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缘.最后一滴泪》 第一章 静水无波的山中岁月 1、蝶使  兰仙临走,三步一回头,十分不舍又十分不放心地叮嘱:“海棠,只是三年,你一定要挺住!” 我轻轻地笑:“姐姐,不过三年,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过三年而已,三千年都过了,我还熬不过这三年? 兰仙慎重地说:“海棠,别小看这三年,有很多事,瞬息都会改变,何况长长的三年。” 我静静地站立在风中,任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握了兰仙的手,轻轻地说:“放心,姐姐,你曾受的苦,你曾历的劫,我都亲眼见,我相信,我可以熬得过,只三年,我与你,便可以再见。姐姐,你在百花园中等我。三年后的今天,我来找你。” 兰仙看我,用细致的,怜惜的,不舍的目光。 她樱唇轻启,数番努力,却欲言又止。半晌,她说:“我知道,海棠,我知道你淡泊,知道你脱俗,知道看淡一切世情。可是,最后三年,困难重重,你和我,不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还不是历同样的劫,受同样的苦,熬同样的艰难困苦,忍受同样的雨雪风霜?还有什么不一样呢? 兰仙看着我清闲悠然的样子,轻蹙的秀眉却未开启,她说:“海棠,三千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中忽然电光火石般掠过一些残留的影子,但转瞬消失,像云彩掠过天空,没有一丝痕迹。太遥远的三千年前,我以为,我们只有三千年的生命、三千年的修持,三千年前,什么事? 兰仙摇头,摇头,在我面前飞升的时候,最后留下两个字:“保重……” …… 我是一株海棠,纤细清雅,艳阳三月是我的花期。我姿色过人,不论是初开时的胭脂点点,开成后的暗晕明霞,还是花落时的宿妆淡彩,总是那般娇艳妖娆,柔媚动人;即使不在花期,我雍容的姿态、恬淡的风华、雅致的气度,以及那翠碧的叶儿、光滑的肌肤也是一道动人的风景。 生在山野,没有世俗的侵扰,我舒展绝世风貌,自得地笑看云舒云卷,相伴我的,是翩翩的蝴蝶。日子单调但清静。 几千年,就在这样的清静与单调中过了。 再修得一年,我就可以幻化人形。幻化人形后的我便可飞升天上,在百花园中占得一席之地,这是许多和我一样修执的生灵最终的梦想。 修持是寂寞的,每个花仙修练的过程,都只有这蝴蝶翩翩,清风微微点缀。我早知自己美丽的芳容、清雅的香气只能自己欣赏。但当初决心修练,自然早想到今日的清冷,倒也并不羡慕山下的风光月华。修持是辛苦的,我亲眼看到兰花仙子当初修持时,被风霜雪雷侵袭,一张粉脸常常面目全非,泪珠盈然,数度牙关紧咬,就差点玉殒香消。这样的经历在修练中被我们称着“历劫”,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历劫”是每个花仙都要过的一关,只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历的劫是什么。也有不少同类因为在历劫中没能过关而沦落为花妖;有那更凄惨的,尸骨无存,万劫不复。几千年来,我虽然小劫不断,但,从未历过大劫,可能上苍垂怜,知我修持之心虔诚,不会因外界事物而改变,所以免了劫难。 阳光明媚的春天,我吸着清晨的甘露,它们使我面容润洁,娇颜如花。虽然还不到我的花期,但春风吹拂下,我已在为花期积蓄能源。不管是否有人欣赏,花的本性都是不会改变的。 我喜欢在清风中起舞,风神每天都会光顾,虽然时间长短不一,但作为我舞姿的伴奏,也尽够了。轻摆腰肢的时候,我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来诉说心中的情绪。风神常说:“海棠,你的舞姿真美,真美!” 我微笑,我的舞姿,只为表达心内的感情,美丽与否,倒并不在我心上。 一只蝴蝶慢慢飞过来。 山中清冷,尤其立春不久,我叶片新出,风吹在身上,还是寒寒凉凉的,蝴蝶更是少见。我十分讶异,看着它翩然的身影。如果我猜得不错,它应该是姐姐兰仙的信使。兰仙早在两年前就已修得正果,偶尔她会派来蜂蝶之类信使问候我,或是嘱我勤修持,以便早日抵身仙界。 那蝴蝶几个盘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我微笑了看它,这可爱的小精灵,粉翅微颤,触须轻动,神情娇媚动人。 我悄声问:“蝴蝶儿,你从哪里来?” “我从天上来!” “兰姐姐要你来的吗?” “是啊,海棠姐姐,兰仙怕你闷,要我过来和你聊聊天儿!” “兰姐姐在百花园中一切可好?” “兰仙一切都好啊,她就是想你了。海棠姐姐,神仙不是没有私情的吗?兰姐姐修练成了百花园中的兰花仙,还老想着你,看来神仙也是有情的呢!” 我微笑,蝴蝶儿怎么会知道,当初在这深山,只我与兰姐姐,苦难共度,寂寞同享,彼此温暖,这一份友情,本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 蝴蝶儿说:“海棠姐姐,你微笑的样子真美,现在不是你的花期,你都这么美丽,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生在世俗的闹市中,这样的风华将会倾倒多少世人?!” 我不会生在俗世的,再修持一年,我就可以和兰姐姐朝夕相伴了。 2﹑变故 我静静地立在风中,风儿吹动我的叶儿,叶儿映衬着我的娇颜,自知一身淡红,不绚目但清雅,我的飘然出尘,本不输与兰儿。这含苞的样儿更添了几分娇媚,左看右看,都不应只是落得顾影自伤的下场呵。难道今春的花期又仅是蝶儿知道? 蝴蝶儿看着我,目光中忽然漫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伤感。 我奇怪地看它,轻轻地问:“蝴蝶儿,你为什么也有忧伤?” 蝴蝶儿开始飞舞,它一圈又一圈地围了我飞,越飞越快,像是在渲泄,像是在诉说,但是,它什么也不说。 我不安了,这蝴蝶儿是百花园中的精灵,并非凡俗的蝶儿,向来看淡了世情,为什么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我叫道:“蝶儿,告诉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事?” 蝴蝶儿轻轻停在我的肩头,幽幽地说:“海棠姐姐,兰仙要我告诉你,只有一年,你就可以得成正果!” 我淡淡地笑:“我知道呀!” 蝴蝶儿再看我:“可是我感到,你刚刚动了凡心!” 我悚然而惊,刚刚,我在叹息,是不是我美丽的姿容只有蝶儿知道!修持了几千年,我竟然还未曾看破这虚荣,一闪念间就让它跃上了我的心头? 蝴蝶儿轻轻扇动着翅膀,说:“海棠姐姐,最后一年,困难重重,如履薄冰,你自己珍重!” 我心中豁然,微笑了对蝴蝶儿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蝴蝶儿叹息而去。 我知道,凡事皆有因果,因这一念,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蝴蝶儿灵性,但天机不可泄露,它也唯叹息而已。 正自沉思,忽地一声惊呼从身侧传来,回目看处,一个二十多岁樵夫装扮的汉子,满脸惊喜地向我跑来,一叠连声地说:“找到了找到了,费尽了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欣喜! 他在找我?即使我兰心慧质,也不能明白,他为何找我,他是何人? 樵汉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我眼花。怒从心起,何方登徒子,这般不知礼数。但细看那人,衣衫虽然破烂,却是神情庄重,目光中除了欣喜,还有一层薄薄的泪花,那是小心翼翼的,近乎崇拜的,并无半点不敬之心的目光。回看自己,不过是一株立在风中的海棠花儿,虽有人的思想,但这俗世凡人,怎么知道我的内心。于是释然,倒要看看这人做什么。 樵汉转了几圈后,像是极疲惫,竟然躺在我身边的草地,双手枕在头下,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此时正热烈地,灼灼地盯着我。 晕红浮上脸颊,还好我是一株海棠花儿,只是那颜色稍浓,不过是更添我娇媚而已。但不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心中还是有一些无所适从,不由借了清风,在叶底半掩我的娇颜。 他终于看够了也休息够了,从地上爬起,转身下了山。 心中有一丝失落,以为我的娇艳终会有人欣赏,怎么知道也只不过是那么几眼。想到此处,我震惊莫名,以为初时自伤,是偶尔心中的闪念,现在竟然会有失落的感觉,难道,我修持的心真的不坚? 我为自己心中的念头惊得忘记了思想。 一会儿那人带过来三人,和他同样的打份,还拖过来一个小袋子,那袋子被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把锄头,一把刀。 一阵心惊,他要做什么?我未修成人身,如被他锄断了现在的身,砍断了现在的根,那我无所依附,就只有魂飞魄散的命运了。难道我要历的劫,就是碎身万段的痛楚么? 樵汉低下头,开始细细地用刀除去那些相伴我的杂草,十分地小心,似是怕损坏了我的皮肤。看他神情,心下稍定,不管如何,他应该是不会伤害我的。 杂草除尽,他招呼同伴,拿过锄头,开始掘我身下的泥土。不时回过身叮嘱:“小心一点,不要伤了皮面。” “孔三哥,你就放心吧,我们包你一株完好的海棠!” 或者是几千年的日子起了波浪,或者是我的命运应该自此改写。 孔三将我的根掘了出来,用一层一层的草细细地护住,然后与同伴一起,细致小心地将我抬下了山。 第二章 历劫入凡尘 3﹑呵护  我终于知道蝴蝶儿为何叹息。 但凡历劫,在深山野谷中,也只是雷电风霜,雨雪冰尘,痛苦虽然痛苦,对于久修持者,却也并非全然不能忍受。但是一入红尘,却是吉凶难测,能否把持,不但要看修持者之心诚心坚,还要看修持者之宿命。 一路下山,孔三前后打点,我竟然未受颠簸之苦。 我知道天意不可违,倒也放下了心思。我心之诚,应可应付凡尘种种变故。如若不能,只因了我心意不坚,也无可抱怨。再说自种其因,自收其果,我该为我自己负责。 孔三的家在山脚下,竹篱茅舍。我被安置在茅屋右边向阳之处,那里也有几株花草,一圈雅致竹篱,就成了我的栖身之所,倒也清幽。但看此人似乎并不是雅人,为何移我到此就让人费解了。 孔三对着我,喃喃地说:“我自小就听说深山有一株海棠,每到花期,就可以吸引得满山的蝴蝶儿过去,没有什么花儿可以比得上她的艳丽,我知道,就是你!” 终于明白为什么孔三初见我时如此兴奋,我在风中叹息! 孔三说:“我从十二岁时就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这些年来我常在深山,天可怜见,终于让我见着你了。海棠花儿,能够找到你,不知道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海棠花儿,从此以后,你的姿容就不是开在深山无人知了!” 风轻轻从我身边掠过,我摇着头。人啊,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身上,他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喜欢这俗世污浊的地方? 孔三说:“我从八岁就识得花性,每日与花同宿同眠。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即使没有花苞,也让人感觉惊艳绝俗的花儿,海棠花儿,你如开花,将是怎样的惊世骇俗啊!” 他对我倒是小心呵护,细细浇水除虫。在他的小心护持下,我并没有因为移了一个地方而稍减颜色。这一段日子,心中也慢慢安定下来,在花圃中存身,总好过落入富家花园,看尽庸人自扰嘴脸。孔三虽非雅人,但爱花之心,却让人感动。 他每日都会来花圃中细细检视我可有不适,怕我冷了,又用细茅草扎成暖暖的围裙,围在我的脚下。对他的殷勤,心中感激,于是我时常轻展腰肢,以我最柔媚的笑脸回报他的一片辛劳。 身边的花草陆续地被移去,多是别人用高价购走,我却得以独存。孔三时常盯着我的面容,露出痴痴神态,当然,在他的眼中我只是一株海棠花儿,一株绝艳绝丽的海棠花儿。 在我花苞初长时,他照顾我更加细心,每日多半伴在我身边。 我倒已满足,不管如何,胜过山生山养,胜过无人知怜。孔三欣赏我绝世的姿容,对我细细呵护。我纵离深山,但有人这般垂顾,更有何求? 如果此生就此平常,倒也不错。我修练多年的心到底清宁,并不奢望外面的风姿月华。 4﹑红尘 孔三以种花为生,他种的所有花儿,虽然被他细心呵护,但到后来,都不能与他相依。但他是重情之人,每次无奈卖花,他都泫然欲滴,每每让我看着不忍。 日子悄悄过去,我花苞逐渐增多,三月,就是花期! 春光明媚,孔三移走身边最后一株花,用满怀柔情的目光凝视我半晌,轻轻地道:“你这么艳丽,看着你,我什么都不会在意了。可是,为什么你只是一株花儿呢?”他低头将那株花儿搬走,我知道,这最后一株花儿定也是会化成他手中叮当作响的银钱。那么,我的最终命运,也是逃不脱再次被移走,最后只化为他手上的钱串? 倏然而惊,三千年的修持,难道到了今天,终是生了凡俗之念,有了得失之心,要与这孔三有一份纠缠的情缘??? 孔三去了,我知道他是去货卖他的花儿,我静立风中,没了言语,心中自被一种终究逃不过会被货卖的命运而悲。本以为是有人欣赏我的姿容,将我移出深山,自此可以得遇知音,过后想来,一山野村夫,终是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我绝世的姿容,岂不是更能多换得银两,却也怨不得他见利起意。 我的最终命运,又会如何? 山下气候温暖,不如深山中孤寂,时常有蜂儿蝶儿来去,我在盼着。 或者,兰仙的蝶使,可以为我带来最新的消息。即使它不会泄露天机,但,它是来自兰仙身边的,会让我觉得莫名亲切。只是,我到山下一月有余,它纵有灵性,能知我身在何方吗?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一笑,我惊而回头,身后飞过来一只蝴蝶,我惊喜之余,顿觉十分安心。 蝴蝶笑着说:“海棠姐姐,你在想我吗?” “是啊,蝴蝶儿,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带给我啊?” “没有啊,知道海棠姐姐搬了新家,我特意过来看看姐姐。兰仙也不放心你,这几天一直在问我你的近况呢!” 我轻轻叹了一声:“蝶儿,我很好!” 蝴蝶没有说话,我好与不好,它心中早知,自然无需言语。我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蝶儿,你知道我宿命如何的,是吗?” 蝴蝶儿轻轻摇头:“我虽然有灵性,却没有预测的能力,你的宿命是天机,我更不可能知道,即使兰仙,也未必知道呢!” 我点头,是的,蝴蝶儿虽是精灵,但仙子也未必知道的事,它又怎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它又能告诉我吗?它告诉我了,我的宿命也不会因此改变。 看来以后,要靠我自己了。 蝴蝶说:“海棠姐姐,我下次来看你,现在我要走啦!” “下次,不知道我在哪儿呢!” 蝴蝶笑:“姐姐失言了,修持之身,处处可安,不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你别多想!” 我惊怔,蝴蝶到底是精灵,心中所想,半点也瞒不了它,它知道我心内不安,在这儿点化我来了。 我笑着说:“是的,不管在哪儿都一样,我记住了!” 蝴蝶儿围我飞了一圈,翩然的身影远去了! 我目送它飞远,心中有一丝惆怅,正在这当儿,忽觉有异,千年修练,我早已能感知一切事物。那种当初被孔三灼灼目光注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是谁在看我? 第三章 急难见真情 5﹑惊艳  轻风吹舞,我款摆腰肢,慢慢回过了头。竹篱外,一白衣公子轻摇折扇,一脸惊慕,一脸赞叹,一脸欣喜,此时,那双亮如星星的朗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神情倒不见轻薄。 我怔住,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此人似曾相识。 但想一想,不由在风中摇头,我三千年修练,皆在深山,面前之人也不过一凡俗中人,惊于我的绝艳风华,让我心生好感而已。 白衣公子身后七八人之众,可见此人是生在大富之家。 白衣公子问:“这是谁家的花圃?竟然有这样的绝艳品种!我园中所有的花儿,都被比下去了!” 有人回答:“这应是花郎孔三的园圃!” “孔三?是不是昨天送花到府中的孔三?” “正是,孔三一直为我们府送花的!” “这极品海棠,可是哪位朋友想在赏花会上一出风头,所以寄养在此的吗?” 一黄色衫仆人凑近了白衣公子,说:“如是寄养的花儿,应该是盆栽,不会种在土中的,看来这孔三也是新得不久!” 白衣公子点点头,目光投注在我的脸上,神情有些痴迷。 黄衫仆人说:“孔三没少受公子好处,以前尽拿些杂花次品送来,原来园中还有这样上等品种。他可真不知好歹!” 白衣公子折扇轻摇,俊朗的脸上也浮现一丝不悦,不过并未出声。 旁边一青色衫仆人说:“看来孔三对这株花儿十分爱惜,不过他种花也无非是为了换银子。公子如喜欢,几两银子也就可以打发了。” 黄衫仆斜了青衣仆一眼:“蓝玉,莫说公子给过孔三那么多好处,就咱公子要的东西,他白送也是应该!你说是不是?” 青衫仆不说话,浓眉皱起,越发显得虎背熊腰。眉宇之间有三分正气,只是可惜了这样威武的汉子,终是给人作奴仆,却也太屈了他了。 一阵轻风吹来,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展动身姿,那绝世的姿容再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公子与蓝玉的脸上同时现出一丝惊艳。黄衫仆走近花篱,口中满是谄媚之词:“公子,今日游春可是大有收获,如果不是来到这儿,也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一株绝艳的海棠。我们也沾公子的光,可以见到这么好看的花儿。公子,有这棵极品海棠,今年的赏花会,定然可以夺冠了。” 公子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那折扇也不再摇动,被他收了起来在左手心里轻拍。 6﹑拒绝 一阵轻风吹过,我回过头来,看见了孔三。 孔三挑着空担子,看见白衣公子和他的随从,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他在慌什么? 孔三放下担子,小跑步过来:“曹公子,小的不知道你光临,你老别见怪!” 曹公子轻摇折扇,神情倨傲,冷冷道:“孔三,想不到你家里还有这样绝好品种的海棠花,也不透露给本公子,让本公子一睹艳容。怎么?怕本公子买不起是不是?” 孔三面色倏然变得苍白,一层细细的汗珠沁了出来。我轻展身姿,看到了孔三面上的眷念不舍。孔三低头:“曹公子,这花新近才从深山移回来,只恐怕移动过频花枝养料不继,现在又正是花期,所以,所以……” 黄衫仆人道:“孔三,你当我家公子是三岁小孩呢?这花长得这么好,难道再移就死了?再说,正因为是花期,才应给我家公子,难道等花都谢了再移过去不成??” 蓝玉皱眉道:“曹胜,孔三的话有道理,你不是种花的,怎么知道花的习性。” 曹公子折扇一收,冷声道:“孔三,明天,你把这株海棠送到我家去!!” “曹公子,在花期贸然移动,花儿会死的呀!”孔三着急,额上汗珠点点。 “死又如何?本公子不怕银子丢进水里!” 孔三一怔,嘴唇连动,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叫出口来:“公子,这株海棠小人不卖!” 一言出口,众人皆惊,包括我。我以为,我终是要变为孔三用以度日的银钱,想不到,他竟然为我而不惜得罪眼前这个富家公子。他是怕我根基未全,再次移动后会香消玉殒么?孔三看我,续道:“曹公子,这株花小人看得如同性命一般,公子园中花木多,也不在乎这一株,小人就只这一株而已,根本就无意卖她!” 我怔住,心中一阵感动,不由在风中轻轻摇首,孔三知我怜我,我怯弱的身体,如何与曹公子花海中众艳争芳?况千年修练,我早已本性恬淡,只要一方细土,让我得以生存,有人知怜,更有何求?曹公子纵是雅人,但大富之家,定是园中花木扶疏,好似君皇,三千佳丽,未免眼花缭乱,怎似平民的专一? 黄衫仆双眼一翻,怪叫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孔三,我家公子看上的花儿,你也不卖么?” “不卖!”竟是那样的斩钉截铁,毫无余地。 蓝玉轻声道:“公子,不就是一株海棠花儿吗,今天本是出来游春,莫坏了兴致。过得两月,这海棠儿一谢,也与凡花无异,何况现在移动,可能养料不继,一命呜呼,未免让人扫兴。” 孔三感激地望着蓝玉,这蓝玉明贬暗帮,倒是正义之人。我不由再看向他,此时的他气宇轩昂,风度气质,倒不输于曹公子。 曹公子睨着孔三:“你不卖此花,莫不是想在赏花会上出风头么?” 孔三苦苦一笑:“赏花会本是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参加的,我一个小小花农,哪里有资格去那儿,何况这花对我,就如同亲人,我怎么会要借了她来出什么风头?” 曹公子似是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不再说话。蓝玉道:“公子,已耽误了这么久了,严公子说不定早已到了呢,我们走吧。”蓝玉说着,怜悯地看了孔三一眼。 一行人终于去远,孔三擦着额头汗珠,似是松了一口气。我看见曹公子远远地投了一眼过来,不由暗叹,蓝玉那怜悯的眼神,让我知道:此后,这样安生的日子不多了。 孔三呢喃道:“唉,海棠花儿,我真后悔,本来我想把你卖个好价钱,所以将你从深山移到这里。现在和你日日相处,我能感觉到你的灵性,你也是有思想的,是么?只要能时时看到你,我就已满足。可现在曹公子看上你了,我虽然不会把你卖出,但得罪了曹公子,只怕也无能保护你。早知道这样,我该让你在深山,你这么美丽,本来不该来到这里的!” 我轻轻摇头,泪水凝成露珠滚落面颊:“孔三,我不恨你破坏了我的平静,本来我也惧怕了那种寂寞。即使你保护不了我,我也不会怪你。”我的声音轻微得只有风儿知道,孔三能知的,也只是我那清雅的香气浓郁,不似往日的疏淡。 第四章 如何报答你的深情 7﹑相依  夜,孔三陪伴在我的身边,薄露湿了衣衫。他细细检查我每一片叶,看是否有虫子在我身上借住,又小心地除掉沾在我身上的尘埃,动作十分轻柔。 他不知道我非凡身,虫蚁之类断不会依附我身的,但他的那份认真与细致,却让我感动。久居深山,自生自灭,忽然有人这般垂顾,小心照护,而且,白天,他还因为我得罪富室豪奴。我虽然是木身木心,但自有人的思想以来,我所有的感情也与人无二!这份情我该如何来还? 风神曾经告诉我,世人重利,人间险恶,人情淡薄。我以为,人间浊世,人人皆情意浅薄,将花树看着附属,不会珍惜。所以初下山时惴惴不安,不知我要历怎样的苦楚与折磨。此番在孔三的呵护下,我古井无波的心,竟然泛起丝丝涟漪,看来人间险恶,人情淡薄这句话也实在太过武断。或者风神对人类失望了,以点盖面,不知道并非世上所有人都是如此的。 自到山下,风神虽然也会来看我,但来得少了,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知道此地不比深山,风神也多有不便。 孔三真的当了我是人身,他每次回来,都来到我身边,告诉我他一天的经历,即使是琐碎小事,从他口中说来,也充满了趣味。这孔三,虽然穷困,但并不因为穷困而颓丧,他每天都很快乐,尤其在面对我的时候。他的乐观豁达感染着我,我心情舒畅,更是娇艳如画。 我忘了,我已非在深山;我忘了,我是修持之身,只需一年,就可抵身仙界;我忘了,兰姐姐的蝶使,已好久不曾来看我…… 我只知道,这一段日子,我很快乐。 孔三心诚意挚,对我关爱有加,他时常陪着我,夜深还不回房去睡。他对我的心意,早已超出种花人对花的喜爱了。感动于他的这份挚情,只恨我只是一株海棠,尚不能幻化人形,也难报他一片真情。唯有迎风含笑,向他展露我优雅风姿。 孔三将我最后一片页面的尘垢擦凈了,轻轻凑近我的脸颊,深深在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我却羞红了娇颜。我知他并非心存轻薄,只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是有思想的。他用他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心中的喜爱与满足。我心中泛上一股暖意,却无半点不悦。 孔三微笑说道:“海棠花儿,你可知道,古时候有一个人爱梅花,所以以梅花当妻,以梅花作子。我也将你当成我妻,自此,我与你相依为命!” 月光下,我红添双靥,借风轻轻许下心愿:孔三,我如修成人身,一定,一定报答你的这番深情!! 8﹑情浓日落月出,昼夜更替,七天转瞬过了。这期间,曹公子来过三次,可任他利诱也好,威逼也好,孔三总是不肯让我随曹公子而去。曹公子虽每次都是心有不甘,终未采取过激动作。倒与他富家子弟身份不合。 清晨,露珠未散,我啜饮朝露,容颜娇艳欲滴,叶身青翠葱笼。一丝慵懒浮上心头,每天如此,更有何求? 我的目光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眸子,他看着我,目光清澈如水。 第四次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株海棠,难道他一定要将我据为己有,才肯放下这份心来。富室子弟,不过多了些铜臭逼人的阿堵物,以为有了钱就可以买下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曹公子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极品,真是极品。海棠啊,你这般清丽脱俗,如能为我所有,即使舍弃所有富贵,我也没有遗憾了。” 我没有听错吗?他愿为我舍弃所有富贵? 曹公子喃喃地说:“真羡慕孔三,他虽然穷困,虽然卑下,但是,日日对着花颜,却要比我这样每天偷窥来得幸福!我自诩为风雅之人,不过是因身家富裕,养些花草附庸风雅。海棠,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真卑微!” 我慢慢平复了心情,看来这曹公子,并非恶人。 人人都有权喜欢自己所爱的东西,他虽然纠缠孔三,却并未伤害孔三。听他语气,似乎准备放弃了。 曹公子继续说:“远远见你一眼,已经尘俗之念俱消,海棠,此时你尚花苞掩面,到你花颜绽放时,将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啊!” 我在风中轻轻摇了摇头,将容颜掩入叶底,我不习惯被人如此近距离观看。 曹公子自己叹了一阵,终于不舍地离去。此后数天,或清晨,或午后,或黄昏,他都会来篱边,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仍然清澈如水,却不再向孔三提要将我买回府中的话题了,而且,他并不与孔三朝面。 曹公子来时,我多是借了风将脸掩在叶底。我知道他是一片诚心,但是我不想再生事端。他毕竟是富家公子,虽然不相强于孔三,但当我容颜尽显时,怎能保证他不会改变想法?孔三如此照护于我,我怎么忍心为他招惹麻烦? 只是我不知道,现在花苞之时,可以借叶掩容,他日花期,我如何抯了时令让自己避于他的眼下? 我对着月,轻轻一声叹息。忽然听见远远的地方,也有一声幽幽的叹息。回过头去,只见一只蝴蝶翩然飞走。 我惊叫:“蝴蝶儿,你,你是来看我的么?” 蝴蝶儿毫不理会,片刻就飞离了我的视线。 我想起它说过的话:“修持之身,处处可安,不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只是,我此时的心情,已不是初时的心情了,它知我,所以并不多言了么? 一日,曹公子刚走,孔三便走近来。孔三凝望着我,目光如水般温柔,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凄楚:“海棠花儿,我如能朝朝暮暮这样伴着你,日日夜夜这样凝望你,看着你每一刻的变化,闻着你每一时的气息,该有多好。可是我只是一个穷小子,我连保护你都是这么吃力。你会怨我的无能吗?”他定然看见曹公子离去,知曹公子并未死心,只恐无力护我,才有这样的隐忧。 我在风中轻轻摇头:“孔三,此生得你眷顾,我已心存感激,此后生生世世,我将为你绽放我最美丽的容颜。不管你穷也好,富也好,在我的心中,你总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声音化作阵阵清雅的香气,围绕在孔三身畔,久久不去。 我想,我也爱上了孔三,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孔三。 第五章 何处是凈土 9﹑死別  孔三已回房睡去,我闭目小憩,夜风轻轻,将我的香气远远送出。忽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四五个人影悄然掩近,手执锄头。我知来意,想不到离开深山后,想在这尘世中求得安宁是如此之难,这些人是曹公子手下,为首就是那曹胜。想是曹公子定欲得我而后快,不想与孔三纠缠,所以干脆夤夜而来,不告而窃了。 孔三已睡,不知明日他醒来,我已不见,他是如何的伤心。但我既无能叫醒他,也无意叫醒他了,一个老实花农,如何对富室豪奴,只徒增伤害罢了。 