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住过的爱情》 第一章 从相逢开始 阿索尔山盘踞于希腊东南,紧靠爱琴海。面海一侧是悬崖立壁,另一侧郁郁葱葱,端坐海畔像少年守卫着母亲。 山顶上修葺着一所修道院,建筑通体洁白古朴而素雅,远处看去仿佛一朵云落在崖坪。每当礼钟声悠悠传出圣堂,喧嚣的海洋也归于平静,即便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要叹服这巍巍神圣。 可真要有朝圣者不辞辛苦的走到近前,见到这里的全貌,说不定要一板砖砸晕自己。 那修道院正门前的两尊骑士雕像,原本擎着的巨剑成了桃花;院墙上,由浅色勾画的大鹅正撵着白鹤;侧面一方突兀的泳池直接崖边;再往上瞅瞅,房顶十字架上还挂着一辫子腊肠呢!这哪是宗教所,明明是个托儿所。 可罪魁祸首却没有一点自知。 祝云深正趴在泳池边,向悬崖外眺望着。 她喜欢看到飞鸟射入大海,鱼群跃向天空,生命拼尽全力向着不属于它们的世界蔓延,那多少能为她积累一点勇气。 因为她也被世界拒绝着。每当她站到人群中间,耳中就会响起纷杂的噪音,有时是尖锐的嚣鸣,像指尖划过黑板;有时则是低沉的鼓动,像…… “嘭”一声响,什么东西砸进了泳池,水花在她身后炸开,水流把她往泳池外推去。祝云深半个身子挂在了池子外边,长发散落下垂,像是阳台上晾晒的拖布。 她也愿意这么挂着,出神的看着头顶这片大海,想着要是这么掉下去会不会轻松些,偶尔也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马上两条短小的胳膊环住她的腿,声音也从后面传来:“姐啊,你要走就把我也带走吧!” 祝云深撑着池边坐回来,转过头看着那个咧嘴乱叫的小女孩,把脚从她怀里抽出来踩在她脸上,一脸嫌弃的说“放心吧蚕宝,我肯定让你走我前面。” “yah-soo!”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从崖下传来,祝云深回头望去,一个男人赤裸着上身骑在通体鎏金的摩托艇上,手搭在眉前遮阳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线条分明的肌肉一如此地千年伫立的雕塑般雄健迷人,再加上阳光般的金发,整个就是一头立于海上的狮子。 男人用蹩脚的中文朝崖上喊道:“你是不是那个来自东方的公主?” 祝云深揉了揉耳朵,又开始耳鸣了。 她看向小女孩说道:“蚕宝,我们回家吧。” 蚕宝双手捧起她的脚,露出一张椭圆小脸,两条稀疏的眉毛挂在上面。听到这话女孩愣愣的瞪大眼睛,抻的眉毛更淡了,问道,“你的病好了吗?” “这算是什么病。”祝云深无奈笑了笑,“其实是不是病能不能治,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因为我有选择。所以能不回去,能在这独属于男人的圣山上包下一所修道院,像个‘来自东方的公主’躲在皇宫里。” 她长舒了一口气,笑意由无奈转为释然,喃喃道:“现在我终于没的选了。” 祝云深站起转身,修长的大腿踩在池边像即将出征的将军,铆足了劲对那个英伟的男人,也是对着大海喊出一个字:“滚!” 夕阳落尽,关闭天空的蓝,大海无言。 蚕宝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在池子里呛了口水,她回头看看那座被玷污的教堂,心想这便宜姐姐终于给憋成疯子了? 祝云深拎着她走出泳池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喜欢山,不喜欢海。” 蚕宝两条淡眉毛忧伤的垂着,看来是的。 —— 中医诊所走进来一男一女。 其中的中年男子看到桌后坐着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下意识说道:“大夫,我想看看病。” 男人抬起头,看模样估计有二十四五岁,要是头发再浓密一些说是男孩都行,作为大夫实在连学徒的年纪都没过。 中年男子眉头一皱,之前朋友拍着胸脯推荐,说这有个药到病除的地方,坐诊的就是个嫩小子?药认全没有?白耽误工夫,脚步一收就想离开。 正这时白大褂男人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胸口疼?” 中年男子一顿,问:“你说什么?” “就是这里,”男人指着自己左心口,“胸部下面那条肋骨,你沿着它轻轻按过去,是不是很疼?” 中年男子站住了,他自然知道哪不舒服,前阵子正吃着饭,胸口忽然针扎一样,他那才知道什么叫“钻心”的疼。本以为是心脏的毛病,去过医院做遍检查,最后也只是给当地医疗系统做建设,该疼还疼。 小伙子这句话虽然令他一惊,但还是没能打消他的成见,他宁可往几百万的仪器里打水漂,也不愿相信有这个岁数的大夫。顶着一股无名火,他用鼻子重重呼气,拧着眉毛说:“是有一点。” 男人却丝毫不急,转着脑袋又打量他一会,手托着脸缓缓道“口干,气短,失眠,乏力。大概,都有一点?” 他每说出一个症状,中年男子也就往前一步,最后终于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缓缓低头说:“是的,大夫。” “我不太方便起来,你去柜台后面吧,我帮你指出来哪一盒药是你要的。”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男人坐着的是一架轮椅,只是相较于常见的轮椅更宽大材质也好。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麻烦你了,大夫。” 男人抄起一旁立着的拐杖,双手拄拐划船般往前挪,凑近后抬起拐杖前指,“柴胡舒肝丸,主治肝气郁滞胁肋疼痛。”说完又往上一指,“附子理中丸,主治脾胃虚寒,腹痛腹泻。” 中年男子看到他吃力的样子心有不忍,听到这话又有些不解,“大夫,我肚子不疼啊。” “是给她吃的。”男人手指向那位随行而来的女生。 小姑娘自打进屋后一直安静坐着,突然被谈起有些惊讶,“啊?我也不疼呀。” 男人看着她嘴唇翕动,像话到嘴边改了口,说道:“过几天会疼的。”他转过头问,“这两种药记下了吗?” 中年男子多少还有些犹豫,不过人家对自己的诊断一个字都没说错,有这种本领,算是身残志坚的典范?总不妨碍试一试,他点点头道“记住了,听你的。” “好。”正当中年男子渐渐适应眼下的情况时,男人随后一句话又让他懵了半天,“出门左拐三十米有一家药店,您二位到那里去买吧。” 还没等中年男子问个缘由,接下来一幕让他彻底傻了。只见诊所又进来二人,男人看到后立马从轮椅上跳出来,三步蹦了过去,一张脸上写满谄媚,嬉皮笑脸道:“老妈,辛苦了辛苦了,快坐下歇会!” 一旁坐着的姑娘瞪着眼睛不由感叹道:“医学奇迹啊!” 进来二人,一位是满头华发的老太太,腋下夹着一杆濒临绝迹的烟袋锅子,另一位是个接近一米六的中年女士,在男人低头哈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挑。 女士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况,柜台后的中年男子,溜溜滑开的轮椅,咬牙吐出三个字:“胡君到!” 也就这样了,有病人在得先紧着人家,打儿子什么时候都行。不过还没等女士说什么,那中年男子回过神来,把手里的药放回原处,牵着小姑娘闷头跑了,嘴里一边念叨着:“这看病的病也不轻。” 胡君到看着二人远去背影,一边脱下了白大褂一边咂咂嘴说道:“眉头郁结瞳孔浑浊,面色暗黄青筋泛紫,可惜了,吃了那药不但身病能好转,也能治治他多疑易怒的心病,以后能试着多相信别人,别稍不顺心就动怒。生气可是有惯性的啊,气大伤肝。” “哦?那么那个女孩呢?” “嗨,还用看嘛,小脸刷白的,估计是把水果当晚餐,冷饮当水喝的选手,大姨妈一来准时开哭。唉哟!” 女士忽然一手抓住他后领子,转着圈踢他屁股,“你这么有本事还跟你妈这啃老?让你看个门你还忽悠病人?你都不如瘫在轮椅上!” “妈耶,这话可不能瞎说,我这腿还留着给你开车呢。” 旁边乐呵看戏的老太太这时也上前扶住女士的手,跟着俩人转圈圈,“好了好了,君到也是好心,再说要不是小杏你喊他过来,人家还在图书馆学习呢,孩子知道上进。” 胡君到得空躲到老太太身后,探出头说“嗯嗯,韩奶说的公道话,您提醒的好,我回去接着看书了。” 李凤杏喘着粗气说道:“赶紧滚蛋,先把轮椅给你姥姥送去,她觉得不舒服好退掉。” 胡君到嘟囔着,“我刚就是在帮她试试好不好用嘛……”见老妈把拐杖抄起来了,他一伸手抢过来穿进轮椅的扶手下面,扛起轮椅就跑,边跑边喊:“气大伤肝,气大伤肝啊!” 李凤杏拢了拢短发,叹口气道:“什么时候能着调一点。” 老太太却拍着她的胳膊,一脸笑意的说道:“自己还没踏实呢怎么要求孩子。嘿,我听说穆家大小姐帮你说媒,你都没看上人家?” “这哪是一回事。”李凤杏摇摇头,“一个人习惯了,多一个不自在,现在不是挺好的。” 老太太摩挲着烟袋杆,脸上的皱纹如千年风雨吹过的山石纹路。 她回望着胡君到跑远的身影,满目祥和,说道:“是挺好的,潜龙在水四海升平,多好。” —— 祝云深不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天赋,因为她不知道听见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吵太乱且毫无规律。就像被铁制的勺子敲击在牙齿上,那声音毫无阻碍的刺进脑海,只要身旁有人便不会停息,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痛苦。 当她还跟蚕宝一样大的时候,在祝工集团日理万机的小叔叔,推掉所有事务回来陪她过生日。投资界对这位小叔叔有一句“江湖判词”:见祝合手,星官赐福。说的就是祝工集团拥有震荡大盘的实力,而这些资产都握在小叔叔一人手里,凡他出马没有一次败绩。也因此别人都眼巴巴盼着他有所动作,好跟在后面捡钱。连祝云深的老子都说,我现在就是个吉祥物只负责吃吃喝喝,这祝工大楼一百零八层,都让你祝星一肩扛了。 不过祝云深不懂那些,她只知道小叔叔好漂亮,身上总有股轻柔的香味,趴在他背上就像趴在春风里。就算祝云深睡得口水抹满小叔叔的后脖领,他也只会哈哈笑着说这是小云彩又下过雨了。 全家人难得聚齐围着小云深吃顿饭,就说再出去逛逛夜市,可一站在街口,人流汹涌的一条街市在小姑娘眼里好像成了一条嘶嘶吐信的巨蛇,金铁声乱鼓声纷纷砸在她心上,震得身子都在发抖。祝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她是人多被吓到了,笑着摸摸她的头说不用怕。祝云深看着小叔叔的脸,用力牵着他的手,低头走进蛇口。可她越往里走脸色越是苍白,直到整个人晕了过去。 家人抱起她一刻不停的去往医院,却想不到在她的身子进入医院正门的那一刻,她的耳中也淌出血来,粉瓷样的小脸突然龟裂般扭曲。这地方肯定是待不了的,祝云深的母亲索性把全市最好的相关设备和医生都拉到家里去,并通知她父亲,让他的随行医生坐专机回来。 可一屋子专业人士折腾了一宿,最后只得出一个腔室压力过大的结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私人医生把手上的家族遗传病史翻到了四代之前,也没找到一点靠谱的线索,要不是祝云深母亲“钗头凤”的名号威名远播,他真会问问这小姑娘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总不能耽误孩子治疗。 不过这番努力多少还是有成果的,在祝云深的数据监测仪上看得清楚,当医生们一股脑靠近她时,她的心率血压等指标就会直线上升,都退出门外,指标也就正常了。又经过一阵试验,大家都认定这里有个阈值,也许是三个人也许是五个人,再多人靠近就会影响她的健康。虽然奇怪为什么没有一个固定标准,但奇怪的事已经够多了,最重要是别再让孩子难过。 有个年轻医生提出把她的耳朵堵上眼睛蒙上,还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听到这话,“钗头凤”亮出了她的钗尾锋,祝云深的母亲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殷红的嘴唇抿着像把刀子,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直到他打着摆子逃离了别墅。妈的,你管那副样子叫正常生活?我穆武娣的女儿能过那样的日子? 所幸这里还有个人能平息她的怒火,祝云深悠悠醒来,她抓着母亲的衣袖,伴着奇怪的语调说:“没事啊妈,”原来她已经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没事了。” 第二天她老子也匆匆赶回来,三人一合计给家里的保姆厨师都放了半年假,就这几个人陪着孩子,谁实在有事要处理,也会在说晚安之前准时蹲在云深的床前。 半年过去,试了各种方法后大家也只能认命,祝家再有本事也敌不过天妒,索性由母亲跟着,送她去一个不会再受伤害的地方。小云深知道离开的日子就要到了,请求小叔叔带她再出趟门,去哪里都好,只要再出去看一看。思来想去,祝星牵着她走进了一家图书馆。 对图书馆而言,这里真的有不少人,这着实把小叔叔吓了一跳。可当他看向祝云深时,却发现她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今天她可以形容出来,并不是刺耳的嚣鸣消失了,而是被一种低沉如心跳,更缓慢有力的声音代替。虽然也不舒服,但只是一会的话还能忍受。 小叔叔舒了口气,抱起她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又去书架上挑了本书放到她面前,是《追风筝的人》。 暖阳笼在祝云深白皙的脸上,煦风从窗缝中溜进来揉着她的头发。而当她读了一会开始走神时,想到自己正在做寻常孩子也在做的事,双手捧着小脸,对着小叔叔傻笑个没完,那是她对家乡最后的记忆。 所以在她十五年后终于回到家乡,她决定先从图书馆开始。 “咚咚……”低沉的鼓点声自她进门时响起,敲得她一时有些发昏。缓了一会晃晃脑袋,她看了一眼四周零散而安静的读者们,低下头沿着书架往深处走去。 和记忆里儿时相比,当下的声音更紧凑密集,她不得不调整步伐,尽量踩在耳中的鼓点上,好适应这种不协调。 终于,祝云深走到了最后一排,随人数渐少耳中的声音也明显减弱了。等她横着穿过书架,想去角落找地方落座时,那声音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可当她走出来,却惊讶的发现,那角落里窗棂下明明有个人正坐着。 “是个男人的背影,”祝云深只能看出这个,疑惑的是,那人后背上像是印着两条……车辙?不过这不重要。她连忙晃晃脑袋,确认现在最要紧的,是她能听见他翻书的声音,写字的声音,唯独听不到那在每人身上都会传出的嚣鸣鼓动。这多年来只有蚕宝是例外,那声音即便在她父母和小叔叔身上都有,大多时候都很微弱,她也怕他们听了难过所以从没提起。 “也许我终于聋了。”祝云深太怕这不是真的,四周安静的像在海底,可只要有一点声音从那人身上传出,她随时就会溺死。 祝云深像只小猫踮着脚缓缓靠近,每一步都要确认只有自己的心跳再往前走,注意越来越集中,直到最后连心跳声也消失不见时,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男人扭过头同样看着她,笑着眨了眨眼,轻声说了句话,那是祝云深听过的最干净清澈的两个字。 “你好。” 人间最美无数,不过你我相逢。 第二章 两个世界 阵阵香风打在胡君到脸上,他把手里的书向前推去,轻声问道:“你是在找这本书吗?” 祝云深忽然鼻子一红,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又发现两人脸对着脸,在中间放支笔都能夹住,慌慌张张的往后退。 二十来年过得跟像个尼姑,身边就一个当宠物养的小丫头,祝云深哪曾这么靠近异性,何况这就是自己一直想遇见的人。她身子紧张的发抖,心里又高兴又着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生怕对方跑了,就一边盯着他一边哭。 