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香令》 第1章:小郎,借个墙头。 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 从梦中挣脱的商名姝匆忙赶到渔梁坝,远远便见有官府之人高举火把似在搜寻。 难道大火焚茶不是有人针对商家的蓄意陷害?是官府抓人误伤? 亦或者就是她大梦一场,当不得真? 怀着满腹疑惑,商名姝悄无声息潜入建立在岸边的民房,自徽州府行商兴盛,岸边建起不少院子,多是商贾自建,用于家奴值夜看守仓房。 商家也有,不在这一边,商名姝只能随意找个正对着的小院。 “娘子这是……” 商名姝刚跃上墙头,半边身子悬在高墙上,就听得一道清冽之声。 转头对上蓄势待发的尖锐箭矢,身材高大的小郎挽弓对准她。 “小郎,我并非歹人,你是宅子护院吧?”商名姝尽量释放善意,根据对方穿着推测身份,“我不入院子,只借个墙头。” 弓箭被放下,商名姝将此举视作许可,摘下一只耳环扔给院子里的小郎,灵巧翻身隐藏在屋顶。 她出来匆忙,只来得及戴上一对耳环,身无分文。 程赦抓住飞来的金芒,摊开掌心,是最简单的素圈金耳环,走南闯北练就一双利眼的程赦目光扫过,便能估摸出这只耳环少说也值一两银。 捏着金耳环,他抬眸见商名姝攀附在墙头,笑问:“娘子,可需架上梯子?” 商名姝目光紧锁前方,没有回答身后的人,只是将另一只耳环朝身后扔出去:“有劳。” 竹梯架起,商名姝能脚落实地,趴伏着更省力,码头官差搜完一圈还没有放弃,看来要搜寻的不是寻常人,并且笃定人就藏匿在这些仓房之中。 商名姝将梦中自家仓房着火当真,猜测大火是被缉拿的要犯声东击西,选择她家仓房。 要犯就必然与她家仓房相距较远或是方位相反。 目光扫视一圈,最后锁定几个可疑之处,那些地方不是没有官差搜过,但只要藏匿之人耳聪目明,不难沿着阴暗之处绕开。 要犯纵火,未免自露马脚。很难突围这么多官兵。 同伙! 要犯还有同伙! 同伙藏在何处? “娘子,是在观察办案的公差?” 商名姝正在沉思,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猛然侧首,才发觉这小郎竟不知何时趴在她旁边,她这一转头,两人近在咫尺,险些气息相接。 这小郎倒是长出一副好皮囊,商名姝此时却无心欣赏。 心思一动,她问:“小郎拳脚如何?” “看家护院,尚能胜任。” “我允你银百两,你帮我去那处宅子,闹出动静。”纤纤玉指探出墙脊,商名姝小声与程赦商议。 程赦伸出宽厚的手。 “你先办事,无论成与否,不会少你银钱。”商名姝没有带银钱。 程赦剑眉微动:“我若事成,该去何处寻娘子拿钱?” “城东商府。你拿着我与你的一对耳环上门即可。” 商名姝话音一落,只觉耳畔一阵疾风扫过,黑夜下便见方才身侧小郎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夜踏风,灵活、无声。 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他已经翻入商名姝指定的院中,不多时商名姝就隐隐听到有缠斗的拳脚声。 确定同伙位置,她眼神沉沉扫到自家仓房,推测藏匿之人的位置不难,她拿起小郎落在一旁的弓箭,入手有些沉,上手试了试,勉强能够拉开。 瞄准她猜测之处,挽弓放箭。 箭矢呼啸而至,惊动大量官兵,同时也惊得藏匿之人冒头,商名姝松了口气,正要深藏功与名,偷偷溜走,异变突起。 一声沉闷古怪暗哨,平静的水面哗啦啦冲上来一批又一批藏匿的黑衣蒙面人,提着大刀便朝官差砍,拼了命也要给被官差围困的要犯杀出一个缺口。 商名姝倏地低头,她虽学得一身拳脚功夫,但她不想暴露自己,更不想牵扯到这种明显复杂的情势里。 合格的商人,不树强敌。 鬼鬼祟祟从墙头露出一双眼,商名姝决定随机应变,幸好她用的是小郎留下的弓箭。 两方势均力敌,杀得难舍难分,官差去请外援的人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发生交锋的地方距离她家仓房甚远,商名姝挽弓放两支冷箭,帮一帮官府的人,就把弓箭扔掉,迅速撤离。 此处她常来,地形烂熟于心,七拐八绕朝自家建在这里的小院而去。 眼看家门在前,忽而身后一股热浪袭来,商名姝脚下一转,抬手一拳,被身后的人躲过,钳住手腕,商名姝正欲反击,熟悉的声音响起。 “商娘子,是我。” 商名姝余光早就瞄到是那院中小郎,她心中有怒火,未曾收势,反身灵巧绕到程赦身后,胳膊用力,将程赦背对着自己压在墙上:“你这小郎明知贼人凶猛,还将人引来,居心不良!” 被倒打一耙的程赦气乐。 商名姝听到追击过来的脚步声更气:“贼子凶猛,你我分开,分散他们,各自应付。” 松开程赦,商名姝抬步还未落下,手腕一紧,她反应敏捷,顺着程赦力道旋身一脚,程赦早有应对,抬腿格挡,用力下压,手上发力,将商名姝反圈入怀中,铁臂桎梏她。 从身后凑近她耳畔:“商娘子,程某的弓箭可好用?商娘子想独善其身,与其咄咄逼人,不若说两声软话。” “凭你?也配我与你说软话?” 冷嗤一声,商名姝偏头抬腿对准程赦面门踢来,程赦不得不松开双手交叠挡下,商名姝脚未落下,得了自由的胳膊往后一拐,精准击中程赦侧腰。 正中程赦受伤的位置。 程赦低声闷哼,捂住伤口靠在墙上。 这时黑衣人追至巷口,商名姝瞥了眼程赦,头也不回往来时的路狂奔。 援兵自城内而来,这是唯一的路径,她能最快与援兵汇合。 她这样想,程赦也这样想。 程赦身负重伤几次被追上又咬牙将黑衣人甩开,眼看商名姝冲在最前头,他甩出逃跑时顺走的绳子,绳子打上活结,精准将商名姝套住,他用力一拉锁紧商名姝纤细腰肢。 第2章:变脸比曲师还快 被迫拽回来,商名姝来不及找程赦算账,二人被包围。 “你们这些蠢材,不去前方相帮,追着我们作甚?”商名姝深觉这些黑衣人蠢笨如猪,就算她和程赦打乱他们计划,难道不是救人最重要?非追着他们不放,“官府人很快会赶至,你们若不把握时机,必会被一网打尽。” 黑衣人目露凶光,挥刀直砍。 商名姝早在暗中拽紧腰间的绳索,见黑衣人砍过来,她一掌用力拍在程赦后背,将人推出去,绳索从掌心划出,商名姝弓步定身,腕上绞几圈扯住没有松开绳索的程赦,用力一拉。 程赦完全配合,飞身将围上来的黑衣人踢翻,他脚踏实地反手默契拽起商名姝,商名姝身子轻盈,一掠而起,一直未曾出鞘的长剑拔出…… 配合默契的两人游刃有余穿梭在黑衣人的围剿之中,很快就将人全部撂倒,商名姝没有杀人,她长至今都未曾杀生,更别说杀人,且这些人活着交给官府更好。 “名姝!”一道刻意拔高的声音远远传来。 未见其人,能听到不少人往这方向赶来。 商名姝立时将剑扔到身负重伤,站立不起,大口喘气的程赦面前,抓乱头发,换上一副惊魂不定的面孔,找个适合蜷缩的地方抱膝蹲下。 看得程赦瞠目结舌。 眨眼间,大批人马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有官府的人,有护院家丁。 “名姝。”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从马上跳下来,奔向商名姝,一把将商名姝搂在怀里,满脸焦急,咬着牙齿小声询问,“可有受伤?” 商名姝乖巧埋在小虞氏怀里,眨了眨眼睛。 “你当真是大胆包天,可知我一路担惊受怕?”小虞氏戳了戳商名姝额头。 “姨母,事态紧急,我的本事你还不知?下不为例。”商名姝搂着小虞氏腰温声软语撒娇。 小虞氏拿她无法,瞥见商进樑寒暄完走过来,脸一变开始哭泣:“名姝,我的儿啊,都是姨母不好,不该忧心你爹的茶叶,让你孤身前来,呜呜呜呜……幸而你无事,否则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长姐交代呜呜呜……” 商名姝梦中惊醒用左手写信一封匿名告密信,让丫鬟禾穗装作是外人送来递到虞氏手上,让虞氏去打点宵禁巡卫,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畅通无阻赶过来,不错过梦中火起的时辰。 目下她也不确定梦境中是否为真,但有这封信,虞氏能解释得通她为何深夜来此,也能鼓动商进樑亲自去和官府交涉,带大批人马支援。 “名姝怎么了?”商进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老爷,名姝遭大罪了呜呜呜呜……”小虞氏哭得梨花带雨,在商名姝的暗示下将她扶起来。 “爹,女儿没事。”商名姝扯出一抹故作坚强的笑。 “杜郎中,快快快,给我女儿看看。”商进樑一颗心七上八下,目光扫过被官府捆绑起来的重伤黑衣人,他忙走向程赦作揖,“多谢程二爷对小女搭救之情。” 被自家赶来家丁搀扶起来,由着家里的郎中紧急处理伤口的程赦面色苍白,他的目光越过商进樑与靠在小虞氏肩膀上的商名姝对上。 少女蓬头垢面也难掩清丽容颜,一双幽幽的眸子静静凝视,无声的威胁不言而喻。 她明明柔若无骨依偎长辈,像极了误入饿狼群中仓皇逃出的小兔子,脸上的惊魂未定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怜惜。 装得比大石门戏台上的曲师不遑多让。 商名姝此时也算看清这位被她当做值夜护院的小郎,身量极高,比她爹高出一个头,麻布粗衣也减不弱他慑人气势,浓眉大眼,目光浮动着似笑非笑的深意,血污晕染在他棱角分明的刚毅脸上,添一份野性。 扣在头上的小帽松垮,几根碎发垂落于面,似有若无在夜风中飘拂,颇有些话本子豪侠英姿,原来凌乱在极致俊朗的容颜上只会增色。 听得父亲对其的称呼,商名姝当下便知这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奸商”程赦。 “世叔相谢,小侄愧不敢受。”程赦避开商进樑的谢礼,将商名姝的剑,双手递给商进樑,“是小侄要多谢商娘子,若非商娘子兵刃锋利,小侄只怕凶多吉少,商娘子她身手……” “名姝!”小虞氏的惊呼打断程赦。 “失礼,程二爷,商某改日再登门致谢。”商进樑告辞,吩咐人将商名姝搀扶上马车。 倚靠在马车上的商名姝,目光与程赦对上,她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将击中程赦伤口的胳膊搭在车窗边缘,缓缓闭上眼睛。 商进樑和小虞氏带着杜郎中随后上来,商进樑忧心:“杜郎中,名姝是否受伤?” 杜郎中小心翼翼觑一眼用帕子拭泪的小虞氏:“老爷放心,三娘子是受惊过度,乍然放松惊厥,小人给开一剂安神汤药,再休养一番便无碍。” 商进樑松口气,目光落在小虞氏怀里女儿脸上,一片怜爱疼惜之色,忍不住责备小虞氏:“有人知会你码头危险,你应当等我,怎可私自让名姝一个女儿家深夜出门,只身犯险?” 方才所见足以想到今夜码头多么惊险,幸好有程赦在,不然……他不敢深想。 “老爷整日流连沐小娘的温柔乡,我若等你,只怕这码头茶叶被烧没了,也难将老爷拉出来。”小虞氏冷笑讥讽。 和官府的人短暂对接后,商进樑无言以对,细节还需明日去官府核实,但这些不知何时潜入的倭寇有极大可能会对商氏仓房下手,引开官府脱身。 他担心女儿才会心焦如焚动用人脉打点,带着大量人手赶来。名姝若没有先一步赶来,便是看到告密之信,他亦不会这么刻不容缓,或许…… 自知理亏,商进樑看了眼马车里的郎中,无力轻斥:“胡扯什么?” 小虞氏轻呵一声,不再争辩。 商进樑面上挂不住,忍不住抱怨:“若我膝下有子,何须遇事要女儿冒险?” 第3章:不惯任何人 “老爷这话是捅我与长姐心窝子,我与长姐嫁入你家,可曾阻拦老爷纳妾抬人?这么多年家中也无哪位小娘落胎的腌臜事,老爷常年不在家中,我们家也不见小娘与戏子有私,与货郎夜奔之事,我自问持家有道,勤勤恳恳,长姐送走家翁,我送走婆婆……” “行行行,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眼见捅了继妻的话篓子,商进樑赶紧讨饶。 