曹胜指挥同来人开始挖我脚下泥土,每一锄头下去,我的心中便凉了一分。孔三,蒙你盛情待我,竟是不能报答你了!泪顺我花颜流下,化作露珠点点,月色下分明,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洇湿了脚下尘土。 一人道:“想不到露这么重,你看这花上的露珠!” 曹胜喝道:“夜深了当然有露珠,有什么看头,快点,明天也好给公子一个惊喜。” 原来这曹胜小人,竟然是为了讨好主子,便不顾及我的生死。在他的眼中,我一如凡木卑贱,只因有漂亮的容颜,可以换来他主子的笑脸,所以不惜在夜深露重时做这种偷窃勾当。 眼见我的根就要被全掘出来,这时,孔三小屋门吱呀一响,只见孔三只披着一件长衣,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依稀可见他的胸前有一块暗红色的斑,他赤脚奔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气极败坏地叫:“住手,住手!!” 曹胜连连冷笑,指挥同来人:“不用理他,继续挖。” 孔三离我尚有五步,只见他纵身一扑,抱住我的身躯:“住手,你们这样,会害死她的呀!” “死就死,不过一株花儿,让开!!!”曹胜过去要拉开孔三,可孔三死命抱住我不肯放手。 “在你眼中,她只是一株花儿,可是花儿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曹公子府上那么多花,何苦来害她生命?” “你让不让,不让开我打死了你!” 孔三闭目不语。 曹胜一打手势,四五人同时开始下挖,孔三眼见得抯止不了人,跳起身来捉住一把锄头,又去推开另几人,推推搡搡中,只见一片暗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溅上了我的脸。我心一沉,孔三!孔三双目圆睁,双眼尽赤,脸上带血,一柄锄从颈处挖下,血液喷涌,下手的是曹胜。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裂的声音,孔三,眼见是不活了,那一双眼睛望向我,是那样地绝望,那样地悲愤。他慢慢地倒在我的身旁。血顺着泥土慢慢洇过来,渗入我的身体。孔三,我何其有幸,得你以死相拼,可你既已不活,我,我也惟有以死相谢,我泪如雨下,一滴滴落在孔三带血的脸上。 曹胜用脚踢开孔三的尸身,四把锄头齐下,我的身体被他们放倒在地上。 最后看了孔三一眼,他的长衣已经敞开,胸前那一块红斑清晰明了,我心中默默地道:“孔三,如果有来生,我以此斑认你!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到你。” 远远一人惊呼:“曹胜,你───” 哦,蓝玉,想不到蓝玉也来了,蓝玉奔近来,看到眼前情景,一掌打在曹胜脸上:“你,你居然为了一株花就害死一条人命?” 曹胜偏头,吐出一口血唾,却是毫不动怒,也并不理会蓝玉,转头对随来的几人说:“小心护住了根,抬走!!” 我的身子被抬离地面,四人默不作声,从蓝玉身前过了。蓝玉呆怔半晌,轻轻地蹲下身来,将孔三的尸身抱起,放入我曾经紧拥泥土现在却因我的离去而形成的那个洞里,蓝玉轻轻地掩着泥土,神情悲绝愤然。 蓝玉,谢谢你! 10﹑易地 我被安置在曹公子的花园中,富室人家的花园,自是花团锦簇,一片艳丽。曹胜为了讨好主子,对我倒是呵护小心,为我选了一方沃土,将我细细栽种了。只是我心已死,这一月数迁的命运,其中还有孔三溅血的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世人口中所谓的红颜祸水。 清晨,薄雾凝成露珠,和着我的泪,滚动在我的脸上,却更衬得我娇艳欲滴,风华绝代。曹胜邀功,大早拉了曹公子过来。 本来曹公子神情不耐,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却双眼发亮了。他快步走过来,满脸惊喜。回头道:“你去帐房支领一百两银子,说是我打赏的。”曹胜大喜过望,一边忙不迭地道谢,一边如飞去了。 这曹公子,竟然全不问我的来由,也不问孔三的死活,我不由心中愤然。愤怒衬得我脸颊嫣红,换来的却是曹公子痴迷的眼光。我悚然而惊,忙收起怒容。我本质只是一株花儿,不配有人的思想,既然已具备了,似乎就注定了会比同类多一些沧桑。 曹公子静静地凝视我,目光温柔,仿佛他面前的我是他等待了几生几世的恋人。一个人可以这样欣赏我的姿容,我本该高兴才是。可是,我的眼前总有孔三带血的面容,心就沉到了谷底,一下一下地抽痛着! 曹公子离去了,风中再不见人影,但我却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震颤。是蓝玉! 蓝玉在我面前停下,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深邃沉痛。很久很久,才闷闷地说:“你这样艳丽脱俗,本不该生在俗世,如此一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你而不得安宁,虽然这不是你的错。” 我怔住,不由轻叹,是的,我的艳丽,远在深山无人知倒罢了,在这俗世,终是免不得成为凡夫争逐的对象。虽然这不是我的错。不知我这清丽的姿容将会沾染上多少凡夫俗子肮脏的目光。 如果不是孔三,我会在深山静静地修练,等待幻化人形的那一刻。可是现在,一切都已不是初时。其实只要半年,我就可以修成人身,万年不死,但我心随着孔三而去,孔三已坠入轮回,我纵是万年不死又如何。我只想报答了他的这一番深情,已无心再修炼了。 第六章 自是有情痴 11﹑沦陷  曹公子看我的目光也极尽温柔,他时常留连在我身边,深夜还不离去。有时坐在亭前,一壶清酒,几样精致的小菜,静静地看着我。对我的爱慕之情,竟是不输与孔三。 曹胜说:“公子,这海棠人间极品,三月三日赏花会,公子定然鳌头独占,那时公子可风光了,说不定会赢得清秀小姐的芳心呢!” 曹公子回目冷视,不悦道:“这样清雅的花儿,怎么入得那样污秽的场地,我宁可不得头名,也断不会要此花去拋头露面。清秀……”他玩味似地眯起眼睛,淡淡地说:“看过这海棠,即使天仙临凡,也不会让我动心了。清秀虽是人间绝色,但嫌脂粉浓厚了些。” “公子说的是,除了公子这样的雅人,谁又有资格去品评这样艳丽的花儿。”曹胜说:“不过,清秀小姐这样绝佳风华,胜过这不会说话的花儿……” 曹公子不悦地斥:“去,你懂什么!!” 曹胜马屁拍到马腿上,讪笑着退了下去。他主子的意思他不懂,但是我懂,这曹公子倒是真心爱惜我,也知我心意。但我此心已随孔三而去,却是不会再分心来感激他的这片心意了,何况孔三虽非他所杀,终是因了他而死。 我本欲立时随了孔三而去,但海棠的花期已至,我却须守了花的本份。不管遭遇了什么,在花期,是不能放弃自己生命的。 我心已死,留着这身只等花期。孔三,奈何桥头,你可愿多等我半月?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冷眼看众花争芳。在这样的时候,我忽然十分十分地想念兰仙姐姐的蝶使。自上次远远一瞥,距今也已十数天,这段日子,我又易一地,但蝶儿灵性,怎么会不知道我心中的凄苦? 为何,为何它竟然不来看我? “谁说我没有来,只是你不曾看见我!”还是那样清脆的声音,我怎么听着觉得尾音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我转眼,就看见身后蝶儿翩翩,它慢慢地转到我面前来,脸上带着一丝飘忽的微笑。我轻轻地叹:“蝶儿,你早知道我遭遇了什么,你也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是不是?” 蝶儿轻轻点头,不说话。 我慢慢地说:“兰儿姐姐一切都好吧?” 蝶儿看着我的眼睛,我分明看见,它眼底的担忧。迟疑了一下,它才说:“兰仙很好,她知道你的一切,她一直关心着你。” “她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她说,要你善自珍重!” 兰儿,知我如你,当然不会有那无用的规劝,此生,见你应是无期。那风中谈笑,雨中展颜,晨起同修,暮至同眠的时候永远、永远不会有了。但是,我但有一念尚存时,总是永远记着你的。我神色惨淡,心情更是落到谷底。 蝶儿用一种悲悯的口气,痛惜地说:“海棠姐姐,趁此时,断了尘根,不是更好?” 我轻轻摇头,蝶儿,你不会懂我。如若一直身在深山,自然淡泊了世间感情,但此时情已动,又岂是说放就可以放的呢?我不能,不能忘记孔三绝望的眼神,不能忘记他眷恋的目光,所以,此生,我注定沦陷。 蝶儿叹:“兰仙真是懂你的,她说,你不会听进任何人的劝,一切,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海棠姐姐,你忘记了,三千多年的修持,风霜雪雨,朝朝暮暮,你竟然,竟然就此放弃了么?” 我轻轻地笑:“蝶儿,你的心意我知道,我感谢!但是,我已不能回头。兰儿姐姐知我,所以她不相劝,蝶儿,你也不用劝我了。” 蝶儿看我,慢慢点头,然后说:“好,我不劝你,海棠姐姐,你自己珍重!” 12﹑香消 蓝玉凝注我已经很久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仍然是一身青色的衣衫,目光明亮如星,长身玉立的样子,伟岸挺拔。 整个曹府,我唯对蓝玉心存感激,如不是他,孔三至今应是露尸荒野。而且,从他紧锁的眉,凝然的眼,眉宇间的那股气势,我知道,他并非曹胜之流。他洁身自好,心存正义,虽然身为奴仆,却是谦谦君子。 我将容颜从叶下抬起,分明看见他眼中的片刻炫惑,但很快那眼神又清澈如水。 他轻轻地说:“海棠,你如有灵性,怎么会来到凡尘?你如无灵性,为何时常见你珠泪滚滚?” 我悚然而惊,蓝玉,他真是有心人,竟然,竟然看到我为孔三流泪,所以他在疑惑。他哪里知道,之所以入凡尘,是我的劫数,可是如今只落得以珠泪表达心底的哀叹。孔三,你尸身已冷,可知我心也寒? 蓝玉说:“海棠,从没见你这样的花儿,看着你,凡尘俗念全消。如是凡花,怎么会有这般的神奇?” 蓝玉说:“海棠,自古红颜皆薄命,你纵生成了绝世的姿容,却也只悦了世人的眼。你虽只是一株花儿,却有人为你殒命!幸好你只是一株花儿,如若是一个绝代芳华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你而丧生。绝艳绝丽,该喜该悲?” …… 风吹动我的衣衫,我无语,无语。 蓝玉,换你是我,你当如何? 换我是你,我可知你?? 三月三日赏花会,曹公子一败涂地,可他回来后,却面上含笑,一点也不在意。 我身子羸弱,养料不继,延迟了花期。到三月七日,我终于奋起全身之力,将所有的花苞皆撑开。 那一刻,曹公子喜极而泣,蓝玉惊艳难掩,曹胜目瞪口呆…… 花开一日,至傍晚,便全体枯萎。不是根枝养料难继,是我特意耗尽元气,生的意念既无,即使有再多花肥,也难挡我香消玉殒。 花期过,我可以放心而去了。 我一日一日萎靡,到最后,终于在某天的早晨,我看到曹公子眼角的泪水,及蓝玉眼神中的沉重的悲痛。 曹公子哽声:“海棠花儿,我愿舍弃了富贵,只求永远得你相伴。想不到,想不到竟然害了你!” 原来富贵人家的公子,也有那一片挚心。 蓝玉呢?又为谁而悲? 我带着最后的一滴泪,随着风儿轻轻飘远。 我的身体,那株海棠,在我魂魄离体之时,如同遭受秋风侵袭,瞬间叶落花败,再无一丝生机。 第七章 魂过奈何桥 13﹑珍重  一缕魂魄慢慢悠悠飘荡,没有了形体,我无所依附,不知道该归于何方。 花树即使修练日久,有了人的思想,但无人的形体,当身死之时,魂魄虽然如人一样,但并不需要如人一样入轮回,我不知道我该归去哪里? 去找寻孔三吗? 孔三在哪里? 蝶儿来了,它轻轻飞到我的面前,目中的泪泫然欲滴,它说:“海棠姐姐,你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我虚弱地笑:“蝶儿,你来看我了?” 蝶儿飞动,说:“兰仙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孔三在那里吗?” 蝶儿回过头来看我,慢慢摇头:“你已到如此境地,竟然还不能忘记孔三吗?” 我不语,蝶儿,你永远,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你是天上的精灵,你每天所见的,是百花园中众花仙子的美好,你的生活单纯而美丽,羡煞了世人。但是,没有经历过,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情,有人为了它愿意舍弃所有。 蝶儿说:“或者我不懂你,但是,我为你不值!” 我轻轻地说:“值与不值,在各自心里。蝶儿,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是,我回不了头的。” 蝶儿不语,过了很久,才对我说:“兰仙要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也不想去了吗?” 我知道我是见不到兰儿姐姐了,但是姐姐要我去的地方,不管是哪里,我都是要去的。只是,不是现在。现在,我有更想去做的事情。我正要说话,蝶儿慢慢笑了,说:“兰仙已经知道,你现在是不会跟我去的。那么,你什么时候愿意去了,我再带你去!” 我点头,轻声说:“谢谢!”除了这两个字,我能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我是对蝶儿说的,还是对兰儿姐姐说的,但不管对谁说的都不重要了。 以前,我那么眷念蝴蝶儿,看见它我就能安心,它陪着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因为我知道,我很快会和姐姐兰仙一样,得成正果,我期望了解兰姐姐的生活,蝶儿能为我带来这些;现在,我虽然还是眷念蝶儿,但是,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不看,不看蝶儿眼中晶莹的泪珠,虽然它的泪珠滴滴为我。 精灵也有眼泪的,那么精灵也是有情的,只是,蝶儿没有像我一样,历过凡尘,看过感动过。 蝶儿赶上我,迟疑地说:“海棠,你可知道,现在你的处境,比落在人间更危险?” 我当然知道,在这阴间道,恶鬼凶魂遍地,而我,我现在连精灵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一个花魂而已。既无力保护自己,也无能保护自己。 蝶儿不忍地叫:“海棠姐姐,你,你……珍重!!” 万语千言,就在这两个字中。我的心一片泛滥,蝶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也当我是兰儿一样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也一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的,我还要找到孔三,我还要还他的一片深情,我会为他、为兰儿姐姐和你,珍重我自己!!! 14﹑寻找 我到了奈何桥,听说所有的人在死后都只剩了魂,在阴间的道上漂泊去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就成了鬼,等待阴司的宣判,该入地狱的入地狱,该往生的往生。要投胎转世的,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一切皆从头开始。 孔三,你在哪里? 你可是已过了奈何桥?到了阴司?或是已喝过了孟婆汤? 不管你是否还记得我,我会用我的方式,还你的深情。孔三,等我!孔三,等等我!! 阴间的天,灰蒙蒙的一片,没有阳光,只有风,冷恻恻的风,吹在身上,像要吹散魂体。若没有三千多年的修练,我断然撑不住。我的魂魄飘飘荡荡,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向着那一个方向而去。 远远看见,一座桥横空出来,没有桥引,桥身隐隐约约,穿云透雾,对面是乌蒙蒙的云,不知道通往哪里。桥身上依稀可见三个字:“奈何桥”! 我站在桥头,拘魂使拦住我:“你要过奈何桥?” 我点头:“我要过奈何桥!” “为什么独自一人,你是自己来的?” “是的!” “你可知道一过奈何桥,再想回头就难了,桥下冤魂积聚,你若失足,便会落入血河,万劫不得超生。我看你不是一般的生魂,现在回头来得及!” 我回头:“我一定要过桥,我要找人!”然后,我上了桥。 桥下,水流汹涌,红色的水,就是拘魂使说的“血河”吧,水中有时隐时现的幽灵,它们冲着我龇牙裂嘴地笑,一双双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像深山夜里的磷火。 那里面不会有孔三,我知道。我凝聚形体,小心过桥,我答应过蝶儿,我会为孔三,为兰仙,为它珍重,所以,我不能让自己有闪失!! 不知道飘了多久,我终于到了桥的对面。一条条道通往不知名处,我站在那里,看来来往往飘飘荡荡的魂魄。我该到何处去寻孔三,哪条道才是孔三走过的道? 我是魂,木魂,连鬼也不是。我没有灵力,不能感应,除了去每一个地方寻找,我还能如何? 过阴司,入地狱,一层一层地询问…… 受尽冷遇,数遭凶险,阴司的冷漠,远胜人间…… 孔三,你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 飘飘悠悠来到往生道,一个慈眉善眼的婆婆微笑着看着我,她温柔地说:“累了吗?从这条道过去,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摇头,我不累,我不休息,我要找孔三。 “叫我孟婆婆吧!”她继续温暖地微笑着,递给我一杯水:“喝口水,自此前尘往事,让它随烟随云!” 我怔怔地接过水,慢慢地递到唇边。孟婆婆,温暖的孟婆婆,体贴的孟婆婆! 我说:“婆婆,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孔三的魂魄到这里来?” 孟婆婆的微笑还是温暖如春:“到这里来的魂魄,都是没有名字的;你在阴司找不到的鬼魂,都是经过此地去往生了!” 我说:“婆婆,我不喝水,我不往生,我只是找人,找一个叫孔三的人!” 第八章 幽幽天地间 15﹑世情  我出了阴司,在人间。 花魂虽然无力保护自己,但是没有外界的侵袭,是不会魂飞魄散的,我是一个没有肉体的人形,我是一个不敢在阳光下出现的花魂。或者,该叫我花妖。 孔三往生了,我要找到他,我要寻遍人间,找到他!!所以,我不惜成为卑下的花妖。 没有形体的羁绊,没有根茎的依赖,我可以走遍所有的地方,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孔三,我一定可以找到孔三! 白天,我会把我的魂随便依附在哪一株花草上,然后静静地等时间过去,或者安静地看天。 有时,天上会出现五彩的云。那些云我在深山时也见过,那时兰仙尚未得道,她经常指着云对我说:“海棠妹妹,你知道吗?那些五彩的云是天上仙人的座驾,仙人们驾着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日我们得成正果,我们也可以驾着云,在天上游玩!你看那些云,多么漂亮啊!” 兰仙,这些五彩的云,可有一朵是你的座驾?兰仙,你在游玩的时候,你在驾着这五彩的云的时候,可想起了当日深山中我你相依的情景?兰仙,此生再见无期,看着这些云,就如看见你一样的亲切…… 晚上,我就脱离花木形体,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寻。孔三,只要你往生,不管你是投胎作了人,还是入了牲畜道,又或者,只是化了花,成了木,我一样,一样要找到你。 以前拘生在花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因为日日找寻,看到了太多的世情。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悲苦。 我在一个叫丁家村的地方,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青梅,她才七岁,自幼父母双亡,一个老婆婆收留了她,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婆婆病了,青梅每天早早地出去,讨一些残羹剩菜来给婆婆吃。因为讨到的东西很少,她自己就饥一顿饱一顿,有好几次饿晕了过去,但是不论多饿,婆婆没有吃饱,她都不会先吃的。 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多么不公的世情,为什么这么善良的小女孩却有这么凄苦的命运?我决定留下来帮她。 我在一个晚上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帮她安置好了婆婆,然后告诉她,在她的屋子后面,有一株花儿,她可以剪了花枝去卖,然后换钱给婆婆换药治病,她也不用饿肚子了。 第二天早上,她便拿了我附身的花去卖。我绝世的姿容,自然得人青睐,所得银钱,可够青梅一月所需用度。青梅花钱请了郎中为婆婆看病,我看见,她们脸上绽放的动人的笑颜。 青梅卖花的第五天,她对我说:“姐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准备买一些种子,和婆婆种花去卖,谢谢你帮了我!” 我知道,这些钱足够她一段时间的用度,到青梅自己的花可以卖钱之时,她们即使不能衣食无忧,至少不会像几日前的窘迫。 我虽然没有找到孔三,但是,婆婆和青梅的笑脸,也是对我焦灼无奈心情的一种安慰。 16﹑伤痕 不知孔三轮回到了何处。 我一边找寻,一边留意。这世上有很多像青梅一样孤苦无依的人,我尽可能地帮助他。人类都有善良的本性,他们将这份善行传播开去,我看到越来越多的笑脸! 一日,我竟然看见蝶儿。 自阴司回,三月有余,蝶儿都未出现过,我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迎了上去! 蝶儿翩然的身姿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然后在我身前盘旋。它说:“海棠姐姐,看你无恙,我就放心了!” 不管身在哪里,感受到这份友情,心底都温暖如春。我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彼此心里知道,早已不需要说出口。 很久很久,蝶儿说:“以前,是兰仙要我来看你;现在,即使兰仙不说,我也忍不住来看你。我虽然不能明白你对孔三的这一份感情,但是,我却因你而深深感动!我不是仙,我只是一个精灵,仙尚且会有情,何况精灵!我不想看你每天无望地找寻,我想帮你!” 我摇头,孔三对我情深意重,又为我付出性命,即使受再多的苦,我也不觉得什么。我不需要蝶儿的帮助,我不想连累它。它虽然只是精灵,但久在百花园,仙气缭绕的地方,自然可以培植它的灵气。我不想它因为我,荒废了自己的修持! 蝶儿说:“至少,我还有一些灵气!” 我摇头,再摇头:“蝶儿,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劫,也是我唯一能为孔三所做的事。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真的!” 蝶儿看我,久久,终于长长一叹,再不勉强。 此后,蝶儿时常来看我,在我孤寂无奈的日子,有这份友情的支撑,天空也异样明朗。 我时常去看青梅,和她一起种花,看她明丽天真的笑脸。 青梅的花圃,在小树林边的空地。 这天,和青梅在花圃里为花浇水,清风微微,树叶声声。 风神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目光深远,我知道,因为有青梅在,他不能过来。但,能过来又如何呢?他的关切我深深感动,但我早已不再是深山中祈盼成仙的海棠,修持日子与他的友谊,该因为现在时空阻隔而断了吧。只是,他为何,为何眼底盛满忧伤? 青梅抬起污了的小脸,看了我一眼,忽然十分奇异地说:“海棠姐姐,为什么,你的身上竟然不会沾染尘土?” 我淡然一笑,因为我并不是人,所以不会沾上尘埃。但是,我怎么能吓着青梅,我说:“因为姐姐早把身上的泥土拍掉了,所以青梅看不到!” 青梅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我,说:“哦,可是我身上的泥土,就怎么也拍不干净!” 我笑着说:“累了吧,今天给花浇过水,过几天,还得给花除虫子呢。” 青梅说:“姐姐,你真漂亮,而且你的心地真好,就像仙女一样!” 仙女,现在是多么遥远的词,我是永远也不能成为仙女的了。我轻轻地叹。 一只兔子从小树林里冲出来,撞进花圃中,在青梅的脚下。那是一只白色的兔,身上沾了泥土,它伏在那里,再也不动。身下的泥土,慢慢被一种鲜艳的红色液体洇湿。 青梅抱起兔子,说:“姐姐,兔子受伤了!” 我看过去,兔子红红的眼睛里竟然有眼泪?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痛楚,我问:“伤在哪里?” 青梅说:“在肚子上!” 我走近一看,兔子肚子上的毛都已被血染红,看不到伤得多重。这个有灵性的小家伙,在忍受着怎样的伤痛啊! 青梅撕下衣襟,说:“姐姐,我们先给兔子包扎一下,它伤得很重。” 我从青梅手中接过兔子,兔子挣了一下,青梅小声地说:“小兔子乖,海棠姐姐是好人,她会治好你的!” 我能治好它吗?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花妖而已,但是,看到它的眼睛,看到它红红的眼睛,我怎么忍心让它忍受更多的痛楚? 兔子忽然在我的怀中一阵挣扎,我停下来,它怎么了? 青梅焦急地叫:“小兔子乖,你受伤了,不能乱动啊!” 兔子仍然挣扎,我又看见,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了下来,它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眷念和不舍,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看着这个眼神,我如遭电击。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目光,这样熟悉的感觉…… 清楚地听见兔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睛缓缓阖上了! 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觉得我把什么东西丢失了,伸出手,却挽不住,我丢了什么?是心吗?我颤抖的手翻拨开那血迹污染的地方,它肚子上,一道清晰而醒目的伤痕上面,有一片烧灼一般的痕迹,暗红色的斑…… 第九章 情愿入轮回 17﹑点化  我叫声:“孔三──”就已经哽咽不成声。 终于知道,它为何会流泪;终于知道,它为何会有那样熟悉的目光;终于知道,它为何叹息!!! 孔三,你何其忍心,我寻你一年,刚刚见你,你就弃我而去?是谁?是谁伤了你? 你的泪,是为我而流吗? 我抱着孔三轮回的尸身,哭得哀哀欲绝。孔三,我费尽艰辛,却只见到你冰冷的身体,你的魂魄又已远离我而去。你可是,可是知我在寻你,所以过来看我,中途遭了恶人残害么?你可是,可是知我就是前生你从深山移回的海棠,所以泪眼凝望么?你可是,可是知你的离去,会让我肝肠寸断,悲伤哀恸,所以会有那样无助与无奈的一声叹息??你可是,可是也不想离开我,所以目光充满了眷念与不舍么…… 所有的问题,都是一滴泪珠。滴滴泪珠串串滑落,洇湿了脚下尘土。只是,虽然泪珠湿了你的身体,虽然泪珠如泉,但泪珠冲洗不了心中的伤痛,泪珠抚平不了我怆然的心,泪珠不能挽回你的生命,泪珠也不能给我答案。 孔三,再见又是断肠,相见争如不见?? 青梅帮我埋葬孔三。她看着我,目光中有细碎的伤感。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好心的人,八岁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人,还有别的生魂,她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一只兔子的死如此伤心,她也不会知道我与孔三的纠缠。但她是乖巧的,她不问,也不多说话,只是用那双盈盈的眼睛看着我,陪着我落泪,然后小心地帮我将兔子的尸身放入挖好的坑中。 现在埋葬在土里的,只是一只兔子的尸体,我知道孔三已入下一道轮回,我要去地府,我要追到孔三的生魂。 我飘荡的身影,被蝴蝶儿生生阻住。 我停下来:“蝶儿,别挡住我,我要去寻孔三!” 蝶儿说:“海棠姐姐,你,不去见兰仙了吗?” 兰仙,我可以见她吗? 蝶儿说:“兰仙因为你的事心绪不宁,急切想见你,但花期不能擅离,她便提前结束花期,有违时令,被百花仙子责罚,今日方才可以前来!” 我震惊:“蝶儿,兰仙姐姐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蝶儿叹:“兰仙千叮万嘱,不可让你知道,我怎么能违了她的意?再说,告诉你又如何?更让你心中不安?” 我无语,是的,告诉我又如何,我不过,不过只能为她添加累赘,即使见她一面,也难如登天! 蝶儿说:“海棠姐姐,你也别担心,现在兰仙已没事了。”“蝶儿,你刚才说,我可以见兰仙姐姐?” “是的,她在等你!你随我来!” 再见兰仙姐姐,恍如隔世。 那个纤长的身影,俏生生立在一株花树下,她的眼神中写满了担忧,写满了痛惜,写满了牵挂。清丽的脸上,虽然还是宁静的,却添了两分憔悴。这两分憔悴,应是为我。 我们相拥而泣,泪水湿了衣襟。 我说:“兰仙姐姐,我连累你了!” 兰仙姐姐抯住我的话:“我你姐妹,何来连累之说。” 兰仙姐姐,当年,我与你晨饮朝露,暮伴清风,呼吸相闻,亲密无间。