胡君到咽了咽口水有点发懵,不用一秒检阅过自己苍白的二十几年人生,确认没欠过这种糊涂账,这位美女应该认错人了。 “你……”他想开口安抚两句,却突然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双眼睛。 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本不相信灵魂那一套,可现在身体里却有什么东西正被这道目光死死钉在椅子上,连带的心脏都忘了跳动。 这时已经有其他顾客注意到这边了,任谁看过也会脑补出一场男子移情别恋女子丹心喂狗的戏出来。老天可怜,胡君到可连这傻丫头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突然手机传来振动,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接起来一听,电话里的声音洪亮到祝云深都听得清楚。 “喂喂,还有口气没?没事,就算没气了我扛着你,反正晚上荟英楼同学聚会你必须在的,一分钟后我家集合。”说完那人就挂了。 胡君到摇摇头醒醒脑子,他又看向梨花带雨的祝云深,琢磨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况看情况一两句话也说不完。于是收好那本《太空漫游2001》,写张纸条塞给她,低声说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反正我的烦心事找上来了,得去处理一下。这是我的电话,想聊聊就打给我。” 祝云深双手捧着那张纸条,没有留他,只是一言不发看着他渐渐走远。 十来分钟后,胡君到走到一户住宅楼门口,敲响房门。 “暗号。”屋里传出如此清晰响亮的声音让人不由质疑门的质量。 “谁他娘跟你似的,什么时候都能对暗号!” 门打开,屋里站了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子,堆着脸一笑像煤球成精,“过来了?吃点水果不,我刚买的奶茶您老品一品?” “少来这套。”胡君到跟到家一样四仰八叉往沙发上一躺,斜着眼瞅他,“邹晋阳,我就不明白了,你有多闲非得弄个什么同学会。” 邹晋阳坐到旁边往他腿上使劲一拍,说道:“兄弟我都张罗一个月了,你也损了我一个月,今天好歹给个笑脸儿。” “就因为这个我才来气。”胡君到抓起奶茶插上吸管,狠狠嘬了一口,“差不多每回过来我都能看着你打电话发消息,低声下气的上赶着联系他们,好像是求他们来一样,图个什么。” “我让他们过来超度你行吧!”邹晋阳被他念的烦了,难得发了脾气,眼睛瞪得像两个灯笼,鼻孔翻起来跟眼睛一边大,“我有什么好图的?就想见见以前的同学,坐一块再唠唠,就是再唠唠,至于这么难吗??”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其实他们都不是生对方的气,邹晋阳不懂当初一起从天黑坐到天黑的老同学,不过几年工夫怎么连见面吃个饭的情分都不剩了,连最好的兄弟也不支持自己。胡君到对外人本来就是我靠边站,诸君请便的性子,人家不愿意来就别强求,你又干嘛自讨苦吃把自己折腾的像个孙子。 邹晋阳往后重重一躺陷进沙发里,深呼吸两口缓缓说道,“刚上大学那一年,几乎天天都梦见回到高中,有时候是坐在考场,有时候是一起打球。那天我梦见教数学的刘老师敲黑板问这题谁会,我扯着嗓子接了一句‘彬哥会!’,直接把自己喊醒了,大半夜的好悬没让舍友把我撵出去。” “开始大家还常联系,互相诉诉苦,分享一下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极品同学。每次都说假期要好好聚一聚,可到时候有忙着打工实习的,有陪对象出去旅游的,一晃也就毕业了。” “他们不愿意来我也能理解,大学坐在一个班里的同学,四年之后叫不出名字来的都有那么多,更何况跟他们这么久不见,淡了就淡了。只是现在淡了,以后就会忘了,我怕走得越远忘得越多,忘了当年的朋友,到最后忘了当年的自己。” 胡君到让他说的有点迷糊,这黑熊精一瞬间成了个诗人。 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胡君到拿起个桔子放嘴里,含糊不清的吐出两个字:“矫情。” 邹晋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屁股坐到他身上,扯着他耳朵喊道:“你就说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他们是你祖宗,你是我祖宗,行了吧?”胡君到膝盖一顶给他顶到地上趴着,自己起身叹了口气,走到一边扶着椅背,沉声道:“暗号。” “好嘞!”邹晋阳连忙蹦过来,扬起的脸上荡漾着黑色的阳光。俩人并排站着,躬身撅腚,屁声出来的同时,抬起一脚往空中使劲一蹬。 “嘭嘭!”两声震响,不好说俩人放的到底是屁还是炮仗。 —— 吉林白安市地处大兴安岭东麓平原,往南三百公里即是长春。虽远不及大城市奔忙繁华,但街巷之间总透着一股怡然自得。嫩江穿城而过,当地人称老坎子,就是在上世纪闹饥荒饿殍遍野的年岁,这里人也靠水吃水得以生息。 在老坎子上游远离城区的山脚下,盘着一个百亩庄园。正门两尊麒麟敕守,其后伸出一条可容四车并行的廊道,一侧是由名家雕琢假山湖石所搭建的四时胜景,另一侧亭台楼阁引嫩江水穿行而过,不时有闪着金光的游鱼争相跃出水面。 廊道尽头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中式府邸,江水盘带雕梁玉砌极土木之盛。 祝云深的家就在这。 她手里攥着纸条,还在心心念念刚才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一回神发现车已停了。 司机老许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小姐,微微叹了口气,想起刚刚接到祝云深时她那副样子,双眼通红还吹着鼻涕泡直直朝自己撞过来。 老许一下就急了,祝云深在国外十几年吃喝穿戴各项事务,都是他在这边张罗,除了家里三个长辈就数他陪祝云深最久。他撸起袖子露出瘦削的胳膊,当即叫喊道:“小姐你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祝云深只是摇摇头钻进车里,一路上呆坐着一言不发。老许看她还有些魂不守舍,虽然揪心但也不好多说什么,拿出叠放在胸前的丝巾递过去,提醒道:“家里来客人了,正在前厅等着小姐。” 祝云深接过丝巾擦净泪痕,整好妆容对老许挤出个难看的笑脸,说道:“老许你也回家吧,今天不出门了,记得哪天领我去见见嫂子。” 老许咧嘴一笑,露出了断掉半截的门牙,回到:“听小姐的!” 祝云深下了车,庄园的大管家成绿林早早就在门前候着。 穆夫人不喜欢繁文缛节,尤其讨厌西装,看着就让人喘不上气来,府上人也乐得穿着轻松舒适。 成管家今天就穿了一件博柏利的开襟横格衬衫,外套的丹顿赫本马甲上绣着一树苍松。他一手推开房门,俯身在祝云深耳边轻声说道:“罗玉衡。” 祝云深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踏足前厅,正逢一阵舒缓悠扬的钢琴声由二楼传来。她抬头往那方向看了看,嘴角不由泛起冷笑,水边的阿狄丽娜?看来这位胆子不小。 循着楼梯缓步上楼,祝云深看到了琴前的身影。男人也就二十出头,却有一股不相称的沉稳气度,凤眼朱唇皮肤白的透光,一身米黄色的休闲服难掩贵气,江诗丹顿帝王绿的表盘随手挥舞泛着幽光。 一曲终了,男人转过身来正对着祝云深,手抚前胸微微鞠躬,谦逊的说道:“大小姐。” “三少爷。”祝云深穿的牛仔裤,无裙可提就轻拉着衣角回了一礼。 男人哈哈一笑:“在家里还这样子确实太别扭了,您不嫌弃就叫我玉衡吧,我讨小叫您声姐。” 佣人这时也端来两杯清茶,祝云深接过来递了一杯过去,淡淡一笑道:“罗少爷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罗玉衡没理会她言语中的疏离,饮了口茶放在一旁,手抚着钢琴说道:“之前和穆姨聊了聊,知道姐的病还没好,就想着弹个曲子压压我身上的……噪音。这趟过来本就是替家里给姐带个好,要是吵到你了就骂我两句,可千万别跟我家那老头子告状啊。” “琴弹得很好,”祝云深眼眉低垂,自顾自喝着茶,“就是听腻了。” “听说国外那群金毛苍蝇隔三差五就去你那瞎转悠,要不是老头子按着我,真想去海上给你当保镖了。” 祝云深也没问他那小身板够不够人家一指头戳的,闻言只是眉眼含笑,问道:“听谁说的?” 罗玉衡尴尬的打个哈哈,“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嘛。” 正这时祝云深的母亲穆武娣系着围裙从一楼偏房走了出来,抬头朝楼上招呼着:“吃饭了,两个小祖宗!” 各种小食沙拉被摆上了餐桌,鹅肝裹着鱼子酱煎的晶莹剔透,冰桶里斜放着一瓶drc的葡萄酒,正当中一盘12寸的玛格丽特披萨,水牛奶酪在西红柿酱和罗勒叶中游弋香气四溢。 穆武娣给三人都倒上酒,对罗玉衡说道:“云深刚到家,口味还没调过来,我就请了一位老家是那不勒斯的师傅,你凑合着填填肚子。” 罗玉衡手抓着披萨已经半块进嘴了,听到这话连忙摆手说道:“不凑合不凑合,这可好吃了!” 穆武娣已经上了年纪,虽然面上保养的容光焕发,身子骨终究难逃岁月,一顿饭吃不下多少了。她恬淡的看着罗玉衡狼吞虎咽,不停的往他那边递去食物,祝云深也在一旁慢条斯理的吃着,三人其乐融融这场景像幅油彩画一样。 “慢点吃别噎着了,”穆武娣为罗玉衡擦去脸上的番茄酱,口中说着:“罗家祝家本就是一家,喜欢吃随时过来。” 罗玉衡连连点头,酒足饭饱,他躺倒在椅子上揉着肚皮,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穆武娣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成管家会意的招呼佣人又端上来几份甜点。她一手托腮,眯眼笑道:“吃饱啦?那就跟姨说说这趟过来是想做什么。” 罗玉衡挖了一大勺布丁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话手悬在半空,恭敬回道:“跟穆姨说过了,就是听祝姐久别归乡,代家里过来问个好。” “就为问个好,带了两箱子行李?何况你还领来一位小公子正在客房里坐着,”穆武娣喝了口酒,戏谑的说道,“他总不能是给你暖被窝的吧。” “穆姨说笑了,”罗玉衡咳嗽两声缓解尴尬,他瞥了一眼祝云深说道:“那我就转述一下老头子的话。” 罗玉衡难得严肃起来,放下勺子双手搭在桌上正襟危坐,沉思一会说道:“老头子常跟我们念叨,他能用四十年建起融海集团,站在商界塔尖上呼风唤雨,只因为当年老天爷把祝叔叔送到他身边。虽然祝叔叔后来去了北方新建祝工,但那绝不是另立门户,而是开枝散叶。” “融海这两个字有一半是祝叔叔的,他不管去哪,罗祝都是一家人,就像您刚刚说的。”罗玉衡起身为穆武娣恭恭敬敬的倒上酒,“所以他老人家要我过来多呆两天,尽量和祝姐亲近亲近,别断了这份情。原话是‘云深要跟我有一点抱怨,我打断你的狗腿。’” 穆武娣哈哈笑道:“确实是你爷爷会说的话。” 罗玉衡顿了一下,神色有些犹豫,缓缓说道:“其实家父那个王八蛋也有话让我带到,只是我怕说出来您就会把我踢出去。” “你说你的,大不了我去找罗浮星踢他的屁股,怎么也不会怪你头上。” “他就说了两个字,”罗玉衡眼底埋着一丝阴翳,脸上却依然笑着,双眼直视祝云深说道:“提亲。” 房间里针落可闻。 祝云深从坐下来到现在一直沉默着,说了半天没用的,只有这两个字勾起她一点兴趣。不过也仅此而已,她冰雕的脸上依然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静静看着罗玉衡,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穆武娣率先打破沉默,长舒一口气道:“看来我确实要去踢那个王八蛋的屁股。” 她忽然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罗玉衡的脑袋,宠溺的说道:“这几天踏实在这住着,云深会带你四处转转,不过她也不认路,你俩要去后山玩可得做好冒险的准备。” 罗玉衡又换回之前跳脱的德行,起身说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收拾,到时候抓两只兔子,怎么也不能把姐饿着。”说罢转身往楼上走去。 穆武娣看他走远,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现在看来,娘俩这副冰雕玉砌的样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没装的人模狗样来倒胃口,罗浮星人虽然混蛋,教儿子倒有一手。” 忽然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祝云深的脸蛋,像个小姑娘聊八卦一样坏笑道:“罗家给你标上了个好价钱呀。” 祝云深拍掉老妈的手后终于开了金口,淡淡说道:“哪是买我,他们买的是祝工大楼,我就是个随赠品。” 穆武娣点点头道:“是呢,拿一个儿子就想换祝家半生心血,姓罗的做了一辈子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也不嫌腻。既然想要祝工,就把融海也端到赌桌上来,这点气魄都没有,罗家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突然罗玉衡从楼上探出头来,远远冲二人喊道:“看我这记性,罗浮星的话我总是记不住,还有一句让我给忘了。王八蛋说,如果祝小姐愿意下嫁罗玉衡,三十年后融海集团的董事长可以姓祝。”说罢又缩了回去不见人影。 祝云深陡的握紧餐刀,手背上青筋分明,那一瞬的眼神比刀子还冷冽。 穆武娣低头看着眼前的披萨,忽的打了个饱嗝,喃喃道:“好大的一张饼。” 第三章 请你入瓮 坐镇申江的融海集团,自上世纪走来历经四十年风雨,从基建到互联网积攒了家底无数,作为私企却能和顶层的国字头企业比肩,俨然一派商界魁首的气象。 与之隔江相望的京华祝工虽然成立晚了十几年,却如彗星般崛起,在房产医疗科技民生各个领域内均是当之无愧的头部资方,两者一度在金融版图上划江而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道划破天际的灿烂却在中途突然黯淡,祝工集团几乎所有项目忽然在几年间停摆,旗下全部产业发展停滞。 所幸之后有祝星带领,如今的祝工渐渐恢复了汹涌势头,若在街上随意采访路人让他说出三家公司的名字,其中必有祝工集团。这对一向把江对岸那栋大楼视为自己囊中物的融海罗家来说,实在是喜忧参半的事。 因为在当年那个人离开融海建立祝工的同一天,罗家就把吞并祝工写进到了家训里。罗老爷子是说过“开枝散叶很好”,但也常和家里后辈们说,“落叶就要归根”。 只是根据近些年祝工的发展看来,虽然大小适当的叶片能提供养分,可当这叶子大到能压断大树? 罗家有些人坐不住了,而祝云深的归来让他们下定决心要开始动作,没有比直接拿下对手的继承人更省心省力的方法,何况那还是个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 罗三少爷此行便是罗家的第一手试探。 罗玉衡回到房间,嘴里正嘟囔着“装个人可真累”,一个相貌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少年闻声走了过来,把自己嘴里的半根烟递了过去,一边说道:“屋里都检查过了,没有监听设备。我刚刚黑进后台看过了这里的文件和消息记录,没什么值得注意的,该知道的我们已经都知道了。” 罗玉衡皱着眉头,深吸口烟说道:“天玑,老头子既然把这个名字给了你,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明明动下脑子就能想清楚。还是说你的头脑其实配不上这个名字?” 天玑像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的坐回桌前继续盯着电脑,嘴上说着:“你既然已把话带到,剩下这几天和祝云深游山玩水就好,没有其他需要你做的了。” 