马车自身前轱辘转动离去,渐行渐远,程赦捏着手中一对金耳环,恰好郎中替自己处理好伤口,他把耳环扔给郎中:“赏你。” 马车里,商名姝装晕,听着二人老生常谈的争执不知不觉真的睡过去。 晨熹悄攀马头墙,金芒漫洒,映亮门罩雕纹。 商名姝浅眠两个时辰,辰时起身,梳妆打扮,临出门前,望着丫鬟禾麦捧到面前的翘头鞋出神。 穿戴好的商名姝坐在梳妆镜前,镜中女子肌肤瓷白,明眸善睐,唇若点樱,她不似长姐端庄,不似二姐明艳。 不看她的眼睛,定将她视作神清骨秀,温婉灵透的静美佳人,深而锐的双眸,令身后的梳头妈妈不敢与之对视。 “娘子,鞋。”禾麦小声提醒。 商家兴家不久,又是商户,商名姝三姐妹都没有缠足,这双鞋鞋面刺绣精美,勾头极小,以绣花点缀,鲜亮巧致。 出自府城老手艺人之手,母亲做鞋,女儿绣花,这双鞋输钱三缗。 一缗一串钱,一千文,时下一两银因成色不同值700到800文。 商名姝一双鞋就得银四两。 她愣神是因她眼睛浮现梦境的画面。 这双鞋,她惹了新到任知府家恭人不喜,认定她奢靡成风,后父亲邀请知府上门做客,请了府中荣养的戏班唱曲,更是传出商家圈养大家私用。 自此商府连栋广厦,膏田满野,废居积贮,可垺素封的豪富名扬府城,引来虎狼窥视,让整个商府雪上加霜。 “娘子?”禾麦见商名姝迟迟不语,又开始仔细检查鞋子。 商名姝回过神,她唇畔浮现温和浅笑:“换一双,换那双嵌金丝蓝条,缀金珠的鞋。” “娘子,您今日要随夫人去知府大人府中赴宴,那双鞋……”禾穗点到为止提醒。 那双鞋奢靡至极,只那对金珠就价值银百两。 她知道早有人为她精心布下陷阱,但她商名姝生来富贵,她祖父与父亲两代勤勉积累,才有今日商家巨富,未曾获一文不义之财,她为何要藏着掖着? 为他人喜好而活? 盯上她商家财富之人会因她突然节俭就作罢? “换。”商名姝打开宝奁,拿出最爱的金珠步摇和耳环。 梳上垂鬟分肖髻,只戴这一支步摇。 不止佩饰鞋子,她还重新换上一袭金丝滚边鹅黄立领长衫配上百褶洒金裙,最后系上刺绣华美的云肩。 “娘子,前院传来消息,大娘子和二娘子因夫人只带娘子去赴宴大闹正院,与老爷起了争执,老爷气急之下言官家府邸注重嫡庶……” 商名姝刚打扮好,正院小虞氏派人来报信。 听闻,商名姝面色有些冷,她这个爹就是喜欢给她找事! “禾穗,把我先前备下要赠与长姐和二姐的衣裳首饰带上。” 商户嫡庶并不看重,整个徽州府能成为一方豪富者,多是幼时耕读过,商进樑也不例外,他对女儿教养格外注重,尽其所有按照官家娘子教导,甚至她们更自由。 长姐在她不断地鼓励下,专精算术,粗浅的账目,扫一眼比许多账房拨算盘还快且准,没有人能在长姐眼皮底下做假账。 二姐在她时刻吹捧下,醉心茶道,于茶一道,从茶树选址、栽种,采摘、精制最后煮泡,她都能得心应手,无人可对她以次充好,粗制滥造。 两位姐姐,都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左膀右臂,她自不能让她们二人对她心生隔阂。 “哟,我们的嫡妹妹来了,给嫡妹妹请安。”二娘子商梓姝一见到商名姝便阴阳怪气,似模似样给商名姝行了个礼。 商名姝不惯她,不去搀扶,往她们两面前一坐,让禾穗把备好的头面衣裳捧上来:“我原就为你们备下钗裙,姨母提点我父亲只让我去,不过是知府家庶出的三公子正当龄,二位姐姐心中所想,当我不知?我不过是不欲争抢这些,伤了姐妹和气,这才歇了心思。” 捏着缂丝团扇扇柄,纹理细腻的玳瑁,是商名姝日常爱不释手的一把扇子,轻轻瞥了两位姐姐一眼,她幽幽继续:“既二位姐姐不领我这份情,一道去吧,也省了我做个打压姐姐的恶毒妹妹,我姨母成了薄待庶女的不慈继母。” 商文姝与商梓姝被戳破了心思,二人对留府招赘都势在必得,平日里也是明争暗斗,也清楚商名姝懒怠喜奢,不欲操劳,依从父亲的期许,琴棋书画,骑射女工不落下。 父亲想把商名姝嫁入官家,为家族长盛助力,无论日后她们二人最后谁如愿,都少不得三妹的帮扶。 三妹又自小待她们以诚,有什么好的都巴巴与她们分。 幼时父亲对他们三姐妹还是有些差异,多亏两位母亲劝说,她们才得以被重视,延请名家教她们算术制茶…… “三妹,是姐姐不是,姐姐与你赔不是。”商文姝越想越愧疚,她素有长姐气度,既然错了便大大方方认错。 商名姝轻哼两声:“我待长姐心如明月,昭昭可见……” “我那里刚收罗两块金星龙尾砚,我现在就遣人给三妹和二妹送过去,三妹宽容大度,原谅姐姐这一回,下不为例。”商文姝只能哄着。 “成,谁让我是长姐贴心的三妹。”商名姝明眸一转对上商梓姝,“二姐?” 商梓姝也想起从前妹妹的好,又想起闺阁姐妹过得多不如意,自己是有些得寸进尺,甚至肖想家业,母亲和妹妹也不曾嘲弄,更是极力相助,为她搜罗古今茶经。 但她性子要强,不似商文姝坦荡,即便觉得自己错了,也拉不下脸道歉。 第4章:物以稀为贵 “我不过嘴上说了句,就要被你讹上。”口是心非埋怨一句,商梓姝转身吩咐自己贴身丫鬟,“快去把我新制的茶拿出来,给长姐和三妹送过去。” 吩咐完转头又说:“这茶是我亲自去黄山之巅寻找到的新品,你们好好尝尝,我还带了树苗回来,也不知能不能移栽。” “快快,让二姐亲自给我冲泡一盏,我这气儿才能消。”商名姝催促着商梓姝身后的金芽。 金芽看向商梓姝,得了商梓姝首肯,福身下去准备。 “昨夜码头到底何事?”等待期间,商文姝问起商名姝。 “我亦一知半解,不知谁递信给姨母,说有人欲在码头烧毁我们今早装船的茶,父亲又在沐小娘院子里,姨母请不出人,事关重大,只得先遣我去看一看。”商名姝将备好的话道出,“究竟如何,需得等父亲从官府回来方知。” 昨夜他们证明清白,亮明身份,商名姝和程赦又的确出力相助,倭寇被擒者多为活口,才允许他们归家,今日一早就把商进樑传唤过去询问。 “我先去,沐小娘不敢瞒而不报,才能及时让父亲赶来。” “沐小娘整日勾着父亲,只会争风吃醋,幸而你平安无事,否则我非扒了她的皮。”商梓姝很是厌恶沐小娘。 商文姝亦不喜,不过她不会宣之于口。 商名姝呢? 商名姝无所谓,但她惯会嘴上善解人意:“她也是个可怜人,被父亲抬入府中,无依无靠,不紧抓着父亲,她何以立足?罢了,不过是些生存手段,你何苦与她置气?没得气坏自己。” 商梓姝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呀,样样都好,就是心太善,须知人善被人欺。” 商文姝深以为然颔首:“不知那知府三公子是不是个良人,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虽家资丰厚,到底低人一等,若非良人,三妹可不能由着父亲稀里糊涂做主。” 摇扇的手一顿,商名姝垂眸:“这世间男儿多薄幸,嫁与何人又有何不同?你们瞧杨世伯每年拿多少盐引?扬州盐场半姓杨,杨家能如此巨富不遭人妒,盖因朝中有依仗。我们商家已然引人窥觊,若想再上一层,没有依仗必将粉身碎骨。 我生在商家,自幼锦衣玉食,享尽家族福泽,合该为家族尽一份力,良人与否无需顾虑,我总能找出自在的活法,只要他能庇佑姐姐们便好。” 瞧我,多懂一荣俱荣之道?都学起来! “也怪我们族中人多平庸,父亲每年在族学砸多少金银?费尽心思聘请名师指教,这些人都是榆木疙瘩,都不如三妹学问好。”商梓姝一想到每年拨给族里的那一笔学费就咬牙切齿。 但凡他们考个举人出来,父亲何至于要巴巴让三妹攀附权贵? “这话切莫当着父亲的面说。”商文姝劝说,“当年祖父无银行商,是从族里借到银钱才发家,若无当年他们穷各家之力的信任与相助,何来今日商府?且府城多商贾,哪个不是回馈宗族,兴建族学,帮扶乡里?我们旁的可以计较,忘本忘根之事不可行。” “长姐这话应对父亲说,他定会开怀,认定长姐抗当大任。”商梓姝和商文姝私下一向针尖对麦芒,下意识就要呛声。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些话与我们私下说,我们自不会叫外头知晓,你若不收敛,哪日往族里长辈面前捅出去……” “长姐少与我说教,我自有分寸,倘若哪日族里长辈知晓,绝不是我口无遮拦,必是有人诋毁姐妹名声。” “你——不识好人心。” “好人心?哪里有好人?我连好人都没见着,又怎能瞧见好人心?” 商名姝重新摇起团扇,吃着糕点,今晨尚未用朝食,优哉游哉欣赏着两个姐姐唇枪舌剑,这二人争执她从不会出言劝说。 左膀右臂怎能一心呢?不利于制衡。 若二人回味过来问她为何不说和,她自然是为难又委屈:“我既敬重长姐,又亲近二姐,无论偏帮谁都于心不安,且我觉着姐姐们各自占理,叫我如何相帮?” 最后是金芽端来了茶具与商梓姝新制的茶,两人方结束争执,商梓姝把方才的争执抛一边,迫不及待展示自己劳心劳力一年的成果。 商梓姝挽袖,从候汤开始,洗茶、烤茶、浴壶、投茶、注汤、涤盏、酾茶不假于人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端起茶盏的商名姝暗自点头:二姐冲茶的手艺越发娴熟。 “茶香清新,久久不散,既有松之韵又有兰之气。”商文姝不吝赞赏。 商梓姝面露得色。 商名姝浅抿一口,细细品尝:“入口甜润……” 顿了顿,她黛眉微蹙:“二姐,这茶不可谓不佳,可汤色不够清亮,入口甜润之后略有回涩。” “三妹一语中的,这正是此茶之劣,我从采摘之后一路小心翼翼保存,你们饮得这是我亲自从炒青开始一步不懈怠,已经是最好的品相。”商梓姝有些气馁。 她翻遍茶经,试过无数办法,与老茶农商讨,明明觉得这茶不应该止步于此,却怎么也无法冲破屏障,把心中所期研制出来。 商文姝又饮一口:“会不会是制好之后,储存不当?” “我特意寻人去苏州花重金请教,我们制茶多以纸封。苏州人则以瓷罐,我依其法,成效甚微。”谈及正事,姐妹俩很少拌嘴,商梓姝也好声好气回。 商名姝指尖轻轻在茶盖上敲击,片刻后道:“此茶采于山峰之巅,是未曾面世之品,会不会以往采摘后的封存之法不见其效?二姐不妨遣信得过之人于山间修建简便茶号,少量采揉焙封,再做对比?” 言罢,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借着捣鼓遮掩,莫要让人察觉。” 商梓姝心动,却拧眉:“倘若真是如此,岂不是要在山间建茶号,才能大量得茶?” “这茶若能改进,汤色清亮,入口甘而不回涩,必将成为重金难求的名茶,为它费些周折也应当。”商名姝不以为意,“届时我们便将它如何难得宣扬出去,保管供不应求。” 量少,费力,难得。 才好高价兜售,才能高价兜售! 第5章:盛装出席 “三妹说的不错,二妹你只管派人,钱财不够寻我。”商文姝也看出这茶如果能改进,他们将得到多大的好处,自然全力支持。 商梓姝没有拒绝,她一心钻研茶,父亲拨给她的银钱有限,商文姝已经跟着父亲理家里的账,权力比她大,能从账面支走的银子也更足。 商名姝没有说话。 商家论有钱,便是商进樑都未必比得过她,她拥有母亲和姨母的嫁妆,整个商家的中馈都掌握在小虞氏手里,小虞氏私下用公中的钱赚了不少钱财,都交给商名姝。 她不轻言许诺,雪中送炭自然要人陷入茫茫无际大雪之中深感绝望的时候才更深入人心。 “二姐,你送些新茶去府城几个茶亭,多送一些,少则能施茶三五日。”商名姝忽然提议。 茶亭是府城茶商出资建立于官道和驿站旁供行人稍作歇息或遮风挡雨的亭子,茶商通常会在茶亭赠茶水与行人,这也是他们府城茶商行善举措之一。 商府修建了四个茶亭,这四个茶亭在虞氏的要求下砖雕、木雕一样不缺,日常也会遣人打扫确保整洁,不仅行商乐意去,其中有一个茶亭外百里荷塘,逢六月更是美不胜收,是文人娇客常去之地。 “府城的茶亭?除了我们自己建的,旁人所建也送?”商梓姝不解,但自小养就出来对妹妹的疼爱和信任,让她第一时间开始盘算有多少新茶,够不够送。 “都送,旁人的茶亭定不会用,多会退回,亦或束之高阁,略送一些便是,紧着我们自家的茶亭。”商名姝笑盈盈,“过几日,我送你一份大礼。” “我可等着。”商梓姝满心期待。 几个姐妹又聊了会儿才作别,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商名姝随虞氏去知府家做客。 何知府刚上任不久,他还未到任,府城有些本事的人都将他的喜好打听得仔仔细细。 何知府清正廉洁,推崇俭以养德,故而一入知府府邸后院,商名姝满目都是清雅素淡至极的颜色。 平日里与她争芳斗艳的施家大娘子更是一袭素白交领琵琶袖配上月白马面裙,梳着环髻,坠于两耳之后,发髻间珍珠点缀,妆容清淡,显得清韵文雅。 商名姝母女来得不早不晚,在清一色的素雅之中,商名姝尤为耀眼,一下子吸引所有人目光,诸多夫人不可置信,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商名姝。 有那三五成群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怕不是想出风头想疯了吧?” “倒不怕她出风头,就怕恭人看低我们这些商妇。” “乍然暴富,脱不了小门小户做派,上不得台面。” “……” 商名姝和小虞氏视若无睹。 商名姝就像一池青莲之中脱颖而出的牡丹,在场娇颜俏丽小娘子无数,容色上不是没有胜出商名姝者,就是没有她耀眼。 气得诸多被家中压着往素雅装扮的小娘子牙痒痒,正是爱悄的年纪,她们也想鲜丽一些。 “这是谁家小娘子,真真是光彩夺目。” 人群之中不知谁故意拔高声音喊了一声,商名姝迅速捕捉到那人,四目相对,对方目光闪躲。 何夫人循声看过来,几不可见蹙了蹙眉。 她的确不喜奢靡铺张之风,这些巨贾都是豪富,凭着真本事兴家,她不排斥他们享乐,但不愿见到过度的放纵。 须知她随丈夫去过偏远之乡,多少穷苦百姓三餐不继…… 心知这些与他们无关,可两相对比,还是难免心中不喜。 “恭人。”小虞氏带着商名姝上前行礼。 何夫人没有表现出厌恶,笑容淡淡随意询问两句。 虞氏也恭恭敬敬回答,看得出何夫人没有谈兴,正欲退下,有人不允。 “商小娘子今日盛装打扮,当真是艳压群芳,脚下这双鞋怕是价值百银。”施家也是府城大茶商之一,施夫人与小虞氏素来不对付。 商名姝这双鞋还与施清玉争抢过,最后自然是更疼爱女儿的小虞氏让商名姝得偿所愿。 好似没有看到何夫人久久落在她裙下鞋子上的目光,商名姝大大方方轻提裙摆:“正是与施家姐姐争抢那双,多谢施姐姐割爱。 咦?施姐姐今日缘何这般素雅?往日施姐姐可是非艳丽之色不上身呢?” 不等施清玉讥讽,商名姝反应过来:“哦,我想起来了,施家姐姐这是打听了恭人喜好,投其所好呢。” “你——” 他们曲意逢迎的小心思谁都心知肚明,但被商名姝这样大大咧咧一语道破,就显得有些刻意。 “商小娘子倒是不愿投其所好。”何夫人面无表情。 商名姝笑意盈盈又行一礼:“恭人容禀,小女从未见过朝廷诰命,半月前便知今日能见夫人,终日惶惶,只得求助京中密友,她来信安抚小女,言道恭人明理大度,我只需坦诚相待,必不会叫恭人相恶。反倒是遮遮掩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对恭人不敬。” 拉踩啊,她最喜欢踩所有人。 “不知商小娘子京中密友是何人?”何夫人问。 “信国公府上三娘子。” 商名姝没有说谎,三年前她有幸见过路过徽州府的信国公府三娘子,她不是个愿意讨好人的人,不过是着人搜罗些有趣玩意儿相赠,后来与其见过两面,这两年从未间断赠礼。 她没有想过要这位贵女给她什么,不过是日后相隔千里方便她扯虎皮做大旗。 自知晓何夫人要来徽州府上任,她趁着再次赠送《大易集义》版片时随口一问。 这位公府娘子就爱刻书,尤其是失传版片,早把商名姝视作知己,这点小事自然乐意告知她,所以就算何夫人去问,她也不虚。 何夫人听闻面不改色,又问一句:“坦诚相待,商小娘子素日里也是这般盛装?” “自然不是,恭人是贵人,是小女该恭敬之人,面见恭人,小女盛装打扮,以示对恭人敬重之意。”商名姝不疾不徐。 瞧,我多重视与您见面,她们有多遮掩就有多敷衍。 第6章:剑走偏锋 “名姝,你今日之举,着实是一步险棋。”回程,小虞氏坐在马车上,复盘今日母女俩的表现。 “不如此,如何使得恭人对我记忆尤深?”商名姝撩着马车窗帘,看着热闹的街道,她很喜欢看街上繁华。 暖阳洒满青石板,人群熙攘;林立的店铺,高悬幌子随风轻摆,小摊上货物琳琅满目。 茶馆里,茶香阵阵,白烟袅袅,说书人口若悬河,听者拍案叫绝。 街头巷尾,孩童嬉戏欢闹声远远传来,老翁坐在树下懒懒沐浴日光,偶有对弈者面红耳赤地争执。 市井里的岁月静好,在这步步生景之中铺陈开。 “恭人对你未见有喜。”最后何夫人什么都没有说,把话头岔开,对商名姝没有冷待也不热络。 “今日整个府城有头有脸的主母都带着家中未嫁适龄小辈前来,少说百来人,姨母觉着恭人能记住几个?”商名姝自有打算,“我今日何尝不是探一探这位恭人的性情。” 有信国公府小娘子的回信,她才敢放手剑走偏锋。 何知府这才上任,不出意外,他们得与何夫人打交道少则四年,多则可能更久。长久往来,总不能回回都刻意迎合,早晚会露出真性情,与其日后让何夫人觉得自己两幅面孔,不如早些坦诚相对。 “探出些什么?”小虞氏顺了顺商名姝鬓边碎发,笑容温和。 商名姝收回目光,挪身挨着小虞氏,偏头靠在姨母肩头:“你看今日席面,一品锅、清炖马蹄鳖、问政山笋这些都是我们府城名菜,何知府祖籍山西,恭人听闻长于济宁,故而席面上还有过油肉与漂汤鱼丸这等两地名菜。 恭人必是个面面俱到之人,再观她今日待人接物,不难看出她对我们这些人释放善意,却也没想过与我们深交。” 释放善意是因现在徽州府商人势大且团结,他们府城山地多贫瘠,水旱灾频繁,所产至薄,以贾代耕不仅限于富户,寻常百姓也绞尽脑汁为生存行商。 徽州府,现如今是全民皆商。 盖因他们府城虽地少人多,桑田之事无成,但物产丰饶,木竹桐漆,笔墨纸砚,茶叶瓷石样样是佳品,可供交换。 徽州府一批又一批商贾应运而生。 何知府要保持徽州府繁茂,就不得不支持商贾兴经济。 不欲深交,何知府以廉洁为人赞颂,与富商来往密切有碍名声。 这样也好,有这样的父母官在,只要他们行得正,何愁没有好日子? “你想要与恭人深交?”小虞氏想到商名姝往日的行事。 “施家蠢蠢欲动,爹今年取到的茶引比他多,利益相争,以他们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性子,迟早对我们下黑手,我若能得恭人赏识,便捷不少。”商名姝不隐瞒。 她先让何夫人记住她商名姝这个人,不喜也无妨,等到她让何夫人“深入”了解她之后,她深信何夫人会喜欢她,今日的不喜日后会反弹,转为加倍的喜! 对昨夜码头之事,她仍旧耿耿于怀,不知是不是因厌恶施家之故,她总觉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昨夜,你是从何处得到消息?”小虞氏也想起这一茬追问。 “我说是梦到,姨母可信?”商名姝没对几人真心,小虞氏是一个,为照顾她一生无子,一心为她筹谋的姨母。 小虞氏自然不信这样荒谬的话,只以为商名姝有难言之隐,不再逼迫:“信,名姝说什么,姨母都信。名姝说旭日是方的,姨母也准能瞅见角。” 商名姝心头暖暖一片,忍不住笑出声。 母女二人归家,于家门口遇上商进樑,见到妻子女儿,商进樑大步走到正堂:“你可知昨夜码头的倭寇如何暴露行迹?有赌钱输红眼的蠢材,拿着鸟铳去典当,被你吴世伯举报,才有官府追查追捕。” “爹说得对,蠢货。”商名姝想到那些人不去助力救同伴,非追着她和程赦的黑衣人,深以为然点头。 “你!”商进樑看着油盐不进的女儿,心知她在装傻,“我说的是他们有鸟铳!你那点花架子,日后不准莽撞行事,若非程二爷在,将携带鸟铳的人击毙,你小命休矣!” 原来程赦是被鸟铳所伤,这杀伤力极强的西洋武器,商名姝心痒痒:“爹,你何时也弄一个给我?” 商进樑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商名姝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对小虞氏撒气:“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名姝不是好女儿,码头上的茶叶有个闪失,你这会儿哭爹喊娘都来不及!”小虞氏从不向商进樑示弱,“这批茶叶不能入雅州,族中你交代不了,官府也会追责,损失数万银钱,她立了大功,问你要个鸟铳,还要被你训斥?有你这么当爹之人?” 商进樑在外左右逢源,能言善辩,每每遇上这个继妻,总是被挤兑得哑口无言。 商名姝还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爹,你看我给家里立下大功,要个鸟铳不为过吧?” 这批茶叶大头是商进樑出,他想带族中人发财,不少族人出资,一旦被烧毁,商进樑就得自己赔上,在族人心中威信也会大打折扣,日后再想向族人集资无疑会很困难。 整个徽州府的商贾,都是宗族倾族之力集资帮扶出来,家族对他们非常重要。 商进樑看看女儿,看看妻子,心梗:“你备份厚礼,我带着名姝亲自登门去程家看望致谢。” “致谢?”商名姝不乐意。 程赦后来把人往她这边引,她知道是无奈之举,被鸟铳重伤,又那么多人围剿,不寻她分担一些,等不到援兵。 她不责怪,换了她也会如此,但她计较! “禾穗,从我私房里取银一百两。”商名姝吩咐后对商进樑说,“爹,我与程二爷谈妥,他助我,我与他一百两银子,旁的我不亏欠,登门致谢,你要去自个儿去。” 她不阻拦商进樑,这些老狐狸说是道谢,必然还有附带旁的。 第7章:制造偶遇 商名姝守株待兔三日,终于等到何夫人出门,得到消息,她比何夫人早一步候在绸缎铺。 林氏的绸缎铺在府城分号六间,时新的料子能做到与江南同时铺上,何夫人亲自出门挑选是为京中长辈送节礼,必然会选择距离府邸最近的林氏绸布店。 “钱掌柜,这些布匹就按我说的价,我全都要。”何夫人随着接待走上二楼,听到熟悉的声音。 商小娘子今日浅碧色三领长衫配上雪色绣花马面裙,背影纤长高挑,正与布行掌柜讨价还价。 “三娘子,这都是上乘的松江布和魏塘纱,您再给小人加上五十缗。”钱掌柜苦着脸, 最怕这位祖宗来采购,每年都要把利润压到最薄。 原因无他,这位小娘子懂行! 天知道她一个茶商小娘子,怎就对他们布行了如指掌,头几年吓得他们老爷都以为商家要涉猎绸布业,提防了许久,那商老爷的宴都统统称病不去。 商名姝几匹布料摸了摸,钱掌柜眼皮跳了跳。 “钱掌柜,你我往来非一日,这布料薄厚不均,精粗不一。”说着她又将两匹布展开,用手掌丈量,“阔窄长短有异……”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口下留情,我这就遣人去询问管事,把您的价报上去。”钱掌柜连忙制止。 说着如此,其实就是跑个过场,商名姝是为他们商铺积压之货来,这些布料确实是上乘布料,但商名姝说的缺点都不假。 正是如此,才难以售出,买得起好料子的人自然要买规整的,买不起好料子的也舍不得花钱买这些价格略次一等,不若买些实惠货。 他们不是没有法子处理,但商名姝可以一次性清空,省得他们劳心,价格刚好踩在他们心口上,比一点点售卖便宜不少,也没有便宜那么多。 “钱掌柜爽快,一如往常帮我分开包好,晚些时候我吩咐人来取。”商名姝心满意足,转头就与何夫人正对上,她诧异一笑,大大方方上前行礼,“何夫人。” 商名姝没有尊称,是不想暴露何夫人身份。 原以为这小娘子终于素净了些,这一转身,何夫人就被她胸前的翠羽金珠璎珞晃花眼。 翠羽的灵动,金珠的华美,衬得小娘子华而不俗。 