怎么知道今时相见,会是这般的凄凉境况,我们友情依旧,却已是云泥之别。 我不是自卑,只是自伤,是我耐不住寂寞,叹无人知怜,所以身入红尘;是我自己不能在历劫中把持自己,动了凡心,所以落到今日境况。 不能与姐姐再相伴,成了心中之恸;而我,不能寻到孔三,又成了恸中之恸。我该如何啊,姐姐! 兰仙姐姐看着我,她是知道我的境况的,她是知道我将遭遇什么的,但是,她只是一个花仙,千辛万苦抵身仙界的花仙,她没有泄露天机的权力,她也不能。 怎么知道那天机是怎样的残酷,怎么知道我的宿命是何等的凄惨。 从兰仙姐姐的泪眼中,我已不需要多问。 但是,我并没有后悔。 兰仙姐姐忧伤地说:“海棠,你尘根不断,永远无法为仙,我知道你心愿未了,难断尘缘。你自己珍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忧伤漫出来的晶莹,慢慢也积聚到我的眼里,我说:“姐姐指我一条路!” 兰仙姐姐看着我,问:“你一定,一定要找到孔三?” 我点头,无比地坚定:“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孔三!” 是的,我一定要找到孔三,孔三就是我的尘根,孔三就是我的尘缘!! 兰仙姐姐轻轻地叹气,握了我的手,慢慢地说:“你只是一个花魂!” 我怔住,看着她,她安静地看我。从她的眼神中,我看见,我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漫出一丝笑意,我轻轻地说:“谢谢姐姐!” 我懂了,我只是一个花魂,虽然有人的思想,但我只是一个花魂。 18﹑求恳 我知道我应该去哪里,那儿,本是兰仙姐姐一直要我去而我一直没有去的地方。 我的魂魄飘飘荡荡,来到一片花园,那里有一株海棠花,只是花枝枯败,不复艳丽颜色。我怔住,那本是我的身。我慢慢散开魂体,将魂魄依附在它的身上。 所有的疲惫,因为有了归依,而随烟云去了。在这里,可以让人尘俗之念俱消,心底一片清宁。但是,我知道,这里,尚不是我的最后归属,至少现在还不是。 我的身边有无数的花,或是雍容华贵,或是风姿绰约,或是清丽雅致,或是朴素大方…… 但不管是什么形态,都是生意盎然,她们都是得道的花仙,断然不会像我一样为尘缘困扰,憔悴不堪了。 我看见一个缥缈的身影如烟,慢慢在我身边凝聚成形,竟是一个绝丽女子。比起我的凡身,不知要美上几千几万倍。看到这么悠然清丽的花儿,看到这样绝色动人的女子,不用问,我知道我来到了哪里。除了百花园,天下哪有这样怡然盎然的花;除了百花园,天下哪有这样倾城倾国的女子。是的,这里是百花园,执掌着天下百花命运的百花园。在我面前的美丽女子,就是司百花之神,百花仙子。 我听见百花仙子轻清悠扬的声音,好像奏响在天籁的乐章:“你本是一株即将得道的海棠,眼见得可以位列花神仙榜。终因难耐寂寞,心生了凡念,结果功亏一篑,好在你魂游世间时,多有善行,不至于魂消。我怜你千年修持不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在此好好静修吧!” “仙子既怜我,当知我心意,我,我早已无心修练。只求,只求让我转世为人,还了孔三的深情!” 我情愿坠入轮回,与孔三同生同死。 百花仙子看我,久久。 我亦回看,目光中满透着求恳。 终于,我听见仙子幽幽一叹,轻声道:“去吧!不让你遂了心愿,你也断不能静下心来。” 第十章 独舞的蝶 19﹑往生  我只是一个花魂,离开形体已久,虽然在百花园中,得以补充一些仙气,但,离了百花园,终又是无根之体,我支撑着,我必须支持着去往生。只有往生,我才有机会找到孔三! 再上奈何桥,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桥的那面,就有孔三。孔三,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到你,即使轮回几生几世,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拘魂使再度拦住我:“你现在魂弱魄散,又是一个人,要过奈何桥,只怕桥下厉鬼伤害你。即使过了桥,阴司的冷寒你也不能忍受,更谈何寻人?你还是回去吧!” 我轻轻摇头:“我要过桥,这次,不是去找人,是入轮回道!” 拘魂使看我,一脸的惊异:“你不是凡间枉死魂魄,竟然可以入轮回道?” 我从他身侧过去,他没有拦住我。他当然不知道,我是不可能,但是,因有百花仙子垂怜,我才有这轮回的机会。 轮回后,我即使不是人身,但也并不只是一个花魂,这样,我才能报答孔三的深情啊! 奈何桥上风更大了,森森寒气,扑面而来,我的衣襟被吹得“裂裂”作响。几阵猛风,差点将我吹下桥去。桥下,血红的水在奔流,仍然有莹绿的眼睛,仍然有那龇牙裂嘴笑着的鬼魂,它们伸长白骨森森的手,有好几次,堪堪够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因为我魂弱魄散,所以远比上次凶险。此番若被它们拉下去,我就和它们一起,万世不得超生。我小心地躲避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手,我不能,我不能被它们拉下去。我一定要过桥的。 水流冲走一批冤魂,又有一批从水底冒出来,几千几百只手,长长纠结。一股股腥冷的气息在身侧环绕,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孔三,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为了你,我也一样过! 走过奈何桥,我已虚弱得没有力气。我凝聚着魂体,不让魂魄分散。 往生道上,孟婆婆笑得脸上绽开了菊花,她温暖地说:“姑娘,你又来了?” 我说:“是的婆婆,我又来了!” 孟婆婆仍然微笑:“从这边过去的魂魄,都是没有名字的!” 我说:“我知道,我不是来找人的,我是去往生!” 孟婆婆仍然笑得温暖:“好姑娘,既去往生,何必背负这么沉重的情愫呢?什么可以胜得过无牵无挂?”她仍然递给我一杯水,一杯温温热热的水。在这阴寒森冷的阴司,这样一杯热水,可以让多少人热泪盈眶,让多少人心生温暖啊。孟婆婆仍然温温柔柔地说:“渴了吧,喝了这杯水,让往事随烟随云!”我摇头,再摇头,不接她的水,我说:“婆婆,我费尽心力,只为寻人,喝过了你的水,我的往生还有什么意义?” 孟婆婆看着我,菊花般的笑意慢慢隐去,她轻轻一叹,说:“三千年的修持,竟然看不破情关,这,也是你的劫。也罢了,你过去吧!” 我轻声道谢,走过很远回头,还看到孟婆婆怔怔的神情。阴寒森冷的阴司,有孟婆婆的温暖,也可安慰一下那些无措的孤魂吧! 因为漂荡日久,我魂体日散,这一世,不能转生为人。 20﹑蝶殇 我轮回的身,是一只蝴蝶。 我不能窥得天机,我不知道这一世,孔三是什么形体,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到孔三! 虽然是小小的身体,但是,我可以飞过千山万水,可以在每一个晨昏自由飞舞。我相信,有那似曾相识,有那印入脑海的痕迹,我一定,一定可以找到孔三。 我日日夜夜飞舞,我不是兰仙座下的灵蝴蝶儿,我只是一只普通的蝶,翅膀飞旋,才能走出原来的地方,每一下飞旋,就要抽空我全身的力气。我毫不在意,我的生,本为寻找而生,这样的找寻,虽然不知道何时会有结果,但是,我从不气馁。 飞累了的时候,我会找一株花树,静静地歇着,想着和孔三相处的点点滴滴。 孔三说:“我自小就听说深山有一株海棠,每到花期,就可以吸引得满山的蝴蝶儿过去,没有什么花儿可以比得上她的艳丽,我知道,就是你!” 孔三说:“我从十二岁时就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这些年来我常在深山,天可怜见,终于让我见着你了。海棠花儿,能够找到你,不知道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海棠花儿,从此以后,你的姿容就不是开在深山无人知了!” 孔三说:“我从八岁就识得花性,每日与花同宿同眠。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即使没有花苞,也让人感觉惊艳绝俗的花儿,海棠花儿,你如开花,将是怎样的惊世骇俗啊!” 孔三说:“曹公子,这株花小人看得如同性命一般,公子园中花木多,也不在乎这一株,小人就只这一株而已,根本就无意卖她!” 孔三说:“唉,海棠花儿,我真后悔,本来我想把你卖个好价钱,所以将你从深山移到这里。现在和你日日相处,我能感觉到你的灵性,你也是有思想的,是么?只要能时时看到你,我就已满足。可现在曹公子看上你了,我虽然不会把你卖出,但得罪了曹公子,只怕也无能保护你。早知道这样,我该让你在深山,你这么美丽,本来不该来到这里的!”孔三说:“海棠花儿,你可知道,古时候有一个人爱梅花,所以以梅花当妻,以梅花作子。我也将你当成我妻,自此,我与你相依为命!” 孔三说:“海棠花儿,我如能朝朝暮暮这样伴着你,日日夜夜这样凝望你,看着你每一刻的变化,闻着你每一时的气息,该有多好。可是我只是一个穷小子,我连保护你都是这么吃力。你会怨我的无能吗?” 孔三说:“在你眼中,她只是一株花儿,可是花儿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曹公子府上那么多花,何苦来害她生命?” 孔三临死时眼睛望向我,眼神是是那样地绝望,那样地悲愤。他慢慢地倒在我的身旁。血顺着泥土慢慢洇过来,渗入我的身体。 …… 我在这样的回忆中度过每一个枯寂无聊的春夏秋冬,度过每一个月落日出的清晨黄昏。 我飞舞,飞舞。花间那翩然的风姿,并不是我的舞步,只是我匆匆飞过的狼狈身影;叶底那斑斓的色彩,那不是我的晨妆,只是我哭出的泪血点点;雨后蓝天下那孤独的蝶儿,不是悠闲地在品味清新的空气,只是我在呼唤在寻找我的孔三…… 孔三,你在哪里? 孔三,你说:“古时候有一个人爱梅花,所以以梅花当妻,以梅花作子。我也将你当成我妻,自此,我与你相依为命!”可是为何你弃我而去? 孔三,你在哪里?!! 第十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21﹑重逢  我是一只孤独的蝶,守着前世的记忆,寻找前世的情人,一天又一天,不懈地努力。我的翅膀因为舞动过频而脱力,我的身姿因不断飞舞而迟缓。我飞舞,我寻找。可是,等到我身如枯叶,血泪流干,我竟然再无法探知孔三的半点讯息。 我孤独地飞舞,一天又一天。我也找不到蝴蝶儿,见不到兰仙姐姐。我只能等待,希望在某一日某一时,蝴蝶儿与我偶遇。当日选择轮回,过奈何桥往生时,我耗尽了最后的灵气,所以我不能分辨飞过我身边的蝶儿,哪一只是有人的思想,会深深为我的命运而悲的那只蝴蝶。 我只能在回忆中苍老,在回忆中流尽最后一滴泪,然后,再往生。 即使沧海桑田变幻,即使到地老天荒,我也一定,一定要找到孔三。 我每天都强撑起精神,用我独特的语言,唱着忧伤的歌,舞动我已不再有力的翅膀。想着每飞远一尺,就离孔三近了一步,枯槁的心也会有新鲜的血液涌流。 我知道自己即将油尽灯枯,但是,我没有办法抯止自己的脚步,我生为孔三,死为孔三。 飞到一扇窗台时,我已抬不起翅膀。我停在窗子上,看那一格格的花案。 这花案并不陌生,曹公子的家里,都是这样的雕栏画栋,抬头便入了满眼。正是因为有那样的富丽堂皇,所以有曹胜这样的豪奴。所以,我与孔三,生死两茫茫! 我发现,我并不恨曹公子。每个人都可以喜欢自己欣赏的东西,即使在他的眼中我只是一株花树。我更多的只是为孔三的命运而悲,孔三何辜,竟然做了锄下之鬼,不过因为他拥有一棵想要相依为命的花树。 孔三,孔三,即使不能与你做得一对鸳鸯,也别让我天涯望断。 孔三,孔三,眼见得我此身将死,竟然还不知道你在何方。 孔三,孔三,是否这一世,我只能做一只独舞的蝶,无法与你再见? 我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滴落。 蝴蝶的眼泪,你见过么? 是红色的,血的颜色! 窗前,是一个花园,园中花开正盛,一只蝴蝶在一从秀竹上扇动着翅膀。它轻轻地,悠悠地,慢慢地展开它美丽的翅膀,然后合拢,身姿优雅而绰约。 我抓紧了窗棂,支撑自己,以免掉落尘埃。我盯着那个斑斓的身影,盯得眼前一片模糊。 然后,看着它展动翅膀,看着它的花纹慢慢变大,看着它轻轻停在我的身旁。 泪再滑落我的面颊时,我听见它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了你,姐姐!” 我流了泪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它说:“这样的辛苦,你为何还要坚持?难道这样无望的找寻,你还认为你一定可以找到他么?” 我一字字地说:“蝶儿,我一定,一定可以找到他!”说完这句的时候,我枯叶般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持,栽下了窗台。蝴蝶儿惊呼一声,最后听到它的声音无比坚定地说:“姐姐,宁愿做不成神仙,我也要帮你!” 22﹑深闺 只因心中存着那一份执着,我苦苦找寻,一次又一次坠入轮回。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的轮回,我终于,终于得以为人。 我生在一个大富之家,名字叫海棠。得益于三千年的修练,不用揽镜,我已知自己是怎样的绝代芳华。 不知道这一世,我是否又是徒劳。但天意从来高难问,我怎么能探知,惟有无尽地等待、找寻! 大富人家的小姐,本应是养在深闺无人知,孰料,我的风貌,竟然是透出深闺,芳名远播了。 我做得一手好女工,尤其是我绣的鸳鸯,栩栩如生,似乎要游出锦锻。 我闲时做出来的东西,被人争相收藏,爹爹亦以我为傲。来求亲之人络绎不绝,爹爹征求我的心意,都被我一一回绝。五百年的等待,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孔三。 我日日做女工,在洁白的,嫩黄的,粉红的,浅紫的,各种各样颜色的锦锻上,绣上一对一对的鸳鸯。我不知道,我的孔三,何日与我,交颈,成鸳鸯!! 我喜欢站在窗前,从窗口往下望,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有各种各样的花。看见这些花,我就如看到孔三一样的亲切。 爹爹移来美丽的花树,栽种在花园里。因为他的女儿只有在对着花的时候,脸上才有动人的笑容。 一天爹爹买来一株海棠。 正是海棠的花期,但海棠只挂着几枝花苞,色彩参差不齐,而且久久不开。爹爹十分奇怪地说:“这海棠,为什么就不开呢?” 爹爹哪里知道,海棠的花神,就是她的女儿,此时我一心系于不知身在何处的孔三,他所见到的海棠,又怎么会有他所期待的颜色! 我步下绣楼,看着那株海棠。海棠树真的憔悴了,花叶间少了应有的润泽,我当年的风采,竟然是半点也不复存在。 海棠,海棠,你的心在何方? 我无法走出府门,爹爹虽然痛我爱我,但世俗的礼教,终会束缚了人的自由。 十七年来,闺门深锁。 我无数次向爹爹请求,让他答应我出府去游玩。如果一直在深闺,我无法寻找孔三,我几世的轮回,都是活在找寻中,我的生命因为找寻而有意义。可是,大富人家的小姐,庭院深深,要呼吸外面的空气都难。 爹爹说:“海棠,你如此的柔弱,爹爹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说时,他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爹爹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一心想着要走出闺门。 任我如何流泪恳求,爹爹都不答应,我知道,爹爹不放心,因为爹爹爱我,可是,这份爱意,让我两难。 爹爹不会知道,我为何看不上东街绸缎庄的少主,他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爹爹不会知道,我为何看不上李家的少爷,他文采风流,一表人才;爹爹不会知道,我为何看不上王大人的公子,他少年豪侠,名动四方,是多少深闺秀女的梦中之人。 但是,爹爹并不勉强我,我知道,爹爹爱我。 可是,我的轮回,是因为孔三啊! 我该用什么方法,去找寻一直在我梦中的孔三? 第十二章 吹不散眉弯 23、进香  我不能出去,我只能对着窗口看外面蔚蓝色的天空,看天空飞过的小鸟,或者看窗下花开正盛的花园。我期待可以看到天空飘过五彩的云,因为我相信,几千几百朵五彩的云,总有一朵是兰仙姐姐的座驾;我期待可以看到一只正在扇动翅膀的美丽蝴蝶,即使它不是灵蝴蝶儿,也让我的心亲切莫名。 还记得,我身为蝶身时,最后听到蝶儿的那声:“即使不做神仙,我也一定要帮你!” 蝶儿,我记得孟婆婆对我说:“为什么要背负那么深重的情愫,什么比得上无牵无挂呢?”神仙不能看破世情,便不能做一个无挂无碍的快乐的神仙,那么与凡尘何异?孟婆婆也是神,孟婆婆给人温暖,她不懂我,但蝶儿,蝶儿你是懂我的,我不愿意,不愿意你为我放弃你本来可以得到的快乐。 我即使再孤独无望,即使再伤心寂寞,能拥有你的友谊,我已十分满足,别为我失去太多,别为我付出太多。 蝶儿,你又在哪里? 爹爹看着我日渐憔悴的脸,叹了口气说:“再过三日是初一,你娘要去仙鹤庙许愿,你随你娘去许个愿吧!” 我惊喜,即使只是去许愿,终好过对着窗无奈地等待! 逢初一时,定然人群如潮,或者天可怜见,能让我遇到孔三。那么这些年的等待,终是有了一个结果。 三日转眼就到,我清晨起,去娘的房间,娘看着我,微笑说:“海棠,这般的心急,可是要对菩萨许下你心中的姻缘?” 我含羞而笑,娘啊,知女莫若你,女儿在外人的眼中是眼高于顶,对所有风流子弟不屑一顾,只有娘知道,我是心有所属。但是,如果娘知道我心中的那个人现在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往生何处,她的笑意,会不会变成一声深深的,沉沉的叹息? 娘笑着说:“海棠,仙鹤庙的菩萨十分灵验,只要你诚心许下心愿,菩萨都能让你如愿。海棠,告诉娘,你心中那个人是谁?” 我把面伏在娘的怀里,一串串眼泪,成行!娘,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孔三,轮回此世,是何等的样貌,又在何方!此去仙鹤庙,当许下我心中最虔诚的心愿。娘,女儿的风貌虽佳,宿命却让人叹惋,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女儿,她的前生,竟然是一株历劫的海棠。 娘握住我的手,慈爱地说:“海棠,你自小就聪明懂事,娘得你这样乖巧的女儿,心里别提多高兴。娘也希望你一生快乐平安!所以每次娘在菩萨面前,都会为你祈福!” 一生快乐平安? 我无奈地笑,娘,你不会知道,如果找不到孔三,我即使一生平安,也并不会快乐! 娘说:“仙鹤庙,善男信女众多,海棠,我们要赶早一点儿!让菩萨早点知道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菩萨应是早就知道的了吧! 24、许愿 仙鹤庙香火鼎盛,比我想像中还要热闹,男男女女,年老的,年幼的,富的,贫的,摩肩接踵,人流如潮。娘说因为是初一,很多人过来许愿祈福! 以前修持时总认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求人不如求自己,所以我修持勤苦,从不懈怠,因为我相信,我会得成正果,我也知道,要想得成正果,除了勤修,别无捷径;历了五百年轮回,我仍然知道:很多事,求人不如求自己。但是,这世上虽然充满了希望,但也有太多的无奈。在我们孤独无望时,在我们伤心凄迷时,让心有所寄托,有所归依,除此之外,还有何法? 人们不能窥得天机,所以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所以虔诚祈求,然后以满怀的希望,去等待。得以实现的,以为终是菩萨显灵,不能实现的,以为自己此心不够虔诚。 该笑人的愚昧,还是该叹这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 我面上罩了一层薄纱。娘说以面示人,世俗礼教不容,而且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娘的意思,我的声名,早已远传在外,拜佛烧香之事,越少生枝节越好。即使过了五百年,我仍然是花木之性,亦不喜喧嚣。 和娘下得轿来,走进大雄宝殿,抬眼,菩萨宝相庄严。 我虔诚跪下:“菩萨,请怜我五百年找寻之苦,助我寻得孔三!” 清烟袅袅中,菩萨唇边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菩萨,你真能助我,你真会助我么? 走出殿来,天空还是一样湛蓝,几片白云飘散,风轻轻吹在脸上,娘轻轻地说:“海棠,今天佛寺热闹,你久在深闺,可想再随处看看?” 我正想恳求娘同意我到处走走,没想到娘已先提出来了,我十分高兴,笑意浮上脸颊,如果不是有轻纱遮掩,这一笑,应该更衬得我娇颜如花。 其实我哪有心思去看什么凡尘喧嚣,哪有心情看什么车如流水,又哪有心情看什么风月无边。我只是,只是想在人群中,期待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一定有我熟悉的眼神。几生几世,也让我不能或忘的眼神。我是为了这眼神,为了拥有这眼神的这个人而生。 我细心留意,一张张不同的脸,找不到似曾相识。 失望充满胸臆,孔三,要寻你,竟然,竟然如此之难?转到殿角,一个风筝轻轻飘落在我的面前,天气这么好,的确是适合放风筝的,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有五百年的期待和思念,此时,应该也是在哪个空旷的地方,一根线,心随了风筝翩跹。 可是现在,终是不能。 “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好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求恳地说。 抬起头来,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白衣男子,我心内一震,不由退后一步。 他天真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清澈如泉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用纯真得让人忘记世俗的声音说:“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好吗?” 我松了口气,本以为是何方登徒子,原来不是。只是,看他年龄比我更大,神色之间,却如小孩子一般不谙世故,为什么会这样? 他期待地说:“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好吗?” 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哎呀,三公子,我可找到你了。”回了头,见一个老仆一边擦汗,一边小跑过来,拉住白衣男子的手,一迭连声地说:“快、快回去,老夫人要急死了。你怎么会跑了这么远呢?” 白衣男子得意地嘻嘻笑,对了我,天真地说:“姐姐,我娘找我了,我要回家啦。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好吗?” 老仆慌忙拉住他,对我陪笑道:“小姐对不起,这位是宋府的三公子。他,他……” 我微笑示意,早听说过:宋府三公子长相俊雅,天真浪漫。只是,却是个白痴,永远也长不大。我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 不如这个宋三公子,他眼底纯真,笑意真挚,永远长不大,却永远快乐!而我,快乐注定不由自己掌控。 我的快乐在哪里呢?在孔三身上,在未知的宿命里。我有快乐吗?不知道。 但是,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孔三!一定可以! 与娘走出仙鹤庙,庙外,一样的人潮。娘说:“海棠,今日累了吧,早点回去歇息!” 我轻轻点头,心情落在谷底! 仆人已抬来轿子,我扶了娘坐上去。就在我也要进去的时候,我感觉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回过头来,只见庙门西侧,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眼睛凝视着我,她身上插了草标,手中捧着已脏了的白布,上面只有四字“卖身为奴”。 即使她脂粉不施,衣衫破烂,脸上还有一层薄灰,但掩不了她的清秀! 她看我的眼神,没有凄楚,没有哀伤,没有无措,反而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与我目光相接,她嘴角微微上挑,笑意更加明显,显得慧黠又调皮。因这一笑,她脸上的薄灰都生动起来。 看着这眼神,我迷茫,或者,我是见过这眼神的。 她真是一个卖身为奴的女子?卖身为奴的女子,前途未知,怎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神?怎么会有这么欢畅的笑颜?如果不是,她是谁? 第十三章 君子好逑 25、提亲 我看着那个女子,思绪零乱如麻。她仍然看着我,眼眉上挑,目光深处,是一种平淡的超脱。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怎么会出现在凡俗之人眼中,而且是一个要卖身为奴的人? 娘说:“海棠,上来啊,我们早点回去,你还在看什么呢?”娘一定以为,我久在深闺,见到这般的喧嚣繁华,舍不得回家。 我迟疑了一下,掀起轿帘,看着娘的眼睛,撒娇地说:“娘,女儿求你一件事!” 娘看着我,见我虽是撒娇,神情却十分认真,不由奇怪地问:“什么事?” “女儿想要一个伴,娘,你为我买一个丫头吧!” 娘笑了,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海棠,我以为有什么事儿呢。这件事不算什么,回去我跟你爹说了,让他给你买两个三个都行!好了,现在上轿来吧,我们早点回去!” 我仍然不动。 娘说:“怎么了?还想再玩一会儿吗?” 我摇头,轻轻地说:“我要的伴,是那个女子!”我指着那女子的方向,娘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轻轻地说:“海棠,你要的是谁?”。我疑惑地回过头去,顿时面色大变,那个地方,空无一人。 我失神地向前走了几步,心中漫过一阵失落,她是谁?她是谁? 货郎的声音,一声声叫:“花线,各色花线!”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我身边过去。我回过神来,目光搜遍一个个从身边过去过来的人,与那女子相似的背影也无。 人流仍然如潮,来了去了,没有人在意她的去留。可是,我心中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一定,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她的到来,是为给我启示?还是她本是我的故知?又或者,是我的虔诚,感动菩萨,他特意派人前来指引?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一转头,她竟然就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想,我把能找到孔三的又一条线索给弄丢了。 回到家里,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心情仍然沉郁。 孔三,孔三,你到底轮回到了何方? 窗外蝶舞翩跹,花香袭人,可是,那些蝶,都不是我想见的蝴蝶儿,那些花,也不是兰仙姐姐。我心中的郁郁与失落,说与谁知? 娘来到我的绣楼,她看着对窗失神的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的叹气声让我回过神来,我回过头:“娘!” 娘走近来,对我温柔地微笑,轻轻地说:“在想什么呢?海棠!” 我扶娘坐下来,然后靠在她的怀里,回答说:“没有,我在看园中的花!” “海棠,你有心事,娘知道!” 是啊,知女莫若娘,我的心事,又如何能瞒得了娘呢?我轻轻用指头绕着娘的衣角,好久,才抬头说:“也没有什么,女儿一直在深闺,只是有些落寞吧!” 娘将我揽在怀里,爱怜地说:“我一直想知道,我女儿的心里,到底装了谁?可是,你从来不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深闺,我也实在想不透,会有谁住进你的心里去呢?或者,只是因为以前前来提亲的人太过平常,不能让你看上眼吧!” 我把头埋入娘的怀里,所有的心绪,化成幽幽一声长叹。 娘继续说:“海棠,宋家的大公子,宋明达,今日来提亲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不,不论是谁提亲,我都不嫁,我的心中,只有孔三! 娘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叹:“那宋公子与他爹一起过来,还真是一表人才,言谈举止,有礼有节,而且他的家世人品,皆让你爹十分满意!我也觉得,能配上你的,也只有他了!” 我惊叫:“不,娘,我不能,不能嫁给他!” 娘吃惊地看我:“海棠,为什么?你爹爹都已经准备应下这门亲事了!” 我摇头,摇头,我该怎么对娘说?我说了,她会信吗?我不说,我又该如何给娘一个解释?如果不能有合理的解释,爱我的爹娘,一定会为了女儿的幸福,应下这门亲事! 