话里话外也不知道谁是主仆。 罗玉衡倒是半点不在意他的语气,大咧咧往床上一躺,问道:“怎么,凭那几句话就能让她嫁我了?” “你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罗玉衡盯着天花板真的有在好好思索,直到嘴上的烟燃到了头才开口说道:“装比,看妞,现在还要加上吃好吃的和打猎。” 他之前答应了穆武娣要抓兔子,看来是把这事放心上了。可是他把家里告诉他的“展示家族风度,探清祝家情况”翻译成这么两个词,实在是没什么风度。 天玑忍不住回头瞧了罗玉衡一眼,饶是以他的聪慧也想不通,这个人傻命好的公子爷和正好反过来的自己,到底哪个更可怜。 他新点上一根烟,长吸一口缓缓说道:“三十年后融海的董事长可以姓祝。你爹……” “你爹!” “……罗浮星让你带的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其一自然是想恭恭敬敬的把祝大小姐请进融海大门,这确实是祝家的一块心病。这多年过去祝云深的病还是没好,将来多半也不会好。若真要她继承家业走到台前,成天和那群妖魔鬼怪打交道,还不如让她从祝工大楼上跳下去能少受些折磨。” “所以为祝云深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才是他们最在意的事,而罗浮星愿意帮他们解决这一点。如果有罗祝两家庇护,别说祝云深只是不能接触旁人,就算她风吹就散遇水就化,也照样能百岁无忧。” 罗玉衡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左右摆荡,悠悠打着哈气,“难得投了这么好的胎,却还是一只笼中雀啊。” “好胎吗……” 天玑呵了一声继续道,“另层意思则是给双方划出一块安全的‘战场’。因为那段纠缠几十年的恩怨,我们总把祝工当成自家在京华的别院,谁知道祝家会不会这么看待融海呢?既然都把对方的家底当成自己的囊中物,就别舞刀弄枪的,省得打坏了什么还要心疼。所以……你们俩生个孩子好了。” 天玑仰头吹出缭绕的烟雾,语气有讥讽也有自嘲:“那孩子也会是个好胎,他会随母性祝,会是命定的天之骄子,是三十年后同时手握两个万亿商业帝国的傀儡,是两家拔河的绳子。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成本最低风险最小的买卖,所需的只不过是你来做一个……” “上门女婿?你他妈让我这个天字前几号的少爷来当上门女婿?!” “我欣赏你的自知之明,起码你没说是第一号。另外,是罗浮星让你来做的,我没那么下贱。” 罗玉衡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个没头苍蝇,心里也在不停盘算着。 他倒没有天玑想的那么傻,甚至在集团那些同龄人中他是最早完成贵族精英教育的,只是他平时根本懒得去听罗浮星说的话,更别提揣摩那王八蛋的意思。 现在听天玑说明,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如果当个合格的商人来看,与其两家在台面上打生打死,确实不如私底下先绑定关系再勾心斗角。孩子无非是个融资工具,只要能兵不血刃的解决对方就是最好的。这世上又不止罗祝两家,万一到时候被别人趁虚而入不是白玩了。 而且被自己亲爱的老爹给卖了也不是第一次,罗玉衡叹了口气,骂两句解了嘴瘾后,他忽的露出一脸猪哥相,嘴咧到脑后跟哼哼着:“其实也不差的,祝姐姐平是平了点,但只要想想哥们的某只蝌蚪一出生就能站在这个世界的尖尖上,大兄弟都快憋不住了,你说我吊不吊?” 见这么好的笑话天玑居然不捧场,罗玉衡有些索然无味,说道:“不过以我多年经验来看,王八蛋的话只能当屁给放了,谁信谁是傻x。” “罗爷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让我跟你走这一趟。”天玑听到这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为了引祝云深入局,什么法子都得试试,何况罗浮星让你来做上门女婿,诚意和脸皮都已经给足了。他们同意,天下太平,若不同意……” 天玑忽然跺了跺脚,眼中似绽着火光,说出的话却透着森森寒气:“祝工确实是条盘山巨蟒,谁敢伸手高低要留下一条胳膊不可。不过如今我来了,而且正踩在它的七寸上!” 罗玉衡眨巴着眼睛,迷茫的看着他说:“那么大条蛇,数七寸正好就碰到它的牙了吧?那块好像不是弱点诶。” 天玑惊愕的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他问出了这么一句,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拍着罗玉衡的脑袋,大声骂道:“这种时候还要我给你上生物课?七寸说的是从蛇头往下数第三节!” 天玑许是还在发育,罗玉衡要比他高上半头,轻易就抓住他的手,嘿嘿笑道:“我就爱看你生气的样子,现在的你才有点人味儿。” 天玑脸上确实浮现出了与年龄相称的孩子气,他恨恨的把手抽回来,轻声吐出两字。 “白痴。” 罗玉衡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模样,缓步走到窗边,正巧看到祝云深走出楼外,驾着一辆宝马m8驶向浓浓夜色。他头枕着窗户,手指轻敲玻璃说道:“这些话想必穆武娣刚刚也和你说过了吧。这天下是大,可你跑的再快再远,跑的出这张罗网吗?我可怜的姐姐,还有谁能来救你呢?” —— 胡君到呆坐在饭桌旁,撅着嘴巴像个傻子。 原本座无虚席的包厢此时就只剩下两个人,以及一桌琳琅满目的酒菜和四周凌乱的椅子。他看着面前一地狼藉,除了唏嘘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情要从一小时前说起。 胡君到上的高中平平无奇,记忆里班级的男孩一水寸头,女孩都扎着马尾,那段时光想起来总是平淡温柔的。 可现在他却发现,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把眼前这些面孔和过去对上号,一位位老同学走进来在他身旁落座,盛装打扮下看不见当年的影子。胡君到低头看看自己一身休闲装,就是背后还印着两条车辙的那件,自嘲的笑笑,原来脱了那件校服,自己连穿着都不合群了。 不知道这些人到底算熟悉还是陌生,话就无从说起,胡君到也乐的在一旁干坐着。反正也没几个人来搭理他,大家都各自找到个小圈子聊得热火朝天,这倒和从前上学时一样,还真有点久违的亲切。 虽然班级普普通通,班长却是个好班长。听了邹晋阳说他做过的梦,胡君到也回忆起当年的片段。其实也无非是邹晋阳坐在教室前面看着大家上自习,同学吃零食他就站门口望风;或者偷偷去办公室,帮同学拿回被没收的耳机和杂书;又或是跟老师求到一节体育课,他跟着大伙呼呼啦啦的冲去操场。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这些小事就像一块块补丁最后拼成了一件衣裳,披着它偶有心寒也不觉得冷。 胡君到歪头打量着邹晋阳,手指捅了捅他笑着打趣道:“愿望成真了?” 邹晋阳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温热洋溢,连带着一张黑脸都亮了起来。他可看不见这满桌人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开到胸口的深v,满眼只有曾经那些少年,正打闹着吆喝着说着悄悄话,像教室里喧闹的课间。 他长舒一口气,向胡君到沉沉应了一声:“嗯。” 只是这心念多年的画面没持续多久便匆匆结束了,因为总会有些人提醒邹晋阳,这里并不是教室。 随服务员鱼贯而入,荟英楼的招牌菜接连上桌,同学会也开始了固定的章程。尤其是步入社会后的第一次聚会,大家久别重逢最后不免聊到“最近在忙什么”,当某人最先提起这个话题,全场忽然都沉默下来,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的穿着倒不惹眼,只是手腕上的金表看上去分量十足,身前饭桌上还立放着一盒烟,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品种。 只见他扫了一圈注视自己的众人,笑了声说道:“各位别看我啊,我就是有个活干,顺手做了点小买卖,没什么本事的。” “你们可别信猛哥说的,他现在是吉昌实业的人事部副经理,那可是祝工旗下的子公司!” “何止啊,他刚说小买卖也是忽悠你们的,去年我给了他五千做投资,到现在连本带利快挣到三万了!” “哎哟,那可得按住猛哥,非让他多喝点好说实话啊。” 眼见有人现身说法,大家一下炸开了锅,纷纷围绕着那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吉昌实业原本只是祝家要修建庄园,为了采购装修方便顺手成立的,可现如今在市里已经是名列前茅的大公司,不折不扣的城市地标。也怪不得众人情绪激动,老同学这么近的大腿是要好好抱住。 但一年时间五千变三万,钱真有这么好挣? 邹晋阳开始还能克制不插嘴,奈何实在按不住作为班长的本能。他嗫喏着小声提醒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太好,要小心风险啊……” “嗨,班长跟以前一样,总说些丧气话。” “就是,挣了钱是我亲眼见到的还能出岔子?班长还那么胆小。” 同学们以前也常数落他,所以大都是开玩笑的语气,可那位猛哥身旁坐着的女生却不开心了,她斜了一眼邹晋阳讥讽道:“怎么,瞧别人挣钱眼红了?” 猛哥拍了拍她的手,假装埋怨的说道:“朱紫,班长是毕业之后一直没工作,没挣过钱所以不了解。不过有膀子力气确实该找个活干,实在没路子就找我嘛,大学生去我那当个保安肯定够用了。” 后一句是冲着邹晋阳说的,语气平淡却比那女生的话更刺人。 胡君到疑惑的皱着眉头,邹晋阳招惹过谁吗?这傻兄弟虽说当了三年班长可一向只有受气的份。不过当联想到大家对那人的称呼,才恍然记起,邹晋阳确实曾罕见的发了次火。 那人名叫王猛,高中时有一回在班上跟同学打了起来,被打得嗷嗷直叫跑出教室。原因不外乎是互相瞧不上眼,再加上他手欠嘴贱,小孩子打架就这点事。但问题在于,没过一会王猛领着一帮外班的学生过来,气势汹汹的堵在门口。 邹晋阳身为班长哪能容自己班级受欺负,被人家堵着连门都不敢出,说出去全校都得笑话。他想都没想先上去给了王猛一脚,随后教室里男生呼呼啦啦的差不多都跟着冲了出去。王猛见状又一次发挥特长,这回直接跑出了教学楼,最后是老师领着才回来上课,连着好些日子都低着头不敢见人。 这件旧事一直在王猛心里横着,当他知道今天有同学会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让这位大班长也尝尝自己那时的狼狈。 可邹晋阳脑子里压根就没装过这种事,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还赔笑道:“好不容易聚一聚先不说这个了。”边说着忙从身后抱出来一个白瓷坛子向众人走去,“来,尝尝我带的酒,在老家地窖里埋了七八年,用桂花酿的。” “班长还是这么朴素啊。”王猛端起杯瞧了瞧,桂花在杯中沉浮,酒液泛着淡黄色的光,香气扑鼻。但他接着却把酒倒进碗盘里,洗净餐具后又倒在地上。 “可惜我开车了,喝不了酒。” 其他人看见王猛这番动作也默默把手上酒杯放了回去。虽然今天这局是邹晋阳凑的,可大家都看得出主角是谁,甚至有一部分就是知道王猛要来才跟来的,都盯着他的动作。 至于亲爱的班长,他脾气那么好不会介意的。 酒洒出去王猛觉得积压多年的恶气也稍微吐出几分,当注意到满桌老同学热切的目光时,他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起来。 还不够呢。 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个小胖子身上,王猛顿时有了主意。 “刘胖,听说你妈最近病了?用得着兄弟尽管开口,千万别抹不开面啊。” 他口中那刘胖正耷拉着一张娃娃脸独自喝闷酒,自打进屋便是这样,皱着眉头谁也不搭理。此时听到王猛叫他,刘胖抬起头有些茫然,但片刻后他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众人吓了一跳。 “猛哥,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今晚过来就是想找你帮帮忙。我妈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缺钱不给动手术,要是有挣钱的路子你千万带上我。只要能给我妈治好病,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说的哪里话,兄弟有难我能不管?正好公司最近收到个内部消息,你要是信我,给阿姨挣个手术费的钱不在话下。只是这种事不宜声张,传出去怕对公司有影响,回头咱们另找地方再好好聊。” “猛哥,这里都是老同学,多少年的交情了不会出去乱讲。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王猛故意吊着众人胃口,是因为他很清楚想让鱼上钩,得让他们自己愿意咬饵才行。眼见刘胖这么卖力的给自己捧哏,其他人也都一个个的转扭着身子,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王猛大手一挥道:“那好,大家确实不是外人。这事说也简单,有一家长期合作的境外企业准备破产重组,手里存着不少债务凭证。重整之后接手的是家大公司,就不告诉你们具体是哪个了,反正这些凭证一定会升值。咱们的钱拿过去,到国外溜达一圈回来,运气差就涨个四五倍,运气好翻十倍都不止!” 大家听他那些专业术语都有点发蒙,不过听的懂最后一句就够了。有几人之前就跟着他干过,也确实拿到了不少回报,听了他的话顿时两眼放光。 “那……猛哥,我们也能投些钱进去吗?” “是啊猛哥,大家都有用钱的地方,你可不能偏心啊!” 几个忠实狗腿的叫嚷点燃了众人的热情,有些本打算观望的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听不懂,但有人能听懂,邹晋阳又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了。他也知道要挨骂,说话之前先缩了缩脖子,“可是国外法规大都不保护境外资产的,尤其是这种……投机行为,很可能被冻结取不出来,到时候连本金都拿不到了。” 随后他又看向刘胖说道:“我其实也能帮一点的,先把阿姨的病治好吧。” 大家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像到手的钱给邹晋阳抢去了一样。但王猛却笑了起来,说道:“班长这么了解,应该有更好的门路,建议你们仔细听一听。但既然看不上我的生意,那我就先走了。看来有挣钱的法子还是该憋着,要不人家非但不念你的好,还总想着咒你。” 说罢起身向门外走去,身旁的女生跟上去挎着他的胳膊,临走不忘白了邹晋阳一眼。之前得过好处的几个人也站了起来,念叨着别跟他一般见识,簇拥着王猛离开。 剩下众人手足无措,说白了王猛就是这场聚会的正主,他要走了自己还留这干什么? 只是眼下这个关口也不好说离开,正这时刘胖突然站起来,低着头不敢去看邹晋阳,拳抵着桌子沉声说道:“对不起晋阳,这个机会我不能错过……下次我请你喝酒。”说罢转身便向王猛追去。 有他带头,在场众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离场,有过意不去的最多跟邹晋阳道个歉,最后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原本坐满二十几人的包房内,一转眼就剩下邹晋阳和胡君到两个。 邹晋阳一脸迷茫的看着满桌饭菜,煎炒烹炸牛羊鱼鲜,香气弥漫着整个屋子,但他却再也没有胃口了。 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抬头一看竟是王猛。 