到了房门外。 他丝毫不敢去看大床上的白梦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道。 “报告司令,太太抵津了” 韩子毅将手里的烟盒装好,又反手将军帽扣在脑袋上。 “走” “是” 至此,香茅公馆安静了下来。 第2章 春(二) 白梦之抱着腿坐在床上,她时髦摩登的卷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洋装也被韩子毅撕扯的破落。 韩子毅是土匪军阀和肮脏妓女的种。 他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又懂什么叫做时髦摩登呢? 他不会解她的洋装,所以就把它们都撕碎了。 白梦之冷笑了一声,伸出细白的手掌抹干了眼泪。 她想,做小就做小,总比出去卖强些。 等借韩子毅的钱权稳住了家里的生意,届时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未必没有翻身的一天。 她要忍。 她一定要忍。 ...... 龙椿从北平抵津的时候,是在火车站下的车。 她手下一个分堂主来接的她,分堂主名叫柏雨山,平日单管天津河北的生意。 柏雨山带着龙椿上了汽车,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两颗起士林的咖啡奶糖送上,嘴里还殷勤的问。 “您这回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带个跟包的?” 龙椿剥开一颗奶糖放进嘴里,又从自己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 支票未曾摊开,数目并不明朗。 她将支票塞进柏雨山手里,接着叹了一口甜丝丝的气,悠悠道。 “大热天儿带人怪腻歪的,北平生意多,小丁儿和大黄各有各的事情,剩两个丫头也不好带,带上非吵我一路不可” 柏雨山接了支票仍是笑,低头看了一眼账目后,心中一惊。 龙椿出手阔绰他知道,但阔绰到这个地步......就不对劲了。 “阿姐,这个钱......” 龙椿打了个哈欠,一张普通又素净的脸对着车窗外猛瞧。 浆洗笔挺的白衬衣领子包着她细咻咻的脖颈子。 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正卖力的嗦着糖。 “多的你给我换成银元,拿白纸包了,我头一回死公爹,也不知道包多少合适,礼多人不怪吧就” 柏雨山闻言乐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生出温和笑意。 “自家人不上礼吧?” 龙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笑的揶揄,便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嗯?有这个说法吗?” “家里做白事哪有让儿媳妇上礼的?哪国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龙椿眨着眼睛“啊”了一声,一脸受教了的模样。 末了,她也跟着柏雨山笑起来。 “行吧,那你都拿着吧” 柏雨山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我这头儿得了赏,要是让朗霆知道,他非来我这儿敲竹杠不可” 龙椿仍是笑,一边将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天津的街景,一边兴奋的搓了搓手。 她很久没上过大街了,很想念市井间的人头攒动,喧闹热气。 “你还怕他?照我看,十个他也斗不过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又狠又坏,我家院儿里的狗都怕他,也就您不嫌他,还拿他当个孩子照应” 龙椿呲牙一乐,咖啡奶糖衔在齿间。 “他小嘛”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他小?老天爷啊,上个月他来天津,跟我家里连吃带拿就算了,临了还领走了一个后厨上帮忙的小丫头,他再这么小几年,孩子都得生在您前头” 龙椿听了这话只是笑,复又伸手摸了摸柏雨山的鬓角。 男人那鬓角修剪的整齐,一丝白发也无,泛出一种淡淡的青。 柏雨山是她麾下第一个杀手,也算是她最初的帮手。 龙椿是个杀手,早年她在北平接了一桩生意,然而出手时露了破绽,目标虽杀掉了,自己却也负了伤。 彼时她还有另一桩要紧的生意在天津,她不愿意失去雇主信任。 原本想强撑着出手,却晕死在了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那时的柏雨山还是脚行里的伙计,整日受老板打骂白眼还挣不来几个钱。 大雨夜里,他下了工往自己租的破屋里走,不成想在胡同口遇见了一身血腥的龙椿。 柏雨山救了龙椿,还用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给龙椿买了几颗金贵的西药救命。 龙椿一醒来,见眼前男孩儿穿着破衣住着破屋,却生的身形修长,四肢健美,就自然而然的问了一句。 “敢杀人吗?” 十七岁的柏雨山看着躺在自己破炕上的女人,有些呆傻的问了一句。 “啥?” 龙椿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和一把冷森森的手枪。 “你替我去天津饭店杀个人,625号房,那人平头,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下巴上还有个痦子,你蹲他两天,看准盯稳了再出手,这是一百银元,算是定钱,等你杀了他,我再给你五百” 柏雨山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还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望着龙椿。 半张着嘴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傻子。 龙椿从一醒来就知道,眼前这男孩儿是个老实孩子。 自己晕死过去被他救了,醒来之后身上的东西却一样不少,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龙椿伸出手摸了摸身下冰凉的炕头,轻声道。 “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但老了怎么办呢?这么凉的炕,是要睡出风湿病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穷命,这世道卖力气不挣钱,得卖命,你这么年轻,又有这么个身板,要是真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能甘心吗?” 没有意外的,柏雨山被说动了。 那年柏雨山十七,龙椿二十一。 七年过后。 柏雨山二十四,龙椿二十八。 时光一晃到如今。 龙椿从单干到有了个柏雨山这个帮手,再到一气儿设下四个堂口,大包大揽了北方境内的暗杀生意。 这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体面营生,但这条血腥之路,究竟是被龙椿杀出了名号。 思及此,龙椿傻笑了两声,又将手挪到柏雨山的发顶上揉了揉。 “好了,他拿了你的阿姐给你补,他在奉天窝久了,天天跟赖家那些土匪打交道,不霸道些早让人欺负住了”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话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他也不矫情,乖乖将支票揣进怀里,玩笑道。 “行,等过年他回来之前,您趁早把北平府里的联珠瓶儿旧字画儿收了,省得家贼难防” 龙椿一挑眉:“他敢?” “怎么不敢?” 龙椿又一瞪眼,两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狠辣姿势。 “剁他狗爪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雨山被逗的哈哈大笑,仿佛郎霆那双不干不净的狗爪子,此刻已经被剁下来了。 第3章 春(三) 车子一路驶向天津饭店,柏雨山接到龙椿来津的电话后,就早早预定下了房间,还在房间里准备了龙椿要穿的孝服。 片刻后,龙椿下了车,柏雨山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动静,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做他们这一行的,引人注意就是自找死路。 龙椿今日冒然来津,还在白天出门,这其实也是忌讳的。 但没办法,皇上一辈子也得御驾亲征几回。 人情上的事,她不得不成全。 龙椿先一步进了房间,柏雨山没有跟着进去。 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来回望风,确认四周无虞之后,才懒散的点上了一根烟,边抽边靠在门框上,等着龙椿换好衣服出来。 龙椿进了房间后,先是进浴室里洗了洗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 她的脸还是那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没有一点特色出挑的地方,也没有一处扎眼丑陋的地方。 倘若照相馆里要拍一张标准女子肖像作为样片,那么龙椿这张普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脸,简直再合适不过。 龙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笑容也很平常,无甚特色,甚至还有一点白开水般的乏味。 她撇撇嘴,想起在来津的火车上见到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学生装,大眼睛,长睫毛,小脸白的像是被糯米纸糊住了。 长相虽不绝色,但笑起来甜的像根儿糖葫芦。 龙椿挺喜欢那种长相的,美不美丽不打紧,至少看着喜庆嘛。 她就不行,她不喜庆。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想着。 倘若人真有来生,那她也要投胎去一个读书人家,做一个达礼小姐,嫁一个文明夫婿,生一对可爱儿女。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美满人生吧? 龙椿一边微笑着幻想,一边将床上的孝服换上。 她素日是不穿裙子的,柏雨山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所以他给她准备的孝服,只是一件奶油白的牛津布衬衣,并一条紧腿的黑色英式高腰裤,鞋子也是轻便好走的中腰马靴。 这一身打扮,比之天津小姐们平常的装束,简直有些女扮男装的嫌疑。 它们更像是骑装或者猎装,男子穿起都会稍显硬朗,可穿在龙椿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大抵是因为她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撑住了衣服的形廓。 再加之她腰身精瘦,肩头平直,大臂小臂虽然纤细,却隐有肌肉勃发的痕迹。 是以这一身行头,竟叫她穿的十分利落。 拾掇好了的龙椿将两只手伸到脑后,将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捏成三股,粗粗编了一个麻花辫。 又将麻花辫盘桓起来,挽成一个干脆的发髻。 末了,她又拿起床上的一朵小白花,簪在了麻花辫发髻上。 临出门前,龙椿又回到浴室里照了照镜子。 镜子中的她身姿利落,眉眼平顺。 盘起的发髻隐约带给她一点小妇人气质,倒比往昔看着多情。 龙椿对镜一笑,挺满意自己今日的装扮。 笑着笑着,她又在心中暗道,怪不得说女要俏一身孝。 连她这样杀戮无边的女子,都能被一朵白花衬托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可见老话儿是在理的。 柏雨山见龙椿出来后,莫名呆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龙椿劲装在身,他只是没有见过龙椿盘发戴花。 柏雨山眨了眨眼,诚恳道:“阿姐簪花很美” 龙椿甚少听别人评价自己美丑,而今乍然一听,居然还挺入心。 于是她慈爱的摸了摸柏雨山的脑袋,矜持的说了句。 “知道了” 柏雨山身高有一米八六,旁的女子想在他不低头的情况下摸他脑袋,那是十分为难的。 好在龙椿身量高,伸手便能摸到。 龙椿带着柏雨山下了饭店大堂。 正准备乘车赶去韩公馆奔丧,就见韩子毅身穿军装,肩佩孝章的站在饭店大堂里。 龙椿人还站在楼梯上,韩子毅就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又双双点头致意。 须臾间,韩子毅挪动脚步走到楼梯下。 等着龙椿走下来的同时,还预备伸手接应她一把。 可龙椿极少被人当做淑女对待,是以他这厢一伸手,龙椿先是一愣,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于是下意识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咖啡奶糖给了他,还从善如流的接了一句。 “节哀啊,韩少帅” 韩子毅闻言一怔,却又笑了。 他笑纳了这颗奶糖,见四下无人后,便俯身到龙椿耳边低声道。 “咱们都领了婚姻文书了,你还连名带姓的叫我吗?” 龙椿愣了愣,伸手搀住了韩子毅的胳膊,两人一边向着外头走去,一边放低了声音谈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叫你呢?子毅?还是你有表字?你说一个出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韩子毅闻言,眉眼一动,他想起了白梦之自幼叫他韩家哥哥的情景。 彼时那丫头虽叫的不情不愿,但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叫出一声哥哥来,还是很能酥人骨头的。 他挺想念曾经那份心动的。 “你叫我哥哥吧?”韩子毅说。 “嗯?”龙椿疑惑了。 她伸手拉开了饭店外的车门,跃身坐了上去,韩子毅紧随其后。 柏雨山则很有眼色的和汽车夫坐在了头排,把后头的位置让给了二人。 待到四人坐定,韩子毅伸手对着车窗外招了一下。 那辆送他来天津饭店的凯迪拉克,就跟随在了柏雨山的车后。 龙椿坐在后座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几岁?” “二十八”韩子毅答。 “几月生呢?” “二月十二” 龙椿闻言一乐,反手就捏了一把韩子毅的脸皮。 “那你当不了我哥哥,我二月九生的,足大你三天!” 韩子毅看她乐的真心,便也跟着她笑了,又道。 “可惜了,那你叫我表字吧” “台甫是?” 韩子毅低头剥开了那只咖啡奶糖,又捻着糖纸送进了龙椿嘴里。 “怀郁,韩怀郁” 龙椿闻言低头一笑,咬住奶糖安稳靠在了后座的牛皮软包上。 她想,韩子毅这个表字很好,因为韩子毅这人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忧郁气质的。 第4章 春(四) 韩子毅和龙椿的婚事,说起来像个轻飘飘的笑话。 但再轻飘飘的笑话,只要能说出来,就代表着确有其事。 龙椿是北方的杀手头子,她手里虽然有钱,可到底不是正路得来的钱。 这几年她有心将自己手里那些沾了血的金条银元洗净,做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 可奈何......她却没有这一道上的门路。 或者说,并没有人愿意给她开这条门路,给钱也不愿开。 龙椿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二十八岁时,她杀出了招牌,杀出了身名,杀出了财富,却独独没能杀出个体面。 她没有体面,就没有人愿意同她交朋友。 她是暗夜里的邪门产物,更是动辄掏枪索命的危险人物,也没有家世门楣可依仗。 是以,她进不去上流人物的交际场。 毕竟大多数上流人物,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以打打杀杀为生的亡命之徒。 谁会跟一把枪交际呢? 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大人物们瞧不起她,却又离不开她。 他们通过随从和仆人同她联络,来买她这把准头极佳的好枪,去做些谋财害命的坏事。 总之对上而言,她只是个杀人工具,对下而言,她也只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这都不是什么有尊严的角色。 龙椿曾带着礼物去拜会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她想要投石问路,跻身北平的生意场。 可那会长非但不见她,还托护院送出来一句话,说。 “女人家经商?晦气不晦气呢?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依老朽看,龙小姐赶紧嫁个人去是正经,别坏了北平商会的风水” 彼时的龙椿站在兰府门口,心里很是怄了一口气,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若有表情,那也是笑脸多过怒脸,从不轻易将真实情绪示人。 龙椿笑着将护院手里的礼物接过,而后轻轻一点头。 “打扰了” 护院儿不知龙椿的底细,见她穿的也不是个大小姐模样,当下便有些轻蔑的意思。 “你一个女人出来拜码头,这事儿说出去都闹笑话,妹子,我看你这两条腿生的又长又直,要不就进黄杏儿楼里挂牌子去吧,不也挣钱吗?只是别挂太贵了,免得到时候哥哥照顾不了你生意,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护院身后的另外几个小伙子都笑了起来。 龙椿这厢没什么反应,但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丫头却不依了,其中一个剪发头圆圆脸小姑娘讥讽一笑,当即开口道。 “你妈在黄杏儿楼里把你这个野种下出来,已经是造孽的事情了,你要照顾也是先去照顾你妈的生意呀,给人看家护院当狗崽子使唤,好容易挣那两个糟钱儿,不赶紧想着尽孝,还惦记裤裆里那点脏事儿呐?哟!我忘了,你妈也......” 小柳儿话没说完,就被龙椿推上了汽车。 那几个护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人就已经驱车离去了。 汽车上,小柳气不打一处来,她抱着两条胳膊坐在后座上,恶狠狠的骂。 “都他妈什么东西!迟早杀了他姓兰的全家!” 龙椿无奈的一摇头,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耳朵。 “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咱家这点儿生意真是不够你做的了,不行你上前线去吧,阿姐给你装两车手榴弹,你绑身上,哪里人多哪里扑,到时候炸的内些洋鬼子胳膊腿儿乱飞,那多过瘾?嗯?” 小柳儿听了这话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捏龙椿的胳膊。 “阿姐!你怎么就这么好脾气啊?那姓兰的什么东西啊!咱家狗吃的都比他儿子好!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龙椿闻言若有所思,许久后,又缓缓叹了口气。 “他做的是正经生意,进账出账都光明正大,北平的商户看得起他,敬他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就不一样” 自那天后,龙椿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落了空。 她手里握着大把家私本钱,可这些钱进得来出不去,只能同她一起滞留在满含杀戮的暗夜里。 龙椿有时会想,难道她这辈子,就注定要吃这碗掺着罪恶的夹生饭吗? 从前的她一个人单干不在乎,可现在她身边大大小小养了那么多人。 天津的柏雨山,北平的小杨小柳儿两个丫头。 还有府里的老妈子,大管家,还有她的那一双左右手,大黄小丁。 更不提西安的小孟儿和奉天的朗霆。 这些人都是跟着她混成人的,也都多多少少的受了她教唆,才干上了这门不见天日的营生。 杀人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人比龙椿更晓得这个道理。 倘若有朝一日报应不爽。 她叫人点了炮,蹲了牢,或者干脆遭人报复,一命呜呼。 那到时候她这些弟弟妹妹叔叔姨姨......却叫他们怎么活? 接着杀?接着卖命?接着伤天害理?然后再接着遭报应? 不,这不行。 龙椿想,她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这些人挣一只体面干净的饭碗回来。 如此,即便她有朝一日不在了,这些人也就不用再重复她的悲剧了。 做一桩平常生意,过一番平常人生。 这样,才算是大家平安的善终。 至于自己...... 龙椿对着车窗外笑了笑,她是没有脸面求善终的了。 她麾下这些孩子大都不是自愿杀人的。 但她不一样,她是自愿的,没有迫不得已,也没有受人教唆。 她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拿起屠刀就再也放不下的。 坏种。 ...... 龙椿遇见韩子毅的那天,是个春夜。 晚夜间,龙椿沿着自家大宅门的院墙,一圈儿一圈儿的溜达消食。 距离她被兰会长拒之门外已经过了三天,但她心里想做个正经生意人的愿望,并没有丝毫消散。 她不是遇见挫折就止步不前的女人,就如韩子毅也不是个中了枪就跪地求饶的男人。 那晚,一宵沾桃带杏的晚来风下。 韩子毅穿着血染的军装,逃亡的快要断了气。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跌跌撞撞跪倒在了遛弯的龙椿面前。 临晕过去前,他气若游丝仰脸看向龙椿,说。 “好姑娘......救救我......我......身上有钱......重谢你......” 咚。 韩子毅倒下了。 龙椿冷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追兵。 发觉这伙追兵乃是自己黑道上的同僚,尽是些北平城里下九流的地痞流氓,杀手混混。 第5章 春(五) 这些追兵看见龙椿所住的柑子府时,就已经心生了退意。 如果说他们敢于杀人的地痞流氓的话,那龙椿就是专业杀人的地痞流氓。 所谓大狗咬小狗,得不了个好儿。 大家同为北平城里的邪恶势力,他们还是格外忌惮龙椿的。 而他们之所以忌惮龙椿,则是因为......这帮小流氓以前的大哥,就是被龙椿手下的小丫头做掉的。 瘦小的丫头用一颗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日式手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 把他们的大哥,炸成了一朵红艳艳的人肉烟花。 龙椿背着手站在巷子口,照旧的笑面迎人,她看着这些面熟的小混混说。 “杀人杀到我府上了?” 领头的小混混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两步,又叫出了龙椿在黑道上的诨号。 “大姐姐,冒犯了,一时跑急了,没看着您的府门,但这个人是王老板的生意,您抬抬手,我把人带到别处去拾掇,绝不脏了您的地皮” 这番话说的很客气,遛弯儿的龙椿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她十分宽宏大量的点了头,又抬脚在韩子毅脑袋上踢了踢,感叹道。 “行吧,这人刚说他身上有钱,弄死了之后记得搜搜身,夜里做活儿辛苦,带着你的兄弟们吃宵夜去吧” 龙椿讲话和气,表达出了一个同行之间互相体谅的和蔼姿态。 小流氓闻言如临大赦,当即也友爱起来,将大姐姐的敬称叫的愈发亲热。 “谢谢大姐姐,稍晚些我找人把地上的血给您擦了” “嗯,辛苦” 说罢,龙椿便欲接着去遛弯儿了,却不想刚一抬腿,就被人抓住了脚踝,趴在地上的韩子毅缓缓抬了头。 “你......” 龙椿低头:“我?我不救你,你不要求我了” “我......” 龙椿歪头:“你?你要死了,你求我也没有用” 韩子毅趴在地上,腔子里震动着咳嗽一下,口里便涌出一股哇啦啦的红血。 他仰着头,用所有力气说了一句。 “我是......韩老帅的儿子......你救我......我还你......人情......我爸爸在......天津北平都说的上......话......” 韩老帅? 韩润海么? 一瞬间,龙椿眯了眼。 韩润海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军阀,人送外号平津大元帅。 天津北平周边的几个县城,全部驻扎着他的军队,甚至连河北一带,也被这厮蚕食的差不多了。 倘若能和这个人结交,那自己不就能从一个杀手混混,变成军界人士的朋友了么? 这个身份虽然不怎么体面, 但,总归是比现在好。 龙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觉这是个机会,于是她一抬手,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 “且慢!” 趴在地上的韩子毅听了这一声且慢后,便死得其所一般昏过去了。 小混混不知道龙椿为何突然变了卦。 韩子毅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能听见两人之间的秘密许诺。 龙椿搓了搓手:“王老板这桩生意,开的什么价?” 小混混一愣,实话实说道:“两万” 龙椿点点头:“这个人我要保,依着规矩,你现在进府里找小杨领两万的现钱,算作劳务,再拿四万的支票给王老板,替我赔个罪,就说这单生意龙椿拦下了,倘若他不依,也叫他不要生气,只管来柑子府同我面谈” 小混混闻言挠了挠头,有些犹豫道:“这......大姐姐......王老板这人脾气不好,登了您的门肯定不会客气,您还是......” 龙椿扬眉:“他客不客气,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该拿的钱,我少你的了吗?” 龙椿话里露了凶相,小混混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用。 这活儿交不了差,回去至多是挨一顿骂,可此刻若是和龙椿硬来...... 不知为何,小混混又想起他那位死成烟花的大哥了。 ...... 龙椿救了韩子毅,还将人留在柑子府里养了一个月。 韩子毅能下床那天,龙椿捧出一张笑面站在了韩子毅面前,热情又诚心的说了一句。 “韩少帅!您可算是醒啦!”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醒了,那咱们该谈谈这场救命之恩的报酬啦! 韩子毅自幼长在人精窝里,对人性通晓已极。 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连他妈喂给他的一口奶,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更别提陌生人的救命之恩了。 韩子毅笑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黑绸褂子。 一边抬手示意龙椿坐,一边动手拿起桌上的茶具,给龙椿倒了一杯碧螺春。 “得龙小姐搭救,又在贵府悉心将养了一个月,再不醒的话,就太对不住龙小姐这份救命之恩了” 龙椿坐在茶桌一边,看着韩子毅的眉眼,忽而发觉这人面相生的不错。 浓眉大眼,清爽神气,说明这人心术坦荡,为人耿直,而下唇厚上唇薄,则说明这人嘴里不虚,讲话从实。 至于那高挺笔直的鼻梁,就说明这厮本钱不小,是条钢筋铁骨的汉子。 第6章 春(六)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道。 “岂敢岂敢,少帅身子好些了吗?” 韩子毅颔首:“好多了,说起来还没谢过龙小姐搭救的大恩,不知韩某该怎样多谢小姐?” 龙椿等的就是这个话茬儿,韩子毅也知道龙椿在等这个话茬儿。 两人心照不宣,又是相视一笑。 一笑过后,龙椿低下头,尽力表演出一个含羞带臊,心口难开的模样。 须臾后,她顶着一张憋红的脸,脉脉含情的看向韩子毅。 “不如......少帅以身相许吧?” 韩子毅微讶,不由挑眉:“嗯?”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她搓了搓自己的大腿面儿,将腿上穿的凉绸裤都搓热了,才矫揉造作道。 “我......我很喜欢少帅呢......” 韩子毅闻言在心里笑出了声。 他遇见龙椿那天,虽然已经重伤在身,可脑子却没有停转。 那天龙椿招呼小混混让他们杀了他之后,再用他身上的钱去吃夜宵......这事儿,他可记着呢。 而且自己卧床这一个月,都是一个脸上有玫瑰疮的小丫头伺候的,这厮可是从没来看过他。 韩子毅轻笑:“是吗?龙小姐喜欢韩某什么?” “少帅家世显赫,容貌英伟,实是良配,我自幼家中贫苦,一直想要嫁入高门大户,过一过当少奶奶的瘾头,而今乍然和少帅有了缘分,实在是喜不自胜,只好撇下姑娘家的矜持,来毛遂自荐了,还望少帅不要见怪” 龙椿不是个惯于扯谎的人,她素日与人交谈,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逗乐子,甚少谈起这些情情爱爱,喜不喜欢的话。 而今乍然一谈,自然就有些不伦不类,且她自幼不识字,也是最近才学起了之乎者也一类的成语。 是以即便这番话她腹稿了许久,但词句一经说出,也还是僵硬可笑的。 韩子毅也曾见过几个行为放浪的女子,但像龙椿这样把“攀龙附凤”的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倒是头一回。 他愣了半晌,随即又好笑似得一抬眼。 “你要做少奶奶?” 龙椿微笑,郑重点头。 “正是” “我父亲在天津的大帅府,可没有你这间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儿阔气” 龙椿捻着茶杯一叹气。 韩子毅这话,切切实实说中她要害了。 她是有钱不假,可她没有权呀! 她走久了夜路,再想往那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上去,就十分的为难了。 她实在是很需要一位体面尊贵的领路人,带着她往正道上走一走,于是龙椿发动了自己的词汇精选,隔空恭维了韩子毅他爹一句。 “府不在大,有爹则灵!宅不在深,有权则名嘛!” 韩子毅眯了眼,心下觉得龙椿的国文学的有些糟糕,但他面上不显,只低头思索了片刻。 恍惚间,客居的房门外吹来一阵清风,韩子毅脑子里的茅塞,忽而开了一开。 龙椿的杀手集团他是听说过的,但作为杀手头子的龙椿一向深居简出。 是以即便大家平时都混在平津一带,韩子毅却是从未见过她的。 且韩子毅乃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白道少爷,即便他是姨太太养的庶子,那也是养在大帅府里的正经庶子,自有一番教养规矩。 他往日,还真是没有什么机会来接触龙椿这样的邪门人物。 父亲或许见过她? 不,不会。 他爹杀人会用自己手下的特务,没道理去找一个江湖杀手。 韩子毅思考了许多,许久之后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龙小姐” “嗯?”龙椿抬眸。 韩子毅一笑,笑的有些冰凉。 他脸上的温良恭俭让,竟莫名被这一笑带走了。 他有些忧郁的眼睛忽而降了温度,森然的道。 “龙小姐,不想做杀手了吗?” 龙椿想过韩子毅会猜到她的身份。 但她没想到,这厮会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毕竟她这份营生,其实是很怕遇到官兵的。 而韩子毅,又恰好出身行伍之家。 龙椿咽了口唾沫,知道辩驳无用,便也笑了一声,决定实话实说。 况且,倘若韩子毅今日不随了她的心意,她自然也是有法子能让他再多躺几个月的。 “是,我不想做杀手了” 韩子毅点点头,看龙椿不造作,便也直言道。 “龙小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龙椿眉峰微抬:“好” “龙小姐想借韩某的身份,过一把少奶奶的瘾?” “我是这样想” “可韩某是庶子,便是聘了龙小姐做发妻,只怕也不会有人从心里敬服龙小姐” 龙椿郁郁的一颔首,韩子毅说的她知道。 自打韩子毅第一天进府,她就将他的身世查了个水落石出,知道他是庶子后,龙椿简直比韩子毅本人还要来的心酸难过。 她只恨自己救的不是韩老帅本帅,不能一下子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挟老头儿以令诸商户。 唉,她又乱用成语了。 龙椿垂着眼叹气,语重心长的道。 “没关系的韩少帅,万事只求半称心,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韩子毅心里冷哼了一声,却原来他这么一个人,只能算作半称心么? 白梦之为了来日荣光弃他而去,而今又来了一位杀手小姐说想嫁他,却又说自己嫁于他,只是半称心。 女人,就是这样势利。 出身高贵如白梦之,是势利的。 生计肮脏如龙椿,也是势利的。 韩子毅眼底凝结起一层雾气,想起这些年来大帅府的日子,他不动声色的静了片刻,便道。 “龙小姐,我这厢有个办法,能叫你做个威风的军阀太太,你可愿一听?” 龙椿当即点头:“你说一说” “帅府中只有两个男丁,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倘若你想做司令夫人,便杀了我大哥和我爹,扶我上位,如此,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司令太太了,届时整个平津......就再也没人敢瞧你不起” 第7章 春(七) 龙椿闻言深深望了一眼韩子毅,末了又是一笑。 “你怎么知道自己能顺利上位?” 韩子毅垂眸:“龙小姐,我只是没兵没人没亲信,但不是没有脑子,我冒着杀身之祸来北平,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说着,韩子毅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份委任状。 龙椿睨了一眼,发觉那上头的军衔不低,也不知道这个庶子是怎么搞来这个委任状的。 龙椿低头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 “在北平买凶杀你的,是你大哥?” “是”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说道。 龙椿再度点点头,指尖戳了戳那份卷了四角的委任状。 她对大帅府里的兄弟阋墙没有兴趣,但韩子毅的这个提议,的确是令人心动的。 做少奶奶,到底是不如做正经的军阀太太威风。 她想挤进平津两地的上流圈子里......韩子毅这条门路,实是最好的了。 简直好的像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一张委任状。 龙椿哼笑了一声,觉得命运这东西很是弄人。 韩子毅作为庶子,没法子培养自己的势力,即便再有才干,也得看家中长子的眉眼高低。 自己倒是有势力,只是这势力暗流涌动不能见光,虽颇具杀伤性,却少了一份正当。 龙椿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此刻双方都把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了。 龙椿清了清嗓子。 “韩少帅要我做些什么?” “你替我料理了我大哥和我爹,我回津接下司令部,之后再迎你来津,届时你要做什么,我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绝没有一句二话” 龙椿歪着脑袋想了想。 韩子毅要她杀人,这不难,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么。 但眼下韩老帅实在炙手可热,他那大儿子又能把韩子毅追杀到这个地步,显见也是个厉害人。 龙椿想了半天,起身往屋中的箱柜处走去。 若她没记错,这个箱柜里应该是放了纸笔的。 片刻后,龙椿将一篇写好的字据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垂眸一看,顿时笑出了声音。 龙椿这一笔字丑的,简直像是猫嘴咬着铅笔头画出来的。 偏她手上还有劲儿,把个丑字写的是力透纸背。 纸上写:婚姻下聘并杀父杀兄,共计十万银元,婚后十年不得纳妾收房娶姨太太,若违此约,三刀六洞。 纸角末尾,是龙椿两个字,通篇里也只有两个字,还算的上是俊朗飘逸。 韩子毅手肘撑在这张桌上,看了看手上的字据,又看了看龙椿那张无甚美丑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这个名震平津冀,人送花号大姐姐的杀手头子,却原来是个精明有余,文化不足的小姑娘。 而且这小姑娘身上,还颇有些江湖气。 倒很有趣。 韩子毅笑着将字据和委任状收进了怀里,又端起茶杯碰了一下龙椿的杯子。 “这个字据我带回天津盖了私印给你,但这十万银元,我眼下是没有的,还是等你来津,我连同字据一并给你” 龙椿点点头:“好说” 龙椿答应的太轻易,韩子毅便生了好奇。 “你就不怕我用完了你......不认账?” 龙椿嘿嘿一笑。 “我后院儿攒了半吨子弹呢” ...... 这之后不久,韩子毅的大哥和爹就死了,都是龙椿亲自动的手。 韩子毅的父兄都不是寻常人,交给小伙计或许会失手。 龙椿不想担这个风险,只好自己出手。 那晚她趁夜到了天津,没有惊动一个人,连柏雨山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她身上没有带枪,只带了一块太妃糖,并两把随身的短钢刀。 这两把钢刀跟她的时间比柏雨山还长,大抵是因为她每次用这两把钢刀杀人时,都从未失过手。 是以在龙椿心里,这两把钢刀简直就是她的护身灵符,兼杀人宝器。 夜里的大帅府很安静。 龙椿许久没来天津,她蹲在路边的树荫下,仰头往帅府里看了看。 许久之后又默默在心里评价道:嗯,不错,是个阔气的宅邸。 四层高的小洋楼,装饰的富丽堂皇,顶楼的探照灯足够亮,院里的护卫队也足够多。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找到后院儿的矮墙之后,身子一提一纵就爬上了墙头。 须臾后,她轻手轻脚的落了地。 进了帅府之后,探照灯刚好擦着她的鞋尖儿扫了过去,一切都寸的刚刚好。 龙椿贴着围墙边匿在黑暗里,一步一步摸进了洋楼之内。 这一路上,她悄无声息的杀了两条狼狗,两个勤务兵,一个巡夜的老妈妈,并一个端茶跑腿伺候主人家起夜的小丫头子。 狗和人在死之前都没有发出声响,因为龙椿太快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咽喉就已经被钢刀割开了。 龙椿摸进韩老帅卧室的时候,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密汗,不过她不是心慌的出汗,她是累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的,不间断的,高强度的杀人了。 她紧了紧自己握钢刀的手,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些懈怠了。 柑子府里的日子过的太悠闲,悠闲地几乎让她忘了,自己究竟是靠什么起家的。 龙椿从衬衣的小口袋里拿出太妃糖含进嘴里,又把钢刀插进韩老帅的卧室门里,用刀背压开了门把手。 韩老帅死的没有痛苦。 他枕边崭新的小姨太太也没有痛苦。 两人躺在床上,一如入睡前的姿势,唯一不同的便是两人的喉咙都漏风了,血水无声染红了床铺。 龙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临走前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人好眠。 之后的韩家长子也是一样的套路,钢刀和龙椿梅开二度,杀完了老子,又杀了儿子。 临出帅府时,龙椿又打起精神和探照灯斗智斗勇了一把。 她闪转腾挪的往黑暗里钻,有时姿态滑稽的像个小笨贼,有时又像是个轻灵飘逸的小舞女。 韩子毅站在帅府二楼的窗前,笑着看向龙椿。 他眼睁睁看她进了帅府,又眼睁睁看她脱逃而去,唇边一直带着浅笑。 他想,龙椿这个女人,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 第8章 春(八) 微风过处,已经出了帅府的龙椿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凝视她。 出于一种野性直觉,龙椿十分锐利的回了头,目露凶光的看了回去。 韩子毅原以为自己的窥视已经足够隐蔽,却不想还是被龙椿抓住了眼风。 晚夜间,两人于凉风中四目相对。 韩子毅脸色不变,笑的温和而宁静。 他对着龙椿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一句。 “多谢,晚安” 看清了韩子毅的面目后,龙椿站在帅府外的路灯下一歪脑袋。 她眼中的凶狠褪去,剩一点浅浅的懵。 二楼窗户里的韩子毅看起来很恬静。 这个人,这扇窗,像是一幅镶嵌在夜色里的西洋油画。 他身后是暖而昏黄的电灯光芒,唇边是淡而寂寞的笑意。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于是她也对着他挥了挥手,用口型说道。 “不谢,告辞” 一桩生意,你买我卖。 有什么好谢的呢? ...... 这一面过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直到今天。 今天是韩老帅与其长子出殡的日子,也是韩子毅要把龙椿拉进平津名利场的日子。 柏雨山坐在汽车前座上,一路指挥着汽车夫往大帅府开。 龙椿嘴里的奶糖化完了,她嘴巴有点寂寞,想起刚才在街边看见了卖炸糕的摊子,便对着前头的柏雨山道。 “一会儿到了帅府你别下车,连路开回去给我买五斤炸糕,要是有糖耳朵也捎半斤” 柏雨山得令,笑眯眯的应了声是。 韩子毅坐在龙椿身边,也是一笑。 “五斤?不腻吗?” 龙椿耸肩:“不腻,你下次来北平家里,我招待你吃一个花生糖,家里大师傅拿猪油炒的,那个真叫腻” 韩子毅低头忖了忖:“你就这么爱吃甜的?” 龙椿颔首,回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嘴里随意的答话。 “爱吃,不吃心里慌,时间长不吃点儿热的油的,就感觉手软脚软的” 韩子毅对龙椿嗜好没有意见,只默默将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 两人下车后,帅府里的下人赶忙出来迎接。 韩子毅一边带着龙椿进了家门,一边又低头对后车上的莱副官耳语了一句。 “你去起士林买块奶油大蛋糕,再有栗子粉做的那个小蛋糕,五姨娘常吃的那个,也带几个回来,包漂亮点” 莱副官一颔首:“明白” 龙椿进了帅府后,一共被吓了三跳。 一是被眼前白事的规模吓了一跳。 偌大一个帅府,里里外外塞了上千的花圈,这些花圈一个摞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纸货,白布经幡,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整个府邸。 二是被灵堂里哭丧的姨太太们吓了一跳。 倘若不是这些女人一边哭丧一边叫着帅爷。 龙椿几乎要以为这个规模的女子团队,乃是某个大妓院的储备军。 三是被来往吊唁的宾客人数吓了一跳。 整个帅府之中,除了满坑满谷的花圈和姨太太之外,就是那乌泱泱,乱哄哄的几百宾客了。 这些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瞧着不似是来吊唁的,反倒像是来交际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 她默默站在韩子毅身边,利用这厮高大的身板,将自己和四面八方的嘈杂隔阂开来。 期间她还很粗俗的评价了一句韩老帅的葬礼,说。 “这他妈比庙会还热闹啊” 韩子毅闻言乐了,他难得被逗笑,此刻却憋着不敢笑。 毕竟,没有个在自家老子灵堂里嬉皮笑脸的道理。 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龙椿脑袋,示意这句话很好笑,他很认同。 但他这会儿不方便笑,是以这一笑,要留作改日再笑。 龙椿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也无暇去看韩子毅那副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 她警惕的摸了摸自己别在后腰的枪,和隐匿在侧腰的钢刀。 人太多了,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得就要紧绷神经。 然而韩子毅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察觉到了龙椿的不安。 便伸手将她背在身后的手牵住,捏了捏她的尾指以做安抚,还低头讲了一句。 “不怕,今天公馆里外安插了六十多挺机枪,稍有风吹草动,鸽子都放不出去一只” 龙椿不大信他,只说:“我仇家多” “我知道,所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缴了械的,就是有人要找你寻仇,也只能凭拳脚,你身上有枪有刀,难道还怕赤手空拳的?” 龙椿眨眨眼,仰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知道我带刀带枪了?” “你我这样的人,只恨不能顶着炸药包出门,不带刀不带枪,出来寻死么?” 龙椿一乐,想伸手拍拍韩子毅的脑袋。 韩子毅歪头看了一眼龙椿伸在半空中的手,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领会她的意思。 须臾后,韩子毅摘了军帽弯腰低头,将脑袋往龙椿手里送了送。 这个姿势略微暧昧,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 龙椿吃不准韩子毅的意思,她动了动指尖,却是没有再去碰他的脑袋。 只扬手在他肩头一拍,将话头延续起来。 “我这样的人就罢了,你做惯了少爷,手上也没沾血,怎么就要顶着炸药包出门了?谁这么恨你啊?” 韩子毅直起身,也不在意龙椿有没有摸他的脑袋。 他重新戴好军帽,顺手揽住了龙椿的肩头,大步向着灵堂走去,边走边道。 “恨我的人不少,一会儿你就都见着了,但最恨我的那一个,你已经替我料理了,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我自出生起,就没有人这样帮衬过我,你在北平救了我,又来天津杀了我大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 龙椿闻言客气起来:“小事小事,银货两讫的事,谈不到感激” 韩子毅一笑,不再接话。 两人方一进灵堂,就见一个老妈妈领着两个眼圈儿通红的小丫头扑了过来。 老妈妈仿佛唱大戏一般,一见韩子毅就软了膝盖,匍匐在地。 “三爷啊!老爷他!走了啊!” 老妈妈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地泣鬼神,压倒了一众姨太太的抽泣。 灵堂里一干守灵的姨太太和小小姐们,都止住了哭声,披麻戴孝的一回头,看向韩子毅。 第9章 春(九) 韩子毅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妈妈,迎着一室探究的目光,沉声道。 “各位妈妈,子毅回来迟了” 韩子毅话音刚落,跪在灵前首位的女人就冷笑了一声。 女人冷冷一回头,身上穿着旧社会的黑白旗装,头上顶着雪白的孝花。 “你回来迟了?我看你是回来早了,老三,你爹和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司令部,又是亮你的委任状,又是给你爹的几个旧部发军饷,你哪里是迟了呢?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啊!”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淡淡蹙着眉头。 “妈妈错怪我了,我此去司令部是父亲的训诫,韩家哪里都能乱,唯独军中不能乱,父亲和大哥一去,底下人难免要猜忌起来,我若不去主持大局,咱们韩家的军队,就要被父亲那几个旧部瓜分了,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靠什么活下去呢?” 旗装妇人闻言站了起来,她跪了太久,站也站不直溜,只能将半个身子依靠在扶她的丫头身上。 这妇人是丹凤眼,表情狠毒起来,很有几分狰狞的姿态,她死死盯着韩子毅,狞笑道。 “你主持大局?你主持什么大局?我娘家还有做军官的弟弟!再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个婊子养的出来主持大局!你以为我儿子死了你就能当家做主了?我告诉你!你他娘想都别想!做你梦的去吧!” 韩子毅闻言不说话,他只是低了头,静静酝酿了片刻。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竟无声掉了一滴泪,连带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妈妈,不管您信我不信,子毅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韩家好,为了妈妈和姨娘们好,现在还请妈妈把首位让开,让我给爹和大哥上柱香,全了我这做儿子,做弟弟的孝悌”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后听全了这一番话后,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名伶。 这可怜装的,这眼泪掉的。 就好像他父兄不是他弄死的一样。 来日这厮要是没能做成司令,那就只管去做一个小戏子,想来也是能红透平津的。 龙椿冷血而心不在焉的想着,手掌却依然背在身后,摩挲着她的勃朗宁。 对面的那位妇人没有龙椿的气定神闲,她快被韩子毅这番表演出来的亲情气死了。 她死了丈夫和儿子,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被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野种摆了一道。 关月华想,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她可是王府出身的格格啊!她打下生就耀武扬威了一辈子! 她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关月华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着韩子毅,嘴里开始声嘶力竭的你啊我啊起来。 韩子毅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气疯了。 他面上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善良表情,连后面掉下来的几颗眼泪,也还逼真的挂在脸上。 韩子毅叹了口气,低头抹去了眼泪,又对着关月华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将气疯了的关月华带下去,不要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 小丫头受过韩子毅的好处,自幼吃苦伺候人的经历,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力气。 于是她二话不说的便将大太太扯离了人前,还了灵堂一片安宁。 这之后,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从身后拉了出来,对着灵堂里的一干姨太太们说道。 “妈妈们,这是我妻子,龙椿龙小姐,我们是在北平认识的,已经领了结婚文书,因为爸爸走的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领着她见爸爸一面,就......” 话到此处,韩子毅又掉了一滴眼泪,静默一瞬后,他便似心力交瘁一般,再度哽咽道:“就只好今天带她来给爸爸磕个头” 在今天这番介绍之前,韩子毅就多多少少放出了自己在北平娶了妻的传闻。 姨太太们平时没有别的事情,唯二的乐子便是打麻将和传闲话。 韩子毅娶妻这事儿属于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的一个闲话。 情理之中的地方在于,韩子毅年龄到了,该结婚了。 再不婚娶就要惹人嫌疑,是不是这小伙子有什么毛病在身上了。 意料之外的地方则在于,韩子毅在帅府,其实不能算是个正经的少爷。 掌着中馈的韩家大太太关月华,那是十分的看不上他。 因为韩子毅作为一个庶子,在长相上,他居然比嫡子还要来的神气英武,英俊倜傥。 甚至在课业上,他竟也比他大哥来的文采风流,才思敏捷。 这像话吗? 这不像话。 至少在关月华看来,这很不像话。 于是在韩子毅生活在大帅府里的这二十八年里,关月华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作践着这个庶子。 大到进学堂,选媳妇的大事上,小到衣食住行,一餐一饭上。 关月华始终苛待着庶子。 她不给他娶妻生子,也不愿他成家立业,更不给他接手家里的军务的机会。 这些苛待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却无人为韩子毅抱不平。 庶子么,不都这样? 慢慢儿熬吧。 龙椿站在韩子毅身边,听着韩子毅声情并茂的介绍完她后。 她本也想挤出一半滴眼泪来接戏,可奈何这种临场发挥的表演不是她的强项。 于是龙椿便只好低下头去,尽力装作一个伤心欲绝的模样,轻声说了一句。 “......妈妈们好” 韩子毅见她这样,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 他垂眸牵着她走去了棺椁前的香案上,又同她一道跪在了首位的蒲团上。 两人并肩而跪时,四周形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独处空间。 韩子毅一边点香烧纸,一边很小声的说道。 “露过一面就好,嫌人多就上二楼去,去我屋里歇个觉,我派人给你守着门” 龙椿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对着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的牌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磕了个头。 磕完头后,两人起身的瞬间,龙椿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你那个大妈妈?” 韩子毅闻言一笑:“不用,我自己来” “好吧”龙椿答。 ...... 龙椿上完了香之后,就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丫头上了公馆二楼。 第10章 春(十) 韩公馆奇大,内里房间有五六十,除却警卫杂役们住的一二楼,还有三四楼的大房间,供老爷太太们居住。 龙椿进了韩子毅的房间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暗。 不大的屋子里只开一面背阴的小窗,格局颇不好。 这样宽敞明亮的一座大洋楼里,居然会有这么暗的一个房间,也是令人称奇。 屋中一个立柜,一个单人木床,一个衣帽架子,一张桌案,并一个书架子,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了韩子毅的床上,发觉这屋里居然连个独立的浴室都没有,也不知道韩子毅平时都在哪里洗澡。 同杂役一起?还是同警卫一起? 膀大腰圆的小丫头见龙椿不见外的坐了下来,便也没有跟她客套虚文,只公事公办的问了一句。 “太太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太太? 这个称呼逗笑了龙椿。 龙椿看小丫头脸盘子圆圆膀子也圆圆,一时觉得可爱,就从怀里摸出了两个大银元给她。 “灶上有什么我吃什么,倘或有凉汽水也给我拿一瓶吧,人挤人给我挤热了” 小丫头见了银元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拧巴的看了一眼龙椿,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都有,我给您拿,不要钱的” 龙椿的两个银元没送出去,小丫头就扭身跑了。 她讪讪的笑了笑,也没当一回事情,只在心里觉得这个丫头笨笨的。 她想,若是自己生在这洋楼公馆里做丫头,那肯定是连偷带摸带讨赏,等攒够了钱粮,就跑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哪能一辈子干这伺候人的活计? 同时,小丫头在跑去后厨的路上,也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把龙椿。 她想,三少爷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女人做太太呢? 她看外面那些体面淑女的大小姐们,都是穿洋装戴礼帽的,再讲究些的,出门还要戴一双蕾丝手套呢。 这个女人怎么能穿着长裤马靴,还穿着男式衬衫呢? 这也太不淑女了! 龙椿这厢歪在韩子毅的床上等着小丫头送饭回来。 韩子毅则在灵堂里,忙着给一众姨太太们做心理辅导。 他对着他的妈妈们一并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 “妈妈们不要慌张,父亲和大哥死了,子毅还在,我既然叫诸位一声妈妈,就势必会给妈妈们养老送终,你们就安心吧” 其中最精明的一位排行第五的姨太太,伸手拉着韩子毅的胳膊,哭哭啼啼的道。 “怀郁啊!妈妈们肚子不争气啊!没给你爹续上香火!强些的还有个丫头指望!我们这些没孩子的!可就只能靠你了啊!” 韩子毅一把搂住五姨太的肩头,长足的叹了口气。 “五妈妈,这些话您不说子毅心里也明白,您就放心吧,子毅便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也绝不会学那些纨绔子儿在自家窝里闹反叛,亏待了家里的长辈,倘若那样,我也不算是个人了”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真诚,仪表堂堂,简直像极了一个卧冰求鲤,行佣供母的孝子贤孙。 韩子毅这头儿彩衣娱亲的安抚下了姨太太们,便又戴上了军帽出去接应宾客。 相谈的相谈,交际的交际。 一天下来,他几乎忙了个头昏脑涨。 夜半时分,韩公馆里已经没有哭声了,只有疲惫的下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门庭。 韩子毅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 入眼先瞧见了桌上的一只汤面碗,和一只满是点心渣子的小碟子,并一支空的玻璃汽水瓶。 还有一套已经用过的牙刷牙粉。 龙椿躺在他的小床上,睡的倒是四平八稳。 只是她即便睡的四平八稳,一只手里却依旧松松捏着枪托。 韩子毅没有出声,也没有按开电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碗冷面汤喝了。 他一天没吃饭了,又饿又累又热得慌。 他将汤面碗放回桌上的时候,龙椿就已经醒了。 她醒的没有预兆,既不糊涂一下,也不迷茫片刻。 她醒了便直接坐了起来,仿佛刚才睡着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龙椿坐在床上轻轻呼了口气,眯眼看向韩子毅。 “你这人怎么没动静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起身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同龙椿四目相对。 “你睡着觉呢,我摔摔打打的进来也不合适吧” 龙椿打了个哈欠,眉头依旧拧着。 “以后不要这样,敲门或是离远些喊我一声,我醒了你再动弹,我刚没看清你,只模糊看见个人影,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韩子毅挑眉:“就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屋里幽幽暗暗的,只有背阴的小窗外有光,是帅府外的路灯黄光。 龙椿睡前吃了东西,但睡了一觉之后,又觉得有点饿了。 她刚想开口问韩子毅有什么吃的没有,韩子毅就从身后变出了一个大蛋糕。 他一边拆开蛋糕的包装盒,一边拿出小银叉子递给龙椿。 “夜里没什么能招待你,也没刀切蛋糕,你端着这个大托盘吃吧” 龙椿见状没有同韩子毅客气,接过蛋糕和叉子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她坐在床边边吃边问。 “今儿我车上那个小伙子没来么?他给我买的炸糕呢?” 韩子毅盯着龙椿吃蛋糕的生猛模样,非但不觉粗俗,还莫名被她给香着了,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来了,我没让他进来,我晓得他在天津有家,就先让他家去了,你喂我一口蛋糕,我今儿一天没吃上饭,这会儿饿的烧心” 龙椿不疑有他,大大的蒯了一勺奶油并蛋糕胚子,喂进了韩子毅嘴里,边喂还边问。 “怎么让他回去了?” 韩子毅嚼了嚼蛋糕,头回觉出这甜腻腻的东西这么好吃,竟是他从未尝过的一个滋味。 “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他来了也惹是非,你想吃炸糕,天一亮我叫人送来你吃” 龙椿闻言有些好奇:“怎么不太平?” 韩子毅没有说话,只伸手抹了一把龙椿的嘴角,把她嘴角的那一点奶油,送进了自己嘴里。 第11章 春(十一) 龙椿叫他抹的一愣,不知这厮是有什么毛病,上手就来抹人家嘴上的东西。 抹了就罢了,还吃了。 龙椿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此举说冒犯谈不上冒犯,可要说不冒犯,又未免辱没了男女之防。 韩子毅抹完这一下就后悔了,他自幼是个矜持男子,很少这样孟浪的对待女孩儿。 韩子毅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给自己荒唐举动找个借口。 却不想龙椿看了他片刻之后,又把脑袋埋下去吃蛋糕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龙椿吃蛋糕的吞咽声。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两手垂在膝盖上,想好的借口也说不出口了。 午夜时分,龙椿吃饱了蛋糕,又伸手越过韩子毅,从椅背上抽来一件夹克外套。 她边将外套穿上身边道:“夜里还是凉,你这个衣裳先借给我穿吧” 韩子毅点点头表示同意,点完头之后又发觉不对,便问。 “你要走?” 龙椿颔首,穿好外套之后又把脑袋上的白花拆了,搁在床尾上。 “要走,我出来一天一夜了,北平事情多,我一时不到就有事故,横竖今天也见了你的妈妈们了,露过脸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沉吟,一时也想不出个借口来留人,可等反应过来后,他又不得不多问自己一句。 他留她做什么呢? 韩子毅随着龙椿起了身,又两步走去窗边靠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装枪理衣裳。 寂静之际,韩子毅又问道。 “婚礼,办么?” 龙椿摇头,笑眯眯的看向韩子毅。 “费那个事?你通知到了那些达官贵人,说你在北平娶了我了就行” 韩子毅亦笑:“好吧,我派车送你” “不了,我溜达着找雨山去,让他送我,这小子养的那个汽车夫开车飞快的,保管天一亮就到北平了,你这两天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龙椿句句是好话,可听在韩子毅耳朵里,这些话却不像是夫妻间会说的话。 倒像是幕僚和长官,上峰和下级间的谈话。 韩子毅无声挑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是以便从怀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低头一看支票上的数额,当即乐了。 “嗯?怎么是二十万?” “我问了行情,你的伙计动手是十万,你亲自动手的话,酬金要翻一倍” 龙椿嘿嘿一笑,根据她给钱不要大傻子的做人准则,颇安心的将支票放进了怀里。 这一放之间,龙椿摸到了身上外套的材质。 这夹克外套的材质摸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胎皮,但手感既不像是牛皮,也不像是羊皮。 龙椿又低下头仔细摸了摸,问:“这衣裳是什么皮料的?怎么摸不出的” 韩子毅走近龙椿,抬手低头的给她理了理衣领。 “骆驼皮的” “贵吗?” 韩子毅点头:“不便宜” 龙椿嘿嘿一笑:“那谢谢你了” ...... 龙椿回到北平柑子府时,身后跟着柏雨山和汽车夫,府前站着小柳儿和大黄小丁。 一行六个人趁着天亮前的一小段黑暗,默不作声的进了府中。 柑子府是间十分标准的三进四合院。 其间偌大的后花园,联排的后罩房,宽敞的东西跨院,点风水的小野湖,满庭绿的芭蕉树,全都配置齐全。 龙椿的这间柑子府,即便是在讲究的北平名士眼中,也称得上是一间体面华丽的大宅门。 龙椿进府先进了会客用的香草厅,小柳儿跟在她身后,方一进屋就伸手替她脱了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楠木衣架上。 大黄小丁并柏雨山一连三座儿的坐在了下堂,各自端起了边几上的香茶啜饮。 府里的小丫头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她们听小柳儿说大老板晚上回来,便一早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生怕龙椿伸手摸不到吃的,又要拧着眉头生闷气。 龙椿一回柑子府就通体舒畅,到底是自家的狗窝。 比起风声鹤唳的外界,柑子府这八亩地,实是龙椿的“吾心安处”。 一众人方坐下,龙椿没有废话,开口就发表起了重要讲话。 主要内容就是围绕着她和韩子毅的婚事。 “我这次跟韩子毅,哦,就是韩润海的三儿子,韩少帅,我同他领了结婚文书,为的是把咱们家的生意洗白洗白,后院儿那些金条搁着也是发霉,不若就打发出去钱生钱,做点儿正经生意,来日要有不测,咱们也不至于让人一窝端了,你们怎么说?” 柏雨山向来是个笑脸,听了这话也还是笑的,他跟着龙椿最久,很晓得龙椿的心思。 他知道龙椿此举是怕来日她杀不动人了,撑不住杀手头子的门庭了。 一时再断了他们这些人的财路,才急着往正经生意上走的。 柏雨山含笑:“听阿姐的” 余下的大黄小丁,一个叫做黄俊铭,一个叫做丁然。 黄俊铭和丁然是龙椿养的一对双棒儿。 两人的容貌相似,身量相似,联手搞暗杀时,很有一点真假美猴王的戏剧效果。 这俩人打十二三就跟了龙椿,吃在柑子府,长在柑子府,一身的本领也都是龙椿亲传的快刀身法。 若论柑子府中谁是龙椿最忠心的看门狗,非这二人莫属。 大黄和小丁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末了,还是稍活泛些的丁然开了口。 “阿姐嫁了天津的少帅,日后要往天津去住么?” 龙椿端起桌上的一碟子驴打滚,正快快乐乐的往嘴里送。 听了这话她先是一乐,而后嚼完了驴打滚才道。 “不去,天津太洋派,没有北平住着舒服,但时不时的还是要过去一趟的,见见人,交际交际什么的” 丁然闻言点了点头,黄俊铭闻言也松了口气。 他俩对龙椿的依赖很深,几乎是真的拿龙椿当家中长姐来孝敬。 常言又道长姐如母,如今老母嫁了人,一朝要离家,做儿子的虽然没什么立场劝诫阻拦。 但心里,他们还是很不希望龙椿离家而去的。 毕竟柑子府是他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一家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此一地是堡垒,是要塞,也是尚有温情的家。 而龙椿,则是这个家的保护神。 第12章 春(十二) 龙椿见众人都没话了,便心满意足的一笑。 “行,那就交代到这里,等过些日子有了准信儿,我再点你们将,出门跑生意去” 三人看着龙椿一笑,皆道:“是” 小柳儿提着一个点心匣子进来的时候,一双眼圈红红的,额头上的齐刘海也有点汗湿的痕迹。 龙椿见她这样,不觉好奇:“怎么了?出去进来就跑了一身汗?” 小柳儿一甩身后的麻花辫,有些难受的揉了揉脸,又把点心匣子搁在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 “这个点心匣子里头是栗子蛋糕,从柏哥车上拿下来的” 柏雨山闻言一惊。 “我怎么不知道?” 小柳儿回头看他,杏核眼睛里十分地没好气。 “你睁眼瞎呗,人都把蛋糕搁你后备箱里了,你还没知觉呢!是蛋糕就罢了,倘若是炸弹,阿姐可还在车上呢,今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朗哥孟姐交代!” 龙椿掀开点心匣子看了看,发觉里头足足装了五六个栗子蛋糕,一个一个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喜人。 这蛋糕么......应该是韩子毅给她装的,只是这厮,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蛋糕放进她车里的呢? 他这是单纯给她献殷勤,还是要敲打她,他也不是个全无手段的人? 龙椿眯着眼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 末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柏雨山。 这一眼冷酷到底,杀气腾腾。 柏雨山叹了口气领命,起身就向着屋外走去了。 再片刻,那开车飞快的汽车夫就被一枪打爆了脑袋,被几个仆从抬到了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窸窸窣窣的埋了。 最后一把土埋好的时候,柏雨山站在园中点了根烟,又把烟插在了汽车夫的坟头上。 这汽车夫跟着柏雨山几年了,平时什么事情都不管,就只管个开车接人。 因着这人开车十分快,柏雨山好几次杀了人之后,都是坐着他的车迅速跑路的。 柏雨山对这个汽车夫有些感情,但奈何这汽车夫自己不争气。 这人素日就有个抽烟的爱好,且抽的十分凶,一日要两包烟才够。 今天他之所以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在车里放了东西,大抵也是因为他在路边停了车,跑去买烟了。 柏雨山蹲下身子拍了拍坟头土,有些沉重的说了一句。 “好兄弟,下辈子少抽点吧” 说罢,柏雨山就从一片幽暗的后花园里起了身,快步往前院儿去了。 柑子府后花园里埋了不少死人,是以一到夜里就有点阴森森的。 柏雨山不是龙椿,他的八字没有龙椿那么硬,敢大半夜的在后花园里抓萤火虫玩儿,他还是怕鬼神的。 柏雨山回到香草厅的时候,发觉龙椿已经吃完了桌子上的驴打滚儿,此刻正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汤面嗦着。 龙椿见他进来了,便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 “后厨预备的早饭,你吃不吃?” 柏雨山刚见了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摆了摆手说不吃。 大黄小丁系龙椿养大的,是以他俩骨子里的残忍,也和龙椿一脉相承。 他们理解不了柏雨山为何吃不下饭,也并不在意方才后院里枪响。 他们龙椿一样,各自端了一碗汤面吃着。 龙椿一边吃面一边喝汤,显见是吃舒服了。 片刻后,小柳儿又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了,说门房来电话了,叫柏雨山去接。 柏雨山这头儿出去接电话,小柳儿又一脸便秘样的看着龙椿。 龙椿觉得奇了,端起汤碗喝干后,又伸手揉了一把小柳儿的汗湿头发。 “我说你今儿晚上是怎么了?进进出出的瞎跑,一会儿一个脸色,撞鬼了?” 小柳儿咬着嘴唇儿低着头,她心里挣扎的不得了。 小杨嘱咐她不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龙椿,可她现在要是不说,万一小杨......小杨她...... 龙椿被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搞烦了,伸手就捏住了她的脸皮,使劲扭了一把。 “说话!” 小柳儿被这一下扭疼了,顿时眼泪汪汪的把住了龙椿的手,难过道。 “小杨姐好像不行了......昨儿晚上就烧起来了,拿凉水擦脚心也不顶用,吃那个外国药也不......” 小柳儿的话未说完,龙椿就一阵风似得跑出了香草厅。 大黄小丁见状也追了出去,一路向着西跨院儿跑去。 龙椿心里咚咚咚的跳,直到跑到西跨院的厢房前头,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见里头一个小丫头正伺候着床上的小杨擦脸,立时就来了火气。 “都他妈是死人?嗯?人都下不了地了也不知道吭声叫人的?” 伺候小杨的丫头听了这话很委屈,一边拧着毛巾往后退,一边吓的直哭。 “我......我......姑娘不让说的......” 龙椿一瞪眼:“滚!” 小丫头哭着跑了之后,龙椿就走到了床铺前头。 带纱带帐的雕花拔步床上,厚厚铺了七八层丝绵褥子,丝绵褥子上头,又盖了一层柔滑的真丝床单。 真丝床单之上,则躺着一个满脸红疮,口角流脓的小女子。 龙椿也不嫌这女子疮疤可怖,伸手就将人从床上捞了起来,护在了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叠坐在了床边。 满脸红疮的女子奄奄一息,额头后心全是湿汗。 她似乎已经叫这些烂疮给疼糊涂了,口里呓语道。 “阿姐......别管我了......我就在这一两天了......别费劲了......治这个病太受罪了......我好不了了......” 龙椿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眼底隐约飘着泪光。 她抬眼看了一眼追进来的大黄小丁,吩咐道。 “去拿些烟膏来” 第13章 春(十三) 黄俊铭先丁然一步出了厢房,脚步不停的跑去放着烟膏烟具的屋里拿东西。 龙椿抱着怀里的病丫头,两只手几乎有些颤抖。 病丫头嘴巴半张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俨然有了些出气多进气少的意思。 她整个人汗津津的,浑身上下热烫不已。 龙椿垂下眼睫,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慌张,她尽量放平了呼吸,轻抚着病丫头的背。 “没事儿,阿姐给你喷烟,喷完烟就舒服了,你再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病丫头没有说话。 是了,她现在喘口气儿都疼的心颤,更别提说话了。 不多时,黄俊铭端着一只大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盅烟膏,一架烟灯,并一支金镶玉的内造烟杆儿。 丁然半跪在龙椿膝下,先是稳住手对着烟灯烧好了两个烟泡后,才把烟枪递到了龙椿手里。 龙椿眯着眼嘬了一口浓烟出来,又直直对着病丫头的面门喷了上去。 这口浓烟化开后,病丫头半张的樱桃嘴里被喷进去不少烟气。 然而即便如此,病丫头的神色却依旧不见改变,仍是痛苦隐忍的模样。 龙椿见状一皱眉,只得一口接着一口的抽吸喷吐。 直到怀中人渐渐舒展了眉头,龙椿才放缓了动作。 柑子府是座金窟,里头累积着无数染血的财富,如此财富之下,好东西自然不会少。 柑子府里的烟膏较之市面上的普通货色,浓度翻了三倍不止。 是以龙椿即便是抽着吐着,却也还是叫这东西酥麻了半边身子,弄的脑袋晕晕,两眼发直。 喷完了烟的小丫头神情安详许多,似乎已不再受痛苦侵扰。 她脸上非但没有龙椿那般云里雾里的迷茫表情,反而多了些舒展平静的温柔模样。 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用指尖摸了摸龙椿的衣领。 “我当阿姐去这一趟回来,我就没了呢” 龙椿对着空处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又叹着气摸了摸杨梅的发顶。 “不说这话” 杨梅一笑:“阿姐不爱听?” 龙椿不接她的话茬儿,只闭着眼睛哄她。 “雨山说天津有个英国大夫,治这些病治的很好的,等他......” “阿姐!” 丁然忽然喊了起来。 龙椿睁开眼睛低下头去,只见杨梅的手背已经打在了床椽子上,嘴里也没气了。 龙椿见过很多死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个什么脸色。 人死了之后,脸都是先白,后青,最后是青黑。 龙椿抱着杨梅,低头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窗棂之外,太阳升起来了。 杨梅所住的西厢坐北朝南,位置极向阳,屋中总能接收到北平城里的第一道曙光。 此时此刻,这道曙光落在了杨梅脸上,也落在了龙椿怀里。 龙椿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杨梅的脸色,由白,到青,再到青黑。 柏雨山接完电话赶到厢房外的时候,小柳儿已经趴在门槛上哭了个半死。 丁然和黄俊铭都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沉默再沉默。 龙椿则像是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自己和杨梅的回忆里。 杨梅是龙椿从妓院里带回来的。 那时的杨梅还很小,还没有资格做妓女。 她只能伺候那些比较红的妓女,晚上洗脚铺床,晨起梳头洗脸,做一个小腿子过活。 某一天,龙椿接了一桩生意,要去杀一个办布厂的小老板。 这个小老板素日最爱嫖妓,几乎夜夜都留恋在妓馆之中。 是以龙椿挑了个男人最没防备的时候,连小老板带妓女一道杀了。 杀完之后,小杨梅就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了房门,和龙椿撞了个脸对脸。 龙椿手里的刀还没收起来,脸上的血也还未擦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吓着这个小丫头,同时又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倘若这个小丫头鬼喊鬼叫起来,她就连她一道杀了。 可小杨梅没有叫,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就眨巴着眼睛伸出指头,对着窗外一指。 “这个窗,通后门” 龙椿乐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窗是通后门的。 每次杀人之前,她都会妥帖的计划好自己的逃生路线。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居然会这么冷静的教她逃跑。 那天龙椿出发干活之前,贪嘴喝多了一口黄酒。 是以此刻她便借着一点酒劲,在作案现场同小丫头闲聊了起来。 “我杀了你伺候的这个人,你不打算喊人来抓我吗?” 杨梅摇摇头:“杀了就杀了,她老打我,拿那个” 说话间,小杨梅又伸出她的小手指头,指着木立柜上挂着的一根竹棍儿。 “她下身坏了,生气,就拿那个,楔我下身,疼的很” “下身?”龙椿挑眉,不太明白。 杨梅见她不懂行,便十分没羞没臊的把自己裤子脱了。 她在妓院长大,见多了赤条条的男男女女,压根儿也不知道羞臊为何物。 是以她这一脱,脱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小补丁单裤一路褪到脚踝,露出来两条青青紫紫,满目疮痍的细腿来。 甚至连...... 龙椿被这丫头的伤势惨烈到了。 她虽是个杀手,却从不以虐杀为乐,只单纯求财而已。 她知道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女人,多半都被嫖客们磋磨出了精神问题,故而各自都有些个残忍爱好。 好比有些窑姐儿就很钟爱抽大烟,再厉害有钱些的,则会去外国医生那里打吗啡。 但像今天这种穷窑子里的妓女,那估计是打不起吗啡,也抽不起大烟,就只能折磨人做乐了。 龙椿带走了杨梅。 彼时柑子府还没有修缮好,柏雨山也还没有离开北平去天津。 龙椿和柏雨山租住在恭王府背后的一间小二楼里。 小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一间卧室,龙椿住了这一间,柏雨山则在外间搭了个行军床凑合。 杨梅进屋之后,柏雨山很吓了一跳。 他想,龙椿出门是去杀人的,这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呢? 龙椿一手拖着杨梅,一手将武器放回暗格里,而后便语重心长的对着柏雨山道。 “这孩子忒惨的,都不是小孩儿没娘那个惨法了,我今儿不领她回来,这孩子不出正月就得死,咱养着她做个丫头使吧” 第14章 春(十四) 北平城的腊月是最冷的,往年到了这个时节,杨梅都冻的恨不能去死。 她伺候的姑娘和妈妈从不给她做衣裳,不过这也是废话了。 眼下的她还没长开,一分钱都挣不来的年纪上。 有妈妈肯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算是慈悲了,谁还有闲钱给她做衣裳呢? 反正她熬的过就熬,熬不过死了,还能省个饭钱出来,多好的事情。 杨梅在妓院里唯二能拿来取暖的东西,只有一条姑娘们穿臭了裤裆的旧棉裤,和一件被掏了棉花,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衣。 这两件衣裳的御寒能力和北平的寒风比起来,实在是以卵击石的可笑。 可今年不同了。 今年的杨梅来到了龙椿的小二楼。 这小二楼真是一块福地,楼里有暖气不说,还有能放出热水的浴缸。 甚至还有杨梅从来没喝过的,甜丝丝的热果汁。 柏雨山赶在年前,跑去裁缝店里做了两套絮足了棉花的棉衣棉裤棉鞋。 一水儿的红棉布新衣,笨笨重重又暖暖和和的给杨梅套上了。 彼时吃饱穿暖洗干净的杨梅觉得,自己可能是上天了。 往日妓院里的姑娘们夜里喊:“呀!哎呀!爷呀!我上天了!舒服死我了呀!”的时候,杨梅总是很疑惑。 她怎么个舒服呢?上天了就舒服吗?怎么上去的呢?我啥时候也能上去舒服舒服? 时至今日,杨梅想,或许跟在龙椿身边的日子,就是在天上的日子吧。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舒服过。 龙椿是个爱开玩笑的女人,柏雨山则是个爱笑的男人,所以小二楼里,总有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每当这两个人坐在窗边一边谈笑一边商量着怎么杀人的时候,杨梅远远望去,就会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她几乎都想不起自己原本是个孤儿的事情了。 她就只当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是她的生身父母。 杨梅从记事起就开始伺候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伺候过。 她给人家倒尿盆,洗痰盂儿,提鞋捡袜子,人家就给她饭吃。 她不知道自己过的卑贱与否,可怜与否。 她只知道人不吃饭会饿,不穿衣会冷,夜里要是没地方住的话,还会被醉鬼抓住摸身子。 她不想饿不想冷不想被摸,于是就只能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人。 即便窑子里的姑娘都快把她打死了,她也不敢跑。 她知道,她压根儿也没有别的活路,跑到哪里都是枉然。 龙椿将杨梅带回小二楼,给吃给喝给衣裳后。 杨梅可谓是把自己打小伺候人的本领施展了个彻底。 她从前那些主顾对她不好,她尚且还得尽心尽力殷勤讨好。 龙椿让她过的丰衣足食,她自然就得更加勤快得力,做好龙椿嘴里那个“做个丫头使”的丫头。 她每天给龙椿铺大床放暖水袋,又给柏雨山铺小床放暖水瓶,好叫两人睡的暖和舒坦。 小二楼里的家具不多,杨梅手里却终日拿着抹布,力求把这些为数不多的家具们,给蹭的锃光瓦亮。 夜间,龙椿往床上一躺就能闻见床单被面儿上的阳光味道,只觉自己像是睡在了一朵晒过太阳的云里。 每逢此时,龙椿都会十分老派的想,怪不得慈禧老太后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太监。 原来有个人伺候着自己,竟然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啊? 龙椿夜里睡觉不喜欢枕边有人,但奈何小二楼实在逼仄,又没法儿让杨梅和柏雨山挤行军床。 于是她也只得咬着牙让杨梅另铺一床被子,睡在自己旁边。 杨梅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为难,便很懂事的说。 “姐姐,我睡地上就行” 龙椿闻言只当她和自己淘气,要拖被子打地铺玩儿,还很上心的教训了她一句。 “什么季节打地铺?老了风湿你就知道厉害了,上床睡,夜里尿尿不要叮叮当当,我容易醒” 杨梅抱着被子眨眨眼,小脸儿微妙的红了一下。 “......知道了” 后来的七八年里,龙椿身边最亲的人,就是杨梅了。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儿身的关系,后来的杨梅和龙椿从亲昵程度上,甚至一度超越了跟着龙椿最早的柏雨山。 她带着她,从小二楼搬到了柑子府,而后又迎来了大黄小丁,小柳儿,小孟,朗霆这一干人。 后来的这些孩子们都知道,杨梅是龙椿身边的贴身大管家,手脚麻利,很得人心。 杨梅管着龙椿的衣食住行,金银财宝,也管着柑子府的前庭后院,花草树木。 杨梅为人精明却不刻薄,她一心为着龙椿,把个柑子府打理的如同一幅风景画,又把龙椿伺候的,宛如一个老佛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15章 春(十五) 纵然龙椿杀了再多的人,却也不至麻木到无情无义。 她养杨梅养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杨梅伺候她也伺候出了感情,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可是杨梅死了。 死在了今天。 一开始杨梅长疮的时候,龙椿也曾花重金请了四五个洋医生,来到柑子府会诊。 可那金发碧眼的洋医生看了一眼杨梅后,就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她的病,潜伏期,十年,最难治的一类梅毒,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杨梅大疮,而且她脸上还有玫瑰疮,盘尼西林只能抑制,不能根治的” 彼时的龙椿听了这些话,伸手就甩了那洋医生一个嘴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 “我看你们这些个洋鬼子西医也没比中医高明多少!雨山!到后院儿包金条去!去给我把同仁堂的老太爷请来!” 柏雨山在天津北平请了一年多的大夫。 从西医,到中医,再到庙里的和尚,村里的神婆,并拐子街上给人算卦的老瞎子,以及同仁堂年过古稀的老太爷。 他们都没能治好杨梅。 杨梅从一开始的尚能活动,到渐渐的起不来身。 她仿佛是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是以也不抱怨什么,只兀自在府中熬日子。 熬到今天,便到头了。 龙椿心疼,口苦,鼻子发酸,抱着杨梅不撒手。 柏雨山抖着手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恰逢龙椿掉了一滴泪。 这滴泪落在了杨梅脸上,没有声音,没有回声,只被晨起的曙光折射出彩虹颜色。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龙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像是一场永无休止冬雨,飘洒在了杨梅的黄泉路上。 龙椿哭着,却觉得哭不够用,于是她用胸腔带着喉咙,一齐嘶吼起来。 杨梅细小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龙椿抱碎,可即便是要被抱碎了,她也再不能出声呼痛。 柏雨山被龙椿的嘶吼叫裂了心肠,却还强作镇定的摆了摆手,示意大黄小丁和小柳儿先出去,不要看着龙椿失态。 龙椿在西厢房里的嘶吼了一刻钟。 她说不出话,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痛楚,于是她只能吼叫。 她像个畜生一般,为同伴的牺牲而痛苦嚎叫,放肆哀鸣。 柏雨山坐在龙椿脚边,静静等着她发泄完。 一刻钟后,龙椿的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喊破了,等尝到嗓子眼儿里反上来的腥甜后。 龙椿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将嘴里的血沫子往地上一啐,沙哑道。 “把寿衣拿来” 柏雨山起身走向大衣柜,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搁在了床上,又俯下身去,从龙椿手里接过了杨梅。 龙椿松了手,将那套黑绸子万寿菊的寿衣抖开放好,又伸手接过杨梅放在了床上。 “你转过去,我换衣裳” 柏雨山依言转了身,背对着龙椿和杨梅。 他耳朵里能听见龙椿解杨梅衣裳的声音。 那是一种布料摩挲过手掌的声音,从前杨梅给他和龙椿铺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柏雨山心里闷痛,沉默之间,窗外的日光越来越亮,他忽而沉声道。 “阿姐,小杨爱你” 龙椿一边利索的给杨梅换着衣裳,一边看着她那一身红肿糜烂的恶疮。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杨梅身上的疮,都长到她心里去了。 直疼的她一口气上不来,只想找棵好树吊死了算。 龙椿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嘶哑的回答柏雨山的话。 “我知道” 柏雨山低下头,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看不见龙椿的脸,所以心中短暂的有了勇气,他喃喃道。 “我也爱你” “我知道”龙椿又道。 “你不知道” 说话间,柏雨山哭了起来。 他为杨梅的死而落泪,也为自己和杨梅那份即便说出口,也没有结果的情意,而落泪。 龙椿给杨梅换好了衣裳,却没有急着将她抱去准备好的停灵房去。 她回身给了柏雨山一脚,将人踹的半跪在了地上,又冷着脸坐在床边,命令柏雨山转过来面对自己跪好。 “怎么叫爱?” 柏雨山面对着龙椿,却不敢睁开眼睛。 “过日子叫爱,一个床上睡也叫爱” “你要跟我过日子?你要跟我一个床上睡?” 龙椿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像是在看一个乱了伦理纲常的孽畜。 柏雨山还是不睁眼,但他的眼珠子抖动剧烈,剧烈到连眼皮都跟着发颤。 “小杨和你过日子,也和你一个床睡觉,她临到死都爱你,但你一直装不知道!她死都死的不明白!” 柏雨山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十足响亮,打的他半个脑袋都嗡嗡响。 龙椿在空中甩了甩手,她是个断掌,五指生的长直,所以甩人巴掌的时候,那真不是一般的有威力。 但断掌的弊端是,把旁人打疼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毕竟这个力的作用,它是相互的。 龙椿打完了人,又哼笑一声,她冷眼看着柏雨山,轻声道。 “她爱我怎么着?我这头儿不爱她,她咔嚓一死都快要了我的命了,我还敢爱她?我不活了吗?我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都他妈一帮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什么他妈的爱不爱的!都他妈吃饱了撑得!你柏雨山也不要来爱我!我伤不起这个心!想女人就去窑子里找!我给你掏大洋!嫖舒服了再回来!嫖出病了我也给你治!怎么给梅梅治的就怎么给你治!我还不仁义吗?我还不爱吗?日你的妈!没人伦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滚!滚!” 龙椿这一番话,从低沉到高亢,从沙哑到嘶喊,从讲理到粗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直到最后,她竟将一口红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当场吐了个稀里哗啦。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龙椿把刚才吃的黄鱼汤面和着血水吐了出来。 出于某种忠诚的本能,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肿大的脸,上前就抱住了龙椿。 “阿姐!阿姐!你别吓我啊!” 龙椿一边呕吐一边甩手打开了柏雨山,又伸手拉扯住床边的雕花栏,不肯让自己弯下腰去。 “滚!” 第16章 春(十六) 杨梅没有土葬,龙椿一把火在柑子府里烧了她的尸体。 她想,柑子府筹建的时候,就是杨梅里里外外操心的,天底下肯定没有比这里更让杨梅眷恋的地方了。 所以,杨梅得死在柑子府。 只有这样,她才算是落叶归根。 一场照亮半边天的大火过后,龙椿独自把杨梅的骨灰收拢好。 她本想打发小柳儿出去买个骨灰坛子回来,为杨梅收敛芳魂。 却不想远在西安的孟璇听闻了杨梅的死讯后,竟连夜托人往北平捎来了一个古董坛子。 龙椿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摸着被装进古董里的杨梅,面无表情的听孟璇说话。 “阿姐,这个骨灰盒子是我一个手下从古墓里启出来的,上头镶的鸽血红羊脂玉都是真东西,不是世面上那些不值钱的蓝田玉,小杨......小杨她命不好,这骨灰盒子里原本装的是哪朝一个贵妃的宝印来着,唉,反正我也搞不清,总之就是有权有势的那种,你把小杨装里面,让她也借点贵气,下辈子......” “难为你有心了,璇儿” 孟璇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阿姐,我知道你伤心,生死有命,小杨这个病,咱们也都尽心了,就看开些吧” 龙椿一笑,用拇指指腹磨了磨骨灰盒上的温润玉石。 “我还不知道生死有命么?”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就起身走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她把杨梅的骨灰盒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上,这里离她床近,伸手就能摸到。 中午时分,龙椿一边背着手在府中的风雨连廊里闲逛,一边暗暗的想。 早几年她带着杨梅和柏雨山搬来柑子府的时候,是有给二人各自分配院房的,但那时杨梅已经跟着她睡惯了。 她觉得龙椿不在,她一个人睡那么大房子害怕,是以就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她不满意,又不敢正面驳斥龙椿的安排,便只得暗暗的不满意,悄悄的去忤逆。 她常常在夜里跑到龙椿房门外,既不敲门,也不吭声,就窝在廊檐下一蹲,也不知是在蹲什么。 老远看着,她简直像只等奶吃的小猫崽子。 龙椿起先不知道,晚上起夜发觉外头有人,提枪就把门板打了个稀巴烂。 万幸杨梅身子瘦小,人又警醒,一路连滚带爬的往院子里跑,这才躲过了龙椿的子弹。 为着这个事儿,龙椿狠狠打了一顿杨梅,直将她那个人屁股打成了猴儿屁股才作罢。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后花园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杨梅树笑了笑。 这棵树是去年杨梅过岁,她托人从巴中拉回来的。 这树来的时候,倒是个开了花结了果的喜庆模样,可种到自家园里没两个月,它就不好好长了。 北平不适合种杨梅。 北平太冷,太干,太无情。 果树不喜欢。 龙椿抚摸着杨梅树粗糙的树皮,眼中寂静,心里悲恸。 柏雨山进了后花园的时候,龙椿正对树沉思。 他这头儿红着脸站在龙椿身后,心里知道龙椿已经晓得他来了。 便也不做开场白,只是静静等着龙椿开口。 龙椿看够了杨梅树后,便逆着光一回眸。 “有话?” 柏雨山点点头,见龙椿神色如常,他又暗暗松了口气。 那天两人大吵过后,他连夜回了天津,一路上把个车开的歪七扭八,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在龙椿面前说起那些爱不爱的话,那本来是他要藏在心里一辈子的话。 或许是杨梅的死刺痛了他的心,又或许是龙椿对杨梅模糊不清的态度,让他心寒难过。 总之,他放肆了。 他急切的想要知道,他这个素来心狠的阿姐,究竟爱不爱他,爱不爱杨梅。 他问了,她答了。 他知道了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便足够了。 其他的情意,杨梅到死都没能等到的那种情意,他也还是不要去奢望了。 柏雨山低下头,轻轻抽了口气。 他将自己心底那些翻涌的情潮,一丝一缕的压回舌下,又如往常一般,开始说起了正事。 “阿姐,大帅府失火了,那天咱们前脚走,后脚大帅府就烧起来了,死了不少人” 龙椿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了韩子毅曾经说的那句“今儿晚上公馆里不太平”,便是一笑。 “啊,不要紧,应该是韩子毅放的火,帅府里的姨太太们应该都死了吧?” 柏雨山颔首:“都死了” 龙椿背着手走回连廊下,重新开始溜达起来。 “应该的,那么一大帮人,韩润海一死就都没用处了,她们不死还得吃喝打牌,韩子毅肯定是不愿意花钱养这些个后娘” 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是,但还有一个大太太没死,就是哑巴了,说是让烟把肺管子呛了,呛成哑巴了” 龙椿一眯眼,想起了那个在灵堂里指着韩子毅骂的大妈妈,又是一笑。 “韩子毅八成是真恨她,死都不让她死的” 柏雨山听了这话,略微顿了顿脚步。 “但是......韩子毅的亲娘也被烧死了” 龙椿回眸,有些惊讶看向柏雨山,片刻后,她欣赏的一点头。 “不错,这厮能成大事,杀完老子杀老娘,嘴上斯文,心里狠毒,日后一定有前途,我到底没嫁错人,以后肯定有光沾” 柏雨山低下头,对龙椿的见解不予置评。 他侧了一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海南产的椰子糖来,递进了龙椿手里。 “我这次来之前,韩子毅手下一个副官来我家里了,说让把这个糖捎到天津来,还说韩子毅最近在处理军队里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没时间来陪太太,叫你不要见怪” 龙椿接过糖果,撕开纸包拿出一颗来吃,又顺手剥了一颗给柏雨山。 她一边嗦着糖,一边点头。 “哦,这是小事,等梅梅四七一过,我再去天津找他谈生意的事,也来得及” 柏雨山咬住糖,又用舌头把糖拨到腮帮子里藏起来,这样就不耽误说话。 “好,不过大帅府烧了以后,韩子毅就搬到一个公馆里去住了,咱们的人盯梢盯的紧,看见那公馆里还有个女人” 第17章 春(十七) 龙椿一愣:“女人?什么女人?” “像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姐,长相穿戴都很时髦的,再详细的我还没深查,阿姐要想知道,我回去就查” 龙椿“哦”了一声,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心里琢磨起来,想着要去敲打敲打韩子毅才好。 他们俩如今还是新婚时节,倘若闹出什么婚姻不和,她不得器重的传闻来。 那她还怎么借他的势,出去狐假虎威,交际经营呢? 走走停停之间,龙椿带着柏雨山进了香草厅,又恰逢小柳儿在厅中的圆桌上摆饭。 自从杨梅走了之后,小柳儿便接替了杨梅大管家的位置,兢兢业业的打理起了柑子府。 现如今她做这些备饭奉茶,迎来送往的差事已经熟练了。 毕竟杨梅病了那么久,从杨梅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接手这一大摊子事了。 龙椿走近圆桌边坐下,见桌子上满是凉菜,便问:“雨山今天回来,怎么尽上些凉菜?” 北平人家里,凡是待客宴请,最少是四凉八热,作为当地大户的柑子府,自然也是有这一套规矩的。 小柳儿一边晃荡着身后的大辫子,一边给龙椿摆下碗筷,又再摆了一碗米饭,一道凉甜汤。 “阿姐,今儿是七月半,不开灶的呀,大师傅一早就上山烧纸去了” 龙椿捻起筷子愣了愣,心里泛起一阵无奈,喃喃道。 “我也是过糊涂了” 柏雨山先龙椿一步动了筷子,夹了一块凉拌茄子放进龙椿面前的空碗里。 “阿姐多吃点吧,今天日子阴,说不定到了晚上,小杨还要回来看咱们一眼呢,到时候咱们在院儿里坐坐,叫她看看咱们,也算了了心事了” 今天柏雨山刚进柑子府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垒着一摞摞的糖糕。 往日这些甜丝丝,油滋滋的东西,都是龙椿的最爱,可今天小柳儿手里这一盘糖糕,看着却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柏雨山对着小柳儿问道:“怎么往外端?阿姐不吃?” 小柳儿一撇嘴,她对柏雨山这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很有安全感,故而在他面前总是有一说一。 在他面前,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似在龙椿面前,她总是要赔着小心,生怕自己犯错挨骂。 小柳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阿姐说她没胃口,让把这些糖糕端到神仙庙里给小叫花吃” 柏雨山闻言眉头一皱。 “阿姐这样多久了?” “小杨姐走了就这样了,唉,柏哥你既然来了就劝劝阿姐吧,这几天阿姐都没怎么吃饭,天天就背着手在园子里溜达,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溜达一会儿叹一口气,脸都饿的削尖了,你说这怎么得了呢?万一阿姐把自己活活饿死了,那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啊!” 柏雨山对小柳儿天真臆想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龙椿不是个会轻易死去的女人。 他伸手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只说。 “不会的,阿姐就是心里苦” “苦了不更应该吃点甜的吗?” “......我跟你说不来个正经话” ...... 龙椿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凉拌茄子,只觉得嘴里还是发苦,跟杨梅走的那天一样苦。 本来这几天她胃口就不好,难得开一桌饭,还都是些凉东西。 龙椿索性搁了筷子,把刚才柏雨山给她的那包椰子糖拿来吃。 小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十分幼小的丫头。 她见龙椿一连撕开两颗糖纸,吃了两颗糖后,就好奇兮兮的伸出手来。 “阿姐,这是什么糖,我怎么没见过?给我也吃一个吧!” 龙椿不小气,伸手在纸包里抓了三四颗出来后,就把剩下的所有糖都给了小柳儿。 “都给你,饭我不吃了,我回屋换身松快衣裳,到后院儿歇个午觉去,你俩把门守好,人不许进,狗也不许叫” “是” 小柳儿和柏雨山齐齐答了话。 龙椿回了卧房后,便从柜子里找了一套蓝绿色的绸子凉褂换上了。 这套凉褂上身是个坎肩的样式,领口还有一个一个小疙瘩似得盘扣,下身又是个五分半的短裤。 龙椿一穿上,便是露膀子露腿儿,活像个蹲在河边儿浣衣的风情小妇人。 龙椿一边将松散了的头发从衣领里掏出来,一边打着赤脚往后花园里走。 发丝飘荡,分花拂柳之间,她连衣领上的扣子也懒得好好系,就那么松松垮垮的耷拉着衣领往前走。 龙椿走到后花园的风雨连廊后,又打着哈欠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她平时打盹儿用的一个小亭子里。 小亭子整个包在连廊之内,乃是个四角四面亭。 一面是供人步入的小青石板台阶,一面则正对着小野湖。 小野湖上时有过了水的凉风吹进亭子里,就很消暑。 余下的两面,则被几十丛狂开怒放的芍药,茉莉,栀子,牡丹花,密密匝匝的填满了。 亭子里还搁着一个宫廷内造的美人榻,据说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御用的。 这美人榻所用的木料是金丝楠,上头的织物也是缂丝加苏绣,着实是个宝物。 龙椿睡没睡相的往宝物上一歪,又像只毛毛虫似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片刻后她又伸出两只手,从裤腰里拽出一本书,并一把手枪。 接着她又把枪搁在身边,书正对着眼前捧好,目不转睛的阅读起来。 这书和杨梅的骨灰一样,都是龙椿搁在床头上的爱物。 给她这本书的人说:“龙小姐,这本《简爱》是外国的畅销书,国内的译本少之又少,即便是有,我一个报馆里跑腿的,也肯定是买不起,所以就只好自己翻译了,又用报馆里的铅字排了版,勉勉强强才做成了这一本,这个世道里讲女人的书太少,这本就是其一,希望你喜欢” 彼时的龙椿坐在一树花荫之下的石凳上。 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这本自译自印的书翻看了两下。 “写女人的书少吗?没有吧,金瓶梅不就是写女人的么?还有玉蒲团,评花宝鉴什么的” 赠书的那位年轻先生坐在龙椿对面,听了这话当即脸红,急忙咳嗽了两声。 “你让我教你认字,我现在教你认得字了,你就去看这些书吗?” 第18章 春(十八) 龙椿看着眼前的白衬衫先生,又看向他红透了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笑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我怎么不知道?” “你自己都看过你还不叫我看?许你做淫男,就不许我做荡女么?” “你!”先生恼怒。 “真不矜持?”龙椿挑眉。 白衬衫先生同龙椿对视了片刻,到底是败下阵来,他叹着气拍了一下膝盖,只说。 “你到底是个女孩儿” 龙椿一手托着腮,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当然是个女孩儿,只是没有女孩儿,又哪里来的这些书呢?让女孩儿看看写女孩儿的书,你今天给我这本外国书,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还是你觉得,外国的书比中国的高明,我可以一看,又或者,你是觉得男人们拿来消遣的东西,女孩儿连看都不能看?” 白衬衫先生一窘:“你总这样饶舌,我是说不过你了” “哈哈,那我出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先生再教教我吧” 龙椿躺在宝榻上,眼前模糊飘着白衬衫先生的音容笑貌。 她手里的简爱已经落下,正被子一样罩在她脸上。 几年过去,书本之中的油墨味道已经淡了。 可即便油墨淡了,龙椿却还是觉得,那个人手上的余温,仍还封存在这本书里。 她打开书,他就在她眼前。 她合上书,他就在她心里。 龙椿睡着了,睡的很深,呼吸之间,她衣领上的蓝绿色小疙瘩盘扣,正一起一伏的晃动着。 韩子毅见到龙椿的时候,龙椿正以一个万分诡异的姿势趴在榻上睡觉。 她的手脚都赤裸在外,各自为政的张牙舞爪着。 细细看去,还能看见她脚底的灰尘,和膝窝里的一点薄汗。 她胸口上搭着一本书,脑袋抵在一个丝绸抱枕上。 抱枕旁则是一把勃朗宁,并几颗有些眼熟的椰子糖。 韩子毅原本是记得龙椿的告诫的,她睡觉时,不喜欢有人近身。 但此刻的龙椿,实在是太不设防了。 她的绿衣裳很俏皮,露胳膊露腿的款式,不系扣子的穿法,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因为贪凉不好好穿衣服的小孩子家。 一头长发左一缕又一缕的散落在她脖颈间,手臂上。 如此髻乱衣松,青丝如云之下,韩子毅竟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狎昵气氛。 他几乎不自知的咽了口唾沫,而后便抬脚走去了龙椿身边,他没有要吵醒龙椿的意思。 他只是想走进这片旖旎静谧,有着香花和美人的小亭子里,略微歇一歇脚。 龙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中睁了眼,又在一片昏黄的夕阳光里,毫无征兆的看到了韩子毅。 此刻的韩子毅正捧着她那本泛了黄《简爱》品读。 他的侧脸看着,倒很像是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 龙椿拧着眉头一咬牙,抬手抚住自己被吓的突突直跳的心口,而后又毫不犹豫的伸手甩了韩子毅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在韩子毅的后脖颈上,打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寻常人家打小孩儿,基本上都会用到这一招。 小错,就扇头扇脖子扭耳朵,大错,就扇脸踹肚子打屁股。 韩子毅看书看的正入迷,丝毫没有防备龙椿,是以这一下扇脖子,他挨十分瓷实且疼痛。 韩子毅捂着钝痛的脖子回头看向龙椿,开口却不是责怪,只是问。 “你做噩梦了?” 龙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刚打完他就后悔了。 她常在柑子府里发号施令,便是去了天津,也还有个柏雨山为她鞍前马后。 她当爷当惯了,也说一不二惯了。 是以对于韩子毅这种,她明明告诉过他,自己睡觉时不喜欢旁边有人,他却还是充耳不闻的家伙,她难免就要生出火气来。 寻常女子火气来了要骂人,要哭闹。 她不一样,她火气来了轻则伤人,重则害命。 总之,她不讲究林黛玉式的躲在屋里生闷气,她讲究水浒传式的手起刀落现世报。 谁惹恼她,她就整治谁。 但今天...... 龙椿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她心虚的眨眨眼,又讪笑了一下,将这只坏手挪去自己的后脑勺上挠了挠。 她不该打韩子毅的。 她还得靠着这厮发财呢。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林妹妹的温柔样子来。 如此这般,她才能走上那条和气生财的路。 龙椿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韩子毅肩头的军章。 “是,我做噩梦了,梦见......” 韩子毅挑眉,等着她的后话。 他心里知道自己无端端坐在这里看她睡觉,已经惹到这个令行禁止的女杀手了。 但他也知道,龙椿眼下还用得着他,故而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是以他并不出声,只等看她怎么撂谎。 龙春看着韩子毅的眼睛徐徐一乐,又将自己落在前胸上的长发,统一的往身后一拢,笑道。 “我梦见我的债主子上门来了,吓着了” 韩子毅见她拢头发,便从兜里掏出一支小白花簪,簪到了龙椿鬓边。 龙椿一愣:“嗯?这个不是雨山给我预备的么?怎么在你这儿?” 韩子毅捋住她耳边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又将簪子正了正,确保这朵白花搁在龙椿耳朵上后,才笑道。 “上次你在我房里睡觉,落下了” 龙椿“噢”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梦见债主子了?” 韩子毅笑起来,笑出了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和嘴角的两个小酒窝。 “问了你就要说,你是天天被外账压的喘不上气,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都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债主子们给吓醒了,是不是?” 第19章 春(十九) 龙椿脸一红:“你要么别接你爹的司令部了,我引荐你在前门楼大街上买个铺位,你当半仙儿去吧” 韩子毅更乐了:“咱们领了结婚文书,就是夫妻两口子了,我看你睡觉不想吵你,你跟我说话,也犯不着弯弯绕绕,你说吧,你想做什么生意?” “烟土!” “什么?” “烟土!” 韩子毅垂了眼眸,心里觉得龙椿的胃口有些大了。 但这是龙椿第一次跟他开口,且人家前两天才替他解决了两个他解决不了的人。 拒绝么? 不太好吧。 再抬眸时,映入韩子毅眼帘的是龙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龙椿的眼睛圆而有棱角,上下睫毛格外厚密,看着犹如两道乌黑的油墨线。 恍惚间,韩子毅开了口。 “你想怎么做这个烟土生意?” 龙椿兴奋的一盘腿,又把整个上身贴近了韩子毅,兴奋的搓搓手道。 “云贵川那一片的烟土生意我插不上手,但关中一带我还是有人手的,西安,蚌埠,兰州,再到北边的热河,奉天,长春,包括北平周围的几个大县城,这些地方都能出烟土,我也都能筹备出卡车和人手,只要你愿意给我做靠山,我立刻就能启出一条贩烟的路子来” 韩子毅眯眼:“我开什么口?” “你只要对外说,这条烟路是你的,再派些大头兵给我开路,我就不怕有人来劫我了,我早前不做这个生意,就是怕被人黑吃黑,你知道的,现在全国八成的烟土利钱,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在吃,而我之所以找你,也就是想做这个生意” 韩子毅的表情,只在听到黑吃黑这三个字的时候略微变了变。 可再后来,任由龙椿将这烟土生意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韩子毅都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他伸手在龙椿膝盖上拍了拍,一票否决了她的想法。 “你不能做这个生意” “为什么?”龙椿皱眉。 韩子毅两只手捏住龙椿的肩膀,一脸严肃道。 “烟土害人” 龙椿仍是不解:“害谁了?” “谁抽害谁” 龙椿乐了,也伸出手来按在了韩子毅肩头。 “我又没有那个瘾,害又害不到我头上,怕什么?” 韩子毅见龙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不觉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龙椿是个不问善恶的人。 他知道。 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能稳坐北派杀手的头把交椅,还能靠着杀人害命的本事,替自己置下这么一间极尽奢靡的大宅门。 她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韩子毅低下头去,略微组织了一番语言,而后便开口道。 “头一样,烟土是害人的,这个生意,你不要沾,太伤天理,二一样,这些事情不合民国律法,你嫁了我,我又是平津军的总司令,你作为我的夫人,怎么能沾手这些东西?我当官,你贩烟,这叫什么事情?” 龙椿一边听着韩子毅说话,一边将按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转而去摸索自己放在抱枕边的那把手枪。 韩子毅瞥见了她的动作,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直视着龙椿,一方面笃信自己不会死在她手里,一方面又飞快的动着脑子,思索该怎么安抚龙椿。 龙椿捏住了枪托,面无表情道:“满大街的烧烟馆土膏店,你不去跟他们说烟土害人,你跑我跟前说来了?” “他们是愚人,我跟他们说不通,但你不是” “我是,我非但愚,还坏,我这辈子无非是求财,倘若怕害人,我又哪里来的今天?你要是想宣讲你这些爱国救民的思想,那就穿上你的军装皮,去京师大学堂里讲吧,那里有一大群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瓜大学生,他们最爱听的就是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不耐烦的脸,就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自己再这样投饵下去,今天就很有可能走不出柑子府的大门。 他苦笑了一声,脸上一派温和。 “爱国救民本没有错,听着虽然冠冕堂皇,但也的的确确是我的心里话,我虽然拦了你的烟土生意,但我还有另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你听过之后,再骂我傻瓜好不好?” 龙椿哼笑,漫不经心将枪口抵住了韩子毅的眉心。 她动作骇人,杀气腾腾,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副有商有量的口吻。 “你说人话,我自然听” 韩子毅顶着枪口微微挑眉。 “你说你在北方境内四处有人手?但之前不做烟土生意的原因,是因为怕被人黑吃黑?” “是” “那你现在就出去黑吃黑吧” 龙椿抬眼:“什么?” “你带着你那些孩子们,出去黑吃黑吧,现在全国都在贩烟,你也不愁找不到人下手,且不管这些运烟贩土的人,有哪一路军阀做靠山,你都只管上去明抢,抢了之后就地销烟,买卖烟土的款子,你也尽管独吞,倘若有人来寻仇,你只说你背后靠着我,靠着平津军,让他们来找我说话” 龙椿被韩子毅的这番话吓到了。 她像看傻子似得看着韩子毅,歪着头问。 “你是想当活靶子吗?贩烟是暴利,我上去抢了人家,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还让我放出你的名号去?如果真惹上背后坐庄的大人物了,你怎么活?” 韩子毅用额头顶住枪口,缓缓贴近龙椿的面庞。 在两人的嘴唇只剩下一线之隔的时候,韩子毅轻声开了口。 “我有兵,也有你,我死不了”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韩子毅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离她太近了,简直像是要同她拥吻起来。 龙椿心乱了一瞬,不声不响的收了枪。 这之后,韩子毅也有礼有节的往后退去,不再离她那么近了。 龙椿改了自己盘腿坐的姿势,她抱着膝头团坐,背靠住美人榻的靠背,狠狠地动了一回脑子。 她想,她或许是小看韩子毅了。 这厮的野心,好像不只是做个地方军阀。 韩润海活着的时候,在平津冀屯兵十三万有余,已经是中国境内赫赫有名的大军头了。 现如今这些兵都成了韩子毅的人,而他又让自己去干打劫销烟的事。 要知道,贩烟,是生意。 但销烟,就是义举了。 长远来看,韩子毅的这番话,不像是在给找她生意做。 反而更像是某种,为求长治久安,而特意施展的政治手段。 第20章 春(二十) 销烟,斩断各地军阀的生财之路,再自报家门挑衅背后坐庄的大人物。 这些举动看起来疯狂愚蠢,但认真想想,以韩子毅现在的兵力,他未必不能扛住那些来自大人物的报复。 甚至......他还很有可能趁着这乱世,同那些异姓军阀们,也玩上一手黑吃黑。 倘若他足够有耐心,运气又足够好,那他大可以和不如他人多的小军阀们硬碰硬,一边蚕食弱小,一边再挥刀向更强者。 直至拉起一支比他老子的韩家军,更加威武雄壮的队伍,好在这乱世里称王称霸。 可是,这么大胆又凶险的计划,韩子毅一个人做得成吗? 他是受了谁的鼓舞启发,又是谁给他发饷养兵? 他的上峰又是谁?彼时他来北平领的委任状,又是谁发给他的呢? 龙椿吞了吞口水,用上了自己关于政治方面的所有智慧,问道:“你的上峰是谁?” 韩子毅轻笑:“国军” “国军势微” “事在人为” 夕阳落下了。 七月半的月亮又大又圆,活像一颗深海大珍珠,沉甸甸的挂在天边。 龙椿穿着坎肩短裤,背着手站在小野湖边思考人生。 她现在是个杀手,挣的钱不少。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倘若有朝一日她失了手,那下场......唉。 而今韩子毅叫她改行去做土匪,专截达官贵人的烟土。 这生意听着就非常挣钱,但风险仍然不小,也很容易死于非命。 龙椿对着清泠泠的小野湖叹了口气,只问自己今生今世,为什么就是做不了一桩正经生意呢? 不杀人的,不见血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种正经生意。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命里带煞,非要见血,才能见财。 韩子毅站在龙椿身后,他不知道龙椿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龙椿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他至多就是在死了爹娘大哥之后,再死个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夜风轻轻吹拂过后龙椿身后的长发,她身子笔直,腿也笔直。 韩子毅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龙椿的小腿看。 龙椿的这双腿,非常好看,长,直,走路不虚浮,一步是一步,稳当又利落。 即便她此刻只露出来了一截儿小腿,韩子毅却还是感受到了她修长的双腿中,所蕴含的力量与美感。 韩子毅想,龙椿虽然长相平平无奇。 可她这副身板,却是世间女子少有的整齐利落,很是个练家子该有的身板。 龙椿回头的时候,韩子毅还在盯着她的小腿看。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无有不妥,便问。 “看什么?” “你踢我一脚吧”韩子毅说。 “哈?”龙椿歪头。 “来” 韩子毅后撤了一步,两手握拳,又前后错开架在前胸,摆出个迎战的架势。 龙椿锁着眉头,觉得韩子毅有些贱皮贱肉了。 “你今儿挨了一巴掌,还不够?还要来试我的身手?” 韩子毅闻言,便想起了下午时分,龙椿在他脖子上扇的那一巴掌。 不知为何,他脖子上那片挨了打的皮肉,竟突然麻酥酥的痒了起来。 他缩着脖子一笑,挑衅道。 “你就只会甩人巴掌吗?像热炕上撒泼的小娘们儿一样?” 龙椿哼笑了一声,一句废话也没有的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踢的极高,脚背直奔着韩子毅的咽喉而去。 韩子毅喉头一动,咽下了嘴里那口被引诱之后,所分泌出的唾沫。 他以拳为掌接下了龙椿这一脚,反手卸去龙椿腿上的力道。 又迅速俯下身,让龙椿的脚背从他头顶上扫过,以免当真酿成惨剧。 这期间,他如愿以偿的用手背触碰到了龙椿的小腿。 即便龙椿这一脚踢的他半条手臂都发麻了,可他还是记住了龙椿皮肤的触感。 他站在月亮地里一笑,不无龌龊的想。 这小娘们儿,热乎乎的呢。 龙椿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还问。 “你笑什么?” 韩子毅自然不会说,他是因为摸她这一下给自己摸高兴了,才笑的。 他笑着摇摇头,脱下自己军装外套,拢到了龙椿身上,又将束腰的皮带提在手里。 “没有,就是觉得自己妻运不旺” “怎么说?” “你这样厉害,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我但凡有个不如你意的地方,你不得把我吊起来整治?”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披着韩子毅的军装就往前院儿里走。 她肩背笔直,个头儿又高,是以男人穿起来威风的军装,她穿着照旧是威风的。 “我看你并没有要和我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心,我手下人说你在天津的一个小公馆里养了女人,有没有这个事情?” 韩子毅穿着衬衣和龙椿并肩而行,同步跨进了回廊之中。 他听了龙椿的话后,既不心虚也不慌张,只一点头,实话实说道:“有这个事情” “那我跟你立的那个字据,又怎么说?” 韩子毅嘴边依旧挂着笑意。 “我没有要把她娶进门的意思,且我至今也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她只是我一个故人,跟我很有一点旧怨,倘或你不喜欢,我这几天就把她送到国外去” 龙椿闻言一愣。 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什么? 韩子毅难道是觉得她在争风吃醋? 龙椿恍然大悟的一回头,毫无预警的停下了脚步,叫道。 “韩怀郁” “嗯?” “我同你立那个字据,是因为想借你的名号,做个有体面的军阀太太” 韩子毅也停下了脚步,对着龙椿一笑。 “我知道的” 龙椿摇摇头。 她觉得他不太知道。 第21章 春(二十一) “我做你太太,只为求财,不为其他,你有相好的,你只管养着好了,只是不要叫外人知道,也不要做到我脸上来,我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太太,只有这样,我借起你的名号来,才算是借的理直气壮,叫人信服” 韩子毅笑,眼底不见情绪。 “哦,那是我误会你了” “是的是的”龙椿点头。 韩子毅一歪头:“可我上次来你府里的时候,你说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这番误会,祸根也算是从你身上起来的,你日后可不要说我自作多情” 龙椿闻言有些噎得慌,她叹了口气,再度将手背在身后,引着韩子毅往前院儿走去。 “唉,这个事儿,我当时不知道你的为人么,我府里有个丫头,叫小柳儿,你见过她没有?” “齐刘海儿,大辫子?” “对,就是她,她当时跟我说,说我如果能当上韩大帅的儿媳妇的话,那日后在北平商会里,我不就能横着走了么?” “哦?” 龙椿娇憨一笑:“我当时就是受了这句话的点拨,才想着要和你结婚的,我去找你之前,小柳儿又跟我说,说你看着是个读书人家的少爷,还说你养伤的时候,有丫头来给你端茶送药,你总是多谢多谢劳烦劳烦的,像是不习惯有下人伺候的样子,所以......” “所以?”韩子毅挑眉。 龙椿再叹气:“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京师大学堂里那种小少爷了,那帮小少爷对结婚这事儿吧,都崇尚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很不兴门当户对的老一套,所以我就想跟你扯个谎,说自己喜欢你,没准儿你脑子一热,也就应了我了” 韩子毅脸上仍是笑,他眸子垂着,目光追随着龙椿踩在石砖走廊上的赤脚,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后来呢?” “后来你真的应了我了,还叫我去杀你老子和你大哥,然后我就明白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少爷,你和我一样” “怎么一样?”韩子毅问。 龙椿背着手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开朗的模样。 “都是畜生嘛” 言尽于此,廊也尽于此。 韩子毅想了想,原来在龙椿眼中,自己的为人,就是畜生么? 哈,还挺精辟。 晚间的柑子府掌了灯,今日七月半,府中的灯火足足多添了一倍。 一时间,东西跨院里的电灯亮着,主院里的二十八个宝塔灯台也亮着。 就连香草厅里,也把平时那个不大开的大水晶灯开了。 小柳儿见龙椿一个午觉从中午睡到了晚上,便打起香草厅的纱丝帘子,端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着龙椿睡醒回来。 龙椿和韩子毅一道走出连廊的时候,小柳儿很吓了一跳,怎么外人进了柑子府,自己却不知道呢? 龙椿走近她跟前,抬手狠捏了一把她的脸,笑骂道。 “你就跟着柏雨山混吧,这么大个活人进来了,你俩也不知道的?” 小柳儿捂着脸,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哪儿能啊!前门是小军他们守着,我在中厅没动,柏哥在后园小门上守着,今儿一天也没见人进来啊” 龙椿回手一指韩子毅,只问小柳儿。 “那他是从天上飞进来的,还是从地里钻进来的?” 小柳儿幽怨的看着韩子毅,恨他恨的牙痒痒。 自从杨梅走了以后,她最怕自己做不好龙椿交代的事,让人说她,叫她没脸。 韩子毅一见小丫头愤恨的眼神,当即便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也别怪她,我到的早,副官不知道北平的路,把车停到你园子东面了,你这宅门儿又大,再找正门得走老远,我看你院墙不高,就翻墙进来了” 龙椿闻言一皱眉,翻墙进房那是做贼的路数。 韩子毅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这些走夜路的人家里,最怕的就是有人趁夜翻墙,暗下杀手。 这都不是死不死人的事了,而是一旦有人这么做了,不管有没有死人,那都等同于在向龙椿挑衅。 龙椿冷冷看了一眼韩子毅,本来还不错的心情,忽而变得糟糕起来。 她的柑子府从未遭过贼,也从未有人敢偷偷摸摸进府触她的霉头。 韩子毅翻墙进府这事儿,真的晦气,简直就是破了她柑子府百邪不侵的好风水。 小柳儿见龙椿黑了脸,心底暗暗一乐。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的忌讳,她却是知道的。 她也觉得这个军阀敢冒然进来柑子府,实在是有些轻狂了。 这人但凡在北平道上打听打听,就知道柑子府这个地界儿,乃是个集焚化炉,埋尸地,及酷刑房构建而成的邪恶府邸。 旁人躲都来不及的地方,他还敢不请自来? 哼。 小柳儿坏坏的一眯眼,心中暗想,等着挨收拾吧,你个没规矩的少爷秧子! 龙椿将背在身后的手复又伸出来。 她先是给小柳儿揉了揉捏红了的脸,随后又将手伸到了韩子毅脸上。 韩子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她是摸完了小柳儿,便要来摸自己,于是便很乖觉的低了头。 却不想这一低头,他就破了相了。 龙椿用拇指食指夹住他脸上的腮肉,随即又用拇指的指甲狠狠掐进了他肉里。 韩子毅呼痛已经来不及,龙椿的手劲儿大的离奇。 她用尽全力掐着韩子毅的脸,任由他如何挣扎拍打她的手,都不松手。 韩子毅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快被龙椿扯下来了。 就在他痛到不能忍受,想要伸手掏枪的时候,龙椿才猛然松了手。 韩子毅的脸流血了,一个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伤口烙印在了他脸上。 他疼的直抽冷气,又抬头看向龙椿。 龙椿站在香草厅的房檐下,再度将手背了回去,她神情淡淡的,静静回望着韩子毅。 “你今天说的事情,我会照做,但你擅闯柑子府的事,我很不高兴,我这里不是你养姘头的洋楼公馆,别说是你,就是你爹还活着,他要是敢不请自来进了我的柑子府,我照样揭他一层皮,你走吧,今天家里没开火,我不留你吃饭了”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他疼的头上直冒汗,半张脸皮已经没了知觉,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话来。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脸上惨相,忽然发觉了一个甜蜜的事实。 那就是龙椿捏她脸的时候,其实从来都没用过力。 阿姐果然还是......很疼她的嘛! 第22章 春(二十二) 韩子毅从柑子府里出来的时候,半张脸已经肿的有馒头那么高了。 他心里生气,简直气的可笑。 他真是不明白,龙椿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高高兴兴的同他说话,甚至在花园里和他独处时,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点旖旎气氛。 怎么下一秒她就能脸色一变,对他下这样的死手? 他这张脸虽然美不过那些戏台上的小生花旦,但他从小到大,还是得过不少小姐丫头的青眼的。 他原本想的是,龙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只要花些心思笼络她,再用生意金钱哄着她,最后辅以男女之情牵制她,这厮就会乖乖做自己的手中刀。 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啊! 莱副官把韩子毅接上车的时候,一见他脸上的惨状都愣了,忙问。 “您这是让熊瞎子掏了吗?这脸怎么能肿这么高?” 韩子毅闭着眼往后座上一靠,他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手帕,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句。 “别他妈问了,往医院开,收拾完了赶紧回天津” 莱副官一缩脖子,默不作声的发动了汽车。 韩子毅平时的脾气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十分好伺候的,且十分怀柔的上司兼少爷。 莱副官上一次听韩子毅爆粗口,还是在韩子毅十八九岁那会儿。 那天韩子毅被他大哥欺负的狠了,几乎是连哭带嚎,又衣不蔽体的对着韩家老大喊了一句。 “都他妈滚啊!别祸害我了啊!滚啊!” 莱副官一边想着少年韩子毅的惨状,一边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现在的韩子毅。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莱副官却只觉得,倘若以韩子毅少年时吃的苦来计算,那韩子毅今天就不应该做司令了。 他最少得做个大总统才行。 韩子毅在医院包扎伤口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一回实打实的贱骨头。 他在天津事忙,忙的几近脚不沾地。 这段日子里,他不是在汽车里和人秘密长谈,就是在司令部里同人大开会议。 他想尽办法的,想将韩家军的兵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可他爹那些旧部,却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他口蜜腹剑的和他们交际博弈,锱铢必较,已然是累的够呛了。 偏今天一大早,又有一个叔叔辈的老师长,叼着雪茄来他的参谋部里大放厥词。 这人一边拿自己的辈分压他,一边又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将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狠狠教训了一番。 彼时的韩子毅坐在沙发上,面上虽笑的谦和有礼。 心里却只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兵不血刃的,扒了这老畜生的狗皮就好了。 现在吗? 现在不行,现在做为主帅的父亲刚死,要是再死个老将,只怕队伍就要大乱起来了。 再忍忍吧,二十八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值此受辱却不能发作的时刻,韩子毅莫名就想到了龙椿,他有些想去见她一面,这一面并没有什么目的,就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就好了。 他想起那晚,龙椿像只鬼魅一样进了自己的家,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 大哥和父亲,是他恨了那么多年,怕了那么多年的人。 父亲的强悍,大哥的恶毒,都是在午夜梦回之间,能让他吓出一身冷汗的存在。 可这两个人的强悍和恶毒,却丝毫左右不了龙椿。 她就那样轻灵灵的进了帅府,又轻而易举的,替他彻底抹去了这二十八年间的所有噩梦。 而后,她又轻灵灵的走了,甚至走的时候,她还对他说:“不谢”。 那天晚上,韩子毅的感受很复杂,他想,他好像是对龙椿产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感情了。 因为龙椿几乎是这世上第一个,出手保护了他的人。 也是世上第一个,助他争斗,盼他得势的人。 即便她提供的保护和帮助都有前提,但她肯那样做,就已经很打动他了。 他的母亲每次看到他受辱的时候,都只会关起房门来抽大烟,对他的悲惨视若无睹。 这之后,她又会在他受了一身伤回来的时候,用烟杆儿使劲敲他的头,问他。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就是老二也没像你这么窝囊过啊!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他说你是个下贱坯子你就是了吗!我还当我生个儿子就有指望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软趴趴的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掐着,攥着,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恨意。 那时的韩子毅很麻木,麻木到想象不出未来的样子,看不到来日的希望。 他几度想死,却又替自己不值。 难道他来这世上一趟,就是为了平白受下一场欺辱,然后去死的吗? 他不想这样。 这之后的十年里,他明里做小,暗里用功,为了不挨打,他干了许多低声下气,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他也成长了,他成长成了一个于亲情极端麻木,于自我极端克制的人。 韩子毅的心冰封许久,他总觉得,在他懂事后的这十年少年时光里。 真正让他活下来的,不是米饭,不是馒头,是仇恨,对父亲的,对大哥的,对母亲的仇恨。 这份仇恨让他活了下来,这份仇恨让他长大成人。 甚至这份仇恨还为他塑造出了更加崭新坚固的人格血肉,好让他刀枪不入,向死而生。 然而那天夜里,龙椿替他结束了这数十年如一日的仇恨。 他对她说出“多谢”的瞬间,是他泪流满面从仇恨中脱身的,寂寞瞬间。 他胸腔里的仇恨被清洗了。 第23章 春(二十三) 这之后,他关了电灯,躺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 他问自己,如今没了仇恨,那来日,他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短暂的迷茫起来,又在这份短暂的迷茫里,想起了龙椿携刀而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笔直硬朗,像一位十足坚定又很有本事的厉害盟友,这让韩子毅感到了心安。 那晚,韩子毅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想到这里,韩子毅莫名一笑,然而这一笑的代价,是他挨了一记来自护士小姐的眼刀。 “这位先生,麻烦你不要笑,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韩子毅闻言抹平了脸,开始面无表情起来。 值大夜的护士给韩子毅上完了药后,只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不要沾水,就打着哈欠回医疗宿舍里睡觉了。 韩子毅顶着夜半的晚风出了北平医院。 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这人记仇,却也记好。 龙椿替他了去了心腹大患,让自己提前接下了父亲的司令部。 这是个大恩情,他不能不记在心里。 至于她今天这一掐么...... 韩子毅嘴里啧了一声,有些好笑的垂下了眼。 他想,算了,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 虽然这个丫头片子凶的离谱,但她也确实还是个丫头片子嘛!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逐渐回暖的表情,就知道往日那个怀柔斯文的司令又回来了。 于是莱副官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韩子毅的脸。 “司令” “嗯?” 韩子毅一边往汽车上走,一边回头看向莱副官。 莱副官看着月光下挂了彩的韩子毅,不由得一乐。 “北平府里这位小姐,不好笼络吧?” 韩子毅不置可否的一笑:“她是个老实姑娘” “老实姑娘能给你挠成这样?按说白小姐也算泼的了,可跟这位小姐比,她都算个名门淑女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韩子毅一边捂着脸打哈欠,一边眯着眼睛笑。 “她有气当面撒,没背后调理我,就已经算是老实人了,梦之和她不一样,梦之有点儿小聪明,但自身没什么本事,所以也就只敢在嘴上厉害,平时看着泼,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莱副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调笑似得回头问向韩子毅。 “那你心里最喜欢谁?我看北平这位,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儿啊” 韩子毅靠在后座上,略有懒散的看向街上霓虹。 “我喜欢谁要紧吗?她俩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钱,一个喜欢我老子留下的权,我算个球” 韩子毅说这话时太平静,反而生出了一点自嘲的幽默感。 莱副官听了这话,险些笑的背过气去。 韩老帅留下的凯迪拉克汽车,被他在北平街道上开的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汽车交际舞。 韩子毅见他乐的没完,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一笑又扯动了他脸上的伤口。 莫名的,他想起了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挠他的那一爪子。 白梦之那个小手哦,细白的,一点儿茧也没有。 捻个筷子都绵乎乎的毫无力道,实在是十分标准的小姐柔夷。 她挥手给他一爪子,不仅没法儿在他身上留下伤痕,还会送来一阵儿扑人面孔的香风。 不像龙椿......韩子毅甚至都怀疑,今天龙椿对他的所有攻击,其实都是留了余地的。 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和她真刀真枪的打一架,他是很有可能会被龙椿打的七孔流血,当场暴毙。 龙椿身上的杀气太重了,那是一种独属于亡命徒的杀气,寻常人身上没有。 ...... 凯迪拉克驶回天津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白梦之披着一件蓝色丝绸披风,坐在香茅公馆里的法式皮艺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清晨发呆。 韩子毅一进香茅公馆,白梦之就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他问了一句。 “你去北平了?” 韩子毅摘了军帽,刚想要伸手开电灯,就被白梦之撕扯住了领口。 “你说话!你不是急着要去察哈尔阅兵吗!为什么又跑到北平去了!” 韩子毅面不改色的用一只手扣住白梦之的手,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按开了电灯。 橘黄色的灯光之下,白梦之的小脸儿美丽依旧。 她充满弹力的公主卷发,正随着主人的怒火,一卷一卷的抖动着。 韩子毅看着这张脸,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 他虽然不至于色令智昏,但他还是心软了,软的没有边际,没有下限。 软到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潜台词都是问他要钱。 他也还是没办法让她滚出他的生活。 他垂下眼,有些悲凉的问。 “这个月的钱都花完了?” 白梦之没有说话,这些日子韩子毅忙的脚不沾地,总是回了公馆就回房睡觉,多一眼都不看她的。 莱副官前些日子倒是给了她一张八千块的支票。 可是八千块,几瓶法国的香水,几套英国的洋装,再加上她还要给爹娘一些钱做家用。 八千块......怎么够? 韩子毅看着沉默不言的白梦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龙椿的厉害,让他不得不在面对她的时候小心谨慎,处处留神。 白梦之的小聪明,则让他不得不一遍一遍的感受,被人利用的滋味。 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喜欢。 他本就是个有些阴郁的男人,所以他时常会自怜自哀的想。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心实意的爱一下自己呢? 从前他什么都没有,不敢去奢望,可他现在有了金钱权力,这些女人居然还不来爱他! 他妈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嘛! 韩子毅恨铁不成钢的抓住白梦之,又托小狗似得,架着她腋下就将人给举了起来。 白梦之吓了一跳,身上新买的丝绸披风都从肩头滑下去了。 “韩三儿你又发什么疯啊!” 韩子毅举着人不为所动,只仰头看着白梦之。 “你爱我一下能怎么样?” “啊?” 白梦之闻言简直匪夷所思,她根本搞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她心里只有她的荣华富贵。 韩子毅皱紧了眉头,举着白梦之就抖擞起来,像是想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似得。 他想,他就是要抖一抖白梦之,他今天不论从白梦之身上抖出来什么东西都好。 爱,喜欢,怜悯,甚至谎言都可以,但白梦之却只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眼看着就要吓哭了,嘴里又开始胡乱的骂起了人。 第24章 春(二十四) 须臾后,韩子毅徒劳无功的放下了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白梦之。 他看着她美丽的杏核眼,那里面水光盈盈,像是铺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明明美的不可方物,却同他丝毫没有关系。 “钱去找莱副官拿吧,不要哭了,我要睡觉” 说罢,韩子毅离开了白梦之眼前,进了一楼的卧房里睡了。 白梦之独自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她还是想哭,但确实不敢放声嚎啕了。 她怕自己吵了韩子毅睡觉,韩子毅就真的不给她钱了。 她现在,真的有点害怕韩子毅,因为她觉得韩子毅疯了,不是那种夸张修辞的疯。 而是那种,这个男人实打实的疯了,有着精神疾病的那种疯。 大帅府失火之后,韩子毅就暂住在了香茅公馆里。 白天他都是出门去跑公务,可到了夜里回家,他也还是对着电话,来来回回的同人说公务。 就像是要把香茅公馆变成第二个司令部会议室。 白梦之也曾穿着布料少少的外国睡衣,勾勾搭搭的试探过韩子毅。 可韩子毅总是一面拿着电话听筒,一面两眼无神的看向她,像是看一只空洞的美丽洋娃娃。 在这种毫无波澜的眼神之下,白梦之觉得自己谄媚勾引,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她不堪受辱,只好和他做起了咫尺天涯的同屋邻居。 韩子毅睡在一楼的大屋里,她住在二楼的次卧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楼板,像是隔着数百光年。 白梦之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从韩子毅身上多弄点钱。 韩子毅则每天都琢磨着,该怎么把他爹留下的那些遗产,尽数收回到自己手里。 某些方面来说,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梦之不知道韩子毅不想碰她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她并不爱自己。 即便他碰了她,那也不过是一件买春卖春的肮脏事情,韩子毅不需要用这种没有意义的情色来安慰自己。 他不至于。 白梦之则觉得,韩子毅不和自己干那档子事,就意味着他对她没有兴趣。 每当她想到这里,就难免要担心起来。 她现在的处境太差了,她无依无靠,爹娘寿高,家里生意又倒的倒,闭的闭。 偏她花销又大,寻常工作根本负荷不了她的开支。 倘若韩子毅不要她了,那她......那她不就得当场饿死吗! 白梦之整日坐在香茅公馆里发愁,她幼时靠爹娘养着,长大了去了法国,也是靠当时的阔人男友养着。 她这辈子都没有自食其力过,她实在是太害怕失去依靠了。 家里破产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回。 男友抛弃她,决定不再供养她留学的时候,她又魂飞魄散加心思梦碎了一回。 她此生都不想再尝试那种滋味了,所以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韩子毅才行。 但偏偏,她又弄不懂韩子毅在想什么。 清醒的韩子毅对她不冷不热,偶然他喝了酒回来,则更怪异。 他会捏着她的肩头,一遍遍的质问她。 “你他妈怎么就能活的这么没心没肺呢?是女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嗯?你除了钱之外,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 白梦之被满身酒气的韩子毅吓死了。 她怕他动手打自己,因为他爹喝多酒之后,就曾打过她娘。 白梦之吓的抱着头直哭,猫抓老鼠一般疯狂躲着醉了酒的高大男人,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喊道。 “你别打我!你别打我啊!没有钱我吃什么喝什么啊!谁不爱钱啊!你别捏我了啊!你捏的我疼死了啊!” 那晚,白梦之一夜没睡,她逃到楼上将房门锁好,又竖起耳朵听着公馆里的动静,生怕韩子毅冲上二楼来打她。 隔日韩子毅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 他居然让莱副官给了白梦之五千块现钱,让她去逛街买东西。 韩子毅的这个行为,给了白梦之一点灵感。 她想,或许......韩子毅在对自己有愧的时候,就会给自己钱?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吓着她了,所以才叫莱副官给她钱,让她去买点东西,高兴高兴。 于是,得了这个窍门的白梦之,就安排了今天这一出质问戏码。 她从给香茅公馆看门的勤务兵那里得知,司令今天去北平了,且还不是奔着公务去的。 韩子毅只带了一个莱副官开车出发北平,其余的护卫一概没有惊动,这显见是临时起意。 白梦之坐在香茅公馆里,不无恶毒的想。 韩子毅走的这么匆忙,肯定是因为他在北平的那个大老婆招呼他了。 这个贱货占了自己大太太的位置,还不知道花了韩子毅多少钱呢!那本来都应该是她花的钱啊! 她现在还把天天住在香茅公馆里的韩子毅招走了,这显见是容不下她的! 比起龙椿谋财害命的生存智慧。 白梦之的生存智慧,则更偏于仰仗着男人过活,同时干掉一切和她抢男人的女人,这种传统做法。 白梦之在香茅公馆里等了半天一夜。 她决定等韩子毅进门的时候,自己便出声质问他去哪里了,让他先生出一点出门偷腥的愧疚心理来。 然后她再做出一个小老婆该有的温柔姿态出来,说。 “哎呀!她怎么这么不晓得心疼你,你这么忙,她还叫你去北平,这不是诚心给你添乱吗?” 这个计划挺好的,倘若韩子毅是个处在热恋期的男人,那白梦之的这一招,应当是十分奏效的。 但坏就坏在,韩子毅并没有在跟她热恋,所以本该对她愧疚的韩子毅,只将她托起来抖了抖,就一脸扫兴的回房了。 第25章 春(二十五) 白梦之坐在地毯上,压抑的哭泣着。 她真的觉得韩子毅疯了,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 她好委屈,好失落。 委屈在于,韩子毅不像小时候那么惯着自己,捧着自己了。 失落则在于,韩子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对她愧疚,从而再多给她一点钱。 她前几天逛洋行的时候,看上一只火油钻,要两万多块。 她还以为她今天跟韩子毅闹一闹,那只火油钻就能到手了呢。 结果,全他妈白搭。 ...... 北平,柑子府。 韩子毅走后,龙椿独自坐在香草厅里喝了一杯碧螺春。 之后见上山烧纸的大师傅老妈子们回来了,便又同大师傅老妈子们说了一会儿闲话。 龙椿回屋睡觉时,天上已经月满中天。 柏雨山等在龙椿房门口,大约是来同她道晚安的。 龙椿打着哈欠从前厅走出来,一路走去了柏雨山身边。 柏雨山此刻正仰头看着月亮,他心里既沉甸甸,又轻飘飘的。 就好像有一个人,伸出了一双残忍的手,把他原本满满当当的心,一点一点给掏空了一样。 “阿姐” 他没有低头看向龙椿,却先一步开口说了话。 龙椿背着手随他一起望向天上的月亮。 她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眼睛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龙椿伸手将柏雨山拉进了自己怀里。 柏雨山软塌塌的勾着脖子,将脑袋抵在了龙椿肩头。 拥抱之间,柏雨山几不可查的抽泣了一声,这一声抽泣很微小,很短促,可龙椿还是听到了。 龙椿伸手轻抚他后脑勺上短而青的发茬儿,又像一个母亲亲吻自己的孩子一样,低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儿。 柏雨山和龙椿一样,都只有一个发旋儿,这是老实孩子才会有的生理特征。 不老实的孩子,往往都会有两个旋儿,分别代表着反骨和不安分。 “睡觉去吧”龙椿说。 柏雨山收敛着眉头,他摸了摸自己被龙椿亲吻的那一小片头皮,有些寂寞的看向龙椿。 “阿姐,韩子毅未必可靠,你用他可以,但不要跟他交心,他这个人面热心冷,当初他在府里养伤的时候,杨梅伺候过他,小柳儿说他今天来家里了,但问都没问过杨梅一句,还没走正门进来,可见这人心硬又轻狂,以后即便是要跟他往来,也最好咱们是咱们,他是他” 龙椿轻笑:“我还不知道咱们是咱们,他是他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临睡前给朗霆去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柏雨山闻言一愣,又立时反应过来。 “有新活儿?” “嗯”龙椿点头。 “我去做吧,朗霆这几天刚跟我后厨上那个小丫头摆了酒,这时节把他叫出来干活,只怕他浑身都是软的” 龙椿被柏雨山说的一笑:“要是下毒放冷枪的活儿,阿姐就让你去了,朗霆没你心细,但这崽子够狠,耍起刀来比我还毒,这次的活儿我要先带着他走一趟,路踩实了再放你们出去” “危险吗?” 龙椿闻言看着柏雨山不说话,只是浅浅的笑。 缄默过后,柏雨山自嘲似得一笑。 怎么会不危险呢?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学堂里教书的,梨园里唱戏的,大街上拉黄包车的。 他们这份营生,从来都是从油锅里捞钱花,又怎么会不危险呢? 龙椿交代完这番话后,柏雨山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夜时分,龙椿洗好澡躺在了床上。 她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味道,知道是小柳儿接替了杨梅的活计,替自己晒的被子。 龙椿撑着一条光裸的胳膊,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杨梅的骨灰盒。 她小心的托着她的骨灰盒,又吭哧吭哧的缩进了被子里。 一片黑暗中,龙椿轻轻吻了吻杨梅的骨灰盒,就像吻柏雨山的发旋儿一样。 那么的珍重,爱惜,舍不得。 “梅梅,阿姐爱你,你好走吧,来世咱们生在一个娘胎里,阿姐还疼你” ...... 朗霆回到柑子府这一天,龙椿正在后院儿试一挺德国产的机关枪。 她对着小靶场里的铁皮牌子连打了几十发子弹,又走上前去细看了看牌子上的弹痕,觉得这枪的准头还不错。 要是多来几个人,人手一把端起来扫射,应该还是颇具杀伤力的。 朗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他嘴里长着两个虎牙,笑起来是一张十分俊朗阳光的娃娃脸。 他的身板和龙椿一样,都是抽长条,且肩宽腰窄的精悍体态。 在朗霆很小的时候,龙椿就看他根骨好,决心要将自己那一套刀法教给他。 然而让龙椿没有想到的是,朗霆不仅把她这套刀法练的炉火纯青,甚至还连她的那份心狠手辣,也一起学了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几次龙椿见这厮杀人,都被那泼天而起的血水,恶心的直皱眉头。 现如今的朗霆和龙椿一样,都是爱刀多过爱枪的。 朗霆走进小靶场后,见龙椿面前摆了一溜儿的外国枪,便乐呵呵的道。 “阿姐,您玩儿着呐?我回来啦!” 龙椿闻言,既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凌空一伸手,朗霆便乖乖将脑袋送到了她手下,自行蹭了蹭。 龙椿的手掌温热,皮肤洁净,袖口里还总带着一股肥皂水的芳香。 朗霆心里很喜欢被龙椿摸头的感觉。 他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次练刀练的好了,龙椿都会赞赏的摸摸他的头。 每到这个时候,朗霆都觉得自己手上那些被刀把磨出来的血泡,都磨的值了。 龙椿伸着手胡噜了朗霆几下,随后就把一挺机关枪塞进了朗霆怀里。 “来,打一梭子,试试准心儿” 朗霆一只手托着枪,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咕哝道。 “阿姐,我不爱用枪”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我他妈问你爱不爱了?打!” 朗霆刚被摸舒服了的脑袋,此刻又疼的麻酥酥的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拉开了枪上的保险栓,对着前头的铁皮靶子就扫射起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弹壳掉地声后,朗霆不由惊叹,对手里的枪械啧啧称奇。 “嚯!这枪这么有劲儿啊?能开这么多下?” 龙椿走到火器台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她一边端着盖碗儿呷茶汤,一边肉痛道。 “一根金条一条枪,我拢共就弄了这二十来条,多的全让那些大军头抢了,这些枪都是从香港坐飞机到上海,再坐火车到北平的,现在整个北平,除了咱们家有这些枪,也就是那些个有钱没命花的老爷子有了” 第26章 春(二十六) 朗霆先是回头听着龙椿说话,而后又眨眨眼,低头看回自己手上的枪。 他心里暗想:好么,这么个钢疙瘩居然要一根金条? 有这么一根金条,那都能买多少把钢刀了,一样都是杀人,阿姐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呢?谁家金条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诚然,朗霆是个贪财的小杀手。 也诚然,他就是再贪财,也不敢当着龙椿的面质疑她老人家对武器的选择。 于是朗霆只是挠挠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火器台子上的枪。 他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想自己这回走的时候。 不知道能不能问龙椿要上两条枪带走,他不爱用归不爱用,那就地卖了不也是钱吗! 龙椿撅着嘴呷完了手里的碧螺春,而后便背着手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朗霆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朗霆这厮头脑简单,为人明快,脑子里不是想钱就是想女人。 除此之外,可谓一点儿花花肠子也没有。 龙椿伸手搂住他的背,一边同他咬耳朵,一边将人往香草厅带。 “叫你查察哈尔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朗霆勾着脑袋对龙椿一乐。 “您这话问的,打听个事儿我还能失手么?都打听齐全了,一千多斤烟土板子,押货的会直接把货从周边县城送到察哈尔,买家接了货以后,扣一部分给当地,剩下的就都进关了” 龙椿眯着眼点点头:“在察哈尔哪里交接货?什么地形?押货的是商贩还是当兵的?” 朗霆一愣:“这也得打听啊?” 话音刚落,龙椿的手骨就“嘎拉拉”响了一声。 片刻后,朗霆脑壳上顶着一个小包,俩眼红红的坐在香草厅的饭桌旁。 龙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米饭,一边给他夹菜吃,一边劈头盖脸的骂他。 “我就不明白了!咱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你是我打娃娃腿儿教起来的!结果呢?啊?我他妈硬是给你教了个光长胆子不长脑子!叫你打听个事情,你他妈听个皮毛就跟我交差来了?啊?以后家里再吃包子饺子,你他妈就只准吃皮儿不准吃馅儿!听见了没有?” 龙椿骂着还不解气,她把筷子往桌上一甩,抬手又给了朗霆一巴掌。 朗霆捂着脑袋“唔唔”了一声,委屈巴巴的说。 “姐......饭前不训子......” “我他妈训的是狗!我现在看你还没门口小麻花儿通人性呢!一会儿吃完了饭你就去拜它当大哥!让它教教你怎么给主人家办事儿看大门!他妈的!不长进的东西!” 龙椿这厢还没骂完,小柳儿就端着两笼香喷喷的小笼包进来了。 柑子府的伙食一向丰盛,大师傅又是跟了龙椿多年的老厨子,是以对于龙椿的口味,他老人家从来都了然于心。 今天这两笼肉包子的内馅儿,里头不仅没有放龙椿不爱吃的葱。 大师傅还把猪皮冻切碎了和在了馅儿里。 这样等包子上锅一蒸,汁水就会化开在包子内部,一经咬开,那叫一个齿颊留香。 此一点,首先在后厨试菜的几个小丫头都有口皆碑。 龙椿今天真是气的够呛,主要朗霆太蠢了,蠢的龙椿都不想承认这货是自己教出来的,她真是嫌丢人。 小柳儿这厢看着龙椿凶戾的脸色,也就不敢跟朗霆嬉皮笑脸了。 本来朗霆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很有话说。 但今天......小柳儿又偷摸看了一眼龙椿。 心道,算了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姐的怒火还是让朗哥一个人顶吧。 她人小身子虚,真挨不住龙椿的两巴掌。 小柳儿乖乖上完了菜,就轻手轻脚的坐在了桌边,又把龙椿摔在桌子上的筷子拾起来,重新给龙椿换上一副新筷子摆好。 “阿姐,大师傅说今儿这个包子是学的扬州汤包的做法,你尝一个,要好吃的话,咱家以后就都是这个做法了” 龙椿低头一看桌上的包子,当即就没绷住,乐了。 她伸手拍了一下小柳儿的肩,只说。 “去,把小麻花儿牵来” 片刻后,一只通身麻黄的大狼狗,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进了香草厅。 龙椿这头则抓起两个包子就开始扒皮。 她把扒下来的包子皮,不由分说的塞进朗霆嘴里,又把抠出来包子馅儿,直直丢进了小麻花嘴里。 小麻花作为柑子府的看门狗,平日里虽然伙食不错。 但也不可能有人拿鲜肉做的包子馅儿喂它。 是以它尝了一个肉馅儿后,口水当场就流了个稀里哗啦。 龙椿这头一丢,它就跳起来去接,简直殷勤的没个狗样了。 两笼包子喂的只剩最后两个。 龙椿捏起一只,连皮带肉的咬进自己嘴里,又捏起另一只,塞进了小柳儿嘴里。 末了,龙椿看着吃了半天包子皮儿,一张脸臊的通红的朗霆,哈哈大笑起来。 她伸出满是油腻的手指头,直直对着朗霆的眉心一戳。 “还好不好好给阿姐办事?” 朗霆对着龙椿开朗的笑颜,傻傻一点头。 “好好办的” 龙椿哼笑了一声,又接过小丫头送进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这才三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至此,龙椿今天的气就算是消了,消了气的龙椿,态度自然就和蔼了起来。 她回味了一下刚才吃的那个包子,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说道。 第27章 春(二十七) ilwxs.com “今儿这个包子挺好的,跟大师傅说,以后就这个做法” 小柳儿一点头,夹起一片盐煎肉搁在了龙椿碗里,又接着给朗霆夹了一片,说。 “嗯,晓得了阿姐,朗哥你吃这个,这个是小猪仔肉” 龙椿对着朗霆一乐:“刚那包子皮儿怎么样?我尝着里头像是带汤呢” 朗霆没心没肺的一咂么嘴。 “好像是吧,刚塞太快了,我没尝出来呢,说不定带汤的都让麻花儿吃了” 龙椿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她想,朗霆真好。 他是她手里最单纯,也最忠诚的小狗崽子。 虽然他蠢,但好在忠心,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没有比忠心更要紧的了。 朗霆来了柑子府之后,龙椿就紧锣密鼓张罗起抢烟土贩子的事了。 她曾经给自己定下过目标,三十五之前就要退出杀手这个行当。 彼时还要添置下一些清白干净的产业,给手底下这些孩子们做终身的依靠。 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一是因为杀手这个职业,本来就没有干到老的。 谁七老八十了还跑出去杀人呢? 谁没事儿又愿意雇个老太太来给自己卖命呢? 这不现实嘛。 第二个原因就是,龙椿觉得她现在越来越心软了,甚至已经心软到了不能成事的地步。 说实话,就杨梅死前受的那些罪,要搁她以前的脾气,她能咬着牙一枪崩了杨梅,不叫她受一点儿罪的走。 可现在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是宁愿抱着杨梅给她喷烟,给她减缓痛苦,也不愿意让她离自己而去。 龙椿知道,再这么下去,她估计都不用等到变老,就已经心软手软的杀不了人了。 所以,她得快点。 她得快点儿攒够本钱,届时她是留在北平做正经生意也好,还是拖家带口走去外地也好。 总之,在这个世道里,有钱才有活路。 她养着这么多人,这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们,她是一个都放心不下。 她非得攒够他们下辈子花的,才能心安。 后花园儿的小四角亭里,龙椿坐在古董榻上盘着腿。 她手里捏着察哈尔的详细地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会儿,朗霆来了。 朗霆将手里切好的黄桃果盘送到龙椿手里,又大喇喇的往地上一坐。 接着,他又一边把黄桃肉上插的小银叉子递到龙椿手里,又仰头看着龙椿道。 “阿姐,我刚打了几个电话,您交代的事儿我都弄明白了,烟贩子跟察哈尔那边交货的时间,是定在八月二十三号夜里十二点,地点在城西一个停了工的丝厂里,要这货的老板有两家,一家是察哈尔本地的混混头子,王玉荣,这厮在察哈尔的势力和我在奉天一边儿大,就是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咱们也不怕他,另外一家买主是奉天赖家军的狗腿子,这人现在领着团长的职,名字叫贺东平,他手里能调动不少人,要是正面干上的话,咱们肯定吃亏” 龙椿插着黄桃大吃了一口,吃进嘴里感觉挺甜,便又新插了一块喂给了朗霆。 两人一高一低的在小亭子里嚼起了黄桃,嚼嚼嚼了半天后,龙椿一咽果肉。 “贺东平?嘶......也不怕吃亏么,横竖咱是抢了就跑,等他派兵出来寻仇的时候,咱都回北平了,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还敢带兵来北平查咱们” 朗霆跟着龙椿把桃肉咽下去后,又有点可怜兮兮的看向龙椿。 “阿姐,你是不怕,可我......我还得回奉天啊” 龙椿不解:“你回去干什么?柑子府里没有你住的地方了?你要是不爱住西院,我现在就让小麻花给你腾地方” 朗霆被逗乐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我不是不爱在家里住,那个......哎呀!柏哥没跟你说么?我不是从他家里领了一个丫头回奉天了吗?阿姐,这丫头是实心跟我的,正经是把我当她爷们儿伺候的,天天夜里给我端洗脚水,我......我心里也是有她的,在奉天摆酒的时候,我本来想给您打电话的,但那两天家里又正给小杨姐治丧......我就......” 龙椿哼笑了一声,伸手揪住朗霆的耳朵一扭。 “知道家里办白事你还敢迎小丫头进门?我看你就是没良心!” 朗霆捂着耳朵“哎哟”一声。 “没有阿姐!我本来是要回来奔丧的,可我那小娘们儿她......她那个肚子忒争气的,我当时真是走不开啊,我今儿一回来就去给小杨姐磕头了,也告了罪了,您就别扭我耳朵了,回回我一回来就一脑门子的伤,我说您打人专打脸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龙椿闻言一怔,又呆呆的一低头。 “那丫头,有你的种了?” 朗霆先是低眉顺眼的“嗯”了一声,脖颈子还有点发红。 “有了的,就......她肚里有了孩子,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啊,就想着先办个小酒席,给她个名分,等到时候我带着她来拜见过您了,再正式......” 话音未落,朗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龙椿匪夷所思的扯住朗霆的寸头短发,逼着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进门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朗霆直视着龙椿锐利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难受的一拧眉头,居然生出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委屈样子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可是阿姐,那丫头真是个好丫头,她是真心对我好的,我现在手里的钱,养她娘俩儿十个都不叫事,我......我小前儿没爹没娘......后半辈子,您难道还叫我一个人过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她心里失望透顶,却又不能真的去责怪朗霆。 是啊。 朗霆眼看着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能不想女人么? 这大小伙子一想女人,他能不搞出孩子来么? 龙椿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跳,末了又是咬着牙搡了朗霆一把,狠狠叹了口气。 “你现在往奉天打个电话,叫手下人把你那个丫头送到柑子府来” “啊?”朗霆愣了。 龙椿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朗霆。 “啊!啊你妈个头啊啊!把人送来!我他妈替你养着老婆孩子!等这桩生意做完,风头过了,你再领着人滚回奉天去!” 朗霆眼眸一亮,他没想到龙椿会愿意这样同他妥协。 自从那个丫头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就在心里无数次的演练过,自己该怎么跟龙椿说这件事。 他知道龙椿不留后,不嫁娶的规矩,可平时的龙椿又实在太疼他了。 小时候管吃管住这些不提,自从他能出门干活儿以后,龙椿每次给他分的红,那都厚道到了极点。 更不提每年到了除夕,龙椿还会给每个孩子一笔极丰厚的压岁钱。 龙椿真的是个好东家,好到朗霆不自觉的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爹亲妈。 有了媳妇儿以后,他第一个想法也是要带她回北平,给龙椿看看,叫她给自己掌眼。 他总觉得,自己即便是犯了忌讳,龙椿无非也就是给自己上套家法,叫他疼一疼罢了。 她到底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赶走,或者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朗霆低着头,偷笑着看向那盘水灵灵的鲜黄桃。 他想,阿姐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嫁了人了,才会对他网开一面的。 从前教他练刀时的,那个冷酷到底的阿姐,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朗霆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愣头愣脑的把脑门儿抵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他腻腻歪歪的喊了一声“阿姐”,还狗叫似得哼唧了两声。 龙椿不耐烦,只是搡他。 “别他妈撒娇了,都要当爹的人了,还不知道臊?” “不知道” 第28章 春(二十八) 龙椿从杀手改行做强盗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白天时,龙椿抱着一碟子糖麻花,一碟子糖油糕,并一碟子牛奶酥,坐在香草厅里啃了个没完没了。 朗霆坐在一边儿看着,越看越觉得腻味。 “阿姐,别吃了,甜的吃多了胃里反酸” 龙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该吃吃,该嚼嚼,实在腻了才喝一口茶缓缓,缓好了又继续吃。 龙椿平时虽然也爱吃甜的,但从来不会一下子吃这么多。 她只有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才会这样大吃特吃。 她总觉得,这些糖的油的东西,是食物里最顶饿的一类。 她多吃一点,力气就足一点,力气足一点,杀人的胜算就大一点。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想法非常的荒唐可笑。 但她还是忍不住,她今天心慌嘛。 她阴沉沉的想,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慌过。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畏手畏脚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 还是怂了? 龙椿心里想着,嘴里吃着,眼睛又转动着看了朗霆一眼,在心里骂道。 要不是为了这些个狗崽子,自己早就把手里的金条地契换成支票跑路了。 他妈的。 她一眼没盯住,狗日的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现在好了。 她预备着带他去卖命,他却拖泥带水的有了牵挂。 这他妈的......