何夫人颔首:“商小娘子此来是……” 何夫人看到后面堆积的布匹少说上百匹,有些疑惑。 “小女是为济养院与育婴堂采购。”商名姝不疾不徐回话,“眼瞅着要入秋,该给老人孩子们添些新衣。” “我听闻你家仆从数十人,这等事还需你亲力亲为?”何夫人一边看着布匹,一边闲聊般问话。 “夫人竟也知我家仆人众多?”商名姝先惊讶后埋怨,“都怨我爹,每年非要去人牙子处逛一逛,将那些身残有亏者买下,说是这些人谋不到好去处……这人买回来就得安排,庄子放不下只能放在家中,给些轻剩活计。 长久以往,可不就是仆从者众,外边还总误传我爹贪图享乐,出入三十二人抬轿……” “噗嗤。”商名姝话至此,引何夫人上来的接待小郎忍不住笑出声,惊觉失礼,连忙告罪,“商小娘子恕罪,小人只是一想到三十二人抬轿,得多大的轿子……” 他的描绘引得众人想了想,就连何夫人都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如此离谱的谣言,其实是商名姝的手笔,商进樑喜欢做善事,三年前嘉禾一带持续一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不少人卖儿卖女,商进樑一次性买下许多可怜人。 去年商家仆从过百,商家人享乐奢靡的谣言不知从何而起,商进樑急得嘴上燎泡,又不能逢人去解释。 商名姝索性添把火,让人把商家的奢靡之风添油加醋,什么出入三十二人抬轿,日十二食,传话小童摩肩接踵……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甚至茶馆里提到“你可听闻商家奢靡……”等话,围上来的人都一哄而散,实在是太离谱。 “何夫人是来选布料?”商名姝主动自荐,“我略懂一些,不若我陪着夫人看看?” 何夫人没有拒绝:“有劳。” “是小女的荣幸。”商名姝走到何夫人身侧,“夫人购置布匹是自用还是赠人?” “赠家中长辈……” “听闻夫人长于济宁,鲁锦绚丽,我慕名已久。”商名姝先夸一夸何夫人的家乡,“小女给夫人说说这些布匹:松江布,丝绵交织,细腻又柔软,最为舒适,且松江布亮而有泽,有别于旁的布匹……” 商名姝认认真真给何夫人推荐,钱掌柜候在一旁,听着商小娘子把自家布匹如数家珍,心又开始担忧,他们家少爷娘子都没这么了解。 何夫人听她娓娓道来,吴侬软语,言之有物,心里忍不住感慨:这小娘子倒是有学识。 商名姝只详尽介绍,一句推荐和替何夫人拿主意的话都没有,什么布料适合什么样的人,布料的优劣,产地何处,销往何处,济宁是否能够购置得到等等,无一不妥帖。 何夫人在她的介绍下,买下好几匹,除赠礼还有些留下自家用。 “三娘子,您快去济老院看看,王老婆子闹着要跳楼!”商名姝与何夫人刚走出绸布店,一个额头满是薄汗的中年男子满脸急色迎上来。 商名姝来不及与何夫人告辞,匆忙行了一礼,随着男子疾步离去。 何夫人看着行色匆匆的二人,略一沉吟,提步跟上去。 徽州各县都有济老院和育婴堂这样的地方,府城更有好几家,都是商贾出资建立,收养一些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无家可归的婴孩儿。 因此举,府城内几乎没有乞丐的踪影。 商家在府城建济老院和育婴堂各两处,商名姝赶往的这一处在城内。 府城的住宅为防洪防虫防潮多为二三层楼,商氏城内济养院是商进樑三次扩建,三层高楼,一个头发散乱的银发老妪不知如何爬到三层楼屋顶,高声哭喊:“老妇花甲之年,竟清白被污,唯以死自证,苍天可鉴,我本本分分做人,入黄泉也要清清白白——” 第8章:再相助 “这老婆子唱大戏呢?怪好听。” “我听着不像,像是要寻死。” “不能吧,这商家济养院不是说顿顿有肉,白面馒头管饱,一年两身衣裳,我们巷子老婆子恨不得儿子早死好住进去,这婆子都住进去了,哪舍得寻死?” 济养院的看守人本就不多,王婆子爬上高楼后都跑过去,大门无人看守,听到声音的行人不少涌进来,围在高楼下指指点点。 “你们不准上来,你们敢上来,我现在就跳下去——”看到济养院护院在管事的指示下要往上爬,王婆子扯着大嗓门高喊。 激动之下,王婆子脚下打滑,幸好她攀着马头墙高翘的檐角才不至滚落。 “王婆婆,瓦上青苔湿滑,你仔细些,别摔下来。”商名姝赶来,下人为她推开人群,她站在下方,仰头提声,“你有委屈只管与我道来,此处实不是个好寻死之地,这楼摔下,若能落地便见阎王爷倒也是你的福气……” “我的天老爷啊,这是谁家小娘子,胡言乱语什么?” “你们还不快呵止,我若是王婆子,听了这话,我不得当场就跳下来!” “这小娘子的话忒气人,是和王婆子有仇吧!” …… 商名姝的话说到一半,身后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要上前扒拉她,被济养院的人拦下。 “倘若阎王爷不收,你这把老骨头往后就得躺在榻上,你又无儿无女,无人侍孝榻前,这济养院之人谁愿日夜为你换洗喂食,王婆婆你素来是个体面人,晚年不应这般凄凉……” 商名姝说得含蓄,王婆子是读过几年书的女子,能想到当真摔下去未一命呜呼,会生不如死。 王婆子嚎啕大哭起来,一半是怕一半是委屈:“三娘子,呜呜呜呜……老婆子活不下去,老婆子成婚一载就丧父,父亲紧接病逝,婆家见我无依仗,要将我卖去深山供妻,我跑出来,乞讨半生,才能遇到商大善人,入济养院,有片瓦遮身,老婆子对商大善人和三娘子感激不尽……” “王婆婆,我知你最是通情达理,今日定是被逼得没法子,你先下来,我今日在此,你的委屈尽管与我道来,我定为你做主。”商名姝声音略微放低,轻声劝说。 “三娘子,商钱氏仗着是你与商大善人的族亲,在此作威作福,甚至要为我与老鳏夫婚配,我不从,她造谣于我,我百口莫辩,只得以死明志!”王婆子突然抬头望一眼,凄厉指着人群中的商钱氏控诉后,松开手毫不犹豫纵身一跳。 商名姝在众人惊呼之中冲向王婆子,她一跃而起,堪堪在王婆子砸落到一层楼时将人接住,双臂一沉,极强的冲击力撞得商名姝来不及提气落地。 做好要给王婆子垫底的心理准备,后背贴上一片温热。 程赦今日才得以下地,出来散散心,就听闻这边的热闹,他甚至比商名姝都早到,隐于人群中看热闹,瞅见何夫人紧跟着商名姝没有多久赶来,他若有所思。 心里揣度着这是不是商名姝自个儿搭的戏台子,这出戏是为何夫人所唱,没想到王婆子真不要命往下跳,抱着死志,更没想到他认知里刁钻狡猾的小娘子会拼着重伤也要把人救下。 脑子一热,下意识跟着商名姝冲上去,在商名姝落下时,单膝跪地用后背顶住二人,手中杵地支撑的拐棍眼见着支持不住三人的重量,程赦忍着伤口崩裂的剧痛用力后撑,将压在背上的重量顶出去。 商名姝落下时脚踝受伤,被程赦这么一推,和王婆子一起扑倒在地。 “娘子(二爷)!”禾穗和程赦的下人各自朝着自己的主子奔过去。 程赦面色煞白,捂着伤口的地方血红渗出,瞬间浸湿衣料。 商名姝脚踝火辣辣疼,手臂也有轻微擦伤。 反而是王婆子毫发无伤,一脸惶恐跌坐在一旁。 “杜郎中,你快给娘子看看。”早在这里的事情闹出来,禾穗就让人赶紧去找杜郎中,杜郎中也在王婆子跳楼时赶到。 “先去看看程二爷。”商名姝习过武,寻常跌打损伤自己就能判断,禾穗将她扶起来,她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脚踝,并不严重,养这个三五日就能好。 到商名姝跟前的杜郎中掏出一瓶药油,脚步一转走向程赦,他是受商家义学长大,一身医术也有赖于商家栽培,比商家三姐妹年长几岁,他最清楚商家谁的话最不能违背。 三娘子最是爱惜自己,绝不会在这等紧要关头逞能。 反倒是程赦铮铮铁汉痛得唇色泛白颤抖,迷迷糊糊倒在下人怀里,杜郎中顾不得些许,撕开程赦渗血的地方,伤口血肉模糊,他有条不紊清理,重新上药。 “程二爷需卧榻休养,伤口愈合前不可再行动。”处理完伤口,杜郎中又叮嘱,“我开一剂药,让二爷先歇息一番,你守着二爷,若是二爷发热,立时唤我。” 程赦和商名姝都被抬到济养院收拾出来的屋子,杜郎中留下打发人去抓药,准备亲自煎。 商名姝的脚踝红肿发亮见不到骨头,脚边隐隐还有一道青紫,看得禾穗揪心不已。 她按照杜郎中的吩咐给商名姝轻揉上药,却发现商名姝咬着唇出神。疼痛会让她轻微蹙眉,半点声响也无。 发生这样的大事,商进樑很快赶来,就连小虞氏也随后赶来,商进樑是处理事情,小虞氏直奔商名姝。 “名姝,你是要吓死姨母么?”小虞氏面色冷沉,眼底忧色浓郁。 “我没事。”商名姝扯出一抹牵强笑意。 小虞氏一眼看出商名姝心里有事,确定商名姝伤势不重,吩咐丫鬟都出去。 “名伢,我的儿,你因何心事重重?可否说与姨母听?”小虞氏坐在商名姝身旁,握住孩子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一声名伢让商名姝心头柔软,时人对子女亲昵的称呼,在名字里择一个字加上伢。 第9章:营生不景气 “姨母,我没想到王婆子会真不要命。”商名姝声音有些闷。 这件事正如程赦所料,是她自己搭的戏台子,唱给何夫人看。 何夫人不喜于她,听到济养院这样的地方有人闹着要寻死,她无论如何都会来看个究竟。 是不是沽名钓誉,建个表面上的济养院,之后弃之不顾,不闻不问? 她要让何夫人看看他们商家的济养院打理得多么细致,让何夫人知道他们家行善举是落到实处。 商进樑总说问心无愧,行善事只为积阴德,不应攀比不需宣扬。 商名姝不认同,她行善事就要广而告之,她费心费力,真金白银,为何不能得人赞誉? 再借何夫人之手,把商钱氏这个难缠的刺拔掉! 商钱氏是商家族人,其父曾在商名姝祖父决定行商之后鼎力支持,四处奔走游说,为祖父累积一笔钱财,才有商家的发家,后来祖父钱财越发丰厚,对族人多有照顾。 商钱氏之父早早病逝没有等到福报,商钱氏挟恩以报拿捏着商名姝祖父一辈子,养出个嗜赌成性的不孝子,祖父和父亲为其填补银钱近万两。 商钱氏还肖想为独子聘商文姝为妇,遭到商进樑拒绝,便在族亲中撒泼打滚,闹得鸡犬不宁,后商钱氏的儿子与人赌钱出千被人失手打死,她怨怪商进樑没有给儿子寻个好差事才致使她儿子惨死。 逢人便说商进樑忘恩负义,商名姝早想收拾这老虔婆,奈何商进樑三申五令不允,但商钱氏变本加厉住进济养院,打着商氏族亲的旗号,以欺辱其他老人为乐,对着收养在济养院的人颐指气使,甚至把手伸到济养院采买上。 上月她来济养院看望,王婆子求到她跟前,说商钱氏要把她硬牵线给同村老鳏夫,那老鳏夫就吊着一口气,年少时作恶太多,妻子带着儿女跳河自尽,尸骨无存,无媒人愿再给他牵线,又舍不得钱买个人,临到头想有个人合葬…… 商名姝听了当即让人捆绑商钱氏,把她扔出济养院,商钱氏又跑到族老们面前哭诉,族老们找上商进樑和稀泥,最后商进樑与她说商钱氏担保再不会如此行事。 商名姝心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对王婆子说且等着她传信,一起整治老虔婆。 “我命人吩咐王婆子装作寻死觅活即可,让她在恭人面前细数商钱氏的恶行,父亲就能对族老们交代,我没想她会真的存了死志……” 小虞氏心疼地抱紧商名姝:“名伢,王婆子幼时读过书,她活到这个岁数,深知有些事,没有血的代价,便无被严惩的份量。今日她闹一场,只能让恶人消停几日,商钱氏往日便是如此,你于王婆子有恩,你吩咐她的事儿,她必叫你如愿。” “我知她是因我,才豁出命。”商名姝就是知道才会心里堵得慌,“她何曾到了非得与商钱氏以命抵命的地步?” 商名姝的声音逐渐减弱至含糊:“我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因她读过书,是个明理之人,我便让她做个小管事,何至于使她感恩至此……” 轻轻抚上商名姝发顶,顺着她绸缎布黑亮柔软的长发来回安抚,小虞氏轻叹一声:“名伢,于你而言是随手而为,于王婆子半辈子都活在苦难之中的人,你是赏识她、认可她、关怀她之人,她早将你认作誓死效忠之人。” 