只见他慢悠悠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那盒立放着的烟,点燃一根说道:“看来他们现在不用你罩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刘胖的,至于你那两个钱,先问问老板够不够这桌饭菜吧。” “高中早就毕业了,班长。”班长二字咬的格外重,王猛大笑着走出屋门再没回来。 一桌筵席,还未开始人已散尽。 “嘭”的一声,邹晋阳头磕在饭桌上,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胡君到端起那杯桂花酒,喝了一口后咂了咂嘴,回味悠长的嗯了一声。 “你说的对,这真是杯好酒,能喝出沧海桑田。” 第四章 桂花时节又逢君 听说一个人会不断想起过去,是因为现在的生活不够好,所以他才会沉浸在回忆里不愿出来。 但邹晋阳不是这样,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乐观而满足,永远扬起一张黑脸灿烂的笑着。 他就像只仓鼠,一路上不管见到的是玉米小麦还是花生瓜子,都高兴的塞进嘴巴,顶着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子回到家里,把食物堆放在角落再用稻草小心盖住。巴掌大的一块稻草,就是他的一方净土。 既然生来一无所有,就要珍惜每一次得到。 所以即便都上完了大学,他还是对那高中三年恋恋不舍,大学的街道太干净了捡不到什么花生瓜子,干净的近乎荒凉。 只是现在,不知道哪个让他更难过,是王猛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他,还是大家头也不回的离开他? 邹晋阳头磕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胡君到看他这副熊样忍不住想骂两句,可话到嘴边却不由想起邹晋阳之前给同学们打电话的情形。很奇怪的,当电话拨通时,无一例外的每个人都在笑着打招呼,像是知道这个人不会带来任何坏消息。而在每次通话临了,敲定了对方能来聚会,邹晋阳都会补上一句“那就说好咯!”,随后兴高采烈的在笔记上打个勾,蹦跶着过来踢胡君到屁股一脚,再蹦跶着回去。 你那时可真烦人啊。 胡君到没有嘲讽,也没去安慰,只是轻轻放下酒杯,平静说着。 “这就是做个烂好人的下场。”他拍了拍邹晋阳的后脑勺,起身迈步向外走去。 “但不能是你的下场。” —— 二十来人簇拥下,王猛头前带路走的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在桌上说的什么消息啊投资的都是忽悠人的鬼话,连带他的身份也一样都是假的。 但也许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只一顿饭就能让别人信以为真。 当初第一次偷开公司领导的豪车见朋友时,王猛本来只是想在人前显摆显摆,可是不知不觉间牛皮就吹大了,还任命自己成了“人事部副经理”。一般人都知道见好就收,话说太大自己都不信。可王猛却越说越来劲,言之凿凿的说着那些他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和弯腰就能捡到钱的投资机会。 自然有人怀疑,就提出要给他点钱帮自己操作一下。王猛哪里会操作,他只是个靠走后门才进了吉昌的司机,他会操作的也就是那辆车而已。 但他却当即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而且没过多久,他真的连本带利把钱都拿回来了。 其实他做的不过是另找些人,把一样的话再说几遍而已。虽然王猛之前没听说过传销的具体流程,但拿别人的本金,甚至是用那人自己的本金还他的利息,这种事还需要学么? 所以由不得他不美,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不但算了旧账还能再发一笔新财。 只不过一直跟在王猛身旁,那个名叫朱紫的女生可没他这份信心,她偷瞄了眼身后的阵仗,紧张得咽了咽口水,贴紧王猛悄声问道:“你真打算把他们全拖下水?” 王猛笑道:“害怕了?” “有一点……之前没一次性收下过这么多人啊,他们到时候见不到钱怎么办,难道我们要……跑?” “放心好了,你没听班长大人说的么,要小心风险啊。更何况会有人帮我们买账,刘胖的用处还没完呢。” 王猛转动着手腕上的金表,笑意玩味的说着:“做手术嘛,想花多少钱就能花多少,不小心把同学们的钱都搭进去了也是有可能的。过阵子先抽出点零头给刘胖,再打发了那几个小弟,让他们出去宣扬钱确实都拿去治病了。到时候就算刘胖想解释,可一边是衣食无忧的吉昌实业副经理,一边是着急救老妈的车间工人,钱被谁偷拿了,想必同学们能想明白的。” 见朱紫还有些担忧,王猛安抚着拍拍她的手说道:“别瞎想了,这就是群刚进社会的小土包子,再有十年也玩不过我。对了,你是不是看中了一条项链?明天我们就去店里买给你。” 听到有礼物朱紫终于开心的点了点头,王猛见状也嘿嘿一笑,偷偷把手伸进她的衣领,陶醉在这美好的一天里。 至于刘胖和他母亲,谁会在乎。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享受。 “哟!你们有东西落下了。” 王猛转头看去,其他人也全都停下脚步一齐回望,酒店门前霓虹闪烁,一道人影正慵懒的倚靠着门扉。那人只是一身平常的休闲装和牛仔裤,从头到脚也没有值得人留意的地方,但此刻他站在那里,便仿佛吸引了所有的光。 在二十多人的注视下,胡君到打了个哈欠。 泪水浸润着他的眼睛泛起莹光,显得格外清澈,修长的眼角似拖着一尾云纹,细眯之下又平添一丝狡黠。他看着众人,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迈步向前口中喃喃道:“终于要有点意思了。” 看着胡君到步步逼近,王猛忽然有些紧张的握了握拳头,不过随即便不屑一笑放松了下来。他当然记得这个人,高中三年没什么人缘,没什么存在感,当然也没做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算出现在这又能做些什么?他甚至都走不到自己面前。 果然,人群中伸出只手拉住了胡君到,有过往相熟的同学不想局面变得太难堪,出言劝说着:“君到,算了吧。你回去告诉晋阳,这顿饭就算我们欠他的,下次再说吧。” 听到这话胡君到忽然神色一滞,但紧接着便露出一副更灿烂的笑脸,他甩开那人的手,冲到王猛面前脸贴脸大吼了一声:“猛哥!” 王猛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说道:“你……想干什么?” 胡君到追上去搂住他的肩膀,细眯起眼,言辞恳切道:“小弟也想发财啊,您看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原以为胡君到是要过来找回场子的,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副嘴脸。王猛心中冷笑刚要说话,正这时酒店的服务员把他的豪车开了过来停在路边。 “哦哦!帕拉梅拉泡影!这怎么也得有个二十万吧?”王猛一扭头,发现刚刚还在自己身旁的胡君到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车边,正把整个身子都趴在车窗上,一边往里打量嘴里还不停嚷嚷着。 “那叫帕拉梅拉幻影!二十万都不够这车的零头,没见过好车的土鳖!” 王猛气得没法再故作镇静,看胡君到穿着那身廉价的地摊货在自己豪车上蹭来蹭去简直就是侮辱,伸手就要从背后拉开他,却莫名其妙抓了个空。 只见胡君到闪到一旁,依然笑容谄媚的说着:“猛哥说的是,我就是因为胆小,所以挣不到大钱也没见过世面。今天终于有幸见着贵人,总不能再错失机会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你会不会骗我啊?” “放屁!知不知道你跟谁说话呢?” “猛哥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种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身后的老同学一个比一个着急,王猛现在在他们眼里就是尊活财神,要是让胡君到瞎扯给气跑了,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王猛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不屑一笑反问道:“我能骗你什么?看你这副样子,浑身上下加起来有没有两百块钱?” “比那要多一点。”只见胡君到慢悠悠的从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另一只手则拿出手机打开了银行的界面,递到王猛身前,“大学毕业没两年,我也就攒了这么三万来块,算是全部身家了。” “您别嫌我嘴笨,只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挣点钱不容易,平时都恨不得塞到牙缝里藏着,轻易不敢拿出来。要是有办法验证猛哥的身份,我就好踏踏实实的把钱交给你,而且也能让大家都放心不是?” 王猛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过那几个数字后心里不免讶异。三万块并不算少,二十四五的年轻人卡里有存款的就不多,他本想着这群同学绑一块能榨出十万就不错了,这份送上门的大礼没道理不收下。 “怎么证明,难道要我带你去公司一趟吗?” 王猛心中冷笑连连,他这一问看似让自己陷入危险,实则巴不得胡君到同意跟他走。他早就和公司的门卫保安串通过,只要见面打个手势就能帮自己演戏下套,如胡君到这般平头百姓又没可能接触到公司上层,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识破身份。 早说过了,这群土包子拿什么跟自己玩? 不曾想胡君到却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帮你想个主意。” 只见他把卡和手机揣回兜里,悠哉的走回那辆帕拉梅拉旁边,伸出手指敲了敲车窗,脸上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我只要把这扇车窗砸了就好,保险会过来联系车主,这样我就能知道你是谁了。” “准备好,我数到三喔。预备备……三!” 王猛愣在原地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胡君到真的举起拳头挥下去王猛才大叫着“你疯了啊”,冲上前去两臂大开护住车窗。 只是这样一来王猛的重心都在上半身,脚下虚浮无力,胡君到伸腿轻轻一扫王猛便向一旁摔去。他落下的拳头也没有砸在车窗上,而是握住把手打开了车门,一猫腰钻进了副驾,打开储物箱从中拿出了几本证件。不过还没等翻看,王猛从地上爬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又向他扑来。 “真是不长记性。” 胡君到侧身一闪,王猛便倒栽葱的一头扎进了副驾的脚踏区,自己则从主驾车门钻了出去,把那些证件依次摊开摆在车顶上,一边念叨着: “吉昌实业人事部总经理,李义舟。嗯,岁数有点大,看着不像你。” “春田花花幼儿园李子涵……苍了天了,这年头上个幼儿园都发证吗?” “吉昌实业后勤部司机……王猛。” 王猛此时已从车厢里爬了出来,原本丝丝打理的头发乱的像个鸡窝,脸红的要滴出血来,盯着胡君到大口喘着粗气。 胡君到两指夹起最后那本证件,翻转过去亮给他看,笑眯眯的问道:“这是你吗?” “把那些给我!” “好的。”胡君到把剩下几个本子都夹进指缝,转过身冲着街对面一甩,只听得道道破空声后便消失不见。 他没再去管横穿马路找回证件的王猛,只是有些惊讶那个叫朱紫的女孩居然也跟着冲了过去寻找。 回头望向那些老同学,一个个的脸上还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胡君到收起笑脸,走到刘胖身前,从兜里掏出银行卡塞进他手里。 “邹晋阳知道密码。” “他脑子太笨,想不出什么骗人的把戏,只会做些鸡毛蒜皮,那确实不是你现在需要的,你现在吃零食也用不着他来望风了。” “君到,我……” “可是他也努力过,”胡君到挥手打断了刘胖的话,抬眼扫视众人,那双眼睛仿佛在黑夜中绽出光来,“你好像叫董伟?我记得邹晋阳给你家看场子,跟两个想抢钱的小流氓打架崩掉了一颗门牙;还有王小浩,你奶奶卧病在床没人照顾,他往你们家连着送了一个月的饭菜,还附带打扫卫生。” 最后胡君到盯着一开始拉住他的那个同学,字字分明的说:“隋涛,当你爸妈外出打工,半夜停电你被吓得哭丢了魂找邹晋阳帮忙时,他把你接到他家去住,给你铺好新的床单被褥,自己跑去沙发上睡。我只想问问,邹晋阳有没有告诉你,下次再说?!” “你们来这之前不过是接了他几个电话,可能都觉得不耐烦,但他却连着打了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前,他惦记了你们四年。他只想傻呵呵的坐在那里看着你们吃饭,就像当初他坐在讲台上看着你们偷吃零食。” “他是个芝麻大的班长。可这个世界再冰冷现实,也该容得下一个芝麻大的愿望。” 王猛想不通,他想不起胡君到做过什么让他忘不了的事,但一个什么事都不参与的人,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人群中的人,凭什么让人无法忘记呢? 至少他现在明白了。 “王八蛋,我弄死你!”王猛带着无穷恨意从街对面冲了过来,根本不在乎行驶的车流,一路冲到近前,硕大的身子高高跃起对着胡君到举起了拳头。 “哪个老师教你打架时要跳起来的。” 胡君到屈膝抬腿一脚蹬出,和当初邹晋阳踢过的位置一样,正中王猛前胸,当下就飞出去两米远。 正当王猛挣扎着起身时,只见街道上一辆宝马m8朝他们驶来,车头飘忽不定但方向没错,是冲他们来的。 众人都惊呼着急忙散开,胡君到却站在原地,因为他看到了车里坐着的那个姑娘。那一瞬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下午的图书馆,被牢牢钉住一动都不能动。 王猛满目凶光,咬牙切齿道:“撞死他!” 可惜今天注定不能遂他的愿了。从m8不停抖动的路线能看出两点:这确实是辆好车,再细微的操作都能被车子敏感的反映出来,还有就是这位司机可能还没驾照。 不过她也在尽力减速,在最后时刻摆动方向盘没撞到胡君到。可这一扭头帕拉梅拉就遭殃了,尽管车速不快,但相撞之下两车一前一后还是出现了些许凹陷。 王猛看着这一幕跪倒在地,绝望的喃喃低语:“这下真是泡影了。” 胡君到多少有些可怜他,毕竟自己已经出过气了,没想再多去计较。这一下子王猛多半连饭碗都要丢掉,虽然按他做的事也应当被严惩……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这时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荟英楼的店老板也走了出来,一个看上去精明却谦和的中年人。他粗略打量着局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好像和自家无关,于是热切的劝说众人道:“各位点了一桌子菜,不尝一尝实在浪费了不是?咱们店里的酒菜真心不错,更何况里面还有位客人在等各位,要没什么事咱吃了再走?再怎么说都是钱呐。” 还未等在场众人说话,宝马m8的车窗徐徐落下,那位闯祸的女司机探出头来,神情略带痛苦,捂着一边耳朵对店老板甩出两字:“记账!” 随后看向胡君到又是两字:“上车!” 胡君到像被解开了咒语,终于回过神来,一句话也没问,三两步蹦过去坐上了车。 王猛忍无可忍,这一晚上胡君到搅了自己大事,让自己如此不堪甚至连单位的车都弄坏了,虽然最后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但也被王猛安在了他头上。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门也没有! “站住!” 