看我惶急的神情,娘疑惑地说:“海棠,告诉我,为什么!” 26、探询 我的经历,在世人眼中,是多么的荒诞无稽,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娘问我,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就让我所有生生阻在眼中的眼泪,全都汹涌而出。为什么?能说清为什么,我早已说。 娘说:“海棠,娘知道你心高气傲,娘也知道,我的女儿,有可以自傲的资本。但是,海棠,暮去朝来,花颜易改,到时,你将如何自处??” 娘啊,别逼我,别逼我!我岂不知,青春易逝,红颜易老,暮去朝来颜色故?可是,五百年的轮回,不算长吗?五百年的等待,不算长吗?五百年的期盼,不算长吗?五百年的心愿,不算长吗?? 五百年尚且过了,我会在意这二十年的青春易老,红颜凋零?可是,娘,我可以,可以等待五百年,却难以拂却你和爹爹对我的一片爱心。 我不想瞒你,可是,我不得不瞒你! 如今,面对你关切的眼神,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的目光掠到窗外,窗外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风在轻轻吹拂。我要告诉娘吗? 娘看着我凄苦的眼神,探询地说:“海棠,你的心事,竟然埋藏得如此深?你的痛苦,到底来自哪里?你正是青春年华,为何眼底有这么深沉的忧伤?” 娘啊,这找寻,持续五百年未果,如何不痛苦?这忧伤,埋藏了五百年不散,如何会不深沉?你不会知道的,为什么你的女儿在七岁的时候,就常常在梦中哭醒;你不会想到的,你的女儿拥有五百年的记忆,而那记忆里,始终鲜活着一个人的身影!!你不会明白,为什么你的女儿,从小就能做得一手好女工,因为在女儿的心中,一直期望那一天,与她梦中的那个人,鸳鸯织就比翼飞!!! “海棠,你的聪慧敏秀,从来就让我欣慰。你一直都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不去探知你的心事。但是,你总要让我知道,你为何,为何有这么沉重的伤痛!” “娘啊,我不能告诉你,不能。你别问我,别问我!!”我流泪恳求:“求求你,让爹退了那门亲事,娘,求求你!” 第十四章 桃花影里伤情泪 27、桃林 娘答应了我,她说服爹爹,退了那门亲事。 那天,当娘站起身来的时候,再看了我一眼,面上有一丝惋惜,她轻轻地说:“海棠,你确定,要退了这门亲事?你不见一见宋公子?” 我点头,无比的坚决:“是的,娘!” 我知道,不论是在爹爹的眼中,还是在娘的眼中,那个宋公子,都是卓绝优秀的人才,所以,她脸上会有惋惜。但一直疼着我的娘,在我流泪的求恳下,终是答应了。 不管是何等优秀的人才,终是抵不了我心中的孔三。我只能,为孔三,守着我冰清玉洁的身子,和小姑独处的自由。我心中,早在五百年前,就已装不下任何人,即使再优秀的男子。 此后每个初一和十五,我都陪了娘去进香。对熙熙攘攘的人流,找寻梦中那张熟悉的面孔。 又是初一,又是喧腾的人群。 今天,我陪娘进香。 娘虽然年已四十,仍然风姿绰约,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我不知道娘为什么每个月都会来上两次香,在我的感觉中,娘并不是一个信菩萨会带来无限洪福的市井俗妇。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工尤其精绝,我的女工便是娘教的。而且每次娘过来进香,只不过奉上一束香,然后就离了大殿。 娘说,是因为喜欢殿里的那种气氛。不沾半点凡俗,清宁安适,让人尘心俱消。 佛寺或者真会让人凡心俱消,但我知道,娘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安静,不一定要在佛寺,佛寺善男信女来来去去,虽然都是满心虔诚,但尘土飞扬,又清静在哪里?再说爹爹爱娘,只要娘想的,不要说一间静室,就是要买下一处庄园让娘独居,爹也会很乐意。 我不想探知娘来上香的缘由,这些年来,爹爹亦从不曾过问。 我只想知道,仙鹤庙里的菩萨,是否,真会帮我寻到孔三! 菩萨是不会告诉我的,但是,菩萨会借别人的口来告诉我,借别人的手来指引我。他会借谁的口告诉我呢?他会借谁的手指引我呢? 我不知道,我唯有和娘一样,每月前来进香,但愿虔诚能感动菩萨,但愿虔诚可动上天,但愿可以早日与孔三相见。 上过香后,娘去后殿休息。我来到后院,后院一片桃树林,正在花期,风吹来,缤纷的花叶落下,香浸肌肤。 我在桃树下行走,看花叶飘落。那纷纷扬扬的花叶,凋零,如同我的心情! 花树中人少,娘说的远离凡俗,或者是说的这片桃花林吧。林中花团锦簇,或淡红,或粉红,或嫣红,或桃红,淡入浅出。光这一片红色,就笔墨难以言叙。 一般人是不能入后院的,庙里的和尚也只早晚打扫一下落花,这桃林便清幽秀雅。我在花树中渐穿渐远,有一种感觉,仿佛穿行在百花园中,身边薄雾环绕,仙气弥漫,花树缤纷,不染尘埃!多么遥远的记忆,多少年了?五百年了呵! “春尽红颜老,一转眼,二十年了!” “是啊,二十年,物换星移,我们都老了!” 树林深处,竟然有人?我用手掩了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个清雅温柔的声音,是,娘!! 28、旧情 如果,我知道在这片桃林深处,藏着娘的秘密;如果我知道,这片花树之中,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故事;如果,我知道桃花盛开时,绽放着娘的痛苦;如果,我知道我无意识的闲逛,会撞见这样的一幕……我一定,一定不会来到这里。 没有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有娘的眼泪,有我五百年的轮回。 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全身脱力地跌坐地上。面前,这个虽然经了风霜,却仍然俊朗的男子,不是爹爹,自然不是爹爹!但是,我看见,他轻轻地拥着娘,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深情和爱怜,不舍和眷念,就像,就像孔三当年看着我的眼神。 娘抬眼,发现了我,她惊恐地叫:“海棠!”她挣开那男人,向我奔来。 那个男子,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我没有动,我已经不会动了,我瘫在地上,面上是一片凝滞的惊骇。 娘奔过来将我拥在怀中,眼泪洒落在我的脸上,她急切地、语无伦次地、心烦意乱地说:“海棠,你听我说……” 我明白了,其实,在看到面前这一幕的时候,我早已经明白了。我之所以惊骇,并不是因为不能接受,我并不是凡俗的女子,并不认为一定要守住世俗的三从四德。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奈,多少有情人,盼眼欲穿,却相见无期。我的惊骇,是因为在我的心中眼里,爹爹和娘中最幸福最恩爱的人,两人相敬如宾,我从来,从来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里撞见娘的秘密;我的惊骇,只是因为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虽然那个人不是我爹爹,但从娘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是娘爱着的人。从他的眼神之中,我也知道,他是爱着娘的。我并不抗拒,我并不是不能理解。我只是想起了孔三,我只是想起了我与孔三从相遇到别离,从死别到往生,这些年来的凄苦。娘有她所爱的人,虽然不能常见面,毕竟还不是无望的期待,可是我,五百年的轮回过后,我尚不知道,我的孔三,他在何方。 我的眼泪滑落面颊,娘一边忙乱地帮我拭泪,一边安慰我。 我看见,娘的眼中,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痛楚,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她的女儿,对我来陈述这段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泪眼;她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何,如何来对待她的这份感情。我的无意闯入,太突然,让她不知道如何应付。 我抬了头,那个男人,静静地站在娘的身后,眼神中,仍然是沉重的哀思。他没有走,他没有抛下娘一个人走。 娘的眼泪,终于也涌流而出,她不再帮我拭泪,她抱着我,眼泪如泉。这一番,应是哭出所有的哀伤和委屈,所有的心伤和无奈。所以,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肩头。 我们相拥流泪,只是各自流泪的原因,却并不相同。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男人,轻轻拍了拍娘的肩,他想劝慰娘吧,娘转身投入他的怀中,仍然眼泪不绝。 我回过神来,娘一定以为,我会难以接受。从娘的眼泪中,我开始明白,这些年来,娘心中是多么的凄苦!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扶住娘,轻轻地搀起她。 我哽咽说:“娘,是怎样的故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第十五章 只为相思老 29、接受 这是桃林深处的小亭,石桌石凳,古朴端庄。坐在亭中,看花树灿烂,枝叶生情,清风吹拂,衣袂飘飘,恍如人间仙境。 我握住娘的手,紧紧握住,娘的身子微微颤抖,眼中,仍然泪光盈盈。 娘与那个男人,本是青梅竹马,朗才女貌的佳话。但外公嫌那男子家世清贫,棒打鸳鸯,逼娘嫁与家境殷富的爹爹。世俗的思想,牵扯了娘追逐幸福的翅膀。娘与这个姓乔的男人,只能在桃林中相会,倾诉相思。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在这片桃花林里,娘与乔伯伯见过最后一面,从此,嫁作他人妇。但这份感情,就成了娘心中最深的痛苦。一边是自己深闺梦里人,一边是对自己爱怜呵护的丈夫,娘左右为难,不想负了丈夫,但又放不下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于是每月借上香之时,与乔伯伯相会。 “海棠,我与你乔伯伯,虽然每月相见,但,从未做对不起你爹爹的事!”娘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 我点头,拭去娘脸上的泪,伏在娘的怀里,慢慢笑着说:“娘,我明白,我都明白!” 娘看了乔伯伯一眼,轻轻地对我说:“海棠,这些年来,每想到初时,心中就痛楚得不能思想,我也曾恨过你外公,但是,他也是为了我好,虽然他的方式并不是我能接受的。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时间冲不走伤痛,时间冲不走情意,我竟然,竟然没有办法放开和你乔伯伯的这份感情。你乔伯伯,因为我,也至今未娶!” 乔伯伯凝视着娘,那眼神,我见过,五百年前,我也曾被这样的眼神深情凝注。乔伯伯温柔地说:“清华,此生虽然不能拥有你,但你过得幸福,我也一样开心!” 两人便目光缠绕,久久不分。 我轻轻地笑,离开娘的怀抱,笑着说:“桃花开得真好,娘,我去看桃花了!” 如果我不是历了五百年轮回,知道相思之苦;如果我不是对孔三念念不忘,刻骨铭心;如果我不是面对乔伯伯看娘的眼神而想起了孔三深情的眼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接受娘的这份感情。但是,现在,我接受了,而且是毫无抗拒地接受了。 爹爹,我信任娘和乔伯伯,他们说过,他们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那么,一对有情人的聚首,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爹爹,你也能理解的是吧! 走出小亭,我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幕幕的往事浮上心头:深山,静水无波的岁月;花圃,孔三的深情;曹府,最后的灿烂;阴司,无尽的找寻;百花园,泣血的求恳;转生,蝴蝶的血泪;轮回,无尽的期盼……我的等待,还要延续多久? 如果,如果爹爹,也像外公一样,为了我的幸福,将我许与别人,我该如何?一旦嫁作他人妇,如何去寻找我心中的孔三! 我慢慢走出庙宇,回过头一看,只见佛寺威严端庄,香烟袅绕中,菩萨的宝相若隐若现,天仍然高远,云仍然洁白。菩萨不能给我答案,天不能给我答案,云不能给我答案。我心中的梦,仍然遥不可期…… 我无意识地向前走,走。 忽听一个淳厚的声音惊呼:“姑娘小心!”话音未断,一股大力撞来,我站立不住,被撞跌在地,痛楚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是两个顽童打闹,追逐中撞了我,一转瞬,就跑得没了影。 我忍了痛要起,那个出声示警的人已来到面前,担着货郎担,各色的花线在阳光下夺人的绚丽。他正要出手相扶,想了想又缩回手去,想来还是一个守礼的君子。这时随着我的两个家仆也奔了过来,扶起我。 这才发现,这货郎,身形萎琐矮小,尖脸,长得难看,不过看过来的一眼,却是异常温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有些惊奇,正想再看一眼,眼光移过,余光瞥见丈远的地方,一双调皮的眼睛。“卖身为奴”,那个女子,我竟然又见了她。我不再细想,立时向她那边而去,只恐一个转瞬,她又消失。 30、笑脸 在我转身向那女子走过去的时候,家仆拿出几串钱来给那货郎,货郎轻轻摇头,担着担子离去了。 我无暇顾及这些,只急急地向那个女子而去,脸上的轻纱被风轻轻吹动,我容颜半掩,当是风姿绰约。 那个女子仍然看着我,目光晶亮,仍然是那样慧黠的笑,仍然是那种平淡的超脱。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又突然不见,但是,我一定,一定要看好了她,我不信,她真会在我眼光注视下突然消失。我要问问她,她到底是谁呢? 她没有不见,她看我向她走去,脸上慢慢地绽放出花儿一样的微笑:“这位小姐,你要买下我吗?我虽然卖身为奴,可是我不会做粗活的!” 我怔了怔,她的声音轻润柔软,好像有一丝凉风拂过我的心头,听入耳中,感觉特别舒服!我笑了笑,说:“是的,我想买下你,我可以不让你做粗活,但是,你告诉我,你要我付多少钱呢?” 她说:“不知道你买不买得起!” 身后的家仆斥道:“哪里的丫头,这么刁钻古怪,你要多少钱我家小姐也出得起。” 我抯止家仆,我知道家仆护我,但想到五百年前的豪奴曹胜,我宁愿没有人护着我。她毫不在意,只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她脸上虽然有一层薄灰掩住了容颜,但那根手指肤色光滑细腻,玉指纤纤,嫩如剥葱!这样的手指,怎么会是一个要卖身为奴的女子所有?除非她是家道中落,或者突遭变故,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然而,她神情愉悦,笑意盎然,一个突遭变故的人即使脸上含笑,眼神也会十分凄苦。可是在她的眼神中,是一片宁静超然,一片平和安宁。我退了一步,对着她的笑脸,我忽然不能确定了。 她轻轻一笑,仍然晃着那根手指。 我不确定地说:“十两银子?” 她摇头。 “一百两?” 她仍然摇头。说:“不是银子!” “你要的是金子?” 她笑了起来,声音银铃儿一样,清脆悦耳,她说:“不是钱,我要的不是钱!”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我奇怪地问。 “我只要你的一句话,你要说不出,你就别买我了!” 我看着她,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我一定会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可思议,此时倒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丝慢慢盈出的喜悦,瞬间填满我的胸腔。很久很久,没有这种快乐喜悦的感觉了。 她也微笑看着我,目光清宁幽远,如同一眼深潭。 看着她的眼神,我心底一片清明,我知道她是谁了! 第十六章 相逢是故知 31、故人 那个女子,卖身为奴,身价却只是一句话。她的本意,自然并不是卖身,这样脱尘的女子,谁能买得下她呢,谁能买得起她呢。 我不需要说任何话,我早已喜极而泣,说不出任何话了。我抱住她,不管她脸上薄灰铺满,不管她身上衣衫破烂,不管她是身在何方,也不管旁人惊讶的眼神,不管家仆震惊的神态。我紧紧地抱住她,颤音叫道:“蝶儿!!”眼泪便涌了出来。 蝶儿蝶儿,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想念你?蝶儿蝶儿,你可知道,我的心中,是何等的孤独?蝶儿蝶儿,为何直到今天,我才与你相聚。蝶儿…… 蝶儿也是眼眶湿润,她扶了我起来,轻轻地调皮地在我耳边说:“姐姐,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我再凝视蝶儿,我不知道蝶儿是得道的仙,还是轮回的身?我只是问:“蝶儿,你是为我而来?” 蝶儿微笑说:“是的!” 所有的委屈心酸,都抵不了这相逢一笑。执手相看,笑容是最真的语言。 以前只见蝶儿的原身,不知道蝶儿幻化为人,是这样的清丽脱尘,是这样的清新淡雅。蝶儿已是神仙,自然是远离凡俗的清丽。 我问:“蝶儿,孔三此生,是不是人?” 蝶儿摇头不语。 我问:“蝶儿,孔三他,到底在哪里?” 蝶儿摇头。 我问:“蝶儿,我与孔三,此生可能相见?你是知道的,是吗?” 蝶儿再摇头,轻轻地叹:“海棠,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她执了我的手,幽幽地说:“这是你的宿命,我如告诉你,或者你可以早日找到孔三,但,我不能改变任何事。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我不能,不能违了天命,我不能,不能害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蝶儿不能泄露天机,但是,我的心如此急切,却不知道该如何舒解。 蝶儿没有跟我回家,她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以后逢初一或十五,我尽可能来此地见你。因为,我……”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神中却有一丝躲闪,她不再接触我的目光,只是转了头,看着天际不知名的角落。 我不应该逼她的,她说得对,这是我的宿命。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只能等待,我怎么能想着找一条捷径,怎么能想着躲过这场宿命安排的因缘? 想到这里,我释然,微笑着对她说:“我明白了,蝶儿,我有耐心等待的!” 蝶儿叹了口气说:“我走了,姐姐,你珍重!”说着她转身要走。我急急地问:“兰仙姐姐,一切可好?” 蝶儿不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回去,看你花园中,那株海棠!” 我怔住,那株海棠,它可以告诉我什么?正想细问,抬头一看,蝶儿早已不见了。 蝶儿在暗示我什么吗?蝶儿在指点我什么吗??是所有的答案,都在那株海棠上,还是关于兰仙姐姐的答案,在那株海棠上? 32、疑问 归程,与娘坐在轿中,看着娘的眼,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娘也看着我,她的脸上有一些歉疚。我知道娘在想什么,我握了娘的手,轻轻地说:“娘,海棠不是小孩子了,能明白你与乔伯伯的感情。” 娘揽我在怀,眼中有泪。 我知道那眼泪中,既有感激,又有欣慰,还有一丝无奈的伤感。但是,我帮不了她,我,也不能帮她。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她一起守着她的秘密。 到家了,爹爹含笑迎了出来。爹爹对娘的感情,始终深厚,看着爹娘,我时常想,我与孔三,可也有这样相依相守的一天。 现在面对爹的笑容,我竟然有些无措。 娘的神色不变,娘说过,她和乔伯伯虽然旧情难忘,却忍情守礼,自然无愧于心,所以能坦然面对爹爹。爹爹和娘进房后,我没有回到我的闺房,我到了花园中。 蝶儿对我说:“你回去,看你花园中,那株海棠!” 蝶儿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所以,我要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就只能从那株海棠上来探知。 后园花木扶苏,但是,只有一株海棠。我常站在我楼上的窗前,看着园中的这株海棠。看着海棠就想起久远的过往,不论是深山中修练时的清苦,还是红尘喧嚣中的无奈,或是奈何桥上的惊心、往生道上孟婆婆的温暖,都成了我孤寂日子回忆中的点缀。我曾经想,如果当时听了孟婆婆的劝,我真喝了那杯可以让前事随烟随云的水,现在的我,又在何处?是不是继续我清静无波的山中岁月?或是在百花园中,与百位花仙子过着快乐无忧的日子?但这些年来的找寻与等待,我从没有后悔过;爱孔三的心,也从未变过。但为何,这么渺茫无期,为何这么无据无措? 前事在脑海中浮沉,珠泪时常湿了衣襟,上天何其残忍,难道我与孔三之情,天地不容,应该相见无期? 天下的海棠花儿,是不是因了我的往生,而不能有最艳最丽的颜色?其实平常所见的海棠花也一样的叶儿翠碧,露珠莹然,但,没有魂魄的归依,总是一直少了一份神采,因为生命力太弱。就好像一副画,少了点睛之笔,让人看着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五百年了,百花园即使有仙风雨露,但我魂魄不归,想我在园中的形体,那株海棠,应该也了无生机了吧。 想到这里,我淡淡苦笑。如果真是如此,此生就是我最后一世轮回,而后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若此生能寻到孔三,真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我想着蝶儿的话,带着满腹疑问,来到花园中那株海棠花面前。发现海棠竟然枝叶繁茂,还有花苞朵朵,午后的微风轻拂,依稀是五百年前我守护花身时的神采。我十分惊奇,经过五百年,现在百花园中的我,应该早就枝枯叶败,即使能守得花叶不去,也不会有旧时颜色。因为再美丽的花儿,没有花神的守护,终是没有生命力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十七章 梦魂凝想鸳侣 33、旧友 如果我是花魂,我可以去百花园,如果我已修持成仙,我也可以去百花园。可是,现在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哪儿也去不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也想不到是因为什么缘由,为什么海棠突然风采如昔? 只有蝶儿能回答我,但是,蝶儿,再见蝶儿,是何日? 我开始在花园留连,细心地观察那株海棠。 清晨,薄雾未散,露珠点点,海棠枝润叶翠。我用手轻触海棠的叶,一种温暖的,亲切的,贴心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将脸伏近海棠的花苞,沁人肺腑的香气。想起当日,孔三,在为我除完虫后,也是这样,陶醉地,深深地呼吸。晕红漫上面颊,心底却深深叹息。久远的记忆了,我只能守着这记忆么? 就在我对海棠花忽喜忽悲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风神。 本来我转生的魂魄,是凡人的身,是不能分辨的,但他一直在我身边,时前时后,久久环绕。我前世记忆不消,面对这样熟悉的气息,自然能够想到。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我轻轻地问:“长风吗?” 一缕清清的,细细的,悠悠的声音响在耳边:“是的,海棠!” “长风,好久不见,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风神,在深山修持的日子,时常与你夤夜长谈,那时,我是清丽幽静的海棠,你是我温柔真诚的朋友,我向你探询天上的风云变幻,向你打听天地间的新奇趣事;你告诉我你游历四方的见闻,告诉我人间的波澜沧桑。我时常在你送来的微风中轻轻起舞,舞姿惊动满山的蜂蝶。你微笑看我,目光中,是温情真挚的欣赏…… 这样的日子,从我被孔三移出深山,就不曾有了,你即使来看我,也只是远远一瞥,无法近前;又或者,我匆匆脚步,在找寻中忽视了你的观望。 现在,我身为凡人,而你,竟然还记得我么?还特意来看我么? “我一直,一直都关注着你!”风神慢慢在我身边幻化成人形,是一个风神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 我感动地说:“长风,谢谢你,五百年来,我以为,我早已失去了你的友谊!” 风神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他一字字地说:“我也以为,五百年来,我可以忘记你!” 我怔住,风神,何出此言? 风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风过林海的幽幽轻叹,他说:“这五百年来,不管你轮回的是什么形体,我都一直关注着。” 想是我心中只有孔三,所以忽视了老朋友,我心中涌起一阵愧然。 风神继续说:“或者五百年前,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朋友之间的那份友谊。但是,见过这五百年来你的坚忍与执著,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竟然升华了。” 我轻轻地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长风,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是天上的神仙,一定是知道的。” 风神一怔,看着我的眼睛,如何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低眉,声音慢慢传来。虽然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却感觉那声音悠远,仿佛传自哪个虚无缥缈的角落。他说:“你说吧!” 我指着那株生意盎然的海棠,轻轻地问:“这株海棠的盛衰,也是天机吗??” 34、逆言 风神凝注我,目光中虽然不像凡人的灼热,却也情意绵绵。 我知道,这样的眼神,在神仙眼中,本也不该出现,虽然是对了我。我看着他,久久地看,看得他的眼神闪烁,看得他迷惑不解,看得他心内不安。然后,我轻轻一笑,说:“长风,我们是好朋友,很感谢你陪伴我度过深山许多孤寂无聊的日子,也很感谢你这些年来还一直关心着我。但是,长风,你见过我五百年的凄苦与无助,你见过我五百年的悲伤和绝望,你也见过我五百年的无奈与忧郁,长风,你,别走我的后路!” 对着我的笑容,风神有片刻的眩惑,听了我的话,他也有些动容。他终是神仙,很快就回复过来,有些无奈地一笑,慢慢地说:“你觉得此生,轮回的孔三如也是人,他会接受你的情意吗??” 我吃惊地看他,有片刻不能思想,风神,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好残忍。 风神脸上现出一丝不忍,也有一丝狼狈,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打击你,我也不是想趁虚而入。我只是在想,孔三,毕竟只是一个凡人,他不同于你,而且他从来不知道,你曾是有思想的即将得道的花仙。经过五百年的轮回,他,他是不是也如你一样深情待你!他,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对他如此深情的你?”他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残忍,我只是,只是怕真有那样的时候,你没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风神的问话,虽然让我有片刻的惊怔,却让我心意更坚。我淡淡地笑:“长风,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你不明白我。不管孔三如何待我,我此心不变!” “如果,此生,你找不到孔三呢?” “那么,我再入下一次轮回!” “你,你确定,你还有入下一次轮回的机会?”风神声音微颤。 我摇头:“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我只能让自己守到找到孔三的那一刻!” 风神不说话,只是吃惊地看着我。目光变幻着,有惊诧,有忧郁,有不忍,有错愕,有伤感…… 我再问:“长风,告诉我,这株海棠的盛衰,可也是天机?” 