商名姝愣愣看着前方,目光有些空洞:“姨母,这世间真有赌上性命也要维护的忠诚么?” 以前商名姝是不信的,她认知里凡事都有价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以前把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没有想到今天的事情脱离她的掌控,险些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她不明白王婆子为何对她这样不顾一切,但却知道日后行事还需多思量。 “自然有,人是活物,人有情,情难自控难描摹。”小虞氏握紧商名姝的手,“名伢,姨母以往教你要把人和事看得明白,分得清楚,也不知是对是错。姨母盼着你有些事有些人可用心去体会,或许有值得你信任和依赖之人。” “嗯。” 商名姝被府中下人抬回家,她也需要卧床休息,这次的事情闹到何夫人的面前,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险些被逼死,商进樑把商钱氏送回乡里,由族人看管。 商氏族人也不好说什么。 人便是如此,以往没有碍着他们,他们乐得做个好人,劝商进樑要记恩,要大度。 知道惊动知府夫人,唯恐商进樑处理不够果断,惹得知府厌恶,影响商氏生意,让他们少拿红利,连累他们族中子弟也不受待见。 “禾穗,让禾木派个人暗中盯着商钱氏。”商名姝听后吩咐。 她总觉得有条阴暗里的毒蛇盯上他们家,商钱氏未必不会被人利用,大事指望不上,分散他们注意力或者恶心他们都不费力。 商名姝只能在家养伤,商文姝得知每日都抽出空来陪她解闷,商梓姝借着做法事的由头,去浮丘观诵经上香。 “长姐这都是今儿第三次蹙眉。”坐靠在贵妃榻上的商名姝挪开书,目光落在眉头紧锁的商文姝脸上,“是茶庄有亏损?” 商家有自己经营的茶庄和茶馆,商文姝把账目搬到商名姝院子里查看。 “茶馆和茶庄获益比之上一季少了足足两成。”商文姝愁眉不展,回话不误低头拨弄算盘继续算账。 “只府城获益减少?”商名姝问。 商家的茶庄和茶馆遍布江浙一带,每一季收益颇丰,两成不是一笔小数目。 “江浙的账目我还未核对完。”商文姝合上一本又抽出一本,“就目前算出的来看,应是没有减少两成收益,却也比不得上一季。” “原由?” 商文姝已经算了好几日的账,差距如此明显,她自然要追根究底:“听闻施家联合王氏米行,拿了一批陈粮,弄一出买茶赠粮的戏码。” 第10章:同业相竟,忌以价搏 “每种茶都溢价几文,把中下等茶叶售卖一空。” “施家从何处寻来妙计?”商名姝听得抚掌,满脸赞扬之色。 商文姝无奈摇头,她这个幼妹就是个万事不愁的性子,她从未见过商名姝有忧愁的时候:“我打听出来的消息,说是施清玉提议,他们替王氏售出积压的陈粮,价格定是极低,茶叶再溢价,可平购粮的账,这一季必然获益大涨。” “施厚琼竟会听得进施清玉之言?”商名姝大感惊奇。 施厚琼和商进樑都是读过书中过秀才之人,于进学两人都止步于此,可性格却南辕北辙。 商进樑嘴里常嚷嚷着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但从不迁怒府中妻妾,对三个女儿更是悉心教导,不阻拦她们插手家中生意,哪怕族中多有微词,他也一力扛下。 施厚琼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时常让商名姝怀疑他们的生母偷人! 施厚琼精明、狠辣、果决、阴毒。 他长子吃喝嫖赌的纨绔,幼子自大蠢笨的书呆子,唯有施清玉性情最肖施厚琼,可施厚琼从不让施清玉参与施家事。 她印象最深的是施清玉六岁被施厚琼逼着裹小脚,那时他们一墙之隔,施清玉的哭喊哀求之声穿透白墙传入她们三姐妹耳里,使得她们三姐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小虞氏挡在她们三姐妹面前厉声对上商进樑:“你敢让人捆了她们几个裹脚,我便与你和离,文姝和梓姝我不管,名姝我要带走。” 商文姝和商梓姝纷纷拽住小虞氏要跟着一道走,商进樑是个心软之人,最终只能作罢。 没几日,小虞氏就请了个武师来教她们习武,商文姝和商梓姝坚持一段日子,实在是吃不下去苦作罢,最后寻了别的热衷之事。 商名姝咬着牙坚持下来,不过武师离去时只说教给商名姝一些强身健体之术,那些年商进樑也辗转于各地,直到现在依然以为商名姝就会些假把式。 “施大爷逢人都说这是施广超出的主意。”商文姝摇头,不知施清玉作何感想,幸好她生在商家。 施清玉的祖父还在世,故而称施厚琼为施大爷。 “施厚琼一心要施清玉攀高枝,怎会让人知晓施清玉精于商贾之事?”商名姝讥诮,“早晚施广超两兄弟要被施清玉记恨出大事。” “旁人家的事儿,轮不到你我烦心,有这闲心,不若想想如何多卖些自家茶。”商文姝像商进樑,君子之道,不妄议他人是非。 “长姐不若去查一查这些陈粮的由来。”商名姝心思一动。 买茶赠粮能够抢走他们两成利,粮食的数量之巨可想而知,连着三年江南丰收,也积压不了这么多陈粮,王家费些周折运往远些地方兜售也是暴利。 自己不想折腾,找个船商让利,也比卖给施家好。 “名姝,你是怀疑这批陈粮有问题?”商文姝跟着商进樑学得都是正大光明的经营手段,她和商进樑没有怀疑过这批陈粮有问题,这可是要入口之物! “未必如我所想,长姐先查一查,看看陈粮来源,我们能否截断这批‘陈粮’?”团扇掩唇,商名姝眉眼弯弯,“售卖之事,我们另想他法。” “你可有法子?我们与林世伯交好,他们赠粮,我们赠布?”商文姝这几日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帖应对之法。 商名姝摇首:“同业相竟,忌以价搏。价战一起,互伤元气,损人不利己,终是两败俱伤。” “我何尝不知?”商文姝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馊主意,“只是我实在想不出应对之策。” “施家吃了中下等茶叶的利,我们便从上等茶入手。”商名姝沉吟之后道,“长姐方才所言用上布料倒也使得,我们找林世伯购置一批紧俏价贵绸布,长姐你再去联络吴二伯与汪三叔……” 商名姝嘴里的两家分别是瓷器商吴家和经营书坊的汪家:“你亲自登门,与他们谈一笔买卖,让吴二伯烧中秋应景的瓷器茶罐,汪三叔配上一支笔,将三样物品用特制的木盒放置,铺上林家的绸布,归置得精美些,赶在中秋节前摆出去……” 商文姝听得眉头舒展,几方合作,定制一个价格,卖出多少彼此再分利。 如此一来不仅得人情,施家还不好使坏,否则损伤的就不是他们商家一家的利,先在徽州府试一试,若可行再推行出去。 这是长久的买卖,日后还能变着花样来。 “可多分一些利与汪三叔,做成之后少不得要在他家各大书坊售卖,笔墨纸砚是高雅之物,我们的茶与之同售,我再让育婴堂的孟先生编一首童谣,让育婴堂的小童,沿街传唱。” 无论是济养院和育婴堂的人,商名姝都不养闲人,济养院会接一些他们能胜任的活计,育婴堂的孩子会聘先生教书识字,有天赋的送入义学。读书识字之外,也会让他们做一些跑腿活计。 “妙!”商文姝心潮澎湃,立时站起身,“三妹,编童谣之事何须劳动孟先生,文三郎便能胜任。” 商名姝黛眉微抬:“长姐是打定主意了?” 商文姝脸微红,眸光因羞赧闪躲。 有一下没一下摇动团扇,商名姝又问:“文三郎愿意入赘?” “我早与他说过,我只招赘。”商文姝声音极低,不自觉捏紧袖口,“他前几日与我表明心意……” “听闻他读书尚可,今年有望再考一考,若能中举,从此青云,他不过弱冠之龄,大好年华,若入赘我们家,这仕途就此断送……”商名姝指尖沿着团扇的棱角缓缓滑动。 “他说今年再下场试一试,若不成便不好继续厚颜受我们商家照拂,从此收心,跟在父亲身边学习经营之道。”商文姝提到心仪之人,眉目含笑。 “他若今年中举呢?”商名姝语气平淡。 商文姝面色一紧,用力扯了扯衣袖,苦涩一笑:“愿君仕途顺遂。” 第11章:略施小计出口气 文堰能中举是可喜可贺之事,正好弥补了父亲素来遗憾朝中无人可依的憾事。 商文姝心里明白,文堰能中举,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文三郎中举,仍愿聘长姐为妇,长姐又如何?”商名姝步步紧逼。 商文姝心乱如麻,这些她不是没有想过,事不到临头,她始终逃避,不愿深想。 文堰中举,为着仕途都不能入赘,她与文堰两情相悦,届时文堰登门求娶,她该如何抉择? 她一心要顶立门户,二妹醉心制茶之道,不通庶务,不是个继承家业之人,至于小妹…… 商文姝复杂的目光落在商名姝身上,她看不透小妹,小妹这些年顺着父亲的期许,遵循高门贵女那套活法,父亲要把小妹嫁入高门之心昭然,小妹从未忤逆…… “长姐不若好好想一想。”商名姝不急着要答复,只是不想商文姝一直逃避,最后一时冲动选错下半生。 文堰此人,确有些才华,今年秋闱能不能中举不好定论,可此人有些好高骛远,心思过分活络,商名姝不喜这人,自然也不厌恶。 商文姝的下半生,小虞氏不会插手,商名姝更不会干涉,是苦是甜,自己做主,才无怨怼。 商文姝自己理不出头绪,再与妹妹独处下去略微不自在,整理账册离开。 接下来几日,商文姝只是每日来看望,再未停留,一是忙起商名姝出的主意,二是忧心再与商名姝聊起文三郎的事情。 养伤七日,商名姝行路时再无异感,带着禾穗与禾木兄妹二人出门。 她备了一出好戏,为了能亲自观赏一直还未抬上来。 商家的在府城有自己的茶馆与茶坊十数间,茶馆供人饮茶,有说书人口若悬河,逢年过节会请曲师来唱戏,茶坊只兜售茶叶。 其中有一间茶馆恰好斜对面是方家典当行,方家的典当铺算是后起之秀,因投了施家,这两年做得有声有色。 何夫人宴请那日,高声把她推到风尖浪口的便是方夫人。 商名姝坐在茶馆临街的二楼,就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道人一路往这昂首阔步行来,身后跟着不少人,男女老少贫富皆有。 还有不少人手捧白花花的银子追着他殷勤哀求:“仙人,仙人再点化我一次,再点化我一次!我回家就好好供奉灶神。!” 或是被他的坚定感动,道人抽出一张裁剪好的黄表纸递给他:“念你诚心,我让灶神再点化你一回。”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双手捧着黄表纸,男人好一番感天谢地,又谦卑朝着四方拜一拜,这才从旁边借了火炉,将黄表纸悬于炉子上。 干干净净的黄表纸从中间燃烧,火焰烧出几个明亮大字:求仁得仁。 “灶神显灵,灶神真的显灵了!” “仙人指点我,指点我!” “我我我,仙人让灶神指点我!” “……” 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围拢的人惊呼出声,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把道人围得水泄不通,恰好堵住典当行的大门。 方德贵今日正好在这间铺子,听得外间热闹挤进来,将信将疑地看到好几个人得到指点迷津,他用几个银锭子抢来几张。 道人看着手中还剩几张,抬手一扬:“神明普度,有缘者得。” 飘落的黄表纸被哄抢,等他们抢完,道人不知去向。 没有抢到的捶胸顿足,抢到的当下就着火炉查验,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惊呼声不时传来,热闹好一会儿,才爆发一道讥讽:“方朝奉,灶神说你为富不仁。” 原来是方德贵看着热闹也忍不住烘烤一张,却显现出为富不仁四个大字。 先前烧的人极多,也不都是赞誉大多是类似于求仁得仁这样模棱两可的词,严厉的批判这是头一遭,四周人一静,就显得这道声音格外清晰。