趁着m8缓缓起步,王猛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上去,这次却是店老板拦住了他。刚才两车贴在一起老板没有看清车牌,这回既然看清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碰那辆车。 因为,“那是岭南祝家的车,那车姓穆!” 只一句话,王猛浑身气焰瞬间消散,像个落汤鸡一样瘫软下去。 众人尽皆噤若寒蝉。 车辆发动前行,胡君到探出窗外,跟大家补全了自己开始时说的那句话。 “回去吧,你们把班长落下了。” 邹晋阳不会知道他今晚都做了什么,诸如此类的事在他们平淡的过往中早已发生过。他不会问,他也不会说。 就算未来再发生这种事情,不管门外有多少人严阵以待,胡君到还是会为了他奋不顾身的走出去。 桂花温酒,幸得此君。 第五章 你是桥 宝马m8渐行渐远,胡君到默默注视着后视镜,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他上的车,同学们在短暂逗留后由老板牵头走回了酒店。 应该是因为这个丫头吧,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四个字比自己说干唾沫都管用。 岭南祝家?没听说过。 胡君到对这类事半点不关心,只想着这下邹晋阳不会整日垂头丧气的烦自己了,打定主意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就报个旅游团离远远的,虽然自己每次都这么想。 他望着街边霓虹闪烁,口中咂么着桂花酒的味道,喃喃道:“终不似,少年游……” 忽然他转头看向那位姑娘说:“请问这位女侠,你为什么要来帮我?” “啊!” 此时的祝云深正全神贯注的开着车,整个人被方向盘和座椅夹住几乎没留缝隙,两条胳膊整个环抱住方向盘,全身上下都紧绷着。再加上胡君到突然说话,吓得她手上不由一抖,整辆车子又如之前那般喝多了一样晃来晃去,好一会才平稳下来。 好家伙,刚才在外面没感觉,没想到坐进来这么刺激。 胡君到这时也回想起刚刚这辆车冲向自己的画面,有些后怕的咽了咽口水,哆嗦着问道:“敢问大姐驾龄几天?” 祝云深大喘着气,仍然没工夫去看胡君到一眼,“抱歉……因为你没声音,我就忘了还有人在……我没怎么开过车,你最好等等再和我说话。” 看来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胡君到识相的闭上了嘴,任由她带自己行驶在繁华的夜,不在乎哪里是终点。 这种感觉其实不错,白安城的冬夜寒风凛冽,车里却温暖舒适。街灯一盏盏在头顶闪过,胡君到整晚的心情也终于得到舒缓,只是手上还紧握着扶手不敢有半点放松。 还好一路上再没出什么意外,祝云深只是有些生疏,安全勉强有保障。胡君到也趁这时静静的打量着她。当不再去看她那双眼睛时,他才意识到她有多美,尽管只能看到侧脸。 晶莹透亮的皮肤不施粉黛亦如凝脂,头发披散过肩柔顺如流云,小脸有些婴儿肥,粉嘟嘟的吹弹可破,笔挺的鼻子让整张脸看起来更加立体,甚至透着一丝威严。而那双唇,胡君到不敢去看,他向来都是胆大包天的人,少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但此时他却害怕面对那抹清艳的殷红,总觉得会是种冒犯。 约摸十几分钟,宝马慢悠悠的驶出白安城的市区,开上了横跨嫩江连接郊外的长桥,直到外面的灯光渐渐昏黄,祝云深把车缓缓停在江畔的长堤上。 二人都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我……”祝云深刚想说话,但在看向胡君到的一刻,白天图书馆里的情况却再一次发生了,内心被莫名的慌乱占满,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她在希腊隐居的十五年,几乎没有朋友探望过她,因为她本就没机会和同龄人交朋友。但凡有人能陪她玩,她也不会闲的把人家教堂祸害成那个样子。 在那期间她倒是见过很多人,都是祝家从全国各地网罗的各色人等,每半年一次包机送到她那里,让她分辨其中有没有人是“安静”的,结果当然是一个没有。 乘客们都以为是中了祝工集团发出的奖品,憧憬着爱琴海畔的假日游,当他们在下飞机经过安检时,祝云深都在狭长的走廊墙后聆听着每一个过往的人。 那便是十五年来她和外界唯一的交流。 而她和外人接触最近的时候,就是今晚和罗玉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是她生理上能忍受的极限。如现在这般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车里,是生命中的第一次。 祝云深急的手足无措,身子也被座椅牢牢夹着想逃出去都不行,眼看着又要哭出来,此时耳畔又响起那道清澈的声音。 “我叫胡君到。” 祝云深的身子不再颤抖。 “白天忘记告诉你了。今年二十四岁,无业,未婚。” 祝云深鼓起勇气再次转头看向他,低声说道:“我叫……祝云深,上个月刚满二十三岁,是天蝎座的,未……未婚。” 她好像笨笨的。 胡君到只是习惯性的说个笑话来缓和尴尬,没想到这丫头真的认真往下接。 “你还没说,为什么来找我。” 为什么?祝云深好似被他一句话带起了过往,忽然紧咬着嘴唇,又低头沉默下去。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手握重宝的病人,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被凶恶贪婪的天敌吓的狼狈逃走;因为我无能为力,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背对着我伸出了刺,不许我任何小心的碰触;因为我从儿时便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以为长大长高了就能看见故乡,可看到的仍是虚妄。 直到我遇见了你,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一切也与你毫无干系,可你就这样突然出现,从海底跃出海面,远远屹立在海平线上,仿佛我十几年的呐喊终于有了回应。 我怎么能不来找你,但我怎么能把这些告诉你? 胡君到眼见好容易缓和的气氛又要低落下去,立马继续说道:“这个问题好像有些难度,那我换一个,你需要我做什么呢?虽然我没工作,以前打工攒的钱也一股脑送人了,但还是剩下些能耐的,比如开车我就很在行啊。” 胡君到说话像放屁,这明明还是同一个问题。 正当两人都感到头疼犯难时,外面忽然又亮起一束车灯,一辆迈巴赫停在祝云深的宝马后面,从中走出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祝云深看到那人走近也回过神来,降下车窗主动打了个招呼,“老许,你来了。” “小姐没事就好。是夫人通知我,车子发来消息有轻微损伤,让我跟着定位来看看。” “她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老许一咧嘴露出半截门牙,憨笑道:“是啊,夫人说要是发现你开进了江里,就先给她拍张照片再救你。” 胡君到听了也憋不住笑出了声,祝云深粉嫩的脸一下子臊的羞红,“好啦!你再等我一会,我这就回去了。” “听小姐的。”可能是门牙缺一块往里灌风,老许也觉得有点冷了,转身回车里坐着。 祝云深转过头,发现胡君到还在盯着老许看,不由问道:“怎么了吗?” 胡君到嘬着牙花子,“我只是觉得,那身衣服……好像有点……” “很别扭是吧?哈哈,我爸也这么说过,就算一个捡破烂的大爷穿西装都比老许穿着合身。” 经这么一闹,祝云深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她拿出手机和一张贴身存放的纸条,对着上面的数字拨打过去,胡君到的手机响了起来。 “抱歉,我今天表现的不好,而且也没办法现在就回答你的问题。” “请再给我些时间,这是我的电话,晚点我给你答复,好吗?” 胡君到回忆了一会,确定自己问的不是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他不懂为何自己的问题难以回答,但也不愿纠缠,只是点了点头,率先下了车。 “等一等!” 祝云深走过来,把宝马的钥匙塞到他手里,“你说你会开车,那就把它开回家吧,总不能让你在外面冻着。” “那你……” “老许送我回去,”像是看出胡君到的心思,祝云深接着说道,“明天会有人去你那里接车子的,到时我再联系你。” 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小伙子,手中忽然捏着块一百多万的钥匙,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反正胡君到只觉得有点困了。 他点了点头坐回车子,简单研究了一下便发动起来。伸出手向身后摆了摆,伴随一声嗡鸣,胡君到驶回了市区。 祝云深望着他远去,脸上满是笑意。 “小姐你说,天色是不是不早了。” “嗯,我们走吧。” —— 祝家庄园主楼的偏厅,穆武娣正披着绒毯,倚在贵妃榻上翻阅书籍,空中弥漫的奇楠香气沁人心脾。 奇楠是沉香中的异种,由蚁群野蜂在原本含香的树木中筑巢,采回花蜜蜂浆滴入树干,经年累月的浸润树木自身的香腺,再与特殊的菌群结合逐步形成。任何一块天然形成的奇楠香都是得天独厚的宝物,不然也不会有“在等在念,愿闻奇楠”的典故。 而穆武娣这块“莺歌绿”更是其中绝品,其香清雅尊贵,让人一闻便永生难忘。至于价格,巴掌大的一块就能换两台迈巴赫,上流权贵有幸得到都会珍重的做成配饰贴身戴着,她却给直接点燃了。 更加暴殄天物的是,一件大衣外套不知从哪飞了过来,打散了满屋的奇楠香,罩在穆武娣头上。 她不紧不慢的撩开大衣,手指在上面蹭了蹭,咂咂嘴说道:“可惜了,没掉河里去啊。” “哼!”祝云深气鼓鼓的往旁边一坐,扭过头不去看她。 老许此时也走了进来,憨笑道:“小姐以前只在网上玩过游戏,一天真车都没开过,今天已经开的很好了,天赋异禀呐!而且小姐还十分善解人意,不给别人添麻烦,要撞也只撞自家的车。” 穆武娣不解问道:“怎么说?” “另一辆事故车是吉昌的。” “哈哈哈,我的好大儿啊!”穆武娣笑的花枝乱颤,一个劲拍打着祝云深的脑袋。 祝云深恶狠狠的盯着老许,但却实在发不出火来,因为她知道老许心里是真的想夸她,只是嘴太笨一说出来就变味了。 正这时,管家成绿林端来几杯热茶,穆武娣让老许坐下喝一杯暖暖身子,他却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半截门牙,杵在原地没动弹。 穆武娣看出他的意思笑道:“就这么着急回家呀?也是,我这肯定没你家被窝暖和,不过你那小媳妇不是怀孕了嘛,你笨手笨脚的可要注意着点。” 老许听到这话眼神忽然有些黯淡,不过马上被他给藏了起来,乖乖坐下捧起了茶。 穆武娣坐直了身子不再打趣,嘴角虽然还挂着笑意,眉目间却透出一股威仪,言辞恳切的说道:“这多年还没好好谢过你,老许。” “她爸常说,云深是被我们这对没本事的爸妈,放飞出去的风筝,你就是牵着她的那根线。不管她飞的多远,哪怕我们已经看不到她了,只要你还在我们就能放心,知道她仍平安。 “原本想让你去祝工集团在长春建立的数据中心养老,你却给拒绝了,我也不强求。你跟了我们家一辈子,想要什么,开口就好。” 老许没有犹豫,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脑去思考,依然咧嘴笑着,直白的好像能从那半截门牙中直接看到他的内心。 “小姐说了,有时间想去我家看看。” 他已经给出了回答,他想要的就只是继续照顾祝云深,照顾祝家,就像当年那个男人照顾自己。 如果不是他,自己应该早就死在某条阴沟里了吧。 “好吧,”穆武娣不再多言,“等你的孩子出生,我会去后山为他求一把长命锁。” 老许点点头离开,穆武娣也挥退了一旁的管家,屋里只剩下娘俩。 “出去转了一圈,心情好点没有?” “我本来也没有心情不好。” “打小你就嘴硬,”穆武娣捧起茶碗,茶水已经凉了,奇楠香气再次充盈房间,“罗家这一手下马威是挺不讲道理的,趁你刚回家,打着拜访的旗号直接闯进家里,没法拦也拦不住。人选的也正合适,让罗玉衡来说提亲,虽显得着急但也合情合理。要换成他们家老大过来,我真会一脚给他踢出去。” “罗开阳不是已经结婚了?” “他们连你的面都没见到,就先算计起了你的孩子,还会在意那个?姓罗的心眼个顶个的多,老娘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外孙,他们比我还急,真是……” 说着说着穆武娣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细眯起眼睛,拇指点按着嘴唇,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祝云深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在想怎么把楼上那俩人做掉么?” “我在想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祝云深起身撞开椅子扭头要走,却被穆武娣拉住了。 “开玩笑啦。” “虽然老天爷是个王八蛋,不许你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你依然可以选择。”穆武娣将祝云深搂在怀里,她指着空中那道升腾盘旋的奇楠香气轻声低语,像是正给自己的女儿讲一个睡前故事。 “这朵香,平时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木头疙瘩,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只有燃烧过才会释放出世间最震撼的气息。你看那香气缭绕,像不像千万花木螟虫,纠缠千年凝结出的精灵,在这一瞬极尽舞动又消散无踪?” “像是一抹残忍,却带着诗意的死亡。” “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要求你如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这是你爸用一生为你划下的底线。” “选你自己想选的路,只要对得起你自己。” 祝云深沉默半晌,随后回身抱了抱老妈,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向卧室走去。 她走后,整个房间寂然无声,穆武娣坐在那里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打了个冷战,紧了紧身上的绒毯,眯起凤眼轻点朱唇,以微不可查的声音念出三个字: “胡君到。” —— 祝云深的卧室平平无奇,灰蓝色的墙壁围成十平米的房间,除了床书桌和衣柜再没有多余装饰,有一种不属于她的简洁。 屋子里唯一的亮点,就是祝云深怀抱着的,与她一边大小的毛熊玩偶。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只熊的耳朵都被摘掉了,头顶上光秃秃的看着滑稽又可怜。 祝云深抱着无耳熊趴在床上,神情有些落寞。今天实在太长了,她想捋出头绪却越发觉得混乱,迷茫的自言自语着:“我想选的路……” 忽然,像下定了某个决心,祝云深抓起一旁的手机点开一个号码,刚要拨过去,脑海里却先回响起那人的声音。 “你要我做什么呢?” 祝云深盯着手机,手指悬在半空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喃喃道:“我能要你做什么呢?” 说罢她抬起手来,咬紧牙关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颊猩红,她低声啜泣。 “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祝云深回忆着今晚与胡君到坐在江畔,长堤上街灯昏黄风声萧瑟,江那头却灯火通明,嫩江水穿行其中悠悠东逝,永不会停下。 