风神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应该不是。” “那么,没有花神守护的花,为何还能这样生机盎然,你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看着风神,一字字说:“或者,你知道,我何时可以找到孔三!” 长风,别怪我,我知道我问出这样一句话,让你很为难,我也知道,我不该问你,毕竟,这是天机,这是我的宿命。我没有利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想探知,我只是,只是想早点结束这无望期待的日子。 风神低头无语,好像在沉思,好像在做取舍,好像在权衡,又好像只是在发怔。 我叫:“长风?” 风神回过神来,看着我凄楚的眼神,看着我泫然欲滴的眼泪,他浓眉深深蹙起,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然后抬起头来,眼神立刻变得明亮清澈,又有一丝豁出去了的神采。他说:“海棠,我告诉你……” 第十九章 迎风花解语 37、故事 爹爹的眼神温醇柔和,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海棠,别这么吃惊!你这样子,如何为你娘保守秘密?” 爹爹,你真是洞悉一切,连我想为娘保守秘密也知道了吗?而你,既然知道了一切秘密,为何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不起风波?是因为你用情太深,还是因为你毫不在意? 爹爹说:“你娘年轻时,琴棋书画皆精,她的画,让众多少年子弟争相收藏,声名亦如你一样,远近皆知。我娶你娘,是因为一幅画,一幅春日海棠图。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女子,能画得如此好画,那副画格调高雅,落笔简单,层次分明,浓淡适宜,花叶传神。让人看着,感觉是一株真正的海棠立于面前。” 仿佛那幅画就在眼前一般,爹爹的眼中有一抹神采。风轻轻吹来,吹动爹爹的衣襟,爹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叙说。 “看过那幅画,我就决定,我一定要娶到这个女子。我承认我用了一些手段,结果如愿娶到她。你娘不但容貌秀美,而且心思细腻,不像一般的女子嫁夫从夫,失去自己。随着对你娘了解的加深,我发现我更爱你娘了。但是,婚后,不管我对你娘如何轻怜呵护,如何关爱温存,她并不快乐。只有在每次上香回来之后,我才能看到她面上那些还没有完全消释的笑意……” 我听着,从来不知道,爹爹和娘的故事。对那段过往,爹爹和娘的心伤,除了他们自己,也是外人所不能体会的,即使我是他们的女儿,即使我多了五百年的感知。我问道:“那幅画,还在吗??” “还在,我一直收在书房里,看着那幅画,就想起与你娘的过往。只是,你娘自婚后,就不曾画过画了。”爹爹说时,声音低缓。 我轻轻叹了口气。 爹爹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没有变化,眼底却盛满温柔,他继续说:“在你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知道,仙鹤庙里有一片桃花林,春日花开,落英缤纷,我也知道那片桃花林里,绽放你娘的笑脸。” 爹爹,你既然知道桃花林,知道桃花林里有娘的笑脸,自然是知道乔伯伯的了。 “第一次知道你娘的秘密,我很愤怒,我在家里等你娘回来,我想等她回来责问她,为何背着我与人私会。” 即使已成了过往,在听到这段话时,我的心中仍然盛满担忧。我没有打断爹爹,只是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 “在等待中,我的心却慢慢平复,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爱着你娘,是因为她的容貌,还是因为她的才气,又或是她的思想?在心底细细衡量,细细揣度,我发现,未见你娘时,我爱的是她的才气,见过你娘后,我爱的是她的容貌,相处这么久来,我却是为她那恬淡的性情,超然的气质,平和的心境,独立的个性所折服。爱她,是要她快乐,那么,我该尊重她。或者,我该选择退出。” 我看着爹爹,爹爹,你是真正懂得爱的人,爱一个人,到要她快乐,宁愿自己默默忍受心伤,那是一份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你娘回来了,她看我在等她,有一些讶异,但也不过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她平和安然的神态。和你娘目光相接,你娘的眼神清澈,平静,坦然。看着她的眼神,我竟然不再在意她做了什么,而且我也相信,她不会离开我。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娘,我知道那片桃花林,我也从来没有抯止你娘去上香。”爹爹的眼神里满是柔情:“我说这些,只是要你理解你娘。她对我,自始至终,只是因了我对她的深情而生的感激。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娘知道我已知道了那段过往,她会愧疚,所以,我宁愿守着这个秘密!” “爹爹,我希望你和娘,快乐!” 爹爹笑着揽住我的肩:“那么,海棠,你帮娘守了一个秘密,也帮爹守着这个秘密。让它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吧。” 我点头:“我会的,爹爹!” 38、戏弄 十五,仙鹤庙,又是善男信女聚集。 天气晴朗,风送来一阵阵花香,我的心情也别样振奋,今天,我应该可以问蝶儿,海棠花树的生机背后是什么原因了! 我在人群中穿行,来到上次见蝶儿的地方,那儿空无一人。这个小精灵,这次会用什么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可能理清,自己对风神的感情了? 我一边随意看路边小贩的摊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新奇玩意儿,一边闲走。 身边人来来去去,极热闹,可是,我就不曾看到自己熟悉的脸容。 货郎叫:“花线,各色花线!”然后看了我,温声问:“小姐,你要花线吗??” 又见那熟悉的眼神,我心中疑惑,正想借卖花线探问一下,却听一个声音轻轻叫道:“姐姐!”不用细想,我就知道,是蝶儿。回头,蝶儿阳光下深潭一样的眼睛,异常明媚的笑脸果然就在不远处。 我不再理会货郎,转身向蝶儿走去。 蝶儿不再是几天前的蝶儿,她的笑脸春天一样明媚,她的声音银铃一样娇脆,她的眼神流转之间,顾盼神飞。真奇怪,这个小精灵,几天不见,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难道说神仙对情的感知和领悟,竟然这样超然? 我刚走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蝶儿轻轻一笑,一挥手,我脸上的轻纱便飘落下来,我措手不及,吃惊地看着她,她却一脸的调皮,眼底闪着狡黠的笑意。呵,可爱的小精灵,我含笑瞋了她一眼,说:“调皮!” 蝶儿嘻嘻地笑,口中说:“我不喜欢姐姐戴着这东西,连你本来面目也给遮了,这么清丽可人的姐姐,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我笑了:“我只是不想惹太多麻烦,蝶儿你也知道,在红尘中不比以前静水无波的山中岁月,于世俗礼仪不合!不准再戏弄我!”我一边说一边拾起掉落的轻纱,正要再戴回脸上,侧过的眼眸,与一双灼热的眸子接个正着。 是一个白衫胜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站在书画摊前,右手执着一幅画角,双眼却望着我,眼中写满了仰慕和惊叹。书画摊的右侧,是一个代人写书信的摊,另一个白衣男子是他的同伴吧,正抢了摊主的笔,在脸上抹出浓浓的胡须,然后绽放孩子般的纯真笑脸。他浑然不觉,目光仍然停驻在我身上。我冷冷一眼看回去,这人虽然一表人才,但是,却让我心生不悦。我自小姿色过人,这样的目光,见得多了,从此,我就对用这目光看我的人心生鄙薄。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 男子回过神来,脸上有一些尴尬,神情甚是狼狈。 我再用轻纱掩了脸,拉了蝶儿的手,说:“我们走吧!” 蝶儿看着我,目光深邃,一丝异样神色一闪而过,我急急想逃离这灼热的目光,也没有在意。只拉了蝶儿就走。 蝶儿挣了一下,但还是被我拉动了。听见她轻轻地叹,小小声地说:“宿命!” 我没有听清,回头问道:“什么?” 蝶儿笑了,拉了我的手说:“姐姐,这红尘的繁华,其实也别有一番趣味。要是早些年,我一定也把持不住自己,情愿在红尘中度过日日年年呢!” 第二十章 此情谁诉 39、回避 我拉了蝶儿的手急走,口中轻笑:“蝶儿,这种话不要轻易出口!”我还是不能习惯那么多的目光,还是不能习惯那样的繁华,还是不喜欢那样的喧嚣。 蝶儿笑:“姐姐你放心,我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还是喜欢百花园中和司百花的仙子们一起快快乐乐地玩笑,轻轻松松地舞蹈,自自在在地游乐。那样的生活虽然单调,但我的心性,也是应付不来红尘繁华的。我喜欢那样单纯的生活!” 百花园,那个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那个曾给我修持动力的地方,我早知道它的美好。司百花的仙,应是个个娇媚,人人恬静,独我,因了这情之一字,让海棠花枝衰叶凋,海棠,现在是百花园中最丑的花儿吧! 我叫:“蝶儿,蝶儿,别让我猜,你告诉我,为什么海棠花现在生命迹象如此浓,你知道,五百年没有花仙守护的花儿,是不会有原来颜色的。可是,海棠,竟然没有因此而稍减颜色。蝶儿,告诉我!” 蝶儿拉着我到一个供过往香客休息的凉亭中,在石凳上坐了,回了头对我笑:“姐姐,春日里,凡间的美丽竟然不输与百花园呢!你看你看,那边上露出墙头来的,是桃花么?桃花仙子艳丽的容貌,要将春天的光彩都夺走了!” 亭外是数丛修竹,几簇迎春,侧面一堵院墙,桃花春色透墙而出,春风吹拂下,娇娆美丽。我说:“百花园中众花仙照管的是四季的花儿,凡间的美丽哪里比得上,蝶儿是感觉新奇,所以这样认为了。” 蝶儿,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问到这个问题时,都会被你用别的言语挡开?为什么每次问到这个问题,你的眼神都会闪烁,你的神色都会改变?为什么?长风说过,这并不是天机,既然不是天机,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为什么始终回避我这个问题?? 难道,这其中,有不能为我知道的内情? 蝶儿,蝶儿,五百年的无望都能承受,你还怕我受不了什么呢? 蝶儿不看我,她自顾地说:“是吗?但是,百花园中,没有这么多人啊!” “蝶儿,你刚刚都说,喜欢单纯的生活,百花园中,正因为没有这么多人,花儿才能那么清丽恬然,才会那么清纯不沾尘埃。如果身在凡尘,艳丽的衣衫上,不知要沾染多少俗不可耐的目光?” 蝶儿笑嘻嘻地说:“也不见得,有些人是俗不可耐,但,也有那品性高雅之人、或者,有那真性情的人诚心相待。姐姐,是吗?” 是吗?? 是的,比如孔三,比如曹公子,比如蓝玉。 蝶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我却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人,是不是幸事。姐姐,虽然你五百年心意不变,但是,这其中的苦,我感同身受。而这样的苦,不过因为那个凡人的一腔真情。姐姐,我该说什么呢?” 我握了蝶儿的手:“蝶儿,什么也不用说,我并不后悔。” 蝶儿再叹,眼中就有泪水要流下来。蝶儿近来,好像时常伤感,都是因为我吗??可是,我感觉,应该不是,至少不完全是,蝶儿,你到底,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到底,到底独自在承受什么呢? 40、规劝 一次相聚,就有一次别离,有相聚的喜,自然也有别离的愁。我与蝶儿是如此,娘与乔伯伯亦是如此。只不过,心情稍有不同吧! 蝶儿说:“姐姐,我要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顿了顿,低了声音,又说:“姐姐,什么时候,你厌倦了红尘,我再来接你!” 我淡淡地笑:“其实什么时候我都没有眷念过红尘,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红尘的喧腾。只是,心愿未了,所以停留不去。现在,早已不能回头,蝶儿,你不用安慰我!” 蝶儿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姐姐,现在回头,你还来得及!” 我摇头:“五百年前,我就已决定,五百年前,我的命运就已改写。蝶儿,你知我,我不会回头的!我也知道,即使回头,也回不去从前。” 蝶儿长长地叹,看我,当眼里那一滴泪珠慢慢凝聚成形的时候,她转身就走。我目光追随过去时,她已隐入人群,再不能见。 对着她离去的方向,我也唯有轻叹! 回程,娘的神情有些落寞,半晌也不说话。我倚着她,撒娇地问:“娘,你在想什么呢?告诉我好吗?” 娘落到我脸上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宽慰,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海棠,如果有一天,娘离开了爹爹,你,你能理解娘吗??”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这么说,娘,你准备,抛下爹爹和我而去了吗? 娘拥住我,低低地说:“唉,海棠,我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其实娘也未必是要我的答案,她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眼神迷朦,神思恍然。我也知道,我不能给她答案。爹爹,如果你看到娘现在的样子,你会怎么样呢? 娘看着我担忧关切的眼神,对着我无力地一笑,然后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说:“海棠,不用担心,娘有分寸!” 回到家里,我感觉十分疲惫,连女工也没有了兴致。我将锦缎放在一边,锦缎上,是绣了一半的鸳鸯。我已经绣过多少对鸳鸯了?不知道,以前一对对鸳鸯绣好时,我的心都莫名振奋,仿佛我离孔三又近了一步。但是,现在,即使满房间的鸳鸯,我与孔三,还是相见无期。我这样无助的找寻,我这样无望的找寻,为何不见老天垂怜? 什么是宿命?我的宿命到底如何呢? 百无聊赖,倚坐窗前,看花园中众艳争芳。那株海棠,含苞欲放,风华绝代。海棠,海棠,我的眼泪,是不是你脸上的晨露;海棠,海棠,我心中的疑惑,是不是你风中的轻叹? 我就那样看着那株海棠,思绪飘摇,渐远,渐远。 晚上,月白风清。 我仍然对了窗,看外面的夜色。清风细细,星光灿烂,我却看得泪光潸然。 孔三,传说中天上的一颗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哪一个是你,哪一个是我?他们可是也在天空,各据一方,彼此遥望? 第二十一章 门隔花深梦旧游 41、花期 三月,海棠的花期。 自五百年前我耗尽全身之力的一次绽放,多久不曾再见过海棠的颜色了?因为我的轮回流离,这海棠,有多久不曾有本来颜色了? 我不知道。 我对着海棠,看它椭圆形的叶片整齐排列在枝上,一缕清香从鼻前漫过,风吹来,枝叶随风摇晃,那一朵朵娇艳的晨妆,仿佛要掉落地上。我知道,它们不过是在自在地舒展身姿,在风中翩然起舞罢了。 海棠花姿潇洒,花开似锦,深红的花苞,淡红的花朵,翠碧的新叶,交相辉映,满园生辉,虽然极艳极丽,却是不沾半点尘埃清丽与纯美。 海棠,这一番花枝绽放,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呢?即使我现在去守护花神,也不能让你如此娇艳,如此灿烂。海棠,可惜,你不能回答我,你可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在风中轻摇,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因为是海棠的花期,我虽然没有去守护海棠,也觉得异常疲惫。我撑不住虚弱,只得回房。 我曾经有一个贴身丫头夏荷,在我十五岁那年,夏荷舅舅为她赎了身,看着夏荷走时虽然有满脸的不舍,眼底深处却是满满的欢欣,我知道,从此自由,对她来说,这一份喜悦无法形容。自此,我就没有贴身丫头,因为我一直不想让爹娘花钱为我买来一个人的自由,除奶娘偶尔过来照顾我的起居,大多时候,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这也是爹爹不能理解的地方,但毕竟是小事,爹爹心疼我,却也按了我的意愿。 我仍然做女工,仍然绣鸳鸯,绣完一只鸳鸯的时候,我已十分困倦。我放下织绣的锦锻,用倚在桌前,看着外面的天幕。云飘花舞,是何等美丽的风光。 一道思绪如同闪电,划入我迷茫的脑海。记得,我好像有两次碰见过一个身影,他的面容让我有熟悉的感觉!当时曾让我心中疑惑,这种感觉便存留在心底,在不经意间,就跳脱而出,却飘渺不受控制。 是谁? 对了,是那个货郎。 在此之前,我应该从未见过他,为什么一见他的眼神,就觉得有些熟悉? 迷迷糊糊中,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花园中,不是百花园,绝对不是,也不是仙鹤庙里的桃花林,是哪里?是哪里呢?我好像从未来过。 我在花园中穿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只知道,这个花园景色怡人,花木扶苏,蜂蝶翩跹。 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有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前面是我必须去的地方,似乎,那里有我的等待,有我的渴慕,有我的心愿。我被一种力量牵引,情不自禁地,急切地,不作停留地向前走。没有方向,只是认定,认定了前方。 薄雾在繁花间环绕,清风在树影里徘徊,香气馥郁,迷漫如同幻影。 我的目光透过迷雾,看见远远的地方,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静静地站在一株花树下,衣衫飘扬,眉间含情,眼底带笑。那笑容却飘忽得让我捉不到,那张脸,也模糊得让我不能分辨。可为什么那眉间的情,眼底的笑,却清清楚楚落入我的眼帘? 他是谁? 他是谁?? 42、梦境 我从来没有这样急切,从来没有这样狼狈。我前行的身影因为脚步匆匆而不稳,园中的花,花间的树,树底的枝,枝头的叶,在我身边缠绕,我躲避它们,绕开它们,我要过去,我要走近一些,我要看清楚他,看清他的眉,看清他的眼,看清他眼底的笑。 他是我一直在找着的人吗?他是孔三吗?? 任我如何努力,花树一重重,挂坏我的衣衫,阻碍我的脚步。我离他,还是那样遥不可及。 “孔三——”我仓惶地叫。 他仍然站在那里,仍然用那样温情的眼光看着我,潇洒的身影,如在眼前,却如此遥远。他一定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如果有听到,他至少脸上的神色会有变化,可是,他依然是那样模糊的面容,依然是那清晰的眼神。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我历了千辛万苦,绕过无数花树,来到那株花树下的时候,花树下已空空如也,没有风度翩翩的身影,没有温情的眼,没有温暖的笑。他,不见了…… 我跌坐地上,心中空落,坠到谷底一样的冰凉! 为什么? 睁开眼睛,无比心伤,这个梦,如此的真实,那个花园的整体感觉,也如此熟悉,只是我一定没有去过这样错综复杂的地方,那是在哪里呢? 这个梦,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这个梦,是在预示什么吗? 这个梦,就如同我这些年来的找寻,一直以为,孔三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费尽千般心思,始终相隔遥远,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却总是山重水复,不知路在何方。 我拿起绣了一半的女工,那只孤独的鸳鸯,正翘首相望,不知道爱侣在何方。 我与它,何其相似! 它的命运,控制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让它双宿双飞,可以让它恩爱缠绵。可是我的宿命,又控制在谁的手上?我与孔三的情缘,到底是怎样的牵绊? 孔三,孔三,你在何方??!!蝶儿曾经说过:“我一定会帮你的!”她不能泄露天机,但是,她的这句话,却给了我无限希望。我知道,我此生,定可以见到孔三。可是,一天又一天,我仍然不知道,我的孔三,他在何方! 花树影中人孤独,那个花园,我什么时候曾经去过呢?我曾经去过吗? 五百年前,深山,没有世俗的侵扰,自在地看花开花落,日子单调,但美好;后来,移居孔三身边,日日得他小心呵护,细致关爱。从此沦陷;孔三眷念的眼神,我风中如雨的珠泪;然后,我来到一个花园。 花园中,也曾是众艳争芳,也曾是蜂媒蝶使频来去。 那个花园,我梦中的花园,熟悉的花园,是曹公子府上的花园。只是,那个花园没有梦中的花园那么迷离,没有梦中的花园那么曲折。 为什么会梦到那个花园呢?孔三,你在那个花园中吗? 孔三,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谁能给我答案? 我心伤心痛,无助的心绪漫上来,我凝视着眼前那只孤独的鸳鸯,想起前事,止不住的伤感,情不自禁泪洒衣襟,心中充满了自伤。我将那片锦缎紧紧握在手中,手握成拳,身子一阵轻颤,摇摇欲倒。我支撑着伸出手,扶住桌子,很久很久,心情才慢慢平复,从一阵晕眩中回过神来,心便开始漫过铺天盖地的痛楚。 孔三,孔三,你在何方??!! 第二十二章 海棠的花期 43、花枝 我慢慢走到窗前,窗外,轻风环绕,那株海棠,虽然相隔甚远,其娇艳之色,并不稍逊。远远看过去,花儿显得更加动人,风拂过,花枝乱颤,仿佛要飘落枝头,那一份飘然之姿,不沾尘俗,不染尘埃,不带尘垢,清静幽远,清华脱俗,清闲雅致,清秀绝伦。 唉,海棠,你如此美丽,如此绝俗,为何在那枝叶间,透出憔悴?为何在那根茎里,流露悲悯?为何在那花瓣上,写满惆怅?海棠,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你是谁?护着你的,是谁? 我倚靠窗边,心中的痛楚并不稍减。一丝风拂面而来,轻轻的,悠悠的,环绕的,回旋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叹道:“长风,你不用说话。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风中,一丝绵长的,悠远的轻叹。 我强笑道:“风神,你看,海棠花,本来应该是这样美丽的,春日里,花期,雅俗共赏,纯洁不染风尘。” “是的,你自己,放弃了太多!” 我笑,风神,你不明白,我没有放弃什么,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东西! 轻风环绕身侧,风神的关切,展露无遗。 我轻轻地笑:“风神,不用,不用为我担心,真的,我没事,没事!” 我没事吗??为何,眼底有泪?为何,心中有伤?? 风神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者,只是知道了不说,他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谢谢你,风神,你终是懂我的。如果此时,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该如何来面对你。我不想,从来不想对着你流泪。 只是,他虽然没有幻化人形,却也并未离开。他的身影,我能够感觉,他的心情,我也能够感会。我不快乐,他,也同样,并不快乐!或者,他的心情因我,只是,我已不想去探问。 风神的声音响在耳边:“海棠,你本来只需要历这一番劫难,怎知你用情太深,竟然自舍修练,五百年轮回,苦痛悲酸,难道,你仍然看不破?” 我无力地笑:“长风,别说了,我知道你和蝶儿都是为我好。别劝我,别问我,也别管我。” 风神长长地叹:“我可以不劝你,不问你,不管你,但是,要我如何,如何能不担心你?”这样的声音,沉重而悲怆。 我生生忍住眼泪,不让它滑下来,风神,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知道你因何关心我。即使没有蝶儿,我也,不能接受你的这份关心。我的心中,除了孔三,容不下第二个人!对你的厚意,唯有感激,唯有,感激!! 良久,轻风仍然微微,白云仍然悠悠,但是,我知道,风神已去。 当那熟悉的气息不再环绕身边的时候,我忍在眼中的泪,再也不受控制,汹涌而下。长风,感你盛情,我宁愿,宁愿从此不见你,也不想你如我一样,为情所困,为情所苦。 只是,这情之一字,我自己尚不能控制自己,我又可以控制他的吗? 风神,别,别走我的后路。或者,你和蝶儿,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你如此的聪明,如此的灵敏,难道会不知道蝶儿对你的心意? 一件轻裘轻轻披在我的肩上,不用回头,我知道,是娘。 娘怜惜地说:“海棠,三月的风,也尚清寒,你身子单薄,小心,别着凉!” 我借着披好轻裘的时机,悄悄擦去脸上的珠泪。回了头,对娘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没事的,娘,这里暖和着呢!” 44、抉择 我知道,娘也在挣扎,在徘徊,在思索,在抉择。没有哪一边,是她放得下的,但是,如果放不下一边,也许,她就永远活在痛苦中。 我不知道娘的心中,爹爹的份量,我也不知道,娘的心中,乔伯伯的重量,但是我知道,娘的心中,我的份量。 娘或者有心与乔伯伯离去,但延至今天,应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我吧,我,是娘的牵绊。娘,其实,不管你如何抉择,在我的心中,对你仍然和从前一样。 娘说:“你脸色很差,是不是没有睡好?” 没有睡好?或者吧,那个扰人的梦,那个真实的梦!我嫣然一笑,说:“可能吧,娘,你看,海棠花儿开得那么美,我真不舍得睡觉,只怕一觉起来,花儿谢了!” “花儿都有花期,怎么会这么快就谢了呢?海棠花的确美丽,但是,你也要注意身体!”娘轻抚我的头发,一脸慈爱,满眼关切。 我看着娘,笑嘻嘻地说:“娘,爹爹说你海棠花儿画得很好,为什么我从不见你画海棠呢?” 娘一怔:“你爹爹说,我会画海棠?” “是啊,爹爹说你画的海棠十分传神,就和真的一样!” 娘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神情却有些变幻,眼底,有一抹幽怨。不知道此时,娘的心中,又想起了什么。是爹爹的那个故事么?是与乔伯伯的过往么? 我没有问,我只是探询地问娘:“今春的海棠,极富生机,娘,你也是喜欢海棠的,为什么不陪我看花儿呢?” 娘移过目光,看了我一眼,又看那株海棠,慢慢露出笑容:“海棠,你要喜欢看花,娘就陪你看花吧。” 娘,你在回避我的话题吗?娘,那一段过往,让你伤心了?在你的心中,已经有抉择了吗?那么,你是选择了海棠花开的园子,还是艳丽无边的桃花林呢? 我不敢想像,如果,娘选择的是桃花林,我将如何,爹爹会如何,但是,不管娘的抉择是什么,我一样,一样能够理解。 风吹来,我的长发被风吹得飘散,娘轻轻地为我拢着头发,不经意地说:“那株海棠,真像你!” 我惊讶,愕然望着娘。 娘微笑说:“你刚出生的时候,一双眼睛清亮的,眼角竟然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肤色嫩白,小小的嘴唇,娇艳如画。我感觉,你就像海棠花儿一样纯美,一样脱尘。所以,为你取名叫海棠。这些年来,看过不少海棠花,奇怪的是,只有今年的海棠,特别有生气。看到这株海棠,我就想起你出生那段时候。” 我钻进娘的怀里,“咯咯”地笑:“娘,真的吗?我小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吗?” 其实我知道,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五百年来,我的记忆从来都不曾断隔,初生的时候,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点每一滴,都在我的心上。 娘笑了:“当然是真的。从小到大,你都聪明伶俐,娘看着你,所有的不快和遗憾,都不放在心上啦!” 娘,那么,你是选择了海棠花开的花园么?可是,如果真是如此,你为何会对我说这些呢? 娘拥住我,轻轻地说:“其实我过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吃惊从娘的怀中抬起头来,娘,你终于抉择了,是吗??你要告诉我,你爱我,但是,你要随乔伯伯而去,是吗?? 第二十三章 夕阳无语燕归愁 45、情苦 我看着娘,含笑看着娘,说吧,娘,不管你抉择的结果如何,我都会祝福你,我一样是你的女儿,我一样,一样爱你! 