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方德贵脸色发青。 “方朝奉你说灶神胡说八道?你亵渎神灵,犯下口舌,必会遭报应。” “灶神在上,我等无冒犯之意,都是这方德贵冲撞,请莫要迁怒我们!” 方德贵犯众怒,有读书人更是义愤填膺:“灶神司一家烟火,察人间善恶,今尔不敬,必致家宅不宁,百事皆衰!” “竖子,口出狂言!”方德贵一个生意人,哪里听得这样的诅咒,红着眼扑上去,却被众人拦下。 大多数人是信了灶神显灵,即便发生在方家典当行门口,典当行的人全部涌出来也被人纷纷拦住,有人抢走方德贵手中余下黄表纸。 对天禀明是方德贵所有,才一张张烧,分别烧出“唯利是图”,“不得善终”,“狼狈为奸”,“为祸一方”四个评语。 方才热闹引来多少人,这会儿方德贵的恶名就传得多广。 “三娘子好手段。”坐在商名姝对面的中年男子忍不住赞叹。 此人姓吴,名道帧,与瓷器商吴家是两家人,府城吴姓是大姓。 吴道帧与方德贵同业,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方德贵近年阴损手段频出,很是惹恼吴道帧,吴道帧苦于无法整治。 方德贵搭上施家的船,整个府城都知道施家和上虞县赵家沾亲带故,赵家有个风头正盛的户部尚书,其义父还是只手遮天的严首辅。 今日这出戏,看得吴道帧身心舒畅,混迹于商场多年,吴道帧也知道商名姝不是只请他看戏。 等他一会儿从这个茶馆走出去,事后方德贵回想,必会猜疑这是他做的局。 吴道帧不在意,经此一遭,都不用他亲自指挥,他吴家得到消息,自然会大肆宣传,借机打压方德贵,机会不会放过,被忌恨是早晚之事。 “吴四叔解气便好。”商名姝淡淡一笑,“日后我若有钱财不凑手,还望吴四叔多行方便。” 对付方德贵出恶气是其一,警告施家是其二,既然都做了,何不多得些好? 请吴道帧来,就是为了拉拢。 随着父亲确定无子的消息散布开,族中人心思活络,商名姝是时候为日后周转银钱另谋出去。 第12章:问世间,情为何物 典当业合法经营借贷之事,无商品积压贬值之忧,是商名姝最喜欢的行当。 无奈家业不在此,商家的人脉根基都在茶叶上,她只能专营此道。 “好说好说。”吴道帧此刻分外欣赏商名姝,可惜他膝下只有一子,孙儿已到开蒙之年,家中子侄倒有些灵光的,却又配不上商进樑的掌上明珠,“三娘子唤我一声四叔,日后有难处,四叔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徽州府商人重诺、重信、重情。 今日吴道帧一句话,喜得商名姝笑颜逐开,捧起茶盏:“以茶代酒,谢四叔。” 吴家不需要吴道帧在也能把握时机,但这样对厌恶至极的人落井下石,吴道帧当然要亲自下场,喝了一杯茶,满脸笑容离去。 商名姝送吴道帧到楼梯口,正好与对面房间里的程赦四目相对,隔着回字形长廊,商名姝颔首打个招呼。 好歹是恩人,没有程赦那日相助,她和王婆子都得受伤。 程赦还没做出回应,一人进屋将房门关上。 心情大好的商名姝不在意,转身回屋,静待她下一个相约之人。 街道外巡街差役赶来维持秩序,戏已散场,关于方德贵的流言不断扩散。 一刻钟后,林沅沅才带着锦书赶来:“姝姝,让你久等了。” “可让我好等,当罚。”商名姝语气亲昵。 林沅沅从锦书手里拿出一个扁平木雕礼盒,递给商名姝:“早备下赔礼。” 商名姝没客气,接过拉开木盒,一面芭蕉叶形状的团扇静静躺在里面,扇骨和扇框是她最爱的檀香木,边缘还有精致雕刻,扇面是她最爱的缂丝,织的是她最爱的珠兰花。 “看看另一面。”林沅沅眼神透着神秘和期待。 扇子在商名姝指尖翻转,另一面也是珠兰花,却是不同的颜色。 “沅沅,你的技艺当真出神入化!”商名姝爱不释手,用最柔软的指腹触碰扇面的纹路。 “见你这般喜欢,不枉我费尽心思。”林沅沅高兴。 她喜欢缂丝技艺,母亲来自于江南,父亲就是林氏绸布行的当家人。 “喜欢,再喜欢不过。”商名姝也不知何时起爱执扇,除了冬日,几乎是扇不离手,林沅沅是她的手帕交,技艺见长,特意做了团扇相赠。 好一阵欣赏,商名姝才将扇子放回:“沅沅,你急着见我,又不去我家中,所为何事?” “我爹不许我寻你。”林沅沅提起这一茬就很生气。 林父欣赏商名姝,却不允许自己女儿成为商名姝,他早看出商名姝不是表面乖巧温顺,商进樑被骗得团团转,还处处夸赞商名姝温良。 怕林沅沅学会商名姝这一套日后忤逆他。 “世伯在我手里没有赚到钱,恼我。”商名姝清楚缘由,却不能道出。 林沅沅信以为真,但她力挺商名姝:“是他没本事。” 商名姝忍不住笑出声,把提出来的食盒打开:“我为你做了些糕点。” “还是姝姝对我好。”林沅沅一脸感动,迫不及待伸手捻起来食用,吃得两颊鼓鼓,她长了张可爱的小圆脸,身形也丰盈,最是管不住嘴,“姝姝你不知,我娘因着我这段日子在相看,硬是克扣我口粮,我每晚都饿醒。” “相看?”商名姝忍不住关心,“相了谁?” 提到相看的人,林沅沅把手上吃了一半的糕点扔回盘子,满脸不高兴:“姝姝,我爹疯了,他要把我嫁给程二!” “程家二爷,程赦?”商名姝扬眉,有些意外。 “是啊,整个府城商贾,就数他名声最差,多少商贾恨他?我先前还听我哥哥说程二隔三差五被追杀,我要是嫁给他,能有安生日子过?”林沅沅不喜程赦。 以商名姝对林沅沅的了解,她即便不喜程赦,理应不会片面厌恶:“你见过他?” “没有,我正闹着呢,我不想去见。”林沅沅抱臂侧坐,表达她的抗拒。 既然没有见过,那只能是另一个可能:“你有心仪之人了?” 林沅沅小脸涨红,眼神闪躲,期期艾艾。 “什么人?”商名姝就这么一个闺中密友,她鲜少待人真心,除了小虞氏就只有林沅沅,就连商文姝和商梓姝,她都藏着算计。 林沅沅这幅模样,让她生出一股被人哄骗走心爱之物的郁气。 敏锐捕捉到商名姝平静面容下的隐怒,林沅沅心头一紧,但她太想与人分享自己内心深处的欢喜,只有商名姝她信任且愿意与其分享。 “是姚宗巳。” “姚宗巳?”商名姝一时没想起是谁。 “姚氏药行家的姚大郎。” 商名姝倏地站起身,手贴上林沅沅的额头:“没发热,你在说什么胡话?” 姚氏药行的大郎君,整个徽州府谁人不知道?打娘胎里带来弱症,姚家请便名医都无法医治,他父母早逝,祖母当家,祖母早早将旁支健壮聪颖的姚宗添培养在姚家。 “姝姝,我没有发昏,我知道宗巳他体弱,可我对他就是一见倾心,我想嫁给他,你帮帮我可好?”林沅沅眼底涌出泪花,盈满眼眶,拽着商名姝的衣袖摇晃哀求。 “我如何帮你?”商名姝胸口发闷,“他姚宗巳但凡是个寻常人,只要身家清白,为人无大过,我也能叫他心甘情愿入赘你家。可他没几年活头,我今日帮你如愿,待他撒手一去,你一个人落在姚家那虎狼窝里,你要如何度日?” 商名姝见过一次姚宗巳,一个风一吹就能倒的少年郎,偏偏长了一张过分美丽的脸。 那张雌雄莫辨的脸,配上他的羸弱,反而更引人挪不开目光。 “姝姝,我都知晓,我也逼着自己断了这份孽缘,可我做不到……”泪从林沅沅饱满的双颊滑落,她哽咽,“我知晓我爹娘不会把我嫁入姚家,我知晓姚家比你们家还水深火热,我也知我不如你聪颖,入了姚家恐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可我问过自己,若我就此放弃他,我余生可悔?只一想,我便心如刀绞……” 第13章:等人死了再改嫁 林沅沅越说哭得越狠,最后扑在商名姝怀里,把连日里积攒的痛与压抑全部放声哭出来:“姝姝,你时常提醒我,不可对男子动情,你看不上为男女之情要死要活的女儿家呜呜呜呜……我曾以为我会守好自己的心……可这倾慕之心由不得我做主,我也唾弃自己无能,可我管不住我的心呜呜呜呜……” “三娘子。”锦书扑通一声跪在商名姝面前,“我家娘子也把自己关在家中,逼着自己不去想不去寻姚郎君,那些日子娘子总是恍恍惚惚,爱笑爱闹的娘子脸上再无笑颜,日食一日比一日少,硬是咽下去最后竟吐了出来,娘子厌弃自己,有时竟伤了自己而不自知……” 商名姝看到林沅沅掌心两道深深划痕,她深深闭上眼:“他呢?他可知你心意?” 满脸泪痕的林沅沅点头:“我原想着与他表明心意,他若对我无意,我便可趁此死心。他确然拒绝我,且告知我已有心仪之人,我才答应爹为我说的亲事……便知他心中也有我,他听我要议亲便吐血晕厥,昏迷不醒都唤着我……姝姝,我听到他唤我名字时,就知我逃不掉了,若不嫁给他,我只怕一生都会悔恨痛苦。” 商名姝蹲下身,将无助惶恐的林沅沅揽入怀中,她心里也难受,为着林沅沅的后半生,她应该拒绝。 但她能够感受到此刻她是林沅沅悬崖边抓住的唯一救命绳,若连她都甩开林沅沅的手,林沅沅或许会做出令自己粉身碎骨之事。 “沅沅,你容我见一见姚宗巳。”她先见一见这个从未有过交集,却把自己唯一的手帕交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 也不是不能让林沅沅如愿,等人死了再改嫁便是。 倘若姚家能够清理干净,林沅沅长情留在姚家也不错,自己当家做主,出入呼奴唤婢,家财丰厚,还无长辈需晨昏定省。 林沅沅有兄弟,林家不会让她招赘,与林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又有几个没有糟心事?林沅沅性子单纯娇憨,入了兄弟姊妹多的家里,也会过得不如意。 “姝姝。”林沅沅仰起头,满眼期待又忐忑。 商名姝叹口气,用帕子轻轻为她拭去泪痕:“你要同我保证,在你家与姚家正式议亲前,绝不能让家里任何人知晓你的心意。” 林氏夫妇是疼爱女儿的人,才会为林沅沅寻找程赦这样的人,程赦有一兄一弟,父母双亡。 长兄长嫂都是大度知礼之人,幼弟据说学问不错,无论是兄长还是幼弟都是靠着程赦才过上好日子,程家程赦是当家人。 林沅沅嫁入程家不会过得太差。 “沅沅,程二爷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商名姝忍不住再劝一劝。 林沅沅对程赦一无所知,她心中有人,好不容易得到除父母外最在意人之人的支持,怕极了她态度松动,商名姝又倒戈父母,转而来劝她嫁给程赦。 只得违心道:“姝姝,我未曾见过程二爷,坊间都传他心狠手辣,凡与之同业者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多行不义之事,尽揽不义之财,我听得多了,难免心中忌惮几分,强行将我二人凑一起,于他于我都是不幸。” 听得出林沅沅的推脱之意,商名姝也清楚,林沅沅不完全是推脱,程赦这几年声势浩大,树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他所赚取的钱财,招惹不少愤懑,就连商进樑这样温和的人,于家中都屡屡用艳羡的语气赞叹。 林沅沅并不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女娘子,听多了难免心中不喜。 商名姝不再提及程赦,小姐妹二人许久未见,聊起时新的妆容发饰,布匹花色,美酒佳肴,说不尽的投契,直到金乌西坠才依依不舍分开。 青石小路碎了一地金辉,酒肆的幌子于微风之中懒懒摆动。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街头巷尾最是热闹,蒸屉揭开,暖暖白雾飘散,氤氲出满城烟火气息。 商名姝拢了拢禾穗递上来的斗篷,提步朝着人群中走去,她喜欢穿梭于繁华闹市之间。 “公子,公子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为奴为婢伺候您——” “你求什么求,死丫头,快跟我走,春香楼的徐妈妈还等着你!” “爹,我求你不要把我卖到春香楼,我去大户人家做丫鬟,我求求您爹……公子,公子救救我呜呜呜……” 远远就瞧见热闹,商名姝主仆二人咬着糖葫芦凑上前,见一身形单薄的小娘子,披头散发紧紧拽着一高瘦清俊小郎君衣摆。 