她捧起手机,发出了两人间第一封消息: “原谅我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你不知道,遇见你是我多大的幸运,因为……” “你是我走去对岸的桥。” 第六章 还愿 祝府里并没有太多建筑,除了主楼的三层宅邸外只有书房和音乐厅两栋偏房,以及一个马厩。 按祝云深她老子的话讲,这就是不生儿子的好处,省得再盖一个球馆。 至于想游泳就更方便了,出门两步远就是嫩江水,一个猛子扎进去比泳池痛快得多,只要每天检查水质就好。 尽管如此,祝府依然很大,因为庄园的财产中还包括着后山上耸立的百亩层林。 每逢冬天雪落,万千松柏披挂白霜,皑皑群山与天相接如流云泻地。走入其中才知道,何谓天人此中流连,何谓缥缈最是人间。 只是面对这般风景,罗玉衡却咬牙吐出了四个字,“穷山恶水!” 不能怪他不解风情,任谁大冬天的凌晨四点起床,再连着走三个钟头的雪地,都不会有心情赏景。 不远处祝云深停下了脚步,她穿着一身冲锋衣,腰上绑着挎包,走出二十余里仍然游刃有余。只是鼻头冻得有些红润,看起来明媚可爱。 她回望着罗玉衡,心中很是讶异。自己十几年来每天都要在阿索尔山上跑个来回,这一段山路当然不在话下。没想到这位公子哥居然也能跟上,虽然呼吸略显急促,但这副体力已远超常人了。 祝云深本想称赞他两句,但罗玉衡却率先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扯着脖子叫唤起来,动静凄惨跟狼嚎一样。 “姐啊,我看这块地盘挺不错的,你就把我埋这吧!” “真走不动了……兄弟跟你说实话,我打小就不爱动弹,要不然也不能第三个爬出我妈肚子。” “话说姐你是真能走啊,你们女生散步的时候是不是都有双备用腿?我亲姐也是,上回跟她去逛街,一星期跑了三十家购物城,买的东西真是堆成山高,得亏她生在罗家。完了,一想起来腿更疼了……你小时候应该见过她的,土豆脑袋大饼脸……” 祝云深一句话也没说,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她想起来为什么要跟罗玉衡拉开距离了,这家伙自打出家门就开始念叨,一路上根本没停过。她见过那么多人,从没听到有谁说话的声音能盖过其自身发出的噪音,罗玉衡绝对是头一个,他实在太吵了。 这回一气走了十几分钟,身后再没传来动静,祝云深心下又有些犹豫。 她停下来回望自己的脚印,一路上清晰可见,小碎嘴应该不会走丢吧。 忽然,从脚印方向的另一侧,罗玉衡高举着胳膊向她奔来,手上还拎着什么东西,远远冲她喊道:“姐!我给你抓到兔子了!” 祝云深有些哭笑不得。说抓兔子就真抓到了? 那说要提亲? 祝云深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下意识的抬手按住挎包。 罗玉衡并没发现她的异样,他走到近前把那只长约一米的兔子丢在地上,握住插在其腹部的匕首上下一划,双手伸进皮肉间缝隙,稍一用力便轻易剥下兔皮。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而已,熟练的像个屠夫。 可与其说他是屠夫不如说更像个工匠,因为他眼神里那自始至终的专注,完全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祝云深对这血呼啦的场景倒不介意,甚至庆幸他终于不再絮叨了。耳边只剩他身上传来的嗡鸣,这居然都成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趁罗玉衡用雪清理兔子内脏的时间,祝云深到附近采回树枝,简单搭起木架点燃篝火。直到把兔肉架上火堆,二人都再没说过一句话,配合反倒默契。 可惜这种静谧注定持续不久,罗玉衡好像也摊上点毛病,一不说话就浑身难受。 他把匕首埋进雪里,仔细清洗着血迹,又开始永无止境的念叨:“全国旅游的时候在四川多吃了几天,火锅只能说还好,主要是喜欢那边做的兔子。” “尤其是像这样一整只架起来烤,只要刷好油看住火候,再取出来时外层焦香酥脆,肉质劲道弹牙,主打一个香而不腻。” 罗玉衡随手一掷,只听一声闷响,匕首牢牢扎进了旁边的树干里。随后他便从背包里取出些瓶瓶罐罐,有油、调料,还甩给了祝云深一副一次性手套,转头继续他的大工程。 “吃饭的时候讲不讲究因人而异,但做饭真的应该是种享受。食材为你付出了生命,用心料理好才算善待它们……嘿!看兄弟这手艺,谁要是嫁给我可真有福啦!” 祝云深懒得去想他是不是故意往这个话题上引,反而更在意他掷出匕首那一下,盯着树干有些出神。很难想象,那么一只白皙秀气的手竟有这种力道。 罗玉衡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的目光,大方的解释道:“哦,这是老头子逼着练的。他创业的那个年月不算太平,一路摸爬滚打挨了不少揍,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我们学一手,也不管现在用不用得上。我还算好啦,仗着是他宝贝幺孙,挑了个不用太吃苦的。听说罗浮星当初被教育的才真是个惨……祝叔叔没跟你提过这事?也是,女孩子不用刻意学这个,有副好身板就够了,只是千万别用在逛街上,对谁都不好……” 祝云深实在忍不了了,也不管兔肉烤没烤透,抓起串着的树枝起身就走。 “等等啊姐,我还没放盐呢!” “好歹给我剩条腿吧!” —— 又走出二十分钟,两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面前是一所古朴的旧庙,围墙不过一人高,砖瓦都是由人手垒起来的。墙后是五米高的主殿,应该没怎么好好修缮过,埋在雪下,远远看去几近废墟。 祝云深回手把兔肉递给罗玉衡,大发善心的赏了他四个字,“在外面吃。” 罗玉衡听话乖乖站住,对她咬过的兔肉也不嫌弃,抓过来冲着兔腿就是一口,他都馋了一路了。可惜这毕竟是冬天,肉上已经结了冰碴。 罗玉衡揉着腮帮子委屈巴巴的念了句,“太不尊重厨子了……” 祝云深走到庙门前,敲了敲上面的铜环,还没等人应,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殿前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正在扫雪,一身素衣和雪一个颜色,见到来人连忙作揖。 祝云深停在原地还了一礼,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腰上挎包翻找起来。最后在一把弯刀下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带刀拜佛,实属无礼。她把挎包交给小和尚,拿着盒子继续向殿内走去。 大殿里跟外部一样,虽然干净整洁但稍显破落,半点不像祝家山头的建筑。摆设也异常简陋,正中唯有一尊高约三米的观音像,香案上两支烛火摇曳,地上摆放着三枚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十五年了,这里什么都没变啊。 祝云深还记得当初跟爸妈过来时,自己个头还没香案高,伸手只能摸到菩萨的膝盖。仰头望着硕大的观音像,完全没有被吓到,只觉得和善可亲。 那时她问过穆武娣,为什么要拜观音菩萨? 自然是求菩萨保佑我们免受灾祸呀,等你大了就知道,其实是求自己安心。 菩萨那么厉害啊,那她会飞吗? 当然啦,要不怎么保佑世上这么多人。 不过到底是小孩子,过了新鲜劲就呆不住了。小云深趁着大人闭眼念经的空档,偷偷开溜,绕着大殿乱跑起来。直到跑到观音像背后,她发现了个有趣的地方。 佛像贴着墙壁,所以背后的灰尘都未打理,也就自己个小能钻进来。 这下可有的玩了,上去就是一顿乱抹乱画。 随后,她像想起了什么,用小手在菩萨身上写下五个字。 “飞去三万里。” 结果却是自己远离家乡,想来也是报应。 祝云深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菩萨哪会那么小气。 她走到香案前,打开手中的盒子,取出一串佛珠,恭恭敬敬的摆在案桌上。 随后退去两步,跪坐蒲团,三拜九叩。 我回来了,菩萨。 “你回来了。” 像是心声有了回应,祝云深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位老和尚。 老人背靠朝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负后。双眼微闭,原来已失明了,可这样一来反而如菩萨低眉,更显得宝相庄严。 他声音略带沙哑,开口问道:“你母亲没跟着过来?” “没有,她……怕您生气。” 老和尚闻言忽然一改慈悲面容,白胡子撅的那么老高,要是能睁开眼,想必该是怒目圆睁的模样。背后的那只手也亮出来,一把戒尺明晃晃的在空中乱挥,大声呼喝着。 “她还知道我生气!她不想想她男人都干了什么?” “拐了我徒弟去做道士,有这样的人吗?!” “天杀的祝融!他想的倒美,以为凭佛心修道,就能压住他一身业障了?” 按理说佛门清净地容不下这番冲天怒气,可老和尚就算发火,也依然与这大殿和谐融洽,丝毫没乱了庙中佛性。 祝云深笑容恬淡,静静跪坐着待他消气,只是老和尚有些话真不像是佛家用语。 “你们一家子也就你还算顺眼了,虽然我看不见,但就是知道。” “圆爷爷,那以后我带人过来修庙,你可不能像对我妈一样,把我打出去啊。” “哼!” 老和尚没拒绝就算默认了。祝云深得寸进尺,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她过阵子,想来求一把长命锁。” “照打不误。” 祝云深只能替老妈可怜了,没办法,这都是劫。 她转了回去,重新对着观音俯下身子。此来已经替穆武娣还了愿,只是自己还有心事,不得不求一求。 “菩萨在上,此行平安归来,家人喜乐安康,云深感念菩萨庇佑。” “我知道未来仍有万般磨练,云深愿义无反顾。只是前路多艰辛,如果……如果他真是经您指引,来接我逃出苦海,请无论如何……要他平安。” “千万劫难,祝云深一肩扛了。” “愿菩萨怜悯。” 祝云深三次叩首,起身走出大殿。 扫雪的小和尚此时也来到门口,把挎包交还给她。 老和尚迈步走向观音,这么多年这里的一砖一瓦他都已记住,看不看得见早就不重要了。 他站在香案前,手抚着那串佛珠,躬身颂念,声音沙哑雄浑有如佛唱。 “南无观世音菩萨,行走众生,大慈大悲。” 只是位置虽然没错,方向却错了。老和尚居然是冲着门外,对远去的祝云深拜了下去。 小和尚好意提醒道:“师父,反了。” “什么反了?” “你拜反了,佛在你后头。” “哦哦……用你提醒?师父这叫佛在心中,拜哪都是拜佛。” “行行,你说的都对。” 第七章 不许这世界拒绝 胡君到睁开眼,已经快上午十点了。 自打前几天祝云深联系他,派人过来把车子接走,之后便没再发生什么。两人间还是只有那晚她发来的,有些没头没尾的消息。 胡君到不明所以但也不愿深究,等事情来找自己,总是比自己主动找事要少犯些错,日子还是照旧。 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上午睡到自然醒,中午陪着姥姥买菜做饭。等老妈从诊所回来,在每日例行“批斗”中吃过午饭,他便回卧室看书准备公务员的考试。晚上是最开心的时候,能去邹晋阳那喝酒玩游戏,运气好还能凑齐人手打个麻将。最后闹闹哄哄的,在永不会终结的迷醉中,踏着月色回家。 总而言之,是个完美符合标准的家里蹲。 不过这些天他倒是补充了些,有关“岭南祝家”的知识。没办法,邹晋阳整天扒着他耳朵念叨,不听也不行。 “君到,你行行好吧,那是祝家,祝工集团的祝!” “你说你,住着祝工建的房子,用祝工做的手机,收祝工送的快递。现在看到祝工家的人,你倒是躲远远的,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不清楚那天来接你的女孩是什么身份,但是她开着祝家夫人的车,肯定关系匪浅。而且听说美的跟天仙一样?” “兄弟不是让你去吃软饭,就是求你多少上点心。人家主动来找你,把车借你开,还发了条一看就有故事的消息,你别连屁都不放一个啊!” “我说的都是为你好,可不是我想住别墅泡模特,真的。” 胡君到让他烦的脑袋生疼,实在受不了说道:“你真为我好?” “嗯嗯。” “那就滚蛋!” 他对祝云深原本是有兴趣的,毕竟,没人能见过那双眼睛而不动容。 那道神秘深邃却诱惑的眼神,任何人有幸见到都将念念不忘,宛如赤道上的极光。但这同时也是不幸的,你只能看见却不能拥有,徒留一道无法抹灭的影子,永远覆在心上。 胡君到也曾被吸引,可是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后,现在却只想敬而远之。 他确实是怕了。如果给他害怕的东西排个号,第一位永远是……麻烦。 他无比确定,自己要是牵扯进去,绝对会遇到天大的麻烦。所以,尽量还是别再见了。 自己的生活逍遥自在,何必要自找苦吃? “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正当胡君到翻个身想再眯一会时,母亲李凤杏忽然闯进卧室,在他的衣柜里一顿翻找,随后丢出几套衣服甩到他身上。 “一天懒得跟猪一样,都几点了还睡!” “把这些换上,看看能不能挑出一套像人的,没有就带你去买一身。” “嘿嘿,我懒还不是因为有个好妈惯得……换衣服干嘛,又是你哪个同学家的孩子结婚了?” “让你开车跟我去治病。别废话,赶紧穿。” 其实以胡君到一米八三的身高,线条分明的身材,穿什么都能显得精神大方。不过李凤杏还是仔细搭配了一番,最后选了一套纯色毛衫和干净齐整的牛仔裤。 直到看见母亲拿出梳子为他梳头,胡君到感觉有点不对劲了,问道:“你是带我去看病还是相亲?” “别贫了,平时我不说你,今天就消停点。到了地方也不用你干什么,起码别让人笑话。” 捯饬了半天,李凤杏终于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胡君到,还是不甚满意的说:“多帅的小伙子,怎么就长了张嘴。” “去车库开车,我也补个妆。” 胡君到满脸愤慨的出门去了。 —— 两人驾驶着一辆奔驰c系开出市区,沿横跨嫩江的大桥直向郊外。 这辆奔驰是李凤杏自己买的,三十万左右算是两年的收入。她虽然只是自己经营一家个体诊所,医术却在市里都有口皆碑。几十年下来,光靠她一个人养活一家老小,其中辛苦不足为人说,买辆好车也算犒劳自己。 不过开着开着,胡君到忽然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忍不住问老妈:“你说开到桥上,之后去哪啊?” “岭南祝家庄园。” “滋嘎”一声,胡君到点到刹车,差点停在了路中间。 “你说上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说着不想见到祝云深,现在却要往人家里冲,而且目前骑桥难下,眼看是躲不过去了。 “好好开车!真是……多大点事啊,给你吓得。” “我的娘,你知道那是哪吗?” “知道,祝工老板的家嘛,他太太人挺好的。我说你以前也见过几个当官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这哪是出息的事…… 既然躲不了,胡君到只好苦着脸继续往前开了。 过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祝府门外。不用二人招呼,只见门禁灯光一闪,大门便自动向外打开。 直到两人经过廊道停到主楼前,一位身披着浅红大氅的妇人,正在门前候着,管家成绿林在其身后静立。 穆武娣竟亲自出外迎接。 她甚至都没等车子停稳,走上去俯着身子,兴高采烈的喊道:“杏姐,你来啦!” 李凤杏连忙出来,拉着她说道:“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天这么冷,快回去。” “这不是想你了嘛,我孤苦伶仃的又没几个朋友,你也不常来坐坐。” 正当二人寒暄之际,刚去后山礼佛的祝云深和罗玉衡,这时也已归来。 祝云深远远看见从车上下来的胡君到,那一瞬间她忽然怔在原地,泪水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难道……真是菩萨显灵? “姐,你怎么了?” 祝云深回过神来,连忙抹了抹眼泪说道:“没事,天冷冻得。” 穆武娣也注意到了他们,招手喊道:“云深,快过来!你的病有救了!” 她抱着李凤杏的胳膊,向女儿介绍,“这位,你要叫杏姨。