她晚上还得操心着别让这狗崽子死了,免得后院儿那小丫头生个遗腹子出来。 简直晦气。 龙椿这一顿点心,从白天用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之时,龙椿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腿裤配马靴,上身则是一件皮衣,内里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衬衫。 朗霆也随着她一身黑。 按说,八月份的天气,这么穿是要热死人的,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傍晚的北平凉风习习,一点儿也不燥热。 龙椿阴着脸上了车,车子上现坐的汽车夫是个利落孩子,也是龙椿养在柑子府里的一个三等随从,名叫小海。 小海早上就得了令,说大老板晚上要出发去察哈尔谈生意。 是以他一大早的就开始擦车,一直擦到傍晚时分,才接上了龙椿和朗霆。 龙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朗霆则坐在副驾驶上押车。 小海知道大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是以他是一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问,只兢兢业业的发动车子,载着月光和主家,一路驶向了察哈尔。 晚上十点,龙椿和朗霆到了察哈尔。 朗霆从奉天调来了人手,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在一处僻静地里,龙椿没有下车,朗霆独自下车和小伙子们接了头。 密谈几句后,他们便趁着夜色,一人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机关枪出来。 朗霆低头贴在车窗上的缝隙里,轻声道。 “阿姐坐车到丝厂附近等着,我们分散开溜进去,藏在暗处等他们进丝厂,到时候他们冒头就死” 龙椿默不作声降下车窗,仰头贴在朗霆耳边问了一句。 “炸弹呢?” 朗霆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就叫人埋上了,放心吧阿姐,他们就是些烟土贩子,咱们连日本的特务头子都杀过,这些烟鬼再精,还能精的过那些特务吗?” 龙椿“嗯”了一声,又伸手抱住朗霆的脑袋,捋着他的发茬儿狠狠揉弄了一把。 “去吧,等太阳一出来,咱们就回家” ...... 夜里十一点,龙椿怀里藏着两颗日式手雷,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腰上还揣着两把钢刀。 龙椿窝在丝厂房顶的最高点上,以便朗霆他们火力不济的时候,自己随时可以顶上。 刚才朗霆让她在车里等,这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的。 从前不论是朗霆还是柏雨山,亦或是小柳儿。 他们第一次出手杀人,或者要杀什么大人物的时候,龙椿都会坐在汽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他们完活。 用小柳儿的话说,这是阿姐在给他们壮胆呢。 今天的龙椿,原本也是应该待在车子里的。 可她让小海把车开进了一片芦苇地里后,就独自下了车,悄无声息的进了丝厂。 她坐不住。 她心慌。 她感觉自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一样。 今天她是刚入职的第一天。就莫名有种,得处处看人脸色的心慌。 第29章 春(二十九) 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进入丝厂时,龙椿趴在房顶上松了口气。 大头兵那边只开了一辆汽车,烟土贩子这边也只有一辆卡车。 这两伙人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二十来个人。 朗霆只要没蠢到向自己人开火,那他们干掉这些人,就跟大象踩蚂蚁一样。 一片黑云遮住白月光。 暗夜里的第一声枪响炸开了。 在烟土贩子和大头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一片密集的子弹墙打倒了。 朗霆这崽子着实够狠,人家明明都已经倒下了。 他却还是指挥着小伙子们,对着这些尸体持续扫射了一分多钟。 片刻后,朗霆从暗处走了出来,却不想拉着烟土板子的卡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朗霆也没害怕,举起枪就对汽车夫打去。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再片刻,手无寸铁的汽车夫当场被打了个脑袋开花。 世界再度寂静。 龙椿见状从房顶上站了起来。 她用冰冷的眉眼斜睨过一片血腥的丝厂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朗霆和小伙子们无一伤亡,纷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向他们的战利品。 这些小伙子早就跟着朗霆杀过不少人了,是以分起赃来也格外利索。 几个人将尸体拖起来,又把人家怀里的纸钞票,手上的金戒指。 再加之汽车里载来的金条和现大洋,通通都搜刮了出来,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放过。 收拢了一切后,朗霆面无表情的引燃了提前埋好的炸弹。 顷刻间,一辆汽车,一辆卡车,二十来具新鲜又身无分文的尸体,并一千多斤高级烟土,都被炸成了飞灰。 烧着了的大烟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气。 朗霆对着这股香气打了两个喷嚏,抱着金条就往芦苇荡里跑。 龙椿背着手,手里还捻着一支带毛的芦苇玩。 见朗霆带着人回来了,她先是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朗霆的脑袋。 而后又再伸手,摸了摸小伙子们的脑袋。 方才还端着枪械犹如恶鬼的小伙子们,经龙椿这么一摸,倒个个都低眉顺眼起来,一脸的温良单纯,甚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错,挺利索,都是好孩子,现大洋我这儿不要,你们分,朗霆把金条和枪装车,先回北平” 朗霆一愣:“啊?阿姐,那你怎么办?” 龙椿拿着她刚摘的芦苇,一边往芦苇荡外走,一边懒洋洋的说。 “我好久没出来逛过了,你先回,明儿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说着话,龙椿就走了。 朗霆抱着金条站在汽车边,着实想不明白阿姐要去哪里逛。 但他也不敢做龙椿的主,只好听从她的安排。 小伙子们再度分散开来,各自揣着满满一身的现大洋,心满意足的逃离了案发现场。 朗霆抱着金条上车后,一边吩咐小海开车回家,一边在后座儿上数起了金条。 清点之下,朗霆吓了一跳。 他怀里有足足四十五根金条,正黄灿灿的发着亮光。 朗霆抱着金条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就是龙椿亲自出手去杀大人物,最高开价也不过二十五根小黄鱼。 他们这一趟,就顶阿姐出两趟活儿。 甚至,刚才如果他们想的话,那些烟土也是完全不必烧的。 四十五根小黄鱼,再加一千斤烟土板子。 这样一算,他们这趟得挣多少? 朗霆在心里默默划拉着账本,越想越觉得,明抢果然是比暗杀来的有搞头。 ...... 龙椿一路溜达着出了丝厂,还在路上遇见了听见爆炸声赶来的巡捕房汽车。 她走路很轻,整个人鬼一样藏进道边的树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汽车驶过后,龙椿背着手拿着芦苇继续溜达。 芦苇毛儿在她手中一晃一晃的,很像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夜半时分,龙椿从幽暗的丝厂走到了察哈尔县城内部。 她走热了,就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又卷起内里的衬衣袖子露出胳膊。 接着便一手捞着皮衣,一手捏着芦苇,继续走。 察哈尔这个地方还是挺繁华的,酒楼饭店实是不少。 甚至再往里走走,还能看见几家赌场和妓院,都立着亮闪闪的霓虹招牌。 龙椿好久没出过门,便是出了门也没有闲心四处逛逛,但今天她有了。 朗霆引爆炸弹的时候,她满心的慌张就都卸下了。 因为她知道,今天这桩活儿,已经算是做完了。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今天是她第一次当强盗。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开头难的这一关,她算是淌过了。 她心里松懈下来的时候,就莫名想要上街去走走逛逛,散散心。 当年她头回杀完人后,也是钻进了闹市里。 她给自己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边喝一边听周遭的人说话。 那感觉,别提多踏实了。 龙椿在繁华不已的十字路口上伸了个懒腰。 她用余光瞥着四际的店铺,见街角里有一家咖啡店后,便抬脚走了过去。 咖啡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精致的蛋糕点心,或是白白的奶油上托着红红的草莓,或是刚烤好的小麦面包里挤着满满的奶油,看着都分外喜人。 龙椿对着橱窗咽了咽口水,她虽然不喜欢喝咖啡,但对蛋糕点心,还是抱有相当的兴趣的。 龙椿推开咖啡店门,里面的穿着西装小马甲的伙计立时迎了出来。 小伙计眉眼深邃,瞧着不是纯种的中国人,可一张嘴,却是十分流利的中国话。 “小姐好,您吃点儿什么?” 龙椿在店里环顾了一周,挑了个铺着红白格子布的窗边坐下,说:“要一杯橘子汁,还有橱窗里的那几个蛋糕面包,都要” 小伙计闻言一笑:“橘子汁配蛋糕有些腻,不如给您来一杯咖啡?” 龙椿摇头:“不要咖啡,不爱喝” 小伙计点点头,不再劝客。 “是,您稍等,马上来” 龙椿乖乖坐在桌子前举着她的芦苇,等着她的蛋糕。 却不想这一等没等来蛋糕,倒是等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小姐。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是见过几个美女的。 北平梨园里的海凤霞,京师大学堂里的校花王之然,黄杏儿楼里的头牌杨晓欢。 这些女人有的美得张牙舞爪,有的美得骚情无限,有些则美得出水芙蓉。 可这些女人和她眼前这一位比起来,就差远了。 第30章 春(三十) 眼前小姐,是一位洋派的小姐。 她的头发高高梳起,扎马尾,且马尾还不是个顺马尾,而是烫了大朵大朵的西洋卷,大弹簧似得垂在她脑后的卷马尾。 她身上穿的也是十分摩登的洋装。 浅绿色罩纱的过膝裙,雪白的肌肤,樱桃红的嘴唇。 一双透着机灵的大眼睛,笑不笑都水光潋滟。 再看脚上,又是一双翠绿色的小皮鞋,脚踝处还杨柳抽丝般的系上了一条绑带,更衬的她那脚脖子纤细雪白。 龙椿歪着脑袋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摩登小姐,礼貌的问。 “你是?” 摩登小姐没等她问话就脸红了起来,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裙子。 “那个......嗯......小姐不好意思......我姓白,家里住在天津卫,我今天第一次来察哈尔,是来找人的,结果一下火车,皮包就......” 龙椿闻言,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心想,这是大小姐头回出门,遭了贼了。 “......那?” 龙椿试探着问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白小姐难为情的低下头:“我......我打下车,就在城里晃悠了一天,还没找到人,也没钱住店买东西吃,街面上人又多,一直也没看见个面善的姑娘......也不敢冒然跟男人搭讪,刚在外面看见你......就想......” 龙椿慢悠悠的“啊”了一声,正准备回话之际,小伙计就端着六七个蛋糕碟子上来了。 蛋糕叮叮当当摆了一桌,最后是一杯冒着凉气儿的橘子汁。 龙椿不小气,她把蛋糕碟子推到白小姐面前,只说:“你先吃这个吧,喝什么吗?找伙计要,我结账” 白梦之喉头动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龙椿,她红着脸低下头。 “敢问小姐贵姓?我不白吃你的,我家里有钱,等我回了天津,你给我个户头,我多汇些钱给你做谢礼” 龙椿无所谓的耸耸肩,见她窘的厉害,便有心逗一逗她。 “我姓龙,家在北平,户头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日后要是有缘分,我去天津的时候,你可以回请我一餐,我听说天津的蜜麻花比北平的糖麻花好吃多了” 白梦之闻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方才的窘迫,竟被龙椿话里的糖蜜麻花冲散不少。 白梦之这个人,是非常洋气的。 她是天津本地的商家小姐,打小就吃过见过,一般的馆子,她尝一口就知道大师傅水平几何。 留洋的时候,她也是白天打网球,晚上泡跳舞场,周末还要跟同学们一起举办读书会,品酒会。 在吃喝玩乐这些事情上,白梦之个人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 她坐在龙椿对面,先是扭头对着咖啡店吧台的方向一打响指,说:“麻烦给我来杯意式咖啡,不要放糖” 小伙计隔空答话,应了声好的,而后白梦之又回过头来看向龙椿。 方才龙椿让她请吃蜜麻花,在这些吃吃喝喝的事情上,白梦之这个小专家,难免就要自得起来,她笑嘻嘻的问。 “龙小姐,蜜麻花儿有什么好吃的?” 龙椿看她刚才还窘迫,转脸就得意,便知道这位白小姐,八成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 且还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穷人家里养不出来的大小姐。 龙椿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又饶有兴致的一笑。 她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人生哲理,颇有闲心的逗弄起了眼前这位大小姐。 “哦?蜜麻花儿还不好吃吗?那白小姐觉得......天津还有什么好吃的呢?” 龙椿这一问,着实问到了白梦之的心坎里。 她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在香茅公馆里,一点交际都没有。 过往的国中同学见她家里败落,便都不搭理她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老同学的冷漠里觉察出悲哀来。 她自己就是个金钱至上的女人,所以当别人以金钱至上的标准来对待她时,她也丝毫不伤心。 因为她觉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有钱,才有好朋友,有钱,才是座上宾,有钱,才有交际的必要。 没有钱的话,那就只好坐冷板凳了,就像现在的她,不过她不会坐一辈子冷板凳的。 迟早有一天,她那些金钱至上的老同学还会来巴结她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但她就是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白梦之跃跃欲试的想跟龙椿交际一下,想向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看着也不甚富裕的女人。 展示展示自己作为留洋大小姐该有的格调。 这些日子以来,韩子毅每天把她丢在一边,不搭理她,这让她郁闷极了。 她就是想在人前拿拿大小姐的款儿,展示展示自己对生活品质的高雅追求,都没个人接茬儿。 龙椿一边笑着吃蛋糕,一边看着白梦之那个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厮酝酿了这么久,一会儿她不会跟说相声似得,给自己来段儿报菜名吧? 笑罢,龙椿又觉得,这位白小姐要是真能给她来段报菜名,那她没准儿还真能和她交个朋友,她还没有会说贯口的朋友呢。 白梦之先是用小叉子,斯文的分割开面前的蛋糕,然后又伸出一只手遮在口唇上。 接着十分轻柔的插起盘子里麻将大小的蛋糕块,安安静静的送进了嘴里。 嚼完了蛋糕之后,白梦之又抬头对着龙椿温柔一笑,殷红的嘴唇上,一点儿奶油也没沾上。 龙椿看着她这个故作姿态的模样,差点没憋住笑喷出来。 她想,这小玩意儿一天没吃饭了,好容易吃上一口蛋糕,还能做作成这个样子? 那她要是家道中落出去逃荒,只怕人还没下炕,就得活活饿死了吧? 第31章 春(三十一) 龙椿这厢正腹诽着,白梦之那边就开了口。 白梦之说起话来的时候,神情是格外的洋洋得意,且语速轻快,仿佛已经等不及要表达自己对于甜食的见解。 她一边用银汤匙搅弄着咖啡杯,一边神采奕奕的道。 “龙小姐,天津好吃的东西不少,但蜜麻花呀,炸糕什么的,那都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要说点心一类里尚能入口的,也就是起士林的西点,祥德斋的藏饼,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的了” 龙椿闻言憋着笑,一手托腮,又将胳膊肘抵在了桌上,整个人都懒散放松了下来。 往日她生活中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恶人。 好比小柳儿,好比朗霆,又好比面上一派温吞有礼,却照旧杀人不眨眼的柏雨山,再好比,还有一个韩子毅。 那厮看着是个君子,其实么......也可恨着呢。 龙椿的生活里,真的很少能遇见像白梦之这样,纯粹到表里如一的笨蛋小姐。 她觉得,这厮倒还挺有趣的。 龙椿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发觉白梦之说的蜜麻花和炸糕,她都吃过。 可她所说的起士林和祥德斋,自己却并没有特别留心过。 龙椿爱的那些糖油点心,多是街头产物,并不追求高级与否,这份爱好和她过往的经历有关。 年幼时,龙椿一个人在北平街头讨生活,彼时她最爱的就是过年闹庙会的那几天。 那时节虽然冷的能把人活活冻死,可是在寒冷的年关之下,这是所有穷苦人家出门相聚的一场狂欢。 彼时全北平城里做买卖的人家都出来了,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也有提笼架鸟游大街的。 更有无数卖吃食的小贩,支起一口口热腾腾的油锅,炸出一块块金黄的糕点,以此来点亮那一个个苦寒无比,山河破碎的深冬。 那时的龙椿太小,太穷,太冷,于是她就通着袖子蹲在人家的油锅边上,叫花子似得蹭着烤火。 倘若遇见好心的小贩,人家还会在收摊儿之际,喂小狗似得赏她一块糖糕。 而这一块炸糕,恰恰就足够龙椿振作精神,积攒热量,熬过这一冬末尾。 龙椿垂着眸子,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还记得那些糖糕的滋味,甜的,油的,别人吃多了会腻,她却怎么吃都吃不腻的滋味。 龙椿轻叹,弯着笑眼对白梦之说道:“是,的确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到了年节下,才能吃上这些东西,所以才一直挂念” 白梦之闻言,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的用两只手背托住下巴,对着龙椿问道。 “那龙小姐如今做什么事业?你一下子点这么多蛋糕,这可不便宜呢!” 龙椿笑:“没有什么事业,就是给人跑跑腿” 白梦之眨眼,也是笑吟吟的:“跑跑腿就能赚钱了吗?我......嘿嘿,不瞒龙小姐,我一直都想脱开家里做些事业的,现在国外的时尚杂志里,都鼓吹独立女性,我如今吃喝都靠着别人,有时候实在也是......被动的很” 白梦之的话,说着说着就没了边际。 她是不懂话到嘴边留三分这个道理的,更不懂撒谎套话,虚伪做人。 倘若她懂得这些,但凭韩子毅对她的那三分留恋。 她早就能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日日从他身上刮油了。 龙椿看着单纯的白梦之,一边叉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去,一边含糊的道。 “你这么漂亮,又是小姐出身,给人跑腿算怎么回事儿?” 白梦之见龙椿称赞她,不觉脸上一热,随即却又觉得,这位龙小姐倒也没夸错。 她本来就漂亮,也的确是小姐出身嘛。 白梦之甜甜的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烦难事似得,幽幽叹了口气。 她低声问:“龙小姐,你嫁人了吗?” 龙椿点头:“嫁了的” 白梦之眼眸一亮:“那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给不给你钱用的?” “嗯?”龙椿微微一思索,不知她话从何起,但见她问的诚心,便也继续陪着她唠这些没有边际的家常。 “嗯......给钱的话,是给过一些彩礼,和劳务之类的” 龙椿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至多就是别人问了她不说。 倘若诚心叫去她撒谎哄人,她虽然不愧疚,却会觉得心烦。 多数时候,她都只想一枪崩了那逼问她的人,再说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老娘扯谎给你听?我他妈没正事了吗? 白梦之听了龙椿的话,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劳务?夫妻间,还谈劳务的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的,我偶尔也替他跑跑腿的,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夫妻间大约也是这样,都一个道理么” 白梦之长长的“哦”了一声,很受教的一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龙小姐和你丈夫的感情,应该是挺好的吧,唉......” 谈话间,白梦之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龙椿伸手为她换上一盘新的,又问道。 “怎么?你和你丈夫的感情不好吗?” 龙椿说到丈夫二字的时候,白梦之小小的恍惚了一下。 她先是对递来蛋糕的龙椿说了谢谢,又小声的哀怨道。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好不好,他......就是,我小时候就认得他,那时候他很喜欢我的,他但凡身上有点钱,都会跑出去给我买些零嘴儿,或者买个小首饰什么的,虽然这些都不值钱,但总得来说,那时候的他对我还是挺大方的,可我留洋回来之后,他......他虽然还是要我,但是就是......就是不疼我了,还老跟我大喊大叫的” 龙椿乐了:“你是觉得,他现在对你小气了?” 白梦之猛然一抬头,捣蒜捶似得点了点脑袋。 “是的啊,他现在就是小气了!而且还有点神经质,他老是问我爱不爱他,我......我爱不爱他能怎么样啊!我每回都想跟他说,你要是想我爱你,你就多给我点钱呀!但我又害怕我说出来,他要打我......” 龙椿听了这话,简直趴在桌子上笑傻了。 她一边吭哧吭哧笑,一边在心里感叹,奇女子啊奇女子,一个活丫头,怎么能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呢? 第32章 春(三十二) 龙椿一边笑,一边摆摆手跟白梦之抱歉,她抿了一口橘子汁止住笑意,柔声道。 “白小姐,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连自己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你干嘛还要嫁给他呢?如果他连你爱不爱他都不知道,那他干嘛还要跟你在一起呢?你们俩个这桩婚姻,未免太儿戏了些” 龙椿这个问题问的很切要害,寻常人听了这话,大多会低眉沉思片刻,再悲从中来的掉了两滴眼泪。 可白梦之不一样。 她用她那双蕴藏着星光的美丽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龙椿,理直气壮的说了一句。 “什么爱不爱呀!龙小姐,咱们都是女人,你怎么也不懂我的心呢?我爱不爱他,有什么要紧?他给我钱,我就爱他了嘛!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给我钱,我就权当他爱我了嘛!再说了,我这么漂亮,他怎么可能不爱我嘛!” 龙椿自问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面对白梦之这种自成逻辑,且满目坚定的奇女子。 她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以龙椿又是一笑,只说:“你倒是心宽” 白梦之一嘟嘴,也学龙椿的样子,半趴在桌子上,她叹着气,眼角眉梢满是苦意。 “唉,龙小姐,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不是那人明媒正娶的太太,我就是......他在外头养的人,他那大老婆厉害着呢,我估摸着,他现在是让他那大老婆拿住了,自己手里也没多少钱能使,所以才对我抠抠搜搜的” 龙椿挑眉,对于白梦之的这番坦诚,她挺意外的。 毕竟在现如今这个世道里,姑娘家不好好待字闺中,反而跑出去给人做小,这传出去是最毁名声的。 白梦之能这么坦然的同她这个陌生人交底,也算是个实诚人了。 龙椿看了白梦之一眼,莫名就有些心软,或许是因为她和她同为女子,又或许是她的诚恳打动了她。 总之,龙椿决定再费心点拨这位大小姐两句,好让她不要一生靠人,一生被动。 “白小姐” “嗯?”白梦之转着咖啡杯一抬头。 “你刚说你想做一番事业?” 白梦之点点头:“是呀,龙小姐有什么门路吗?” “门路我倒是没有,便是有门路,我那里也都是些力气活,你肯定是做不了的,但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他常年在股票行当里混着,倘若你有心,也信得过我,可以试着写几封信件给他,跟他讨教讨教股票生意,等日后你晓得行情了,再投些钱进去玩玩,这是个躺着吃的生意,收益好也省力气,但就是风险大,赔起来没有底的,你要想清楚” 白梦之听了龙椿这番话后,满脑子都回荡着“躺着吃,收益好,省力气”这九个字。 她在国外时,虽然也听说过股票生意,但那时她忙于吃喝玩乐,留恋花花世界,压根儿也没想过要赚钱的事情。 如今龙椿这样一点拨,她当即就兴奋起来。 “哎呀!龙小姐!我老早就听过这个生意了!你!我!” 龙椿见她一高兴,就小孩子似得语无伦次,整个人乐的仿佛已经从股票上赚到钱了一样。 这模样,显见是没把她后面那句“赔起来没底”听进去。 龙椿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白梦之的脑袋,随后又招来伙计,要了一张小卡纸和一支铅笔。 “我写个地址电话给你,你回了家联络他,倘若他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小椿的朋友,旁的不用多说,他心里有数” 白梦之小心翼翼的接过龙椿递来的卡片,卡片上除了电话地址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殷、琪、安。 龙椿的字不好看,白梦之辨认她的字迹,辨认的颇有些费劲,半晌才认出了这个人名。 及至多念了几遍之后,白梦之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殷琪安?唔,龙小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嗯......在哪里呢......我明明记得的......” 白梦之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似乎已经话到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细节。 龙椿看着她一笑,利落的从座位上起了身,又俯身下去拿起了自己的外套,轻声道。 “白小姐,我要走了” 白梦之本来还在捧着卡片仔细想,一听见龙椿要走。 她立时就不看卡片了,也连忙站起身来拉住龙椿的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呀?” 龙椿低头看了一眼白梦之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 “我还有事” 龙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神色不变,口中也只是平铺直叙,并无威胁或恐吓的模样。 可白梦之看着龙椿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神霸道专断,倘若自己再纠缠下去,那下场一定不会好。 白梦之小心的吞了一下口水,缓缓松开了拉扯龙椿的手。 不知为何,她直觉龙椿不喜欢自己拉她。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的道:“那......好吧,咱们好像已经聊了很久了,谢谢你龙小姐,你留的这个电话,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你来了天津一定要联系我啊!哦,对!我也得写个卡片给你,让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好找我嘛” 说着,白梦之就像只绿蝴蝶似得飞去了柜台上。 她急匆匆的找伙计要了卡片和笔,飞速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地址。 可等她再一回头,龙椿却已经不见了。 此刻,唯有一支毛绒绒的芦苇,躺在两人相谈过的格子布咖啡桌上。 白梦之快走了几步看向店外,却再也不见龙椿的身影。 第33章 春(三十三) 白梦之叹了口气,有些丧气的坐回了咖啡桌前,这一坐之下,她才看见桌子上搁着的二十块大洋。 这二十块大洋十个一摞,整整齐齐的叠在咖啡桌上,像是两只小山。 她惊讶的张了张嘴,这些钱用来结账,显见是太多了。 那多出来的,是龙小姐看她眼下没钱,特意留给她用的吗? 白梦之小心的将大洋搂进手心,又感叹,这个龙小姐,为人还真是仗义。 她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居然还能这样慷慨解囊。 她刚才扯她那一下太鲁莽,她还以为自己惹到她了呢。 真没想到,她居然还给自己留了钱。 这份人性,可真是比她那些老同学,还有韩子毅这个吝啬鬼强多了! 白梦之握着大洋坐在咖啡店里发呆,一直到那个长相西化的小伙计来叫她,说店要打烊了,她才灵光一现的想起来。 “啊呀!这个殷琪安!不就是那个上海王吗!” 小伙计莫名:“啊?” 殷琪安其名,琪安是表字。 此人大名叫做殷如玉,乃是上海滩的头号人物。 若说青帮是沪上黑帮的龙头,那殷如玉,就是和青帮老爷子们平起平坐的凤尾。 白梦之之所以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她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常跟着阔人男友出去交际。 有一日夜里,白梦之挽着男友,自信的走进了巴黎一家古堡式酒店。 酒店一楼设下了跳舞场,跳舞场四际,又围着各式肤色的年轻人。 他们都是各国来的留学生,家里花了大把金钱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让他们学习法国佬那脏兮兮又华丽丽的艺术史。 白梦之一进去就看向了跳舞场中心,她自身舞跳的不错,也很爱看别人跳。 此刻跳舞场中心正旋转着一对贴着身子贴着脸的年轻人,其中男孩是中国面孔,这张面孔风流而虚弱,甚至还有一些脂粉气息。 白梦之靠在男友肩头,长足的凝望了一会儿这个男孩。 她在他手腕上看见了价值不俗的名表,也从他胸口上瞄到了钻石胸针。 白梦之饶有兴致的翘起嘴角,小声同男友相问。 “跳舞内个,谁呀?” 她的男友是个玩疯了的阔少,手里闲钱无数,生活寂寞无边。 他今天出门之前吃了违禁药,只为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找寻一点点刺激。 是以,吃了药的男友,脑子不复往日灵光,他知无不言的回答了白梦之的话,一点儿也没察觉她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他叫殷如月,那谁,上海殷家你知道吧?他哥哥是个正儿八经的混混头子,大号叫殷琪安还是殷如玉来的,反正这个姓殷的什么生意都做,这几年也在上海弄了几个钱,就把他这个小赤佬弟弟,打扮跟什么上流人家的小少爷一样,又是送出来留学,又是......” 阔人男友的话没有说完,殷如月就油头粉面的走下了跳舞场。 他穿的西装有些厚,一曲热情的莎莎舞下来,额头难免要出一点汗。 白梦之适时同他递去一块粉色丝绸手帕,甜笑道。 “殷少爷,失敬呀” 殷如月不认得白梦之,但对她身旁的阔人男友,却是有些印象的,阔人男友是来法留学生里有名的瘾君子。 殷如月谨记着自家大哥的话,大烟红丸吗啡,他是一口都不敢沾的,便是玩这些的人,他也格外不愿招惹。 是以此刻,他睨了一眼递来手帕的白梦之,敬谢不敏的点了个头后,就转身走了,没有伸手去接。 白梦之自幼漂亮,几乎没在男人面前受过冷遇,殷如月这样敷衍她,反倒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光辗转至今日,白梦之捏着龙椿给的银元,在察哈尔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晓得一个给人跑腿赚钱的年轻小妇人,为何会认识上海滩的混混头子,且言语之间,似乎还十分相熟的样子。 白梦之嘟着嘴,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她以为,自己今晚遇见了完全的好人,龙小姐介绍给她的股票生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抓住了就能大发其财。 可是......混混头子诶,她怎么能去和那种人做生意? 倘若她跟着一个混混头子发了财,那她成什么人了? 龙椿料想的没有错,白梦之真的很单纯,她绝对能问的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话,也绝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在她眼里,这世上每一分钱,都该是来路正当的。 金钱的来路,或像她父母那样,靠着家族生意得来,或像韩子毅那样,靠着上峰发饷得来,再不济也得像她的阔人男友那样,靠着父母接济得来。 总之,她觉得赚钱这事儿,是个最轻易,也最清白的事情,丝毫不会污秽,不会辛苦,不会不体面。 殊不知,眼下她手里这二十颗银元,就没有一颗是不沾血的,不污秽的,不辛苦的。 白梦之一边闲逛一边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她这一趟来察哈尔,明明是来找韩子毅的。 她想突然的出现,给他一个惊喜,然后韩子毅一心软,就给她一笔款子。 结果......她刚下火车就被人扒走了皮包,也不知道韩子毅人在哪里,还独自穿着高跟鞋在这大县城里逛了一天。 她觉得自己有点蠢,可又不想承认,只好气馁的想,好在她现在手里有钱,先去找个高档些的饭店下榻,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 然后明天再租辆黄包车,四处找找韩子毅好了,反正平津军的名号那么响,只要花点钱,不愁找不到带路的人。 这么一想,白梦之又不难过了。 她傻里傻气的挺直了腰杆,高高兴兴的找高级饭店去了。 ...... 龙椿出了咖啡店后,转身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旅馆。 她打着哈欠登记了一个房间,刚预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韩子毅却叫住了她。 龙椿回眸一刻,白梦之正微笑着从旅馆门口走过,而原本一直望着旅馆外的韩子毅,也调转目光的方向,回头看向了龙椿。 三个人的阴差阳错。 好似一支略显滑稽的圆舞曲。 白梦之梦游似得来到察哈尔找韩子毅,可惜整整一天都未能如愿。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夜看见龙椿,可命运又偏偏安排他们在此刻相遇。 龙椿歪着脑袋愣了一下,惊讶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韩子毅挑眉,嘴里还叼着一根将灭未灭的烟:“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 龙椿今晚没干什么好事,不方便在茶房先生面前讲述踪迹,于是她冲韩子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走进了逼仄的旅馆走廊。 ilwxs.com 安静的走廊之中,龙椿走路没有声音,只有韩子毅的军靴踩在地上,诱发了木楼板的嘎吱声。 龙椿没回头,只仰着脸寻找自己的房间号,一边找一边道。 “我来察哈尔劫烟土的,你来做什么?” 韩子毅将嘴里的烟取下,摁熄在走廊里的烟灰缸中。 “我爹生前在这儿放了五万人,我来阅兵,捎带着发饷,你劫的顺利吗?” 找到了房间门后,龙椿一乐,将茶牌儿上的钥匙扭进铜锁眼里。 “挺顺利的” 开了门后,韩子毅跟着龙椿进了房间,又十分多余的问了一句。 “见血了吗?” 龙椿笑,找了屋里的单人布椅落座。 “见了个一塌糊涂” 韩子毅轻笑,从房门口的茶台上提了热水壶,又将茶台上的杯子茶叶摆好,利索的冲了两杯热茶。 “你也不怕闹大了?” 龙椿无所谓的一耸肩,起身去分韩子毅冲好的茶。 她刚才吃了太多蛋糕面包,还喝了一整杯橘子汁,这会儿开始觉得腻了。 “闹不到北平就行” 韩子毅转身将茶送到龙椿手里的时候,两人指尖短暂的接触了一下。 滚水冲茶,杯壁很烫,可龙椿和韩子毅的手上都有薄茧,是以都不觉得烫。 两人端着滚烫的茶杯,一个坐回椅子上,一个坐在了床上,都慢慢的呷着。 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韩子毅的侧脸,这旅馆太小,屋中灯光昏黄模糊,远远谈不到明亮。 这等昏暗之下,龙椿看到了韩子毅脸上淡淡的红晕,以及衬衣领口处漫延而出的潮红,不觉好奇。 “喝酒了?” 韩子毅盯着屋中的地板点点头,他将茶杯捧在手里,两只肘尖抵在膝头,半趴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龙椿见他疲惫的这样,便问:“喝多了么?你身上没什么酒味儿呢” 韩子毅一笑:“他们给我的灌鹿血酒” 龙椿闻言并不惊讶,只是调笑似得“噢”了一声。 “大夏天喝鹿血,你那些副官参谋怕是给你预备了旁的节目吧?” 韩子毅哼笑:“嗯,预备了,包了个大窑子,烟膏也调好了,就等着我过去呢” “那你怎么不去?可别再憋出个好歹来”龙椿闲适的道。 “我犯不上”韩子毅答。 龙椿失笑:“这事儿又不是上前线,还有犯得上犯不上的?” “就是犯不上” 韩子毅说完这一句,就将茶杯子搁在了地上,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两腿大开的将自己摆在了床上。 龙椿没懂韩子毅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想懂,她垂着眼睛喝茶,一口一口,分外认真。 须臾间,小房间里静极了,龙椿喝茶没有声音,连一点气息和吞咽的声音都听不见,但韩子毅的呼吸很粗重,且有越来越粗重的趋势。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来对着屋中电灯细看。 刚才他的食指碰到了龙椿的指尖,此刻这一小块皮肤,就像是被线香头烫了一样,明明看不出伤口,却满是烧灼的胀痛。 韩子毅偏头看向龙椿,只见她一头乌发盘起在脑后,只有鬓边几丝落发,黑漆漆的缠在她雪白的耳垂上。 “我没干过那事儿” 龙椿正喝茶喝的欢实,偶然听了这一句,竟不知是从何说起。 “啥事儿?” 韩子毅闻言愣了一会儿,瞳孔里满是湿润的热光,他像是害臊,又像是真的酒劲儿上头了,一张脸通红的。 “就是......和女人......那样......” 龙椿闻言乐出了声,心里知道他的意思,却又下意识的坏起来,只问:“哪样?” 韩子毅将举起的手放下,用手背遮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顶住脖颈上的皮肤滑动一下。 “你少臊着我” 龙椿摇头轻笑:“我没想臊着你,我也没跟男人那样过” 韩子毅闻言放松了自己的手,又大狗似得蹭在床上调转了个方向,将脑袋凑向龙椿,期间还把自己的军靴蹬掉了。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 或许是今夜的氛围太静谧,又或许是平时的龙椿,没有任何机会能跟人聊起这些事,于是她垂下睫毛,轻声细语的微笑反问。 “我漂亮?” 韩子毅平躺在床上,他的眼睛上方正对龙椿的茶杯底,他伸手拨开龙椿端着茶杯的手,拨云见雾似得,认真凝望她的脸。 “漂亮” 龙椿不解,她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也不是个自恋的人,但她的的确确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无数次。 结论就是,她的这张脸啊,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她这个人,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捧咸盐水,即便是神仙来了,大抵也难将她从人海中分离出来。 龙椿笑着,似是要刻意为难韩子毅一般,问道。 “哪里漂亮?” “骨头” “嗯?” “你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没有一根长错的” 韩子毅说这话时,即便是满脸潮红,却仍没有丝毫轻浮,他用目光抚摸过龙椿的脸,又直勾勾的看着龙椿的下巴,沙哑道。 “连下巴也好看,你的骨头是骨头,肉是肉,什么都不多不少,皮是整张的,没有一颗痣,好干净,就像俄罗斯人烧的那种陶瓷娃娃,真美” 大约没有一个女子,能在被如此盛赞的情况下,保持住清醒和冷漠。 第35章 春(三十五)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只见他眼睛都被鹿血酒烧红了,眼角还隐隐挂着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可眼神里,却没有一丝邪念。 龙椿笑起来,露出标准而洁白的八颗牙齿。 她没有酒窝,嘴唇不薄不厚,也不过分红润,一笑起来,倒显得面善。 “我从没听人这样夸过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龙椿问。 韩子毅有些茫然的眨眼:“你为什么,没和男人那样过?” 龙椿低着头一思索,这一低头,她鬓边的碎发就扫到了韩子毅的鼻尖。 他俩已经挨的过分近了,却始终没人察觉不对。 片刻后,龙椿说道:“原本是会的,但是那个人走的早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为他金盆洗手,他就被我的仇家治死了” 韩子毅闻言笑出了声,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出声。 “那你替他报仇了吗?” 龙椿也笑:“报了” 今夜的韩子毅似乎格外有闲心。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躁动不安到了极点,可心思却仍是忧郁内敛的。 他像是个初尝情事的男大学生一样。 他不关心龙椿衣服下面的春色几何。 他只想了解她的灵魂,并同样期待,她也愿意了解自己的灵魂。 他对龙椿感觉特殊,每每见她,都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 可再靠近些,他却又发现,龙椿虽然表面微笑,内里却险恶歹毒,从不顾惜除自己之外的生灵。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龙椿,又张开嘴问道。 “你怎么给他报仇的?” 龙椿无甚情绪的挑了个眉,翘起嘴角。 “就,杀了他一家老小,又把他祖坟炸了,他府上还有个刚怀了孕的小媳妇子,我也......” 龙椿的话没说完,就被韩子毅伸手捂住了嘴。 他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话,只好另起话头来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我的仇家,还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韩子毅闻言抬了头,几乎有些着急的问。 “你是喜欢他的?” 龙椿笑:“我不喜欢他,干嘛还要想着为他金盆洗手呢?” “你喜欢一个人,就会为了他金盆洗手吗?” 龙椿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行当太容易跟人结仇,倘若日后真的成了家,那家里这些人不就是现成的肉票么?所以要成家的话,这一行肯定是不能做了” 韩子毅听着她的话,心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他从床上坐起身,盘着腿,又伸手捧住了龙椿的脸。 龙椿被他的手掌烫了脸颊。 一瞬间里,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下意识的往自己腰上摸了一把。 好在腰间双刀健在,这又使得她镇静下来。 “干什么?”龙椿问。 “你肯爱我吗?”韩子毅问。 龙椿的脑袋在韩子毅的双手里歪倒,像是看不懂韩子毅炽热的眼神一般,边笑边问。 “我都还不了解你,怎么谈的到爱?” 韩子毅闻言松开了龙椿的脸。 他咽了口唾沫,高高大大的一个身子瞬间站立起来。 他赤裸的双脚踩在白床单上,又在昏黄的灯光下,解腰带扯外套的,将自己扒了个精光。 龙椿看着他撒野,目光微微惊讶,却并不出言阻止。 韩子毅坦荡荡的光着身子,丝毫不觉羞耻。 他半蹲下来,面对龙椿。 此时此刻,他肩背上的肌肉鼓动着,嘴里呼出的也尽是热到发烫的喘息。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他问。 龙椿颔首:“略有一点了解了” “了解到什么?” “你这个人啊!傻的可爱!” 说罢,龙椿大笑着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她将手里的茶杯栽在韩子毅的头顶上,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只余下韩子毅一个人赤裸的留在床上,顶着茶杯做吉祥物,不懂她的意思。 龙椿下到一楼,又问柜台上的茶房买了一把房间钥匙。 凌晨时分,龙椿和韩子毅都躲进了旅馆的被窝里。 睡前,龙椿仔仔细细清洁了自己的牙齿。 她爱吃糖,又深知糖果对牙齿有害,是以总是格外关照自己的牙齿。 毕竟,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却是最要命的。 龙椿刷牙的时候,不免就要对着洗手台上的大镜子端详自己一番。 她将自己脸左右看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韩子毅在撒谎呢。 她不漂亮的。 她只是标准。 韩子毅今夜对她撒的这一通疯,绝不是因为她是个什么在水一方的红粉佳人。 这厮,八成只是心里空而已。 龙椿这么想着就笑出了声,是啊,韩子毅能不心里空吗? 他家里被他搞的灭了门,亲妈的命都未曾留一留。 这世上已经没人爱他了。 所以他才急吼吼的,像个花孔雀似得四处求爱,这里求不到,就去那里求。 他不拘这爱是什么爱,只要能见真心,其余便一概不问了。 龙椿摇摇头,低头把嘴里的牙粉沫子吐了,另接了一杯清水漱口。 其实韩子毅此刻的心路历程,她也曾浅浅的经历过一番。 彼时她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丫头片子。 那时她爹娘健在,只是不喜欢她,家里一应吃穿都先供养着弟弟。 那时的龙椿还没有大人的腿高,却已经懂得同人献媚讨好了。 她站上锅台做饭,想在亲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下到地里干活,想在亲爹面前谄媚一回。 可二老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只叫她赔钱货。 回头却又对着尚未断奶的弟弟叫小宝。 那一年冬日里,龙椿穿着薄衣薄裤,刚烧完炕就被她爹打了一顿。 他说她炕烧的不好,柴用多了,又说他劈柴不易,如何如何。 龙椿家中只有一张大炕,她常年吊在炕边睡。 爹娘则夹着弟弟,三人一起团在炕中央。 每天睡醒之后,弟弟身上总是一身热汗,而龙椿脚底,却已经冻的化脓。 第36章 春(三十六) 年幼的龙椿不能理解这种现实,只觉得是弟弟害的她受冻,与爹娘没有太大关系。 是以一日爹娘外出的时候,龙椿用一床弟弟专用的小棉花被,将弟弟闷死在了热炕上。 闷死弟弟之后,龙椿既不心惊也不害怕,她一把提起脸色绀紫的弟弟,丢柴火似得将人丢到了炕底下。 “吭噔”一声脑袋撞地的声响过后,龙椿扯过弟弟专用的棉花被,暖暖和和的钻了进去。 又把冻的痛痒的双脚缩进小小的被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傍晚时分,爹娘回了家,一阵可以想见的痛哭流涕后,龙椿挨了一顿毒打。 爹娘没想着她敢杀弟弟,只当是弟弟自己从炕上掉下来摔死了,还哭喊道:“儿啊!我的命啊!” 龙椿看着哭唧尿嚎的爹娘,什么也没说。 夜里,她扭动着小身子往爹娘中间挤,却不想弟弟都已经死了,爹娘却仍是不待见她。 他们不抱她,不叫她小宝,也不准她睡炕中间,只一味打发她干活。 龙椿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爹娘待她会如此刻薄? 那时的她太小了,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赔钱货,更不晓得什么儿子是宝,女儿是草之类的乡俗名言。 她就是生气,就是不忿,为什么死了弟弟之后,家里干活最多的她,还是只能吊在炕边睡觉。 整日出去抽叶子烟的爹,却能一直霸占最暖和的炕中间。 这一日,炕中间的爹喝了酒,睡的十分深沉,深到再也没能醒来。 原因是,龙椿在夜里尿尿的时候,跑出屋外将屋里的炉子烟筒堵死了。 然后他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煤烟儿给打死了。 龙椿抱着脑袋搓着耳朵打着哈欠,在屋外蹲了半夜。 及至听见她妈开门栓的声音,她也没有挪动,只低头在屋檐下团身取暖。 片刻后,她娘进来了,问:“你爹呢?” “爹睡觉呢” “你咋不睡?” “爹嫌我没把炕烧热,打我了,不叫我进屋” “你手上害疮了啊烧个炕烧不热,该你挨冻!” 等到龙椿他娘进屋之后,不出意料的,龙家的这间小砖房,再一次迎来了凄厉的惨叫。 龙椿的母亲趴在她的男人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张刚从娘家要来的,生男孩儿的土方子。 她哭的几乎断气,丝毫没看见身后乐呵呵的龙椿。 按道理讲,弟弟死了,爹死了,那这个炕中间,怎么也该龙椿睡了吧? 龙椿笑嘻嘻的想着来日的美好生活,觉得自己这个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 结果三天之后,她娘就改嫁了。 她娘嫁给了村里一个克妻克出了名的老鳏夫。 这鳏夫是个猎户,有一身极其精壮的腱子肉。 龙椿她娘看着老鳏夫的腱子肉两眼放光,龙椿看着鳏夫的腱子肉,却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想,完了完了。 炕中间的那块风水宝地,只怕又没她的份儿了。 就在龙椿无语问苍天的叹气时,她娘却拿着两块银元,笑眯眯的看向了她。 “丫头,妈给你两个钱,你找城里亲戚去吧?” 龙椿歪头,她家都穷成这个样儿了,城里还能有亲戚的吗? 龙椿不知道她娘的处境,是以也就想不明白她娘把她送走的用意。 老鳏夫不喜欢龙椿,但看上了龙椿的娘,小妇人风骚有劲儿,尚能生育,他很喜欢。 但龙椿这个拖油瓶进了家门就要吃喝,他也是真不想供,便是他耐着性子将她供大了,那日后她一嫁人,不也成了别人家的了吗? 于是他就旁敲侧击的跟小妇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龙椿她娘何等的心狠,三九天里她都能打发龙椿去河滩里给弟弟洗尿布。 如今不过是将她甩远不管了,也就是一狠心的事儿。 反正这丫头是她生的,她一个当妈妈的,还做不了女儿的主吗? 龙椿坐上了一架前往北平的驴板车。 她身上没有厚衣裳,只有一床弟弟用过的小棉花被。 小棉花被将她的脚裹住后,就裹不住上半身了。 于是她这一路上,可谓是冻了个醉生梦死。 她娘说让她去北平城里找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家里阔极了,住的是暖气房,开的是洋汽车,吃喝拉撒还有人伺候。 等龙椿过去了,这户亲戚就会送她去学堂念书,再给她买呢子料的冬衣。 更体面些,还能给龙椿配两个丫头打点起居。 龙椿她娘把北平的亲戚描述太梦幻了,梦幻到龙椿进了北平一看,便知道她妈说的不只是梦幻。 简直全他妈梦话。 龙家在北平的那个亲戚,龙椿走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没找到。 她将两个银元花的分币不剩后,就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她坐在街边的水泥地上,看着前门大街上人来人往。 心里想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是不是要回家去?她自己也想回家去。 可是,她娘已经不要她了,她已然是个弃儿了。 彼时的龙椿两只手捂在自己脚底,时不时就要抠挠一下脚心解痒。 离家之后,她脚底的冻疮越发糜烂。 前几天她走在街上被狗追时还跑丢了鞋,这几天,她都是光着脚走路的。 她的脚底有一片乌黑的臭茧,臭茧的中心是一个充满脓液的茧泡。 一走起来,就疼的她直哎哟,一坐下来,又痒的她直啊呀。 晚来天有雪,路上少行人。 龙椿将自己的脚底扳起来,仔细看了看。 只见自己一片污秽的脚底上,有一个亮晶晶的黄茧泡,于是她便用长长了的指甲,去掐那颗茧泡。 这一掐,掐破了,痛极了。 一包腥臭的脓水流了龙椿满脚。 龙椿原本疼的想大喊一声,但她今天没抢到大户人家放在屋外的狗饭,实在是没力气大喊大叫了。 龙椿咽了口唾沫,狠着心把赤脚踩进雪里,想着脚底冻木了就不疼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龙椿的脚居然好了。 她抠破了脚底的茧泡,茧泡流脓结痂之后,死皮就彻底纠结成一大片。 它们紧密的贴在龙椿脚底,简直像是一双再结实不过的鞋底子。 第37章 春(三十七) 龙椿埋在被窝里傻笑一声。 那时独自坐在前门大街上的她,似乎也在满心期待着,能有人爱她。 不,不对。 她甚至都不需要有人爱她,只要有人愿意可怜她,给她一点自处的余地,她大抵就能感觉好一些了。 思及今夜的韩子毅。 龙椿想,他大约也是这样吧。 唉,也是个苦人。 ...... 天亮时分,韩子毅被旅馆的茶房叫醒了。 他身上的潮热已经消退下去,眼珠子也不红了,只剩几条绯红的血丝在眼底,蜘蛛网似得包着眼球。 小茶房戴着一个伶俐的瓜皮帽,佝偻着腰敲了敲房门,嘴里殷勤道。 “军爷,那个,您的属下在一楼候着呢......您看?” 韩子毅抬手抹了一把脸,起身就开始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小茶房原本是要走的,可韩子毅吐了嘴里的牙粉沫子之后,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句。 “昨儿跟我一起上楼那个姑娘呢?” 小茶房一笑:“那姑娘天不亮就走了,说是赶火车去了,我说给姑娘召个黄包车过来,结果她说不要,一伸懒腰就小跑着出去了” 韩子毅闻言笑了,小茶房嘴里的龙椿过于生动。 他一想到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伸着懒腰小跑离去的模样了。 他想,她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的,毕竟她有那样好看的两条腿。 韩子毅出了洗漱间后,就伸手拿起军装外套穿上了,之后是腰带,最后是军靴。 他一边穿一边想,昨晚他把自己脱光的时候,靠的是一时冲动和鹿血酒。 如今鹿血酒的威力消退,他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他觉得昨晚的自己有点神经质,也有点冒犯了龙椿,可他并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儿“求爱未果”的丧气也不曾有。 因为他觉得,龙椿能懂得他。 他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出于一种“同为异类”的直觉。 他认为龙椿身上的某些气质,几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如果说白梦之的人性底色,是纯白里夹杂着梦幻的粉红泡泡。 那他和龙椿,就都是一团脏污的,化不开的血疙瘩。 韩子毅出了门,迎面撞上了莱副官,莱副官一身军装不整,眼下还有一片糜烂的青黑。 鼻头儿也红红的,像是伤风久了,擤鼻涕擤红了。 此刻韩子毅心情不错,于是便颇有闲心的调侃了莱副官一句。 “你昨晚是玩姑娘去了,还是让姑娘给玩了?” 莱副官精神头糟糟的,实在懒得和韩子毅贫嘴逗咳嗽,他一叹气,一边拖着韩子毅往楼下走,一边跟他说。 “昨晚上那烟膏说是调过的,但抽着不上头只呛鼻,亏得你没去,不然会儿肯定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韩子毅不置可否:“你以后也少去吧,察哈尔这些糟老头子,大到师长小到营长,竟然没有一个不沾烟的,这他妈是军营还是烟窟?等我腾出手来的,迟早给他们整整军纪” 莱副官闻言只是笑,他对韩子毅的理想主义不予置评,只摘下军帽一搂头发,又回头对韩子毅说道。 “军营里的事情先不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家的事吧” “家里?” 韩子毅对家里这两个字颇有些好奇。 因为现如今的大帅府里,只剩一个被他药哑了的大妈妈,和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还有什么家里呢? 难不成那个哑巴了的大妈妈,还能作出什么妖风来? 韩子毅怀着好奇往楼下走,直到看见楼下的白梦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不可否认的是,韩子毅对于“家”这个概念,是有恐惧的,家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个美妙的所在。 人在恐惧的时候,就会产生幻想。 刚才在莱副官说完这话的一瞬间里,韩子毅甚至都幻想出了大妈妈那个做军官的弟弟,打上门来的画面了。 但看到白梦之后,韩子毅又释然了。 白梦之可比军阀好对付多了,她顶天了就是只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毛绒兔子,不值一惧的。 韩子毅走到白梦之眼前,见她眼中泪水盈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倦的神色,便问。 “怎么来这里了?坐火车来的?” 白梦之一瘪嘴,心里很委屈的。 她昨天在察哈尔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韩子毅,等到晚上入住酒店后一脱鞋,她才发觉自己的大脚趾都被高跟鞋磨破皮了。 脚上的伤口不大,可是很疼。 疼的她立刻就花小费叫来一个服务生,给她上药包扎,悉心料理。 在昨天之前,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罪呢? 就是当年跟着英国人学华尔兹的时候,她也是跳一会儿歇一会儿,决计不肯累到自己双脚的。 是以此刻,看到韩子毅的白梦之,就觉得自己这次来找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现在的她,可太值得被怜爱关照,也太值得被加以抚慰了。 白梦之低下头,眼泪巴巴的说:“我来找你啊” 韩子毅不解:“找我干什么?” 白梦之闻言都气笑了,她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不懂得调情,还是韩子毅太不解风情了。 她找他还能干嘛? 还不就是......唉。 白梦之一抽鼻子,仰面看着韩子毅,娇嗔的道。 “我想你嘛!” 韩子毅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充满了小聪明,但又实在是水光潋滟的眼睛后,简直快要笑出声了。 “一万大洋和见我一面,你选哪个?” 白梦之听到这句问话后,很小心的过了一下脑子,随后便谨小慎微的回答道。 “见你一面” 韩子毅其实不是个擅长戳穿他人谎言的人。 因为在他长大的韩公馆里,大多数人都是没必要骗他的。 他一个庶子,身上根本就无利可图,骗他干嘛?逗着玩儿么?没意义嘛。 可即便是如此不擅长分辨谎言的韩子毅,却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白梦之眼中的心虚和戒备,以及那份等着他给钱的期待。 韩子毅想,她简直蠢的可笑,然而腹诽完这一句后,韩子毅又猛然惊觉。 昨晚龙椿看他时,之所以会说那句“傻的可爱”。 或许就是因为她眼中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和白梦之一样的,一下子就叫人看穿的透明人。 第38章 春(三十八) 韩子毅在龙椿那里讨了个没趣,白梦之在韩子毅这里,自然也讨不到什么趣味。 韩子毅在察哈尔的阅兵已经结束,中午时分,韩子毅出去那些团长连长应酬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就带着白梦之坐上了回津的汽车。 白梦之说完那句“见你一面”之后,韩子毅就长久的没有说话。 行为上,他没有被感动到想掏钱的动作。 言语上,他也没有出言讥讽这话的真实性。 总之,白梦之真的看不懂韩子毅的脸色,更摸不来他如今的脾气。 车子驶出察哈尔后,白梦之扭头看了一眼韩子毅。 此刻的车厢内偶有颠簸,但总体还算安静。 韩子毅静静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土地,不知将自己的心思落在了哪一处。 但白梦之想,他的心,总归是没有落在车里的。 白梦之低头玩了一会儿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小花,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枯黄的风景。 如此反复几回,她就觉得无聊了。 她想跟韩子毅说说话,可具体说些什么,她一时也没有话题。 不过要钱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这一点她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 那说些什么呢? 想来想去,白梦之觉得,韩子毅或许是喜欢聊些风花雪月的事? 他老问她爱不爱他,那不如自己也问一问他,他爱不爱自己?他会喜欢听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悄悄看了一眼韩子毅后,就低声道。 “哎” 韩子毅回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白梦之。 “怎么了?” “你爱不爱我啊?”白梦之问。 韩子毅闻言想也不想的就回答道:“爱” 白梦之没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利落干脆,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先是脸红,后也是脸红。 她这厢脑子一乱,嘴上就没把门的了,于是她也赶着韩子毅的语速,把什么忌讳都忘到脑后去了,急吼吼的问道。 “你爱我你不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真的笑了,笑的十分荒唐狂放,笑的最后,他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爱你,你爱钱,我想到这事儿就生气,一生气就想克扣你,这不对吗?” 白梦之也荒唐:“你生气你还养着我?” 韩子毅听了这话,更觉得可笑了。 “我不养着你,难道看你饿死在外头?” “你为什么不能看我饿死在外头?” 韩子毅一把将白梦之搂进怀里,执着又悲哀的大笑道。 “因为我爱你啊” 白梦之傻傻的被韩子毅搂在怀里,她脑子有点乱,且完全不能理解韩子毅的爱情理论。 他爱她,又气她。 因为气她,所以不肯给她钱,让她快活的过日子。 这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爱她嘛! ...... 龙椿下了火车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大堆东西。 她手里捏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抒发爱国情怀的文人大报,一份是写艳情八卦的市井小报。 她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把这两份报纸来回读了几遍,而后见车厢里有卖香瓜子的,就又称了半斤瓜子填嘴,边嗑边看。 是以这一路上,龙椿的嘴和眼睛都没闲着,等到下了车后,她居然觉出了一点疲惫。 龙椿疲惫的提着剩下的瓜子和报纸,在火车站外雇了一辆黄包车,又老佛爷似得摊平在车兜里,手软脚软的回了柑子府。 柑子府一切如旧,门房里的小伙计一见龙椿回来了,便赶紧走出门来接龙椿手里的瓜子和小报。 龙椿将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又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有些走调。 “家里好哇?” 门房小军一点头:“都好的,但上午柳儿姐请了个女大夫来家里,一直坐到现在也没见出来” “女大夫?” 说话间龙椿皱了眉头,进府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 府中的西跨院这会儿很热闹,有人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也有人躲在床帏后暗暗发笑。 龙椿进到卧房的时候,入眼便见朗霆的小媳妇儿坐床上抹眼泪,且越抹越多,越抹越急。 小媳妇嘴里还哭着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命这么苦!” 当初龙椿让朗霆把小媳妇儿送过来的时候,只在嘴上吩咐了一句。 这小媳妇儿入府之后的事情,龙椿是没有操心的,她只叮嘱了小柳儿几句,让她去给小媳妇儿安排住处,吩咐饮食。 此刻的朗霆趴在床边,脸上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床尾则站着一个一脸冷淡的女大夫,眼中满是看病看乏了的疲惫。 唯有一个小柳儿,小柳儿脸上没有什么哀恸的神色,她一见龙椿进来,就抿着嘴迎了上来,叫道。 “阿姐” 龙椿脱了外套递到小柳儿手里,又挽起袖子把坐在地上的朗霆扯起来搡到一边,自己则坐在了他刚趴着的那一块床上。 “什么事情?胎气不好?” 龙椿这话是问床上的小媳妇儿的。 无奈此刻的小媳妇儿哭的正伤心,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龙椿。 小媳妇儿刚进柑子府的时候,只远远见过几回龙椿在府中溜达的身影。 彼时她自己身怀有孕,不方便四处走动,于是就没去给龙椿请安问好。 龙椿这头,自然也没有要给小媳妇儿立规矩的意思,而龙椿之所以会这么做,道理有二。 其一,小媳妇儿又不要给她卖命的手下,她犯不着给她立规矩。 其二,柑子府又不是什么真正的深宅大院,龙椿也并不想讲究那一套宅门女子的尊卑高低,觉得迂腐且臭。 毕竟,男人为难女人就罢了,这起烂了根的东西耍奸,是因为世情如此,可若是女人还要为难女人,那成什么了?那她不成她妈了吗? 这之后,因着龙椿的不挑理,和吃好喝好的待客之道。 小媳妇儿心里就潜移默化的认为,龙椿只不过是自家男人的一个亲戚姐姐。 第39章 春(三十九) 小媳妇儿暗自思量到,是因着自家男人有本事,所以这个姐姐,才会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更不敢在自己脸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谈什么尊卑规矩。 是以此刻,小媳妇儿只顾自己哭的伤心,当场无视了龙椿的问话。 小柳儿见状皱了眉头,她沿着床头紧走几步,伸手推了一下小媳妇儿。 “你说话!阿姐问你话呢!” 小媳妇儿刚得知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正是个要疯不疯的痛苦时刻。 受了小柳儿的这一句,当即不依了。 她撒泼似得一扭头,抓住小柳儿的胳膊就撒起了泼。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丫头!给人倒尿桶都不赶趟!你还推搡上我了!我再怎么也是过了门的少奶奶!你呢?你张狂什么!” 小媳妇儿这番话太厉害了,厉害到失魂落魄,神游天际的朗霆都回了神。 他像是看疯子似得看向她,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你说啥?” 龙椿眨了眨眼,小媳妇儿泼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是想笑的。 但思及这丫头身在孕中,诸多情绪大有反常,是以便不计较。 龙椿对着朗霆摆了摆手,又对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小柳儿,送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末了,她低下头看着小媳妇儿,和缓道。 “你要在我这个府里当少奶奶,那朗霆最次也得是个爷,但我这个府里,是没有人拿朗霆当爷的,这个道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怠慢,所以你今天这番话,我不跟你计较,再有......” 话至此处,龙椿抬手一指小柳儿。 “这丫头即便是个给人倒尿桶的,那她也是给我倒尿桶的丫头,我对她尚且没有重话,你又哪里来的脾气,指点她张不张狂?” 一番话说罢,明明不带一个脏字,却唬的小媳妇儿连哭声都停了。 龙椿吐了一口浊气,伸手招来女大夫:“你说,她究竟什么毛病” 女大夫不晓得这个府邸里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但她看的出龙椿是个能做主的人。 是以她不卑不亢的说出了小媳妇儿的病情,只求能快速了结了这场医疗官司,好让她归家睡觉。 “她孩子死在肚里了,现在得吃药流胎,要是流不干净还得去大医院” 龙椿闻言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嘴里的舌头,苦苦的蠕动一下,说道。 “药呢?” 女大夫叹气:“开好了,但她不信,就也不吃,一直从早上拖到现在” 说话间,小柳儿把一个小纸包递进了龙椿手里。 龙椿上手一捏,发觉纸包里头是些西药药片,于是又回眸去问朗霆。 “你喂我喂?” 朗霆心痛的一闭眼,也不答话,只从地上站起身,出门去了。 片刻后,一声剧烈的干呕从屋中传出。 朗霆听这一声听的眼眶酸痛。 他抱着头蹲在廊檐下,心里不断回荡着龙椿那句。 “咱们这行伤阴德,不能有后” ...... 晚上六七点,龙椿坐在香草厅里吃了两大碗干面。 她吃饭干净,大师傅炒的面码都被她一扫而空,一根黄瓜丝儿都没剩下。 小柳儿抱着饭碗坐在龙椿对面,她六神无主,毫无食欲,满脑子都是下午时分的朗霆。 彼时朗霆蹲在廊檐下,像是个被因果报应吓坏了的可怜少男。 往日那威风神气的宽阔身板,此刻也佝偻的像个老人。 那番模样,真是既绝望,又凄凉。 小柳儿一边想着这个画面,一边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再一转筷子尾巴,又卷起一根黄瓜丝。 卷上黄瓜丝之后,她又卷起一根胡萝卜丝。 她一直卷,不多时,筷子头上的面条菜丝,就卷成了一个棒槌模样。 龙椿见状一拍桌子:“你再糟践饭?” 小柳儿被龙椿吓了一个激灵。 她本来就难受委屈,一害怕就更禁不住了,当场流了七八颗大眼泪出来。 小柳儿眼泪吧嚓的看着龙椿,见龙椿眉头皱的死紧后,她又更难过了。 龙椿看她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也有不解。 “你朗哥死了孩子,又不是你死了孩子,你嚎什么?” 小柳儿瘪着嘴,嘴角颤巍巍的挂着泪珠。 “阿姐你不知道,朗哥有多看重这个孩子,前些天你们还没去察哈尔,朗哥每天和你说完话,就一直跟他那个老婆在一块儿,给她买吃买喝的,前几天这个女人夜里闹着要吃冰激凌,三更半夜的,朗哥二话没说就开车出去了” 龙椿叫她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 “所以呢?” 小柳儿抽噎一下,忽然就憋不住了似得嚎啕起来。 “朗哥!朗哥没孩子了啊!朗哥可怜啊!我心疼朗哥啊!” 龙椿真的不理解小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觉得她没道理。 于是她气笑了似得对小柳儿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朗霆了?” 小柳儿这厢正张大嘴叫唤,猛然听了这话,荒唐的连哭都忘了。 她半张着嘴巴望着龙椿,大大的“啊”了一声。 龙椿叹了口气,从圆桌下头的纸抽屉里拿出手绢。 她先是抹桌子似得给小柳儿抹了抹脸,而后又道。 “你见过你朗哥砍人没有?” 小柳儿点点头,打了个哭嗝。 “有的” “那场面怎么样?” “血腥” 龙椿颔首:“现在他老婆住的那间房里,也正血腥着呢” 龙椿话音未落,后院儿方向就像是为了给她的话打配合一样,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小柳儿吓木了半张脸,整个人不知所措的向着香草厅外看去。 龙椿从她面前端走了面碗,插上自己的筷子后。 便自顾自的吃起了她今天的第三碗面,边吃还边道。 “小柳儿,人是活不全的,富贵险中求,杀人要偿命,人不能一面富贵得意,一面又儿女双全,或许有这样的人吧,但朗霆,你,我,雨山,璇儿,梅梅,咱们都没有这样的命,别家流了孩子,那叫时运不济,但咱们家流了孩子,就叫报应不爽,你明不明白?” 小柳儿木讷的看着龙椿,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期待她再说的明白一点。 龙椿仍是叹气,又道:“朗霆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放过哪个了?他能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别人就也能杀他的老婆孩子,依我看,这孩子死的好,要是生下来养个几年,养的亲亲热热会叫人了,那时候再让人一刀宰了,你朗哥不是死就是疯” 龙椿说的是实话,小柳儿却听得泪流满面。 却原来。 他们这些人,竟是这样的命。 第40章 春(四十) 这天夜里,柑子府格外寂静。 小柳儿窝在自己东跨院的小厢房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想龙椿的话。 她知道龙椿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是这些没有错的话,却无一不透露着铁石心肠的意味。 她不懂,阿姐怎么可以说这孩子死的好呢? 倘若朗哥听了这话,那得心寒到什么地步啊? 其实龙椿说的没有错。 小柳儿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朗霆的。 只是小柳儿还太小,还不大明白男欢女爱的章程。 她不比朗霆的那个小媳妇儿会勾惹男人,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多照应朗霆吃一口肉,实实在在的去对他好。 其余的挑逗撩拨,她便一概不会了。 可惜男人吃的,永远都不是实实在在这一套。 那小媳妇比小柳儿高明的地方在于,她能作会闹,还会扭着小腰伺候自家男人洗脚。 她心里有一分爱人,嘴里便要十分百分的说出来。 但小柳儿说不出,她实在,实在的爱人,便也实在的害臊。 她心里看不上那个小媳妇儿的做派,但龙椿说让她照顾她,那她就一板一眼的照顾她。 这期间,朗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落在小柳儿眼里。 小柳儿即便不喜欢那个小媳妇儿,却也还是爱屋及乌的盼望着。 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平安落地,好生长大,来日再好好孝顺朗哥,好叫朗哥心愿得偿。 是以当这孩子死的时候,小柳儿所有的爱屋及乌,就都变成了痛君所痛。 她不心疼那个嘴巴刻薄的小媳妇儿,她只心疼她的朗哥期望落空,伤心欲绝。 她原以为,龙椿会和她一样心疼朗霆的,可是阿姐没有。 阿姐该吃吃,该喝喝。 这样薄情的反应,让小柳儿没法不悲哀难过。 她想,倘若有朝一日朗哥死了,她也死了,阿姐是不是也会这样冷漠? 冷漠到说一句都是报应后,便随手发送了他们,再不念往日种种情义,泪也不掉一滴下来。 小柳儿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去了的杨梅。 杨梅走的时候,阿姐是哭了的,可杨梅伺候阿姐伺候了那么多年,阿姐也才哭了一哭,那自己呢? 自己才跟了阿姐几年啊? 要是日后她...... 小柳儿今晚的心思太多太重,她的小脑瓜不能负荷这样沉重曲折的担忧。 是以不等她想个清楚明白,她的大脑就强迫她睡去了。 ...... 龙椿的卧房在香草厅后面,是正院上房,也是柑子府最核心的所在。 她房里陈设不多,仅是有床有柜有书桌,唯一多出的装饰物,是一只青花瓷的龙纹大盘。 盘中又堆着十几二十颗新鲜苹果,借苹果香气充作屋内熏香。 午夜一过,原本歪在床头看书的龙椿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龙椿屋里的这部电话,接线接的很讨巧。 这部电话机被钉子悬顶在墙上,通话线也正好接在床头柜的上方,使主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听筒。 龙椿将一根指头插进书页里做书签,又伸出另一只光裸的胳膊和手,越过台灯接起了电话。 “喂?” “是我” 韩子毅的声音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不知为何,龙椿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忧郁。 每逢当面谈话,韩子毅眼中便要起一层薄薄的雾,看着很忧郁。 此刻换了电话沟通,不见其面,他的声音却还是忧郁的。 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请求着什么,又像是惋惜着什么。 龙椿丢开了手里的书,扯长了电话线,将自己的裸体缩进被子里,闷闷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那头儿的韩子毅好似是在抽烟,他吁过一口气,轻声道:“问了你在天津的那个手下” 龙椿一挑眉,似乎不信。 “你使唤的动他?” 韩子毅笑:“起先他是搪塞我的,但后来我跟他说找你有急事,他兴许是怕耽误你的事情,也就硬着头皮给我了” 龙椿用指尖扭住电话线,整个人愈发蜷缩起来。 “明儿我就给他吃家法” 韩子毅仍是笑:“你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你?” 龙椿扭着电话线闭上眼睛,静静叹了口气。 “这部电话接在我床头,是给手下人求救用的” “我以为你养着他们,只管给你卖命,死了再补新的进来,不会管他们的死......” 韩子毅的话还没说完,龙椿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龙椿对着听筒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后,便起身套了件男子穿的长衫出去了。 这长衫是个碧青颜色,是从前教她念书的那位先生,所留下的遗物。 龙椿拉开了门,只见朗霆站在门外。 月亮地里,青年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样儿,嘴唇也干的裂了口子。 此刻面容枯槁的朗霆手里,还端着一个铜盆。 这铜盆里血丝丝的,腥呼呼的,忽而被惨白的月光一照,看着就十分骇人。 不过,不论多么骇人的东西到了龙椿这里,大抵都惊吓不到她。 龙椿伸手将长衫领口的疙瘩扣系好,又上前拉住朗霆的手,一步一步牵着他走到了后花园里。 龙椿打发朗霆站在花坛边,自己则去找了一个刨坑用的园艺小花铲。 片刻后,龙椿在花坛里刨出了一个土坑。 她用肘子捣了捣朗霆的膝盖,朗霆便机械的端着铜盆跪下。 龙椿对着铜盆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好走吧,来世投胎,往好人家里去吧” 第41章 春(四十一) 说罢,龙椿就将铜盆里的血疙瘩倒进了土坑里。 朗霆半张着嘴,喉咙里嘶嘶的抽着气。 他还是想哭,但他已经哭了一天了,实在是没有眼泪了。 龙椿将孩子埋了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小石子儿路上。 她也不嫌这路硌屁股,伸手就把朗霆这个大小伙子,奶孩子似得搂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搂之下,朗霆本来流干了的眼泪,竟又流出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张着嘴,颤抖的呜咽着。 “姐......我......我没后了......啊......我没后了......” 龙椿面容冷漠,只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 “跟你说了咱们这些人只能活自己,不能活别人,你不听话,自找这一场伤心,现在嚎什么?” 朗霆哭的眼珠子生疼,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 他甚至都还没足月,没长出小手小脚,仅成一团粘稠的血水。 将将从肚中剖出,便进了地里长眠。 朗霆就这样哭着,哭到将自己彻底蜷缩进龙椿怀中,才尝到一点安全的滋味。 龙椿半搂半抱着朗霆,两个人就这样毫无体面的瘫坐在地。 一个依偎着一个,像一对共克时艰的患难姐弟。 尽管朗霆的一双长腿和宽阔肩背,早已超过了龙椿怀抱所能容纳的极限。 可她却还是稳稳的托住了他,既勉强,又不留余力。 她不想让他独自落入痛苦中沉沦,她要为他留下自救的余地。 这一夜,朗霆是在龙椿怀里睡的,龙椿是在花园里睡的。 清早时分,小柳儿手里拿着一杆大捞网,嘴里咬着一根脆油条,边吃边往花园里跑。 最近几天到了夏末,园里的翠柳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些落叶常会被风吹到湖面上,又在湖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枯黄小岛。 龙椿最不喜欢这种随波漂流的景象,觉得很不吉利。 是以小柳儿就趁着清早跑到花园里,预备将这个残破的景象拾掇干净,还小野湖一片清爽。 结果小柳儿跑到园子里的时候,抬头便见龙椿正抱着朗霆在石子儿路上睡觉。 朗霆的脑袋压在龙椿的手臂上,身子又婴儿似得压在龙椿腿上。 他这厢睡的舒服,龙椿的手臂却已经被他压的缺血发胀,正红通通紫哇哇的支撑着。 小柳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忽然觉得,阿姐并非无情。 她或许只是......没有办法。 龙椿的确本领无边,她杀起人来既不眨眼,也不失手,可她却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是个厉害人。 却也只是个人,不是个神。 剧痛之下,她也只能拿出大姐姐的决断来,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冷漠。 守住她能守住的,送走她该送走的。 小柳儿鼻头酸酸的,眼眶温热的。 她瘪着嘴,想哭,难过,难过到连刚炸好的脆油条,都不想吃了。 龙椿听见了小柳儿的脚步声,一睁眼便醒了过来。 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未曾让她皱一皱眉头。 她只抬头看着小柳儿,一脸不解道。 “大清早的你又哭什么?谁又欺负你了?” 小柳儿闻言不说话,倒腾着腿就跑到了龙椿面前,而后便不由分说的扎进了龙椿怀里。 一时间,三个人在地上挤做一团。 朗霆一下子就被挤醒了。 他先是茫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花园里,而后便吃醋似得推了一把小柳儿乱钻的脑袋。 “你挤我干什么?” 小柳儿又哭又笑的不服气。 “你睡了一晚上了!该我了!” 龙椿抬手就分了两人一人一个头皮巴掌。 “都滚蛋!” 说话间,龙椿瘸着一条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右腿被朗霆压麻了,此刻正过电似得酥麻着,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小柳儿见状就回头骂朗霆:“你还当自己没长大呢!你看你把阿姐压的!都瘸了!” 小柳儿说完这句话后,又挨了一个头皮巴掌。 朗霆看着眼前的画面,竟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 而后俩人便一左一右的搀着龙椿,慢慢往中庭走去。 路上龙椿又问:“今儿大师傅做的什么?” 小柳儿一抽鼻子,肩头还扛着那杆大捞网。 “浆子油条,葱肉的水煎包,还有糖稀饭” 龙椿闻言咂了咂嘴:“清汤寡水的,都不想吃,要是有刚炸出来的糖糕就好了,再来碗油茶” 朗霆听了这话当即领活。 “阿姐你先回屋歇会,我出门买去,这个点儿早市正热闹呢,芝麻酱烧饼吃吗?我带半斤回来?” “行,给你那小媳妇儿也带点,她肯定比你还难受呢,别叫她觉得掉了个孩子就受冷落,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家” 朗霆眼底一痛,又将脑袋抵在龙椿肩头蹭了一下。 “我知道了,姐” 说罢,朗霆就昂首阔步的从连廊下窜了出去,买糖糕油茶去了。 小柳儿一路将龙椿扶回卧房,又在龙椿怀里腻歪了几下,才心满意足的扛着大捞网走了。 及至这时,龙椿才腾出手来抓揉自己一身酸痛的骨肉。 揉完之后,她忽然福至心灵的看向了床头柜。 那上头还搁着电话机的听筒。 鬼使神差的,龙椿伸手拿起听筒,对着那头“喂”了一声。 “嗯,你回来了?” 韩子毅的声音懒懒响起,他像是些抱着电话小睡了一场似得。 原本低沉的声音里,竟平添了几分刚刚睡醒的沙哑。 龙椿惊讶的张了张嘴。 过于宽大的长衫袖口,从她红通通紫哇哇的小臂上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儿举着听筒的雪白手腕。 “......你等了一夜?” 韩子毅打着哈欠点了个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看不看得见。 他合衣从自己的洋式大床上坐了起来,又把提在手里的电话机搁在床上。 再自顾自的弯折脖子,用脑袋和肩膀夹住听筒,边给自己换衣服边道。 “嗯,等了一夜” 龙椿笑了:“你有什么紧急话要跟我说,值得等一夜?” 韩子毅解开自己身上的皱衬衫,想了想道。 “我就是没有话想跟你说,才等了一夜” 第42章 春(四十二) 龙椿挑眉:“我不明白这话” 韩子毅闻言,便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 “我打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跟你说什么,但你叫我等你一会儿的时候,我忽然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既然你让我等一会儿,那我就等一会儿吧,这不比我没话找话惹你烦来的愉快吗?” 龙椿仍是笑:“我要睡觉了” 韩子毅又打一个哈欠,问:“我昨晚等到四点钟的时候,眯着了,六点一刻醒来,又继续等,你想不想知道,我等你回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你睡觉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倘若你光着身子,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龙椿被韩子毅的哈欠声勾引,也跟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电话挂断之前,龙椿温声道:“我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但具体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也没有看过,你想看吗?” “想看的”韩子毅答。 “以什么眼光看?” 韩子毅想了想:“以丈夫看妻子的眼光看” “韩怀郁,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韩子毅一手拉住自己的皮带扣,一手将扣针戳进扣眼里。 他说道:“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让咱们变成真的夫妻吗?” 龙椿被他逗笑:“为什么呢?” 这一次,韩子毅沉默了很久。 他将电话机挪开,自己坐在了床边,又半勾着身子,将肘尖抵在膝盖上,一手托腮。 “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又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 电话挂断了,龙椿将听筒挂回了电话机。 她的心情丝毫没有被韩子毅的话影响,在对着窗外伸了个懒腰后。 她便在屋中大起拳脚,对着空气耍了一套太极十八式。 及至一套拳法收式,龙椿浑身的酸麻,便都平息了。 但她仍是打哈欠,心里还额外纠结着一件事。 她是等朗霆回来,吃了油茶糖糕后再睡呢,还是这会儿睡了,醒了再过去吃? 思来想去,龙椿又拿起电话打进了香草厅。 那头小柳儿刚捞完湖里的枯黄小岛,方进香草厅便接到了龙椿的电话。 “阿姐,你要啥?” 龙椿握着电话嘿嘿一笑:“等不及朗霆回来了,你给我端点油条包子过来,不要豆浆,弄一大碗热牛奶,多放糖” 小柳儿一乐:“好哇!阿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个白俄面包,这面包泡奶里吃甜甜的,跟糖糕一个味儿,还好消化” “行” ...... 朗霆回来的时候,龙椿已经睡下了。 他也没敢去龙椿房里转悠,怕晃醒了她要挨巴掌。 是以,朗霆只好抱着满怀的烧饼糖糕,并装在搪瓷缸子里的一海油茶,心如刀绞的走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的小厢房床上,坐着面容枯槁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大名叫马兰,小名叫妞妞。 彼时她和朗霆情好之际,朗霆总是一口一个小妞儿的叫她。 便是蜜里调油来形容那时的两人,也是不为过的。 可现在...... 朗霆将早点放在了马兰床边的小柜子上,而后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 马兰看着自家这个能干多金又年轻英俊的丈夫,腹中的委屈,忽然就怎么都憋不住了。 “你那姐姐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旁的什么?怎么就那么厉害?前两天伺候我吃饭铺床的那个丫头,叫小柳儿的,她又是你什么人?她一口一个哥的叫你,又不是你的亲妹子,你叫我怎么想?你领我回奉天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就我一个!你......” 朗霆被马兰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心疼了。 他伸手将人搂在自己怀里,又欺身上了床,抱着马兰靠向床头,认命般说道。 “我做的不是寻常生意......” 马兰闻言,绝望的一闭眼。 其实她早有预感。 她在天津的时候,就是柏雨山公馆里的一个后厨丫头。 虽然她平时只管给柏雨山烧洗澡水,但个把月下来,她还是听了几耳朵闲话的。 好比为什么主人家不出去工作,却还能养住这么大一个公馆。 又好比公馆三楼是不让下人进的,因为那里头不是枪炮就是刀具,都是些要人命的玩意儿。 却原来,温和有礼的柏先生,是个做人命生意的刽子手。 彼时的她,很是艳羡柏雨山的富贵,但也从心底里惊恐起来,认为这份营生太过可怕。 那一日,她在公馆里见到了一位穿着体面西装,笑起来又跟个大男孩似得朗霆。 只一眼,她就觉得他亲切可爱。 朗霆一进公馆就跳到了柏雨山背上,他没大没小的勒住柏雨山脖子,嬉笑道。 “好大哥,我千里迢迢的来看你,你拿什么招待我?你离阿姐这么近,又常常回柑子府,阿姐肯定偷摸给你塞钱了,你现在拿出来咱们还好平分,要是被我自己翻出来!哼!” 朗霆说着笑着,柏雨山也拿他没办法似得,背着他瞎晃,想把人给晃下去。 “柑子府又不是个印钞间,你哪只眼睛看见阿姐给我塞钱了?我这儿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喏,就这一个丫头,上个月刚买的,你要就领走,再没旁的了” 彼时站在餐柜边的马兰一愣,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朗霆盯着她看了一眼之后,也愣了。 而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有心攀援富贵的马兰,和一见钟情的朗霆,成了一对崭新崭新的小夫妻。 他俩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就这么只谈风月,不谈其他的过起了日子。 朗霆不管马兰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丫头漂亮,活泛,胸口看着还沉甸甸的,于是他就爱她了。 马兰也不去想朗霆为何会如此年轻,就如此有钱,出手便送了她四两重的金镯子。 她只知道这金镯子好看,光亮,戴在手上还沉甸甸的,于是她便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欣喜中,抛弃了天津的爹娘。 第43章 春(四十三) 她义无反顾的跟着朗霆远走,将自己嫁去了奉天。 朗霆搂着马兰,低头伏在她耳边解释。 “阿姐是把我养大的阿姐,我做的生意,都是阿姐给我的生意,小柳儿的确是我妹子,阿姐疼这丫头比疼我还多,妞妞,你以后......” 马兰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寂寥的一闭眼。 她知道,自己那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美好幻想,已经破碎了。 她的爱人不是少爷,她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的爱人没什么本领,如今之所以能这样体面,大约是依仗着这间宅门的女主人得来的。 初见那天,他体面的西装打扮,也不过是一场庶民发迹穿了龙袍,于午后扮作太子,引诱了无知少女的戏码。 马兰哼笑,觉得自己在朗霆身上吃了暗亏。 他没有光彩的事业,却已经把自己哄进了门,玷污了身子不说,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血疙瘩,也能算孩子的话。 马兰回身搂住朗霆的脖子,她很有一点做女子的精明。 她知道事已至此,倘若真的离了朗霆,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好过,于是她搂着他,柔柔贴近。 “朗哥,不管你做什么,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朗霆听了这话不无感动,他将人抱紧,决意忘却这一场伤痛。 再痛定思痛的,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马兰靠在他臂弯里,看着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既灰心又好笑的想。 好在,他还有钱。 她还不算错的离谱。 只要她能牢牢抓住朗霆,让他一辈子都只有自己一个,之后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此这般,她占着他的人,捏着他的钱,再养着他的血脉。 她照样还是能过的风光体面的。 窗外日光静寂而灿烂,马兰低声道:“朗哥,等我身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个孩子,我......” 朗霆闻言头皮一炸,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道。 “不” 马兰诧异的抬头:“什么?” 朗霆垂下眸子:“不生了,养不活” ...... 天津,香茅公馆。 昨晚韩子毅彻夜给龙椿打电话的时候,白梦之也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小心翼翼的握着电话。 她犹犹豫豫的拨着号码,嘴巴抿的十分紧张。 她要给殷如玉打电话了! 她管不得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了! 她等不及要挣钱了! 韩子毅天天死迷瞪眼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钱,这简直太磨人了。 他还不如她那个打吗啡的前男友呢! 至少那货每次打多了药之后,都会大把大把的给她钱,从来都不会克扣她。 凌晨时分,白梦之从天津打出了一通电话。 而上海那边的殷如玉,则正留恋在一间西班牙式的小公馆里。 他一边搂着舞女跳圆圈舞,一边叼着雪茄过干瘾,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夜曲。 第一圈舞步结束后,公馆里的老妈子走了进来,对着殷如玉说道。 “先生,有电话找” 殷如玉的手抚摸在舞女的翘屁股上,又浪模浪样的带着舞女转了个圈儿,懒懒的问。 “谁啊?” 老妈子目不斜视:“没报名号,只说是北平小椿的朋友” 殷如玉一怔,忽而狠狠在舞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个老佛爷还有求我的时候呢?我当她一辈子都用不上我呢!” 殷如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去了放着电话机的走廊。 他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捋了捋自己的偏分油头。 片刻后,他调整好呼吸,庄重且潇洒的接起了电话。 “侬好,哪位?” 白梦之被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好年轻的声音。 不,不止年轻。 还是非常动听,非常温柔的声音。 北方男人大约一辈子都学不会电话里这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的上海腔调不重,但吴侬的语气却绵长。 白梦之迷迷糊糊的想,这人或许不是个板上钉钉的上海人,但一定出身江浙一带的男人。 或许扬州?或许苏州?抑或是绍兴? 总之,他小时候,一定是长在有水的地方的。 只有生在水边的男人,才会有这么一腔淋漓的温柔。 白梦之半晌没说话,电话那头的殷如玉却不着急。 他笑眯眯的咬了一口雪茄嘴,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是画报上的假人。 “你是......小椿的朋友?” 白梦之被这句话叫回了神,她两只手捧着听筒,尽量让自己不要为这人的声音分神。 “是的,我和龙小姐是很好的朋友” 她急匆匆的说出这句话,摆明了是要借龙椿的势,可殷如玉何等人精。 他哪里会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蒙蔽? 白梦之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殷如玉就判断出这厮和龙椿,八成只是个点头之交。 不过......只要是和她有关,即便只是个点头之交,他也是有兴趣会一会的。 他跟着白梦之管龙椿叫龙小姐,很是客气的问道。 “龙小姐还好吗?” 白梦之愣了一瞬:“什么?” “我问,龙小姐在北平,还好吗?” 白梦之咽了口唾沫,她哪儿知道龙椿在北平好不好啊......龙椿又没给自己留下电话。 白梦之抓住卷卷的电话线,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 “很好的......我们前些日子才在察哈尔喝了下午茶” 说罢,不擅长撒谎的白梦之,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那次她和龙椿见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了。 殷如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清脆女声,直觉这厮脑子不大灵光。 心里疑惑龙椿在哪里结交的这个朋友,可嘴上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只得迂回道。 “小姐贵姓?” “免贵姓白” 殷如玉笑笑:“敢问芳名?” 白梦之脸红了一下,自打她回国,韩子毅就对她太凶了。 就连他身边那个莱副官,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丘八。 如今有人肯这样绅士的同她说话,实在是叫她快乐。 “我叫白梦之” 殷如玉低垂了眉眼,嘴边笑意愈发浓烈。 “只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儿了” 第44章 春(四十四) 白梦之抿着嘴一笑,年轻时学会的那些调情技巧,一下子就被殷如玉的赞美招惹出来。 “只听言语,就知道是个流氓了” 殷如玉哈哈一笑:“白小姐真是风趣,不过我这个流氓比起龙小姐,那也算是良民了” 白梦之疑惑:“怎么会?龙小姐那样和善,她还......” 殷如玉一听见和善两个字后,便听不进去下面的话了。 他被自己嘴里的雪茄呛了一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和善?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如玉边笑边咳嗽,又在心里暗暗的道,看来这丫头还真不知道龙椿是做什么生意的。 倘若她知道,又怎么会把一个灭过他人祖孙三代,炸过日本特务专列的女人,称之为和善呢? 殷如玉笑够了,也确定了白梦之和龙椿真的不熟之后。 便将话头引入了正题,不欲再同她多纠缠了。 “白小姐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白梦之坐在床上忙忙点头。 “是的是的,殷先生,龙小姐说我可以跟你学着买买股票,你这边方不方便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同你寄些讨教股票的信件,哦,当然,我也准备了谢礼......” 殷如玉对着听筒“嗯”了一声,而后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龙椿的意思。 “地址当然是方便的,只是我这里我不收求学的信件,也不收你的礼物,你只寄送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过来,票面最少得有五万,我这边会抽两万五的水,其余两万五我替你操持买卖,等涨幅过了十万,我会新开一张十万整的支票送回天津” 白梦之闻言张了张嘴,有些不忍的搅起了手指。 “抽水......要抽掉一半的吗?等涨幅要等多久?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回款呢?到时候如果赚的比十万多怎么办?多出来的钱......” “都是我的”殷如玉笑。 电话挂断了。 白梦之抱着电话机倒在了床上,殷如玉的话足够诱人了,五万本金,回款十万。 但殷如玉的话,也足够黑心了,起手本金被抽一半,回款期限未定。 这生意若是交给她爹娘那样的本分生意人来做,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现在...... 白梦之一下子委屈起来,哀哀戚戚的掉了两滴眼泪。 她现在实在是太缺钱了,首饰盒里的首饰,为了帮家里的工厂还债,已经卖掉一大半了。 还有自己如今的生活,虽然公馆里的一切支出都韩子毅负担。 可她手里的钱,却也实打实的在消耗。 再这么耗下去,她就真得月月等着那八千块,紧巴巴的过日子了! 别说帮衬爹娘了,她就是想出去交际一番,只怕也拿不出钱来做东,更别提装点自己。 她都好久没买过新首饰,新皮包了。 她这么漂亮,倘若一直这样贫穷下去,岂不是明珠暗投,蹉跎青春? 这怎么行? ...... 韩子毅在屋中熬了一夜,晨起才和龙椿说了几句话。 电话挂断后,他揉了揉自己发青的眼眶,又俯身在大衣柜的镜子上一照。 而后便发觉,自己这一夜熬的,竟连胡青都熬出来了。 韩子毅摇摇头,穿戴好军装之后,就推开了房门,预备出门去找个剃头铺子刮刮脸。 未曾想他这一推门,竟瞧见了同他一样熬夜熬蔫儿了的白梦之。 白梦之穿着一身丝绸睡袍,一头卷发不及打理,正乱蓬蓬的包裹在她腮边。 更显得她小脸儿削尖,憔悴难当。 韩子毅伸手抓住她,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 白梦之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睛,殊死一搏般看向韩子毅,道。 “我爱你,给我钱” 韩子毅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把白梦之按在沙发上打屁股的冲动。 他早知道这厮没有心,可当她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时,他却还是很受伤。 韩子毅哼笑一声。 他此刻是既瞧不起白梦之,也瞧不起自己。 倘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爱着白梦之,那他便不会彻夜不眠的去等龙椿的回话。 他这头儿等不到白梦之爱他,于是便调转了目光,直直向着龙椿走去。 他直觉那人有爱,若她肯分他一点,他势必就不像如今这样寂寞。 人性本就自私。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 可是当白梦之挑明了她呆在他身边的理由,只是为了钱之后。 他却还是觉得生气,难过。 韩子毅低下头,竭力压制住自己心里那些恶心人的双重标准,又尽力让自己潇洒起来。 他苦笑:“好,要多少?” “五万” “我给你十万,你把你爹妈接到香茅公馆来住吧,帅府已经修缮好了,我明后天就搬” 白梦之一愣,并没有察觉到韩子毅话里的离别之意。 她呆呆的“啊”了一声,像只傻乎乎的陶瓷洋娃娃。 韩子毅忍住心里的酸楚,温柔的摸了摸白梦之的头。 他是想说些什么来告别自己这个初恋的,可白梦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十万?你能开成两张五万的支票吗?我......” 白梦之的话没有说完,韩子毅就咬着牙推开了她,一阵风似得的出门去了。 韩子毅躺在美发店里刮脸的时候,心里仍是余怒未消,他在心里恶狠狠的骂道。 贱人!蠢货!不懂放长线钓大鱼的蠢女人! 自己小时候真是瞎了狗眼!怎么就觉得她干净美好像个天使了呢! ...... 龙椿这一觉睡的好极了,好到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午夜时分。 她在黑暗寂静的卧房里眨了眨眼后,便拿起床上充作睡衣的长衫穿好。 临出门前,她怕街上风凉,于是又思忖着给自己加了一件黑底竹叶纹的外褂披上。 零点一刻,龙椿从柑子府里走了出去。 零点三刻,龙椿披着外褂,团着手走到了北平电影院门口。 她在电影院门口停留片刻,看见街角有个小摊儿正卖夜馄饨,便要了一碗,端在手里站着吃。 第45章 春(四十五) 晚夜的街道静静地,不像白天,总能听见不少剃头师傅和修脚匠人的吆喝声。 龙椿吃完了一碗馄饨,胃里没什么感觉。 于是她又问小贩要了一碗,这一碗里加了点油辣椒,比上一碗好吃不少。 吃着吃着,龙椿抬头缓了口气。 刚出锅的小馄饨很烫,她这样埋头苦吃,难免要烫到嘴皮。 龙椿薄厚适中的嘴唇被小馄饨烫红了。 她仰起头,张开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呼气吸气,以求给嘴巴降温。 一瞬间,她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韩子毅。 他没有穿军装,只做衬衫长裤,英式皮鞋的打扮。 寂静无人的街头,极突兀的站着一个他。 龙椿向他望去,他也看向龙椿。 忽而,一阵电钟打铃声响起。 这声音是从电影院里传来的,代表着一场电影的结束。 须臾后,电影里走出了许多穿着摩登,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女士们手里,皆提着精致小巧的皮包,男士们手中,则多是香烟或西装外套。 能在这个时代下,于午夜赶赴电影院的,大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少爷小姐。 站在影院门口的韩子毅被少爷小姐们包围住了。 他似乎是想向龙椿走来,却始终躲不开人群的拥堵。 龙椿端着馄饨碗,将碗里最后的两只馄饨和汤,仰头灌进了嘴里。 过后,她又掏出一个银元给小贩。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小贩,却轻声对他嘱咐道。 “早点回去吧,这些人看完电影都开房间去了,没人吃了” 小贩拿着银元刚要道谢,龙椿就已经走远了。 她径直向着韩子毅走去,越过了那群聒噪的,兴奋的,讨论着电影剧情的男男女女。 两人面对面站定时,电影院里的散场铃便停了。 龙椿仰头看着韩子毅,莫名感到今日这厮身上的忧郁气息,似乎更胜往日百倍。 他像是一个忧郁而心碎的小男孩,他的心,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生还的小悲剧。 龙椿笑着叹气,平静的问道。 “天津没有电影院吗?” 韩子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龙椿,虽然他驱车来北平的时候,心里一直都想着她。 但他上次挨了掐,着实不敢再冒进柑子府。 是以,他即便是想她,也只是默默的想,不报目的的想。 他有些感动的看向龙椿,觉得上天怜悯,究竟还是给了他和她一点缘分。 于是,他便决定不再对上天给的缘分打诳语,说出了那些令他感到抑郁的实话。 “天津有电影院” “嗯”龙椿点点头。 “但没有人陪我看电影” 说着,韩子毅坐在了电影院门口的石台阶上。 龙椿今日出门本就是夜游,便也不紧不慢的坐在了他身旁,并不着急离开。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那个养在外头的姑娘呢?” 韩子毅嗤笑。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两颊凹陷之际,他柔声说道。 “我们分开了” 龙椿仍是点头,预备说些过来人的套话劝慰他,好叫他不要继续抑郁下去。 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他抑郁下去。 “年轻人是这样的,有时候一言不合就......” 韩子毅摇摇头打断了龙椿 。 “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姐姐,不是那么回事儿” 龙椿一乐:“旁人叫我大姐姐的时候,多是有事要求我,你今天这样叫我,难道也有所求吗?” 韩子毅叼着烟扭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龙椿。 “我有” 龙椿读懂了这个眼神,她戏谑的一笑,只说。 “我不给你” 韩子毅闻言也笑。 但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你们都不肯给我,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以后也会跟我爹一样,娶上十几二十房姨太太,只求热闹,不求真心了” “热闹不好?”龙椿问。 “好是好,只是脆弱” 龙椿挑眉:“一把火就能烧光的那种脆弱?”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觉得她有心挤兑自己,于是便说:“你也挺坏的” 龙椿无谓的耸耸肩:“你当初放火的时候,如果提前问一问我,我应该是会劝你的” “劝我什么?” “劝你不要放火” “为什么?” 龙椿一手托腮,轻轻的“嗯”了一声,措好词之后,她又道。 “我会劝你不要赶尽杀绝,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谈不到好与坏的,彼时你留她们一命,全当养个戏班子在身边,往后从她们嘴里听点家长里短的笑话,不也是个消遣么?你这样赶尽杀绝,反倒把自己留空了,天长日久的,可怎么活?” 韩子毅听了这话,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后又道。 “所以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线人打手,就是你养的戏班子吗?” 龙椿笑:“算是吧,但我们处的挺好,比寻常人家的亲姊妹还要来的亲近,就跟你那些妈妈们不一样” 韩子毅低头吸了一口烟,忽而道:“我大学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的”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她曾听说过这个学校。 据说这间学校里的教官都严厉非常。 教学期间,他们更是将日本人骨子里的变态施展彻底,动辄就殴打学生,教唆他们自相残杀。 是以不少学子都被他们折磨的半路回家,不堪其辱。 “那也真是难为你了”龙椿说。 韩子毅笑,叼着烟摇头。 “没有,不算艰难,嗯......不算特别艰难” 说着,他低下头笑,又道:“我刚过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挨过几顿日本人的打,不过后来我长个儿了,就又打回去了,再后来,有个叫松下的副校长,他......他说我长得好看,还给我下过药” 龙椿喃喃的一张嘴:“你......” 韩子毅还是笑,伸手在龙椿头上胡噜了一把。 “你想的事没有发生,他的确下了药,但只是春药,不是迷药,我当时燥的不行,好在手脚不软,就把那老头子打的尿失禁了两次,然后就跑了” 龙椿吁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 “你也算是条汉子了!” 她真心的赞道。 韩子毅不置可否,他脸上明明笑着,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倒像是在讲一本小说。 “后来那个副校长很不高兴,他觉得我跑了,就是在挑衅他,于是他就找来很多教官,每天找我的茬儿,然后再教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我的裤子,用武装带抽我......我最讨厌被人扒裤子了” 第46章 春(四十六) 这一夜,韩子毅一直和龙椿聊到了天亮。 他说他讨厌被人扒裤子,是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 他大哥总会带着一帮大孩子,将他的衣服扒光。 这之后,他们还会抬着他,分开他的两条腿,将他赤裸的裆部往电线杆子上撞。 那时,帅府后门外的道林街上,有许多卖水果,卖烟酒,卖报纸的小贩。 这些小贩总会指着韩子毅笑,说他撞坏了下身,以后就娶不上老婆了。 那一刻,韩子毅的自尊心受了重创。 他剧烈的吼叫挣扎,等到好不容易挣脱开那些大孩子后,他便发了疯似得往帅府里跑。 他跑去找衣服,找娘,找那些平时总和他说说笑笑的妈妈们。 他让她们救自己,可她们不管他。 甚至,连她们也笑他。 因为她们犯不着为了一个韩子毅,去得罪韩家的大少爷。 她们觉得这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而且光着身子的韩子毅,是真的很好笑呢。 有那手欠的老姨娘,还会在韩子毅裆里捞一把,再前仰后合的说一句。 “啊呀!老三家伙不小啊!这以后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啊!” 韩子毅说到这里时,难受的快要吐出来了。 龙椿察觉到他的不对,急忙从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荷糖给他。 “吃这个,压一压” 韩子毅眉头皱着,他看着递来糖果龙椿,莫名就起了一点娇嗔的心思。 他委屈的红着眼,难过道:“你剥开喂我” 龙椿无所谓的一笑,她一边剥开糖果,一边对着韩子毅问道。 “你小时候经过这些事,按说应该不喜欢跟人坦诚相见的,察哈尔那天晚上,你怎么还能对着我脱衣裳呢?” 韩子毅低头从龙椿手上咬走糖果,末了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我不是想你爱我么?” 龙椿不解:“我又不是个嫖客,哪能你脱了衣服我就爱你?” 韩子毅怔怔的:“可我所有姨娘都说过,我下面家伙大,能迷死小姑娘” 龙椿闻言笑岔了气。 “哈哈哈哈哈,怪我,怪我不是小姑娘了,哈哈哈哈哈” 韩子毅被她笑的有些害臊,就伸手推了她一把,叫她不要笑了,可龙椿停不下来。 她笑的肩膀直打抖,只觉得韩子毅其人,除却阴郁之外,竟然还有一点天然的呆傻。 挺可爱的。 这之后,韩子毅又说,他在军官学校里挨打的时候,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青梅竹马。 彼时她远在法国留学,课业繁忙异常,忙到没有时间和他通电话。 是以他每次挨完打之后,总会忍着周身的疼痛给她写信。 那时他兜里不宽裕,却还是不舍得敷衍青梅。 于是他每次都走很远很远,去到校外的文具店里,买印着桔梗花的信纸。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樱花很美,可日本的军人很糟糕,远不如樱花那样轻盈美丽,叫人心醉。 他在信里写:日本的点心多是用红白豆沙做的,不论外头的造型多么华丽高雅,一进嘴却都是同一种甜味,他不爱吃。 他在信里写:梦之,巴黎好吗?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给我寄一张埃菲尔铁搭的照片来,我已经寄了许多富士山的照片给你了,可你从来都不回复我,我有点伤心,但只要你回复一封,我就不再伤心了,好吗? 是的,韩子毅从来没有收到过白梦之的回信。 飞书四年,却无一回信。 无一回信,却飞书四年。 龙椿听他说这个女人,听的啧啧称奇。 她回眸,带着笑意问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这样爱她,她为什么不回信给你呢?我看那些洋小说里,都是写男的薄情寡义朝三暮四,难不成她也在法国找了新欢?” 韩子毅笑,伸手对月亮打了个响指。 “你猜对了” 龙椿尴尬的一抿嘴,有点笑不出来了。 “......你节哀” 韩子毅仍是笑:“我没有哀,那会儿我刚回国,听说了她在法国找男朋友的事情之后,按理说,我好像的确是该伤心的,可是我没有” “怎么会?”龙椿问。 韩子毅轻轻皱着眉头,将已经熄灭的香烟摁在地上,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 他也不抽,只是点燃。 “她家里的生意不大好了,她父母已经供不起她留学了,那时候她一个人在法国,又没有我帮衬,如果她再不找个男朋友依靠的话,她怎么生活呢?” 龙椿闻言“啧”了一声。 “有手有脚,怎么不能生活?法国又不是中国,只要她肯下点功夫,做个侍应什么的,应该也不愁饭吃吧?” 韩子毅摇摇头:“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你我爹不疼娘不爱的,凡事都靠自己挣命,她不一样,她吃不了苦的,她爹娘爱她爱的跟什么似得,指甲劈了都亲亲宝宝的哄半天,谁还指望她挣钱呢?” 龙椿捧着脸一叹:“这倒也是”。 说罢,她又笑着摇摇头:“还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 韩子毅也笑:“后来我就想着,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不介意她跟别的男人恋爱过了,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在法国的男朋友先她一步回了国,他是天津东门商会的大少爷,有一天,我父亲在家里办酒会,他受邀来了,又和我大哥攀谈起来,那时他俩都喝多了酒,他们说起她,就说白家那个小丫头,多么风骚,多么下贱,给两个钱,她就亲亲热热叫人家达令,那个大少爷还说,她再怎么是个天仙,他玩了这几年,也真是腻了” 说到此处,韩子毅又垂下了眸子。 第47章 春(四十七) “我大哥听了这些话后,又端着酒杯来找我,他把我推到那大少爷面前说,你那女朋友,可是我这个弟弟的青梅竹马,只怕你玩儿她的时候,我这傻弟弟还盼着人家回国跟他好呢!说完这句话后,他俩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居然也跟着笑了,不过好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起了杀我大哥的心了” 这番话,龙椿光是听都听得起肝火。 她拿过韩子毅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刚才不晓得前言,所以才那样劝你,现在我晓得了,你这个大哥跟妈妈们,死的实不算冤枉,这样,你日后要是觉得冷清了,大可来柑子府里坐一坐,我没有旁的招呼你,但跟你说两句话的人情总归有” 韩子毅看着龙椿,蓦然一笑。 “你肯爱我了?” 龙椿耸肩摇头,笑嘻嘻的:“这是两码事情” 韩子毅哼一声,又抢过龙椿手里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你怎么就肯爱那个人?” “哪个?” “被你仇家杀了的那个” 龙椿“哦”了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吧,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好的人” “怎么说?” “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他只是痛心疾首的看着我,叫我不要在这个行当里混,还说我是个好姑娘,不该吃这碗断头饭” 韩子毅哼笑,不屑的咬着烟,对着天空吁烟气。 “那他养活你么?” 龙椿苦笑一声,不做辩驳,韩子毅已然切中了要害,再辩就显得虚伪。 “他没有钱,二十八了还在报馆里做后勤管理员,但他文笔好,只是家境不行,没上过大学,报馆里只用大学生做文字编辑,轮不到他” “秀才!” 龙椿仍是笑:“是秀才,他见天儿嚷嚷着日本人如何如何,英国人如何如何,说有体面的中国人都躲在租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瞧不起他们” 韩子毅仍是不屑:“我不信你看不出这号人的色厉内荏,这么个纸上谈兵的酸秀才,你也肯爱他?” 龙椿放空的一点头。 “我肯” “为什么?” “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去义塾里教书,后来这义塾里有个女学生,让洋人糟蹋了,死相惨的离奇,出殡的时候她妈给她换衣裳,结果学生服一脱下来,两块血抹布似得,裆里还净是些脏东西,当场给他看吐了” 这一次,韩子毅没有再说话。 龙椿低着头,慢慢的回忆着过往。 “这事儿过后,他气极了,气的连课也不上了,他是个瘦高身板,脸皮也白,家里虽然穷,但平时穿的还是很干净的,至多就是不显眼的地方,会有两个和衣服同色的补丁” “他那天就是穿着自己带补丁的衣裳,跑去杀洋人的,虽然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文的很,但杀起人来,却格外的有理有据,那几个糟蹋了女学生的洋人都上过战场,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旧伤,所以他们时不时就要打些吗啡来止疼,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点化学品,又趁着这些洋人嫖妓的时候,将这些化学品碾成了粉,搀在了他们的吗啡里” 韩子毅侧头看向龙椿,龙椿的目光幽幽暗暗的,像是在虚空里看见了过往。 “他头一回杀人,真的吓坏了,从妓院出来之后,他也不敢回家,就晃晃荡荡走到我家里来了,那天晚上,他跟我捅破了窗户纸,把自己杀人的细节一五一十的说了” 说到这里,龙椿笑了一下。 “可我听的直打瞌睡,觉得杀个人而已,又不是屠了个城,何至于难受成这样?可他真的难受的脸都白了,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他吧” “为什么?” “他心里有正气,更在意法律,也认定与人为善的道理,他做人有底线,但那几个洋人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他的底线和正气,就被冲塌了,所以他才能难受成那样” “你爱他有自己的道” 龙椿点点头:“嗯,我总觉得只要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那这个世道,就还不算糟糕,可惜他还是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大开杀戒,把害他的人杀了个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我心里又很明白,倘若他在,肯定是不希望我这样屠戮他人的,但我控制不了,我心里一有怨气,脑子里的残忍念头,就一下子都冒出来了,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 韩子毅对这段过往不予置评。 但龙椿说话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受训时,接受过的一项测试。 他侧过头问:“你看过心理医生没有?” “什么是心理医生?” 韩子毅想了想,认真的说:“就是给人脑子治病的医生” 龙椿不解:“我脑子又没受过伤,看它干嘛?” “我觉得你有狂躁症” “哈?” 说话间,天边起了鱼肚白。 一溜干瘪瘪的灰鸽子从北平人家的廊檐上飞起,呼啦啦的飞过了两人眼前。 韩子毅看着将出未出的朝阳,挺直了肩背伸了个懒腰。 “天亮了,我要回天津去了” 很奇怪,夜幕之下很有一点暧昧的两个人,等到太阳一出来,反倒都冷漠起来。 韩子毅走的毫不留恋,不再是昨夜那个失意的小男孩。 龙椿也利落的起了身,不再做那个肯怜爱男孩的大姐姐。 她同韩子毅拉开了一点距离,说道:“我要去早市买菜盒子吃,也请你吃吗?” “真心请我吃吗?”韩子毅问。 “不真心,就是客气客气,我没带多少钱出来”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身上的黑绸褂子解下来,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 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银元,叮叮当当的搁进了龙椿手里。 “我比那秀才强,我杀人不心慌,兜里也有钱,虽然不比他心善,但要说般配,那还是我跟你般配一些,回津路上风大,这个褂子就先给我穿,等你来了天津,我洗净了还你” 龙椿没再说话,只看着韩子毅的背影。 他身上的衬衣被绸子褂遮住,内西外中的款式,叫他穿的另有一番风情。 韩子毅拉开车门上了车,调转了车头就往天津驶去。 龙椿对着车子尾气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的向着早市去了。 第48章 春(四十八) 北平的早市一向热闹。 人来人往之际,摩肩擦踵之间,满是面茶和小酱菜的咸香。 龙椿走到菜盒摊儿上,老板娘一看是她,就十分惊喜的捏了一把她的脸。 “龙龙?” 龙椿也看着老板娘笑,叫了一声干娘。 这位老板娘就是曾经在庙会上卖糖糕的那一位。 那时她老人家心善,明明自家也穷的可怜,却还是匀了龙椿一口吃食。 这一点恩情龙椿记得,发迹之后,她很给过她一点恩惠,还认了人家做干娘。 老板娘知道龙椿饭量大,拿起油纸就包了七八个菜盒给她。 龙椿给钱,她也不要,只说。 “我老大能娶上媳妇都是你照应的,今天吃干娘几个菜盒子,我还要收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刚想说这不是她自己的钱,一声枪响就打散了早市的喧闹。 人群混乱起来,尖叫着四散而去,枪声绵延不断,一声接一声的催命。 龙椿看着被子弹穿膛的老板娘,眼中默默失去了温度。 她第一时间趴倒在地,又钻过老板娘揉面的桌案。 她将她胖胖的尸体抱牢,挡在自己身前,用她的尸体给自己当盾牌。 龙椿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的拖着老板娘往早市外爬。 这期间,老板娘的尸体又挨了几枪。 龙椿见状便明白了,这帮人是在盯着自己打。 私仇?还是什么? 龙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穿着黑衣戴着皮帽的人就从早市外钻进来了。 龙椿见状便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于是她反手推开老板娘的尸体,起身就往人群慌乱处冲。 几声枪响过后,龙椿身边的人群里,又倒下了几个人。 唯有她步伐诡异,活鱼似得在人海里游泳,灵活的叫人难以瞄准。 片刻后,龙椿气息稳健的跑出了早市的滩涂,却不想迎面就碰上了追兵。 对方至少派出了百来个人,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渐渐将龙椿包围在了中间。 龙椿避无可避,最后还是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两手摸向腰际,看着眼前这些青壮的小伙子,大概知道了他们是谁的人。 龙椿叹了口气,对着小伙子们问道。 “王小狗疯了吗?” 说话间,包围着龙椿的几个小伙子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外国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这人长相尤可,只是气质庸俗,让人一见到他,就莫名想起那句“要钱不要脸”的名言来。 他指着龙椿啐了一口唾沫。 “你他妈再叫老子一声王小狗试试呢?” “王小狗” “诶!我他妈!你个臭婊子!我他妈的!” 男人气的不行,左右看了一眼身边,预备找个什么东西楔她两下。 但又想起主家要活捉龙椿的条件,他也只得抖着手指着龙椿骂道。 “老子叫他妈王世杰!” 龙椿闻言笑起来。 “他妈王世杰?那他爹是谁?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崽?奶水好吗?” 王英杰听了这话简直快要气死。 满北平的混混都知道他王老板脾气不好,从没人敢像龙椿这样挑衅于他。 在北平这个地方,满城只有两个混混头子最春风得意,屹立不倒。 一个是他王世杰,一个就是龙椿。 不过王世杰和龙椿混的方向不同。 龙椿是专职杀人,旁的生意不沾手。 一是怕麻烦,二是她根基不稳,怕动了旁人的饭碗,招致当官的报复,这划不来。 王世杰则是祖传的混混,家里叔叔伯伯都有个一官半职。 他受着这份荫蔽,当了大半辈子的少爷。 自懂事后,他便什么丝厂布厂,烟土枪支,兹要是来钱快的生意,他都要沾一沾。 最初的时候,龙椿也是眼馋他的家世,才想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做点儿杀人之外的生意。 他们俩在北平这些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坏各的。 王世杰知道龙椿的名号,也知道她的手段。 知道这厮杀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是以从不去招惹她。 而龙椿也惧怕王世杰的背景,怕惊动了他背后的人,遭人出兵清算,一朝死个透心凉。 龙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见王世杰带的人身上都配了枪,便不卑不亢的说道。 “王小狗,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堵我?” 王世杰气笑了,他听出了龙椿要跟他服软谈判的意思。 可这个伤天害理的坏女人即便是跟他服软,却还是管他叫王小狗。 妈的,贱人。 说起王小狗这个典故,来的也是很诙谐的。 王世杰打小身子弱,又是个独苗儿。 所以家里就给他起了小名儿,叫王小狗,为的是贱名好养活。 这之后,王世杰还真就靠着这个贱名儿活到了现在。 期间他还娶了一个娘家殷实的大太太,生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小宝宝。 一日间,王世杰跑去梨园听戏,恰巧那天龙椿也去捧场。 王世杰坐在二楼的贵宾包间里,一边品茶一边候着苏妙苏老板的玉堂春。 龙椿则坐在一楼的看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嚼地瓜干儿,也是来看沪上名旦苏妙的。 结果两人都没等来苏妙,反倒是把王世杰的大老婆等来了。 那大老婆自从生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发福了,整个人胖的跟发面馒头成精了一样。 她一堵墙似得扑到戏园子里,又两手叉腰站在龙椿所坐的小四方桌前,对着整个戏园子破口大骂道。 “王小狗!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我在家推两把牌!你就嫌我败了你们家的钱了!你今天自己跑到这个下流地方来干什么?啊!那小旦就是个天仙!那也是个被人折腾烂了的破鞋天仙!唱戏的能他妈有什么好东西!王小狗!你麻溜儿给老娘滚出来!老娘今儿就跟你掰扯掰扯!到底是谁败送了你们王家那两个糟钱儿!” 第49章 春(四十九) 彼时龙椿的鼻子几乎抵在了胖妇人的肚皮上,她身边的看客早早就躲了。 唯有她嗑瓜子嗑的嘴皮发干,脑子短路,一时竟忘了跑。 龙椿咳嗽了两声,伸手轻轻咯吱了一下胖妇人。 这一咯吱换来了胖妇人的怒目而视。 龙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仰头回看她,道。 “夫人,王老板在二楼雅间呢” 这之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王世杰这个柔弱的少爷秧子,被胖妇人当场打成了王小狗。 那画面比之苏老板婉转缠绵的玉堂春,另有一番收关胜的酣畅淋漓。 那天龙椿进梨园的时候,就知道王世杰在二楼雅间里坐着。 她平日少去人前招摇,偶然想去人前凑热闹,也势必勘探好人员地形。 绝不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 今天......是她疏忽了。 龙椿脸上阴寒起来,心里难过而恍惚。 她觉得自己是好日子过久了。 忘了本了。 她明知自己是个老鼠样的人物,做着老鼠样的生意,却还要大白天的出来游荡。 今日被围,实不冤她。 王世杰看着脸色阴沉的龙椿,恶狠狠的笑了一声。 “当初天津韩家的老大,托付我去弄死他小弟弟,这事儿,是你给我搅黄的吧?我听说,你后来还嫁给韩家老三了?” 龙椿抬眸:“这个事情,我记得我赔过你款子了,也托人给你带了话,倘若你过不去,只管来柑子府和我面谈,你为这个事堵我,至于吗?” 王世杰又冷哼:“你当老子傻?他妈的几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我王世杰是要饭的?” 龙椿眯眼:“你要发作早就出来堵我了,现在才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事儿,你说吧,谁叫你来堵我?” 王世杰听了这话有点恼,他伸出手来想要给龙椿吃个嘴巴。 可他这个胎弱体虚的身体哪里会是龙椿的对手? 龙椿抬手捏住他的腕骨,还没使劲儿就见王世杰皱了眉头。 她冷着眉眼,杀气腾腾的说道。 “王世杰,你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撕破脸过,你今天堵我也是受了别人的吩咐,这是生意,我不怨你,但你今天要是作践了我,我日后又能从买主那儿留下口气,那你这辈子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王世杰眼珠子转了转,后槽牙磨的嘎吱响。 他是很想在龙椿面前耍耍威风的,可龙椿说的话,也是他实打实顾虑的事情。 末了,王世杰恶狠狠的一咬牙,瞪着龙椿道。 “好妹妹!我看你狂到几时!” 说罢,他身后那些手下就一拥而上。 十几个人密不透风的将龙椿羁押起来,悄无声息的上了汽车。 上车之后,龙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 但她凭借感觉,还是猜到汽车已经开出城了。 一路上,龙椿始终没有觉得心慌。 她这个人不怕绑票的,横竖她本事在身。 届时见了主家,或是花钱买命,或是谈判奔逃,她总归还是有活路的。 她只怕当场要她命的人。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 没活路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又怎能轻易割舍。 汽车摇摇晃晃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在龙椿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到外国了的时候,车子停了。 一个小伙子伸手开了车门,之后便拉牲口似得拉扯龙椿下车。 龙椿感受到撕扯,疑心自己身上的长衫会不会被扯坏,随即隐隐皱了眉头。 下车的一瞬间,龙椿蒙着眼,几乎是全凭直觉的,反身甩出了一个鞭腿。 这一腿正好踢在了小伙子的面门上。 他的鼻梁骨当场被踢断了。 小伙子的两个鼻孔血流如注,惨叫声跟哨音一样尖锐。 龙椿站定在车下,也不去扯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只对着面前的空气问。 “往哪里走?” 另一个押送龙椿的小伙子咽了口唾沫。 龙椿这一腿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此刻是该先看一下自己的兄弟,还是先打龙椿一下给兄弟报仇。 王世杰的车子随后而来,他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正给他受了伤的兄弟捂鼻子。 还委委屈屈的讲了一句:“老板......她打人......” 王世杰闻言暴怒,随即大骂。 “你他妈被绑了票还敢撒野?” 龙椿厌恶的一皱眉:“你今天要想跟我鱼死网破你就接着骂!” 王世杰又闭嘴了。 再一刻钟,龙椿被丢进了一间空屋里。 等到人声散去,房门落锁之后,龙椿伸手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条。 她绕着关押她的房间转了一圈,发觉此处乃是一间乡下的青砖小平房。 且格局,还跟自己儿时的家很相似。 小平房不大,长方形的地面,正对面开了三口纸糊的大窗。 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黄泥炕,炕上也没有什么铺盖,只有一张糊席子。 龙椿走了两步坐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席子上的破洞,觉得这地方穷的有点离谱。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个仇家能穷成这样。 正当她疑惑时,小平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门下走进三个人,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以及两个更年轻的小勤务兵。 这位年轻军官长的很好看,简直是刻板印象里最标准的军官模样。 剑眉星目,骨相深刻。 龙椿歪着头看他,细看之下又发觉不对。 这厮好似是有点满人血统的,汉人男子少有这么灿烂的眉眼。 这位俊美的军官似乎没想到,龙椿会这么淡定的盯着他看。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装出凶恶的模样,厉色道。 “你就是龙椿?” “是我”龙椿颔首,接着又问:“你是?” 龙椿说话的神态太过平静,简直像是在跟自己的某个小妹妹话家常一般。 军官皱眉看着她,不自觉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意欲用自己高大的身体笼罩她,叫她害怕。 “我叫关阳林,关月华是我姐姐” 龙椿闻言张了张嘴,关月华......不就是韩子毅那个大妈妈吗? 那这个关阳林...... 第50章 春(五十) 龙椿皱着眉头算了算辈分,末了,才十足荒唐的叫了一句。 “娘......舅?” 关阳林没想到龙椿会管自己叫娘舅。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眼看是想笑一声出来。 却还是抿着嘴忍住,生怕一笑就破坏了眼下肃穆的气氛。 他冷哼一声定住心神,又两眼蔑视的看着龙椿。 “我听说老三接了家业之后,就把你娶进门了?” 龙椿点头:“是” “老三想接我姐夫的司令部,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勾搭上你之后,我姐夫和我亲外甥,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龙椿坐在炕上晃荡了一下脚,两只手老实的握在一起,痛心疾首的一点头。 “公爹和大哥......还是命苦......” 关阳林听了这话更想笑了,他看着龙椿说不上美丽的脸,听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还颇有一点娱乐性的。 “北平城里的大姐姐,说的是你吗?” 龙椿笑:“北平那么多女人,能给人当姐姐的海了去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呢?” 关阳林哼笑着点头:“是,大姐姐是海了去了,可柑子府里的大姐姐只有一个,能半夜摸进帅府里,杀了我姐夫外甥的,也只有一个” 龙椿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是,人是我杀的,可你姐姐还没死,你,那个......” 说到这里,龙椿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关阳林了。 按辈分讲,她跟韩子毅结了婚,韩子毅的娘舅,就也是她的娘舅。 思及此,龙椿咬了咬牙。 “那个,舅舅,你要是为着亲人情分绑我来,那我即刻就跟韩子毅去电话,让他亲自把你姐姐送来,如何?” 关阳林冷眼看着龙椿,原本灿烂的眼眸微微眯着,竟酝酿出一点阴险的味道。 “他当然是要把我姐姐送来的,这是他做儿子的孝道,可他的账是这么算,那你的账,又怎么算?难道我外甥白死?” 龙椿闻言,心里有些起火。 已经很久没有人将她欺负到这个地步了。 她服软的话已经说了,关阳林这样不依不饶,那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 “你要什么?” 关阳林笑:“我听说你们做杀手的,家私都不少?” “多少?” “三万两黄金” 龙椿闻言低了头,心下只想抽出贴身的刀,抹了眼前这厮的脖子。 “我手边没有,要打两通电话来凑” 关阳林又笑:“不着急,我说的这是一条人命的价,我外甥是三万两,我姐夫又是三万两,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打电话的,你只管开支票,把你存在银行里的现钱都支出来,再接着给你手下人发几份手信,让他们拿出金条来,我的人押车去接,等这些钱和金条到手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你不要欺人太甚” 关阳林一耸肩:“我没有欺人太甚,是你和韩子毅欺人太甚,再说了,龙小姐,我早也听说过你本事不俗,本着惜才的心,我不断你手脚,可你要是跟我赛脸,你给手下的那几份手信,我大可剁你几根手指头,一道装在信封里,好给他们催催心” 这天夜里,龙椿趴在泥炕上睡了一夜。 夏夜睡这种小平房,是丝毫感觉不到冷的,甚至还有闷热。 可龙椿还是不自觉的往炕中间蹭去,猫似得将自己团了起来。 ...... 韩子毅是在隔日午后,知道龙椿被绑的消息的。 彼时他正漫步在一派全新装修的大帅府里。 整个公馆被纯白的漆面包裹起来,不见一丝罪恶的痕迹。 满院子的粉紫蔷薇和爬山虎,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开了个盆满钵满。 莱副官走进院子里,对着韩子毅说道:“司令,有电话” 韩子毅也不着急去接,他伸手从花丛中摘下一枝蔷薇。 想着要把这玩意弄成干花儿,拿去给龙椿献个殷勤。 等到他走回客厅,接起电话的时候,这朵蔷薇便掉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尽量在保持镇定,可他越来越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他的兵荒马乱。 “韩司令,阿姐出事了,北平街上的几个孩子瞧见她上了王小狗的车,王小狗就是王世杰,这人在北平和阿姐平起平坐,他不敢无缘无故的堵阿姐,肯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我这里查到他们的车子出了北平之后往赤峰的方向去了,阿姐少在那一片活动,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您在那一带有什么......” 韩子毅面色沉静的听完了柏雨山的话。 “是,我在那一带有仇家,这件事你不用管,你现在回北平照应好柑子府,我去找龙椿” 电话挂断之后,韩子毅走向沙发拿起军帽戴上,又对莱副官吩咐道。 “把热河的兵力往赤峰带,尤其是那几个骑兵旅,让他们做先锋” 莱副官看着韩子毅冷酷而麻木的神情,便知道他这通电话接的糟心。 于是他肃穆了神色,应了个是,转身就往司令部里发电报去了。 及至公馆客厅无人后,韩子毅才伸手拿起电话机,拨出了一个久未拨打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接通。 关阳林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哪位?” “关阳林” 对于韩子毅的直呼名讳,关阳林并不生气。 他是他爹的老来子,关月华的年纪本就比他大许多。 是以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韩子毅的长辈,故而一点也不在意他尊不尊敬自己。 关阳林窝在一张土炕上,一边就着炕桌喝红薯粥,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韩子毅笑。 “好我的外甥,还能记着舅舅的专线,我还真没白疼你啊” 韩子毅不理会他的调侃,只说:“你手下两万人不到,前些日子又被奉天的赖家军打散了队伍,搜刮了军械,你眼下没兵也没钱,怎么敢选在这个时候招惹我?” 关阳林哼笑:“我疯了呗,老三,你的女人落在我这个疯子手里了,你害不害怕?” 第51章 春(五十一) 韩子毅将手骨捏的咔咔响,说出的话却始终波澜不惊。 “你抓错人了,我的女人在香茅公馆里养着呢,你抓的那个,我已经用完了,你拿她威胁我,也是错了主意了”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装硬气,把我姐和老头子藏的那些军械给我送过来,我就不动你的女人” 韩子毅笑:“说了那不是我的女人,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没顾及了,咱们赤峰见,正好老头子留下的骑兵旅我还没用过,据说他们开战的时候会在马脖子上挂煤油瓶,一路烧杀过去,看着跟放礼炮一样,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 说到这里,韩子毅挂了电话,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搁在了电话机旁。 再片刻,韩子毅整装出门,坐上了一辆曾是他爹专用的凯迪拉克汽车。 他贴身的小勤务兵紧随其后,手里还拖着一个哑巴了的关月华。 韩子毅坐在司机位后方,一路上,哑巴了的关月华无数次扑打韩子毅,他都岿然不动。 关月华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眼里遍布血丝与绝望。 她此刻恨不得吃了韩子毅的肉,喝了韩子毅的血。 她想过这个庶子胆大,但她却没想到,这厮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没杀她,他只是毒哑了她。 她还将她关起来,每天叫人给她喂泔水吃。 她是王府里的格格出身,前世今生都没受过这种大罪。 韩子毅是会整治她的。 他不仅把她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还将她这一生的骄傲自尊,通通辱没了个一干二净。 就像,当初她对他一样。 ...... 关阳林的大部队驻扎在一个县城里,这县城名叫槐香县。 县如其名,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整个槐香县都会被槐花的香气包裹。 彼时彼景,简直有点乱世槐花源的意思。 说实话,关阳林在这个县城里窝的挺舒服的。 唯一不满,也就是不得志而已。 他本身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才。 但清政府倒台那年,他虽然只有七八岁儿,却还是接下了王府里的财富人脉。 彼时的新政府受了老王爷的恩惠后,就给了他兵权和委任状。 还将他送去了日本的军官学校,学习带兵事宜。 那时候,他还留着辫子呢。 他那辫子到了日本之后才剪掉的。 辫子落地之时,关阳林对着面前的水银大镜子落了一滴泪。 彼时他深刻感知到了时代巨轮的碾压。 却不知道自己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以只得对着镜子哭一哭。 哭一哭那位一去不复返的王府贝子,瓜尔佳文贤。 挂断电话之后,关阳林对着眼前的炕桌发了会儿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开始变成一位军阀的。 但他知道,在成为军阀的这条路上,他死了爹娘,经了抄家,没了奴仆,很是孤单。 他走在他爹留给他的后路上,带着几万人马,跟着新政府的脚步。 一会儿打别人,一会儿被别人打。 他有时候能赢,但大多时候落败。 事到如今,他的队伍渐渐缩水,新政府的军饷也有一搭没一搭,显见是有点舍弃他的意思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队伍就被那些大军阀们偷袭了好几次。 那天他窝在老巢里,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团长进村烧杀抢掠,找寻过冬的物资。 却不想他的兵没长眼,错杀了一个赖家军的小营长。 赖家军是奉天的大军头,几十万人马盘踞在东三省,甚至还有往山海关外漫延的架势。 关阳林知道自己惹不起赖家军,故而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跑路。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差点没跑脱。 赖家军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 关阳林坐在汽车里,眼睁睁看着离自己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挺挺机枪。 子弹带着火花打在车门上时,不夸张的说,关阳林真的快吓尿裤子了。 唉,他真就不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他本身是厌恶暴力的。 关阳林从炕上下来,又拖出皮鞋穿上,背着手就往关押龙椿的小平房里去了。 昨晚他逼着龙椿写了支票,今天一早就派人往北平去提钱。 他现在真是拖不得了,槐香县固然是好,但他现在兵败如山倒,手里又没钱。 再呆在这里,迟早让人一窝端了。 他得跑,得往呼伦贝尔盟那边跑。 他是满人,呼伦贝尔多是蒙古人。 满蒙向来亲近,汉人才是异类。 等他到了呼伦贝尔盟,再带着兵马寻亲靠友,投到蒙古王亲麾下。 届时,中原军阀就是想把他一窝端了,那也得先过了蒙古人那一关。 关阳林走到小平房门口后,又想起来什么似得,对着身后的小勤务兵招手,说:“去拿纸笔信封来,还有印泥” 勤务兵一点头:“是!” 龙椿老早就睡醒了,她早起最容易肚子饿。 天不亮的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过了绑匪给她送饭的福利。 结果,压根儿就没人搭理她。 龙椿肚子瘪瘪的,又想起昨晚开出去的五十万支票,一时间就丧气起来了。 她反思起她跟韩子毅的婚姻。 反思着反思着,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这场婚姻里占到过什么便宜,还惹了一屁股麻烦。 简直赔死。 关阳林拿着纸笔进来的时候,他身后的小勤务兵就端着枪,一动不动的瞄着龙椿。 龙椿盘腿坐在炕上,有些倦怠的看着关阳林。 “你就这么着急?” 关阳林斜着坐在炕边,将纸笔往炕上一铺。 “我能不着急吗?你的男人我的外甥,这会儿正火急火燎的要来救你呢,我再不把钱弄到手,快着些跑路,我就要死了” 龙椿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于是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人当过爷的?北平老王府里哪个贝勒贝子不比你有血性?人家打你你就跑,跑之前还抓着个女人攥油?” 龙椿这话不太客气,可关阳林却丝毫没有受辱的感觉。 他灿烂的眉眼一上挑,要笑不笑的说:“他们都是爷,结果都死了,我没有血性,可我还活着” 龙椿没话了。 她只觉得关阳林愧对了自身那么好的一个身板,以及那双英气的眉眼。 真就软蛋一个。 第52章 春(五十二) 龙椿捻过纸笔,刚预备下笔给柏雨山写支取金条的手信时。 她忽而又一抬头,对着关阳林说道。 “我早上没吃饭” 关阳林乐了:“你到这儿是给我当奶奶来了?阶下囚吃什么饭?” 龙椿不屑:“你没骨气当爷是你的事情,我要吃饭”说着,龙椿又伸手一指举枪的小勤务兵。 “我今天要是吃不上饭,你就是突突了我,我也不写” 关阳林闻言只是笑:“行,我不跟你计较,去端碗粥来” 不多时,一个小兵端着一大碗红薯粥走了进来。 龙椿伸手接过红薯粥,喝之前还特地看了一眼。 这一看,硬生生把龙椿给看笑了。 红薯粥,是把红薯洗净切好,再和白米一起煮。 等熬到半稠不稠,白米沾上红薯的甜味后,方能入口。 可眼下的这一碗红薯粥,却只有红薯,没有白米。 没有白米就算了,红薯还少的可怜。 龙椿看着碗口:“地瓜汤就地瓜汤,你管这么个东西叫粥,粥听了能高兴吗?” 关阳林觉得,他昨天对龙椿的判断不错。 这个女人说起话来,的确是很有一点娱乐性的。 他久久居住在这座贫瘠枯燥的小县城里。 他的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丘八,没有人能和他这个皇族子弟说上话。 他整天除了混日子,就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发呆。 偶然有了钱抽点大烟,到底也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乐子,根本没什么意思。 关阳林挺寂寞的。 自新政府建立,满清余孽被清扫出关后,他就一直很寂寞。 他没有知心好友替他排解这份寂寞。 他只能歪在炕上,静静凝望着时代变迁,无力阻止,也不想迎合。 龙椿低头喝了两口地瓜汤,心里便知道关阳林这厮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钱了。 好家伙,穷成这个死样,不着急才有鬼。 龙椿喝完了地瓜汤后,便遵守诺言写起了手信。 手信写的很快,送的也很快。 龙椿这头儿刚按上指印,手信就被一个小兵拿走,放在了准备去拉黄金的大卡车上。 关阳林看龙椿只写了一张,便问:“你只给一个人写?” “嗯”龙椿咬着笔头磨牙,含糊的应了一声。 “六万两黄金,你都放在一个人那里?你能放心?还是有什么门道?” 龙椿松开笔头哼了一声:“想知道?” 关阳林耸肩:“说说呗,我不知道你们这个行当里的事情,好奇” “我要吃米饭,没有米饭饼子也行,有什么菜都拿来,我就跟你讲” 关阳林看着龙椿,发觉这个女人虽然乍看不叫人惊艳。 但细看下来,竟是个很耐看的模样。 且说起话来,居然还莫名让人觉得......自己和她很亲近,几乎要交上朋友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什么人? 关阳林垂着眸子想了想,最终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和龙椿攀谈下去。 可是...... 片刻后,关阳林摇头叹气,他伸手在龙椿肩头按了一把。 “你不错” 龙椿仍是笑:“我是不错,但你挺次的” 关阳林闻言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身走了。 古怪的是,他走之后,竟然连小平房的门都没锁。 ...... 韩子毅到了槐香县的时候,下车就看见龙椿趴在一片菜地里。 她跟个孩子似得,将两只手卷成筒按在眼窝上,正睁大眼睛寻找着什么。 他奇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龙椿跑去,见真的是她后,当场就愣了。 “你怎么在这儿?”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卷着手就回了头。 透过两只手筒,龙椿看到了一脸惊诧的韩子毅。 她琢磨了一下眼下的境况。 在先跟韩子毅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和先解决自身需求的两个选择里,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带吃的了吗?” 韩子毅脸上不解,手上却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花生洋糖。 龙椿见糖忘地,嗖的一下就从地里站起来了。 她恶椿扑糖似得扑到韩子毅手上,抢过糖就吃了起来,急的连包糖的油纸都咬进去一块。 韩子毅见她四肢健在,皮肉尚全后,便也不着急逼问她了,只说:“慢点吃” 龙椿坐在田埂子上啃了大半块洋糖,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向韩子毅,开始给他答疑解惑。 “你来迟了” 韩子毅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欺负你了?” 龙椿摆摆手:“那倒没有,他就是跑了” “跑了?” 龙椿点头:“他可能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你,就玩了一手调虎离山,他先把我抓来,又从我手上要了支票和金条,然后他今天一早走了,我估摸着,他是跟着卡车到天津取金条去了,这时候你又正从天津往这边儿赶,你俩就刚好错过,他的队伍应该是早就开拔了,我刚去县城后面的土路上看了,全是脚印和板车印子,现在这个县城里,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刚满城找人找吃的,硬是连根毛都没找见,这货真是......他妈的,他怎么不连草皮都挖走呢?” 龙椿越说越气,又低头啃了一口糖。 甜甜的味道化开在嘴里后,她又觉得好一点了。 韩子毅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的想了想。 末了,他伸手摸了摸龙椿有些散乱的头发。 “他问你要了多少钱?”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六万两黄金,五十万支票” 韩子毅皱眉:“你拿的出?” 龙椿憋着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钱,这货真是个奇人,他自个儿是王府出身,就觉得钱和黄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跟我开口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就是你爹在世也未必拿的出这么多,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就觉得这厮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八成是觉得有钱人都跟他们这些满清余孽一样,动辄就能拿出来几万两黄金” 第53章 春(五十三) 韩子毅眉头渐渐拧紧,又问:“那你是怎么糊弄的他?” “我没糊弄他,支票是真的,叫他去找雨山拿金条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要是照着绑票的规矩,拿住我等着雨山他们来赎,还有可能拿到钱,但他为躲你跑了,就不好说了” “他为什么不抓着你去天津?” 龙椿舔了舔嘴上的糖渣,也觉得有点费解。 “就是这里奇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把我扔这儿了” 话到此处,空气微微凝滞一瞬。 龙椿和韩子毅同时沉默下来。 再一瞬,两人又同时绝望的一闭眼,双双开口道。 “有诈” 的确有诈。 在看到关阳林坐着卡车进入空县城时,龙椿和韩子毅已经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关阳林的确不是个做军阀总统的材料,但他到底是王府出身的贝子。 那些猜度人心,阴谋诡计的手段,他可是天生就会。 今日这一招空城计加回马枪,也是他那已故的王爷爹,教给他的。 关阳林从卡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军装半新不旧,军帽也戴的有些歪。 然而这厮天生一张美好皮相,是以即便衣冠不整,却仍是难掩风流。 他笑眯眯的看着韩子毅和龙椿,又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卡车宽敞的车箱里,便鱼贯而出了几十位手持重械的士兵。 “外甥?”他叫。 韩子毅没说话,倒是龙椿看着这厮皱了眉头。 “你的人......多久到?”龙椿问。 三人相距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关阳林听不见龙椿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嘴唇在动。 韩子毅的面目已经全然阴沉了,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关阳林。 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枚精巧的小手雷。 “傍晚到” 龙椿闻言有点想骂娘,但又觉得场合不大对。 恍惚间,她用余光瞄到了韩子毅背在身后的手。 他手里的手雷,她认识。 日本造的小规模爆破手雷,杀伤力不大,但一命换一命是够的。 龙椿见状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小声道。 “不至于” 韩子毅低下头,声若蚊虫。 “今天是我没长脑子,一会儿我抱住他,你自己跑” 龙椿受到一点触动,却还是重复那句。 “不至于” 关阳林走到了两人面前,颇有些嬉皮笑脸的一乐。 “外甥?外甥媳妇儿?” 龙椿亦笑:“你诈我?” 关阳林一耸肩:“这是什么话?” 龙椿压低了眉头,嘴上在笑,眼里却没有温度。 “你把我抓来,一开始就是为了钓韩子毅,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上万两的黄金,所以才让我写支票手信,让我觉得你是个求财的纨绔,故而放松警惕,等到韩子毅一进县城,看见整个空县城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候你再带人进来,都不用费劲,我俩就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关阳林仍是笑眯眯的:“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很紧张,毕竟我一会儿要是跑慢了,那今天这出也就算是玩砸了,不过......你问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你怎么就笃定韩子毅会来找我?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带卫队?” 关阳林戏谑的点点头:“他带卫队就要开卡车,卡车慢,他等不及,至于他为什么等不及,这就是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这个外甥,他爱上你了嘛” “哈?”龙椿迷惑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韩子毅没说话,只盯着关阳林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忍耐,忍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龙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和我这个外甥,是一起念的大学,在日本那几年,这小子就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天天给这个女人写信,有一天呢,一个中日混血的坏小子就使坏抢了他的信,你猜后来怎么着?” 龙椿不猜,只等他下文。 关阳林笑着垂下眼,像是陷入某一段事关青春的回忆里。 “他把那个坏小子的手砍了,用剁猪骨头的那种刀” 说话间,关阳林将两只手掌立起来,在空中比了个大概的长度。 “大概就这么长的一把刀,那刀特别钝,但架不住我这外甥有恒心,足足剁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坏小子的两只手剁下来,到最后那小子哭的都没气了,没两天就死了,死之前还发烧感染的受了不少罪” 龙椿蹙眉:“所以?” “所以我这个外甥他只要是爱上了什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嘛,他今天一早就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什么你不是他的女人,他不在乎你如何如何,但你想想啊龙小姐,他要是真不在乎,又何必给我打电话呢?我当时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一出肯定行的通” 关阳林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轻慢而愉快,像是在品读一本颇有情致恋爱小说。 龙椿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片,被关阳林这副看戏的姿态恶心到了。 她看出了关阳林皮肉之下的腐臭。 那是旧社会权势男子的模样。 他看一切人,如看下人, 他看一切情,如看娈戏。 唯有对他人漠视到一定境界,才能成就这番笑眼旁观的姿态。 龙椿看向关阳林的眼神变了,变成和韩子毅如出一辙的忍耐。 “你要什么?”龙椿问。 关阳林本以为自己说完这番恋爱剖析之后。 会换来龙椿的一点害羞,又或是一个感动落泪的表情。 但龙椿却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看着关阳林,冷冰冰的问,你要什么。 关阳林侧目:“你都不为我这外甥的痴情感动?” 龙椿好笑:“我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还感动?” 第54章 春(五十四) 韩子毅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脸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忍住喉咙里上涌的呕吐感说道。 “关月华在车上” 关阳林笑着点头:“我知道” “你还要什么?”韩子毅问。 关阳林一挑眉:“打你爹死那会儿,我就派人盯着你,你是怎么烧了帅府的,又是怎么给我姐姐药哑的,我都知道” “说重点”韩子毅不耐烦的一皱眉。 “砰!” “砰砰!砰砰!” 关阳林一共开了四枪,四枪都瞄准了韩子毅。 但最终只有三颗子弹打到了韩子毅身上。 最后一枪被龙椿用肩头挡下。 龙椿受了伤却不慌张,她咬住牙回头拔刀,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没有用,也来不及。 关阳林面有不忍,却还是决绝的对着龙椿开了第五枪。 他枪里只有五发子弹。 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 他日日计较着军需,算计着军费。 这五颗子弹,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翻盘机会。 最后一枪补在了龙椿胸口上,子弹的冲击力带着龙椿向后倒去。 没有悬念的,她倒在了韩子毅身上。 关阳林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像一对殉了情的爱侣一样,密不可分的叠在一起,安静的躺在大地上。 关阳林幽暗的看了一眼龙椿,心下不免觉得可惜。 这个杀手头子挺有意思的。 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就是觉得,若是能在漫长的寂寞岁月里。 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相伴,该是一件美事才对。 关阳林坐上了韩子毅的汽车,他伸手拥住因为哭喊了一路而沉沉睡去的姐姐。 又指点着勤务兵杀了韩子毅的汽车夫,换上自己人开车。 凯迪拉克飞驰起来,内燃机从车尾冒出黑烟。 这黑烟一路升腾着,向着遥远的呼伦贝尔驶去。 ...... 韩子毅的骑兵旅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漫天的晚霞烧红了槐香县的天空。 韩子毅托着龙椿,两人背靠在一棵槐树上。 龙椿昏迷的彻底,流了许多血。 韩子毅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要害。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放任龙椿睡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对着龙椿肩头的枪伤按了一把。 龙椿没有反应。 可他还是执拗的觉得,龙椿没有死去,因为她的皮肤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又或许,她早就已经死透了......这份温热,其实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打了个冷颤,难受的甩了甩脑袋。 他决定等回了天津之后,还是要继续吃那个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韩子毅咬着牙从地上跪了起来。 他俯下身,一手托住龙椿的膝窝,一手托住龙椿的后背,堪堪将人抱了起来。 他想将人抱出城去,找医生救治。 但即便他穿了防弹衣,那三颗子弹也还是将他伤的不轻。 他明显感觉到子弹已经破开他的皮肉了,只是受了防弹衣的阻碍,没有穿透而已。 韩子毅抱着龙椿晃了两下,快要站直时,他眼前忽然回放起了龙椿为他挡枪的画面。 他本该在这个画面里看到爱情的。 可惜看到最后,他只看的两眼发黑,周身无力。 最终,韩子毅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晕了过去。 ...... 龙椿醒来时,恰逢一个绵绵的阴雨天。 天津下雨的日子不多,秋初偶有几场雨,都是寒意深重的冷雨。 白墙木地板的高级病房里,龙椿幽幽转醒。 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饿。 猛烈的饿,剧烈的饿。 龙椿难受的一皱眉,只想到打她能挣钱开始,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她窝在柔软的大枕头里长长的吸了几口气。 然后就发出了一种,她自己都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 “有......吃的吗?” 趴在她床边的韩子毅猛然一抬头。 他脸色憔悴,胡青也长出来了,军装衬衣皱的像被猫抓了。 “你醒了?”他问。 龙椿听见他的声音后,才惊觉自己虽然醒了,却还没有睁开眼睛。 她挣扎着睁了眼,又在睁眼的一瞬间里,看到了满眼血丝的韩子毅。 她难受的想要从被窝里把手抽出来,可韩子毅却按住了她。 “哪里难受?还是饿?莱玉阳!把外间热的汤送进来!再把杨大夫叫来!” 龙椿在韩子毅的吼声里,懵懂的反应了片刻。 她至此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韩子毅给龙椿喂鸡汤的时候,龙椿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背后靠着四个鹅绒枕头,满眼怨毒的看着韩子毅。 “你穿防弹衣了” 韩子毅拿着勺子的手有点发颤。 “穿了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子毅脖子勾的更低了些。 “......你也没问” 话至此处,无需再言。 