娘看了我一眼,眼角慢慢漫上一丝笑意,似不经意,却又清楚无比地说:“那个宋明达宋公子,又来求亲了!” 哦,娘,我以为,我以为你要告诉我,你的抉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暗中松了一口气,仍然将头倚在娘肩上撒娇:“娘,还是退了吧。我不喜欢!” 娘含笑睨了我一眼,嗔道:“你不喜欢,那么,告诉娘,你喜欢谁呢?” 我不依,嘻嘻地笑:“娘,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跟爹爹说,退了吧!” 娘不理会我的撒娇,自顾自地说:“这宋公子,说他见过你!而且,他也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的男儿,对你又是一片诚心!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摇头:“才不信他,女儿一直在深闺,他何处可以见得到女儿呢!” 娘笑着附和我说:“倒也是,每次上香,你也掩了脸,他又如何可以见到你!” 看娘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完全不信那宋公子的话。我说:“不管是真见过还是没有见过,我都不想应他。” 娘摇了摇头,不与我讨论这个问题,只是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你爹爹告诉你,我会画海棠呢?” “在海棠花苞初长成的时候!”我说:“那天,爹爹看着海棠,想起了当初与娘相见时的过往,便说给我听。” 娘的目光移向窗外,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神情有些迷惘,她又陷入回忆中了么?很久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我已经,已经很久不曾画过海棠!” 我奇怪地说:“为什么呢?” 娘淡然一笑:“自从嫁与你爹爹,我就不曾画过海棠了。”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那海棠,定然是娘与乔伯伯情浓时,最喜欢的花儿,因为一幅春日海棠图,娘成了爹爹的妻。所以,娘从此不画海棠。 我明白,但是,我却不知道说什么。 娘轻轻地说:“我去劝劝你爹爹,让他再退了宋公子的提亲。海棠,只要你快乐幸福,娘都依你!” 谢谢你,娘,只是,我的快乐幸福,是如此遥远,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如何去追寻,去抓住。但是,不管如何,娘,我仍然相信,有一天,找到孔三的那一天,我会快乐幸福,即使那一天,遥不可期!! 娘轻轻地说:“你乔伯伯,过几天,要去吐蕃。” “为什么,娘,为什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香回来,娘的脸上,神情那么落寞,那么无奈,那样挣扎,那样徘徊。原来如此。 娘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挣扎,迟疑了一下,说:“海棠,你不会懂的,情字伤人,情字扰人啊!你乔伯伯,在这段感情里,也挣扎了很久,他只是,只是想让我清楚,我的心中,到底谁更重要!如果是他,我自然会随了他去;如果不是他,他便从此,断却这份心!” 我明白的,娘,你以为女儿还小,但是,这情之一字,苦了女儿五百年,女儿如何不明白呢?我依在娘的怀里,很久,很久,才用虚弱得几不可闻的音线问:“娘,我明白了,这些天你都不快乐,是因为,在你心中,没有办法取舍!” 娘不语。 我又说:“如果,如果没有我,或者,娘不会如此为难!” 娘拥住我,一字字地说:“娘有了你,即使什么也没有,也不会有怨言!” 我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有泪花在闪。娘,我说:“娘,你不用以我为念,女儿已经长大了,不管你如何抉择,我都能够理解!” 娘的眼中,有一点晶莹,她轻轻一叹,目光又移到窗外,那么飘渺,那么虚浮。 46、余晖 天色已晚,西下的夕阳洒落一地的余晖,三两只春燕,在追逐飞舞,低回盘旋。娘的目光仍然飘渺在层云之外。 我轻轻地叫:“娘!” 娘回过神来,抱住我,我感觉肩上一凉,情知是娘的眼泪。娘慢慢地说:“后天,我会再去仙鹤庙,到时,是走是留,给他一个答复,也了断这段痴缠。” 痴缠,是的,是痴缠,二十多年来的感情纠葛,如何不是痴缠?只是,真能了断吗? 我无语,娘,娘,如果你选择的是乔伯伯,我相依在你膝下的日子,还有几天?如果你选择的是乔伯伯,爹爹他,将如何渡过那漫长的日日年年?如果,你选择的是乔伯伯,爹爹可能承受这个打击,毕竟,他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但是,我知道情之一字的苦处,乔伯伯守着对情的承诺,多年未娶。为人女儿者,愿娘选择的是爹爹。但以心度之,却也感觉,如此,对乔伯伯实在不公。 那么娘,你会选择爹爹吗?毕竟,你们也有二十多年共处的情;毕竟,二十年来,爹爹对你的情也始终如一日;毕竟,远离爹爹,你将忍受冷眼,你要冲破障碍,外在的,心里的障碍! 娘,我不是你,但是,你的为难,我却深深体会! 娘,在你的心中,一直为乔伯伯存留着一片地方,也可以想见,你和乔伯伯,当年是何等的情深。如若不是外公棒打鸳鸯,你们,将是何等的恩爱。现在,你要找回以往的记忆,你要重温以前的旧梦,我又有什么理由来抯止,有什么理由来牵拌? 娘,还好,你还有我,即使你选择的是乔伯伯,爹爹面前,有我承欢膝下,不至于孤独伶仃;而乔伯伯,失去娘,就失去了所有的过往。 想到这里,我大吃一惊,我的心中,竟然是更偏向乔伯伯的么? 因为五百年的等待,所以,情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这样,会让爹爹在孤独和回忆中苍老,会让爹爹在悲伤和痛苦中失望。 爹爹,你曾说过,爱一个人,是要她快乐。我想,你也是能够理解的,是吗? 爹爹,二十年前,你就曾经想过退出这场痴缠,那么,娘的抉择,你定然,也能接受的,是吗?? 余晖渐散,春燕回巢。园中的那株海棠,在暮色中,仍不掩其端庄之姿,不减华贵之容。 风掠过娘鬓角的发丝,娘的脸上已回复了平静:“海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总有超出你年龄的成熟和睿智,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抉择!” 我说:“娘,别告诉我你的选择,我知道不管你做出什么抉择,都是经过一番考量,都是经过一番挣扎,都有太多不舍。但是,别告诉我你抉择的结果。” 是的,娘,别告诉我结果,不是我不关心结果,而是,我早已知道了结果! 第二十四章 海棠花树的秘密 47、恍惚 海棠的花期过了,看着那花儿已凋谢的海棠,我就想起爹爹那天对我说过的话,然后,剩一声长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情之一字,竟然扰人至此。 我知道,没有答案,三千多年的我,也没有看破这情字,谁又能给我答案呢? 两天来,娘看着爹爹的眼神,一直是复杂的。我知道,娘心中在经历着怎样的挣扎,我也知道了,娘的抉择。是的,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娘去仙鹤庙,爹爹没有相送,但是,当我悄悄掀起轿帘一角时,分明看见,窗后那个身影,雕塑一般,久久未动。 爹爹,我知道,你不想让娘为难,所以,你选择当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你选择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其实,你是知道的,是吧?你已经知道,乔伯伯要走,你已经知道,娘的抉择!是吧? 娘对我说:“海棠,如果,娘要离开爹爹,你,可要好好劝解他!” 我轻轻地点头,不敢出声,只怕说出的声音,哽咽不成声。目送娘走进后殿。那个单薄的身子,那个瘦削的身子,慢慢地隐入门后,看不到了。娘,女儿要面临与你别离,虽然千般不舍,也唯有祝福。你相随乔伯伯去后,再见你,是何期? 我看着那道门,情知娘给乔伯伯的答案,会让爹爹坠入另一场伤痛,我无法做任何事,我无法为爹爹做任何事。 很久,很久,我才收回思绪,走出大殿,外面的阳光灿烂,人群如织。是不是每一天,都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求恳菩萨给予幸福?来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将自己的幸福托付给了菩萨;是不是每一天,都会有人将自己的愿望与期盼说与菩萨知?菩萨,可曾满足了这么多善男信女的心愿? 如果我来求恳菩萨,我该求他让娘留下,还是请他赐予娘幸福? 是不是身在凡尘,不论是何形体,总会有这些牵扯? 看着面前的人群来了去了,我竟然有些眩惑,我是在做梦吗?这是梦中的场景吗? 是不是会有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站在花树下微笑看我?或者是一个货郎,轻声问我:“姑娘,你要花线吗??” 会有吗? 这样的梦,又在暗示我什么呢?又在告诉我什么呢? 爹爹窗后的身影,娘挣扎的眼神,无据的清晰的梦境,海棠花树的繁茂,似曾相识的熟悉眼神……这些事情纠结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哪些和哪些是有关联的,哪些答案是我想知道的。 蝶儿知道,可是我不想让蝶儿为难,她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她不说,也自然是有她自己的为难。 我神情有些恍惚,蝶儿,今天,你来不来? 我走进人群中,看身边每一个人。哪一个人,是我在找着的人呢?我身边过去的那么多人,可有我要找的人? 远远的地方,那个货郎,仍然担着他的担子,叫卖着,询问着,求售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恍然想起,那天,因他的示警,随行的家仆要赏他几串银钱,被他婉拒。可是他担中的花线,一天,又能赚得几文钱?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货郎,他担中的花线,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色。那样熟悉的眼神,我曾经买过他的花线吗? 我陷入思索,我竟然想不出,以前,我什么时候曾见过他,可是,在前两次见他前,我一定也曾见过他的,在哪儿呢? 衣襟被轻轻扯动,我回过头来,看见蝶儿清丽的憔悴的脸。 48、花颜 蝶儿,每次看到你,你的脸上都铺满一片明丽和超然,谈笑之间,笑意从你脸上漫到我的心中。为何这段时间,你会如此憔悴?你莫非也为情所苦,为情所困?长风,如今在你的心中,占据的怎样的位置呢? 和蝶儿来到上次的那个凉亭,蝶儿站在栏杆前,目光眺望远处,显得心事重重,这不是蝶儿,不是以前的蝶儿。以前何曾见过这么沉静的蝶儿,何曾见过这么忧郁的蝶儿,是什么在困扰着她?是什么事让她如此为难? 很久,很久,蝶儿才轻轻地说:“姐姐,你看,栏外的花树,还是一样青翠葱笼,妖娆美丽,可是,院墙里的桃花,却已飘零失色了。” 桃花的花期已过,所以现在,花瓣零散,失去原来颜色。蝶儿身在百花园,比我更明白花木盛衰之理;比我更清楚,花期过,各位花神的憔悴与疲累。今天,蝶儿却如此感慨,她要说什么呢,她想要说的是什么呢? 我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握了她的手,关切地问:“蝶儿,你怎么了?可是因为长风?” 蝶儿摇摇头,神情仍然无比落寞。她说:“姐姐,我不是为情所困。” 我的目光移到院墙处,一阵风过,三两片桃花的花瓣在轻风中悠悠荡荡地飘落,充满了无奈,也充满了心酸。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一叹,娘说,暮去朝来,花颜易改。是的,暮去朝来,花颜易改,半月前如此娇俏美丽的桃花,不是一样褪尽风姿,除却铅华?那株美丽的海棠,还不是一样要花叶凋零,归于尘土。 叹息过后,我悚然而惊。修练三千年,早知道万物兴衰都随天意,以前可以从容面对落花,知道是为了下一次花开蓄积能量;知道明年,会有同样灿烂的一次绽放,为何今天,从桃花凋零里看到凄凉与沧桑? 蝶儿回头看我,慢慢地说:“姐姐,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难道,因为蝶儿数次下凡尘来看我,将受到百花仙子责罚,所以,失去了自由? 蝶儿看透我心事,她轻轻摇摇头,说:“不是的,姐姐,不是的。” 那么,为什么呢? 蝶儿目光中有一丝氤氲的水雾,慢慢清晰,凝成浓浓的一滴。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我抓住蝶儿的手,急切地问:“告诉我,蝶儿,是什么原因?你在隐忍什么?你在痛苦什么?你在矛盾什么?” 蝶儿摇头,再摇头,转过脸去,颤声说:“姐姐,别,别问我,我答应过兰仙姐姐,一定,一定不说的!” 兰仙姐姐?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暗夜长空,划开了久久缠绕在我心中的迷雾,我的脑中轰地一声大响,震得我站立不稳。我情难自禁地抓住蝶儿的手开始重重摇晃,颤抖地,无措地,哽咽地说:“蝶儿,海棠的生机,是,是因为兰仙?” 蝶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冲出眼帘,成晶莹的一道线,从那美丽的脸庞滑落。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的楚楚可怜,那样的弱不禁风。 我摇着她的手:“是吗?蝶儿?是吗??” 蝶儿不说话,不说话的蝶儿眼泪却雨一般洒落。 我知道,是的,是的,是兰仙姐姐。是她在暗中帮助我,是她在守护我的形体,所以,才有海棠的勃勃生机。只是,每个花仙,都有自己的职司,每个花仙,都只能司自己所职掌的花,她怎么能做到的呢?她怎么能守护我的形体的呢?我说:“蝶儿,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第二十五章 情义难两全 49、真相 风又起,桃树枝头,最后几片花瓣儿也飘飘悠悠地离了花枝,在风中辗转,抖索。说不尽的凄迷,道不尽的苍茫。蝶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片上,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海棠,你有见过今春的兰花么?” 我摇头。 蝶儿轻轻地叹:“你没有见过,自然不知道,今春兰花的憔悴!” 我抓住蝶儿的手,用力地抓住,急切地问:“告诉我,蝶儿,告诉我,兰仙姐姐,她怎么了?” 蝶儿的声音仍然那么飘渺:“你知道吗?兰仙苦求百花仙子,自愿兼顾守护你的形体,日日以仙气引渡你。她不忍看你一直坠落轮回,到最后万劫不复啊。你,你可知道,兰仙得道不久,本身仙气尚弱。守护自身形体,尚有不足……” 我心中大震,兰仙姐姐,你为何这么傻?我之所以转生轮回,早已不欲为仙,你还守护我的形体做什么?难道你要放弃辛苦修来的仙缘,与我同入万劫不复之境么?再说,我已在凡尘历了五百年轮回,早已与仙道脱离。你何苦?何苦? 我握住蝶儿的手,紧紧握住,急切地说:“蝶儿,你回去好吗?回去告诉兰仙,我无意为仙,让她别耗费仙气守护我的形体!” 蝶儿摇头:“有用吗?海棠,你知道的。就像我劝不了你断却尘缘一样,兰仙也不会听我的劝,不再守护你的形体。她说过,即使仙气耗尽,也要守得你回心转意!” 我慢慢地回过头,眼泪滴落尘埃:“我不会,不会回心转意,此生,我定要寻得孔三!兰仙,姐姐,我,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该因为兰仙的情义,而放弃我五百年的找寻?我还是该执著我五百年来的找寻,置兰仙的情义于不顾? 放弃?五百年的轮回,终于得以为人,终于可以与孔三相见,放弃吗?五百年的苦都捱过了,到现在,曙光在前,放弃,我会何等不甘?不放弃吗?兰仙姐姐为我守护形体,憔悴萎靡,我就忍心,看着姐姐与我同坠万劫不复之境?? 我紧紧抓住栏杆,我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云端,身子虚飘飘的,不能着地,头一阵一阵晕眩,心中盛满痛苦与无助。我不能思想,但是,我必须思想。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蝶儿看我的神情,十分不忍,她回握我的手,轻轻地说:“姐姐,你也别太自责。兰仙姐姐千叮万嘱,要我别将真相告诉你。她也是不想让你知道后为难!”她的眼中雾气氤氲,自责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我要听兰仙的话,也不会让你如此难过!” 不怪你,蝶儿,幸好你告诉了我,不然,我尚不知道,兰仙姐姐为我,在忍受何等的痛楚。只是,知道了这个结果,我却不知道,如何面对。 蝶儿说:“姐姐,别伤心,兰仙姐姐虽然得道不久,根基尚弱,但是,百花园中仙气弥漫,三五年之内,也不会对兰仙有什么伤害。再说,百花仙子既然答应让姐姐守护你的形体,兰仙姐姐的处境,不像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 我没了言语,我该说什么呢?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目光失去焦点,落在那飘零的桃花瓣上,我的心,随了那花瓣飘啊飘,不知道将落在何方。 50、晕红 蝶儿拉着我,着急地说:“姐姐,你别担心,真的,兰仙姐姐不会有事的。虽然我是希望你能自此断了尘缘,放弃五百年的等待与找寻。但是如果你真的要放弃,兰仙姐姐知道,也会阻拦你的。” 我摇摇头,我仍然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蝶儿说:“现在花期已过,兰仙姐姐当在休养生息,她身子虚弱,我要照护她,以后,来见你的时候就少了,你自己多保重!”她顿了顿,轻轻地说:“到明年的花期,时候尚早,你别想太多!” 我无语。 蝶儿看着我,很久很久,才一字字地说:“姐姐,不管以后,你会遭遇什么,请记住,这都是你的宿命!”她的眼中慢慢漫开一丝伤痛,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姐姐!” 执了蝶儿的手,唯有说一句:“珍重!”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直至不见。才恍然想起,娘此时,当在等着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神情恍惚,娘看我神不守舍,答非所问,以为我是因了她的原因,她的脸上立时充满愧疚,她叫:“海棠……” 我回过神来,问:“娘?” 娘揽住我,连声说:“对不起海棠,对不起!” 我从娘的怀中抬起头来,吃惊地问:“娘,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看着娘的眼神,我明白了,我说:“娘,我早知道你的选择,我对你,只有祝福,我能接受的。别说对不起,女儿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娘的选择!” “那么,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把头伏在娘怀里,为什么心情不好?娘,我只是和你前几天一样,在挣扎,在彷徨,在矛盾,在痛苦。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即使告诉你,你也未必会相信。我即使告诉你,这番挣扎与彷徨,也没有办法减轻,我一样要面对的,一样要面对的! 娘说:“海棠,原谅我,七天后,我要和你乔伯伯,一起去吐蕃。” 我知道,我知道娘会去吐蕃,和乔伯伯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在一个美丽动人,民风醇朴的地方,在一个生长着爱情的地方笑看花开花落,闲观云舒云卷,直至终老。 娘,你是幸福的,你终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终于决定斩断一份痴缠的纠葛。从此,与乔伯伯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娘,女儿送上祝福,虽然女儿不舍得与你远离,但是,为了女儿,你放弃了太多。我不想仍然做你的牵拌。 我将所有的心绪压下,然后绽放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轻轻握住娘的手,笑着说:“娘,祝福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娘的脸上浮上一丝晕红,虽然娘已年近四十,但岁月的风尘不曾侵袭她的脸,这一丝晕红让娘脸色生动灿烂,让娘整张脸显得风情万种。在这丝晕红映衬下,二十年前娘的风貌,可以想见了。娘说:“海棠,我舍不得你。” 娘,我又何尝舍得你? 娘说:“这些年来,你爹爹对我的情意,我不是不知,我也不是不感动。只是,二十年过去了,我不想,不想再让我的生命中留下遗憾。海棠,我对不起你爹爹!” 我抬了头笑:“娘,爹爹也是爱你的,他一定能够理解,你别想太多。七天后你就要离开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乔伯伯会照顾你,但是,毕竟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你要放松了心情,才不会感觉累!” 娘幽幽地说:“海棠,你说,娘的选择到底对不对。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清楚,对你爹爹,是爱,还是感激!”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爱又如何,感激又如何,毕竟已有选择。我和娘,之所以面临这样的抉择,不过是情义难两全,又哪能界定对与错呢?娘,不管对与不对,只记住,爹和乔伯伯,一样爱你。 近两个时辰的路程,我和娘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本来母女天性心意相通,经过此番,更让我们互相理解,无需语言了。我和娘都沉默着,就要到家了,到时,爹爹会如何反应? “啊——” 忽然传来家仆的一声惊叫,轿身一阵摇晃。我和娘吃惊地对望一眼,轿被放下来,家仆颤抖的声音说:“夫人,不,不好了……” 我掀一轿帘向外看去,入目的情景让我眼前一黑,我惊恐地叫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翻成雨恨云愁 51、惊变 不见了高楼明堂,不见了雕栏画栋,不见了奴仆成群,也不见了爹爹。眼前,是一片废墟,残檀断瓦,参差倒伏,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一场大火,就将我们与爹爹阴阳永隔。晨时,尚见爹爹窗后的身影,挺拔而沉凝。不过一天时间,却已两世为人,这样的变故,叫人如何承受? 一个逃生的仆人说:“老爷本来已出来了,但是,他又冲进火场。没来得及出来,房子就塌了。” 我叫道:“为什么,爹爹为什么要冲进火场!” “老爷说,要进书房找一幅画……” 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见了,我情知爹爹不顾性命冲进火场,要找的,只是那幅春日海棠图!一时间,我悲伤得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爹爹,你对娘的情,竟然深厚至此,你一定是知道,娘要离开你了,你要保留那幅画,保留住你对娘的所有记忆。所以,你才因此而丧生。 爹爹,你死得真惨,真惨,再不能见你温暖的笑脸,再不能见你宠溺的笑颜,再不能听你温和的声音,冰冷的墓地,是你的最后归宿,冰凉的墓碑,记录着你所有的过往。爹爹,你真的,真的就离我而去了吗?你真的不再理海棠了吗?你真的不再理我了?爹爹…… 天气阴郁,风吹来,草木低伏,呼呼有声,正是清明时节,遍地的纸钱被风吹得在空中飞舞,回旋,天地间一片凄清,一片苍凉。我跪在爹的墓前,悲伤欲绝。娘将我拥在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泪水纵横:“海棠,别伤心了,你爹爹,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悲痛!” 我失声痛哭:“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爹爹,我要爹爹……” 我与娘相拥而泣,眼泪诉不尽的凄苦,哭声舒不了的哀痛。娘的心中眼底充满了愧疚与痛悔,本来七天后,娘要离开爹爹的,想不到,不等娘向爹爹说出来,爹爹就已永远离开。二十年的感情,即使无爱,也有亲情,一旦阴阳相隔,如何不痛彻心扉? 爹爹!爹爹!! 十几年来,爹爹对我疼爱有加,宠爱呵护,相处点点滴滴如在眼前。可现在面对的,只是爹爹的灵牌,叫我如何止住那如雨珠泪? 爹爹,爹爹,你魂魄不远,你就忍心弃我与娘而去吗? 爹爹,你回来啊!爹爹,你回来啊…… 泪眼迷糊中,想起蝶儿曾经对我说:以后不管遭遇什么,都是我的宿命。那么,她早知道这次变故?所以,她告诉我一切都是天意,只能顺其自然? 可是,爹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十多年的承欢膝下,十多年的父女情深,到今天,面对那冰冷的没有生命力的灵牌,我该如何,如何让自己顺其自然,如何让自己从容面对? 蝶儿,蝶儿,这是我的宿命,是吗?这是天机,是吗?蝶儿,蝶儿,我该怎么办? 娘是独女,外公早已去世,爹爹亦无兄弟,一旦家道中落,以前的亲朋友人便避之如瘟疫,我与娘孤苦无依。我知道,这是所谓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是风神早在三千年前就告诉我的世情。现在,一切只能靠我自己。我再不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我与娘变卖了所有田产,遣散仆从,住的是一间低劣的旧屋,在街尾那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爹爹的死,对娘的打击很大。如果,爹爹无恙,娘会去追寻她的幸福,虽然心有挂碍。现在,我不知道,不知道娘会随乔伯伯去吗?她会离开这个地方,忘记一切伤痛,从头开始吗?我不知道。 这些天,娘都是以泪洗面,神情凄然。我只是陪着娘,在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残烛燃尽后余烟袅袅的夜。娘的泪水总会不知不觉地滑落,她不说话,不动,盯着一个地方就是半个时辰。然后,有幽幽长长的叹息,从她唇间吐出,一声又一声。 叹息诉不尽娘的哀悼,眼泪流不尽娘的心伤,虽然有一声又一声的长叹,但是,舒解不了娘心中的痛楚。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除了陪着娘,我无力为娘做任何事。 52、错愕 我静坐窗前,看窗外的夜空,心伤的时候,我总是对窗看着星空,找寻着那一颗属于我的星。可是,一天又一天,我还是找不到我的方向,星星始终在遥远的地方眨着眼睛,它不能给我答案,我仍然只是无尽的期盼与找寻。想起蝶儿对我说的话,她说:“姐姐,不管以后,你会遭遇什么,请记住,这都是你的宿命!”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什么意思呢,蝶儿?你要告诉我,我的宿命中,该当爹爹惨死,娘亲远离?该当我流离失所,只因为这是我的宿命?只因为,我是一个守着几百年记忆的异类?你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是说,我的期盼与找寻总会有结果;还是说我总会有看破的那一天? 蝶儿,我可能找到孔三?蝶儿,上天为何要夺走我善良温厚的爹爹? 孔三,孔三,你在何方? 明天,就是乔伯伯远去吐蕃的日子,娘,你与乔伯伯去吧,爹爹已死,我祝愿你能幸福,我希望你能幸福。随乔伯伯而去,你一定,一定会重新拥有自己的幸福的。 晨,我到娘的房间里,却见娘立在桌前,静静地看着面前一幅画。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飘散,宣纸上,新墨未干。 娘,为什么会想到画画呢? 娘说:“自从嫁与你爹爹,我就不曾画过海棠了。”在我的记忆里,娘不但不曾画过海棠,娘什么画儿都不曾画过。爹爹也说过,自娘嫁与爹爹,就不曾画过画,所以,爹爹才会对那幅海棠如此珍视。今天,娘竟然提起了笔。 宣纸上,是一株海棠,春日的海棠花,清雅端庄,清华脱俗。 娘,娘啊,你又想起了什么? 娘对着画很久,很久,神情痴然。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娘的手。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早已泪痕布满。 娘,你是想起了爹爹,还是想起了你与乔伯伯的过往? 