我前些年痛风,给那些庸医看,反复治反复发作,疼得我觉都睡不着。你杏姨过来只用三两下,我就再没犯过病。” “她会的可多着呢,没准你的病也能治,我就请她过来瞧瞧。” 祝云深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道:“您好,杏姨,抱歉要麻烦您了。” “好了,先回去再说,一堆人在外面挨冻干嘛。” 穆武娣另一只手拉过祝云深,管家在前面开门,仨人挎着走回了屋子。 这样,外面就只剩下罗玉衡和胡君到。 一个是来自云端的天潢贵胄,另一个是在土坑里扑腾的平头百姓,都怪多余的,没人搭理。 两人相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先后走了进去。 进屋后,罗玉衡跟穆武娣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回房间去了。他倒是想留下来再看看,可脑子里还记着罗老爷子跟他说过的话。 “别做任何决定,就是想放个屁都先问过天玑再放。” 没办法,自己有半点违背,老头子都能知道,只能听命行事了。 而在客厅中,李凤杏已经给祝云深把上了脉。她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很健康的小姑娘,就是最近睡的不好,供血不足。多休息几天就行了,用不着调理。”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穆武娣母女反而神情低落下来。李凤杏有些不解,问道:“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祝云深摇了摇头,苦笑着答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既是习惯了自己的病,也习惯了每位医生的束手无策。 “连杏姐你也看不出来啊……”穆武娣坐在一旁,脸上那几近麻木的失望让人看得心碎,沉声说道,“我这丫头,小时得了种怪病,一旦有人接近,她就会听到一种极度嘈杂的噪音。就算那人完全沉默着,也会像举着把电锯在她身边晃荡。而且那噪音不是传进她耳朵中,而是直接响在她脑子里,毫无阻碍的在脑海里尖鸣,堵上耳朵也只能略微缓解,没有任何办法根治。” “我和她爸找了无数大夫,试了无数办法,最后也只能把她送到国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个人过了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啊,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最后的童年,连带全部的青春,都丢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我哪里算是什么当妈的……” 穆武娣情到深处潸然泪下,那份阅尽千帆的成熟与优雅,在一瞬间破碎,任谁看了都要随之悲恸。 不过如果罗玉衡在这,一定会先把这千载难逢的一幕拍下来再说。 外人可以不知道,罗家可是门清,穆武娣在圈里的浑号真可谓赫赫有名。“钗头凤”钗尾锋,从来都只有她让别人哭爹喊娘的份,什么时候见她掉过泪来? 可此时却是她久违的真情流露,穆武娣抓着李凤杏的手,看了眼旁边的胡君到说:“这是杏姐的儿子对不对?真是仪表堂堂。你比我要强太多了,能养育出这么优秀的孩子。而我就只能……” “我就只想找到个人,能来救救云深……” 李凤杏连忙抚着她的手,同样带着伤感安慰道:“别这么说,你们已经尽力了,而且你们这些年积德行善,老天爷都看着,相信孩子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有我能做的,你告诉我,我一定也会尽力做到。” 听到这话,穆武娣突然停下哭声,抬起头来瞪大双眼问道:“杏姐,你真的肯帮我?” “当然,只要我能帮到。” “那就好,那就好……”穆武娣把头扭过一边,擦拭过眼泪,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其实姐你能常来我这看看就好,聊聊天,我就知足了。” 李凤杏大大方方的答应下来,“当然可以。我也会回去多翻翻医术,没准能找到个办法帮助云深。” 穆武娣收拾了一下心情,这些事压在心里没人说,今天不吐不快也是好事。她接过管家递上的手帕,轻轻擦过脸庞,重新变得优雅而亲和,说道:“怎么也不能让杏姐白来一趟,留下吃个午饭,好吗?” 这种情况任谁也无法拒绝了。李凤杏点了点头,穆武娣拉着她起身,开心的笑道:“这回不能让你跑了,上次只带你四处转了转,根本没好好介绍过,这次领你去看看书房,保准有你喜欢的。你知不知道,孙思邈还画过画呢!” “云深,你带这位公子也出去参观一下吧,午饭还要过一会做好。” 李凤杏怕儿子不懂规矩,刚想喊他一起,却被穆武娣拽走了,完全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祝云深低着头轻声问道:“你要出去走走吗?” “好。” —— 胡君到走在雪地上,脚下咯吱乱响,一如杂乱的内心。 他想起祝云深那天去酒店接自己,曾痛苦的捂着耳朵;想起她被自己说话给吓到的慌张;想起她望着自己,几次流下的眼泪。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一路走到后山的树林边缘,没人开口,不知道从何开口。 最后,还是祝云深率先说道:“你别听我妈的,她太夸张了。” “可能是见到杏姨太激动。她以前没怎么提起过这事,说的有点过头。” “老妈不都这样子嘛,我都不在意了她也要在意。其实在国外待着也没那么无聊,每段时间,都会有个老师来教我学习。所以,我不是文盲,不是你想象中……野人的样子。” “我没有那么想。” “那就好……” 祝云深不想气氛又冷掉,赶忙找话题接着说道:“其实关于噪音,也还过得去啦,反正我不会走进人堆里,所以就没什么危险。” “而且那些声音之间也有不同,虽然大部分人会很吵,像我妈说的,举着电锯一样。但有时也不那么刺耳,像在闷声敲鼓。有的人声音很小,就像心跳。还有的人……” “还有的人不会发出声音,是吗?” “……是的。” “比如我?” “只有你。” 要是在今天之前,胡君到发誓绝对会离这档子事远远的,可现在…… 躲得开世事无常,躲不开命中注定。 放得下千头万绪,放不下“只有你”。 他暗叹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问祝云深:“你觉得,不走入人群,就算过得去了吗?” 她也蹲坐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胡君到又问:“你真的听不到我发出的声音?” 她点点头。 他突然爬起身来,绕到大树背后,捂着嘴巴,悄声说了句:“笨蛋。” 祝云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马上她便确定,胡君到就是在说她。 “爱哭包。” “太平公主,马路杀手,爱哭包……” “你白痴啊!”祝云深脸羞得通红,飞扑过去把他按在雪地里,冲着脑袋一顿乱拍。 周围雪絮飞扬,他纵声大笑。 等祝云深停下手,胡君到翻过身来,满头白雪,笑容灿烂的看着她说:“发泄一下心情有没有好点?” 祝云深不解的望着他。 “你一直在愤怒啊。恨这个世界吗?” 她愣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唇,终于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胡君到躺在地上,静静听着她放声哭泣,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后,祝云深终于哭累停了下来,她咬着牙,死命撑在地上不让自己继续颤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我是被这世界赶走的,既然回来,就不能让它再赶走我一次。” 原来这就是你要我做的。 胡君到抬眼望着天上的流云,轻声说道: “我听到了。” 第八章 伤心 祝云深哭的动情而放肆,仿佛要将那片住在她眼中的爱琴海,一股脑哭干净。 胡君到任由她宣泄不去打扰。中医讲堵不如疏,她积压了那么久的情绪,确实需要痛快哭一场。 不过,他并不是这片空荡山林中,唯一的听众。 忽然间,一声马鸣响彻群山。胡君到回身望去,一匹浑身赤红的骏马正向二人奔来。茂密的树林丝毫没有阻碍它的步伐,树上积雪被震动散落,未及其身便已消融,好像一团奔涌的烈焰。 那马背上竟还坐着一个小姑娘,伸着小脑袋遥遥喊道:“不许欺负我姐!” 胡君到有点发懵,那孩子可有十岁?胆子忒大。这么快的速度,他光看都觉得心惊肉跳,小姑娘却没有一丝慌乱,贴在马背上轻盈的起伏。 祝云深也发现了她,破涕为笑,向胡君到介绍:“那是我妹妹,叫蚕宝,是个小傻子来的。” 胡君到心里还想,这样讲自己妹妹是不是不太好?不过紧接着蚕宝就给他上了一课。 只见那小丫头到了跟前,直接从马背上跳了出去,直冲胡君到面门,两条腿环住他的脖子,抱着脑袋一顿拍打,边打边喊:“叫你欺负我姐,坏人!” 胡君到虽然不疼,但鼻口都被憋住,一时快要窒息了。他反手抓住蚕宝的后脖领,当空提搂起来,喘着粗气说道:“确实……沾点傻气。” 蚕宝在空中依然张牙舞爪的不肯罢休,直到祝云深上前抱下她,依然立着两条疏淡的眉毛,恶狠狠的盯着胡君到。 “别闹了蚕宝,这是我的朋友。” 蚕宝偏过脑袋,瞪着迷糊的大眼睛看向她,随口就是一句扎心的话:“姐,你是不是没睡醒?你哪有朋友。” “噗通”一声,祝云深把她倒栽葱丢进了雪地里。 蚕宝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白发装作无事发生,背着小手,在胡君到身边来回晃悠,啧啧嘴说道:“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比那些,肚子上挂着搓衣板的老外强啊。” 胡君到哭笑不得,“强不强可不是那么看的。” “哦对的对的,我姐也这么说过,那些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绣花针来的。” “对了,你知不知道绣花针是什么意思?” 祝云深连忙捂住她嘴,把她拉到背后,略带心虚的低吼道:“穆糖醇!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是穆棠春啦!哼!你没事我就不管你了。” 蚕宝挣开她的手,拍拍屁股回到骏马旁边。那马见状极有灵气的跪伏下去,但却依旧高出她许多,小姑娘两条短腿好个扑腾才爬上去。 祝云深问道:“快开饭了,你要上哪去?” “我还跟夜烛回马厩吃,家里那位大少爷也像个坏人,我还是躲着点好。”说罢策马离去,那娇小的身影竟显出几分飒爽英气。 可没走多远,蚕宝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冲胡君到喊道:“喂!你可是我姐第一个男朋友,不许再让她哭了!”说完便一溜烟不见踪影。 祝云深的脸唰一下羞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她说的是男性朋友,你……你别多想。” 胡君到当下也有些局促,咳嗽两声掩饰尴尬,问道:“她也姓穆,是你母亲那边的亲戚吗?” 说起这个,祝云深的表情一下子黯淡,犹豫片刻后还是摇摇头解释道:“她是我母亲领养的……蚕宝小时候,在她家乡曾发生了一次地震。救援赶到时,满眼都是灾后的废墟,别说是人,连树都没有一棵是站着的。万幸的是,在那种绝望中仍有奇迹,他们听见了蚕宝的哭声。” “人们循着哭声匆忙寻找,翻开一片片钢筋水泥,在一堆石块下,看到了一具具相互堆叠撑起的……尸体。等他们把尸体抬出来,终于露出一个狭窄的空间,蚕宝就在那不停哭着。而当人们把她抱起时,两只手正在她身下高举着,手的主人却被深深埋在土里。” “当时救援队中也有祝工派去的人员,我妈听说了这件事,便申请领养这孩子,把她接回了家。” “你看她大概只有十岁对不对?其实按年龄来说已不止了。她在地震中被砸中了头部,心理同样受到重创,身体和心智都发育的极其缓慢,所以多年过去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尽管她和你一样,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未来我却不能继续把她带在身边。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胡君到一阵唏嘘。这种经历的孩子,若不是他站在祝家庄园,或许一辈子也接触不到。 祝家积德行善,果然没错。 原以为这是个住在天上的家族,听完这番故事,胡君到终于对祝家有了几分亲近。 说不定,她还承受着更多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 午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二人迈步回返,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那天晚上在荟英楼,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哦,我有一颗卫星。” 话题刚开始,胡君到就不想往下接了。 果然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祝云深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大大方方的掏出手机,指着一个卫星图标的软件给他看。 他确实看见了。不但看见了卫星,还看见了另一个软件,图标是个包在圆圈中的“h”。 假如这个软件出现在邹晋阳的手机里,八成该是“黄”字的首字母。但是在祝云深那…… “我斗胆猜测一下……这个,是停机坪?” “嗯嗯,你很聪明呐。我跟你说哦,这个不但能看到在哪里停机,想出行的时候,还能看到有什么机型可以选,挺方便的。” 这回胡君到是真有点怕了。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也有惊吓的走回主楼,并没注意到,在二楼的某间卧室中,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罗玉衡整个人正趴在窗户上,额头紧贴着玻璃,呼气把面前一块都糊上了白雾。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二十分钟了。 “天玑,我不懂。” “早上我跟她出去,活活走了七八个小时,她看我的眼神还是又冷又狠,像要吃了我。” “可现在跟这小子出去半个钟头,那模样像是……想被他给吃了。” “你别不说话,出主意啊!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掌控一个商业帝国,跟运营一家小公司还是有点区别的。当一个集团,膨胀到吞吐之间能震荡全国乃至世界的时候,和治理一国已经相差不多了,其内部没有一个环节是可以被随意忽视,培养接班人更是重中之重。 融海的掌门人罗老爷子高瞻远瞩,给三个孙子辈的分别取名开阳摇光玉衡,以喻执掌权柄。又网罗天下英才从中挑出三人,给予天玑天璇天枢三个名字来辅佐后辈。至于七星中的最后一位,谁能得见天权,就意味着谁能登上融海王座,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也是因为这名字如此重要,刚成年的毛头小子能得名天玑,在家族里已经引起纷纷议论了,就连罗玉衡也摸不明白老头子的心思,只是出于对他的信仰本能的相信着,心里还是有所不服。 天玑坐在电脑前面,仿佛这些天一动未动,依然还是那个姿势。他听着罗玉衡的埋怨,冷笑一声说:“你倒挺着急,还真看上她了?” “废话,”罗玉衡离开窗子不再往楼下看,越看越别扭,回到床上又开始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低声说道:“哪有个看不上的理由呢?” “这可不是好事。