龙椿抢过汤碗泼了韩子毅一头一脸,又捎带手的把碗砸了。 韩子毅不做反抗,自顾自出去洗了把脸,又重新端了一碗汤进来,接着喂龙椿喝。 一连四碗汤见底,两根鸡腿下肚。 龙椿舔了下嘴角,虚弱道:“不行,汤汤水水不顶饱,你去给我找热烧饼来,要芝麻多的” 韩子毅点头:“行,你上厕所吗?我扶你上了再......”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龙椿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我叫个丫头来吧”韩子毅道。 龙椿扭脸看向窗外,意思是赶紧滚。 韩子毅会意,缓缓起了身。 然而他这厢还没从屋里走出去,柏雨山就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西装进了屋。 比之憔悴的韩子毅,他看着倒是有人样多了。 他原本是要跟韩子毅打个招呼的,可一见龙椿醒了后,他就顾不上韩子毅了。 柏雨山这人很少慌张,他这辈子所有的失态,几乎都只在龙椿面前表现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俯身就抱住了龙椿,颤声道。 “姐......” 韩子毅在房门外看的一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龙椿忍着肩头心口的痛楚,伸手在柏雨山后脖颈上拍抚。 “不怕,没死呢” 柏雨山深深趴在龙椿身上,嗅闻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 龙椿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她的温热气味。 这气味让柏雨山觉得安心,安心的快要落下泪来。 柏雨山坐好后,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 他看着龙椿,不等她问话,就一五一十的汇报起了柑子府的现状。 第55章 春(五十五) “阿姐走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一帮当兵的把柑子府围了” 龙椿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她眼底灰暗,叫人看不清心思,只问。 “王小狗带的路?” “是,这帮兵是外地兵,大黄小丁不在府里,府里只有朗霆和小柳儿,朗霆挨了一枪,小柳儿......也受了点伤” 龙椿点点头:“没死就好” 柏雨山闻言顿了一下,随即又道:“柑子府被烧了,家里的大师傅老妈子,小丫头和护院儿,都没了,还有后院库房里的枪和炸药,金条和现大洋都......” 龙椿笑笑没说话,这是她意料中事。 在北平这么多年,王小狗大约早就受够了和她一个女人平起平坐。 他此番能勾搭上关阳林,就说明绑她这事儿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关阳林有兵,一个军阀,再怎么兵败如山倒,也还是能随随便便捏死一个杀手组织的。 龙椿早年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干那些吃过界的事情。 她看着各方的脸色,操心着自己手底下的活儿。 她独自站在世情的冷水里,一步三探的摸着石头过河,只为求一个大家平安。 结果,还是她傻。 这一次,关阳林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韩子毅的狗命,二是她藏在北平的枪炮金条。 而王世杰想要的东西,就简单多了,他只想借关阳林的手除掉龙椿,好在北平一家独大。 他不能自己出手对付龙椿,他怕她的徒子徒孙来报复他。 想到这里,龙椿就忍不住的冷笑。 这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王世杰的大伯是新政府的得力干将,关阳林的军队,领的也是新政府的番号。 如此这般,就都有迹可循了。 龙椿抬起了头:“打个电话到北平,定三十口棺材,把府里的人都发送了,多出来的五口,放到柑子府门口,不要拉进门,就摆门口,小柳儿伤的重吗?朗霆那一枪是挨在哪里了?” “是,小柳儿不严重,就是烧伤,烧到脸上了,朗霆那一枪在腿上,治的及时,也没大碍” 龙椿皱眉:“烧到脸上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左脸上,下巴到腮帮子,一大片” “朗霆是死的?他没管小柳儿?” 说到这里,柏雨山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但龙椿问话,再难以启齿,他也要说。 “当时那帮当兵的往家里扔煤油瓶......朗霆一着急,就先护着他那个老婆往外走了,小柳儿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见火烧起来了,就先跑到你房里把杨梅的骨灰盒子和你的书抱出来了,还把刀匣子背上了,她拿完这些才想着要跑,但那会儿房梁都快烧塌了......就......” 龙椿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要朗霆了” 柏雨山低下头:“嗯” ...... 龙椿出院这一天,还是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 她出院之前,几个小护士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看。 一边看一边还大赞她是个活生生的医疗奇迹。 其中一个护士说:“我就没见过能恢复的这么快,这么好的枪伤,居然连发炎都没发炎,吃吃喝喝的就长好了,了不起!” 龙椿身上穿着柏雨山送来的收腰短风衣。 本来劲瘦的腰身,经由腰带一扎后,更显得人利落。 她给了这些护士一人两个现大洋,说多谢这段日子的照顾。 小护士们笑呵呵的接了大洋,又说。 “我们就是给你扎针送药,要说照顾还是您先生照顾的好,他一天跑进跑出的送六七顿饭过来,一般人哪儿有这个耐性呀!” 龙椿笑而不语,挥手告别了护士小姐们。 韩子毅的车等在医院门口,龙椿和柏雨山上车后,他便道:“你要回北平吗?” 龙椿点头:“嗯” 她态度冷淡,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韩子毅自知理亏,心里不大愿意在柏雨山面前的低头,可龙椿的脸色又实在是差。 现在再不解释两句的话,日后两人间,只怕是要起嫌隙的。 “我跟关阳林的确是同学” 龙椿侧目,眼神疑惑:“我问你了?” 韩子毅叹气,硬着头皮剖白心迹。 “我上学那会儿家里不给钱,过的很拮据,但那时候关阳林手里有钱,他说我和他是亲戚也是同学,就时不时给我钱接济我,我也总在教官打他的时候,替他受罚,但后来我发现他给我钱,就是拿我当个奴才养着,并没有什么情分,我心里不舒服,就渐渐不理他了,我一直觉得这人虽然有毛病,但心地不坏,所以这次他绑你,我真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他左不过是要钱,不至于真敢动手” 龙椿看着韩子毅笑:“说的好,你毒哑了他姐姐之后,还觉得他不敢动手,明明觉得他不敢动手,还特意穿着防弹衣来,韩司令真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龙某佩服” 柏雨山坐在前座听着两人的对话,始终一言不发。 韩子毅则看着龙椿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后他才拧着眉头道。 “不管你信不信,这防弹衣是我爹留下的,这段日子我都没离身,所以这只是未雨绸缪,不是高瞻远瞩,我的的确确是没想过要杀关阳林,即便他是关月华的弟弟,我也没想过,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不算坏,对我不坏的人,我都不愿意下杀手,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 龙椿彻底听笑了,她伸手一拍韩子毅的肩头。 “好好好,正人君子,生杀有度,韩司令娶了我,真是玷污了门庭,龙某惭愧” 话至此处,柏雨山不再静默,他伸手按住汽车夫的方向盘。 “这里停车,我开车送阿姐回北平” 汽车夫闻言没有立即停车,而是回头去询问韩子毅的意见,可柏雨山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方向盘上抓住了汽车夫的手,而后便捏着他的手掌狠狠向后一弯折。 一声骨头的脆响过后,柏雨山面无表情地说。 “停车” 第56章 春(五十六) 车子急急的刹停了。 柏雨山率先下车去给龙椿拉车门,韩子毅也跟着龙椿的脚步下了车。 他无暇关心汽车兵的伤势,只急匆匆去追龙椿。 龙椿换车之际,韩子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这事儿我办的糊涂,我补偿你,你别跟我生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是宁死也叫你先跑的人,而你也不是全然的无情,你为我挡枪,真的,我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这么对我,我记你的情,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信我,往后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你别跟我生分” 这话足够低三下四了,龙椿停下脚步,凝视了韩子毅片刻,接着她便向柏雨山伸出了手。 “刀” 柏雨山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刃钢刀送上。 龙椿接过后,上手就按住了韩子毅的头。 她抄起刀子,当场在韩子毅的左脸上划了一通。 直到血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和他衣领后,她才觉得满意。 末了,龙椿又避开要害,在他肩头心口各刺了一刀。 韩子毅疼的说不出话,却丝毫不肯挣扎。 龙椿做完这些,只留下一句。 “北平王家知道吗?王忠宇,在新政府做参谋的那个” 韩子毅疼的脸皮都在抽搐,但还是咬着牙回话。 “知道的” “你治死他” “好” 韩子毅答应的痛快,却只换来龙椿一声冷笑。 她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又阴阳怪气的道。 “不是没害过你的人不杀吗?” 韩子毅被这个窝心脚踹翻在地,却仍是挣扎着爬起来。 “害你就是害我,可以杀” 龙椿还是不屑。 “去你妈的吧” ...... 龙椿回到北平之后,天上的雨还是没停。 秋雨最冻人不过,被大火焚烧过的柑子府不再花红柳绿,只透着黑漆漆的,湿漉漉的暗。 柏雨山打电话定下的棺材已经送到,柑子府一众仆人也已经入棺停灵。 龙椿走到中庭,对着庭中的二十五口棺材一一鞠躬。 礼成之时,她早已头脸全湿,满身恶寒。 二十五口棺材之后,站着朗霆和他的小媳妇儿。 以及大黄小丁,还有纱布包脸,捧着骨灰盒,背着刀匣子的小柳儿。 黄俊铭和丁然自杨梅走后,就被龙椿派出去办事了,是以便躲过了这段时间的腥风血雨。 昨天他们回来,看到一片漆黑的柑子府,险些晕倒过去。 又听闻龙椿被绑,更是急火攻心,恨不能当场去找王世杰报仇。 龙椿走到众人面前,什么都没有解释。 她只是笑:“人都在,就还好” 众人闻言,眼眶皆是一热,除却朗霆那个小媳妇儿。 他们跟着龙椿太久了,知道柑子府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龙椿这句话的意思是,家没了,但家里人还在, 所以......就还好,还是不幸中的那一个万幸。 这句话说完,龙椿看向朗霆。 她仍是没有废话,只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想起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醒世名言。 半晌后,龙椿道:“朗霆,出事的时候,府里只有你一个大人,但你没管小柳儿,你带着你的女人跑了,小柳儿管你叫了快十年哥,她叫的这一声哥,叫到哪里去了?” 朗霆知道龙椿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发作,可那天他原本是拉了小柳儿和马兰一起跑的。 但小柳儿不肯跟他同路,非要去龙椿房里拿骨灰和书。 他拗不过她,就只好...... 朗霆低着头,知道辩解无用。 事实就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疤痕不会消失,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着头:“阿姐,我错了” 龙椿不再看他,只对着丁然道:“去找根胶棒过来” 丁然一愣,看眼色般的看向柏雨山,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了龙椿一句。 “阿姐......胶棒会把筋打断的......” 柏雨山闻言一皱眉,连忙使眼色让丁然去拿,不要多说话。 丁然会意之后,便不敢再耽搁,小跑着就去了。 龙椿看回朗霆,又面无表情的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一把枪,缓缓递进了朗霆手里。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你把这个女人杀了,以后继续当小柳儿的哥,过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二,你不要这个家了,要另起炉灶,那你就挨一顿胶棒,把我教你的本事还给我,咱们两清” 话音落下,朗霆眼圈儿通红的抬了头。 他眼睛大,流出来的眼泪珠子也大。 此刻,这些眼泪珠子正一颗一颗的,从他眼眶里往下滚。 龙椿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只等他一句话。 马兰依偎在朗霆身后,听了这话只觉得龙椿不讲理到了极点。 但无奈她刚想张嘴替自己男人说话,就被龙椿一记冷眼压住了。 龙椿的眼睛没有温度,仿佛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她明明心痛难忍,脸上却麻木不已。 她伸手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抬脚向马兰走去。 “你选不了,阿姐替你选” 柏雨山知道,龙椿这句话是在留朗霆。 但可惜的是,朗霆已经留不住了。 柏雨山垂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气。 他的心也在痛,只是不似龙椿那般彻底而绝望。 朗霆在龙椿逼近的最后一刻,挺身挡在了马兰面前。 他忍住哭腔,忍的浑身发抖,泪如泉涌。 “姐......姐......” 这两声姐一出口,龙椿便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她撇开刀刃,伸手就甩了朗霆两巴掌,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拳脚相加。 她边打边骂,边骂边心碎。 “没出息的东西!没心气的东西!死不了的狗崽子!白眼狼!我他妈白养你!我他妈的白养你了!” 龙椿的拳头太硬,倘或朗霆不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是决计挨不住这样一顿痛殴的。 黄俊铭盯着马兰的动静,见她有要去拉扯龙椿的意思。 便当即在背后给了她一脚,将她踩在了地上,叫她眼睁睁的看着朗霆挨打。 第57章 春(五十七) 龙椿也不知道自己打了朗霆多久。 她只知道她打他打的两手滑腻,鲜血淋漓,又满心疲惫,眼眶酸热。 等到丁然拖拖拉拉的带着胶棒回来时。 朗霆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了。 他满脸的血水,嘴里还吊着一条血唾沫,丝丝拉拉的挂扯在地上,随呼吸颤动着。 朗霆两手抱头,蜷缩在地,明明已经疼的抽抽了,却还是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马兰在一旁看的目眦欲裂,想骂人却被黄俊铭踩住了头。 她的两片嘴皮贴在地面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嗯嗯哇哇的挣扎闷吼。 龙椿喘着粗气,甩了一把手上的血。 她直起腰来,伸手拽住朗霆的一条膀子。 再一瞬,朗霆这条膀子就被她徒手拗断了。 一声剧烈的惨叫后,是龙椿精疲力尽的叹息。 小柳儿,柏雨山,大黄小丁,都在朗霆断臂的一瞬间,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摆满棺椁的庭院,连绵不绝的雨声。 龙椿对着众人道:“以后咱们家里,再没有朗霆这个人” “是”四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话音落下,恩断义绝。 龙椿抬脚向着香草厅走去,柏雨山和小柳儿,大黄小丁,皆默不作声的随她而去,无人回头。 唯有马兰。 黄俊铭这厢一松脚,她就哭喊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匆匆扑到了朗霆身上。 她原本是有许多怨毒的诅咒要骂的,可在看到朗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后。 她却只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怎么这么狠......她怎么这么狠啊?你不是她弟弟吗?她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朗霆缓过了疼劲儿。 他靠在马兰怀里,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着龙椿的背影望去。 虽然他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打肿了,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 他还是看到了那根被遗留在庭院中的,沾满了雨水的,没有被使用的胶棒。 朗霆咧着嘴笑了,可笑着笑着,咸涩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它们一汩一汩流过他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 ...... 柑子府,香草厅。 龙椿席地而坐在一片焦黑的香草厅里。 时至今日,她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被烧的乌漆嘛黑的厅堂,被洗劫一空的古董家私,都丝毫没有叫她伤心难过。 她冷静下来,认真做起了部署。 “小丁,这两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发送后院儿的大师傅老妈子和丫头们,丧事办完之后就去羊街上找匠人,尽快带人把柑子府修缮好,不要叫外人看我们的笑话,现在阿姐手里没现钱,这个钱雨山先出,事后阿姐翻番补给你” 柏雨山盘腿坐在龙椿身边,无奈的一摇头。 “我难道还......” 龙椿拍拍他膝头:“你有心是你有心,阿姐不能白占你的” 小丁闻言眨眨眼。 他是个有些娃娃脸的小伙子。 他的容貌虽然同黄俊铭有几分相似。 但细看下来,他其实是比黄俊铭多些孩子气的。 小丁看着龙椿,颇为积极的说:“阿姐,我也有钱” 龙椿笑:“知道你有钱,留着自己花吧,阿姐就是穷死也没有花小孩儿钱的道理” 小丁一皱鼻子,心里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如柏雨山有用,阿姐也老拿他当小孩儿。 话至此处,龙椿又抬头看向黄俊铭。 “神仙庙现在有多少人了?” 黄俊铭老实回话:“一百三十个半大孩子,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八九岁” “本事呢?” “能教的都教了,拔尖儿的有六个,其余的指望不上,只是混个人头” 龙椿垂眼:“也够了” 大约在三年前,龙椿就吩咐大黄小丁去笼络街头上的穷孩子,野孩子,病孩子。 她让他们去接济,教导,治愈这些孩子。 再让这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做柑子府的打手,血包,替死鬼。 这件事做的隐秘,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大黄小丁常年神出鬼没,就是因为他俩总是换着班儿的住在神仙庙里。 他们和这些孩子同吃同住,传道授业。 为龙椿和柑子府的来日,预备出源源不断的门徒。 柑子府的前任门房,就是如今躺在棺材板里的小军。 他就曾是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 龙椿没有薄待他,他临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套绸子寿衣。 棺材里还放了十块大洋,用作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这对于一个曾经流落街头,险些当街饿死的小叫花来说,已经算是好结局了。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便对着黄俊铭道。 “你去挑两个拔尖儿的孩子回来,今晚我领着你们仨出趟活” 黄俊铭对龙椿的命令不疑有他,说了声是后,就起身出门了,行事十分干脆。 丁然见状也起了身,他要找丧事班子把后院那些棺材处理了,还得找匠人回来修缮柑子府。 这两个事说简单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龙椿平时最不喜欢办事拖拉的人,他可得早点交差。 丁然起身后说道:“阿姐,我也走了” “嗯”龙椿点头,说罢,她又抬头看了一眼丁然:“多买点纸货,别叫咱们家的人在下面受罪” 丁然难受的一皱眉:“我心里有数阿姐,这就去了” 小柳儿见黄俊铭和丁然走了,便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将自己扭到了龙椿身边。 见龙椿没赶她后,她又将脑袋顶在了龙椿胳膊上,小声问。 “柏哥说阿姐受伤了” 龙椿见她难受,索性就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低头去看她脸上的纱布,轻声道。 “我没事,你这怎么弄的?为着这点儿东西命都不要了?” 小柳儿鼻头酸楚,跟只病猫似得往龙椿怀里一钻。 她没有回答龙椿的话,她只是难过的咕哝。 “那些当兵的不讲理,他们砸咱家大门,搬后院儿的枪和子弹,还有金条,他们还放火烧咱家东西,孟姐从西安送来的那个古董榻,也叫他们抬走了......” 小柳儿越说越委屈,眼看着是又要哭了。 第58章 春(五十八) 龙椿叹着气摸她脑袋后的大辫子。 “这帮王八蛋是不是把你私房钱都抢走了?” 小柳儿闷闷的“嗯”了一声。 龙椿笑,又问:“你孟姐给你捎的那个翡翠镯子呢?” 龙椿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小柳儿就哭的刹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嚎啕起来,难受的直骂娘。 “他妈的......我老舍不得戴......呜呜呜呜呜......现在好了......啥都没了......呜呜呜呜呜......姐......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 龙椿被小柳儿的哭喊逗笑,一笑就咳嗽起来。 柏雨山本来也被逗笑了,可一看见龙椿咳嗽,他就赶紧伸手把小柳儿提到了自己怀里。 “你把气喘匀再笑,大夫说你这一枪险的厉害,擦着气管子过去的,以后可别大哭大笑的” 小柳儿闻言不哭了,抬头看向龙椿,伸手就想摸龙椿心口,却被柏雨山挡住了。 “这么严重吗?”小柳儿问。 龙椿摇摇头,又手贱兮兮的去掀小柳儿脸上的纱布。 “别听他瞎说,你这脸留不留疤的?要是留了疤,你现在又没私房钱又没首饰,也凑不齐个嫁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小柳儿闻言,刚停了的哭声就又续上了。 柏雨山听得好笑,一边拍抚着小柳儿后背哄她,一边又搡了龙椿一把。 “你还嫌她不难受吗?” 龙椿微笑着不说话,一手托腮看向门外雨幕。 她在天津养了一个月,胸口和肩头的伤口已经结痂。 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柑子府是静默的。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乖乖的藏在暗处,等着她回来当家做主。 他们没有内乱,没有叛逃,没有看她失势就吃里扒外,自奔前程。 唯有一个朗霆。 其实朗霆......也不算是背叛了她。 他只是长大了,懂得选择了。 仅此而已。 龙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对着门外的雨帘轻声道。 “好好活着吧” 雨帘另一边,朗霆一瘸一拐的依靠在马兰身上。 他艰难的向着柑子府外走去,纷乱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柏雨山和小柳儿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唯有龙椿,她听到了。 她在密密匝匝的雨声里,听见了朗霆拖沓的,伤痛的脚步声。 她在香草厅里凝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位注定要分道扬镳的旧年小友。 她没有别的话要说。 唯有一句姐姐对弟弟的嘱托。 “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 柏雨山听见了龙椿的呢喃,便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洞的雨幕。 他侧目看向龙椿:“阿姐?” 龙椿回眸:“嗯?” “看什么呢?” “看笨鹌鹑驮傻狗呢” 柏雨山失笑:“什么俏皮话” 龙椿把手伸向空中,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道。 “你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往奉天去吧,把朗霆那一摊子活儿接起来” “我?不让小孟儿去吗?她最能交际的” 龙椿扭了扭脖子:“奉天那一摊子不好拿,小孟儿过去是稳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西安那边也不能没人,还是你去吧” 柏雨山颔首:“那天津这边......” 龙椿打了个哈欠:“有我呢” ...... 午夜时分,北平的雨停了。 龙椿窝在柏雨山的车里换了身衣裳,又就着后院儿的大水缸洗了把脸。 她穿一身黑,头发盘起来。 黄俊铭带着两个少年站在水缸旁边,等着龙椿指派任务。 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们站的笔直,身上的黑衣也很崭新。 身量相似的两个孩子,剃着一模一样的寸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 龙椿一边从小柳儿手里接过毛巾擦脸,一边笑着说。 “又是一对儿好搭档,像你跟小丁,你胆大他心细,这么多年,从来没叫阿姐操心过” 黄俊铭挨了夸也不苟言笑,只对着龙椿抿了抿嘴。 龙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咱家就你不爱笑” 说罢,不待黄俊铭回话,柏雨山就提着两口大箱子进了院里。 院子里点了四五个地窖里煤油灯,光线不大亮也不大暗。 柏雨山当着众人的面开了箱子。 一个箱子里是四把板正的手枪,和十二支配好的弹匣,另一箱则是炸弹。 龙椿随手摸了一把枪装好弹匣,插进了后腰处的枪套里。 黄俊铭也带着两个少年,一人拿了一把装弹。 柏雨山没有关注龙椿拿枪的动作,他只盯着龙椿的装扮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阿姐” 龙椿抬眼:“嗯?” “你这身衣裳哪来的?你房里的东西不都没了吗?” “你车上拿的啊,我上你车里找奶糖去了,没想到你车后头还放了衣裳,结果抖开一看是我的,我就穿上了,诶?不对啊,你车里怎么有我衣裳?” 柏雨山闻言一怔。 他后颈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来天津吊丧那回,把衣裳换在饭店了,我顺手拿到车上,之后就忘了,也没给你送回来”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想,发觉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但换衣服这事儿她有印象。 柏雨山的确是给她准备了一套新衣裳,还准备了一朵戴孝用的白花。 龙椿不疑有他,笑着一挑眉。 “忘的好,不然我今儿还真不知道穿什么” 柏雨山也笑,一边笑,一边悄悄握住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让龙椿知道,他曾一个人坐在车里,嗅闻过这衣裳多少次。 小柳儿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将龙椿和黄俊铭,以及两个少年送出了柑子府。 走到门口时,龙椿回头摸了摸小柳儿的脑袋,说。 “阿姐给你报仇去” 小柳儿一向是个虽然自身不太能打,但杀心却十分重,且十分能叫嚣的小豆芽。 她激动的看着龙椿,杀气腾腾的一点头。 “好!王小狗他老婆有什么好东西!阿姐都带回来吧!” 龙椿一笑:“好” ...... 凌晨四点,北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第59章 春(五十九) 龙椿隐匿在王世杰的府邸外,悄咪咪的看着大门处的府灯。 以及团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盹儿的护院。 她回头对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后,又小声道。 “你俩不用进去,就蹲这儿,蹲到你们那些小兄弟过来了,就放枪弄死那两个门房,然后带人进府里搬东西,可这细软搬,拿到手里都是自己的,不用往柑子府交,听明白了吗?” 两个小少年伶伶俐俐一点头,也学着龙椿的样子,悄咪咪的回话。 “听明白了大老板” 龙椿一笑:“乖了,你俩领着他们,拿完东西之后要散开跑,不要被巡捕房抓到,天亮之前一定要走,不能叫人看见你们” 少年们又点头,目光兴奋而恶毒。 说罢,龙椿又睨了一眼黄俊铭。 黄俊铭会意,幽灵似得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路跟野鬼似得,从王府正门飘到后院儿。 又以猴子捞月的姿势扒住了后院墙,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王府。 进入王府后,龙椿心中没有一点仇恨的涟漪。 她做活儿时很少会产生情绪。 她既不会兴奋,也不会愤怒,心里安静的像是装了一片夜湖。 她只告诉自己,她是来杀人的。 杀完了就回家,回家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睡醒了就再去杀。 这只是一份糊口的活计,并不值得她产生情绪。 龙椿面无表情的走在黑暗里。 黄俊铭则猫着腰躲在她的阴影中,有条不紊的给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换弹匣。 两人走到王世杰房前时,黄俊铭的弹匣已经换到第三支了。 黄俊铭身手不如龙椿,是以格外依赖枪械。 两人停下脚步后,他压低了嗓音问。 “阿姐?” 他不知道龙椿是想自己杀王世杰,还是要派他去。 龙椿回头,看见了满院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很新鲜,皆死于无声的枪击。 龙椿见状,幽幽一叹。 “你去弄他老婆儿子爹妈,我拾掇他” 黄俊铭掏出两只弹匣夹在指缝中,乖乖点头。 “知道了,阿姐小心” “嗯,去吧去吧”龙椿摆手。 黄俊铭走后,龙椿就用钢刀插入了眼前的门缝。 紧接着腕子往上一挑,就抬起了门内的木栓。 然而木栓抬起那一刻,一颗子弹便从门内打出来了。 龙椿冷笑,俯身躲子弹的同时踹开了房门。 子弹擦着龙椿的头顶毛飞过,龙椿手中的单刀,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双刀。 不出所料的,王世杰算计了龙椿和柑子府之后。 一直担心这个大姐姐没死透,迟早会来报复自己。 于是为了安全,他特意给自己房里安排了人。 外间住着的三个保镖,就是专门用来防龙椿的。 然而...... 屋内没有烛火,电灯也没有打开。 龙椿走惯了夜路,从来都无惧黑暗。 她在一瞬间里趴平,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化作一张带刀刃的地毯。 屋里的三个保镖看门开了,却不见人影。 他们只疑惑了一瞬,就被伏身在地的龙椿割断了跟腱。 惨叫响起后,龙椿没有恋战。 她手脚并用的往里屋爬去,壁虎似得游动在黑暗之中。 王世杰早就被枪响吓醒了。 他不像龙椿,不是自己混大的恶徒。 他小时候是年幼的病少爷,长大了是做买卖的王老板。 他懂做生意和雇保镖,却不懂真的到了生死攸关这一刻,该怎么跟人搏命求活路。 他两手抱着一支枪,哆哆嗦嗦的窝在床帐里。 听见那些保镖的惨叫后,王世杰便像一头受了惊的病马似得。 他歇斯底里的端起枪来,对着一片漆黑的床帐外疯狂扣扳机。 龙椿数着他的枪响,数到第七下时,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知道,王世杰没子弹了。 她一手掀开满是硝烟的床帐,一手鬼魅似得伸上了床,冰冰凉凉的掐住了王世杰的脖颈。 龙椿杀人不喜欢废话,土匪才兴讲那些占山为王的垃圾话,杀手可不这样。 龙椿抄起刀就砍上了王世杰的天灵盖,然而这一下并没能砍死他,只砍出了一阵热腾腾的尿骚味。 龙椿没松手,她提着王世杰。 眼看着他脑袋喷血,下身飙尿,这才嗤笑。 “就这么个胆子,还非要跟我走到这一步,你图什么呢?咱们都踏实过日子不好吗?就非要这样?” 王世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龙椿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 龙椿半跪在床上,两手举刀,剁肉似得剁了王世杰五分钟。 末了,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床榻。 龙椿低头看刀,发觉刀口已经有些卷了。 她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上的血,收刀下床。 外间的三个保镖还在哀嚎。 跟腱割裂,剧痛无比,一般人是吃不消这个疼痛的。 龙椿对着他们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自己受累,再送他们一程,让他们少受疼痛。 黄俊铭来找龙椿的时候,整个王府已经没什么人声了。 龙椿将两把卷了刃口的刀插在王世杰房门上,而后便带着黄俊铭往外走。 同一时间,两声不大明显的枪响从前方传来。 龙椿笑着一歪脑袋:“这些小崽子动作还挺快” 黄俊铭还是跟在龙椿身后,轻声回话。 “带他俩出来的时候,也捎带着跟其他小孩儿吩咐过了,都一直等着呢” 龙椿点点头,刚有了点事了拂衣去的意思,便忽然想起了小柳儿。 “哟,小柳儿要首饰,我怎么......”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黄俊铭就对着她一伸手。 青年掌心里躺着一青一白两只玉镯子。 “拿了,阿姐” 龙椿低头一看,很是意外的一笑。 “难为你有心” 黄俊铭抿着嘴角不说话。 天上月亮暗暗的。 心事重重的藏在云后面。 龙椿捏过两只镯子,搁在手里把玩,边玩边往外走去。 黄俊铭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的说道。 “这个绿的给小柳儿,这个白的,阿姐留着戴吧” 龙椿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戴这些?这叮叮当当的往腕子上一挂,还怎么干活?” 黄俊铭低下头:“阿姐指使我们出去干活就行了......” 龙椿闻言一怔,没由来的想起了朗霆。 上次在察哈尔,她领着朗霆干新活儿。 那时候她想的是,自己先带着他走一趟,等他学会了,上手了。 自己就退下来,踏踏实实在柑子府压阵。 可现在...... 龙椿沉默的将手背在身后,两只玉镯被她挂在指尖,随着她前进的步伐前后晃荡。 两只镯子。 走一步碰一下。 碰一下响一下。 许久之后,龙椿哼笑。 “阿姐还年轻,阿姐不靠人” 第60章 春(六十) 今天的北平城,真的很热闹。 柏雨山开车将龙椿和小柳儿送到北平饭店后,就急匆匆的出门办事了。 这天正午,柑子府门口的五副空棺材,都迎来了各自的尸体。 王世杰一家被灭门。 从爹娘到孩子无一幸免。 其中死相最惨的,还是要数王世杰。 这厮脑袋都碎的没法形容了,简直是成了馅儿了。 棺材上盖的时候,柑子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平白来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也有不少来听口风的混混眼线。 柏雨山虽然不惯抛头露面, 但时至今日,柑子府让人点了一回炮,他也没道理再装聋作哑。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西装,一脸和气的站在王世杰的棺材前,微笑道。 “诸位,王老板和我家大姐姐是生死之交,今儿王老板家门不幸,遭了迫害,阿姐她心里慈悲,不忍看王老板横尸街头,就点我出面给王老板一家治丧,这趟白事儿的一应开支都算在柑子府帐上,也算是全了阿姐和王老板生前的交情,阿姐有话,说凡是在北平城里和咱们家有来往的,来日不论关系远近,婚丧嫁娶,柑子府一定出钱出力,照应周全,是以还望诸位不吝赐教,常来常往!” 一番话说完,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便听懂了话音,倒腾着腿子就找自家大混混回话去了。 柏雨山见话放出去了,便抬手指挥着几个卖力气的小工,抬起棺材打起幡的往大街上去了。 这一日间,王老板一家五口的棺材,在北平最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前前后后的游了三次。 巡捕房的巡警们在暗地里盯这条白花花的队伍。 但也只是盯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既不敢拦下丧仪,也不敢上前质问。 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吃公粮的。 为着每个月三五十块钱的薪水,跑出去跟龙椿这个级别的混混头子杠上,实在是没有必要。 而其余的黑道混子们看着这一出,也不过是在心里笑笑,骂一句狗咬狗一嘴毛,也就完了。 ...... 龙椿在北平饭店的大套房里,舒舒服服的洗了个大澡。 期间小柳儿进来给她搓背,左右手上,分别戴着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龙椿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 她一边给自己前胸后背打肥皂,一边看着小柳儿的胳膊笑。 “你早说你得意这个戴法,阿姐就去警局里给你弄副铐子回来了,那个多好?晶晶亮的,干活儿的时候还能哗啦啦响呢,不比这个强么?” 小柳儿拖着大毛巾给龙椿擦背,她明知道龙椿这话是在调侃她,却还是笑的停不下来。 小柳儿一边笑一边给龙椿搓背,结果不知怎么的,居然越笑越好笑。 她哈哈哈哈哈的趴在龙椿背上,又伸手从浴缸里撩水泼龙椿,边泼还边笑。 “我才不戴,哈哈哈哈哈,阿姐嘴坏死了” 龙椿被她泼的睁不开眼睛,嘴上却还是不消停。 “怎么不戴?嫌不够分量么?那阿姐让你柏哥给你打个枷回来好不好?到时候你往膀子上一架!嚯!连脖子都不空了!哈哈哈哈哈!” 龙椿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小柳儿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气的直把龙椿往水里摁。 韩子毅站在开了锁的房门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也无声微笑起来。 龙椿,原来是会这样笑的? 韩子毅在房门外站了挺久。 龙椿穿着白浴袍出来的时候,韩子毅仍靠在门框上发呆,没有进房门一步。 “诶?你怎么来了?” 龙椿一边歪着脑袋擦头发,一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 今天的韩子毅,比之往昔的韩子毅,看起来要惨烈不少。 这厮整个脸盘子上包了一大圈纱布,只有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下巴都看不见的。 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虽然挺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肩头心口都受了伤,且还伤的不轻,走路都挺不直腰。 韩子毅摘了军帽,略微站直了身子。 他见她心情不错,便翘着嘴角笑了笑,又用一个近乎天真的表情问道。 “我能进去吗?” 龙椿心情的确是不错的,但该有的警惕却没有少。 “怎么开的门?” “我跟侍应说,我是你丈夫” 龙椿不冷不热的哈了一声,又利索的冲他招了个手。 “坐,随便坐” 北平饭店的房间格局简单,套房内间是卧室。 外间则是大会客厅,会客厅旁是一间大浴室,连带着洗手间。 龙椿头发半干,发尾还在滴水。 她率先坐到了沙发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小柳儿准备好的一套指甲刀。 她这头儿刚预备剪指甲,就发现韩子毅从房门口往沙发上走的这几步,走的着实是艰难。 他背垮了,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感觉是使不上劲,走起路来拖拖沓沓的。 好半天过去,韩子毅才终于坐到了龙椿身边。 龙椿好奇的看着他。 “你......让炮崩了?” 韩子毅被逗的咧嘴一笑。 “没有” “那怎么走路还不利索了?” 说话间,小柳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她趁着龙椿洗完澡换浴袍,顺手就把龙椿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沾了血的衣服不好洗,幸好柏雨山提前送了些德国洗衣粉过来,这才保住了这两件衣服。 小柳儿出来看见韩子毅,一下子就皱了眉头。 柏雨山同她说过,说龙椿这次被绑和当兵的有关,但没有细说头尾。 第61章 春(六十一) 故而她只以为,龙椿是因为韩子毅才受了害的。 柑子府也是因为这厮,才被人烧了个黢黑的。 龙椿一看小柳儿的脸色,就知道这丫头马上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她一挑眉,心里不大想让小柳儿再骂韩子毅。 她从天津离开的时候,已经给了韩子毅教训,便是有仇,也该了结在那两刀里了。 况且......小柳儿的脸也没柏雨山说的那么严重。 那天她被韩子毅的两句话气了个急火攻心,划他脸的时候十分没轻没重。 现在想想,也不是不后悔。 龙椿咳嗽了一声:“你先去把衣裳晾了,再下去买点吃的回来,饭店里都是大菜,也没个点心” 小柳儿闻言看也不看龙椿,只直勾勾的盯着韩子毅。 看那样子,倘若今天龙椿不在这里,她绝对能把韩子毅给撕吧撕吧活吃了。 她那么大一个家,那么绿一个镯子,都被这厮给方没了。 真够晦气。 韩子毅包的跟个受虐战俘一样回看小柳儿。 他始终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想弄死他的表情。 他从来没惹过她啊? 龙椿凶就罢了,一个丫头也这么横? 小柳儿黑着脸把衣服墩在茶几上,紧接着又死死盯住韩子毅。 “没有钱了!没有钱买点心吃了!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钱!” 龙椿知道这话不是冲她来的,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韩子毅被这丫头盯的发毛,脑子也渐渐的转过弯儿来了,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把银元。 “拿这个买” 说实话,韩子毅的手大,他抓出来的这一把银元,少说也有二十块。 别说是买点心了,那就是买个点心摊子也够了。 小柳儿见状冷笑着,看也不看那些银元。 “你打量我没见过钱呢?这点儿钱够干什么的?我家里雇车进府拉泔水,也不止这点儿赏钱啊?小气的这样,你还拿自己当个爷呢?” 这话很不客气了。 龙椿听得皱了眉头,起身就在小柳儿屁股上打了一下。 “我使不动了你是不是?” 小柳儿两只手背过去护住屁股,其实龙椿根本就没用力打她,她也不是冲着龙椿发脾气。 她就是很烦这个韩子毅。 龙椿见她那死犟的脾气又上来了,便只好自己伸手接过了韩子毅的银元。 又顺手把他腕上的白金手表拆下来,通通塞进了小柳儿手里。 “钱买吃的,手表拿出去卖了,卖多少都是你的,行不行?” 韩子毅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第一时间倒没有可惜那支白金手表。 他的第一反应是,龙椿刚才摸到他了。 她的指腹按着他手腕上的皮肤,结结实实的摸过去,然后才解开了他的腕表。 小柳儿看着韩子毅哼了一声,知道龙椿是在给自己台阶,于是扭头就拿着钱和手表走了。 龙椿坐回沙发上,又重新捡起了指甲钳,她一边剪指甲一边笑着道。 “这表贵吗?” 韩子毅侧目看着龙椿,只见她一头半干不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比之往日束发的她,更有女孩儿的样子。 “不贵” 龙椿笑:“不贵就行” 韩子毅看她笑了,自己便也跟着笑了一声。 龙椿剪好了指甲,觉得有点口渴,便下意识的吩咐道:“茶” 韩子毅闻言也下意识的起了身,走到茶几对面的台子上,提起暖壶倒水沏茶。 龙椿这头儿将一只脚踩在沙发上,又将下巴抵在这条腿的膝盖上。 她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起了脚指甲。 韩子毅将茶放到茶几上的时候,才看到龙椿将一条长腿探出了浴袍之外。 纯白的浴袍险险遮盖住她的大腿根,两腿错开的地方,在浴袍下若隐若现。 这简直比高叉旗袍还要来的欲遮还露。 龙椿听见茶杯和茶几的碰撞声后,便从脚趾甲上抬起了目光。 韩子毅也不知怎么了,竟将两杯热茶一起打翻在了茶几上。 他本来完好而洁净的手,此刻已被烫了个通红。 龙椿无语的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就是让炮崩了” 韩子毅没说话,回身又去泡茶。 第二次泡来的茶,搁在了淅淅沥沥的湿茶几上。 龙椿无心去收拾湿了水的茶几。 韩子毅多走了两步,也觉得累了,故而也没有去管。 水声滴滴答答的,顺着茶几边缘往地上掉。 韩子毅看着那水滴,眼观鼻鼻观心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龙椿。 龙椿剪完了指甲,又伸手端起湿了底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你到底什么事情?” 韩子毅回了头。 此刻龙椿的坐姿已经改变了,她盘着腿。 下身被浴袍遮盖的严严实实,上身也只露着一段脖子。 韩子毅在心底笑自己。 他明明不是个君子,却屡屡在龙椿面前克制,也是怂的很。 “你上次踹我那一脚,没踹好” 龙椿端着茶杯笑:“你是找我算账来了?” 韩子毅摇头:“不是,你上次踹我阑尾上了,踹发炎了,你当天走了,我回头就去医院开刀了,所以这两天走路都不利索,肚子上的刀口太疼了” “噗!”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一口茶水喷在了韩子毅胸口,还有几滴溅到了他脸上。 韩子毅伸手擦了擦,又惹来龙椿促狭。 “我刚刷了牙的” “没嫌弃你,就抹抹匀” 龙椿听了这话,又乐了个不可收拾。 她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其实也不错。 他脾气不算糟糕,为人也算过得去。 即便遇事拎不清,一时糊涂后,却也晓得悔改。 更难得的是,这厮长的也算顺眼。 同他做夫妻这事儿,龙椿没什么想法。 但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肯定会是个麻烦的朋友就是了,就跟殷如玉那个麻烦精一样。 但麻烦的朋友总有一点好处。 就像柑子府此次遭劫,龙椿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因为她的钱八成都放在了殷如玉那里。 殷如玉虽然不是个正派人物,但却是一只比银行保险柜,还要牢靠结实的貔貅。 至于韩子毅么,来日她要赚钱过日子,也还是得指望他的。 如今他这边低了头,自己也已经给了他苦头吃。 那这次的事,就不计较了吧。 中国人嘛,都讲究个和气生财。 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第62章 春(六十二) 思及此,龙椿搁下茶杯,伸手扶住韩子毅的额头。 又半跪在沙发上,凑近他的脸细看。 “划深了吧?当时真是奔着让你留疤长记性去的,所以就没留手” 韩子毅不大习惯龙椿突然的靠近,可他也并没有躲开,只是无言承受着她迟来的关心。 他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龙椿的下巴看。 看着看着,他就很没骨气的当场原谅了她。 “没事,男人落几条疤也不怎么着” 龙椿跃跃欲试的去揭他的纱布,又低声道:“别的男人就罢了,你落疤就可惜了” 纱布揭下时,龙椿看着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顿时就心虚了。 小柳儿脸上的伤是烫伤,说是严重,可她洗澡的时候,龙椿也凑近看了。 只要外面那一层烧坏的皮褪了,再长出新肉来,小柳儿的脸就不会太严重。 至多就是脸上肤色不均匀,根本到不了毁容的地步。 但韩子毅这个脸...... 龙椿手上捏着纱布头,十分愧疚的想起了她的初恋。 那位初恋曾语重心长的教导过她。 说:“小椿,冲动是魔鬼,我看你做起事来,是很有些冲动的,所以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你要记在心里,好不好?” 彼时她听了这句话,只冷笑着看向那可爱的初恋,心里默默骂了他一句抠门穷书生。 这厮真就没个能送出手的东西了。 居然送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她? 可现在想想......龙椿绝望的一闭眼。 要不说人家是读书人呢,她早把这话听进去,该多好。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龙椿实心实意的抱歉道。 韩子毅听了这句话,本来不生气的事情,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气了。 他被逗笑,上手就捏住龙椿的手,不叫她摸自己的伤口,又似笑非笑的道。 “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故意把脸凑到你刀上去的,你别难受,我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龙椿低下头苦笑,也不辩驳,由着他揶揄自己。 然而韩子毅抓着她手没有放开,他忽而正色道, “我也对不住,我不该因为自己的事情,叫你蒙受损失” 龙椿丢开纱布窝回沙发上,见韩子毅始终拉着她的手,便也没有着急抽手,只伸着胳膊给他抓。 “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的仇人和我的仇人勾结在了一起,咱俩又同时没长脑子,这才有的今天” 说到这里,龙椿又感慨的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过的连害怕都不知道了,我总觉得别人不敢真杀我,觉得自己八字够硬,轻易死不了,现在想想,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他落下牵着龙椿的那只手,搁在了龙椿的膝盖上。 龙椿的手很热,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干燥。 在韩子毅的印象里,女人的手大多是像他母亲或白梦之那样。 带着香气的,滑腻白皙的,可龙椿手上的刀茧枪茧都不少。 她的五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是厚的,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力量。 韩子毅看了很久这只手,末了才道:“那个王忠宇,已经处理了” 龙椿“哦”了一声,又问:“怎么处理的?” 韩子毅淡淡:“他只是个督察署长,随便安了个罪名就拉出去毙了,这人还有几个有职位的亲戚,都一块儿处理了” 龙椿闻言抽回了被韩子毅握住的手,顺势枕在了自己的脑袋下,又似羡慕似嫉妒的说道。 “当官的做事真方便,要是我自己整治这些人,还得避开他们的卫队才能得手,要是夜里偷袭的话,从进去到出来得放倒不少人,一进一出都是力气活儿,早几年我还顶得住,这几年真是......” 龙椿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韩子毅一脸专注的看着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自觉就对他吐露了心声。 她是习惯了话到嘴边留三分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 韩子毅看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便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番抱怨话的亲昵之处。 他垂下睫毛笑了一声,用那只被松开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军装领口。 他打算跟她分享一个秘密,以此来缓解她一时失言后的不安。 韩子毅没有看向龙椿,只自顾自的脱了衣裳。 他上身伤口密布,心口和肩头的刀伤是龙椿捅的。 下腹上还有被子弹冲击出的大片淤青,另一边的手术刀口上,还结着一层褐红的血痂。 龙椿看的张了张嘴。 怪不得走路都不利索呢。 这厮还能站起来......就很是条汉子了。 韩子毅脱光了自己的上身,又伸手拉住龙椿的手,引她往自己背上摸去。 龙椿顺着他的指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皮肤质感。 这质感麻麻赖赖的,像是...... 龙椿好奇的跪起来,半趴在韩子毅肩头向后看去。 上次在察哈尔,她只看见了他身前的模样,并不知他背上的光景。 今日再看,龙椿就看全了韩子毅的身体了。 韩子毅背上的皮是皱的,褶皱纠结的肉皮之上,又盖了一大片乌黑的刺青。 这刺青的图案有些复杂,龙椿一时没有看清。 她伸手按住韩子毅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叫他背对自己,再低下头去细看。 这回龙椿看清了,韩子毅背上刺了一条极其邪恶狰狞的蟠龙。 这龙大极了,龙身一圈一圈的盘在韩子毅背上。 龙鳞线条清晰,一片是一片,几乎刺满了韩子毅的背部。 这龙脸上的表情也很吓人,两只吊梢龙眼凶光毕露,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狠毒。 龙椿上手摸了一把,发觉韩子毅背上的皮肤就是凹凸不平的,不是她的错觉。 第63章 春(六十三) “你背上烫过?” “嗯” “怎么回事?” “小时候我大哥拿开水浇我” 龙椿一时缄默,韩子毅不以为意的笑了。 “没事,已经不疼了,我一直很不愿意叫人看见我的背,觉得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我被人欺负过,就会变本加厉的来欺负我了” 龙椿轻叹:“我说呢,你伤成这样还能走路,原来打小伤到大,忍习惯了” 龙椿这话有些没心没肺,韩子毅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或许是她早已见过太多丑陋可怖的东西,故而自己的伤口,得不到她的怜惜。 韩子毅这样想着,嘴里却说。 “我这个刺青,是在日本刺的” 龙椿点头,全然一副与人闲谈的架势。 她低头细看这精美又狰狞的刺青,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刺的很好呢” 韩子毅垂眸:“嗯,是关阳林带我去刺的” “他?” “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级,夜里洗澡也是一起的,他见我总是穿着背心洗澡,就问我为什么不脱衣裳,我起先不肯说,但架不住他一直问,他当时听到我大哥烫我以后,脸色就变了,好像是觉得他这个亲外甥有些造孽,然后他就带我去刺了这条龙,说把烫疤盖了,看着就不像被人欺负过了,再刺个龙,瞧着就更威风了” 龙椿哼笑:“所以你信关阳林?” “我不是信他,我和他立场不同,但......他究竟没有害过我,去赤峰之前,我是真觉得给他几个钱,再带兵吓唬吓唬他,一切就都没事了,他这人不是个当军人的材料,但还是有一点脑子,按道理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招惹这个时候的我,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脑子动到你身上” 龙椿听着韩子毅推心置腹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到,我的人已经查到了关阳林的去处 ,他现在躲到蒙古去了,我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但来日要是有机会,我势必要教训他的” “怎么教训?”韩子毅问。 “杀了他呗” 韩子毅回头看着龙椿笑:“我以为你会想个法子折磨他” 龙椿摇摇头,又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那种爱好” “可王世杰的脑袋......” “你看到啦?”龙椿笑眯眯的问。 “嗯,看到了” 龙椿喝完了茶又瘫回沙发上,仰头看吊灯,疲倦的道。 “我没有要虐杀他的意思,我就是......有些嫉妒他,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门庭,本该早早发迹做大人物的,可他既没胆色也没血性,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女人,没道理和他平起平坐这么多年,可他就是不明白,倘若我有他那样的条件,我又何至于跟他这么个货色平起平坐,如果我是他,只要我想,我能杀的整个新政府都听我的话” 韩子毅听着龙椿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这女人眼眸亮晶晶的,像只慵懒又嗜杀的猛兽。 “权力不能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龙椿睨他:“为什么?” “你是暴君”韩子毅答。 龙椿嗤笑:“我是暴君?你们这些军阀一旦开拔,不是屠村就是屠县,为了军需,恨不能把老百姓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熬油,我是暴君?” 韩子毅赤裸着上身,缓缓靠在了沙发上。 他眸子里暗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低沉道。 “我不会那样” 龙椿耸肩,不置可否。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不屑,倒也不过多解释,他扭过头,看着她的脸。 “你在北平没地方住,和我回天津吧” “好” 龙椿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韩子毅有些诧异:“这么痛快?” 龙椿笑,她心里记挂着天津的生意。 柏雨山要是去了奉天,天津就成了缺口,她得顶上。 北平这边有大黄小丁,一时也出不了大乱子。 是以,她的的确确是该往天津去了。 “住饭店总是要花钱的,住你家里,你总归是不好意思同我做寓公的,我为什么不痛快?” 韩子毅不知龙椿打什么主意,但他挺喜欢她的痛快劲儿的。 于是不疑有他,只问。 “好,那今天就走?” “好”龙椿应下后,又想起小柳儿,于是便道:“小柳儿得和我一起去,她去了不住下人房的,我住哪里她住哪里” 韩子毅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安排” ...... 三个钟头后。 小柳儿抱着一大包点心,并卖手表换来的五百块大洋,迷迷糊糊站在了天津大帅府门前。 龙椿穿着柏雨山送来的一套米色长风衣和米色棉麻长裤。 里面还穿着一件鸡心领的原色羊毛衫。 她一身奶白的下了车后,伸手搂住了小柳儿的细脖子,同她一起看向一片纯白的大帅府。 韩子毅和柏雨山跟在两人身后,彼此都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龙椿搂着小柳儿一回头。 这一回头就看到了韩子毅那半张疤痕交错的脸。 她心里生出一个疙瘩,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原本想同韩子毅说一句,你这个帅府粉刷的未免太白了些。 瞧着跟洋人教堂办白事儿似得,忒不吉利,可看到韩子毅的脸后。 龙椿又觉得......她应该说几句好听话才对,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公馆......修缮的很干净哈” 龙椿这头儿是有心客套,可小柳儿那头,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人客气的意思。 小柳儿拧着眉头,匪夷所思的抬头看向龙椿。 她不知道她家阿姐是不是瞎了。 她老人家怎么能对着这么一片惨白的建筑物,说出“干净”二字来? 她歪着脑袋,有一说一的道。 “阿姐,这哪里干净了啊?这房子离远看着跟发糕似得,离近看又跟大白蛆立正了一样,哪里干净了啊,好怪的啊这个房子......” 小柳儿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赶忙回过头去,不叫韩子毅看见她笑,又着急的对着韩子毅摆手。 “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小,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样子,倒也跟着她笑,的确没把小柳儿的话听进心里。 柏雨山站在一边看情况,闻言又有些忐忑的说道。 “阿姐一向好静,我公馆二楼里的家私都是新的,家里的仆人也都是老人,阿姐和小柳儿过去住,很清净的,韩司令这里家大业大人也多,阿姐要不还是住到我哪里去吧?” 第64章 春(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没说话,只看着龙椿。 龙椿伸手在柏雨山脑袋上摸了一把。 “过两天去,这两天有事” 柏雨山闻言,又小心的问了一句。 “什么事?” 龙椿看着他笑:“我写份文书给你汇报吧?好不好?” 这句话说完,柏雨山就红着脸被打发走了。 韩子毅看着柏雨山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腹诽着龙椿身边的这些人。 他只觉得龙椿的这些弟弟妹妹,似乎都各有各的心事。 尤其是柏雨山,这人怪怪的。 他看龙椿的眼神,也不像是个弟弟看姐姐的样子。 韩子毅没有将这番话说给龙椿知道。 他将它们酝酿在心里,小心的揣摩着周围人的情绪。 是以他总是满心的抑郁幽暗,思虑重重。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帅府,又亲自带她看了她和小柳儿的卧房。 龙椿的卧房在三楼处,最里面的一个大套间。 大卧室里有独立的浴室,还有偌大的西洋式弹簧床,以及上面厚的能把人埋进去的鹅绒床铺。 小柳儿的小卧室里也是一般配置,只是面积比大卧室小一些,又少了一张妆台。 两间卧室中间连一道法式拱门,内里互通。 这拱门上头还用石膏金箔做了个葡萄藤纹样的门框子,很有一点西班牙式风格。 说实话,大帅府外头虽然惨白。 但里头,却实在是称得上一句穷奢极欲。 一应家具都是红木,一应玩器都是古物。 这看起来是中国人的宅邸,行动坐卧却都行外国规矩。 英国式样的马桶浴缸,法式同西班牙式的奢靡装潢,无一处不精致高级。 龙椿走进大卧房后,头一眼便看见那张奶油蛋糕似得床铺。 她眉头一皱,觉得不妙。 凡习武之人都知道,这厚褥子软床是最伤腰的。 躺个一半回的不碍事,倘若天长日久的躺下去,那可是要把好汉躺成软脚虾的。 龙椿一叹,对着韩子毅说道:“这床我睡不了,小柳儿也睡不了” 韩子毅睨了一眼床铺,不晓得龙椿不满意在哪里。 这床是他特意着人铺的,床上用的东西都跟他爹生前一个规格。 但此刻龙椿说不行,他倒也不恼,只轻声问。 “雕花不好?还是样式不好?这床是正经木头做的,上海工匠的手艺,你睡一夜试试,不好再换,怎么样?” 龙椿笑,深觉韩子毅心细。 “不是我挑,你把褥子床垫都撤了吧,留个席子床单就行,睡软床伤腰,我和小柳儿都睡不了” 韩子毅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 龙椿是习武的人,她虽然没有门派出身。 但她那一身千锤百炼的血肉,也的确是经不起娇养的。 他低下头一笑:“我疏忽了,冬冬,你带老妈子上来收床,再叫后厨做些......” 说到这里,韩子毅又去看龙椿:“吃什么?” 龙椿打了个哈欠:“上车饺子下车面,吃面,码子不要素的,都要肉” “行” 说话间,韩子毅刚才喊的那一声“冬冬”,就把冬冬给叫来了。 龙椿看着小跑来的丫头,一时乐了,这丫头她见过。 上次她在韩子毅的房间里睡觉,就是这个丫头给她拿的汽水点心。 龙椿笑着挑眉,看着这个膀子圆圆脸也圆圆的丫头一笑。 “还记得我吗?” 冬冬穿着一件青花染色的七分袖上衣,领口的盘扣系的利利索索。 下身的黑布裤子也很干净,只是浣洗的次数多了,膝盖处就有些发白。 这丫头人圆也就罢了,偏还换了新发型,剪了个短发蘑菇头。 这一个蘑菇头配上她的圆脸圆肩膀,看着就十分喜人了。 她听了龙椿的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嘴里也没有别的客套话,只叫了一句。 “太太” 龙椿被这一声太太逗笑,莫名就对这丫头有种天然的好感。 于是她像上次一样掏大洋给她,然而上次她没要她的钱,这次也是一样。 龙椿不解:“傻的吗?给钱还不要?” 冬冬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柳儿站在龙椿背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和她年龄相当的小丫头。 韩子毅见冬冬腼腆的说不出话,便从龙椿手里拿过了钱,亲自交到了冬冬手里。 “太太给就拿着” 冬冬抬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太过清澈透明的一双眼睛,反倒叫人看不出情绪。 “谢谢少爷” ...... 龙椿跟着韩子毅在一楼饭厅吃了饭后,就回到三楼卧室准备睡觉了。 她困的很,这几天从天津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天津,她一直都睡的不好。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撤了,剩下的就如龙椿所言,只一层席子和床单。 龙椿猫似得的团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防身的枪。 另一边小柳儿吃饱了饭后,就满公馆的转悠起来。 韩子毅在司令部里还有很多事情积压。 他每次去北平找龙椿,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间。 小柳儿看韩子毅走了,是以便逛的更放心大胆了些。 她走过公馆后院的大花园,看到了那些开败了的蔷薇,还有已经变成深绿色的爬山虎。 秋园没有夏园好看,小柳儿看了个兴致缺缺。 她觉得大帅府的园景跟柑子府比起来,真是差了一个天上人间,次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柑子府的秋日后花园,那叫一个果树飘香,金桂满堂,简直要香死人了。 她叹着气,背着手转身往公馆里走去,打算再去视察一下公馆内部。 可她刚一进去,就看见冬冬抱着一身男人穿的军装,正低着头窸窸窣窣的。 第65章 春(六十五) 待她走近后,才瞧明白冬冬在干什么。 冬冬一边坐在红木楼梯上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的缝补军装。 小柳儿是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她两步走到冬冬面前,单刀直入的问。 “小妹,你哭啥?” 冬冬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让她想起了后厨老妈子们说的闲话。 那老妈子说:“司令的大太太住进来了,还带了个丫头,估计是陪嫁,说不准这个丫头以后就要给司令做姨太太了,我看那丫头吃饭的时候,麻麻利利给大太太夹菜,殷勤的哦,八成也是个人精!” 冬冬暗恋韩子毅多年。 打他远赴日本之前,冬冬就已经爱上了这个长着一双忧郁眼眸的三少爷。 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给韩子毅做大太太的,最多也就是姨太太。 但她又想,姨太太也是好的。 她悄悄爱了他这么多年,姨太太,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可是事到如今...... 龙椿这个大太太住进了帅府不说,还带来了一个预备给韩子毅做小的丫头。 她彻底没有指望了。 今天她老远看着小柳儿,就觉得小柳儿手长脚长,盘靓条顺。 小柳儿身后还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穿的也比一般丫头好很多。 她觉得小柳儿比自己漂亮一点。 即便自己为了让韩子毅注意到自己,还特意去剪了时兴的短发。 小柳儿也还是比短发的自己,漂亮一点。 冬冬睨了一眼小柳儿,心里憋屈的说不出话。 于是便低下头去,接着抽泣,接着补军装,怎么都不理她。 小柳儿作为一个被大混混养大的小混混,平时也是很有一点霸道的。 她见冬冬不讲话,一着急就拍了拍冬冬的脑袋。 “你说话呀!阿姐不是给了你钱吗?你不高兴就买吃的去呀,吃了就高兴了,我听说天津有个叫蛤蟆吐蜜的点心,你领我买去,我掏钱买两份,好不好?我没怎么来过天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 冬冬本来就伤心,压根儿也听不进去小柳儿的话。 可这个没眼力见的死丫头,居然还敢出手拍打她? 她是狗吗? 她怎么能拍小狗似得拍她? 俗话讲,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 冬冬红着眼拿起针,扬手就把针扎到了小柳儿漂亮的脸上。 “你再说!你再说!” 冬冬气急了,小柳儿也没防备她。 是以冬冬这一针,竟直接扎到了小柳儿刚拆了纱布的左脸上。 小柳儿那左脸恢复的相当好,几乎看不出疤痕,甚至连泛红也只是淡淡的。 小柳儿挨了扎,倒是不惊慌。 不过这也是废话了,她跟着龙椿过日子,打小儿见过的血腥场面不计其数。 要是让人戳一针就吓破了胆,那她也活不到现在。 小柳儿先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完之后又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血珠。 紧接着,她就火了。 小混混,也是混混。 虽然杀伤力不比大混混。 但对付冬冬这个圆滚滚的怀春少女,小柳儿这个小混混,也是够用了。 ...... 傍晚时分,龙椿睡的饱饱的醒来了。 她今天这个觉睡的很好,四五个小时里都无人打扰。 整个大帅府安静的诡异,像是特意为她关闭了嘴巴。 龙椿舒舒服服的起了床,又清清爽爽的洗了把脸。 正预备下楼去找吃喝时,却看见了一个奇景。 一楼大堂里,小柳儿被一群老妈子围在中间,一人一句的数落着。 小柳儿平时在柑子府里,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处境。 柑子府里从没人给过她脸色看,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尤其是嘴上厉害。 可这样脾气的小柳儿,此刻居然就站在那里让人说她,一句嘴也不敢回。 这事儿,就很神奇。 龙椿穿着羊毛衫,软软呼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的走到人群中间,又不动声色的将小柳儿护到身后。 本来还群情激昂的老妈子们,见了她后,竟是统一的一噤声,一句话也没有了。 龙椿揉了揉脸上睡出来的枕头印子,带着笑容,和颜悦色的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从外地嫁到天津的老妈子最先接了话,她很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 “太太啊,你这个丫头好厉害呀,头一天进公馆就打了司令的......” 这个老妈子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龙椿一巴掌。 一声脆响过后,龙椿还是笑着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太饿了,没来得及给你们立规矩,是我不对,现在补上,以后我问话,你们只讲重点,谁把谁怎么了,结果怎么了,三句话之内把事情讲清楚,不用添油加醋,也犯不上挤眉弄眼,我不爱听,也不爱看,听懂了吗?” 那挨了巴掌的老妈子,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简直像是被铁棍敲了头。 龙椿后面说了什么,她竟是一句也没听清。 她刚想捂着脸叫嚷,就被身后一个老妈子拦住,小声劝道。 “别说话呀你,这个太太不是一般的厉害,你小心被赶出去啊,这个时节事情不好找的,日本人天天在外面晃,你孩子还要念书呀” 外地嫁来的老妈子听了劝告后,真就不敢再出声了。 龙椿立完了规矩后,一个面相沉稳的老妈子站了出来,平声静气道。 “柳小姐跟冬冬生了口角,冬冬扎了柳小姐一针,柳小姐就扭断了冬冬两条胳膊” 小柳儿在听到扭断了两条胳膊的时候,很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 她觉得自己冤枉。 龙椿回头看她,只问:“是这么回事儿吗?” 小柳儿脸色不好,却不犟嘴,只有一说一的回话。 “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只想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但她吓疯了,扑腾起来搡我,然后我一用力她一挣,就把胳膊撅折了” 龙椿原本是想笑的,因为小柳儿的措辞真的很喜感。 但她忍住了。 第66章 春(六十六) 作为一个杀手,龙椿本身是没什么人情味的。 那丫头无非是断了两条胳膊,又没死,这实在没什么可叫人同情的。 柑子府里谁没断过个胳膊腿儿啊? 至于为着这点破事儿围着小柳儿骂吗? 龙椿心里觉得这是个小事,但又不想让眼前这些老妈子们觉得,她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坏蛋...... 想到这里,龙椿十分实在的看向那位回了话的老妈子。 “那怎么办?” “啊?”老妈子不解。 龙椿叹了口气:“撅都撅了,怎么办呢?” 老妈子张了张嘴,拿不准龙椿是不是要她做主的意思。 冬冬她妈原来是帅府的凉菜师傅,但她老人家走的早。 孤零零留下一个冬冬,七八岁上就在帅府里干活了。 冬冬几乎算是帅府里的家生丫头,府里年长些的老妈子,都将她当半个女儿养的。 老妈子低下头想了想。 “冬冬看大夫接骨的钱......” 老妈子这头刚一点拨,龙椿就恍然大悟的明白了过来。 对噢! 打了人赔钱不就完了么? 她实在是杀人杀多了,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在龙椿的人生里,极少有这种轻飘飘的,需要善后的斗殴事件发生。 这就导致她压根也不知道,这打了人之后该怎么处理。 龙椿听了老妈子的话后,心里安定许多,她回身拍了一下小柳儿。 “去楼上把支票本子拿下来,我开五千块给冬冬,你亲自拿钱去医院探望她,给钱的时候要道歉,听到没有?” 小柳儿动了动嘴唇,也不敢再顶嘴。 “听到的” ...... 晚上十一点一刻,韩子毅回到了帅府。 他回到家的时候,龙椿正坐在饭厅里吃宵夜。 偌大的一个珐琅彩圆桌在她身前,偌大的一个矩形水晶吊灯在她头顶。 此情此景之下,往日看着挺拔高挑的龙椿,忽然就变得娇小可怜起来。 她手里捏着一只油汪汪的大闸蟹,正不得法门的给它做着开膛手术。 半开膛的肥螃蟹,蟹膏顺着蟹壳溢出。 龙椿指尖沾满了黄灿灿的蟹膏,是以她只得做一会儿手术,就舔一下手指,丝毫不浪费的。 韩子毅没有惊动她,只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一时觉得她吃相娇憨,像个孩子。 一时又觉得她拆蟹凶狠,像个屠夫。 龙椿吃完了一盘八只的膏蟹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她想,螃蟹这玩意儿看着块头大,但三拆两拆后,也就不剩什么了。 但味道很好,鲜甜有吃头。 她抬头冲着餐厅另一头叫了一声。 “那个......诶?叫什么来着?” 守在餐厅外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随即探出脑袋来看龙椿。 “太太叫我吗?” 龙椿笑着点头:“是,我是叫你呢,你叫什么?” “回太太话,我叫小敏” 龙椿弯着眼睛:“哦,你好呀小敏,这个螃蟹还有吗?有的话就再拿一盘过来吧” 小敏闻言就愣住了。 她低头看向蟹尸高筑的桌面,又想起龙椿晚饭足足吃了两碗捞面,并半只盐水鸭子,还有一屉花生仁儿桃酥。 这会儿宵夜,她又吃了八只螃蟹。 这样吃了一天下来,竟然......竟然还没吃饱吗? 小敏半张着嘴,一时忘了忌惮这个打了老妈妈的大太太。 龙椿脸上的笑容异常亲切,亲切到小敏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 “您......不撑吗?” 龙椿笑:“不撑的” 小敏咽了口唾沫,想起她娘给她讲过的旧故事。 她娘说她们村里最穷的那几年,有人饿坏了,就拼着命杀去地主老爷家抢吃抢喝。 等抢到地主家里的肥鸡肥鸭后,这帮饿急了的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结果一下子吃猛了,一帮人当场就撑死了。 小敏今年才十五,还是刚被买进帅府的丫头。 她眨巴着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很是担心的看着龙椿。 “太太,不要再吃了,会出人命的......” 韩子毅站在龙椿背后,听着这小丫头担忧的语气,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他这头儿一笑,龙椿那头就察觉到了。 龙椿回头看他:“咦,你回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罢,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小丫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去拿螃蟹吧,我今儿也一天没吃了,再让冬冬送碗面过来” 单纯的小敏闻言,便老老实实的回了话。 “冬冬姐胳膊断了,住医院去了” 韩子毅“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小敏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大太太的丫头打了冬冬姐,司令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那这个事儿,或是太太自己说给司令听,或是冬冬姐回来说给司令听。 自己跟这儿说什么呢!? 这不当面给太太上眼药呢吗? 这时候,小敏终于想起来了老妈妈们的告诫。 大太太是会打人的,一巴掌下来,给苏妈妈的头都扇肿了半个。 这个单纯迟钝,又格外慢半拍的丫头。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敏抬头看看韩子毅,又低头看看龙椿,忽然就有些汗流浃背起来。 韩子毅一脸好奇的看着小敏,等着她回话。 龙椿则专心的嗦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没听见小敏当面告发小柳儿的话。 小敏慌得舌头都不利索了,生怕龙椿要站起来抽她,她眼泪汪汪的道。 “我......我不知道啊......” 龙椿听了这话,奇怪的一歪脑袋。 “你下午不在么?哦,你好像是不在” 说罢,龙椿又扭头看向韩子毅,一脸坦然道。 “小柳儿和那个冬冬闹着玩儿,给人把膀子撅折了,我给了她钱,让她去赔礼道歉了” 小敏闻言十分震惊,太太这就认了? 她......她就不害怕司令生气吗?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倒不惊讶,他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接着问道。 “玩儿什么能把膀子撅折?” 龙椿没看到细节,更不清楚冬冬为什么会出手伤人,于是只大概说道。 第67章 春(六十七) “不知道,可能小柳儿劲儿大吧,前些日子我在家和......在家里试枪,她跑过来要玩,我怕走火不叫她玩儿,结果她就上手抢,抢着抢着就推了我一把,我当时差点就让她推个趔趄,小崽子力气可大了” 说话间,龙椿只是一副与人闲谈的懒散姿态,仿佛根本不怕被韩子毅问责。 小敏将龙椿的姿态看在眼里,又一路小跑进了后厨。 她将一进去,就一边让大师傅给司令下面,一边接受老妈子们的审问。 一个老妈子问:“司令晓得太太的丫头把冬冬打了吗?” 小敏憨憨的点头:“晓得了!太太自己说的!” 老妈子们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三五成群的开始说闲话了。 “啊呀?这个太太什么来路呀?怎么这么硬气的?进婆家第一天就这样动手动脚,也没听说天津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姓龙呀?是不是外省人呐?” 话毕,另一个老妈子又紧凑的接上。 “不能呀,中午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板板正正的北平口音,外省人讲话要么带点东北腔,要么就是咿咿呀呀的南方话了,还能外省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老妈子们又齐齐回头看向小敏。 “少爷晓得她的丫头打人了,说她没有?” 小敏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太太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司令,说起话来气定神闲的,可自在了” 老妈子们闻言,又齐刷刷的皱了眉头。 如今的帅府里 ,死了原有的老爷夫人和一众姨太太,只余下一个三少爷。 且这位三少爷,还是个成天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几乎不管公馆里的事情。 是以她们这些老妈子,现下过的日子是非常休闲的。 她们既不用伺候那么多人吃吃喝喝,也不用因为人多,整日忙前忙后,送茶送饭。 在龙椿进到帅府之前,她们就已经紧张起来。 在她们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迎来女主人的。 因为根据经验来讲,大多数嫁入豪门的大小姐,事儿都不是一般的多。 老妈子们脸色阴沉,觉得龙椿八成是个狠角色。 她们想,倘若龙椿不怎么在韩子毅跟前得脸。 那她们如今这个懒散的日子,就还能过的下去。 可现在听话听音,这位大太太,怎么好像不大看司令的脸色呢? 静默之后,老妈子们又齐齐的一叹气。 其中一个祖籍上海的老妈子,十分嘴碎的叹了一句。 “哎哟,没搞头了,闲吃大洋的日子没得过了,我看这个大太太泼的很,咱们少爷打小就关照冬冬的,现在么,冬冬挨了打他也没话,我看要么是这个大太太勾搭男人的手段厉害,勾引的司令都忘了小冬冬了,要么就是她娘家硬气,司令才不敢跟她拍桌子” 小敏端着螃蟹和面进了餐厅,心里还在回味着老妈妈们的话。 她年纪还小,还不懂老妈妈们对于帅府局势的见解。 她一面将面放在桌子上,一面又小心翼翼的去看龙椿。 此刻龙椿已经擦干净了吃螃蟹的手。 她整个人半摊在西洋雕花的餐椅上,嘴里还咬着一支大重九抽吸。 她抽烟吐烟只靠唇齿配合,完全不用手辅助。 一片烟云里,龙椿发现了偷看她的小敏。 她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元给她。 “这个给你” 小敏两只手捧着银元,傻乎乎的一低头。 “这......” 龙椿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对着桌子上的烟缸轻巧一弹。 烟灰簌簌而下时,她又颇温柔的一笑。 “拿着买好吃的去吧” 小敏看着烟云中的龙椿,忽而觉得这个大太太,似乎并不像妈妈们说的那样凶神恶煞。 小敏捏着银元,又去看韩子毅的脸色,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拿这个钱。 然而韩子毅并没有看向她,他正忙着吃龙椿剩下的螃蟹尸体。 龙椿吃螃蟹没耐心,钳子腿儿上的肉都没剔出来。 甚至有些肚子里的蟹肉也没吃尽,只是把黄儿嘬了。 龙椿对着小敏摆摆手:“你睡觉去吧,别候着了,没那么大规矩” 说罢,她就又拿起一只刚出锅的螃蟹,两手一掰的开始分尸。 韩子毅嘴里咬着一个螃蟹腿,见她拆蟹拆的笨拙,便含糊道。 “你放着我给你拆” 龙椿闻言不置可否,顺手就把掰开的螃蟹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接过螃蟹后,先是拔了八只蟹脚,而后又掀开了蟹脐。 再拿起面碗上的筷子,就开始来来回回的剔蟹肉。 片刻后,八只螃蟹就被韩子毅拆了个精光。 龙椿面前也堆起了一座蟹肉小山。 韩子毅把蟹肉和蟹膏放进小碗,又把螃蟹盘里的姜丝醋浇了上去。 弄完了这些,他又推了推龙椿的手。 “快吃,这东西一凉就腥” 龙椿没跟他客气。 她拿起瓷勺端起小碗,吃米饭似得吃起了蟹肉,也没问一句韩子毅要不要吃。 韩子毅似乎也不在意她的不客气。 他伸手端过面碗,又就着龙椿吃剩下的螃蟹,呼哧呼哧的吃起了面。 一顿饭过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给自己点了第二根烟。 韩子毅这碗面吃的扎实,一时觉得肚里有些撑,就懒洋洋的不想动。 见龙椿抽烟抽的舒服,便也犯了瘾头。 “给我也点一根” 龙椿“嗯”了一声。 抬手就把自己嘴里刚点着的烟给了韩子毅,又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取了新的点燃。 此刻夜深人静,烟雾缭绕。 韩子毅和龙椿齐齐坐在餐桌边,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烟。 静默之间,韩子毅侧过头去看龙椿,问。 “为什么跟我来天津?” 龙椿很敷衍的一笑,仰头去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不是跟你说了么,住饭店要花钱” 韩子毅轻哼:“你是不是要亲自去劫何明砚的烟土?” 龙椿惊讶:“嗯?这么偏门的消息你也知道?” 第68章 春(六十八) 韩子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刚吃饱了面条,让他脑袋发晕。 又或许是刚抽饱了尼古丁,让他有些飘飘然。 他忽而伸手捏上龙椿的腮帮子,一下一下扽着她的脸肉。 他的力道不大,近似提小狗脖子的那种力气。 龙椿咬着烟,没觉得疼,就也不挣扎。 她眯眼看着韩子毅,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何明砚是个大军头,八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乌兰察布。 他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种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大烟地。 全中国的军阀都知道何明砚是靠什么发的家。 每年从乌兰察布运出来的烟土板子,全部都是以吨为单位的。 这些烟土源源不断的输送全国,数不清的银元大洋,便也源源不断的落进何明砚的口袋。 何明砚有兵,有钱,有乌兰察布这块地盘。 即便是比他兵多的军阀,也轻易不敢招惹这个烟土大王。 他老人家如今在乌兰察布的地位,也就跟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差不多了。 龙椿想劫他,是件很有勇气的事。 但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椿是很想做一下这个勇夫的。 别人看何明砚是有兵有钱的烟土大王。 但龙椿看何明砚,却只觉得这厮简直是乌兰察布草原上的超级肥羊。 龙椿本以为韩子毅会出言劝她,不要去招惹着这种量级的大军阀,他没法儿给她善后。 可谁知,他只是掐着她的脸说。 “我也想狠狠掐你一下,可我下不了手” “啊?” 龙椿疑惑的呛了一口烟,咔咔咔的咳嗽了几声。 韩子毅见状便放开了留恋在她脸上的手,转而拍向她的后背。 龙椿不解的看向韩子毅,她这头儿想着要和他谈生意,他却想掐她脸? 难道他还在跟他记仇么? 毕竟......她的确是在韩子毅这张脸上造了不少孽。 龙椿心里琢磨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发觉此刻韩子毅看她的眼神,有些缠绵太过了。 这厮的眼神。 湿漉漉的吓人。 龙椿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不知为何,她觉得现在的韩子毅看起来有点可怜。 就好像不论自己说点什么,他都会听的落下来泪来。 好荒唐的一个神情。 龙椿想,这厮真是有些难缠。 自己还真不能拿糊弄傻小子那一套糊弄他。 她得顺着他说话,才好达成目的。 “那我给你掐一下,你帮我抢何明砚好不好?” 韩子毅听了这话,笑的不冷不热。 “我说了我狠不下心,就代表我只是不想,不是不能,你不要拿这个跟我讲条件” 韩子毅的表情有些执拗,似乎很烦龙椿跟他谈交易。 龙椿看着他这副表情,心里顿时起了一把无名火。 自己为他除掉了爹和大哥,让他上位,又因为他的原因被人抄了家,赔上了柑子府。 时至今日,他还不耐烦上了? 龙椿盯着韩子毅,眼底的平常笑意渐渐褪去。 “你要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 韩子毅顶着那张满是疤痕的左脸,又用那双带着疲惫和倦的眼睛看着龙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眼眶都有些酸涩发疼了,才收回目光。 “我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拿任何东西跟我换,我都会无条件帮你” “我的意思是,不要拿你自身跟我做交易,我不喜欢这样,我今天想捏你的脸,就拿帮你抢何明砚这件事来和你做交易,那明天我想跟你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只要找个更大的人情出来,就真能近你的身了?” 韩子毅说着说着,忽然就气馁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向龙椿。 “别这样好不好?”他问。 “别这样,好吗?”他又问。 韩子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龙椿将最后一口烟吸完,她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又腾出手来,捏起了韩子毅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我们结婚,不就是交易么?你矫情什么?” 韩子毅平视着龙椿的眼睛,只同她对视了片刻,就莫名躲闪起起来。 他想扭开脸,却又被龙椿死死捏住下巴。 他没法子似得叹了口气,坦诚道:“我没出息,我爱上你了” 龙椿闻言,没忍住的笑出了声,还刻薄道。 “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就是爱了?你才认得我几天,晓得我是什么人?这么轻易就说出口的爱,是不是太廉价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表情有些破碎。 “我没觉得廉价,那个教书的爱你爱的很高贵吗?高贵在哪里?” 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可龙椿却十分认真的想了想。 “他人好,不屑撒谎的,所以他说爱我,那就是真的爱我了” 韩子毅听了这话就气笑了。 “我对你撒过谎?” “那倒是也没有” 韩子毅低笑,也不再争辩。 “我不跟死人争,但我不是个扯谎撩闲哄女人的人,你说的对,我认得你没几天,但你认得我不也没几天么?今天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聊吧” 龙椿深深看着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问:“你究竟看上我什么?还是心里空的难受,着急找个同伙?” 韩子毅摇头,捏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又强迫她舒展开手心,让自己手心的枪茧,和她虎口的刀茧磨蹭在一起。 这动作亲密堪比交媾,龙椿难受的直皱眉。 “察哈尔那天晚上,我喝了鹿血酒,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妓馆里混,我说我不至于,我现在也还是这句话,我不是耐不住寂寞,我真不至于因为寂寞就和人交心” “为什么是我?” 韩子毅在她手心划拉一下,龙椿打了个冷颤。 “因为你有心” 龙椿的手被韩子毅握的发烫,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何以见得呢?” “那天在赤峰你替我挡枪” 龙椿摇头:“当时换做我任何一个弟弟妹妹,我都会挡” 韩子毅抬眼轻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有心,即便你当时没把我当做你的男人,但你至少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吧?” 龙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韩子毅只看着她微笑,平静道。 “我第一次被人当做自己人,我好高兴,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既冷酷,又有心,竟然很值得一爱,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第69章 春(六十九) 韩子毅说完了话,见龙椿沉默下来,便晓得是她听进去了。 这之后,他也没有接着逼问她,问她要一个结果,只由着她沉默。 他松开了她的手,又站起身来走到餐边柜前,闲适的倒水泡茶。 随着水流声汩汩,韩子毅又问道。 “你要劫何明砚,可以,但你预备怎么劫呢?是劫他的烟土,还是直接杀到他老巢去?” 龙椿望着他泡茶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温热。 然而她并没有在这股温热上留恋太久,一张嘴就破开了眼下这种过于“两口子过日子”的奇异画面。 “小劫,慢慢劫,等他发觉不对劲了,你再带着你的兵去打他” 韩子毅闻言一挑眉。 他觉得龙椿这一句话,简直比得上他在司令部里开一个月的会了。 他将手里的热茶递进龙椿手里,当场拍了板。 “话糙理不糙,咱们就这么干” ...... 夜里一点半,龙椿和韩子毅从帅府书房里走了出来。 两人窝在书房里有商有量的构想了一番作案手法。 期间龙椿又吃了几个点心,韩子毅又泡了几杯热茶。 等一切商量好后,韩子毅便回了三楼右侧的大卧房睡觉。 龙椿则回了三楼左侧的大套间休息。 两人分别之际,韩子毅站在昏黄幽暗的公馆走廊里,对着龙椿说了一句。 “晚安” 龙椿早也困了,她打着哈欠点头,随意的摆摆手。 “好好,你也晚安” 韩子毅目送龙椿回了房间,眼底的神色幽暗而深邃。 龙椿关上房门的刹那,韩子毅无声落了一滴泪。 他落泪的原因无有其他。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很好。 他曾很多次对着白梦之说过晚安。 彼时他得到回应是,她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又小声的回话说。 “......晚安” 那时白梦之的神情,是见外且恐惧的。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对她做错了什么。 在天津近十年的少年时光,在日本那四年的求学岁月,他不间断的眷恋着她。 他爱她,几乎爱成了一类执迷。 可她并不明白,也不愿去明白。 他因为她的不明白,被伤害的太过彻底。 现如今他爱上龙椿,他没有对她撒谎,他的的确确是爱上她了。 他爱她冷酷之下的那一点真心,就这一点真心,便能让他觉得。 原来在这冰冷荒凉,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竟还有这样晶莹温暖的东西。 他是个痴人,也是个纯人。 他爱上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他拿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唯有被刺穿伤透后,他才肯回过头来看看自身。 他不会去报复他爱过的人。 他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伤心,伤心的够了。 便带着结痂发痒的伤口,忍痛站立起来,重新再去生活。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这样的人。 ...... 龙椿回到卧室的时候,小柳儿正窝在她的大床上看一本小人儿画册。 小姑娘将书页儿翻的哗啦哗啦响,只挑拣图画漂亮的页面观看。 此刻的小柳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的头发毛绒绒的窝在枕头里。 周身还散发着洁净的香皂气味,和一点少女独有的体香。 龙椿习惯独睡,小柳儿知道这个规矩,可今晚......她有点不想遵守规矩。 今晚是小柳儿第一次离开北平,住进旁人家里的日子。 她刚才一个人在小卧室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于是就跑到龙椿的大卧室里来了。 龙椿看她躺着也不意外,只带着一脸疲倦的笑意坐在了床边。 小柳儿见龙椿没赶她,便笑嘻嘻的将脑袋顶在了龙椿大腿上。 她捧着书,献宝似得递到龙椿眼前。 “阿姐你看,这个是柏哥给买的,他托他手下那个小月亮送来,说这个书可好看了,里面还有小人儿打架,哦,对,柏哥还送了两大桶咖啡奶糖,还有一个电话机,还有七八套衣裳,有阿姐的也有我的,我今天去医院的时候,出门就碰见小月亮了,就把这些东西都抱回来了” 龙椿低头去看画册的封皮,见上面写着《玉真大侠记》,心里顿时兴致缺缺。 早几年的时候,龙椿也是爱看武侠小说的。 但自从看到书里写一个轻功盖世的大侠,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后。 她就不爱看了。 她觉得写这样小说的人,是在拿她当傻子糊弄。 倘若有朝一日她见了这个作者,依着她的脾气,她定会抓住这人。 让他自己左脚踩着右脚飞起来,如若他飞不起来,她就当场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叫他永远都不敢再写这种误人子弟的书。 当然,她那天躲在后花园里,自己尝试着左脚踩右脚起飞的事。 她肯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其他人的。 龙椿想着想着就笑了一声。 恍惚间,她突然闻见了小柳儿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就低头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明儿找人把电话机装床头吧” 小柳儿闻言点头:“我知道的,明儿一早就去,阿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啊?明天我再去小卧室里睡好不好?” 龙椿知道她初次离家,心里难免不安,于是便笑着点头。 “好” 小柳儿得了准许,立时就开心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又伶伶俐俐的跳下了床。 “我去给阿姐端洗脚水!” 待龙椿洗完脚刷完牙后,两人就一起香喷喷的钻进了被窝。 关了灯后,小柳儿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仍是不能安眠。 于是她便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进了龙椿的被子里。 龙椿已经快要睡着了,感觉到小柳儿这个不老实的举动后。 她有些好笑的一叹气,翻身就将小柳儿连人带被的抱进了怀里。 “快睡,再不睡明儿罚你蹲马步” 小柳儿被抱舒服了,她傻傻的一笑,觉得这样睡觉很踏实。 “已经睡着了的,不用蹲马步的” 龙椿微笑,再不回话。 ...... 翌日清晨,七点一刻。 韩子毅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蓝色军装下了楼。 ilwxs.com 第70章 春(七十) 一楼的餐厅桌上摆好了早点。 大瓷盆里的甜豆浆,小沙煲里的香米粥,并两碟现炸的大油条。 再有七八样小菜,和两屉豆腐肉的大包子。 韩子毅坐在桌前等了片刻,见龙椿迟迟不来,便先一步动了筷子。 谁知他这头儿刚夹了个包子,龙椿就一身热汗的跑了进来。 龙椿见他坐在餐厅里,别的小丫头又正忙着打扫,便对着他一挥手。 “你去给我拧个毛巾来,热死我了” 龙椿上身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棉麻衬衫,下身则是同材质的黑色肥腿九分裤。 棉麻衬衫的两个袖子被她撸了起来,九分裤的裤脚下,也露出了两只绑腿沙袋。 韩子毅看她一身装扮,一时想不到她大清早的干嘛去了,故而愣着想了一会儿。 龙椿见他不动,便又道:“......你发什么呆?” 韩子毅闻言醒了神。 他“哦”了一声,搁下夹包子的筷子,就起身拧毛巾去了。 龙椿则大爷似得瘫在了餐椅上,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 韩子毅拧好毛巾回来的时候,龙椿正端着大盆喝豆浆。 小敏站在一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正放着用来分豆浆的瓷碗瓷勺。 韩子毅看着龙椿喝豆浆的样子一笑,又怕她喝急了呛到,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慢点喝,先擦脸” 龙椿一口气喝了半盆豆浆,这才觉得不渴了。 她回手接过韩子毅递来的毛巾,就开始用一个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给自己擦起了脸。 韩子毅拿过她面前的豆浆盆,又伸手拿过小敏端来的小瓷碗。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分豆浆,一边低声问。 “大清早出去卸车去了吗?这一身汗” 龙椿笑着擦好了脸,伸手就拿过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挣那块儿八毛够干嘛的?我跑步去了” “跑步?” 说话间,韩子毅将沾包子的醋碟儿推到龙椿面前。 谁知龙椿又伸手给他推了回去,只说。 “我吃包子不要醋,你蘸你的不管我,我这两天老觉得身上肉松,就想着出去跑跑” 韩子毅拿起包子蘸了一下醋,又问:“跑了多远?” 龙椿一边嚼包子一边回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三十里?我沿着海河跑的,从早上四点跑到现在,再慢也有三十里了”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三十里?四点就起来了?” 龙椿点头又叹气:“嗯,现在不行了,以前我腿上绑重沙袋,能一气儿从北平跑到天津来,上午跑开,夜里就能到,今儿还没拉长线呢,就先出了一身汗,真见老了” 韩子毅眨了眨眼,低头去看龙椿桌下的腿。 那双笔直漂亮的小腿上,的确是绑着两只沉重的沙袋。 韩子毅看的皱眉,只说:“别猛着跑,再岔了气” 龙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而后又是一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早先跟着讲武堂退下来的教头学身法的时候,那真叫受罪,胳膊上吊着沙袋蹲马步,大太阳地里,回回都给我蹲的两眼发黑,还不敢往下倒,地上全是教头撒的屎尿,倒下去就糊一身,蹲一天之后身上那个味道,啧,吃饭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还有练腿的时候,教头让光脚踢钉板,不能不用力,也不能踢不准,不用力就挨教头的踹,踢不准锈钉子就把脚心扎穿了,再一感染,日后别说练腿了,走路都够呛” 龙椿说笑话似得说了一大堆,韩子毅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有些难受的赞她:“怪不得你身手好,原来还遭过这样的罪” 龙椿笑笑:“其实这也没说的,外人只见我吃肉,不见我挨打,只以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拉扯起了柑子府,还总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瞧不起我,我每次听他们说女人不能这样,女人不能那样,我就很想把他们抓来踢钉板” 龙椿带着揶揄的话音刚落,韩子毅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温暖的,宽厚的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她发丝之间。 这动作缠绵的,简直有些轻怜蜜爱的意思了。 “以后再有人说你,我替你出头” 韩子毅说这话时,眼神过分认真。 龙椿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是恍惚了一下。 爱和保护之于她,滋味实在太陌生。 在龙椿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是她去保护别人,也从来都是她先去爱人。 如今韩子毅这番直白赤裸的,双手奉上的爱意,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招了。 昨天夜里,她还在质疑这厮张嘴就来的“爱”,可一夜过去,她好似又不那么质疑了。 因为韩子毅说,她值得一爱。 或许在爹娘那里,她是个不值得一爱的赔钱货。 但在韩子毅眼神里,自己仿佛一下子就从赔钱货,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被人怜爱,原来是这种滋味? 龙椿有些不舒服的将包子全都塞进了嘴里,假装自己嘴巴被填满了,没有空去接这句话。 大嚼两下后,她又急忙扭过脸去抓下一个包子。 生怕拿的慢了,就被韩子毅看穿窘迫。 韩子毅看出了她的无措和逃避,笑的十分不着急。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脑袋,心想。 不错,让摸头了。 已经算是很好的进展了呢。 ...... 早饭过后,韩子毅出门去了司令部。 龙椿则回了卧室洗澡,洗完后,她又从房间里的果盘上拿了一个大苹果吃。 小柳儿办事一向利落,床头旁的电话机已经装好,只是不见她人。 龙椿一边吃苹果一边去看那部绿色的电话机,又手欠把上面的“美达牌”标签纸给撕了。 她这头刚撕完,电话铃就猛地响了起来。 龙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都差点掉了。 她提起听筒,搁在耳边“喂”了一声。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轻笑:“阿姐” 龙椿嚼着苹果,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即又补了一句:“说事儿” 第71章 春(七十一) 龙椿话毕,柏雨山就开始汇报工作。 “阿姐要的枪和子弹都放在公馆二楼,我走之后,公馆里的仆人都还在,活计上留了小月亮听门,还有四箱破片手榴弹,都在我卧室床底下,密码是阿姐生日” 龙椿咬着苹果点头:“好,不错” 柏雨山低低的“嗯”一声,又问:“阿姐这次带谁去?” “小柳儿和大黄,还有大黄教出来的崽崽们”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 “阿姐,要不......我带着他们去吧?” 龙椿自顾自的坐在床边摇头。 “不要,你有你的事情” 说罢,龙椿又一皱眉头,觉得柏雨山有点奇怪。 “你最近怎么老叽叽歪歪的?” 柏雨山独自站在幽暗的公馆里,指节泛白的捏着电话听筒。 窗外的万年竹被日光照出影子,正摇摇晃晃的趴在他背上。 “阿姐,小杨没了,朗霆走了......我......人活着太无常了阿姐,我不想去奉天,我不想离你那么远......我真的不想”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可龙椿闻言却只是笑。 “我这还没死呢,你怕什么?” 柏雨山难受的皱着眉头。 “何明砚是大军头,万一韩子毅临阵倒戈做空了咱们,到时候咱们怎么收场?还有......” 龙椿完全不想理会柏雨山这种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的话。 她将手里的苹果核咬进嘴里,连着苹果籽儿一起嚼巴嚼巴吃了。 又紧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 “雨山” “我听着呢” “不行阿姐给你找个婆家,你嫁人过日子去吧” “......” “咱家是头一天做这个生意的吗?怎么咱们处了快十年了,我还得给你做这种思想工作呢?” “......” “给杨梅看病的钱,给朗霆娶老婆的钱,给小柳儿添嫁妆的钱,给咱俩和小孟儿养老的钱,给大黄小丁买房子置地的钱,这些钱都他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哪天掉的呢?我怎么没看见?你见着了吗?下回再掉咱姐俩儿可得赶紧端个盆去接啊,不然以后受穷就可怜了” “......” 说到这里,龙椿咽下了嘴里嚼的稀碎的苹果核苹果籽儿。 她的眉眼冷淡下来,凶狠而平静的呵斥道。 “你赶紧给我滚到奉天办事去,敢出一点儿差错就等着我揭你的皮,再他妈给我叽叽歪歪的,我就撅折了你两只脚当场给你勒成三寸金莲” 柏雨山:“......知道了” “烟土从乌兰察布出来的时间地点呢?” “都给小月亮了,你随时要他随时有” 龙椿哼了一声,狠狠把电话拍在了墙上。 柏雨山站在电话机前,抑郁难当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龙椿曲解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不是怂也不是磨唧,他就是......爱她嘛,爱到关心则乱了而已。 龙椿这头儿一身香皂味的躺在床上,腔子里还续着火气。 她觉得柏雨山越来越不听话了。 好吧,也不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只是他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从前的柏雨山,她说初一就是初一,她说十五就是十五,让他砸狗他不敢撵鸡。 现在好了,狗崽子,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这样不想那样不愿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做自己的主了? 她可不得震慑他两句? 刚才还是没骂好! 骂轻了! 龙椿一歪身子,又将自己团成一疙瘩,悄无声息的躺着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就觉得有些荒凉。 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要长大了。 她迟早有管不住他们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不论早晚,都一定会来。 她只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好。 龙椿怅然的叹了口气,刚预备闭上眼睛眯一会,小柳儿就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跑到了龙椿床边,甜笑着叫了一声。 “阿姐?” 龙椿翻身看她:“怎么了?” “阿姐,咱们出门逛逛去吧” 龙椿又翻身回去:“不,早上跑时间长了,困了这会儿,你出去我睡觉” 小柳儿闻言有些头疼。 她今天是一定要把龙椿带出帅府的,她有惊喜要给阿姐。 倔强的小柳儿看着龙椿的背影,略微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一狠心的,俯身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把龙椿从床上拖下来了,连床单都被她顺势拖到了地上。 龙椿没防住她这一下,脑袋都没来得及抬就被拖下了床。 她的额头蹭到了床边上的鸢尾雕花,花瓣上的尖角当场就刮破了龙椿的眉心。 龙椿下了床后,从床头柜上借了一把力站稳,又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看到出血后,龙椿这头儿还没怎么样,倒是小柳儿先吓疯了。 小柳儿知道龙椿疼她。 她平日犯些一般的小错,龙椿是说都不会说她的。 但让阿姐脸上见了血这事儿,显然不是一般的小错。 龙椿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平时在风水上的忌讳就颇多。 不然当初修建柑子府的时候,她也不会费时费力的在后院儿挖湖。 那为的就是风生水起这四个字。 而印堂见血这种事......即便小柳儿不懂得紫薇八卦,也很能察觉到其中的晦气。 小柳儿眼睁睁看着龙椿的额头溢出鲜血,一双大眼睛里简直吓出了惊涛骇浪。 于是在龙椿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小柳儿就撒腿跑了。 小柳儿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龙椿也觉得,小柳儿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过。 小柳儿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她知道,龙椿今天就是为了解晦气,都会玩儿命的拾掇她一顿。 她不是朗霆,她根本挨不住龙椿认认真真的一顿好打。 是以,她不跑不行。 而龙椿会这样觉得,则是因为她真的没追上小柳儿,即便她比小柳儿高了快一个头。 但在赤裸裸的求生意志面前,她还是没能追上小柳儿。 小柳儿跟他妈个兔子似得,下楼的时候人都跑出残影了。 楼梯最后的七八级台阶儿,她一个大跳就蹦了下去。 龙椿在后面看的一愣,心里还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句好身法。 小柳儿边跑边哭:“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呜呜!你别追我了!我害怕!呜呜呜呜呜!别追我了呀!妈妈呀!我害怕呀!” 龙椿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可气又可笑,但或许真的是她年纪大了,能容人了。 跑了两步之后,这种一瞬间的暴怒就被挥发殆尽。 龙椿的心里,便只剩下可笑,不再觉得可气。 但她看小柳儿哭的那么带劲,她忽然就想逗她玩玩儿。 第72章 春(七十二) 她一路追着小柳儿跑出了帅府公馆。 这一天,整个天津卫晴朗的像幅油画。 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阴霾。 只有无边无际的轻快淡蓝,和流水般飞过快活小鸟。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是数不尽的灿烂黄叶,风中也满是秋高气爽的愉快气息。 不知为何,龙椿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在小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青春气回来了。 她一边大笑着追赶小柳儿,一边恶劣又快乐的喊道。 “你跑!你今天就是跑回北平也免不了一顿揍!” 小柳儿闻言真的快疯了。 她张大了嘴巴,想起小时候龙椿揍朗霆时下的狠手,彻底哀嚎起来。 “啊!我活不成了啊!妈呀!孟姐!俊铭哥!阿姐要杀我啊!你们在哪里啊!” 小柳儿嚎啕的太过惨烈了。 街道两旁的路人,看着一阵风似得奔跑而过的两人,都好奇的笑了起来。 这一场龙撵兔子的拉锯战,终究是了结在了黄俊铭的怀抱里。 黄俊铭原本好好地在街边站着,正低头整理西服袖子上的褶皱。 忽而就听见了小柳儿的惨叫,他正要抬头看个究竟的时候。 小柳儿就好似一颗见到亲人的手榴弹般,根本来不及刹车的撞进了他怀里。 黄俊铭今天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内里白衬衣浆洗的雪白笔挺。 发型也打理成偏分模样,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银丝眼镜。 这一身的扮相,简直就像是第二个柏雨山,也像是某位在报馆工作的年轻记者。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斯文英俊的小伙子,其实是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 小柳儿这一撞太过有力,硬是把黄俊铭这个大小伙子的心口给撞疼了。 他一手托住小柳儿的腰,一手抱着她转圈卸力。 两人跳华尔兹似得连着转了三个圈后才双双站定,黄俊铭疑惑的问。 “跑什么?让狗撵了?让你把阿姐叫出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柳儿跑的太猛,一停下来就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头儿还没来的及说话,黄俊铭身旁的福特汽车就开了门。 一个戴着圆形墨镜,穿着深棕色皮质风衣的女人下了车。 这女人美极了,麻花辫盘发高高隆起在脑后,烈焰红唇亦有棱有角。 嘴唇上浓郁的红色,将她的脸色衬的白如美玉。 这女人身材纤细,腰身被皮风衣上的腰带,收束的只堪一握。 远远看去,竟具有一种画报女郎的妖艳美感。 她对着小柳儿的来路扫了一眼,而后便笑出了一口洁白的贝齿。 孟璇拿下墨镜,用手肘撑在黄俊铭肩头。 “阿姐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璇脸上的表情是写满了思念和温柔的。 可等到龙椿再跑近一点的时候,她就愣住了。 “阿姐脑门上怎么了?让猫挠了?” 龙椿早上跑了三十多里路,这会儿又狂奔了这么一阵子,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老远就看到了黄俊铭和孟璇,心里当即就明白了小柳儿为什么非得叫她出来。 这小丫头或许只是想让她突然看见小孟儿,从而给她一个惊喜吧。 龙椿缓走几步,站到了三人面前。 孟璇一见龙椿额头上的血汗,便忙不迭掏出了贴身的丝帕擦了上去。 结果擦着擦着,她就忍不住的抱住了龙椿。 孟璇身高只有一米七,比龙椿矮了将近半个头。 她委委屈屈的趴在龙椿肩上,用力嗅闻着龙椿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令人心安到,几乎要让她流出眼泪。 “阿姐不拿我当家里人了吗?” 龙椿一手搂着孟璇的腰,一边喘气一边拍抚她。 “这,这叫什么话?” 孟璇哽咽起来。 “小杨没的时候我走不开,都没回来烧纸,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阿姐还瞒我?” 龙椿原本是想对着孟璇说几句安慰话的,毕竟两人已经快一年多没见面了。 但奈何孟璇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太浓了,她这厢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黄俊铭见龙椿还要打第二个,就发觉是孟璇身上的气味太冲,于是就伸手把孟璇拉开了。 “阿姐受不了香水味,上次小丁弄了些法国香水喷屋子,阿姐活活打了一晚上喷嚏” 孟璇惊讶的一捂嘴,赶忙离龙椿远了点。 “诶?我没喷多少呀?怪不得小杨以前老往阿姐屋里放苹果,是因为这个啊?唉,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这个事” 龙椿一边摆手一边偏过头去打喷嚏,一连打了个四五个才停下。 小柳儿见状赶紧往孟璇和黄俊铭身后躲,还时不时低头寻找着宽大些的地缝子,看能不能给自己办个临时入住。 等龙椿喘匀了气打完了喷嚏后,才伸手摸了摸孟璇的脑袋,笑着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璇看着龙椿,满脸都是撒娇的笑意。 “我有本事嘛!西安今年的事情已经料理妥当了,我就想着要回家看看,结果又听小丁说家里要重新装修,这我还怎么空手回来?那怎么不得弄些好东西回来孝敬阿姐?所以呀,索性我就从西安装了两卡车古董,一路押回北平来尽孝啦!” 孟璇说起话来,一向是最会卖乖讨人疼的。 往昔龙椿疼爱她,绝不比疼爱杨梅少。 第73章 春(七十三) 孟璇在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柑子府里的几个男孩。 甚至就连小柳儿也能轻易将她放倒,但她本人,是很有一点邪门手段的。 倘或说柏雨山放冷枪时的枪法最准,朗霆砍人时的刀法最劲,小柳儿用炸药时的时机最妙。 那孟璇,就占住了最毒妇人心里的那个“毒”字。 手段上,她擅使一些叫人生不如死的化学毒药,花样百出逼供刑讯。 而后再将这些逼供得来的绝密消息,一一倒卖出去,以此来获利。 性情上,她长袖善舞,尤擅交际。 单凭这张美丽的皮相,她就在西北腹地混了个风生水起,惹的无数权势男子为她倾倒。 龙椿常说,小孟儿做起事来,简直像个天生的特务苗子。 在西安的这几年,孟璇不辱使命的,捞钱捞了个马不停蹄,满仓满谷。 她平时虽然杀人不多,但要说到敛财有术这一块,就连龙椿都得当着众人的面赞她一句。 “小孟儿一个顶你们八个!再过几年我让人弄死了,你们就给她看大门去吧,横竖也饿不死了,只要你们饿不死,我也就能阖眼了” ...... 四个人彼此笑着站在街口,一阵敞亮的秋风吹起了龙椿头上的马尾。 故人相见,没有在街头叙旧的道理,龙椿四处瞄了一眼,只问。 “都吃了吗?” 孟璇灿然一笑:“没来及,刚到北平就忙着卸车,卸完车就往天津来了” 龙椿点点头,上前一手搂住孟璇一手搂住黄俊铭。 “吃什么?阿姐领着下馆子还是回雨山那儿吃?” 黄俊铭闻言低头:“回柏哥那儿吃吧,外面吃操心” “也好”龙椿答。 孟璇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她亲亲热热的靠在龙椿肩头,腻歪的咕哝着:“阿姐想我没有?我在西安可想阿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要送回家里来” 龙椿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知道你孝顺” 三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小柳儿则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她见龙椿此刻的心情还不错,就一直老实的没有搭腔。 小柳儿想着,孟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今天吃饭的时候,孟姐是一定要灌阿姐喝酒的。 等到了晚上,阿姐喝醉了酒,她再乖乖的伺候龙椿洗个澡睡下。 那等明天早上龙椿一醒来,见她这样乖,就肯定不会再生气了。 柏公馆离大帅府不远,同在英租界内。 只是一个临街,一个在巷,是以步行过去倒是比开车方便些。 龙椿进柏家大门的时候,缓着走了几步,让黄俊铭和孟璇先为自己开门。 而后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利索的一转身,一把就给小柳儿抱了起来。 小柳儿吓了一跳,发觉自己两脚腾空后,当即就大叫起来,满嘴都是讨饶的话。 可她这头儿叫的越大声,龙椿就笑的越大声。 “你当我忘了你了是不是?嗯?兔崽子敢跟我动手了是不是?” 孟璇见龙椿笑的开心,便也不扫兴。 她坏笑着抱住小柳儿的两只脚,不叫她挣扎。 “阿姐额头上的伤是小柳儿弄的?” 龙椿一边抱着小柳儿往公馆里走,一边恶狠狠道。 “可不就是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怎么都得给她板板规矩!” 孟璇大笑:“好哇!那我给阿姐按住她!” 黄俊铭无奈一笑,回身关住了柏府的洋式铁艺门,跟着连笑带闹的三人进了公馆。 傍晚时分,柏公馆内的席面就开了起来。 柏雨山留下的厨子不错,十菜一汤一点心,上桌时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模样。 旁边餐柜深处藏的几瓶好酒,也都被孟璇一一挖了出来。 开席时,小柳儿哭的都快没眼泪了。 方才后厨备菜的时候,龙椿将她压在沙发上,狠狠的咯吱了一顿。 彼时她笑的肚子都疼,偏孟璇还坏透了,她将她两只手扣住,叫她没法挡也没法躲。 简直折磨死她了。 孟璇站在桌边一边笑小柳儿的惨相,一边拿着酒瓶给龙椿斟酒。 斟完酒后,孟璇又多问了一句。 “阿姐喝的惯白兰地么?” 龙椿低头闻了一下水晶杯里的酒液,只觉得这洋酒和寻常白酒并无不同。 只是比烧刀子女儿红之类的略温和些,又多了些烟熏味道。 “喝的惯吧” 黄俊铭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到龙椿盘子里,说道:“打我进府,都没怎么见过阿姐喝酒” 龙椿笑着点头:“嗯,怕误事么,你们也都少喝,但今天没关系,今天小孟儿回来,阿姐高兴,少喝一点也没事” 孟璇斟完酒就坐在了龙椿旁边,她笑眯眯的看着龙椿,先举起了杯子。 “这杯我先敬,我先敬阿姐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再敬咱家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龙椿伸手摸了一把孟璇的脸,痛快的和她干了杯。 小孟儿是戏园子出身,她年幼时虽不曾读书,可戏文却是学了不少的,是以也算是粗通文墨。 龙椿知道她这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是谁。 但今天,她不想把这件事挑明了说。 她只想高高兴兴的,和她许久不见的妹妹痛饮一场,庆祝相聚。 龙椿仰头干了半杯白兰地,孟璇和黄俊铭也痛快的干了满杯。 唯有小柳儿,她先是伸舌头舔了一下那黄澄澄的酒液,结果立刻就被辣的皱了眉头。 “哎呀!好难喝呀!” 这句话逗笑了干杯的三人,其中孟璇笑的最为欢快。 她上手就去捏小柳儿的脸。 “哎呀我的小妹妹,以前过年的时候就你闹着要喝黄酒,怎么今天这个黄酒你还喝不惯了?” 小柳儿撇嘴,眉头紧紧皱起。 “黄酒是甜的呀!这个洋酒怎么这么辣嘴啊!” 孟璇闻言只是笑,龙椿也摇着头笑。 说话间,龙椿从座椅上直起腰动了筷子,之后众人也都跟着动了筷子。 第74章 春(七十四) 小柳儿为了冲散嘴里的酒味,先一步端起龙椿面前的小碗,盛了一碗奶皮南瓜汤给她。 放下龙椿的汤碗后,她又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孟璇一边吃饭一边给龙椿和小柳儿夹菜,期间还闲话道。 “我今儿一回来看见俊铭就吓了一跳,大小伙子窜个头儿也太快了,我这才走了多久,他就窜的跟柏哥一边高了” 龙椿低头吃了一口鱼,侧目去看黄俊铭。 “有吗?我老觉着他不长个儿呢” 孟璇笑:“他天天在你跟前儿晃,你肯定看不出来啊,阿姐你看我,我长没长?” 龙椿依言眯着眼睛看她,一路从胸口看到了头发丝。 “嗯,长了” “哪里长了?”孟璇问。 “头发长了” 此话一出,倒是黄俊铭先笑了出来,孟璇嗔怪的捶了一下龙椿。 “哎呀!个头儿!我说个头儿!” 龙椿也是失笑:“你都二十五了,还盼着窜个儿呢?你是要上战场还是要炸碉堡?一米七的个头儿不够你用的?” 孟璇被龙椿逗的又笑又气。 “怎么不能啊?阿姐你快说嘛!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了点?我觉得我是高了一点的” 龙椿笑的直摇头,知道孟璇对身高有执念。 当年龙椿把孟璇带回柑子府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柏雨山。 彼时柏雨山正在府里拾掇花草,他抬头一看龙椿牵着孟璇回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阿姐要养大狗吗?” 那一年,孟璇已经十七了。 但因为营养不良,她迟迟没能发育,是以身高还不到一米四。 龙椿个头儿本来就高,彼时她两只手被龙椿一拖,整个人都依偎在龙椿腿上。 老远看着,就真跟龙椿牵了只大狗一样。 至此,孟璇就恨上柏雨山了,也恨上自己的个头了。 龙椿好几次看见这丫头一个人蹲在小花园里哭。 她边哭还边拔柏雨山种好的花,于是龙椿就问她怎么了。 小孟璇红肿着两只眼睛,伤心欲绝的道。 “大姐姐,你应我妈妈的,说要养活我的事情,算不算数的?” 龙椿点头:“算数的” 小孟璇一擦眼泪:“那你能不能买牛奶给我喝?我长大了挣了钱,就把牛奶钱还你,可以吗?” 从那以后,柑子府的牛奶就跟热水一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 大师傅甚至还专门在灶台上开了个小锅坑,专门用来放热奶的小锅。 想到这里,龙椿好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这事,万幸今儿雨山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跳起来挤兑他?” 孟璇一哼:“挤兑他?挤兑他都是轻的!要不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我早就跑到天津来跟他打擂台了!” 这一顿饭,气氛太过和谐,除了小柳儿之外,三个人都没少喝。 吃到最后的时候,孟璇从自己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三样礼物。 第一样礼物是一只绿的发蓝的翡翠吊坠。 那吊坠通体雕成一片窄窄的柳叶形状,把它举高了对着电灯细看,那水头简直要荡漾起来。 小柳儿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她的东西,她如珍似宝的接过,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当场忘却了孟璇刚刚才帮着龙椿欺负过她,还给孩子感动的直说吉祥话。 “孟姐你活二百!孟姐你长到两米八!孟姐你好人一生平安!” 孟璇闻言笑了个停不住,随即又拿出第二样礼物。 “这个给俊铭,瑞士牌子的手表,我看那些赶时髦的富家少爷都戴这个牌子,特意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 黄俊铭双手接过,脸颊满是酒热的红意,他不好意思的道。 “孟姐破费了” 孟璇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后笑道:“给家里人花钱,说什么破费?” 龙椿看着那块白金壳子的手表,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再一回头时,孟璇已经把要给她的礼物拿了出来。 “这个是给阿姐的” 龙椿伸手接过孟璇递给她的小盒子,打开一看,便见里面躺着一块巨大的血色宝石。 这宝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红的跟一团血水似得。 经餐桌顶上的吊灯一照,更显得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龙椿看向宝石的眼神里没有贪欲,她神态温柔,略带着酒意的戏谑道。 “地底下刨出来的吧?” 孟璇红着脸笑:“可不是么?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跟你说阿姐,这东西出土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盯着的,我今天能把这东西从西安带出来,那也真是费了死劲了,阿姐不夸夸我吗?” 龙椿轻笑,她伸手牵住孟璇,亲昵的捏了捏她绵软无茧的小手。 “我们小孟儿最本事的,简直比柏雨山强百倍” 孟璇听了这话很是快乐,她捂着脸大笑,笑的连烟都忘了抽了。 龙椿从她手里拿过香烟,咬进自己嘴里。 又低头把宝石盒子关上,重新装进了孟璇的皮包里。 “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压箱底,阿姐不占你这个便宜,把你包里那个香烟盒子给阿姐吧,这是金的吗?” 孟璇酒劲上头了,她不依的靠在龙椿肩膀上,两手抱着龙椿的胳膊。 “阿姐干嘛不要呢?这东西随便卖卖都够阿姐少辛苦几回了,那个香烟盒子是铜鎏金的,不值钱的呀,阿姐你怎么这么没眼力!” 龙椿低头在她发顶的亲了一口。 “知道你有心,阿姐不识货,你就先给阿姐收着好不好?等阿姐哪天干不动活了,你就把这石头卖了给阿姐养老,好不好?” 孟璇醉眼迷蒙的一笑。 “阿姐拉扯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给阿姐养老了......柏哥......柏哥还等着......” 孟璇的话没有说完,就靠在龙椿肩头上睡着了。 她赶路赶了一天一夜,此刻经酒一催,早就困迷了,说睡就能睡着。 龙椿回过头来对着黄俊铭和小柳儿一笑。 “小柳儿找老妈子过来拾掇桌子,俊铭来把你孟姐抱楼上睡觉去,让她睡小客房,别去大卧室,她醒来要是知道自己睡到雨山床上了,非把那屋嚯嚯炸了不可” 两人听了吩咐,都笑着起了身。 第75章 春(七十五) 黄俊铭走路还算稳当,倒是龙椿晕乎乎的低了一下头,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黄俊铭眼疾手快的扶了龙椿一把,问。 “阿姐头晕?” 龙椿摆了摆手,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让厨房烧杯浓茶过来” 小柳儿忙忙点头:“好,我去烧我去烧” 一干人离开后,龙椿独自坐在餐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一缕淡青的烟气呼出,龙椿的眼睛就变得水汪汪的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醉的还是懒得,整个人没骨头似得窝在了餐椅里,形似一只绵软的大猫。 她咬着烟,伸手去够桌上那只手表盒子。 黄俊铭抱孟璇上楼时,没有手带走这只盒子。 龙椿打开表盒,眯着眼看那手表。 手表很好看,因为是全新的,白金的铰链上没有一点瑕疵。 光洁的宝石表盘,也如一汪小小的湖泊,寂静无痕的水波里,正倒映出烟云里的她自己。 ...... 韩子毅夜里回了帅府,怀里揣着一沓厚厚的地契。 龙椿被他带累的失了柑子府,他有心弥补她一番。 但直接给钱,好似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他这几天动用了不少关系。 熟人托熟人的搜罗了一番,才在北平买下了几块颇紧俏的地皮。 他想把这些地皮送给龙椿做赔礼,意在叫她不要心慌惊惶。 他想告诉她,便是柑子府倒了,她也有这些新地皮傍身。 只要她想,哪里都可以是全新的柑子府。 然而韩子毅回到家时,却没有看见龙椿。 他走进客厅外的开厅,只见白梦之正坐在沙发上喝红茶。 较之从前,她的面容憔悴了一些。 然而她即便是憔悴了一些,也还是美的如同天使。 白梦之穿着一身白洋装,端茶杯的姿态十分优雅。 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随着她的眼眸一起,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光。 几个认得她的年长老妈子站在她身后,正笑眯眯的同她叙旧。 期间一口一个“梦之小姐”,叫的很是亲热。 她们说起十年前的帅府,说那时的三少爷多么钟情于梦之小姐。 而那时的梦之小姐,又是何等的幼小美丽,惹人喜爱。 韩子毅一步跨进了开厅,坐在了白梦之对面。 他眉眼冷冷的看着那些老妈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妈妈们要替我待客吗?” 老妈子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们只记得从前的韩子毅,是很喜欢白梦之的。 而白梦之这个娇小姐若是能嫁入帅府。 那肯定是比龙椿这个动辄就打人的太太好伺候。 此刻,老妈子们虽然看不清形势,但还是保持住了人在屋檐下的谨慎。 她们一溜烟的离开了前厅,走之前还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两人。 老妈子们走后,开厅中就安静下来。 白梦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这一眼,她就被韩子毅看出了端倪。 她哭过了,韩子毅想。 白梦之有些紧张的将两只手交叉着握住,因为握的太过用力。 她白皙的指关节上,都被握出了血管的深青色。 “子毅......你为什么,不回家了?” 韩子毅没想到白梦之会这么说话。 “家?哪里的家?” 白梦之低下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 “就是,香茅公馆啊” 韩子毅叹了口气,从她突兀的用词里,察觉到了她的来意。 “你又缺钱了?十万,不到一个月,没有了?” 白梦之的脑袋又低下去一些,她愧疚难过到了极点,所以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你给我那些钱,是为了和我分手的吗?” 韩子毅点头:“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不漂亮了吗?” 韩子毅本是不想笑的,可白梦之的这句话问的太过理所当然了。 就好像他爱她,就只是爱她的漂亮一样。 “对,你不漂亮了”韩子毅报复般说道。 白梦之错愕的抬起头:“你......” 韩子毅摘了头上的军帽,将两只手肘撑在了膝头。 “白小姐,我真的不要你了,虽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但我就是,不要你了,你能明白吗?” 白梦之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你凭什么不要我?我不好吗?我跟着你的时候,从来没有跟别人乱来过,你以前也说过......你不会看我饿死在外面的!” 韩子毅疲惫一笑:“是我不要你吗?白梦之,你用一件旧汗衫栓了我快十年,还不够吗?难道我要用一生的光阴,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吗?”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白梦之。 白梦之始终没有发觉,其实从韩子毅出现的时候。 她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对着父母撒娇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可她之所以能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她心里明白。 即便她再怎么胡搅蛮缠,韩子毅都是会惯着她的。 旧年那件替少年罩住裸体的破旧汗衫,让白梦之成为了这段感情里的上位者。 她习惯了在高位,习惯到连俯身看看那个被她踩进尘埃里的人,都不愿意。 她只想他托举她,她不想去懂得他。 韩子毅看穿了一点,所以选择了离开。 白梦之不想看穿这一点,所以她又来到了帅府。 她总觉得,韩子毅是不可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的,只要她...... 白梦之咬住了嘴唇,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她伸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旗袍盘扣。 此时此刻,她还是丝毫不在意韩子毅的感受。 她真的不关心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他人的需求,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的。 打吗啡的前男友是这样,骗了她五万块的殷如玉是这样。 韩子毅,也一定是这样。 只要女人脱下衣裳,男人就会对女人好。 能好多久?不知道。 但她还年轻,对吧? 第76章 春(七十六) 龙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帅府的时候。 打眼就看见了一位半裸着身体的美丽小姐,正伏在韩子毅膝头哭泣。 小姐说:“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你不就是要这个吗?我还是很美的,对不对?你......你看看我啊!” 龙椿醉的不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韩子毅看见龙椿的时候,的确慌张了一瞬。 他脑子里迸出了许多同妻子解释的话,可之后龙椿的举动,又让他咽回了这些话。 龙椿带着醉意,稀松平常的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又好奇而探究的看向白梦之。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梦之本来还在对着韩子毅哭诉,可突然闯入的龙椿,让她的羞耻心瞬间回体。 她是可以跪着求韩子毅的,因为韩子毅是个男人。 而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调情纠缠而已,并不涉及“下贱”二字。 可在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人面前,她这样跪在男人面前的姿态,就称得上是下贱了。 她这样美,又有那样好的出身......她怎么能叫外人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求一个男人的样子? 那她成什么了? 白梦之受惊般的爬了起来,两只手匆忙的整理衣裳。 她张大了嘴巴,不明白这位本该在北平的龙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龙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椿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恍惚间就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在察哈尔那晚,这位白小姐说过。 她被一个男人养在家外做小,那个男人还对她很抠门,如何如何。 龙椿一边想着,一边又醉眼迷蒙的看了看韩子毅,随即又很荒唐的笑了一声。 她想,真是无巧不成书。 龙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梦之的话。 她不知道韩子毅和白梦之在谈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醉了酒的人,极容易犯困的。 龙椿将手里的手表盒子给了韩子毅,只说。 “上次哄小柳儿,把你的表脱走了,这个给你,我小妹从外国买回来的,我看了,挺好的表,不比你那块差的” 说罢,龙椿就起身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开厅,独自走上了楼梯。 她这会儿是真的晕,刚才出柏公馆的时候,小柳儿就拖着她的袖子劝她。 “这么晚了!阿姐去哪里呀!要是碰上寻仇的怎么办!要出去也得叫上黄哥呀!” 龙椿不理她,只咬着烟给自己穿外套。 “你不要喊,都睡下了,你也睡,我回帅府里送个东西,就两步路,寻仇也没这么寸” 寻仇的确是没这么寸,龙椿安全回到了帅府,并将手表交给了韩子毅。 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没有去看韩子毅拿到手表的表情,觉得没有必要。 等回到了大卧室,躺在床上的一瞬间,龙椿忽而很轻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便踏踏实实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开厅之中,韩子毅手里拿着表盒,表情已经从忧郁变成了阴鸷。 他抬眼看着衣衫不整的白梦之,心里生出一股浓稠的厌恶。 “你认识龙椿?” 白梦之张着嫣红的嘴:“我......我在察哈尔碰见过她,她还是请我......吃了蛋糕” 韩子毅垂下眸子:“她就是我太太” 这句话说完后,白梦之就傻了。 介绍给她股票生意的龙小姐,是......韩子毅的太太? 白梦之低下头,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给殷如玉的那五万块,会不会是在龙椿的授意之下,亏损掉的? 龙椿或许早就知道韩子毅在外面养着她,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害自己? 对啊,怪不得殷如玉收了她的支票后只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本人搅乱了上海的市场。 股票大跌了,她的钱没有了。 可日本人再坏,也无非是打仗,且上海还没有沦陷,上海的市场能坏到哪里去? 白梦之越想越觉得后心发凉,越想越觉得龙椿是蓄意来害自己的。 她丝毫没有想到,察哈尔那一夜,是她先走向了龙椿,而非龙椿先走向了她。 白梦之眼底震动,一派惊悚的抬头看向韩子毅,颤抖着嘴唇道。 “你!你这个太太!她把我害了!” 韩子毅眼里已经没了温度,他哼笑:“是吗?她怎么害了你?” “你给我的钱我都拿去买股票了!我......我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去买股票的!我拿了五万块给那个中间人!她肯定是从里面吃了钱的!所以我才一下子把这五万块亏掉了,她知道你爱的是我!所以才要这样来害我......” 韩子毅绝望的一闭眼,只觉得白梦之已经无药可救。 “第一,她不靠骗人挣钱,第二,她......” 说话间,韩子毅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手里的丝绒表盒。 一阵滑腻的触感过后,他再度闭上眼睛。 “第二,她并不在意我爱谁,第三,我已经不爱你了,最后,白小姐,我今天会再给你十万,报答你当年拿衣服给我穿的恩情,我多谢你这份援手,让当时的我保住了最后一点自尊,但从今以后,我会告诉门房的卫兵,以后绝不允许你进韩公馆的大门,即便日后你横尸街头,我也不会再管,听明白了吗?” 白梦之拿着支票从帅府出来后,又拢紧了风衣回头看了一眼。 纯白的帅府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 两个勤务兵在门口站岗,深秋的落叶从他们的军靴前滚过,发出沙哑的破碎声。 今晚,白梦之哭也哭过了,慌也慌过了,惊也惊过了。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有些麻木。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回去。 她原以为韩子毅会替她声讨那个骗了她的女人,可他没有......他只说,他不会再叫她进门了。 她觉得冷,再怎么裹紧风衣,也还是冷。 第77章 春(七十七) 白梦之一路精神恍惚的向着香茅公馆走去。 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活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曾经她不屑一顾的狼狈少年,如今却将她扫地出门? 她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秋雨又下起来了。 白梦之仰头看天,她美丽而饱满的面孔上,被几滴冷雨染湿。 她低下头去轻轻抽泣,觉得此刻回去那个冷冰冰的香茅公馆,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从前韩子毅在的时候,那间公馆里尚有一点人烟。 前庭后院也都有勤务兵时时走动,还算是热闹。 可现在那座公馆里只有她一个人了,那些伺候人的老妈子小丫头见韩子毅长久的不来。 便都十分精明的发觉,她这只金丝雀,已经失了主家的欢心了。 来日结不结的出她们的工钱都还是个问题,故而也就不肯殷勤的伺候她了。 总得她说了,她们才肯动一动。 想到这里,白梦之从轻轻抽泣,变成了泣不成声。 她在大雨里奔跑起来,心里恨着许多人。 这些人里有不念旧情的韩子毅,有骗她买了股票的龙椿,也有公馆里势利刻薄的老妈子。 更有那位远在上海,用一番温柔腔调,将她骗了个精光的殷如玉。 夜里两点钟,白梦之走回了父母住的草芽巷。 草芽巷不大,狭窄的巷子口一路绵延到底,也只容得下三户人家。 白梦之家中的大公馆早就被卖了还债。 好在她爹娘还算远见,早早留下了这深巷里的一间小院。 不然事到如今,这一家人就真要无处落脚了。 白梦之带着一身雨气站在小院儿门口,刚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院门竟然是开的。 她走了进去,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她有些恐惧。 可一想到自己爹妈在里面,立时便不怕了。 白梦之两步走到小平房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妈?” 没有人回应。 白梦之开了电灯。 昏黄的电灯之下,她的父母被人乱刀砍死在床上。 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床单被褥染了个透红。 白梦之站在屋里,一时连尖叫也忘了。 她颤抖的眼珠看见了她妈头上的白发。 被鲜血染红的白发。 好奇怪,她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哪里来的这一头白发呢? 前些日子她得了韩子毅的话,说让她把爹娘接进香茅公馆里住,他不回来了。 那是她也没多心,只当韩子毅又要跑出去阅兵,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爹娘。 可她妈却在电话里说:“小宝,爹娘现在......唉,家里走了下坡路,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还算是住在自己家,总归不受气的,要是住到别人家里,就不一定了,韩家那个小儿子是不错的,小时候吃过苦的孩子,长大了势必有心气,你们要是能再续前缘,对你来日是很好的,只要你自己能拎得清,以后一定不会过苦日子” 彼时的白梦之听不懂她妈的话。 只觉得妈妈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絮絮叨叨,说些大道理似得话。 她一边对着镜子试穿新衣,一边嘟嘟囔囔的问。 “哎呀妈,你就说你们过不过来住啊,这里厨子做的汤圆一点都不好吃,你来给我做嘛!” 白母笑笑:“你想吃就回来吃嘛” 白梦之一撇嘴:“不要回去呀!家里现在连马桶浴缸都没有!我怎么住啊?” 白梦之脑子里还残留着她妈说话时的语气。 她挪动了两步,走到了血气冲天的床边。 她妈死的很惨,头和两只手都被人剁下来了。 被剁下来的两只手掌里,还扯着一只绣了牡丹花的荷包。 这个荷包,白梦之认得。 这个荷包是她给她妈的,那里面装了五万块的支票,是她给家里用来稳住生意的钱。 她妈没有用这笔钱吗? 白梦之低下头去,看着死不瞑目的她妈,还有脑袋滚到床角的她爹。 她伸手拿过那只血色的荷包,淡粉色的里衬上,用红线绣着一行小字:小宝的嫁妆。 白梦之吐了。 她趴在爹娘的床边,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 她吐的脸都变了形状,一双美而圆的星眸,此刻正争先恐后的流出眼泪。 她吐的嘴里都是苦水,鼻腔里也满是秽物,就连脑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一夜,白梦之过得很混乱。 她直觉自己叫了很多声妈,但却没有一声得到回应。 ...... 翌日清晨,冷雨绵绵。 龙椿从酣畅的睡眠里醒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她是个从不赖床的人,即便窗外的雨声,正搔首弄姿的诱惑她再睡上一场回笼觉。 她也还是毫不领情,大大的“哈!”了一声后,龙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床。 她快快的洗漱,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全黑的衣裳。 外套是一件短打的洋式飞行员皮夹克,内里则配了件棉麻料的白衬衫,脚下仍是轻便的军式短靴。 龙椿出门之前,见妆台上有小柳儿用的雪花膏,就也给自己搽了一点。 仍是小猫洗脸的姿势,一下一下的,将整张脸都抹的喷香。 这两天已经到了深秋,北平天津都是风沙大的地儿。 早几年她不管这些,由着一张脸被秋风吹的蜕皮。 直到觉得疼了,才去找杨梅要一点东西抹抹。 如今杨梅走了,她就改用小柳儿的了。 想到这里,龙椿有一点难过,但她没有难过太久,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 龙椿香喷喷的拉开房门,刚要走出去。 就见韩子毅合衣坐在她房门口,怀里还抱着那个手表盒子。 “嗯?你怎么......” 龙椿拉门的动静不小。 韩子毅从睡梦中惊醒后,先是迷茫的看了一眼四周,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昨晚没回房睡觉。 他扭了一下脖子,浑身酸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醒了?” 龙椿不明所以的一点头。 “醒了,你睡这儿干嘛?看大门?” 韩子毅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居然有点失落。 他垂下睫毛,难受的一捏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然而他这头儿有功夫沉默,龙椿那头儿却等不及吃饭了。 龙椿拧眉头:“你有正事儿没有?没有就起开,别耽误我吃饭” 第78章 春(七十八) 然而龙椿这厢刚抬脚要走,韩子毅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别着急,我这刚睡醒,你好歹给我个张嘴的机会” 龙椿一脸平常的打了个哈欠,又将韩子毅抓着她的手推开。 “五分钟,多了没有” 韩子毅低笑一声,将被推开的那只手背去了身后。 “昨晚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人” “好,然后呢?”龙椿问。 韩子毅抬头看着龙椿,确定她脸上没有一点点吃醋的神色后,心里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我已经跟她说明了,以后不会再喜欢她” “好,再然后呢?” “我这两天跟你说的话都不作假,我也没有要吃锅望盆的意思,我的确是想要爱你的” 韩子毅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了地契。 “这个地契是我给你赔礼,也是我的心意,你......” 龙椿不等他说完话,就伸手拿过了地契,见了地契的她一乐。 “好,有这些地契咱俩这五分钟就算没白唠,多谢你,我正是缺这个的时候” 韩子毅眯了眼,说实话,他有点不太喜欢龙椿现在的反应。 他已经在没有回应的爱情里,呆了太久了。 一个白梦之就耗去他十多年,倘若龙椿也同白梦之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血包。 那只怕他此生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 韩子毅有些难过,于是再度阴郁起来。 “你哪怕质问我一句?”他垂着眼问。 龙椿挑眉看他:“......质问你什么?” “关于昨晚,你一点儿也不吃醋?” 龙椿将地契揣进皮衣的内兜里,很诚实的一点头。 “吃了的,但今天就不吃了” “为什么?” “因为酒醒了” ...... 帅府餐厅。 龙椿这头风卷残云的吃着早点,韩子毅那头则眨巴着眼睛看着龙椿。 龙椿被他看的发毛,索性搁了筷子。 “你不吃?” 韩子毅笑弯了眼睛。 “为什么酒醒了就不吃醋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就吃” 龙椿嗤笑:“猫病,你他妈爱吃不吃” 龙椿骂人的时候,表情是很动人的。 她眼角眉梢都含着一点笑意,言语腔调里,也会带着一点俏皮。 凶是凶的。 但要说嗲,也是有一点嗲的。 韩子毅耐心的给她布菜盛粥,等到饭至尾声的时候。 他放下了同一般女子谈情的弯弯绕绕,正正经经的说了一篇老实话。 “昨晚我睡你房门口,为的就是一早就堵住你,早早和你把话说开,不要让这件事情隔在你我中间,坐成一块心病” 龙椿仰头喝粥,面上浑不在意,心里却感受到了韩子毅的坦荡。 于是她也坦荡起来,诚然道。 “不至于,人生在世都有过往,倘或没有白小姐来这一趟,我倒要觉得你这人太无情,不肯拿自己去爱人” 韩子毅闻言张了张嘴,他有点不敢置信。 龙椿这样一个杀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有血有肉的话来,真是稀奇。 “我究竟没有看错你”韩子毅说。 龙椿哼笑:“你这话还是草率了,我实话告诉你,要是那天关阳林没有瞄着你的要害开枪,我未必会给你挡的” “有什么关系?” “嗯?” “你为不为我挡枪,我都已经决定要爱你了” 龙椿被肉麻的一皱眉,韩子毅对自己话里的酸气不以为意。 他对着龙椿抬起胳膊,展示那块崭新的手表。 “为不为我挡枪,你都是有心的人” 这一刻,下了一夜的雨悄然停下。 餐厅旁的纯白雕花窗里,照进来一大片雨后阳光。 韩子毅的眉眼落在阳光里,笑的颇有点孩子气。 龙椿看着这幅画面,忽然觉得韩子毅这个人,要的其实很少。 少到连客套和权衡利弊都会被他拿去,当做自己被爱的证据。 龙椿看着他,无声笑了笑,她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韩子毅被摸的一愣。 而后,他眼底便是一片震烫。 他觉得龙椿此刻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着自己人的眼神。 他这人敏感到了一种境界,故而绝不会在被人注视时,会错意。 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的坦白起了自己的脆弱心软。 “我昨晚给了梦之十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心里盼着她从今以后能好好过活,不要再任性下去,不要再辜负她爹娘对她的疼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心思,只是我......我只是......” 说完这句话,韩子毅几乎哽咽起来。 他想哭到极点,委屈到极点。 他始终不愿相信,他明明已经对白梦之付出到底了。 可昨天......白梦之从见到他到离开帅府。 都始终没有关心过一句,他脸上那些赤裸裸的疤痕。 一句也没有。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彻底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委屈脆弱,痛楚伤怀。 “你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她说。 韩子毅红着眼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意。 “我这样,不像个男人吧?” 龙椿开玩笑似得一耸肩。 “据我看,男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数时候他们连人都不是,但你至少还是个人,还晓得不为难伤过你的女人,这很好的” ...... 白家父母发丧这一天,白梦之穿着一身孝衣去了帅府。 她在门口说明了来意,可看门的卫兵已经认得了她,便只公事公办的说。 “司令说了,再不见你” 白梦之没有死心,她又去了韩子毅的司令部,可那里的卫兵却也说。 “除太太之外,其余女客司令一概不见” 白梦之站在司令部外,对着那道漆黑的铁门点了点头。 她面容枯槁,却仍是动人,病西施一般的模样,周身都是香灰纸钱的味道。 自父母死后,白梦之在他们灵前跪了许久。 她越跪越觉得胆寒,越跪越觉得恐怖。 第79章 春(七十九) 她的身体被秋日的寒意侵蚀,眼中刚刚流出的热泪,也一下子被风带走了温度。 她觉得冷,于是想要找个怀抱取暖。 她忽而想起了少年时的韩子毅。 他在远走日本之前,曾带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来见她。 那时的他,青涩,干净,炽热。 那时的玫瑰,艳丽,高贵,灿烂。 他将玫瑰献给她,就像献给神明一般虔诚。 分离一刻,韩子毅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她,他说。 “小梦,你等着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就去爸爸的司令部做军官,等到那时候,我就买一所新房子,再在新房子里给你开一间大大的衣帽间,然后给你买很多很多新裙子好不好?” 彼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好像没有回答吧。 她只记得那天的那个怀抱,十分的滚烫灼人。 再仔细想一想的话,那天韩子毅抱她时,好像还有慌的发了抖。 白梦之对着眼前的黑栅栏门笑了笑。 她想,那个时候真好。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都活着,韩子毅也爱她爱的如痴如醉。 即便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带着满腔的温热爱意,永远对自己告白下去。 ...... 龙椿在帅府吃过早点之后,就一个箭步冲出家门,揣着地契往柏公馆去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说不上是因为韩子毅那两句酸话,还是因为韩子毅给她的这些地契。 或许都有? 都有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呢? 龙椿走着走着就咂了咂嘴,觉得自己有些不着调。 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以由着他人牵动呢? 这岂不是很被动吗? 这岂不是有了牵挂吗? 干她们这行的,倘若有了牵挂,可怎么得了呢? 想想她那位可爱的初恋......唉。 龙椿脚下不停,手上却掏出了那些地契细看。 她是独自在北平混大的孩子,对于北平城内的地皮情况相当熟悉。 她一张一张的翻看这些地契,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契约里的地皮,简直一块比一块金贵。 小到前门大街上的各色商铺一十三间,大到城门楼子下的大小合院一十二家。 甚至还有一间四出三进,临水带花的老王府。 龙椿看着这些地契,看着看着就咽了口唾沫。 她晓得地皮金贵,心里也大约估算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这些地皮加起来......恐有百万之数,而且这百万之数还只是钱的问题。 想买下这些紧俏刁钻的地方,光有钱可没门儿。 韩子毅大约是使了权力人情,才弄来了这么厚一沓地契。 思索间,龙椿已经站到了柏公馆门口。 只是她仍低头看着地契,迟迟没有进去。 龙椿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现如今的丰衣足食,全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虽然方式不大体面。 但毕竟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未伸手问人要过。 可如今韩子毅出手就是百万巨款,还真是叫她意外。 原来这厮嘴里的想爱她,这么值钱的吗? 黄俊铭昨晚醉的不厉害,是以今天也起的十分早。 龙椿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他就从二楼窗户上看见她了。 他从二楼下来,脚步不停地走到院里,伸手就给龙椿开了门。 “阿姐?” 龙椿从地契上抬了头,有些茫然的看向黄俊铭,机械的说了一句。 “早” 黄俊铭一笑:“阿姐也早” 问完早后,两人就一道进了公馆内里,上门口台阶的时候,黄俊铭聊家常似得说道。 “阿姐昨晚上出去了?” 龙椿点头:“嗯,我回帅府睡的,怎么了?有人来?” 黄俊铭摇摇头,回身关门。 “没有,就是孟姐给我的那个手表不见了,我记着是放在餐桌上了,但今天下楼没找见,就问了后院几个丫头,也都说没见,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客厅。 龙椿落座在沙发上,黄俊铭则利索的去泡茶。 与此同时,孟璇也穿着丝绸睡袍从楼上下来了。 她在楼梯上听见了黄俊铭的话,颇不屑的一哼。 “别是招贼了吧?哪个笨贼瞎了狗眼偷到咱家来了?丫疯了吧?” 龙椿闻言一哽,有些不好意思的从黄俊铭手里接过热茶,又硬着头皮道。 “对不住,阿姐昨儿拿你那块表送人去了”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笑倒在了沙发上。 她将一头香软的大波浪长发摊开在龙椿腿上,又将脑袋顶在龙椿肚子上。 “得,我又骂错人了,阿姐打我吧” 说话间,孟璇便抓着龙椿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 龙椿笑着捏她一下,由她淘气,黄俊铭则坐在龙椿对面,丝毫不在意的笑道。 “没事儿阿姐,我本来也不爱戴表” 孟璇闻言就恼,佯怒道:“啊呀?怎么着?我这个礼又没送到咱少爷心缝儿里是不是?” “没有孟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龙椿笑着摇头:“两码事情,这是小孟给你的心意,我昨晚上真是喝多了,瞎搞八搞的,做事没过脑子” 孟璇看着龙椿说话时的神色,不由狐疑的眯了一下眼。 “阿姐把表送谁了?” 龙椿不理她,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了地契。 她抽出两张铺面的地契,和三张小合院的地契,递给了茶几一边的黄俊铭。 黄俊铭不明所以的接过,待看清了契约内容后,不由一吓。 “阿姐,这是?” 龙椿笑:“地契,你和小丁一人一个铺子,一人一间院,多出来的那个院子给你,你住也好租也好,全当阿姐还你手表了” 孟璇一听这话就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两手搂住龙椿的脖子就问道。 “我的呢?” 龙椿扯住她的长发就将人按在了沙发上,逼着孟璇跪在沙发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你的那份我预备给雨山,你先跟阿姐这儿练练磕头,免得到时候雨山觉得你不孝顺,不肯分给你” 第80章 春(八十) 孟璇被龙椿逗的大笑,可按在她头上的那只手跟灌了铅一样,压的她迟迟抬不起来脑袋。 孟璇两只手抱着龙椿的一只手,连踢带打的在沙发上胡滚,想要抬头。 结果将一身浴袍连带着头发都滚了个乱糟糟后,也还是未能如愿,于是便只得求饶。 “哎呀阿姐你松手啊!小黄给我当弟弟的!他看见我这样!我多丢人啊!” 龙椿坏笑,死不松手。 “你小前儿不是说,等你长高了你就要牵着我出去遛,还要让柏雨山再好好看,咱俩谁是大人谁是狗么?你打量我不知道这话呢?” 孟璇笑疯了,一边笑一边推龙椿。 “他妈的!这话指定是杨梅翻给你的!我就只跟她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墙头梅两面派!我今儿非把她......” 话到这里,客厅一瞬安静下来。 黄俊铭刚刚弯起的嘴角,也一瞬间掉落下去。 他抬眼去看龙椿的脸色,却只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看到了一片令人动容的心碎。 龙椿松开了孟璇,又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回来还没给梅梅烧纸呢吧?” 孟璇摇摇头:“没来及,家里也乱,梅梅......” 龙椿伸手在她肩头一拍:“家里起火之后,小柳儿把梅梅的骨灰抱出来了,现在就在天津,雨山这儿有个小祠堂,在三楼,一会儿咱们一起上去烧柱香” 孟璇和黄俊铭齐齐点头:“好” 小柳儿下楼的时候,就见孟璇和龙椿还有黄俊铭。 三个人正一起坐在客厅里,斯斯文文的吃着点心喝茶。 她站在楼梯上看着,心里觉得这个画面很温馨,像是很好很好的一家人。 龙椿最先察觉她的到来,便笑着冲她招手。 “来,下来吃点东西” 小柳儿笑着一揉眼,穿着她的小兔睡衣,戴着她的竹叶翡翠,就一蹦一蹦的下了楼。 四人坐定后,龙椿端起面前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人到齐了,就说正事儿” 黄俊铭闻言一点头,小柳儿也咬着桃酥一点头,孟璇则歪在龙椿肩上一点头。 龙椿笑了一声,伸手从茶杯里蘸了点茶水,就开始在木茶几上写画起来。 她先是画了一个小圆点:“这儿,乌兰察布” 小柳儿:“嗯嗯” 接着龙椿又在小点面前画出一条蜿蜒的细线,再点了一个点。 “这儿,怀玉县,乌兰察布出来的烟土,从这儿开始分销” 说着,龙椿又在第二个圆点的四周画了一圈小短线。 黄俊铭点点头:“知道” 龙椿又道:“咱们要抢,就得掐头,不然小打小闹也没意思” 孟璇颔首:“嗯,是这个道理” 龙椿笑:“十月十五,乌兰察布的秋烟板就能走到怀玉县,到时候在怀玉县接货的人有四波,北边的蒙军,太原的晋军,还有就是奉天赖家,和西北王冯玉贤手下的人” 小柳儿听罢,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桃酥。 “那咱......咱这不是虎口夺食吗?这些大军头加起来,得有七八十万兵吧?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咱们了呀!” 孟璇闻言,噗嗤一乐。 她靠在龙椿肩头,一双美腿交叠摆在沙发上。 “冯玉贤倒是不用担心,他儿子和我有点交情,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过,他老子贩烟只是捎带手的事,不拿这点儿钱当钱的,派去接烟的也都是些小部队,不成气候的” 龙椿点了个头:“我也这么想,这些当兵的霸道惯了,八成也没想着有人敢劫他们,现在问题是,劫完了之后,咱们怎么跑?” 黄俊铭略一思索:“散开跑,到时候阿姐带着烟钱先回天津,我和小柳儿分两路走,我往甘肃走,小柳儿往重庆走,一南一北,大大的兜个圈子再回来” 龙椿颔首:“也可行,但咱们这次要带几十个人,搬烟款销烟都要人手,退的时候你俩要小心,要是咱们带的孩子被扣了,都别心软,能当场灭口就当场灭口,别露底” 孟璇点点头,抬头看向龙椿:“怎么分工呢?” 龙椿沉吟片刻:“我带着韩子毅的卫队打头阵,俊铭带着你那帮小崽子们去抢烟款,小柳儿也带几个孩子,先往拉烟板的车上浇桐油,然后再扔炸弹,火烧起来咱们就撤” 说罢,龙椿又捏了捏孟璇的脸。 “你回来一趟也别闲着,托人找几辆没有来路的车,把俊铭抢回来的烟款拉回北平去,钱不能进天津” 小柳儿一愣:“阿姐不放心韩子毅么?” 龙椿低头喝了一口茶,将手上的湿水抹进手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 中午时分,龙椿带着小柳儿黄俊铭和孟璇上了三楼。 四人一道祭奠了杨梅,小柳儿还虔诚的双手合十道。 “小杨姐,你可千万保佑咱家这一趟活儿顺利呀!” 龙椿看着白墙上的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杨梅正笑的娇憨可爱,青春尚好。 她心里忽然泛出一阵细密的疼痛,却不知该如何诉说。 孟璇看到了龙椿一瞬间的呆滞,她跪在龙椿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龙椿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回头,只握了握孟璇的手,意思是她都明白,无需多说。 到了夜里后,黄俊铭孤身开车回了北平调兵遣将,打算连夜带着人往怀玉县出发。 孟璇则守在电话机旁,一连打出去二十多通电话,找来了三十多辆没有名姓的车。 她预备将黄俊铭带出来的烟款,只装在其中三辆车上。 然后再让三十辆车错开时间,错开路线出发,以此来混淆视听。 小柳儿则戴上一个小瓜皮帽子,背上一个皮绳儿编织的大斜挎包,高高兴兴的去黑市上买桐油了。 龙椿看她们各有各的事情,便也不多加干涉,只抱着地图叼着烟,歪在客厅里的皮沙发上挺尸。 一个钟头后,天色全然黑了。 在这一个钟头里,龙椿断断续续抽掉五六支烟。 她在一片烟气撩人里打了个哈欠,忽而觉得嘴里有点发苦,想吃点儿甜的。 正值此刻,柏公馆里的一个小丫头来报。 “大老板,外头有人找” “什么人?” “当兵的” 龙椿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韩子毅。 “请进来吧” “是” 第81章 春(八十一) 一阵军靴踩踏木地板的声音过后,韩子毅带着一筒黄油饼干走了进来。 他没有先跟龙椿问好,只静静同她四目相对。 两人都在浅笑,似乎都预料到了这场没有事先约定的会面。 韩子毅没有冒然坐下,只将手里的饼干桶给龙椿。 “上海捎来的,说是叫曲奇饼干,和起士林那种饼干还不一样,挺厚的,看着有点像桃酥” 龙椿懒在沙发上没动,只对着旁边的沙发扬了一下下巴。 “你坐” 韩子毅落座后,龙椿就开始低头抠饼干桶的盖子了,边抠还边问。 “这个甜吗?” 韩子毅看她指甲剪的严丝合缝,抠盖子抠的吃力。 便从她手里拿过饼干桶,又解下腰上的钥匙插入盖子边缘,轻轻撬开了饼干桶。 末了,他又把开了盖的饼干桶递还给龙椿,说道:“不知道,我没吃,应该是甜的吧?” 龙椿捻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在她嘴巴里化开。 甜蜜甘浓的滋味,一下子就驱散了她嘴里的烟草苦涩。 龙椿眼眸一亮:“这个好好吃,你怎么不吃呢?好甜的” 韩子毅无谓的一笑:“就这一桶,好吃你就都吃......” 他的话没说完,嘴里就被龙椿塞了一块曲奇。 韩子毅呆呆的鼓着腮帮子嚼饼干,刚想接着把话说完。 就见龙椿对着公馆里的小走廊喊了一嗓子。 “璇儿,出来吃饼干,哦,曲奇,吃曲奇” 孟璇在走廊里打电话打的昏天黑地,刚挂断最后一通,就听见了龙椿的招呼。 她穿着睡袍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一头波浪长发早已被她自己揉的乱糟糟,懒洋洋。 龙椿没有去看孟璇,是以没有察觉到孟璇和韩子毅的目光交汇,两厢不善。 她只抱着饼干桶晃了晃,大致看清了里面还有七八块后,便将饼干全都倒了出来。 龙椿留下了四块饼干给小柳儿,又把余下的四块分给孟璇两块。 自己再吃一块,再给韩子毅一块。 孟璇一路盯着韩子毅走到了茶几边。 见他占了龙椿身边的沙发后,便有意无意的瞪了他一眼。 在孟璇心里,龙椿在与人谈情这方面,简直单纯的像张白纸。 早年龙椿喜欢那个臭教书的的时候,她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的看不上那货。 觉得那货穷嗖嗖又文绉绉,实不算是个男人,给龙椿提鞋都是不配的。 孟璇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老早就把男男女女那点儿破事看清楚了。 在她心里,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利用,可以调教,可以玩弄,却唯独不可以爱。 这些个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所在,不玩儿死他们就不错了,还爱? 爱他娘的什么东西? 倘若他们靠的住,她娘当年又怎么会将她托给龙椿后,就一颈子吊死在了兰府门口? 这桩悲剧,她妈不自爱是其一,兰家那个老畜生靠不住就是其二。 孟璇面上笑着,心里却恶狠狠的发愿。 她绝不会让龙椿走她妈的老路,绝不会。 她独自在大沙发上坐端了身子,眼中满含着不屑。 结果孟璇这厢正打算开口试探韩子毅虚实时,就被龙椿塞了一嘴的曲奇饼干。 “吃,好吃” 孟璇嘴没张开就被堵了回去,只得先低下头嚼饼干。 龙椿看她吃的乖便问:“好吃不?我以前没吃过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咱家怎么从来没买过?” 说着,龙椿又拿起了饼干筒子,细看上面的英文字样。 看了半天之后,她又把饼干筒给了孟璇。 “英文,你不是在西安学英文了么,你看的懂,你看” 孟璇被龙椿接二连三的问话破了功,她乖觉的低下头去看饼干筒,只说。 “这个是英国人做的饼干,里头有......好家伙!这里头全是油啊!” 龙椿笑:“有油怎么了?谁家做饭不放油的?” 孟璇猛然一抬头,气愤道:“这里头八成都是油啊,谁家做饭油比菜多啊?刚那么大一块吃下去,我得胖成什么样啊” 龙椿被孟璇的反应逗笑,默默把分给她的第二块饼干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你别吃了,我吃,嘿嘿” 孟璇丢开饼干筒,心有余悸的舔了舔嘴角。 发誓以后见了这个“曲奇”就躲开,绝不贪嘴了。 龙椿这头儿专心致志吃着饼干,仔细品尝着那份油润浓厚的口感。 那头儿的孟璇却进入了拷问韩子毅的心境。 她越过了龙椿和饼干,直勾勾的看向韩子毅。 “这位......就是韩司令吧?” 韩子毅笑的温和,眼底却不见颜色。 “是,幸会” 孟璇一扯嘴角:“闻名不如见面,韩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这脸上,却不知是拜哪个美人儿所赠?” 龙椿闻言咳嗽了一声。 她忘了告诉孟璇韩子毅脸上的伤是她弄的了。 于是不知真相的孟璇只能依照自己的判断,去臆想这个伤是谁弄出来的。 在孟璇心里,龙椿根本不是个会把男人脸挠花的小媳妇性格。 她家阿姐真生气了,只会当场给那人出殡,根本不会这么温柔。 是以,韩子毅脸上的伤,八成是被外面的野女人挠的。 韩子毅听了这话倒不挂脸,仍是平静的笑着。 “的确是美人所赠” 龙椿闻言又咳嗽了一声。 她刚想开口去拦孟璇,却又晚了一步。 孟璇哼笑一声,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韩司令很坦荡啊,我阿姐嫁进贵府才几天,尚且没得到什么实惠,绿帽子倒是先戴上了?怎么?是这个美人够泼,还是韩司令你没种,让个女人拿住了?” 龙椿绝望的一闭眼,韩子毅笑着一点头。 “她这个人,倒谈不到泼,就是脾气大些,不过我确实没什么种,她有心要拿住我的话,我肯定是束手就擒的” 龙椿将脑袋埋在桌子上,对着孟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又低声道。 “......他脸上是我弄的,那天雨山说小柳儿脸让火燎了,我一着急就......” 孟璇:“......” 韩子毅闻言没再看向孟璇儿,只低头去问龙椿。 “茶叶在哪?” 龙椿没回头,抬手指向餐厅里的边柜,还闷声交代一句。 “碧螺春” “知道” 第82章 春(八十二) 韩子毅去泡茶后,孟璇就有些尴尬的和龙椿脑袋对脑袋,双双蛰伏在了茶几上。 “阿姐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那脸是你弄的?” 龙椿尴尬的一叹气:“我哪儿知道你拿这个跟他撩闲?” 孟璇委屈:“我哪里跟他撩闲?我怕他欺负你呀!我敲打他两句,让他晓得你不是娘家没人嘛!你不晓得柏哥说你嫁人了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 龙椿无奈一笑,摸了摸孟璇的脸。 “好好好,怪我怪我,怪我没长嘴” 孟璇一撅嘴:“阿姐” “嗯?”龙椿抬眼。 “这人靠不靠的住?我瞧这人城府不浅呢,挺大个个子,怎么看着阴沉沉的?” 龙椿想了想:“我也说不好,但要说这厮坏,我觉得他也坏不到哪里去,之前有个伤他挺深的小姑娘,那姑娘作践了他的心,可他也没坏她,还给了钱叫她好好过日子,挺厚道的了吧?” 孟璇狐疑的一转眼珠:“那是他对别人的,对你呢?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早上那些地契是他给的,这算吗?” 孟璇眼睛一亮:“这样啊......那确实是挺厚道的” 两人趴在茶几上窸窸窣窣了一阵子。 末了,孟璇总结性的发言道。 “阿姐,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你可别全信他,只一味用他就好了,他到底不是咱家的人,朗霆是你养大的都......” 龙椿闻言轻哼,伸手弹了孟璇一个脑瓜崩。 “我他妈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 孟璇笑着一手捂着额头,又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见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便又要起身去走廊里打电话。 龙椿好奇:“这么晚了,还要打电话?” 孟璇苦笑:“那我不打了,反正打了也破财” 龙椿闻言便明白了孟璇这通电话要打给谁。 她少见的收敛了调笑,认真道:“打去吧,这次顺利的话,你抽六成回西安” 孟璇听了这话,伸手就抱住了龙椿的腰,还将脑袋抵进龙椿的颈窝里,十分茫然的道。 “阿姐,我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龙椿还没来得及回答孟璇的话,韩子毅就端着两杯茶回来了。 孟璇起身一看,就知道这厮没泡自己的那一杯。 但好在,她可不是个跟人客气的主。 孟璇一脸挑衅的端了其中一杯给龙椿,随后又端起剩下的一杯,噔噔噔的跑去走廊了。 韩子毅见她端茶端的一脸得意,便对着龙椿问道。 “她这是怎么了?” “嗯?” “怎么那个表情端茶?” 龙椿笑了起来:“八成是觉得只有两杯茶,没给她泡,她生气了” 韩子毅也笑:“我就是给你们俩泡的” 龙椿还是笑:“那她白生气了” 韩子毅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坐在了龙椿身边。 两人就这么围着茶几坐在了地上。 韩子毅将龙椿分给他的一块饼干,复又推给龙椿,说道:“我不爱吃甜的,都给你吃” 龙椿没推辞,伸手就拿起来吃了。 “这个还有的卖吗?多买点回来吧” 韩子毅想了一下:“不好买,现在上海日本人太多了,英国人都不大冒头了,不过我倒是能学着做” 说着话,韩子毅又拿起饼干筒来,细看上面的配料。 “这里头就是黄油,糖,面粉,我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做出来” 龙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还会做饭?” 韩子毅点头:“嗯,以前在日本吃不惯,就从炒鸡蛋开始做,一连三四年下来,也就上手了” “贤惠”龙椿说。 韩子毅抬头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他伸手拿过龙椿手里茶杯喝了一口。 “贤惠好吗?” “挺好的” “那要不要爱我了?” 龙椿被这句话逗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可爱。 “不了吧,我妹妹说人心隔肚皮,外物不可必,我觉得她这话在理” 韩子毅往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却仍是笑。 “我送她几套东北回来的皮草衣裳,能不能换她说点儿别的?” “你想她说什么?” “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龙椿听了这句话后,倒不再玩笑了。 她垂着眼点了点头,嘴边带着浅笑。 “嗯,这话也在理,我也听得进去” 说罢,龙椿又去看韩子毅的脸。 刚来天津的时候,她看着韩子毅脸上的疤,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几条疤明明是扒在韩子毅脸上的,可她却越看越闹心,还深深为自己那天的冲动感到后悔。 龙椿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你这个脸......是没治了?” 韩子毅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还在回味龙椿那句“听进去了”,他无所谓的一笑。 “有什么治的?很难看吗?” 龙椿尴尬的一咧嘴,伸手去摸那疤痕上长出来的嫩肉。 “难看倒也说不上,就是......也不好看么” 韩子毅一耸肩:“不好看也没法子了,这又不是烫的,褪几层皮就不显了,你是用刀的人,还不知道刀伤不好长么?” 龙椿闻言叹了口气,知道韩子毅所言不虚。 “对不住” 韩子毅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那天我话没说好,该吃个教训的” 龙椿被他逗笑:“你脾气这么好的?” 韩子毅闻言对着龙椿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龙椿会意,倾身过去,这一过去,便听韩子毅低声道。 “两口子过日子,哪能都一点就炸?你要是心里过不去,不如补我点别的吧” “什么?” 龙椿问完这句什么,韩子毅就略微低头。 将自己那疤痕交错的半张脸,贴在了龙椿唇上。 龙椿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躲开。 韩子毅偷香得中,直起腰后笑的十分快乐。 “好了,不疼了” 第83章 春(八十三) 当夜两点,孟璇独自上楼休息。 龙椿则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韩子毅悄无声息的陪她坐了许久,直至两人续过第三杯茶后。 他才轻声问道:“回吗?” 龙椿摇摇头,依旧不睁眼。 “你回吧,我要等小柳儿,家里不亮灯,她进门的时候害怕” 韩子毅闻言换了个舒服姿势落座,又脱了外套,还解了两颗衬衫纽扣。 “我陪你等” 龙椿睁眼看他,目光懒倦而探究。 此时此刻,两人各自占据了一张单人沙发。 龙椿的腿搭在茶几上,坐的很松,很散,很没样子。 韩子毅则老实一些,他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脑袋靠在椅背上,闲适的翘着二郎腿。 姿态虽然随意,却始终未到四仰八叉那一步。 龙椿盯着他瞧,看着看着就歪了脑袋,心里生出许多好奇。 “你平时只用枪吗?” 韩子毅闻言,侧头去看龙椿。 一时间,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完整整倒映出了龙椿的面貌。 他顿了顿:“嗯,用枪多” 龙椿低头轻笑,收回了留恋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柔声道。 “我一开始杀人的时候,没有钱买枪,都是用绳子从背后勒,之后又换了菜刀,再之后是钢刀,近几年才用上枪” 韩子毅神色不变,只问:“用绳子的时候,害怕吗?” 龙椿轻轻“嗯”了一声,一连点了几下头。 这几个点头的幅度都很小,但表达的意思却肯定非常。 “害怕,那时候一个胖太太给了我两块大洋,叫我去杀一个放贷的混混,说等人死了,还能再给我两块,我当时都没问她为啥要杀人,拿了钱就去了” 韩子毅饶有兴致:“之后呢?” 龙椿笑着:“之后我去菜市口偷了一条细麻绳,偷完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有钱,然后就又拿着这两块大洋买了一大块酱牛肉,七八个饼子,还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衣裳,一双新鞋,一双洋纱袜子” 韩子毅笑:“穿新衣裳去杀人?” 龙椿也笑了:“不是,我是觉得,我找到吃饭的营生了,以后就不是小要饭的了,我得穿的体面点儿,得有个人样” 韩子毅沉默的一挑眉,又问:“后来顺利吗?” 龙椿点头:“顺利,我躲在那放贷的屋后,蹲着把牛肉和饼子吃了,吃的肚里沉甸甸的,夜里他回家的时候,我直接从他家房顶上跳下去,当场就给他勒死了,后来还怕他没死透,又把人给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里,龙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干净,很干燥。 掌心始终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却又不曾热到出汗,一直都干爽温暖。 韩子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觉她手骨细长,指节匀称。 甚至连每一个指肚的大小,都标准的无可挑剔。 韩子毅几乎不由自主的伸手覆盖上龙椿的手,又张开五指,缓缓扣下。 两人沉默的十指相扣。 一时间,两只掌心的温度胶合起来,成一种别样的亲密。 龙椿抬眼:“你没觉得我这个行当不干净?” 韩子毅摇头:“没有,现在世道不好,女人的选择不多,要么心狠些害人,好比你,要么心软些被人害,好比妓馆里的小姑娘,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谈不到干不干净” 龙椿闻言有些意动,莫名又是一笑。 韩子毅笑着看向她:“你刚说你害怕,可我听了你的话,却没听出来你害怕呢” 龙椿自嘲一笑:“我害怕的,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看水井了,我老觉得只要我低头往井里看一眼,就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再拿大石头把井口压死,活活把我困死” 韩子毅沉默一瞬,忽而扯了一把龙椿的手,将她的身体扯进了自己怀里。 龙椿仍是不闪不躲不抗拒,只平静的接纳了这个男人的靠近。 她原以为韩子毅这样抱她,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令人牙酸的甜话。 譬如看不了就不看啦,日后我护着你,不会有人敢推你下去如何如何。 可韩子毅没有。 他只是静静的抱着她,温和的说道。 “你杀了人,该害怕的,这说明你还有心,还有回头的余地” 龙椿有些荒唐的笑起来:“我怎么回头?” 韩子毅松开了她,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像是一对手谈正酣的好棋友。 不可避免的,龙椿在韩子毅身上,看到了那个教她认字的男人。 韩子毅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头” 谈话到这里,似乎有些深入太过。 龙椿笑着打了个哈欠,今晚第一次推开了韩子毅。 “我不跟着谁,我又不是狗” 韩子毅无所谓的一笑。 “那我做狗好了,我可以跟着你” 韩子毅话音刚落,公馆外就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龙椿也听到了动静,将要起身去开门,却被韩子毅按住。 “我去” 韩子毅起了身,片刻后,他带着一个脸蛋儿冻的通红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龙椿见来人不是小柳儿,心里不免有些焦虑。 她没有开口去问这个小姑娘的来意。 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出门去找小柳儿。 小姑娘站在宽敞温暖的客厅里,满脸都写着局促不安。 韩子毅让她去沙发上坐,她也犹豫着不敢坐下。 只低声喃喃道:“我......我找柏先生......柏先生在吗......” 龙椿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腮看向小姑娘,又对韩子毅说道。 “你再去泡杯茶来” 韩子毅闻言去了餐厅,将客厅留给了小姑娘和龙椿。 龙椿此刻是有些熬不住夜了,她揉了一把自己酸胀的眼睛。 轻声对着小姑娘问道。 “你找柏先生什么事情?” 第84章 春(八十四)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怯生生的看着龙椿。 “我......我有事” “什么事?” 小姑娘又看了一眼龙椿,心里话迟迟开不了口,只固执的问。 “......柏先生不在吗?” 龙椿闭着眼叹了口气,提醒自己要保持住耐心。 “小姑娘,你是要买凶杀人,还是有别的所求,你只管说出来,柏先生能做的主,我也是能做的” 小姑娘一愣:“真......真的?” 龙椿笑:“嗯,真的” 小姑娘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复又低下头去,从自己内襟里掏出一把纸钞。 这把纸钞的票面花极了,十块是最大的,更多的还是毛票。 她小心的将这些纸钞放在茶几上,又见龙椿离着茶几远,便又将钱往龙椿面前推了推。 龙椿神色不变,只问:“要杀人?” 小姑娘抿着嘴,重重的一点头。 龙椿又问:“杀谁?” “我爹” 龙椿想不明白这小姑娘和柏雨山有什么渊源,是以也没直说钱不够的话。 她耐着性子,接着问道。 “柏先生之前,是不是跟你许过什么愿?” 小姑娘呆呆的点头。 “柏先生说......我爹要是还打我娘,就叫我来找他,但找他的时候要带着钱来,他说他家里的姐姐定了规矩,不见钱就不见血,我......我这半年多,一直洗衣裳,就存了这些,今天我爹又喝了酒回来,一回来打我娘......我就......我就......”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 “你爹打你娘,打的凶吗?” 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姑娘给问了个眼泪吧嚓。 韩子毅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正逢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梨花带雨。 他将手里的茶给小姑娘,又从茶几上拿了两张纸巾给她,之后才回头看向龙椿。 “怎么了?” 龙椿一耸肩,俯身从茶几上把钱搂到自己怀里,云淡风轻道。 “没怎么,来活儿了” ...... 凌晨三点一刻。 龙椿跟着小姑娘走进了她家的胡同里。 这胡同离柏雨山的公馆不远,几乎只有几步路。 只是地处背阴,不比柏公馆临街而立,风光体面。 此刻,龙椿跟在小姑娘身后,韩子毅则跟在龙椿身后。 龙椿走着走着就回头问了一句。 “你跟来干嘛?” 韩子毅原本想说自己有些不放心她。 但一想到龙椿的身手,他又轻挑眉峰,就地换了说辞。 “做狗么” 龙椿被逗笑:“行” 说话间,小姑娘的家到了。 真是好穷一户人家,好破一间小院儿。 低矮的院墙和破旧的木门,以及院中爆发的怒喝,无一不诉说着家门不幸。 龙椿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懒得再去搞背后偷袭那一套。 她从门前退了两步,左右四顾着找了一根腕子粗的柴火棒提在手里,而后便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薄弱的月光做照明。 在这薄弱的照明之下,一个妇人正被一个醉汉提在手里,一脚一脚的踹着肚子。 妇人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丝毫不去挣扎,只绝望的承受着一切。 小姑娘见状尖叫了一声。 “妈!” 喊完之后,小姑娘又激动的往前一扑,想要去护住她妈。 无奈龙椿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颈,甩手便将她搡进了韩子毅怀里,不准她碍事。 韩子毅接住了瘦的可怜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对龙椿说道。 “孩子在,你别太......” 龙椿哼了一声,打断了韩子毅的劝诫。 她提着柴火棒走向了醉汉,脚步轻盈,杀气腾腾。 半个钟头后,龙椿抹了把脸上的血。 又把楔断了的半根柴火棒,一脚踩进了醉汉的嗓子眼里。 她站在月光下一转身,对着小姑娘道:“家里烧炕吗?” 小姑娘已经被龙椿狠毒的出手吓傻了。 她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小姑娘她妈先反应了过来。 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烧......烧炕的” 龙椿回头看向妇人,一指地上的醉汉。 “这个,剁成块儿填炕眼里,就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了吗?” 妇人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嘴唇儿都吓的发抖了。 “你,你是什么人?”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潇洒的留下一句。 “问你姑娘吧” 说罢,龙椿便向着院子外走去了。 在经过韩子毅身边的时候,龙椿忽而福至心灵的“嘬嘬”了一下。 不过她“嘬嘬”完之后,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忍住笑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却又在几步之后破了功,忍不住的嘿嘿了两声。 韩子毅听懂了这声狗哨,也听见了她的偷笑。 他无奈的一摇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倒也真听话的跟着她走了。 留下了错愕,恐惧,却又如释重负的母女俩。 月光之下,两人一道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韩子毅看着龙椿轻快的背影,忽而问了一句。 “你挺高兴?” 龙椿闻言,满脸是血的一回头。 此刻,她的眸子被月光照耀的,犹如一对黑色钻石。 而这对黑色的钻石里,又满是简单快乐的笑意。 龙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我真的是好喜欢杀人” 韩子毅看着她血气冲天的脸,听着她病态毕现的话。 匪夷所思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活。 他咽了口唾沫,几不可控的吻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能让她回头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了! ...... 小柳儿在黑市上买了桐油之后,又一路蹦蹦跳跳的去逛了个夜市。 她在夜市上吃了一碗羊肉汤,又吃了一屉素包子,最后又给自己买了两个扎头绳。 吃完逛完之后,她又觉得此刻还不到十二点。 她或许还可以去看场电影,于是她就真的去看了场电影。 等电影散场的时候,小柳儿才打着哈欠回到家里。 小柳儿一进家门口,就敏锐的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小柳儿掏枪的瞬间,龙椿却从一楼的落地窗里探出了脑袋。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毛巾浴袍,她一边咬着烟一边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是上北平买桐油去了吗?” 小柳儿闻声就松了气,傻笑着收起了枪。 “没有阿姐,我看电影去了!” 第85章 春(八十五) ilwxs.com 龙椿见她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便也跟着她笑了。 “来,你进来来” 小柳儿高高兴兴的进了门后,当场就被龙椿抓住打了一顿屁股。 “你不知道我在家等着你呢?嗯?还他妈看电影去了?你怎么不坐个月子再回来?” 小柳儿被打疼了屁股,整个人趴在龙椿腿上乱扭。 “啊呀!我不知道阿姐在等我呀!我还以为阿姐今晚要回帅府睡觉呢!” 龙椿闻言又对着小柳儿的屁股给了一巴掌。 “犟嘴!” 小柳儿委屈的一扑腾:“哎呀人家真的不知道嘛!那阿姐你今晚回不回帅府啊?” 龙椿的头发还在滴水,听了这话后,她的脸微妙的红了一下。 刚才在胡同里,韩子毅吻她了。 亲吻本是不古怪的,古怪的是吻到最后。 龙椿竟然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韩子毅抬起头后,气息不稳的捧着她的脸,用一种十分自欺欺人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喜欢杀人,你喜欢锄强扶弱,好不好?” 彼时她被亲的脑袋缺氧,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只本能的回了一句。 “行” 至于这句“行”,究竟是在“行”什么。 龙椿回了家洗了澡后,还是没太想明白。 ...... 十月十二日,晴。 韩子毅带着龙椿进了自己的司令部。 司令部内除却政务大楼之外,还有一方十分宽大敞亮的后操场。 韩子毅的护卫队有两百人的编制。 其中一百人常年随行在帅府内外,余下一百人,则驻扎在司令部的操场上。 龙椿今天难得穿了浅色。 她外头是一件灰蓝色的细呢貉子毛领夹克,内里依旧是那件奶白色衬衣。 下身则是一件洋式的浅蓝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咖啡色的牛筋底系带军靴。 这样打扮的龙椿站在一身军装的韩子毅身边。 看着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官家小姐,追着自家哥哥来军区视察。 两人走进办公室后,韩子毅实在是没忍住的,上手摸了一把龙椿脑后的高马尾。 龙椿的头发漆黑,高高束起时,很似一把流动的沥青。 龙椿被他抓了头发也不在意,只问:“摸什么?” 韩子毅将她按在自己的司令椅上,手上依旧摩挲着她的头发。 “怎么这么黑?” 龙椿笑了:“难道我还金发碧眼么?” 韩子毅摇摇头,忽然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去形容龙椿这张不容易被人记住的面孔。 龙椿有一种,完全“旧中国”式的美丽。 这种美丽含蓄到底,轻易不能被人看见。 可一旦看见,便好似读懂了一段晦涩的诗文似得,给人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惊艳。 能持之以恒的动人。 龙椿不晓得韩子毅阴郁多思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好奇对着韩子毅的办公桌看看摸摸,摸着摸着,就在桌下摸到了一把勃朗宁。 她将枪取下,拿在手里细看。 “你这个是新式的吗?” 韩子毅点头:“嗯” 龙椿对这把可爱的小枪有些爱不释手,她反复查看枪身,嘴里问题不断。 “口径还是六点三五?” “对,威力不大,但胜在小巧” 龙椿点点头:“我以前给我一个妹妹买过,但我自己不太用这个,觉得威力太小了,怕失手” 韩子毅轻笑,兀自在蹲在了椅子旁边,仰头看着龙椿。 “喜欢威力大的?” 龙椿垂眼看着他:“还有别的?” 韩子毅一笑,抬手拖住她的手。 “走” ...... 片刻后,韩子毅带着龙椿参观了司令部里的武器库。 龙椿看见那些来自本土或异国的尖端军械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 可心里,却只恨不能当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韩子毅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件件的拿起武器把玩。 便背后灵似得,低声为她做起了解说。 “这是日本产的十一式轻机枪,准头差极了,结构也糟糕,但大范围扫射是好用的” “这是国产的元年式,尖头弹,杀伤力不小,但就是重” “这个奉天兵工厂出的辽十三式,结合了日本人三八式和毛瑟m1898的设计,比元年式轻了不少,实战好用” 一番游览后,龙椿不禁夸了韩子毅一句。 “可见人还是要念书的,我不大懂这些知识,空有开枪的勇气,和你一比,我就显得不足了” 韩子毅伸手替龙椿拢了拢脖子上的毛领。 “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好的枪也壮不了怂人的胆” 龙椿哼笑:“会说话” 韩子毅轻笑:“饿不饿?这边灶上有饭,我端来你吃?” 龙椿摇摇头:“出门前吃点心了,这会儿不饿,我这次带你的卫队出去,配什么枪?” “一百五十人,三辆车,两百条轻机枪,再有两百颗英式手雷” 龙椿背着手走在前面:“要这么大阵仗吗?” 韩子毅跟在龙椿身后:“又不是轻装上阵搞刺杀,明抢还是要人多些的,你说呢?” 龙椿深以为然的“嗯”了一声,又咕哝了一句“是这个道理”。 两人复又走回司令办公室的时候。 韩子毅突然回身关门,反手将龙椿压在了门板上。 龙椿被他压的莫名其妙,但心里并不慌张。 她轻笑着问:“干什么?” 韩子毅被问的有些窘迫,心里也觉得自己可笑。 于是便不尴不尬松了手,放开了龙椿,又摇头笑道。 “我想亲你一下,但实在找不着什么借口,就......” 龙椿不以为意的一笑,垫脚在韩子毅额头上落下一吻。 “多大的事儿” ...... 中午时分,韩子毅和龙椿在办公室里商量完了行军事宜。 商量出的方案是,龙椿带着一百五十人的便衣卫队,先行埋伏在怀玉县。 得手之后,这些卫队再分散开来绕路回津,避人耳目。 龙椿坐在司令椅上,心里很有些不乐观。 她觉得便衣这个法子不太牢靠,还是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从而露了底。 可韩子毅在这一点上倒很看的开。 “没关系,即便他们发现是平津军是劫的烟土,我也没什么所谓” 龙椿笑着看他:“你就这么有把握?” 韩子毅两手抱胸斜倚在写字台上。 “邪不压正” 龙椿大笑:“烧杀抢掠是正?” 韩子毅一扯嘴角,左脸上鲜红的疤痕被面部肌肉扯动,神似一张活过来花卉刺面,很有点邪性。 “贩烟就是不对” 龙椿不和他争辩,只将下巴搁在他的写字台上,伸手把玩着一支钢笔。 “饿了” 韩子毅笑,抬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等着” 第86章 春(八十六) 龙椿吃完饭后,就要从司令部里离开了。 韩子毅原本想留她一留,叫她等他开完了会再一起回家。 可龙椿摆摆手,只说要她还有事。 韩子毅见状,本想多问一句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大概也猜到了,她有什么事。 龙椿拿起皮沙发上的外套穿好,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刚才在武器库里,你指给我看的那个人,你爸爸的旧部下,他家在哪里?” 韩子毅垂眼:“法租界十字路,第一排第四幢小洋楼,邵公馆” 龙椿点点头,将韩子毅刚刚送给她的一把军用匕首拿起来装好,掩盖在外套之下。 出门之际,韩子毅从背后抱住了龙椿,轻声道。 “我从日本订了两把陶瓷刀,形制和你那对钢刀差不多,十月底就能回来” 龙椿也不看他,只由着他抱她,一边拉上外套胸前的拉链,一边问。 “陶瓷刀有什么好?” “陶瓷的硬度是钢的六倍” “那不脆么?” 韩子毅摇摇头,低头嗅闻龙椿的头发。 毫不意外的,龙椿的头发上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是一片温热干爽。 令人心安的温热干爽。 “不脆”他说。 龙椿笑:“那应该挺合手的,谢谢你了” 龙椿走后,韩子毅站在办公室窗边,低头望她出司令部大院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可爱,平直的肩膀之上,是一条随着主人步幅跃动的马尾。 那马尾一晃一晃的,像一根带着死亡气息的钟表指针。 韩子毅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烟,心里不无灰暗的想。 他是真的喜欢上龙椿了。 他是个厌恶杀戮的人,可龙椿这个人,却是能从杀戮中找到快乐的。 这样的情爱,同他的理想相悖。 可情爱这东西,往往又是最不讲道理的。 他很明白,他已经无力抗拒龙椿这个不甚理想的女人了。 韩子毅无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中阴沉沉的云。 他知道,他的理想主义很糟糕。 他对伴侣的期待,对家国的期待,对自身命运的期待,都过分的理想主义了。 这份理想主义让他成了一个忧郁的人。 也让他在这个乌暗的世道里,活的拧巴可笑,略显天真。 可他就是放不下这份理想主义。 如非“必要”的话,他本应该是个到死也不肯见血的儒雅男子。 可偏偏,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必要”了。 他要实现他的理想主义,便只能刀兵作保,鲜血开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韩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发疼。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干吞了里面的几颗药片。 ...... 傍晚时分,红云漫天。 龙椿一刀捅死了邵公馆的主人后,就两手插兜回到了帅府。 小柳儿站在帅府门口等着她,一见她就道:“阿姐” 龙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同她往公馆内走,一边和她闲聊。 “家里晚上吃什么?” 小柳儿笑:“炒菜米饭,我去后厨看了,大师傅熬了好大一条鱼,可香了” 龙椿亦笑:“那蛮好的” 上前门台阶的时候,小柳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得。 “哦,对,阿姐,冬冬回来了” 龙椿不解:“冬冬是谁?” 小柳儿没憋住一乐:“就是那个和我闹着玩,被我把胳膊扭断了的小丫头” “啊,那个圆圆脸啊” “对的,就是她!” 龙椿闪身进了家门,又问:“她怎么着?胳膊长好了没有?” 小柳儿摇摇头:“没有的,我看她两个膀子都打了石膏,自己吃饭都够呛,也不知道她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住医院里多好呀,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龙椿闻言,用一种过来人的成熟语气道。 “家里和医院怎么能一样呢?医院那病号餐清汤寡水的,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呢,肯定不爱吃” 小柳儿听了这话,立马认同的点点头,觉得她家阿姐说的很有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那怪不得她着急回来了,阿姐,我一会儿把大师傅熬的鱼给她端点上去,她在医院呆了这么久,肯定馋了” 龙椿一笑,怜爱的捏了捏小柳儿的脸。 “还是我们小柳儿心眼儿好啊!” 这之后,单纯的姐俩儿就进了餐厅,高高兴兴的吃饭去了。 韩子毅回家的时候,龙椿正吃到第四碗鱼汤拌饭。 她见韩子毅进来了,先是不自觉的一笑,而后才道。 “你回来啦?来吃熬鱼” 韩子毅闻言还没说话,倒是站在一旁上菜的那个老妈子先开了口。 这老货低着头,挤眉弄眼的将桌上的鱼碟子往韩子毅眼下送了送。 “诶呦司令,今儿这个饭没开好,我跟太太说等司令回来再开饭,可太太说饿了,要先吃,我也没劝住,这鱼都吃成这样了,要不我再跟大师傅说一声,重弄一条吧” 龙椿闻言,丝毫没察觉这话有问题。 她甚至还赞同的点了点头,又对着韩子毅问道。 “要不要再弄一条?可好吃了这个鱼” 龙椿这辈子都没有在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她并不知道主家和仆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听不懂这些刁钻仆妇的言外之音。 从前在柑子府,她是皇上。 别说是吃饭的时候等不等人了。 她就是要吃活人,大师傅也得给她现杀。 是以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不等韩子毅吃饭是什么错事。 韩子毅看着龙椿一脸明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龙椿听不明白老妈子的话,韩子毅却听的明白极了。 第87章 春(八十七) 帅府如今的人员配置,已经是精简过后的了。 韩子毅小时候住的那个帅府,那才真叫一个“是非窝”“腌臜地”。 十几房姨太太内斗起来,三十六计也不够看的。 彼时身在其中的韩子毅,早已领悟了其中关窍,晓得了人跟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 韩子毅拉开餐椅,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小姑娘,暂时安置在了餐椅上。 又抬头对着老妈子说道。 “荷姨跟我说,上次太太打你了?” 老妈子愣了一瞬,随即又眸光一亮,深觉这是个诉屈机会。 于是便当场“以退为进”的卖起惨来。 “啊呀,太太脾气上来也是有的,我是没有关系的,谁家......” 只可惜老妈子有心卖惨,韩子毅却无心细听。 他抬手打断了老妈子的话,又对着龙椿道。 “你先跟这个丫头说话,我跟苏妈妈聊聊” 说罢,韩子毅就半搂着苏妈妈的肩膀,向着餐厅后的屏风处去了。 龙椿莫名其妙的一歪头,也不知两人要去说什么,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龙椿调转目光,看向眼前的小丫头。 只见这丫头一张小脸儿还是冻的通红的,短短的小人中之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小鼻涕。 这小丫头是个熟脸。 韩子毅认得她,龙椿也认得她。 龙椿笑着从餐桌边的红木柜子上取了些纸巾给她擦鼻涕,又笑道。 “小孩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你爹烧完了吗?” 小丫头接过纸巾,小心的擤了一下鼻涕。 又把多余的纸巾放回了餐桌上,怕自己多占了人家的东西。 “烧完了,我......我今早在东四街上卖报,就碰见这个穿军装的大哥哥,他跟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跟我说他家里的太太还缺个使唤的丫头,问我能不能干” 龙椿闻言,了然的“噢”了一声,又道:“这样子啊,那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你要不要给我当丫头使?” 小丫头很乖的一点头,又有些犹疑的问。 “愿意的,就是......管吃吗?我妈说出来做小工,每个月总能挣几块钱的,您能不能......也稍微给我一点工钱?我妈腰不好,我得挣膏药钱......” 龙椿看着她笑,只道:“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钱,好吗?” 小丫头张大了嘴:“您......您哄我呢吧?” 龙椿挑眉摇头:“我从不哄人的” 说罢,龙椿不等小丫头回神,就又道:“你把腿抬起来,我摸摸你跟腱” 对于这个要求,小丫头有些不明所以。 可她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椿面前,毫不扭捏的抬起了腿。 龙椿低头看向这丫头的腿,发觉这个季节里,这丫头居然还穿着单裤。 甚至这单裤里面,连一条棉线裤都没有。 丫头白生生的脚脖子,硬是十月秋霜冻的发了青。 她叹了口气,又往她小腿下方摸去。 一摸之下,龙椿就了然了。 这丫头不行,她跟腱短,走路无所谓,但要练脚力,那就差远了。 龙椿又叹了口气。 再低头时,她又见小丫头脚上穿的一双布鞋还是敞口的,里面的袜子也是薄的。 不知为何,她心软了。 “脚冷吗?” 小丫头吸了一下鼻涕,她今天早上五点就跑出去拿报纸了。 六点多那会儿已经在街上站了一个钟头了。 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脚早就冻的没知觉了。 小丫头低下头:“......不知道,没感觉” 龙椿放下了小丫头的腿,又将她按在了餐椅上。 “你这会儿回家,我叫人给你和你妈装点吃的,你带回去,明儿一早你把你妈带过来,你给我做丫头,上次我在你家院里看见碎布篮子了,你妈会织补吧?” 小丫头舔了一下嘴角,桌子上飘来的饭菜香太招人了。 她今天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实在抗拒不了咽口水的生理反应。 在听到龙椿要让她带饭回家的时候。 她原本被冻的不见颜色的眸子,忽而泛出了一点生气。 “我妈会织补,我妈还会裁衣裳,就是......就是我家买不起布” 龙椿闻言又是一叹,冲着屏风那头儿喊了一声。 “你话说完了没有?让那个妈妈过来” 韩子毅闻言一笑,两手按住苏妈妈的肩头。 “苏妈妈,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苏妈妈两眼含泪:“少爷......司令,我......我没有那样的心啊我,我也没有编排太太的意思,我就是......” 韩子毅笑眯眯的道:“你死了男人,孩子还在念书,我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不赶你出去,但日后我要是再在前厅看见你,我也还是不会赶你出去,但你儿子的书,也就念不上了,听明白了吗?” 苏妈妈闻言如遭雷击,她看着笑容可掬的韩子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番话说罢,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龙椿眨眨眼,抬头看向苏妈妈。 “劳烦你去后厨拿两个搪瓷缸子来,把鱼和米饭装起来,给这丫头带回家去吃” 这一次,苏妈妈没有一句废话,只低眉顺眼的“是”了一声,扭身就取碗去了。 龙椿见她走了,望着她身上的褐红色布衫子。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扭脸看向了韩子毅。 “......我打过她的?” 韩子毅笑:“嗯,打过,你刚来家里那天打的,你这个记性是怎么当的杀手?就没杀错过人么?” 龙椿哈哈一笑,挠着头收下了韩子毅的调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我那天打的是她啊?她不会记我的仇吧?” 韩子毅轻笑,柔声道:“不会了” 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他不忍心将她赶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世道的残酷。 不过一个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母亲,也是很好被拿捏住的,劝诫到了也就是了。 片刻后,小敏带着打包好的米饭和鱼走了出来。 甚至还额外带了一匣子桃酥和两瓶鲜牛奶,说是苏妈妈特意给装的。 韩子毅看着桃酥和牛奶笑而不语,倒是龙椿很为苏妈妈的心意感动。 她“啧”了一声,很是感慨的道。 “还是有了年纪的人周到,我怎么没想着带些点心和牛奶给这丫头呢?这个苏妈妈为人真是好,我打了她她也不记仇,有气量的” 第88章 春(八十八) 韩子毅看着龙椿那张感动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只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跟荷姨说,我小时候是吃她奶长大的,她最是个厚道人,就是性子冷淡些” 龙椿脑袋一歪:“荷姨又是谁?你怎么不吃你妈的奶?” 龙椿这话糙的离奇,全然不顾餐厅里还有两个没过二十的小丫头。 韩子毅听了这话,也被惊的咳嗽起来,过后他又红着脸解释道。 “荷姨就是那天让你给冬冬钱去医院接骨的那个,我吃她的......是因为那时候我妈抽大烟,人瘦的厉害,奶水不好,就没喂我,单给找了个奶娘” 龙椿闻言一眯眼,脑海中回想起一张忠厚的脸来。 “啊,想起来了,好,我知道了,以后只找她” 韩子毅一点头,又把牛奶点心饭菜送进了小丫头手里,让她满满当当抱了一怀。 “今儿带着你晃了一天,还没问你叫什么?” 小丫头抱着沉甸甸的饭菜,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有饭吃了的幸福眩晕里,她晕晕的道。 “我以前叫陈金雁,现在叫金雁儿,我妈不叫我跟我爹姓了” 龙椿闻言轻笑,不自觉垂下了眸子。 “你妈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刚我跟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金雁儿狠狠一点头:“听明白了的!” “那回家去吧,咱们明天见!” 小金雁儿走后,龙椿又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无端端给我找个丫头来?” 韩子毅一边摘下军帽,一边松开两颗衬衣纽扣。 “今早见这丫头的时候,她都冻的没处躲了,刚巧街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她可能是想跟走近点儿烤烤火,结果当场就被那卖红薯的啐了一口,叫她滚远些,我看的难受,就把人领回来了” 龙椿闻言没说什么,只拿起大汤匙给韩子毅的米饭碗上浇了一勺鱼汤。 出于教养,韩子毅原本是想跟她道谢的。 可当他看到龙椿微笑的脸后。 他又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韩子毅低下头去,掩藏住眼中的震动。只端起那碗浇了鱼汤的米饭,无声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小敏端上了今天的第二盆熬鱼。 龙椿看着这盆热气熏染,香气四溢的熬鱼,忽然十分短暂的伤心了一下。 她看向闷头吃饭的韩子毅,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小时候要是能遇见你,该有多好” 龙椿原以为自己这句梦呓似得感慨不会被韩子毅听见,却不想韩子毅闻言就回了头。 一瞬间,男人发红的眼眶,同龙椿柔软而遗憾的眼神,形成一种静默的对比。 韩子毅说:“以后我养着你,直到你死” 龙椿笑:“怪事,旁人说这话,我肯定是不信的,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竟然很想相信” “就信我吧” 韩子毅扭过头去,两滴滚烫的眼泪落进了饭碗里。 他再度低下头去吃饭,拼命压抑住哽咽。 可吃着吃着,他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就信我吧” 龙椿闭上眼,她鼻腔里满是饭菜的香气,耳边是一句朴素到极点的誓言。 她怔了怔,只觉此时此刻,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接近“爱”的时刻。 即便这“爱”来的离奇,荒谬,没有根据。 可她就是感受到了。 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 她伸手抚上韩子毅的肩头,一下一下拍抚于他。 慢慢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肩膀,其实十分宽厚结实。 即便他此刻在哭到颤抖,却也丝毫不显得柔弱。 龙椿轻笑:“好了,不哭了” 韩子毅的假装破了功,他笑着擦了一把眼泪。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他回过头去,本想跟龙椿说别再招他哭了。 然而在回头的一瞬间里,他却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龙椿。 韩子毅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而龙椿则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笑骂道。 “他妈的,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 小柳儿给冬冬送饭的时候,冬冬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小柳儿站在冬冬门前,一边十分文明的伸手敲门,一边十分客气的跟人道歉。 “小妹,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拿了鱼,你开门吧,上次撅了你膀子的事情,我心里很后悔,我以后不那样了,我保证” 冬冬坐在自己的小妆台前,听了这话简直气了个倒仰。 她又气又委屈,要不是她打不过手长脚长的小柳儿。 她非得把她的膀子也撅折一回,才能解了这番心头之恨。 冬冬红着眼睛怒骂道:“你!你简直不是个人!我两个膀子都打着石膏!你叫我怎么给你开门!你就是诚心来叫我难受的吧?你!你得不了好!你简直坏透了!” 小柳儿听了这番话,才想起冬冬此刻双手不便。 她先是憋住了好笑,又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之后才很有些自责的道。 “......我......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我自己进来了啊,小妹,我进来喂你吃饭!” 小柳儿进门的时候,冬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冬冬的观念里,她们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要是给谁送饭被人家骂了。 不先找个没人的地儿哭一鼻子,那就算是脸皮厚的了。 哪儿有人挨了骂之后,还上赶着把饭端进来要喂人吃的? 这不是没皮没脸吗? 冬冬一脸荒唐的看着不请自来的小柳儿,简直不晓得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同样的,小柳儿也看着一脸震惊的冬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柳儿将鱼和白饭放在了冬冬的妆台上。 第89章 春(八十九) 随后又拿起汤匙,先挖了一大勺米饭,又夹了一筷子鱼搁在米饭上头,对准冬冬的嘴喂去。 “小妹你吃,阿姐说医院里的饭不好吃,家里饭好吃,你多吃点儿,吃的多好的快!” 冬冬低头看了一眼那怼在自己嘴上的米饭勺,肚里的火气彻底压抑不住了。 “家里饭好吃?这是你家吗?你才来了几天,这儿就成了你家了?” 小柳儿闻言一皱眉,觉得冬冬这个丫头,着实是不太会说话。 她静静的看着冬冬,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待要发作,却又想起阿姐的嘱咐,要她诚心同冬冬道歉。 小柳儿很深的叹了口气,她将汤匙放回鱼碟子里。 她的确是很听阿姐的话的,可热脸贴冷屁股的这个事儿,她也是做不来的。 小柳儿冷峻道:“你真的有点怪,你为什么讨厌我呢?我又没有对你不好” 小柳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冬冬的敌意,可令她困惑的是,她已经为自己的暴力行径道歉了。 那这个冬冬......到底还在生什么气呢? 单纯的小柳儿,困惑到了极点。 她自幼在龙椿身边长大,其不谙人情,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夜间。 龙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刚爬到床上躺下。 小柳儿就抱着一个大荞麦枕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了过来。 大而安静的卧室里,小柳儿窸窸窣窣钻进了龙椿的被窝,又撒娇似得抱住了龙椿的腰。 小柳儿力气不小,龙椿今天晚上又吃的太饱。 是以她这会儿被她这么一勒,居然有点想哕的意思。 龙椿难受掐了一把小柳儿的胳膊。 “撒开,你再给我勒吐在床上” 小柳儿脑袋埋在被子里,被这句话逗的一咧嘴。 她额前的齐刘海柔软的倒向一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龙椿。 “阿姐” “嗯?” 龙椿一边应声,一边伸手扭开了床头的英式骨瓷台灯,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 昏黄灯光之下,龙椿抽烟的侧脸忽明忽暗,烟头上的火星也随着她的抽吸忽明忽暗。 很有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小柳儿嗅闻着龙椿满身的温热气味,忽而又难过起来,她癞皮狗似得趴到了龙椿怀里,问。 “阿姐?” 龙椿哼笑:“有话说话,一声一声的,喊魂儿呢?” 小柳儿皱着鼻子笑了一下。 “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龙椿闻言顿了顿,须臾后,她轻轻吁出一口绵密的烟雾,低声道。 “小丁把家里捯饬好了就回” 小柳儿将脑袋抵在龙椿肚子上。 “阿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谁赶你了?” 小柳儿摇摇头:“也没有,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龙椿眯了眼,细想了一下小柳儿今天都见过什么人。 末了,她便不声不响的想起冬冬了。 但龙椿没有逼问小柳儿是不是在冬冬那里受了气。 她知道压根就小柳儿没长那根背后告状的脑筋。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小柳儿的脑袋上,缓缓摩挲着少女细软的乌发。 “这么恋家,以后还怎么嫁人?” 小柳儿闻言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要嫁人了” 柑子府遭劫那天,小柳儿看着朗霆抱着那个小妇人往外跑,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时候。 她是很心寒的。 这种心寒不全是来自朗霆对她的漠视,而是朗霆在面对柑子府被烧这件事的时候。 他居然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而不是想法子守住他们的家。 那天,小柳儿独自站在火光冲天的庭院里,看着落荒而逃的朗霆。 那一刻,她心里的感受分外复杂,失望,不解,怨怼,憎恨。 她甚至还有些隐约的看不起朗霆。 她想,自己绝不要变成朗霆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外人,抛弃自己家的人。 小柳儿极少这样阴郁,龙椿摸了她半天。 她也只是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安然睡去。 龙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后,就伸手按灭了台灯。 随即又滑下身去,将小柳儿整个抱进了怀里,两人双双蜷缩在了被子里。 “好了,睡觉,阿姐保证,再有一个月咱们就回家去,今年过年再给你做多多的新衣裳好不好?” 小柳儿在龙椿怀里重重的点了个头,又认真的道。 “阿姐,我可以不要新衣裳的” 龙椿笑:“那要什么?带你去外地玩一趟怎么样?” 小柳儿摇头:“我想阿姐永远都不要死” 龙椿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结结实实的浮现出了自己的死相。 她的弟弟妹妹们跪在她的灵前,每个人都哭红了眼睛。 小柳儿哭的尤其凶,她嚎啕着哭诉,说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不可避免的,龙椿心里渗出一层浓厚的恶寒。 她低下头去,尽可能搂紧了小柳儿的身体。 “阿姐迟早会死的,但不会立刻死,你要在阿姐死之前,学会阿姐的本事,然后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小柳儿从黑暗中的被窝里探出脑袋,一双大眼睛感伤的泛红,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我学不会的,我还没有长高呢......” 龙椿将自己的脸埋进小柳儿的荞麦枕头里:“阿姐会等你长高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永远也不要长高了” 龙椿笑着流了一点泪,觉得自己最近被韩子毅带的,越来越喜欢哭哭啼啼了。 她轻轻捂住眼睛,笑骂道:“傻话” ...... 凌晨时分,韩子毅独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刚打了一通十分劳神的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北平,涉及面对日军时的站队问题,他为了把话说圆,几乎死了一层脑细胞。 直到电话挂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捏断了一根以坚硬着称的德国铅笔。 第90章 春(九十) 出书房时,韩子毅累的只想赶紧脱光了去泡个澡,却不想将一出门,又看见了冬冬。 冬冬一身衣裳穿的齐整,齐下巴的短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两只断了骨头的膀子可怜,正成双成对的挂在她胸前。 韩子毅捏了一下眉心,伸手摸了摸冬冬的头。 “胳膊好些了吗?” 冬冬闻言难受的低下了头。 “好些了......荷姨说,少爷原本是要来医院看我的,怎么没来呢?是因为太太......不让来吗?” 韩子毅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的说。 “她哪管这些事?我这两天忙没顾上,你多担待吧” 说话间,韩子毅就要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可冬冬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韩子毅闻声回头,只问:“怎么了?还有事?” 帅府公馆里的走廊两侧,都是镶嵌了贝壳形壁灯的。 这壁灯没有照明作用,只提供一种昏黄暧昧的装饰性光晕。 冬冬同韩子毅站在这段光晕之下,共同分享了这段凌晨时分的寂静。 须臾后,冬冬咽了口唾沫,提心吊胆又难掩羞涩的问:“少爷......知道的吧” 韩子毅闻言轻笑,心思敏感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冬冬的心意呢? “知道,但知道了却不回应,就已经是答案了,这一点,你也该知道的” 冬冬错愕的一抬头,因着告白带来情绪紧绷,她眼眸中已有泪水积蓄。 少女初次追爱的勇敢,就这样被判下了死刑。 她难过的接受了韩子毅的这个答案,却又难以死心的问道。 “少爷,我可以做小,小的时候......” 冬冬想用小时候的记忆,来提醒韩子毅。 他们幼时的那些日夜相处,是多么的亲密,多么的珍贵。 可惜韩子毅,并不想给她这种机会。 书房正对的走廊上,安置了一条皮质软包的长凳。 这长凳原本是为了接见来客,供人稍后准备的。 韩子毅走了两步,坐在了这张长凳上。 昏黄灯光下,韩子毅仰头看向冬冬,把她未曾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小时候,白梦之吃了我送的点心,脸上手上就全长了红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不能吃毛桃,但你知道,因为荷姨跟你说,白家的仆妇和她一块儿买菜的时候,从来不买鲜桃” 冬冬一怔,随即慌乱起来。 “我没有的,我......”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咬在嘴上。 “我无所谓你有没有,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我怕自己经常去找她,会坏了她的名声,就总托你去给她送东西,时间长了,她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丫头,就送了你不少时兴的布料和小首饰,我要是没记错,这些东西你都是收了的”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冬冬渐渐握紧了自己的手掌。 她胳膊上的筋肉尚未长好,这样猛然的用力,必然会招来疼痛。 可冬冬只低下头去,静默的掉着眼泪,习惯性的忍受疼痛。 面对韩子毅的指控,她实在无从辩驳。 因为白梦之送她的那些小东西,她幼时几乎是终日戴在身上的。 她甚至还寄希望于用这些闪闪发亮,昂贵可爱的小东西,来区别自己和其他小丫头的身份。 “......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主子小姐,我就是奴才丫头?” 这句话是冬冬咬着牙问出来的,人被拆穿后,总是怨恨多过愧疚。 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 她从来都觉得,是旁人抢了她的,而非是自己强求了什么。 韩子毅闻言点点头,对冬冬的疑问表达了肯定。 他低下头点上烟,拍了拍身边空凳。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冬冬依言坐下,而后便几近不舍的看向了韩子毅的侧脸。 他的侧脸受伤了,伤的疤痕交错,繁复丑陋,可她还是觉得他很好看。 三少爷的脸,是她年少时爱上的脸。 而年少时爱上的脸,是即便沧海桑田,即便疮疤满面,即便时过境迁,也还是能自带光环,令人仰慕的。 韩子毅将脑袋靠在身后的奶色墙面上,神色茫然的吐出一口烟。 “你说的没错,所以小时候,家里分了你给我当丫头,我也从来没拿你当下人使唤过,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的我吧?” 对于这个问题,冬冬说不出是或不是。 她敏感的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静默的告白:“我喜欢你,并不因为你温柔平等的对待了我,而是因为你是个温柔平等对待一切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韩子毅垂着眸子:“冬冬,为你妈的遗愿,我送你走吧,去上海念书,或者随便哪里,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 冬冬惊惶的一抬头,她想过韩子毅会拒绝她,却没想过韩子毅会赶走她。 “什么?” 韩子毅侧过头,近乎冷漠的道:“你比不上白梦之,不是因为她是小姐,你是丫头,而是因为她坏在脸上,而你坏在心里,你也比不上我现在的太太,她不是个好人,但她至少坏的坦荡,你用针扎了她的丫头,她没有跟你计较,因为她体谅你小小年纪为奴为婢,她和我一样心疼你,你知道吗?倘若她的那个丫头有你这样糟糕的心肠,你这次断的就不是两条胳膊了” 冬冬不敢置信的看着韩子毅。 “少爷你......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韩子毅轻笑:“我看人从没出过错,你今天但凡没有把话挑明,我大抵还会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再养活你几年,可现在不行了,话说破了,就没回头路了”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良宵。 冬冬失魂落魄的从三楼走了下去,又肝肠寸断的坐在楼梯上痛哭了一场。 夜半时分,凌晨两点。 龙椿哄睡了小柳儿之后,就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出门之前,她随手披了件盖到大腿上的衬衣,散着头发就走了出去。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到了韩子毅的卧房门口,而后又猫挠门似得敲了敲门。 韩子毅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法兰绒睡袍。 内里则完全一丝不挂,发梢上还滴滴答答的流着水珠。 第91章 春(九十一) 他有些疲惫的开了门,看见了光着两条腿的龙椿。 不出意外的,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他的疲惫一瞬间就被点燃成了亢奋。 韩子毅怔怔的,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双腿。 然而喉结之上不经意的吞咽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干什么?”他问。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用一副有商有量的口气问道。 “圆房吗?咱们” “......嗯?” 韩子毅愣住了,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她的话。 此刻,走廊两边窗户还没有亮起曙光,只有混沌的黑暗扒牢在窗户上。 注视着人世间那些不相通的悲欢。 简短而沉默的几分钟后,韩子毅将龙椿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 一床一桌,一只红丝绒面料单人沙发,除却联排的书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玩器。 唯独一个挂军装的红木架子显眼,乃是其父所留。 韩子毅将龙椿安置在那张红丝绒沙发上。 他按着她坐下后,便没有再说话。 韩子毅先是进了浴室找了一条毛巾擦干头发。 又将毛巾挂在脖子上,俯身将自己丢在床上的军装收起挂好。 最后,他从写字台后扯过一张书桌椅子,提到了龙椿面前放好,落座。 做完这一切后,韩子毅觉得自己心静了一些。 至于静了多少,他也并不明了。 但他的心至少不似刚才那样,令他感到明确的失控了。 然而等龙椿抬眼看他时,韩子毅还是不自觉回避了她的注视。 成年男子在面对女子求欢时,是很难经受住考验的。 尤其是四目相对这种程度的调情,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酿成大错。 虽然韩子毅很明白,龙椿这样请求他,这样注视他,势必也不是为了给他什么考验。 她是个老实姑娘,她要什么,从来都是直说。 她才不会像他这个精神病一样敏感多疑,思虑深重。 韩子毅垂着眼睛,看着龙椿落在丝绒沙发前的两条腿,十分克制的开了口。 “怎么就......想着圆房了?” 龙椿将两只手摊在膝头上,有些沉重的一叹。 “我明天晚上就得往怀玉县去了” 韩子毅咽了口唾沫,目光仍是拘谨的。 “这什么相干?这事儿又不是搞战前动员,还有非做不可的道理吗?” 龙椿闻言苦笑,回了韩子毅一句最老实不过的话。 “万一我没回来呢?我今年二十八了,很多事情早都该做,但就是耽搁了,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值得” “你......” 韩子毅拧着眉头,想告诉龙椿这样想不对。 可话到嘴边后,他才惊惶的发觉,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龙椿冲他笑,眼珠黑似碳色玻璃。 “我不想做处女鬼,听着都觉得白活” 这话之于龙椿来说,几乎算是撒娇了。 韩子毅明确接收到了这份撒娇,并为之起了不小的生理反应。 他半张着嘴,做出最后一点点抵抗。 “你爱我吗?” 龙椿仍是笑:“听实话吗?” “嗯” “就还好,更多是怕遗憾” 韩子毅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无法责怪她的诚实。 须臾后,韩子毅再度抬起了头。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屈从于欲望的沙哑。 “好吧,但会有点疼” “不怕” ...... 翌日,艳阳天。 龙椿从韩子毅房间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上翻阅文件了。 灿烂的秋日阳光洒进房间里,照耀在了男人的脸上,手上,衬衣上,文件上。 龙椿侧躺着凝视了他片刻,还未来得及想到一些关于情爱的诗句,就被他察觉了目光。 “早”韩子毅说。 龙椿打了个哈欠,她一边翻身躺平看向天花板,一边梦呓似得说道。 “早啊” “茶吗?还是水?”韩子毅问。 “茶” 不多时,一杯温茶搁在了龙椿枕边的床头柜上。 龙椿见状便要伸手去够,却不想刚一动作,她腰上的酸痛就发作起来。 “嗯?” 龙椿对这种陌生的虚弱感到新奇。 她回眸看向站在床头柜边的韩子毅,荒唐问道。 “我腰怎么这么疼?” 韩子毅闻言俯身坐到了床上,随后,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就伸进了龙椿的被窝。 他的手抚摸过她腰身,又在可能是病灶的那块皮肉上,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 说实话,昨晚真刀真枪胡来的时候,龙椿一点儿没觉得害臊。 但此刻,她是真的觉得有点羞耻了。 明明该干的都干了,可为什么他这样轻飘飘的一按, 她却能臊成这样? 龙椿红着脸回头去看韩子毅,发觉这厮的脸也红到了脖子上。 于是她又扭回头,安心的将脸埋进鹅绒大枕头里了。 恍惚间,龙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又懒洋洋的感叹道。 “你我这个岁数的童男童女,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韩子毅眉峰轻抬,和她逗趣。 “怎么见得我是童男?” 龙椿头也不回的趴着,气定神闲的反问道。 “你不是?” “......是” 话至此处,龙椿忽而在被子里翻转了身体。 她仰面看向坐着的韩子毅,笑问。 “你和那位白小姐,没有过吗?” 韩子毅闻言亦笑,他俯身端起茶杯,伸手压下龙椿嘴边的被子,喂了她一口茶。 之后,他便摆出了一副和人聊闲天儿的架势,徐徐说道。 “原本是会的” “哦?” 龙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撑住脑袋,捧哏似得给韩子毅搭腔。 第92章 春(九十二) 韩子毅叹了口气,简单的措了措辞后,便娓娓道来般的,同龙椿讲了一个事后故事。 “我跟她,很多事都说不清,但唯有两点是盖棺定论的,那就是我爱她,但她不爱我,从我这头儿想呢,我肯定是想亲近她的,但她怎么想,我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又不愿意承认,然后有一天,我就来了脾气,就觉得自己这样供养着她,难道还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好处吗?她扭回头来找我,不就为了用自身跟我换钱吗?那我还做什么绅士?讲什么风度?” 龙椿睁大了眼睛:“你用强?” 韩子毅苦笑,拿过龙椿的茶杯喝了一口。 “几乎是吧,几乎是,但始终没到最后那一步” 龙椿拿回茶杯啜饮一口,满眼写着好奇。 “良心发现?” 韩子毅摇头:“不是,就是没有反应,身体上没有反应” “哈?你昨晚不是......”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是因为不行才没反应,是因为......” 说到这里,韩子毅顿了一下。 “是因为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强奸犯” 龙椿闻言惊愕了一瞬,随即又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客似得语气感叹道。 “......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俩真不大合适”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慨叹。 “挺好,你还劝上我了,我也算是娶妻娶贤了” 龙椿一听这话,方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发言不妥。 韩子毅这人心思敏感,同他谈情,实要有一副曲折心肠才能得他欢心。 而这所谓的曲折心肠,龙椿这两天也总结出个大概。 其中最要紧的一折便是:要晓得吃醋,只有吃了醋,韩子毅才会觉得你爱他。 于是龙椿拿着茶杯,煞有介事的讲了一句。 “我心里是很吃醋的,就是没说出来,你知道吧?” 这一回,韩子毅彻底憋不住了。 他一把搂过龙椿,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个卷,笑了个昏天黑地。 一床大被,一面包着赤裸的龙椿,一面包裹着穿戴整齐的他。 天旋地转之下,两人忽然就变得亲密无间,呼吸可闻。 韩子毅将自己垫在龙椿身下,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乌黑的长发别去耳后,诚然道。 “你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龙椿眨眨眼:“这又怎么说?” “你知道我要看到你吃醋,才能感觉到你喜欢我,所以你才故意说你吃醋,来讨我开心,对吧?” 这样的拆穿来的太赤裸,龙椿很想短暂逃避一下韩子毅的目光。 但她此刻整个人被被子包的死紧,被迫的同韩子毅鼻尖儿顶着鼻尖儿。 实在是没有能敷衍他的余地。 恍惚间,龙椿心虚的气馁道:“......多少还是吃了一点的,你也别太为难我” 韩子毅笑着将龙椿的脑袋按进了自己颈窝。 “没有关系,你不吃醋,我也感觉到你喜欢我了” “......啊?” 韩子毅怔怔的看着天花板。 “你肯考虑我的感受,这已经够了.......很够了” 龙椿闻言,心中忽然酸涩。 她忍住叹息,挣扎着从被子里放出双手,轻轻环抱住了韩子毅。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给你买” 韩子毅轻笑:“可怜我?” “心疼你” 这三个字过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在这阵沉默持续到第五分钟的时候,龙椿想爬起来看看韩子毅是不是睡着了。 可韩子毅却一把按住了想要抬头的龙椿,沙哑道。 “别起身,我在哭” ...... 当天夜间。 小柳儿全副武装的站在帅府门厅下。 她脑袋上戴了一个偏洋式红绿毛线帽子,肩头上挎了一只大口袋似得皮挎包。 脚上还穿了一双十分好走路的红色小棉窝窝。 龙椿则穿着一身黑衣,一边摸下巴一边看着小柳儿,最后诚心的说了一句。 “柳儿,你不要跟阿姐出去干活了,你去洋人教堂里过耶诞节吧” 小柳儿闻言捂着嘴直笑,随后又对龙椿伸出了自己的小脚。 “阿姐你看这个鞋!” “嗯,像鹅蹼” 小柳儿又气笑了。 “这是金雁儿她妈给她做的!鞋底子可厚了!而且大小刚好合我的脚!” 龙椿眯眼:“你还学会毛人家东西了?” 小柳儿眼见龙椿要骂人,便赶忙摆手。 “可没有噢!我说我要出远门,金雁儿自己就把这个鞋给我了,她说这个鞋是她妈刚给她做的过年鞋,里面蓄了好多好多棉花,还说我出远门得穿暖和点” 龙椿仍是不悦:“这孩子家穷的那样,这双棉鞋也不知做了多久,你怎么好意思?” 小柳儿一乐:“我不好意思啊!所以我出门前就给她妈袜子里塞了五个大洋,嘿嘿,等她妈明儿起来穿袜子就能看见了” 龙椿被小柳儿的得意样儿逗笑,小柳儿也跟着她傻笑。 于是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的从帅府里走了出来。 韩子毅和金雁儿早她俩一步等在黑栅栏门外。 韩子毅见两人出来了,便伸手拉了门,又接过了龙椿手上的小皮箱,替她装车。 帅府大门外停着一辆福特汽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面色青葱的男孩,约莫十八九的样子。 这男孩就是小月亮,也是柏雨山的亲信。 小月亮其人清瘦高挑,唇红齿白,乍一看几乎有些女相。 从前柏雨山带他回北平拜见龙椿,不想龙椿一见这孩子,就十分惊诧的问了一句。 “嗯?你他妈还养上戏子了?柏雨山你没孽造了?” 柏雨山:“......” 那天,龙椿只用这一句话,就把小月亮臊了个脸红脖子粗。 小月亮为人不爱说话,近乎是个哑巴的性格。 他从来只闷头干活,不到生死攸关,那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柏雨山就是看上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一点,才将他带回柏公馆,收他做了徒弟。 ...... 离别之际,韩子毅看着一身劲装又笑的轻松的龙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即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眼里那满满一泓柔光,也已经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而这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硬生生给龙椿看害臊了。 龙椿先是尴尬的看了一眼韩子毅。 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和金雁儿道别,并顺便炫耀棉鞋很合脚的小柳儿。 见小姐俩没有注意这边后,她才小声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 韩子毅盯着龙椿颤动的乌浓睫毛,只问。 “为什么?” 龙椿又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 见她正穿着棉鞋给金雁儿跳踢踏舞,丝毫没有看向这边,才安心道。 “你这个眼神.......你但凡是个女的,孩子都得给我生八个了” 第93章 春(九十三) 韩子毅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脸红的。 “你这是......暗示我?” 龙椿闻言笑的晦涩。 “不是,绝对不是” 话音落下之际,韩子毅便伸手将龙椿抱进了怀里。 寒冷的秋夜里,一阵干燥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 韩子毅的脑袋低在龙椿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好吗?” 龙椿耸肩,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顶了一下韩子毅的鼻尖,笑着回他。 “好的,韩司令” 说罢,她又是一笑,顺手就推开了韩子毅。 路灯之下,龙椿用一双笑眼看着面前高大却细腻的男人,不由感叹。 “我从没跟人这样过” 韩子毅并不在意龙椿推开了他,因为他看得出龙椿这个人,其实是不大喜欢和人亲密的。 他这样屡次进犯,却没有得到惩罚,可见她已经为自己做了让步。 这已然够了。 韩子毅伸手摸向自己的军装内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巴掌大,贴身用的精巧酒壶。 这酒壶外包一层棕色皮革,上下的油边缝线十分整齐细密。 皮面正中还有一层皮雕花,雕花的形状乃是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大耳朵老鼠。 龙椿伸手接过这精巧的酒壶,只说:“我不喝酒的” 韩子毅摇头:“没装酒,这里面装的糖豆” “糖豆?” 说着,龙椿低头扭开酒壶上的银色壶口,对着自己的手心倒了一下。 果不其然,一颗黄豆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绿色糖豆就俏皮的滚了出来。 龙椿不客气,仰头吃了这颗糖果,咂了咂滋味后,很是惊喜道:“葡萄?” 韩子毅颔首轻笑:“嗯,葡萄,这里面还有很多味道,是日本师傅手工做的,市面上不流通,还有这个酒壶,这上面是的老鼠叫米奇老鼠,美国人做的,好看吗?” 龙椿眨眨眼,细看了看那穿着背带裤的猥琐大老鼠,深觉美国人的格调一般。 但...... “好看,喜欢” 韩子毅笑:“喜欢就好,我一个世伯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她就很喜欢米奇老鼠,所以我就也想弄一只来给你” 龙椿垂着眸子,小心的扭好了手里的酒壶。 而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感觉甜蜜又感觉荒唐的说了一句。 “我也从没跟人这样过,太腻歪” 韩子毅知道她看似不搭茬儿的话是在说什么。 他仍是笑着,琥珀色的眼睛温暖坚定。 “万事开头难,你肯接受我腻歪,我当然是高兴,但你要是不想接受推开了我,我也是没有怨气的” 韩子毅的话说的漂亮,龙椿也不知该怎么接。 她看着韩子毅,眼眸晶晶亮的问。 “原来男女之间,是这么回事儿?” 韩子毅挑眉点头,不无得意的笑道。 “我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跟你之间,已然是这么回事儿了” 龙椿低下头去笑。 “真有意思啊你!” 韩子毅也笑:“既然我这么有意思,那值不值得你一爱?” 龙椿闻言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她鼓动牙关,将嘴里那颗葡萄味糖果碾碎在齿间,过后才煞有介事的道。 “我努力吧!” 韩子毅闻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亦煞有介事的道。 “辛苦你了!” ...... 龙椿上车时,已近十一点。 坐在驾驶位的小月亮见龙椿和小柳儿都落坐在了后排,便回过头去问好。 “大老板好” 龙椿坐在驾驶位后面,两手握着那只米奇老鼠的酒壶,笑眯眯的一点头。 “你也好,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雨山亏待你了吗?他要是亏待了你,你只管来跟我讲,我肯定揭他一层皮给你拔创的” 小月亮闻言一噎。 在他的印象里,北平的这位大老板,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御下也多是严厉。 何曾这样笑容满面,温柔可亲过? 小月亮咽了口唾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是下意识替柏雨山辩解。 “没......没有的,师父待我好的,从没短过吃喝” 龙椿闻言仍是笑:“啊,我想也是的,雨山是个老实孩子,没道理克扣你的” 小月亮听完龙椿这句话后,背上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 大老板的声音......一向这么甜吗? 还是今天她老人家心情好,故而格外亲切些? 小月亮没胆子去问龙椿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儿了。 他老老实实的回过头去把住方向盘,忙不迭的发动了车子。 继续保持他闷头干活,屁话少说的做人准则。 小柳儿是和龙椿一起坐进车里的。 但此刻她只有一半身子在车里,余下的一半身子,则趴在了车窗外。 小柳儿一边冲着站在帅府门口的金雁儿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金雁儿!你等我啊!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再带你去我北平家里玩!还领你吃糖葫芦!” 金雁儿那头被小柳儿这番话感动的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站在帅府门口的寒风里,也奋力的对小柳儿挥手。 “好啊!我等着你啊!你早早回来!我领了工钱买了布!就让我妈给咱俩做过年衣裳!” “好啊好啊!我记得啦!” 车子带着小柳儿的“好啊好啊”,拐出了帅府所在的大街。 等彻底看不见人后,小柳儿才一扭一扭的缩回了身子。 可待坐好之后,她却仍是不安分,又从自己的皮挎包里扒出一盒咖啡奶糖。 她这厢自己低头吃了一颗,又给了龙椿一颗。 随后又见小月亮两手把着方向盘,不方便接糖。 便又立起身子趴到前座的靠背上,亲手把糖喂进了小月亮嘴里。 小月亮被喂的一阵脸红,急忙结巴道。 “......谢谢......柳儿姐” 小柳儿的生日只比小月亮大半个月。 但论及辈分,小月亮作为柏雨山的徒弟,其实是该管叫小柳儿叫姨的。 但面对一个只比自己大半个月的女孩儿,小月亮也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柳姨”。 好在小柳儿也不在乎,就随便他怎么叫了。 龙椿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错。 此刻,她看着一脸高兴的小柳儿,不由的就要逗她说几句话,好混过坐车时的无聊时光。 “你怎么跟金雁儿这么好?怎么不跟冬冬好?” 小柳儿咬着奶糖,顶着自己的毛线帽子就趴在了龙椿大腿上。 “阿姐你不知道,冬冬有点怪脾气的,我叫她小妹,她从不应我的,但金雁儿就应,我叫她领我去买蛤蟆吐蜜,她也不理我,但金雁儿就领我去了” 龙椿一乐:“蛤蟆吐蜜?你买哪儿去了?我怎么没见?” 小柳儿闻言捂着脸一笑。 “啊呀!我本来买了两大包的,结果金雁儿和我都太饿了,我俩就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一边吃,等走到她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后来我看她妈饿的面黄肌瘦的,就干脆把剩下的都给她妈了” 龙椿低头掐住小柳儿脸蛋。 “好啊,有了朋友忘了姐,你也跟着朗霆学是不是?” 小柳儿被掐的哈哈直笑:“我没有呀!阿姐你想吃让柏哥给买嘛!再不行还有那个韩子毅啊!干啥跟雁儿她妈争啊!雁儿她们娘儿俩多可怜呀阿姐!” 第94章 春(九十四) 两人在后座上闹腾起来,小柳儿被龙椿抓揉的毫无还手之力。 小月亮今晚出来的急,衣裳穿的少,本来在车前冻的嘶哈的。 可一见后视镜里笑闹的两人,他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想,怪不得师父每次打发他去买奶糖的时候,总说大老板其实就是个大小孩儿。 还说她贪嘴又爱闹,毫不严肃的。 ...... 车子停在怀玉县的时候,龙椿已经在车里睡了两个大觉了。 小柳儿先龙椿一步下了车,在怀玉县外就颠了。 她得去跟黑市上送货来的贩子接头,还得找埋伏在县外的小孩儿,指挥着他们搬运桐油。 龙椿下车的时候,约么是凌晨三点左右。 她在一片静谧里下了车,周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月亮从来都是个没动静的人,他将车子停好盖好后,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龙椿身后。 “大老板,您......” 龙椿打了个哈欠:“你不管我,去给你俊铭哥搭把手吧” “是” 小月亮走后,龙椿就独自潜入了黑暗里。 不知为何,旁人走在漆黑陌生的环境里时,大多会感到害怕。 但龙椿每次走在黑暗里的时候,却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路上,龙椿脚步无声,走的又轻又快。 期间她还颇为闲适的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幽暗模糊的云下月,又对着月亮吟下了一句小诗。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壮士一去不......诶?” 小诗吟到此处,龙椿立时就闭了嘴,还特意呸了两下。 龙椿背着手,等走出去七八百米后,一个军靴落地的声音就陡然冒了出来。 龙椿耳尖一动,即刻听声辨位看向了左手边。 “太太” 这声太太叫的低沉,还带一点成年人特有的沙哑,很熟悉。 黑暗中,人同人看不清样貌。 龙椿轻轻眯眼,立刻想起了这人是谁。 “你是韩子毅的副官?” 低沉的人声一笑:“是,太太好,鄙人莱玉阳,是司令的副官长” 龙椿一愣:“诶?他派你来跟着我?那他怎么办?你们当兵的不是最忌讳亲信外借?” 莱玉阳笑:“太太用我怎么能叫外借?至多是内调了” 龙椿被这副官长的话逗笑:“你们当兵的都这样会讲话的?” 莱玉阳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龙椿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又边走边道。 “官场打交道,说话哪有不操心的?” 龙椿不置可否的一笑,默默掂量起了韩子毅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片刻后,莱玉阳带着龙椿走到了一间乌漆嘛黑的小二楼上。 两人窗边坐定,仍是光不照面。 “太太就和我在这里等,等运烟土的车进来了,咱们就关门打狗” 龙椿向着窗外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回来了个寂寞。 她低头一笑:“你已经做了部署了?” 莱玉阳点头:“嗯,卸货的地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起来了” 龙椿垂下眸子,不知不觉的一挑眉。 “我还以为要我带人冲锋陷阵呢” 莱玉阳闻言一怔,随即转了话锋。 “司令是不放心您带人上去,刀枪无眼的,倘或是伤了,可怎么办呢?” 此话一出,龙椿长久的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龙椿从莱玉阳对面站了起来。 “你等在这里吧,我去埋伏的地方看看” 莱玉阳闻言刚要阻拦,龙椿就又道:“我知道路线,也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过去,你不必劝我,我这人吃不了干饭,就是操心的命” 说罢,龙椿就从小二楼上走了下去。 莱玉阳从窗口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黑暗里。 有一团比黑更黑的人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韩子毅为其规划出的安全区域。 莱玉阳靠在窗边轻笑一声。 “是个人物” ...... 凌晨四点过,怀玉县的天亮了。 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而是因为火烧起来了。 龙椿身前架着一把轻机枪,趴伏在一众卫队兵前头。 十分钟前,她一枪打爆了头车的前轮胎,而后便是上百挺轻机枪一齐扫射的炸裂声响。 十分钟后,怀玉县的烟土交易现场就血流成河了。 这样密集的扫射之下,别说是人,那就是路过的野狗,也要被喂上两颗子弹。 一时间,押车的,收货的,跟包的,算账的,当兵的,通通都倒了下去。 黄俊铭随后出现,他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一众精干的小小子们。 再片刻,整个烟土商队的财富就被洗劫一空,那些来接货的军车之上,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金条,支票,银元。 小小子们像是蝗虫过境一般,将这一场盛大的烟土交易,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杀人越货。 他们看见钱就拿,看见没死透的人就捅。 一鼓作气,毫无人性。 这之后便是小柳儿。 小柳儿顶着她的红绿毛线帽子,跟只灵巧的小夜莺似得,出现在了被洗劫一空的战场周围。 第95章 春(九十五) 她身后跟着三十多个矮墩墩的胖小子。 这些胖小子一人手里抱着一桶桐油,一人身上挎着一只布包。 他们也不管地上还有没有活口,车里还有没有活人,只一味泼洒起来。 小柳儿见战场内外都泼满了桐油后,便拉开了她的皮挎包,笑眯眯的掏出了炸弹。 霎时间,冲天火光便随着爆炸声漫延开来。 小柳儿和胖小子们扔摔炮似得扔着炸弹,也不知扔了多少进去,直到目之所及皆是火海后。 小柳儿才对着身后一挥手,大喝一声。 “走!” 话音落下一瞬,小夜莺便带着这些炸弹小子消失了。 ...... 怀玉县外,搬运赃款的工作有条不紊。 孟璇嘴里咬着一支仙女牌细香烟。 她一边低头玩着指甲,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那些搬运现金的小伙计们。 不多时,黄俊铭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孟璇面前,低声道。 “这会儿细算不来,大概数目......” 黄俊铭低头拉住孟璇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之大,饶是孟璇见过些世面,也实实在在心惊了一番。 “好家伙,这......真有这个数么?那再来这么两三回,阿姐不就能颐养天年了?” 黄俊铭笑了一声,并不回话,只问孟璇要了一根烟点着,默默站在她身边抽了起来。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阿姐未必闲得住” “哈,那倒是”孟璇笑。 小伙计们的手脚十分麻利,孟璇找来的大卡车也足够能装。 不多时,一卡车金条大洋装载完毕,其余细软的支票现钞,则被孟璇收进了三只中号皮手箱里。 这三只皮箱,她自己带了一只,黄俊铭带了一只,一路从县内跑出来的小柳儿带了一只。 此后,众人便分散开来,一百多号小崽子们四散逃走。 小柳儿和黄俊铭也各自开了一辆无名无姓的野汽车,一南一北的奔逃而去。 孟璇回头望了一眼县城内的火光。 随后便目光狠辣的将烟头啐在地上踩熄,又对着开卡车的汽车夫道。 “走” 大卡车发动之际,孟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谨慎盯着周围的动静,一丝不苟的看着前行的路。 一路上,孟璇提早安排下的混淆视听的车辆。 一辆一辆的驶了出来,将土路压出了无数错乱的车辙。 孟璇在心里细算,点够三十辆的数目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三十辆车中,有运粮的,运建材的,甚至还有替大户人家运家具的。 饶是何明砚那边发觉势头不对想要追查车辆,只怕也查不出个一二三。 ...... 夜尽天明之际。 龙椿坐回了小月亮车上,她略有些疲惫,身上脸上也带着些泥土。 唯有怀里那只小酒壶,还算崭新干净。 小月亮将车子开出怀玉县的时候,略微将车窗降下了些。 意在让龙椿透透风,喘口气。 却不想这一开窗,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就飘进了车里。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迷醉的气味。 车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银青色,龙椿怔怔的问。 “这大烟要烧多久?” 小月亮一边提起车速,一边小心的回话。 “桐油烧烟不利索,怎么都得几天几夜,但也没办法,咱们求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龙椿叹了口气:“县城里还住着人呢” 小月亮看着前路眨了眨眼,秀气的红唇微微抿了一下。 “总好过让它卖出去” 龙椿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你也不喜欢大烟” 小月亮低低“嗯”了一声。 “我爹就是抽这个抽死的,到了都没人样了” 龙椿闭着眼点点头。 “好吧,你开稳些,我睡一觉,咱们不着急” “是” ...... 另一边,莱玉阳也带着卫兵队撤离了怀玉县。 卫兵队来的时候坐的是工厂卡车,此番回去也没有更换车辆,仍是两辆工厂卡车。 莱玉阳和一众大头兵坐卡车斗篷里,各自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 其中一个小兵说:“今天也是涨见识了,头一回见女人把头枪的” 莱玉阳挑眉,心里生出了好奇。 “她是怎么把头枪的?枪法好不好?” 另一个小兵道:“准极了,一枪就把车胎打爆了,我们几乎都没现身,就把这帮贩烟的一窝端了,就是可惜那些烟土了,我听说乌兰察布的烟最好了,比云南出来的还好” 莱玉阳笑而不语:“她没指挥你们?” 话音落下之际,坐在莱玉阳对面的小中尉发了话。 “也没怎么指挥,就跟我交代了一句,说她开枪之后就全部开火,她停了之后就全部停火,起先我还怕这样打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她还预备了炸弹,也是周全” 莱玉阳听了这话仍是笑,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心里很觉得龙椿是个人才。 作为一个女人,她胆大心细,又肯亲自压阵无惧血腥,很难得了。 ...... 十月十六日,傍晚六点,北平。 龙椿下车时,孟璇和丁然已经候在了柑子府门口。 她久坐不适,刚一下车险些栽倒,倒是丁然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她。 龙椿被自己逗笑了:“真是老了,坐个车把腿坐软了” 孟璇闻言一皱眉,自己伸手去搀龙椿。 “阿姐别是伤了?是不是韩子毅的卫队不肯给咱们出力,全赖你出手?” 一向寡言的小月亮听了这句话后,倒很认真的开了口。 “应该没有,大老板出县城的时候吸了不少大烟气,可能是对这东西不耐受,上车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 丁然闻言,当即点了个头。 “是,阿姐吃不来烟,以前给小杨姐喷烟的时候,几口下去就掉眼泪,有时候喷久了还犯困,睡的醒不来” 龙椿听着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看病,不由笑了起来。 “行了,病看完了,现在有空把我领进去歇歇了吗?” 第96章 春(九十六) 孟璇闻言一笑,搀着龙椿就往府中走。 丁然跟在一边,小月亮则负责殿后。 四人一行往香草厅去的时候,龙椿看着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柑子府,笑着夸了丁然两句。 “小丁儿能干,以前回廊梁上那个喜鹊梅花一点儿也不好看,现在这个竹子好,翠绿翠绿的,看着就清凉” 丁然一笑:“嘿,阿姐这话可没夸错我,这个画大梁的师傅是我从安徽请来的,还捎带着请了一个做石雕的师傅,给咱家后园里雕了好几只梅花鹿,肥兔子,活灵活现的,好看的很” 龙椿闻言亦笑:“这么好?那等我喝口茶缓过劲儿了咱们就过去看看,灶上呢?请大师傅了没有?” 丁然点头,又伸手略扶了龙椿一把,叫她抬脚过门槛,众人便一齐进了香草厅。 “请了的,一个四川师傅,一个广东师傅,都是躲日本人躲到北平来的,还雇了两个老妈子,也还麻利,再有六对儿小丫头,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十二,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进了香草厅后,龙椿坐在了主位上。 之后,一个小脸煞白眸子乌黑,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就走了过来。 小丫头将一盅盖碗茶送到了龙椿手边的四方桌上,又低下头退去了一边。 龙椿看着这丫头的面貌神态,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几乎不敢置信。 孟璇见状轻笑:“阿姐看这孩子像谁?” 孟璇这么一问,龙椿便知道这孩子八成是小丁特意找来给自己宽心的。 于是她对着小丫头一笑,又伸出手来招了招。 “来,过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脸小心的走到了龙椿面前,略微欠了欠身子,细声道。 “大老板好” 龙椿笑:“你也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姓叶,叫小萍,今年十四了” 龙椿点点头,想掏两个银元给她,找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于是她便把小柳儿昨晚给她的那颗奶糖拿了出来,递进了小丫头手里。 “家里还有人吗?” 小丫头闻言,眼中立马蓄了泪,低着头喃喃道:“没有了,爹娘带着弟弟往外地去了,没要我” 龙椿心中一痛:“不怕,以后就把这里当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另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丫头点点头,眼圈儿仍是红的。 “是” “常春,好不好?木叶常春,再不逢冬” 小丫头怔怔的点了个头,不知道龙椿为什么会这样亲切的对她,她有些害臊道。 “谢......谢谢大老板” 龙椿笑,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乖了” 等香草厅只剩下四人的时候,龙椿一边喝茶一边看向丁然,笑问。 “怎么这么像梅梅?梅梅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身子细瘦细瘦的,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大,就是脾气不像梅梅,梅梅伶俐些,也不爱哭” 丁然一笑:“我当时看见也吓了一跳,那天我进当铺里挑摆件,结果就看见这丫头手里抱着一件皮衣裳,可怜巴巴的跟柜上站着,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也说不清要卖还是要当,只说这是她爹的,她爹带着她妈和弟弟走了,没要她” 龙椿叹了口气:“也是可怜” 孟璇闻言,倒是无谓的一耸肩。 “我瞧这孩子怎么那么怯呢?还不抵小柳儿能扛事呢,更不说小杨了” 龙椿闻言坏笑起来。 “那是,你十三四的时候胆儿多大?说书的讲了个钟馗抓鬼就给你吓的几宿睡不着,见天儿拉着柏雨山给你抓鬼,抓不着还嫌人家道行不够,还让我去抓” 孟璇一听这话当即臊了:“哎呀!阿姐你说什么呢!” 丁然见孟璇害臊,倒是兴致勃勃的追问起来。 “诶?真的啊?那后来阿姐去抓了吗?” 孟璇听他还细问,抄起一个空杯子就砸了过去。 “再问我撕你嘴了啊!” 龙椿笑眯眯的,似是笃定孟璇打死也不敢冲自己丢杯子,便事无巨细的说道。 “抓了,我趁着你孟姐最困的时候,披了个白被单儿就爬她床上了,说,鬼!在!这!儿!呐!” 丁然两只手抱着孟璇丢过来的茶杯,大笑着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龙椿一笑:“后来你孟姐尿了一裤子,还说她这辈子都不跟我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然闻言笑了个前仰后合,就连小月亮都端着茶杯弯了弯嘴角。 孟璇绝望地一闭眼,连丢茶杯的劲儿也没有了,只是一手扶额,低头长叹道。 “完了......我这一世英名......全完了......” 龙椿笑的见牙不见眼,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对着丁然吩咐道。 “你去,叫大师傅弄点清淡东西开一桌饭,我领着她俩往园子里逛逛透口气” “诶,好” 丁然利索起身,回着话就出了香草厅。 孟璇和小月亮也一同起身跟在了龙椿身后。 三人走出香草厅,穿过风雨连廊后,便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柑子府后花园。 龙椿背着手走去了小野湖边,四下环顾,只见园中大格局不变,唯有花草树木换了新章。 原先的杨梅树,垂丝柳,苹果树,香樟树,高低海棠,十色月季,姚黄牡丹,豆绿牡丹,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新栽上的花草都是花匠养好的成品,就地移植而来的。 其中各色牡丹花铺了上百丛,丛丛根壮叶肥,只等春日开花。 另有蔷薇月季镶边做配,花园周遭还密密的压了一排大花葱。 等冬季一过,这大花葱就能开出绣球似得圆形花朵。 园中的几品树木也都是移栽过来的成树。 此刻,这些成树交错开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站在花园里。 其中共有八棵紫玉兰,八棵杨树,八棵碧桃,八棵迎春,八棵大旱柳。 远远看去,简直像座小森林一般。 龙椿站在湖边一叉腰:“好,修的好,比从前还热闹” 孟璇将脑袋歪在龙椿肩膀上。 “阿姐你看水里,这水这么浑,是不是填了淤泥了?小丁是不是还弄荷花了?” 第97章 春(九十七) 龙椿闻言,当即俯下身去看水。 果不其然,水中淤泥未沉,一片混沌,显见是在湖底填了新事物。 龙椿笑:“小丁还是心细,不过北平这么干,能养活荷花吗?” 说话间,同后厨吩咐好了的丁然就跑了过来。 他方一过来就听见了龙椿的问话,随即笑道。 “阿姐,能养活,殷老板送来的种子叫什么中华古代莲,专是北方养活的荷花,耐寒耐冻,开花也早” 龙椿闻言“嗯?”了一声:“殷琪安?他到北平来了?” 小丁一笑:“没有,是托了个花匠送来的,殷老板原话说花匠和花都是送给阿姐的,还说阿姐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前些日子忙着和日本人周旋,没来得及给阿姐雪中送炭,拖延到现在,就只好厚着脸皮来锦上添花了” 龙椿哼笑:“这个人精,这节骨眼儿上还点我呢” 孟璇好奇:“殷老板这话不是挺客气的吗?怎么就点阿姐了?” 看罢了园子,龙椿伸手搂住孟璇,带着丁然和小月亮往前厅走去。 “我攒下的钱大都搁在他那儿,他送人来就是告诉我,你看,你这头儿遭灾了吧?但你也没受什么损失,那可都是因为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放着呢,你可得记着我给你上保险的情啊” 龙椿说这话时极尽放松,言语间也带着俏皮,孟璇听的直发笑。 “这么一说,这个殷老板是真的很精啊,那阿姐怎么还跟他打交道?” 龙椿“啧”了一声:“他精归精,但这人真是难得的讲规矩,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很有信誉,不然我也不能把钱搁在他那儿” 挪步之间,一行四人又回到了香草厅。 七八个小丫头正围在八仙桌前摆筷子上菜。 龙椿打着哈欠坐上了主位,其余人也跟着落了座。 开饭之际,龙椿捻着筷子道:“今天该喝点酒的,但小柳儿和大黄不在,人不齐则宴不成,庆功的事咱们就往后延一延” 众人点头:“是” 龙椿见他们都乖,便颇亲切的一笑。 “吃吧!” 广东的师傅擅长粤菜,四川的师傅擅长川菜。 这两位大师傅进府的之前,丁然就已经前前后后的试了三回菜。 确认口味无误后,才将人领进了家门。 龙椿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但却没有影响胃口。 她第一筷子夹在了桌子中央的红烧鱼上,小块鱼肉下肚后,龙椿乐呵呵的笑了。 “好吃的” 小丁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跟着龙椿动了筷子。 饭罢,小丫头们又端上了清口的热茶。 龙椿多喝了几杯,边喝边听孟璇给她算这次杀人越货后的账目。 末了,龙椿一搁茶杯,拧着眉头感慨道。 “......这也太赚了” 孟璇低下头笑,忽而讲出了一句醒世名言。 “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能不赚呢?” 龙椿睨了孟璇一眼,却是无奈的笑。 “至少咱们销了烟,死的也都是些烟贩子,也不算伤天害理吧?” 丁然望着龙椿几近苦涩的神态,蓦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对。 “阿姐怎么管起伤天害理的事了?” 龙椿觉得丁然这话问的很好,她恍惚的捏了捏眉心。 “可能就是老了,心软了” 这一句话说的,桌上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一帮坏蛋在分赃的时候,忽而论起良心来,那也真是大脚穿小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须臾后,龙椿深深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眼中又带了笑意。 “阿姐只是感慨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要多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咱们这些人都是在娘胎里就挨过窝心脚的,什么伤天害理仁义道德,那都是吃饱饭之后说的话,咱们家,到死也不兴那一套” 话到此处,孟璇和丁然才笑了出来。 倒是小月亮,他无念无想的看着龙椿,不知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只是暗暗的。 散席之时,龙椿吩咐小丁和孟璇去卸卡车上的金条大洋,收进柑子府的地窖里,之后又多嘱咐了孟璇一句。 “你这一箱支票不用给阿姐,自己拿着用吧” 孟璇靠在龙椿肩头,撒娇的道:“这一箱不够怎么办?” 龙椿笑着扭了一把孟璇的脸。 “不够就抢小柳儿和俊铭的去,只要你能抢来,阿姐这儿全当没看见,绝不给她俩出头” 说罢,龙椿抬头看了看香草厅外的天光。 秋末昼短,此刻北平的天色已经麻了下来。 龙椿今天本就不舒服,此刻料理完了一切,自然就想起了补觉的事。 她独身离开了前厅的热闹,也不叫人搀扶,只一个人走向了从前的卧房。 她的卧房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古意的油松木板床,临窗搁置的一张桌,床尾落停的一台柜,床头仍挂着一部电话。 龙椿见状笑了笑,有气无力的揉了揉眼睛,拖着脚步走进了衣柜旁的小木门。 这小木门里藏着她的浴室,这间浴室门开的小,占地却是不小。 里面除了西洋式的马桶淋浴外,还有一口银箍黄花梨的木浴桶。 龙椿进了浴室后,就彻底卸下了在人前的精气神。 她厌烦的拆了头发,任由如绸的长发盖住了腰身,又左脚踩右脚的褪下了裤子。 最后还囫囵的一扬手,把上衣从头上撸了下来。 等地上叠满了衣物后,龙椿又全裸着身体,够来了墙上的花洒。 回身扭开热水泵头,对着浴桶放起了水。 实木的浴桶容积不小,蓄水最少也要一刻钟。 龙椿倒是不嫌烦,她只机械的站着,看着热气和水花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哗啦啦,噗噜噜。 末了,她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的说。 “累死我了,真是累死我了” 第98章 春(九十八) 韩子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龙椿听见了开门声,回头时,韩子毅已经西装革履的站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两人一个一丝不苟,一个一丝不挂。 而浴室内热气蒸腾,宛如某种秘境。 韩子毅看着全裸的龙椿,原本预备好的一番话,当场就说不出了。 他保持住了风度,几乎想也不想的就退了出去,可在关门的时候,龙椿却迷蒙的开了口。 “你去哪儿?” 韩子毅背对着龙椿:“你先洗澡,我在外头等你” “不,我没劲了,你来举着这个花洒,再给我擦洗一下,头发也要洗”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脱了黑色的西装外套。 内里毫无褶皱的白衬衣,也被他挽起了两只袖口,堆叠在小臂上,摆出一个干活的架势来。 他半趴在浴桶旁,一只手提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毛巾。 一只手按在龙椿软了骨头的后颈上,奋力的给她擦着背。 龙椿被热水泡的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不肯出。 她整个人软的跟根面条似得,只任由韩子毅提着她,按着她,搓揉着她。 等龙椿全身上下都洗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韩子毅短暂的放开了托在龙椿后背上的手,打算在浴室里翻找了一下洗头用的肥皂。 却不想他刚松了手,龙椿就大头朝下,脸面迎水的滑落下去。 他吓了一跳,又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脸。 “你醒醒” 龙椿顶着一头湿发,从一个半小时的短眠里,要死不活的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她问。 “你靠着边儿,扒牢了,我找块肥皂给你洗头”韩子毅说。 浴桶里的水太热了,偏浴室内的温度又不大高。 是以此刻,浴室里起雾起的宛如仙境。 龙椿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无迷茫的说了一句。 “洗什么头?” 韩子毅见她糊涂,倒是没觉得麻烦。 他摇头轻笑,伸手进水里捞龙椿的手。 捞到后,他又把她的两手握成弯折状,挂钩似得挂在了浴桶边缘。 “扒着,别往下出溜” 龙椿闭着眼将脑袋抵在手背上,有气无力的哼哼道:“行,你快点儿” 韩子毅无奈一笑:“好” 两分钟后,韩子毅终于在淋浴旁的小架子上,找来了两块肥皂。 他捏着肥皂回到浴桶边,开始了伺候龙椿洗澡的下半场。 等到一切结束后,龙椿已然睡踏实了。 韩子毅为了把睡着的龙椿从浴缸里抱出来,可谓是把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 然而他也不管自己形象几何,只是先将人抱到了浴室内的木椅子上,为其吹干了头发。 片刻后,韩子毅靠着浴室的小瓷砖墙上喘了口气。 又伸手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湿发,将它们全梳去了脑后。 这之后,他又打横抱起龙椿,将她抱出浴室,搁在床上,盖好被子。 龙椿躺到床上后,先是舒服的叹了口气,随后又福至心灵般的略微睁了睁眼。 韩子毅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劝慰道:“累了就睡吧” 龙椿此刻还不太清醒,她脑袋里只有一点残存的逻辑。 在看见韩子毅一身湿水的起身离开后,她忽而怔怔问道:“你去哪里?” 韩子毅闻言回了头,又退回几步到床边蹲下,同她回话。 “我去洗个冷水澡” 龙椿不解,只觉眼下是深秋,不宜冲冷水,便问。 “什么季节洗冷水?” 韩子毅笑着,笑的晦暗不明,他低头贴近龙椿耳边,低语道。 “我究竟不是个圣人” 这句话很是暧昧,可惜龙椿还没有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看她困的这样,心里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幽怨。 龙椿没有在事情结束的时候,第一时间回到天津,这件事令他有点伤心。 而他自己竟然按捺不住到,没等来她报平安的来电,就急匆匆的叫停军中会议,跑来北平找她。 这件事,又令他有一点心惊。 他从前再爱白梦之,也从没耽误过自己的学业。 因为他深知,倘或自己没有本领能力,白梦之是一定不会跟自己在一起的。 可现在......自己居然搁下军务上的事,只为了来看这个女人一眼。 明明莱玉阳已经告诉他,她十分的平安,又十分能干了。 韩子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很想找一根烟来抽。 却又觉得此间是女儿闺房,不好将那种气味带进来。 于是他摇着头走回了浴室,将龙椿脱在地上衣物一一捡起挂好。 捡到最后一件内裤时,韩子毅不动声色的滑动了喉结。 他将这条纯白的,淡色的内裤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而后又将自己脱光,整理好衣物。 接着便一步跨进了龙椿用过的洗澡水里。 水已经有些凉了,但韩子毅感觉不到。 他只是想,他刚才那样卖力的伺候她,此刻应该得到一点奖励才对。 对,就是这样。 他应该的。 ...... 隔日天明,龙椿难得睡了个日上三竿。 她刚一睁眼,就看见韩子毅坐在她的大桌子前吃早点,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 桌上那一碗热乎乎的羊汤面,被他吃的斯文极了,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龙椿揉了揉眼睛,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 想着想着,就脸红了。 末了,她缩进被子里笑了一声,又看向穿戴整齐的男人。 她直觉这厮昨晚没有上床来睡,不然一向独眠的自己,肯定不会睡的这么踏实长久。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她问。 韩子毅闻言才看向了龙椿,他笑着收起手里的报纸,将其叠放好搁回桌边。 “我趴桌子上睡的” 龙椿“哦”了一声,直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黛青色的被子瞬间滑落到她胸口,欲遮还露出了一片瓷白。 她两手搓了搓脸,仍是那个小猫洗脸的姿势,嘟囔道。 “柜子里有衣裳,拿给我” 这几乎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了,可韩子毅却丝毫不介怀。 他令行禁止的起了身,依言走向了柜子。 拉开柜门后,他问道:“穿毛的吗?今天有点冷了” 龙椿打了个哈欠:“十月底有什么冷的,衬衫长裤就行了” 韩子毅闻言拿出了对应的衣物,又道:“那穿个带毛领的外套” “行”龙椿点头。 “喝什么?”韩子毅又问。 龙椿咂了咂嘴,看着桌子上的羊汤面,懒懒道。 “面汤还热吗?热就给我” “好” 第99章 春(九十九) 龙椿赤裸着肩膀头,接过了韩子毅递来的羊汤。 卧房外的日光温暖,韩子毅坐在床边看着龙椿。 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画面,实在是家常太过。 龙椿的头发软而香的披散着。 纤细的脖颈连带着瘦削的肩头,也被黛青的被子衬托出牛奶颜色。 这样的情景之下,韩子毅不自觉就柔软下来。 他轻声同她话起家常,全然忘了眼前女子,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歹徒。 “面我都吃完了,再叫人给你弄一碗吗?”他问。 龙椿两只手托着碗,鼓起腮帮子吹散汤碗里飘着的油花。 “不了,昨晚吃多了,喝点汤算了,中午再吃” 韩子毅看着她微笑,不动声色的点头。 龙椿喝好了羊汤后,就把碗给了韩子毅,说:“你把碗收了出去,我穿衣裳” 韩子毅眯眼:“你又指使我” 龙椿笑:“我就指使你” 两人笑着对视,只一瞬,就看清了彼此真正的面貌。 韩子毅歪头亲了一口龙椿的脸,又接过她手里的面碗,笑着起了身。 “小时候我大妈妈总说我是伺候人的命,我当时听了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想,她老人家也是一番高见” 说罢,韩子毅就端着汤碗,笑眯眯的走出了卧房。 龙椿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两声,胸口处还渗出一股可爱的暖意。 她不好说这股暖意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不讨厌这股暖意的。 龙椿这样想着,莫名就坐在床上打了个尿颤,觉得自己有些傻了。 她笑了一声,利索的起身换好了衣裳。 韩子毅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到了庭院里。 柑子府的中庭下有四个方形花坛,每个花坛中又都栽满了浓艳的牡丹花,朵朵开的碗口大。 龙椿见状有些惊讶,于是便一手提着外套,一手掩住嘴打哈欠。 脚下踩着那坐人用的凭栏轻轻一跃,轻巧的跳到了庭院里。 龙椿俯身去闻那鲜花,发觉是真花后,仿佛十分的不可思议,于是又低下头去细闻。 韩子毅背着手走到她身边,笑问:“香不香?” 龙椿提着外套直起身子,分外认真的问了一句。 “香是香,但这个季节开牡丹,是不是什么妖异之兆?” 韩子毅仍是笑,伸手拿过龙椿手里的外套,又顺手给她穿上。 “或许是吧,但......” “但?” “但也有可能是花房里捂出来的” 龙椿一愣,直言不讳的问。 “什么是花房?” 这话一经问出,韩子毅也愣了。 花房这种东西,是个人都该知道是什么吧? 思及此,韩子毅有些不确定的道:“就是......种花的房子?门窗都拿被褥捂了,里头温度高,上头盖厚玻璃顶透光,这样就能养住那些反季节的花草” 龙椿怔怔的:“真的啊?” 韩子毅点头:“真的,你不知道?” 龙椿摇头,眼神有点涣散:“我从来都不知道,街上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房” 韩子毅轻笑:“街上当然没有,这都是些玩意儿,一般都是家里养花匠,再另辟个小房子做花房,帅府后院儿就有两个花房,里头养出来的花多是插瓶用的,像你这个栽在院子里的,就是埋种用的,这些牡丹至多开一两天就败了,明年再开就是正季了,能开很久” 龙椿听他说的啧啧称奇,再回头看向牡丹时,不由就有些黯然。 “我还以为只要我有了钱,就能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军阀世家里,还有这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怪不得那个兰会长总是瞧不上我,说我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只晓得金条装箱的阔气,不晓得豪商巨贾的做派” 韩子毅没想到一个花房背后,会扯出这样一番典故。 他略沉默了一下,便开口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瞧瞧如今这个形势,满北平的豪商巨贾里,有哪一个能比你活的有底气?即便他们有些富贵人家的做派,可这做派下头要是没金条撑着,也就成笑话了,依我看,他们之所以说这些话,无非就是看你本事在身又风生水起,嫉妒罢了” 龙椿闻言笑出了声:“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 “你这个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气人的时候很气人,但要是说起好话来,也实在是动听的很” “这不好?”韩子毅问。 龙椿看着眼前一身利落西装的男人。 韩子毅的身材是高大的,穿上军装的时候,尤其显得肩宽腰窄,像个十拿九稳的练家子。 可同他相处下来,龙椿就发现,这厮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脾气,为人处世很是怀柔。 但比之她那位全然纯善的初恋,韩子毅身上又多了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狠毒。 龙椿凝望了韩子毅很久,久到韩子毅都不由发问。 “怎么了?” 龙椿仰头一笑:“也没有,就是发现你这个人,又斯文又果敢,竟然很适合我” 韩子毅扯唇:“这话......叫我怎么想呢?” 龙椿眨了眨眼,嘴角仍是笑着的。 “你想怎么想?” “我想,你可能是要爱我了?” 龙椿低下头顿了顿,忽而便伸出了手,轻轻拥抱住了韩子毅。 “好像,就是这样了” ...... 十一月底。 小柳儿和黄俊铭回到柑子府时,两个人的形容,都只比叫花子强一点。 这俩孩子离家一趟,路上不敢住饭店,也不敢下馆子,小脸儿都饿的焦黄。 在接到孟璇“北平无事,回家吧”的电话后,他俩才安心的从外地回来。 小柳儿路上还好一些,她一个小姑娘嘴巴轻巧伶俐,辗转着就坐上了火车,没受什么罪。 倒是黄俊铭可怜,他原本是定下了方向,要往西北一带跑的,可奈何何明砚的追兵太快。 龙椿和孟璇回北平的那条路上,有无数卡车为其混淆视听,故而没有被追查到。 然而黄俊铭这条路上,却只能靠他自己边跑边甩尾巴。 路上几次惊险关头,都赖他向死而生才逃出生天。 最惨的一次,他整个人都躲进了臭气熏天的旱厕里,才险险逃过搜捕。 第100章 春(一百) 龙椿坐在香草厅的饭桌前,一边看着两孩子狼吞虎咽的吃饭,一边难受的直叹气。 “唉,早知道就直接带你俩回北平了,要不是怕何明砚找到家里来把咱们一窝端了,阿姐哪能让你们遭这个罪” 小柳儿手里拿了一只大鸡腿,一边啃一边干噎的道。 “没事,阿姐,我这次,去了巴中,还去了自贡,眉山,汉中,买了好些东西,有给雁儿的,还有,给阿姐的,还给孟姐买了” 龙椿笑:“你孟姐半个月前就走了,不过你俩是怎么一起回来的?谁走岔了?” 话至此处,一直埋头吃饭的黄俊铭略微抬了头。 “我走岔了阿姐,小柳儿一路沿着县城铁路走的,我走的是山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汉中了,现在汉中那块儿山匪闹的严重,我身上带着钱怕出事,就想着往城里去,在火车站这种人多的地儿藏着,不想小柳儿那天也在汉中,见面的时候,她正偷偷摸摸给家里打电话呢” 龙椿看着黄俊铭这张黑瘦的脸,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爱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辛苦了” 黄俊铭摇摇头:“不辛苦阿姐” ...... 这一天夜里,龙椿在柑子府里开了一桌大宴。 宴上,龙椿坐在主位,黄俊铭和小柳儿坐在次席,丁然再次一席。 其余的座位上,则坐着这次在怀玉县出了力的五个小孩子,小常春也在其中。 这五个小孩子,年纪都是十五六,个头儿却都一致的不矮,最低也有一米七多。 他们是黄俊铭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小杀手。 今天带他们来柑子府,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身份。 一顿饭吃完后,龙椿端着盖碗茶坐在了中厅的太师椅上。 五个小孩子并小常春,则一起跪在了厅中的青石地板上。 五个小孩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儿,叫做唐海生。 这孩子看着伶俐又稳重,已经跟着龙椿和黄俊铭出了两次活儿了,龙椿对他很有印象。 唐海生一个长头磕在地上,恭敬道:“大老板好,师父好” 黄俊铭中午回来时就洗了澡,此刻他穿着一身青绸褂子。 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木盒,木盒里装着两把崭新雪亮的钢刀。 他将盒子递给唐海生,道:“一把刀是大老板给的,一把刀是师父给的,咱们家不看旁的,就只要一个忠心,再给大老板磕个头,以后吃住就都在家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唐海生闻言有些激动,接刀时的手心汗湿不已。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 却见本该严肃的大老板,此刻竟对着手里的盖碗茶,“呸呸呸”的吐舌头。 这个啐法儿,显见是没把茶叶撇匀,喝到嘴里去了。 这样严肃的场合里,看到这样的画面。 饶是唐海生是个严肃的小崽子,也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龙椿听见他笑,随即便抬了眼,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看见了她吐茶叶的窘态。 不过,她倒不觉得害臊。 她挑起眉头冲着小伙子一笑,很是和蔼道。 “以后要乖啊!” 唐海生磕头的时候,嘴角仍是带着笑的。 黄俊铭看见了他的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想,阿姐就是这样有魔力的。 她明明干着最穷凶极恶的事业,可为人却总是爱说爱笑,亲切可爱。 接下来的几个孩子,见自家师父笑了,便都觉得放松了些。 第二个孩子唐晓宇,也是个莽实的小孩子。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动静奇大,连龙椿都吓了一跳,赶紧叫他起了身。 第三个孩子是个小猴儿脸,看着鬼精鬼精的,很是俏皮。 他磕完头后,还特意奉承了龙椿一句。 “大老板长的真好看” 龙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算是谢过了他的嘴甜。 最后两个孩子是一对儿双胞胎,一个叫嘉玉一个嘉兰。 听着都是女孩儿家的名字,但又确实是两个带把儿的。 黄俊铭说这两个孩子是有钱家的外室生的。 只是没等着进亲爹家门,就被大太太做主发卖了,故而只有名没有姓。 龙椿觉得这俩崽子有点可怜,便道:“你也就比这些孩子大五六岁,让跟你姓也不大合适,跟我姓......” 说到这里,龙椿又叹了口气。 “跟我姓也不大好,我......唉,万一我再给这两小崽子克死了,就真造孽了” 小柳儿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出来,随即又发觉场合不对,便憋着笑道。 “后厨上的大师傅来北平之前都死了孩子,不如就让他俩各认一个大师傅做干爹?也算有名有姓了呀!” 龙椿一听,当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是以她侧过头,只问。 “你俩肯不肯?” 嘉玉嘉兰本就是两个聪明孩子,见龙椿肯给他们安排依靠,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他俩双双磕下头去,只说:“谢谢大老板,谢谢柳姨” 小柳儿被这一声柳姨叫麻了身子,扑簌簌的打了个寒颤,深觉自己老的冤枉。 一直跪在末尾的常春,经过在柑子府的这一半个月,已经很晓得了龙椿的脾气。 她乖乖跪在龙椿面前,恭恭敬敬的等着龙椿对她的安排。 龙椿看了她许久,只觉越看越是心软。 “你跟这些孩子不算一个辈分,你以后就跟着小柳儿叫我阿姐,平时就在家里照应大事小情,旁的都不用管” 说罢,常春受宠若惊的看向龙椿,又有些怯懦的说了一声“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抬手拿起桌上放的金条,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根。 “你们乖,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不乖,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柑子府后院儿不小,能养老,也能送终,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龙椿笑起来:“好,小丁出去找裁缝去吧,把家里所有人的冬衣都做出来,今年咱们家好好过个年” 丁然笑:“是” ...... 凌晨时分,睡梦里的龙椿跌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带着雪气,也带着深重的疲倦。 龙椿没睁眼,只是笑。 “你就这样跑吧,等路上结了冰,我看你还能不能一天两趟的来” 韩子毅一手搂着龙椿,一手扯自己的衬衣领子,嘴里恶狠狠的道。 “你这话丧良心,我忙的都快连轴转了,刚空出一顿饭的功夫就往北平跑,你还奚落我?” 黑暗中,龙椿笑的不行。 “我求着你来的?” 韩子毅闻言挑眉,反手就将龙椿压在了身下,不老实起来。 “哪儿能呢?不都是我贱么?” 龙椿难耐的呻吟一声:“你别折磨我” 韩子毅压抑住喘息,一口咬上龙椿肩头。 “也不知道谁折磨谁” ——春卷完—— 第1章 魁(一) 1933年。 一月二十五日,除夕夜。 北平,柑子府。 昨晚小年夜,孟璇柏雨山就驱车回到了北平,同龙椿拜过年后,两人就舟车劳顿的睡下了。 除夕早晨,大雪迎门。 小柳儿一睁眼就带着阖府的丫头嬉戏打闹起来。 嬉闹的原因也无有其他,纯是因为要过年了,高兴。 一群红棉袄红头绳的小姑娘,跑着玩着就挂了满院的彩色灯泡。 只说晚上放完炮了就要亮灯,肯定好看的不得了。 黄俊铭和丁然则带着五个小小子儿出了门,打算给家里置办年货。 个把钟头后,牛羊肉就开始一车一车的往柑子府里进。 就连从南方来的贵价海货,带鱼青虾什么的,也各自堆了三四箱。 龙椿见个人有个人的事情,唯独自己落得清闲。 便索性搬了个藤椅,盖了一张老虎皮。 又支了个小茶几煮茶,独自坐在了回廊下看雪。 不过她这头儿能得清净,却是因为小丫头们都有些怕她。 是以哪怕是跑疯了,她们也不敢来中庭吵她。 就连挂灯的时候,这些小丫头也是轻手轻脚的挂上去,出了中庭才再度闹起来。 龙椿看着她们一个个面颊带笑,却又噤若寒蝉的样子,莫名就觉得很可爱。 是以她也不出言问候,只看着她们小麻雀似得跟自己装乖。 中午时分,孟璇总算把赶车的疲惫缓好了。 她睡眼惺忪的起了床,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夹棉缂丝旗袍。 外头还裹了一件狐狸毛的长皮草,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如意云纹的古董金项圈。 龙椿隔着老远看她过来,只觉自己看见了一只刚成了气候的黄皮子精。 邪性的很。 孟璇这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后,就把龙椿腿上的老虎皮挤走,自己坐了上去。 龙椿无法,只好笑着直起身子给她坐大腿。 就这样,孟璇便像是还没睡醒似得,连人带皮草的萎靡在了龙椿怀里,哼哼唧唧道。 “姐......” 龙椿嘴里一边应和着她,一边伸手拿起小茶几上的茶杯。 她灌了自己一口温茶后,又把剩下的半杯递到孟璇嘴边。 “喝不喝?” 孟璇闭着眼摇头:“不喝,我要喝甜牛奶” 龙椿笑了:“那你起来,阿姐现给你挤去” 孟璇被逗笑,腻歪的“哎呀”了一声,随后又将两只手就缠到了龙椿的脖子上,撒娇道。 “我听说家里做了好多新衣裳?我的呢?怎么就没我的?” 龙椿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干:“你回来的迟了,我想着你天天在西安喝牛奶,个头儿肯定要猛窜,就没敢给你做,怕你一下窜到两米几,给棉袄穿成半袖了” 孟璇闻言就抄起拳头敲龙椿胸口。 “什么啊!什么话呀这是!谁两米几啊!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简直要乐的背过气去。 龙椿受了她几个小粉拳,嘴里一口茶没咽下去就呛咳起来。 然而即便是咳嗽上了,也还是没堵住龙椿这张嘴。 “也就是你了,这几下要是换了小柳儿,阿姐今儿不死也得受重伤,挨不到元宵就得张罗白事了” 落雪如诉,两人在回廊下笑了个没完。 当然主要是孟璇在笑,龙椿则在逗她笑。 柏雨山来的时候,孟璇已经熬过了回笼觉的困劲儿,手上正捏着一块奶酥吃。 孟璇和柏雨山是有旧怨的,她一见这厮就要岔他两句。 如此这般,才能平息她当年被认作“大狗”的屈辱。 此刻,龙椿半靠在藤椅上,孟璇则坐在一只南瓜圆凳上。 两人膝盖相抵,脚下还放着一只火红的铜炭盆。 柏雨山摘了手上的皮手套,又将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掸了掸肩头上的雪后,才走进了回廊之下。 “阿姐过年好” 问好间,柏雨山坐在了藤椅边上的另一个南瓜凳上,和孟璇一左一右的形成夹角。 龙椿回头一笑,伸手摸了摸他清瘦干净的脸庞。 “瘦了,奉天比北平冷吧?” 孟璇两只手抱在胸前,很是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肯定是不冷的,要冷早买皮货了,这个天儿还穿呢的,冻死他算了!” 柏雨山笑着看向孟璇,气定神闲道:“把我冻死你挤兑谁去?叫大哥叫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孝敬我个皮衣裳穿,不孝子孙,大哥不训你就罢了,你还跟我喊上了?” 龙椿闻言笑的不行,顺手就抄起一把瓜子开嗑。 嗑下来的瓜子皮,则都扑簌簌的丢进了那火红的炭盆里。 孟璇怼旁人,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绝不吃亏的。 可遇见龙椿和柏雨山,她也真是秀才见了兵,光一个辈分就压的她翻不了身。 孟璇一听这话脸都红了,使劲儿拍了一下龙椿大腿。 “阿姐你看他啊!他又别我!我妈就生我一个!他是我哪门子的大哥啊他!” 龙椿听了这话,一边将桌上的茶递给柏雨山,一边又顺口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你妈就生你一个?” 柏雨山闻言,刚进了嘴的茶就喷了出来。 他不无遗憾的觉得,自己挤兑人的功夫跟龙椿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儿的。 孟璇见龙椿这样说,也是恼羞成怒了。 “什么话这叫!好啊!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我!” 话至此处,孟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个飞扑就压到了龙椿身上,两只手还很有目的性的挠向了柏雨山的脸。 一时间,三个人躲的躲笑的笑。 小柳儿过了中庭的月亮门后,看到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孟璇压在龙椿身上,柏雨山的脑袋又被孟璇抱在手里。 三人滚做一团,还笑的龇牙咧嘴,行迹十分可疑。 小柳儿赶忙跑了过去,颇搞不清状况的说了一句。 “你们玩啥呢?我也要玩!” 说罢,她也扑上了可怜的藤椅。 后来这场玩闹的结果就是...... 龙椿被三个人的重量,压的扭伤了脖子。 眼下她要想做出回头的姿势,就只能带着上半身一起转。 脖子上疼的那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柏雨山则被挠花了脸皮,口角眼尾一片红艳艳不说。 左右脸上还各自落了三道抓痕,乍一看像活人长出了猫胡子,怪极了。 孟璇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扑的太猛了闪了腰,一走路就哎哟起来。 唯独一小柳儿全须全尾,一脸天真的看着负伤的三人。 “诶?我......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随便一扑就......我!我不会是出师了吧阿姐!” 龙椿:“......” 柏雨山:“......” 孟璇:“......” 第2章 魁(二) 夜间,大雪不停。 柑子府中专门用来开宴的东来厅灯火通明。 近二十人落座的大饭桌上,洋洋洒洒的摆了三十多道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龙椿梗着脖子,一边喝府中仆人敬的酒,一边喝新来的小子丫头敬的酒。 最后才喝到孟璇柏雨山还有大黄小丁的酒。 小柳儿不爱喝酒,是以只意意思思的敬了个茶。 敬完了茶后,小柳儿又欢天喜地的跑去门房上的电话机前。 给金雁儿打去了电话,祝她和她妈新年快乐。 金雁儿在电话那头也很高兴,说帅府里发了过年的钱,暖气也烧的特别热,她和她妈吃了好多糖。 小柳儿再回到东来厅的时候,龙椿已经有点醉眼看人间的意思了。 她平日里素白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涨红,眼中也水汪汪的。 听谁说吉祥话,都一味的掏出钱来行赏。 宴席到了最后,龙椿让孟璇抱出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有装满了现钱的厚红包,也有塞了支票的薄红包。 龙椿摇摇晃晃的从主位上站了起来,醉眼迷蒙的笑道。 “好孩子们,今天除夕,阿姐也不说什么讨口彩的话了,阿姐知道,现在外头乱,东北的日本人,南京的国军,天津北平的洋人,外人都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但......这都没关系,只要阿姐在,柑子府在,你们在,咱们这些人,就都能踏踏实实的活下去,阿姐跟你们保证,只要我阿姐活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好不好?” 孟璇听了这话,当即眼眶湿润。 她在西安时,早就收到了各方军阀的消息,说日本人今年一定会有大动作。 只是这是国难,她作为一个杀手的门徒,实在是无力阻止。 她能做的,也只有阿姐让她做的那些事。 柏雨山闻言也是黯然,他人就在奉天,几乎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过活。 这半年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日本关东军的恶行。 他无数次在深夜打电话给龙椿,问要不要出手干预。 龙椿都只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反问他。 “干不干预,意义何在? 我们能杀一个两个,可一万两万,怎么杀呢?赖家几十万兵都快被打散了......关东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雨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给我惹事” 话至此处,龙椿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能坐在这里吃年夜饭,已经是一种福气,再有展望,就晓得贪心。 龙椿醉醺醺的打开匣子,同众人分发红包,每发一只出去,就自顾自的念叨一声。 “......好好活着,都好好活着” 午夜时分,龙椿醉的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倒是孟璇和柏雨山,带着大黄小丁和小柳儿,一起坐在了香草厅里烤火守岁。 小柳儿手里抱着一袋子进口奶糖,一边嚼巴一边哼歌。 然而孟璇和大黄小丁,脸色却都不太好。 柏雨山笑着叹了口气:“今年家里进项这么多,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孟璇托着腮,小泥炉中的火光照在了她脸上。 她无心去嘲笑柏雨山脸上猫胡须,只喃喃道。 “柏哥,国军能打过日本人吗?我们会不会成亡国奴?还是......现在就已经是了?今年年底有人拿日本人的通用票来跟我走账,当场被我打出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慌的很......万一北平也遭了轰炸,那咱们这一大家子......” 黄俊铭和丁然对柑子府眷恋太深,他们闻言,立时也担忧的看向了柏雨山,期盼的问道。 “柏哥......不会的吧?” 柏雨山长久的没有说话,只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烟来点燃。 “不会的” 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柏雨山脑海中一幕幕闪回着日本关东军的嘴脸。 那些罪恶而肮脏的脸,无一不叫他恶心。 末了,柏雨山咬着烟出了香草厅,只说:“你们坐着,我出去透口气” 柏雨山抓起外套出了门,却并不穿上。 屋外风雪连绵,他这头刚一出门,就被北风吹透了全身。 然而他毫不在意,脚步不停的往龙椿的卧房走。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在中庭的雪地里,发现了不属于龙椿的脚印。 满庭彩灯落雪之下,柏雨山看到了穿着军装的韩子毅。 两人一个站在回廊下,一个站在庭院里。 韩子毅似是累到了极致,他难得的驮了背,眼中也无甚光彩,周身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他一手摘下了军帽,一手搓了搓麻木的脸,笑道:“好久不见,柏先生” 柏雨山张了张嘴,眼中漫延着阴鸷的光。 “阿姐说你去了外地” “嗯,去了乌兰察布,本来以为赶不及回来陪她过年,但算了算时间,还是硬赶回来了” 柏雨山对“陪她过年”这四个字不置可否,只问道:“何明砚的军队被你收编了吗?” 韩子毅疲惫一笑:“嗯,收编了” 庭中一时寂静,柏雨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韩子毅。 韩子毅没有动,却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敏感,体察到了柏雨山想要问的话。 他从龙椿门前离开,两步走到了柏雨山面前。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去打日本人?” 柏雨山没说话,觉得韩子毅这人实在邪门,眼睛一眯就能将人看透,蛇一样的令人不适。 “韩司令想多了” 第3章 魁(三) 韩子毅轻笑:“你在奉天,肯定没少见关东军祸害东北人,都是中国人,你不忿,我能体谅,我会去打日本人的,中央有指示,我也有这个心,只是有心也无力,国军一定会输,再怎么打,都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柏雨山闻言就黑了脸:“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韩子毅无谓的摇摇头,嘴角仍是挂着笑。 “这是实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实话” “......” 韩子毅进龙椿屋里的时候,柏雨山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同韩子毅话里说的一样,即便他有心去阻拦他,却也只是徒劳而已。 他拦得住韩子毅这个人,可他要怎么拦住龙椿的心呢? 从龙椿第一次在电话里,将韩子毅称为“子毅”的时候。 柏雨山就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最糟糕的,那种定局。 ...... 龙椿在床上醉的天旋地转,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了,却还是觉得晕眩难当,脸颊滚烫。 韩子毅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的去洗漱了一番。 如今龙椿的浴室,已经有了他专用的刮胡刀和香皂。 等韩子毅收拾干净上了床后,龙椿仍被困在晕眩里,左右翻身都睡不安稳。 韩子毅将人抱在怀里,又怕自己手凉,便只隔着被子抱她。 龙椿在睡梦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昏暗。 恍惚间,卧房窗外的彩色灯光渗漏进来。龙椿便努力借着这一点光去看枕边人。 许久后,龙椿茫然的问。 “不是回不来么?” 韩子毅抓住龙椿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又将这只手拖到自己脸上,意在叫她摸摸自己。 他长而直的睫毛颤抖着,眼下的青黑色,也浓稠成一抹化不开的疲惫。 “我想你” 龙椿闻言“哈”的笑了一声。 她脸红透了,却并不羞涩,伸手便将韩子毅的脑袋抱到了自己胸口。 韩子毅闻着她胸口前的温热气味,闭上了眼睛。 这个味道,总能使他不顾一切的迷醉下来。 他不会告诉她,他明天就要南下了,如果今晚不赶回来看她一眼,只怕...... 龙椿一下一下抚摸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发茬儿,呓语道。 “累了吧?睡吧,明早起来吃饺子,大黄买了好多青虾回来,我让大师傅包了虾仁饺子,你多吃点,雨山也多吃点,璇儿也多吃点,你们几个都不在我身边,出去跑的都瘦了......” 龙椿说着说着,眼皮就渐渐沉下去了。 韩子毅拧着眉头,听她越说声音越小,便起身将人搂进了怀里,有些着急的掐她脸。 “醒醒,不要睡” 龙椿被掐疼了,烦躁的一皱眉,本能就去打那只掐她的手,嘴里还厉害道。 “......唔,反了你,敢掐我?” 韩子毅笑了一声,小心捧起她的脸。 “我在香港有栋房子,我把房契给你,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你家里这些孩子搬过去好不好?家里的东西你也不用操心,我给你开趟专列,派兵给你押车,到了上海之后,东西走海路到香港,你带着你的人坐飞机去,好不好?” 龙椿迷迷糊糊的听着韩子毅说话。 此刻她好容易不晕了,能睡觉了,韩子毅却叽哩哇啦的不让她睡觉。 简直烦人。 是以龙椿当场就犯了浑,伸手在韩子毅腰上扭了一把,颇不耐烦的道。 “叨叨叨叨,大半夜吵吵个屁,要睡睡不睡滚出去” 龙椿手劲儿不小,韩子毅身上本就带了伤,此刻让她这么一扭,一下就疼出了汗。 韩子毅咬着嘴没喊出来,想再掐回去,却发现龙椿已经睡深了。 且睡着的这个姿势,也很叫人心软。 她两手环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几乎是整个人都睡在他身上了。 这样亲昵依赖的姿势,实在叫人下不了狠手。 韩子毅疼的抽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扯过被子就将龙椿包了起来。 入睡之前,他眼底带着一层倦怠,忽而又觉得自己被龙椿骂的十分憋气。 于是便不轻不重的在龙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 “狗脾气,我白疼你” ...... 翌日初一,雪后晴空。 龙椿醒来的时候,韩子毅已经走了。 她带着宿醉后的难过磨磨蹭蹭起了床。 而后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香港的房契,并两把匕首大小的陶瓷刀具。 龙椿懵懵的看着这些东西,依稀想起了韩子毅昨晚说的话。 专列?香港?搬过去? 龙椿在桌前坐了许久,认真的琢磨了半天后,才渐渐咂摸出了韩子毅的意思。 这厮是要她跑路?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一声。 她低头拿起桌上的两把陶瓷刀,又伸手拉开眼前的雕花木窗。 一时间,漫天的雪光带着阳光扑进了龙椿眼里。 龙椿笑着,颇有些孩子气的自言自语。 “小鬼子想把我赶走,想都他妈别想!九死一生才攒下这份家业,我走?哼!明儿就给你们都杀咯!” 小柳儿端着牛奶过来的时候,正逢龙椿对雪明志的激昂时刻。 于是小柳儿便怔愣的走到了窗外,十分诧异的和龙椿对视起来。 “阿姐......你......你跟谁说话呢?大初一的,你别吓我啊!” 龙椿见了小柳儿,也吓了一跳。 她以为昨晚小柳儿喝酒了,今儿肯定起得迟。 没想到小柳儿昨晚压根就没喝酒,反倒是她喝多了,没注意她。 龙椿尴尬的一闭眼,伸手拿过了小柳儿送来的牛奶。 “.....没事,阿姐喊两嗓子透透气,你别跟别人说啊” 小柳儿张着嘴眨着眼,很不解的点了个头。 “知道了” ...... 中午时分,香草厅里迎来了一桩特别的赛事。 龙椿坐在饭桌主位,怀里抱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大饺子。 每吃一只,都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柏雨山坐在她下首,在吃到第三十个的时候。 他终于不堪忍受的摔了筷子,一边揉肚子一边骂。 “我他妈不吃了!争这口气干什么用啊!傻子么这不是!” 龙椿哼笑,轻蔑的看了一眼柏雨山。 后又将目光对准了桌对面的大师傅,决意要同他争个高下。 此刻,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盘儿饺子,都恶狠狠的吃着。 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谁也不肯认输。 小柳儿坐龙椿身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家阿姐。 “阿姐!你就服个软吧!大师傅快二百斤的人了,怎么都比你能吃的呀!” 大师傅的干儿子嘉玉,此刻也坐在大师傅身边,亦劝道。 “干爹,你......你别吃了,这饺子个头儿太大了,都抵半个包子了,你再把胃撑坏了!” 然而,大师傅和龙椿都不说话。 他俩已经默默进入了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境界。 第4章 魁(四) 孟璇看着这俩人都气笑了。 “咱家这日子过的,人家过年都搂着姨太太搓麻将,咱家好,咱家过年跟大师傅比谁能吃!” 这话逗笑了满厅的丫头小子,而后众人便凑热闹似得押起了宝,赌谁会先败下阵来。 柏雨山这头儿则一边揉肚子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就听见小柳儿说道。 “唉,阿姐,你和大师傅这么吃下去,明儿得拉出来多少斤屎啊” 只此一句,整个香草厅都被点燃了。 大师傅和龙椿当场被恶心的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就吐了满桌子的饺子馅儿。 众人见状笑的险些背过气去,柏雨山则一口气没上来,被烟呛了个直不起腰。 孟璇更是夸张,她一边躲从桌边流下来的秽物,一边嫌弃的直跳脚。 “天老爷呀!脏死我了!以后谁还在这桌上吃饭啊!” 龙椿:“呕......没事擦擦还能......呕......用......呕......” 大师傅:“......呕......可惜了......饺子......呕......我包了一早上......呕......虾都白死......” 小柳儿:“你俩能他妈不说话了吗!哎呀脏死了!” ...... 韩子毅凌晨四点就从北平出发了。 他先回了天津司令部点将,又带着七十多辆卡车抵达了北平。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把北平故宫的文物,集体运送去南京。 他坐在车队尾部的福特汽车里,一边看这份糊涂而荒谬的军报,一边头疼的喘不上气。 日军已经全面占领山海关了,国军居然还在想着搬运文物。 韩子毅闭上眼靠在车座上冷笑一声,随即又拿出第二份军报。 第二份军报的内容无有其他,通篇内容总结下来只有两个字。 “剿匪” 韩子毅低着头,仍是笑:“日本人都骑到脸上来了,还想着打自己人,真够英明” 车队驶入北平时,街边有无数搬运工人沿街抗议。 他们不允许这些当兵的,搬走属于北平的历史。 韩子毅坐在车里静静凝望着这些人的脸,望着望着,他的头就更疼了。 他从军装内兜里拿出药来,也不喝水,只囫囵的吞服下去,又对着前座的莱副官说。 “下去放枪,唬走他们” 莱玉阳心情沉重,却也知道别无他法。 “这些东西送过去,真的能换来军饷吗?” 韩子毅轻轻“嗯”了一声,只说:“能” 莱玉阳从后视镜里看着韩子毅阴郁而沉静的脸,起身问道。 “有了饷,怎么样?” 韩子毅疲惫的叹气:“投共,抗日” 莱玉阳闻言长叹一声。 “到那时候,真就是脑袋别裤腰人人喊打了,你想好,陆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的第一张委任状,也是他给你请下来的,做人不能没良心”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于家国之前,利落的斩断了人情。 “我下辈子还他” 这天傍晚,军工卡车满载古物离开了北平。 韩子毅看着车窗外的光怪陆离,忽然很想听听龙椿的声音。 是的,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觉得此刻带着文物离去的自己,没有脸面去见她,也没有脸面去见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士。 这天夜里,龙椿往帅府公馆里去了一通电话。 毫无意外的,韩子毅并不在公馆里,这一通电话打空了。 龙椿独自在床头上坐了一会儿,心情有些阴郁。 可她到底也没阴郁多久,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她绝不是个耽于情爱的女子,亦绝不是个渴望安逸的女子。 要说她这一生有什么深刻的追求,那就是杀戮和金钱,和一点点,一点点从他人身上学来的大义。 龙椿举起两只手,用猫洗脸的姿势给自己搓脸。 搓着搓着,就把柏雨山给搓进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最后一点月下雪光,柏雨山将一份名单递给了龙椿,说道。 “国军把北平的文物运去南京了,我在街上盯车,来的像是平津军的车,我看国军是要抛弃北平,将这里当做战场了!” 龙椿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 “嗯......韩子毅可能也是不得已,他的上峰叫他来搬,他也不好......” 柏雨山冷哼一声:“巴结逢迎当狗腿子还有不得已的么?软骨头罢了” 龙椿闻言一默,随即又笑。 “你骂的在理,是阿姐偏心眼儿,这名单上是什么?” “都是关东军渗透到北平的特务和将领,日本人现在已经占住山海关了,下一步就要往河北来,一但他们过了冀东,北平就难了,阿姐,咱们真得想想办法了......” 龙椿看着名单上的日本人名,乌黑的瞳孔里升腾起杀气,只是说话仍有条不紊。 “咱们搬回小二楼里住吧” “什么?” “住这儿太打眼了,家里人多把柄就多,留个人看门就行了,我和小柳儿回小二楼去,你和璇儿凑一对,往河北去打听消息,兹要有往北平来的日本人,你就发电报回来,我去料理” 说着,龙椿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香港地契。 第5章 魁(五) 龙椿看着这张地契,心里又伤感起来,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张薄薄的地契,难过道。 “要是梅梅还在,让她带着钱退到香港,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要是朗霆还在,有他给我抬轿做副手,我心里也更踏实” 柏雨山眉眼一低,鼻腔瞬间酸麻。 “阿姐......” 龙椿笑着揉了揉眼睛。 “没事,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柏雨山双手按在膝头。 “阿姐,小孟不回西安行吗?她不是还担着给共军送饷的事吗?” “不怕,她在西安留了亲信,有人替她操心,你没她会交际,不带她你去河北你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现在去跟小丁说一声,让他拾掇拾掇家里的东西,不论用什么办法,让他把东西连带着大师傅小丫头们都给我送到香港去,咱家绝不能再有丧事了” “是” 柏雨山走后,龙椿又试着给帅府中去了个电话。 她想告诉韩子毅,多谢他给自己留后路,她十分感激,也知道好歹。 她也想问一问他,搬运北平文物的事,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 倘若不是他的本意,那他又是受了谁的胁迫,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电话那头的荷姨恭敬的同她回话,只说:“太太,司令不在,往南京去了” 龙椿黯然的低下头:“好吧,我知道了,最近不太平,你们都少出门吧,往家里囤点儿粮食” “是,太太” ...... 晚些时候,柏雨山将睡的稀里糊涂的丁然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起来,有活儿交代你” 丁然两眼迷蒙的从床上爬起来。 两脚下地时踩倒了棉鞋跟,他也懒得提,披了件外套就跟着柏雨山出去了。 丁然住的屋子离龙椿的住处挺远,他的屋子在西跨院的一个小两间里。 里间就是卧室,外间则是一个小茶厅。 柏雨山冷肃目光,坐上了茶厅里的罗汉榻,又看丁然还不清醒,便道:“去洗把脸,大事” 丁然一向是个听话的小伙计,见柏雨山这样说,他自然也不敢犯懒,拖着脚就去了。 片刻后,丁然便清醒着回来了,他和柏雨山双双落座在罗汉榻上,彼此叽咕了好一阵子。 丁然拧着眉头问:“阿姐要往台湾撤?” 柏雨山点头:“嗯,这是房契,你坐飞机过去之后,就带着家里人和钱在这个地方落脚,那边的房子和家里差不多大,是间体面的大庄园,小月亮的妹子会在那边接应你” 丁然不解的看向柏雨山:“这......怎么这么突然?阿姐从没说过要走的话啊” 柏雨山兀自点了一根烟:“你们先过去,要是北平没事,就再回来过咱们的日子,要是北平也成了轰炸区,阿姐也好有个退路” 丁然闻言难过的拧起眉头:“真的到这一步了吗?国军不是有人吗?他们怎么不去打日本人?就干看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死?” 柏雨山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在丁然肩头攥了一把。 “不指望他们了,阿姐看你心细有担当,才敢把家里的积蓄都交到你手上,你别叫她失望,家里出了个朗霆,阿姐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伤透了,你可别糊涂” 丁然闷闷的:“我怎么会糊涂,我长这么大,拢共也没出过几趟活儿,还不抵大黄活路好,要不是阿姐养着,我早饿死了,柏哥,你不用点我,我心里有数” 柏雨山点点头,又摸了一把丁然的脑袋。 “好孩子,这事儿不要声张,也不要去阿姐那里问东问西,免得漏了风声出去,反倒被人拖了后腿,走不利索” “我知道了柏哥” 柏雨山从西跨院出来后,迎面就碰上了孟璇。 孟璇穿着一件驼色的厚羊毛呢斗篷,独自站在雪里,脑袋上还戴了一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帽子。 这一身衣裳原本是很体面的,倘若她下身没有穿那条红棉裤的话。 柏雨山看着她一手夹烟,一手拨弄自己卷发头的样子,就知道这厮肯定找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见了面,面对面的姿态下,脚尖隔着一步的距离。 孟璇目不转睛的看着柏雨山的脸。 她觉得他这张脸斯文,干净,甚至还有一点多情的英俊。 英俊到她后来见了那么多青年才俊,也还是忘不了他蹲在花坛边侍弄草木的样子。 “我刚去找阿姐了”孟璇说。 柏雨山点头:“阿姐跟你说过要咱俩往河北去的事了吗?” 孟璇不动声色的一弹烟灰,嘴角挂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柏雨山不会知道,龙椿之所以派孟璇和他一起去河北。 完全不是因为孟璇擅长交际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是因为,这是孟璇自己求来的。 孟璇垂着眸子,想起了除夕夜。 年夜饭过半之时,龙椿还没有醉的太厉害,孟璇便拉着她去庭院里放小花炮。 第一个小花炮炸开时,孟璇就对龙椿开了口。 “阿姐,我要柏哥” 彼时的龙椿半醉不醉,只问:“要他?要他干啥?办事么?” 孟璇闻言苦笑起来,眉宇间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轻愁,一点儿也没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 “阿姐,我爱柏哥,我想跟他好,我想要他” 话至此处,也算惊心。 龙椿蓦然清醒过来,凝视了孟璇片刻,忽而又爱怜的将人搂进了怀中。 她知道,能让一个痛恨男人的女人说出这样的求爱宣言,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怎么要他?不是绝不信男人的?”龙椿问。 孟璇委屈的一闭眼。 “就是不信,可是......我在西安最难的时候,总是他连夜从天津过来帮衬我,我受了欺负,失了手,都是他暗地里接济我,还装神弄鬼的不叫我知道,我也不想信男人......可是......可是他......” 孟璇说着说着就慌乱起来。 龙椿用带着热意的怀抱拥住孟璇,一边长久的叹气,一边又温柔的拍抚她的背。 “好,自家人,知根底,你们俩做一对,阿姐能放心,这事儿阿姐给你想办法,你们好就好,倘或不好,阿姐也只问他的错处” 孟璇在龙椿怀里仰起头:“阿姐一点儿也不喜欢柏哥吗?” “我当他是亲人,和你一样的亲人” 话至此处,孟璇才松了口气似得破涕为笑。 她眼泪吧嚓的望着龙椿,像是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害臊起来。 龙椿替她擦了眼泪,笑道:“好了,不哭了,你今年已经问家里的要过东西了,一会儿领红包你就别伸手了,人要有个足厌” 孟璇当然不依,又一脑袋顶进了龙椿怀里。 “我不!新衣裳没我的红包还没我的!这还得了!” 第6章 魁(六) 时间落回此刻,孟璇一边仰头看向柏雨山,一边又慢吞吞的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皮草帽子。 这帽子成色好极了,毛绒绒的短毛密不透风。 巧克力一般的毛色,在月光下闪耀出皮毛光泽。 “给你” 柏雨山伸手接过,一摸便知是好东西。 “海龙帽子?不便宜吧?” 孟璇一撇嘴:“我什么时候买过便宜货啊?阿姐叫我跟你一块儿往河北去呢!你穿寒酸了我多丢人!” 柏雨山笑:“行,你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说” 说着,柏雨山便将这顶海龙帽子戴上了。 帽子戴上的一瞬间,孟璇心里就不可控的欣喜了一下。 她想,她的眼光真是好,她看见这顶帽子的时候,就觉得柏雨山戴肯定会很好看。 孟璇不动声色的笑着,眸子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蜜意。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帽檐儿,只说:“这儿也没个镜子,不过真暖和,刚带上就热了,谢谢小妹” 孟璇闻言,不自觉的哼了一声,口是心非道。 “两百大洋,给你戴都糟蹋了” 柏雨山笑眯眯的,丝毫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打算将人送回房去,路上还贫嘴道。 “那怎么办呢?我这都戴上了,也只能是糟蹋了” 孟璇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默默在心里回话道。 糟蹋了就糟蹋了吧,你早点死了对阿姐的心,回头爱我吧! ...... 殷如玉最近快烦死了,他觉得自己被女鬼缠上了。 但这个女鬼并不是青面獠牙的那种女鬼。 相反,这个女鬼还非常美丽,甚至美到了令人一见倾心的境界。 “白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白梦之坐在静谧的租界咖啡厅里,手里端着一杯浓醇的意式咖啡。 咖啡杯的杯口上,还印着她水红色的唇印。 她没有看向同她说话的男人,只呆呆望着咖啡厅中的西洋画挂历。 许久后,她喃喃道:“今天是一月二十八,去年今天,日本人就打到上海来了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谈战争,而是在谈文学。 殷如玉点燃了一支烟,一时间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 “白小姐,你刚来上海时,我作为龙椿的朋友,也做了东道招待你,彼时,我没有不周到吧?” 白梦之笑着摇摇头,垂眼喝了口咖啡,柔声道:“很周到的” “后来你要在上海安家,我出钱出力不说,还亲自开车载你挑房子,这也算讲了情面吧?” 白梦之又点头:“很讲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将嘴里的烟取下按熄在烟灰缸里,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你一爬到日本人床上,就挑唆着他们对我名下的铺子工厂烧杀抢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了?” 白梦之放下咖啡杯,一手托腮,笑的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少女感。 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看向殷如玉,却老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像......是有些不厚道了” 殷如玉咬紧牙关,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被这个狐狸精的画皮蒙了眼,吃了今天这样大的亏。 几个月前他在上海火车站一见她,便立时为她的美丽倾倒,不自觉就殷勤起来。 彼时的白梦之哭的可怜,只说自己爹娘骤然离世,再没依靠。 又请求殷如玉施以援手,帮帮她,且她自己手里有钱,并没有找他接济的打算。 只是想让他帮她在上海落脚,仅此而已。 美人相求,自然难拒。 殷如玉不是不沾荤腥的君子,他带着白梦之看了两天洋房,吃了两顿西餐,看了两场电影后。 俩人就在女方新买的小公馆里大被同眠,颠鸾倒凤了。 想到这里,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 他不无恶毒的想到,他当时但凡能想起那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便不至于着了白梦之的道了。 两人睡过后,白梦之曾依靠在他怀里,天真的问。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殷如玉咬着烟一笑,光着膀子靠在床头。 他看着美人汗湿粉嫩的小脸儿,颇风流的答了话。 “人常说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你又偏偏是姓白,你说咱们是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说的轻佻浪漫又幽默,原本是很能俘获美人芳心的。 可白梦之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她不听他的调笑,只一味的追问。 “我不懂你的话,我只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娶我做太太吗?” 殷如玉闻言一怔,心下第一个想法便是觉得她这念头可笑。 他怎么会娶一个没了处子之身的二手货做太太? 于是,他低下头去亲亲热热的在白梦之额头上吻了一口,又说。 “做夫妻哪有做情人快活?白小姐,现在世道那么乱,大总统也未必活的到寿终正寝,冒然成家又有什么好处?咱们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好不好?”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也大大的给了殷如玉一个吻,决绝的道。 “这样很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呢?” 再后来,俩人便时不时的约起会来。 殷如玉发现白梦之这人实在是妙。 不管是赌马还是赌球,亦或是推麻将玩纸牌,她都样样精通。 只要他将她带出去玩乐,就没有一次是不尽兴的。 第7章 魁(七) 白梦之很会交际,不论是推杯换盏的聊天,还是下了舞池去转圈。 她总能靠着一张芙蓉美面,轻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裙摆在舞池中飘逸而起时,她的脸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简直美成了一只鲜活的妖精。 白梦之整日跟在殷如玉这个大老板身边,渐渐也混熟了人面,成了一朵小有名气的交际花。 上海本地的几个大老板,都称她为殷老板的私人秘书。 还给她起了一个十分别致的花名:白珍娘。 说她一颦一笑都像是《雷峰塔奇传》中的白娘子。 玉花堂主人要是见了她,只怕还要再为她另开一本新志,单叫《白珍娘记》。 白梦之面对这样的赞誉,总是似是而非的一笑。 答话道:“真的吗?那这位玉花堂主人,会不会娶我做太太啊?” 众人笑她无知又娇憨,只告诉她。 “白小姐呀!玉花堂主人已经作古多年啦!他老人家就是想娶你这位白珍娘!也没福分啦!哈哈哈!” 人群之前,白梦之甜甜的笑着。 人群背后,白梦之冷冷的笑着。 不论甜或冷,她总是笑着。 她当然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只将她当做一个漂亮却不名贵的花瓶。 他们想摸她时,就上手来摸一把。 可若是谈到将她带回家中装点门庭,他们却又一致的摆摆手,嫌弃她廉价。 她怎么会看不透? 她最懂得应付这种男人了。 她自幼就明白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真真假假,这是她的天分。 而她唯独一次天分失灵,也只是对着韩子毅罢了。 现如今,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美丽和天分,为自己找回大小姐场子。 也要将爹娘的血仇,狠狠的报复回去。 床上夜谈那天,殷如玉从白公馆离开之后。 白梦之赤裸着身体站在二楼的小露台上,独自望他离去的背影。 那是一个清晨时分,寒到极点的露水挂在道边的梧桐叶上。 上海男人走路并不昂首阔步,比之北地男子,他们的步态会更风流一些。 略微驼背的,左摇右晃的。 驼绒的的皮面夹克穿在殷如玉身上,将他这个人衬的挺括却不傲慢,瞧着格外可亲。 白梦之站在露台上喊了他一声。 她赤裸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落霜的十月里,她却觉不到冷。 她大喊:“殷先生!我打第一通电话给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殷如玉在街边的路灯下回了头。 他看向露台上告白的裸女,不觉露出笑容。 他想,这世上真有女人,能美到如此这般?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不该爱人的,倘若他有爱人的心,只怕早早就去追求龙椿了。 他这一生累赘太多,一个弟弟已经足够他牵挂。 