小娘子身上伤痕累累,被一个蓬头垢面中年男子拉扯着,小郎君满脸欲言又止,似有不忍又似有顾虑。 周围的人在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这位公子身着富贵,既管了这档子闲事,不若将人买下。” “这小妮子细皮嫩肉,也不知春香楼花几个钱能享乐享乐……” “春香楼,销金窟,你那两铜板,门都入不了。” “哈哈哈哈哈……” “禾穗,小陈的糖葫芦糖多粘牙,改天与他说说。”商名姝对四周的声音充耳不闻,专注吃着糖葫芦。 往日常吃的手艺,今儿不知为何有些腻。 “记下了,娘子。” 眸光转了一圈,商名姝从人群之中挤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挤进去,如此来回几次,三人还在拉扯,商名姝给禾穗使个眼色。 禾穗熟门熟路找到巡街的官差,气势汹汹带着一群官差过来,围观的人群很快散开。 “差爷,我家娘子荷包里的金珠皆有印记,方才在此看热闹,准备归家时发现金珠被盗。”禾穗对官差迅速指出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曾与我家娘子立一处,对了,还有那要卖姑娘的男人,别看人高马大,他姑娘一推险些把人推翻,就差一点撞到我家娘子……” 官差认得出手阔绰的商名姝,禾穗一指,他们立刻把所有人摁住,这才发现这几人似乎都有些身手,几个官差脸色一变。 第14章:少年郎目光炙热 “松开我!官差就能随意抓人?我没犯事!”卖女的男子扯着嗓子高喊。 寻常人见官差抓人,第一时间不是叫嚣,而是吓破胆小心翼翼告饶。 男人被抓,要被卖的小娘子找准机会就想跑,商名姝主仆二人拦在她面前:“夏娘子要去何处?” “你父亲偷盗我家娘子银钱,你不准走!”禾穗气势汹汹展开双臂阻拦。 “这位娘子行行好,放我离开,你今日救我一命,来生我做牛做马报!”夏娘子弯腰哀求。 “我不缺牛亦不缺马。”商名姝笑眯眯看着她。 “三娘子,您看这是不是您的金珠?”官差搜完身,果然在几人身上搜到相同金珠,每颗金珠都刻着两短一长三横,一共二十颗,约莫值五六百银。 “正是我家娘子之物。”禾穗清点,“不多不少。” “把人都带走。”官差领头一挥手。 “别忘了这位。”禾穗推了推要被卖的小娘子,“我怀疑他们是一伙,街上唱大戏,待人聚拢,寻看乐子的富贵人盗窃!” “贱蹄子,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没有!” “我们不认识,是他们栽赃我们——” “差爷,我真没有偷盗啊,这金珠不知为何在我身上。” “都带走,带到衙门。”官差强势把人都押走,和和气气把商名姝请过去。 “商娘子,是我。”被讹的小郎君紧张凑到商名姝身边,点漆般光泽明亮的双瞳殷切注视商名姝。 “你是……”商名姝只觉得眼前小郎君有些面熟,她出手相帮,不是为这人几分面熟,更不是路见不平。 也是巧合,她第一次挤进来旁边站着的人,后颈有个类似盘着的小蛇刺青,这个刺青那夜在码头上追杀她的其中一个人也有。 她默默搜寻,发现这几个明显是一伙,这对父女拉拉扯扯,这群人暗中推波助澜。 “商娘子不记得我?”小郎君清澈真挚的眼睛明显失落,片刻再度亮晶晶,“上元节,商娘子在华灯下救过我。” 商名姝恍然大悟:“是你呀。” 难怪她觉得有几分面熟,今年上元节格外热闹,不少大户搭台请曲师,高挂灯笼猜灯谜,请民间杂耍。 好几处出了小事故,商名姝正好撞见挂着无数灯笼的木桩倒下,有一个小郎君奔过去挡在一位被推搡倒地的老妪身前,她难得动一回恻隐之心,飞身一脚把木桩踢到另一边无人的方向。 当时她焦心寻找姨母,没做停留。 “是我是我,小生程勉,于紫阳书院求学,家中父母早逝,有两位兄长,尚未……尚未婚配。”程勉说着说着俊脸爬上红晕,长袍下的手都在颤抖,努力保持镇定,“本该早日登门谢娘子搭救之情,奈何不知娘子家住何处。” 少年人热切而又不加掩饰的小心思,商名姝一眼瞧到底。 紫阳书院乃是整个徽州府最有名的书院,能入读者前途都不差。 家中行三,又姓程,就读于紫阳书院,父母早逝…… “程三郎家在歙县?”商名姝对眼前少年郎的身份心里有数。 “正是,歙县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儒风蔚然、物阜民丰,商娘子……” “噗嗤。”素来稳重的禾穗都忍不住笑出声,见程三郎涨红了脸,衣袖掩唇道,“三郎君,我家娘子也是歙县人。” 程勉的目光更加明亮:“我与娘子竟是同乡,当真是缘分……” 那夜遇到程赦之后,商名姝便遣人查过程家,她担心程家暗中与倭寇往来。 程家三兄弟,程勤、程赦、程勉。 程勤经营牙行,程赦坐商,程勉苦读。 程家家资颇丰,同县虽不同村,但商名姝也早闻程三郎读书颇有天赋,先生放出话言他今年必将中举,他不过十七岁。 来年春闱再上榜,少年成名,前途不可限量。 家里老头一心想让她攀高枝,为家族计,她不抗拒,商家不好,她哪来富贵逍遥日子? 可官宦之家,轻易不会聘商家女为妇,要么就是不入仕途处理庶务的庶出,要么就是家中拮据,说是娶妇不若说是娶富。 这样的人家如何靠得住?她还得应付一堆糟心事。 眼前这个少年郎就不错,程家自己行商,断不会看低商户,程勉一旦步入仕途,程勤与程赦必将倾力为其铺路,程氏在京都的脸面在整个州府都算上数。 这番思量后,商名姝对程勉不由耐心许多。 得到商名姝些许回应,程勉的心怦怦直跳,他要极力捏紧负在身后的拳头,才能保持清醒,以免自己唐突。 程赦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在衙门口见到自己幼弟殷切跟着商名姝,那春心萌动的模样,令他忍不住咬紧后牙槽。 “二哥,这是商娘子,上元节救我的就是商娘子。”程勉一见程赦就奔过来,满面喜色地向程赦介绍,“今日也多谢商娘子为我解围……” “程二爷。”商名姝点头示意。 程赦也礼貌性地回礼,几人跟着一道入衙门。 被带来的人个个喊冤,商名姝也不多说,她的东西是在几个人身上搜出来,事实胜于雄辩。 程赦从程勉口中听了全过程,当下明白这伙人有蹊跷。 他踟躇片刻才走到商名姝身侧:“三娘子,这群人破绽在何处?” 程赦与商名姝不过两面之缘,足够他了解这个小娘子,绝不会是大发善心看他幼弟可怜出手相帮。 “我为何要告知程二爷?”商名姝握着林沅沅送给她的团扇,遮住半张脸,唯有一双精明漆黑的深瞳露出,格外慑人。 “三娘子所求为何,不若直言。”程赦不欲与商名姝来回试探。 “好说好说。”商名姝也爽快,“明年贡市,程二爷是否能割让一份牙贴?” 程赦目光深沉,静静凝视商名姝许久,才忽而笑了:“好。” 意外之喜! 商名姝喜形于色,压低声音对程赦道:“不言不语之人脖颈上有那夜追杀你我二人的倭寇一样刺青。” 第15章:我心仪三娘子 之后的事情自然交给程赦,商名姝赶在程赦去揭露之时脱身。 这些人不会以盗窃之名被收押,她这个苦主金珠尽数寻回,兹事体大,官府对于她识趣离开非常满意。 商名姝也很满意,这些人不知为何对程勉做局,她虽误打误撞掺和一脚,最终指认他们的是程赦,大部分恨意被程赦引走。 程勉见商名姝莞尔一笑离开,下意识要抬脚跟上,被程赦不着痕迹上前拦住去路。 最终只得没精打采等程赦和官府交涉完毕,跟着哥哥回家。 回到家中时夜已深,程勤夫妇早听到消息,在正堂焦急等待。 程勉见哥嫂都在,又无下人在侧,脱口而出:“大哥,我有心仪的姑娘,还请大哥大嫂费心张罗,为我寻官媒登门。” 程勤夫妻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震惊与喜气,程勤询问:“是哪家娘子?” “城东商家三娘子。” “不行。”不等程勤夫妻反应,程赦先否定。 三人目光投向程赦,程勉脸色一僵:“为何不行?商家与我们门当户对,三娘子于我有恩,我对她心生爱慕,为何不行?” 程勤也不解:“商家三娘子我有耳闻,是个温良贤淑的女娘子,商世叔此人仁义,三娘子家风当是不差,我们又是同乡,与三弟颇为般配,三弟又有心。” “商家根基浅薄,商世叔早有将商三娘子嫁入高门之心。”程赦冷声道。 “这有什么?”程勉转忧为喜,“今年下场我有把握中举,明年春闱我一定金榜题名!” 商户女能嫁什么好的高门大户?在程勉看来,商进樑只要念着几分父女之情,都会选他。 程勤看到斗志满满的幼弟,满脸欣慰。这个幼弟聪颖又能读书,唯独有些不求上进,先前总督促他再多分些心神在读书上,他非说读书一道要水到渠成,不可急功近利。 每每见他将大半精力花在亲手打磨笔墨纸砚上,就急煞兄嫂。 程勉但凡多努力几分,书院魁首哪有旁人染指的时候? “夫人,明天你先约商夫人通个气。”程勤连忙吩咐妻子汪氏。 得先让女方知晓他们的想法,给出回应,再请媒人上门,以示尊重。 “不可!”汪氏还没有应下,程赦再次阻拦,对上哥嫂的不解,弟弟的气恼,程赦垂眸,“商家三娘子行为跳脱,好享乐,喜奢靡,三弟日后要出仕,商三娘子非良配。” “二哥,你如此诋毁女娘子,有违君子之道!”程勉从上元节就对商名姝一见倾心,心心念念半年,好不容易再见,又被她解围,心里商名姝无一处不好。 亲哥哥对心仪之人这般贬低,他觉得哥哥连他一起侮辱:“三娘子不拘于世俗,言行举止磊落大方,她日后嫁于我,我亦不能因我出仕拘她于后宅,她自有她的欢乐,她是嫁我为妻,不是卖为我奴,我若要她为我委屈自己,是我有失为夫之责! 三娘子生于富贵之家,家中能让她享乐是她生来之福。至于二哥你说她喜奢靡,请问二哥,商家之财可有不义之处?她所耗之财可有抢掠偷盗?商家可因她奢靡而入不敷出?” 把程赦怼得哑口无言,程勉声音更加掷地有声:“家中之财,来源正当,她为何不能享乐?商家偌大家业,商世叔娇养自家女儿,他不曾指责三娘子奢靡?谁有资格指责?生能富贵,谁愿自苦? 我若有幸得三娘子为妻,让她婚后活得不如未嫁时欢乐无忧,亦是我之过!” “三弟,三娘子她……” “二弟。”程勤眼看素来温和懂事的幼弟义愤填膺,连忙拽着程赦往书房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对程勉保证,“大哥明天就让你嫂子去探探商家的口风。” 程勉这才笑颜逐开,对着两位兄长作揖后又转向汪氏,风度翩翩行大礼:“有劳嫂嫂。” 程赦欲出言,被程勤一把捂住嘴强势拽入屋内。 “大哥,商三娘子与三弟实非良缘!”程赦挣脱程勤,眉头深锁。 “与三弟非良缘,难道与你是良缘?” “大哥你胡说什么?”程赦面色一变,对上程勤如释重负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程勤在诈他,忧心他们兄弟看上同一个女子,二人争夺起来,引得兄弟失和。 “大哥,你多虑了。”程赦只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那位商家三娘子不仅身手不俗,心思深沉,颇有谋算,三弟生性纯善,若聘商三娘子为妇,日后当家做主者必是这位三娘子。” 他们做哥哥的又不能陪着弟弟外放,商名姝过于强势,程勉又满心满眼都是商名姝,以后程勉必会沦为商名姝的傀儡。 程勤听了程赦之言,思忖后问:“三娘子上元节愿出手救三弟,可见是个古道热心之人,她前头两位姐姐都是妾室所出,商夫人未曾阻拦她们染指家业,可见商夫人心胸,三娘子由商夫人抚养长成,姊妹间从无正锋相对,三娘子当是大度之人。 正如你所言,三弟被你我养得纯良了些,正该聘一个能主大局,且他又愿听从的女娘子为妻。 三娘子懂拳脚功夫更是难得,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娘子与三弟成婚,卧榻之上都有人护着。如此看来,三娘子与三弟实属天作之合。” “大哥!”