娘流着眼泪说:“你爹爹曾经一次又一次请我画海棠,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我以为,在我的心中,海棠只能为你乔伯伯而画。我以为,在我的心中,我只会为你乔伯伯画海棠。现在,真后悔。”她的眼泪晶莹剔透,洒落在宣纸上,洇开了墨,淡淡的影。 那幅海棠图在我的眼中清晰,模糊,成氤氲的一片。我替娘拭泪,哽咽说:“娘,爹爹知道,爹爹不会怪你的!” 娘看着我,愕然说:“你爹爹知道?” 我点头,眼泪如决堤的河,爹爹,我本来是要为你守着这个秘密的,可是,现在,看娘如此自责,看娘如此哀痛,我却忍不住要告诉娘了。 娘脸上的眼泪干了,她静静地听我诉说,听完后,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声:“钰铨,你好傻……” 我强作笑颜,说:“娘,你快收拾了衣物随乔伯伯去吧!说不定,他早就等急了!” 娘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幅海棠轻轻执起,她眼中没有泪,但是,手却在轻轻颤抖。 我说:“娘,别让乔伯伯久等!” 第二十七章 人比黄花瘦 53、放弃 娘回头看我,眼神是迷茫的,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思绪游离在哪里。她看了我很久,才轻轻地张口,声音像梦呓一般:“海棠,我走了,你怎么办?” “不用为我担心,娘,女儿已经长大了!” 娘凄然一笑,将那幅海棠图小心地卷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淡淡地说:“你乔伯伯今天去吐蕃,我告诉过他,如果午时我尚未到,他就不用等我了。” “娘,现在未到辰时,你可以在午时前到的!”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听到娘的话,我怔住,娘,难道你要放弃你的幸福,难道我仍然做了你的牵扯。娘,别,你别让我负疚,我要你幸福,我不想做你的牵绊。 天气阴沉,三两片乌云积聚在头顶,久久不散,燕子低飞,空气中弥漫着难以驱除的沉闷与压抑。娘的目光落在层云之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海棠,我现在才发现,如果真要走,我是不会舍得你和你爹爹的!” “娘,你勿以我为念,这幸福,是你迟到二十多年的幸福啊,为什么你不抓住,为什么你要放弃?”我急切地说,娘,我不是市井俗女,我知道守望的苦,我知道咫尺天涯的悲,我知道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无奈。娘,别管我,别管我。 娘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但是,却异常坚定,她说:“海棠,我一直以为,十几年来,我没有随乔伯伯而去,是因为有你,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不是。” 我的手被娘抓得生痛,我看着她,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娘自顾自地说:“海棠,你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时心中的想法吗?二十年前,我是真爱着你乔伯伯的,于是,我一直以为,你的乔伯伯还如初时一样在我的心中根深蒂固,那段感情还如初时一样刻骨铭心,但是,不是了,不是了!” 娘,娘,不是因为爹爹的死,让你受了打击,所以你会有这样一番想法吧?如果你此时不决定去留,到爹爹死的悲痛淡了,你一个人度过寂寞的流年,那时,乔伯伯远在吐蕃,你就永远失去你的幸福了! 娘继续说:“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回想知道你爹爹噩耗时的情景,那么清晰的心痛,那么明了的绝望。我感到我的整个世界崩塌了,我的脑海不会思想了,我的心不会跳动了,那时候,我明明已经准备离开你爹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我摇头,娘,我不知道。 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说:“真可笑,直到你爹永远离开了,我才明白,在我的内心深处,爱着的居然是他!” 我呆住,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娘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她放开我的手,抓住窗棂,瘦削的身子虽然微微颤抖,神色却十分平静。 我艰难地,含糊地说:“娘,你是说,你其实比爱乔伯伯更爱爹爹……” 娘没有说话,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然没有必要再说,只是,这是真的吗?娘,这是真的吗?你不是因为怕我一个人无法照顾自己,怕我不能接受爹爹惨死娘亲远离的事实而牺牲自己的幸福留下来陪我?娘,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54、幽叹 我不能确定,我也不能思想,脑海里是一片迷朦,娘,但愿,但愿不是因为我。但是,是吗?是吗? 我抓住娘冰凉的手,叫道:“不是的,娘,你是自己骗自己的,你只是怕我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只是怕我不能适应一下子失去爹娘的事实,娘,不是的,你还是爱着乔伯伯的,是吗??”我看着娘,目光中充满着迫切,声音颤抖着,我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轻颤。 娘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丝无力的笑,她轻轻地说:“傻孩子,如果放心不下你,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我呆住,是的,如果娘真的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我,可以要我一起走,但是,娘没有,她只是决定不走。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惊该喜该哭该笑。 娘的脸色仍然苍白如纸,嘴唇没有血色,这些天,娘憔悴了,娘,在你的心中,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矛盾,曾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彷徨,曾经历过怎样的凄楚迷离?你心中的痛苦,如果换我,能承受吗?你的无奈,我能理解吗? 我不能吗?那么,五百年来,我是因何一次次入轮回? 我是能的,娘,如果如蝶儿所说,这是我的宿命,那么,是不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可以去寻找孔三。所以有了这次变故,是怕我贪图了享受忘记了孔三的情意么?怎么会,怎么会?我本不应属于这里,我的生,皆为孔三而生,我的死,亦将为孔三而死。我岂会因为优渥的环境,就忘记孔三深情的眼眸? 只是,如果是因为我,累娘孤苦无依,女儿于心何安? 看着娘日渐消瘦,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娘。 我是历劫思凡的花,该当有这样的磨难,可是,娘,你呢?你又是因何,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况? 娘将那幅春日海棠图挂在房中,时常对了它,神色凄然。娘,你又想起爹爹了吗?娘,现在,乔伯伯应该在去吐蕃的路上,他孤身上路,车马劳顿,想起你来,他是不是也唯剩一声幽幽长长的轻叹? 二十年的痴缠,竟然就这样,没了结果。 我陪着娘,度过每一个晨昏,娘的身子虚弱。不知道在暗夜里,多少次梦中流泪,不知道背人时,是如何的心酸。不然,为何每次晨起,都见你眼睛红红,为何每个深夜,都能听到你梦中的长叹?娘,你是怕女儿担心,所以,隐藏了你的心事,你是怕女儿年幼,不能承受不能理解那个情字? 娘,你不知道,其实,我不但能理解,我的心,也和你一样,在承受一样的煎熬与痛楚。娘,女儿的心也好苦好苦。 娘,你知道吗?女儿要找的人,尚不知在何方,可是,又有人为女儿,将会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境,情义难两全,女儿该怎么做呢?娘,你心中的苦,我尚能体会,尚能用言语解劝,可是,女儿心中的苦,却是欲诉无门,欲诉无言,只能在凄迷的夜,独自和着眼泪吞咽,直到泪水流干! 第二十八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55、谋生 我与娘变卖田产的银钱,支付日出用度,初时尚好,但毕竟坐吃山空,几个月下来,便开始捉襟见肘。 好在我学得一手好女工,现在生计无依,我惟有靠针线活儿赚得几串银钱儿做我与娘日常所需。娘身子羸弱,却不想让我拋头露面。 我知道,娘终是生在世俗,世俗的人眼中,我若日日抛头露面,不知又有怎样的流言。所以,娘怕流言坏了我的声名,不让我独自出门。甚至,不让我出门。有时我会无奈地笑,娘,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你不想女儿死在别人的唾沫中。但是,有必要吗?毕竟,我不再是富家小姐。 我不再是富家小姐,自然无法每月去仙鹤庙祈福,而蝶儿要照护兰仙姐姐,不会再头插草标地站在那里对我微笑,也不会从后面轻轻扯动我的衣角,然后给我一个明媚的笑脸。去不去,倒也并不重要。桃花已谢,桃园里没有了乔伯伯,自然也不会再有娘的挂牵。只是,即使真有乔伯伯,娘也未必会再去那个地方。 不是伤心地,也是伤情处。其中,有爹爹已寒的尸骨横亘在心中。 仙鹤庙,便成了尘封的记忆。我与娘,都不再提起。 娘的神色早已平静如常,她仍然端庄沉静,只是,眼底那深深沉沉的痛楚是没有办法消逝的。虽然她已尽可能地在我面前掩饰,虽然我不曾说过一个字。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她怕我看见她的眼泪。其实,她长夜幽叹时,我又何尝进入梦乡?她为乔伯伯的远去怅惘时,我也正因兰仙对我的照拂而叹息;她为爹爹的死而伤情时,我亦为孔三的踪影尚无哀痛。长夜漫漫,我与娘的眼泪和幽叹,唯有月儿知道。 娘变卖了我们身上仅有的手饰,买来布料与各色丝线。当她把这些东西递给我时,总是红了眼圈,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哽哑:“海棠,真是难为你了。” 我轻轻微笑,握住娘瘦骨嶙峋的手:“娘,我没事的。倒是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娘,其实,与五百年的找寻比起来,这样的日子,并不会让我无所适从。我知道,今生,我与孔三相见有望。那么,我当一切是我的宿命,一切是我的希望,可以坦然面对。可是娘呢?落到如此凄凉境地,我知道娘心中是怎样的悲苦,但愿我的微笑,可以稍稍祛除娘心头的阴霾。 我仍然绣鸳鸯,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一针一线,一丝一缕,细细地绣出一对一对栩栩如生,仿佛要游出锦锻的鸳鸯,但是,却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衫。我与孔三,何日交颈,成鸳鸯? 我细滑柔弱的手被针线磨出了一层粗茧。夜,朦胧中,我的手被娘轻轻抚握着,听见娘的轻泣:“我苦命的女儿呀,你这般姿容,本应是坐在家中不知忧愁的小姐,现在却要用这双娇嫩的手做这种粗活。” 我知道娘心中的痛苦,但我并不自伤。看着娘羸弱的身子,我突然想,是不是上天感念我一片真情,只是为了让我与孔三更近一步? 56、痴傻 总是那样深沉幽暗的夜,对着窗,感受不到月白风清。凉风从窗口吹进来,掠过我的发丝,吹过我的面颊,吹动我的衣袂。每晚,都会保持了同样的姿势,重复同样的回忆。娘,你是不是也一样如此? 天空是渺茫的天空,暗夜是深邃的暗夜,星星是游移闪烁的星星,不知道我的目光停留在哪里,不管停留在哪里,我的思绪都漂游在不知名处。 我轻轻地叹,漫漫长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说:“长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四面无人,月亮隐入云层,星星开始眨动眼睛,风吹动我的衣袂,我瘦削的身子在夜里是否显得十分伶仃? 我说:“长风,我都能够安然面对这一切,难道,你还担心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清苦?” 一个声音穿透空气,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不认为痴是傻,但是,我不认为你这样值得!” 我淡淡地笑:“你不明白的,长风,你没有见过孔三深情的眼,你没见过他眼神中的眷念,你没有感受过他的血液渗入我的身体时那种难以用语言传叙的心动,从那一刻起,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不值得的。即使不值得,我也无怨无悔!”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你的心中只有他,你可知道,你忽略了多少你应该在意的事!” “应该在意的事?我知道,我是忽略了很多。你对我的关切,蝶儿对我的照护,兰仙姐姐为我,憔悴不堪,每当想起这些,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如果我理智一点,我该听从蝶儿和你的劝,就此放弃,断了尘缘,再苦修千年,得以跻身仙界,做无情无欲的花仙,只司着海棠花的枯荣生息,与兰仙姐姐,与蝶儿,与你日日相聚,欢声笑语,不知今夕是何年。可是,长风,你知不知道,如果一段感情是可以用理智来控制的,那不是真正的感情。而我,陷在这份感情中,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 风神叹息:“你都愿意万劫不复,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无心自拔,我只是不想,不想看你日日憔悴,不想看你为情清减,不想看到你眼中的哀怨,不想你守着这么无望的期待!” “无望吗?”我嫣然一笑:“长风,我知道,这一世,我的期待一定不是无望的,我知道,我一定,一定可以找到孔三!” 风神在长长的幽叹中慢慢在我面前幻化成人形,还是一样白衫如雪,还是一样风度翩翩,还是一样气宇轩昂,还是一样飘然出尘。只是,眼底,那份哀痛,清晰得刺痛着我的眼。风神,你面色如此苍白,眼神如此迷离,是为我吗?是为我担心吗?? 我无力地说:“长风,别,别为我担心!”也别,别让我为难。 风神说:“海棠,如你所说,如果可以用理智来控制,就不叫感情,我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份感情。但是,我从来没有让这份感情成为你的牵绊,以前不想,现在不想,将来也不想。你的心中,只装得下一个孔三,自然也不会因我的这份感情而为难,你无须以我为念,我无力为你做什么,最多只能在你孤独无助的时候,来陪伴你忧伤。但是,海棠,我是多么不愿看到你的忧伤的脸!那静水无波的山中岁月,那无羁无绊的日子,那样轻松愉悦的笑,真的只成了尘封的回忆吗?海棠,即使宿命已定,你可不可以,让自己开心一些?” 我无奈地笑,长风,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当一个人心有牵绊,如何可以开心无忧?我说:“我明白,长风,谢谢你,为了关心我的朋友,我是应该开心一些。”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告诉我一件事,长风,如果兰仙一直守护我的形体,她是不是会因为仙气耗尽,万劫不复,不再存于天地之间?” 第二十九章 不减前春恨 57、义重 风神看着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他在想什么?是我的这个问题太幼稚?还是我的问题太突兀?又或是,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也回看着他,风神,即使这个问题真的很幼稚,也请你回答我,我需要知道确切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你是知道的,你会告诉我吗? 风神看了我很久,才说:“你早知道的,为什么还问我?” 我的心开始痛起来,一阵一阵,小刀剜刺一般,我护住了胸口,吃力地说:“长风,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我,能做什么?” 风神又看我,很久很久,才闷闷地说:“除非,你回去,或者,你有什么办法,让她不再守护你的形体,自然不会衰竭至消失在天地之间。但是,如果你不回去,而兰仙又不再守护你的形体,你很快就会因为形体枯槁而死去,然后,消失在天地之间!” 就这样吗?风神,如果我可以放弃,我早就回去了,如果我能让兰仙不守护我的形体,我也早就行动了,可是,我都做不到。难道,我要看着兰仙为我,万劫不复? 我低下头来,一时之间,心痛得失去了言语,兰姐姐,你不忍我消失于天地之间,所以情愿相陪,你对我,义重如山,但是,你让我,如此为难,你让我,此心难安啊。我的声音不知传自哪里,在空气中漂浮,没有一丝力气:“长风,告诉我,以兰仙姐姐的仙道修为,可以为我守护多久?” 风神想了想,说:“三五年,应该是可以的,毕竟百花园中,仙气凝聚……” “三五年。”我无力地叹,我不能让兰仙为我而死。或者,三五年,也尽够了。我的手紧紧抓住窗棂,风神抬头看天,神色慢慢变得有难以捉摸,他说:“这天气,本来好好的月白风清,却被云遮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果然,一片乌云移聚头顶,月儿隐在云后,光芒尽去。我轻轻地说:“月有阴晴圆缺,这也正常得很!” 风神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我的面上,无比清晰地说:“是的,月有阴晴圆缺,是正常的,所以,拔开云雾,便可见明月。不论什么样的迷雾,总不可能永远遮住月亮的。” 我看着风神,感觉那乱成一团的思绪中有一个什么东西蹿了一下,但又没有影了,我迷惘地看着风神,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风神静静地站在窗外,他看着我,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摇头,摇头。 风神说:“那么,我走了!” 我轻轻地点头。风神看着我,他的形体在我面前慢慢隐去,慢慢缥缈如梦,就在最后一点影像要消失在我的眼睑中时,我大叫道:“等等,长风!” 风神温柔地说:“有事吗?” 我看着他消失地方向,急切地说:“我们是朋友,是吗?” 风神轻声但坚定地说:“是的!” 我说:“那么,帮我!” “你要我帮你什么呢?”风神的声音里,有难掩的讶异。 我看着面前虚无的空气,一字字地说:“有空的时候,去百花园,代我照护兰仙和蝶儿!” 风神叹息道:“好!” 月白风清,那丝熟悉的气息如同从身边抽离,再也感觉不到一点点。我知道,风神已经走远了。我的手抚住胸口,那一阵袭来的疼痛让我弯下腰去,兰仙,你在为我,忍受怎样的痛苦? 风吹来,我的发丝飘起几绺,三年,我还有三年时间,这三年里,兰仙,辛苦你了。我知道,我与你的友情,这两个字,无需要说出口,可是,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我心中对你的深深的感激?兰仙,姐姐,你的恩情,我该如何来报? 58、迷雾 躺在床上,久久无眠,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虫子的叫声,一声声入耳,五百年以前,这种声音听在耳中,是天籁之音,我会面带微笑,闭上眼睛,细细倾听;现在,却只令我烦闷莫名。 为什么呢?难道,我早已失去草木本心,早已不是那个清心宁静的海棠,却变得与凡俗中人无二?我不敢想,即使真是如此,又如何呢?生在凡俗,早应该有心理准备接受一切可能因环境而生的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我对孔三的情。 孔三,即使我与你的缘份,仅只三年也好,可是,你在哪里呢?我该如何找到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屋顶。这本是一间别人废弃的旧房,房梁间,蜘蛛飞快来去,织就一个连一个的蛛网,错综复杂,参差盘旋,如同我心中的结。我看着那些蛛网,神思又开始恍惚,我是不是如蜘蛛一样,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网中,没有办法走出来。 是吗?是吗? 我心中一动,风神说:“拔开云雾,便可见明月。不论什么样的迷雾,总不可能永远遮住月亮的。”这句话,是在暗示我?是在点化我?或者,只是在安慰我? 难道说,我早已见过孔三,只是,我与他,相见不识? 是被我心中的迷雾给眩惑了,所以,我与孔三,错过了?是吗?是吗?? 那么,我心中的迷雾是什么呢?孔三是谁呢?我与他,曾见于何地?我与他,曾见过吗?我盯着那些蛛网,得眼睛酸痛,感觉自己也在蛛网里挣扎,纠缠,我脑海中的思绪,比那些蛛网更零乱,更复杂,我细细地理,竟然理不出头绪来。是我愚钝,不能理会其中的意思,还是风神的话,并没有什么暗示,只是我的多心呢? 不可能,风神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对风神来说,月有阴晴圆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不会有这样的感慨,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不能泄露天机,只能这样来点化我。可是,可是,我竟然还是想不透。谁是孔三?谁是孔三?? 我唯一能知道的,只是孔三胸前有一块暗红色的斑,可是,我如何能确定,我身边经过的男子,胸前有斑?我有五百年的记忆,所以,我知道有孔三的存在,孔三,经过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可知道,这个世上,有我海棠? 这是风神说的话,虽然残忍,却也现实。 我心中的孔三,一直都是五百年前孔三的模样,所以,我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所以,我才一直在找寻中迷惘。这,是我心中的迷雾吗?难道说,此生,孔三已模样改变,再不是那样醇厚朴实的形象? 一定是了,我心中豁然,一个经过五百年轮回的人,怎么可能还是旧时模样呢?看我,竟然一直陷在这样一个自己织就的网里,以自己心中的模样来寻找孔三,难怪,难怪一直寻不到。 可是,身边人儿,来来往往,我如何分辨,谁是孔三? 第三十章 泪湿锦缎花着露 59、病榻 娘病了,我知道她是积郁成疾,爹爹的惨死,乔伯伯的远离,现在艰苦的生活,一个在家受人尊敬的主母,与女儿相依为命,还要时常出去拋头露面,叫娘情何以堪?如果,如果我早放下心中的孔三,嫁得一个良人,至少母女二人有所依靠,不会落得这般苦。可是,五百年的等待,我怎么放得下心中的意念?看着娘苍白的容颜,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我的泪如决堤的河。 娘,女儿不孝!! 娘苍白的脸,刺痛着我的眼眸,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么那么浓厚的怜惜,她用干涩的声音困难地说:“海棠,娘本来想好好照顾你,现在,却要你来照顾娘,累了你了,唉!” 我握着娘的手,让自己的笑意愉悦明朗,换了娇憨的声音说:“娘,你就别想太多了,这些天,你太累,都累得病了,正好好好休息一下,女儿来照顾你。” 娘的手凉凉的,我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细细地掖好每一处,在娘耳边说:“好好休息,娘,王家小姐的嫁妆,我只剩一对鸳鸯没绣啦,绣好后,我给娘买只鸡来补补身子!你气色不大好!” 娘又捉住我的手,有些气喘地说:“海棠,别,娘身体还行。这些天,你瘦多了,脸色也苍白了,你记得去‘锦记胭脂铺’里买一些胭脂来,也打扮打扮!”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娘,我知道娘的意思,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如今生活如此窘迫,我又哪有心思去细致照护我的妆容?再说,女为悦已者容,我即使打扮得花枝招展,又给谁看呢?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孔三啊! 我含泪点头。 娘轻轻笑着说:“我知道,海棠,你的姿容,本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妆点,但是,看你素面朝天,娘心里过意不去!” 我轻声说:“娘,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我轻轻地将娘那握住我的冰凉的手放进被子。春已尽,天气渐热,娘,为何你的手还如此冰凉?我压下心中的不安与痛楚,去绣那些锦锻。绣好后,我便可以换来银钱,为娘延医治病。娘,只要你安康,我再累又有何妨? 我一针一线,认真地绣那对鸳鸯,王家小姐,你此时,是否在绣楼幸福回望,憧憬着你婚后的美满,晕红漫上你的娇颜,你的心中,是不是早被幸福填满?几日后,你便带着这绣上恩爱鸳鸯的锦锻,与你的良人相亲相爱,双宿双飞,如同这对鸳鸯一样幸福美满。 这一针一线,细细地绣上的是我的祝福,但愿,有一日,我也与你一样。可是,何日呢?我的良人,在何方呢?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对鸳鸯,轻轻交颈,游戏,嬉耍,幸福洒满湖面…… 水波荡漾,多么幸福快乐的小东西。忽然感觉脸上凉凉的,我用手拭过去,湿漉漉的一片,我轻轻叹气,这一阵,为何眼泪无端的多了?是清晨的露珠落入了我的眼中吗? 60、眼熟 我轻轻放下鸳鸯锦缎,抚着胸口,近来,总会一阵一阵的心痛,我在担心,是兰仙身子羸弱,还是我不能承受生活的重负?如果是后者,倒不用放在心上,但,如果是兰仙姐姐的原因,不敢想像,但愿不是,但愿不是。风神不是说过,百花园中仙气弥漫,兰仙姐姐在那样的环境,三五年不会有事吗? 外面货郎的叫卖声一声声传进来,打断我的思绪:“卖花线,各色花线!”声音淳和,亲切。 落到这样的境况,可能只有货郎还是一样待我们。在他的眼中,人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吧,只要卖他的花线,就都是他的主顾。是这样的吗? 我叹气,什么时候,我开始怕别人瞧不起,我开始在意这些了呢?难道,我真的已俗不可耐? 从自嘲中理清思绪,恍然想起,我的花线早用完了,娘生病,我得做更多的针线活,货卖了换上一串两串银钱,为娘延医治病。 想起五百年前,孔三精力侍弄了那些花儿,然后去货卖,我曾为自己的命运而悲。现在,自己在这样的境地,才知道,孔三当时心中的无奈。那些我绣好的鸳鸯,每次从我手中移到别人手中,是不是也会在心中,有那样的怨叹?它们,也是有思想的,是吗? 走出门来,用纱轻掩了半边脸。 货郎身形萎琐矮小,尖脸,长得难看,只有那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清澈,那是一种精明,还是一种睿智?多次见到他,这张脸,并不陌生。虽然时常从他的眼中看到求售的目光,但是,却感觉不到他是那种势利小人。他的目光是敦厚的,是和善的,是温暖的。挑着花线,我询问价钱,抬了眼看他,他也正好看过来,就这一眼,让没由来的心中一动。 我怔住,这是怎样一双眼睛,明珠一般璀灿,深潭一般清澈明净,这双眼,与这张脸,是多么的不相配,而这无意的凝眸,竟然让我觉得异样的熟悉。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是的,五百年前,我也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 这样的熟悉,这样的熟悉,我记得,这是我第三次见他吧,不对,第四次,还有一次,是在梦中。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我的心一阵震颤,这个货郎,他是谁?是谁? 莫非,莫非他就是孔三么? 我忘记了思想,难道,踏破铁鞋,竟然近在眼前? 如果他真的是孔三,蝶儿啊,你跟我开了多大一个玩笑。还记得当日,仙鹤庙前,见这货郎,我心中疑惑,正要细细询问,是你在后面轻轻叫我,所以,我一直不能明白,他为何会有我熟悉的眼神。蝶儿,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让我陷得更深,你不想我与兰仙皆灰飞烟灭,所以,你故意在那个时候出现?