如果再添一个老婆,那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是以,殷如玉只对着那裸女笑了笑,又不无真诚的道。 “别爱我了白小姐!我是个王八蛋!” 白梦之一笑,回身进了屋里。 她突然就感觉到冷了。 太冷了。 ...... 白梦之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这些日子,她通过殷如玉的人脉认识了太多人,其中就有一位日本大将。 不过这位大将,却并不是殷如玉的人脉,而是在殷如玉请她去吃日本料理时,她自己偶遇的。 那天,她没什么胃口的吃了几颗寿司。 明明唇上的口红并没有蹭掉,她却仍是去了洗手间补妆。 补妆出来后,白梦之迎面碰上了一位和自己一般高的平头男人。 这男人一身日式黄绿色军装,眉眼间虽略有猥琐之态,然周身的配饰却讲究不已。 白梦之一眼就看出了他腕子上的手表价值不菲。 同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男人已经看自己看呆了。 白梦之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小鹿乱撞的模样。 “长谷部くん?(长谷部先生?)” 她用最蹩脚的日文搭讪,却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男人的惊艳。 这位日本大将本就被白梦之惊艳,又见美人先同自己说了话,还是用日语说的。 于是他当即便乱了阵脚,连脸都红了。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 私は长谷部ではなく、山田と申します(您是日本人吗? 我叫山田,不是长谷部)” 白梦之闻言,当即惊讶的捂住嘴巴,口中连连道歉,身上又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头哈腰起来。 “ごめんなさい、ごめんなさい、间违った人を认识しました、あなたは军服を着てとても英雄的に见えます、私はあなたを私の初恋の人として认识します(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穿着军装看起来如此英姿飒爽,我还以为您是我的初恋呢!)” 这天,殷如玉始终没有等到白梦之回席,及至再见面,也就到了今天。 殷如玉是上海滩的地头蛇,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道这段时间白梦之身在何处,同谁作乐。 不过他从来都没去找过她,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占有她。 即便她美的那样要死要活,诱人无比。 像殷如玉这样的浪子,顶多也只会在某个同妓女厮混的夜里,想起白梦之那一身雪色的皮肉。 然后激动到草草了事,再得窑姐儿一个白眼。 但让殷如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白梦之居然会傍着一个日本人来害自己。 这简直匪夷所思。 也因为这段匪夷所思,两人才有了今天这番对话。 白梦之在咖啡杯里搅出了一朵旋涡,后又将咖啡勺逆时针转动,亲手破坏了这个旋涡。 殷如玉不耐烦她的沉默,但看着她这张绝美的脸庞,想起那些床笫上的欢愉。 他就骂不出破鞋婊子之类的粗话,来声讨她的所作所为了。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又点上了一根烟,一缕烟气吐出,两人一道坠入云雾里。 殷如玉说:“行了,白小姐,一切事都有因果,你招来日本人的事情,八成也只是为了恐吓我,叫我替你做事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想要为你做什么?” 白梦之低着头笑,看向没了涟漪的咖啡杯。 “我怕我使唤不动你,才出此下策的” “我对女人没有那么刻毒,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纵然不是夫妻,却也多的是一夜,你若真心托我办事,我也未必会拒绝你的,你何苦用这个办法来逼我呢?这时节上海还有几家工厂能开门?我苦心保住的营生,都叫你糟蹋了,那些坯布......算了算了,你说事” “你连娶我都不肯,还叫我信你我之间有情分?” 第8章 魁(八) 殷如玉闻言哼笑:“奇了,我娶了你怎么样呢?” 白梦之一默:“娶了我,我就不用站在门外等了” “......什么?” 殷如玉没听懂白梦之在说什么,可白梦之却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掩着嘴咯咯的笑了两声,又叹气似得说道。 “唉......我怎么还这样想?我真傻” 说罢,白梦之终于抬头看向了殷如玉。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殷如玉。 她的目光冷冽而妩媚,决绝而阴寒,像是彻底放弃了一些身为“人”该有的东西。 “早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能不能将手伸去天津?” 殷如玉凝眉:“干什么?” “我爹娘让人乱刀剁死了,我纵然不孝,也不能真的装瞎” “你要我给你抓凶手?” “嗯” “就他妈这点破事儿你烧了两家厂子?” 白梦之托着腮笑,心里悲哀难绝。 自己父母双亡这事儿,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其价值还不抵两间工厂。 白梦之侧目:“有没有人说过你骂起脏话来像个男大学生?你究竟多少岁了?怎么床上像个老流氓,床下却像个小赤佬?” 殷如玉恶狠狠的一咬烟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心里又是恼又是火,还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情绪,十分叫他憋屈。 “一个月,我查出来托人递话给你,你日后不要联络我,老子不玩日本人吃剩下的” 白梦之闻言冷笑,将骨子里的牙尖嘴利显露出来。 “日本人吃剩下的?你那两家厂子要想再开,只怕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你要是真不吃日本人剩下的,那就硬气点儿,一把火烧了你的家业,再投军上阵去杀敌,我就认你殷如玉是个爷” 殷如玉走得快,白梦之说完话后,他已经离着咖啡桌三步远了。 可惜话音一落,殷如玉还是回头看向了白梦之。 不想这一看之下,就见她雪白的皮草外套上,正披着一层毛绒绒的阳光。 她雪白的脸,殷红的唇,被包裹在金色的阳光和白色的绒毛里。 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圣母像里圣母,威严高洁的同时,竟还带着一种假面感。 她已经丝毫不像和他初次通话时的那个,笨拙的,清脆的,娇俏的蠢姑娘了。 白梦之凝视着殷如玉,笑的妩媚而狠毒。 “你不要跟我说一个月查清,我只给你一个礼拜,不然,别说是日本人吃剩下的,就是日本人拉出来的,我也会想法子让你吃下去” 殷如玉听完了这番话后,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只道。 “婊子” 白梦之再度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对着窗外的阳光浅笑。 “睡婊子是要花钱的,你给我钱了吗?” 殷如玉回过头去,大步向着咖啡厅外走去,他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得空就烧给你,你别着急” 殷如玉走后,白梦之又给自己点了一盘红丝绒蛋糕。 她一边优雅的吃蛋糕,一边惨烈的流泪。 期间她好几次拿起纸巾拭泪,动作也雅致的没边,丝毫不见狼狈。 ...... 北平,小二楼。 龙椿今晚杀了一夜的人,回到小二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柳儿两手抱着膝头坐在楼梯口上,一边儿低着头打盹儿一边候着龙椿回来。 两人见面时,龙椿木然的一笑,想伸手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却又在半路想起自己手上有血,便又尴尬的缩了回去,只问。 “怎么坐这儿等?” 小柳儿茫然的伸手拉住龙椿,一边揉眼睛,一边带着人往屋里走去。 “我担心阿姐,睡不着” 龙椿看她困的直张嘴,不觉笑道:“困的这样还睡不着?你俊铭哥回来了吗?” “俊铭哥早回来了,还给我煮了荷包蛋吃,丁哥也打电话了,说家里大件都包好了,天一亮就上火车,叫阿姐别操心” 进了屋后,龙椿打着哈欠点了个头。 “挺好,都大了,做事比以前稳当多了” 小柳儿一边跟着龙椿打哈欠,一边站在龙椿身后给她脱衣服,刚摸上肩头就皱了眉头。 “衣裳怎么破了?阿姐肩上伤了?” 龙椿摇摇头:“没有,后半夜太困了,分神了,结果让一个放哨的听到动静了,他就跑过来跟我拼刺刀了” “这小鬼子,找死么?”小柳儿道。 龙椿笑了笑没说话。 小柳儿将龙椿脱下来的衣服拿到灯光下细看。 见肩头确实是被刺刀割破了,但没有血迹,就跑回卧室里拿针线去了。 龙椿脱了外套后,抬手抹了把脸,便抬脚往浴室走。 她本身不大喜欢血腥味,倘或不是大仇或急活儿。 她其实更中意将人勒死,因为那样出血少。 黄俊铭从浴室出来时,刚好同龙椿碰了个脸对脸。 他先是一愣,而后赶紧侧身给龙椿让了路,小二楼逼仄,浴室也小的离奇。 他这样身强体壮的青年只要往其中一站,完全就是一堵墙了。 黄俊铭让开路后,又没话找话的似得问了一句。 “阿姐回来了?” 龙椿乐了一声:“没回来,你见鬼了” 黄俊铭被逗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浴缸里放了水了,就是地方小,没有家里舒服,我弄了些荷包蛋,小柳儿和我都吃了,阿姐洗了也吃点吧” 龙椿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好” 话至此处,黄俊铭便该走了。 可这傻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就这么站在了浴室门口,完全不挪动了,像是在等什么吩咐。 龙椿见状稀奇,只问:“......你要看着我洗?” 黄俊铭闻言当即慌了,立刻往后一退,嘴里慌张的解释道。 第9章 魁(九) “没有阿姐!我......我忘了走了!” 龙椿眯了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黄俊铭。 “你今儿出去杀的谁?” “一个扛电报箱的,叫什么小田还是大田” “就没失手?”龙椿问。 黄俊铭呆呆的摇头:“没有,柏哥把这人下车时间给我了,下午他一出火车站我就给他拖走了,直接砍的脖子,一点儿没留手” 龙椿犹疑的一摸下巴,末了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那就是脑子还没坏,行了,去吧,把荷包蛋热热,晚上吃凉的闹肚子” “......好,这就去了” ...... 洗过澡后,龙椿觉得自己反倒是清醒了些。 今晚出手时,也不知是轻敌还是久不晚睡,她竟头脑昏昏的集中不了注意力,抽刀时还在打哈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敢深想。 前些日子,她怪自己懒了,疲了,老了,时至今日,她却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了。 她直觉自己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又很懵懂,并不知道这变化来自哪里。 作为杀手,她这样成熟,可作为人,她其实很生涩。 她已经快要步入中年,但始终都涉世不深,论及市侩人情,她也没修炼出什么特别的技巧。 韩子毅说的对,她的确是个老实人。 龙椿对着洗漱镜弄干了头发,又走出浴室坐在了餐桌边。 小二楼的餐桌立在窗户旁,是张小四方桌,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但做工是扎实的,不摇也不晃。 同餐桌相隔两步的地方,摆放着一张一米宽半米高的行军床。 床上原本就有被褥,是柏雨山曾用过的,如今换黄俊铭用。 龙椿低头吃荷包蛋,一口下去就被味道惊艳。 蛋滑汤鲜,丝毫不腥。 她抬眼,笑着看向黄俊铭:“你还有这个手艺?” 黄俊铭坐在桌边给龙椿冲茶,闻言羞涩一笑。 “没有什么手艺,就是大锅饭,神仙庙孩子多,家里大师傅供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庙门上支个锅烧荷包蛋,一次能烧七八桶水,百十个蛋” 龙椿弯着嘴角一笑:“也是善事” 黄俊铭点头:“就是善事,要不是阿姐肯出钱,这些孩子肯定冻死一半饿死一半,哪能活到现在” 龙椿仍是笑着不说话,仰头把蛋汤喝完了。 清晨时分,龙椿和小柳儿在小卧室内歇下。 黄俊铭则睡在客厅的行军床上,也看门,也休息。 小二楼地处老王府背后,很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即便是到了清晨,外头也没什么人声。 楼内暖气也充裕到了令人冒汗的地步,身处如此安静温暖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小柳儿骑着被子,脑袋顶在龙椿肩头,睡到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境界。 龙椿看着她的睡颜,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闹失眠。 她没开灯,伸手从床头够来了一支烟,一只打火机。 点燃后,她保持半边身子不动的姿势,平躺在床上抽烟。 卧室内开着一口“田”字木窗,窗上又挂着一副米色的窗帘。 此刻,窗外晨曦微露,纤细的冬日阳光透过米色窗帘后,几乎已经不剩多少明亮。 龙椿斜眼看着那抹若有似无的阳光,对着它们吐出一口浓郁烟气。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思念韩子毅。 而更妙的是,下一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龙椿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吓到,指尖的烟灰都掉到了手背上。 可她不觉得烫,也就没有急着抖掉,更没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小柳儿,见她没有被吵醒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龙椿轻手轻脚的起了床,伸手接起电话那一刻。 她几乎只通过气声就听出了韩子毅的声音。 “小椿” 这个称呼有些肉麻,但龙椿对韩子毅的肉麻已经很习以为常。 甚至有时,她还会暗暗的为这份肉麻感到快乐,却从不说出来。 龙椿对着电话“嗯”了一声,又笑道。 “我知道你要打电话给我,那天你回来我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有跟你说,实在抱歉,我想我以后还是少喝酒好了,免得错过了和你聊天说话,哦,我是不是还没有问候你过年好?” 韩子毅闻言轻笑,他疲惫又懒倦的抱着电话机,坐在陌生的公馆走廊里。 此刻,韩子毅被软禁在南京的一栋私人公馆里。 软禁他的人无有其他,正是他的莱副官,以及他那位给他请了委任状的“陆委员”。 不过他并不为这样的软禁和背叛感到伤心。 他苦笑的理由是因为,龙椿竟然一下子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而自己,却不能亲眼看见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龙椿并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可电话接起之时。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她却先自顾自的说起来了。 韩子毅明白,这样的龙椿,大约是有些想他了。 那他想她吗? 他这样问自己,随后又肯定的回答自己。 他很想她。 想到不愿意在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和她聊正事。 只想听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跟自己聊些有的没的。 韩子毅颓靡的坐在地上,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疲惫沙哑的嗓音透过电话筒,送进了龙椿耳朵里。 “新年好,小椿” “新年好,怀郁” 两人互相拜完年后,又默契的一同笑起来。 龙椿听出了韩子毅声音里的沙哑,猜测他的状况可能不大好。 兴许是今年冬天太冷,他受了冻?生了病? 思及此,龙椿轻声问道:“没睡好吗?还是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 韩子毅抬手抹了把脸,没有先回答龙椿的话,只是反问她。 “你睡的好吗?有没有听我的话去香港?不对,这个电话还能打通,就说明你肯定还在北平......” 龙椿弯着眼睛:“也是听了话的,叫家里的大孩子带着丫头和师傅去了,我......” “你还留在北平?” “嗯,现在走太冤枉了” 韩子毅闻言,也明白龙椿留恋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宅门重要命重要?怎么能犯这个傻?” “倒不全是为了大宅门,也是怕我走了你没依靠” 此一句话音落下,韩子毅许久没能接上。 他猩红着眼睛,握着电话筒的手骨节发白,许久后,他紧咬着牙关,几近颤声道。 “你听话!往香港去吧!” 话至此处,龙椿总算察觉到了韩子毅的不对。 第10章 魁(十) “你在南京哪里?”龙椿问。 韩子毅对她话充耳不闻,只是厉声道:“听我的话,往香港去,至多两年,我一定......” 韩子毅的话没说完,讯号就已经切断了。 龙椿站在床头静了片刻,随后便转身从衣橱里拿了两套新衣,装在了一只藤编的小箱子里。 再片刻后,她穿戴整齐了一身黑衣,又再后腰的刀托上,加装好一把枪,并两把陶瓷刀。 清晨八点一刻,龙椿给殷如玉打去了电话。 她没有同他寒暄问候,只言简意赅的问。 “南京现在是什么形式?” 殷如玉昨天在咖啡厅里见了白梦之后,着实被气的不轻。 是以他昨晚就跑去买醉,买到最后,肚肠皆烧。 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白梦之,还是气日本人了。 殷如玉坐在床上,宿醉醉了个头昏脑涨。 要不是卧室里的电话不能不接,他此刻一定会对着电话那头大大的骂一通娘。 但偏偏,电话那头儿是龙椿。 殷如玉深吸了一口气,上手捏住自己的眉心,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比上海强点儿,但特务多杀手多,天天都要死几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跟国军简直要搞他妈的恐怖统治,一帮疯子” “你知道国军下属的平津军司令韩子毅吗?” 殷如玉披了件睡袍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你说事” “他现在人在南京,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要过去找他,你能给我指条路吗?支票我托人走水路给你” 殷如玉闻言有些不解:“你是保人还是杀人?” “保人” “知道了,隔一刻钟我给你回电话,哦,对,你跟那个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龙椿一愣,不知殷如玉为何提起了她。 “谈不到关系,只算是打过照面,她怎么了?” 殷如玉冷笑一声:“这女人爬到日本人床上去了,现在还祸着日本人来害我了!早先看你的情面我还认她做个妹妹,帮她在上海安家,谁知她这么有出息,过了河就拆桥!” 龙椿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后是离奇。 “......她,日本人?算了,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同她没有深交,但这姑娘心计不深,倘或她跟日本人纠缠是因为一时糊涂,你就再看着我的情面拉她一把吧,别真叫她吃亏” 殷如玉听着龙椿的话,益发对两人的关系好奇起来。 “没有深交还这样关照她,你跟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以后跟你细说吧” 殷如玉哼笑,随即挂断了电话,又紧接着往南京打去了电话。 约么一刻钟后,龙椿的电话便又打了进来。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笔头,将刚才从电话里打听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龙椿。 “这个韩司令似乎是要叛变投共,结果被他手底下的人反了水,现在被软禁在戴洺舒的小洋楼里,估计过两天就要集中处决了,小洋楼的地址在木棉大街28号,第六栋” 龙椿握着听筒,不自觉的“啧”了一声。 她明明是紧张的,可再开口时,声音照旧是平铺直叙,无甚波澜。 “好,我知道了” 殷如玉搁下手里的纸张,复又坐回床头。 “这人就是你嫁的那个当兵的吧?” “嗯” 殷如玉不屑一笑:“当初听见你嫁人这事儿,我只当是我耳朵拉稀听差了,没想到还是真的,事已至此,别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南京国军和你们北方军阀不一样,一水儿都是军校正规军,警察署里都配了狙击枪,你但凡还没糊涂,就自己掂量着来吧” 龙椿握着听筒低下头去,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米奇老鼠糖果壶,装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你在南京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殷如玉笑:“我劝不听你是不是?” “有没有?” “梧桐街白庙巷子第三户,钥匙在街口第一家当铺里,进去跟戴皮帽子的掌柜说,你要两块和田玉一块青玉打镯子” “多谢” “去去去,烦死了,大清早的” ...... 中午时分,龙椿怀里抱着两大油纸包的糖油糕,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坐下后,她又将兜里藏着的一大包五香瓜子掏了出来。 然后又问车上的小贩买了七八个红透了的大苹果,献宝似得搁在了眼前的小桌子上。 北平往南京去的火车,少说也要开一日一夜。 龙椿心里虽然着急,但再着急也长不出膀子来。 是以她索性就定了心,一门心思的大吃大喝起来。 一袋糖油糕下肚后,龙椿隐约感觉到一点满足。 随后又吃了两个大苹果,觉得胀肚了才停下手。 人吃饱了,就会犯困。 龙椿抱着手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后,就这么坐着睡了。 北平一边,小柳儿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她起床出了卧室,只看见坐在行军床上的黄俊铭,便问。 “咦,怎么就你?阿姐呢?” 黄俊铭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又有些懵然的将纸条给了小柳儿。 小柳儿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写:有急事南京去了,归期不定,你俩听雨山调度,好好吃饭,夜里关好门窗,不要贪玩误事,姊。 小柳儿看罢了纸条,抬头和黄俊铭面面相觑。 昨夜这间小二楼里还是三口之家,今日家中就没了大家长,阿姐走的也是忒着急了。 小柳儿这么想着,随即又一笑。 “诶,没事,阿姐肯定是接了什么急活,挣钱去了,咱俩就在家等着吧,说不定阿姐回来还给咱们带好吃的呢” 黄俊铭点点头,心下虽有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 第11章 魁(十一) 夜里,黄俊铭和小柳儿给柏雨山打了电话,说了龙椿离家的事。 柏雨山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下来,待要再问时,却被孟璇抢走了听筒。 孟璇对着电话那头的小柳儿和黄俊铭草草交代了几句,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她挂好电话机之后,又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柏雨山,不由问道。 “阿姐去南京,八成就是去找韩子毅了,你慌什么?” 柏雨山看着孟璇,眼中莫名尴尬,却还是嘴硬道。 “我慌什么?我哪里慌了?我只想多问一句阿姐过去干什么,万一有什么惊险的事情,我们也好......” 孟璇笑起来,眼底却没有温度,她出口就打断了柏雨山的话。 “阿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要是她都应付不了,那我们过去也是送死,你操的不是闲心?” 柏雨山闻言眯了眼,隐隐有些不悦。 “你今儿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孟璇闻言仍不饶他,只觉自己心里有股子火气,堵在嗓子眼儿里撒不出来。 “我夹枪带棒?难道不是你急三火四吗?我劝你两句,就成了我夹枪带棒了?” 柏雨山闻言也火了。 “我怎么又急三火四了?而且我即便是急三火四了,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犯什么病?” 孟璇听着他话里的撇清关系的意思,一时怔住了。 她低头重复了一遍柏雨山的话,反复琢磨其中的意味。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柏雨山担心阿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就这样难受,这样吃醋起来?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 柏雨山烦躁的一叹,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重了,可他却并不想同孟璇道歉。 眼下他和孟璇正扮作一对富商夫妇,整日行动在绥化的交际场里。 孟璇长袖善舞,三五天就同一众阔太太做了姐妹淘,搞到了不少有关日本人的消息。 而柏雨山这边,却没什么进展。 两人租住在绥化的一间洋房里,这洋房是间体面的二层小楼。 楼下有一片小小的花园,和一池四方四正的鲤鱼池。 白日里,他们俩出双入对,恩爱非常,到了夜里,便又各自回房,做回兄妹。 此刻,柏雨山不想再跟孟璇吵嘴,平日里这丫头的一干刻薄话,他都一向忍着让着。 可是事关龙椿,他实在不愿听她置喙。 柏雨山脱了外套和帽子,将它们一起挂在了落地衣架上,而后便转身要走,预备回自己的房间去躲清净。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开来,孟璇就站在电话机前哭了。 柏雨山听见哭声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向孟璇。 此刻,孟璇身上穿着一件素白底子青花纹样的旗袍,身材婀娜匀称的像只古董梅瓶。 她微微抽泣着,像是受了无边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不同人大哭大闹,只是自怜而已。 柏雨山怔怔的眨了眨眼,而后又自认倒霉般的叹气。 他挪动步子走去小妹身边,无奈的伸手拍拍她的肩。 “哥嘴贱好不好?你......” 柏雨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孟璇就踮脚将他吻住了。 显然,柏雨山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回头,更没料到孟璇会突然吻他。 他懵了,懵的程度跟走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扇了一巴掌的程度差不多。 泪眼婆娑间,孟璇放下了踮起的脚尖,结束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给自己擦了一把眼泪,也不敢再直视柏雨山,只低着头道。 “......难道我想跟你有关系?可是由我吗?” 孟璇走后,柏雨山至少在客厅里站了一刻钟。 他脑袋里思绪很乱,根本不知道此刻该想哪一件事是要紧。 阿姐?小妹? 甚至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还福至心灵般的想到。 倘若有朝一日龙椿晓得了他曾拿着她的衣裳做枕头巾,只怕也不能比现在的他更震惊了。 孟璇喜欢他? 孟璇居然会喜欢他? 孟璇是瞎了眼还是想不开,竟然喜欢上了他? ...... 龙椿抵达南京时,整个人已经萎靡成了一根黄花菜。 一日一夜的火车旅行,是能把一个崭新的好人,变成一个病夫的。 龙椿拖着久坐麻木的腿脚,一脸稀松平常的走出了火车站。 见火车站门口有卖炒毛栗子的小贩后,她又掏钱买了两大包栗子放进怀里。 热乎乎的炒栗子入怀,龙椿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昨晚火车上太冷了,她被冻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万幸是她身体好,寻常小姑娘遇上这般骤寒,势必是要伤风一回的。 龙椿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从怀里拿栗子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火车站。 出站后,时值正午时分,天色却阴云绵绵。 龙椿坐上一架黄包车,又同车夫吩咐道:“往木棉大街去” 穿着棉袄的车夫,束手束脚的一回头,见龙椿手里提着藤木箱子,就知她不是本地人士。 南京气候潮湿,用藤木箱极容易发霉,本地人都是用皮箱子的。 “小姐,您是头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龙椿咬着栗子“嗯”了一声,换来车夫一笑。 “木棉大街是新街道,里头全是公馆洋楼,外头还有当兵的把门呢,您是来拜会亲戚的吗?” 龙椿低头对着手心吐了半颗栗子壳,却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 于是她又道:“是,但我来的着急,也没来及跟亲戚打招呼,要么你就把我送到离木棉大街近的旅馆里吧,我歇歇脚再跟亲戚打通电话,叫他出来接我,也省得那些当兵的拦我了” 车夫一边倒腾着脚步拉着龙椿往前跑,一边很是热心肠的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样是最好的了,唉,小姐你不知道,现在南京乱透了的,当兵的都跟疯狗一样,今天封路抓特务,明天当街丢炸弹,简直一比吊糟” 龙椿笑笑,继续自顾自的剥栗子。 等到了距离木棉大街旁的蓝房子旅馆后,龙椿不等车夫招呼就跳下了车,又伸手递给车夫两个银元。 车夫见了银元便忘了感叹小姐的身手利索,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龙椿,只说。 “诶小姐,我们南京坐车也没那么贵哦” 龙椿笑,将银元塞给车夫。 “你们南京湿冷的,拉车也辛苦,今儿就早回吧,眼下年都没过完,能歇两天是两天” 车夫手里拿着银元,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原本还在眼前的小姐身影一晃,当即不见人了。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又东张西望的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是找不到人了。 “诶,邪门儿诶” 第12章 魁(十二) 龙椿进了蓝房子旅馆,定下了一间顶楼四楼的房间。 这间旅馆背后的老板应该是个英国人。 馆内一干陈设皆走了西化的路线,大堂正中还摆着一只硕大的木纹白漆十字架。 龙椿上楼时特意看了一眼那十字架。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东西白生生的有些骇人,莫名叫她害怕。 ...... 晚间十二点,龙椿鬼似得趴在了旅馆四楼的窗口上。 她眼巴巴的盯着木棉大街口的士兵换防,一动不动的看了三个小时后。 她便弄懂了他们换防的规律。 龙椿伸手揉了一下冻麻了的鼻头,后又直起腰跳回床上,将自己算好的时间一一记录下来。 凌晨四点,龙椿穿戴好一身凶器,又将傍晚出去买的一条新碎花长裙套上。 外头则穿了一件羊毛料的灰呢大衣,脚下是一双浅口细跟的黑皮鞋。 她腰背笔直,踩着夜色出了蓝房子旅馆。 指尖还夹着一支女士香烟,作一个刚下了班的舞女打扮。 旅馆之外,街灯通明,过往巡视的士兵见了她,便上前来盘问她。 龙椿拿出一早备好的假身份证明,见顺利过关后,便暗自松了口气。 她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身份证明,这东西是一个小孩子给她的。 今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个小孩端着一大盘炒面并一碗炒杂菜敲响了龙椿的房门。 龙椿开门后,小孩儿先是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对她说道。 “大姐姐好,我家老板托我给您送饭,还有通行证,另有些水果糖在我口袋里,我手占住了,您自个儿掏掏吧” 龙椿被他小大人似得语气逗笑,高高兴兴的赏了他两个大银元。 又道:“不掏你的糖了,你偷摸吃吧,我不告诉你们老板” 小孩儿眼眸一亮,将手中托盘交给龙椿后,又接过银元,深深给龙椿鞠了一躬。 “谢谢大姐姐” “不谢” 思及此,龙椿看着那通行证上的“龙妹妹”一笑。 暗忖殷如玉这厮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这般的下流趣味,怪讨厌的。 龙椿走过木棉大街街口的一瞬间,便看清了街口内的士兵分布。 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位置,在脑内理清了之后的逃跑路线。 一刻钟后,龙椿走进了木棉街旁的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子紧挨着木棉大街里的洋楼公馆。 巷子里堂屋小院和洋楼公馆之间,仅隔着一层三米多高的围墙。 龙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犄角地儿,就地脱了身上的大衣和碎花裙,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衬衣和长裤。 随后她又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双军靴换上,做好了爬墙的准备。 三米多高的砖墙,不难爬,但三米多高,又用细水泥抹平了表面的砖墙,就有点难了。 龙椿助跑几步,猛然一跳也只跳上去一半不到的高度。 且因为手脚均无着力点,瞬间就滑落下来。 不过她并不气馁,又再试跳了一次,记下了自己需要借力的位置。 接着,龙椿抽出了自己装在后腰的陶瓷刀,将其刀尖对准墙壁。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又在刀刃跌落的一瞬间,反身甩出一记侧踢,硬生生将刀尖踢进了墙壁里。 龙椿站定,回头看向那四分五裂的墙壁,和同样碎出裂纹的陶瓷刀柄,不觉庆幸起来。 亏得韩子毅送了这两把陶瓷刀给她,也亏得自己腿上力道不小。 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翻越这堵墙了。 龙椿没有可惜那把已经碎裂的陶瓷刀。 她要趁它还没碎成渣的时候,赶紧借力爬上去。 于是她再度后退几步,跳起时又一脚踩上了刀柄借力。 终于,她摸到了墙头上的砖石。 此刻,受了龙椿一踩的陶瓷刀已经彻底碎了。 陶瓷刀虽然锋利无匹,但本身确实脆的不行。 龙椿能用巧劲将它桩进墙里,已然是个奇迹,实在不好再要求它更多。 龙椿扒住墙头,又在手上用了一股猛劲儿,一个引体向上便翻过了墙头。 落地之时,龙椿打了个滚半跪在地上做缓冲,几乎没受到摔伤。 可是她的手...... 龙椿喘着粗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淡淡月光之下,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方才的墙头上,是埋了碎玻璃碴子的。 而她刚才抓握的那样用力,免不了就要被玻璃渣钻进手心。 龙椿疼的抽气,却并没有慌乱。 她将两掌合十,轻轻摩擦起来,感受着血肉之间的玻璃渣滚动。 随后又凭着感觉将这些渣滓揉了出去。 这个办法,疼是疼点儿。 但这会儿也没个灯照着让她慢慢挑,她也不能让玻璃继续留在肉里。 她一会儿还得用刀呢,手使不上劲儿可不行。 龙椿揉完了玻璃渣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感受的到,她手掌里的筋腱并没有被割伤。 这大抵是归功于她手心那一层老茧,还真是天道酬勤。 龙椿定下心神,开始在黑暗里潜行,殷如玉说过:二十八号,第六栋。 龙椿心里算着方位,尽可能避开有光亮的地方。 不多时,龙椿就找到了韩子毅所在公馆。 一切如她所料,这公馆里还亮着灯,门外也站了四个卫兵把守。 龙椿蹲在公馆背后的花丛里,背着手掏枪的同时,还拿出了兜里的消音器。 这种美国产的消音器她用的不多。 却也知道枪上即便是装了消音器,消音效果也会随着开枪的次数递减。 第13章 魁(十三) 龙椿趴在黑暗里挪动了一下身子,直到四个卫兵的脑袋都曝露在她的视野里后。 她才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四枪过去,又准又快。 最后一声枪响的音量不小,昭示着消音器的效果已经消失。 龙椿丢了枪械,掏刀就冲去了四个卫兵前面。 迅速在他们脖子上补了刀,而后便提着刀走进了公馆之内。 然而公馆内部的景象,却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公馆的门没有关,屋子里的血腥,也一点儿都不比公馆外少。 韩子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正对大门的跪着。 莱副官则平躺在韩子毅身前,粗壮的脖子已经被剁的皮不是皮,肉不是肉。 血水几乎要从屋子里漫出去。 屋顶上昏黄的西洋吊灯,亮晶晶的倒映在血泊里,呈一种古怪的对比色。 红黄红黄的。 韩子毅见有人来,倒是毫不慌张的抬了头。 可同龙椿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毫不慌张”就产生了裂纹。 他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想法,瞬间就幻灭起来。 龙椿眨眨眼,韩子毅也眨眨眼。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候对方。 末了,还是龙椿强忍着诡异开了口。 “你......没事吗?” 韩子毅提着菜刀起了身,恍惚间,他看见了龙椿手里的陶瓷刀。 三更半夜的时辰,血色弥漫的屋宅,各执凶器的夫妻二人。 只这一幕,就让韩子毅想起了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伉俪情深之类的,或美丽或糟心的词汇。 想到这里,韩子毅忍不住的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文明正义的执念已经快要崩塌。 他的理想主义也已经快要被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摧毁了。 龙椿大约猜得到他在笑什么,可见他始终不说话后。 便先一步跨进了屋里,又顺手关上了公馆的白色木门。 “怎么了?一脑门子汗” 龙椿这话问的太过家常,像是在某个令人不安深夜里,妻子出言关怀被噩梦惊醒的丈夫。 韩子毅甚至可以预料,只要他此刻脱口而出一句害怕。 龙椿就会立刻走过来抱住他,安抚他因为失控而发颤的末梢神经。 然而韩子毅没有这么做,他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了龙椿。 他决定不再祈求她自发的疼爱,而是亲自走过去索取。 两人相拥那一刻,龙椿察觉到了韩子毅的颤抖,也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韩子毅闭着眼,将自己的脸埋进龙椿的颈窝。 “你怕我出事,所以来找我了,你想来救我,你担心我,是不是?” 韩子毅说话时的嘴唇一开一合,而每一次开合都使得他的唇,轻而痒的蹭在龙椿脖颈上。 龙椿有些难耐的一缩脖子,想躲又不想躲。 她伸手揉揉韩子毅的背心。 “嗯,我担心你” 说话间,龙椿瞟了一眼地上的断头尸体。 这人她见过,就是那位跟她一起去了怀玉县的莱副官,极客气的一个人。 他客气的对待她,也客气的背叛韩子毅。 龙椿叹了口气,略微拍了拍韩子毅拥着她的胳膊,示意他松开自己,又开解他道。 “这人不牢靠,死了不可惜,你不用觉得过不去” 话音落下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几乎是一瞬间,韩子毅觉得自己向往的文明秩序,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奇妙,刚刚独自进行着杀戮的他,几乎就快要被痛苦和愤怒吃掉了。 更奇妙的是,龙椿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带离了这满室的血腥愤怒,另给了他一片可供栖息的净土。 片刻后,两人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龙椿从茶几上摸了一支烟来抽,韩子毅则起身去泡茶。 待到热茶在茶几上散发出香气后,两人的理智已经重新回拢。 龙椿侧头看向韩子毅。 “你怎么打算?是走是留?我听说你是被人软禁在这里的” 韩子毅点点头:“是,提拔我的上峰买通了莱玉阳,他让他劝我留守在南京,给委员长做看门狗,我不肯,就被软禁了” 龙椿凝眉:“他怎么不直接杀了你?军队里还缺看门狗么?” 韩子毅轻笑:“他女儿看上我了” 龙椿一眨眼:“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很需要我拉你一把呢” 龙椿说这话时不见醋意,更多是戏谑,倒是韩子毅沉下了目光。 “我的确需要,但我没奢望你会来,也就没盼着” 龙椿坏笑眯眼:“没盼着?” 韩子毅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了。 “盼着了” 龙椿“哈”的一笑,不再逗他。 “那接下来怎么呢?事已至此,你也算是被拉下马了,手里还有能使唤的人吗?” 韩子毅挑眉,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但只要我松口,陆洺舒就有办法让我官复原职” “你怎么松口?低头去给人看大门,还是娶这个陆洺舒的女儿做太太?” “都要” 龙椿颔首:“那我们就要办离婚手续了” 韩子毅闻言惊讶的抬了头。 “什么?” “你不是要......” “没有,我是说要想官复原职,就得做这些事,可我并没有想要官复原职的意思,别说我现在已经和你结婚了,就是没有你这个人,我也不会低这个头” “你是这个意思?” “......嗯” 龙椿听了韩子毅的话后,要说内心毫无波澜,那也是假的。 韩子毅见龙椿低着头不说话了,便问:“你不信我?我......” “不是” 龙椿定了定神,忽而十分清醒的开了口。 “你投共,是想上战场吧?” 韩子毅不知道龙椿在何时何地晓得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他也不想深究,只是痛快承认。 “是” “战场不止一个上法,如果你能留在南京,是不是就能听到更多的内线消息,甚至还能继续领兵,倘或有朝一日国军成了大害,你作为看门狗,是不是也比旁人更有机会咬死他们?” “......你想说什么?” 韩子毅几近怔忪的看着龙椿,龙椿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是很懂得政治,但你想想看,你今天要是跟着我一逃了之,那来日你就只是韩子毅了,可你要是留在南京,那你就还是韩司令,你上过的军校,念过的书,就不会白费了” 第14章 魁(十四) “你说的都对,可我即便留在了南京,得到了内线消息,那这些消息,我同谁传,怎么传,传出去了谁来用,怎么用,再有......你难道我要我娶别人?”韩子毅问。 龙椿眨了眨眼,深深看向韩子毅,说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 “我手下的人一直在资助共党,倘若你能做内线,我是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用起来的” 韩子毅看向龙椿,从她略有犹疑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隐情。 “你早先并不是个在意政治的人,又怎么会资助共党?”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曾为共党做过电报翻译,一开始我是为了成全他的身后名,想让他去的心安些,就陆陆续续送了几批西药去前线,后来又从一个共党口中得知他们剿匪抗日的事情,觉出了一点道义,就让手下人常驻在了西安,暗地里输送物资过去” 话至此处,韩子毅看向龙椿的眼神愈发幽深,倒是龙椿脸红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要不是早几年日本人在旅顺闹得太过火,弄死了我手下几个孩子,我也未必会做这些事,你知道的,我从十三岁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发点不义之财过日子......” 突然地,韩子毅俯身吻住了龙椿,有些急促,却十分安慰。 而这个吻的起因,则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一直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 那就是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和他的理想主义,离的这么近,这么近。 一吻过后,韩子毅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椿额头上。 “你说的一切都有道理,我心里想听你的话,也想照你说的做,可我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们又怎么办呢?” 龙椿咽了口唾沫,看着韩子毅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 “我们就......偷情好了” 韩子毅笑起来,愈发欺身上去。 他说:“不好,我不甘心” 龙椿被韩子毅的目光盯的有点烧心。 她想退一步躲开,却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贴在了沙发扶手上,已然退无可退。 韩子毅将脑袋抵在龙椿脖颈之间,不时用嘴唇擦过她温热的动脉,明知故问道。 “你往哪儿躲?” 龙椿咽了口唾沫,深知这货用这个动静说话的时候,便已然是发情的前兆。 她提点似得推了他一把,不叫他拖着她往更深处去。 这一推之下,倒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龙椿的手鲜血直流,韩子毅方才没看见,龙椿也将这伤忘了个彻底。 “你手怎么回事?”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韩子毅就从那种找到了契合伴侣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他跑去偏厅的药柜里找来纱布,又特意找来一只更亮的台灯放在茶几上照明。 龙椿手上的玻璃碴子没有完全剔除干净,有一些极细小的,仍还镶嵌在肉里。 韩子毅半跪在沙发下,一边用医用的小镊子仔细挑出,一边轻轻吹气,试图替龙椿驱散疼痛。 他做这些事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龙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不禁被他这份柔情打动。 倏忽间,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那句“不甘心”,究竟是在不甘心些什么。 “你很好呢” 韩子毅不抬眼,专注挑拣着玻璃碴。 “什么很好?”他问。 “说不上,但你要是件家具的话,我不论搬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 韩子毅笑:“可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件家具搁到别的女人家里去了,还要让我做南京政府的走狗” “......这样不对吗?”龙椿有些茫然的问。 韩子毅垂着睫毛,拿出碘伏来给她破破烂烂的手消毒。 “你做的对,任谁来了也不能说你错,只是我不甘心做件家具走狗,我总想活的像个人些” “我没有不拿你当人” “你当然没有,只有你没有,可他们都不拿我当人,所以我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要别人” ...... 南京之行后,龙椿又往上海去了一趟。 这一趟走下来,龙椿便彻底烦上了日本人。 北平天津南京,这三个地方说到底也还没有失守。 便是有些特务或眼线在城中流窜,到底也不显眼。 可上海不一样,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殷如玉开车到火车站接上了龙椿。 而后又为了将龙椿带进法租界,竟前前后后出示了二十多张证明文件。 整个上海都成了日本人的哨站,他们给中国人设下无数关卡。 规定着人们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龙椿看着满大街的和服女子和黄绿色军装,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自知凭借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救国救民的。 只是但凡是个中国人,大抵都无法在外敌入侵到这个地步后,仍保持冷静。 殷如玉带着龙椿进了一家法式面包店,又为她点了三五份甜品,并两杯橘子汁。 “你老看窗外干什么?这么久没见,你都不跟我叙叙旧的?” 殷如玉看着走神的龙椿问。 龙椿蓦然回首,直言不讳道:“满大街日本人,你看着不闹心么?” 殷如玉叹气:“闹心?哈,只是闹心倒还好了,我那些工厂铺子一家一家的关,股票分红全亏的没了音信,还闹心?我简直是恶心!” 龙椿笑:“你怎么肯受这个委屈?” 殷如玉耸肩:“不肯受怎么办呢?我不是你啊龙妹妹,你还有几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小伙计,我这边可都是拿钱喂着的小混混,我今天敢破产,他们明天就敢跑路的,谁还肯给我卖命呢?” 第15章 魁(十五) 龙椿低头看着桌上的奶油小蛋糕,只觉一千一万个没有胃口。 “不行你就来北平,我总还管得了你吃喝” 殷如玉笑,伸手摸了一把龙椿的脑袋。 “谢谢你这话,我最近真是听了太多不是人的话了,也就你这句叫我好受些” 龙椿低着头端起橘子汁喝了一口。 “你上次电话里说的那个白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殷如玉眯眼点起烟:“你先说你跟她什么关系,我再细跟你讲她现在的处境” “她是我丈夫的初恋情人,我刚和韩子毅结婚的时候,她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 殷如玉闻言大惊:“什么东西?你男人背着你养女人,你都不管的?” 龙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我那会儿没拿他当自己人,也就没管,后来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闹掰了,白小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殷如玉不解:“那你怎么还叫我拉她一把?难道你们不是情敌?” 龙椿摇头:“情敌不至于,谈感情么,倘或有一方不老实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有谁勾引了他,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老实头,所以我跟白小姐不算是情敌,而且韩子毅已经不喜欢白小姐了,我也信他这话,至于白小姐,人家从来都只是白小姐而已,我看她也未必多么瞧得上韩子毅” 殷如玉被这番话点拨了一下,随即又问。 “你哪里能知道白小姐怎么想?如果她还很喜欢这个韩子毅呢?你怎么办?” “老实说,要是白小姐喜欢韩子毅的话,我大约就不会跟韩子毅结婚了,他这个人有点痴心的,倘或白小姐有非他不嫁的心,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移情别恋的” 殷如玉眯了眼:“真有这号人?” “我不敢下包票,但我看到的他,确实就是这么个人” “哼,你小心被男人骗” 殷如玉一边冷笑一边端起咖啡细尝。 然而龙椿却没有被他的嘲讽惹恼,她仍是笑,又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橘子汁。 “其实他骗我也没有关系” 殷如玉挑眉:“怎么说?” “欢喜做,甘愿受,我今天有他,我是龙椿,来日没有他,我也还是我,谈情而已,最坏不过是心碎一场,难道谁还受不住?” 殷如玉闻言轻叹,别有一番怜惜上心头。 “偏偏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弟弟要有你一半扛事明理,我白头发不知要少多少” 龙椿笑着:“如月又爱上了谁?” “一个日本小姑娘,叫坪村桃子,爱的是什么国仇家恨也忘了,动不动就找我要钱带着那小姑娘进赌场,衣服首饰一买就是几千大洋,他妈的......” 龙椿挑眉,感同身受的叹了一句。 “小孩子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大了就好了” “狗崽子就比你小一岁!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码头上卖货都卖出名声来了!他呢?你们北方那个话怎么骂来着?什么什么点心?” “......废物点心” “对!他就是个废物点心他!” 龙椿看着殷如玉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又是一笑。 “你还没跟我说白小姐的事呢” 殷如玉无奈的摇摇头,仍是感叹:“她跟你一样!也是比我那弟弟有出息的,跟了那日本人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混到七八个日本兵给她做保镖了,威风的很呢,如月还说他留学的时候见过这个白小姐,说她那时候就跟在一个小阔佬身边,也是如鱼得水的” 龙椿闻言低下眸子,稍加思索了一番。 “......她从前是这个活法,日后八成也是要靠这个活法,横竖人这辈子各有饭碗,也就谈不到错对了,这个世道里,只要能混的住活下来,已然了不起了” 龙椿说的感慨,殷如玉的却听得离奇。 “你不啐她?” 龙椿惊诧:“我啐她干什么?”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龙椿哼笑:“你也下三滥起来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你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你也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个带把的,有心卖无人买罢了,要不是早年攒了几个家私,家里尚有余粮可吃,我看你未必有她混的好” 两人明明在好好的说着话,殷如玉却无端端挨了一顿骂。 偏龙椿骂的有理有据,句句顶在他肺管子上。 “你也笑我骨头软?”殷如玉问。 龙椿摇头:“没有笑你,就是说实话,你我都被逼到绝处过,吃饭艰难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况且你也不是个对女人刻薄的脾气,怎么就对白小姐这么厉害了?为钱吗?还是什么?” 殷如玉不想说出他和白梦之的关系。 更不想说出,他是因为爱上了她那张美人面,喜欢上了她那副冰肌玉骨的身体。 可又实在抢不过日本人,所以才恼羞成怒。 他烦躁的一叹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没有,就是我促狭” 龙椿看出他避重就轻,却也不追问,只等他后话。 殷如玉断断续续抽了半根烟后,才道:“白小姐的父母死了,你知道吗?” 龙椿微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殷如玉摇摇头:“搞不清,但她托我查这个事,我就派人到天津去了,只查了个大概,结果你猜我查到什么?” “什么?” “杀她父母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双刀,女的是普通人,这两个人先是从被北平坐车到天津,而后在天津饭店住了几天,之后就盯上了常在天津饭店买糕点的白家父母,白家父母独住,家里也没有仆役护院,后来的事你也猜的到,我就不说了” 殷如玉的一番话,将龙椿说了个脊背发凉。 “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你手下不是有个孩子学了你的刀法?后来又......” “不可能,朗霆不会” 殷如玉轻笑,听出了龙椿话里的不坚定。 “我不可能查错的,人在你手下的时候不会,出去了就说不准,我没跟白小姐说弄死她爹妈的是你的人,只说是两三个混子,她大约是信,但也说不好” 第16章 魁(十六) 一阵沉默后,龙椿僵硬的坐在桌边,迟迟回不了神。 倒是殷如玉时刻看着她,似是很明白她现在的心情。 毕竟......他也有个一天到晚给他作孽的弟弟,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 殷如玉叹了一声,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 “特意叫你改道上海,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事情,旁的话也有,不过我看你也听不进去了,今天就这样吧,隔壁旅馆里给你开了房间,你累了就去休息,还有就是......朗霆既然已经离了你,那他干什么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做咱们这行的,杀人都是没数的,多一个两个的,怎么样呢?” 龙椿闻言,阴沉的抬起眼:“我给他立过规矩,替人做刀可以,旁的不行”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不听你的了么!” 龙椿闭上眼,两手停在膝头,无声的笑。 “是,他不听我的了” ..... 这一夜,龙椿躺在上海的旅馆里,迟迟合不上眼。 凌晨三点,她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下了旅馆小楼,独自走进了上海街头。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白天挤满了街道的日本人,英国人,中国人,此刻都钻进了城市的暗角里,各自娱乐或沉沉睡去。 二月初,风还是硬的。 龙椿漫无目的的走在上海街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朗霆杀了无辜的人,偏这对无辜的人还是白小姐的父母,而白小姐,又和韩子毅有些过去。 龙椿自问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朗霆清白多少,可是......她仍是不舒服的。 龙椿心里一直有个底线,那就是别人花钱雇她杀人。 那她杀的所有人,伤的所有阴鸷,都应该报应在买凶的那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实不该代人受过。 这想法很天真,很孩子气,可龙椿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她几乎从不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人。 好比北平商会的兰会长,即便这老东西对她恶语相向,她也从未对他起过杀心。 可朗霆杀了白家父母的事,显然不是受人所托的。 殷如玉旁的有限,唯独人脉通达,他查出来的事情,多是错不了的。 一阵冷风吹过,龙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满街的洋派楼阁,忽然就想念起了自己那四平八稳的柑子府。 恍惚间,龙椿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间西班牙酒馆的霓虹灯下,正站着一位故人。 白梦之穿着一条翠兰色旗袍,香芋色高跟鞋。 外头还裹着一条硕大的纯白狐狸毛皮草,胸口还戴了一块白玉红头蝉的胸针。 她惊讶不已,红唇微张:“龙小姐,果然是你?” 龙椿脑子里本就在想着白梦之的事情,而今乍然一见,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倒先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很疼,不是梦。 白梦之看着一脸茫然的龙椿,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上前走了几步,站定在龙椿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龙椿不自觉张了嘴,张嘴撒了一个极荒唐的谎。 “来玩” 白梦之闻言挑眉,笑出万种风情。 龙椿直觉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已经发生了某种转变,可她又说不清这转变的具体内容。 两人对视起来,彼此都有好奇,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隔窗相望。 明明看见了对方,却又格外的模糊。 “你怎么不在天津陪着韩子毅?”白梦之问。 龙椿缄默一瞬:“他有自己的事情” 白梦之笑开:“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他会和你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呢” 女人的话里带着酸气,龙椿听得出,但不为所动,甚至还生出一点愧疚来。 白梦之似乎是喝了酒,她指尖夹着一支细细的烟,此刻已经燃烧了一半。 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脸庞上,将她本就绝美的脸衬出缥缈的意味。 “你跟我进去坐坐吗?喝一杯?”白梦之问。 龙椿摇头:“不了,困了,要先回去了” 白梦之闻言哼笑:“难道你还怕了我?论理你是大我是小,你怕我什么呢?” 龙椿不自觉皱眉:“没有大小,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都是人,谁也不是小,我也并不怕你,你喝醉了,早点回家吧” 龙椿迈开脚步,预备回旅馆去,可白梦之却一把撕扯住了龙椿的皮衣。 “你不准走!” 白梦之眼眸混沌,神色却冷峻:“你有没有?” 龙椿不解她的执拗:“有没有什么?” “你当初在察哈尔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跟殷如玉一起骗我?” “骗你什么?” “骗我的钱!” 龙椿闻言一愣,随即回想起来,等想起来龙去脉后,龙椿苦笑着摇头。 “天地良心,我没有” 白梦之闻言笑起来,笑的无力而荒唐。 其实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她来到上海之后,就彻底了解了殷如玉的财力。 她知道,殷如玉不会为了区区五万块就扯谎做局,他的脸面可比五万块贵重多了。 “没有就算了” 说着,白梦之放开了龙椿的衣服。 此刻的她,其实是有点失落的。 倘或龙椿没有欺骗过她,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理由去恨龙椿了。 龙椿没有骗过她,她没有恨了。 父母骤然离开她,她没有爱了。 人生在世,没了爱恨要怎么活呢? 此刻的白梦之就像是个梦游醒了的孩子。 她眼眸湿漉漉的,手里的烟也烧完了,雪白的两条腿晃在旗袍的开叉里若隐若现。 美死了,也冷死了。 龙椿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感受。 这样茫然的表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十几岁,过的很慌张,很麻木,很没有安全感。 “我陪你喝一杯吧”龙椿道。 第17章 魁(十七) 白梦之抬了头:“你不是要走了?” 龙椿不回答她的话,只是说:“我不会英文,不知道怎么点酒,你领我进去吧” ...... 西班牙小酒馆占地不大,里头只有六七张高脚圆桌。 每张圆桌下配两只高脚皮凳,桌面上则配一朵玫瑰插瓶摆件。 进了酒馆之后,白梦之伸手招来侍应,用流利的英文点了两杯白兰地,随即又问龙椿。 “吃什么?” 龙椿四处看了看:“有什么?” “花生,牛扒,三明治” 龙椿闻言点头:“都点上吧,你晚上吃了吗?我有点饿了” 白梦之笑,边笑边同侍应点了单,又道:“你不胖吗?上次在察哈尔你也吃了很多” 龙椿挑眉:“胖不起来” 说话间,两杯白兰地上了桌。 白梦之没有废话,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烧心不已。 她脸上本就有些醉酒的红晕,眼下这样一杯急酒下去。 饶是她喝惯了各色酒液,也发晕了。 白梦之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晶莹透亮的小洋酒杯。 “你不嫉妒我吗?”她问龙椿。 龙椿摇摇头,低头舔了一口杯中酒液。 她发觉这酒苦苦的,还很辣,没有柏雨山公馆里的藏酒甘醇。 “不嫉妒”龙椿照实答话。 白梦之抬眼:“我不漂亮?” “很漂亮了” 白梦之笑:“我这么漂亮,他却还是娶了你” 龙椿无奈:“你铁了心嫁他,也就没有我了” 白梦之匪夷所思的一皱眉。 “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你就不吃醋的?你就不怕我再回天津,把韩子毅抢走?” 白梦之说这话时有些急,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她几乎找回了自己在天津时的娇憨跋扈。 龙椿笑了一声:“你不要喊,隔壁桌的人在瞪你了” 白梦之侧头看了一眼,很是不屑。 “瞪我怎么样呢?他今天敢跟我吼一声,明天我就让山田烧了他的房子” 龙椿闻言有些沉默:“你为什么要跟日本人混在一起?” 白梦之半趴在桌上抬眼:“中国人不要我啊” “什么意思?” “殷如玉不给我靠啊,我就找了日本人了” “殷如玉?” “我跟他好过几天,但他是个王八蛋,养活不了我一辈子......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也瞧不起我?” \"没有\"龙椿静静说出这两个字。 白梦之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龙椿面前的酒一口灌下。 “少瞧不起我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和殷如玉干的是什么勾当?我一到上海就全晓得了!依我看,我是比你们都高贵的,我再坏害的也是我自己!你们呢?你们都坏到别人身上去了!拿别人的命挣钱花!你们才是下三滥!我呢?我害过谁?我不过是吃我自己!我害谁了?你们凭的什么看不起我?” 龙椿怔怔的,不偏不倚的受了这番唾骂,后又点头,凭心说道。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瞧不起你” “哼,你也跟殷如玉一样,就会说两句漂亮话” 小酒馆的角落处,搭着一张扇形的三角舞台。 舞台两侧挂了红丝绒的帐,又用彩色的小灯泡围了脚下。 此刻,一位垂暮的老洋鬼子抱着手风琴,战战兢兢的走上了舞台。 手风琴的旋律响起时,龙椿只冷眼看着那老人,始终不说话。 倒是白梦之,她醉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那老洋人,又仔细听了听手风琴的旋律。 她刚刚骂了个尽兴,此刻却突然被音乐包围,又猛的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支美国人写的小夜曲,她曾在留学时的舞会上听过。 可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却想不起来了。 白梦之昏昏沉沉的一手撑在额头上,冰凉的酒杯也随之贴上了她的眉心,带来一段冰凉的触感。 许久后,她昏聩道:“我爹妈没了” 龙椿一怔:“......嗯,节哀” “哈,节哀?说的真好,我现在也只好是节哀了,殷如玉说是天津的两个混混害的我爹妈,只为求财来的......龙小姐,你说这世道,怎么能疯成这样?” 龙椿闻言,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如坐针毡,可她这个人,心里越是紧张,脸上就越是麻木。 龙椿低着头:“白小姐,你......不如就去国外吧?” “什么?”白梦之迷惘的抬了头。 “眼下国内草木皆兵,寻常人去不了外国,可你会英文,倘或去了外国生活,想来也没有不便,你要是顾虑手里没钱,我可以开张支票给你” 白梦之大笑:“你疯了吧?你晓得在国外安家要多少钱?韩子毅待我都没有这么阔,你又图什么?” 龙椿没有答话,只看着侍应端来的一大堆餐点,低下头就去吃。 她先是咬了一个三明治进嘴里,两口吃完后,发觉自己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龙椿无奈的抬了头,伸手从怀中掏出支票,写下签名后,又将支票递给白梦之。 “我的确不知道在外国安家要多少钱,你自己写一个数字吧” 白梦之愣住,酒也跟着醒了一半。 “疯了吧你” 她说。 ...... 龙椿回北平这天,精神头养的很足。 殷如玉给她买了一张从上海到北平的豪华火车票。 老大一张床摆在装潢奢靡的车厢里,形同一间可移动的小卧室。 龙椿在这间小卧室里睡的很好,下了车之后,精神头自然就很足。 夜里八点,龙椿手里捏着一只雪梨,带着小柳儿走进了城郊的神仙庙。 庙里聚集了不少小孩,他们都屏气凝神的堵在佛堂门口,看着大老板在里面清理门户。 龙椿还在上海时,就打了一通电话给道上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平日就有个千里眼的外号,寻常也不干害人性命的生意。 他单管替人追查仇人踪迹,挣一个跑腿的钱。 此刻,朗霆双手被缚跪在蒲团之上。 他面前是一尊塌了宝相的残败佛像,身后则站着自家久未谋面的长姐。 龙椿咬了一口梨后,便将梨子交给了小柳儿,又从黄俊铭手中拿过了胶棒。 她走到朗霆面前,看着男孩儿越发成熟的脸,以及嘴角处新长的胡青,不觉有些唏嘘。 “打北平走了之后,又在天津弄了五万块钱?”龙椿问。 朗霆看着龙椿的脸,比之害怕,此刻他更想将自己的脑袋送进龙椿手里讨摸。 他很想阿姐,很想柑子府。 在外漂泊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像只流浪的野狗。 纵然有马兰陪他做夫妻,过生活,可他却始终找不到往日那种安心度日的感觉。 第18章 魁(十八) ilwxs.com 朗霆紧紧盯着龙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对自己的怜惜,可惜还是徒劳。 他颓然道:“是,当时不敢回奉天拿这几年攒下的钱,就在天津......” 龙椿点点头:“好,敢认就好” 说罢,龙椿手中的胶棒就抬起来了。 这一胶棒正对着朗霆的眉心,手起棒落之间,朗霆的脑袋当场就被开了瓢。 小柳儿和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惊心,饶是他们知道龙椿这次不会轻饶了朗霆。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想到,龙椿会想要朗霆的命。 小柳儿惊呼起来,几欲伸手去拦。 “阿姐别!废了手脚就好了!这么砸要死人的!” 龙椿不听,一胶棒就楔在了小柳儿预备拉她的手上。 “滚出去!”龙椿呵斥道。 小柳儿疼的尖叫一声,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楔断了。 黄俊铭见状便知龙椿已经铁了心,当即便抱着小柳儿退了出去,再不敢劝。 龙椿在地上踱了两步,见朗霆已经从翻白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便又一次冷下了眉眼,再度动作起来。 这一天,朗霆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神仙庙。 他在龙椿打到第十五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龙椿今天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他尿裤子,求饶,磕头,哭泣,只说自己当时多么糊涂,不该坏了阿姐的规矩。 后见龙椿始终不肯停手后,他又疼到极点的咒骂起来。 “你教我本事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你现在打我有什么用!你现在杀我有什么用?!啊!!!” 直到最后,朗霆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流了满头满脸,满口满鼻的血出来。 他倒在血泊里,无声的看着龙椿。 生命最后一刻,朗霆轻轻蠕动嘴唇,气若游丝的叫道。 “姐......” 龙椿闻声丢开胶棒,从兜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喂进了朗霆满是血水的嘴里。 她低着头,木然的道。 “咱姐俩命苦,这辈子都不得善终,等来日阿姐下了地狱,你见了我,只管把今天这一顿打还回来,到那时我不怪你,你今天也别怪我” 夜半,龙椿带着一身热汗冷血走出了佛堂。 她一边抹脸,一边对着神仙庙的小孩子们说道。 “长规矩了吗?” “长了!”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的答了话,眼中都是对那根胶棒和眼前大老板的恐惧。 ...... 这一日清理门户过后,龙椿的杀戮就多了起来。 柏雨山和孟璇从河北发来的消息不少,一张张名单雪花似得落在龙椿案头。 饶是她刀快如电,身强体健,也渐渐觉出疲惫来。 一日夜间,龙椿和黄俊铭各自穿着一身血衣回家。 两人在胡同口碰了面,又双双沉默着走过了老王府的墙角,上了小二楼。 小柳儿依旧坐在楼梯口上等着他们回来。 她手上打了石膏,左手臂上挂着一条纱布系在脖子上,瞧着有些好笑。 小柳儿这条胳膊是被龙椿打断的。 那天在神仙庙里,龙椿盛怒之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轻重。 彼时那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却实实在在楔断了小柳儿的小臂骨。 小柳儿对龙椿没有埋怨,她只是有些惋惜朗霆。 她对朗霆的感情格外复杂, 她怨他背弃了家中众人,又念着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 龙椿知道她不好过,是以朗霆下葬那天,她准她去吊唁他。 那天小柳儿吊唁完朗霆之后,刚一回家,就见龙椿独自坐在楼梯口上抽烟。 彼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彼此。 但最终,还是小柳儿哭着趴进了龙椿的怀里,泪眼婆娑的说。 “阿姐......朗哥怎么会这样?” 龙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是疲倦的叹息。 ...... 今天龙椿和黄俊铭上楼的时候,小柳儿就听见了动静,也闻见了味道。 她站起身来,趴在木栏杆上往下一看,而后便收起手里的小炸弹,噔噔噔的跑下楼去。 “阿姐,黄哥,没伤着吧?” 龙椿摇头,恍恍惚惚打了个哈欠。 她今天杀了一个日本特务组成的小队,一行七个人,全是练家子。 这些人本来是很难对付的,但好在她占住了地利。 靠着迂回曲折的小胡同将他们逐个击破,也算是有惊无险。 此刻,龙椿真的是困极了。 她困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倒头就睡。 倒是黄俊铭精神尚可,他一边上楼一边轻声道:“还有跌打油吗?我背上像是拉着筋了” “有!我给你拿” 进家门后,小柳儿跑着去拿跌打油了。 龙椿则两眼发木的站在行军床边,等着黄俊铭脱了衣裳查看他的伤势。 黄俊铭脱了衣服后,一身蜜色的腱子肉就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他右边背上是些旧伤,左边背上则是明显的淤青,乌黑发紫的一条,有些吓人。 龙椿皱眉:“怎么弄的?” 黄俊铭叹气:“这次来的电报专员有保镖,那保镖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腿上很厉害,我为躲他上了房梁,上去的时候手没抓好,一下就抻着了” 小柳儿拿了跌打油回来,倒进手心搓热后,就开始给黄俊铭揉背。 黄俊铭疼的抽气,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在跳。 龙椿见状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了怀里,又叫他闭上眼睛。 “忍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小柳儿闻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嘴里还闲话道。 第19章 魁(十九) “阿姐,咱们这个月杀了能有一百个人了吧?家里子弹不多了,刀也废了好多,回家里取吗?还是从外面买?” 龙椿低着头:“外面买吧,家里的留着,以后......” 以后...... 以后什么? 龙椿的话没说完,人就茫然起来。 眼下北平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 她带着黄俊铭每天早出晚归,杀人杀到了砍瓜切菜的地步,却不见一点儿效果。 日本人该来还是来,他们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的往北平进驻,叫嚣着要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龙椿知道,倘若她继续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戮下去。 至多再有两个月,她就会被日本人查出踪迹,抓住尾巴。 届时她的下场......要是能被乱枪打死的话,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可是不杀,又怎么办? 跑吗?跑到哪里去? 这时候跑了,又算什么呢? 黄俊铭的药上完后,龙椿便背着手叹着气的洗漱去了。 ...... 清晨五六点。 小柳儿悄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要早点去前门大街上买油条豆浆回来。 阿姐最近饭量奇大,半条手臂长的大油条,她一顿要吃掉四根。 还得再吃一笼包子,两碗豆浆才觉得饱。 黄俊铭也是,他每次出去干活之前,都要吃好些饼干和面食之类顶饱的东西,才能撑得到回家。 小柳儿从床上下来后,又悄悄看了一眼龙椿。 龙椿脸色倒是还好,就是睡的比往日沉了。 以前她睡在龙椿身边,即便只是轻轻翻身,都能将龙椿惊醒。 可现在不会了,人累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睡的很死。 小柳儿有些心疼龙椿,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她。 只好每天起个大早,早早的买些吃食回来,保障好后勤工作。 小柳儿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伸手从衣架上拿下小挎包和毛线帽子。 及至穿戴整齐后,她又猫着个腰,静悄悄的溜出门了。 小柳儿起床的声音没有惊醒龙椿,可她关门的动静,却搅扰了龙椿的深眠。 龙椿躺在卧室里毫无征兆的睁了眼,而后又侧头看了一眼枕边。 见小柳儿不在后,她心里大致猜到了她的去处,是以并不担心。 龙椿复又闭上眼,想让自己再睡过去,可突如其来一阵呕吐感却卷上了她的喉咙。 她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来不及,扭头就对着床边干呕起来。 昨晚回家后龙椿没有吃东西,洗漱完就睡下了。 此刻她呕的厉害,双眼中的生理性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龙椿干呕的动静委实不小,她的咽喉不受控的抽搐挤压起来。 几乎是要逼着她将空无一物的胃袋吐出来。 直到一点苦水胆汁流到了地上,龙椿才断气一般趴在了床头。 湿透了的眼睛仍在流泪,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 龙椿趴在床头粗喘,直到熬过了这一阵恶心后,才缓缓回了神。 她皱眉去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心中疑云大起。 她几乎是个不生病的人,打记事起她就没有头疼脑热过。 就是流浪在街上险些冻死的时候,她也从未伤风害病。 龙椿扶着床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兔子睡衣,同床下的兔子毛拖鞋是一套,都是孟璇刚从河北捎回来的。 龙椿起了身,先走去客厅拿了些纸巾,回来将地上的胆汁擦去。 又走去浴室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心里有个古怪的猜想,却迟迟不敢确定。 不一会儿,小柳儿带着一大包油条一大包小笼包子,和一暖壶豆浆进了家门。 龙椿坐在客厅窗边,呆滞的望着窗外。 小柳儿见状一愣。 “诶?阿姐怎么起来了?这才睡了多一会儿?” 龙椿回头,机械的起身去接小柳儿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豆浆包子油条摆了满桌。 黄俊铭睡的深沉,没有被杯盘碰撞的声音闹醒。 小柳儿也没叫他,只将他要吃的东西预留出来,搁在了厨房里的热灶上保温。 小柳儿看着心不在焉的龙椿,一边吃包子一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 龙椿咽了口唾沫,端起豆浆喝了一口。 却不想只这一口,就又让她呕吐起来。 当龙椿第二次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就明白,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了。 龙椿起身套了件黑风衣,里头的兔子睡衣也不及换下,就回头对着小柳儿说。 “走,到同仁堂买跌打油去” 小柳儿惊奇:“这个点儿去?跌打油我去买就好了啊,还有阿姐你怎么吐的这样?包子太腻了吗?” 龙椿不理她了,随手往大衣上套了个围巾,就抬脚往楼下走去。 ...... 同仁堂后院小药房。 龙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雪白的腕子被一位老人家按在手里。 老人家捏着她的脉门,一时捻须一时皱眉,却迟迟不肯开口下断。 龙椿看的烦躁不已,只问。 “您把明白了吗?” 老人家闻言睁了眼,不屑道。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把不明白个喜脉?” 龙椿闻言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吧?我也没折腾过几回......怎么会呢?” 老人家哼笑,当场揶揄起来。 “不能什么不能?你也怪了,寻常人家的姑娘知道自己有了,那早臊的活不成了,你还觉着自己没折腾过几回?真亏你说的出口!” 龙椿拧着眉头:“那怎么办?” 老头儿一愣:“什么怎么办?你还问上我了?这事儿有叫外人拿主意的吗?” 话至此处,龙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是啊,这事儿的确是没有让外人拿主意的道理。 龙椿一手按在膝头,片刻后便缓过了神。 “老太爷,烦您给开副药吧” 老太爷端起桌上的瓷碗儿茶,低头细呷。 “保胎药还是落胎药啊?” “落胎药”龙椿道。 老太爷摇摇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那会儿满大街要饭的孩子里,也就你还有个人样,挺大的眼睛,鹅蛋脸,身条儿也顺” 龙椿抬头:“怎么说起这个?” 老太爷徐徐叹气。 他捧着热茶,似是回忆起了早年的北平。 “人老了,就总想起以前,最近死在北平的那些日本人,是你做的吧?” 龙椿点头,承认的很是爽快。 “是我” 老太爷笑:“你看,北平把你们这一层小叫花子养大,现如今你们就护住了北平,人么,活在这世上就是一场轮回而已” “什么意思?”龙椿问。 老太爷大笑:“意思是你这辈子已然是这样了,早早给自己留个后也是好的么,免得日后老无所依,多凄凉?” 龙椿荒唐:“我就没想着能活到老无所依的岁数” 老太爷笑着:“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成了,结果呢?人啊,别自己给自己算命,老天给你的东西,那都是有定数的” 第20章 魁(二十) 龙椿从同仁堂拿了落胎药后,便回到了小二楼。 结果到了家中一看,便见那副落胎药底下,还压着一份保胎药,并一包阿胶膏。 龙椿不知道老太爷给自己两副药是什么意思。 她是决计不可能把孩子生下来的。 即便不说她往日作下的那些孽,就单凭眼下这个乱世,她也绝不可能让这孩子降生。 龙椿独自坐在卧室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老太爷告诉她,她已经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胎气还甚稳。 至于今日呕吐,也只是寻常的孕中反应。 龙椿垂眸,对于自己的身体感到心惊。 三个月?她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月事了吗?她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往日柏雨山说她心大,她还觉得冤枉,现在想想,也算他评的精到。 年后事多,她一直无暇分心来关照自己。 而今乍然有了异常,不想竟是这样的消息,简直离奇。 小柳儿怀里抱着一兜子药油,从卧室门外探进脑袋。 “阿姐!” 龙椿抬头:“怎么了?” “午饭得了,酱牛肉面条,还炒了鸡蛋” 龙椿听见炒鸡蛋这三个字后,喉咙中竟又是一阵紧缩。 她赶忙扶住床边,一手捂住心口强行压住呕意,又对小柳儿摆摆手。 “我不吃了,你跟俊铭吃,下午我要睡觉,到了夜里你再来叫我” 小柳儿担忧的眨眨眼:“阿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老太爷给你开的什么药呀?我这会儿就煎上吧,等你醒了就能喝了” 龙椿摇头:“没事,你不管,把门关上” 小柳儿看着龙椿无甚异常的脸色,忧心忡忡的关上了卧室门。 小餐桌前,黄俊铭端了一大碗面条吃着,小柳儿则端了一小碗面条,一根根的挖着。 “......阿姐怪怪的,像是坐病了” 黄俊铭挑眉:“怎么怪怪的?” 小柳儿低头:“说不上,但就是怪怪的,黄哥你先吃,我得再去趟同仁堂” 黄俊铭伸手拉住要离席的小柳儿。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阿姐看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胳膊还没好全,就别瞎打听了” 小柳儿不等黄俊铭将话说完,就一下甩开了他的手,激动道。 “你不知道!上次朗哥带那个女人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现在阿姐跟那个女人一样,也变得怪怪的了!” 小柳儿的文化程度有限,她无法精确的形容出龙椿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只能用最直白无序的话,将她所看见的龙椿表达出来。 黄俊铭这头没有劝住小柳儿,也没参透小柳儿话里的“怪怪的”意味着什么。 他稀里糊涂的吃完饭后,就上街去同线人接头了。 等拿到了河北送来的消息后,他又一闪身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 这胡同深处有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中还搭着一顶高高的雨布棚,黑色的雨布几乎把整个院子的阳光都遮住了。 黄俊铭进了小院儿,来接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便是“千里眼”本尊,许耀星,许先生。 黄俊铭冲着许耀星点了个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要知道,这位许老板可是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往日别说见面了,连知道他真名的人都很少。 “许先生怎么在这里?”黄俊铭问。 许耀星穿着一身黑风衣,站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指尖还夹着一支烟。 “我来这里有缘故,大姐姐现在在哪里?” 黄俊铭一愣:“在家里呢” 许耀星低头抽了口烟:“你替我带个话给大姐姐,就说我有人情要还给她,今晚八点一刻,就在这里见” 黄俊铭有些不解,却不再多问,只先问龙椿交代过他的事情。 “找到马兰了吗?” 许耀星闻言呆了一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轻轻的“哎呀”一声。 他拍着脑袋丢了香烟,抬脚就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恍惚间,许耀星脱离了阴暗角落的脸,暴露在了一线天光之下。 那是一张极白净的脸,细看面相,几乎是个幼态的孩子面貌。 可他偏又是个大人个头,身材高挑不说,烟瘾还不小。 许耀星走到后院儿暗门前,伸手招来两个小伙计。 不多时,一具女子裸体就被从后院儿里拖出了出来。 这女子没有咽气,周身也没有受虐的痕迹,只是全身赤裸,神情恍惚。 黄俊铭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许耀星。 “你给她用药了?” 许耀星苍白又孩子气的一笑。 “嗯,她老喊,干咱们这行的,谁还能带个喇叭上路?” 黄俊铭拧着眉头:“阿姐拿她回来要问话的,人都木了,还怎么问?” 许耀星搓搓手,雪白干瘦的一双手上,戴着一只老大的翡翠扳指。 “我知道大姐姐要问什么,我都派人查了,肯定错不了,天津白家那两口子就是朗霆带着这个女人杀的,起先朗霆不愿意,但这个女人说要弄一笔钱才能离开天津,不然到了外地,手里没钱就艰难了,朗霆也是听了她的话才坏的规矩” 第21章 魁(二十一) 许耀星说罢,见黄俊铭迟迟不回复后,便又道。 “我知道规矩,你要是觉得交不了差,干脆就把人放我这儿,等晚上见了大姐姐,我亲自跟她说” 黄俊铭低着头想了片刻,随即从兜里掏出支票来,递进了许耀星手里。 “我先回去见阿姐,再问阿姐肯不肯见你,你刚才说的话和马兰的情况,我也都会跟阿姐说清楚” 许耀星轻笑:“好” ...... 傍晚时分,龙椿坐在卧室床头,犹豫着要不要给韩子毅去一通电话。 老太爷说,这种事情没有问外人的,那就说明这事儿是要问一问内人。 可韩子毅...... 龙椿低下头,想起自己离开南京时说的话。 她同韩子毅说:“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我等你回复,倘或你真的不愿意低头,也不想再跟南京政府有瓜葛,那你就来北平,我们一起生活” 彼时的韩子毅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脑袋抵在龙椿腰上。 许久后,才闷闷的道。 “嗯......我想一想” 思及此,龙椿起了身,拿起听筒拨通了号码。 南京那头很快接通,韩子毅的声音疲倦里透着烦躁。 “谁?” “我” 只这一个字,韩子毅脸上的不耐就消失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不自觉看向走廊门口。 他怕客厅里的父女俩会突然找过来,从而窥见他和龙椿的谈话。 片刻后,见无人过来,韩子毅才垂下眉头,口角生出柔软的弧度。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你好不好?” “你想的怎么样了?留在南京,还是来北平?” 夫妻二人各自抛出问题,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韩子毅怔忪一瞬,不明白龙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疾言厉色的来问他。 他忍住舌根下的苦意,认命般答道。 “我留在南京” 龙椿闻言伸手捏了捏眉头。 对于这个答案,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欣喜。 韩子毅能留在南京,于他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要留在南京,就势必要同自己离婚,那这个孩子,就彻底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龙椿难耐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出疼痛后,才淡淡道。 “哦,好,那过几天我托人把离婚的文书给你送过去” 这句话过后,韩子毅沉默许久。 他直觉龙椿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便也不好判断。 韩子毅踯躅一会儿,又道:“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份军报,上面有输送烟土的线路,还有国军兵工厂的位置”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嗯?你在南京这么说的上话么?都能知道兵工厂的位置?” 韩子毅笑:“倘若没有实打实的好处,我又何苦熬在这里?我心里明明是想见你,可现在也只能隔着电话,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龙椿不大真心的笑了两声,想快些了结这通电话。 不知为何,韩子毅低声同她说些好听话的时候。 她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想要跟他坦白一切的冲动。 这感觉有点失控的意思在里面,但龙椿不喜欢失控,她咬了咬牙,对着听筒说道。 “以后还是能见到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那个,我夜里还有事情,就先......” 韩子毅垂着眼:“小椿” “嗯?” “你心里有事可以瞒旁人,但不可以瞒我” “什么意思?” “你当家当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太太,要是有了大事,你该要和我商量的” 龙椿嘶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多心” 说到这里,龙椿又故作轻松道:“你是我太太这种话,你也没几天可说了,趁早多说几次过干瘾吧” 韩子毅低着头,看向自己指尖捏着的子弹。 他反复的摩挲它,试图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以后每天五点一刻,我都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接” 龙椿笑了一声:“好,这个时间我正好能到家” “真的没事?”韩子毅再问。 “真的没事”龙椿又答。 电话挂断之前,仿佛命中注定似得,龙椿从听筒里听到了一道女声。 那女声清甜的,又带一点少女的脆,她撒娇似得道:“怀郁哥,谁的电话啊打这么久?” 一瞬间里,韩子毅阴沉的脸变了颜色,他回过头去看她,唇边带笑道。 “是天津的珠宝匠人,南京师傅手艺不行,做出来的戒指老气,不配你” 少女闻言脸红的厉害,却难掩心动。 “那我要米奇老鼠的款式!三颗钻石,一颗大两颗小,拼在一起做老鼠头,行不行?” 韩子毅笑,又扭回头去对着听筒道。 “能这样做吗师傅?” 龙椿静静看向自己床头那只米奇老鼠糖果盒,轻声道。 “能的” ...... 黄俊铭回来后,直接进了卧室同龙椿回话,说是许耀星请她过去见一面。 龙椿闻言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她不多想,随手就套了件外衣就出了门。 片刻后,龙椿到了许耀星的小院落,也见到了马兰。 此刻马兰身上已经穿上了衣服,只是神情依旧是呆滞的,满眼的迷茫麻木。 龙椿皱眉,对着许耀星问道:“真是她祸着朗霆下的杀手?” 许耀星点头:“嗯,这小娘们儿有点脑子的,我抓朗霆的时候,她跑的那叫一个快,被堵在火车站之后,她又扯着嗓子喊,说是你指使着朗霆去杀人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用的药” “在哪儿抓着的?”龙椿问。 “上海,这两人弄到钱之后就往上海去了” 龙椿“唉”了一声,不舒服的俯下身去看马兰,又同她耳语道。 “你陪他去吧” 说罢,龙椿用藏在袖子里的小薄片儿刀割断了马兰的脖子。 又趁着血水还没喷出的时候,抬脚走进了院落中的小厅堂。 许耀星紧跟在龙椿身后,进门之际,他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小伙计和黄俊铭吩咐道。 “来个人给这一滩拾掇了,你们几个外面候着,我跟大姐姐有话说” 黄俊铭先是犹疑了一瞬,见屋里并没有旁人后,便也放心下来,缓缓点了个头。 第22章 魁(二十二) 屋内,龙椿坐在主位上,又仰头看向门口的许耀星。 “你见我什么事情?” 许耀星笑了一声,转身关上了屋门。 “日本人一入关我就往上海去了,本来想着上海的形势能比北平好点儿,没想到还不如北平呢” 龙椿无奈摇头:“北平也好不了多久了” 许耀星叹气,上前给龙椿奉茶。 “这是实话,北平确实是好不了多久了,咱们这些人,是得想想别的出路了” 龙椿歪了脑袋,很不解:“你今儿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感慨这个事情?还是有了什么出路要跟我商量?” 许耀星闻言只是笑:“大姐姐你家大业大熬得住,我却是不敢再留了,我还是得想办法找出路的,不然真就被困死在北平了” 龙椿挑眉:“你难道还没攒下背井离乡的钱么?” 许耀星无奈唏嘘:“哪里够?现在外头一张火车票都炒到天价了,更不说飞机轮船了,再说了,咱们这些人,谁能甘心空着手走?” 说话间,许耀星就掏烟盒儿似得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又一连对着龙椿开了八枪。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饶是龙椿机敏过人,却也防不住这样毫无征兆的冷枪。 许耀星第一枪就瞄准了龙椿的脑袋,却又在冥冥中失了准头,打在了龙椿心口。 挨到第二枪时,龙椿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正遭遇什么。 她本能的下滑身子,期间又迅速从后腰抽出刀,而后便一刀砍向了许耀星的小腿。 看的这一幕的许耀星愣了 ,愣到连躲避也忘了。 他知道龙椿这人有点邪门的本事。 可他始终没想到,龙椿的本事居然能邪门到中了枪之后,还能爬起来攻击他? 许耀星的惨叫声几乎是和龙椿同步响起的。 龙椿被许耀星慌乱中的子弹打到了腿,偏她腿上还没有做防护措施。 是以这一下当场就打穿了她的皮肉,故而龙椿才惨叫起来。 许耀星惨叫则是因为,龙椿在刺了他的下三路后,又一把扯倒了他下盘。 她趁势骑在了他身上,抬刀就要往他脖子上捅。 此时此刻,许耀星伤了小腿又受了惊吓,自然要惨叫起来。 龙椿不理他惨叫,只一手捂住自己的大腿止血,一手气势汹汹的去插许耀星的脖子。 七八刀过后,院子里也响起了械斗之声。 龙椿没有分神,她生怕自己补刀不尽,再留了许耀星一口活气,生出变数。 于是她便又抄起刀来动作,直将许耀星的喉咙肉割至翻开后,她才稍觉心安。 片刻过后,龙椿一瘸一拐从许耀星身上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要自己的命。 但她知道,两个没有过节的人,突然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步,肯定是有原因的。 至于这个原因么......龙椿低头看了一眼许耀星,冷冷的哼了一声。 龙椿忍痛推开了小厅堂的门,抬头便见阴沉沉的院落里,只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黄俊铭。 黄俊铭手中提着刀,脚边躺着三四具小伙计的尸体。 龙椿见状冷笑,又回头看了一眼许耀星的尸首,啐道。 “背信弃义的东西” 黄俊铭刚经历了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此刻还没太反应过来局面,只对着龙椿问。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 龙椿一边收刀,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小院儿外走。 “还能怎么回事?这王八蛋想拿我的命给他换盘缠呢!枉我从前还拿他当个朋友看,简直晦气!” 龙椿脸上虽没有气急败坏,可话语里的失望却已经溢于言表。 北平城中,故人渐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龙椿眼底酿着一片血色,走路愈发急躁起来。 她方才挥刀时太过用力,骤然听见枪响后,又在瞬间内绷紧了身体,此刻竟迟迟放松不下来。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低头看着地上一道道过分浓艳的血迹。 忽而间,黄俊铭伸手按住了龙椿的肩膀。 “阿姐腿伤了?” 龙椿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又道:“不厉害,擦着大腿边过去的,至多掉块肉,不打紧,先回家” 黄俊铭闻言茫然道:“擦伤......会流这么多血吗?” 龙椿昏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预兆。 明明她前一秒还在好端端的说着话。 可下一秒,她就突然两眼翻白的晕了过去。 狂风吹蜡烛似得倒了。 黄俊铭见状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伸手接住龙椿的瞬间,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 韩子毅赶到北平时,是隔日夜里一点。 他同南京的一切人撒了谎,只说自己要回天津一趟,为陆妙然赶制一枚米奇老鼠婚戒。 韩子毅深知自己这个人在什么事上都有限,可唯独在第六感这件事上,他一向都准的离奇。 昨晚那通电话里,虽然龙椿已经极力在掩饰了,可他还是听出了些微妙的端倪。 他没法儿凭空猜测龙椿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但他确信,只要他亲自来见了她,那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 龙椿住进了北平城东的德国医院,在经过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后。 她终于半死不活的出了手术室。 小柳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苍白的龙椿。 她想,龙椿的血是不是已经流干了? 人怎么可以苍白到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呢? 医院里的中国医生站在病房门口,对着小柳儿和黄俊铭说道。 “太危险了,真是太危险了,怀着孕的人怎么还能中了弹?万幸是身上穿了防弹衣,要不然哪里还能挺到医院来?她丈夫呢?父母呢?” 小柳儿怔怔的,对医生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问。 “......什么怀着孕?为什么大出血?我姐姐会不会死?” 医生无奈的一皱眉,觉得这小丫头不济事,便又问道。 第23章 魁(二十三) “你家大人没来吗?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子?你家姐姐腹部胸口肩头都有中弹,但因为穿了防弹衣,所以不是贯穿伤,可不是贯穿伤那也是挨了枪子儿了!怀着孕的人肚子上挨了一枪,可怎么得了?你们快去别的医院里找找血包吧,你姐姐这会儿就等着输血救命呢!” 小柳儿微张着嘴,两眼不自觉的看向躺在病房里的龙椿。 她恍惚的想,阿姐要死了吗? 比之不敢置信的小柳儿,黄俊铭倒是存住了一点理智。 他抬头问道:“怎么找?哪里找?买还是捉人来?” 医生闻言一愣,不明白黄俊铭这句捉人来是什么意思。 然情况紧急,他也不能深究,便只说。 “医院里买,b型血,你们能跑几家医院就跑几家,协和一定要去,他们那里血多” 黄俊铭和小柳儿一道出了医院。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开车去了医院,一个则回柑子府去装金条。 破晓时分,小柳儿拿出来的四十根金条已经全数送出。 可这四十根金条,却也只换回了十二包血浆。 小柳儿同黄俊铭瘫坐在龙椿的病房外。 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医生,用他们听不懂洋文急切交谈。 小柳儿低着头,毛线帽子顶上的毛球也随之耷拉下来。 “......俊铭哥,我能不能替阿姐死了?” 黄俊铭闻言,痛苦的一皱眉。 他本身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此刻小柳儿心里的惶恐和痛楚,他无不感同身受。 他没法儿回答小柳儿的话,只能伸出手来,将小柳儿的手握进掌心。 “阿姐不会死的” 小柳儿仰头,眼中无泪,只是空。 “真的吗?”她问。 黄俊铭避开她的目光, 握紧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嗯,真的” ...... 韩子毅下了火车后,第一时间就给小二楼打去了电话。 只可惜一连三通过去,都是无人接听。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心下预感愈发不好。 随后韩子毅又雇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往柑子府去,可能到了以后,却只见柑子府已经闭了大门。 韩子毅在柑子府外停了片刻,不信邪的上前叩门。 果然,三声门响后,门内传来了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 “找谁?” “找龙老板” “大老板南边去了,家里不待客,请回吧” “我是天津帅府的韩子毅,你们大老板的丈夫,我找她有急事,还请不要搪塞我” 话音落下,朱红色的府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内站着一个雪团儿似得小女孩子,她穿一身蓝棉衣,眼睛黑的出奇。 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番韩子毅,随后又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我好像是见过你,柳姨刚才来家里取过东西,应该是给大老板送去了,我看方向是往城东去了,多的我也不知道,你走吧” 说罢,小女孩不等韩子毅答话,就急匆匆的关了府门,像是生怕叫人看见自己。 韩子毅站在门外,不自觉顺着城东的方向望了一眼。 北平城东有学校,戏园子,还有几间颇有名气的大烟馆,再有就是德国人开的医院了。 ...... 韩子毅赶到医院时,天光已经大亮。 苍白冷酷的水泥医院,阴沉沉的伫立在天幕之下。 小柳儿和黄俊铭仍是几个钟头前的姿势。 他俩动也不动的坐在病房外,既想不起来吃饭,也想不起来喝水,只是坐着。 韩子毅大步流星的进了医院后,开口便用流利的德文同前台的护士小姐相问。 “hallo, hatte ich letzte nacht einen notfallpatienten?(你好,请问昨晚有急诊病人吗?)” 小护士被突如其来的家乡话吓到,不明白一个中国人是怎么把德语讲的这么毫无口音的。 小护士看着韩子毅愣了一瞬,才道:“ja, es gibt eine dame, die stark geblutet hat und jetzt nicht au?er gefahr ist, sind sie ihre familie?(是的,有一位女士经历了大出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你是她的家人吗?)” 韩子毅闻言一怔,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机械的答话道。 “ja, ich bin ihr ehemann(是,我是她丈夫)” 韩子毅精神恍惚的进了龙椿的病房。 来北平这一路上,他想过她会遇到些状况。 但他没想到,她会在怀了他孩子的同时,被人持枪射中腹部,从而大出血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怎会如此呢? 她重伤之时,他在干什么呢?韩子毅这样问自己。 彼时,他好像是在和陆妙然道别。 少女曼妙的身体扑在他怀里,快乐的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 “我一定要米奇老鼠的款式,好不好?” “好” 韩子毅站在龙椿床边,看着那张几乎已经血色全无的脸。 许久后,他木然的抬起头,对着医生问道。 “ist sie au?er gefahr?(她脱离危险了吗?)” 黑发蓝眼大鼻子的医生摇摇头。 “nein, sie braucht noch eine bluttransfusion, aber die blutbank unseres krankenhauses geht zur neige(没有,她还需要输血,但我们医院的血库已经告急了)” “wie sieht es mit der blutgruppe aus?(血型呢?)”韩子毅问。 “blutgruppe b(b型血)” “benutze meine(用我的)” 跟着韩子毅进来的小柳儿和黄俊铭,并不知韩子毅在同医生说些什么,也不敢冒然搭茬。 医生在听到韩子毅说用他的血后,便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血型。 而后就出了病房,吩咐护士准备给韩子毅抽血。 小柳儿见医生走了,便冲着韩子毅问道:“阿姐怎么样?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韩子毅脸上没有表情,眼眸中一片寂静,他轻声问道。 “医生给你们俩测过血型了吗?是什么?” 小柳儿闻言低下头去,不肯叫外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尽量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我们俩都是a,刚才俊铭哥从家里带了很多小孩子过来,可是都不能用,只有一个能用的,结果抽了两管之后,大夫就不给抽了” 黄俊铭闻言也低下头,沉默的看向床上的龙椿。 韩子毅看着这两个大孩子,忽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俩的脑袋。 “别害怕,她不会有事的” 韩子毅想,如果此刻龙椿是醒着的,应该就会这样安慰他们吧。 她会摸摸他们的头,跟他们说。 “没关系,阿姐不会有事的” ...... 第24章 魁(二十四) 护士拿着抽血用具进来的时候,韩子毅让小柳儿和黄俊铭去外面等候。 等他俩出去后,韩子毅才对着护士道:“bitte rauchen sie 800 ml, ich habe einen gesunden menschenverstand und wei?, was es bedeutet,ssen sie sich nicht davon abhalten(请抽八百毫升,我有医疗常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劝阻我)” 浅色眼眸的护士看着韩子毅沉默,片刻后,她俏皮的耸耸肩。 “als ehemann...... naturlich!(身为丈夫的话......当然了!)” 韩子毅坐在龙椿床边,脱下外套,又挽起衬衣的袖子,将胳膊递给护士小姐。 须臾后,殷红的血液从刺破的皮肤中溢出,红线似得钻进了透明的塑胶管里。 韩子毅没有去看自己的胳膊,只定定看着龙椿的脸。 她好像是瘦了? 嗯,的确是有一点。 韩子毅看着看着,就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上了龙椿的脸颊。 他庆幸的发现,龙椿的体温不似她的脸色那么吓人。 她是温热的,一直都是。 即便重伤如此,她也还是温热的。 韩子毅面无表情的落下眼泪,忽而又狠狠在龙椿脸上掐了一下。 直至在她脸上掐出一个红色的月牙后,他才颤抖着松了手,笑道。 “还不了手了吧?” “醒来就给你还手” “你不要死” “不要” ...... 四月初,北平满街都是柳絮。 小柳儿这两天闹了皮肤病,曾经被烧伤的那块脸皮一见柳絮和春风,就疙疙瘩瘩的直发痒。 她难受的给自己买了个棉纱口罩整日戴着,夜里才摘下来抹药。 这天清晨,她惯例去前门大街买油条豆浆。 谁知刚把装豆浆的暖壶打满,就被一个宿醉的洋人调戏了。 那洋人说不好中国话,只是大着舌头道:“把你脸上!这个!白色的!摘掉!” 小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形单影只后,便依言摘下口罩。 还一手捂着小脸,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洋人从来都喜欢东方女孩的含蓄娇羞。 是以见了小柳儿这一笑后,这畜生当场就起了歪心思。 小柳儿笑着,又主动去牵了洋人的手,顺水推舟的将人带进了一条暗巷里。 一刻钟后,小柳儿从暗巷里走出,身上多了七八块现大洋,和一把崭新的外国手枪。 她神清气爽的回了早点摊子,拎起豆浆暖壶就向着德国医院去了。 她这两天整日待在医院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同那些洋鬼子医生说话。 她生怕自己态度不好,人家就不肯好好给龙椿治病了。 然而小柳儿骨子里,其实是最恨洋人的,甚至比恨日本人还恨。 因为在小柳儿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爹娘亲戚,街坊邻居,就都死在洋人手里了。 小柳儿抱着早点,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洋人真是不长眼,专挑她窝火的时候送上来。 也就是她今天没带刀,只能用枪给他个痛快。 不然......哼。 龙椿是在三月底醒来的。 她醒来那天,韩子毅已经守她守的抠搂了眼睛,削尖了颧骨,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话。 黄俊铭则每天都要回一趟柑子府拿金条,只为前前后后的打点好医生,叫他们务必好好医治龙椿。 小柳儿进了病房后,黄俊铭已经回小二楼睡觉去了。 只有韩子毅守在龙椿床头,时不时的查看她手上的针头。 小柳儿见龙椿还睡着,便轻手轻脚的将早点放下,又小声道:“......阿姐又睡着啦?” 韩子毅微笑着点头,同样小声道。 “嗯,她一睁眼不是饿就是困,你把吃的放下回去睡会儿吧,下午饭的时候再来” 小柳儿趴在床头看了一眼龙椿,见龙椿的气色比昨天更好了一些后,便不自觉的笑起来。 静默之间,小柳儿忽而抬头看向韩子毅。 比之龙椿渐有起色的脸,韩子毅的脸,就有点每况愈下的意思了。 小柳儿咬了一下嘴唇,坦然道:“我以前不大瞧得上你,你知道吧?” 韩子毅不知她打哪儿来了这么一句,却仍是笑着答话,故作不知。 “你有吗?” 小柳儿皱着眉一点头,莫名有些自责。 “有的,唉,我以前老觉得你要占阿姐的便宜,而且你们这些当兵的一向都风评不好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昨天陶医生跟我说,他说你这段时间给阿姐抽了好多血,以后要是调理不好,就要贫血贫一辈子,走走路都要栽倒在地上的” 韩子毅仍是笑:“没关系,我以后少走路就好了” 小柳儿有些不解的歪了脑袋。 “怎么少走路?” “坐汽车,或者坐轮椅,都可以” 小柳儿叹了口气,不太明白韩子毅这人的想法,只觉得他的脑子似乎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哪有人知道自己落下毛病了,一辈子不能走路了,还这么心平气和的? 第25章 魁(二十五) 许久后,小柳儿又道:“总之我以后不会从门缝里看你了,但我也不会太感激你,阿姐是因为你才怀了孕的,又是因为怀了孕才大出血的,所以没有你的话,阿姐根本就不会重伤,来十个许耀星也不能” 韩子毅静静看着小柳儿:“你说的对,的确是我害了她,你也不用感激我” 小柳儿闻言只耸耸肩,不再跟韩子毅闲话。 她这两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便是得空在龙椿床边趴一阵子,也总是睡不深。 这会儿是要回家补个觉了。 小柳儿走后,韩子毅起身去洗漱间拧了个热毛巾,回来就开始给龙椿擦脸,擦手心。 龙椿被他一顿抹擦抹的睁了眼睛。 寂静清晨间,韩子毅背后的窗户里送来一片微凉的阳光,尽数都落在他肩头耳后。 龙椿怔怔的望着男人,像是在望着一个虚幻的残影。 “真的是你?” 韩子毅不看她,只低着头给她擦手,擦着擦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我是谁?” 龙椿舔舔自己湿润的嘴唇,不明白自己明明嘴里拔干,嘴唇却为何这么湿润。 韩子毅擦完了龙椿的手后,便抬起头看她。 “口干?” 龙椿点头后,韩子毅便起身去提小柳儿送来的豆浆暖壶。 青花瓷的小碗小勺摆在小铁皮桌子上。 韩子毅抬高暖壶,黄豆现磨的浓郁豆浆,便绸缎似得落进碗里。 韩子毅端过豆浆喂了龙椿两口,又想起来这豆浆里没有加糖。 “要糖不要?”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很乖的点了个头。 “有就要” 韩子毅看着她乌黑的瞳孔,苍白的小脸,只觉得心头温热。 龙椿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伤的太重了。 往日那个跋扈又凶悍的大姐姐,此刻竟变成了一只听话又腼腆的病猫咪。 韩子毅又起身,想去假充餐台的铁皮桌子上拿白糖。 却不想刚一站起来,他就手软脚软的摔了豆浆碗,整个人绵软无力的跌在了病床上。 “当啷”一声过后,豆浆碗四分五裂的摔碎在木地板上。 龙椿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韩子毅。 却无奈她如今也不似往常有力,这一拉仍是徒劳。 两人重重的撞在一起,韩子毅的脑袋砸在了龙椿的小腹上。 这一下过后,韩子毅便虚的两眼发黑,龙椿则腹痛的呻吟出声。 最后解救了两人的,乃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进来后,先是将两人拉开,而后又给韩子毅吃了一种补血的麻色药片。 最后又掀开被子看了看龙椿的下身,确认没有出血后。 小护士便暧昧的眨了眨眼,对韩子毅说道。 “keine sorge, noch nicht(别着急哦,现在还不行)” 韩子毅匪夷所思的看向护士,见她说的一脸调侃,也只得无奈一笑,不作解释。 “ich hab es(我知道)” 护士走后,龙椿伸手摸了摸韩子毅的膝盖。 “你怎么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南京有人欺负你吗?” 韩子毅苦笑:“我都来了一个月了,期间你也醒了好几次,我都在跟前,怎么还问这个话?” 龙椿眨眨眼,乌浓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依稀看到你了,但又觉得不应该,以为是做梦呢......” 韩子毅听的心软。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龙椿身后的枕头上,轻轻嗅闻着龙椿身上的热气。 “你胆子真的大,这么大的事情,通了电话也不吭声,倘或我没多心,你今天怎么样呢?” 龙椿低头看向韩子毅的头顶,发觉男人的头发长了。 以前总是修剪整齐的后脑勺,此刻也已经有了长度。 黑黑的发茬儿又厚又密,像某种油亮的马鬃。 龙椿没有接韩子毅的话茬,反倒低头去闻他的头发,又实事求是的讲了一句。 “你头发油了,臭臭的” 韩子毅闻言立马抬了头,龙椿看着他大惊失色的脸,也跟着慌张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咋了?”龙椿问。 韩子毅先是一言不发,之后居然脸红起来,左顾右盼的坐不住,像是想给自己找个帽子戴。 “我一个月没出医院,一天给你擦四五回身子,就没顾上自己......” 龙椿先是呆了一呆,见他真的为此害臊后,又不自觉的笑开。 她艰难的坐直身子,几乎强迫着把韩子毅抱进了怀里,轻声道。 “我就是那么一说,又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韩子毅挣扎一下:“你别抱我了,我一会儿出去刮个脸洗洗澡,你......” “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你再去,我从南京走了之后,就一直很想你,回北平的火车上我睡着了,还梦见你了” 韩子毅眼眶一热:“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来柑子府找我,带了那个桃酥一样的饼干,我坐在凉亭里吃,说糖放少了,你说不可能,你放了快半斤砂糖,再放就发苦了” 韩子毅笑起来:“糖放多了确实要发苦的” 说话间,龙椿轻轻捧起韩子毅的脸,两人脸贴着脸的对视,便不自觉的吻在一起。 一吻过后,龙椿低下头。 “我们现在不好有孩子的,我不告诉你,就是想着自己处理了,免得来去麻烦” 韩子毅亦低下头,同龙椿脑袋抵着脑袋的说话。 “是免得来去麻烦,还是怕我说出要留下这个孩子的话,你就要心乱?” 龙椿微微躲闪了目光:“都有” 韩子毅叹气摇头:“我不可惜这个孩子,只要你平安,旁的都不相干” 龙椿抬眼:“你这么想?” 韩子毅笑:“眼下这个世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亡国奴,你我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要拖着个孩子满世界躲轰炸么?你又是怎么想?” 龙椿怔怔的:“我和你一样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了这个孩子几天,我居然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韩子毅忍住难过,轻声问。 龙椿虚着目光,回想在自己不能睁眼的那几天里,于梦中见过的一个小孩。 “女孩儿,短头发,眼睛很大的,生下来也不哭,忧忧郁郁的待在襁褓里,时不时看我一眼,很像我,又有点像你” 第26章 魁(二十六) 韩子毅闻言便将龙椿拥进了怀里。 “我不好,等以后安稳了,我领养个丫头,咱们好好把她养大,做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龙椿愣了一瞬,很快抓住了这话的重点。 “我再不能生育了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说话,却凭空掉出两颗眼泪。 他低着头,躲开龙椿的目光,嘴里也不回答是与否,只一味的抱歉。 “对不起” 龙椿对这件事的反应,倒不似韩子毅这样失落。 她只短暂的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释然般笑道。 “唉,也没说的,该我这样” 韩子毅抬头,眼底满是血丝:“什么话?” 龙椿无奈的红了眼。 “我真的杀了不少人” 韩子毅伸手捏住龙椿的脸,用大拇指封住她无甚血色的唇。 “我老子为跟人斗气,动不动开战,一场仗下来少说死两三千人,他都能儿孙满堂,你凭什么不能?” 龙椿张嘴咬了一口韩子毅的手,不叫他按着自己的嘴。 “你就别咒我了,他老人家就是死在你这个儿孙手里的,我要真生你这么个不孝子出来,肯定是当场掐死,不留后患的” 话至此处,两人突然就笑起来。 龙椿仰头歪倒在大枕头上,韩子毅则坐回床边,不动声色的伸手抹去了腮边的泪。 须臾后,韩子毅又再起身,他先是收拾了地上的瓷碗,又端来了一碗新的豆浆。 再将油条在豆浆里泡软了后,便开始给龙椿喂饭。 龙椿吃饭一向很乖,一口接一口,一点儿不磨叽。 一碗喂完后,不等韩子毅问话,龙椿就道:“再一碗,再吃一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 韩子毅笑,照她说的又端了来。 一顿早点过后,窗外阳光已近灿烂。 韩子毅给龙椿擦了嘴,龙椿则看着阳光下韩子毅的脸,突如其来的问道。 “你的脸这样了,那个陆委员的女儿,也还是喜欢你吗?” 韩子毅搁下碗筷,挑眉看向龙椿。 “你吃醋,是不是?” 龙椿不想隐瞒,此刻的她病的虚弱,心智也不如平时坚强。 她有点懵懂的陷落在大枕头里,对着窗外的阳光的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韩子毅看着她沐浴在阳光的半张脸,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我出去洗澡刮脸,你吃什么,我回来给你买” “糖糕,饼干,你能不能再跑一趟观音寺?我想吃稻香村的枣泥麻饼,还有酥糖” 说着说着,龙椿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又体恤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脸色特别不好,算了,你还是别跑那么远了,就糖糕好了,剩下的我使唤俊铭去” 韩子毅走近病床,俯身在龙椿额上吻了一下。 “以后买零嘴的事情,不要使唤别人去” “为什么?你还吃这个醋的?” 韩子毅一压眉头,笑的有点轻佻:“好像是有一点,但我也说不清” 龙椿闻言也笑了两声,没回话。 韩子毅出了医院后,龙椿先是歪着脑袋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见给她换药的护士进来了,便问。 “护士小姐,你懂不懂中国话?” 小护士一笑:“懂啊!我都来中国好几年啦!” 龙椿亦笑:“你刚才给我床边那个男人,吃的是什么药?他怎么会突然栽倒?” 小护士仍是笑,心里却只叹那位懂德语的先生实在是料事如神,居然算准了他太太会问自己。 “就是维生素啊,和你们中国人的补药一样” 龙椿眯眼:“他补什么?” “他为了照顾你熬了很多个晚上,就要吃补充精力的药,维生素c,你明不明白?” 龙椿一知半解,仍问:“他要不要紧的?刚才他都站不稳了,看着不像是只缺觉” 小护士一边掐从挂杆上落下来的塑料输液管儿,一边笑眯眯的道。 “就是缺觉,不严重的,好好睡觉就好了” 护士小姐走后,龙椿原本还想再找个医生来问问。 却无奈她实在是虚的厉害,再加上吃饱了犯困,还没等来医生,就眼皮打架的睡着了。 ...... 韩子毅很久没来北平,出了医院后,便随手找了个理发厅理发。 进去前他又买了一份报纸给自己提神,深怕自己剪着剪着会睡着。 理发厅里的理发师是个青年女子。 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一身红呢子料的两件套,瓷白色高跟鞋。 这一身衣裳,竟把红白喜事都周全了。 韩子毅坐下后,她便热情的问:“先生理个什么发型?” 韩子毅头也不抬,只盯着报纸上的南京政府板块细看。 他对时髦发型,摩登衣裳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追求。 军校多年,只让他晓得了一种发型,学会了一种穿戴。 “平头,鬓角剃青” 理发师闻言“啧啧”起来。 “先生,你气色不好,脸上还带了伤疤,再理个这样的发型,岂不成了劳改犯?” 这话忒不中听,韩子毅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了一眼理发师。 见她笑的那样春风满面后,便也不好出言训斥。 他复又低下眉头:“你随便弄,弄短些”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抬头看向了镜子。 不夸张的说,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油头粉面过。 他从未梳过三七分的小分头,也从未在头发上抹过生发油,更没有把脸上刮的这么纤毫不现过。 镜子里的自己太过白净,倘或不是左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此刻简直可以去戏台子上扮小生了! 韩子毅眯着眼细看自己,最后不自觉的骂道:“你他妈还给我修眉毛了?” 理发师被这句粗口吓到,随即拿着剪刀走开几步。 “先生你可真是粗俗,现下男子修眉是最流行的,我还给你刮了脸修了鬓角呢,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比你刚进来的时候精神么?” 韩子毅回头瞪了一眼理发师,心里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叫嚣,但还是忍不住的讨厌。 第27章 魁(二十七) 到了结账的时候,时髦的理发师两手一摊。 只道:“先生,我给您招呼可都是看家本事,能给您来的都来了一遍,我收您一个大洋,您不吃亏的!” 韩子毅磨着后槽牙,只叹好在这理发师是个女人。 但凡她是个男的,他今天就做不了斯文人了。 韩子毅甩下大洋离去,刚一出理发店的门,就被北风吹的缩了脖子。 没办法,后脑勺上的头发剃的太干净了。 风打着卷儿的往头皮里钻,怎么能不冷呢? 再加上他现在这个虚透了身体......唉,真是未老先衰操不完的心。 韩子毅一手摸着后脑勺,一手揣在兜里,没由来的有些讨厌自己。 他长这么大,多数时候是生活在天津,对于龙椿生活的北平,他一向知之甚少。 而今他冷眼瞧着北平的街道,竟莫名从中瞧出了一点古朴陈旧的意味。 天津卫的街道没有这份味道,天津多的是白楼公馆,西洋痕迹。 只有少数几条老街道上,才能依稀看见一点“旧中国”。 韩子毅受着冷风边走边看,一路望着街边的小摊贩们。 这些小摊贩们各自把手通在袖子里,一边扎堆儿聊闲天,一边摇着脑袋叹长气。 韩子毅这头一走过去,便能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我听说日本人都打到河北了,离咱这儿跑两步都能到,也不知道北平什么时候遭灾,我看那些当兵的也不济事” “嗐,甭说当兵的了,咱北平几个顶天了的大户,现在还不是跑的跑躲的躲?这世道,谁还指望谁啊?日本人真进了城,咱们也就是个死了” 韩子毅走着,听着,心里却在想着,明明已经四月初了,北平的风怎么还这么磨脸? 晚些时候,韩子毅提着一大包糖糕进了成衣铺子。 他给自己买了一身黑蓝色的短风衣,又买了一件牛津布的白衬衣,再一条西裤并一双黑皮鞋。 买完后,韩子毅又对着掌柜问。 “您这儿给浆衣裳吗?浆的话我现在把衣裳换下来,明儿来取” 戴着鼹鼠圆眼镜儿的老掌柜点点头。 “浆的浆的,现在都没什么人把衣裳送出来洗了,难得碰上您,我夜里吃饭也添个肉菜” 韩子毅闻言喉头一哽,他低下头定了定神,又道:“有没有小男孩儿穿的衣裳?我太太个儿高,穿女装袖子短,但跟我穿一样的又太大了” 老板一推眼镜:“有,我刚给我小儿子做了两件新衣裳,正是小男孩子穿的,尊夫人什么身量?” 韩子毅抬手对着自己肩头比了一下。 “她站着到我这里,瘦高个儿,腰细腿长” “前胸后腚呢?” 韩子毅愣了一瞬,莫名脸红起来。 “就......和一般女孩儿一样吧” 老掌柜被韩子毅的脸红逗笑。 “真是给夫人买吗?怎么连这个尺寸都不知道?” 韩子毅有点难堪:“知道,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拿手比划的话,又实在亵渎了她。 老板一边蹲下身子在柜台下拿衣裳,一边又问。 “尊夫人贴身穿的衣裳有没有?我老婆年下去了一趟广州,调来好多外国样式的女士内衣,时髦极了,您要不看看?再给夫人带上一件儿?” 韩子毅一愣,立刻想起了龙椿这两天穿的都是医院里的卫生裤头。 那卫生裤头他洗的时候就硬邦邦的,更别提龙椿穿的时候了。 “要,有多少?” “啊?您要多少啊?” “有多少要多少” ...... 韩子毅回医院的时候,龙椿已经眯觉眯醒了。 期间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来看了她一回,给她带了数不清的点心和七八筒碧螺春茶叶。 龙椿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担心柏雨山那边送来新消息,索性就将两人打发出去干活。 末了,她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我进医院这个事情不要跟你柏哥说,也不要叫小孟儿知道,雨山心思重,知道了就要自乱阵脚,小孟儿要是晓得了这个事情,八成要折腾光了许耀星一家老小才算完,这也没有意思,听到了没有?” 小柳儿惊讶:“阿姐难道不报仇?那许耀星从前就是给咱们当奴才都不够瞧的,年年家里大请客的时候都没少了他的油水,眼下他这样趁人之危,阿姐还要饶了他?” 龙椿叹着气,捏着小柳儿的手玩了一会儿。 “要是平时,阿姐肯定让他老婆孩子和他一道并了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老婆孩子没了他,只怕也活不长了,未必就等得到咱们出手” 小柳儿和黄俊铭闻言,俱是一阵沉默。 小柳儿走之前,又将脑袋顶在龙椿怀里蹭了两蹭。 直到把个毛线帽子蹭的火花带闪电了才作罢。 黄俊铭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懵懵懂懂的,像是还没从龙椿重伤的事情里缓过来。 龙椿睨了他一眼,这厢抱完了小柳儿后,便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黄俊铭被拉的趴下,蓦然就靠近了龙椿心口,还嗅闻到了龙椿身上的温热气息。 小伙子哪里经过这个,一下子就脸红着想躲开。 龙椿不叫他躲,只是轻抚他脑袋后的头发。 “吓坏了吧?” 黄俊铭本来还在害臊,可一听到这句话,竟立刻就绷不住了。 他想说自己没有吓坏,却无奈刚一张嘴,就是一声委屈的呜咽,小狗似得。 龙椿一手抱着黄俊铭,一手搂着小柳儿,一边给黄俊铭顺毛,一边拍了拍小柳儿的屁股。 “不害怕,天塌了阿姐都死不了,但凡阿姐命不硬,早他妈十年就死了,都别后怕,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恍惚间,小柳儿和黄俊铭齐齐破涕为笑,只问:“真的吗?” 龙椿亦笑:“阿姐什么时候撂过谎?” 黄俊铭和小柳儿走后,龙椿就打开了点心包。 挑挑拣拣一番后,就拿起一根油酥大麻花开啃。 她这头儿正吃的嘎嘣脆,韩子毅便一身新鲜,面白皮净的走了进来。 韩子毅进门后,先是看到了龙椿手里的一大包点心。 他呆了一瞬,不自觉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点心,想着自己回来迟了。 龙椿在看到韩子毅油亮的小分头,和眉清目秀的刀疤脸后,也十分新奇的眨了眨眼。 两人双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盯着一个。 韩子毅落座在龙椿床边的木凳子上,有些不自在的问:“你看什么呢?” 龙椿舔了舔嘴角的麻花渣子。 忽而就跟个地痞流氓似得,拿油手摸上了韩子毅的脸,一边搓揉一边道。 “真好看啊你,要没这些刀疤,看着就像个读书人家的小少爷了,不对,大少爷,小少爷没你这么高的个儿,哈哈哈,脸皮还滑溜溜的” 韩子毅被她搓揉的害臊,无奈的笑着一撇头,就地在龙椿手上咬了一口。 “臭流氓,迟早给你抓起来” 第28章 魁(二十八) 龙椿闻言笑的愈发灿烂,又去摸他抹了生发油的头发。 “这什么?怎么亮晶晶的?你洗头了没有?” 韩子毅顶着脑袋给她摸,又从点心兜子里拿出枣泥麻饼。 “洗了,就是那剃头的不会弄,瞎折腾,你别吃麻花了,吃这个麻饼,我雇车回来的,还热着呢” 龙椿眼眸一亮,瞬间就丢开麻花接了麻饼,大口啃了起来。 一时间,甜香的枣泥儿混着麻饼的麦香,一下就冲进了龙椿的嘴里。 龙椿幸福的弯了眼睛,她两手举着麻饼,吃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像个饿急了的仓鼠。 韩子毅坐在床边,伸手去捏她嘴边的点心渣子搁进自己嘴里,又问:“你都不问我吃不吃的?” 龙椿嘴里含糊的:“你次不次?” 韩子毅也弯着眼睛笑:“次” 龙椿闻言一扭头:“等剩儿吧,哈哈哈” 韩子毅拿她无法,笑着在她耳垂上揪了一下。 “小孩样儿” 夜里八九点钟,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上。 韩子毅见龙椿吃的快,便起身去泡了热茶,端在手里。 等她快要噎住的时候,就赶紧喂给她一口顺顺,别真叫她噎住。 半个小时后,龙椿吃了四块麻饼,一个大麻花,两块酥糖,及大半筒外国饼干。 最后要不是韩子毅拦住,她大约是能将那一筒饼干都吃完的。 韩子毅不解:“你怎么吃起这些东西就没够?不撑么?” 龙椿嗦了一下甜丝丝的手指头,无所谓道:“零嘴又不顶饱” 韩子毅看她一眼:“这里面不是糖就是油,比你吃馒头米面还厉害,怎么不顶饱?” 龙椿一眨眼:“你怕我胖?” 韩子毅无奈,将手中茶杯送进龙椿手里,又伸手掐她脸,似是怨她不讲良心。 “我怕你不消化!” 龙椿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又笑。 “不会,我出去干一趟活儿立马就饿了,有时候都等不到完活儿,就饿的抓心挠肝的” 韩子毅一时没明白这话,于是一边给她拢被子一边问。 “什么活儿?” 龙椿更乐了:“你说什么活儿?” “......” 及至这一顿点心吃完,时间便来到了夜里十点。 韩子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病房上了个厕所后,便推着一台大轮椅进来了。 龙椿本来还乖乖坐在床上看报,可一见这轮椅,她立马就坐不住了。 自打她醒过来,就已经缠缠绵绵的在病房里躺了五六天了,早就憋的心慌。 往日她在柑子府的时候就不爱赖床,起床就要先去园子里溜达一圈儿,再往前头去吃早点。 如今躺了这五六天,她也实在是到了极限了。 龙椿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 “你推这个来干什么?”她问。 韩子毅将轮椅停在床边,又伸手将穿着病号服的龙椿从被窝里抱出来,搁在了轮椅上,自己则坐到了床上。 “我刚问陶大夫了,他说你不能出院” 龙椿正兴奋的摸着轮椅,一听这话又蔫了。 “那你推这个来干什么?逗我玩儿么?” 韩子毅笑:“没有,他说你不能出院,但出去洗个澡是可以的,清华池好不好?” 龙椿闻言,当场感动的一拍韩子毅肩头。 “我算知道你那个上峰为什么要把闺女嫁你了!” 韩子毅不悦的皱眉,却仍未让她的话掉在地上。 “为什么?” “你是真的会来事儿!” 韩子毅哼笑,不冷不热的看着龙椿,有点恨她的没心没肺。 “你亲我一下” “怎么了又?” “窝火,快点,亲两下” 龙椿乐呵呵的,捧着韩子毅的脸就亲了两下,然后就图穷匕见的使唤起了人。 “我没劲儿,你给推推,咱们洗澡去!” 韩子毅叹着气轻笑,把从成衣店里买来的一件棉大衣盖在了龙椿下半身。 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盖在了龙椿全身,只给她露出一个脑袋来喘气。 龙椿一愣,不自在的蛄蛹了一下被包成茧的身子。 “四月天儿有这么冷吗?你推我洗澡去还是推我火化去?” 韩子毅被逗笑,又回过身去收拾龙椿洗完澡要穿的新衣服。 “一会儿出去你就知道冷不冷了,你别跟我贫了,我真跟你上不来火” ...... 清华池作为北平最豪华的澡堂子,内里设下了六个大水池,并二十八个小水池。 这二十八个小水池个个都藏在私密的小包间里,因着要价不菲,多是供达官贵人使用。 韩子毅将龙椿推到澡堂子后,便将她搁到柜台下坐着。 自行和柜上的伙计交涉起来,预备租一个包间使用。 可那小伙计忒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他见韩子毅是个生脸,便推说包间都定出去了。 龙椿矮墩墩的坐在柜台下,原本也没在意,可一听那小伙计说道。 “诶哟,真不是钱的事儿,咱家包间儿本来就紧俏,个把月前就定出去了,您说我是得罪您还是得罪老主顾呀?我看您就别为难我了!” 龙椿闻言就黑了脸,她挣扎着从厚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而后又撑着柜台冒出了头。 “你怕得罪哪个老主顾?说出来我听听?” 第29章 魁(二十九) 小伙计这厢一见龙椿,脸上的嚣张气焰当场就没了,他瞪圆了眼珠子说道。 “哟!大姐姐!您?您不是南边儿去了吗?!” 龙椿哼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还知道我南边儿去了?滚进去告诉马宏昌,他这个店要是还想开,就让他自己滚过来给我修脚!” 小伙计闻言吓了个底儿掉,好在他素日油滑惯了,嘴里一点儿顿挫也没有,立马就求起了饶。 “好好好,大姐姐您别生气,我今儿真是瞎了狗眼拦了您的驾,您快里边儿请吧,还是水云涧好不好?今儿不给您划账,全当我请您了,我刚那点儿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龙椿仍是冷哼,看也懒得看小伙计,只对着韩子毅说。 “走!” 韩子毅被她轻狂的神态逗笑,揶揄道:“好威风啊大姐姐” 龙椿眯着眼,不屑的一歪头。 “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小腿子,从前我刚挣了点儿钱,二十出头那会儿,就想着进来这里洗澡,结果被那迎门的小伙计好一顿排场,后来我直接带人把丫店砸了,来来回回砸了四五趟,才算是立住了规矩” 韩子毅闻言挑眉,心下不解的想。 龙椿平时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带着调笑的,少有像现在这么愤懑的时候。 字里行间竟连京腔都带出来了。 韩子毅顿了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问道:“怎么有钱还不叫进?” “这地方从前就不让女人进,我不知道这个事情,抬脚就往里走了,结果迎门的小伙计就笑我,说姑娘你进去干嘛呀?是陪老爷们儿洗澡啊?还是看小伙子搓鸟啊?” 韩子毅闻言一阵恶心:“脏心烂肺” 龙椿重重一点头:“可不是么!后来我回了家越想越气,就连夜带着雨山把这儿给围了,你知道我们这行轻易是不露脸的,可我总觉得这事儿偷摸杀了掌柜的也不顶用,索性就往大了闹,全当给我壮壮名声了” 说话间,名叫水云涧的包厢已经到了。 龙椿没有着急起身,只举起两只手等着韩子毅来抱。 韩子毅倒也乖觉,他微微俯下身让龙椿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接着就连人带被子的囫囵将人抱了起来。 期间韩子毅不可避免的有些乏力,可他还是咬着牙根撑住,强行把人抱进包间里去了。 站在门外接应的小服务生利索的收了轮椅。 随后又叫人送来了七八块栀子油香皂和棉纱搓澡巾,以及两大两小两套毛巾。 名叫水云涧的包间是一个大套间。 外间里除却一张西洋式的雕花大床外,还有一套两凳一桌的雪茄桌子,并一张宽敞软乎的软包皮沙发。 等绕过外间扭开一道小门,里面的便是内间了。 内间的陈设比之外间简单许多,只并列着两张贵妃沙发,和一台挂毛巾的楠木架子。 除此之外,再没旁的。 内间里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正中的汉白玉浴池。 这浴池两米宽一米长,蓄水近一米七。 便是龙椿这样的个头儿,进去也只能堪堪露出半张脸来。 韩子毅将龙椿放在外间的皮沙发上后,就预备起身去锁门。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个胖墩墩油乎乎的中年男子,就急吼吼的从外面挤了进来。 这人满脸堆笑的,一双眯眯眼儿硬生生笑成了两条脚缝。 “诶哟我的好姐姐,您年下没过来洗尘,我还当您上南边儿躲冷去了呢!这都没给您送个帖子拜年,嗐,想想也真是对不住您以往的照顾” 龙椿坐在沙发上,听了这番腻歪话也不诧异。 只慢条斯理的将自己从被窝里剥离出来,后又一边剥一边笑道。 “你要给我拜年?” 马宏昌颇市侩的一笑:“不年年都跟您拜年么?” “今年以为我去南边儿了,就没来拜?” “可不是么!” “那你现在拜,我家弟弟妹妹年下都要给我磕头领年钱,你现在磕,我今儿也带了钱来,想来也够给你包红包了,来,拜!” 韩子毅站在一边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又看着龙椿促狭作怪调理人的神情。 大约也就猜出了眼前这个胖老板,就是这清华池的大掌柜了。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两步,坐在了龙椿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又满眼戏谑的看着这位掌柜的,心里也很好奇,这掌柜到底会不会给龙椿磕头。 马宏昌今儿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褂子,上头还绣了万福万寿的吉祥纹样,看着很有些气派。 可饶是他有气派,遇上龙椿这个级别的杀手流氓,大约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又遑论他这个生意人? 马宏昌脸上笑意不变,居然真的很能为小命折腰的弯了膝盖。 只不过他的膝盖刚弯了一半,龙椿就打着哈欠挥了挥手。 “得了得了,你这岁数拜我也折寿,我今儿不高兴全是因为内站柜的小伙计,你一会儿下去要给他一顿嘴巴吃,不然我过不去” 马宏昌闻言松了口气,只叹龙椿这女土匪还没坏到绝处。 尚且还晓得被老人家拜要折寿,也算是人性尚存了。 他谄媚一笑,又从雪茄桌上拿来了一支雪茄递给龙椿。 “一定的一定的,他今儿要能躲了这一顿打,您只管来找我,您尝尝这个雪茄,我捎带手给您把脚修了吧?” 龙椿接过马宏昌手里的雪茄,先是送到鼻子下闻了闻。 后又眨巴着眼睛把雪茄递给韩子毅,爽快道:“给你” 韩子毅瞥了一眼龙椿。 心下隐约觉得龙椿很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是以才递给了自己。 他笑,不动声色的接下,还颇乖的接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龙椿嘿嘿起来,嘴角翘着,又回头对着马宏昌说道:“你修吧,我脚上的毛病只有你知道,年前家里孩子带我去虎坊桥,那儿的伙计还不给我修,说他不敢看女人的脚” 说话间,马宏昌起身去拿门外的修脚箱子,期间还顺着龙椿唾了一句。 “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现留洋回来的小姐们都时兴穿那种光脚面的高跟凉鞋,倘或他们给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还能急头白脸娶了人家吗?真是剪了辫子坏了脑子!” 第30章 魁(三十) 龙椿哈哈一笑:“你这儿从前也不叫女人进的,现在还说人家吗?” 马宏昌提着修脚箱子,又拉了个小南瓜皮凳坐在龙椿对面,一边闲话一边给龙椿脱了鞋。 “从前老觉着大清还没完,还合计着女人家不裹脚就嫁不出去,可现在什么时代了?满大街的洋汽车上都坐着穿旗袍的小姐,我再不学乖,只怕日后就没我马某人这一口饭了!” “哈,就是这话”龙椿伸着脚答道。 龙椿的脚很干净,全赖韩子毅这几天一睁眼就给她擦洗全身。 韩子毅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龙椿和马宏昌的对话。 包厢内间的水气氤氤氲氲的蔓延出来,笼罩在了原本清朗的外间。 恍惚间,韩子毅觉得这位掌柜挺是个人物。 这人看的清形势又能屈能伸,怪不得能把一间澡堂子开的平津闻名,客似云来。 韩子毅低头从雪茄桌上够来了一只雪茄刀,后又对准雪茄头卡切下去。 龙椿这头儿修着脚,脑袋倒还灵动。 她好奇的看着韩子毅手中的雪茄,像是想看他要怎么消受这个玩意儿。 韩子毅看她好奇的可爱,便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她脸蛋上的肉,很是坏心的揪了一下。 龙椿被揪了也不恼,仍是盯着那被切开的雪茄头看。 她见雪茄里面装着烟丝一类的东西后,便后知后觉想:这玩意儿应该是叶子烟一类的东西,烧着抽的那种。 马宏昌一边给龙椿修着脚上的死皮,一边斜睨着两人动静。 见龙椿和这面生的男人亲昵不已后,他才对着韩子毅拿出了笑脸。 “大姐姐,这位先生是?” 龙椿听他问话便回过头来,坦然道:“他是我丈夫,天津人,韩润海家老三” 马宏昌一怔,惊讶的看向韩子毅。 “韩老帅的儿子?那就是少帅了啊?” 韩子毅笑着看向马宏昌,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在惊讶什么。 这掌柜应该是见过他大哥的。 毕竟他大哥在世时,就时常会来北平玩乐。 而论及玩乐,又自然是吃喝嫖赌泡大澡。 如此这般,清华池的掌柜见过他家大哥,便也寻常了。 韩子毅心下了然,笑着烧燃了雪茄又吸了一口。 “掌柜客气了,要说少帅,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大哥,我是受不起的” 马宏昌眼珠一转,也笑开了,他知道天津帅府里的那些官司。 老帅死了,长子死了,偏一个老三还活着,现如今这老三又跟龙椿勾搭成奸。 这样的事情么,那就是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口子干了什么好事。 马宏昌聪明的没有再和韩子毅攀谈下去,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就把注意力转回了龙椿的脚上。 “您现在脚上好多了,头回来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下地干活儿的男人脚,那血泡茧厚的跟鞋底子似得” 龙椿“嗯”了一声,也俯身去看自己的脚,又中肯评价道。 “是你手艺好,以前我走多了路老觉得腿酸,脚上没知觉,现在好多了” 马宏昌笑:“哈哈,这我不虚让的,我这清华池可就靠着我这修脚手艺撑着呢” 韩子毅闻言也低头去看了看龙椿的脚。 只见那脚上白白净净,既没有疮疤也没有血泡。 就连脚指甲也被掌柜的修成了短而可爱的豌豆形状。 他起身看向龙椿,只问:“怎么会有血泡茧?” 龙椿眨眨眼,颇无所谓道:“以前没有鞋穿,大冬天泥地里走,小砂子儿都踩进肉里去了,磨出来好些血泡,可疼可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子毅听了龙椿的话后,竟是拿着雪茄呆愣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他又问:“你爹娘呢?不给你买鞋么?” 龙椿回头看了一眼韩子毅,又若无其事的扭回了头:“走的早,没管我” 半个钟头后,马宏昌的脚修完了。 其后他又就着龙椿身上穿的蓝白条病号服,嘘寒问暖的关心了龙椿两句。 期间又问龙椿是坐了什么病。 龙椿笑眯眯的:“我割痔疮去了,割完又拉血,就住院了” 话音落下后,韩子毅憋着笑没出声。 他这厢倒是习惯了龙椿生冷不忌的说话方式,可马宏昌却听了个一脸的尴尬。 他一边提起自己修脚的小箱子,一边对着龙椿道。 “您好好养着,这不是小毛病,一定要保养着” 龙椿闻言亮着眼睛一挑眉:“嚯?您有心得?” 马宏昌无奈一叹,赶忙往包间外去了,临走还撂下一句。 “嗐!别问了就!” 包间门关上后,龙椿哈哈哈的乐了几声。 而后便赶忙回头去抢韩子毅手里的雪茄,憋不住的问。 “这个究竟是什么?” 韩子毅将雪茄举到龙椿嘴边:“抽一口,别往肺里吸,虚着抽,把烟气顶进鼻子里去,慢慢品” 龙椿就着韩子毅的手,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又依言将这一大口烟回进了鼻子里。 片刻后,龙椿拧着眉头将这口烟喷出来,又两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头儿,难耐道。 “疼” 韩子毅上手捏住龙椿后颈,一边摩挲一边道。 “头一回都有点儿疼,抽多了就觉出香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家里没备下?” 龙椿难受的抽了抽鼻子。 “没有,柑子府只有大烟膏红丸和吗啡,再就是纸烟,雨山家里有这个,但他平时不抽,我也就没过问,这东西很厉害么?” 韩子毅摇头:“没有大烟膏和红丸厉害,更比不上吗啡,只比纸烟强一点,并不成瘾的,你家里怎么还有这些东西?” 龙椿一边给自己揉着鼻子,一边答话道:“什么东西?大烟还是吗啡?” “都有,你还用这些吗?” 龙椿一笑,伸手在韩子毅大腿上扶了一把,又有些腿软的光着脚站起了身。 第31章 魁(三十一) “我不用,以前我身边有个丫头叫杨梅,你头回来家里的时候就是她给你端的水饭” 韩子毅垂眼想了想:“那个脸上有玫瑰疮的丫头?” “对,后来她害疮害的太厉害,疼的睡不着,我就给她喷烟打吗啡,不叫她受罪” “......这样” 龙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先着手脱了自己外头的病号服,露出里面穿的纯白吊带衫来,又道。 “怎么了?你要这些吗?你要就去家里拿,我那儿的烟膏特别纯,光闻都头晕” 话至此处,韩子毅仿佛被戳了什么逆鳞似得。 他将雪茄丢开,一把将龙椿逮进怀里箍着。 龙椿愣住,低头去看韩子毅的眼睛。 “怎么了?” 韩子毅定定看着龙椿:“我不用,你也不许用” 龙椿乐了:“我本来就没用么,这个把月我连烟也没抽,你也瞧见了” 韩子毅垂下睫毛,看着龙椿锁骨处那一片雪白的皮肉。 他难耐的自己的额头贴上她胸口的皮肤。 “我瞧不见的时候,也不要用” 龙椿本就对这些东西没瘾,自然是点点头答应。 可当她听到韩子毅的叹息后,却又不自觉的问道。 “你母亲吃烟的?” 韩子毅整个人依偎在龙椿胸口,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吃完烟打你?” 韩子毅笑起来,仍旧是闷闷的。 “她吃完烟都站不住了,怎么打我?” “那你怎么这么讨厌大烟?” 韩子毅闻言抬起头,他自己此刻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索性就将龙椿按下去,让她骑坐在自己大腿上。 两人面面相觑,离的有些过分近。 韩子毅看着龙椿,只道:“这东西消磨人的精神,就像你一样” 龙椿被韩子毅搂的发热,莫名就有些面红。 “怎么和我一样?” “你也消磨我的精神” “哦?” 韩子毅笑着,带着刀疤的半张脸流出邪气。 他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唇贴住龙椿的嘴唇。 明明是亲吻的姿态,却又没有要深入的意思,只是贴着她的唇呢喃。 “我带你走,好不好?” 龙椿被男人沙哑的声音招惹,几乎要融化下来,她的身体从来不惯和人亲近。 而今乍然如此,她虽享受,却仍想逃。 万幸韩子毅抓她的十分紧,而她也足够虚弱,虚弱到完全没有力气挣脱。 龙椿无奈的低下头,躲开他的嘴唇。 “......我不要跑” 韩子毅叹气,又将脑袋靠在龙椿肩窝:“我比不上你的北平,是不是?” 龙椿垂着眼不答话,许久后又锋利了目光。 “我都想要,我也有本事都要” 韩子毅笑起来:“你什么本事?送我去别的女人床上做内线的本事?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本事?” 龙椿闻言有些生气。 “是你自己说了人家要你做女婿,我才说你可以留在南京做内线的,你要是不肯,我还能强迫你么?” 韩子毅低叹:“......是,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不甘心” 龙椿没答话,只伸手抚上韩子毅皱起的眉头:“你真的不高兴,就不要做了” “可既然留下了,总要利益最大化,不然还不如现在就走,只当自己没念过那些书,没起过那些抱负” 话至此处,龙椿就起火了。 怎么不论她怎么说,韩子毅这王八蛋都有话堵她呢?讨不讨厌? “你没话说了吗?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叽叽歪歪的” 韩子毅被龙椿怼的一臊,却也不甘示弱。 “我是跟旁人叽歪吗?这些话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你怎么还训我?” 韩子毅恼了的时候,脸会红。 他一面害臊于这个叽叽歪歪的自己,一面又真的有些气龙椿的缺乏耐心。 他自己本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自然也就盼着伴侣能对自己耐心。 可无奈龙椿的脾气又是与生俱来的霸道,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冷脸开骂,实在是不够柔情。 龙椿看着红了脸的韩子毅,忽然就觉得很可笑。 她笑起来,猛然用自己的脑门撞了一下韩子毅,还笑骂:“丫头气!” 韩子毅见状便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是她又笑了,这一笑,又笑的十分多情。 一时间,他竟懒得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问题。 他想,罢了,他韩某人这辈子就是妻运不旺,头婚就娶了这么一头北平母狮子。 可这横竖也是自找的,得着吧,还怎么样呢? 韩子毅望了一会儿龙椿的笑脸,又忍不住的在她嘴角亲了亲。 接着又对自己刚才的抱怨和叽歪,做了总结性发言。 “不说了洗澡?” 龙椿哈哈一乐:“你又高兴啦?” 韩子毅恨恨的:“我不高兴怎么样?还等着你哄我么?” “我也不是不能哄你嘛!” “你怎么哄我呢?” “我给你搓澡!” 韩子毅坏笑着一挑眉:“你今儿能自己把裤子脱了我就算你伺候我了,来,脱” 龙椿不信邪,伸手就下去褪自己的裤子,毫无女孩儿家的羞耻之态。 可等她想站起来脱裤腰时,却发现自己两股战战下肢酸软,竟是连褪衣裳都不能够了。 韩子毅笑:“怎么样?” 龙椿无奈,复又倒进韩子毅怀里,柔弱道:“我不成了,三爷疼我吧” 韩子毅:“哼” ...... 半个钟头后,光溜溜的韩子毅搂着光溜溜的龙椿,两人一道站进了汉白玉的浴池里。 龙椿半蜷着腿漂浮在水里,两只手紧紧抱着韩子毅的膀子,不肯花一点力气保持平衡。 好在韩子毅个头儿不小,一米七深的池子也只淹到他脖子。 他一手挎着龙椿,一手在浴池边上挑拣肥皂,预备先给龙椿把头洗了。 龙椿浮在水里,一会儿把脑袋扎下去,一会儿又对着水面吐泡泡。 韩子毅见状便道:“别叫水进嘴,不干净” 龙椿不管,照旧是“噗噜噜噜......噗噜噜噜......” 韩子毅见她不听,便捏了块肥皂把人整个抱进怀里。 “腿盘我腰上” 龙椿不听他的话,刚一松开他的膀子,就又攀着他的肩头当浮木,摆动着两条腿玩水。 还觉得在水下摆腿没有在外头那么吃力,越玩儿越觉得有意思。 第32章 魁(三十二) 韩子毅这厢搓好了肥皂泡后,见龙椿仍一扭一扭的不听话。 便索性将手伸进水里,一把将人提到了自己腰上落坐。 一男一女在水里面对面的相拥,有些敏感部位自然会碰在一起。 龙椿被韩子毅烫到了,于是便将脑袋扎进水里去看那烫到她的地方,像是诚心要叫韩子毅难堪。 韩子毅立时臊了,他伸手扯住龙椿的头发,不叫她扎进水里。 又把满手的肥皂泡糊在了龙椿脑袋上,强迫性的给她洗起了头,期间还道。 “你老实点儿!” 龙椿被训了也嘻嘻哈哈的。 她伸手在自己头上抓泡沫糊韩子毅的眼睛。 糊完了又活鱼似得挣扎起来,不肯叫他抓牢自己。 不知为何,龙椿觉得自己每次和韩子毅待在一起的时候。 都会非常快乐,非常安然,仿佛做回了小孩儿,虽然她做小孩的时候并不怎么快乐安然...... 但,就是这样了。 就好像只要有韩子毅在,她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心玩乐,不顾其他。 她不知道这种安心的感觉从何而来,可再仔细想想,她好像又是知道的。 韩子毅身上就是有种魔力,他是柔情,心细,脆弱的,亦是坚毅,耐心,体贴的。 龙椿自问此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今乍然得见,竟叫她喜爱的无法言说。 韩子毅本身就乏力,此刻两只手上又都是肥皂泡,滑溜溜的抓不住龙椿,总是被她挣脱。 一室热气之间,韩子毅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有些胸闷气短的低下头,一边拍抚龙椿一边道。 “你别闹我了,我头晕的很” 龙椿一愣,当即便不闹了,伸手去捧韩子毅的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困了?” 韩子毅咬着牙,只想着自己要是现在晕过去,龙椿肯定就爬不出这个池子了。 她居然还不知死活的闹他,简直可恶。 他又晕又气,随即就在龙椿屁股上掐了一把。 “我不伺候你了,你给我洗,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龙椿眨了眨眼,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掐了屁股。 她低头看了一眼韩子毅的脸,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全是诡异的红晕,像是被水气蒸熟了似得。 龙椿喃喃的:“好,我给你洗,你难受了是不是?” 韩子毅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虚弱。 偏手又在水里作怪,在龙椿的另一边屁股上掐了一把。 “皮猴子!” ...... 凌晨时分,韩子毅撑着最后一口气给龙椿弄干了头发。 而后两人便像晕死过去了一般,双双倒在了外间的大床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睡的这么沉过。 他的眼皮里好似灌了铅,怀里又抱着个热气腾腾的龙椿。 简直睡到了一个要长眠的境界里。 龙椿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两人身体都亏虚的厉害。 包间里的大床又比医院里的铁架子床舒服太多。 龙椿闭上眼的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堕入了无边的黑甜里。 她连梦都没有力气做了。 眼前只剩下连绵的柔软安全,和爱人轻柔的呼吸。 ...... 二十个钟头后,北平城中起了一声巨响。 数十颗炸弹在前门大街上爆炸开来,炸碎了无数间人头攒动的百年老店。 韩子毅几乎和龙椿同步睁了眼,清华池和前门大街只隔着一个路口。 剧烈的爆炸之下,两人所在包间玻璃,竟然也被炸弹的威力波及,硬生生被震动出了数条裂纹。 龙椿睁眼一瞬就将手伸进了枕头下。 没摸到枪的那一刻,她短暂的怔了怔,随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韩子毅也被惊醒,他不比龙椿醒的利索,却也很快恢复了神智。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之下,窗外是一片浓稠的红霞光。 龙椿同韩子毅对视一眼,又同时抬脚走向了窗边。 韩子毅裸着身子,先龙椿一步拿起了自己的衬衣为她披上。 龙椿站定在窗边后,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惨相。 韩子毅站在她身后,同样也瞧见了那从街面上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龙椿看着爆炸的方向,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同仁堂,杨记,响儿油坊,东来顺” 韩子毅盯着爆炸的烟云,又仔细回想起刚才听到的爆炸声。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心下却了然这种规模的爆炸,必然是军方所为。 国军再糊涂也不会炸自家的地盘,共军就更不可能。 只能是日本人干的了。 这场爆炸,大概率就是日本人占领北平的第一枪。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后,龙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渐渐静下了心。 她转身离开了窗前,韩子毅也随着她的脚步,收回了对着窗外的目光,又伸手把窗帘拉上。 一时间,屋内光线昏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窗外却是人群骚乱的叫喊声。 韩子毅借着窗帘里透进来的一线残光翻找起衣物。 又将昨晚从医院带来的洋式内衣和新衣服,一一摆在龙椿面前。 他抬眼看着龙椿有些木讷的脸,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下定决心般道:“我傍晚就回南京,等拿回了平津军的军权,我会护住北平” 龙椿垂着脑袋,并不回答韩子毅的话。 只喃喃道:“同仁堂的老爷子,到年底就一百岁了,我小的时候老去他家后院偷柿子吃,他回回都抄着拐棍追我,但一次都没锁过院门” 韩子毅心中一痛,想要开口安慰龙椿,却迟迟想不出措辞。 龙椿沉下脸脱了衬衣,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她不懂得洋式内衣怎么穿,韩子毅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打理。 片刻后,两人穿戴整齐的出了清华池。 街道上一片混乱,明明看不见一个来犯的异族,却处处都透着被侵略的恐慌。 忽然间,马宏昌不知从哪里看见了龙椿,竟匆匆忙忙的就从店里追了出来。 第33章 魁(三十三) 他失态的伸手拉住龙椿:“大姐姐” 龙椿蓦然回头,却只见这个最油滑不过的马老板,此刻竟难受的两眼通红。 “大姐姐......您能不能去给老太爷收个尸?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老爷子指了他家大姐儿来帮衬过......我......我这会儿也不敢过去......老婆孩子都指着我,我不能......” 马宏昌的话没有说完,龙椿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来拍了一把他的肩头。 “知道,我去” ...... 夜间,龙椿回了小二楼,即便韩子毅多番劝阻,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韩子毅无奈跟在她身后,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小柳儿和黄俊铭蓄势待发的坐在客厅里的木沙发上,韩子毅则靠在桌边站着。 他抱着手臂,等着龙椿从卧室换衣服出来,预备同她告别,也预备再劝她一句。 龙椿穿着一身黑衣出来后,黄俊铭和小柳儿就都站了起来。 很难得的,今夜他们三人都各自佩了刀在腰间。 龙椿如是,小柳儿如是,黄俊铭也如是。 韩子毅无声望着三人,他的敏感让他轻易察觉到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气。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劝阻龙椿之前,他又拿出了怀里卷好的钞票递给小柳儿。 “让我和你们阿姐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小柳儿坦坦荡荡接过钱后,又小心翼翼去看龙椿的脸色。 见龙椿点头后,她便带着黄俊铭去了门外等候。 终于,小二楼逼仄的客厅里只剩下了龙椿和韩子毅。 韩子毅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踮起脚的龙椿吻住。 “知道你要说什么”她说。 韩子毅笑了一声,伸手托住龙椿的腰,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身体很虚,非常虚,这个时候如果再添伤,一定会落下毛病,如果你不想你学本事时的罪白受,就悠着点” “我知道” 韩子毅叹着气将下巴抵在龙椿发顶。 “原本的那件防弹衣已经毁了,我回南京之后,会想办法再给你弄一件” 龙椿闭着眼:“多几件” 韩子毅点点头:“我尽量” 劝阻的话,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那道别的话呢? 韩子毅低头去看龙椿的眼睛,却发现她额角青筋直跳。 眉宇间的戾气几乎要破相而出,直叫嚣着要去杀人放火。 “你恨的这样?” 龙椿睁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嗯” 韩子毅不自觉的拧了眉头,他不知龙椿对北平这些商户的情感几何。 他只是惊讶于她居然会对一个故人的离世愤怒至此,她本该更冷漠一些的。 “我爱你,听到吗?生气可以,但不要冲动,好歹留着这条命,让我有人能牵挂” 龙椿抬头看向韩子毅,几乎没有情绪的道:“好” 韩子毅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知道她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 ...... 韩子毅上火车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去了前门大街。 前门大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爆炸后的废墟,以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 龙椿冷眼看着街头种种,眼中一直没什么波澜。 直到看见那棵被炸断了根的柿子树后,她才冷笑出了声。 主持善后工作的新任警察署长见到龙椿后,先是盯着她看了看。 而后便乍然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嫌疑犯名录。 这个女人就是北平城里的杀手头子,城西柑子府里的大姐姐。 前面几位警察署长都给此女写过批注,说其是北平一大毒瘤。 但铲除难度较大,其门下徒众实多,容易招致报复等等...... 警长看着冷面而来的女人,不觉有些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地痞流氓打交道。 龙椿走到警长面前,嘴里虽一句寒暄也没有,但措辞还算是客气。 “烦您告诉一声,同仁堂老太爷的尸首找见了没有?” 警长闻言亦客气一笑:“找见了,但老太爷的两个闺女一早就来了电话,都说要亲自来收敛,再把骨灰带到婆家去” 龙椿侧目望了一眼烟尘四起的长街。 “老头儿不去外地,要去早去了,我给他抬埋吧,不叫两个姐姐费劲了” 警察署长张了张嘴,心道你是哪一门子的亲戚,还给人家的亲爹抬埋上了? 但话到嘴边,机灵的署长还是拐了个弯,只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句。 “这......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给老太爷安置在哪里合适?倘或老太爷的闺女问起来,我也好给人指条烧香的路” 龙椿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七八个银元递给警察署长。 “八宝山,但眼下我人手不多,还得烦您派人到柑子府里取一趟寿材,再给人送到山上去” 警察署长不动声色的收了银元,脸上笑眯眯的。 “嗐,您也是客气,我是打平津军大营里调过来的,说起来咱们也都是北平孩子,今儿有这事我也难受着呢,您放心吧,错不了” 龙椿点头,又问:“贵姓?” 警察署长一笑:“巧的很,咱们本家,我也姓龙” “龙什么?” “龙小强” 龙椿笑了一声:“挺好记” 警察署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哈哈,我爹娘都是庄稼人,不识字,就这还是村儿里先生给起的呢” ...... 安顿完这件事后,龙椿便带着小柳儿和黄俊铭穿过了前门大街。 黄俊铭跟在龙椿身后边走边道:“阿姐,海生说扔炸弹的那几个人,都是南门牌楼里的老赖,估计是着急要钱才替人扔的炸弹” 龙椿“嗯”了一声:“人抓住没有?” 黄俊铭点头:“抓住了,就在神仙庙” 一刻钟后,龙椿便捧着茶坐在了神仙庙里。 几个老赌棍被五花大绑在龙椿面前,各自都低眉顺眼的跪着。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一边从自己的挎包里找拔指甲的钳子。 一边又拿了两块方形红糖给龙椿,说道。 “这个糖是韩子毅给的,他叫我装着给阿姐吃” 龙椿张嘴吃了,又继续看向面前这几个赌棍,问:“谁叫你们扔的炸弹?”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老赌棍看了龙椿一眼,居然很有骨气的回了一句。 “跟你有什么关系?炸了你的窝了?” 第34章 魁(三十四) 按理说,赌棍这种东西,一般是没有什么胆色的。 倘若这些个连赌瘾都控制不住的东西,突然间有了骨气,那就一定被人威胁了。 龙椿嗦着红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柳儿找到拔指甲的钳子后,就把挎包脱了下来,交给了一个围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也是神仙庙众多孤儿中的一个,约么是十一二的样子。 她战战兢兢的抱着小柳儿的包,生怕一个拿不稳把包摔了挨骂。 小柳儿抽了抽鼻子,抬脚就向着赌棍们去了。 同一时间,黄俊铭也动作起来。 他站到了赌棍们背后,防着他们疼极了反扑小柳儿。 两声惨叫过后,刚才还十分嘴硬的老赌棍就尿了裤子。 他那双能摇骰子能推麻将的手,此刻已经疼的颤抖起来。 然而小柳儿可不管他抖不抖。 她手脚极快,手中的小钳子一开一合一拽,便干净利索的拔下了一片指甲。 半个钟头后,老赌棍便把一切都招了,说叫他扔炸弹的是一个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住在南锣巷子里,一共给了他五块大洋,事成了之后还会再给五块。 龙椿闻言点了点头,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你俩停了吧,这几个人给孩子们练练轻重” 说罢,龙椿又对着围在四际的小孩儿们道:“都去拿刀,轮着捅,谁把人捅死了就罚跪” 孩子们令行禁止的动了起来,黄俊铭则跟着龙椿出了神仙庙。 小柳儿原本也是想跟着的,可龙椿却说。 “你待这儿,天亮了回家给雨山去个电话,问问他河北是什么形式” 小柳儿闻言点头:“好,阿姐小心” “嗯” 出了神仙庙后,龙椿独自站在庙门外等候。 她看着天上的寒星,心中一时无念无想,却又在某一个寒意袭来的瞬间,想起了韩子毅。 他上火车前有没有买吃的? 