你得记着,你们谈的不是嫁娶,而是生意。这笔生意容不得你半点粗心,自然也容不得感情用事,任何无意义的情绪牵扯进去,都要被碾成齑粉。所以,奉劝你还是别那么想。” 真正的豪门子女一下生便坐拥无尽财富,似是自由的。可当他们的名字被登记在册的同时,那几个字也一并被刻在了某块宗族墓碑上。这一生还未开始,但其实连结束都已被安排好,这种人生也不好说成是自由。 祝云深是如此,作为祝家唯一的直系后代她注定要接手这份家业,不管她是否身负着诅咒般的怪病。 罗玉衡也是如此,对家族的统一决定,他不敢,也不能有任何异议。 罗玉衡撇了撇嘴,怨声道:“真是麻烦……既然罗浮星和老爷子都知道,祝云深才是最大的麻烦,为什么不趁她在国外的时候就杀了她,总好过我在这里牵肠挂肚……” “啪”一声脆响,天玑一个巴掌打在罗玉衡脸上,那双永远古井不波的眼睛,在此刻竟同时闪着愤怒和恐惧。 他压在罗玉衡身上,双手死死攥住他衣领,沉声嘶吼道:“你哪来的胆子!这种事你也敢想?真不怕他祝融一把火,烧光你罗家百年基业?!” 罗玉衡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间竟忘了疼痛,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抬腿把他踢了出去。 饶是罗玉衡收了力,天玑依然吃痛不轻,靠在墙上止不住颤抖。看他那白到透光的皮肤就知道,平时是个连门都不出的,哪有体力受这么一脚。 可罗玉衡见他这副模样却没有丝毫怜悯,在来到祝家后第一次露出独属于罗家三公子的姿态,居高临下的说道:“我只是跟你客气,但仍然是你主子,别有下次。” 他负手而立,细眯起双眼,沉声问道:“就算不说祝云深,那这位公子爷?” 天玑挣扎着爬起身,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一张简历递了过去,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声音,说道:“祝云深从没提起过这个人,说明他跟祝家没什么关系,来这确实是陪那位妇人看病的。他的简历上也写的清楚,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百姓。”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你见过他,有什么印象?” 罗玉衡看着手上只写满一半纸张的简历,不禁揉了揉眉头。看这少的可怜的生平,罗家的狗都比他经历的多吧。 “模样身高中上,家境资产中下,身手气魄上下。是个练家子,其他的一无是处。” 天玑点点头说道:“那便能确定,他不是祝家藏起来的后手,无足轻重。如果还你在意她和祝云深的关系,吃个饭就能清楚了。”说着便站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罗玉衡惊讶的看着他道:“你也要去?” “去看看。” “也好,你是该活动活动了。”说到吃,罗玉衡又来了兴致,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说,“希望今天能换换口味,披萨好吃但也吃太多了,感觉最近拉粑都是三角形的。” 天玑带着一股子怨气,阴恻恻的诅咒道:“我希望是正三角。” 罗玉衡哈哈大笑,上前搂住天玑的肩膀,并排走出了门,一边宽慰着自己说道:“你还是希望他们别有什么吧。要不然可真是……” “太伤我心了。” 第九章 蝼蚁与龙争锋 世人皆知,融海集团在私企中首屈一指,稳坐钓鱼台已近二十年。 但鲜有人知这融海二字,其实分别取自两人的名字——祝融,罗海。 当年的罗海只是个穷困潦倒,三十未立的混混,而祝融也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谁也想不到,两人在街边的一次偶遇,竟能让这世界翻覆。 二十年建业,二十年问鼎,经过了各色人事千万坎坷,历遍浮沉,两个人的队伍如今变成二十余万人的集团,融海的地位再无可撼动。 可是,就在融海如日中天之际,祝融却不知为何决然离开,放弃到手的泼天富贵,切断了与融海的一切联系,到北方另立门户,新建祝工。 自此,祝融两字在罗家便成了禁忌,每个人都缄默着避而不谈。即便目中无人如天玑,若不是被罗玉衡激怒,也不敢轻易念出那个名字。 不久之后,祝工集团极有先见的踩着数个风口,同样跻身为顶尖企业,明面上隐隐形成了和融海分庭抗礼的格局。但底蕴的差距,不是靠账面上一串串数字能填平的。 所以罗海并不在乎祝工,那不过是个后来者,纵有千万条路,融海集团都早已站在尽头。 从头到尾,他在乎的只有祝融,只有祝家。 四十年风雨,说给山鬼听。这些上一代的未竟之事,总要下一代延续。 此时在餐厅中,长方形的黄花梨餐桌,穆武娣坐在主位,左手边是罗玉衡和天玑,右手是李凤杏母子。祝云深坐在正对面,尽量离众人远点。 而罗玉衡正单手托腮,默默打量着祝云深,一时有些出神。 经历寥寥几天的祝家之行,他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在这之前的罗三少爷,原本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家里有命令就去做,没有就环游世界找好吃的。女人,玩具或者未来,都用不着他操心,什么事都有人帮自己思考,从不往脑子里装多余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不知从哪一刻起,心里面忽然出现她的影子。也许是当她看向自己时,眼神冰冷锋利,如自己腰间的匕首一样亲切;也许是自己宰杀兔子,她帮着拾柴架火时,那副明媚恬淡的神情;又或者是她跪在观音前的背影,好像他的母亲。 罗玉衡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哪有这么矫情,说不定只是那埋在血脉中的,对权力的渴望作祟,让自己也渴望着她罢了。 但不论如何,他想得到祝云深的念头已经种下,谁都不能阻拦。 忽然,“叮铃”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管家成绿林推着餐车出来,房间里顿时香气四溢。 这时候,穆武娣讨厌繁文缛节的特点便体现在了餐桌上。 首先端上来的,是整整一盆开胃沙拉,摆在中间像极了装饰用的绿植。紧接着便是红烩牛排,芝士龙虾,鹅肝鱼子酱松露蘑菇汤,林林总总活像一出来自西方的报菜名。六七个盘子都装的满满当当,一股脑的摆在每人面前,谁都没落下。 北方人吃饭可等不得,甜点可以不要,酒肉必须到齐。 穆武娣举起酒杯开怀笑道:“难得家里能来这么多客人,各位都放开了吃,尤其是你们年轻的,不吃完可不能下桌。” 胡君到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前一圈盘子,好像和自己印象里的西餐不大一样,有点太……奔放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倒不是不想吃,只是突然忘了刀叉该怎么拿。要是在外面可以不计较,但眼下这种场合,真应该注意一下礼仪。 罗玉衡一直盯着他,好像看出他的想法,笑着提醒一句:“左手叉右手刀。” 胡君到抬头看过去,连忙应道:“哦好的,谢谢了。” “不用客气,”罗玉衡也有些不同寻常,放以前他早就把嘴巴塞满了,现在却连看都不看,继续说着,“这其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刀叉原本没有固定的用法,大家都是有样学样,只为了向地位最高的那个人表示顺从,看他怎么用自己便怎么用,之后才形成传统。” 他单手托腮,笑意玩味的问道:“那么,假如在我告诉你之后,你又看到这桌上最尊贵的人,穆姨,她用的是左刀右叉,你会怎么样呢?” 胡君到还真的用心思索了一会,说道:“应该……还是会听你的。你很热心嘛。” “那我应该是个好人。” 他是什么人祝云深心里清楚,不愿他跟胡君到有任何牵扯,看向他冷冷的说道:“吃你的饭,把嘴堵上。” 可这次罗玉衡却没有再听她的,依然盯着胡君到说:“介绍一下,我叫罗玉衡,在家里排行老三。这个名字你可能不熟,嗯……罗海是我爷爷。” “噗——”,胡君到刚喝进嘴的酒水全都喷了出来,呛的一阵咳嗽。 首富的孙子? 就坐在自己这个无业游民对面? 胡君到连忙定了定神,好好,都这么玩是吧。自己今天也开过眼界了,四舍五入连卫星都摸过,看见个厉害人物也不稀奇。 “幸会,我叫胡君到。” “你和祝姐姐是什么关系?” 这时,穆武娣在一旁也端起了酒杯,遮住自己翘起的嘴角,心中暗道,到底是年轻人耐不住性子,这么快就要好戏开场了。 胡君到不明所以,随口答道:“我们算是……朋友。” “她二十来年从没有过男性的朋友。” “我听说了。” “但你今天第一次进家门,不到一个钟头,就成了她的朋友。” “其实早些天我们就见过,在市里一家图书馆,之后也聊过几次。” “所以你们还没有多深的交情。” 罗玉衡低下头,沉思半晌后才抬眼看向他,说道:“既然这样,我想求你件事。” 胡君到还未等反应,便听见他说出一句,在电视剧里常能听到的对白。 “给你一千万,你能不能不做她的朋友了?” “别看我是什么首富家的,其实兜里没多少现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如果你愿意接受实物,我倒是能再多给你一些,车子房子都随便选。” 罗家人可能有很多缺点,但从来有言必践,有债必偿。说了要给他,就一定会足金足两的送出去。 而这次祝云深没有打断罗玉衡,因为她也想知道,胡君到是否会收下这笔钱。 他们只不过相识一周,说成朋友都很勉强,就算再怎么可怜自己,有了这些都能放下吧。 她只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但还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如果是为了钱,祝云深也能接受,祝家一样拿的出来,只是……那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理由。 万千文字,唯钱最是无情,太叫人清醒。 见胡君到不说话,罗玉衡又耐心的劝说道:“这笔钱应该不少了,想想你能拿去买多少好吃的?你只需要不再做她的朋友,多简单的事情。” “其实不怕告诉你,我来这里是为了娶祝小姐回家的。你应该听说过祝工和融海,那也能明白,天下没有比我和她更相配的人。当然,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所以我希望,不要再看见你。” “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没必要做她的朋友。” 没必要,不适合,配不上。 胡君到依然沉默不语,还在直勾勾的盯着一块牛排发愣。 可是母亲李凤杏却在一旁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是后悔。早知道会遇上这种麻烦,今天说什么也不会过来。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她清醒的很,钱是那么好拿的?那哪是一千万,分明是个大麻烦。 可现在这个当口,走或留都不是她说了算的,根本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 李凤杏焦急的看向穆武娣,希望她能制止这场闹剧,可穆武娣却视若无睹,仍然悠闲的切了块龙虾放进嘴里。 胡君到不明白,为什么仅是作为一个“朋友”,会招来这般赤裸的敌意。他听得清罗玉衡那不加掩饰的高高在上,直白的提醒着他,以他的身份非但做不了祝云深的朋友,甚至不该坐在这张饭桌上。 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身前由一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餐桌。光是这张桌子,自己就算拼命工作一辈子,也买不下啊。 那么她身边也确实容不下这样平凡的自己吧,天上飘舞的云和地上摆荡的草,原本我的人生就不该与她有任何交集。 但就在胡君到的眼神越发黯淡之时,脑海里却不自觉的响起一个声音。 那声音带着无尽憧憬,仿佛对着永夜中的一点星光,说了三个字。 “只有你”。 原来这世上有一件事,只有我可以做到。 胡君到终于抬起了头,两只手沉稳的按在桌子上,修长的眸子燃着烈光,毫不退让的直视着罗玉衡说道:“承蒙罗公子看得起,但我不会接受你的钱。祝小姐愿意让我做她的朋友,我便不能辜负。” 话音落下,祝云深紧绷的神经也在同一刻放松,欣喜的无法言喻。他的出现已让自己得偿所愿,而且每一句话都像在抚慰自己曾遭受的伤痛,这还不算老天垂怜? 祝云深眼含秋水,情深在眉,痴痴凝望着胡君到。 罗玉衡看到了她的样子,随即带着些许无奈,缓缓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时,那道目光忽如出鞘的匕首,倒映着摄人心魄的锋利。虽然仍未有任何动作,但他此刻坐在那里,汹涌的气势好似一头蓄势勃发的幼龙,看着胡君到如同俯视蝼蚁。 “你有一点说错了,方才我并不是看得起你,现在依然看不起。抱歉,是看不到你。” “既然利诱不行,那威逼呢?” “你不妨试试。” “如果你执意留下,未来你将找不到任何工作维持生计,亲友会与你断了往来,这世上不会再有你立锥之地。” “那可难为你费力了,且不谈你能不能做到,我总有家能回。” “你真的清楚,惹怒我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你确实可以说的再具体一点。” 胡君到让他说,他反而不再说了。只见罗玉衡带着笑意,冰冷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到了李凤杏身上。 胡君到看见了他的眼神,浑身肌肉刹时绷紧,俯着身子向母亲那边微微倾斜,眼中燃着熊熊怒火,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时间恍若静止,大厅里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旁静静观赏的穆武娣,忽然止不住打了个饱嗝。 “嗝。” 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同时抬起手腕握住面前的餐刀。只见罗玉衡轻轻一挥,刀子在他手中一闪而逝,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光,刺穿了李凤杏身前的餐盘。刀柄尚在不停抖动,在黄花梨木上吱嘎作响。 而胡君到这边,一双纤细的手在最后时刻按住了他的胳膊,于是他的刀仍停留在手。 李凤杏亲见此景,虽未惊呼出声,但面色不禁有些苍白。尽管如此,她还是伸出手拉住了胡君到的衣摆。 一左一右的两只手,如两条锁链死死缚住了他。其实那点力道无足轻重,他当然可以随时挣开,但如果那两人是自己的母亲和祝云深,他便只有克制。 祝云深踢开椅子站起身来,还未等动怒,天玑却在她之后起身,率先开口道:“如果祝小姐喜欢这位公子,烦请说明即可,我们自会离去。” 这句话简直比罗玉衡甩出的刀子还厉害,因为它刺穿的可不是一个盘子那么简单,而是众人间努力维持的暧昧朦胧。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如果不说还能继续装糊涂,装聋作哑的磨过一天算一天。可一旦说了,便只能面对,对谁都是如此。 祝云深闻言如遭雷击,咬着嘴唇努力平复心情,好一会后才理清思绪。 她并没有回答天玑的话,而是转头向罗玉衡躬身行礼,语气淡然道:“三公子,今天是我礼数不周,您大人大量,万望不要放在心上。” “烦请你回去之后告诉罗爷爷,你这些天待云深很好,云深感念罗家惦记,未来一定登门拜谢。” 罗玉衡悠悠然站了起来,望着祝云深不发一言,最后抱起一盘牛排向楼上走去,没再看任何人一眼。 天玑对着穆武娣深施一礼,说道:“谢过穆夫人多日照顾,罗家感佩在心,如果日后有用得到罗家的地方,欢迎随时吩咐。” 祝云深手抵着桌子,从牙缝中蹦出来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