程赦没想到整个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不看好这门婚事。 程勤捋着山羊胡,笑着抬手:“二弟,你该操心你自己的婚事,三弟有心,女娘子又妥帖,若不成全,恐叫三弟没了赴考的斗志。” 程赦张了张嘴,想到程勉的性子,满心满眼都是商名姝,他们的理由说服不了程勉,说服得了也会影响程勉应试,最终不再试图阻止。 罢了,那商三娘子不是个寻常女娘子,未必看得上三弟这样未经风雨的天真小郎君。 这般想着,程赦只等商家回绝,好叫程勉死心,还不用伤了兄弟情分。 第16章:我一定风光迎娶三娘子 商名姝可不知程家因她之故三兄弟险些失和,程勉看她的眼神真挚而炽热,她猜到程勉对她有心,但没想到程家这么迫不及待登门。 她正在用朝食,商文姝神神秘秘跑来:“程家大夫人上门,带了好多礼,说是谢你昨日助程三爷脱困,也谢你上元节救下程三爷,他们先前四处寻人,我竟不知是你。” 年初程家寻找程勉救命恩人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去冒领,识趣的自觉羞愧离开,不识趣的被程家先给谢仪,后以讹诈罪送进大牢。 “我也是昨夜才知。”程家寻救命恩人的事情,商名姝知晓,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将自己随手为之的事联想起来,上元节纰漏不少,不少商户还被官府问责。 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商名姝与小虞氏自然极力阻挠跃跃欲试的商进樑,宁可真金白银捐给族里,让他们购置几头大肥猪给同村乡邻送上几斤肉,都比凑这个热闹实惠。 “我方才在前院作陪,听程大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商文姝偷偷打量商名姝的神色,见商名姝面不改色继续捧着瓷碗食用肉羹。 一时摸不清商名姝到底是浑不知情,还是并不在意,她顿了半晌,也没有吊起商名姝的好奇心,有些气馁,索性直言:“程大夫人是替程三爷来打听你。” 汪氏只是长嫂,断不能做主小叔子婚事。她亲自上门,必是得了程大爷的首肯,程大爷未曾见过商名姝,只能是程勉表明心意,才有这么一遭。 商名姝慢条斯理食完肉羹放下碗,从禾穗手里接过丝绢,一点点擦拭干净唇瓣沾染的油渍:“长姐,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 “三妹,我觉着程三爷是个不错的佳婿。”商文姝是希望商名姝主动争取,“程家家资丰厚,同是商贾,不会瞧低你,你若嫁入高门大户,少不得要被人奚落。遇到家风不正者,花着你的银钱还嫌你满身铜臭! 程三爷与你年龄相当,又无父母在上头,他素有才名,在书院颇得先生喜爱,功名是早晚之事。 你若嫁入程家,不必去学高门大户的规矩,少年夫妻,相互扶持,情分也不是高攀可比。” 听出商文姝一心为自己打算,商名姝难免有些动容:“长姐,素有才名者不计其数,这功名非有真才实学就手到擒来。我不急,两位姐姐尚未成亲。” 古往今来,多是满腹才学的读书人卡在科考这一关。 商名姝对程勉不喜不厌,程勉是个佳婿,商文姝能看到,商进樑和小虞氏自然也明白,但为家族长远计,商进樑不会轻易松口,她年岁还能再等一两年。 与程勉有没有夫妻缘,端看他今年秋闱与明年春闱。 小虞氏明白丈夫的心思,更清楚商名姝的意愿,只站在长辈的立场,小虞氏恨不得立刻答应下来。 程勉便是科举失利,和程家结亲,也算是强强联合,在徽州府这一亩三分地基本无惧,族里心思不纯之人碍于程氏也不敢生出歹念。 但她能有法子做得了丈夫的主,却没法子做女儿的主。 只能把话往商进樑身上扔,自己是个不能当家做主的小妇人,女儿循规蹈矩,婚事由着商进樑拿捏,商进樑就是个一心要用女儿攀附的狠心父亲。 汪氏喜滋滋回了府邸,三兄弟都在家中等消息。 见汪氏脸带笑意,程勉喜上眉梢。 只听汪氏道:“商夫人对三弟赞不绝口,她对三弟再满意不过。 我去后商大娘子先是作陪后离席,想来是去寻三娘子,我走时三娘子也未曾派人来表态,这就是不排斥这门婚事的意思。” “太好了!”程勉喜得以掌击拳,恨不能现在就去寻商名姝。 他的反应让汪氏含着笑摇首,话锋一转:“不过商夫人也透露,商大善人有心为三娘子择高门贵婿……” “我这就亲自去寻商世叔。”程勉坐不住。 被程赦摁住肩膀。 “二哥你放开我,我要告知商世叔,我定会考取功名,为三娘子挣得诰命!”程勉挣扎。 “你拿什么去担保?”程赦用力钳住程勉肩膀,“你现在不过秀才功名,等你秋闱中举再去言之凿凿,或能取信商世叔。” “二弟所言极是。”汪氏也连忙道,“商夫人说三娘子前头还有两位姐姐未出阁,她只有三娘子一个血亲,想多留两年,二弟明年春闱能蟾宫折桂,这婚事还有什么不成?” 程勉冷静下来,挣开程赦:“我这就去温书,我一定会风光迎娶三娘子进门!” “你瞧瞧,瞧瞧,他何曾这般斗志满满?”程勤忍不住虚指着程勉的背影,笑容老怀安慰地对程赦打趣。 程赦目光幽深,面色平静,未作应答。 商名姝不关心程家,她以济养院之事劳烦何夫人主持公道为由去拜访何夫人,提上了商梓姝的新茶。 理由牵强至极,何夫人命下人打发。 何夫人不愿见她,在商名姝的意料之中,她把商梓姝的茶留下。 下人把礼物呈上去,到嘴边分给下人的话被咽下去,何夫人想到商名姝那日不顾性命也要去救王婆子,便吩咐:“沏一壶。” 茶沏好,恰好何知府归来,这茶虽然还未成佳品,芳香却悠远宜人,何知府闻到茶香笑着道:“商家送来的茶。” “你如何知晓?”何夫人第一反应是商家早招待过何知府,商名姝送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讨好何知府。 何知府坐下:“前几日去驿站送别按察使大人,驿站外茶亭茶香飘散,引得我与林大人闻香寻茶,才知这是商家供给茶亭之茶。林大人是爱茶之人,这茶是新品,尚未兜售,听茶亭里跑堂言是此茶还在精细制作,林大人也道此茶若去芜存菁,堪比六安。” 何夫人听后亲自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递给何知府:“倒是我多心了。” “夫人何出此言?” 第17章:品鉴新茶 何夫人将缘由道来,引得何知府失笑:“你呀,何故与一个小娘子计较?我这几日查过,商进樑是个规矩商人,除同业者,十人有九人赞他仗义。他既能兴家,子女蒙荫,情理之中。这与勋贵袭爵有何不同? 那些为博你另眼相看,故作清素之人,若寻常作风也如此倒罢,若是在你眼前这般,既是刻意逢迎又是欺瞒于你还是揣度你无容人之心。” “你说得好似那商家三娘子才是坦率之辈?”何夫人心中那点别扭之气一扫而空,“你可知她一双绣鞋,价值数百两银子。” “夫人,安姐儿出嫁,你难道不穷尽全力为她置办嫁妆?你我若有商家富有,舍不得为安姐儿置办数百两银子的绣鞋?”何知府握住何夫人的手,温声细语,“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我忧心那偏远之地的民生,也未吃糠咽菜将银钱尽数捐赠;商家小娘子锦衣玉食,商家为朝廷捐赠钱财之数,是你我数倍。 这富贵该她享,生来命好之人,你我如何能因此苛责?” 何夫人认真回味丈夫的话,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对商名姝多有偏见,前两日见着那在她面前知书达理的施家娘子背地里掷银入河,引得码头纤夫争相跳河抢夺,以此为乐…… “夫君说得是,人不可貌相。” 商名姝送茶,是因知晓驿站之事,目的正如何夫人所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让何知府对这茶印象加深,为日后商梓姝研制新茶挣得助力。 万万没想到效果比她预想还好,一下子消除何夫人对她的芥蒂。 茶叶送到,她还猜测会不会被何夫人给丢入库房不见天日,不见天日也无妨,下回再送,总能让何知府碰上。 送完茶,她转头去茶馆,林沅沅果然给她留了信,让商名姝留个地点和时间。 想到商梓姝在浮丘观,便写下浮丘观,时间是三日后,也给姚大郎一些准备的时间。 浮丘观复建于宣德年间,今上信道,浮丘观因而香火极旺。 道观不留女客,商梓姝为亡母做法事,白天在道观,夜里留宿于山脚下的村落,每日来回奔波,若非对制新茶万分热衷,只怕难以坚持。 “三妹,你怎么来了?”商梓姝拉着商名姝的双手,左右看了看,“伤可大好?” “没大好,姨母和爹也不会允我来寻你。”商名姝配合着商梓姝晃动两人相握的双手。 “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子,值当你以命相救?”商梓姝有些生气,气商名姝不爱惜自己,“寻死觅活,她都不爱惜自己的命,你何苦为她惜命?” 个中缘由,商名姝不能与商梓姝道来,只得转移话题:“我方才来见到施广超,他又纠缠你?怎不往家里递消息?” 施广超乃是施清玉的胞兄,不知中了什么邪,见缝插针纠缠上商梓姝,施厚琼竟还登门为长子求娶过两次。 “别理他,这是道家清修之地,他不敢胡来。”提到这个阴魂不散的人,商梓姝就厌烦不已,她真想将人给套上麻袋痛揍一顿,奈何施广超身边跟着不少护院。 “他不配你为他心烦,”拇指轻抚姐姐眉头,商名姝贴近商梓姝,彩蝶牡丹团扇遮住半边脸,商名姝悄声道,“晚些时候,让你出气。” 商梓姝眉舒目展,盈满促狭笑意的眼睛对着妹妹挤了挤,姐妹二人手牵着手往道观里去。 商梓姝给亡母做法事并非纯粹的幌子,商名姝入内见着牌位,让禾穗点香,亲自祭拜。 撇去身份不谈,她与两位姐姐和和睦睦长大,做晚辈的理应尊重长辈。 商名姝给予的这份尊重让商梓姝眼眶微红。 母亲沦落风尘,是父亲行商途中被赠与父亲,幼时母亲总是抱着她说:“梓伢,娘能遇到你爹是苦尽甘来。你能托生成你爹的女儿,前世定是修了富德,要知足,要感恩,要孝悌。” 见商名姝将香递给禾穗,商梓姝忙侧身用手绢压了压眼角,面对商名姝时脸上笑意盈盈:“我带你去尝尝改进的新茶。” 在道观歇脚的房间里,商梓姝重新沏上茶,水一冲入茶盏,柔软的香气随白雾散开,暖意扑面而来。 商名姝扬眉:“这香气更浓郁更沁人心脾。” “依你的法子改进,取紫云溪之水。”商梓姝的目光在暖烟缭绕下格外温和,“汤色、香气、味道、叶底都好了些许,却仍有美中不足之处。” 商名姝闭眼嗅着茶盏盖上残留的清香,比之上次,兰花的香味更深,兰香尤其受文人墨客追捧,凭此香,这茶就不愁售卖。 心里默默数着数,茶香的留存有所增长。 茶汤明亮些许,还是不够均匀,颜色从盏沿往下明显有断层。 浅抿一口,商名姝细细品味:“不够细腻柔滑。” 回涩变轻,不细品不是爱茶之人恐怕品鉴不出来,但要做佳品,不可敷衍。 喝完之后,商名姝盯着舒展开的叶底,柔软完整,她用手捻起一片入口咀嚼,最后摇头:“看似柔软,却无弹性。” “一语中的。”商梓姝最喜欢与妹妹分享茶,商名姝总能一口就能品出缺陷,时常能提出改进的法子,“叶底不够柔软或是如今已过最佳采摘时节之故,茶叶不够鲜嫩,需得明年开春才能分辨。 汤色不均,应是制作时手法有异,味道不够柔滑,如何去涩,我毫无头绪。” 商名姝又喝下几口,一时提不出有用的建议:“明日我随你一道去山上看看茶树。” “好,卯时启程,脚程快,指不定还能见着旭日东升之景。”商梓姝清楚妹妹身子骨好,不是吃不得苦之人,“若非有个烦人的尾巴,我们现在启程,夜宿山野,一早就能看日出。” 尾巴指的是施广超。 商名姝黛眉染上凉意:“二姐,你让人将我们明日卯时出发上山观日升的消息递给他。” 山路晨间湿滑,有个三长两短,可怨不得她们。 施厚琼亲口说的,脚长在施广超身上,他这个做爹的也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