北平到南京的火车她坐过,时间很长,车厢很冷,要是没有吃的的话,就太难熬了。 片刻后,黄俊铭从神仙庙旁的小巷里开出了一辆汽车。 龙椿眨眨眼,伸手拉开了车门。 车子驶动,街灯如旧。 龙椿坐在副驾上,听着车窗外的风声。 “俊铭,咱们的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你要是肯,阿姐现在还能把你和小柳儿送走,你怎么说?” 黄俊铭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几乎立刻开了口。 “不” “会死的”龙椿笑道。 “那就死” 黄俊铭答的十分轻快爽利。 即便他还不能参透生与死之间的本质区别,可他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龙椿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好孩子” 黄俊铭开车的同时飞快的看了一眼龙椿,又道:“但把小柳儿送走是好的” 龙椿笑起来:“嗯,阿姐知道” 汽车停在南锣巷口,龙椿独自下了车。 黄俊铭怕有埋伏,想要和龙椿一起去,可龙椿却说:“车上等着吧,真有埋伏外面也不能没人” 黄俊铭顿了顿:“好” 龙椿走进巷子口后,便见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按照老赌棍的交代,那教书先生住在第四户,也就是眼下亮着灯的这一户。 龙椿面无表情又轻手利脚的翻过了矮院墙。 犹如逛街似得走到了内院里的房门前。 她顺着窗户蹲下身子,听着屋里的动静。 不想这一听之下,倒听见了不少有趣的内容。 屋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哭的哽咽,咿咿呀呀像个戏子,男人的声音却平常。 他只道:“拿不回来钱你也哭,拿回来钱你也哭,汉奸就汉奸吧,难道我还眼睁睁看着你们娘儿俩饿死?” 女人呜呜咽咽的:“不是汉奸的事情,只是你干这样的事情......你干出这样的事情......呜呜呜......以后咱们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男人无力的笑起来:“见人?还见什么人呢?我现在要是弄不来钱,带着你们娘儿俩往南边去,等以后日本人进了城,就他妈什么都没了!还见个屁的人!” 龙椿蹲在屋门口听着两人的话,心里的滋味颇复杂。 原本预备好的刀刃,此刻也闲闲晃荡在手中,不知该不该出鞘。 男人说完这番话后,女人便一言不发了。 她一心一意的哭泣起来,像是被如今的世道伤透了心。 忽然间,龙椿耳朵一动,还不及听真动静身体就先动了起来。 她躲进暗角里,压低了呼吸,眯眼去看院门处传来的动静。 有人在敲门,听脚步的话,是两个人。 男人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他是个清瘦的书生身材。 身上穿着一席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后腰上还有几个补丁。 男人上前开了院门,迎进了外来的两人,还客气的称呼他们为“先生”。 只可惜他还没将这两位“先生”迎进屋里,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后腰上的补丁里。 龙椿将男人死状尽收眼底,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两位“先生”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迅速从屋后跳了出来,又趁着院里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刀抹了两人的脖子。 从男人被捅死,到两位“先生”被抹脖子。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只用了三五分钟的光景。 龙椿俯身去查看已经死了的两位“先生”,见两人身上都是偏日式的西装打扮后,便不自觉的笑了。 日本人果然不是东西,花钱雇人放了炸弹后,又匆匆忙忙来灭口。 他们不来灭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杀了人之后,还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以为只要灭了中间人的口,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了? 可笑。 龙椿起身一刻,恰逢女人从屋里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没等到丈夫的女人看向地上,不出所料的尖叫起来。 第35章 魁(三十五) 龙椿被女人的尖叫吓了一跳,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张着嘴尖叫起来,还两手捂着耳朵,一边叫一边往门外跑。 及至跑出院门后,龙椿才一脸冷漠的放下了手,一脸好笑的咒骂道。 “都他妈疯了吧!” ...... 这一晚夜尽天明时。 小柳儿,黄俊铭,龙椿,三人一起坐在小二楼的客厅里,开了一场杀气腾腾的小会议。 龙椿作为这场会议的最高决策者,意简言赅的下达了自己的指示。 “以后每天,小柳儿就负责带几个孩子盯着街头巷尾的动静,倘或有一两个可疑的,也不必回来问话,就地宰了完事儿,知道了吗?” 小柳儿点点头,眼中还闪着几朵小泪花。 今晚,在龙椿安排任务之前。 黄俊铭就先问了小柳儿一句,要不要离开北平! 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疯了,立刻就反问道:“离开北平?怎么离?离到哪里去?” 黄俊铭挠挠头:“找小丁儿去?” 小柳儿嘴一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不是阿姐叫你来问我的?阿姐嫌我没用是不是?阿姐不要我了是不是?” 彼时龙椿刚洗漱完出来,骤然听了这话,难免一阵难受。 她上前两步摸摸小柳儿的脑袋。 “什么话这叫,让你离了北平是为了叫你去帮衬帮衬小丁,不乐意去就得了,怎么还哭上了?” 小柳儿委屈巴巴的一抹眼泪,又满脸坚定的盯着龙椿。 “阿姐,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到死也不离开北平,哪怕是死了!我也要阿姐给我治丧!我也要埋八宝山上!” 龙椿被她哭的心软,赶忙将人搂进怀里:“行了行了,什么死了活了的,瞎说八道” 黄俊铭站在龙椿和小柳儿对面,不易察觉的弯了嘴角,其实他也舍不得小柳儿。 而且万一小柳儿真的走了,那他就得日日夜夜和龙椿独处在一起,这多吓人啊...... 小柳儿哭诉过后,三人就坐在沙发上开起了会。 龙椿给小柳儿下达完了任务后,便又对着黄俊铭说道。 “你还是照旧等你柏哥的消息,难缠的留给阿姐,容易的你就自己带着孩子们去,明白了吗?” 黄俊铭点头:“知道,阿姐” 龙椿颔首叹气:“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咱们可能都闲不下来了,但阿姐不会让你们白忙活,往后不管咱们能不能守得住北平,阿姐都会给你们找好退路,你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只跟着阿姐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就好了,好不好?” 小柳儿和黄俊铭点点头,很快的应承了。 龙椿冲着他们一笑,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微微披露的晨曦。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不论地上的人如何互相屠戮,不论黑夜有多么漫长难捱。 太阳总归是要升起来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韩子毅风尘仆仆的回到南京后,还未进陆公馆的门,就看见了穿着红格子背带裙的陆妙然。 少女是娃娃脸,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可爱的气息。 她踮着脚站在公馆前的小花园里,仰头望着园中的梧桐树,认真的瞧,仔细的看。 她的姿态足够天真,是以此刻的画面也足够美好。 韩子毅见状便站在矮矮的雕花栅栏门外捏了捏眉心。 及至确认好自己的笑容后,他才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 陆妙然当然听到了栅栏门的动静。 她小鹿似得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韩子毅的那一刻。 她便脚步比笑容更快的奔进了男人怀里。 她紧紧抱住韩子毅的腰身,一开始只是笑,而后又迫不及待的抬头,看向男人有些灰白的脸色。 “你怎么才回来?脸色怎么这样不好?爸爸往北平去了好几个电话,可那些叔叔伯伯都说没见过你,你这一趟没有去拜会他们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轻声问。 “我是回天津定戒指,老师怎么会往北平打电话呢?” 陆妙然闻言笑了笑,明知故问似得。 “是啊,爸爸为什么往北平打电话呢?” 韩子毅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陆妙然。 有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博弈,是完全不需要语言的。 少女抱着爱人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感觉到男人的消瘦后,她才幡然醒悟。 于是她又接着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里便带了一点苦意。 “你拿到离婚文书了吗?”陆妙然问。 韩子毅轻轻推开女孩,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了戒指和离婚文书。 陆妙然看着那被红丝绒包裹的戒指盒,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她知道韩子毅已经结过婚了。 也知道韩子毅结婚只是为了借那个女杀手的刀,好让自己能够成为平津军的司令。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知道的不完全。 这样的情况,往往最能折磨一个女人的心。 韩子毅从戒指盒里拿出戒指,那是一只由三颗钻石组成的米奇老鼠戒指,同陆妙然想象的一模一样。 他为她戴上了戒指,带着茫然而决绝的神情。 半晌后,韩子毅低头看着陆妙然问:“妙然,你在怀疑什么?” 陆妙然闻言,眼神便从戒指转移到了男人脸上。 “你见到北平的那个女人了吗?” 韩子毅点点头:“当然见到了” “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轻笑:“喜欢她,还回来干什么?” 陆妙然一愣,随即又瘪了嘴。 她再一次扑进韩子毅怀里委屈起来,气闷的道。 “我不明白你,我第一次去爸爸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韩子毅伸手搂住少女,温热的掌心摩挲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陆妙然的背带裙里穿着一件棉质蕾丝边的衬衣,是眼下美国最流行的款式。 这种棉质蕾丝异常的柔软丝滑,几乎摸不到蕾丝的纹路,十分亲肤。 韩子毅感受着这份奢靡的触感,又自顾自的低垂着睫毛,轻声道。 “我还没有喜欢你呢,妙然” 陆妙然抬起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白梦之?” 韩子毅摇头:“没有” 陆妙然低下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爸爸娶我,为了军权吗?还是......” 韩子毅叹气,伸手捏起少女的下巴。 “是,我是为了军权,才答应老师娶你” 陆妙然闻言红了眼,当即要摘下手上的戒指,可韩子毅没有给她这样做的机会。 他低下头吻住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我是连军权也不屑要的” 第36章 魁(三十六) 这天夜里,陆妙然躺在自己四面围帐的公主床上,心里生出许多曼妙的绮思来。 她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丝绸爱心枕,一点一点回忆起自己初遇韩子毅那一天。 那天,是春天。 南京街头烟雨绯绯。 她坐着归国的飞机降落上海后,又一路从上海乘专车回到南京。 那天的她已经很累了,可无奈自家爹爹实在是爱女心切,坚持要她一下飞机就来见他。 于是她便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见到了韩子毅。 在爸爸办公室的门口,她见到了这个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彼时的韩子毅端正的站在办公室外,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军装,整个人挺拔的像棵松柏。 她本不想惊动他,只想悄悄地走近他身边。 却不想高跟鞋踩上木地板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男人。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陆妙然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有这样一双忧郁的眼睛呢? 男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就让她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 其实想要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只要你能在某个时刻,让女人对你生出恻隐之心,让她对你迸发怜悯和母性。 那么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了。 这个道理百试不爽。 陆妙然抱着抱枕翻了个身,不无甜蜜的想到,那天韩子毅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小姐,你找人吗?” 她怔怔的听了他的话,又再发觉这个人的声音竟然也是如此的轻柔动听,娓娓道来。 不过是一次对视,不过是一句话。 挺拔而英俊的青年军人,就这样俘获了少女的心。 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轻易了,可似乎又不是那么轻易。 陆妙然呆呆的看着他,根本想不出任何俏皮话语来引起男人的注意。 她只能实事求是的说:“哦,是的,我是来找爸爸的” 男人弯着眼睛一笑:“你是陆老师的女儿吧” 她傻傻的点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好奇的问:“你是爸爸的学生吗?” 韩子毅也学着她的样子点头笑道:“是的,我是你爸爸的学生” 话至此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便已经讲完了所有可以讲的话题。 陆妙然不自觉的看向走廊窗户外的雨幕。 她很想跟眼前英俊的男人搭讪一句,说:今天的雨可真大呀! 可今天的雨却一点儿也不大,就只是绵绵的细雨而已,很讨厌的。 片刻后,陆委员的办公室门开了。 陆妙然有点儿不想走进去,可她又必须要走进去。 进门那一刻,陆妙然回头看向韩子毅,不死心的问道:“你不进去吗?” 韩子毅仍弯着嘴角:“我现在还没有资格” 陆妙然不再做声,对于爸爸的工作,身为女儿的她一向无力置喙。 她走进了办公室,可灵魂却好似还停在门口,和韩子毅肩并肩站着,始终不曾离去。 那天晚上,陆妙然在家里的餐桌上,跟爸爸问了许多个关于韩子毅的问题。 陆委员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他这个学生的脸蛋,是极容易惹来少女春心萌动的。 可彼时的他也只是搪塞女儿说:“哦,子毅已经有了伴儿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位初恋,爸爸以前还跟他介绍过你蓝叔叔家的女儿,他都婉拒了的” 那一天夜里,陆妙然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 她满心都是韩子毅的那双眼睛,和他谦卑温和的笑意。 她想,她的的确确是恋爱了,只不过,她又以全世界最快的速度失恋了而已。 陆妙然在美国留学的这几年,见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公子哥儿。 那些公子哥都张扬极了,轻狂极了。 他们对于这个世界,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见解,放不完的狂话,指点不完的江山。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像韩子毅这样温柔而内敛的,谦卑而柔情的。 而陆妙然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温柔的,内敛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男人。 她想,真是遗憾,他居然已经有了爱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陆妙然常常觉得魂不守舍。 她开始好奇关于韩子毅的一切。 他在哪里长大?又在哪里读书?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忧郁而温柔的眼睛? 她好几次试探着去问爸爸,一字一句里都满含着对那个男人的欣赏和喜欢。 陆委员看出自家女儿是得了相思病,向来爱女无度的他,自然不舍女儿受这份苦楚。 于是陆委员再三量度后,便在暗地里考察起了韩子毅的为人。 作为多吃了几年干饭的老狐狸,陆委员自然看出了韩子毅天性中的理想主义和赤忱之心。 而理想主义的人,大多都是懂得温柔待人的。 陆委员想了许久,决定还是一如往常满足女儿的心愿。 他一半私心一半公干的接受了韩子毅以平津军作为筹码,对他提出的请求。 韩子毅说过,只要老师愿意给他一份委任状。 那么等他接过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后,就一定会带着兵权投奔国军,誓死效忠。 后来,陆委员就顺水推舟的给了韩子毅一份委任状。 他也想看看,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坐上平津军总司令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不错,韩子毅非但坐上了总司令的位置。 第37章 魁(三十七) 还逐渐收拢了那些连他父亲也未曾收拢的权力。 十几万的军队齐齐投奔国军。 陆委员作为这件事的牵头人,自然也从其中得到了不少政绩。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韩子毅,大家亲上加亲,共谋江山的时候。 韩子毅却说,他已经娶了妻子了。 韩子毅这个婚结的太快,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陆妙然闻讯时,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为韩子毅就算是要娶,也只会娶那位同他青梅竹马的白小姐。 却不想问过父亲之后,她才晓得韩子毅的新婚妻子,竟是个闻所未闻的民间女子。 且这民间女子的身份,好似还颇有些门道。 陆妙然不解。 事到如今也是不解。 韩子毅若是想用这个女杀手的刀去处理自己父兄。 就只管给她钱使唤她好了,何苦要娶她呢? 想到这里,陆妙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陆公馆室内的装潢风格是完全美国式的,除却楼梯和大厅,其余房间都铺设了地毯。 陆妙然下了床后,便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去了一楼的房间。 韩子毅在南京没有房产,是以只能暂时寄住在陆公馆。 陆委员对此本来颇有微词,想要另设一个住处给韩子毅。 却无奈自家女儿的恋爱之心太过殷切。 他也就只好将两人都搁在陆公馆了,一个住二楼,一个住一楼。 自己这个老东西么,则陪着姑爷在一楼住。 陆妙然悄无声息的下了楼,轻盈的丝绸睡袍飞快掠过陆委员的卧室门,一路奔着韩子毅的房间去了。 就在陆妙然想要伸手叩门的时候,韩子毅的房间门却自己打开了。 深夜时分,韩子毅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装束。 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只有一条牛仔裤。 又因为他最近瘦的厉害,这条牛仔裤上便不得不加一条腰带。 他似是没想到陆妙然会大半夜来找他,稍一愣神后,他又半戏谑半调侃道。 “三更半夜不睡觉,要在你爸爸眼皮底下偷汉子么?” 陆妙然闻言就烧红了脸,她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应对“偷汉子”这三个字。 她急的面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两手一推韩子毅,说:“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进了房间后,韩子毅就找了件衬衣穿上。 陆妙然坐在床尾的鹿皮沙发上,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韩子毅看了她一眼,倒也不急着问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他先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支烟点燃,而后又靠在陆妙然对面的斗柜站着抽。 陆妙然自顾自的沉默了一会儿,便又抬头看向韩子毅。 昏黄的钨丝灯下,男人正垂着眼睛抽烟。 青灰色的衬衣松垮套在他身上,细看,竟是连纽扣都系错了。 陆妙然怔怔看着他,又于一片寂静里轻声发问。 “你会抽烟的?” 韩子毅抬眼:“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掐了” 说罢,不待陆妙然回话,他便回身去找烟灰缸了。 陆妙然赶忙摇头,又起身去拉他。 “没有,没有不喜欢,你抽你的,我很多同学都抽烟的” 韩子毅停下脚步,又回头去看她:“你想问我什么?” 陆妙然低着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韩子毅见状将烟咬进嘴里,腾出两只手后。 他便将陆妙然打横抱起,搁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你要么现在说,要么咱们现在就办正事” 陆妙然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叫出声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个绝对温柔的绅士,却不想到了夜里,这位绅士竟变成了流氓。 韩子毅伸手捂住陆妙然的嘴,见她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身体一点一点变软后,便又松开了。 陆妙然心脏狂跳,只觉和韩子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布满了刺激与甜。 比起和那些世家公子们的约会,韩子毅带给她的感觉,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 韩子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起身掐了烟。 他重新走到床边,俯身躺在了陆妙然身边,还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别绷着了,我不碰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仍是脸红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了韩子毅的话。 她在床上微微翻了个身,同韩子毅面对面躺着。 她小心翼翼听着男人的呼吸,看着男人颤动的睫毛,以及那些丑陋而隽永的疤痕。 “你的脸.......” 韩子毅睁了眼,灯光下,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泼墨画。 他笑起来:“我的脸,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些疤” 韩子毅无声轻笑:“嗯,没有” “你是被人寻仇了吗?”陆妙然有些天真的问。 韩子毅仍是笑:“不是,古时候有一种战妆,就是要在脸上割开口子留下疤痕,以此来表示必胜的决心” 陆妙然惊讶的捂住了嘴:“真的?” 韩子毅点头:“真的” 须臾,陆妙然鼓起勇气的伸出了手,想要去摸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不想却被男人不着痕迹的挡开了。 “不给摸” 陆妙然不解:“为什么?” “你摸了我就要输了” 陆妙然闻言就恼了,一时竟忘了要控制住音量,大声辩驳道。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女人不吉利的混账话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美国的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们......” 韩子毅听着陆妙然越来越高的声调,赶忙又捂住了她的嘴,又凶道。 “你再喊?” 陆妙然眨巴着眼睛,又用两只手扒拉韩子毅的手,小声说道。 “......不喊了不喊了” 韩子毅无奈,再度松开了陆妙然的嘴。 陆妙然见状便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忽而问道。 “爸爸说,你在北平的妻子......是个杀手?” 韩子毅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龙椿的脸来。 她在病床上虚弱的脸,她在浴池里熏红的脸,甚至她在听见爆炸后,冷冽的脸。 即便眼下的情景如此不适合想她,他却还是一一想了起来。 韩子毅笑着:“嗯,是,她是个杀手” “你娶她,是因为你要跟家里夺权是不是?”陆妙然又问。 “是” “你不喜欢她,对不对?” “嗯” “那你当初花钱雇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娶她?” “我那时候没有钱” “什么?” “我那时候没有钱,雇不起她” 陆妙然愣住了。 她从出生起就活在爸爸的庇护下,即便是生母走的早,她也从未吃过什么苦头。 爸爸总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保姆,老妈子,丫头,家庭教师。 甚至还有两只名贵品种的小狗,陪她一起度过童年时光。 她真的想象不出什么叫做“没钱”的生活。 毕竟打她记事起,她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第38章 魁(三十八) “你......你怎么会没有钱?你父母都不给你钱用的吗?” 韩子毅笑起来:“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爸爸” 陆妙然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仍是好奇。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韩子毅面无表情:“不喜欢” 陆妙然闻言便松了口气,她像只小虫子似得趴回床上,笑道。 “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我本来是个最崇尚自由恋爱的人,以前还总想着要嫁给小说里的英国绅士” 韩子毅侧目看向陆妙然,只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你像爸爸”陆妙然答。 “嗯?” “我总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生活的话,你就会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吃,给我冲可可牛奶喝,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说到这里,陆妙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偷看韩子毅。 “啊,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兴许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你如果只要这些,大可找个管家” 陆妙然一怔,又呢喃道:“......我不要管家” 小小的卧室里太过安静,贴着草绿色墙布的四面墙,犹如一片小小丛林。 韩子毅陷落在这片丛林里,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猎物还是猎手。 “妙然,回去睡觉吧” 韩子毅话音落下时,客厅里的报时钟无端响起。 这钟鸣十分微妙,它吵不醒睡着的人,却能点醒未睡的人。 陆妙然得了逐客令,心下本就有一些羞怯,她垂着眼从床上站了起来,低声道。 “怀郁哥,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不愿意你心里有别人,我可以倒贴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但我追求来的男人,绝不可以三心二意,你明白吗?” 韩子毅当然是明白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骗。 骗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韩子毅头疼起来,他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陆妙然面前,又低头吻她,再将人打横抱起,一路送回了二楼房间。 被放回自己床上那一刻,陆妙然脸红的滴血,她伸手搂住韩子毅的脖子。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和我结婚,但以后你就只能有我,好不好?” 韩子毅低头吻上少女的发顶,轻柔道:“好” ...... 陆妙然房门被关上那一刻,韩子毅几不可控的干呕了一下。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就连当年被松下校长猥亵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恶心过。 比起被他人伤害,伤害他人的自己,好像更值得被唾弃一些。 他曾告诉过龙椿,那位松下校长给他下过春药,却没有成功。 但事实是,松下成功了,且不止一次的成功了。 是啊,他怎么会不成功呢? 一个来到异国他乡求学的孩子,要怎么反抗一个监管着整个校区的中年男人呢? 韩子毅无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任何人,包括龙椿。 因为他根本承担不了,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后,向他投来的目光。 而他吃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韩子毅忍住恶心站在陆妙然门外定了定神,而后便转身走向了公馆二楼的书房里。 书房门没锁,他知道。 但这间书房里的两台英国造木质文件柜,都上了锁的。 韩子毅走进书房,神情淡漠到了疲惫的程度。 倘若陆妙然今晚没有来找他,他应该会早一个钟头来到这间书房。 不过,好在这会儿也不晚。 韩子毅走到文件柜前,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旋钮锁,记下样式后,便转身去了办公桌后。 陆委员的办公桌很整齐,也很谨慎。 来客一眼扫过去后,大都只能看见些寻常物件,钢笔墨水信纸之类的。 片刻后,韩子毅将手伸进桌面底下。 他自己喜欢在桌下加装一把勃朗宁,便料想他这位老恩师也会有这个习惯。 这一摸之下,韩子毅便道了一声果然。 他从桌下拿出那把勃朗宁,又机械的将其弹夹拆出,复又将枪放了回去。 这一夜,韩子毅在陆委员的书房中游荡到快天亮,收获倒也颇丰。 ...... 清晨八点,南京又下雨。 韩子毅和陆洺舒坐在一楼的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闲谈。 陆洺舒其人年方半百,却仍有一头茂密而精神的黑发,实是个精神抖擞的健旺政治家。 韩子毅一边往陆洺舒的紫砂茶杯里续茶,一边道。 “老师,日本人已经开始往北平投毒扔炸弹了,再这么甩手不管,就不应该了” 陆洺舒一笑,背头之下的国字脸万分和蔼。 他端起韩子毅敬来的茶,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和甜甜婚期在即,我也不敢再叫你去前线了,而且平津军现在已经收编为正规军了,还是要听上面统一调度的” 韩子毅亦笑,像是听不明白陆洺舒话里的太极官腔似得,只道。 “学生不明白” 陆洺舒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 “抗日是要抗的,剿匪么也是要剿的,但要是日本人能和那些个土匪打起来,那我们也是很乐见其成的嘛” 韩子毅:“老师不想管” 陆洺舒摇摇头:“事缓则圆怀郁,你当初做了我的学生,就该知道我是教中庸之道的,眼下是乱世,一静总比一动好” 说罢,陆洺舒又对着厨房里的佣人招了招手。 第39章 魁(三十九) “小兰,把燕窝端出来吧” 小兰:“诶!是!” 随后,陆洺舒又慈爱的摸摸韩子毅的脸。 “好孩子,先吃饭,你这一趟北平见瘦,好好补补吧” 韩子毅早知道陆洺舒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可真的到了此刻后,他却也不着急了。 陆洺舒一向如此不是吗? 他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笑面政客,又怎么会像陆妙然那样单纯好懂呢? 沉默间,丫头小兰端着一套天水碧的瓷瓮走了上来。 瓷瓮个个巴掌大小,一套六只,整齐的码放在黄杨木盘子上。 韩子毅等着陆洺舒先打开瓷瓮,而后才跟随他伸手启了盖。 瓷瓮中装的是刚炖好的燕窝。 这燕窝品相好极了,鲜荔枝肉似得闷在瓮中,莹白可爱,浓稠绵密。 陆洺舒捏着勺子低头尝了一口,不由笑道:“蛮甜,这东西也只有咱们中国人懂得吃,日本人和洋人都不懂” 韩子毅看着桌上奢靡的燕窝,心里蓦然就想起了北平的那些小商贩。 成衣店的老板说,他今天肯浆衣裳的话,他们一家的饭桌上就能多添出一道菜来。 韩子毅歪了头,有点想知道那老板会用给他浆衣裳的钱,加上一道什么菜? 想了许久后,韩子毅轻声笑了。 他想,不管那老板加什么菜,总归不会是燕窝就对了。 他拿起勺子,舀起这乱世中的燕窝品尝。 陆洺舒说的对,燕窝是甜的。 且甜的不腻,甜的清亮,甚至还甜出了一点血腥味。 早饭开完后,陆妙然仍未起床。 陆洺舒站在楼梯口往楼上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慈父的关怀。 他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都百依百顺,不论是婚嫁还是睡懒觉,他从来都是由她的。 以至于一路放纵到了今天,他再想对她疾言厉色管教一番,也是不能够了。 陆洺舒无奈笑着,回手招来韩子毅。 “怀郁,甜甜今天要在家里睡觉,你也就别跟着我去军区开会了,等她醒来,你好好陪陪她” 韩子毅应声:“是” 明亮温暖的公馆客厅里,陆洺舒回头看向韩子毅,眼中依旧是慈爱温和的笑意。 “怀郁,你是好孩子,老师也知道你有抱负,等以后咱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老师给不了你的机会,岳父总归是能给的,只是一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你既然来了南京,那么从前的那些前尘往事,就该要忘一忘了” 韩子毅亦笑:“我明白,老师” 陆洺舒闻言,颇欣慰的拍了拍自己这位准女婿肩头。 “好,明白就好” 临出门前,陆洺舒在公馆大门前接过勤务兵递来的军帽,又回头对着来送他的韩子毅说道。 “你那个副官并非是有心背叛你,他这人聪明太过,圆滑也太过,他觉得自己大你几岁,就想要替你做主,让你不要受战火波及,所以他才跟我说了你有心投共的事情,好叫我拦住你,不叫你上战场” 韩子毅凝眉:“什么?” 陆洺舒一笑:“他留了信的,在你房间的书桌里” 话至此处,陆洺舒便上了车,一路扬长而去。 韩子毅尽量稳住步伐进了自己的房间,抖着手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里面的确是有封信,信封上的怀郁亲启,也的确是莱玉阳的笔迹。 韩子毅拆了信,一目十行的读起了信纸上的内容。 “子毅,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做你父亲的勤务兵,那时候你父亲治军并不文明,是以我也算是从小挨打挨到了大,我原以为我摊上这么个军头,已经足够命苦,却不想你这军阀家的小少爷,活的竟然还不如我,你大哥打你比你老子打我还来得凶,可明明你自己也挨了打,却还是会在我挨了打之后,给我送跌打酒,给我从小厨房偷吃的,跟我说再忍忍,长大了就好了,说来可笑,我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见了这么多人,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肯像你这样待我了,你待公馆里的小丫头好,待我也好,明明我们只是你爹嘴里小奴才而已,你却还是待我们好,还记得吗?你去日本之前咱俩去算命,那瞎老头儿说你是个天生的情种,一辈子都要在人情上吃亏,彼时你不信,我却觉得这人算的真准,你接人待物总有一份柔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却看的很明白,也正因为我看的很明白,所以我始终都不想让你去战场上送死,怀郁,我们的国家已经没有指望了,你跟着国军,起码还有后路可退,可若是投共......怀郁,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投身火海,即便你因此恨我,我也不后悔,察哈尔那次,我被烟膏伤了根本,大夫说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所以即便你因为我的背叛而杀了我,也请不要愧疚,能用这条命把你留在国军的庇护之下,我大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若有来生,只愿你我能做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兄,莱玉阳留” 韩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 他直着眼睛放下信纸,又机械的走到床头柜边,坐在床上。 床头柜里有日本医生给他开的药。 他拿出药物,倒出了平时三倍的药量,囫囵吞了下去。 坐在床边等候药效起来的几分钟里,韩子毅懵然的想。 他杀了莱玉阳那天,他有没有跟自己说什么话? 好像是有的。 他说:“咱们能活下来多不容易,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来日送死?凭什么?” 彼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位老友已经无可救药,简直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韩子毅俯下身去,两手颤抖的捂住了脸。 他想,他真的越来越疯了。 他居然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杀掉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没有给他一次逃脱的机会,他只纵容着愤怒的自己,亲手杀掉了他的发小。 就在韩子毅距离崩溃疯癫只差一步的时候,药物的作用便再一次显现出来。 他应付不了的激烈情绪,一波一波的被药物抚平。 他又一次麻木下来,理智也渐渐回到了脑子里。 他低头去看莱玉阳的信件,豆大的泪珠随之砸落,却不闻一丝哭声。 许久后,韩子毅将这份信件收好,又对着那封存信件的柜门喃喃道。 “玉阳,我害了你了,可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第40章 魁(四十) 中午时分,陆妙然终于起了床。 她穿着大荷叶领的丝绸睡衣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下来。 却不想方一下来,就看见韩子毅和小兰一同在厨房里忙着什么。 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和睦的样子。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溜进了厨房里,又颇大胆的伸手蒙住了韩子毅的眼睛,问。 “猜我是谁!” 韩子毅笑:“是喜欢赖床的小猫吗?” 陆妙然笑了却不松手:“才不是!再猜!” “那是饿醒了找饭吃的小猪?” “哎呀!我才不是!” 韩子毅笑着耸耸肩,轻松挣脱了少女的桎梏,又回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深情。 “那一定是我可爱的未婚妻了” 一句话,同时叫厨房里的两个女人面红起来。 小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羞涩继续手里的活计,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陆妙然同样是满脸通红。 她嘴上是想要反驳男人的,因为韩子毅说这话时笃定太过,仿佛是已经吃定了她喜欢他。 她有些气闷于他的自信,可心里......又忍不住的喜欢未婚妻这个称呼。 她想要赌气,却不知从何赌起,便只好在韩子毅胸口挥拳,小孩子似得撒娇。 “我饿死了!” 韩子毅挑眉,笑着看向小兰。 “我说的没错吧?根本不用上楼去叫她,饿急了就自己窜下来了” 小兰羞涩一笑,不答话。 倒是陆妙然听了这话后,在心里生出了些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快乐。 “你们刚才是在聊我啊?”她有些按捺不住的问。 韩子毅弯着眼睛:“没有呢,我们在聊楼上的小猪” “啊呀!你讨厌!” ...... 餐桌上,陆妙然拿起银叉戳着桌上的巧克力酱香蕉薄饼,为难道:“这个好甜的” 韩子毅侧目看她,一边倒牛奶一边问:“不喜欢甜的?” “......也不是,这么甜吃了肯定要胖的,万一我穿不上婚纱怎么办?” “那就别穿了,省得脱起来麻烦” 陆妙然闻言就气笑了,她羞怯又生气的问:“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韩子毅不说话,倒好牛奶后。 他走到陆妙然的身后,握住她的两只手就开始切分香甜的薄饼。 他每切下一块,就喂陆妙然吃掉一块。 起先陆妙然还撇过头去不肯吃,可韩子毅却说。 “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怎么喂人吃东西的?” 陆妙然刚想说不知道,就被一个强势的吻打断了思路。 然后,她就乖了。 她吃完了一整份的香蕉薄饼,又喝掉了一大杯牛奶。 韩子毅见状又问:“好吃吗?” 陆妙然懵懵的:“什么?” “我第一次做这个,小兰说你习惯吃西式的早餐,我不懂西餐,就只能想起来这个,好吃吗?” 陆妙然眨眨眼:“是你做的?” 韩子毅点头:“嗯” 陆妙然低下头去,耳后起了一片胭脂似得红意。 她想,韩子毅真的是个很会谈“情”的男人,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自己脸红心跳起来。 这当然是很讨人厌的,可是......似乎又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陆妙然低着头,嗫嚅道:“好吃的” 韩子毅看着她羞怯的情态,心里一时无念无想,只觉出一阵浓重的寂寞来。 他撒谎了。 这道薄饼他已经试着做过无数次了,而这无数次的试做,都只是为了另一个爱吃甜的人。 韩子毅用手轻抚陆妙然身后的发丝,眼睛却只看向窗外,笑道。 “好吃就好” ...... 龙椿最近的暗杀业务顺的离奇,简直快要到了战无不胜的境地了。 不论是多么难缠的人物,只要她肯出手,就一定能成事。 一切都顺利的,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都通通站在了她这边似得。 同时,黄俊铭和小柳儿也带着孩子们屡建奇功,攻无不克。 年轻的手脚虽然还缺乏擒贼先擒王的作战经验,可若是论及走街串巷打游击。 这些孩子便个个都成了恶魔般的存在。 他们仗着自己身量小,只要盯上了目标,便会扮作小叫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接力尾随。 等目标走进暗巷或死胡同,他们便同成群的野猫一般群起而攻之。 他们将目标身上的衣裳,财物掠夺一空后,还要将其尸首大卸八块,拖回神仙庙里喂野狗。 于是一段时间下来,神仙庙里的野孩子和野狗,竟都吃了个膘肥体壮,满嘴流油。 这天清晨,龙椿揣着一包五香瓜子进了小二楼,预备回家以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读读晨报。 她昨晚连夜往天津去了一趟,杀了一个来天津搞渗透游说的日本参谋。 这包五香瓜子,就是她在天津回北平的火车上买的。 小柳儿昨晚也带着小崽子们打了一夜游击,杀了两个见钱眼开的老汉奸。 此刻她困的两眼发红,等黄俊铭烧荷包蛋的那一点儿功夫,都拿来眯了一个小觉。 龙椿进门后,小柳儿就醒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揉着眼睛跑去门口。 “阿姐回来啦?” 龙椿点点头,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后,便闻见了空气中的荷包蛋味儿。 “你俩今天都回来的早?” 黄俊铭端着荷包蛋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叫小柳儿摆碗筷一边道。 “嗯,都回来的早,我回来前还在米铺里拿了信” 龙椿抽了抽鼻子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端起荷包蛋汤喝了一口,觉得胃暖了之后才问。 “什么信?” 黄俊铭将小酱菜递到龙椿和小柳儿面前:“不知道,没有款,就是一个信封” 龙椿闻言心下便有了猜测,她伸手接过黄俊铭起身拿来的信,又沿着信封头撕开。 第41章 魁(四十一) 看完信中的内容后,龙椿踏踏实实的笑了一声。 “好信,要发财了” 小柳儿不解,她嘴里咬着一只肥嫩的大荷包蛋,边吃边问:“怎么要发柴了哇?” 龙椿笑眯眯的捻着信,只道:“这是从南京送来的信,里头是种烟贩烟的大商户,还有一个兵工厂的位置” 黄俊铭眨眨眼:“阿姐是要......” “嗯,要” 龙椿说罢,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咱们家抽不出人手,得交给旁人做” 小柳儿好奇:“交给谁做啊?” “南边来的消息当然交给南边的人做” 龙椿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眼角眉梢很有一点甜蜜的意味。 小柳儿还以为龙椿是因为见到了赚头才笑的这样开怀。 却不想她只是为了信纸末尾的那句“乖不乖?”而觉得高兴。 夜间,龙椿又将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 韩子毅的字很好看,看的出是下了苦功练的。 然而他走笔之间的痕迹却是不深,轻柔缱绻的一如他这个人。 龙椿坐在床边,琢磨了许久要给他回封什么样的信过去。 可等真的坐到了书桌前,她又有些茫然了。 同他说说自己的近况吗? 唔,最近总是打打杀杀,想来他未必爱听的。 那就说说自己的身体情况? 嗯......也不好。 自打从医院出来后,她就总是觉得乏力,而今虽然好一些了,但还在进补的阶段。 如此这般,讲出来也只是叫他劳心,倒不如不讲了。 龙椿自顾自的“啧”了一声,长久的皱了一场眉头。 直至小柳儿洗漱完催她睡觉了,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在信纸写了一句。 “乖的” ...... 当日傍晚,黄俊铭一睁眼就带着这封信去了米店,又经老板的手,将信发去了南京一家粮油店。 龙椿比黄俊铭醒的早一点,此刻正坐在窗边嗑瓜子。 小柳儿给她烧了茶之后,就背着小挎包去买菜了。 于是龙椿便难得清净的消受了一场夕阳,一份报纸,并一份隔了夜的五香瓜子。 她最后抿了一口茶后,就走去了卧室打电话。 有趣的是,电话那头的殷如玉似是喝醉了一般,接起电话来就是一顿胡吣。 龙椿这头儿问道:“琪安?” 那边儿便腻腻的答话:“啊呀,龙家姐姐侬好哇” 龙椿一愣,听出了男人的醉意。 “嚯,你好兴致,大白天喝成这样?” 殷如玉手里捏着一只瑞士来的水晶杯。 听了龙椿的话后,他竟也不顾自己杯中还有酒液,当场就翻下手腕去看手表。 酒液倾洒一地,他也不管,只眯着眼睛看表盘,随后又道。 “六点一刻,算什么白天?” 龙椿笑着,顺嘴就讲出一句狠毒话来。 “你是让日本人欺负坏了?要这样借酒消愁?” 殷如玉闻言大怒,他晓得龙椿这话八成是在开玩笑。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真是听不得这个话。 “你他妈没话了?”男人骂道。 龙椿挑眉:“好大火气,我不敢惹你了,我有生意给你做,倘或你有人手,就去当一回土匪,劫出货来咱们五五开” 殷如玉醉的头晕,扯着听筒就栽到了地上,又气息不稳的问道。 “哼,五五开?什么苍蝇肉蚊子腿儿,值当我跟你五五开?” 龙椿笑着:“军火和烟土,但烟土不能卖要销掉,就只能劫现钱” 殷如玉眯眼:“谁给你的消息?” “你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问这个话?” 殷如玉又冷哼:“我问一句怎么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鬼大!最是懂得骗人!坏透了的坏!”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觉得这厮的脾气愈发大了,于是便不由臆测道。 “你是让女人强奸了吗?” 殷如玉愣了:“女人怎么强奸我?” 龙椿咳嗽一声:“我听说现在有些得了丈夫遗产的阔太太,专喜欢玩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南方小老板” 殷如玉听了这话就恼了。 “你他妈才叫阔太太玩了!你他妈才小老板!老子是他妈的大老板!” 龙椿笑起来,不再和这醉鬼贫嘴贱舌逗闷子,只留下一句。 “这两天就给你把名单送过去,大老板你可别失手,倘或真的滑了点,哈哈,那才现在我眼里!” 说罢,龙椿就挂了电话。 而后她又心情颇好的出了小卧室,预备在这忙碌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一点小小的消遣。 小二楼客厅的窗户奇大,几乎有三扇田字窗连在一起那么大。 五月天气,春末夏初。 北平的天儿清亮的,丝毫不见风沙肆虐。 龙椿点了根烟给自己,又伸手拉开一扇窗户。 再将两个肘子撑在窗台上,一边看夕阳一边抽烟。 夕阳很美,艳丽更胜朝阳百倍。 就像是一场革命行至最后,所有烈士都挥刀自戕。 彼时那血染的忠诚和恨意,总是比最初的抗争来的凶狠热烈。 龙椿就这样看着夕阳抽了两支烟,心中十分安静。 她这人文化有限,不懂得卜算吉凶,更想不出自己来日会是何种结局。 但如今的她只是想留住北平。 只是期盼着所有灾难都可以止步于此,止步于她的刀刃之下。 这想法有些天真,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想。 她这样想着,就像是给自己吃了一点精神鸦片,鼓舞精神再去斗争。 龙椿打着哈欠掐掉了第二根烟,结束了今天的小小消遣。 片刻后她又走进卧室更衣,预备天色一黑就出门去杀生造孽。 ...... 残阳如血,血尽月出。 龙椿今晚要去杀一个投了日的小军阀。 这人目前带着两万人的军队驻在天津郊外,将津郊的几个县城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常驻平津的平津军,却一点儿动静都不见,全然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龙椿今晚没穿纯黑的衣裳,她里头穿了件正领的白衬衣。 外头则套了件竹叶纹的黑绸褂子,也不系扣,就敞着穿。 不过下身倒是没变,仍是黑色紧身裤和军靴,腰里也还是双刀和枪。 龙椿出门后,一路踩着月光往火车站去。 奈何她人还没走过老王府,就迎面碰上了小柳儿。 小柳儿一听她今晚还要往天津去。 当即就把手里的菜扔回了家里,说什么也要跟着龙椿一起去。 龙椿无奈:“我去玩的?你夜里没事情?” 小柳儿撅着嘴:“海生这孩子很中用的,我一夜不在也没事的阿姐!你就带我去嘛,我想金雁儿......我老早就说要去看她了,结果一直就没顾上” 第42章 魁(四十二) 龙椿脸上虽然无奈,闻言却还是将人给带上了。 “你去了就直接去看金雁儿,别跟着我乱跑” 小柳儿嘿嘿一笑:“知道啦阿姐!” ...... 两人抵达天津后,龙椿先一步下了车。 小柳儿则因为手里拿了太多东西,被人潮挤了个东倒西歪。 龙椿抱着手站在路灯下,倒是乐得看小柳儿这副团团转的样子。 她看着少女手中高举的糖葫芦,怀里抱着的一干小零嘴儿。 不由就想到,这孩子能在杀手窝里茁壮成长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小柳儿乐观开朗,懂得同人交际,内心也善念尚存,为人绝不刻毒。 即便家国已然破碎,这小崽子却总是能在这阴沉沉的世道里,活出一抹亮色来。 这可真好。 等到小柳儿千辛万苦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后,仰头便见龙椿如沐春风的笑脸。 小柳儿见状就打了个冷战。 “阿姐你怎么了?” 龙椿弯着眼睛:“看你好乖” 小柳儿一吓,心下起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觉得......她家阿姐杀人越多,脾气就会越好。 甚至越是临近要去杀人,她老人家的心情就会越好。 这念头没有根据,仅是从她和龙椿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经验。 眼下龙椿走在前头,预备出了火车站先给小柳儿叫个黄包车,将人送去帅府。 可小柳儿却伸手拉住龙椿的衣袖,问道。 “阿姐” 龙椿回眸:“怎么了?” “阿姐很喜欢杀人吗?” 龙椿挑眉,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见过这话。 “怎么这么问?” 小柳儿歪着头思索了一下,闲聊似得问。 “唔,就是感觉,阿姐,要是咱们家不靠杀人也能挣来钱,你还会不会杀人啊?” 龙椿闻言放空了目光,脚下复又挪动起来,带着小柳儿往火车站外走去。 等将小柳儿送上黄包车后,龙椿忽而答了一句。 “会” “咦?为什么?没有钱也要干活吗?”小柳儿好奇的问。 龙椿眨眨眼,仿佛被小柳儿的问话击中了内心。 许久后,龙椿又答道:“因为心里有恨,脾气也不很好,倘或一直憋着,肯定就要伤到自己了,那与其伤着自己,就不如搞死别人来的实惠” 小柳儿坐着黄包车离去后,脑子里就一直在想着龙椿的话。 她觉得她好像有一点懂得龙椿,懂得她的残忍。 却又好像全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心里的恨意。 ...... 龙椿送走小柳儿后,便独自去歌舞厅前头雇来了一辆汽车。 开汽车的小伙子很年轻,仿佛是专给富贵人家做汽车夫的,手里还一直拿着条抹布擦车。 小伙子鬼鬼祟祟的把龙椿迎上车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龙椿说道。 “小姐,不瞒您说,我开汽车出来接人是背着主人家的私活儿,我不多收您钱,但也实在跑不了远路” 龙椿坐在后座点头:“好说,你把我搁在城郊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小伙子闻言欣喜的一点头。 “好嘞,这不算远,一准儿给您送到” 龙椿看着小伙子喜笑颜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人。 车子发动后,龙椿不由对着小伙子问道:“小哥你家里几口人?” 小伙子不知龙椿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客气善攀谈的性子,便也自来熟的答话道。 “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了,我爹去年走了,我妈知道了也没熬住,挨了几个月也走了” 龙椿挑了眉头,又问:“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汽车啊小姐,我爹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军队里学的开车,他老人家开车开的特别快,后来又把这本事教给我了” 说着,小伙子又黯然下来:“也亏得他老人家把这本事教给我了,不然我现在也没活路了” 龙椿仰头靠在后座,又不死心问道。 “家父贵姓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龙椿:“姓吕,小姐,您是认得我爹吗?” 龙椿摇头,侧目看向窗外。 “不认得,就是看你像我一个朋友家的孩子,但应该不是,姓对不上” 小伙子嘿嘿一乐:“哈,常有人说看我眼熟,我就是平常脸儿,扎人堆里找不着” 一刻钟后,龙椿下了车。 她将自己身上带的所有银元都搁在了后座,又将兜里的纸钞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见钱一愣:“小姐,这多了,也没走长路,哪儿能收您这么多?” 龙椿将钱塞进男孩兜里:“不要紧,拿着吧,都不容易” 说罢,龙椿也不去看小伙子的脸色,转身便往那没有路灯的郊外去了。 小伙子独自站在路灯下挠了挠头,不晓得自己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碰上这样阔绰的小姐。 ...... 郊外黑暗的土路上,龙椿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 及至看见军营内大亮的探照灯后,她才停下脚步,又就地找了个麦垛当掩体,蹲下抽了支烟。 天上月亮冷冷的,龙椿抽完了烟后,便顺手用烟头将麦垛点燃。 不多时,干燥的麦垛便烧了个噼里啪啦。 龙椿又趁着火光渐起的时刻,躲进了周围的草丛隐匿身形,等候时机。 几乎只用了几分钟,麦垛的火势就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引燃了附近的树木草皮。 如此火光之下,兵营中的守夜自然发现了异常。 又过了三五分钟,两个小兵便从大营门口跑了出来,一路向着火源跑来。 两人看了火势之后,赶忙又回去搬沙土灭火。 一时间,从军营到火源之间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 第43章 魁(四十三) 人一多,就要乱。 龙椿见往来的人越来越多后,便趁乱扯住了一个小个头士兵的脚后跟,又用蛮力将人拖进了草丛里。 黑天半夜,场面混乱,倒也无人发现这一点小小异样。 龙椿将小兵拖进草丛后,不等他叫喊一声,就痛快的给人扭了脖子。 等小兵咽气后,龙椿又就地扒下了小兵的军装,给自己套上。 还将自己原本的衣裳塞进了草丛深处藏好。 她今天穿的衣裳还是杨梅在的时候给她添置的,倘或搞丢了,弄脏了,她都是要心疼的。 龙椿换好军装后,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便堂而皇之的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她小跑起来,同那些搬沙土救火的小兵一样,一路通畅的跑进了军营内部。 进入军营内部后,龙椿坦荡的站在了探照灯下,又短暂辨别了一下方向。 不得不说的是,这小军阀扎营扎的还是比较有水平的。 这人将军营扎在了一个靠山角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又有不少泥巴靠的小民房。 而小民房住起来,又肯定是比军帐舒服的。 龙椿眯着眼小跑在黑暗里,不断观察着这连片的小民房。 很快,她看到了一间有许多勤务兵守门的,接了电灯的,烧了炉子的小民房。 龙椿觉得差不离,小军阀住的应该就是这一间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开始围绕着小民房乱跑,细数勤务兵的人数。 一圈跑下来后,龙椿发觉勤务兵一共有六个,四大两小,且民房里应该也是有人的。 那两个小个儿勤务兵进去的时候,手里各自端着四五杯茶水,显见是在待客。 龙椿躲在暗处皱了眉头。 好棘手。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搞暗杀已然是不成了,用炸弹是最好的。 可她不是小柳儿,平时也不会带炸弹出门,至多就是带上一颗手雷防身。 手雷炸的碎小民房吗? 炸碎了小民房之后,还能有劲儿炸死小军阀吗? 龙椿犯难了,一犯难就有点饿了。 她忽然想念起小柳儿买的那些零嘴,一边有心想打退堂鼓,却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龙椿蹲下身子,一手托腮望着小民房,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却着急火燎的想着办法。 片刻后,就在她想要兵行险招,丢了手雷再冲进去补刀的时候,变数发生了。 军营之外响起了爆炸声。 很快的,浓郁的硝烟气味笼罩住了整个津郊。 龙椿听见爆炸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一间小民房的房顶。 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全营的小兵集结在一起,向着营外冲去。 龙椿没有见过真实的打仗,从来都没有见过。 真正的打仗同她所熟知的那种一对一的厮杀,是非常不同的。 几乎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小军阀扎的挺有水平的军营,就在龙椿眼皮底下被摧毁了。 几十发土炮气势汹汹的打碎了营门后。 一帮穿着土色军装的人就跑了进来,开始了无差别的扫射,直至血流成河。 小军阀被从民房里揪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红彤彤的丸药,并七八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 龙椿看着眼前一幕,下意识就想到。 哦,吃了红丸是要喝多些茶水的,不然就要烧心了。 再片刻,一辆崭新油亮的汽车就开进了军营中。 这汽车直直停在了小军阀面前,逼近的几乎要碾死小军阀,简直有些羞辱人的意味。 龙椿趴在房顶上,倒是不大心疼被羞辱了的小军阀。 她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车,越看越觉得,她肯定是在哪里见过这辆车的。 诚然,眼下的中国境内,的确是有不少这样的福特汽车。 可是这辆车的左侧车头上,有一小块三角形的掉漆痕迹。 龙椿歪着脑袋,几乎不可置信,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车应该是她的车。 且还是在柑子府初建的时候,她为了添彩头,特意买的最好的福特汽车。 车头上那块掉漆,是车被送进柑子府那天,她看着稀奇,便自己上去开。 却不想不得要领,一下就撞在了院墙上,故而撞出来了这一块掉漆。 龙椿一动不动的瞪着车门开启,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等一个确定。 关阳林今天穿的非常神气。 春季军装本就比冬夏两季来的板正,既不臃肿,也不单薄。 更不提他本就是个衣架子身材,脸上还颇剑眉星目的。 关阳林穿着板正的黑蓝色军装下了车,俊朗深邃的一张脸在探照灯下熠熠生光。 甚至在这厮的右耳上,还戴了一只上红下绿,形似西瓜瓤与皮的碧玺耳钉。 龙椿看笑了。 这碧玺耳钉是她早年从一个洋人手里收来的,要价很是不菲。 当时她看这宝石跳色跳的可爱,便也没计较价格,只一心买回家去玩。 然而玩了几天之后,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又不愿意将其打个首饰佩戴,便只好将宝物束之高阁,默默吃灰去了。 没成想,这东西竟给旁人做了好事。 关阳林人高马大,一身光鲜的下车后,便笑着走向了小军阀。 他眯着眼,口气戏谑。 “你觉得你跑到天津来我就找不着你了是不是?你当初仗着赖家人给你撑腰,也是作践过我一阵子的,可现在赖家已经被打成筛子了,你怎么样呢?” 小军阀闻言许久没有说话,似是还沉醉在红丸带来的迷醉里。 直到被小兵用枪托砸了头后,他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来,眼底血红的看着关阳林。 “你......我现在是靠着日本人的......你敢动......我......你就等着......” 关阳林一笑,眼神冷酷而倨傲。 “日本人?哼,什么东西,没他妈马磴子高的玩意儿,也就你们这些汉人怕他!” 小军阀被几杆枪压在脊背上,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了,索性就癫狂起来。 “你不怕日本人?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满人要是不怕,又哪里来的满洲国?嗯?你们要真是这么硬气,你他妈怎么不去打北平?你他妈怎么不去打长春?你他妈也就只敢窝在热河......” 小军阀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枪打穿了脑袋。 第44章 魁(四十四) 关阳林冷眼看着小军阀咽了气,又阴沉着脸对身边的副官下令。 “投了降的小兵不杀,参谋副官全都枪毙,营里所有东西都带上,天亮之前回热河” “是” 话至此处,关阳林就抬脚往小军阀的民房里去了。 军队搜刮枪支细软需要时间,他不想坐在冷冰冰的车里等。 五月凌晨的郊外野地,还是有点冷的。 关阳林坐进小民房的炕头上后,他贴身的小勤务兵就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关阳林接过茶水端着,心里还在回荡着小军阀的那句“满洲国”。 关阳林对这三个字的感受很复杂。 说不生气吧,那是假的。 可要说生气,仿佛又不至于。 他只是觉得悲凉,一种熟悉而冰冷的悲凉,关于满人的,关于清政府的。 或许还夹杂几丝无力失落吧,谁知道呢? 就在关阳林独自神伤的时候,方才得了吩咐的副官又折返进了小民房,对着他问道。 “军座,呃,军营里的东西都还有数,就是不知道那几个女人怎么处理?” 关阳林歪头:“什么女人?” “就是刚才从房里拉出来的几个女人,看着也不像是专门伺候人的,像是......” 关阳林一眯眼:“像是从村里抢的吧?” 副官点点头:“是,刚我也问了,她们都说当兵的来了之后就把村屠了,就剩了她们几个” 关阳林恶心的一皱眉:“不管,丢出去” 副官闻言有些不忍。 “军座,这节骨眼儿上把她们放出去,走不出十里路去就要被日本人作践,要不还是留着?您不好这一口,但好歹也是几个丫头,给您洗个衣服铺个床还是能用的上的,您看......” 关阳林不解:“你改信佛了吗?” 副官叹着气苦笑一声,三十二三的年纪上,竟笑出了一脸老人褶。 “我以前有个丫头,就是这个岁数上叫人......” 关阳林摇着头叹气,本就失落无力的他,着实不想再听那些悲情故事。 “你自己看办吧” 副官眼眸一亮,颇感激的一点头。 “是” 龙椿一直在房顶上趴到了凌晨四点。 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都被风吹麻了,却仍是不敢动作起来。 她觉得眼下这个状况异常的可笑,于是便真的趴在房顶上笑了两声。 自打关阳林天外来客似得进了军营,军营前后的出口便都被封锁了起来。 那些荷枪实弹的小兵训练有素的来回巡视着,俨然是一只老鼠都不想放出去的态势。 龙椿看着那些小兵,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单枪匹马的突围出去。 她被困住了。 而目前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她一直蹲在屋顶上,等关阳林的军队撤退后,她再脱身。 可饶是这样也犯险,倘若关阳林带着人拖拖拉拉到天亮也不走,那她肯定就会被发现。 龙椿一面担忧退路,一面又不甘心的想。 关阳林这王八蛋......他不仅是偷了她囤积在柑子府的枪支弹药,金银细软。 这王八蛋可是连小柳儿舍不得戴的嫁妆都偷走了啊! 龙椿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管从前还是以后,所有敢在她这个流氓头上耍流氓的人,下场都不一般的惨。 她是一定要剁了关阳林的。 是以今晚于她,是困局,也是机会。 龙椿趁着夜色悄悄在房顶上挪动起来,等挪到屋顶背面后。 她便半跪起身体,猫似得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杀人毒计。 片刻后,龙椿跳下了房顶,蹑手蹑脚的蹲下来。 她一点点沿着房背后的小土坡,往关阳林所在的那间民房后挪。 她刚才观察过小民房的格局,所有小民房都是前木门后土窗,两边不透风的样式。 这样建起来的房子既保暖又通风,还能省下不少木橼子窗玻璃的钱。 龙椿想的是,她这会儿悄无声息的挪过去。 然后破开小土窗上的纸皮,再骤然放上一发冷枪。 之后不管打没打中,营中都会起骚乱,只要乱起来,她就有机会跑。 且这个事儿只能天黑的时候干,等天一亮,她就要藏不住了。 而一个杀手要是藏不住了,那她最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被乱枪打死。 龙椿想,她今天这一发冷枪要是中,那就是老天爷给她出气,准她成事。 要是不中,那就是老天爷打算以后给她出气,也是准她成事。 龙椿一边屏气凝神的靠近小民房,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跑掉的,兵营里的人此刻都忙着搬东西。 门口那几个守卫虽然都配了枪,可只要他们乱起来,凭自己的速度和黑沉沉的夜色。 她是绝对能够跑出去的。 想到这里,龙椿就定了心。 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宰了关阳林这个满清余孽,给自己的那些宝贝报仇。 龙椿趴在小民房背后,伸手戳破了小土窗的窗户纸。 她几乎没有考虑,只瞄了一眼窗洞里关阳林的方位,就对着屋内开了一枪。 一瞬间,惨叫响起。 中了! 龙椿闻声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几乎用上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小民房前门一片骚乱,全是要进屋救驾的小勤务兵。 这帮青瓜蛋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平时在军营里也就是干点儿伺候人的活计。 简直遇事就乱,他们完全想不到,此刻放了冷枪的凶手已经快跑到兵营边缘了。 龙椿听着自己耳边的风声,一眼都未曾留给身后,只是发了疯似得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龙椿就跑到了军营前门。 她边跑边对着守门的小兵开枪,就这样如有神助般的一连开了五枪,竟全都打中了。 第45章 魁(四十五) 好死不死,方才劝关阳林留下几个女人的副官,是个极有作战经验的老兵。 他几乎本能的冲向了关阳林的福特汽车,发动车子就往龙椿所在的方向追去。 龙椿出军营的时候,还很是松了一口气,可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引擎声后。 她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 她买这车的时候人家就告诉过她。 “这车一个钟头能跑六十里路呢!快极了!” 他妈的。 早知道买个黄包车了。 龙椿无奈的想。 ...... 关阳林从热河医院醒来的时候,先是见到了一个满面尴尬的女医生。 这女医生戴着一个矮矮的白色卫生帽,整个人看着像颗洁净的。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阳林拧了眉头,心下知道自己在昏迷之前是中了冷枪的。 他微微张开干燥的嘴唇,对着女医生问道:“我伤到哪里了?” 女医生闻言脸一红:“呃......我不是您的主治大夫,等马丁医生来了跟您说吧” 一刻钟后,人高马大的洋人大夫马丁医生就来了。 这位马丁医生十分通晓中文,只是咬字不大准确。 他越过给关阳林站岗的勤务兵进了病房。 一到床边就道:“哦,光军座,您醒了!” 关阳林死鱼似得躺在床上,隐约觉得下身有些不适,却也没有多想。 只是对着这位叫他“光军座”的洋人医生问道。 “我伤到了哪里?” “您的下体受伤了” 关阳林拧着眉头愣了一瞬,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的什么受伤了?” 马丁医生对于关阳林的问话颇有耐心,他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轻声细语道。 “光军座,我知道这件事对于男性来说格外的不可忍受,可是事已至此,枪伤之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关阳林怔怔的。 他伸手去摸自己下身,发觉那里几乎麻痹的没有知觉。 可在这份没有知觉里,又莫名夹杂着一点心理上的疼痛感。 关阳林不可置信的又摸了一把,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僵硬的停止了动作。 马丁医生就这么看着关阳林自己给自己“看病”。 许久后,他又有些不忍心的安慰道。 “光军座,让您受伤的那颗子弹是贴着您的大腿根部过去的,您的生理功能并没有受影响,只是那方面的能力......” 马丁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关阳林就扭过头去躺着了。 他知道这医生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一枪把他打废了。 关阳林垂下睫毛,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性能力。 他觉得厌烦,也觉得自卑。 这自卑由来已久,并非是从今天才开始。 他冷冷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马丁医生原以为当自己说出病情后,这位光军座会崩溃的大喊大叫。 却不想他居然会冷静到这个地步。 马丁医生心下啧啧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情绪。 只道:“等您的伤口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您身体素质很好,至多三五天就可以拆线了” 闻言,关阳林不再说话。 他只静静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蓝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关阳林等待拆线出院的这三五天里,龙椿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那天被老副官追上后,就抄起刀来预备和其鱼死网破,为自己挣出一线生机。 可那老副官着实是比她多吃了几年干饭,做人又很有一点狠毒的心肠。 他直直开车撞向龙椿。 直到龙椿在车轮之下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趴在地上不动了之后,他才确认安全的下了车。 彼时的龙椿已经被撞的奄奄一息,口鼻流血。 老副官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见她身上穿着军装,便以为她是来给小军阀报仇的敌方小兵。 却不想细看之下,老副官才发觉他是个女人。 老副官眯着眼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龙椿。 可要问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出来。 但老副官其人是谨慎惯了的,他没有直接杀了龙椿交差,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他预备等关阳林伤好之后,再行审问她和军座之间有什么仇怨,为何会出手刺杀。 等一切弄清楚后,再杀也不迟。 ...... 关阳林出院这一天,天气倒是颇晴朗。 他坐上回黄花县城的汽车,心情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仅是一片空洞而已。 如今关阳林的部队已经有了五万人的规模。 他带着这五万人驻扎在热河的一个大县城里,领着满洲政府拨下来的军饷。 对外,他们说自己是皇上的私兵,大清的军队。 可对内,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皇上连带着他们,都只是日本人的阶下囚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关阳林和他的部队被各大报纸骂过汉奸,卖国贼,倭寇走狗之类的话。 但对于此,关阳林本人倒是不置可否。 他本来就不是汉人,又怎么能算作汉奸? 他不过是拿了日本人给的军饷,又没有替日本人去打仗,又怎么谈的到卖国? 至于倭寇走狗么,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进医院之前还出手收拾了一个真正的“倭寇走狗”呢! 虽然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吧,可那小军阀又的确是跟着日本人干的。 是以他既是公报私仇,也是为国锄奸。 这件事怎么不见那些记者来讲一讲? 随着车子的驶动,关阳林回到了黄花县城的中心。 彼时他离开槐香县后,便一路向着呼伦贝尔盟去了。 可等到了呼伦贝尔后,那里的蒙古王亲却又跟他说。 他要去投奔皇上了,要加入满洲政府。 那时节日本人势头正盛,他们在东三省大行屠戮,实现了真正的恐怖统治。 关阳林不喜欢带兵打仗,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能在乱世里活下去而已。 蒙古王亲说日本人肯定会实现东亚大统一,他们要早早站好队,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关阳林心动了。 他不喜欢杀人,也厌恶战争。 他只想在这个乱世里开出一方小院子,种种花养养草,过点太平的日子。 是以他只思考了片刻,就跟着这位蒙古王亲去了长春,彻底投靠了日本人。 第46章 魁(四十六)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与其被日本人围剿,带着自己残破的部队九死一生。 还不如低下头去,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他是满人,不是汉人,他的国早就破了,他早就不想抗争了。 ...... 黄花县城的中心有一座十分宽敞的大院儿。 这大院儿是一位晚清地主留下来的。 大院儿两进两出,前院有东厢西厢,花厅饭厅议事厅。 后院儿还有给长工和下人住的小排屋。 自打关阳林被日本人派来驻守热河后,他就占住了这一方古朴而体面的大院。 甚至还特意找匠人来修缮了门头和卧室,加装了马桶浴缸电灯等等...... 总之,他就是将这里弄成了个小王府的样子。 关阳林下车进了大院后,早已等候在家的小勤务兵就送上了热茶和热毛巾。 关阳林走进花厅坐下,整个人都瘫在了太师椅上。 随后他又把热毛巾盖在脸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副官打点好这次从小军阀那里抢来的东西后,便走进了花厅跟关阳林汇报。 “军座,这次弄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烟膏,枪,和一点儿金条” 关阳林盖着毛巾闷闷的“嗯”了一声。 “窗外放枪的人是谁?追到了没有?” 老副官连连点头,晓得这是个邀功的气口。 “抓到了,当天拉回来之后就关在地窖里,也没给饭,这会儿应该是老实下来了,您提审吗?” 关阳林取下了脸上的毛巾,神情冷冷的。 “审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那畜生报仇的么?” 老副官摇头:“不是军座,是个女人” “女人?” ...... 龙椿的情况有点糟糕了。 她被关进地窖的第二天就醒了。 醒来之后,迎接她的只有两样东西。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剧痛。 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抽气,蓄力了半个小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不行。 太疼了。 左腿和左臂都断了。 但这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她的肋骨也断了。 肋骨她的胸腹中断裂开来,只要一喘气就会抽痛,痛到连带着整个腔子都发颤。 在地窖的前三天,龙椿都在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 她用尚且能动的右手四处摸索,摸索到一片小土墙后,她便想靠着土墙坐起来。 可是太难了,她已经疼到极点,要坐起来又必须要用到许多关节和肌肉。 她忍着痛楚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都不能成。 最后,她硬是靠着咬碎牙关的忍耐,强行无视了身体上的剧痛,才一鼓作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来靠住墙后,龙椿脸上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她对着黑暗抽气,摸了摸自己口鼻下的血痂和汗。 这血痂应该是她被车撞以后吐出来的血,如今经过了这几天的时间,已经全部干在了她脸上。 龙椿没有去管这些细枝末节。 她开始忍着痛四处摸索,最后却又惨淡的发现。 这里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也没有。 龙椿咽了口唾沫,仍不放弃的摸索着。 最后她摸到了自己右手边比较湿润的一块土地。 她眼眸一亮,伸手就将那湿土抓起一把,再对着自己的嘴巴狠攥。 一把土可以攥出一两滴水,很少,但很有用。 龙椿忍住饿的心慌的感觉,不断的抓土攥土给自己滴水喝,就这样挨过了七天。 第七天,一只瘦小的老鼠钻进了地窖里。 此刻,饿的两眼冒金花的龙椿已经有些恍惚了。 她听着老鼠的动静,一动不动。 等到老鼠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忽然暴动,一把就捏死了老鼠。 龙椿仰起头来,抬起手狠攥了老鼠一把,硬生生将老鼠的血挤进了自己嘴里。 或许还有尿吧,她不知道了。 龙椿喝完血后,便有些支撑不住的垂下了头。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发热,神智也越来越模糊。 她有些难受的将老鼠尸体丢开,怕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这玩意儿吃了。 生老鼠是不能吃的,会得病,曾经的亏绝不能吃第二遍。 她跟自己说。 ...... 关阳林再见龙椿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一个人伤成这样以后,居然还能活下来。 龙椿从地窖出来时,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已经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她口角上全是感染高烧后的血泡,血泡之下的嘴唇也已经干裂成痂。 她的手,脚,胸腹,全都是断骨之后的肿大淤青,简直到了畸形的地步。 可是,她居然还有气。 关阳林见状说不出话,几乎有些手忙脚乱的为她找来了医生。 做这些时,他全然忘了龙椿十多天前才对他开过枪。 一个月,龙椿足足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反复的高烧,痉挛,抽搐。 每一次大夫都说这姑娘难了,可每一次,她又奇迹般的熬了过来。 关阳林不知自己出于一个什么心态救了龙椿。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她,去跟日本人开口求西药。 然而等他从日本人那里找来了能强效消炎的针剂,龙椿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后。 他又忍不住的,觉得庆幸。 ...... 这一天清晨,一场雷阵雨正在窗外大下特下。 爽快的大雨滴将整个黄花县城的树叶,都洗的油绿发亮,清香四溢。 龙椿从一间小卧室里醒来后,先是对着窗外看了半晌的雨,感觉到有一点冷。 而后她又呆呆的从床上坐起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针眼,以及手脚上的石膏。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便一瘸一拐的下了床,向着屋子外面走去。 她的屋子外有一片长长的连廊,连廊中没有被阵雨侵蚀,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上看书。 第47章 魁(四十七) 龙椿悄无声息的走到男人背后,又好奇的背着手,勾着脖子去看男人,还问道。 “你是谁呀?” 关阳林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他坐在躺椅抬头,手里的书都掉在了腿上。 “什么?” 龙椿歪头,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透出天真无邪的意味。 “你是谁啊?这是哪儿啊?” 关阳林愣了一瞬,他眨巴着眼睛,只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龙椿摇头:“不知道,我妈让我来北平投亲戚,你是我家的亲戚吗?” “你......” 中午时分,关阳林让大院儿里的小丫头带着龙椿去饭厅用饭。 自己则将刚给龙椿把过脉军医叫到了面前。 “她怎么回事?”关阳林问。 军医穿着一身红十字白袍,眼前架着一副断了腿的小圆眼镜,脑袋上还顶了一只直上直下的卫生帽。 他面对着关阳林团团手,又皱着眉头道。 “军座,这......我念书的时候在课本上看见过这个症状,就说人的脑袋受了重伤之后,就会记忆退行,脑子里就只有小时候的事儿了” “还有这样的事?” 关阳林理解不了这种神奇的病理现象,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军医挠挠头。 说实话,虽然旁人都管他叫大夫,医生。 但他真正的从医经历,也就只有跟着关阳林从军的这一年半载而已。 而关于课本上的知识,他也就只记得这么一星半点儿。 军医拿出兜里的小手绢擦了擦汗,在心下盘算着该怎么糊弄过去这个大军头。 还得不是信口胡诌的那种糊弄。 关阳林平时治军很有一点残忍,来黄花县的一年半,他来来回回杀了七八个小勤务兵。 不是嫌弃那些孩子没个“奴才样儿”,就是嫌弃他们连端茶倒水都做不好。 他还需得陪着小心,才好保住自己军医的俸禄,和身上这条小命。 军医忖度了许久,才道:“有的军座,这个病状少见,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是比这古怪的病症也多的是啊” 关阳林坐在廊檐下的小台子上皱眉,闻言又不由问道。 “......这病能好吗?” 军医一笑,看不出关阳林到底想不想让那个女人病好。 但依他的观察来看,能让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军座下血本救治的女人,大约是很有一点重要的。 “这......这脑子里的毛病么,说好一下就好了,可要说不好,疯了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关阳林怔怔的:“你说她疯了?” 军医仍笑:“都不记事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 关阳林穿着军装走进饭厅时,龙椿正坐在八仙桌前大快朵颐。 今天小院儿厨房送来的菜色不少,其间有一道颇为油腻的火腿肘子。 龙椿看见那道肘子就流了口水,可她又觉得自己眼下在别人家里,不能整个抱起来啃,不礼貌。 于是她只矜持的拿筷子夹着吃,且只吃一边。 余下一边,则打算留给那个在廊檐下听雨看书的男人。 龙椿一边吃着肘子,一边暗暗的想。 她娘果然没有骗她,她家的这个亲戚果然是很有钱!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了伤,但这个亲戚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家中有大屋大宅,还有仆从丫头。 甚至拥有这一切的他,还是个穿着军装的军界人士,多么威风? 不知为何,龙椿莫名就觉得穿着军装的关阳林很亲切,及至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后。 她也仍是这样觉得。 龙椿眨巴着眼睛,用手背擦了擦嘴。 又将自己手边的一套碗筷递到关阳林面前,主动露乖道。 “叔叔,你吃饭了吗?没吃就吃一点吧,我夹菜的时候都只夹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干净的” 叔叔? 关阳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就听不见龙椿后面的话了。 这女土匪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他至多只比她大三岁,她居然管自己叫叔叔? 关阳林眯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沉闷悲凉的军阀生涯里,透进了一束色彩斑斓的光。 这光带着某种不屈的生命力,戏剧化的,猝不及防的照了进下来。 一下就在他灰暗无趣,压抑孤单的生活里,烧开了一道口子。 简直有趣。 关阳林先是看着龙椿不说话,随即又微笑起来。 他像是一只拥有着虐杀天性的野猫,看到了屋檐上的麻雀一样兴致勃勃。 龙椿也看着关阳林,她现在有点手足无措。 在看到关阳林的笑容之后,她甚至都有些尴尬了。 她觉得这个亲戚叔叔有些奇怪,可具体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他的面容是俊美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夜幕下的一片星星湖泊似得,灿烂又静谧。 关阳林拿起龙椿递来的筷子,尽力压制住心里得到宝物的窃喜,只状似不经意的说。 “你妈还好吗?” 龙椿闻言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找错人,这人的确是她家的亲戚。 她笑了一下,很乖的回话。 “妈改嫁了,说不想叫我跟着她吃苦,所以才叫我来投奔您的” 关阳林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打算替失忆的龙椿把戏唱圆。 “哦,这样,其实你妈是给我写了信的,我也晓得你要来,一直都等着你呢” 龙椿闻言一愣:“写信?可我妈不认字啊” 关阳林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又连忙掩饰道。 “......她托人写的” 男人漏洞百出的话音落下后,龙椿有一瞬间的沉默。 而这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龙椿居然凭空掉出了两滴眼泪。 关阳林见状很是惊讶。 他想起自己在槐香县对着龙椿开枪的时候。 那时候,那关头,生死之间的档口上,这个女人都没流出一滴泪来。 怎么现在好好的说着话......她却能哭出来? “你哭什么?”关阳林问。 龙椿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用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我,我还以为我妈是不想要我了,才把我送出来的,我没想到我妈是真的找了人管我,平时我妈打我,我还老记恨她,现在想想,很不应该的” 关阳林看着越说越哽咽的龙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龙椿的过去如何,他并不知道。 但依照龙椿话里的“妈”来看,她妈不要她这事儿,八成是坐实了的。 关阳林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来。 这方巾是棉纱制的,纯白的一小块,四角上还绣了好几颗红艳艳,毛绒绒的杨梅果子。 “擦擦,以后我管待你,你妈也就放心了” 关阳林一边说着,一边将方巾递给龙椿。 龙椿眼巴巴的看着这条小方巾,也不伸手去接,只是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叔叔,这个方巾好干净的,你自己用吧,我用手擦就好了” 关阳林闻言就乐了。 苍天,这女阎王小时候竟乖的这样? 都这么乖了,她妈居然还忍心把她送走? 真是够坏的。 第48章 魁(四十八) 思及此,关阳林不由分说的从龙椿对面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又伸手抬起她的脸,接着便给猫擦眼屎似得给龙椿擦起了眼泪。 龙椿红着眼睛抬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关阳林,心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擦过眼泪呢,她妈也没有。 关阳林垂下眸子,睫毛呈现黑而密的蒲扇状。 他认真的给龙椿擦着眼泪,又轻声细语的问:“你吃饱了没有?” 龙椿傻乎乎的一点头,客气又诚心的道:“吃饱了的,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谢谢叔叔” 不知为何,关阳林觉得自己对于这声“叔叔”的爱听程度,简直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龙椿每叫他一声叔叔,他就觉得有意思的不行。 他嘴角带笑,两眼含春的给龙椿擦完了眼泪。 又跟收养流浪动物似得,喂过饭以后,便想给其洗澡。 “你要不要洗个澡?躺了一个多月,得洗洗了”关阳林问。 龙椿瑟缩一下,赶忙道:“冬天洗澡很冷的,要伤风的叔叔” 关阳林笑了:“小侄女儿病傻了?现在是夏天啊” 龙椿闻言一怔。 她茫然的向饭厅外看去,只见大院儿中间的花坛里一片浓绿浅翠,红花粉瓣。 甚至还有几只白翅膀的小蝴蝶飞舞其上,飘逸可爱。 龙椿眨了眨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她本能的觉得,此刻她的脚,应该是非常非常冰凉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是夏天? 关阳林看着若有所思的龙椿,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龙椿被男人晃动的手带回了神,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懵懵的。 关阳林未曾发觉龙椿的异常,他眼下还沉浸在得了新玩具的快乐里。 于是他只笑道:“去吧,你手脚不方便,我找两个丫头给你擦洗,洗完换身衣裳,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伤就慢慢好起来了” 龙椿闻言又低了头,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脚。 “叔叔” “嗯?” “我是怎么受的伤?” 关阳林挑眉,继而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道:“你妈送你来的时候,路上遭了土匪,他们打的你” 龙椿皱眉:“......我怎么不记得呢?而且我妈也没有送我,我是自己坐板车来的” “你记错了,你妈送了你的” 关阳林深知扯谎最忌改张,便一口咬死是龙椿记错了。 果然,龙椿一番思索无果后,还真就信了男人的说辞。 “唔,我记不得了叔叔,那那些打我的土匪呢?” 关阳林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龙椿,决定要逗她一逗。 “叔叔把他们都杀了,你害不害怕?” 龙椿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都杀了吗?” 关阳林点头,继而便眉飞色舞的描述起了血腥场面,势要吓一吓这个“小小龙椿”。 “是啊,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又给他们耳朵上钉了钉子,让他们一直半蹲在墙根底下,后来他们都蹲不住了,就全把耳朵留在墙上了” 龙椿惊奇的听着关阳林的描述,又不由握紧了两只拳头。 关阳林见她有兴趣,便接着道:“后来我又把这帮没耳朵的土匪打断了腿,扔到野林子里去了” 龙椿一吸鼻子:“为什么扔到野林子里去?” 关阳林笑:“野林子里有狼,他们又没有腿,你自己想想,他们死之前得绝望成什么样?” 关阳林原以为“小小龙椿”听了这些,怎么都得吓个六神无主。 却不想龙椿只是津津有味的听着,末了还十分兴奋的说了一句。 “好厉害!他们就该是这个下场!谁叫他们打我!” 关阳林闻言便大笑起来。 “小侄女,果然你天生就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什么行?哪一行?”龙椿不解的问。 关阳林笑着摸了摸龙椿的脸。 “没什么,洗澡去吧!” ...... 龙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 此刻,她坐在一只陶瓷材质的热水浴缸里,浴缸中满是羊奶肥皂冲出来的绵密泡泡。 两个比她大了好几岁,却比她矮许多的姐姐,都正拿着细软的棉毛巾给她搓背擦身子。 又另有一个瘦小的姐姐,一边给她洗头,一边拿篦子给她篦头发,一下一下的,舒服极了。 龙椿坐在浴缸里,被带着香气的热水熏蒸的昏昏欲睡。 她不无迷惘的想,自己该不是到了传说中的仙境? 她从前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都只能去河边,可河边也只有夏天的时候能洗。 等到了冬天,她就只能用爹和弟弟,还有妈用过的水的洗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干净的水洗脸洗澡了。 龙椿低下头去,昏昏沉沉的看着水里的雪白泡沫。 却不想看着看着,她竟莫名生出了一点幻觉。 她觉得此刻在她背后给她搓澡的人,应该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人才对。 那男人的手很大,很热,一把就能将她托住。 他给她搓后背,又给她洗头发,还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再抱她进被窝。 第49章 魁(四十九) 龙椿茫然的回过头去,她想看看此刻在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不是。 在她背后给她搓洗头发的,不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男人,而是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皮的小姑娘。 龙椿歪着脑袋,只问:“姐姐......你是谁?” 小姑娘一愣,不知眼前这个四肢修长的成年女子,为何会管自己叫姐姐。 她才刚从那淫窟似得军营里出来,心里还有不少的胆怯后怕,连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 她抖着手:“我......我叫杨娟......我......我应当是没有你的大的,小姐” 小姐? 龙椿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被热水冲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心里似有千头万绪,可再细想,又成一片模糊了。 龙椿睡着了,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 在梦里,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他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又将她抱上一张暄软暖和的被卧里,说道。 “好好睡吧,小侄女儿” 梦中的龙椿皱了眉头。 她仍是觉得不对。 给她擦身体的男人,好像不该是这个声音。 他该再柔情一点才对。 ...... 热河的气候很不好,一到夏日里,倘或有雨水还好,要是没有雨水,那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干热。 而眼下正值八月中,这份干热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天上的太阳发起威来,简直要把全县的绿树叶都烤干。 龙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手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只是每天还得喝一碗中药。 因为关阳林带来的军医说她气血大亏,要慢慢用阿胶党参进补。 这天正午,蝉鸣如沸。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露膀子的绸褂子,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七分裤。 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关阳林听过雨的廊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手上讲梁山好汉的小人书。 不多时,书中激烈的打斗把她看热了。 细密而晶莹的汗珠顺着她乌黑的鬓角流下来一滴。 她难受的揩了一把自己的鬓角,觉得十分黏腻,于是便丢开小人书,起身往前院儿去洗脸。 关阳林的翻版小王府里有好几口井。 龙椿想用凉水洗脸,就得先从井里打凉水。 中午一点多,太阳正毒的时候。 府里的主人,下人基本躲进了凉房里睡觉,前厅后院儿一个人也没有。 龙椿顶着大太阳走到前院的水井前,而后又把水桶栓在了井索上。 可就在她想要把水桶放到井里去的时候,她却猛然尖叫了一声,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 “啊!” 龙椿被吓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煞白了脸。 她的汗水来不及洗去,就更汹涌了起来。 恰逢此时,关阳林的福特车停在了大院儿门口。 他听见了院中的尖叫,也辨别出了那是龙椿的声音。 关阳林快步进了大院儿,一路向着龙椿跑去。 见龙椿跌坐在地上后,他又一把将人抱起来,哄孩子似得问。 “怎么了?腿又疼了?” 龙椿真的吓坏了,她死死搂住关阳林的脖子,婴儿似得团在关阳林怀里。 她眼睛蓄满了湿热的泪花,一边颤抖一边不由自主的说道。 “放贷的!放贷的!放贷的从井里爬出来了!” 关阳林不解,他抱着龙椿直起腰,刚预备往井边走两步去看个究竟。 龙椿见状便更疯狂的挣扎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过去!我害怕!我害怕!!” 关阳林不知道龙椿这是怎么了,可他却知道,龙椿如今的心智只有十三四岁。 他抱着她停下脚步,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龙椿被吓出热汗的额头,以做安抚。 “好了好了,不害怕,小李!进来!” 勤务兵小李原本还在院外的车上搬东西。 一听见关阳林招呼他后,他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满头汗水的问。 “军座怎么了?” 关阳林一边抱着龙椿往后院儿小厢房走,一边道:“去带两个人进来把这口井填了,井口也推平” 小李不明所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道:“是!军座!” 关阳林将龙椿抱回后院后,又伸手进她后背上摸了一把。 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关阳林才知道龙椿到底受了多大的惊吓。 龙椿背后湿的像是过了水一般,两条胳膊上也全是连片的鸡皮。 关阳林将龙椿放在小板凳上,又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龙椿怔怔的低了头,她皱着眉心,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的心跳和尖叫,以及一切恐惧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至于她喊出的那句“放贷的”,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龙椿痛苦又迷茫的看向关阳林,她想说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关阳林看着这样的龙椿,心里竟起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在龙椿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日日和她吃饭,喝茶,聊闲话。 他将她当做一个能够逗乐的小玩具,但凡有闲暇就要招来她做陪。 小龙椿也的确是有趣,她会在他抽烟的时候给他点烟,又颇贴心的拍拍他的肩。 说:“少抽一点吧,叔叔,万一哪天你的仇家来了,往你的烟卷儿里塞炮仗怎么办?” 他笑起来,一捏龙椿的耳朵,同小孩子说悄悄话般道:“那就我把人抓住,再把炮仗塞他肚脐眼儿里” 龙椿闻言哈哈大笑:“叔叔你怎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关阳林笑着:“这才哪到哪儿,以前老王府里折磨人的物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彼时两人坐在一张烟榻上。 关阳林仰躺着靠着炕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手里还盘着一串黄杨木跳翡翠的念珠。 龙椿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笑眯眯的低着头,玩炕桌上的羊骨头。 这套羊骨头是关阳林特意托人给她从天津找来的。 每块骨头上都用螺钿当色块,镶凿了石头记里的美人图,很是精美。 自龙椿来后,几乎每一天,他们两人都会坐在这张烟榻上消遣闲谈。 既像是老友一对,又像是知音一双。 他们一天一天相处相伴,一天一天了解彼此。 关阳林的寂寞孤单,就这样被消解开来。 而龙椿那些隐秘的缺失,也得到了微妙的填补。 回到此刻,关阳林伸手摸上龙椿哭花了的小脸,轻声问。 “吓坏了,是不是?” 龙椿噙着眼泪点头。 她是委屈的,害怕的,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脏都被罩上了一层雨布。 雨布中满是浓密粘稠的白雾,叫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倘若有朝一日天气不好起了微风,吹起了这雨布的一角。 她就会像今天一样,结结实实的受上一场惊吓。 这可太吓人了。 第50章 魁(五十)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总会是会觉得无助恐慌的。 龙椿一边对着关阳林点头,一边又俯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她哭的抽噎,断断续续的说:“叔叔我害怕,我......但我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你......抱抱我......你刚才抱着我......我就不怕了的......” 关阳林见状索性将龙椿整个抱了起来。 他让龙椿坐进他怀里,用他的腿面给她当凳子,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龙椿的小板凳上。 关阳林知道,他现在对于龙椿的态度,早已不是对待一个玩具的态度了。 他是喜欢她的。 但他对龙椿喜欢,又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里,是带着一丝“罔顾人伦”的。 这喜欢来的很不应该,不应该到几乎叫他不敢面对。 关阳林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做那些事儿的能力。 原因也没有旁的,只是因为“纵欲过度”而已。 他的出身太过显赫,老王府里又有太多迂腐陈旧,腌臜龌龊的东西。 在他还不懂事的年纪里,老王爷就给了他两个名为通房的大丫头。 这两个丫头的到来,对于彼时的关阳林来说,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节制。 也根本就想不到这件事要是做多了,是会伤到人的根本的。 他只是觉得舒服,于是就想要一直舒服。 最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彼时的他那样幼小。 他既无法正视自己身体上的亏损,也无法面对自己能力上的残缺。 他害怕又愤怒,于是他就着人打杀了那两个引诱了他的通房丫头。 以此来报复她们的引诱勾缠。 却不想这两个丫头死的时候,竟都是怀了身孕的。 老王爷知道了这件事后,简直恨的断了气。 他一把扯住关阳林刺龙刺凤的贝子服,一边甩他耳光一边骂。 “好了!好了!瓜尔佳要断后了!孽子啊孽子!天亡大清啊!你这样亏了身子!又没有留下种来!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 在此之后,老王爷又给关阳林喂了许多许多的药。 有苦口的丸药汤药,也有厉害的西洋针剂。 可关阳林的下半身却像是受了诅咒一般,竟成了一个永生都不能抬头的架势。 时至今日,老王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关阳林时常会想,倘或他阿玛在天上看着他至今也无所出。 会不会再度气的呕血,觉得愧对了列祖列宗。 唉,是他不孝。 再后来,孩子就成了关阳林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女色,则成了这块疙瘩上的一颗小小脓包。 这疙瘩让他不舒服,有遗憾,而这脓包则让他痛痒难耐,无法快活。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常,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些疙瘩脓包蹉跎一生的时候。 龙椿出现了。 在这间虚假的王府里,她既像他的日日相处,同吃同住的妻子。 又像他单纯懵懂,天真无邪的女儿。 她明明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躯体,可眼神却纯洁干净的像是一汪泉水。 她用一具成熟的躯体,满足了他对伴侣的渴望。 又用一副幼齿的灵魂,满足了他对孩子的期待。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现在的龙椿更适合他的人了,不是吗? 关阳林知道。 他其实早就控制不住的爱上她了。 只是这份爱太过畸形,龌龊,叫人不忍直视,令人难以启齿。 所以他不挑破,也不明说,他只是默默享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安慰。 关阳林抱着龙椿,姿态宛如慈父。 而她叫他叔叔,就更是恰如其分。 关阳林默默的想,眼下这一切明明荒唐的像个笑话。 可却又实实在在的慰藉到了他们这一对病男病女。 命运啊,总是奇绝。 龙椿在关阳林怀里收了惊,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安全温暖的意味。 现在的她还十分幼稚,不明白男女之防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被关阳林抱着,是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就像她弟弟一哭,她妈就会忙不迭的跑过去抱起他,亲亲乖乖的叫着,哄着。 如今弟弟有过的待遇,她也有了。 这很好呢。 虽然关阳林不是自己的妈妈,但她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厚,也很合躺的。 她很满意了。 两人寂静无声的坐在廊檐下,感受着廊外的热浪和彼此的心跳。 恍惚间,关阳林听到了一阵风动,廊檐角上垂下的雨链忽然响了起来。 接着,雨来了。 盛夏雷阵雨的气势,有时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痛哭,有时又像是一场前仰后合的狂笑。 雨势是那样的大开大合,又是那样的大起大落。 龙椿听见了打雷的声音,她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又再度搂紧了关阳林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进了男人的颈窝。 她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的道:“叔叔,要下雨了!” 关阳林没有去看雨,只垂眼问她:“不害怕了?” 龙椿抽了抽鼻子 ,轻轻笑起来。 在明确感到被爱的瞬间,小孩子总是能无师自通的撒起娇来。 “不怕了,叔叔抱着就不怕了” 第51章 魁(五十一) 关阳林看着她娇憨而天真的脸,不觉低头吻了上去。 他吻了她的额头,既像是亲吻孩子,也像是亲吻恋人。 其中情愫之复杂,就连他自己说不明白。 ...... 雨水收停的时候,龙椿已经依偎在关阳林怀里睡着了。 她睡的很沉,连眼皮里的眼珠都停止了晃动。 乌黑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待在她眼下,像是晕染开的墨迹。 按照关阳林的审美来看,龙椿绝计算不上是个美女。 她不够妖娇,更不具有风情。 可她身上却偏有一种,从泥地土坯中脱胎而出的美好气息。 这气息是温热的,可爱的,只用嗅闻就能感受到生命力的。 关阳林反复抚摸着龙椿修长的身体,从背上的蝴蝶骨到尾椎的最后一个节。 这抚摸不带有色情,只是一种欣赏怜惜。 或许也有一丝对健康体魄的向往吧,他也说不清。 关阳林不知道自己抱着龙椿坐了多久。 他常常这样的。 每当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会被无限的缩短。 等他回过神来了,天不是亮了,就是黑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但这种魔怔又太过无害。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向龙椿。 夕阳西下间,被雨水淘洗干净的霞光像是一层红纱。 这红纱笼罩在龙椿标致而无瑕的面目上,将她映照成一个面色红润的孩子。 他笑起来,自己跟自己说道。 “嗯,很无害” ...... 隔天,龙椿起了个大早。 她趁着朝露还在的时候去找了关阳林,去之前还十分讲究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穿着孔雀蓝的绸坎肩,下身仍是同色的七分裤,脚上是一双豌豆口的黑色小布鞋。 她将自己的头发梳起来,绑成一条麻花辫拖在身后,额前还剪出了一片齐刘海。 这刘海是照顾她的姐姐给她剪的,姐姐说这个头型很流行。 龙椿是无所谓流行与否的。 只不过她见姐姐这样跃跃欲试,便十分爽快的贡献出了她的头发,供她过瘾。 不过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龙椿原本的面相有些冷峻,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可有了齐刘海以后,她整个人就都变钝了。 她的冷峻被软化成了一种精致的好奇。 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呈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稚嫩感觉。 龙椿睡的早,起的早,关阳林也如是。 是以等龙椿跑到东厢去叩门的时候,关阳林已经坐在桌边喝早茶了。 关阳林的早茶时间不同于南省的繁琐做派。 他没有那么精致,他纯是要靠浓茶提神,才好应对接踵而来的军中事务。 龙椿敲了敲门,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进”后,她才推门走了进去。 关阳林屋外有两个勤务兵,屋内却只有他自己。 此刻关阳林还没有穿外套。 他只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半袖衬衫,下身则是深绿色的军装裤子,脚上又穿了一双黑皮鞋。 整个人装扮的十分板正利索,几乎像是个银行职员。 他坐在桌边喝茶,银质茶壶里泡发的是一品滇红。 许是因为云南的气候特殊,海拔卓绝。 是以此地产出的茶叶,不论香气还是功效,就总比低海拔地区来的霸道些。 龙椿笑眯眯的坐在了关阳林身边,端起他用过的茶杯就喝了一口,边喝边道。 “叔叔早” 关阳林看着她一笑,收起了手上的报纸。 “一大早就来抢我的茶,没规矩” 龙椿嘿嘿了两声,浑不在意的继续喝茶。 她知道关阳林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前些日子大院儿来了些给部队做军装的裁缝。 彼时她身上还穿着关阳林的旧衬衣,整个人作假小子打扮。 关阳林起先就有意给她做些衣裳穿,此刻见了裁缝,自然就要吩咐下去。 他也不问龙椿的意愿,想着左不过就是些女人穿的衣服,夏裙冬袄也就完了。 可等一连好几套花花绿绿的裙子做出来后,龙椿却兴致缺缺。 她仍是穿他的旧衬衣,满院子溜达着招猫逗狗。 甚至有时热极了,龙椿还会脱了那些过于长过于旧的裤子。 就光着两条腿走动,仅靠衬衣下摆做遮盖。 关阳林的大院儿中养着不少人,七八个三班倒的勤务兵,三四个后院做饭的大师傅。 甚至连他的那些副官参谋,也是时常会来到家中开会的。 关阳林不喜欢龙椿裸露双腿,于是便三番五次的警告她不要这样,忒没规矩。 可龙椿天生体热,手脚常年都是烫的。 她耐冻不耐燥,听了关阳林的话后就有点委屈,可又不敢明着和他对着干。 于是她便无师自通的阳奉阴违起来。 她嘴上答应着关阳林,背地里却等他一走,就立刻脱了外裤疯跑。 终于有朝一日,她被关阳林抓住了。 那天,龙椿被关阳林摁在膝头狠打了一顿屁股。 期间龙椿几次三番想挣脱,却都被关阳林眼疾手快的按了回去,还逐渐加大了巴掌的力度。 这顿巴掌挨到最后,别说龙椿的屁股了,关阳林的手心都已经麻痒的打不下去了。 龙椿趴在关阳林膝头不堪受辱。 她红着眼睛,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都肿起来了。 且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气急。 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一把子力气,居然一把就掀翻了关阳林桎梏。 而后她又全凭本能的翻身起来,再猛然甩出一记鞭腿,脚尖直直冲着关阳林的脑袋去了。 这带着肌肉记忆的一脚,险些踢死了关阳林。 龙椿不知道自己伤起人来怎么会这么狠毒。 因为军医来给关阳林包扎脑袋的时候说。 “诶呦,这......这下手也太狠了,闹着玩儿哪有瞄着太阳踢的?这不诚心要人命吗?” 彼时的龙椿站在关阳林床边,她眼泪流了满脸,屁股疼的发烫。 她看着躺在床上头晕目眩的关阳林,一边抽泣一边拉着他的手道歉。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的......你醒来打我屁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是真心觉得愧疚,也是真心觉得害怕。 她怕关阳林死了,她就要回家去做那没人疼的孩子了。 关阳林被龙椿这一脚踢的,整整趴在床边吐了三天。 等到他能说话不发晕的时候,龙椿才红着两只眼睛凑到了他身边。 她手里托着一条令她眼熟的乌木戒尺,很是低三下四的跪在了关阳林床边。 “叔叔,你打死我吧”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巴巴又万分愧疚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起来。 唉,其实也怪他。 他明知道她是只猛兽,却硬要将她当做家猫豢养。 事到如今,他怪的着谁呢? 第52章 魁(五十二) 关阳林一把将龙椿搂到了床上,随即又哄孩子似得拍了拍的她单薄的背。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气氛一时静谧起来。 窗外的日光又依依照亮了两人抵在一起的脚。 龙椿抽泣着,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关阳林的五官。 平心而论,关阳林长的实在是英气又狠戾。 立体的五官犹如刀刻,薄唇,浓眉,深眼窝。 他盯着谁看的时候,谁就会不由自主的说不出话来。 关阳林抬手捧住龙椿的脸,一颗一颗替她揩去眼泪。 他眼里带着笑,像是在笑龙椿,又像是在笑自己。 “别哭了,没怪你”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抬起目光,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去轻抚他缠着纱布的脑袋。 “是不是好疼?” 关阳林闭上眼,感受着龙椿小心到极点的抚触。 不知为何,这若有似无的抚摸,竟撩拨起了他经年低迷的欲望。 他闭着眼咽了一下口水,又皱着眉头将替龙椿擦泪的手,缓缓挪到了龙椿背上。 紧接着,他用了力,于是两人就抱的更紧了,几乎要脸贴着脸了。 宽大的中式床铺上铺满了绫罗绸缎,而关阳林的动作又太过不加掩饰。 于是床铺乱了,他的心,也跟着乱了。 龙椿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发生些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关阳林似乎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也十分明显。 因为关阳林在发抖,尤其摸在她背上的那只手,简直抖的她发痒。 龙椿伸手去扒拉关阳林的眼皮,她要强迫他睁开眼睛,好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叔叔,你是不是又疼了?”龙椿问。 关阳林在睁眼那一刻,彻底放弃了将龙椿当做孩子的打算。 他吻了她,完全不受控。 龙椿尝到关阳林的气息时,原本是有一点想躲避的。 可当她看到关阳林头上的纱布后,她又不敢挣扎了。 她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任由关阳林反复品尝她的口唇。 须臾之后,关阳林彻底起了兴。 他一把盖住龙椿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强迫她闭眼的同时又道。 “闭眼,张嘴”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做了。 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龙椿红着脸,仰躺在床上小口喘气。 她两眼呆滞的没了边际,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极乐。 说实话,这感觉不坏。 不...... 这感觉简直绝妙。 龙椿扭过头去看关阳林湿润的唇,以及他额头上晶亮的汗。 关阳林怔了怔,本能以为她这话是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可龙椿的表情又太过真诚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 关阳林眯着眼,挑眉去看自己死气沉沉的裤裆。 他哼笑,伸手掐住龙椿细白滑腻的脖颈,又将拇指探入她口中,几乎带着恨意的问道。 “哪里厉害?” 龙椿眨眨眼,不晓得关阳林为什么要掐自己的脖子。 但掐就掐吧,她也不疼。 龙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始终都没想到该怎么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厉害。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决定用行动来表达。 这一次,两人直接纠缠到了月色西出。 龙椿累得昏睡了过去,倒是关阳林尚有余力从床上起来,又从外间端来清水给她擦洗。 月光下,龙椿靠在软枕上的脸十分动人。 她的脸洁净的像块暖玉,神情又餍足的像只小兽。 她两颊上还带着红晕,额头又洇着细汗。 居高临下的看去,此刻的她简直成了一幅不输给“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美人图。 关阳林原本想用湿毛巾给她擦擦头脸的。 可拧好了毛巾后,他却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病态。 他伸出舌头,舔尽了她额头上的细汗。 而后又意犹未尽似得,一路舔上了她的脖颈,锁骨。 最后,他竟是连她自己掐红了的手心,都捧在唇边一一吻过。 经此一夜后,龙椿就不再怕关阳林了。 因为她发现,她只要一惹恼了关阳林,就只管踮起脚来亲亲他,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后来,在某一个鸟鸣茶沸的清晨,关阳林拥着她,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裙子。 龙椿点点头,只说觉得不好看。 于是关阳林便又重新花钱请了裁缝,让她自己做主要穿什么。 龙椿觉得关阳林对自己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纵容了。 她没有念过什么书,故而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被爱”。 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她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之家里千珍万贵的弟弟,也是丝毫不差的。 龙椿喜欢关阳林对她做那些让她舒服的事。 也喜欢关阳林特意找来裁缝给她做衣裳。 也喜欢关阳林总是格外关注她的感受。 她喜欢死他了。 ...... 龙椿喝完了关阳林的浓茶后,就解了起大早的困劲儿。 她见四下无人,便一下子扑进关阳林的怀里,又逮着关阳林的嘴咬了一口,以示自己的喜欢。 自从做了那些事儿后,关阳林对龙椿的主动亲昵便习以为常。 大约人就是这样,只要感觉到被爱着了,就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接纳爱意,深深拥抱住这种被爱的感觉,而后便是沉沦......再沉沦...... 这样的感觉是危险的,但偏偏一切危险的感觉,又都是刺激而甜美的。 第53章 魁(五十三) 幼小的龙椿和长大的龙椿,是很有一点不同的。 幼小的龙椿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是丝毫不晓得克制隐忍的。 每当她感到安全后,就会无所顾忌的撒起娇来。 关阳林很受用这一点,几乎是爱不释手的态度。 他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又笑道。 “就这么高兴?” 龙椿咧嘴:“高兴!自打我来了还没有出过院儿呢!” 前些日子龙椿在府中待的腻烦了,便去找关阳林,说想要出去玩。 彼时听了这话的关阳林神色不大美妙,他自顾自的陷入了一种龙椿看不懂忧思里。 私心里,关阳林是绝对不想要龙椿出去的。 他想要她永远待在自己的鸟笼子里,整日陪着自己蹉跎光阴,纠缠取乐。 倘若要给这种纠缠加一个期限,关阳林希望是直到他死。 龙椿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她身后还豢养着一个杀手集团。 甚至......她和他的外甥还有过一段情。 关阳林知道,一旦他将她放出去,那她豢养的那些小杀手。 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继而把她带离自己身边。 可他又是绝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开的。 于是关阳林拒绝了龙椿想要出去玩的提议。 得知了这个答案的龙椿当然不会快乐。 她幽怨的看着关阳林,先是不肯好好吃饭,而后是紧闭房门,一个人在床铺上趴窝。 就连关阳林端来她平时最爱的吃食,她也看都不肯看一眼。 只用被子将自己包住,沉默无声的发着脾气。 关阳林起先还心硬,觉得她再怎么折腾也扛不住饿肚子,饿上两天也就顺服了。 可谁知龙椿竟一连四天都不吃饭,甚至到了最后,这崽子竟是连水都不肯喝了。 关阳林一脚踹开了龙椿的房门,又一把扯开了她的被窝。 其后便只见被窝中的小人儿饿的小脸蜡黄不说,嘴上还起了一大层干皮。 关阳林气的无法,只说:“你是真知道怎么治我” 龙椿撇过头去,捂着脸不叫关阳林看自己。 关阳林叹气:“起来吃饭,月底我要去长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龙椿闻言扭回头了头,傻傻的问:“真的吗?” 关阳林点头后,便得到了一个有些扎嘴的吻。 时至今日,到了关阳林出发去长春的日子。 关阳林在屋中抱了龙椿一会儿后,就起身穿好了外套,又拖着龙椿的手一道出了门。 大院儿外一早就停好了汽车,照旧是光亮如新的车身,以及略有瑕疵的车头。 汽车之后则是军用卡车,卡车上则一共载了五十人编制的警卫团。 龙椿跟着关阳林上了汽车后,就在后座发现了一桶外国饼干。 她好奇的抓起饼干桶晃了两下,又侧头去看身边的关阳林,高兴的问。 “给我的吗?” 关阳林挑眉:“不是,这是我要自己吃的” 龙椿笑起来:“那我先替你尝尝味道吧,或许你不喜欢吃呢?” 说着,龙椿就想要扣开饼干桶,可她的指甲修剪的太短了,怎么扣都扣不开。 关阳林看的好笑,便伸手从她怀里取过饼干桶,取了随身的小钥匙启开了。 龙椿见状“哈”的一声,十分雀跃的接过了饼干桶。 关阳林含笑捏了一把龙椿的脸,只道:“吃吧,馋猫” 从热河到长春的路程有些漫长,关阳林的车队一路开出黄花县后,便直直赶往了火车站。 他这次去长春是有备而往,是以提早就包下了两节火车车厢。 一节给警卫团坐,一节他自己带着龙椿坐。 然而等汽车开到火车站后,龙椿已经吃饱睡着了。 关阳林将人叫醒后,龙椿仍迷迷糊糊的不想睁眼,本能似得伸手讨抱。 关阳林被气笑,一时分不清自己和她谁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他伸手将人捞起来,打横抱着就上了火车。 热河的火车站虽然不比北平天津繁华,可仍是有不少人的。 于是就在关阳林踏上火车的那一瞬,一道躲在暗处的目光,便望见了他怀里的龙椿。 ...... 小柳儿已经找了龙椿很久了。 自打龙椿在津郊失踪后,柑子府所有孩子就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柏雨山和孟璇也都急匆匆的从绥化赶回了北平。 四人碰头在小二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小柳儿自责的低着头,神色已经从震惊恐慌到了愧疚难当的地步。 她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龙椿留在草丛里的衣裳,说道。 “我追到津郊之后,那儿已经没人了,阿姐要杀的那个小军阀已经死了,但阿姐也不见了,我本来想去追汽车印的,但偏偏那天又下雨了......” 黄俊铭听小柳儿越说声音越小,便不自觉的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 小柳儿闻言仍是低着头,竟是连话也不说了。 孟璇坐在龙椿常坐的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凝着眉头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还没见尸,阿姐就一定没死” 柏雨山也抱着手臂站在窗边,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是,凭阿姐的本事,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的笃定,只是笃定的全无来由。 在这个世道里,有本事的人死的还少吗? 这次会面之后,黄俊铭就带着神仙庙的孩子一股脑扎进了天津周边各地。 没日没夜的搜寻起了龙椿。 孟璇和柏雨山则打了无数通电话,联络起了素日和柑子府有往来的大小老板。 只说倘或他们见到了龙椿,还请知会他们一声,柑子府必有重谢。 而没有得到找人任务的小柳儿,则背着自己的行囊,独自踏上了寻找龙椿的道路。 起先黄俊铭还劝她,说她一个人独木难支,再把自己给弄丢了不更添乱么? 可小柳儿听不进去,她和龙椿在一张床上睡习惯了,简直是睡出母女情分来了。 她觉得自己从前是没有那么依恋龙椿的。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搬来了小二楼后,她对龙椿的依赖就日渐加深。 许是因为她每次噩梦惊醒之后,龙椿总会无意识的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又轻声哄她。 “不怕......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小柳儿觉得,这世界上肯定没有比她更盼望着能找到龙椿的人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辞世那一天,龙椿会那样歇斯底里的哀嚎。 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杨梅在浑身溃烂发疼的时候,还能在龙椿的怀抱里笑出来。 她想,她明白那份感情了。 第54章 魁(五十四) 柑子府的所有人,不遗余力的找了龙椿两个多月。 然而龙椿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没有沿路留下一丝丝踪迹,也没有对外释放出一点点信号。 按理说龙椿只要还活着,哪怕是活着被困住了,她也总能找到自救或求救的方法。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柳儿从北平出发,一路坐着火车,一站一下的找人。 她走了无数的路,打听了无数的人。 就在她快要失去希望,怀疑龙椿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的时候。 老天爷却默不作声的开了眼。 她在热河火车站,看到了一个被人抱着的女人。 彼时她离得远,看不真,只是那头黑发,那个麻花辫,实在是太有龙椿的疑影了。 小柳儿呆站车厢尾巴,几乎都要傻了。 火车打铃的一瞬,小柳儿一个箭步就钻上了车厢。 上了车后,她不敢冒动。 只遵循着龙椿往日的教诲,没有把握之前就先冷着,有把握了再动手。 于是小柳儿就背着她的小挎包,先是找列车员补了票,而后又旁侧敲击的问。 “姐姐,前头那节车厢还有没有座啊?我刚在窗户上看,前头车厢的座椅都是皮的,我能不能补一张那个车厢的票?” 列车员一笑:“那是满洲政府包的车厢,不对外卖票的小妹妹” 小柳儿闻言点头,只说她知道了,而后便笑着离开了。 火车停靠长春站后,小柳儿第一时间就下了车躲进暗处,继而死死盯着满洲政府的那一节车厢。 约莫五分钟后,她就看到龙椿就被一个男人牵着下了车。 小柳儿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龙椿那一刻的感受,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万幸龙椿还是活着的,不然她就又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阿姐为什么...... 小柳儿不敢尾随的太近去看龙椿,可老远望着,她也还是察觉了龙椿的不对劲。 龙椿似乎......太活泼了些? 她的阿姐怎么会那样亲昵的和人手拖手?还一边跳一边走路? 小柳儿一路跟在关阳林的队伍后面,及至看见关阳林进了长春市内的一所宅院后。 她才狂奔着离开去打电话。 柏雨山这两天在北平坐镇,接替龙椿的位置处理着北平的一干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柏雨山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收到韩子毅的来信。 他的信没有头尾,不写是谁寄来的,也不写要送给谁。 他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内容,又在内容的末尾,写下一两句问候的话。 柏雨山几乎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韩子毅给龙椿的信。 大多时候,信的前半部分都十分有用。 上头除去国军的军火窝点之外,还有国军的地下人员名单,甚至还有一些相当明确的战事部署。 这些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全都是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宝贵消息。 柏雨山不知道韩子毅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消息的,又为了这些消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他知道,韩子毅的所作所为是有大义在的。 小柳儿电话进来的时候,柏雨山正在整理韩子毅的来信。 他踩着电话铃走进卧室,拿下听筒接听。 电话那头,小柳儿明显慌张。 “喂,柏哥吗?柏哥在吗?” 柏雨山皱眉,还以为小柳儿出了什么危险。 “是我,你别着急慢慢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柏哥!我找到阿姐了!” ...... 九月初,长春已经有些凉了。 两人所住的长春别苑,前庭之中有一方高高的天井,四角廊檐斗在一起,将头顶的天空圈出一片四方四正的青白色。 龙椿时不时会去这方天井下望一望,可每当她仰头时,就总觉得这方天空,青白色的天空,实在是小的可怕,笼窗一般叫人不自在。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院子的格局。 她想,如果她有一座院子的话,那这院子的前庭,合该是又敞亮又宽大的才好。 这一日清晨间,龙椿本来是要穿着褂子出去买早点吃的。 却不想人还没出门,就被关阳林拖了回去。 还被他硬生生的给她套了件奶油色长袖衫,又逼着她穿了长裤。 龙椿觉得外头不冷,便闹着要脱衣裳。 然而关阳林这次可不由她,他照着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只说。 “病了就去不了南京了,你乖不乖的?” 话音落下,龙椿捂着屁股瞪了关阳林一眼,却也还是听了他的话,嘟着个脸说道。 “......乖的” 关阳林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没忍住的一笑。 “就这么喜欢出去玩?” “嗯嗯!”龙椿点点头,又道:“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湖,连家里的姐姐都不大跟我说话” 关阳林仍是笑:“哦?你还嫌弃上了?你原来的家里就有花有树有湖了?” 龙椿闻言立刻“嗯”了一声,还理所当然的道。 “有啊!怎么没有?” 这句话说罢。 关阳林一愣,龙椿自己也是一愣。 龙椿眨了眨眼睛,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村子里的家,随后又笑道。 “诶?我好像记错了,我家附近没有湖,只有河来的......好怪......我怎么就记得我家有湖来着?” 关阳林怔怔看着龙椿,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瞬间冲上了他心头。 他记得的,当时他派了一个精锐小队去抄杀龙椿的柑子府,那小队长回来后就跟他说。 第55章 魁(五十五) “军座,您是不知道,这女土匪的宅子真是阔气极了,比老王府都不次,那后院儿还有老大一个湖呢,啧啧,光起这湖都不知道开销了多少,真是瞧的人牙痒痒” 关阳林眨了眨眼,忽而一把抓住了龙椿的手。 “别出去了,想吃什么我叫小李给你买” 龙椿歪头:“为什么啊?我要吃刚炸出来的油条!” 关阳林皱了眉头:“就是不许去!” 龙椿不解的看着关阳林,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被抓的胳膊。 不知道为何,关阳林此刻似乎有些暴躁。 他抓她抓的用力,几乎要在那白皙的肉皮上攥出血痕来了。 龙椿忽而狠狠推了关阳林一把。 “好疼!你怎么这样抓我?” 关阳林一怔,也低头去看龙椿的胳膊。 果然,怪不得龙椿要叫疼。 她瓷白的胳膊上,此刻已经被他印上了五指抓握的红痕。 关阳林被推的不冤枉,却仍是有脾气。 他拧了眉头看向龙椿,脸色阴郁的问了最后一遍。 “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被他攥了这一把,本来就憋屈,此刻听他这样说,更是要恼了。 她有心和他吵架,可奈何她实在是没念过书,一时也骂不出来个名堂来。 是以她憋了半天之后,也只憋出来一句。 “我就是不听话!我就是要买油条去!” 关阳林闻言彻底黑了脸,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邪火在钻。 而这股邪火的由来,也很有据可查。 他痛恨失去,尤其痛恨无能为力的失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失去,往往是最叫人愤怒无助的。 他阿玛是病死的,他母亲是喝药死的,他奶娘是被洋人奸杀的。 他的家国是在他眼前被碾碎的。 关阳林红了眼。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苟活人间了。 为什么他还要失去? 龙椿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被关阳林从后拉住了衣领。 守在门外的勤务兵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们和龙椿一样,都略有震惊的看着关阳林,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忽而,关阳林反手就甩了龙椿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太过响亮,脆生的好似人与人之间清晰无比的等级划分。 龙椿被打懵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还手的时候,那两个原本还在站岗的勤务兵,却已经将她治住。 她被两个勤务兵架住了胳膊,以一种押送罪犯的姿态跪在了关阳林面前。 关阳林蹲下身来和她脸对脸,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漆红色的门槛。 他说:“你不听话,是不是?” 龙椿怔怔的看着关阳林,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刻的“叔叔”令她感到陌生无比。 她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关阳林用一种审视宠物的神情看了龙椿片刻。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哪怕她是这样的不听话。 他还是想耐下性子教她,教她该怎么去做一个笼中鸟雀。 关阳林摇着头让勤务兵把龙椿绑了起来,又亲自把龙椿抱回了屋子里。 房门关上那一刻,关阳林的神情便又温柔下来。 仿佛刚才的那些暴力和审视,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龙椿被捆着手脚搁回床上,关阳林则坐在床边,两人一时无言。 龙椿不说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关阳林打她了,关阳林和她爹妈一样打她了。 她原本还以为......叔叔和爹妈是不一样的。 龙椿垂下眼眸,无力的歪在了枕头上。 一开始就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是不会因为糖被夺走而难过的。 可一旦吃过了...... 一旦吃过了...... 关阳林回头看向床上的时候,很出乎意料的看见了龙椿的眼泪。 龙椿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她是个极老实的孩子。 她根本想不通关阳林为何会有两副面孔。 抱她亲她的人是他,动手打她的人也是他。 她明明那样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龙椿从无声的流泪,再到低低的抽泣。 最后,她的委屈终于翻江倒海起来。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自己喜爱的糖,被自己喜爱的人夺走。 关阳林看着哭泣的龙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刚才打她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当时的脸色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性子,依然是瓜尔佳文贤的性子。 他残忍的阶级意识没有随着他的辫子被一道剪下。 他依旧是那个只要脾气上来,就可以随意打杀女人的小王爷。 即便这些女人和他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他也始终照杀不误。 龙椿哭了整整一刻钟,关阳林就这么看着她哭了一刻钟。 他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巴掌,难道谁还挨不住? 她这样哭,是哭什么? 关阳林搂住龙椿有些颤抖身体,亲手替她擦去了眼泪。 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哄哄她的时候,龙椿却突然在他怀里抬了头。 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脸皮嚼下。 关阳林吃痛,却咬牙忍住。 此刻的他已经不愤怒了。 人在泄完了火气之后,总会生出一点饱含人性的愧疚来。 龙椿刚才哭的太过声嘶力竭,此刻又咬的太过歇斯底里。 而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又都是最耗费力气的情绪。 她咬了一会儿,就咬不动了。 她抽泣着,不甘心的松了口。 又抬起挂着泪珠的睫毛,看向了关阳林那血肉模糊的半张脸。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血淋淋的脸后,龙椿忽然不那么委屈了。 就仿佛让他人流血之后,她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慰一般。 龙椿停止了哭泣。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糊满鲜血的嘴唇,又去看关阳林的眼睛。 关阳林的半张右脸血流如注,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龙椿,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解恨了没有?”关阳林问。 龙椿见关阳林伸了手,便本能的往后瑟缩一下,她有点怕他了。 可关阳林却仿佛看不到她的害怕一般,又再问了一遍:“解恨了没有?” 龙椿转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珠子,又睨了一眼男人那血乎乎的半张脸,嗫嚅道。 “我咬了你......你是不是还要打我?” 关阳林轻笑:“不会,谁家小狗不咬人呢?” 龙椿皱眉:“我不是狗!” 关阳林闻言便笑起来,血红的脸,森白的牙。 “你就是” “我不是!” 第56章 魁(五十六) 关阳林带着伤脸翻了个身,忽而捧住了龙椿的脸。 “那你随我姓,做我们关家的人,不然我就一直拿你当小狗!” 龙椿眨眨眼,想起自己生来就随了爹姓。 然而她爹又是个板上钉钉的畜生,是以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去随那老畜生的姓。 她这样想着,就又问了一句。 “那我随了你的姓,你就不打我了吗?” 关阳林闻言一愣,这才隐隐意识到龙椿究竟有多在意这一个巴掌。 他忽而生出一点微妙的心疼来,而这一点心疼。 竟四两拨千斤的盖过了他心里的尊卑上下。 他垂下眼,凑近吻上了龙椿的额头。 “不打了,再不打了”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有点犹疑又有点傻气的道。 “那......那好吧......那我随你姓,但你以后可不能拿我当小狗了,也不能再打我了” 关阳林有些难过的低沉下来,只说:“好” 随后,他又搂着龙椿开始想名字。 “你想叫什么呢?” 龙椿将自己的脑袋扎进关阳林怀里,用他衣裳的前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字......” 关阳林闻言又将人搂紧了些:“不认字也没事,我认字,以后我教你写名字” 话至此处,龙椿觉得她的关叔叔好像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此次回来的牢不牢靠,日后还会不会跟她翻脸。 她有点惶恐,却又没有办法,实在被动。 关阳林一边拨弄着龙椿身后的大辫子,一边若有所思的想着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想了半天后,关阳林灵光一闪。 “叫关雎儿,好不好?” “雎儿是什么?” 关阳林低下头去看龙椿,认真道:“雎儿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嗯,这句诗的意思就是,在一片滩涂上,两只的雎鸠依偎在一起鸣叫” 龙椿受教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关雎鸠?” 关阳林一笑:“你自己听听好不好听?” 龙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道:“关雎儿?嘿嘿,还挺好听的,你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和我一起在滩涂上学鸟叫吗?好怪哦” 关阳林心情颇好:“不怪,很好的” ...... 关阳林给龙椿取了新名字以后,莫名就感到心情很好,很踏实。 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完全拥有龙椿了。 哦,不对,不是龙椿,是雎儿,关雎儿。 他的关雎儿。 关阳林陪着龙椿用过午饭以后,就带着警卫团去了长春十字街上的政府大楼。 满洲政府的大楼还是很气派的,倘或那些举枪的卫兵都是满人,而非矮小的日本人的话。 那就更气派了。 关阳林心下这样想着,却还在看到日本的江川大佐后,换上了一张虚伪的笑面。 江川大佐亦笑着通过翻译和关阳林问好,还顺带问道:“关先生,热河还好吗?” 关阳林挑眉:“一切都好” 江川大佐一边带着关阳林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一边又冷眼瞧着这位满人王爷,心里是既不屑又烦躁。 不屑的是,在江川大佐的心里,中国人作为亡国奴,是没有满汉之分的。 而烦躁的是,这小王爷比自己高太多了,他走在他身前,简直像是个给他开道的小兵。 要知道,他的军衔可比他高出许多呢。 怎么偏他那样神气? 江川大佐窝着火气将关阳林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双方坐下后,翻译又轻手利脚的送了两杯热茶上来。 关阳林望着白瓷茶杯里的碎渣子茶叶,就知道这江川大佐没喝过什么正经茶。 他能把这种茶叶拿出来待客,八成也是让手底下那些汉奸狗腿子哄了。 关阳林不动声色的看着江川大佐,等着他说出召见自己的目的。 然而江川大佐却是不着急的,他坐下后先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又对翻译说。 “让关先生也尝尝这个茶,这茶叶是南京一位大人物送来的,代表着中日关系的缓和” 关阳林闻言想笑,却还是忍住,只道:“南京政府一向是有诚意的,不然也不会签署塘沽协议” 江川大佐笑起来:“人们总是见识过枪炮的威力以后,才会拿出诚意来,关先生,我听说你在天津郊外杀了一位已经投靠了我方的军阀?” 关阳林面无表情的点头:“是的” “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要知道,堂本将军的指示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入侵平津,而这位军阀就是我们的有利条件之一” 关阳林低头看着瓷杯里尿黄色的茶汤,只道:“江川大佐,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背叛将军和满洲政府的意思,只是我和那位军阀有些旧怨,此番种种也只是寻仇而已,并不涉及政治” 江川大佐冷着脸,他最是知道中国人狡猾的。 如若关阳林不是满洲国的王爷,手里又没有那四五万军队的话。 他早就向将军提议处决他了。 “关先生,将军虽然没有对你明说,但对于你公报私仇的行为,我们都是十分不提倡的” 关阳林轻笑,抬头看向江川大佐。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江川大佐哼了一声,又道:“前些日子将军已经召见了你,并让你带着全新的协议去往南京,将军的意思是,关先生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关阳林颔首,知道这是大事,自己再推脱下去,这些日本人就要不高兴了。 而为生活计,他又是不能让日本人不高兴的。 唉,政治,就这样麻烦。 第57章 魁(五十七) 关阳林笑着,只说:“好,我知道了,这就启程” 从政府大楼出来后,关阳林就独自坐上了汽车。 他打算先回和龙椿一起住的别苑里。 这间别苑是满洲政府的地皮房产,专用来接待各路军阀的。 是以内里的条件倒很过得去,有花有树,有亭有院。 车子徐徐始动,车窗外的街景也一幕幕后撤。 关阳林坐在后座上,翻看着那位堂本将军让他带去南京的协议。 这份全新的协议比之一年前日军和南京政府签署的“塘沽协议”,还要来的丧权辱国一些。 大意就是,日方想要彻底侵入平津一带,继而控制华北全境,还请同意。 关阳林笑起来,心下居然也有些好奇。 南京政府还会不会再退一步,继续避战挛缩呢? 割地割进去半个中国,便是是他们满蒙八旗战败,也从没低头低到这个份儿上过。 如今南京政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关阳林收起协议,扭头看向窗外。 他心里很清楚堂本诚为什么会将他派去南京。 堂本诚不让自己人去送这份协议。 是怕这份协议的内容会彻底触怒南京政府。 继而斩杀来使,就地宣战。 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精明的日本将军可不愿做。 他也不能派中国人去送这份协议。 眼下中国人最恨的除了日本人之外,就是汉奸了。 届时,只怕这汉奸人还没到南京,就会被江湖上那些叫嚷着家国大义的草莽之辈杀掉。 如此想来,派他这个满人去南京送协议,倒成了最合适的了。 他不代表汉人,也不代表日本人,他只代表满洲政府。 关阳林垂下眼帘,一时觉得疲惫。 他看的懂政治,却始终不喜欢政治。 他对权力并没有太多渴望,更多时候,他都只渴望宁静。 可战争年代里,所有的宁静,避世,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特权。 他想要得到那些恬淡,就必须先他人一步握住权力。 真累。 恍惚间,车窗外传来一声叫卖。 “栗子!毛栗子!油栗子!” 关阳林闻声一挑眉,当即叫停了汽车。 “停车” 汽车夫踩下刹车,又回头问道。 “怎么了?军座?” 关阳林摇摇头:“没事,我下去买点栗子,你在车里等着” “我去买吧军座” “不用” 关阳林想给龙椿买点栗子带回去,不单是为自己打了她道歉。 更多是因为据他的观察,龙椿对甜食是有一种依赖的。 且这种依赖还不只是因为她爱吃。 而是因为龙椿几乎是将甜食当做一味补药来吃的。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吃饱了,却还是机械性的往嘴里塞零食,简直魔怔。 他见状也曾劝过她好几次,说她这样吃会把胃吃坏。 可等他稍一松懈,龙椿行便又故态复萌起来,还边吃边看小人书。 是以她常是一个下午就能吃掉整整一匣子桃酥,还不耽误吃晚饭。 想到这里,关阳林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阔步走向卖栗子的小贩,预备把这小贩的栗子包圆。 可谁知就在他距离栗子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声枪响却在他脑后炸开。 关阳林几乎没有思考就趴了下去,他飞快的反应使得他避开了第一枪。 可接下来的枪响却像是炸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这样密集的射击之下,关阳林后背中了三枪后才来得及跑回车里。 汽车夫训练有素,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发动了车子。 等关阳林一上车后,他便猛然踩下了油门。 满街的民众在枪声响起后,就齐刷刷的尖叫奔逃起来。 一时间,十字街街头乱成了一窝粥。 黄俊铭躲在暗处的巷子里,冷眼看着中了枪却还是能上车的关阳林,便忍不住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他想,怪不得阿姐总是喜欢用刀。 枪这东西虽然便利,但只要打不中脑袋,或者对方穿上了防弹衣。 那一切就都成了徒劳无功。 单这一点,枪就永远替代不了刀。 等十字大街恢复平静后,黄俊铭戴上一顶黑色呢帽,红着眼悄无声息的混进了人潮里。 片刻后,长春饭店的大包房里,孟璇气的一连砸了七八个高脚酒杯。 柏雨山一边叫人进来拾掇地面,一边又对着孟璇劝道。 “你就别骂俊铭了,他能偶然碰见那姓关的也是运气,倘或他今天得手了,不也是大功一件么?” 孟璇没好气,又狠狠抄起小拳头砸了两下黄俊铭的肩膀,还对着柏雨山骂道。 “他得手了吗?他大功一件了吗?我看他就是蠢的出世!咱们这行最忌讳什么阿姐没教过他吗?人怎么能他妈没脑子到这个地步!” 话至此处,孟璇又扭回头去骂黄俊铭。 “大街上遇见你他妈就敢开枪?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阿姐现在还在那杂碎手里呢!你想过没有?倘或他知道了是咱们开的枪!阿姐还能不能有活路?你他妈做事之前动不动脑子的啊!啊?!” 黄俊铭闻言也是不敢说话,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毯上,一声不吭的听着孟璇的训斥。 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冲动了,可今天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这几天他一直监视着关阳林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摸清了这个人的行动轨迹。 关阳林为人小心,凡是出门必然带着一队小兵。 他没法在关阳林有护卫的情况下出手,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是以今天他看见关阳林一个人下车的时候就心动了。 可谁承想,他带着七八个孩子一起开枪,都没能要了关阳林的命。 反倒是打死了几个无辜百姓。 简直作孽。 黄俊铭心里且愧疚且难受,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冲昏了头脑,做下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蠢事。 小柳儿抱着她的小挎包坐在一旁的丝绒沙发上发呆。 她无心去替黄俊铭跟孟璇分辩,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一件事。 那天在火车站,阿姐明明能跑能跳,为什么不自己回家呢? 是关阳林软禁了她?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呢? 小柳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抬头看向柏雨山。 “柏哥” 柏雨山正烦躁的捏着眉心,又伸手拉着孟璇不叫她跟黄俊铭动粗。 听到小柳儿叫他后,柏雨山便回头:“怎么了?” 小柳儿咬了咬嘴唇:“柏哥,孟姐,阿姐不对劲,如果像是我们想的,阿姐是被关阳林软禁了,那以阿姐的本事,除非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不然阿姐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第58章 魁(五十八) 柏雨山闻言轻叹:“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即便阿姐不对劲,我们现在没见到阿姐,也就无从查起,关阳林那个别苑被守的密不透风,硬来也无非就是用炸弹,可炸弹这东西又不长眼,万一......” 孟璇头疼的一闭眼,也觉得这事儿越来越蹊跷。 “阿姐到底是怎么落到这个王八蛋手里的?照阿姐的脾气,这号抄了咱们家的人,那就是断了手筋脚筋也得要他狗命,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小柳儿闻言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忽而便迟疑道。 “阿姐是不是跟关阳林好上了?” 此话一出,屋中的三个人就都愣了。 柏雨山:“嗯?” 黄俊铭:“啊?” 孟璇:“哈?!” 柏雨山匪夷所思的皱了眉头。 “这话从哪里来?” 小柳儿吸了一下鼻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荒唐。 “那天在火车站,我看见阿姐一直抱着关阳林的胳膊,走路还蹦蹦跳跳的,要不是看见脸了,我也不敢认那人是阿姐” 柏雨山闻言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又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 及至这支烟烧到最后,柏雨山才下定决心般道。 “我夜里去那个别苑找阿姐一趟吧” 小柳儿闻言立即摇头。 “别,柏哥,我和俊铭哥在外面守了两天,那别苑的警卫团都是分三班守的,前后门各有十来个人,换防的时候都没空档,你别说进去了,离得近了都要出事” 孟璇回眸看向柏雨山,柏雨山也同时看向了孟璇。 柏雨山觉得,眼下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明明是小柳儿在劝告他,可他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孟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孟璇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没有透露出丝毫不悦。 反而,她只用她的这双眼睛,噙着淡淡的忧愁与担忧,对柏雨山说道。 “好,你去,只是你要记得,你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家里还有人等着你们俩回来” 柏雨山闻言低下头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伸手握了握孟璇的手,只说。 “知道” 小柳儿也知道话说到这里,她再劝也是没有用了,于是便又抑郁难当的低下头去了。 ...... 夜间,七八点的光景。 龙椿穿着一件薄衬衣,坐在一张西洋式的大床边上。 大床上中央躺着赤条条的关阳林。 此刻,关阳林背上满是被子弹打出来的大片淤青,一片接着一片的紫里带肿。 龙椿手里拿着药油,先是往自己手心倒了一点。 而后又放下药油瓶子,用掌心将手里的药油搓热。 等她将药油按到关阳林背上的时候,关阳林终于是难耐的呻吟了起来。 关阳林觉得,自己这两天似乎是走了背运。 他整天不是被龙椿这小狗咬,就是被她养的狗崽子们当街刺杀。 真是惹狼惹虎不惹查某,厉害女人就是这一点最麻烦。 不过,也没说的,究竟是他自找的。 半个钟头后,龙椿总算把关阳林背上的淤血揉散了。 关阳林疼的下汗,脸上包着的止血纱布都被湿透了。 龙椿叹了口气,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同关阳林一反一正的躺在了一起。 她好奇的翻过身去捧关阳林的脸,见他脸上的纱布湿了后,便伸手将它揭掉了。 关阳林疼累了,也不管她要干什么,只由着她去。 龙椿瞪大眼睛,细细看了一遍关阳林脸上的伤口,而后又道。 “真的诶” 关阳林挑眉:“什么真的?” “真的是一圈牙印诶” “你知不知我今天出去见人,那日本大佐看见我第一眼讲了句什么话?” “什么?”龙椿问。 “他问我是不是被家里的夫人挠花了脸,又怕丢人,所以才特意找块纱布包上的” 龙椿闻言嘿嘿一笑,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同关阳林致歉。 因为她觉得自己咬他这一下,都是因为他先动手打了她,并不是她故意的。 龙椿伸出手来,轻轻去抚弄那一圈殷红的牙印。 “那你是怎么回答那个大佐的?你说我是你的夫人了吗?” 关阳林眨眨眼,莫名就笑起来。 “没有,我说我是被猫挠了,且还是只肥墩墩的野猫” 龙椿闻言就不开心了,她挣扎起来,预备把关阳林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还边挣扎边骂道。 “你不是拿我当猫就是拿我当狗!你就是不肯拿我当人的!我不要跟你姓了!你都是骗我的!” 关阳林乐的逗她,见她一时这样气急败坏起来,莫名就觉得十分可爱。 他原本想按住龙椿,再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哄哄她。 却不想受了伤的自己完全不是龙椿的对手,她稍稍挣扎一下,他就背疼起来。 关阳林倒抽了一口凉气:“别动,抻着背了,疼” 龙椿闻言一愣,果然是不动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心的问:“究竟是谁打的你呀?你打回去了没有?” 关阳林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龙椿,忽而阴沉沉的一笑。 “我告诉了你,你替我报仇不报?” 龙椿一撇嘴,有点委屈。 “谁替你报仇,你都不拿我当人的......” 关阳林笑:“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遭的暗算?” “怎么?” “我当时在车上,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来的,但我在街边看见卖糖栗子的了,就想着你肯定爱吃,得给你买点,所以才下的车遭的暗算,你现在还说我不拿你当人,快摸着你那小良心想一想吧,我还要怎么把你当人呢?给你立个牌位给你搁在宗祠好不好?嗯?” 第59章 魁(五十九) 龙椿闻言有些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真的啊?” 关阳林挑眉:“可不是么?” “那栗子呢?” “......你他妈就是没良心!” 话毕,两人笑闹着滚做一团。 龙椿身上没伤,是以很快就压制住了关阳林。 昏黄色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又脸上带伤的关阳林,看起来很有一番脆弱的意味。 虽然他并不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可比之自己的爹妈,他对自己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他永远对自己温柔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小淫虫,我伤的这样,你还要来欺负我?” 龙椿眼睛湿漉漉的。 她用一副被引诱的姿态,看向关阳林那张即便负了伤,也依旧充满攻击力的凌厉脸庞。 “你不想我欺负你吗?”她问。 关阳林挑眉,怎么也压不下脏腑里连片的野火,于是十分认命的闭了眼,只说。 “......想” 好想,好想。 ...... 长春别苑外。 黄俊铭和小柳儿自导自演了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期间甚至还开了枪。 两声枪响过后,长春别苑外的守卫便被惊动。 他们冲进小巷,却只见一个男子正强压着一个女子呵斥。 “你他妈再敢咬老子一口!老子今儿就崩了你!你是个什么小姐千金?还他妈不让上手了?” “救命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啊!” 几个守卫见状如此,倒都松了口气。 无非是当街强奸而已,这种事他们既没少见,也懒得管。 只要不耽误他们的差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世道这么乱,谁还顾得上谁呢? 然而就在守卫们过来查看情况的这一小会儿里。 柏雨山却已经穿着一身黑衣,悄无声息从别苑外墙进了院中。 夜色如墨,柏雨山打起十二分精神闯进了关阳林的堡垒。 他脑子里回想着进来前想好的计划,脚下则又轻又快的搜查着整座别苑。 柏雨山想,倘若今夜有机会。 那他最好是能挟持住关阳林,先将阿姐带出去。 届时即便出了岔子,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人质从阿姐换成他。 他是可以接受这个结果的。 然而令柏雨山没有想到的是。 等他从偌大的别苑里找到亮灯那一间,又趴在窗户上瞄了一眼后。 看见的居然会是衣衫半褪的龙椿,紧紧和关阳林纠缠在一起样子。 柏雨山觉得,他今天就是看见他亡故十多年的老子娘复活在这间屋子里。 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了。 他站在窗外,依依望着内里春情,心里早已惊的没了情绪。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这窗外站了多久。 他只知道,等到了最后的时候,是关阳林先从床上起了身。 龙椿则迷迷糊糊的团在床上,一副已经耗尽了体力,立刻就要睡去的样子。 柏雨山眼睁睁的看着关阳林从洗漱间打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块棉毛巾给龙椿擦拭全身。 柏雨山甚至都闭了眼不敢去看。 只是这幅残忍的画面中,唯有一点奇怪。 那就是关阳林身上的衣裳始终都未曾脱光。 即便是方才和龙椿缠绵的时候,他也一直穿着军裤。 ...... 凌晨时分,柏雨山略有些狼狈的从别苑南角一个狗洞里爬出。 而后又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长春饭店。 他进门时,小柳儿和黄俊铭正对坐在房间里吃蛋炒饭。 他俩今天演戏演的太过逼真,因怕被看穿,小柳儿又尖叫哭泣的十分声嘶力竭。 是以直到此刻,她嗓子还是哑的。 孟璇本来是坐在沙发上吸烟的,可一见柏雨山回来了,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样?见到阿姐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先是茫然的点点头。 而后又下意识按下孟璇的肩膀,意在叫她坐下说话。 小柳儿和黄俊铭见柏雨山脸色不对。 便都停了筷子,起身围坐到了他身边。 黄俊铭知道柏雨山平时烟瘾不小,于是便一边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递给他。 一边又问道:“柏哥,阿姐怎么样?” 柏雨山下意识的接过烟来,却迟迟没有点燃。 阿姐怎么样? 叫他怎么说? 阿姐和那个抄了咱们家的汉奸军阀过上了? 还...... 柏雨山觉得,此刻自己的眼前仍是发黑的。 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龙椿现在的状态。 他要怎么告诉小柳儿和黄俊铭,昔日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阿姐。 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床笫玩物。 甚至看起来,她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 孟璇看着柏雨山的脸色,似是察觉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却不打算逼问他。 因为她知道,柏雨山对阿姐的依恋和关心,从来比他们来的深刻坚定。 他根本无需旁人提醒,就会做出对龙椿最有利的选择。 许久后,柏雨山才低声开了口。 “关阳林给阿姐灌药了” “什么?!”小柳儿闻言瞪大了眼睛。 黄俊铭亦是一怔:“什么药?大烟?还是什么外国药?” 柏雨山摇头:“说不好,但就是......人不清醒,鬼上身似得,看着不像平常” 小柳儿一拍膝头:“就是的!那天在车站也是!这可怎么办呢?万一阿姐......” 黄俊铭闻言便低下头,几不可控的难过起来。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还一直天真的盼望着。 自家无所不能的阿姐只是一时被困住了,并不会真的受到迫害。 “这姓关的也太狠毒......” 孟璇靠在沙发扶手上,不动声色的伸手拿过柏雨山手里的烟盒点上两支。 一根给自己抽,一根则喂进了柏雨山嘴里。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柏雨山抬头看向孟璇:“什么?” 孟璇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又笔直的将其吐出。 “要明着来,我就去联系几个军界人物,送钱托人情让他们出面去找关阳林要人,不过这样也被动,倘若关阳林不给,或是一时急了要治死阿姐,咱们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另一个法子呢?”小柳儿问。 孟璇闻言又看向柏雨山:“你今天见阿姐,阿姐身上有伤吗?关阳林有没有作践阿姐?” 柏雨山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出一句。 “......没有” 孟璇眉头轻蹙,几乎立刻就从柏雨山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 只是小柳儿和黄俊铭还在场,她实在不敢多加问询,怕伤了龙椿的体面。 孟璇深吸了一口气。 “那咱们就等,只要关阳林暂时还不想要阿姐的命,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再怎么滴水不漏,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第60章 魁(六十) 话音落下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颇有些威逼的意味,很容易就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偏偏他们之中又没有人,能担的住龙椿身亡的后果。 于是最后的分工便是,小柳儿继续监视着长春别苑。 龙椿在哪里她就尾随去哪里,时时向家里汇报位置。 黄俊铭则随时准备好枪和子弹,一旦遇到好时机,就立刻解决了关阳林,救出阿姐。 黎明将出之际,小柳儿又戴上自己的毛线帽子,背着自己的小挎包出了长春饭店。 黄俊铭则孤身前往了黑市,预备买下两支狙击枪回来备用。 一时间,酒店房间里只剩下孟璇和柏雨山,和一片朦胧又疲倦的寂静。 孟璇看向柏雨山,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问道。 “阿姐被姓关的诱奸了,是不是?” 柏雨山闻言没有说话,可到了这个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孟璇对着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阳流出了第一滴泪。 她想起从前在柑子府的时候。 龙椿总是拖着她满园子玩,给她喝牛奶,给她裁新衣。 那时的自己心眼不好,戏园子里混大的丫头,总归是有些拜高踩低的下流习气在身上。 她嘴巴甜起来会奉承人。 那毒起来,就更会欺负人。 龙椿几回都瞧见她仗着她的疼爱刻薄旁的小丫头。 可她却从没觉得她是个坏丫头,也没发作起来就一股脑将她赶出去。 她只抓着她给那些丫头赔不是。 等赔完了不是,龙椿还要逼着她去给人家洗衣服梳头发,干些伺候人的事。 如此这般之下,等到她那一身欺软怕硬的坏心眼被磨平后。 她才猛然发觉一向刻毒惯了的自己,竟也交到了几个知心的小姐妹。 好比杨梅与小柳儿。 孟璇想着过往,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窗外灿烂的阳光洒了她满脸,她却伤心的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咬着牙愤恨道:“我一定......我一定杀了那姓关的......我一定要替阿姐报了这个仇......我一定......” 柏雨山站在孟璇身后,此时此刻,对于孟璇的伤心和恨。 他大抵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一个了。 自从孟璇说过喜欢他后,柏雨山就一直刻意规避着和孟璇的亲昵。 他怕自己给她留了余地,她就要义无反顾的痴心起来。 他这样心有所属的人,如何能当得起这份错爱? 可到了眼下这一刻,柏雨山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将痛哭的孟璇抱进怀里,轻轻揉弄她身后卷曲的栗色长发,又在她头顶轻吻。 “没事,没事的,只要阿姐还活着,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小孟儿不怕,哥在呢” 柏雨山知道,孟璇心里对男人有着天然的恨意。 这份恨意通通来自她的童年时期,孟璇童年里的戏园子,是个集齐了世间肮脏误会之所在的地方。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瞒神弄鬼的脏事,那些权贵男子欺凌幼小的恶事。 那些血,那些泪,孟璇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她知道人糟蹋起人来有多少种办法,所以此刻的她,想也不想就能体谅龙椿的遭遇,所以她才会这样恨。 ...... 龙椿在踏上去往南京的火车之前,拖着关阳林给自己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 光是今年的头茬雪梨,她就买了整整十斤。 关阳林无奈笑着,只叹自己一身的伤还要给人做奴才提东西。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全他妈一物降一物。 龙椿上车后,就拿出网兜里的大雪梨来吃,一口一口啃的不亦乐乎。 她一边啃着雪梨,一边仰头去看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很是自得其乐。 关阳林见状便将她留在了重兵把守的独立车厢,而后又去了警卫团坐的车厢里。 老副官见关阳林来了,即刻就起了身。 “军座” 关阳林心情不错,只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老副官对面。 “查的怎么样了?那天在街上堵我的人是谁?” 老副官一叹气:“您料的不错,就是关小姐以前的门徒” 关阳林轻笑一声,满眼不屑。 “一帮半大孩子,都懒得跟他们置气,他们现在还派人跟着我呢?” 老副官点头:“是,今天您上车前后,有不少小孩暗里盯着咱们” 关阳林冷笑:“她倒是没少养活这些小野种” 说罢,关阳林不等老副官回话便起了身,临走时又撂下一句。 “盯着我的人不少,他们想盯就盯吧,但要是这些人再敢近前来,你就带着人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活口也别留” 老副官起身点头:“明白” 回到包厢后,关阳林又搂着龙椿看了一会儿小人书。 期间龙椿的嘴基本就没停过,不是吃梨就是嗑瓜子,要么就是嚼点心。 关阳林被她嚼嚼嚼的心烦,干脆就将人摁到了座位后的大床上躺着。 不准她再吃东西了。 龙椿起先还不肯,可关阳林一边按着她,一边又给她念小人书,竟渐渐给她催出了困意。 就这样,两人一路相拥睡到了傍晚时分,由长春去往南京的路程已过小半。 晚间八九点,关阳林先龙椿一步醒来。 他侧头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龙椿。 不想正瞧见列车奔袭之间变幻的黄白灯光,幽幽落在龙椿脸上。 龙椿的睡颜很恬静,恬静到呼吸不闻的地步。 她五官冷淡,墨水点成的眉毛,宣纸色泽的脸庞。 第61章 魁(六十一) 总体看下来,此刻的龙椿很似一朵开在夜间的昙花,呈一种黑白分明的美感。 她的肉身依托在这一片黑漆漆的车厢里,面目又在灯光变化下,美出许多个瞬间。 关阳林觉得,倘或有个人能看到这许多个瞬间。 那这个人便要终身爱上她,再也不能够脱身。 关阳林还觉得,自己就是看到了这些瞬间的人。 此间,此地,此一瞬。 他什么都看到了。 ...... 南京又落了雨。 夏末的一点雨,落在皮肤上是柔柔湿湿的,很有实感。 可落在房屋顶上,却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似得成了一片虚幻。 陆妙然和韩子毅吃完早饭后,就一起上了陆公馆的二楼闲坐听雨。 当初为陆公馆设计格局的匠人,是个远渡重洋的法国人。 是以陆公馆的二楼处的小阳台,倒是别具法式风情。 半圆形的阳台上,搁着一张纯白的铁艺雕花小圆桌,另有两把十分好坐的鹅毛垫休闲绒凳。 地上还铺了一格一格的意大利小花砖,很是繁复美丽。 陆妙然拿着一本诗集坐在绒凳上读。 她今天难得换了中式打扮,一件淡粉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体态。 耳朵上还坠了一对粉玉髓的水滴形耳环,更显出她的精致。 今日的她,美出了一段娴静的脂粉气。 可韩子毅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好似一点儿也没闻到这股脂粉气似得。 他既不称赞她,也不注意她,只是一味的沉默看雨。 于是本就阴郁的一个人,又被雨衬的越发冷寂了。 陆妙然看倦了诗集,便抬头去看韩子毅。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因为她心下大约也知道缘由。 可是须臾间,一声雷响后的空档里,陆妙然又忍不住的道。 “怀郁哥,你今天不必坐班么?” 韩子毅闻言也不回头,只说:“要坐的” “那怎么不去?”陆妙然合上书。 韩子毅仍不回头,嘴里平铺直叙道。 “想着下雨要打雷,你一个人在家里害怕,索性就撂开班陪你吧,反正我在办公室也只是喝茶看报,一样的” 这番话的前半段,陆妙然听的很有些心醉。 至于后半段么,她却听了个尴尬难当。 陆妙然皱着眉头,有些惭愧的倾身抱住韩子毅。 “怀郁哥......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肯让你......我......” 韩子毅冷着脸,继续面无表情的说。 “昨天参谋处开会,老师叫我过去一趟,当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用十几万平津军换来的军衔,总归没有落得个闲吃空饷的下场,可谁知道,老师居然只是叫我去倒水敬茶,会议开始之前,他就让我出去了” 陆妙然闻言一惊。 她知道爸爸在防着韩子毅,但她没想到,爸爸居然会防韩子毅防到这个地步。 陆妙然不解的咬了嘴唇,几乎觉得难堪。 “怀郁哥,爸爸是做情报工作的,又是当局的人,他小心一些也是无可厚非......而且爸爸答应我了,等我们结婚了,他就会......” 韩子毅轻笑。 “没事,别难受,我说这些不是要逼问你什么,只是事已至此,多少有些气馁而已” 陆妙然将额头抵在韩子毅背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为父亲辩解了。 她犹豫着,小心的道:“怀郁哥,你一定要进政府做事么?就不能......” 陆妙然的话没说完,韩子毅就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不能好好吃软饭?” 陆妙然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阴沉的韩子毅。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不然呢?你父亲骗了我的兵权,将我哄来南京困着,你们父女俩一个要我的兵,一个要我的人,事到如今,我不该这样说话么?” 陆妙然被韩子毅接连不断的质问弄的慌了神。 她眼睛一红,眼见是要哭,可韩子毅又笑起来,像是痛心又像是无奈。 他明明在替她擦泪,可嘴里却仍不饶她。 “别哭,要哭也该是我哭,是我被你父亲骗了军权,坐了冷板凳,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境,左不过就是离了南京,一切从头而已” “你要走?”陆妙然瞬间瞪圆了眼睛。 韩子毅垂眼:“我想走” “你......” 陆妙然话音未落,韩子毅却又抬眼哽咽道。 “可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 当天傍晚,陆妙然在陆公馆门口等着陆洺舒回家。 等看到父亲的凯迪拉克车灯后。 她便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的站在了门口的路灯下。 另一边,陆洺舒在车上就看到了自家爱女,还满心感动的想。 世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后,竟还是这样牵挂自己。 还晓得等他下班回家,出门来迎接他。 可谁知下一秒,老父亲脸上教女有方的得意就挂不住了。 车下的陆妙然神情冷冽,此刻她看向陆洺舒的眼神。 完全不是看亲爹该有的亲热,反倒带着几分看仇人的怨气。 “爸爸”陆妙然冷声道。 陆洺舒闻声便知,自家爱女今天不是要找他吵架,就是要找他哭闹。 陆洺舒无奈一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我家大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姓韩那小子欺负了你?” 陆妙然闻言不为所动,她深知自己的爸爸是个谈判高手。 她可得清醒点儿,绝不能被这老头儿的甜言蜜语哄了去。 “爸爸,我们去书房里谈” 陆洺舒仍是笑,心下却已然猜出了陆妙然的意思。 今晚这一出,看似是他的女儿来找他发脾气。 可其实呢?只怕是他的姑爷想跟他斗法,又不好亲自来闹罢了。 他的傻女儿,就这样被人当枪使了。 陆洺舒嘴角噙着一抹笑,一边跟着女儿的脚步去了书房。 一边又在上楼的时候睨了一眼韩子毅的卧房。 呵,年轻人,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第62章 魁(六十二) 书房之中,父女对坐,佣人送上两杯热茶后,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陆妙然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幽怨的看着陆洺舒,像是有一肚子脏话要说。 却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亲爹,故而不能够直截了当的讲出来。 也是憋的不轻。 陆洺舒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深知“需求应该是由最迫切的人来提出”这个道理的。 是以他颇为闲适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又笑着看向自家爱女,等她提出自己的“需求”,抑或是韩子毅的“需求”。 陆妙然开口前,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才语重心长的道。 “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怀郁哥参加会议?” 陆洺舒笑:“他告诉你的?” “他告不告诉我,您都不应该这样做,这太侮辱人了,您收编了他的军队,为自己做足了政绩,可事到如今又把他踢出局......这算什么?” 陆洺舒搁下茶杯,笑眯眯的看向自家女儿。 “这是他告诉你的,那他没有告诉你的呢?” “什么?” “他来南京之前就跟些土匪流氓走的很近,包括他那个号称北平第一杀手的前妻,这女人背地里还是个红色资本家呢,你怨爸爸不信他,怎么就不肯来问问爸爸,我为什么不信他?” 陆妙然微蹙眉头,心下不免震惊,一时间语速便快了起来。 而这一点心慌的表现,自然也逃不过陆洺舒的法眼。 “他对他那个前妻只是利用!而且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您又为什么让他来南京呢?又为什么要收他做学生?又为什么要叫他跟我结婚?” 陆洺舒看着女儿渐渐红了的眼圈,不免又想起亡妻临终时的悲哀面貌。 他无奈的闭了眼,深沉的摇了摇头。 “因为爸爸爱你啊,甜甜,自从你母亲走了,你要星星爸爸就给你星星,你要月亮爸爸就给你月亮,只要你开了口,爸爸有哪一次是让你失望了的?” 陆妙然闻言便落下泪来,几乎要泣不成声的起来。 她当然知道爸爸对自己的好。 但这些日子里,韩子毅对她的那些柔情蜜意,也已经让她上了瘾。 爸爸刚才说的话太叫她心惊了。 倘或韩子毅一开始就不是良配,那爸爸就该早早绝了她的念想才对。 又何苦拖到如今,硬生生让她从一见钟情走到了日久生情。 此时再要她离了韩子毅,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陆洺舒见女儿哭了,当即从桌上拿起手帕来。 他走到陆妙然身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擦去眼泪。 陆洺舒自问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过,却无奈虎毒不食子。 他就是有再多雷霆手段,终究也是无法对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使出的。 因为每当他有心想要训斥陆妙然两句的时候,他就总会想起亡妻临终时那一句。 “我们甜甜以后没有妈了......只有你这一个爹......锦年......你不疼她......她就可怜了......锦年......你要疼她啊......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陆洺舒便忍不住的将女儿搂进怀里。 “甜甜,韩子毅不是个全然的好女婿,但这没有关系,因为爸爸有的是手段让他变成一个好女婿,爸爸收了他的军权,就是拔了他的牙,也只有拔了牙的人,才可以住进咱们家里,爸爸知道他对现状不满,也势必会在你面前提及,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你们结了婚,爸爸会给他一点实权,来堵住他的嘴,让他乖乖低下头来跟你过日子,甜甜,爸爸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将他看的太透,爸爸只想你幸福快乐,不想你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陆妙然怔住,父亲的一番话对她来说复杂太过。 “他......只是想要权利?” 陆洺舒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哼笑。 “他想要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注定得不到,重要的是我女儿想要什么......因为我女儿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他觉得自己聪明,要来跟我唱反间计,那我倒要看一看,这个后生究竟是有多精明,到底是他吃的饭多,还是我吃的盐多” 陆妙然忽然觉得,此刻的父亲有些陌生。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正义忠心的政治家。 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凶狠好斗的模样。 她觉得爸爸嘴里的韩子毅,和自己平时见到的韩子毅,并不是一个人。 她听不懂那句“反间计”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见韩子毅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洺舒见女儿不说话了,便蹲下身仰头看向陆妙然。 “甜甜,你觉得韩子毅不是爸爸所说的这样的人,是不是?” 在这场没有悬念的谈判里,陆妙然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她败的晕晕乎乎,只能随着父亲的提问去思考。 “是......怀郁哥从来都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也问过他娶我是不是为了权柄......可他只说如果不是我,他是连权柄都不屑要的......” 陆洺舒笑起来,只叹恋爱中的女孩真是世上最傻的存在。 陆妙然的天真,一如她的母亲。 “甜甜,爸爸不想伤你,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拿男人当人看,你喜欢韩子毅,你养着他,宠着他,拿他寻开心,甚至于跟他结婚,这些都可以,但你唯独不可以将他当做和你一样的人,人被人背叛,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但人被物件儿背叛,就只要再换一个就好了” 陆妙然红着眼:“你怎么就肯定韩子毅会背叛我?如果他爱我呢?如果他真的爱我呢?” 陆洺舒摇头:“傻孩子,没有如果” ...... 凌晨时分,陆妙然走进了韩子毅的卧室。 韩子毅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正对着窗外抽烟。 陆妙然走到男人身后,又将自己提的一只竹编的小箱子搁到了韩子毅手边。 第63章 魁(六十三) “怀郁哥” 韩子毅掐了烟回头,伸手揉了揉陆妙然的脑袋,柔声道。 “对不住,中午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日后不会再这样” 陆妙然抬起头,全然不理会韩子毅的道歉,只说。 “爸爸说你并不真的爱我” 韩子毅笑起来:“那你怎么想?” 陆妙然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 “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我爱你,爱到看不得你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用自己去逼爸爸,让他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只需要跟我证明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这么做了” 韩子毅挑眉,并不答话,只将目光看向陆妙然带来的小箱子。 如无意外,这箱子里的东西,就是陆洺舒想让他做的事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的打开了没有上锁的箱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不由就笑了出来。 “这东西是可以戒掉的” 陆妙然怔怔的:“但爸爸说,想戒掉这东西的人都自杀了” “有什么意义呢?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能用来留人?” 陆妙然闻言便倾身抱住了韩子毅。 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被挤压的好难过。 她想听爸爸的话,又想听从自己的心。 可偏偏她又懦弱,她无法离开父亲的庇护,便只能用爸爸给她的方式去爱人。 陆妙然低下头:“爸爸说我不必留住你,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朝一日背叛了我,那你这辈子都得过的不人不鬼才行,也只有这样,被背叛的我才不会显得可怜” 韩子毅闻言有些惊讶,他抬手捏了捏陆妙然的脸。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脾气,这东西是你爸爸给你的?” “是” 韩子毅笑着点点头。 对于陆洺舒的恶毒,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他看着陆妙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随后便拿起了小箱子里的淡黄色药剂。 开始了一套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流程。 约莫几分钟后。 “好了” 韩子毅说。 陆妙然见状,几乎有些彷徨的扑进了韩子毅怀里。 “我就知道爸爸是骗我的,他说你不爱我,他说你不肯的......” 韩子毅轻轻抚弄女孩乌黑的头发,又在汹涌而来的幻觉里看见了另一个黑发女子。 随后他自言自语似得喃喃道。 “怎么不肯呢?我正需要这个呢” ...... 一个礼拜后,陆妙然和韩子毅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请客名单里,客气的括上了来拜访南京政府的满洲军阀,关先生和关太太。 陆家办喜事的地方定在了南京饭店,宴席里里外外开了上百桌。 新人入内的时候,宾客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南京饭店的房顶。 这些宾客里有陆洺舒的学生,也有南京政府里的各路大人物,更有社会上的豪商巨贾。 一番热闹排场下来,倒也算是人才济济,高朋满座。 韩子毅穿着一身升了军衔的崭新军装,带着一身拖尾白纱的陆妙然走进了宴会厅中央。 龙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手里正剥着花生。 她坐在侧席上,紧挨着关阳林,一边忙忙碌碌吃花生一边好奇问道。 “新娘子怎么穿白的呀?我们村子里结婚都穿红的” 关阳林歪在座位上看看韩子毅,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高高剥花生的龙椿。 莫名就觉得很有趣。 他低头贴在龙椿耳边道:“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龙椿抬手往关阳林嘴里喂了一颗花生,又道:“当然是红的了,死人才穿白的呢” 关阳林闻言大笑,招来了身边几位军界人士的侧目。 他拱拱手说“抱歉抱歉”,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回龙椿身上。 “你看那新郎,不觉得眼熟?” 龙椿摇摇头:“不怎么眼熟,就是这人怎么阴沉沉的?我们村里结亲的时候,新郎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他怎么不笑?” 关阳林眯着眼,抬手搂住了龙椿的腰。 现如今韩子毅没笑,他却是笑了。 一刻钟后,新人走完了仪式,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接受众人的祝福。 等敬到关阳林这一桌的时候,陆妙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两颊酡红。 韩子毅半搂半抱的托着她,又同桌上的军阀致歉。 期间还神色如常的对着关阳林和龙椿举杯。 “抱歉了诸位,甜甜不胜酒力,我喝双杯,还请大家不要挑理” 几位军阀闻言皆是笑开,只说到底是陆委员的乘龙快婿,果然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下略有些诧异。 他搂着龙椿起了身,对着韩子毅手中酒杯虚碰,又道。 “好侄子,你的大日子,舅舅却是从你岳丈手里收的请帖,这是什么规矩?” 说罢,关阳林不等韩子毅回话,就对着龙椿介绍道。 “这是我姐夫家的老三,叫韩子毅,子毅,这是你舅妈” 韩子毅看了一眼龙椿,又看了一眼关阳林,随后便木然的笑起来。 “怪事,舅舅好歹还从我岳父手里拿到了请帖,怎么我这儿什么帖子也没看见,舅舅就娶了舅妈了?” 关阳林觉得。 韩子毅不正常。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韩子毅确实是不正常。 两人在桌上攀谈过后,韩子毅神情不变,只是忽然乏力了似得站不稳。 他低头招来一个戴眼镜的小副官,让他扶着自己去了厕所。 关阳林觉得奇怪,便也动身跟上,而后他便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韩子毅没有去厕所,那小副官将他扶进了饭店三楼的房间,而后还鬼鬼祟祟的关上了门。 关阳林再度跟上,又霸道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最看不得韩子毅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了。 房间里,韩子毅正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欲仙欲死着。 茶几上则摆满了被抽空的小药剂瓶子。 韩子毅听着门被踹开的动静,脸上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关阳林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后,却是一笑。 他大喇喇的站在房间门口,嘲讽道:“我说呢,怪不得人都木的笑不出来了,原来是玩上这个了” 被踹门吓着了的小副官站在一边。 他心下格外慌张,一张小白脸也吓得没了颜色。 小副官是陆洺舒麾下的一个斯文学生。 他平日里虽然也穿军装皮,但却完全没有丘八的脾气。 比起关阳林这土王爷,他简直不知道房门除了用手开之外,居然还可以用踹的。 韩子毅知道小副官是个书呆子,给他扎针这事儿,大抵已经是他这辈子干过血腥的事了。 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对小副官摆了摆手。 “小李,你不用管我,你去吧,我药劲过了就下楼,替我跟爸爸赔个不是” 小李本就不欲长留,听了这话更是求之不得。 他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了” 说罢,小李就绕开了人高马大的关阳林,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关阳林看着小李那扭扭捏捏的跑步姿势,当即笑起来。 “爸爸?你管别人叫上爸爸了?你那爸爸还派这么个娘娘腔来伺候你,是专给你这倒插门女婿配的铺床丫头吗?” 第64章 魁(六十四) 韩子毅闻言仍是歪在沙发上。 他浑身都软的没有力气,只剩一张嘴还算清醒。 “关阳林,你还是这么疯”他说。 关阳林哼笑,索性走到了韩子毅面前的茶几上坐下。 “我疯?当年在日本,那大夫可只给你开了药,却没说过我有病呢” 两人一坐一躺,彼此间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 反倒熟稔的像是回到了旧日的读书时光。 关阳林看着韩子毅这张脸,只叹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还是觉得他可恨。 “你就甘心让那父女俩这样作践你?你究竟要成什么事,值得搭上命来搞?” 韩子毅闭上眼,感受着脑子里一波波涌现的迷幻。 “你活着是为了等死,我不是” 关阳林乐了。 “谁活着不是为了等死?你打药打傻了吧?都觉着自己能长生不老了?” 话至此处,韩子毅自觉已经无话可讲。 关阳林和他从来都是两路人,说起话来不是除了驴唇不对马嘴,马嘴不对驴唇。 简直白费唾沫。 韩子毅忍住晕眩轻轻睁开眼,似有若无的斜睨着关阳林。 关阳林挑眉:“你看着我干什么?想起你那小夫人了?” “她不小,也不是谁的夫人,她有名字”韩子毅冷然道。 关阳林仍是笑:“可她还是心甘情愿的跟了我” “关阳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下三滥” 关阳林闻言一怔,立时嘲讽回去。 “我下三滥?你给那松下当兔子的时候就不下三滥了?” 韩子毅眼中酝着一滩死水,木然的望着捅破了窗户纸的关阳林。 片刻后,他轻声笑起来,诅咒般道。 “你,你姐姐,松下,陆洺舒,陆妙然,你们都是拿人当玩意儿的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关阳林嗤笑:“好侄子,你仔细看看现在是谁在遭报应吧” 韩子毅再度闭上眼,轻柔而笃定的道。 “是你,你阿玛死了,你活着就没了来路,你生不出孩子来,又没有人肯真心和你厮守一辈子,所以你死了也没有归处,关阳林,这话我当年就跟你说过,我现在依旧是这话,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往绝路上带,只顾着眼前的热闹,不顾来日的出路,关阳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你又知道没有人肯和我厮守一辈子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小夫人是怎么跟我在床上折腾的?” 韩子毅抬了眼,神情既不愤恨也不嫉妒,他只是淡淡道。 “就凭你这一句,就意味在你眼里她只是个玩物,就凭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会看得上你,我从前总觉得你不至如此,是我傻了,你滚吧” 关阳林望着韩子毅冷静的面孔,一时恨的牙痒痒起来。 他最恨韩子毅这副样子了。 他明明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还被人彻彻底底的作践过。 可他身上却又始终有一股劲儿,这股劲儿撑着他往前走,一直从严冬走到春日去。 关阳林最恨恨他身上这股劲儿,因为他自己身上没有。 他老早老早就走不动了,也早已无力去抗争。 如今的时代,不是他的时代。 每当他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又都会告诉他,你是满清余孽,你早该死! 于是,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不懂得当年那个日本医生所说的“理想主义”的力量,但他就是恨拥有这种力量的韩子毅。 他恨死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关阳林问。 “如果你杀了我之后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南京饭店,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关阳林走了。 房门关上那一刻,韩子毅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忍住脑袋里的昏聩,快步走到门后去听关阳林的动静。 再片刻,关阳林彻底走远了。 他的背影虽有些失魂落魄的,可到底还是走远了。 他想快一点见到龙椿,见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丫头。 他急需用她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人牵挂的人。 可是。 龙椿不见了。 ...... 韩子毅等关阳林走远后,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三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 他忍着手抖敲开了房门,来为他开门的则是一个白面皮,梳油头的西装男子。 殷如玉扯唇一笑,神态间很有一种风流神采。 “哟,正主来了,快进来” 龙椿被殷如玉手下的人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还被喂了一张大手绢,直直塞进嗓子眼里。 龙椿叫也叫不出,挣也不挣不动,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韩子毅软着手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椿床边。 只一眼他就看见她额头上汗涔涔的,便想伸手替她擦汗。 却不想龙椿立刻万分惊恐的看着他,又扭又呜呜的不准他碰她。 韩子毅心里难受了一瞬,又回头去看殷如玉。 “怎么捆她?” 殷如玉笑的都不行了。 “小璇儿电话里没跟你说?” 韩子毅摇头:“没有,孟小姐只说龙椿受了挟持,又被关阳林带到南京来了,叫我一定想法子调开关阳林,她再找人来救龙椿” 第65章 魁(六十五) 殷如玉闻言滴溜了一圈眼珠子:“哦,原来如此,那关阳林和我收到的婚宴帖子,都是你下的吧?” 韩子毅点头:“是” 殷如玉笑:“哈哈,你倒主意大,小孟儿只跟你说了其一,没有说其二,龙椿现在脑子不正常了,我不捆她她要跑” “什么叫......脑子不正常了?” 韩子毅说罢又回头去看龙椿,他忍不住的取下了她嘴里的手帕。 谁知这手帕刚取下来,龙椿就惊恐的尖叫起来,期间还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关叔叔救我!” 韩子毅见状赶忙捂住她的嘴。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睁大了眼睛看着韩子毅,韩子毅亦紧紧盯着她,只问。 “你不认得我了?” 龙椿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即便被捂着嘴也要挣扎着说话。 “泥!晃!开!窝!” 殷如玉见状走上前,半跪在床上和韩子毅一起看向龙椿。 比起韩子毅的痛心和震惊,殷如玉此刻的心态却是轻松的。 他觉得现在这个龙椿真是好玩死了。 从前的龙椿嘴巴太狠,杀伤力太强,从不肯任人搓圆揉扁,一点儿也不疼人。 现在这个就有趣多了,简直是老虎变大猫,有趣! 他笑起来:“哈哈哈,你看到没有?我就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把她骗上来的吗?我跟她说楼上有家卖洋糖的铺子,她就真跟我上来了,还管我叫叔叔,哈哈哈,这声叔叔要是被北平那几个老混混听见了,恐怕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韩子毅皱着眉头,丝毫不理会殷如玉的打趣。 他看着这样的龙椿,只是觉得心疼可怜。 他想,他宁是叫自己脑子坏了,也不想她变成这样任人欺负的模样。 韩子毅一眼不错的看着龙椿,片刻后,他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松开手,但你不要叫,我不是坏人,更不会伤害你,我们曾经是很亲近的......好朋友,是关阳林骗了你,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你该要记得你那些弟弟妹妹的......” 话音落下,韩子毅再度试探着松开了捂在龙椿嘴上的手。 龙椿眼睛瞪的圆圆的,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男人的话。 她只是认真盯着韩子毅的眼睛,不知为何,原本被吓出冷汗的她,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韩子毅的手全然松开后,龙椿的确没有再高声喊叫。 她抬起眼咽了口口水,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殷如玉,又侧回头看向韩子毅。 “你......你们抓我干什么?你们放了我吧,我裤兜里还有几块钱,都给你们......行吗?” 殷如玉大笑:“几块钱?哈哈哈哈哈,五年前黑市上炒你的人头就炒到十五万大洋了,你这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啊龙妹妹!” 龙椿说话的时候,韩子毅一直盯着她的神态细看,忽而便察觉出了不对。 “小椿,你今年多大?” 龙椿瑟缩的眨了一下眼睛,又怯生生的看向韩子毅。 “我十三岁半了......你们抓我来是要钱吗?你们要钱就去找关叔叔要......行吗?就不要为难我了吧?我真的没有钱呀!” 殷如玉闻言愣了。 “十三岁半?诶?侬脑子当真瓦特了啊龙妹妹?” 韩子毅眯起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床头上的挂钟。 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了。 且他也不是个大夫,眼下他就是瞧出龙椿的毛病了,也没法现给她治。 韩子毅扭回头看向殷如玉:“殷先生,麻烦您能不能......” 殷如玉见状都不等韩子毅把话说完,赶忙就抬了手。 “你不必托付我,我跟龙椿的交情讲句义兄义妹也不过分,你现在同她签了离婚文书又做了旁人的丈夫,这个事已经够得上背信弃义这四个字了,你也知道,再没有比我们这个行当更忌讳这四个字的了,是以我作为她的义兄么,是很有一些瞧不上你的,但你今天肯冒险救她,也还算是仁义,那咱们就功过相抵吧,我也不认你做朋友,你也不必吩咐我怎么待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紧走吧,龙椿自有她的去处,就不劳你指点” 韩子毅闻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现在的处境,只有失忆前的龙椿能了解,可偏偏现在的龙椿,又什么都忘了。 他唯一的盟友,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 这也就意味着,在眼下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只剩下他自己了。 韩子毅低头看向龙椿,看向她那张懵懂而胆怯的脸。 忽而,他俯下身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只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我爱你” ...... 关阳林发觉龙椿不见后,心里就起了一股阴冷的预感。 他前两天刚到南京的时候,就带着日方开具的协议去了南京政府。 可南京政府对这份新协议的态度很模糊。 大抵是党中的主战派和主和派意见不一致,故而迟迟没有下文。 关阳林本身是无所谓他们签不签署协议的。 这是汉人和日本人的事,他只是异族来的使臣,没有义务去关心其中任何一方的死活。 关阳林皱着眉头,忽而想到了一个盲点。 是了,那天他送协议的时候,是见到过韩子毅的岳父的。 倘或陆洺舒要代表南京方面邀请他这位满洲军阀来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 那为何不在那天递帖? 关阳林意识到糟糕的时候,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南京饭店。 他原本还想去找龙椿的,可一想到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失去龙椿只是失去了一等快乐。 失去生命,可就是一无所有了。 关阳林知道自己今天是遭了韩子毅的算计。 韩子毅一定早就知道了他会带着龙椿来南京,故而才提早设下了这个调虎离山的局。 两人同窗四年,韩子毅太过了解他。 他知道他嫉妒他,是以才成功引诱了他。 韩子毅在敬酒时对龙椿所有的视而不见,面无表情,都只是为了引自己去楼上找他。 试想,谁不想看看一个一直令自己嫉妒的人被夺走至爱后的模样呢? 他想看,所以他栽了。 关阳林黑着脸出了南京饭店,明白自己已然赔了夫人,只得走为上计。 然而原本该在饭店外等着他的警卫团却和龙椿一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关阳林独自站在街边,本就冷峻的神色愈发阴沉起来。 下一刻,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关阳林眼前。 一对年轻的男女各自穿着黑色的英式风衣,相携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两人郎才女貌的站定在关阳林面前,倒是其中的美艳女子先开了口。 “关先生叫我们好等” 关阳林笑。 看来他今天要赔的,恐怕不只是夫人了。 第66章 魁(六十六) 北平,柑子府。 关阳林被彻底骟干净了。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那要人命的疼痛,可等在水牢里泡过三天之后,他就没有知觉了。 一种一如往常的没有知觉。 在这阴寒彻骨的三天里,关阳林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幻觉。 他看见有人打开了这间幽暗水牢门头,将他救了出去。 可等他想细看这人是谁的时候,这份幻觉又会突然的消失。 是了,没有人会救他。 唉,真可惜。 本来差一点就有了的。 关阳林在黑暗中苦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一点泪来。 忽然间,“吱呀”一声响起,牢房的门开了。 孟璇打着哈欠带着黄俊铭从门外走进来,又伸手按开了墙上的电灯。 他们二人见到关阳林的面色后皆是一愣。 随即孟璇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安抚了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脏。 关阳林现在的模样颇有些吓人。 他的脸已经白透了,白的发青,发灰,几乎跟死人一个脸色。 然而他脸色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他下身又泡在一桶打满了冰块的血水里。 如此这般离远了一看,简直像是有鬼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忒吓人。 孟璇安抚好自己后,又十分客气的对关阳林道。 “关先生,您还说得出话来吗?” 关阳林稍抬了眼看向孟璇。 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冷的,要想张嘴说话,只怕会有些困难。 孟璇见状也不为难他:“没事儿,您能眨眼就行,我说您听也是一样” 话至此处,孟璇清了清嗓子。 “去年您从我们府取走的三百三十根金条,五十箱现大洋,四十挺美式手提机枪,四十五挺英国造狙击枪,五十把德式手枪,二百一十颗日式手雷,并半吨重的各式子弹,另有古董,玩器,首饰,家私,汽车,您还记得吗?” 关阳林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孟璇。 孟璇笑:“说实话,阿姐说柑子府让人掏了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只想着是哪路神仙下凡,居然有种到我们家来黑吃黑” 关阳林嘴唇蠕动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只可惜彻骨的寒冷让他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他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璇冷笑:“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凡人么,当时有种来,只怕也是因为穷壮了怂人胆吧” 关阳林闻言闭上了眼,似乎不太想听这些奚落。 孟璇冷哼,忍住了想往关阳林脸上啐的冲动。 她拿出早上写好的文件递给黄俊铭,黄俊铭又拿着这份文件走到了关阳林面前。 黄俊铭个头高,此刻下身泡在冰桶里,两只手又吊在半空中的关阳林只及他胸口高。 他伸手拔出穿过关阳林手掌的铁钩,将他原本悬空的胳膊暂时放了下来。 可关阳林手上的血已经流成了干痂,几乎看不见指纹。 黄俊铭皱了眉,张嘴将文件咬进嘴里后,又捉住关阳林的手泡入血水中清洗。 此刻关阳林的手是中空的,他的手心被铁钩勾出一个血洞。 外面的皮肉已经干了,可里面的血肉却还是有知觉的。 整只手被浸入冷水中的那一刻,关阳林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黄俊铭对于这声呻吟置若罔闻,只用力搓洗着关阳林的手。 不一会儿,关阳林的手就洗干净了。 黄俊铭拉起他的拇指在文件上盖下一个血印,之后便又将他的手挂回了从房顶垂下来的铁钩上。 “孟姐,好了”黄俊铭说。 孟璇抱着手臂看了一眼文件,又轻快的笑了一声。 “行,你拿着吧,明天一早就押车往热河去,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回来,有了这个文书也就不怕跟那些当兵的起冲突了” “是” 黄俊铭拿着文件离开后,孟璇便踩着高跟鞋站到了关阳林眼前。 此刻牢中再无旁人,她眉眼冷冷的,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褪去。 “你是不是很想死?”孟璇问。 关阳林疼的要昏过去,可极致的阴冷刺痛又让他无法昏过去。 孟璇无视男人的虚弱,只旁若无人的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等阿姐好了以后,你才有资格去死” 孟璇吐出一口烟雾,在关阳林面前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就要质问一句。 “你怎么敢近阿姐的身呢?嗯?” “我妈当年就是被你们这样的畜生害了,你们哄着骗着那些还不知事的小姑娘,换着花样的祸害她们” “可等作践完了她们的身子,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你们却又说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 “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叫做诱奸?比起那些挨千刀的强奸犯,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更坏,更该死吗?” “他们做下的罪至少还是罪,至少还有法律来管,可你们吃干抹净以后,却非要生拉硬扯着说是女人勾引了你们,还要往她们身上泼一盆婊子破鞋的脏水,叫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真恶心......太恶心......” 此刻自说自话的孟璇,看起来很有一点疯癫。 她夹着烟的手颤抖不已,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 随后她又猛然回头撕扯住了关阳林的头发,逼着他仰头看向自己。 第67章 魁(六十七) “关先生,你诱奸了我姐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关阳林在孟璇的撕扯下缓缓睁了眼。 他太痛了,痛到根本听不清眼前这个艳丽又疯癫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璇见状又笑了起来:“我又忘了,你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孟璇说着话的时候,语气还是柔和的。 可下一秒,她却眼也不眨的将自己手中的烟头,按进了关阳林的眼睛里。 一瞬间,关阳林便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 那天救出龙椿后,柏雨山就和孟璇商商量量的分了道。 两人一个羁押着关阳林回了北平,一个则带着龙椿同殷如玉一路,往上海去了。 分别之前,柏雨山曾同孟璇小谈一场。 彼时两人站在南京街头的梧桐树下,各自都将手揣在兜里,谁也不肯先开口。 而能让这素来相熟的兄妹俩,都觉得无法开口的事由,到底还是因为龙椿。 眼下龙椿刚被救出来,且有明显的神智不清。 这种情况肯定是要留个人在这里,给她找大夫瞧病的。 可关阳林如今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还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南京。 万一他在热河的那些兵得了风声跑来救他,就更麻烦了。 是以关阳林这个人,还是得带回北平,锁进柑子府里最牢靠。 这样即便他那些兵来救他,他们也能占着地利,留出周旋的余地。 然而柏雨山和孟璇的难为也在这里。 按道理讲,孟璇人脉极广,不论山南海北都有知交好友。 是以给龙椿找大夫这事儿,留她来办最合适,可柏雨山却另有一番私心。 他从来没有明说过自己想要留下看顾龙椿。 只是当殷如玉带着胆怯懵懂的龙椿站到二人面前时。 多年不曾落泪的柏雨山,居然当场背过身去掉了两滴眼泪。 这一幕里所包含的情意,孟璇是看在眼里的。 恍惚间,一片梧桐叶从枝头断了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两人脚下。 孟璇看着那落地的枯叶,不觉就难过起来。 “你留着看顾阿姐吧”她说。 柏雨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只是叹气。 “璇儿,我......” “我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今天的难受,你八成也躲不过,阿姐好不了是一回事,倘若阿姐好了,知道韩子毅为救她枪毙了一整个警卫团,势必是要跟他好一辈子了,到时候有你难受的” 孟璇一边说一边难受的心发酸。 她心里吃着柏雨山和阿姐的醋。 是以每句话都顶在柏雨山的肺管子上说。 此刻她想不了别的,她就是要他吃醋难过。 她就是要他跟自己一样吃醋难过。 柏雨山闻言确实被激着了。 他不怕被孟璇看穿自己的心意,却很怕龙椿对旁人死心塌地。 在他心里,他可以接受龙椿是属于所有人的,但他就是接受不了龙椿是属于某一个人的。 他会吃醋,他会疼。 “这种作孽的事,有什么可值得好一辈子的?”柏雨山问。 孟璇“哼”的一声:“当初西安那个坯布大王的儿子要跟我用强,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不嫌作孽吗?” 柏雨山一愣,不假思索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事看上我了?” 这话来的太直白。 孟璇心里本还在为柏雨山的选择而感到伤心。 可听到这句话的当下,她却是结结实实的害臊了。 而女人一旦害臊起来,就会变得口无遮拦,话不从心。 “谁看上你了?”孟璇瞪着眼睛大声反问。 柏雨山不解的看向孟璇。 他恋爱经验有限,对女人的了解也仅来自于龙椿这个行事凶悍的非常女子。 他哪里会知道寻常女孩儿家的心思呢? 话到这里,但凡是换了殷如玉这个花花公子来,大抵就会说。 “你没有喜欢我么?那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你可不要笑话我,你知道的,男人大都是巴不得被你这样的女人喜欢的” 这样一番话下去,女孩儿也有了体面,男人也有了台阶。 于是大家两不耽误,各自好聚好散。 可柏雨山天生就没有长这个心眼,在男女之事上,他执拗又迟钝,还很喜欢认死理。 他恋着龙椿多年,多年如一日的恋着。 是以柏雨山是真的不能理解,孟璇为什么一下喜欢自己,一下又不喜欢了。 在他执着的爱情观里,感情是不能够这样朝令夕改的,于是两人抬起杠来了。 柏雨山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喜欢我吗?你忘了吗?在绥化的时候你......” 孟璇被臊的脸通红,竟是从未觉得柏雨山这么不可理喻过。 “我懒得理你!” 她转身要走,柏雨山却伸手拉住她,也急了。 “三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你管我往哪里去?你是谁啊你!” 孟璇伸手拍打着柏雨山的手,却无奈自身手劲儿小,一时也打不疼他,挣不脱他的桎梏。 “我是你大哥!” “放屁!我妈就生我一个!你是我哪门子的大哥!你松开我!松开!” 柏雨山皱了眉头。 眼下两人还在南京,究竟不是自家地盘。 他是决计不能让孟璇大半夜在外面逛的。 可孟璇此刻的态度,又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态度。 于是柏雨山叹了口气,索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迈开腿就往旅店走。 他心里只想着把人送回房去睡一宿,也就不闹了。 孟璇在双脚腾空那一刻的愣了一下。 再抬头时,她就只能看见柏雨山那斯文干净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唇了。 回旅店这一路上,孟璇都没有闹。 柏雨山低下头去看她,却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孟璇。 此刻竟红着脸低着头,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柏雨山眯着眼,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挺可笑。 他一边抱着她走路一边问:“璇儿” 孟璇低着头,极别扭极微弱的“嗯?”了一声出来,当做被叫名字的回话。 柏雨山笑着:“问你你说不喜欢,抱着你你又脸红,你心里究竟怎么样,我这当哥哥的也不明白了” 孟璇闻言脸红的要滴血,娇声嗲气的啐道。 “你死了吧!你死了我什么都好了!全是你害的!” 及至骂完,她又嫌不解恨似得伸出手,狠狠在柏雨山心口掐了一把。 柏雨山疼的抽气,却深知自己是没法儿掐回去的,也只得和从前一样。 忍了吧。 第68章 魁(六十八) 十月初,上海,阴霾天。 柏雨山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胸口的淤青,又想起那天孟璇在他怀里时的脸红。 不知为何,他竟忘不了那一幕。 柏雨山强迫自己穿上了衣裳,又将脑海里的多情一幕甩开,一脸平静的走出了房门。 眼下他和小柳儿都住在殷如玉在上海的大公馆里。 孟璇则带着黄俊铭回了北平料理关阳林。 柏雨山下楼后,打眼就见殷如玉手里拿着个网球拍。 正满大厅的追着龙椿打,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破口大骂的小柳儿。 三人你追我赶,大步流星,彼此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及至龙椿被撵上了玩器架子后,殷如玉才站在下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你给我下来!” 龙椿抱着腿蹲在架子顶上,一脸惊魂未定的看着殷如玉。 她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只嘟嘟囔囔道。 “又不是我要来你家里住的,是你自己把我抓来你家的,你现在怎么好动手打我呢?你家这么大,我饿了找不见人,就只好自己找东西吃......我也没有白吃你的,我不是给你放了钱了吗?你怎么还要打我?” 小柳儿闻言赶紧帮腔:“就是呀!一条鱼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姐从前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谁瞧得起你那一条鱼!就为这你还要打人?” 话毕,殷如玉气的快疯了,小柳儿也不遑多让。 柏雨山眼看着小柳儿要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家伙。 便赶紧跑出去挡开她,将人挤到了边上,又对着殷如玉客气道。 “殷哥,我妹妹不懂事,你细说阿姐吃了什么鱼?倘或有价,我三倍赔,只是不要伤和气,咱们原是一家人” 殷如玉今天没有梳油头,他没顾上。 此刻他一头黑发散散碎碎的盖在眉前,倒比往日多了些少年气。 而向来讲究体面的他今天之所以没顾上梳油头。 则是因为一大早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子就来跟他报丧,说他那条养了十二年的大龙鲤死了。 殷如玉本来还在睡梦中,乍然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只问。 “龙死了?哪个龙死了?龙椿啊?” 老妈子闻言又硬着头皮对赖床的殷如玉回话。 “不是龙小姐,是龙鲤,咱家镇宅的龙鲤死了” 殷如玉不可置信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宝死了?怎么死的?跳缸了?翻肚了?” “......清炖了” ...... 四人团坐在餐桌边后,殷如玉面如死灰,龙椿心虚低头,柏雨山则满脸赔笑。 大人们各有各的烦难。 唯有一个小柳儿。 她完全就没觉得龙椿杀鱼杀错了。 龙椿今天就是把殷如玉的房子点了,那也没有不对。 因为小柳儿觉得,龙椿病了,病的很可怜很可怜。 眼下阿姐是糊涂的,不清醒的,而糊涂不清醒的人,干什么都该被原谅。 小柳儿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只蟹粉小笼,又沾了一下笼屉旁的橙醋碟子,小心的喂到了龙椿嘴边。 龙椿虽然还在为吃了殷如玉的鱼感到愧疚。 可蘸好了醋还喂到嘴边的蟹粉小笼,是这世上除开毒品之外最令人上头的东西。 龙椿抬眼飞快扫了一下殷如玉和柏雨山的脸色。 见两人都没有看她,便立刻张嘴把包子吃了。 小柳儿看着这样的龙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龙椿什么时候窝囊成这样过? 她家阿姐何至于吃个包子都要看人脸色? 简直荒唐! 小柳儿难受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只觉龙椿可怜的无以复加,于是她便更卖力的喂起了龙椿。 从蟹粉小笼到皮蛋瘦肉粥,再从油煎糖糕到西式肉桂饼。 小柳儿样样都没落下,龙椿样样都张嘴接。 龙椿一边愧疚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姐俩儿一个猛喂一个狂吃。 最后竟悄无声息的将桌面打扫干净了。 殷如玉在心里为他的大宝默哀过后,就抬眼看向了桌上。 却不想本该摆满早点的桌面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自己面前还搁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丝。 殷如玉又扭头看向本该愧疚难当,却吃的满嘴流油的龙椿。 一时便想杀人了。 他仰天长出一口气,用毕生的修养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又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找大夫,赶紧找,钱我出” 柏雨山忍着尴尬连连点头。 “是,我联系的那个英国大夫下午就能下飞机,那个......殷哥,这个鱼您看,要不我再给您买条新的回来?” 殷如玉绝望的一闭眼:“算了,吃了就吃了吧” 柏雨山见殷如玉是真为这条鱼伤心了,便问道:“殷哥,我这话不该问,但......这鱼我前几天也看见了,似乎不像是鲤鱼?” 殷如玉哼笑着点了颗烟,而后便感慨般道。 “那就是条草鱼,但那鱼是我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我弟弟下河里给我捞的,那会儿我俩吃饭还紧张,本来是想要吃了它的,可到了杀鱼的时候,我弟弟又舍不得了,说想养着,我没法子,就弄了个铁盆给他养着玩,后来也怪了,自从养了这条鱼之后,我在码头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再后来我就拿它当镇宅鱼养了,还给起了名字叫大宝,说它是龙鲤......唉......我倒罢了,我弟弟要是知道大宝没了,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这番话落在柏雨山耳朵里的同时,也落在了龙椿耳朵里。 倘或她之前对吃了人家鱼的愧疚有五分,那现在她的愧疚,少说也有九分了。 龙椿暗戳戳的低下头去,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她恨自己昨晚不该嘴馋,见了肥鱼就起了歹心,实在做错了。 第69章 魁(六十九) 小柳儿听了这话也感伤起来,却仍是硬气的不想认输。 她抿了抿嘴,伸手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了一青一白两只镯子。 又顺着丝绒的桌布,将镯子推到了殷如玉面前。 “这两个镯子给你,成色都很好的,你找人验验就知道了” 小柳儿红着脸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又扭过头去坐着了。 殷如玉看着小柳儿倔强的模样,不由就笑出来。 “他妈的,真是谁养的像谁” ...... 下午时分,小柳儿拉着龙椿坐在了殷公馆的小花厅内。 殷公馆的装潢考究,花厅内的地毯座椅一应都是舶来品,洋气了个一塌糊涂。 小柳儿牵着龙椿落座在软包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梳子,就地给龙椿梳起了头。 龙椿乖乖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小柳儿轻柔的动作。 忽然便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柳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有些鼻酸。 “因为阿姐以前也对我很好” 龙椿实在很不理解:“你们怎么都叫我阿姐?前几天那个抽烟的姐姐也是,她比我大那么多,只是个子小一些,她居然也管我叫姐姐,好稀奇,她都不觉得吃亏么?” 小柳儿本来还在难受,听了这话又很想笑,便小孩儿抬杠似得跟龙椿说。 “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姐姐嘛,孟姐就是比你小的,只是阿姐你现在生病了,都不认识我们了......” 龙椿闻言回过头去。 天光之下,小柳儿的脸白生生嫩嘟嘟的,怎么看都是个极可亲的女孩子。 倘若她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龙椿就这样看着看着,便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了。 等小柳儿给龙椿编好麻花辫后,柏雨山就带着英国医生和翻译走了进来。 这英国医生很有些名堂,据传言讲,他曾治好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精神病人。 且这些病人恢复后,基本都同常人无异。 是以对于这个医生,柏雨山是抱了很大希望的。 可等翻译和医生跟龙椿聊了一个钟头后,柏雨山的希望就破灭了。 英国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药物可以干预的,她现在的状况就是,要说好,自己就会好了,要是好不了,就一辈子都不能好了” 柏雨山看着眼前金发碧眼的医生,听着翻译红口白牙的说出诊断结果。 心里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算是明白当年那些洋医生治不好杨梅的时候,龙椿为什么会大发雷霆了。 这些个庸医,对外都说是杏林圣手,包治百病。 结果真到了病跟前,却又两手一摊,硬装鹌鹑。 没办法你当什么大夫? 没办法你收什么诊金? 没办法你大老远跑这一趟干什么? 柏雨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当场就冷了脸色。 全然忘记了这英国大夫是自己是托三托四才给请来的。 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难免就要变得不讲理起来。 翻译和医生看着柏雨山越来越黑的脸色,一时也都不说话了。 龙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医生,一会儿抬头看看柏雨山。 看医生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洋人。 看柏雨山则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很奇怪,这个大哥哥看起来明明是个斯文人。 可为什么他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居然会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龙椿想不明白,就只好低头去玩小柳儿刚给她梳好的大辫子。 约一刻钟后,小柳儿代替黑脸包公柏雨山,送走了英国医生和翻译。 柏雨山有些颓丧的坐在龙椿对面,闷闷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龙椿睨着他,见他神情愁苦的不行,便问:“大哥哥?” 柏雨山抬眼看向龙椿,已经对这句“大哥哥”见怪不怪。 “怎么了?” 龙椿歪头:“我的病是不是不好治?” 柏雨山叹气:“是” “我都见了这么多个医生了,个个都说没法治,会不会就像我说的,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的阿姐?兴许就是你们抓错了人呢?” 柏雨山无奈的笑起来,看向龙椿的眼神满是柔情。 “没有这个可能,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不会错认了你” 龙椿闻言只是翻白眼:“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够犟的,我没话了,今天还要不要见医生了?要是不见了,我就去睡觉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龙椿已经很熟悉柏雨山和小柳儿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对她十分的好,十分的纵容。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对她的这些纵容和好里,还夹杂着些尊敬和仰慕。 龙椿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但没人会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龙椿也就渐渐的放松下来,说起来话也随意许多。 柏雨山听了龙椿的话后,刚想说“那就睡吧,我叫小柳儿给你铺床”。 可没等他的话说出口,殷公馆里就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 一位提着小箱子的和服女子站在了殷公馆门口,她用生涩的中文对着门房说道。 “你好,我找龙小姐,如果龙小姐不在,还请知会殷先生,麻烦您了” 尚还年轻的门房小伙看着这个一脸和善,客气有礼的日本女人。 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殷公馆内一直都有铁规,说:日寇与狗,不得入内,强行闯门,后果自负。 小门房愣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打一通电话进公馆里问问。 倘或这日本女人是大老板的客人,那可就不能死守规矩了。 小门房一边拨通内宅的电话,一边又对着日本女人问道:“小姐贵姓?” 和服女子两手垂在腹前提着箱子,笑容亲切可掬。 “我叫雪子,是韩子毅韩先生的心理医生,我这次来拜访也是受了他的委托,来替他的好友龙小姐看诊” 小门房闻言点点头:“好的好的,请稍等,我请示一下” ...... 因为雪子医生的来访,龙椿的午觉没能睡成。 雪子医生进来后,先是迈着小碎步走到龙椿和柏雨山面前。 她客气有礼的同两人鞠了躬,又微笑道。 “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雪子,也是韩子毅在日本的心理医生,这次也是他委托了我从日本过来替龙小姐诊病,冒然登门,还请见谅” 在眼下的时局里,大抵没有一个中国人会给日本人好脸色看。 当然,南京政府的那帮软蛋除外。 柏雨山狐疑的看着这位雪子医生,一边忍着不适,一边又请人坐下。 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可这位雪子医生看起来也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 一米六不到的个头儿,孩子般的娃娃脸,以及一头软绵绵,毛绒绒的过耳短发。 柏雨山已经对龙椿的病无计可施了。 这几天他带了不少医生回来,可没有一个是顶用的。 如今韩子毅送了这个日本医生来。 他心里虽然不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瞎治好过没药吃。 第70章 魁(七十) 雪子医生为龙椿看诊的时间并不长,期间也只问了几个十分普通的问题。 比如:“你今年多大了?”,“你家里人有没有打过你?”,“你小时候遭遇过重大的伤害吗?”,“你的头部有没有受过重伤?” 她问完这些后,又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摸了摸龙椿的脑袋。 纤细瘦小的一双手,沿着龙椿的后脑勺来回摸了好几遍。 等摸到龙椿头皮上一块已经长好的疤痕后,雪子便了然似得点了点头。 “是了,应该就是受了外伤导致的记忆退行” 柏雨山见这女大夫还真有点儿门道,便忙不迭的问道:“这个记忆退行是什么?怎么个治法?” 雪子弯着嘴角:“能治的,但我想先打一通电话,可以吗?” 柏雨山忙点头,又下了一番保证。 “当然,雪子医生,如果你能治好我阿姐,酬劳方面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雪子笑:“酬劳没有关系,韩子毅已经提前付过了” 柏雨山一愣,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雪子往电话机前走去。 龙椿呆坐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刚才的谈话,忽而便喃喃了一句。 “韩......子毅?” 走到电话机前后,雪子伸手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的这通电话原是不需要避人的。 可柏雨山还是颇绅士的转身离开,留她独自打电话。 期间还为她提来了一把软凳歇脚。 雪子医生捧着听筒无声对柏雨山鞠躬致谢。 柏雨山见状只摇摇头,又快步离去了。 电话接通后,雪子用日语说道。 “怀郁君,私は上海に到着しました,そして私はまたミスロングに会いました,ミスロングは记忆障害を持っていますが,残念ながら,现在记忆障害のための特定の薬はありませんが,私は彼女の観察时间を延长することができると思います,彼女が彼女の记忆を回复するのを助けるための突破口を见つけるために(怀郁君,我已经到达上海,也见到了龙小姐,龙小姐确实有记忆方面的问题,不过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针对记忆病症的特效药,但我想我可以延长对她的观察时间,从而找到一个突破口,帮助她恢复记忆” “どのくらいの时间がかかりますか?(需要多久?)”韩子毅问。 雪子轻叹:“予测できない(无法预计)” 韩子毅轻笑,声音低哑而疲倦。 恍惚间,他突然用中文说道:“请你尽力医治她雪子医生,您是我除了她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雪子闻言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却又笑起来。 “哦?可你在信里只说她是你的好朋友,我还以为你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韩子毅垂下眼眸,怔怔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针头和药剂。 忽然间,他忍住哽咽,只对着电话那头道。 “我大约很难再有资格......和她谈论我们的关系了,雪子医生,可不可以请你让她接一下电话?我好想听听她的声音......一两句话就可以......” 雪子医生轻皱眉头,韩子毅话音里的颤抖她很熟悉。 对于这位曾自杀未遂的中国病人,雪子医生总是抱有相当的敏感。 “怀郁君,请先深呼吸,我会请她来接电话,但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都请记得,不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都一定可以从困境里脱身,好吗?” 韩子毅闻言眨了一下眼睛,一大颗眼泪就从眼眶中掉出。 他忍住药物带来的战栗,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好,谢谢你,雪子医生” 龙椿来接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她小心的端起听筒,又在雪子医生期许的目光里,轻轻地“喂”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电话,实在是有些紧张。 韩子毅本来是在遵医嘱做深呼吸的,可听到这声“喂”之后,他就忍不住的沦为了情绪动物。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小椿,说你爱我” 龙椿一惊,不明白电话里传来的孟浪话语,怎会叫她耳熟到如此。 恍惚间,龙椿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且不止一次的听过。 龙椿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韩子毅再次说道。 “小椿,说你爱我,说你在等着我,说你一直都很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 龙椿觉得,电话里的这个人很奇怪。 他的语气明明那么的急切哀伤,可一再的听下去。 她却又好似能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到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我好想你,我在等你,我一直都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话音落下,电话里的韩子毅笑了,捧着听筒的龙椿却愣了。 她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听了他的话。 他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从前关阳林玩笑着逼她叫“阿玛”的时候,她可是打死都不肯叫出口的。 一时间,龙椿有些茫然的对着听筒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怀郁,韩怀郁” ...... 雪子医生就这样在殷公馆住了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她来了殷公馆后。 设下“日寇与狗不得入内”这个规矩的殷如玉,却一连七八天都没回家。 柏雨山曾打电话去殷如玉经营的工厂和赌场询问,得到的回音却都不一。 有人说大老板被个小娘们儿勾了魂,买了个外宅过日子去了。 也有人说大老板是下扬州和人谈生意去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娘们儿。 第71章 魁(七十一) 综上所得,柏雨山便大约猜出了殷如玉的去向,只想这厮左不过就是找女人去了。 必然没有大事,自己不用忧心。 柏雨山叹着气摇头,看着日日和雪子医生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好转迹象的龙椿。 只道这才是他心下最焦急的所在。 龙椿这病太作孽了。 明明就不痛不痒,能吃能睡,可偏偏就是人糊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柏雨山有时看龙椿看的难受,便要一个人跑去楼下花园里抽烟。 一次得抽掉大半包才能忍下那股难受劲儿。 他想,他的阿姐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 倘若她真的一辈子都这样了。 那柑子府怎么办?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时,柏雨山总会生出一种心如刀割的滋味来。 ...... 十月中,十五月圆夜。 韩子毅今天下了职后,便先一步去了陆洺舒的办公室外候着。 自从他乖乖开始打药后,陆洺舒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起来。 韩子毅知道,做官做到陆洺舒这个地步,只有真正的死人和废人才能使他放心。 如今他只要不反抗,够听话,陆洺舒就会一步一步将他引荐进南京政府的核心。 今晚的饭局就是如此。 往日的陆洺舒总是处处防备着韩子毅,可今早他却破天荒的道。 “怀郁,晚上家里有饭局,你早些下班,同我一起回家” 韩子毅闻言自然点头答应,辅以脸上的笑容,倒真像个乖觉的贤婿。 晚间,陆宅饭厅内。 陆洺舒坐在高位,左右落座着南京政府的两位上将,并他们各自的子弟。 韩子毅坐在下首,席间倒是听了不少要紧话。 他面上一直带着浅笑,时不时的点烟敬酒。 陆洺舒看着乖觉无害的韩子毅,心里既得意又宁静,深觉自己在调教人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韩子毅有野心又怎么样呢?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的野心被消解,志气被磨灭。 没有人受得住权利的诱惑,空有理想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好摆布的。 席间,在公馆厨房忙活的小兰端着今天的主菜走了进来。 这是一道烤羊肉,装在脸盆大的骨瓷盘里。 韩子毅一看这道菜就皱了眉头,却还是起身接应了小兰,又拿起刀叉为在座诸位分羊肉。 陆洺舒看着盘中嫩的诡异的羊肉,只是一笑。 “这个烤羊肉还是老齐请我吃过一回,我才晓得好吃的,今天入秋,咱们一道贴贴秋膘” 话毕,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上将说道:“左不过是个羊肉,怎么还轮到别人来请?” 陆洺舒哈哈一笑,却不明说,只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聊” 等今天这顿家宴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韩子毅即便喝了酒,也一直没有醉态。 直到将众人都送出了陆宅后,他才松了口气似得回看陆洺舒轻笑。 陆洺舒和韩子毅一道站在门廊下送客。 此刻客人皆散,两人倒是默契的各自点了一颗烟,齐齐站在廊下吞云吐雾。 秋月夜总是静谧,花园中的桂花又刚好开到荼蘼。 月亮是冷的,桂子是香的。 陆洺舒喝了酒,此刻又抽烟抽的熏熏然。 忽然,他伸手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柔声道。 “孩子” 韩子毅望向陆洺舒,温驯道:“怎么了?爸爸” 陆洺舒笑,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眼中竟生出一点慈爱的热光。 “好孩子,你不要觉得爸爸心狠,我就甜甜这一个幺女,倘或我现在糊涂心软,她就要吃一辈子亏了,叫我怎么忍心呢?” 韩子毅闻言不动声色,眼中倒也是带着笑意的。 “正因为能体谅您的心,所以甜甜跟我说的时候,我才没有二话的用了,爸爸,您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表忠心,但只要我在一天,甜甜就不会吃亏受委屈,至于您不把我引荐进当局,其实我也想开了,倘或我没有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恬淡些,倘或我有了一官半职,那我就和甜甜过的风光些,但不论风光还是恬淡,我这一生,总归是只有她一个了” 陆洺舒闻言一阵感动,几乎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 他老眼昏花的重重拍打韩子毅的肩头。 “有你这番话,爸爸就不会亏待你,我这辈子机关算尽到现在,做人从不留把柄,唯独这个女儿......唉......唯独这个女儿......” 韩子毅闻言只是笑:“爸爸,我知道,我都明白” 一根烟的功夫后,韩子毅笑着将陆洺舒扶进了卧室,又贴心的吩咐小兰端来洗脚水。 及至做完这一切,韩子毅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进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方才席面上的那道烤羊肉,是用怀了孕的母羊烤的。 先将活体的母羊绑在铁架子上生生烤死,等母羊的血油流干后。 再开膛破肚,挖出其腹中的胎羊食用。 韩子毅吐的昏天黑地,简直快把自己的心肝肠子都吐出来了。 一刻钟后,他终于吐出了胆汁。 而这场剧烈的呕吐,也以这一点胆汁作为了终结。 韩子毅趴在马桶上喘息了片刻。 而后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脱了衣服,面无表情的准备洗澡。 浴缸放满了热水,韩子毅往嘴里倒了一小包竹盐牙粉,后便一边漱口一边走进了浴缸。 热水蔓延之际,韩子毅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几乎累到灵魂离体而去的地步。 这其中有药物的原因,也有他得到陆洺舒重用的原因。 他每天都要不间断的用药,再去会见各路政客。 这就导致他几乎是一边疯魔,一边理智的见证了权利中心的黑暗与腐败。 这对于理想主义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生活。 然而在这炼狱般的生活里,他却还是咬着牙整理出了海量的秘密文件,想要交给龙椿。 想到这里,躲在热水里的韩子毅就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每当他要疯的时候,他又总会想起龙椿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的声音是成熟的,带一点沙哑的,可语气却是稚嫩的,带一点懵懂的。 他想,她小时候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就像是西洋教堂里光着屁股的小天使。 此时此刻,韩子毅笑着仰起头,深觉自己有点没出息。 他居然仅靠着回忆她的声音,就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和救赎。 真幸运,又有点可悲。 热气蒸腾之间,韩子毅渐渐要睡着了。 他嘴里满是漱口之后的牙粉味道,脑子里则满是和龙椿一起泡澡的画面。 渐渐地。 他不再恶心了。 渐渐地。 他又能忍受了。 第72章 魁(七十二) 韩子毅被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泡在冷水里,手脚有些麻痹。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将他叫醒的人之后,就完全顾不上水凉与否了。 龙椿半蹲在韩子毅的浴缸边,她不说话,只用眼神注视他。 那眼神是热的,带着泪的,全然写满了爱意的。 韩子毅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我在做梦吗?”他问道。 龙椿轻笑,眼底泪光摇曳,她俯身向赤裸的男人吻去,带着决然的坚定。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门外响起陆妙然的高跟鞋声后,韩子毅才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韩子毅轻笑出声,借着浴缸里的冷水往脸撩了一把。 他清醒了些,但又不完全的清醒。 他抽了抽鼻子从浴缸中站了起来,又伸手拿下浴室毛巾架上的浴袍穿好。 他并不着急去给陆妙然开门,他要先解决他的幻觉。 陆妙然被允许进来的时候,韩子毅手臂上又多了一个针眼,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只是快乐的上前拥抱他,又借着酒劲儿一边撒娇一边道。 “嘿嘿,明明才一夜没见到你,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韩子毅低头吻她发顶:“我也想你,同学会好玩吗?” 陆妙然笑着点点头,又将韩子毅推倒在床上,亲昵的依偎在了男人胸前。 韩子毅不做反抗,此刻的他没有力气反抗,此间的他也没有理由反抗。 “好玩的,只是徐伯伯家那个徐灵芝讨厌,她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偏她爸爸又和我爸爸平起平坐,真是烦死了,她一会儿炫耀她的钻石项链,一会儿又炫耀她的法国男朋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过的好,真是肤浅极了!” 韩子毅笑着抚弄陆妙然的头发,又道:“那她的法国男朋友长的好不好看?” 陆妙然闻言先是笑,而后又撑起身子来捧住韩子毅的脸。 “没有你好看!那个法国人的鼻子比胡萝卜还要长,看着怪死了!” 韩子毅挑眉,也伸手去捏陆妙然的脸。 “我这个岁数,脸上又有疤,过几年估计还不如那个胡萝卜鼻子呢” 陆妙然大笑,再度扑进韩子毅颈窝。 “才不会呢!你这样的容长脸最抗老了,你再老十岁也比那个胡萝卜鼻子好看” 韩子毅笑:“照我这样打药,哪里还有十年?” 陆妙然一怔,忽而就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她咬着嘴唇难耐道。 “......爸爸说这个药没有那么厉害的,还能让你精神好,只是上瘾而已,而且......而且爸爸还说等以后局势稳定了,他就不让你用药了,咱们一起到美国去生活,那时候就不用......” 韩子毅仍是笑着,他摸摸少女的脸颊,安抚般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难受,只是这药耽误我洞房花烛,我就是个圣人也难免要抱怨两句的” 陆妙然闻言脸一红,当即害羞起来。 “......什么呀......人家跟你说认真的呢!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 “在我这儿睡?” “不要!我要回房去!” 韩子毅抬头吻了一下陆妙然的嘴角。 “好,你好好睡一觉,我也到了上班时间了,这两天都没有好好陪你,等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 陆妙然眼眸一亮:“吃什么?” “鸭子?” “好呀,小红楼的焗鸭子最好吃了!” 韩子毅笑,不再答话。 他无所谓小红楼的鸭子好不好吃,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久没陪陆妙然。 他只是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再吃陆公馆的饭了。 他怕他吐桌子上。 ...... 龙椿觉得雪子医生是个很妙的日本人。 她心里虽然很讨厌日本人,但她不得不说,雪子医生真的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 雪子医生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她对人,对花草,对一切事物都很温柔。 龙椿手里端着一个小盆子走在小土路上,一边走还一边观察着雪子医生的行动。 两分钟前,雪子医生对自己踩到的小草说道:“果咩纳塞!” 一分钟前,雪子医生又对路边长的小野花说道:“卡哇伊内!” 龙椿听不懂雪子医生在说什么,她觉得她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终于,龙椿忍不住了,又道:“雪医生,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雪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刚才踩到了小草,就跟小草说对不起,路边的小花很可爱,我就对它说它很可爱” 龙椿脚步不停,倒没有觉得雪子医生的举动可笑,她只是诚心诚意的道。 “哦,这样,可是你跟它们说日本话,它们能听懂吗?” 雪子医生闻言轻笑,察觉到了一点龙椿内心的童真。 她伸出手来搀住龙椿的胳膊,温柔道:“龙小姐,我觉得我就是讲中文,它们应该也是听不懂的,这些温柔的话,其实都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龙椿笑起来:“哈哈,你好怪的,怎么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雪子耸肩:“因为我要时刻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可爱的,是卡哇伊的,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好一些” “这有用吗?”龙椿好奇的问。 “当然了!”雪子笑道。 第73章 魁(七十三) 两人边闲聊边走路,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小河边。 龙椿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谢绝了柏雨山和小柳儿的跟随。 只说自己要去办一件大事,且不会走太远。 柏雨山原本是不放心的,可龙椿的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无法,他只得让雪子医生跟着龙椿出门才肯放行。 龙椿无所谓雪子跟不跟着自己,她只是不想柏雨山和小柳儿跟着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柏雨山和小柳儿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乱。 她总能恍恍惚惚的看见许多过往的画面,可等她想要细看彼时发生了什么。 那些画面却又都是一片模糊了。 她不喜欢这样雾里看花的感觉,太累了。 到了小河边后,龙椿便放下了手里的小盆子,又仔细挽起了裤脚。 她今天穿的衣裳是件立领正盘扣的长袖长裤,通身香兰色,很似老人家练太极时的打扮。 这件衣服是小柳儿早起给她穿的,说是她以前的衣服。 龙椿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衣裳,但见穿起来颇合身,也就不细想了。 龙椿挽好裤脚后就要下水去,雪子医生穿着层层叠叠的和服站在她身后看着,又满眼担心的问。 “真的要下去吗?会不会危险?” 龙椿一笑:“你下去要危险的,我下去没事” 雪子医生不解的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龙椿站在水里大笑,只道:“因为你矮墩墩的,下来水都能没到脖子上,哈哈哈哈哈” 雪子闻言也跟着龙椿笑,而后,她便忽然有些明白韩子毅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女人了。 “龙小姐,你总是这样爱开玩笑” 龙椿眨眨眼:“开玩笑多好呀,唔,我开玩笑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一些呢!” 雪子微笑:“那太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龙椿一边摸着鱼。 龙椿今天之所以跑来这条小河边,其实就是为了给殷如玉找鱼的。 上次她贪嘴吃了人家的鱼,本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可当殷如玉说那是他家的镇宅鱼之后,龙椿就不可避免的愧疚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闯祸的时候常常不计后果,但日后想起,便总会起一点愧疚。 龙椿在河里摸了半晌,发现河边这一块并没有鱼。 便是有,也都是些拇指长的小鱼崽在石头下钻着。 龙椿吸了吸鼻子,就着河水抹了一把脸。 十月份了,河水已经有些冰凉。 龙椿看着没过自己小腿的河水想了想,决定还是往河中央再走一走。 水稍微深些,鱼肯定就多些,总不能白来一趟。 察觉了龙椿意图的雪子医生有些不安,便立刻喊道:“龙小姐!不要再往河中间去了!危险!” 龙椿仍是笑着,一边挥手一边往河中间走去,嘴里还说道:“没关系!这水最深也就到我腰.......” 龙椿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湍急的河水吞了。 龙椿不知道的是,她今天来的这条小河,乃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吃人河。 这条小河表面上看着人畜无害,可因下游通着黄浦江,是以内里的水流格外汹涌。 河水上下分了层,面上无波无澜,底下却是惊涛骇浪,分分钟都能溺死人的。 龙椿水性不差,但对于这样邪门的水流,她难免就要慌神。 眼下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从前的冷静理智。 被河水吞没那一刻,龙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身体本能的想要呼喊求救,可四面八方的水流一下子就冲进了她嘴里,竟是叫也不准她叫。 一瞬间,龙椿的眼鼻耳喉全都被水溺毙。 她想挣扎着冲出水面,却奈何水中没有丝毫着力点,水流还一直卷着她的腿,将她往下拉。 不到三分钟,龙椿就溺在水里不动了。 她听不见岸上雪子医生的呼喊。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进入了一个完全静谧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些昏暗,有些暖和,又有些雪的味道。 她晕晕乎乎的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直觉告诉她,这是某一年的大年夜。 她喝的酩酊大醉,要先去睡觉,她的弟弟妹妹还在香草厅里守岁。 她想,等她这一觉睡醒了,就到了大年初一,大师傅会包很多饺子。 她要多吃点,得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龙椿笑了。 她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只想快点迎接明天的到来。 可是恍惚间,她身后居然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胸口炙热,偏身上又带着雪气。 他似乎和自己很是亲昵,将她搂进怀里的这个动作,他做的十分熟稔。 龙椿不自觉转过身去躺着,和男人面对面的相望。 “累不累?”她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龙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他累不累。 她心里只是觉得,好似她天然就该问他这一句。 那人摇摇头,又用自己的鼻子抵住她的鼻子,沙哑道。 “不累” 龙椿感受着男人的鼻息。 好怪,明明四际昏暗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却十分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将男人的脑袋抱进怀里,做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你肯定累坏了”她说。 被抱着的男人闷闷的,忽然,他哽咽的叹起气来,只说。 “嗯,累死我了” ....... 龙椿从病床上睁眼的时候,雪子医生还在昏迷中。 唯有上天知道,矮小的雪子是怎么把龙椿这个手长脚长的大个儿从河中拖出来的。 当雪子将龙椿拖到岸上后,她几乎已经是脱了力的状态。 彼时快要昏迷的雪子躺在龙椿身边,心下万分庆幸自己自幼在冲绳长大,熟知水性。 才能在今天救人于危,积下七级浮屠。 真是万幸。 这之后,两个人便在河岸边上昏到了夕阳西下。 倘或不是柏雨山熬不住担心出来找人,两人只怕是要被狼叼走。 第74章 魁(七十四) 溺水不似外伤,要养伤缓神。 溺水只要能醒来,就意味着已经痊愈了。 龙椿在亮着一盏小壁灯的房间里醒来时,正值午夜时分。 她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兔子睡衣。 接着又黑着脸,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小客厅,小柳儿和柏雨山各自占据着一大一小两张沙发。 两人都窝在沙发上合衣而眠,眼底皆带着青黑。 龙椿皱了眉头,顺手就从沙发头上拿过柏雨山的外套给小柳儿盖上。 又反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脸,将人叫醒。 在龙椿昏迷的这几天,柏雨山几乎不眠不休的盯着大夫给龙椿通气清嗓子。 大夫说龙椿只要不发烧就没大事。 于是他便每隔一个钟头给龙椿量一次体温,生怕她发起烧来。 柏雨山被拍醒后,还没来得及惊讶龙椿的苏醒,就被一句话惹红了眼眶。 “雨山,醒醒”龙椿说。 这世上叫他雨山的人不多,有且只有一个。 柏雨山红着眼眶,几近恍惚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龙椿,颤声道:“......阿姐?” 龙椿轻笑,伸手揉了一把柏雨山的脑袋。 “嗯,阿姐在呢” 柏雨山闻言便瘪了嘴角,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椿揉罢了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 “头发长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剪,胡子也不刮,我不就撞坏个脑子,你怎么连日子也不会过了?” 龙椿这头儿说闲话似得絮叨起来,柏雨山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龙椿,又将自己的脸埋在了龙椿腰上,颤抖着呜咽道。 “阿姐......阿姐......” 龙椿笑着,任由他抱自己。 “没出息,哭的这个样,要是叫人看见了,谁还拿你当二老板?” 柏雨山摇头,又因为哭的太凶,说话居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不......不当......二老板......我给阿姐当......看门狗......汽车夫......阿姐......求求你......求求你别再出事了......我......我真的害怕......我吓死了......” 龙椿闻言眼底殷红,却始终不肯落下来泪来。 她轻柔的摸着柏雨山的后脑勺,叹息般道:“好,不怕,阿姐不会再出事了” 小柳儿看到清醒的龙椿后,差点把殷公馆的房顶哭塌了。 她八爪鱼似得缠在龙椿身上,吃饭喝水都不放松。 非等到龙椿尿急要上厕所,又给了她两个脑瓜崩后,她才委委屈屈的从龙椿身上下来。 雪子医生是在龙椿醒后的第二天醒来的。 她醒来后倒没有抱怨龙椿不听话要往河水中央去,累得自己救她。 她只是温柔的看着龙椿,见她记忆恢复如常,身上也没有外伤后。 便双手合十祈祷似得念了一串日本话。 龙椿只从她的话里听见了“卡密萨马,阿里嘎多”之类的不明词句,其余便一概听不懂了。 傍晚时分,龙椿和雪子一道坐在了殷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 柏雨山泡了极浓的碧螺春给龙椿醒神,又给雪子医生端来了几盘中式点心。 两人对坐间,龙椿对雪子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雪子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连连推辞。 “不客气的龙小姐,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遑论这一次我其实也没帮到你什么,你因为溺水恢复记忆实在是令人意外” 龙椿挑眉,伸手给雪子斟茶。 “话不是这样说,要不是你死命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这两个弟弟妹妹就可怜了” 说着,龙椿又从怀中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雪子。 票面上的数目不小,雪子见之咋舌。 “不必了龙小姐,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托付给你,你眼下给了我钱,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龙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两码事,你只管说,办不办在我,但钱你一定要收” 雪子觉得,恢复记忆后的龙椿比之幼小的龙椿,另有一番冷酷的柔情。 她不过分自谦,行事又格外讲理,实是个正直清爽,人情练达的大姐姐。 雪子不由面红一下,接着便道:“我刚才听柳小姐说,你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北平了,是真的吗?” 龙椿闻言点头,脑内闪回过一幕画面。 这一幕画面涉及到她和关阳林的种种,着实令人不适。 龙椿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面无表情道。 “是,我家在北平,如今在上海是客居,总不好一直叨扰下去,病好了就该回家了” 雪子颔首:“是这个道理,但......可不可以请你在回家之前,绕道去南京看一看怀郁君?” 龙椿端着杯子的手一紧。 她当然是想去见韩子毅的。 可眼下这个时机,饶是她有通天的本领。 只怕也逃不过南京境内的重重封锁,私下去和韩子毅见面。 龙椿垂下眼:“他不好吗?” 雪子皱眉:“......他没有跟我说太多自己的事,但凭直觉来讲,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早年他就有一些轻度的自毁症状,眼下应该是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曾提议过去南京帮他重新配药,可他拒绝了,只说他暂时不服药了” 龙椿闻言心惊,发觉自己竟从不知道韩子毅是长期服药的。 “他吃什么药?” 雪子叹气:“是一种抗抑郁的西洋药物,副作用很厉害,会导致人呕吐头晕,我曾提议过他断药,可是......不行,不吃药的话,他就会不由自主的伤害自己,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找到了替代用的药物,还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服药,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他现在很危险,我真的非常担心他” 龙椿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后只说。 “好,我去” 夜间,龙椿躺在殷公馆里的大床上。 她一边看着趴在自己肚子上睡觉的小柳儿,一边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里。 她在想,雪子嘴里的那个韩子毅,和自己所认识的韩子毅,是一个人吗? ilwxs.com 第75章 魁(七十五) 从上海离开这一天,龙椿久违的见到了殷如玉。 只是此刻的殷如玉比之往日的殷如玉,简直都不像是殷如玉了。 龙椿站在小雨霏霏的门廊下。 眼看着殷如玉顶着一头湿发,急步从雕花栅栏门外走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捋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椿见他直直越过自己往公馆内走,便不由出声道。 “好哥哥你终究还是瞎了吗?堵着门都瞧不见我的?” 心事重重的殷如玉进门后就只想着往公馆里走,骤然听见龙椿说话倒是一惊。 “啊哟?你好了的?” 龙椿笑,直觉殷如玉是撞了鬼。 “不好怎么样?吃你一辈子?” 说话间,殷如玉从西装上襟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帕。 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又紧张的向着公馆外望了望。 随后他深叹一声,伸手拍上龙椿肩头,只道。 “你好了我就安心了,唉,其实也没说的,我本来就没给你操心,旁人痴呆一辈子我信,但你这个刺头肯定是傻不长久的,唉,不过还是好了就好,唉,好了就好!” 龙椿听着殷如玉语气里的慌乱和感慨,更觉得奇怪了。 “出什么事情了?说个话一停三喘的”龙椿问。 殷如玉低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燃。 一口尼古丁下去后,殷如玉原本紧张的姿态略有缓解。 但他对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是闭口不提,只对着龙椿开起玩笑来。 “讲话不喘那是死人,你少来咒我” 龙椿皱眉,又道:“我今天就要走,你要是缺打手,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别等我走了你又嚷嚷没人肯给你卖命” 殷如玉闻言心下一热,他白皙的面孔被口里喷出的烟雾拢住,成一片朦胧的姿态。 隔着这层朦胧,殷如玉看向龙椿。 忽然,他俯身一把抱住了龙椿,又安慰似得拍抚她的背。 “你放在我这里的钱,现钞都兑成美元存在花旗银行里,金条都存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这保险柜我租了六十年,你随时去都能......” 龙椿没有等殷如玉把话说完,就嫌弃腻歪的将人推开,还十分不解的质问道。 “你不要给我交代遗言,我不爱听,究竟怎么了你说出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有这时候泄气的?” 殷如玉摇摇头,又垂下眼道。 “我杀了人了,要去华懋饭店避祸” 龙椿闻言更荒唐了。 她和殷如玉算是半个同行。 殷如玉虽然不和她一样拿杀人当饭碗,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是以龙椿觉得殷如玉这话简直可笑的不行。 小雨簌簌之间,龙椿只笑道:“你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杀谁了能给你唬的这样?” 殷如玉闻言看着龙椿,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手中烟燃尽了,殷如玉才道。 “你赶紧回北平吧,以后我弟弟要是去北边投奔你,你要疼他” 龙椿原本还想同殷如玉问个清楚明白,可殷如玉却全然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他急匆匆的让公馆里的老妈子抱了两箱钞票出来,而后便提着钞票再度走进了雨幕里。 公馆外,殷如玉的汽车轰鸣消失之后,柏雨山和小柳儿就走了出来。 他俩一人手里提着两个皮箱,全然做短途旅行的打扮。 龙椿望着殷如玉离去的方向,忽而便道:“雨山” 柏雨山闻言往前走了一步,又勾着脑袋对龙椿问道。 “怎么了阿姐?” “你留下给殷如玉看房子” “嗯!?” 龙椿回头,脸上无甚表情。 她从柏雨山手上接过两只小皮箱,只说:“你在这儿给殷如玉看门,直到他回家为止” 柏雨山对于龙椿的这个决定有些接受不能。 他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张脸,此刻也因为太过震惊,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给看门!?”柏雨山又问。 龙椿皱着眉头抬眼,眉心皱成一个不耐烦的川字纹。 “我给你回话呢?你再给我拨嘴?” 柏雨山闻言一抿嘴,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那家里......” “家里有我”龙椿答。 ...... 小柳儿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把柏哥留在上海。 小柳儿也很不明白,为什么阿姐会临时改道去南京。 小柳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拖着四口大箱子,孤零零的回到了北平。 孟璇来火车站接人的时候,看着一路吭哧吭哧拖箱子的小柳儿,一度也觉得很震惊。 小柳儿和孟璇,还有黄俊铭,三人一起在火车站外相见。 黄俊铭见了小柳儿就上去接应她,将她手中的箱子装车后。 孟璇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阿姐呢?柏哥呢?” 小柳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是既没得吃又没得喝。 她舟车劳顿的厉害,是以只得有气无力的答话道。 “阿姐往南京去了,柏哥留在上海给人看大门去了” 孟璇和黄俊铭闻言齐齐受惊。 “啊?阿姐又往南京去了?”黄俊铭问。 “嗯?柏雨山给人看大门去了?”孟璇问。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柏雨山和龙椿,则双双打了个喷嚏。 此刻,殷公馆外风雨声涟涟,馆内却亮着一盏昏黄的洋式落地灯。 柏雨山坐在这盏昏黄的落地灯下,和因为天气原因无法乘飞机回日本的雪子医生下着象棋。 柏雨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日本女大夫下象棋。 但彼时雪子医生抱着棋盘来了,他竟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 于是,一边下着象棋一边打了喷嚏的柏雨山便道。 “抱歉,可能是受凉感冒了,让您见笑了” 雪子医生温柔一笑:“没有关系的柏先生,秋天本就是很容易感冒的季节” 柏雨山闻言干笑了两声,只觉眼下这个画面诡异到不行。 这里不是他的家,对面的女人是个日本人,而他却在和这个日本女人下中国象棋。 此情此景,堪称离奇。 与此同时,龙椿抵达南京后的际遇,也十分的令人疑惑。 龙椿来南京之前本想先给韩子毅打一通电话的。 可是雪子医生却说,韩子毅如今的通话都是被监听的。 只有提前在信件中约好时段,等韩子毅想办法短暂的切断监听,才可以通上电话。 第76章 魁(七十六) 龙椿得知如此后,便写信交给了她和韩子毅早早定下的联络人。 可是一连三天过去,韩子毅那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三天,龙椿住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饭店里。 这间饭店只有四五个房间,龙椿住在二楼最靠里的一间。 眼下是十二点一刻,龙椿复又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她已经足足等了韩子毅七十二个小时了。 三天时间,如果韩子毅收到了自己的消息,却迟迟无法给出回应。 那么就说明,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如果他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了。 这比遇到麻烦更糟糕。 龙椿在小小的饭店房间里预想了一百种坏情况。 又一次一次的推翻这些坏情况,逼着自己往好处想。 说实话,她前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殚精竭虑过。 便是给杨梅找大夫那会儿,她也没有这样。 她总是乐观的觉得,梅梅是能活下来的,可后来现实给了她一个瓷实的大嘴巴。 于是现在......她就不敢乐观了。 龙椿在床上躺的心慌,不由伸手砸了砸自己的心口。 见毫无效用后,她又起身去了洗漱间。 龙椿光着身子站在了莲蓬头下,又扭开水龙头,狠狠给自己冲了一场冷水澡。 直到她白皙的皮肤被冷水激的通红后,龙椿才面无表情的走出了花洒下。 她似是觉不到冷一般,一边拿毛巾给自己擦身子,一边又换上了长裤衬衣。 龙椿觉得自己不能窝在这里了。 再这么等下去,她来南京就没有意义了。 一刻钟后,龙椿走到了饭店楼下。 饭店一楼内有个小餐厅,餐厅内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位食客。 龙椿睨了一眼那些食客,见无人盯梢后,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她等不了了,她要再去一次陆公馆。 倘或运气好的话,她会和上次一样全身而退。 运气不好的话......不会的,她运气一向都蛮好的,龙椿如是想。 半个钟头后,龙椿从黄包车上走了下来,嘴里咬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烟。 拉黄包车的小伙计见她面色不善,便也不敢说话。 龙椿掏钱付了车费后,便独自走进了一条暗巷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了烟。 刚才她让黄包车拉着她,绕着木棉大街外围的公馆洋楼晃了一圈。 如此勘察一番地形,她才好决定要不要二进宫。 结果不晃不知道,原本只埋了碎玻璃防贼的高墙,如今已经拉上了高压电网。 龙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那上面疤痕密布,有些地方连掌纹也不见。 上次她爬这墙头的时候,两只手心就被划了个稀碎。 但好在她不是很怕疼,是以还能一鼓作气的冲进去。 可电网这个东西......是会要人命的。 龙椿咬着烟,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那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时代的更迭面前,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她身手再好,也是没法翻过通着电的铁丝网。 她挥刀再快,也没法比子弹更快。 罕见的,龙椿居然灰心丧气起来。 她一向是个偏好实干的人,很少会为什么事情伤春悲秋。 便是真的到了伤春悲秋的时候,她也能咬着牙熬过那一阵心痛。 再抬头挺胸的把日子过下去。 可今天,龙椿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灰心,委屈,和无望。 灰心的是她只是个凡人,她无法神乎其技的通过重重封锁,见到她真正想念的人。 委屈的则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韩子毅留在南京,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想起那天在南京饭店......他搂着身穿白纱裙的新娘,两人看起来是那样的登对。 若问那场婚礼的唯一不和谐处,好似就只有她留在韩子毅脸上的疤痕。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丢开了手上的烟蒂,随后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哭了。 没有出声,只是干抹眼泪。 龙椿原以为自己掉上两滴眼泪就差不多了。 却没想到她这一哭,眼泪竟掉了个没完没了。 她心里装着的事太多了。 关阳林对她的所做所为,韩子毅现如今的处境,柑子府的何去何从。 以及近在眼前的,望不到头的,永无宁日的战争。 想到这里,龙椿一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仍是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明显急促,发出一点微弱的动静。 恍惚间,暗巷里响起几步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 龙椿听出了那是谁的脚步声,她不可置信的站起身来。 抬眼看向眼前被眼泪模糊成一团斑斓的人,直直向自己走来。 黑暗中,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摸上了龙椿的脸。 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用自己全部的体温捂热了她冰凉的身体。 “亏得你哭了几声,叫我以为巷子里有猫,好险,差一点就错过了” 龙椿红着眼抬起头,借着巷子外的一点霓虹光彩看向韩子毅。 只一眼,她便看出了他的消瘦。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她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跟韩子毅说的,可等真的见到了这个人。 她最想说的话,居然只是一句委屈的抱怨。 “那个电网,拦着我,我进不去,见不到你......” 韩子毅本以为自己已经打药打的没有了情绪。 可当龙椿说完这句话后,他所有的情绪便一并决了堤。 他紧紧将龙椿抱进怀里,整个人颤抖到几近破碎。 “不是你的错” 龙椿用力的摇头,竟是再也憋不住哭腔了。 她哽咽着,只说:“我没有办法了......” 韩子毅无法确切形容自己这一刻感受到的心痛。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什么叫做“无助”。 第77章 魁(七十七) 这一夜,韩子毅带着龙椿去了一间极隐蔽的院落。 这院落里有一台崭新的电报机,和提前囤积好的吃食药物,并一应居住所需。 进入院落之前,韩子毅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意在叫他守住院门。 那副官长的五大三粗,面孔不似南方人精细,倒像是个东北汉子。 ...... 凌晨两点钟,窗外天已黑透。 韩子毅和龙椿坐在院落里的小平房中,一同守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方才在暗巷里龙椿哭的太过厉害,此刻冒然停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个爱哭闹好撒娇的女子,不想到了韩子毅面前,她竟能委屈成那样。 这实在是有些丢脸,也很对不住自己大姐姐的名头。 韩子毅看着龙椿哭红了的鼻头,以及她明明不好意思却非要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 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 他笑起来,伸手就去捏她腮帮子。 “脱衣裳不见你害臊,干了坏事也不见你害臊,哭一鼻子倒把你哭害臊了?” 龙椿本就不自在,闻言就更觉羞耻。 她打开他的手,又十分别扭的躲开他的目光。 “没有哭” 韩子毅笑起来,摸猫似得摸着龙椿的脸。 “我一早就收到了你的信,只是这两天事忙,我脱不开身,但接下来我能有七八天空闲,你要是肯,就多在南京待几天,我把该交代的事情都跟你说一说” 龙椿一愣:“什么叫该交代的事?你也要交代遗言吗?” 韩子毅仍是笑,脸上神色不变。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拿到了不少要紧的文件,还要托你的门路把这些文件送到前线去,并不是交代后事” 龙椿闻言“哦”了一声,再度放松下来。 她觉得她被殷如玉搞的有点神经质了,是以听见什么都觉得风声鹤唳。 唉,也是劳心。 龙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忽而又困乏起来。 她没跟韩子毅说自己在旅店里不眠不休的等了他三天,期间一直没睡着过。 她只说:“你这里能不能睡觉的?我想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跟你说话,行吗?” 韩子毅看着龙椿眼里的血丝,大致也猜到了她这几天的殚精竭虑。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小平房的里屋,一边点灯一边俯下身去铺床。 又道:“你不用动,我把床铺好你直接来睡” 龙椿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困,可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韩子毅给她铺床的动作。 心里的大石头就好似落了地一般,整个人竟熬不住的大困特困起来。 韩子毅铺好床后,龙椿已经成了个半迷糊的状态,正坐在桌边点着脑袋。 他笑起来,又想起从前的龙椿。 那时的龙椿,是绝不肯在睡觉时让外人近身的。 韩子毅不得不承认,他和龙椿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种命定。 就像是前世有约,今生来践一般。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相信他人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相信了彼此。 他们都不是肯轻易将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可却轻而易举的将后背交给了对方。 人跟人之间,还真是......挺妙的。 韩子毅这么想着,又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龙椿被他抱醒,却丝毫不挣扎,只迷迷糊糊的问:“你不用回陆公馆吗?” 韩子毅摇头:“要回,但等你睡了我再回” 龙椿闻言一皱眉,居然又强撑着精神睁开了眼睛。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又道。 “那我要多看你一会儿再睡” 韩子毅笑起来,俯身将人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 “也行,我烧点水给你洗脚?” 龙椿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又绕着小平房的陈设看了一圈。 其后便发觉这间里屋的陈设,其实就是个乡下平房的陈设。 床虽然是宽大的木头床,可取暖用的却还是小煤炉子,并不是深宅大院里常见的大锅炉。 龙椿歪头,白净的一张脸在煤油灯下泛出昏黄的光晕来。 “烧水要点煤炉子,你会吗?” 韩子毅回头看了一眼那乌漆嘛黑的炉头,又笑道:“怎么不会?” 龙椿也跟着他笑:“那你点” 半个小时后,韩子毅蹲在炉子前被熏成了个花脸猫。 本来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下子就不体面了。 龙椿看他这样,笑的连困劲儿也没了。 “哈哈哈,不是会点吗?” 韩子毅被她笑的面红,立时就丢开了手里用空的火柴盒。 又顺手摘了军帽往地上一扣,一副要跟这煤炉子打起来的样子。 龙椿笑的不行,却还是走下了床。 她俯身蹲在韩子毅身边,伸手拨弄着炉子里已经码好的煤球,笑道。 “火柴直接烧煤烧不着的,你去屋外拿旧报纸和干柴进来,要细柴” 一刻钟后,炉子里的火升起来了。 原本阴暗湿冷的小平房里,渐渐多了些温暖干燥的空气。 龙椿坐在床边,看着韩子毅顶着一张花猫脸进进出出的接水烧水,忽然就觉得很心静。 装满冷水的铁壶坐上炉子那一刻,龙椿忽而说道:“我们走吧” 韩子毅一怔,几近僵硬的回身坐在了龙椿身边。 龙椿并没有看向韩子毅。 她只是看着那泛着热光的煤炉,和即将要沸腾起来的水壶,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们走吧,你跟我回北平去,我养着你” 韩子毅垂下眼,伸手牵过龙椿撑在床边的手。 “北平沦陷了呢?” 龙椿回眸:“那就去香港” “香港沦陷了呢?” “那就去外国” 韩子毅苦涩一笑:“外国没有炸糖糕,没有枣泥麻饼,没有蜜麻花,你馋了怎么办?” 龙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缓缓靠在韩子毅肩头。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靠在一起,直到水壶嘴里冲出白色的热气。 一点一点填满了冰凉的屋宅。 韩子毅拍了拍龙椿的脸,意在叫她坐正,自己要去倒水。 龙椿会意,乖乖的坐直了身体,还先一步脱下了鞋袜,光着两只脚等韩子毅端水来。 龙椿的脚长的很标准,五个脚指头不长不短。 每一片脚趾甲都是均匀的半圆形,脚背也很白,依稀透出些青色的血管来。 第78章 魁(七十八) 韩子毅从前就注意到过龙椿的脚。 彼时龙椿躺在柑子府的后花园里睡午觉,身上穿着露小腿露膀子的短裤短褂。 那天下午,韩子毅在微风习习花草环绕的小凉亭里,窥视了许久龙椿的脚。 他不知道龙椿的脚上曾受过什么苦。 他只是觉得她的手脚都很好看。 不似那些裹了脚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可怜,总让他觉得于心不忍。 但龙椿不一样。 龙椿的脚底有薄薄的茧,这是赤脚走路留下的痕迹。 这些茧子虽谈不上美观,却莫名带着一种极其舒展的生命力。 韩子毅总会被这样的生命力治愈到。 它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迷醉鸦片,更不同于乌暗世道里的浑浑噩噩。 它是一种,健康的,令人欣喜的,永远都向上蓬勃的生命力。 韩子毅蹲下身去将龙椿的脚按进水里,又问:“烫吗?” 龙椿体热,平时洗澡都很难觉得水烫,是以只道:“不烫,刚好” 韩子毅看着自己被水泡红的手背,不觉又笑了起来。 “好,不烫就好” 水声响动之间,龙椿低下头去将自己的额头顶在韩子毅的额头上,一下一下的顶着他玩儿。 韩子毅笑着:“别闹,我脸上脏” 龙椿无所谓的摇头,只一意孤行的顶他。 还边顶边问:“那个雪子医生说你一直在吃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吃了?” 韩子毅闻言咽了口唾沫,忽然仰头在龙椿嘴上亲了一口。 “以前心情不好,靠着吃药能好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就不吃药了,那药的副作用也大,吃多了总吐,停了是好事” 龙椿凝眉,对韩子毅避重就轻的回答不置可否,她接着问。 “你是不是吃上别的药了?” 韩子毅摇头:“怎么会?国内没有卖这种药的,雪子医生给我开的药都是找她在英国的同学买的,你怎么这样问?” 龙椿看着韩子毅真诚的脸,不由就眨了眨眼,也怕自己误会了他。 “雪子医生说你不吃药会出事,我就有点担心......” 韩子毅笑着:“你看我现在像是要出事的样子吗?” 龙椿歪头,伸手去摸韩子毅的花猫脸,摸着摸着便笑了。 “......嘿嘿,好像也不是,就是瘦了点,你脸上这个月牙疤还是我在柑子府掐的,还疼吗?” 韩子毅闻言,先伸手拿来毛巾给龙椿擦干了脚,接着又将人赶到床上去,而后才道。 “还疼吗?你还好意思问的?” 说话间,韩子毅丢开了擦脚毛巾,挤着龙椿就一起爬到了床上。 龙椿见他要报复自己,赶忙捂着脸往铺好的被子里钻。 “你别掐我啊!我发过毒誓的!这辈子敢在我脸上动手的人,我都要活剐了他们的!” 韩子毅哼笑:“这么厉害?那你剐了我吧,省得我活着受累” 龙椿笑起来,没有深想韩子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被韩子毅摁在床上不好动弹,刚想接着挣扎。 却又见韩子毅脸色一白,泄力般的倒在她肩头。 龙椿一愣,赶忙搂住他轻拍。 “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韩子毅趴在龙椿肩头闷闷的“嗯”了一声,只说:“先别动,我头晕” 龙椿不解:“怎么回事?饿的?还是怎么了?” 韩子毅本来还难受着,却仍被她的话逗笑。 “头晕怎么还能是饿的?” 龙椿无辜道:“我小时候老是眼花,老太爷就说我是饿出毛病了,叫我有吃的就猛吃,多吃,心里踏实了就不眼花了” 韩子毅趁着龙椿说话的功夫,竭尽全力掩饰住了自己的虚弱。 他轻喘着抬了头,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我不是饿的,以后也绝不会让你饿着,就是上次给你抽血抽多了,时不时就要晕,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龙椿闻言不好意思起来,她小心的去摸韩子毅的额头,只说:“是我不好” 韩子毅笑,低头去蹭龙椿的鼻子。 “嗯,就是你不好,刚才还拿脑袋撞我,怎么就那么坏?嗯?” 龙椿讨好似的亲了亲韩子毅的嘴角,又道。 “我下次不这样了,等我回了北平,我托人给你送阿胶来,还有益母草膏,好不好?” 韩子毅挑眉:“益母草膏?” 龙椿乖觉的点点头:“你不知道?同仁堂的益母草膏,好多外省人都专门跑到北平来买的,对气血可好了” 韩子毅忍着笑,一个翻身将龙椿抱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吃,别给我吃的连胡子都不长了” “啊?” 龙椿不通药性,只知道自己小时候受了冷肚子疼。 老爷子就让他家大姐儿给她吃一碗益母草汤,之后就再不疼了。 是以她一直都觉得益母草是个神药来的,功效堪比大力丸的那种。 韩子毅见她真的不懂药性,倒也不跟她较真儿。 只是重重将人抱在怀里,不想错过同眼前人相处的一分一秒。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了片刻,韩子毅本以为龙椿要睡着了,可龙椿却突然弱弱的问了一句。 “你和那个陆小姐......相处的好吗?” 韩子毅垂下眸子,又伸手挑起龙椿的下巴来。 他看着她,直言不讳道。 “不好” 龙椿“哦”了一声,又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甘心似得抬起脑袋来问:“那你喜欢她吗?” 韩子毅笑:“不喜欢” “为什么呢?” “她不好,她欺负人” 龙椿复又低下头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蹭韩子毅领口的扣子。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和关阳林在一起?” 韩子毅抬手抚上龙椿乌黑细软的头发,柔声道。 “你和谁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龙椿闻言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吃醋的” 第79章 魁(七十九) 韩子毅笑:“吃醋也要吃清醒的醋,彼时你不清醒,不记得我,倘若我再吃醋逼着你解释,不就是帮着外人欺负你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龙椿撑着韩子毅的肩头坐起来,整个人都骑在韩子毅腰上。 四目相对之间,龙椿忽然也笑了。 “韩子毅” “嗯?” “我爱你” “嗯,知道” 我绝不帮着外人欺负你。 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绝对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 龙椿在韩子毅的话里,明确的感知到了尊重和爱意。 她是个老实姑娘,不晓得该怎么回报。 于是便只好说出这句土里土气的“我爱你”,以此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够傻,却够真。 信任的基石是由尊重和平等组成的,它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建立的东西。 可一旦稳扎稳打的建立起来了。 它又会成为人与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这一夜,龙椿睡的十分踏实,韩子毅也久违的打了一个安心小盹儿。 天色蒙蒙亮时,韩子毅便要起身离开小院儿。 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不想看见龙椿缩在花被子里的脸后。 他却又忍不住的亲了她一口。 龙椿困的一塌糊涂,明明意识到了韩子毅在亲她。 她却仍是疲倦的睁不开眼,只嗫嚅着问。 “......要走了吗?” 韩子毅将自己的脸和龙椿的脸贴在一处,又深深吸了一口龙椿身上的热气,道。 “是要走了,但傍晚就回来,想吃什么?” “肉,米饭” “好” 韩子毅走后,龙椿便再度睡了过去。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竟是一分钟的清醒都不能有。 韩子毅出门来,昨晚的粗犷副官还在巷子口的车上等他。 这副官虽然外表粗放,可内里却是个难得的细腻人。 他一见韩子毅脸色煞白走出小院儿后,便立刻下车将人扶住。 又托着韩子毅发颤的后腰,一把将人推进了车里。 韩子毅的瘾头从昨晚就开始发作了,可他一直都忍着,生怕在龙椿面前露出端倪。 副官将韩子毅托上后座后,就着急忙慌去后备箱里拿药。 韩子毅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体不自觉的抖动着。 此刻他浑身上下唯有眼神是不动的,一直在凝望着小院的方向。 他想,如果让龙椿知道了他现在的处境,那她一定会不计代价的将自己带离南京。 可若是如此,那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付出,就都白搭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染上了药,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戒了这东西,且还有个人样,他就对她说实话。 如若不能的话...... 韩子毅收回了望向小院的目光,低头去看副官扎进自己胳膊的针头。 何副官的手很稳,只是手上的枪茧有些磨人。 打过药的韩子毅很快就恢复了风度,眼眸里也一下有了色彩。 此刻任谁来看他,只怕都要讲一句,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好青年。 他坐在后座吸了下鼻子,又对何副官问道:“昨晚家里有电话来吗?” “有,小兰跑过来知会了一声,说太太打电话来了” 韩子毅点点头:“那先回家,我跟她回过电话,再去办公室” 何副官颔首下了后座,又拉开了前座的车门,迎着朝阳发动了汽车。 其实在龙椿来信的那天,韩子毅就已经想好了去见她的办法。 只是陆洺舒这父女俩近日都在家中,而他想要的,也不只是见龙椿一面。 他有太多话想跟她说了。 韩子毅想,他势必要扎扎实实的跟龙椿相处几天。 才能把这些日子里损耗的心力都补充回来。 对于他来说,龙椿的存在很似一种补剂。 他看着她,便似看到希望。 有了希望,他便能再度披甲上阵,不问伤痛与否。 这之后,韩子毅很费了一番人情上的功夫,才总算是想出了办法。 他有意无意的对陆洺舒提起了一位老将军的名号,又道这位老将军眼下就在上海。 而陆洺舒和这位老将军,自然是有旧的。 于是陆洺舒略一思忖,便一脸老谋深算的带着陆妙然,马不停蹄的去上海拜会这位老将军了。 从想出办法到实施,韩子毅一共筹谋了三天。 这就导致龙椿毫无音信的等了三天。 不过韩子毅觉得,这是值得的。 眼下陆洺舒和陆妙然不在南京。 那他至少就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可以每天都见到龙椿。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即便这一点幸福是夹杂在不幸中的,他也还是这样觉得。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一秒钟都没耽搁的给陆妙然打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很快接通,语气里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急躁。 “你昨晚不在家吗?” 韩子毅对着听筒打了个哈欠。 “在,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响” “卧室里的也没听见?” “甜甜,我打药了” 陆妙然握着听筒的手一紧,语气瞬间缓和下来。 “我不知道......我......” “没有怪你的意思,上海好玩吗?” 陆妙然闻言一叹,一手搅着电话线就抱怨起来。 “没什么好玩的,爸爸对那老将军殷勤死了,只说以后我们去国外的话,还要受那老将军的荫蔽,我不明白啊,现在家里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去国外?” 韩子毅笑,对陆洺舒的殷勤丝毫不感到奇怪。 这位暂居上海的老将军,乃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士。 他本名叫做克菲尔怀特,现任美国外交使一职。 这人手中的权柄之大,是足以让任何人从战争中全身而退的。 眼下的南京风雨欲来,陆洺舒怎么可能不想攀上这块巨大的美国浮木。 这几年来美方对国军的资助,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陆洺舒到了这人面前,只怕也拿不起南京委员的款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听见韩子毅不说话,便以为他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又问道。 “怀郁哥?” 韩子毅挑眉:“嗯?怎么了?” “你都不想我吗?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 第80章 魁(八十) 韩子毅笑起来:“我要说想你,你又想怎么折腾哥哥?” “嘿嘿,你来上海好不好?这里都没人陪我玩,爸爸每天都对那个老将军鞍前马后的,我看着就讨厌,他还不让我走” 提出这个要求时,陆妙然背靠着电话机后的小碎花墙。 脚尖还一点一点的,全然一副撒娇的模样。 韩子毅眼中没有温度,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能停下。 这是药物所带来的亢奋,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老将军家里没有和你同龄的小姐吗?” 陆妙然眉头一皱:“她们怎么能和你一样?你是不是不愿意来陪我?” “甜甜,我还要坐班” 韩子毅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陆妙然就生出一种被忤逆了的感觉。 平时的韩子毅对她太过百依百顺,是以如今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拒绝,她也觉得不能接受。 几乎只在一瞬间,陆妙然的大小姐脾气就被点燃了。 “什么意思?爸爸坐班的时候,我不高兴了他也会回来陪我的,你要是这么忙,我干脆就叫爸爸撤了你的职,这样你是不是就有时间来陪我了?” 韩子毅扯唇:“好,那就叫老师撤了我的职吧” 韩子毅的回话太过云淡风轻,反倒把出言威胁的陆妙然做空了。 陆妙然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刻薄了,随即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子毅脸上无甚表情,只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甜甜,我很想你,我会在家等你回来,在上海多听爸爸的话,跟那些小姐们多相处相处,这对你没有坏处,如果日后咱们要去美国,这些人你都能用的到” 陆妙然不舒服的垂下头,嘟囔道。 “你怎么跟爸爸讲一样的话啊?” “因为你爸爸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爱你” 一句话,陆妙然又被降服。 “......好嘛” 电话挂断后,陆妙然的心情便阴转大晴天。 她笑眯眯的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和外交公馆里的大小姐出门逛街去了。 反观韩子毅,他接完电话后先是抓来了一支烟抽。 等烟抽完后,他才将自己喉咙里的呕吐感压下去。 他是真的犯恶心。 但他不是恶心陆妙然,他只是恶心满口谎言又装腔作势的自己。 ......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带着副官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韩子毅便先从办公桌下拿出两个信封,一起递给了何副官。 何副官见状刚要摆手不收,可韩子毅却一再坚持。 “拿着吧,你和小兰的事我知道,倘或日后真有个意外,你手里也不能没有钱” 何副官闻言犹疑一瞬,终究还是接过了韩子毅手里的信封。 韩子毅见他接的不情不愿,便又笑道。 “你别觉得这钱不应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便是没有小兰在中间搭桥,我也该贴补你的” 何副官摇摇头:“我和小兰只是同乡,她托我替您做事,已经算是给我指了路了,这钱......” “话不是这样说,我二姐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顾小兰,她们姐俩感情好,不是一个爹生的,却是一个妈养的,要是我二姐没死,她俩早就到香港读书去了,我这次犯险来南京,她也是冲着我二姐的面子,怕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才提前进了陆公馆做丫头,为的就是帮衬我,眼下我心里怎样谢她,就是怎样谢你,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觉着有负担” 何副官闻言有些感动,觉得韩子毅于人情上,实是个知冷知热的敏性人。 他点点头:“我也听小兰说过这些事,小兰说早年她和她妈从旅顺投到天津去,她妈靠着奶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才把她养活,还说她交了个出身很好的小姐做姐妹,就是老天不开眼,让那小姐早走了”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脑海中回想起自家二姐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韩子宁总是苍白着一张脸。 她一年到头都坐在轮椅上,病的有今天没明天。 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韩子宁身边,也总是站着一个手脚极麻利的,为人极爽利的东北姑娘。 这个东北姑娘就是现如今陆公馆里的小兰。 彼时他还小,不能看破自家和二姐和小兰之间的情愫。 直到他十六岁那一年,韩子宁病死在深秋后。 他才从哭的声嘶力竭的小兰身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深情。 二姐留给他的遗信里说:“怀郁,咱们家家风不正,父不像父,母不像母,我是要死的人,很多事争也无用,可你不一样,你有康健的身子,又是个男孩子,所以该争的,你还是要争一争,从我心里看,我是最不愿意大哥当家的,他总拿家里的下人不当人,我很看不上他这样的做派,我去后,身后大约是无人的,唯一可托付,也就是你这一个弟弟,二姐没有别的盼望,只是一个,安兰伺候我这痨病鬼伺候了十年,倘或你有臂膀,还求你庇护她,管她,万万不要叫她流落到外面去,否则我便是死,也是不能心安的” 少年时的韩子毅看了这封信后。 一度很震惊于一向气若游丝的二姐,居然将这个家看的这么透彻。 安兰离开帅府那天,韩子毅追着她一路,再三的挽留她。 只说韩子宁托他照顾她,他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可安兰却好似心死梦碎一般,只怔怔说道。 “你们嫌弃她病,不跟她深交,所以不知道她的性情,故而她死了,你们也不难过,可我不嫌她病,我做了她的丫头,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你如今受她托付来留我,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她已经死了,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接着在帅府里过日子,我却不能了,三少爷,你能明白吗?” 彼时安兰的神情和深秋里的落叶一样,都是枯槁的,静谧的,几近破碎的...... 第81章 魁(八十一) 这是韩子毅第一次从活人身上看到了“情”之一字。 却原来这个字,竟是如此生动,如此唏嘘。 他知道,他没法儿将安兰留在帅府了。 这一天之后,韩子毅便将自己每个月攒下来的钱,都分一半给安兰。 期间安兰几次写信退回,他也还是坚持。 他想替自家二姐,继续关照她的丫头,绝不叫她穷苦度日。 而这一点善举,也换来了安兰如今抛开一切来南京帮他。 思及此,韩子毅深深叹了口气,又笑着去拍何副官肩头。 “也亏得是小兰跟我引荐你,不然换了旁人,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用的” 何副官一笑:“我也是在旅顺长大的,参军就是为了抗日,结果南京政府这边,嗐,我也是没想到,国军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韩子毅笑着点头:“没事,事在人为,也还没到感慨万般皆是命的时候,都会好的” 何副官抬眼看向韩子毅,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何副官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办公桌前捋了一遍手头的文件,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表。 他今天来坐班,是为等一个要紧的人,可眼下龙椿就在小院儿里等着他。 他心里急着去见龙椿,便格外的耐不住性子,再也没了往日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又半个钟头过去,韩子毅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韩子毅起身去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隔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大烟甜香。 他摇着头抹了把脸,在同门外人见面的一瞬间,立时换上了一张笑面。 “齐公子好兴致,大中午就乐上了?” 来人一见韩子毅就笑起来,他亲热的拍了拍韩子毅的肩头,只说。 “人生苦短,享受趁早嘛!你还不是每天一睁眼就要......嗯?是吧?哈哈哈哈哈” 齐玉堂一边眉飞色舞的和韩子毅说着话,随后又大踏步的走进了韩子毅的办公室。 等走到办公室内的大沙发前,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没长骨头似得瘫着。 齐玉堂身上的军装穿的歪七扭八,身材又矮小纤细的像个兔子。 任谁见了他都要腹诽一句,哪里来的这么个纨绔? 韩子毅对这位小公子的疯疯癫癫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如往常的提水冲茶,后又坐在了齐玉堂对面,将白瓷茶杯推到他面前。 “喝口茶压压药性,别一会儿见了你爹,你又糊涂起来惹他” 齐玉堂闻言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韩子毅。 油头粉面的一张脸上,满是纵欲过度后留下的淫邪之色。 “哎,我说,你一个男人,怎么总这样心细?” 韩子毅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等你娶了太太,就知道什么心细了” 齐玉堂闻言一叹,抬脚就搭在了茶几上。 又仰头望向天花板,眼中满是鸦片带来的茫然和痴。 “我是不娶的......我老子打死我......我也是不娶的......” 话至此处,韩子毅便知道这厮脑子仍是不清楚。 是以为避免这厮跟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他便另起话头,将人往正事上引了引。 “我上次说的事,你爹怎么说?” 齐玉堂茫然的低下头来,忽而便跟想起了什么的,一惊一乍的道。 “我爹当然是说好啊!他和陆洺舒斗了半辈子了!就恨弄不死那老畜生!现在你这当女婿的肯跟他里应外合!他肯定求之不得啊!我爹还说了!只要你能抓住陆洺舒通共的证据!他就有办法给他来个秋后问斩!” 韩子毅被齐玉堂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端起茶,捏住齐玉堂的嘴就给他灌下去半杯。 此刻齐玉堂手脚无力,竟是挣扎也没有挣扎,就任由韩子毅灌他。 一杯热茶入肚后,齐玉堂果然比刚才清醒了些。 只是药性下去了,他人就有些木了。 韩子毅好笑的看着他:“你可别再喊了,这点儿女婿背刺老丈人的破事还要嚷嚷的人尽皆知吗?给我留点脸行不行?” 齐玉堂两眼发直的仰头看着韩子毅,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突然就开口问道。 “你不是真心喜欢陆妙然的吧?你这样害她老子,势必不是真心和她好的了!那你喜欢谁?你有喜欢的人吗?” 韩子毅闻言没有答话,只垂眸看着齐玉堂稚嫩懵懂的脸。 他心下只觉得,这些个小姐少爷们,真是各有各的空虚,各有各的无聊,各有各的眼瞎。 他这张被龙椿划花了的脸,怎么就入了这些人的眼了呢? 韩子毅摇摇头,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好在哪里,于是又转身坐回了齐玉堂对面。 “玉堂,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喜欢男人”他诚然道。 齐玉堂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忽而又是一笑。 “我知道,喜欢男人的也不像你这样啊,我们可都爱惜着脸呢,谁没事儿顶着一脸疤到处晃” “......” 下午四点一刻,韩子毅和齐玉堂他爹,经由齐玉堂的牵线搭桥。 一起坐进了政府大院外的凯迪拉克汽车上,共同抽了两根雪茄。 期间自然也密谋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还顺便互相发泄了一下对陆洺舒这个伪善政客的唾弃与不屑。 下车之际,齐远山看着韩子毅进退得宜的话风和四平八稳的性子,莫名就觉得一阵伤怀。 只恨自家那个“吃喝嫖赌抽”的孽障要是有韩子毅一半稳当,他老人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第82章 魁(八十二) 这之后,韩子毅又带着四个铝制大饭盒去饭店打了些饭菜。 而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子。 韩子毅走进小平房的时候,龙椿还在睡觉。 龙椿身体好,原本冰凉的床铺经由她的体温发酵,竟被捂成了一个小而热乎的温暖洞穴。 龙椿蜷在这个洞穴里,整个人睡的小脸儿发红,额头还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汗。 起先韩子毅还以为她发烧了,伸手一探之后。 便知她只是睡舒服了,自己给自己睡出热循环了。 韩子毅端着饭盒坐在床边,自顾自的看着龙椿傻笑了一会儿。 等见龙椿迟迟不醒后,他就起身把饭盒搁在炉子上。 又蹲下身去往炉子里塞了好几个煤球,好让屋子和饭都能保温。 一个钟头后,龙椿意犹未尽的睁了眼。 她这一觉睡的太舒服,既没做梦也没中途醒来,简直大补了精神。 龙椿揉了揉眼睛,刚想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听见屋子里有异响。 她打着哈欠抬头往响声处看去。 入眼便见韩子毅正捏着一把火钳子,叮叮当当的捅着炉子内部。 龙椿看的好笑,便撑着上身坐起来道:“少爷,你怎么又玩上炉子了?” 韩子毅闻声回了头,知道龙椿这话是笑他不会生火。 “我就看看它里面是什么构造,想把火升旺点,免得你起来冷,你怎么还奚落我?” 龙椿笑着倒回床上:“你小时候家里不用炉子么?” 韩子毅丢下火钳子,又在火炉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这盆水是他早上离开之前给龙椿打的洗脸水,倒还干净。 洗好手后,韩子毅又靠在了床头,将睡的热气腾腾的龙椿拖到了自己身上。 “我在帅府长大,家里有锅炉房烧暖气,不用炉子” 龙椿暖暖和和的趴在韩子毅胸口,仍是笑他。 “所以我这句少爷也没叫错么,怎么就是奚落你了?” 韩子毅笑起来:“你是缓好了,嘴上又厉害起来了” 龙椿嘿嘿了两声:“你带了饭给我吗?带喝的了没有?我渴了,不想等烧水,有没有什么现成能喝的?生水也行” 龙椿这厢话音刚落,韩子毅就变戏法似得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瓶冰凉的橘子汽水。 龙椿一惊:“嚯,你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这个?” 韩子毅轻笑,将汽水瓶递到嘴边咬了一下,“嘶”的一声放汽声过后。 龙椿便就着韩子毅的手,喝到了冰凉清爽的汽水。 龙椿睡了一天,这会儿是真渴了。 她一下子就喝完了一整瓶汽水。 随后又猫似得舔了舔嘴,眨着眼睛看向韩子毅。 “你还能不能再变一瓶出来?” 韩子毅笑着一挑眉,居然真的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了一瓶荔枝味的新汽水。 这下龙椿真被逗乐了。 她拿过汽水撑起身子,又自顾自的上手去摸韩子毅的裤兜,只问。 “还有吗?你买了多少呀?” 韩子毅笑着摇头,试图挡住龙椿作乱的手。 “没了,就两瓶” 龙椿也笑,偏说不信。 她起了玩心,执意要从韩子毅的裤兜里摸出第三瓶汽水。 却不想摸着摸着,就被韩子毅一把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位置翻转过来,龙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韩子毅却已经被摸的起了火。 “你再摸?” 龙椿一愣,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却并不觉得害臊。 她笑了一声,顶着韩子毅满含欲望的眼神看了回去。 “不摸了,你肯定藏裤裆里了,这玩意放裤裆里,拿出来指不定什么味儿呢,谁乐意喝谁喝吧,我反正是不喝了” 话毕,韩子毅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整个人就笑趴在了龙椿身上,一丝杂念也没了。 “你嘴怎么这么坏的?” 龙椿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仍还逗他。 “这也叫坏?你快拿出来吧,别再硌出毛病来,到时候跟关阳林一样,多可怜?” 韩子毅闻言停了笑声,他怔了一会儿,复又笑起来。 “他不行?我还以为他只是生不出孩子” 龙椿伸手捧住韩子毅的脸。 “嗯,他的确是不行,但旁的,我和他该做的都做了,我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不要有疙瘩” 韩子毅摇头。 “我心里从来都没有疙瘩,倘或有,也只是恨他作践了你,再没旁的,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这个人,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牌坊” 龙椿闻言弯了嘴角,又闭上眼睛吻向韩子毅。 韩子毅垂下眼睫,亦悉心接应着龙椿的亲吻。 情动之处,他喃喃道。 “我没有碰过陆妙然,原因我现在不能说......但......” 龙椿闻言也笑着摇起了头。 她难得语重心长了一回,只说。 “怀郁,不论你做了什么,我心里都不会有疑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更敬重你的义气,这话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是觉得有些话即便不说出来,你也能想的明白,可这次着了关阳林的道之后,我就有些后怕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我总得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喜欢你,怎样的敬重你,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都不是一个人,我说不出什么死生契阔的话,也不能像戏台子上的小旦一样,死了男人就跟着殉情,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这番话说出的当下,韩子毅将龙椿越抱越紧。 他眼底湿润,却并不想哭。 他想,他终于在这个荒凉无边的人世间,找到了真正懂得他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 是以,他不想哭。 他们明明没有猜疑过对方,却都肯出言同彼此解释。 生怕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起了误会,从而错过。 只有两个彼此珍惜的人,才会不约而同的这样做。 韩子毅抱着龙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小兰当年说的那一句。 “可我不嫌她病,跟她深交了一场,知道了她的性情,是以她一死,我也伤心的要死了” 龙椿也不嫌他病。 她和他深交了一场。 知道了他的性情。 是以她才说:“只要你在这世上一天,我心里就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倘或你死了,我也一定为你全了身后的体面,绝不让任何人作践你” 韩子毅傻笑起来,将脸埋在龙椿颈窝里。 他不想承认,但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 第83章 魁(八十三) 这感觉实在美好轻快,简直比药物还让人飘飘然。 “小椿” 龙椿手上拨弄着韩子毅后脑勺上的头发,见他叫自己,便道。 “嗯?怎么了?又要哭啦?” 韩子毅笑着。 “不哭了,我已经得到了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东西,变得完整了,以后都不用再哭了” 龙椿挑眉,笑意藏在眼底。 “你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会不会太迟钝了一点?我可是很早就感觉到了!” 韩子毅闷笑:“嗯,大姐姐英明,我望尘莫及” “哈哈哈,真会说话啊你!” 龙椿拉着韩子毅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 期间发觉韩子毅身上似乎没什么力气,于是便问:“你怎么软趴趴的?手脚像是没劲儿?” 韩子毅脸一红,只道:“我是累着了这两天” 龙椿哈哈一笑,并不疑惑他的言行,只是玩笑道:“累的说话都颠倒了?” 韩子毅无奈,伸手托住龙椿后腰,将人从自己身上带起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抱着。 “饿了吧?”韩子毅问。 龙椿重重打了个哈欠,一边点头一边道:“饿了!你没回话这三天我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困劲缓过来了,肚子倒是真饿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的脸一皱眉,他觉得自己还是蠢的,为了多和她待几天,居然硬生生饿了她三天。 倘若自己再有本事些...... 韩子毅原本在笑的脸就这样阴郁起来,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又走到炉子边,拿起饭盒端回了龙椿眼前。 “来,先吃这个,明天我带别的吃的给你” 龙椿笑眯眯的从床上坐起来,又把厚被子裹在自己身上,给自己包成粽子样儿后,就张着嘴等喂了。 韩子毅一边从兜里掏出筷子来,一边把饭盒一一打开,四个大饭盒除去一盒装米饭的。 另外三个则分别是红烧肉,豆皮酿肉,盐煎肉。 满满当当的三个大饭盒里,全是浓油赤酱的菜色,除却一点葱花之外,根本就是一点青菜都不见。 龙椿见状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笑了。 “还真就是肉和米饭啊” 韩子毅亦笑:“你不就是要吃肉和米饭吗?我还怕你不够吃,特意嘱咐厨子把菜和米饭都压实了” 龙椿亮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她这会儿是真饿了:“喂我,喂我” 韩子毅见状挑眉,又起了心逗她。 “你是没吃饭没睡觉,又不是手断了脚断了,怎么还要人喂的?” 龙椿哼的一声,两只手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拽得紧紧的:“我自己吃的话,这个被子不就没人拽了吗?我冷啊,你就长点儿眼色喂我吃吧!” 韩子毅笑着,只说:“你就是跟我矫情,你小时候吃饭难道也要人喂的?” 龙椿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默默暗沉下来。 “那会儿没有人疼我,我要敢这么矫情,肯定活不过三天” 韩子毅闻言缄默一瞬,又用筷子夹起一坨米饭搁在红烧肉上,再连肉带米饭的送进了龙椿嘴里。 龙椿张嘴接下,很有滋味的嚼起了米饭和肉。 韩子毅看她吃的乖,只说:“以后不论我在不在,有没有人喂你,你都要好好吃饭,我在我就伺候你,我不在,你就自己关照自己,知道了没有?哪能一连三天不吃饭?” 龙椿笑,嘴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唉,算了,我就听你的吧!” 南派的红烧肉总是甜口比咸口重一些,寻常北方人来吃,大都是吃不惯的。 但龙椿本身是个嗜甜如命的胃口,此刻吃起来竟觉得很好。 她眨巴着两只眼睛冲韩子毅点点头:“好吃的,你也吃一口看看” 韩子毅闻言也听了她的话,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喂进了自己嘴里。 说实话,韩子毅压根就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最近打药打的太厉害了。 寻常食物进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洋蜡味儿,再精妙的调味也无法刺激到他的味蕾。 只有吃一些强酸强涩的水果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味道。 他私下里也找人问过这个药为何这么霸道,可那些懂行的瘾君子们却只说。 用这个药的都是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消瘦,胃口会越来越差。 等玩儿到最后,头发,牙齿,皮肤都会烂的不成样子。 初听这话的时候,韩子毅还后怕,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到了此刻,他看着龙椿大口的吃饭,便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龙椿在, 他就有力气强迫自己吃这些吃不下去的东西。 只要龙椿在,他就有力气逼着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 他对自己有信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如此平等的爱着自己,尊重着自己,吸引着自己。 是以他不可以辜负她,也绝不可以辜负自己。 他一定要好自珍重,珍重到他和她终成眷属那一天。 韩子毅这样想着,便又夹了一大块肉配着米饭喂给龙椿,又再紧接着喂给自己一大口。 他努力的吃,努力的吞咽。 两个人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将四大盒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韩子毅又用牙咬开荔枝味的汽水,龙椿仍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而后又十分有良心的把剩下的一个瓶底儿给韩子毅喝了。 韩子毅从善如流的喝了之后,又笑着舔舔嘴。 汽水的滋味很甜,从一个吃惯了独食的人嘴里剩下的,就更甜。 龙椿不知道韩子毅心里想什么,此刻她睡饱了觉又吃饱了饭,眼前又是喜欢的人,心情可谓是痛快极了。 昨晚在暗巷之中,感受到的那些灰败无奈,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她不会像韩子毅那样敏感,那样善感。 她这个人难受的时候是真难受,可若说好了,那也是真好了。 龙椿觉得自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情都经过了。 昨晚不过是哭了一鼻子,已然很体面了。 第84章 魁(八十四) 倘或将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儿放到别人身上,只怕那人死也死了七八回了,自己还是很坚强的嘛! 两人吃完了饭后,韩子毅就跟龙椿交代起了这段时间南京发生的事。 他跟她讲了他和陆洺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和陆妙然之间的关系。 韩子毅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温柔,时常还会带出一种宁静的沙哑来。 他一字一句的跟龙椿讲了自己的计划,龙椿则一边听一边从韩子毅身上摸下来一包烟,边抽边听。 一个钟头后,龙椿掐掉了手里的第三根烟。 她抬眼看向韩子毅,只见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神色温润,语气轻柔,一时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子毅见状便停了话口,只笑:“怎么了?” 龙椿在床上盘着腿,俯下身去托腮一笑。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这样温温柔柔的讲话,本该说些柔情蜜意的事情出来,可偏偏你又说的是要让人家父女俩家破人亡,还要联合人家的政敌把人家一辈子的名声搞臭,就还挺......” “就还挺?” 龙椿抬眼:“就还挺厉害的,杀人不见血的那种厉害” 韩子毅愣了愣,又笑道:“这样好吗?你不觉得我阴险?” 龙椿一歪头:“嗯?这哪里阴险?不是挺招人喜欢的吗?我以前总觉得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但现在想想,其实你从来都不是个软弱的人,你是有主意的,只是轻易不跟人说出来,故而才显得你没脾气” 韩子毅闻言久久不语,末了却是一笑。 “小椿,我以前读过一本外国小说,这本书里说爱是注视,意思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他,注视他的一言一行,注视他的一颦一笑” 龙椿笑起来:“哎呀,那我确实是很爱你了嘛!” 韩子毅俯身将额头抵在龙椿额头上,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时间便来到了傍晚。 龙椿起先还好好坐着,可没坐一会儿,就跟小孩困了一般,躺在了韩子毅的大腿上。 韩子毅则照旧坐在床边,不时低着头拨弄她耳边的碎发。 窗外天色暗成蓝调,屋子里也没开电灯。 一时间,两人身边就只剩下呼吸和彼此。 未曾恋爱过的人,大抵都不能懂得这一刻的珍贵。 寂静间,龙椿忽而抬眼问道:“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得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韩子毅轻轻摇头:“事就这些事,不过我跟你说的那几个兵工厂的位置,一定要尽快处理掉,不然等规模起来了,就很麻烦” 龙椿眯着眼想了半天:“这也好办,炸了就完了,只是有点可惜,现在枪和子弹的价格起来了, 快赶上西药了都” 韩子毅低头:“我知道可惜,但要想是运出来或者索性霸占了......不是我瞧不起你,有军队还好说,要是单靠你的人,这事肯定是办不成的,再有我也太操心,你不要冒险” 龙椿点点头,心里却渐渐起了个计划,嘴上只道:“嗯,我看着办,不冒险” 龙椿原以为韩子毅今晚是能留宿的,却不想两人说完了话,时间到了九点多后,韩子毅却说自己要走了。 龙椿有些难受,便问:“他们这么管着你吗?你都不能在外头过夜的?” 韩子毅微怔:“嗯......是” 龙椿闻言叹着气捏了捏他的脸:“好可怜” 韩子毅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龙椿捏在自己脸上的手。 “陆妙然晚上要打电话回家,我要等着接,昨晚已经漏掉一个,今天再接不到就难有借口了” 龙椿原本以为自己对韩子毅另娶这个事儿,是不怎么吃醋的。 她知道他娶她是为了什么,也是明白这场婚姻的必要性。 可如今她,却莫名起了一点吃醋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新鲜,又有点儿可爱的酸涩。 龙椿躺在韩子毅腿上望着他的下巴,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好吧,那你回去吧” 龙椿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倒让韩子毅意外。 “就这样让我回?” 龙椿翻了个身,不再看着韩子毅,只是伏在他膝盖上,用手指戳他的膝头:“不然怎么办呢?你找不到理由应付你太太。我就只好受委屈了” 坦白讲,龙椿不是个会撒娇女人,她只是据实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可韩子毅看着那些散落在自己腿上的发丝,莫名就心软了个一塌糊涂。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十分久远的古诗来。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龙椿闻言回了头:“谁可怜?我吗?” 韩子毅笑着摇头,他知道龙椿书没念多少,幼时又是流落街头的境地,能认字已是不易。 于是他便极耐心的道:“这个可怜不是说人可怜的意思,更多是形容一个女人可爱,可怜,叫人喜欢” 龙椿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啊,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可爱呢,以前我娘倒是常对我弟弟说他可爱” 韩子毅微怔,轻轻摸上龙椿身后披散的头发。 “那以后我来说你可爱,你父母......” 龙椿不等韩子毅说完话就伸了个懒腰,她眼珠转了转,最后却只说:“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父母的事情吧,现在不想说” 韩子毅颔首:“你永远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关心他们,我只关心你” 龙椿听了这话,当即两手一捂脸。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我从前明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每次跟你说话都能洋洋洒洒的聊一大篇出来,你快走吧,别一会儿我改了主意,再打断了你的腿,直接把你拖回北平去” 韩子毅笑,低头去亲龙椿的嘴。 两人短短的亲吻了一下,便算是道了别。 ...... 韩子毅离开小院后,出门就在车上打了药。 两次下来,何副官便知道韩子毅是不能够在这个小院子里打药的。 第85章 魁(八十五) 是以他就提前在后座上准备好了针剂,方便他一出来就能用上。 打完药的韩子毅一瞬间恢复了状态,原本还有些困倦的精神立刻得到了缓解。 他坐在后座上努力的平复呼吸,又从呼吸之间闻到了龙椿留在他唇上的气息。 龙椿的气息很特别,那是一种天然的热乎劲儿。 干干爽爽的,轻松踏实的,暖和宜人的。 韩子毅一边想着今天和龙椿说的话,一边又想起他出来之前忘了问龙椿明天想吃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随后又转念一想,龙椿爱吃的左不过就是些甜的油的。 明天他早起去市场上买些南方特有的点心给她,她应当也是高兴的。 在药物的刺激下,和对明天的期待里,韩子毅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何副官在车后镜上见韩子毅笑的开心,便也笑着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韩子毅伸手放下车窗,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 “可能是因为今天过得好吧” 韩子毅如是说道。 ...... 韩子毅回到陆公馆后,方一进门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陆妙然十足兴奋,她笑嘻嘻的说。 “怀郁,我今天和路易斯小姐一起出门逛街,结果看到一块手表,和你现在戴的是一个牌子的,只不过你现在戴的是旧款,我就重新给你买了个新款的” 少女的语气雀跃,还很有些讨好的意味。 韩子毅在电话这头愣了愣,随后只道:“多谢你,也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吧” 陆妙然笑:“那是当然啦,我给自己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洋装,有十几件呢,我回来了穿给你看,好不好?” 韩子毅:“好” 及至跟陆妙然絮絮叨叨说了半个钟头后,那边才总算是意犹未尽的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的韩子毅独自站在玄关处。 此刻药物刚进入他身体不久,是以他人还是亢奋的, 故而一时间,他竟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 陆妙然在电话里说的洋装和手表,都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可这些东西却能让他联想到龙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 他现在戴的这只手表是龙椿送给他的。 他戴的很爱惜,每天都会拿擦眼镜的绒布擦拭一遍。 这表是机械表,走字很准。 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便会将这块表放在枕头下,听着表针的滴答声入睡。 韩子毅独自从电话旁走到了客厅沙发上,预备找块绒布擦擦表。 可擦了片刻后,他又实在是燥的坐不住,便只能站起来在客厅里闲逛。 不想他刚站起来,便碰上了出门裁衣服的小兰归家。 韩子毅挪动两步坐在了沙发靠背上。 一边想着陆妙然夜里还会不会打电话回来,一边看着小兰左顾右盼的走向自己。 须臾间,小兰站定在韩子毅面前。 她见家中无人后,便放松的笑了笑,还颇俏皮的叫了一声。 “三少爷” 韩子毅亦笑着看她:“这世上除了你,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小兰提着手里的缎子包袱坐在韩子毅身边,又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子宁要是还在的话,应当也会这么叫” 韩子毅闻言轻叹,又俯身从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给自己拿了一根烟。 他眯着眼点了烟,两腮因为抽吸的动作凹陷下去,看着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 “嗯,那时候我妈在爸爸面前不得脸,二姐怕家里的妈妈们作践我,就一直在人前管我叫少爷,给我做脸,可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奚落我,诚心要让人知道我是姨太太养的小儿子,是以每次她叫我,我都不应声,后来想想,我也实在是不知好歹” 小兰闻言摇头,寂静的公馆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黑发一如当年那般浓厚稠密。 “这怎么能怨你?你那时才多大,怎么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韩子毅一笑,倒不纠结这个问题。 他扭过头去看向小兰,又瞧见了她手里的缎子包袱。 “裁衣裳去了吗?” 小兰笑着点头:“嗯,冬天衣裳” 韩子毅闻言一愣:“现在裁冬天衣裳?” 小兰又笑:“少爷秧子不懂了吧?冬天衣裳就是要现在做,不然到了年跟前,裁缝铺子生意好起来,老板就要给你坐地起价了” 听了这话的韩子毅受教的点点头,又想到陆妙然方才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衣裳,便对着小兰问道。 “这个铺子手艺好吗?” 小兰颔首:“好啊,不好我去干什么?” 韩子毅笑:“那我明天也去裁” “嗯?这可是个旗袍铺子,只做女人衣裳的” “就是给女人裁” “给陆小姐?” 韩子毅叼着烟摇头,表明不是,可又不说究竟是给谁裁。 小兰也不多问,只是伸手捶了一下韩子毅的肩膀。 “多给人裁几件吧” 韩子毅笑弯了眉眼:“嗯,知道” ...... 隔日天亮,六点一刻。 韩子毅一睁眼就接到了陆妙然的电话。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诡异,韩子毅接起电话的那一刻。 也是暗自庆幸他昨晚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去找龙椿。 否则今早这个电话再错过,陆妙然那大小姐脾气就不好对付了。 陆妙然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一通甜蜜的废话。 譬如老将军家的西式早点不好吃。 再譬如爸爸又给了她很多钱,让她多带着露易丝小姐去买东西。 陆妙然说的十分不忿。 因为她这几天跟那位露易丝小姐逛街,已经洋洋洒洒花出去二十万了。 饶是她是个对钱没概念的人,也难免要小气起来。 韩子毅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注射器。 他皱着眉头张嘴咬开针头上的小罩子,又对着桌上的药瓶抽出药剂。 这以后,他又将针头刺进了自己淤青未退的胳膊里。 “妙然,我今天还有事”韩子毅一边注射一边道。 陆妙然撅嘴:“你嫌我烦是不是?” 最后一点淡黄色药剂消失后,韩子毅面无表情的丢开了注射器。 随后他又对着电话那头道:“没有嫌你烦,我很想你,你再忍耐几天,回了南京我给你弄早饭吃” 陆妙然闻言便笑了出来:“你说的哦!我要吃灌汤包!” “嗯,好” 第86章 魁(八十六) 七点钟左右,韩子毅便穿戴整齐出了陆公馆。 何副官正在停在公馆大门口的汽车上等他,等候期间还跟出来倒垃圾的小兰说了两句话。 年轻的何副官对小兰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姐姐兼老乡,一直都很有一点意思。 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小兰对何副官这个弟弟兼同乡,除了关照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意思。 韩子毅出来的时候,两人正不尴不尬的说着话。 以韩子毅的敏感,他当然知道何副官对小兰有意,也当然知道小兰对何副官无意。 于是他只看戏似得拍了拍小兰的肩头,戏谑道。 “小兰姐是来送我还是来送小何?” 对于韩子毅的这句调侃,小兰非常的从容的回了一句。 “都滚蛋” 韩子毅闻言也不恼,只笑着上了车,上车后又对何副官道:“走吧,小兰姐不待见咱俩,先去早市,再往雨阳街去一趟” 说罢,他又不放心的降下车窗对着被逗笑的小兰问道。 “那成衣铺子是在雨阳街吧?” 小兰点头:“是,红门头,正对着黛香纪” 韩子毅笑:“好” 一个钟头后,韩子毅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龙椿所在的小院儿。 他手里提满了南省风味的各色点心,还有刚出锅的豆浆油条。 以及整整两大盒现蒸的桂花糕,甚至还在胳膊下头夹了一盒子梨膏糖。 可等他走进小院儿里的时候。 龙椿却不见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小平房外间的桌子上,又走进卧室去找龙椿。 卧室里的被窝没散开,还是他走时叠的那个样子。 韩子毅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张用煤球写了字的脏报纸。 报纸上的字迹潦草,简短,无疑是龙椿亲笔。 “有急事,家去了” 韩子毅拿着这张旧报纸坐在床边,发了约莫一刻钟的呆。 随后他又走出了卧室,独自坐在四方桌上把豆浆油条都吃了。 他来时买了六根大油条,又打了三碗甜豆浆。 原想的是龙椿饭量大,她一个人就要吃四根油条喝两碗豆浆。 那自己就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也就够了。 韩子毅默不作声吃完了三人份的早点。 然后人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他吐的两眼通红,又看向满桌子的点心糖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龙椿昨晚出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就立刻去了南京火车站。 一天一夜后,北平火车站外,黄俊铭照例开车来接人。 龙椿出站后就黑着脸上了车。 她一路上连黄俊铭的问候也不搭理,只是一句“回柑子府”。 如今的柑子府已经人去楼空。 自从丁然带着大师傅和小丫头们走了之后,柑子府中就只留了几个小孩子看门。 汽车摇摇晃晃开到了柑子府门前,龙椿不等黄俊铭开车门,就率先一步下了车。 孟璇抱着手臂站在府门前,身上穿了一件水貂毛内衬的藏蓝色长风衣。 她原本想着,自己这回见了病愈的阿姐,势必是要跟她老人家好好撒娇,好好腻歪一回的。 可眼下她却不敢了,原因倒也无他,全赖她办砸了事情。 龙椿下了车后照旧是黑着脸,她看也不看孟璇,只大步向府中走去。 等走到地下的水牢房,见到里面空无一人后。 龙椿终于忍不住的反手甩了孟璇一巴掌。 “看个人看不住?嗯?” 孟璇已经很久没挨过龙椿的打了。 她不像柏雨山和朗霆,从学本事到出活儿,都是龙椿一路打着过来的。 龙椿对她一向是多有宠爱,往日她即便干了那些招人恨的事儿。 龙椿至多也就是训她两句,极少跟她动手。 孟璇被打红了脸颊,却不敢哭也不敢撒娇。 “......关阳林的部下里有个老副官,在南京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当时韩子毅处决警卫团的时候,就被这老副官跑了,后来我叫俊铭和小柳儿去热河拉咱们家的东西,不想那老副官竟然混到卡车兜里,一路跟车来北平了,卸车那天又是在夜里,他......就混进家里来了,这两天府里人也不多,我也没想到他能把关阳林带走” 孟璇的话说完后,右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打完了孟璇,龙椿却仍是不解气。 她反身过去又给了黄俊铭一脚,直把个好体格的小伙子踢得闷哼起来。 撒完气的龙椿转过身去,看着牢头里那一缸血水,又问道:“用刑了没有?” 孟璇捂着脸点头:“一拉回来就给骟干净了,手脚也都勾穿了,就是跑出去治了病,也是躺一辈子的命” 龙椿深吸了一口气:“派人找了吗?” 黄俊铭知道这话是问自己。 他捂着肚子,深知龙椿刚才那一脚给自己踢岔气了。 但他也不敢耽误回话,是以只得颤颤巍巍道。 “找了,但那老副官很精,一路没留痕迹,也没敢给关阳林治病,两个人又最容易躲,就......没找着......” 龙椿冷笑一声,兀自点了点头。 “怪我,怪我不该叫你们等着我回来治他,这事儿就到这儿,把人都撤回来,咱们还有咱们的事” 孟璇咬了咬嘴唇:“......要是他回来报复?” 龙椿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迈开步子就往地牢外走去。 “叫他来” ...... 小二楼中难得人多。 小柳儿一边站在厨房里和面,一边小心翼翼看着脸红红的孟姐,和一直揉着肚子的黄俊铭。 她心里很是后怕了一阵儿。 因为她早就知道孟姐和俊铭哥弄丢了关阳林。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真要论起来,其实她也是该挨打的。 但是......她多精啊! 她今天一早就留了个心眼儿。 第87章 魁(八十七) 只说阿姐要回来,自己得在家给阿姐做“下车面”吃,不能去车站接人了。 小柳儿看着孟黄二人的惨状,忍不住的在心里赞了一声自己英明! 幸亏她长了这个心眼儿,没上赶着往龙椿枪口上撞。 不然她今天是怎么都躲不了一记窝心脚的。 面做好后,小柳儿立马就拿上筷子端上小菜,乖乖巧巧的把饭送到了龙椿面前。 此刻龙椿正坐在窗边的方桌上,低头细看韩子毅这段时间送来的信。 从她被关阳林抓住那天开始算,韩子毅一共往北平送了三十多封信。 起先他的信上还有问候她的话,可等知道她失踪后,韩子毅的信上就没有了寒暄。 只是每一页信纸的背面,却又多了另外一句话。 “托人找了天津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北平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察哈尔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奉天及周边,无果” “托人找了上海及周边,无果” 龙椿看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时缄默下来。 她原以为,韩子毅是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 他陷在那样的境况里,合该是无力分心才对。 可他明明这样费心费力的找了她一场,却又在见到她的时候只字不提。 龙椿放下信件,看向自己面前的面条。 再抬头时,倒吓得小柳儿捂着嘴叫了一声。 “阿姐,你哭什么啊?” 龙椿闻言抬手抹了一把脸,居然真的摸了一手湿。 “......” 她想,她大概是被韩子毅给同化了。 吃完面后,龙椿端着一盒子信件进了卧室。 她思来想去,还是想给韩子毅打个电话。 即便这样做有被监听的风险,她也还是想打。 一阵纠结过后,龙椿终是忍不住的将手伸向了电话。 却不想指尖刚刚触及到听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龙椿指尖一颤,伸手就接了起来。 “喂” 是韩子毅的声音。 龙椿鼻头酸麻一瞬。 “怀郁” 电话那头的男人,闻声便沉默下来。 许久过去,韩子毅轻轻叹了口气。 “到北平了?”他问。 其实这也是废话,如若龙椿没有到北平,她又怎么能接到这个电话呢? 龙椿红着眼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楚的鼻头。 “到了,刚回家,这次走的急是因为关阳林跑了,我怕他没死透,万一带着救兵回来,家里孩子应付不了” 原来,是因为关阳林。 韩子毅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上把玩着刚刚解下的手表。 “嗯,我知道了” 龙椿听着韩子毅略有低沉的的声音。 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以她又道:“我看到你的信了,前些日子你一直在托人找我来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找我呢” 韩子毅垂下眼睫,看着手表里的秒针转动不休,犹如流水匆匆。 “你也不是我找到的,邀功也轮不到我” 龙椿闻言一愣,韩子毅平时说话,是绝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龙椿眨眨眼,又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韩子毅 龙椿觉得,韩子毅这句“没怎么”似乎也是带了气的。 她眯着眼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家里有急事,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回么?” 龙椿捧着听筒点点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那你怎么不好好说话?” 韩子毅被龙椿的顺坡下驴激的眉头一皱。 一瞬间就觉得龙椿实在是不通人情,像是诚心跟自己抬杠。 一时间,他也执拗起来。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这个电话不是我打过来的吗?我不好好说话,我给你打什么电话?你回去也不吭声,倘或不是我打了这个电话给你,你预备什么时候联系我?” 这个世界上最能激怒人的句式,就是反问句。 龙椿耐着性子听完了韩子毅所有的反问句,又咬着牙回想了一番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他。 等回想无果后,龙椿的火气就烧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刚到家么?你怎么又叽叽歪歪起来了?一个电话不是我打就是你打,怎么弄的你打了个电话就有了多大的功劳似得?” 韩子毅闻言更气了,气到连捏着听筒的指节都泛白了。 他从来都知道她脾气不好,也知道她不是个心思细腻,能事事体谅他人的人。 可他还是生气,气她那样轻易的就弃他而去。 因为他自问,倘若龙椿落在他这样的境地里,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的。 可她离开了。 她非常干脆的。 离开了。 韩子毅气极反笑。 “好,我叽叽歪歪,我吃饱了闲的给你打电话,你挂了吧,别再叫我烦着你” 龙椿闻言二话不说就将听筒拍回了墙上,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神经病!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什么毛病这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小柳儿,在卧室门外看着生气的龙椿。 见可怜的电话机被龙椿拍的砰砰响后,小柳儿便又做了一个极英明的决定。 她打算现在就下楼买菜去。 狠狠买上它两个钟头之后,再给阿姐带些点心回来,如此方能保今日之平安! 龙椿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小柳儿已经溜之大吉。 黄俊铭和孟璇则垂头丧气的沙发上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玩笑,只一味的低着头。 龙椿见状又是堵心。 “你俩愁眉苦脸的杵这儿干嘛呢?等着送我出嫁还是等着给我上坟?” 孟璇闻言赶紧起了身,知道自己今天在龙椿面前干什么都是错,更别提回嘴。 是以她一溜烟儿的从客厅跑进厨房,预备找点烧茶的差事干一干。 黄俊铭跑的没有孟璇快,但好在孩子尚有眼力。 他扭头一看龙椿吃完的面碗还在桌上放着,便冲过去拾掇了碗筷,闷头就往厨房端。 龙椿就这样气鼓鼓的赶走了两人。 又嫌不解气似得往沙发扶手上踹了一脚,只把那皮沙发当韩子毅的脸来踹。 她不明白,往日温温柔柔,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时不时就要发一回神经出来? 上次在澡堂子也是,他莫名其妙就说她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明明他们俩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偏他又不干不脆的嘀咕碎嘴。 简直讨厌。 这次也是,他明明也知道自己回北平是有事,眼下却又跟她犯病。 什么意思啊? 龙椿窝着火坐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满脑子都是韩子毅那张消瘦的脸。 再抬眼时,倒是孟璇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回来了。 第88章 魁(八十八) 孟璇看着眼色坐到了龙椿身边,又小心翼翼的倒了两杯茶。 “阿姐......” 龙椿闻声并不答话,只仰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忽而又对孟璇问道。 “男人是不是都很容易生气?” 孟璇一愣:“啊?” 龙椿抬起手背盖在自己眼睛上。 “韩子毅跟我生气了,他老生些莫名其妙的气,我简直弄不懂他” 孟璇张了张嘴,又伸手端起桌上的小紫砂茶杯送进龙椿手里,接着便小心问道。 “他为的什么跟阿姐生气?” 龙椿接过茶喝干,脸上的表情既烦躁又难过。 “我不知道,我这次过去南京看他,他见了我很高兴的,一直跑前跑后的打点吃住,也看不出憋着气的样子,结果刚一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的跟我发脾气” 孟璇闻言眯着眼想了想。 “阿姐” “嗯?” “你回来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了吗?” 龙椿挑眉:“怎么没打?我留了字条的,好大一张报纸,说有事回北平了,只要不瞎就都能看明白,他又不是不认字” 话至此处,孟璇便若有所思的想了起来。 她托着下巴,皱着眉头,许久后又道。 “阿姐,韩子毅会不会是舍不得你走啊?” “舍不得我走?舍不得我走他还跟我横?他他妈的不知道早张嘴?” 孟璇噗嗤一笑:“他怎么早张嘴啊?他又不知道你要走!” 龙椿愣住了。 是了,在韩子毅那头儿看,自己是突然走了的,他连留都来不及留一句。 龙椿皱起眉头。 不能吧? 韩子毅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吧? 就因为她走之前没跟他打招呼,他就不高兴了? 龙椿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男人好复杂。 韩子毅这个人真是,好的时候就怎样都好。 可心眼一但小起来,就怎么样都不好了。 龙椿盯着房顶上的铃兰吊灯,满腹疑惑的发问。 “一个男人家,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又谨小慎微的看向龙椿。 “倒跟男女没有关系吧?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大都是更在意的那个人脾气大些,一点小事就要动肝火,也不是因为脾气不好,就是因为太在乎了” 龙椿闻言低下头来,见她分析的有理有据,便道。 “你对雨山也这样?” 孟璇当即脸红,说话都磕巴了。 “......什么呀,我不知道,阿姐乱说” 龙椿哼笑,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孟璇脸上。 恍惚间,龙椿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孟璇那张红肿又美丽的小脸儿。 “打疼了吧?” 孟璇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只说:“不疼” 龙椿低眉:“别往心里去,真是在气头上” 孟璇摇头,目光柔软又感伤。 “没有往心里去,我知道阿姐在关阳林那里吃亏了,没看住人就是我不好” 龙椿笑起来,又摸了摸孟璇的脑袋。 “一会儿我把韩子毅告诉我的消息都写出来,你这两天就动身把消息送出去” “好” 孟璇答应完这一声后,又小孩子似得坐去了龙椿身边,将脑袋扎进了龙椿怀里。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了很久很久。 ...... 凌晨时分,龙椿钻进浴室里洗了个大澡。 此刻的小二楼里只有黄俊铭和小柳儿。 孟璇骨子里爱好奢侈,最不爱在紧巴巴的小房子里住,是以一早就去北平饭店开了房间。 洗完澡的龙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卧室里去。 期间见黄俊铭要出门去,她还特意问了一句。 “出去做活儿?” 眼下黄俊铭穿着一身黑,两颗眼珠子也黑漆漆的透着凶光。 他见龙椿问自己,便乖觉的站定点头。 “嗯,柏哥往上海去之前给我拉了个单子,叫我有空就出去把这些人处理了” 龙椿对柏雨山的安排没有异议,只低下头拉起黄俊铭的手。 如今的黄俊铭手上,已经起了一层很硬的刀茧枪茧。 其中虎口和掌心的茧又尤其厚,像是磨出血泡后累积出来的血茧。 龙椿摩挲着青年的掌心,感受着他透过皮肤散发出的血气和热量。 “功夫到了,年纪也好” 黄俊铭耳朵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没有,不及阿姐” 龙椿笑着摇头。 “你要长,我要老,有什么比头,我以前总逼着朗霆下苦功,现在想想,他其实不比你心静,你是好孩子,一直都听话,阿姐都看在眼里” 黄俊铭只是摇头,嘴里喃喃道。 “......我没有那么好” 龙椿笑,不理会他的自谦,又抬手摸了一把青年的脑袋。 “去吧,天亮前回来,回来以后这几天就别出去了,阿姐教你点儿看家的本事” 黄俊铭眼眸一亮,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阿姐” 龙椿闻言又拍拍他肩头:“去吧去吧” ...... 一刻钟后,龙椿穿着浴袍坐在床边抽烟。 小柳儿则跪趴在她身后床铺上,爬来爬去的给两个人的被窝里塞暖水袋。 塞好暖水袋后,小柳儿又趴到龙椿背上道。 “阿姐困不困?” 龙椿叼着烟摇了摇头,手里捧着那本已经泛黄的《简爱》,挑挑拣拣的读。 小柳儿见龙椿不想说话,便跳下去床去踩上拖鞋,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龙椿听见动静便抬了眼。 “翻什么?” 小柳儿抽了一下鼻子,一边翻一边回话。 “阿姐这次回来穿的衣服都脏了,衣领上全是火车上的旱烟味儿,我给拿新的出来,旧的明天洗” 第89章 魁(八十九) 龙椿望着手脚麻利的小柳儿。 忽然发觉从前的那个小豆芽,如今已经出落的像个小妇人了。 她愣了一瞬,竟不知她的丫头是从何时起长大的。 怎么她失忆了一场...... 她的弟弟妹妹就都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小柳儿见龙椿发着呆不说话,便又问。 “马上年底了,这两天风特别硬,阿姐你想穿棉的还是穿皮的?” 龙椿一向不喜欢臃肿的棉衣,便随口答道。 “皮的吧” 小柳儿点点头,伸手就从满满当当的衣柜里抽出了一件皮衣来。 这是件棕色的皮夹克,翻毛皮的质感,摸着有一股毛绒绒的热。 只是肩线过宽,不像龙椿平时穿的。 小柳儿拿着衣裳看了片刻,死活想不起来这件衣裳的来路,便问。 “阿姐,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添的啊?小杨姐给买的?还是柏哥的衣服?怎么肩这么宽?” 龙椿瞥了一眼衣裳,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韩子毅的衣服。 那时候她去天津给他爹吊唁,吊到一半又去他房里睡了一觉。 之后回北平,又恰遇夜里风凉,她就把他的皮衣穿走了。 韩子毅还说这衣裳是骆驼皮做的,不便宜。 龙椿伸手拿过衣服,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儿。 韩子毅穿这件皮衣的时候挺精神的,肩宽腰窄,挺拔高大。 咖啡棕的颜色也衬的他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龙椿“啧”了一声,忽然就后悔起来。 “柳儿” “啊?”小柳儿抱着一条裤子回头。 龙椿眨眨眼,只问:“我脾气坏极了吧?” 小柳儿闻言一怔,而后又出于一种保命的自觉,她赶紧着摇了摇头。 “没有呀!阿姐一直都好脾气的!” 龙椿嗤笑一声,伸手就扭住了小柳儿的耳朵。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小柳儿嘻嘻哈哈的把住龙椿的手。 “没有糊弄鬼啊!阿姐脾气真的挺好的啊!顶多就是有点霸道,怎么啦?有谁说阿姐脾气不好了吗?孟姐吗?唔,不能吧?但反正不是俊铭哥,他可不敢!” 龙椿垂下眼帘,只道:“我霸道?怎么霸道?” “就是霸道啊,阿姐你有时候一着急就不让人说话的,柏哥有时候稍微一磨叽你就开骂了,更不说我们了......” 小柳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龙椿的脸色,见龙椿的脸越来越黑后。 小柳儿是耳朵也不敢捂了,直接就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阿姐你就当我没说话行吗?” 龙椿无声坐着,见小柳儿怕的直讨饶,本来就黑的脸色,愈发要渗出怨气来。 小柳儿都怕她。 她一手带大的丫头都怕她! 足可见她的脾气已经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一夜,龙椿把韩子毅的衣服折成方块儿,当成枕头躺着。 她一边躺,一边默默在心里琢磨。 其实韩子毅对她挺好的了,他见了她那样高兴,还亲自给她洗脚。 她开了口的东西,他都给了她,她没开口的东西,他也都替她想到了。 他既能这样事事周全,体贴入微,自然也就免不了琐碎心窄,什么事都会往深了想。 龙椿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竟难得的愧疚起来。 她觉得自己对韩子毅,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她怎么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人的好,一边厌弃着这人的不好呢? 做人最忌讳这样的。 太没良心了。 ...... 南京,陆公馆。 今晚的陆公馆只有韩子毅一个人。 小兰和几个老妈妈一道请了假,出门赶夜集去了。 最近南京城来了一伙儿东北参商,每天都在城东开夜集卖人参,颇有人气的。 韩子毅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就连齐玉堂他爹托人请他密会,他也以“怕被陆洺舒抓住破绽”为理由推了。 韩子毅恍恍惚惚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班,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龙椿那句。 “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该他妈你吃药!” 他心里想着这句话,委屈的直想掉眼泪。 但他又怕自己一掉眼泪,就真应了龙椿那句“心眼儿没他妈个腚眼儿大”。 韩子毅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窝火。 他就不明白了,龙椿怎么能这么浑? 她怎么能一不高兴就这样出口伤人? 她但凡有一点点在意他,关心他,爱他,都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伤他。 到点下班的时候,韩子毅两只眼珠子通红。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眼底都飘着一层泪花,水汪汪的。 临出门时,他又将办公室的雕花木门摔了个震天响。 万幸这木门材质好,不然当场就得裂成两半。 此刻,韩子毅一个人躺在陆公馆里。 他窝在自己的床上,一边偷偷摸摸的抹眼泪,一边念念有词的骂龙椿。 “活王八大浑虫......一辈子听不懂人话......” “狗脾气......离了我你再找好的去吧......你看人家跟不跟你翻脸......” “死不讲理......没良心......” 骂到最后,韩子毅自己都把自己给骂笑了。 他觉得他就像他妈一样,嘴碎又矫情,想要疼爱的同时,还想要尊重。 可偏偏他们娘儿俩爱上的,又都是那说一不二的霸道人。 龙椿对自己,疼爱是有的,可尊重却是时有时无的。 他爹是板上钉钉的混蛋,见一个爱一个,只拿女人当衣裳,这没说的。 龙椿倒是比他爹强,她跟他保证了自己的情意,也是真心实意的跟他好。 除了脾气急躁些,她也没怎么对不起过自己。 甚至她还替自己挡枪,还带着自己去洗澡,还说要给自己买补药吃。 虽然眼下这个补药还没见到,可他当时听了她关心他的话,还是十分感动的。 韩子毅闭上眼,抽噎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将手探进枕头底下,从那里面摸出了一条纯白的内裤。 恍惚间,他又把这条纯白的内裤盖在了自己脸上。 韩子毅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都让人骂的这样了,却还能在闻到她气味的那一刻。 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一点人样也没有,一点骨气也没有。 他啊,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第90章 魁(九十) 这一夜睡梦间,韩子毅睡的很不安稳。 他纠结到凌晨三点,忽而狠狠叹了一口气。 起身就走去了客厅的电话机旁,又一鼓作气给龙椿打去了电话。 他原以为这么晚了,龙椿接不接电话还两说。 却不想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龙椿清醒又熟悉的声音,宛如梦境一般。 “喂?怀郁吗?” 韩子毅喉头一哽,几乎又要抽噎起来。 他没有旁的话要说,只是想问一句。 “你还给我送阿胶益母草吗?” 电话这头的龙椿眼眸一亮,本就心怀悔意的她立马接话道。 “送!天一亮我就出去买,你还要什么?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我再给你送点薄荷糖好吗?还有梅片糖,梅片糖也好吃” 韩子毅红着眼眶,握着听筒的手颤颤巍巍的,抖的不行。 他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 “你以后别再骂我,就算我吃了糖了” 龙椿低着头,她身上披着睡衣,一只手托着听筒,另一只手又在墙面上扣扣抓抓的犯欠。 “今天不该骂你,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改,你不要往心里去,行吗?” “行” 龙椿听着这声委屈巴巴的行,不由就笑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好哄的?” 韩子毅用肩膀夹住电话听筒,又将脑袋抵在墙面上,幽怨道。 “不好哄怎么样呢?我还能躺在地上跟你闹吗?那你不更嫌我了?” 龙椿歪头:“以后你就是躺在地上跟我闹,我也不嫌你,我跟你一块儿躺着,你什么时候舒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起” 韩子毅吸了吸鼻子:“......说的好听,以后只要你脾气上来不跟我动手,我都算是有造化了” 龙椿不好意思的扣了扣墙皮,下意识就回嘴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动过手啊?你可别冤枉我” 韩子毅闻言就冷笑起来。 “嗯,你没跟我动过手,我脸上的疤是狗挠的,猫抓的,雷劈的,反正跟你没关系” 龙椿的脑袋更低了。 “你以前都说你不记仇的,再说了,我那会儿跟你还不熟么,就......” “不熟就这样了,熟了怎么样?分尸?坑杀?活埋?” “......这倒也是言重了噢!” 话至此处,两人皆笑起来。 龙椿眉眼弯弯的握着电话筒,一下午的郁结,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韩子毅伸手从电话机下的斗柜上摸来一支烟。 他在黑暗中咬着烟点燃,原本忧郁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了一瞬。 这一瞬里,他的眼中藏着漫山遍野的温柔,如同万朵春花跌进一泓清溪。 轻柔而烂漫。 然而陆妙然,正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韩子毅面前的。 一须臾间,她眼睁睁的看着韩子毅的眼睛从含情脉脉,变成了一瞬惊心。 暧昧模糊的黑暗里,陆妙然穿着崭新的桃色洋装,怔怔看着韩子毅。 “你在和谁打电话?”她问。 韩子毅怔愣一瞬后,便立时挂断电话走到了陆妙然身边。 他伸手抱住她,故作惊喜的问。 “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妙然一手抓住韩子毅的衣袖,不接受他的亲昵。 “我在问你,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韩子毅垂眸:“跟天津家里” “家里的谁?” “我小时候的奶娘,荷姨” “再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皱眉:“甜甜,你怎么了?” 陆妙然一把推开韩子毅。 “我没怎么,你把电话打回去,我要跟她说话” 韩子毅眯眼看着脸色铁青的陆妙然,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 片刻后,陆妙然摸黑坐进了客厅的沙发上。 再片刻,她又红着眼睛趴在韩子毅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韩子毅照她说的把电话打了回去。 她原以为接起电话的会是个年轻可爱的女子,以此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想。 却不想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暮气不已。 接电话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妈妈,她的声音低沉又疲惫,只说。 “少爷吗?怎么又打过来了?” 韩子毅在陆妙然的注视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 “嗯,荷姨,还是我,刚才忘了跟你说,等到了年节下,还要劳烦你给我妈上柱香” 荷姨笑起来:“你不说我也忘不了,你又特意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是你改了主意,要带太太回来过年呢” 韩子毅笑着摇头:“不回来了,北方太冷,她又娇气,冻着了又要闹我” 话至此处,陆妙然的脸渐渐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陆妙然趴在韩子毅怀里大哭特哭,边哭又边说。 “你怎么跟家里奶娘打电话都笑的那么柔情蜜意?我还以为......” 韩子毅笑着摇头,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自己肩头抹。 “你没王法了,连奶妈妈的醋都吃?你是欺负我死了老子娘,没人能调理你这个儿媳妇了是不是?” 陆妙然被韩子毅逗的破了哭相,她红着脸抬起头来,又伸手抓住韩子毅的两只耳朵。 “你还要叫别人调理我?你说!我跟你妈一起掉水里了,你救谁?” 一瞬间,韩子毅面上在笑,心里却荒凉无边。 他觉得,陆妙然真的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为什么可以对着自己已故的母亲,问出这个问题来呢? 明明她自己也是个丧母的孩子。 韩子毅想,陆洺舒骨子里的残忍,究竟还是遗传到了这个女儿身上。 他伸手抚摸着陆妙然卷曲美丽的长发,就像是抚着一条美丽又残忍的幼小毒蛇。 “救你”他说。 陆妙然闻言便笑起来,笑的满足而快乐。 黑暗中,她的眼眸明亮,瞳孔又像极了一对尖晶,直直刺破了韩子毅的自尊。 ...... 电话被直接挂断后,龙椿握着听筒愣了片刻。 她坐在床边思索了一番,深知韩子毅肯定是遇到了意外情况。 第91章 魁(九十一) 但这个意外情况的危急程度,她却不能预测。 这头的龙椿忧心忡忡,那头的小柳儿却在床上睡的稀里糊涂,一只脚都从被子里蹬了出来。 龙椿叹着气把她的脚推回被子里,又伸手关上了床头的灯。 “别有事啊韩怀郁” 这一句,是龙椿今晚睡前的祷告。 ...... 韩子毅应付完陆妙然之后,心中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陆妙然忽然回家这事,他其实是想到了的。 但他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寸,偏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回来了。 韩子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他刚刚已经将陆妙然哄好了。 但他直觉,陆妙然并非是这么好糊弄的性子。 只是今晚一切事发突然,自己应对的也算滴水不漏,是以她才没反应过来。 倘或她心思重起来,自己的那些破绽绝对是有迹可循,藏无可藏的。 想到这里,韩子毅背上便起了一层恶寒,手脚也跟着战栗起来。 他起身找来药箱,又哆哆嗦嗦的给自己打了一针。 不多时,天亮了。 韩子毅一如往常换好军装出门上班去。 他心里有恐惧的事,这样过日子很不舒服。 只有早些把那些恐惧的源头拔除,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 龙椿今天早起便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少见的慌张。 一开口便是跟龙椿求援。 “阿姐,我顶不住了,殷老板也不知发了什么邪疯,居然一连杀了两个日本官员,职级还都不小,眼下华懋饭店也不敢护着他,殷公馆也被日本兵围了,他们忌惮着殷老板手下还有几个能人,怕被报复,暂时还没动手,但估计也忌惮不了两天,殷家跟咱们家不一样,殷老板这些人都是拿钱做事的,轻易不肯卖命,我怕再拖下去,殷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龙椿嘴里咬着点心,用肩膀头夹着听筒,又边鼓着腮帮子去看门外的孟璇。 孟璇今天做一个贵妇人打扮。 油亮的红狐狸毛领呢大衣,下踩着五寸高的黑色高跟鞋。 脑袋上还栽了一个小画家样式的红呢贝雷帽。 她今天要辞别龙椿回西安去送消息。 战火纷飞的时节,辞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龙椿把嘴里的点心嚼碎咽了,也不理会电话那头的柏雨山,只对着孟璇问道。 “今天走?” 孟璇本不想打扰龙椿打电话的,但见龙椿问她,她便回话道。 “嗯,有小冯公子的专列,比自己坐车安全” 龙椿点了个头,忽而又眉峰一抬,对着孟璇戏谑道。 “雨山要困死在上海了” “什么?!” 闻言一瞬,孟璇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紧走两步到龙椿身边,明明想凑近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龙椿看着她慌张的神色一笑,只对电话那边说。 “没人救你噢雨山,璇儿要跟着西北那个冯大军头的公子坐专列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柏雨山:“嗯?” 孟璇:“阿姐你讨厌呀!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 龙椿哼哼笑着把听筒递给孟璇,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点心盒预备溜之大吉,边溜还边道。 “那你跟他说嘛” 孟璇接起电话后,两人先是诡异的沉默了一阵。 柏雨山站在危机四伏的殷公馆里,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时竟觉得心静下来。 孟璇则从一身富贵的衣袖里伸出手指,默默勾缠起电话线。 “你那边什么情况?要紧吗?”孟璇问。 柏雨山闻言,莫名就吞了一下口水。 “也......没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在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在仰慕自己的女人面前示弱。 孟璇闻言咬了咬嘴唇:“我跟上海督军闫永和有过一面之缘,你要是......” “没事儿,不用,阿姐不是叫你往西安去吗?你先忙你的吧,我这儿不要紧” 柏雨山故作轻松的姿态有点刻意。 孟璇听了他的话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你想好没有?阿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又不爱往南边去,到了上海不见殷老板,就只剩两眼一抹黑,你现在跟我服个软,我就立马托人情来解你的困,怎么样?” 柏雨山闻言有点窘,他垂着眼。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黑色的听筒,很有一点黑白交错的美感。 许久之后,柏雨山低声道:“你不用托人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什么?” “你真的要坐小冯公子的车吗?你们......很要好吗?” “......嘁,跟你有什么关系”孟璇道。 “璇儿,我......” 柏雨山的话还没说完,龙椿就又咬着个包子钻进了卧室里。 她一把抢过孟璇手里的听筒,又见她脸红的诡异,便问。 “嚯,怎么了这是?雨山给你开黄腔了?” 孟璇一下子被抢了电话,却又拿龙椿无法,急得哎呀了一声后,又红着脸嚎道。 “大清早您窜进窜出的干嘛呀这是!咱家没正事儿了吗!” 龙椿被她嚎的一愣。 “你再跟我喊?” 孟璇气结,却是不敢顶嘴,只好一跺高跟鞋,气哼哼的出了卧室。 龙椿目送她离开,只觉她这个搓火的样子有点像韩子毅。 很有一种作天作地的娇气。 想到这里,龙椿嘿嘿一笑,又对着电话说道。 “雨山别着急,阿姐刚想到救你的办法了” “什么?”柏雨山问。 “阿姐刚翻电话本子,翻到那个上海督军闫永和的电话了,阿姐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跟他商量商量价钱,叫他把你和殷如玉送出上海来嘛” 柏雨山闻言叹了口气,只叹孟璇和龙椿都想到一块去了。 “阿姐,殷老板一直都和闫永和有私交,但他......他又实在是不愿意跟那人低头,所以才僵住了” 龙椿皱眉:“殷如玉什么毛病?这个关口上还矫情?” “......闫永和看上殷老板的弟弟了” 龙椿:“......” 第92章 魁(九十二) 电话挂断后,龙椿顺势坐在床边思索了片刻。 殷如玉其弟,名叫殷如月。 殷如月其人之阴柔美艳,更比一般女子胜出三分。 龙椿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拿他当个女孩儿逗。 还说他长的这么灵秀,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如何如何...... 彼时的殷如月正值十六七岁,整个人白皙生嫩的像管儿葱白。 且还留着一头栗色的过肩发,卷绒绒的顶在脑袋上。 瞧着简直像只乖巧的西洋小人偶。 后来得知殷如月是个男孩的时候,龙椿还很为之扼腕叹息了一番。 她觉得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走旱路。 倘或倒霉起来,还会一不小心就被老男人给纠缠上,踹都踹不走的那种。 时至今日,龙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神算子。 这样一个美少年,到底还是惹人垂涎了。 可是,以殷如玉对他这个弟弟的疼爱。 这厮是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会拿殷如月去换平安的。 而殷如玉要是不平安,那她的雨山弟弟,也要连带着不平安起来。 龙椿叹了口气,索性瘫回床上歪着。 她当初把柏雨山留在上海,是义气之举,也是出于一点情分。 她的故人本就不多,杨梅,朗霆,同仁堂的老太爷。 这些在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真的不想。 龙椿垂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这辈子,已然是生不出孩子来了。 虽然她从前也没打算让自己有后。 但完全丧失了生育可能这件事,还是让她难过了一阵子。 龙椿一直都是个怕寂寞的人。 以前闲暇的时候,她就喜欢去戏园子听戏,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的就是让自己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的同时,也有人接话。 龙椿一边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暗自下了决心,倘或真的到了绝境,那她就亲自去上海救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弟弟和朋友。 龙椿这样盘算着,心思难免就沉寂下来。 就连孟璇走的时候问她要抱,她也抱的相当敷衍。 孟璇被她打断了电话本就不高兴。 此刻见她这样心不在焉的抱自己,就更烦了。 “阿姐!我!要!走!了!” 龙椿被她一字一顿的叫回了神,又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好,走吧,路上小心,俊铭呢?跑哪里去了?他不送你吗?” 小柳儿站在龙椿身后叹气摇头。 “阿姐,俊铭哥一刻钟前就下去了,行李都装好了” “噢......这样” 说罢,龙椿又抬头看向孟璇。 “那你还杵这儿干什么?不走吗?” 孟璇气的牙根都痒痒:“你还没抱我呢!” “刚不是抱了吗?” “那叫抱吗?就胡噜了一下,一点都不走心!” 龙椿烦的不行,越发觉得孟璇和韩子毅是一个脾气。 她伸手将孟璇拉进怀里,狠狠将人抓揉了一番。 又用两个膀子夹着孟璇的小身子,只将人夹疼了才松手。 “行了?”龙椿问。 孟璇偷笑着撇撇嘴,一边扶自己脑袋上的小帽子一边道。 “头发都给我弄乱了,真讨厌!” 龙椿扶额,再一次觉得,孟璇跟韩子毅完全就是他妈的一路人,纯是矫情! 孟璇离开的这天夜里,龙椿又接到了柏雨山的电话。 这通电话的内容很是有趣。 柏雨山支支吾吾的说日本人已经退了。 但问起缘由,他却只说:“殷老板没有明说,只叫我别管” 龙椿不解:“他把他弟弟卖了?” 柏雨山语塞一瞬:“......我看,倒像是自愿的” 龙椿:“哈?什么叫自愿的?他弟弟自己撅屁股给他哥解围去了?” “......我不背后说人的,阿姐到时候自己问殷老板吧” 龙椿耸耸肩,也觉得这事儿无所谓。 “行,你平安就好” 柏雨山闻言有些难耐的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片刻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龙椿问道。 “阿姐?” 龙椿嘴里咬着一根小柳儿刚卷好的叶子烟,见他还有话,便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阿姐,璇儿跟那个小冯公子,没事吧?” 龙椿挑眉,又略低了低头让小柳儿给她点烟。 一口浓郁烟气呼出后,龙椿才对着电话道。 “有什么叫没事吧?没事怎么着?有事怎么着?” “就......他俩没有......” “你怎么又磨叽起来了?你是想问人俩有没有好上吧?” 柏雨山羞耻的一闭眼,忍住了心事被揭穿的尴尬。 龙椿不知道的是,柏雨山这段时间都是和雪子医生一起待在殷公馆里的。 雪子医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 柏雨山也从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起先俩人还不大熟,是以说起话来还十分客气有礼。 可经过十天半个月的相处后,柏雨山竟渐渐对雪子医生敞开了心扉。 因为雪子医生实在是个太合格的倾听者了。 每当柏雨山说点什么,雪子医生总能体贴入微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又再轻声细语的安抚他。 有时上海偶阵雨,俩人便会在公馆二楼的小阳台上煮茶闲谈。 也是在这样一天,解开心防的柏雨山忍不住的对雪子医生问道。 “雪医生,人这一辈子,有可能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雪子医生轻笑:“不会哦,当你爱上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你其实已经不爱第一个人了,爱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东西,能够被分享的感情,最多也只能称为喜欢而已,到不了爱的地步” 所谓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雪子医生只用这一句,就点化了柏雨山对于自身情感的迷茫。 是啊,倘若他真的迷恋阿姐至深,又怎么还会为了孟璇心乱至此? 他想,他很可能是移情别恋了。 柏雨山抬手摸了摸鼻子,又对龙椿道。 “是,阿姐,我想知道,璇儿有没有跟别人好” 第93章 魁(九十三) 龙椿闻言大笑:“我可不背后说人,这话你自己问她去吧” 柏雨山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知道龙椿有意作怪,自己今晚恐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电话挂断后,龙椿心里的郁结少了大半。 她靠在床头眉眼带笑的抽烟。 小柳儿则趴在她肚子上,两只手抓着一只新式手雷,来来回回的端详。 龙椿伸手拨弄着小柳儿的头发,又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后脑勺。 “哪儿来的?” “啥?”小柳儿问。 “手雷” 小柳儿嘿嘿一笑:“俊铭哥给我买的” “他给你买这个干嘛?” “他说过年让我炸人玩儿” 龙椿扶额:“......学点儿好吧您二位” 小柳儿闻言一愣,后又一个轱辘爬起来,按住龙椿的肩头道。 “阿姐,我俩打小跟你学,还能学成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 倒也是。 ...... 这一天过后,龙椿的生活便又如常起来。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她被关阳林抓走之前。 她和黄俊铭彻底成了一对好搭档。 两个人一道昼伏夜出,终日游荡在北平周边,见日本人就大开杀戒。 小柳儿则稳坐家中,为二人洗手作羹汤,以一己之力包揽了小二楼的所有后勤工作。 如此两个月下来,北平黑道上竟传出了些许流言。 头一条是说从前柑子府的大姐姐没有逃去外地。 反而是留在北平做了共党的地下人员,专跟日本人对着干。 再有便是一些商户闲话,他们说龙椿已经成了国军黑名单上的“红色资本家”。 迟早要被抓住枪毙,以儆效尤的。 龙椿初次听见这些传闻的时候,正抱着一碗汤饺子吸溜。 黄俊铭将这话翻给她,当场将她逗了个眉开眼笑。 龙椿搁下汤饺子,只说:“红色资本家我倒是认,只是这个地下人员么......共军要是雇的起咱们,只怕也不会让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了” 小柳儿闻言就皱起眉头。 “阿姐......吃饭呢哇!” 龙椿笑:“好好好,吃饭吃饭,不说了” 黄俊铭笑着往龙椿和小柳儿的碟子里各夹了一块腐乳,又接话道。 “阿姐,今早你没回来的时候,孟姐打电话来了” 龙椿咬着饺子挑眉:“什么事?” “还是要钱” 龙椿怔了怔,又叹着气痛心疾首的将饺子咽了。 “这个月汇过去多少了?” 小柳儿闻言低着头算了算。 “快六十万了” 如今孟璇身在西安,几乎算是在抗日前线。 眼下她和共军内部联系密切,正源源不断的往前线输送着钱和物资。 大约一个礼拜前,殷如玉从上海往天津运了一船比金子还贵的西药。 龙椿没小气,点了几个能扛住事儿的孩子,当天就给送到西安去了。 可谁知这西药刚到西安,还没撑过两天两夜,就已经被前线的士兵消耗殆尽。 孟璇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龙椿一度觉得吃惊。 她想过前线战事会很惨烈,却没想到会惨烈到这个地步。 一船药,上吨重,竟然连两天都撑不住。 那天孟璇说完这个事儿后,又开口问龙椿要十万大洋。 龙椿一时拿不出现钱,只好现派黄俊铭去柑子府搬金条。 那天夜里,龙椿拽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在柑子府门前的大柳树下。 她一边看着黄俊铭指挥孩子们搬金子,一边一口接一口的猛抽烟。 她自问从不是个抠抠搜搜的人。 可自从做了这个“红色资本家”以后。 她也算是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放血放到肝脑涂地的滋味。 她攒了半辈子的家业,她一个人一个人杀出来的家业。 就这样被她投进一场结果未知的战争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这些钱,能不能换来“国泰民安”这四个字。 她唯一知道的只是,谁肯站出来收拾日本人,她就应该资助谁。 她读书不多,文化不高,便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道理和方式,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那天夜里,柑子府的金子被搬空了。 黄俊铭亲自押车去了西安,龙椿则独自抱着小板凳回了小二楼。 到家后,又逢韩子毅来电。 龙椿搁下板凳去接电话,步伐拖拖沓沓的,不似往日轻快。 彼时她抽烟把嗓子抽哑了,开口喂的第一声,就被韩子毅察觉了端倪。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龙椿张了张嘴,对着听筒嗯嗯啊啊了几声,无所谓道。 “抽烟抽多了吧,要不就是冷到了” “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龙椿背着手靠在墙上,直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一片乌黑的阴影。 “韩子毅” “嗯?” 韩子毅坐在办公室里挑了眉,龙椿很少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自己。 “你现在有多少钱?”龙椿问。 韩子毅思索了片刻。 “现钱不多,但天津老宅里还有些地契古董,再有就是我爹留下的金条,都换成大洋的话,能有三二百万的样子,怎么了?你要用钱?着急吗?这几天我手里要过一笔军需,你......” 龙椿摇着头打断了韩子毅的话。 “我没有那么急,但过几天就说不定了,你爹留下的那些金条,我能拉到北平来用吗?” “当然,我明后天给你发一封信过去,里头有我的私章,你到了帅府以后找荷姨,她看见我的章子就都明白,你直接装车回北平就好” 话至此处,龙椿莫名觉得有点感动。 “你都不问问我要钱干什么?” 韩子毅笑:“只要你不拿着我的钱养汉子,我就当你从没跟我开过口” 龙椿低着头笑了笑:“那谢谢你了” “你说一句你想我了,都比这句谢谢你了来的叫我高兴” “那我想你了” “嗯,记得熬点秋梨膏喝” 龙椿眨眨眼:“你都不说你也想我吗?” 韩子毅笑着靠在办公椅上,衬衣扣子慵懒的敞着。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龙椿红着脸挂了电话,又深觉韩子毅这个人,乃是谈情说爱这个行当里的一号人才。 她总会被他逗的面红耳赤,跟个没经过风花雪月的小姑娘似得。 想到这里,龙椿对着掰指头算账的小柳儿一笑。 “不怕,今晚你和俊铭去天津帅府里搬金条,顺道也看看金雁儿和她妈” 小柳儿闻言眼眸一亮,立刻欢呼道。 “好耶!” 第94章 魁(九十四) 黄俊铭和小柳儿从天津回来后,正逢龙椿夜里杀了人回来。 龙椿今晚做活儿做的有些糙。 她杀一个日本兵杀的仓促,一刀下去正砍在了日本兵的颈动脉上。 泼天的血水喷洒了龙椿满头满脸,简直将她糊成了一个血人。 金雁儿被小柳儿拖着手带回小二楼的时候,正瞧见龙椿满身红血的站在屋里。 她吓了一大跳,又想起当年那个大月亮夜里,龙椿也是这样满身鲜血的杀了她爹。 金雁儿眨巴着眼睛,一时间只觉得龙椿是个实实在在的刽子手。 每回她见她,她竟然都是在杀人,倒也真是个神人。 龙椿一边拿刀纸擦脸,一边模模糊糊看见家里来人了。 听脚步是黄俊铭和小柳儿,但又好像不只是他俩。 龙椿睁眼后,黄俊铭已经跑去浴室给她放洗澡水了。 倒是小柳儿拉着金雁儿走到了龙椿面前,小声道:“......阿姐” 龙椿看了一眼金雁儿,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小柳儿,心下便有了账目。 “叫你去看看人家娘儿俩,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 小柳儿嘿嘿笑了两声。 “阿姐,金雁儿她妈没了,今年秋天的事” 龙椿闻言一愣,伸手就在小柳儿脑袋上甩了一巴掌。 “人家妈没了你还笑?” 龙椿这一巴掌不轻,直给小柳儿打了个脑瓜子嗡嗡响。 金雁儿本就看龙椿如看凶神,此刻见她这样重的打了小柳儿。 便以为她真的要揍小柳儿一顿。 于是她赶忙挡在小柳儿面前,嘴里又磕磕巴巴的道。 “太太别打,别打了吧,柳儿姐是看我妈没了,我在公馆里也受欺负,就把我领来了,您不高兴我就回家去,我现在就回家去” 龙椿闻言恍惚了一瞬,金雁儿嘴里的这句“太太”。 她倒是很久没听到过了。 不想曾经听着格外别扭的称呼。 如今听着,却分外叫人怀念。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不理会金雁儿的回话,只看向小柳儿。 “你把人带回来,怎么安置?” 小柳儿一手抱着脑袋,一手将金雁儿拉到身后。 “阿姐,我想给金雁儿点个房子住,您今天没去帅府都没看见,那些老妈妈都逮着金雁儿欺负,这两天多冷啊,她们还让金雁儿去河边洗痰盂儿,金雁儿手都冻起泡了,你看” 说着,小柳儿就拉起金雁儿满是血泡的手,捅到了龙椿面前。 龙椿无奈的摇摇头,其实她不必看金雁儿的手,也知道这丫头肯定会被欺负。 金雁儿和小柳儿还不一样,小柳儿从小跟着她,没怎么被人欺负过。 是以长大后的小柳儿要是乍然受了欺凌,肯定就会奋起反抗,绝不认怂。 但金雁儿从小就被她爹打破了胆气,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 而有着这样性子的孩子,即便长大了,也还是会习惯性的逆来顺受。 龙椿无奈,伸手又给了小柳儿一巴掌。 “这时节哪里还有房子往外点?再说了,她一个丫头自己住,要是叫旁人知道了,不照样被人欺负?” 小柳儿闻言愣了愣,又呆呆的一点头,觉得龙椿说的也有道理。 片刻过去,黄俊铭给龙椿放完了洗澡水回来。 他原以为自己今天接回了金条,又安排好了把运往西安的事宜。 今晚就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不想龙椿却对他说:“你出去找个地儿睡觉吧,阿姐给你钱” 黄俊铭接过龙椿给的钱后,就迷迷糊糊的被小柳儿给推出了家门。 等黄俊铭找到小旅馆住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 不对啊,金雁儿要是要在北平长住,自己岂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的,早知道不带那小丫头片子回来了。 夜间,小柳儿和金雁儿挤在黄俊铭的行军床上。 俩人一边说着小话一边等龙椿洗完澡出来。 金雁儿有些胆怯的团着手,又窃窃私语的对小柳儿说道。 “你这样把我领回来,还把你哥哥赶走,太太是不是要不高兴了?” 小柳儿笑嘻嘻的:“没事啊,阿姐不高兴当场就翻脸了,从来等不到隔夜,她既然能让俊铭哥走,就肯定还是心疼你的,而且你以后也不要管阿姐叫太太了,听着怪怪的,就跟着我叫阿姐嘛!” “我......我可以吗?” 小柳儿点头:“可以呀,阿姐就是看着凶,但其实她可爱笑了,你跟她处久了你就知道啦,不过阿姐平时从来都不干活,所以我做饭的时候,你就给家里打扫打扫卫生,阿姐喜欢勤快丫头,也喜欢家里干净,等以后咱们一起住久了,阿姐肯定就拿你当自己的妹妹了,我就是在柑子府住久了,就成了阿姐的妹妹了” “......这样吗?” 原来太太,是这样的人? 存着这个疑惑,金雁儿又看到了穿着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龙椿。 刚出浴的龙椿身上还带着热气,头发也湿湿软软的趴在肩头。 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不具备杀伤力的普通女人。 龙椿带着一身肥皂味走到两人身边,又对着小柳儿问道。 “你俩一块儿睡外头?” 小柳儿点头:“嗯!嘿嘿,我俩保证不吵到阿姐,谢谢阿姐让金雁儿留下,平时您和俊铭哥出去了,我一个人总闲的心慌” 龙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在小柳儿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屁大个床怎么睡两个人,进去把我的枕头被子拿出来” 金雁儿一怔,当即就明白了龙椿的意思,她赶忙摇头。 “不行不行,那个,阿姐,我睡外头就......” 第95章 魁(九十五) 龙椿烦躁的打了个哈欠,摆手叫停了金雁儿的话。 “这个家里就一个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顶嘴不要犟,不然就挨揍,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的” 凌晨,龙椿在客厅的小床上睡的安然。 小柳儿则和金雁儿钻在卧室的被窝里,叽叽喳喳的聊了个没完没了。 “你看!我就说阿姐很好吧!”小柳儿道。 金雁儿闻着被子上香香软软的气息,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还真是” ...... 隔日天明,龙椿神清气爽的从客厅中醒来。 她穿着睡衣起身坐在床边,又打着哈欠低下头,看见了床边新放上的床头柜。 此刻这小小的床头柜上,摆了一杯温茶,一包香烟,并一只烟灰缸一只打火机。 龙椿伸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半杯茶水。 而后又拿起香烟,懒洋洋的给自己点了一支。 金雁儿在厨房帮小柳儿摘完菜后,出来便见龙椿醒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龙椿对面,小声道。 “......阿姐,您醒啦” 龙椿嘴里咬着烟,故而没有直接回答金雁儿的话。 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看她。 随后又在心里感叹,唉,其实是挺伶俐的一个丫头,只是命不好。 龙椿想着想着就摇了摇头。 她伸手取下嘴里的香烟,又道。 “你不要心慌,就踏踏实实在这里住吧,你妈虽然走早了,但小柳儿和你好,你只当自己又多个姊妹,也别太伤心” 龙椿轻飘飘的一番话落在金雁儿耳朵里,却是十分温暖戳心的。 小小的金雁儿当场红了眼睛,低着头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的,谢谢阿姐” 龙椿笑着耸肩:“没谢的,这个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你置办的吧?” 金雁儿点点头:“柳儿姐说阿姐在里屋一直都用这个床头柜,叫我给您搬出来” 龙椿闻言又打了个哈欠,只笑:“嗯,麻烦你了,只是以后放杯茶就行了,烟不要放” “阿姐......不是抽烟的吗?” 龙椿笑:“抽,但一睁眼就抽太伤身体,你不放就罢了,我也想不起来,可你这么一放,我就忍不住要抽两根醒神” 金雁儿闻言一呆,当即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红了脸。 “啊,这样,那我知道了,以后不放了......” 龙椿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边往浴室走边道。 “今儿早吃什么?” 金雁儿一边感受着龙椿手心的温度,一边急忙答话。 “柳儿姐蒸包子了” “什么馅儿?” “肉的!羊肉包子,羊汤,还有我拌的一个糖醋面筋” 走进浴室那一刻,龙椿的心情好极了,她笑着道。 “挺好,以后家里也有个做津菜的丫头了” 龙椿进浴室后,金雁儿红着脸站在浴室门外。 她忍不住的觉得,原来小柳儿的这位“阿姐”,洗净一身血色后,竟然这样亲切么? 早点开饭的时候,黄俊铭用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从窗外爬进了小二楼。 小柳儿和金雁儿见状都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唯有龙椿一边大嚼着包子,一边看向黄俊铭,训斥道。 “你瞎了狗眼,爬不知道爬偏窗,你爬到饭桌边上干什么?要饭来了?” 小二楼窗边的餐桌是顶着窗台摆的。 黄俊铭今天爬上来的地方,又恰是摆餐桌的这一扇窗。 龙椿训人的时候,黄俊铭两只手还扒在窗橼子上,一条腿还在窗外面。 被训了的他也不敢回嘴,只低着头领了骂,又两手一松,顺势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片刻后,黄俊铭又手脚并用的偏窗外爬了上来,整个人大猴子似得挂在窗台上。 龙椿刚才咬在嘴里的包子,此刻也刚刚好吃完。 她嗦了嗦油乎乎的手指头,又对着黄俊铭一招手。 “进来” 话音落下,挂在窗台上的黄俊铭才一收后腿,翻身进了客厅中。 小柳儿和金雁儿看着眼前的古怪一幕,皆傻傻的张着嘴。 最后还是小柳儿开口问道:“阿姐,俊铭哥,咱家楼梯塌了吗?” 龙椿哈哈一笑:“那倒没有,就是给你俊铭哥练练飞檐走壁的本事” 小柳儿惊奇的瞪大了眼睛,又难免得意道。 “啊?爬个二楼就叫飞檐走壁啦?那我也行啊,我爬四五层的大公馆都不费劲的阿姐!” 龙椿闻言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向黄俊铭的小腿,见他两腿抖的止不住后,她才道。 “行了,差不多了,今早跑了几里路?” “十五里,实在是没劲儿了” 龙椿颔首:“也还行,去吧,洗澡去吧” 黄俊铭闻言松了口气,这才低头去解腿上和腰上绑着的沙袋。 等第十五个沙袋从黄俊铭身上解下来的时候。 小柳儿便再也不说“那我也行啊”的话了。 她怔怔的看着黄俊铭,和那些汗湿了的沙袋,末了只是一句。 “俊铭哥!你正经是条汉子!” 眼下黄俊铭明明累的牛喘,却还是被小柳儿的话逗笑。 “合着我平时都不是汉子么?” 小柳儿眼冒星星的一摇头。 “平常是一般的汉子!今天是威武的汉子!” 话音落下,客厅中的四个人都被逗笑。 龙椿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笑着塞进小柳儿嘴里。 “满家里就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刀耍的马马虎虎,枪又嫌弃重,以后吃饭你给我坐小孩儿那桌去” 小柳儿闻言丝毫不服气:“可我炸弹扔的准啊!” 龙椿挑眉:“人到跟前了怎么办?同归于尽还是好汉饶命?” 小柳儿大笑:“我离远点儿不就完了嘛!哎呀阿姐你就吃包子吧!别当着金雁儿的面挤兑我啊!好丢人啊!” 金雁儿:“......”还真是好特别的一家人哦。 早饭吃完后,龙椿又拿着电话本子进了卧室。 金雁儿十分有眼色的给龙椿搬了一把椅子,还顺手给送上了一杯热茶。 龙椿一向都喜欢有眼色的小孩儿,当即就又摸了摸金雁儿的脑袋。 “挺好,比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强” 正在厨房里洗碗的小柳儿一听这话就炸了。 “我可都听见了!” 龙椿一边笑着拨电话,一边跟小柳儿逗贫。 “听见了怎么着?你进来撕我嘴来” “......真讨厌!讨厌!” 第96章 魁(九十六) 龙椿今天的确是有很多电话要打。 她抿了一口金雁儿送来的碧螺春后,第一通电话就被接通了。 殷如玉心力交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宝?” 龙椿一愣:“嚯,你发什么淫疯,谁是你小宝?” 殷如玉也一愣:“嗯?龙椿?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龙椿气笑了:“你也真是没什么良心,我把我家孩子留下给你看大门,眼下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都不行了?” 殷如玉叹着气捋了一把自己的背头,平日风流灵动的眼睛,此刻竟满含着血丝。 他无奈的对着听筒道:“也不是这话,唉,我前两天不是给你送了一船西药还人情吗?今天又是什么事?” 龙椿“嗯”了一声,大约也猜得到殷如玉在烦什么。 “我就想问问雨山脱身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到北平?” “昨天夜里走的,闫永和的副官带着他去坐的火车,两天之内到北平,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龙椿点点头:“哦,这样,我听说上海戒严了?” 殷如玉一翻白眼:“上海什么时候不戒严?” 龙椿闻言乐了:“这倒也是,哈哈哈,我听说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比中国人还多” 殷如玉皱着眉头:“这话好讲的?你还笑?” “我笑咱们都无能为力啊” “......” 谈话到了这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龙椿很能理解殷如玉眼下处处被日本人挟制的愤怒。 于是她话锋一转,预备聊点儿轻松诙谐的,好给殷如玉换换心情。 “你弟弟......” “你闭嘴” 龙椿在电话这头被怼的笑出了声。 她深觉自己这个话题转的不大好,可却也不打算闭嘴。 “我不闭嘴,有些话你除了跟我说,也没法儿跟旁人说,你要是憋得慌,你就跟我说吧,我不笑话你” 殷如玉颇不屑的一哼。 “你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不出门打听打听,凡在上海滩上混的,谁不认识我殷如玉?” 龙椿更不屑:“他们认得你有什么用?有几个不是奔着看你笑话来的?谁又能跟我一样真心盼着你好?” “你!” “我?” “......唉” 殷如玉站在电话机前,深深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其实龙椿说的对,他这段时间真是快要闹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罢了。 偏他的那块心头肉,还不要他这个大哥了。 这等家门不幸,他也的确是没法跟外人开口。 殷如玉左思右想了半天,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跟龙椿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如月前些日子从国外回来了” 龙椿吸溜了一口热茶。 “这节骨眼儿上回来干嘛?想当把亡国奴过瘾?” 殷如玉闻言就不高兴了,气的连上海腔调都讲了出来。 “你要不要好好讲话了?你说谁呢?” 龙椿摇摇头,深知殷如玉精明一世,唯独是傻在他那个弟弟身上,便只道。 “你接着说嘛,我不嘴贱就是了” 殷如玉闻言长叹一口气,只道。 “如月留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女朋友,叫闫怡珊,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淑女,往上数三代,那也是翰林院大学士的门第” 龙椿眼珠一转,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嘶......那往上数一代,这个名门淑女的二叔,是不是叫闫永和啊?” “你怎么还知道这个事儿?” 龙椿偷笑:“我在报纸上看见的,说闫永和接了他大哥上海督军的职,成了新的上海司令,这个闫小姐又和他一个姓,也不难猜” 听到这里,殷如玉连连叹气。 “对,就是他,我和这人打过交道,平常看着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我是真没想到,这人能下作到跟自己侄女儿抢男人” “这话怎么说?” “今年如月回来后,大概是发觉我叫人拿住了,就说想去一趟闫家找闫小姐,我只当他是想女人,就给他准备了好些女孩儿用的礼物,让他去了,当时我还想着,他要是能和闫小姐成一对,那也算我们殷家祖坟冒青烟了,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让闫永和给看上了” 龙椿闻言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就凭咱家弟弟这张脸,爱不爱走后门的都得动回心,也是不奇怪” “......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起话来特别招人烦吗?” “这还用人说啊?我自己心里都有数,你接着说,我不张嘴了” 殷如玉翻着白眼摇头,又道:“再后来,如月就没回来” “哦?” “他被闫永和扣住了,但......也没有扣的太死,这期间如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闫永和已经答应派兵给我做保镖,还说我杀了日本人这个事儿,闫永和也会出面给我压下去,最后他又说,他一开始去闫家,就是奔着求闫永和救我去的” “这......可见咱弟弟还是牵挂你的” 殷如玉痛心的一皱眉。 “我要他这样牵挂我?他......他孤零零一个人叫那闫永和扣在家里,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我几时要他一个半大孩子来保我平安了?我气都要气死了,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乐得和那王八蛋鬼混一样!” 龙椿闻言眯了眼:“会不会如月也看上闫永和了?” “放你妈的屁!” 龙椿笑,不理会殷如玉的粗口。 “琪安,你可想好,如月要是真的看上闫永和了,那这事儿就算是两情相悦,愿打愿挨,尚且不恶心,要是如月没看上闫永和,走这一趟纯是为了救你,那这事儿就真成了卖屁股救大哥了,但凡如月心小些,这破事肯定能叫他难受一辈子,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论是为了如月还是为了自己,你都别搓火了,犯不上” 第97章 魁(九十七) 殷如玉听了这话后,便长久的沉默起来。 他心里大抵也猜的到如月的情况,但作为兄长,他又实在是很难接受。 他殷某人风流半生,阅美无数,怎么他家小弟就......就成个兔子了呢? 最后,殷如玉强撑着精神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这话是给我宽心,只是......倘或你那雨山弟弟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你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吗?” 龙椿弯着嘴角:“怎么不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孩子想跟谁睡觉呀!” 殷如玉低着头:“唉,就罢了吧,你家孩子太多,你管也不管过来,我就一个如月,总归是不一样,我要多为他合计合计的” “哈哈,都行,但你合计归合计,可不要做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出来,那话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殷如玉大怒:“如月就是跟男人搞上了!那也是上头那个!你少胡说啊!” 龙椿笑的不行:“哈哈哈哈哈,上头那个?你真说得出口啊?” 殷如玉被龙椿笑的老脸发红,又是恼羞成怒的问。 “你有正事没有?难不成你还是专门打电话来笑我的?” 龙椿原本笑的直咳嗽,听了这话后才坐直了身子,又接着笑道。 “哪儿能?我要西药” 殷如玉摇头:“你没要的了吗?你要我就有啊?我是变戏法的?” 龙椿嘿嘿两声:“这次不叫你白给了嘛!你或是拿我放在你那里的钱买,或是我现给你送张支票过去,好不好?” 殷如玉叹气:“这东西现在不是有钱就有的,就是有,那也跟金价差不离了,你那些钱是要留作日后养老的,你想好没有?” “想好了,你想办法嘛,特殊时期,贵点就贵点了” “老了没饭吃怎么办?” 龙椿一挑眉:“......学如月卖屁股去?” “姓龙的你他妈不得好死!!” “......”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听筒中传来了剧烈的电流声。 龙椿不用想也知道,殷如玉这厮摔电话的力气有多大。 她叹着气摇摇头,莫名想起了自己那位初恋。 那位初恋曾说过:“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激怒,人爱上什么,就被什么控制” 龙椿觉得,殷如玉对他那弟弟,其实很有一种类似于“爱”的情怀。 所以这厮才会在如月爱上别人的时候,痛苦成这样,伤心成这样。 唉,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噢。 龙椿的第二通电话,打去了西安给孟璇。 孟璇那边倒是接的很快,只是语气十分拖沓疲惫的,不似往日的轻快腔调。 “阿姐?” “嗯,是我,这两天好不好?” 孟璇穿着睡衣握着听筒一点头。 “都好的阿姐,你好吗?” 龙椿“嗯”了一声:“我没说的,你不操心我,你那边还缺多少钱?我最近得了一笔款子,你要是要的数目大,我就让俊铭亲自给你带过去,就不通过银行汇了” 孟璇无奈一笑,腮边垂着几缕卷曲的长发。 “阿姐,眼下前线的形式就跟钞票焚化炉一样,依我看,就是搬座金山过来也未必够了,您让俊铭来吧,能带多少带多少” 龙椿无奈一笑:“好,知道了” 说话间,孟璇低头从电话机下的小矮柜上取来一支烟,又慢悠悠的给自己点上。 “阿姐” “嗯?” “再这样下去,咱家要被吃空的”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仔细凝望着茶杯上的青花纹样。 这茶杯上的纹样是一条大眼珠青龙,造型做的并不好,整一个头大身子细。 但龙椿很喜欢,当时买它,也是从一个学徒手里买的。 龙椿垂下眼帘,轻声道:“说不定就打赢了呢?” 孟璇苦笑:“万一要是打不赢呢?” “打不赢咱们就去香港重操旧业” 孟璇抽着烟,眼中渐渐蓄起泪花。 “那会儿都什么岁数了,还吃的上这碗饭吗?” 龙椿又一叹气,只道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怕她老了饿死? 她仰头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 “我吃不上你们吃,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闲着,天天给我出去干活儿去,少拿回来一分钱,看我抽不抽你们就得了” 孟璇噙着泪一笑:“我才不干粗活呢!” “唉,璇儿,别担心,咱们能尽一时的力,就尽一时的力吧,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阿姐也会给你们个说法的” 孟璇撇嘴:“难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跟你要说法吗?我还不不是为了......” “知道你给阿姐操着心呢,我谢谢你好不好?” “嘁!花吧花吧!以后都饿死算啦!我也不管啦!” 这通电话挂断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龙椿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独自对着卧室中寂静发了发呆。 在这发呆的一刻钟里,她脑袋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往日她独自在街头流浪的孤单场景。 也有柑子府落成那天,她带着柏雨山和杨梅放炮庆祝的景像。 更有朗霆死的那天,自己双手染血的画面。 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是北平冬季特有的风沙天。 龙椿转过头去,一边看着窗外风沙肆虐,一边端着手中凉透的茶杯,就这么坐着。 窗外的日光被风沙遮住,连带着屋子里也变暗了。 风沙天就是这个样子,吹起来就遮天蔽日,叫行人不敢张嘴呼吸,憋的要死。 有些得了沙眼的人一见这个天气,更是连门也不敢出了。 他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见风沙就要掉眼泪。 倘若风沙一直不停,他们就要哭瞎眼睛了。 龙椿的心被打在玻璃窗上的沙砾,一点一点拖进了幽暗里。 她从前很少会这样忧郁,可近来她却时常会生出一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颓败感。 即便她时常提点着自己,眼下还远没有到绝境。 但...... 龙椿低下头去,有些想就这样瘫软下去。 可忽然之间,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柏雨山穿着一身黑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风尘仆仆的道。 “阿姐,我叫你你怎么不吭声?” 龙椿猛然抬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柏雨山笑起来:“我坐的专列,当然快,阿姐刚没听见我喊你吗?快出来,小柳儿包了五屉饺子,把锅都煮扑了” 龙椿愣了愣,这才闻见空气里的饺子香味。 忽而,龙椿笑了起来。 是了,风沙天也没关系。 左不过就是今时今日不宜出门,那就等天晴了再出去好了。 今天的话,就好好在家包饺子吃,这样就行了。 风沙天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第98章 魁(九十八) 柏雨山一回来,小二楼又热闹了不少。 小小的四方桌边坐了足足五个人,龙椿没说的,仍是坐在主位。 小柳儿和金雁儿也各自占住一个桌边落座。 小柳儿一个人坐一边儿倒是没有什么知觉。 但金雁儿看着眼色,又觉得今天人多,桌上只怕没有自己的位置,就想端着醋碟儿去厨房里吃。 谁知她刚站起来,龙椿就一磕筷子,摆手叫她坐下。 “你坐着吃,俊铭找个凳子到雨山跟前挤挤” 金雁儿看了一眼柏雨山,脸又慢腾腾的红了。 其实她认识柏雨山,是比认识龙椿早的。 在金雁儿心里,柏先生能在天津买下那么大一个公馆,其地位应该是不会比龙椿低的。 可眼下看着,柏先生倒像是很听龙椿话的样子。 柏雨山听见龙椿让黄俊铭和自己挤挤后,就绕着客厅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没看见凳子。 于是他索性一伸手,直接就给黄俊铭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得了,哥抱着我们小黄吃” 黄俊铭今天早上跑了长路,此刻正是手软脚软的时候。 柏雨山又比他生的高大,是以一时之间,他竟还挣脱不了。 黄俊铭臊的不行,只说:“阿姐,我端饺子沙发上吃去行不行?” 龙椿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大小伙子,莫名就觉得很好笑。 “不啊,我看你也别吃饺子了,让你柏哥解开衣裳给你喂奶吧,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金雁儿脸更红了,她忍着笑站起身,进了卧室去搬龙椿刚才打电话时用的凳子。 有了凳子后,五个人终于一起围坐在了桌边。 小小的四方桌上,足足摆了五盘大饺子,中间还见缝插针的搁着腊八蒜和江西陈醋。 凡是跟着龙椿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一个是胃口不好的。 小柳儿和黄俊铭自不必说,打小儿就是吃嘛嘛香的好苗子。 柏雨山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样能吃了。 但一个人吃掉三四十个饺子,也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基于这个原因,金雁儿眼睁睁的看着龙椿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 又看着小柳儿和黄俊铭各自干掉了一大盘饺子。 唯有她和柏雨山吃饭慢,就着桌中间的一盘饺子,两口一个的慢慢吃。 等桌上的饺子快没了的时候,小柳儿便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只问。 “剩下的都下了吗?” 龙椿点点头,黄俊铭也点点头,柏雨山亦点点头。 金雁儿其实已经吃的八分饱了,但见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自己也跟着点了头。 于是,五大盘饺子就又端上了桌。 今天包饺子的时候,金雁儿本以为小柳儿一次性包这么多。 是要搁到屋外冻起来,留到年前慢慢吃的。 她着实是没想到,今天包的这二百多个饺子,居然只是一顿饭的量。 龙椿吃完饺子后,十分优雅的打了个小饱嗝儿,又拿了一张纸抹了抹嘴。 柏雨山伺候她伺候惯了,见她吃好了便起身去泡茶,泡完茶回来还顺手给龙椿点了根烟。 龙椿张嘴咬过已经点燃的烟,又接过柏雨山递来的热茶。 而后便舒舒服服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当起了活神仙。 就仿佛刚才在卧室里发呆发颓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 龙椿叼着烟看向桌上乖乖吃饭的四个孩子,心里忽然便觉得十分温暖。 龙椿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情一好起来,嘴上就不大积德。 “都少吃点吧,不然年底人家拉你们去杀年猪,阿姐护得住一个护不住一双,心都要伤透” 柏雨山闻言只是笑:“没指望您护着,杀完了上桌您别吃就得了,这就算是咱们的情分了” 黄俊铭嘴里包着个饺子说不出话,只得吭哧吭哧的笑着。 小柳儿也笑:“谁敢拉我!我杀他全家!” 龙椿靠着窗台吐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 晚间,柏雨山和黄俊铭出门去住。 龙椿跟着他俩一道出了门,只留下小柳儿和金雁儿看家。 路上,柏雨山和黄俊铭走在龙椿身后。 他俩都知道龙椿今晚有事要交代,是以也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等三人走到旅馆后,龙椿看着那破门烂槛儿的门头,又扭头看向黄俊铭。 “你与其住这儿,就不如找个桥洞,不花钱还通风好” 黄俊铭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就......就想着离家近” 龙椿无奈,只道:“去把车开过来,咱们一块儿到北平饭店开个长包房去” 黄俊铭没有异议,转身就小跑着去开车了。 恍惚间,昏黄的路灯下便只剩柏雨山和龙椿。 两人相对而站,对视之间又都笑起来。 “阿姐要我办什么事?” “要炸两个兵工厂,我想了想,还是你带小柳儿去,韩子毅昨天晚上发了信来,说这两天有个日本大将要进天津,叫吉田光,我得过去一趟” 柏雨山垂着眸子想了想:“这个吉田光我知道,很棘手的人物,不如我去?” “不,我带俊铭去,你年纪也大了,手脚太慢,别再出岔子” 柏雨山笑起来:“我还当阿姐是舍不得我犯险” 龙椿亦笑,伸手拍了拍柏雨山的肩头。 “那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两人谈到这里,黄俊铭便开着汽车过来了。 龙椿闪身上了后座,柏雨山则上了副驾。 一路上,北平的街灯一盏亮一盏不亮,路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 龙椿靠在后座上,有些疲倦的眨了眨眼。 她想,这样也很好,这样也是一种生活。 第99章 魁(九十九) 当夜,龙椿带着黄俊铭在北平饭店开了两个房间。 一个套间,一个单间。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套间的客厅里,茶几上摆了三杯浓茶,并两大盘西洋式的小蛋糕。 其中一盘是糖渍橘子奶油蛋糕,另一盘则是新鲜的草莓奶油蛋糕。 龙椿也不用叉子,只徒手抓起一块草莓小蛋糕来吃,两口一块,十分满足。 柏雨山不好甜食,是以只低头喝茶。 黄俊铭手里则拿着龙椿刚掏出来的地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阿姐,这两个兵工厂这么大,柏哥带着小柳儿也就两个人,能炸干净么?” 龙椿嘴里塞得满满,闻言不由摇着头一叹,及至咽了蛋糕后,她才道。 “炸是拿炸弹炸,又不是拿活人炸,又他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黄俊铭被怼的一臊,当即就不说话了。 柏雨山笑笑,拿起一块蛋糕递给黄俊铭。 “兵工厂不紧要,天津那边什么情况呢?” 龙椿仰头喝了口茶解了蛋糕的腻,又道。 “韩子毅电话里说,这个吉田光身边带了快三百个人的警卫团,阵仗大极了,住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但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这厮要在天津登台做演讲,宣传满洲政府的种种好处,看那意思就是要先礼后兵,给日后打进平津做铺垫” 柏雨山冷笑:“下作” 龙椿耸肩:“是下作,照我的意思看,就是这个登台演讲的时机好,届时有不少官员和报馆记者在,也好混进去” 黄俊铭点了点头:“武器呢?进场之前肯定是要缴械的,刀枪进不去吧?” 龙椿颔首一笑,又伸手摸了摸黄俊铭的脑袋,只道。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 黄俊铭无奈:“阿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逗乐” 龙椿嘻嘻哈哈:“好嘛,你考虑的对,要进去肯定是不能带家伙的,但做咱们这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因地制宜,到时候咱俩系两条结实点的裤带进去就得了” 黄俊铭皱眉,觉得这法子很不可行。 “用勒的?这......这能行吗?勒死人最少也得两分钟,两分钟都够那些警卫把咱们打成筛子了,到时候人多离的又近,防弹衣肯定也不好使” 柏雨山见黄俊铭实打实的忧心起来,便笑道。 “她逗你呢,阿姐有绝活儿,你别害怕” 黄俊铭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龙椿。 “什么绝活儿?” 龙椿笑:“明儿你就知道了” ...... 隔日,天津下冻雨。 龙椿和黄俊铭一早就驱车去了天津,柏雨山则回小二楼接上了小柳儿。 俩人赶去兵工厂之前,柏雨山又带着小柳儿回了一趟柑子府拿炸弹。 等两人从柑子府出来时,小柳儿随身的皮挎包和柏雨山的手提箱,都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了。 小柳儿背着炸弹戴着毛线帽子,站在柑子府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北平也是阴天,云层呈一种暗淡的灰色,有些压人。 小柳儿望着天叹了口气:“柏哥” 柏雨山扣好自己的手提箱后,见小柳儿叫他,便道:“怎么了?” “阿姐为什么不肯走呢?” 柏雨山闻言一愣。 在他心里,小柳儿一直是个没什么心事的毛丫头,平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玩玩闹闹。 他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柏雨山提着箱子站起身,也和小柳儿一道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 “阿姐恋家” “为什么恋家?”小柳儿又问。 “小时候没地方去,满城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受够了白眼冷落,眼下好容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就不想挪窝了” 小柳儿闻言低下了头,思索良久。 “原来是这样,我晓得了柏哥” 柏雨山轻笑,伸手摸了摸小柳儿毛线帽子上的毛球。 “别害怕,咱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呢” 小柳儿仰起脸一笑:“我知道,阿姐说过,人只要揣住一口气,死了也是个厉害鬼” 柏雨山大笑:“什么歪话,这都不挨着么” 小柳儿:“嘿嘿......” ...... 天津这头儿,龙椿下车就冻了个够呛。 她今天穿的单薄,只做一个女记者的装扮,眼前还装模作样的架上了一副眼镜。 黄俊铭也同龙椿一样换了装扮。 他身上穿着一件进口面料的米黄色格子衬衫,脚下则蹬了一双棕色皮鞋。 龙椿站在汽车旁拢了拢身上的淡色短风衣,又低头拉起衣领,借此挡着风给自己点了根烟。 两人今天的装扮都不俗气,很有一点“满腔爱国主义的富家大学生”之气质。 龙椿靠在车上抽完了烟后,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只照相机。 等将照相机挂到脖子上后,龙椿才对着黄俊铭道。 “你不用进去,这两天叫你跑长路爬楼就是为了今天,吉田光做演讲的地方是个二层楼的小礼堂,到时候你就挂在二楼的窗户上,等我出来以后,你就把我拉上去” 黄俊铭犹豫,深觉这个计划太过粗糙,只道:“这......能行吗?” 龙椿笑:“放心吧” 一刻钟后,龙椿拿着神仙庙里的小孩子搞来的记者凭证,一路抬头挺胸的走进了演讲礼堂。 黄俊铭在进入礼堂的前一刻,一边从人群里退出,一边连连抱歉道。 “对不住对不住,尿急,麻烦让让” 此刻涌入礼堂的人多数是记者,他们对黄俊铭这样打扮的年轻记者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打扮的油光水滑的年轻记者,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他们嘴里整天嚷嚷着爱国爱国。 可一等回了家,却还是要躲在妈妈怀里找奶吃,比个纨绔还不如。 几个当真有情怀的老记者看着黄俊铭,纷纷嫌弃似得闪开了身子,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 黄俊铭自然无所谓他们的鄙夷,他任务在身,实不敢在这里掉链子。 龙椿随着记者们走到礼堂内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演讲台下的大长椅上。 期间她还颇悠闲的跟身边的记者搭起了话。 “兄台,你是哪家报馆的?” 第100章 魁(一百) 被问的记者小哥一回头,便见眼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的女记者。 女记者面容虽不美艳,但胜在骨相流畅平顺,瞧着很是清秀亲切。 记者小哥脸一红:“我是新津报的,您是......” 龙椿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还没好好看脖子上的记者凭证,便只道。 “小报馆,小报馆,不值一提” 记者小哥腼腆一笑:“没有的,兹是喉舌单位,总不在大小的,今天的形式你怎么看?你是亲日派还是......啊,好像有点唐突了,我就是看今天的亲日记者比较多,故而才有此一问,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对于记者小哥的咬文嚼字,龙椿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只听懂了一半。 她本想回答一句,自己其实不大亲日,但还没等她开口,礼堂门外就响起了掌声。 龙椿回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吉田光。 吉田光其人,很有些矮小。 他头上戴着一顶高军帽,胸前又全是军功章一类的东西,脸上则满是意气风发的笑容。 龙椿也在笑,甚至也跟着众人鼓起了掌。 吉田光先是在礼堂门口和一干亲日的天津政要握了握手。 后又带着一干警卫,昂首阔步的向着礼堂内部行进。 四际响起的掌声似乎是给了这位矮小的日本人一些信心。 使的他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挥手跟众人示意。 龙椿坐在过道一侧,一边测算着吉田光和自己的距离。 一边从怀中拿出今晨就准备好的小雏菊花束。 坐在龙椿身边的记者小哥看到花束后,神色明显黯淡了一瞬。 原来这位亲切的记者小姐,居然是个汉奸的好种子。 她竟还拿出花来献给日本人,未免太没骨气。 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了! 他冷眼摇摇头,再不去看龙椿。 龙椿这头儿则轻轻咽了口唾沫,等到吉田光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便立刻站起了身,又满面笑容的道。 “吉田さん、ようこそ中国へ(吉田先生,欢迎来到中国)” 吉田光看到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孩时,起先是吓了一跳。 可当他看见女孩手里的鲜花和脸上的笑容时,便不觉软化了神色。 吉田光此次来津,就是为了表示日军的亲和而来。 他抬手挥退想要上前的警卫,又用日语笑道。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それとも日本への留学経験がありますか?(谢谢你,你是日本人吗?还是在日本留学过?)” 龙椿笑弯了眼睛:“はい、私は日本で政治を学び、あなたの政治理论にはいつも憧れていました(是的,我曾在日本学习政治,一直很钦佩你的政治理论)” 吉田闻言眼眸一亮,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就是曾为日本的大学教材里,着作过几篇关于时政的文章。 龙椿见吉田光的表情有所松动,便将花束送进他手里,又撒娇道。 “吉田さん、抱きしめてもいいですか? この人生でアイドルに会う机会がある人は本当に珍しいです!(吉田先生,我可以拥抱您吗?人这一生实在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偶像呢!)” 吉田光闻言立时眉开眼笑。 他拿着花束一脸和蔼,又想到所有人进场前都已经缴了械,便放心道。 “もちろんです! 可爱いお嬢様に抱かれちゃいます! それも私の喜びです!(当然了!能被可爱的小姐拥抱!这也是我的荣幸!)” 龙椿笑着,俯身便拥抱了吉田光。 当两人的身体接触时,龙椿的手正好落在了吉田光的后背。 人后颈的脊骨上,有一块骨头很特殊,它位于颈椎的最下部,只有小小的一块。 这一块骨头是所有脊骨里最脆弱的一块,也是最容易受害的一块。 电光火石之间,龙椿手上下了猛劲儿。 借由拥抱的姿势,她精准抓住了吉田这块小脊骨,然后狠命往后一拽。 咔吧一声脆响后,龙椿便吐出了藏在嘴里的刀片。 在这吐出刀片的一瞬间里,龙椿又反手接住了刀片,对着吉田的脖子就划了下去。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统共才不到五秒钟时间。 然而,即便龙椿已经足够快了。 可等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窗边后,她的腿上也还是中了两枪。 龙椿算的奇准,她深知自己今天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特意安排了黄俊铭在窗边接应,好给自己留出一线生机。 ...... 今天的天津格外冷,整座城都泛着一股阴冷的铁青色。 龙椿坐在副驾驶上,她脸上还糊着吉田光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腿上的枪伤又疼的火烧火燎。 黄俊铭开着车狂奔在出城的路上,身后的追兵已经被他甩开许多。 小礼堂四周也已经被卖报纸的小孩团团围住,延缓了余下追兵的追击速度。 黄俊铭侧头看向龙椿,额上冷汗涔涔。 “阿姐,没事吗?” 龙椿闻言失笑,一张嘴连牙齿上都是一片殷红。 她笑着道:“你瞎了?谁挨了两枪能没事?还不开快点儿!” 黄俊铭闻言哭笑不得,抬手一抹额头的汗,又更用力的踩起了油门。 ...... 晚上九点,龙椿回到了小二楼。 她的腿已经在医院取了子弹和弹片,也包扎好了。 龙椿一回家就接到了韩子毅的电话,她虽然腿上还疼,可心里却是高兴的。 高兴到等不及要跟韩子毅炫耀自己的战绩。 “你教我的那些日语还真是有用!那个吉田已经被我杀了,厉不厉害?” 电话那头儿的韩子毅听见龙椿的声音后,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天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一万个?”龙椿挑眉。 韩子毅捏着眉心苦笑:“不开玩笑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 韩子毅无奈摇头:“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就腿上,我躲着来的,没伤到骨头” “......你呀” 这通电话挂断后,龙椿心情很是不错。 就在她端起金雁儿送来的面碗,想延续一下“上车饺子下车面”的美好传统时。 卧室里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龙椿伸手接起,便只听那头儿的柏雨山说。 “阿姐,成了” 龙椿挑眉一笑,也不答话,只探头去看卧室窗外的月亮。 嚯,好大一颗胖月亮。 明明白天还是阴天来的,不想夜里又出了月亮。 也是奇了。 ——魁卷完—— 第1章 血(一) 1934年。 二月十四日,除夕当天。 龙椿今天一睁眼就被小柳儿拽着换衣裳。 换完衣裳后,金雁儿又从外间拿进来一双大红色的棉窝窝。 龙椿半梦半醒的看着那双酷似红灯笼的棉鞋,不觉歪了脑袋。 “给我穿的?”她睡眼惺忪问。 金雁儿小脸通红,捧着棉鞋就点了点头。 “我妈走之前教我做的,我做的不好,有些胖......” 龙椿眯着眼又看了看那棉鞋,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有些胖?这穿上跟踩俩寿桃有什么区别?拿走,不穿” 金雁儿一听这话,当即就害臊了,只想捧着棉鞋跑出门去。 她对龙椿的脾气还不甚了解,并不知道她有时说话,都只是对事不对人的。 小柳儿见金雁儿窘迫起来,便晓得她是误会了龙椿的话。 于是她伸手就拿过棉鞋,蹲下身就给龙椿套上了。 “就要穿!”小柳儿喊起来。 龙椿被小柳儿喊的一愣,伸手就拍她脑袋。 “大过年的别找揍” 小柳儿蹲在地上仰视着龙椿,又嘟起嘴埋怨道。 “阿姐!这个鞋金雁儿做了半个月呢!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做!你怎么还不领情!” 龙椿闻言看了一眼金雁儿。 “你点灯熬油做的?” 金雁儿红着眼圈,喃喃摇头:“没有的......就是小柳儿称了棉花回来......我看放着也可惜......就......” 龙椿这厢不等金雁儿说完,就又低头去看脚上的棉鞋,直言不讳道:“点灯熬油还做这么难看?” 金雁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龙椿瞧见她的两汪眼泪,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又弥补似得道:“但是还挺暖和的,穿着就穿着吧,唉” 金雁儿闻言一愣,而后还真就叫这么一句话给哄好了。 小柳儿蹲在地上捂着嘴一笑,又对龙椿道:“阿姐,外头还有柏哥带回来的新衣裳呢!” 龙椿端起床头的茶喝了一口后,便穿着睡衣踩着寿桃外出去看新衣服了。 客厅里,孟璇穿着一身貉子毛皮草,富贵难当。 她仍同去年一样,做一个黄皮子成精的新年装扮。 柏雨山穿的素些,灰呢子长大衣,新皮鞋。 内里又穿了英国式样的西装三件套,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唯有一条红围巾而已。 龙椿又挪动目光去看黄俊铭,只见这小伙子凭着自己年轻火气旺。 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腿上也只一条牛仔布的单裤,脚上也是单鞋。 龙椿看了看三人,又端着茶杯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将自己的两只寿桃脚搭在了茶几上,做出一个闲适的姿态来。 她面上带着笑容,心中只想这一年虽多灾多难。 但好在是没出现什么人员伤亡。 如今新年又至,该在的人也都在,实是令人安慰。 龙椿这头儿自顾自的开心起来,一边晃荡着脚上的棉鞋,一边又乐呵呵的笑着。 这一年来,孟璇在西安可谓是忙了个百事缠身。 她整天神魂颠倒的算计着进账出账,有时忙的连电话都顾不上往家里打。 昨晚凌晨时分,她才急匆匆的下了火车到了北平。 柑子府的规矩,倘或没有天大的事情,就一定要回家过年的。 静默之间,小柳儿拉着金雁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之后,五个人又围着沙发坐了一圈包围住龙椿。 龙椿手里端着茶杯,面上笑的十分温柔。 “真好,都争气,一个也没死” 孟璇脸上还带着舟车劳顿的倦容,可一听这话,却还是忍不住的一笑。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啊” 她一边驳着龙椿的话,一边又趴下身子,将脑袋躺在了龙椿的大腿上。 龙椿摸猫似得摸了摸孟璇的头发,又抬眼看向柏雨山和黄俊铭。 “你俩昨晚去接的小孟儿?” 黄俊铭嘴里咬着一只油果子,一脸懵懂的摇了摇头。 “我没去,柏哥说他去接,我就躲懒了” 龙椿闻言笑的有点坏,自从柏雨山和小柳儿从兵工厂回来后。 柏雨山就天天催她往西安打电话,让她问问孟璇什么时候从西安回来。 龙椿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孟璇,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你昨晚几点下的车?” “九点多” 孟璇窝在龙椿腿上,玩着自己身上的皮草毛毛,丝毫没发觉这话里的机锋。 黄俊铭却一皱眉,发觉了其中不对。 “嗯?可是柏哥今早上五点才回来睡觉的” 眼下小二楼人多,黄俊铭和柏雨山都住在北平饭店的长包房里。 是以柏雨山几点回房睡的觉,黄俊铭再清楚不过。 话音落下,龙椿和孟璇齐齐挑眉。 龙椿看向柏雨山,笑问:“你昨晚上把人接哪里去了?” 柏雨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孟璇就紧接着问道。 “嗯?怎么回事?我昨晚下了车就进酒店睡觉了,柏哥走的时候也才十点不到啊” 柏雨山没想到,今年除夕的头一个娱乐项目,居然是一家老小一起审他。 难得的,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红了脸。 柏雨山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却是孟璇突然福至心灵的一捂嘴。 “你昨晚不会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宿吧?” 此话一出,就连金雁儿这个全然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姑娘都脸红了。 龙椿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意思?他站你门口干嘛?” “我......” 孟璇从龙椿腿上坐起来,刚想将昨晚的情况说出来,就看到了脸红到脖子上的柏雨山。 忽而,孟璇噗嗤一笑。 “没事,阿姐,咱们逛集去吧,说是明儿开庙会,但我看今早出去练摊儿的还不少呢” 龙椿笑起来,也不想当着人前逼问这俩小孩儿,便道。 “行吧,这一年到头都死气沉沉的,难得活泼这一天,走吧” 今年过年的安排是柏雨山一早就定好的。 因着家里没有大师傅,龙椿对年饭又有讲究。 是以他提早在百福楼里定了一桌年夜饭,晚上又在虎坊桥的浴场里包了房间。 如此这般,一干人白天的时间倒是空出来了,出去逛逛买点零碎儿也好。 第2章 血(二) 出门之前,龙椿看着镜子一身红装的自己,十分不适的皱了皱眉头。 眼下她脚上除了金雁儿做的那双小棉鞋以外,还有柏雨山买的一件正红色的驼绒短衣大衣。 龙椿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红彤彤的纸扎人。 她来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穿,只说自己要穿平常的衣裳。 可孟璇和柏雨山不比小柳儿和金雁儿好糊弄。 他俩本来就没比龙椿小几岁,又深知龙椿的脾气是绝不会为这种小事动肝火的。 是以柏雨山便一把将龙椿架着腋下提起来,孟璇又笑着打开了家门。 小柳儿和黄俊铭还有金雁儿也紧随其后。 一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将龙椿带出了家门。 逛集会时,龙椿只觉自己一张老脸被衣裳映的通红。 期间小柳儿还买了六个大大的虎头帽,给每个人脑袋上扣了一顶。 龙椿本来都预备着骂街了。 却无奈小柳儿一拉金雁儿的手,呲溜一下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孟璇和柏雨山跟在龙椿身后,各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黄俊铭伸手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虎头帽,虽然也觉得怪异。 但又觉得横竖今天是过年,虎头虎脑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自己这样戴着,也刚好能和阿姐凑成一对。 这样很好。 集会之上人来人往,龙椿一脸郁闷羞耻的带着孟璇柏雨山黄俊铭走在后头。 小柳儿则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要买一点。 等买到身上没零钱了之后,她就扭回头来找龙椿要一点。 及至把龙椿的荷包要空后,她又接着问柏雨山要。 金雁儿在一旁看着龙椿和柏雨山宠溺的笑容,心下觉得十分羡慕,眼里也满是艳羡的光。 不过龙椿这个粗脑筋的,自然是看不出小姑娘的欲言又止的。 但柏雨山却是心细,他只扫了一眼金雁儿,就明白了她的胆怯和羡慕。 柏雨山笑笑,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来递给了金雁儿。 “小柳儿要钱都是买玩儿的,你也给自己买点女孩儿用的东西吧,抹脸的,扎头的” 金雁儿见状犹豫着不敢接,龙椿却斜眼看向柏雨山。 “给几块钱够买啥的?” 说罢,龙椿就伸手在柏雨山和孟璇身上搜刮了一番。 直掏出了三十几块大洋和一个小金镯子。 她手一挥将钱和镯子都丢给了金雁儿,又道。 “这差不多够了,买去吧,别跟人划价儿,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金雁儿拿着镯子和钱,一时又有些想哭。 “谢谢阿姐,谢谢孟姐,谢谢柏先生” 柏雨山笑:“都住家里了,叫柏哥就行了” 金雁儿湿着眼睛,很用力的一点头。 “嗯!柏哥!” 孟璇站在柏雨山旁边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不由酸不溜秋的一叹气。 等到金雁儿跑去找小柳儿后,她又小声的跟柏雨山闲话起来。 “你可悠着点儿笑,别又让小姑娘瞧见了,再爱上你” 柏雨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也不理会她含酸拈醋的话,只道。 “那镯子要紧吗?阿姐也没问你就给人了” 孟璇“嘁”的一声。 “什么好东西,给人就给人了呗,我还没见过个金镯子吗?” 柏雨山听了这话只是轻叹,随即又停下脚步。 龙椿没发觉身后的两个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只带着黄俊铭往前钻了钻,直奔着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场去了。 人潮涌动间,柏雨山低下头看向孟璇。 他眼中柔光潋滟,像是春水一池,也像是静水一潭。 孟璇叫他看的一怔,明明他还没开口说话,她却已然不自在起来。 “怎么不走了?你......” 柏雨山没敢等着孟璇把话说完。 他怕孟璇又刻薄起来,坏了此时此刻的气氛。 柏雨山深吸了口气,几乎僵硬的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戒指盒。 昨天晚上,孟璇下车就看见了柏雨山。 她憋住心里的快乐走向他,嘴上依旧是爱调侃。 “你不是给人看大门去了吗?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柏雨山早惯了她的阴阳怪气,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后,便习惯性的陪她斗嘴。 “看大门还能看出什么结果?谁还能看出个老婆来?” 孟璇一耸肩:“那是你笨才看不出老婆来,我反正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是嫁人,就一定要嫁个心甘情愿给我看家护院,又让我当狗使唤的男人” 此时此刻,柏雨山托着戒指盒站在孟璇面前,紧张的直咽唾沫。 “我......昨晚上确实给你看了一晚上大门,也算是看家护院了吧?至于当狗使唤......你......你要是肯戴上这个戒指,我就肯给你当狗,说到做到” 柏雨山话音落下的一刻,孟璇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了。 她在一片寂静的哨音中,强装镇静的低下了头。 须臾后,孟璇说。 “柏雨山,你可别有二心” “不会,我已经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 下午四点,小柳儿和金雁儿各自举着四五串儿糖葫芦和糖画儿,还有一干小玩意儿进了百福楼,预备吃年夜饭。 龙椿则带着黄俊铭紧随其后,两人皆是双手插兜,走路带风的样子。 期间龙椿还仗着自己个高,偷偷低头吃了好几个小柳儿的糖葫芦。 黄俊铭在一旁看的想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哑着嗓子吭哧。 等到一行四人坐上饭桌后,柏雨山才和孟璇姗姗来迟。 龙椿一边抢小柳儿糖画一边道:“你俩哪儿去了?逛着逛着不见人了呢?” 孟璇脸色微红,只说:“看见个首饰铺子,进去看了看” 龙椿挑眉,睨了一眼孟璇的手。 “买了个戒指?” 孟璇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躲躲闪闪的“嗯”了一声。 龙椿见状便笑起来,却是不再细问。 第3章 血(三) 小柳儿见龙椿走了神,立刻就将糖画儿抢了回来,又叽叽喳喳道。 “阿姐你真的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买!我买了你又抢!你臊不臊呀!我那糖葫芦头都没了!就是你吃的!” 龙椿撇嘴:“小黄吃的” 小柳儿气鼓鼓的:“俊铭哥才不会呢!” 黄俊铭低头端着茶杯笑,丝毫不做辩解。 约莫一刻钟后,年夜饭就被一众侍应端上了桌。 眼下这个时节,物资并不丰富。 是以即便柏雨山花了大价钱,但餐馆里的年夜饭,也还是很难讲究的起来。 此刻,席面上只上了些寻常鸡鸭鱼肉。 但又因为是年饭的关系,便特意加了一道讨口彩的四喜丸子。 龙椿看着那道四喜丸子,心下觉得寒酸,便道:“再多加一盘丸子,人多,就这么四个丸子,一人一个都不够分的” 侍应听了这话赶忙点点头下去准备,而坐在龙椿下首的柏雨山却有些不自在了。 他解释道:“阿姐,今年不比往常......” 龙椿摇摇头:“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眼下这么个形势,有的吃不错了,神仙庙里的孩子都安顿好了吗?” 黄俊铭闻言点头:“都好了的,还是照往年买了活猪活羊,请了人烧大锅饭,这会儿应该已经吃上了” 龙椿点头:“好,那咱们也吃” 席间,饭桌上的气氛并不热络。 龙椿有些沉默的给小柳儿和金雁儿夹了些菜,而后又对着侍应叫了酒。 孟璇抬眼看向龙椿,只问:“阿姐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龙椿轻笑:“少喝一点不打紧” 侍应将酒送来的时候,柏雨山便搁下筷子,起身给龙椿斟了酒。 龙椿也不说话,只是一口气喝了三杯。 酒杯落下时,桌上众人都看出龙椿不对劲了。 龙椿也不藏着掖着,只吩咐小柳儿给大家都倒了一杯酒,而后才道。 “今年年一过,我就打算到西安去了” 孟璇本以为龙椿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笑起来,只道:“好啊,反正我在西安的房子也大,阿姐去了想怎么住怎么住” 龙椿笑着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刚摘下来的虎头帽,轻声道。 “我一个人去西安,你们要往香港去” 话音落下,包间中静的落针可闻。 许久后,柏雨山凝眉看向龙椿。 他一改往日的听话,斩钉截铁道:“不” “不就不要认我”龙椿道。 桌上众人都看着龙椿,龙椿有些难捱的叹了口气。 “你们先去,到了那边也没人知道咱家是干什么的,管你们是做生意还是跑码头,总之先在那边站住脚,但不要再沾现在这个行当,别再弄得臭名昭着,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之后我等这边的事落定,也就过去了,行不行?” 孟璇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赌气似得抱起两只胳膊,只问:“怎么叫落定?打的赢是落定,打不赢是落定?” 龙椿摇头轻笑:“钱花完是落定” 柏雨山闻言鼻头一酸,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龙椿按住了肩头。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钱包递给柏雨山,又道。 “多的没有,有的全在这里头了,再有地契房契都是小柳儿收着,余下的钱阿姐要带到西安去,你看了数目也别嫌少,阿姐也不知道香港的行情,但买铺子做生意应该是够的” 说到这里,龙椿莫名哽咽一下。 其实按照她很久之前的打算,她是最最想在北平做正经生意的。 她想跻身正常人的行列里,同那些大家掌柜们往来交手。 做一些你卖我买,寻常干净的生意。 她早就不想再过这种人为财死的日子了。 她以前不怕报应,但现在怕了。 只不过她不是怕报应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她怕自己做下的那些孽,会报应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更怕这些报应,会落在孤立无援的韩子毅身上。 龙椿再度抬眼:“我说清楚了没有?” 无人回话。 小柳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四喜丸子。 那是很大的一颗肉丸子,阿姐夹给她的。 倘或龙椿没有说刚才这番话的话,她一定会高高兴兴把这颗丸子吃下去的。 可现在,她就只想哭。 “不去......就不去......”小柳儿呜咽着说。 龙椿听见了她说话,却没有再惯着她,只一味看着柏雨山。 “我说清楚了没有?” 柏雨山闻言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道:“......说清楚了” 龙椿笑,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酒吃了饭,咱们就往虎坊桥去,好好去去晦气” 话音落下,桌上无人动作。 龙椿好笑似得眯了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硬生生震的桌子响了一声。 “大过年的,逼我动粗是不是?” 这一下过后,小柳儿和金雁儿皆委屈巴巴的举起了酒杯。 而后便是柏雨山,他红着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将杯子举到龙椿手边。 这之后便是孟璇和黄俊铭。 孟璇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愿意,却也还是举起了杯子。 黄俊铭则紧紧盯着龙椿,用一种古怪的神情举了杯。 龙椿看着神色怪异的众人,忽然就觉得可笑。 “非弄的这么生离死别吗?照现在这个烧钱的速度,等我去了西安,没准儿两个月就过来了” 小柳儿扭头看着龙椿:“那说好了,就两个月,多一天也不行” 龙椿笑:“行,要是我过去你没给我拾掇出个落脚的地方,就等着我揭你皮!” 小柳儿被逗着了,眼泪吧嚓的笑了两声。 之后又对着龙椿手里的杯子一撞,十分豪迈的仰头干了杯。 “好,等去了香港,我一定赚钱给阿姐买大房子” “你呢?”龙椿看着孟璇问。 孟璇眨眨眼,睫毛上沾惹出一点泪光。 “我就出去跑生意,这几年家里那次买枪买炮不是我去谈的” 龙椿笑,又挑眉看向黄俊铭:“你呢?” 黄俊铭低头咽了口唾沫,压抑住心中几近澎湃的痛意。 “我开武馆,还是靠阿姐教我的本事吃饭” 龙椿红着眼点了点头。 “好,这样很好” 这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除了黄俊铭。 他只是无数次偷瞄龙椿,又无数次的别开目光,无声的心碎。 等吃完了年夜饭,龙椿带着众人去往虎坊桥的时候。 柏雨山只说要抽根烟再进去,等一干人进去后。 他又独自站在浴场外的路灯下,看了看龙椿给他的钱包。 随后,他便蹲在路边哭了一场。 龙椿说叫他别嫌少,可钱包里的票据凭证。 其数目已经够他带着孩子们坐吃山空一辈子了。 这是龙椿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阿姐半辈子的积蓄。 第4章 血(四) 浴场里,龙椿带着孟璇和小柳儿金雁儿,进了专给女孩儿用的包间。 龙椿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被小柳儿和金雁儿一左一右的搀扶,脱衣,又被泡进了一大池热水里。 许是离别在即,小柳儿和孟璇格外依恋龙椿。 两人腻腻歪歪的依偎在龙椿身边。 孟璇还喋喋不休的跟龙椿讲着到了西安该和谁联系,交际,接头。 龙椿听的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靠着池子边儿打起了盹儿。 孟璇便只好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一起给龙椿搓起了澡。 搓到一半后,孟璇看着越睡越死的龙椿。 只叹:“妈的,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当姐的心大,生离死别也不耽误她老人家睡觉” 小柳儿捂着嘴一笑:“阿姐一直不都这样吗?” 孟璇摇摇头,无奈一叹,边气边笑的给龙椿洗起了头。 心里也开始盘算着要给龙椿写个长长的留言笔记出来。 好叫她到了西安之后,也能像自己一样得心应手。 等搓完了澡后,孟璇拍了拍龙椿的脸。 想让她自己从浴池里出来,怕她泡久了头晕。 可龙椿硬是怎么拍都不肯醒,俨然睡了个一塌糊涂。 于是三个女孩儿又合力把龙椿从池子里拖出来。 给她换上了浴场专用的棉睡衣,又给她拾掇干了头发。 却不想一切刚收拾好,龙椿就醒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三人,只大爷似得道。 “洗渴了怎么,水呢,我要喝水” 孟璇大怒:“刚拖你出来的时候你一点儿劲使不上!差点给我们仨累死!这会儿又清醒了是不是!” 龙椿烦躁的舔舔嘴:“大过年的你老吼我干什么?你这炮仗脾气,也就雨山那个受气包吃得消,再找别人屎不给你打出来” 孟璇哼的一声:“我借他俩胆儿!” 小柳儿听了这话,当即看向孟璇,一脸震惊道。 “嗯?这话什么意思?诶?孟姐你脸红什么!咱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 “......” 午夜时分,龙椿和姐妹仨一起坐在包间里的小客厅内。 她喝了一杯浓茶醒了醒酒,随后又借来孟璇的手表看了看。 见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了,便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裳,预备回家里一趟。 孟璇看着她穿戴也不放心,于是又一边起身给她梳头发一边又道。 “这个点儿还出去?有活儿?” 龙椿一笑,伸手一点孟璇手上的戒指。 “你是有着落了,我这头儿想见人却是没有,我跟他讲好了的,过年见不到面的话,就要和他打个电话” 孟璇羞怯着一打龙椿的手,满脸别扭道。 “大冷天为打个电话还专门跑一趟,这当兵的也不知道心疼人的,就不能打这里柜台上的电话吗?” 龙椿笑笑:“就家里号码他能打,再打别的电话,别人就知道他往北平打电话了” 孟璇闻言不说话了,只撅着嘴替龙椿穿好了衣裳。 “打完电话还回来么?柏哥还说洗完了之后一起上三楼打麻将呢” “回来,你们先玩儿” 说罢,龙椿又低头就着小柳儿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随后便出门了。 龙椿走后,孟璇就带着小柳儿和金雁儿去了三楼。 柏雨山和黄俊铭洗澡都快,早已在三楼的棋牌雅间等着了。 黄俊铭见孟璇来了,便以为龙椿也在后面。 于是又起身找侍应要了十包香烟和四五碟点心。 可等香烟和点心都上来了,龙椿却迟迟不见来。 黄俊铭不解,便问:“孟姐,阿姐呢?” 众人围着麻将桌落座,孟璇撕开烟盒咬出一支,只道。 “阿姐家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咱们先玩” 小柳儿伸手拽住黄俊铭。 “快坐快坐,我和金雁儿打一家!嘿嘿,今晚给你仨卷死!” 柏雨山笑:“就你这个牌路,也就卷的死阿姐那个打牌不看牌的” 黄俊铭坐在桌上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知道凭龙椿的本事,回趟家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便又跟着众人一起码牌。 期间黄俊铭还问:“柏哥,咱们真的听阿姐的,往香港去么?” 柏雨山垂着眼看牌,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不去怎么办呢?阿姐怎么对朗霆的你也知道,她说不认了,那就真的是不认了,不是开玩笑的,再有......咱们在这里万一叫人拿住,阿姐反倒要受害,这些日子咱们弄死了不少日本人,眼下不走的话,迟早都要被人抓住尾巴连窝端的,到时候阿姐一个人好跑,要是咱们都在,就不好说了” 一番话毕,众人皆是沉默。 黄俊铭叹了口气:“只能盼着阿姐早点来找咱们了吗” 柏雨山点头:“是这话” 说罢,柏雨山又看着孟璇笑起来。 “没事儿,阿姐的本事咱们都知道,两三个月的时间,肯定出不了大事” 孟璇闻言亦点点头。 “嗯,是,阿姐肯定出不了事,西安那边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大的危险,都会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明明心里都担忧的不行,可嘴上却强行安慰着自己。 小柳儿傻傻的拖着金雁儿。 她看不出柏雨山和孟璇的强作欢笑,只单纯的相信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黄俊铭低着头,有些压抑的叹了口气。 “但愿是这样” 第5章 血(五) ...... 龙椿回到小二楼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电话响。 她独自站在黑暗中笑了笑,又迅速开了家门跑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韩子毅的声音温暖如旧。 “小椿,新年快乐” 回家路上,龙椿跑的有点儿急,此刻略微有些气喘。 她反复呼吸了几次,及至气息均匀后,才对电话那头开了口。 却不想比她先张开嘴的,是一场骤然响起的爆炸声。 一开始,龙椿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晃动了一下,接着听筒就传来了一阵电流音。 电话断掉了。 龙椿呆了三四秒后,便不再理会电话里的动静。 她丢下听筒走去了窗边,瞧见了窗外的火海。 爆炸的地方距离小二楼很近,近的跑步就可以跑回来,正是她刚刚离开的虎坊桥。 龙椿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立时没了表情。 她来不及走门,就着窗口便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的膝盖被磕了一下,可她浑不在意,立刻又起身往虎坊桥跑去。 今夜日军轰炸的最后一颗炸弹,是当着龙椿的面丢下来的。 龙椿眼睁睁的看着那比她快上千倍的飞机,怪物似得盘旋在北平上方。 它们的肚子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砸在了北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上。 大约两分钟左右。 虎坊桥被炸平了。 本来人来人往的大浴场,此刻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盛着血水的深坑,变成了爆炸的中心点。 龙椿的耳朵被炸弹的巨响震的流了血。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一种寂静的怪声。 就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不间断的吹哨子一样,很刺耳,很疼。 龙椿顶住劈头盖脸的热浪冲进硝烟里。 一瞬间,她鼻子里的黏膜被火药味刺激的犹如刀割。 可她顾不上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她只是歇斯底里的喊。 “雨山!” “小孟儿!” “柳儿!” “俊铭!” “金雁儿!” 无人应答。 龙椿看着街头四散奔逃的人,她冲他们喊。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刚还在浴场里,你见浴场里的人跑了吗?有人跑出来了吗?” 龙椿吼叫的声音奇大,原本只顾着逃命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那人看了一眼龙椿,一边双手抱头一边跑着喊道。 “跑个屁啊!头一个炸的就是浴场!能跑哪儿去啊!” 龙椿看着这人嘴巴在动,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大声点!” 那人一见龙椿这样,几乎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一时间,龙椿身边来来往往的跑过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往外跑,试图逃离爆炸的中心。 逃离那股刺鼻辣眼的硝烟味,逃离那一阵一阵的,代表死亡的热浪。 然而龙椿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她狂奔着往爆炸的腹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被炸飞在浴场周边的尸体。 这些尸体多是不全,胳膊腿儿的零碎,黑乎乎的一个叠着一个。 火舌窜袭之下,北平街道上的电路被全数烧毁,路上早已没了照明。 龙椿的眼睛也被爆炸的烟尘熏的生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火光之中,龙椿用力揉了一把眼睛,二话不说就扑到了那堆尸体里。 她不停的翻找起来,试图从这些尸体里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来。 龙椿不知道自己一共翻了多久。 爆炸的火是几时灭了的,她不知道。 北平的天是几时亮了的,她不知道。 天上的雪是几时下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最后,龙椿找到了十分整齐的五具尸体。 其间两具男尸是柏雨山和黄俊铭,三具女尸是孟璇,小柳儿,金雁儿。 龙椿将他们和人群区别开,又尽量平整的将他们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之后,龙椿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狗似得刨了一夜尸体。 她累了。 她得歇歇。 恍惚间,龙椿抬头看了看天。 只见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像是一场撒不完的纸钱。 龙椿没哭,她略缓了缓就又站了起来。 她想,她得找个阴阳铺子,给死了的五个人操办后事。 野地停灵对来世不好,老太爷以前跟她说过。 说死了不做身后事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投胎。 龙椿知道阴阳铺子在哪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了句。 “阿姐一会儿就回来” ...... 巡捕房是快中午的时候才敢冒头的。 龙椿带着阴阳铺子的伙计回到虎坊桥后,便着手给五个人收尸。 巧的是,龙小强这个警察署长也在当场。 他也正带着一众巡警给民众收尸,旁边还有小职员在给死人登记造册,通知家属。 他见到龙椿背影后,便笑着招呼道:“大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龙椿没有回头,她见一个伙计抬手就要提小柳儿的脖子,立时就火了。 她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托住小柳儿后腰,小心翼翼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不要生拽!再拽都他妈别活了!” 小伙计们一吓,不知道收个尸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提死人脖子还能给提疼了不成? 但龙椿此刻的形容,实在是太像一个疯子了。 且平时柑子府威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和她硬来,便只得轻手轻脚收敛起来。 龙小强在龙椿身后看着,渐渐察觉出一点不对,他伸手拍了一下龙椿的肩头。 龙椿随即背着尸体回了头,这一回头,倒把龙小强吓了一跳。 龙椿的脸是熏黑的,头发上又盖了一层白雪。 下巴和额头上则全是被火星子烧出来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层焦痂。 眉毛大约也是被火燎了,看着烂糟糟的狼狈。 此刻的龙椿瞧着,简直就是个女鬼。 龙小强眨眨眼:“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歪头,发觉自己听不见龙小强说话。 她一手托着小柳儿屁股,腾出另一只手来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又用眼神示意龙小强再说一次,龙小强会意,又大声说了一次。 “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愣住了,这才想起刚才阴阳铺子的掌柜,为什么只拿手跟自己比划钱数。 原来,是自己聋了。 第6章 血(六) 龙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她又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又让龙小强说话。 结果仍是一样。 龙椿低下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龙小强说话了。 她还不知道聋子该怎么跟人说话,等以后再说吧。 她背着小柳儿转回身去,接着盯住小伙计们收敛尸体。 不多时,五具尸体都包裹好了,又一一安葬进了崭新的棺材里。 此后,小伙计又递了个纸条给龙椿,问说:是回您府上停灵,还是直接上山? 龙椿抽了一下鼻子,想起昨晚看见的飞机,不免心有余悸。 她木着脸。 “上山” 很久以前,龙椿在八宝山上买了很大一块地,足够安葬下柑子府的所有人。 她想,她们这些人出身都不好。 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就是干脆死了爹和娘。 是以她早早买下这块坟地,就是为了让她们这些没有来处的孩子,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归处。 送葬的队伍不算简陋,五口棺材一起抬起来,很有些哀恸的气势。 龙椿走在柏雨山的棺木旁,伸手给他扶了棺。 之后每走一段路,她就换一副棺木扶着。 等到了八宝山上后,五副棺木上都沾上了龙椿带血的手印。 埋棺之时,一个颇有些眼色小伙计凑到了龙椿身边,又塞给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昨晚神仙庙和南四胡同也遭了灾,里面的孩子没有活口,掌柜托我问您,您看还叫我们收敛吗?要是一道抬埋,再加上刻碑,钱就另算了。 龙椿看着纸条点头,知道那掌柜晓得柑子府的底细,便道。 “都要收敛,做体面些,钱是小事” ...... 大年初一,凌晨时分。 龙椿带着一身土和血回了家里。 她已经很累了,本想直接上床去睡一觉,又想起自己身上脏的厉害。 卧室里的床又是小柳儿出门前铺好的,上头的床单被罩一应都是新的。 龙椿站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又转身去了浴室里洗澡。 这两天天冷,小二楼的热水管子连在老王府背后的一干熟食铺里。 年节下,熟食铺生意好。 是以便将锅炉烧的格外热,连带着小二楼的热水暖气都滚烫起来。 龙椿进了浴室脱了衣裳,又伸手扭开热水龙头,拿起花洒就对着自己的头脸一顿冲。 她脸上原本就很疼,被热水一冲就更疼。 不过她也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的拿着肥皂给自己搓洗。 脸上的燎泡受了肥皂和水的刺激,一下就破了皮。 脓水前赴后继的燎泡里流出来,又立刻被热水冲走,只留下一阵阵刺痛。 龙椿一边冲水,一边看着自己指甲里的血和泥。 她又伸手拿过自己的牙刷,对着指甲使劲刷了一番。 直到指甲缝里渗血了,她才停了手。 洗完澡后,龙椿顶着自己这张血肉模糊的脸,拿毛巾擦干了头发。 恍惚间,她抬眼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眉毛被火燎没了,其余的倒还好,只是皮外伤而已。 龙椿又低头去看镜子下的小台子。 小台子上有小柳儿的雪花膏,还有孟璇刚带回家孝敬她的法国香水,说是无花果味儿的。 也有金雁儿的从天津带来的一把木梳子,她还说,这梳子原本是她妈的嫁妆。 再有就是黄俊铭的刮胡刀。 这个刮胡刀,是柏雨山在黄俊铭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领着他去洋行里买的。 德国牌子,十分经用。 龙椿拿起那罐雪花膏,扭开盖子挖了一点出来,涂在了自己的伤脸上。 而后又拿起那瓶法国香水喷了喷,又再仔细的闻了一下,却没闻见任何味道。 龙椿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好奇的问道。 “鼻子也坏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末了,龙椿叹了口气。 她赤身裸体的走出了浴室,钻进了小柳儿睡过的那一边被窝里。 几乎只用了几秒钟,龙椿就睡着了。 她累极了,早在昨晚,她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及至看见那些尸体后,她的三魂七魄便彻底木了。 她只是本能的为她们料理了后事,至于自己痛苦与否,她尚且没有心力来管。 龙椿睡的很深,很深。 她做了一场迷梦,梦里是初遇柏雨山的那个夜晚。 彼时柏雨山还只是个青头小伙子,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后来的日子,两个人姐弟相称,相依为命。 柏雨山从一个不会开枪的小伙计,变成了弹无虚发的二老板。 龙椿被梦魇住,难受的翻了个身。 她没有眉毛的眼窝里,满是睡梦中流下的泪。 她睡的很沉,沉的几乎要醒不来。 她睡着,哭着,在梦里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大年初二,龙椿没有醒来。 大年初三,龙椿醒了,却没有从床上起来。 大年初四,龙椿又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大年初五,龙椿起来喝了一口水,又回房睡下了。 大年初六,韩子毅一枪打碎了小二楼的门锁。 他原本是想踹门的,但他又实在没有力气。 龙椿还是五天前的姿势。 她干干净净的躺在卧室床上,仰着脸,似睡非睡的模样。 这几天,龙椿只上了几次厕所。 实在觉得渴了就扭开厨房里的水龙头,喝上几口生水再接着睡。 韩子毅快步走进卧室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无花果的香味儿。 他着急的俯身去看龙椿,只见龙椿的脸色已经红的发绀。 除了这诡异的脸色之外,她脸上还有些稀烂的伤口。 像是外伤受了刺激,反复化脓的模样。 “小椿,醒醒,快醒醒” 打门锁的枪响没能叫醒龙椿,韩子毅的呼喊也没能叫醒龙椿。 这不像龙椿,从前的她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 韩子毅皱紧眉头,狠下心在龙椿烂糟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如他所料,她在发烧,极有可能已经烧糊涂了。 韩子毅想将人抱起来,可他实在是太过无力。 第7章 血(七) 他刚一托住她腰腿想起身,就手脚一软跌回了床上。 韩子毅咬了牙,又半跪在床边将龙椿揽到自己背上,就这么背着人出了小二楼。 北平的雪,从除夕下到了初六日。 它一时下,一时停,总是绵延不绝,弄得全城缟素。 龙椿趴在韩子毅背上,半梦半醒之间,她模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听不见韩子毅的呼吸声,只能看见前方的路,以及路上五寸厚的雪。 龙椿不解的想,今年的雪怎么下的这么大? 都快赶上她初次来北平的时候了。 说来可笑,那时候的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的她,竟又成了一个人。 龙椿笑了笑,又头昏脑涨的臆想到,不过雪下大点也挺好,小柳儿最喜欢玩雪。 估计是等不到天亮,她就要带着金雁儿出去堆雪人了。 龙椿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韩子毅将人背到医院里后,便叫来医生为她料理伤处。 医生为龙椿检查了一番,只道:“没有大的外伤,就是感冒发烧了,退了烧就好了,脸上也都是小灼伤,也好治,擦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但她耳朵眼里有血痂,我估计她醒了是听不见话的” 韩子毅听了医生的话后,只有一瞬间的错愕。 随后他又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不肯对外人表露情绪,只问。 “耳朵能治吗?” “不好说,最近来了好几个被炸聋的,有的聋几天就好了,有的就......” 医生走后,单独一间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韩子毅脱了外套和鞋子,轻手轻脚的上了病床。 他将龙椿抱进怀里,也不敢伸手碰她血丝丝的脸。 只一味让她靠着自己,好叫她睡的踏实些。 龙椿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时,韩子毅正拿着一只剥了壳的热鸡蛋给她滚手背。 她手背上有一大片乌紫色的淤青,是挂退烧点滴挂出来的。 龙椿眯眼看着那颗滚来滚去的鸡蛋,半晌才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 她伸手握住韩子毅的手,嗓子仍是哑哑的。 “你怎么来了?” 韩子毅一日夜没合眼,听见龙椿的话才从她手背上抬了头。 看着龙椿憔悴的病容和伤痕斑驳的脸,他倒是忍住了没哭。 他将鸡蛋放到床头柜上,又俯身抱住龙椿,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你还好吗?”他问。 龙椿闻言,鼻腔有些酸麻。 她沉默一瞬,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 “不太好”她说。 韩子毅刚到北平的时候,就知道虎坊桥受到了轰炸。 他在平津军大营里喂了几个专事情报工作的小参谋。 以此确保能够时时知道北平的动静。 韩子毅被龙椿这句“不太好”堵的心头发酸。 他红着眼眶,极度敏感的天性,让他完全感同身受了龙椿此刻的痛苦。 “......孩子们全都?” 龙椿点了点头,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绵长的钝痛滋生。 她甚至还未卜先知的预感到,这种钝痛将会终其一生的伴随她。 倘或雪子医生在,她则会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表达这种感觉,比如“创伤”。 然而龙椿并没有这种专业知识。 她只知道,她在痛。 且往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带着这份痛过活了。 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言语的力量总是有限。 韩子毅轻抚着龙椿的头发,心痛的低语道。 “我该怎么帮你?” 他来北平之前,就猜到了龙椿应该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居然能够沉痛到如此地步。 在小参谋来跟他汇报情况的时候,闻听了众人的死讯后的他,一度心惊到站立不住。 他同柑子府众人瓜葛不深,都惋惜心痛了这个地步。 那龙椿呢? 龙椿要怎么办? 静谧之下,龙椿疲惫的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男人的怀抱里沉溺了片刻。 一刻钟后,她再度睁开眼。 这一睁眼,她眼中的哀伤和疲倦便都褪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韩子毅的后背,轻声道:“给我支烟” 韩子毅闻言起了身,照常理讲,此刻的他真的无法拒绝龙椿的任何要求。 但...... “你现在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抽好吗?” 龙椿闻言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盯着韩子毅。 韩子毅被她看的难受,忍不住的动摇起来。 他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我点一根,你抽一口过瘾行吗?只抽一口应该没事” 话毕,龙椿却仍是皱着眉头。 韩子毅无法,就这样被龙椿的沉默打倒。 可谁知他刚要起身去拿烟,龙椿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听不见你说话” 韩子毅一怔:“你刚刚还能......” 说到这里,韩子毅便好似发现了什么,他赶忙俯身贴到龙椿耳边说道。 “现在这样呢?这样能听见吗?” 龙椿揉了揉耳朵:“可以,就是声音小,你大点声” 韩子毅几乎已经在吼着说话了。 他面色凝重下来,又绕着病床走了一圈,再对着龙椿的左耳说话。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龙椿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右耳能听见少许声音。 还得是正对着她耳边说的,稍微离远一些,她就听不见了。 龙椿对于这个情况接受的很快。 她在和龙小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这个事实。 如今右耳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动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子毅却是不语,他又去找了医生。 医生进来病房后,手里拿着一只叮叮当当的小锤子。 他对着龙椿的耳朵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治不了” 剧烈的爆炸声对龙椿的耳朵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走后,韩子毅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大声哭,就是红着眼睛掉眼泪。 龙椿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聋了的是她,伤心欲绝的却是他。 她自己起床找了根烟抽,吸了两口以后又递给了韩子毅。 韩子毅低着头接过,他也不抽,只是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哭的伤心不已。 龙椿叹了口气,笑着摸了一把韩子毅湿漉漉的脸。 “不要紧,真的,以后但凡碰见不想听的话,我就躲远点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挺好” 龙椿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韩子毅当场就从哽咽哭到了抽泣。 他一手捂着眼睛,哭的肩膀都抽动起来。 “再没比你心宽的了,明明什么罪都遭了,又偏偏什么都往好处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第8章 血(八) 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盘腿坐在床上。 照理说这是很近的距离了。 可龙椿却还是听不见韩子毅在说什么,只一味瞧见他哭。 龙椿低着头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和韩子毅像极了一对痴男怨女。 痴的是妄图用人力扭转天意,怨的是世情如此却仍难释怀。 龙椿伸手抱住韩子毅的脖子,难得温柔的将他的脑袋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次轰炸的地方,太巧合了,不像是冲着北平来的,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龙椿一边抚摸韩子毅后脑勺上的短发茬儿,一边自顾自的分析起了除夕夜的爆炸。 韩子毅闭着眼,脑袋抵在龙椿心口。 许久后,他也叹了口气,又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龙椿。 “的确是冲你来的,你在天津杀吉田光的时候,露脸了是不是?” 龙椿将右耳贴在韩子毅脑袋上,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她点点头:“是,我想的也是那天出了纰漏” 韩子毅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 “这次来轰炸的飞机和飞行员都是吉田光的嫡系,他们原本都是驻扎在唐山等着做军事演习的,日军现在还没打算要对北平实施大轰炸,过年那天的空袭,单纯就是那几个飞行员为了给吉田光报仇才做的,他们应该是临时查到了一点关于你的踪迹,来的匆忙,又没有上级批示,所以只炸了虎坊桥和神仙庙就撤了” 龙椿颔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嗯,除夕那天我带着雨山他们逛集会去了,八成是叫人看见了,俊铭那天还跑了一趟庙里给孩子们安排年夜饭,估计也被人跟了” 韩子毅看着龙椿木然而肃杀的表情,不由紧张起来。 “你接下来......” “我去一趟唐山” 韩子毅闻言便绝望地闭了眼,立即又劝道。 “别,那边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你就是武曲星下凡也得有去无回” 龙椿摇头,神定如石。 “要去” 韩子毅再度叹了口气,知道龙椿这样,一时半会儿肯是定劝不住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病房外间,又伸手从茶柜上取了茶叶和点心。 片刻后,韩子毅端着热茶和点心坐回了龙椿床前,龙椿照旧还是盘腿坐在床上。 韩子毅把茶盘搁上床头柜,又拿出碟子里枣泥饼递给龙椿。 “你先吃点东西喝点茶,我好好跟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去,你吃好了再给我答复” 龙椿想了想,终是伸手接过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韩子毅见状怕她噎住,又顺手递上茶杯。 龙椿喝过一口茶后,韩子毅便开始了自己的好言相劝。 他起身坐上了床,紧贴着龙椿右边。 “第一,你今年三十了,身手已经不比你二十出头的时候了,这话你认不认?” 龙椿点点头:“认” “好,你认就好,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一点上你已经输了人和,再有,你去过唐山吗?” 龙椿又摇头:“没有” 韩子毅一摊手:“那地利也不占着了” 龙椿“嗯”了一声:“确实不占着” 韩子毅仍叹气,又道:“还有就是天时,我也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咱们只讲实际的,你只说眼下全中国的形式,是日本人占上风,还是中国人占上风?” 龙椿将嘴里的点心咽下,面无表情道。 “日本人” 韩子毅伸手抹了抹龙椿嘴角的点心渣子,又道。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你白去送这个死干什么?” 龙椿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睛红的下泪,脸上却无甚表情。 “我死了还好受些” 韩子毅从没见过这样的龙椿。 他印象中的龙椿,从来都不是个复杂的人。 是的,她不复杂。 她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伤心了就掉两滴眼泪,高兴了就开怀大笑。 她简单的活着,有简单的愿望。 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里,她总是不留余力的带着她的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 她始终都是心怀希望的。 这也是他爱上她的理由。 可现在的龙椿不一样了,她的希望被碾碎了,她不再是她了。 她含着眼泪说话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碎。 韩子毅觉得,自己是擅长劝诫他人的。 可龙椿此刻的眼神,简直像极了当年在日本的他。 彼时的他被迫浸泡在一滩淫秽的烂泥里。 他想自救,却没力气。 在那一次一次的,几乎不间断的猥亵中。 他的人生,他的希望,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都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 韩子毅低下头,忽而觉得愧疚起来。 他从没告诉过龙椿,他是在遇见她之后,才渐渐找回了“希望”二字的。 她是那样热烈强悍的一个人,只要稍稍靠近她,就能被她如火如荼的生命力点燃。 韩子毅觉得愧疚,是因为她有能力给他希望,让他快乐,让他仰望。 可他却给不了她相对应的美好,就连将她从泥潭中拖出来,他都做不到。 他是个灰暗的,缺乏力量的,只懂得忍耐的人。 想到这里,韩子毅低着头擦了一把眼睛。 他发自内心的瞧不起只会对着龙椿抹眼泪的自己,更是厌弃自己的无用和阴郁。 韩子毅深吸了一口气,又逼着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尽量平静道。 “小椿,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只是如果你肯信我,你就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让驻扎在唐山的日军全军覆没的” 龙椿闻言,许久都没有答话。 韩子毅本想去握一握龙椿放在膝盖上的手,却迟迟没有勇气。 他闭了眼,又道。 第9章 血(九) “你不信我也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拿回平津军的军权,但百来个人还是筹的出,你带着人和我去唐山,胜算或许能大一些” 龙椿闻言有些怔,便是她神经粗些,也听出了韩子毅话里的妥协。 “我怎么会不信你?”她问。 韩子毅低着头,眸光闪烁不定。 “你和我在一起,总是这样吃亏,我出了什么事,你总能伸手拉我一把,可等你出了事,我却又帮不上忙,你兴许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但我很过不去,我刚还一力劝你,叫你忍耐,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我自己懦弱,才瞻前顾后的劝你,也没顾你心里感受如何,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番话,韩子毅越说声音越小。 龙椿看着他,委实吃惊了一番。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这样想事情? “你不想我死而已,怎么还成了错事?” 韩子毅摇摇头。 “这事没有错,错的是你心里不舒服,我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就罢了,我还不肯叫你自己去找个舒服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但我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你活着,却给不了你真正好的东西,也不能叫你过得舒心” 龙椿张了张嘴,倒也听明白了韩子毅的一番话。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一句话总结了他的发言。 “少爷,你心里但凡少琢磨点事,也犯不着靠吃药过日子了” 韩子毅抬头,湿着眼睛看向龙椿。 龙椿抬手擦了一把他的脸。 “无非是个去与不去的问题,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你不想我去,又讲道理给我听,我听的进就不去,听不进就去,怎么还能有错?再有,我过得好不好,心里舒不舒服,说到底是命而已,又不是你害了我的人,我难道还跟你记仇?” 韩子毅茫然的睁着眼,只道。 “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觉得......” 龙椿烦躁的捏住韩子毅的嘴巴。 “你少说两句吧,省的我跟上回似得骂你,你刚才说半年之内让唐山日本人全军覆没,你怎么做?” 韩子毅抽了一下鼻子。 “北平周边很快就会乱起来,今年开年日本人攻势太猛,南京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唐山已经被划为战区,如果没有意外,半年内就会正式开战” 龙椿挑眉:“国军不是主和?” 韩子毅笑:“是主和,但到底也没心大到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进南京,最近雨花台和天堡城都修了防御系统,可见是真怕了,据我想,今年国军应该会跟共军停战,眼下只要内战一停,一致抗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节节败退了” 龙椿闻言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国军”的可信度。 按道理讲,她是不相信且鄙夷这个唯唯诺诺自私到底的党派的。 但...... 龙椿侧头看着韩子毅,无奈叹了口气。 但她偏又信他。 最终,龙椿仰头把手里的热茶喝干,又把空茶杯塞进了韩子毅手里。 “好吧,我听你的,但你能不能把那几个飞行员的名单给我,倘或半年后国军还是怂的不敢打,我就自己去” 韩子毅点头,深知龙椿能说出这些话,就已经是同他妥协的表现。 “你放心,唐山战区的日军里,有我花重金安排进去的高级翻译做眼线,我会让他们盯着这几个人的,绝对跑不了” 龙椿眨眨眼,当即惊讶。 “你还有这个便宜(bian yi)?那为什么不直接让翻译杀了那几个飞行员?” 韩子毅闻言摇摇头,又低头从自己的翻毛皮外套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小张纸。 他用嘴咬开笔帽,又在那巴掌大的小纸张上写起字来。 他一边写,一边咬着笔帽含糊不清的说。 “翻译都是文人,做不来这些事情,再有他们都是顶着汉奸的名声同日本人做翻译的,眼下已然走到了两头不是人的境地里,我实在不能叫他们为了一份私仇冒险” 龙椿不解。 “为什么不能?你钱没给够?我这儿还有钱,差多少你说个数目出来” 韩子毅将手中写好的纸张递给龙椿,上面正是那几个日本飞行员的名字。 他叹息一声,复又将钢笔扣好,装回怀里。 “我给了他们钱,只是买下了一桩他们为我工作的约定,不是买断了他们的命,这些能豁出名声和自我的情报工作者,是革命战争里最重要也最无名的一群人,赢了,他们未必能受到赞誉,保不齐就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而一旦输了......你知道的,叛徒的死法从来都是最惨烈的那一种,我不能,也没有权利把他们的生命和理想献祭在没有意义的个人仇恨里,即便我付给他们钱了,这不文明,也不人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龙椿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很明白。 大约韩子毅的意思就是,她的弟弟妹妹死了是小事,这几个翻译的命才是大事。 龙椿很想反驳韩子毅几句,却又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他的角度。 她叹了口气,无奈的倒在了床上。 生命?人道?理想?意义?革命?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韩子毅嘴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她只知道,倘或有人收了她的钱,就该要为她办事的,她自己干的不也是这个营生么? 倘或他们不为她办事,那他们就是骗了她的钱。 这在黑道上几乎就算是背信弃义了。 而背信弃义的人,则是要被乱枪打死的。 龙椿阴沉着脸,举起韩子毅给的小纸片细看。 只见上头的四个人日本名,一个比一个刺眼。 忽然间,她冷冷道。 “你不肯为我使唤人就算了,等过了这半年,要是这几个日本人还没死,我就是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治死他们” 龙椿这话一半是赌气,一半是真心。 她知道韩子毅劝她劝的有道理。 眼下她凭着血气杀去唐山,很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届时弟妹的仇没报,倒先把自己搭进去,实是傻事。 此一事,应该要从长计议的。 毕竟丁然还带着人在香港等着她呢。 她要是死了,那孩子只怕也要伤心死了。 韩子毅用理智将她从悲愤绝望里拉了出来,这是好心,也是好意,龙椿不无感激。 可他明明有人有便利,却不愿意发号施令,当场为她报了这一桩血仇。 龙椿就觉得......有点委屈了。 她一边委屈,一边又自嘲起来。 只叹自己从前一向是不靠人的,怎么如今竟这样软弱起来,还眼巴巴的盼着别人帮她? 好没骨气。 韩子毅听见龙椿的话就不好受了。 他觉得龙椿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又正对着她耳边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不愿意的事情,你但凡要的是我的命,我立时就能给你,可那是别人的命运和选择,即便我给了他们钱,我也无权命令他们去做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而且一般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暴露自身杀人害命的事,做得好是隐患,做不好当场就要丧命,古往今来,哪有教唆着别人去送死的道理?” 第10章 血(十) 龙椿被他念的烦躁,又自知是理亏。 忽而当场就恼的翻了个身,她捂着两个耳朵,蛮横道。 “我听不见!你少跟我念经!你出去我要睡觉!我难受了!” 韩子毅闻言立马不吭声了。 他撑起身子半跪在床上,又伸手去拨弄龙椿捂着耳朵的手。 “你哪里难受了?我去给你叫大夫,你手不要这样搓着脸,你醒前我刚给你涂了药,再搓没了” 龙椿本就皱了眉头不想听他说话,此刻韩子毅一扒拉她,她少不得就更烦了。 她左右扭动着身子躲避韩子毅的手,又胡乱蹬腿,不叫他碰到自己。 龙椿是天生的力气大,只是这样撒娇似得挣扎,都比一般女孩来的有力气。 是以韩子毅这厢非但没能摁住她的手,不叫她搓脸,还被她一脚蹬在了大腿根上。 “咚”的一声过后,韩子毅疼的闷哼一声。 他一下子跌在龙椿身上,脸上的神情扭曲到了极点。 龙椿愣了一下,却是没看见他的脸,她一把推开他。 “你干什么?我没使劲儿!”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 韩子毅背上的汗就出透了。 他知道自己因为打药的原因,身体里的内分泌系统已经毁的一塌糊涂。 我们人类的身体,每奔跑一次,跳跃一次,都需要绷紧肌肉,活动骨骼,由此便会产生疼痛。 但内分泌正常的普通人,大都不会感受到这份的疼痛。 因为我们的身体会自动分泌出一种镇痛物质,替我们抵消掉这部分痛感。 可韩子毅的身体已经不能再自主分泌出这种镇痛物质了。 药物的介入使他丧失了这部分机能。 这就导致如今的他,变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玻璃人。 一旦药物断供,或是受到攻击。 那他所感知到的疼痛,将会是常人的数百倍。 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 因为前几天他给自己剪指甲的时候,就几度疼的进行不下去。 韩子毅趴在龙椿身上深喘了两口气,而后便忍住剧痛爬了起来。 他不敢在龙椿面前露馅儿,便强装无事又故作生气的道。 “好,你生气吧,我也不管你了,脾气一上来就动手,上次电话里说的好好的,再不骂我打我了,现在又是这样,你根本就是改不了的!你也不用赶我,我今晚就住饭店去,你当我多乐意候在这里伺候你吗?难道我没有脾气吗!” 龙椿被韩子毅吼得的一愣。 她还没反应过来呢。 韩子毅就一阵风似得走了,急得连大衣都没有穿。 龙椿眨巴着眼睛,望向那被甩的砰砰响的门板,莫名心口一酸。 她张了张嘴,原本是有一句粗话要骂的。 可到了后来,她也只是有气无力的啐了一句。 “神经病,谁打你了,一脚都挨不住,软蛋!” ...... 当夜凌晨,约莫一点多钟。 龙椿穿着韩子毅留在病房里的大衣出了医院,又在前门大街上买了三斤多烤白薯。 其实她没打算买这么多的,但那摆摊儿的老大爷实在是冻的可怜。 她心一软,就包圆了。 龙椿抱着一兜子白薯,边吃边走进了北平饭店。 韩子毅一惯都是住这里的,她知道。 进了饭店后,龙椿让柜台里的小姑娘替她查了查韩子毅的房号。 又在小姑娘询问两人的关系时说道。 “......夫妻” 小姑娘看着龙椿红肿受伤的脸,又见她抱着红薯的手背上还有淤青,便可怜道。 “你丈夫打你了吧?” 龙椿一愣。 “啥?” 小姑娘叹气摇头,脸上的神情很有一种过来人的伤怀。 “这样的男人您还追着他干什么呢?动手打人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打了人还跑出来住,八成是外头有人了,太太你还是看开些吧,别搁一棵树上吊死呀!” 龙椿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又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啊,是,是这话,谢你劝我,但是......但是......” 直到最后,龙椿也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她在柜台小姑娘的目光里,一路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小姑娘见她还是上去了,便又跟身边的小姐妹叹道。 “唉,女人呐,一辈子傻就傻在这个痴情上了” ..... 龙椿敲开韩子毅的房门时,韩子毅刚洗完澡打完针,身上套着一件白浴袍。 此刻的他精神振奋,眼神也格外明亮温柔。 他看着抱着白薯的龙椿,龙椿也抱着白薯看着他。 安静的酒店长廊里,倒是龙椿先开了口。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又用鞋尖儿去踢地面上的地毯,小声道。 “你饿吗?” 韩子毅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口酸的发胀。 他知道,这是他无条件投降的预兆。 “饿” 就这样。 两个人又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