是不是因为,我必须在这样的境地,必须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与他相见?这就是你口中不可泄露的天机?还是,你故意与我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或者,你不知道他是谁,一切,只是巧合? 他是孔三吗?他就是孔三吗?? 我心中一阵激动,五百年的等待,今天终于有了结果么? 第三十一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61、相似 我是在做梦吗?是因为心中太思念孔三,所以,眼前出现了臆想?如果真的是梦,我情愿在梦中,永不清醒。是梦吗?是梦吗? 我发现我的思绪开始停留,不能正常运转,不能思想,不能判断。是太激动了吗?还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的不敢确定,所以,情愿思绪停留在这里?如同饮鸩止渴,只想享受这一刻的欢愉,不敢接受可能会有的,我不想接受的结果?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脆弱了呢?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惶恐了呢?这乱成一团的思索,如何来理清? 货郎轻轻地问:“姑娘,你要什么颜色的花线?” 我怔怔地发呆,这声音如此淳厚,如此安祥,听在耳中,十分受用。我心中努力回想,五百年前,我可曾听过这样的声音? 花圃里,孔三深情的眼眸,深情的声音,与他可有几分相似么?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唉,太久远的记忆了,我无法确定,我不知道。 货郎奇怪地看着我,有些困惑,他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突然发起呆来,他怎么知道,此时,我的心,并不在花线上,我在意的,只是他为何会有让我感觉如此熟悉的眼神;我在意的,只是他的前世,是不是我寻了五百年的良人啊!货郎说:“姑娘,可是这些花色不满意?我家里还有一些,要不要我下次带过来?” 我回过神来,慌乱地说:“不,不是!”胡乱地挑着花线,心中却如小鹿在撞,一下又一下,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是孔三吗?他是孔三吗?他是我五百年来的等待吗?可是,他对我全无记忆吗? 是的,我守着五百年的记忆,而他,却是一世又一世轮回,天知道过了几次往生道,天知道喝过多少碗孟婆婆的汤,那么,前尘往事俱忘记,也不是奇事。我现在要做的,只是确定他是否孔三。 唉,我怎么样才能确定他是不是孔三呢? 蝶儿,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如果我的宿命注定,非要在凄凉的境地无助的时候才能见到孔三,那么,现在,我就是在这样的境地,我不要你泄露天机,我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你的一个眼神,我就可以知道面前的人儿是不是孔三啊,可是,蝶儿,此时,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在百花园,细心照护兰仙姐姐,你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唉,什么时候,我开始这么依赖蝶儿了呢?是因为经历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艰辛,经历了五百年的无望期待,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于是,我变得那么的不确定,所以,我希望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吗?是吗? 我知道蝶儿不可能会来的,我知道现在,只能靠我自己。 迂回问来,得知货郎名叫封朝元,住在街头,以走街串巷售零星货物谋生。虽不富有,但过得安生日子。 心中一阵激动,回身要走,脚下一个趔趄,慌忙扶住了门框,险险没有摔倒,轻纱却飘落在地,露出了我的容颜。回过头,只见封朝元愕然望我,明亮的目光忽然变得迷惘,变得困惑,没有错的,这样熟悉的眼神,不是因为我绝丽姿容而生贪色之念,只是清清楚楚的震惊,他也想起了什么,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惊容,是吗? 来不及细想,赶紧逃进屋去。 62、主顾 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抚着胸,阻止那慌乱跳动的心别跳出胸腔,对了镜子,我虽是荆衣布裙,但难掩我脱尘之姿,镜中我的脸,是怎样的娇艳明媚,是怎样的清婉秀丽,是怎样的绝代风华。那一抹晕红,清楚而张扬,更衬得我娇艳如花。我的手轻轻地按在脸颊上,烫。 真的是他吗?眼泪漫上我的面颊,五百年的等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是惊喜?是欣慰?是轻松?是激动? 不知道,不知道。 封朝元,你真的是孔三吗? 娘的声音轻轻传来:“海棠!”沧桑而无力。 我走进娘的房间,娘躺在床上,身子瘦削。我知道娘的病,多半是心病,是因了爹爹的死,积郁成疾。 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这心药,何处可寻? 我快步过去握住娘的手:“娘,你有事吗?” 娘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些惊异:“海棠,你的脸这么红,不是生病了吧!” 我轻轻摇头,一抹笑意漫上我的嘴角:“没有,娘,没有,我身体好着呢!你安心养病。”娘的手还是冰凉的,我紧紧握住,期望可以让她觉得温暖。 娘没有再问,只是说:“娘没能好好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海棠,我接了李家夫人的针线活,本来今天要去拿的,看来,我是不能去了。你去跟隔壁李嫂说一声,谢谢她为我找来主顾,让李嫂帮忙退了!” “为什么要退了呢?娘,我可以去拿啊!” 娘轻轻地叹气:“不行,海棠,你过多的抛头露面,终是不好,免得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说,这些天你也太累了,看,你都瘦了。去退了吧,啊!” 我点头,我知道娘关心我,也担心我,我小声说:“娘,现在我去跟李嫂说,退了那个主顾!你好好休息!” 走出娘的房间,我立时去找邻居李嫂。李嫂是一个热心的人,自我们搬过来后,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知道我们需要找些活计来补贴日常所需,她帮我们介绍了好几次主顾。平时总是尽可能地帮助我们。 到李嫂家时,她正在裁衣。看见我,她放下手中的剪,迎过来说:“海棠,你娘的病,好些了么?” 我轻轻地摇头。 她叹了口气,又笑了,说:“海棠,你不用担心,你娘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说:“谢谢你,李嫂,娘要我来跟你说,谢谢你给我们介绍的主顾,但李家夫人的活计,我们不接了!” “为什么呢?”李嫂奇怪地说:“李夫人出手大方,这可是一两银子的活计呢!” 一两银子?几个月前,我是不会在意的,不说我草木本性,从来当了钱财身外物,只爹爹的家财,一两银子是如何微不足道。可是今天,今天不同了,娘病了,需要请大夫治病,我们日常所需用度,无一处不要钱啊。一两银子对于我们来说,可以做很多事。 我犹豫着。 李嫂看透我的心事,她说:“你娘是因为自己病了,不放心你是吧,李家夫人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要是你想接下来,我陪你去一趟。” 我抬头看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李嫂,我真的需要这份活计,需要钱!谢谢你! 正要随李嫂走出门,忽然心中没由来地一跳,泛起一阵不安。那样清晰,那样强烈的不安。我皱起眉头,我是怎么了? 一定是因为夜里没有睡好。这阵子,老是梦中惊醒,难怪精神不济,神思恍惚。 第三十二章 小园花乱飞 63、丫头 李家的房子,如此的富丽堂皇。李嫂这么直爽热情的人,也显得有些拘束。我倒并不放在心上,不说几月前我也是富室小姐,见惯了这样的奢华富足,只我恬淡的本性,但日常所需能支付,并不奢望其他。 通报过后,我们被领到西厢,李嫂四面观看,说:“有钱人家的房子,就是不一样,海棠,你看,只是一个厢房,竟然就这样宽敞明亮。只怕他们家下人们住的房子,还要比我们的房子好几倍呢!”说时,一脸的艳羡。 可以理解李嫂的心情,毕竟,她劳累半生,也只赚得身上衣衫口中食,面对如此的明堂屋宇,如何会不心生寒碜?如何不心生艳羡?我淡淡地笑,静静地坐在一侧,房子再大,又怎么样呢?不过是愉了眼,满足了虚荣之心。我与娘现在虽然穷困,并不认为从此天地无光啊! 李家的夫人,满脸富态,珠光宝气让人不能忽视,她神情虽然不是十分倨傲,但是是高高在上的。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她自是以为自己是富室主母,不必拿正眼来看我与李嫂这样的卑下的穷人。势利是多数人的特质,面对这样的对待,我自然能淡然处之。李嫂小心地说:“李夫人,这位姑娘是我上次跟你提到过的清华姐姐的女儿,她娘病啦,所以她过来拿!” 李家夫人目光冷冷扫过来,我神色淡然,迎着她的目光。与我目光相接,她目中闪过一丝讶异,转头看李嫂:“她娘病了,那么,三天之内,可以做好吗?如果不行,我另外找别人!” 李嫂陪笑:“可以的,可以的,海棠的女红,十分精细快捷。一定不会误了夫人的事!” 李家夫人轻轻哼了一声,目光不再移向我,但神色间,有些犹疑。 我轻轻地说:“李夫人,三天之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放心!” 她还是不看我,对李嫂说:“好了,看在你是亲戚的份上,我就信了她!”然后回头对随身的丫头说:“把那两匹绸缎拿过来!” 丫头应着出去了,片刻抱了两匹绸缎过来,后面,竟然还跟了一个紫色罗衣的女子,十六七岁,眼睛溜溜地转,但清澈而干净。落到我的脸上,她立刻惊呼着:“好美的姐姐啊!” 李家夫人不悦地皱眉:“落梅,越来越没规矩了!你不在房间里,跑这里来做什么?” 落梅?真清雅,像她的眼睛那样纯净的一个名字,她目光流转,笑着说:“我当然是过来找娘了,天天在房间里闷死啦,娘也让我出去转转!”说着,又对了我的方向,说:“娘,这位姐姐真的好美!”说着,回头看我,目光天真而娇憨,清纯而可爱。 我淡淡地笑,美,不过是一副皮相,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落梅过来拉住的的手,真诚地说:“姐姐,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美丽的女子,而且,你这么这么的温柔安静。我真的好喜欢你哦!好像我以前见过你呢!” 她的手温暖纤细,脸上笑意盎然。没有富家小姐的架子,性格活泼而可爱,天真而伶俐,我的心中泛过一阵温暖。记忆中,好像也有这样一张真诚的脸,她会对了我快乐明朗地笑,眼中写满坚强,她对我说:“姐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准备买一些种子,和婆婆种花去卖,谢谢你帮了我!”她对我说:“海棠姐姐,为什么,你的身上竟然不会沾染尘土?”她对我说:“姐姐,你真漂亮,而且你的心地真好,就像仙女一样!” …… 那段日子,清苦但宁静。多少年了?五百多年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 李家夫人目光移过来,扫了我一眼,说:“小云,领她们出去吧!” 丫头应了一声,领着我们从前院离开。 64、粘附 李家的院落很大,花木扶苏,有钱人家的庭院,大致如此。 小云也是个伶俐可爱的女孩,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向前走,刚走到回廊转角,就听见李嫂“哎呀”一声,原来刚好回廊那边过来一个人,两人相撞,李嫂被撞跌在地上。 我和小云忙去相扶,那个撞人的人轻哼一声,喝道:“小云,这两个人是谁呀?撞痛了我。” 我抬眼看去,这人二十岁左右,锦衣华服,嘴唇极薄,目光中满是愠怒。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我淡然一瞥,他也正好看向我,只一眼,他的神色就变了,眼底的愠怒换成了笑意。 我和小云已扶起李嫂,看来李嫂跌得不轻,小云小心地说:“公子,是夫人的客人!” 李嫂已连声说:“对不起,公子,都怪我,走路没带眼睛,没有看到公子过来了……” 我冷冷看过去,那李公子的一双目光放在我身上,显然没有听到小云和李嫂的话。我知道挥不走这样粘附着的眼神,转了头轻轻地对李嫂说:“李嫂,我们走!” “别走!”他过来两手张开拦住去路。 “李公子有什么指教?”我看着他,神情淡漠。 他顿了顿,笑嘻嘻地说:“姑娘,你长得可真美!” 同样的一句话,从落梅口中说出和他口中说出就是不同的意味,落梅的语气是真诚的;他的语气是轻佻的,玩味的,甚至,带了几分侮辱。 我没有说话,扶了李嫂,从他身侧过去。 走过很远,小云说:“姑娘,公子还在看着你。” 我淡然:“让他去看着好了!”我不想回头,看那样让人厌恶的目光。想不透,我布衣布裙的素净,竟然一样难逃被这种目光粘附。那么,长得美丽,该庆该叹? 小云说,公子叫李颐,是独子。 笑着和小云道别,走在回来的路上,李嫂说:“有钱人家的人,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 我笑了笑,当然知道李嫂何出此言,我说:“谢谢你,李嫂!” 李嫂也笑了:“海棠,看你客气的,都是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啊!”她看看天色,说:“哟,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快走,得给你李哥做饭去,他做的是力气活,一天下来,累得不行。每次回来,都饿得可以吃得下一头牛。” 忽然很羡慕李嫂,他与李家大哥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没有心事劳神。不管他们是不是不懂得这情之一字,但,他们确实要比我们活得快乐。 是不是情字太过奢侈,因为富足的生活,无所事事,才会去在意这种精神上的感觉,而李嫂与李大哥,日日劳碌,但求三餐得饱,反倒幸福得让人羡慕。 李嫂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说:“海棠,你长得可真美!” 我奇怪地看她,我与李嫂,不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她也这么说呢? 李嫂说:“那个李夫人,虽然珠光宝气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可是,到底不年轻了,所以,看着你这么美,她心里不舒坦呢,你别放在心上!” 我笑道:“怎么会呢,她是有钱人,这样的态度,是很正常的。” 李嫂看着我的目光,带了几分担忧,轻轻地说:“或者,你娘说的对,这个主顾,不接要好一些。” 我不知道李嫂何出此言,为何她的眼中写满了隐忧?她在担心什么?她在为我担心什么呢?我不明白。我说:“为什么?李嫂,我需要钱为娘请大夫!” 李嫂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别想太多了,走,我帮你把绸缎拿过去。” 别想太多?我莫明其妙,我并没有想什么,只想三天之内按李夫人的要求做好这份活计。是李嫂想太多了吧,那么,她想到了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 65、媒婆 李嫂的话,我不知道答案,我也不去想,很多时候,让自己过得简单一点更好。回到家里,我将熬好的药用碗盛了,端到娘的床前,娘问:“海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的声音枯涩而无力。 我心中掠过一阵酸楚,扶娘坐了起来,轻轻地说:“娘,我和李嫂去李夫人家了。” 娘一怔,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要你退了吗?你怎么还是去接了呢?”说着,轻轻喘气,语气竟然带着一些责备。 我咬了咬唇,轻轻地说:“女儿想,闲着也是闲着,李嫂又那么热心,我不想让她为难!” 娘看着我,目光深深的,有些惘然,有些无奈,有些担忧,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轻轻地吹着碗里的汤药,递到娘的唇边,看见娘的眼中氤氲一片,是药的热气吧!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媒婆娄氏。 娄氏过来为那个李颐提亲。 我终于明白,娘为什么要我别接这个活计,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嫂会说那番话。我虽然有三千年的记忆,虽然曾经听风神说过凡尘的冷暖,可是,对于人间的这些繁琐,我并不能理解。但是,不管我理解与否,有些事,终是不以我的想法而改变。想要过得简单,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抓了药回,走到门口,就一字不漏地把那些话听在耳中。 娄氏说:“函家大姐,这李家的家财,可是十辈子都用不完啊。再说,那李公子长得是一表人材,虽说是要你家海棠做妾,但过门之后,一样的富贵享之不尽,好过嫁与那穷家小户的正室,天天为吃穿劳神……” 我走进房中,看见娘本来苍白的脸气得更是白得无一丝血色,是的,清白人家的女儿,这妾之一字,就是侮辱。娘本是书香门弟出身,虽然家道突变,落到这样的境地,也没隐去那一身傲骨。这一气加上本来的病,身子就开始发抖。 我拦住娄氏,说:“我娘身体不适,需要多休息,不方便接待客人,失礼了!” “哟,这就是海棠吧,果然是青葱玉翠般水灵的一个可人儿,难怪李家公子只见了一次,就托我来提亲呢!”娄氏是吃嘴皮子饭的,以为几句夸赞,我定然会展了笑颜。 我淡淡地说:“我娘要休息,你请回,我不送了!” 娄氏还要说话,我冷冷地看过去,在我的目光冷视中,她瑟缩了一下,对娘说:“函家大姐,这事儿,你好好想想,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然后讪笑着扭腰离去。 我过去扶住娘,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说:“娘,你好些了没有?” 娘隐忍着,好久才恢复过来,她握了我的手,轻轻咳了两下,喘着气说:“好多了!” 我看着她发白的手指节,当然知道,娘的病并不是她所说的好多了,恐怕这一气,更是让她病情加重了,她是不想让我担心。 我靠在娘身上,轻轻地说:“对不起,娘!” 娘叹了口气,慢慢抚着我的头发,凄然说:“我知道,都是我的病,才让你不想放弃这个活计。别说对不起,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好好照顾你。”接着,娘的泪水就如珠子一样一颗颗滑落,润湿了我的眼眸。 我忍住眼泪,说:“娘,你好好休息!我去熬药!” 66、孤影 在烛光下刺绣,还是我熟悉的鸳鸯,一针一线过去,逐渐成形,一样的恩爱缠绵,一样的交颈共欢。孔三,你在哪里?孔三,你在哪里呢? 我对着烛光怔怔出神,封朝元,是孔三吗? 烛光昏黄,一缕缕细细的清烟袅袅升起,慢慢拔高,然后越变越粗,越变越淡,再消失在暗黑的夜色中,与暗夜融为一体。我轻轻地伸手,刚触到轻烟,它们就散了,散在我的指尖周围,散在我的眼眸之中。我的思绪也如那轻烟,不可触,也无法触。 更鼓三声,除了虫鸣,四下里一片静寂,外面街上更夫的叫声远远的,一声声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声嘶力竭,配了铜锣的声响,叫人听了心生怆然。 怆然?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善感?因为五百年的找寻未果?因为经历了人间的沧桑?还是因为我已经越陷越深,在这凡尘,忘记了三千年的清静无波?如果我的心中都这样想,娘呢,娘又独自承受了多少,娘的心中,是不是会更凄苦更悲酸? 我收起针线,去看娘。 娘的房间,居然还有烛光,窗纸上,一个孤独落寞的身影,刺痛着我的眼睛。我十分惊讶,娘,为何你还没有睡?轻轻地推门进去,桌前,娘铺开了那幅春日海棠图,微躬了身子,肩头微微颤抖! 娘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看着娘瘦削的背影,轻轻地说:“娘,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娘抬起头来,眼神是迷惘的,她说:“二十年前,我曾经画过一幅海棠,我一直不知道,那幅海棠原来在你爹爹手中,我不知道,那幅海棠,会让你爹爹因此而丧命。我不知道,你爹爹对我,用情如此深!” 娘轻轻地抚着画面上的海棠,幽幽地说:“这一生,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不曾为你爹爹画一副海棠;我最欣慰的事,就是有你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儿。” “娘,过去的事你就别再想了,爹爹九泉之下,定能感会,看你这么痛苦,他也不安!” 娘,你是因为想起了爹爹,所以伤感了吗? “我以为,我留下你,选择你乔伯伯,可以两全其美。现在想来,我真可笑!感情如果可以这么轻易支配,可以做到两全其美,就不叫感情了。只可惜这个世上,是不会有后悔药的,所以,我亏欠你爹爹的,就永远也无法偿还!”娘悲伤地说:“甚至,我也无力保护你,我这病恹恹的身子,反倒要你照护!” 娘,别想太多,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女儿要的,只是你快乐安康! 娘对着那幅画,沉思,很久,才轻轻地说:“海棠,我在看这幅画!” 我知道,娘,我看见你在看这幅画。 娘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像海棠!” 我怔住,娘,为什么? 娘说:“我的画,没有画出海棠的神髓,但是,海棠的神髓在我心中。海棠,我看着你,怎么始终觉得你不应该是生在凡俗?因为你眼神总是那样深邃,仿佛藏着无尽心事,看着你的眼神,感受着你的忧郁,我不知道你在承受什么。人说,知女莫若母,可是很多时候,我感到我对人间的感知根本不如你。” 娘,为什么你会突然这样想呢? 娘说:“你有海棠花的娇贵端庄,有海棠花的清丽脱尘。你天生带着一种忧郁与超然的气质,这两种气质应该是矛盾的,但是,同时出现在你的身上,却那样和谐,仿佛你就应该具备这两种气质。海棠,这凡尘污浊,让你无法超然啊!” 我搂住娘瘦削的肩,笑着说:“娘,你想得太多了,这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海棠,你终是不能让娘知道,你在守着怎样的秘密,你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吗?” 我怔住,娘,这是你第二次问起我,我是该告诉你,可是,你本身要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女儿的事,听在你的耳中,又是何等的荒诞无稽;或者,该让你怎样的担心?娘,我不是要瞒你,其实瞒着你时,我比你更痛苦。但是,我宁愿自己痛苦。 我说:“娘,没有秘密,没有!” 我知道这句话多么无力,娘聪慧颖悟,既然早知我有心事,怎会不知我在隐瞒。但是,娘没有问我。娘只是轻轻用手抚着那幅画,轻叹着说:“春天过去,海棠花的娇艳,就只在画中了!” 娘,你一直如此伤感,我该怎样让你忘记那些过往,该怎样让你开心起来?扶娘睡下,回到房间,了无睡意。明天,将最后一对鸳鸯绣完,我就可以拿到一两银子,娘的身子,太虚弱,太虚弱。 晨,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院外叫:“花线,各色花线!” 我不及梳头,披散了发,冲了出去。我知道,封朝元,又来兜售他的花线。孔三,是你吗?是你吗? 第三十四章 行云有影月含羞 67、良人 看见我走出门来,封朝元微微一笑,温声问:“姑娘,你的花线用完了?” 唉,孔三,如果是你,即使经过几世轮回,即使喝过孟婆婆的汤,你也不应将我忘记得这么干净。你总是一脸温醇的笑,是不是你对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笑,只因为,她们都是你的主顾?可是,如果你不是孔三,为何你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分明与我相识了几生几世;这样的眼神,分明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如此熟悉,因了这份熟悉,让我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我不懂,我不懂。 封朝元看我的眼神,温淳柔和,总让我感觉异样温暖。心中存着这一念想,再看他时,即使他尖脸难看,即使他身材矮小,即使他只是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并不影响我心中孔三的形象。 我有三千多年的感知,不是凡俗的势利,知道样貌不过表象,或者正是上天考验我对孔三情意是否深挚,而以表相惑我。 因娘的病,我延医抓药,拋头露面日子多了,市井街坊都听闻我的名字,我与娘住的小屋前时常围拢觑觎我姿容的小人。几家少年子弟托了人过来提亲,媒娘娄氏每天都会踏入我的家门,鼓动着如簧之舌游说,无非是李家公子有钱,张家公子有貌,王家公子文采好,不厌其烦!娘轻叹道:“我们的安生日子不多了。” 是的,我们的安生日子不多了,除非我现在可以找到自己的良人,嫁与孔三,我就不用去勤拂拭那沾在我素色衣裙上的贪婪目光。 我不明白。这俗世凡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纷扰。我只是一个人,不是一株海棠,为什么,也会一样有那蜂蝶来相侵,一样不得安生?这绝丽的姿容,对我来说,竟然是困扰,而非幸事。 蝶儿说:“姐姐,不管以后,你会遭遇什么,请记住,这都是你的宿命!”那么,现在不得安宁,竟然也是我的宿命? 风神说过:“拔开云雾,便可见明月。不论什么样的迷雾,总不可能永远遮住月亮的。”将前事细细搜寻,这云雾遮掩的,除了封朝元,也再无二人了。 我不敢确定封朝元就是孔三,但是,我已无选择了。我只能一赌,赌的是我的一生。 后来得知,封朝元还有一个弟弟,叫封朝阳。他与他弟弟相差了八岁,两人自幼孤苦,双亲早亡,是他既当哥又当爹地养大封朝阳的。 这样的人品,让我心中本有的顾虑也烟消云散;这样的人品,才是那深情敦厚的孔三所具备的。 封朝元,你就是我等待了五百年的良人,是吗?娘的身子虽然弱,病终是好了。暖阳从窗口照进房间,整个屋子都在这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明畅亮堂,娘帮我理着花线,嘴角含笑。这样的日子,温暖明丽,娘的心情也不错。她已慢慢淡了那段悲情,慢慢从爹爹死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吧。 68、情归 我看着娘的脸,她的唇虽然还是苍白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当心中的悲痛淡去时,应该是一种无为的清宁,是静水无波的古井,什么事都能看淡了吧!是吗?娘,你现在,心中是不是一片宁静,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再大喜大悲吧? 娘,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嫁的,不是身家万贯的富家公子,不是风度翩翩的青年俊彦,不是才高八斗的饱学仕子,不是器宇轩昂的豪侠义士,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个走乡串街卖花线的货郎,而且,他不是风度翩翩,不是气宇轩昂,没有身家万贯,没有才高八斗,你会接受吗?你会不会认为,女儿疯了?? 娘微笑看着神思恍惚的我,轻轻地问:“海棠,看你神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 看着娘的笑颜,我心里宁定了一些,这件事,终归是要让娘知道的,我嫣然一笑:“娘,那媒婆来扰过娘好多回了吧!” 娘点点头,有些奇怪地看我:“怎么了?终不成,在这些人之中,有你中意的男子?”陋室窄小,每次媒婆过来,我虽然避在外屋,但一字一句,又怎会不入我的耳,娘自然知道。只是娘一定想不到,那个她与爹爹都看好的宋明达公子尚且入不了我的眼,会有哪一个男子让我目光垂顾。 我轻轻摆弄衣角,含羞低头而笑。 娘的脸上漫过一丝笑意,笑意后面掩着一丝惊奇,她说:“那么,告诉娘,你中意的是谁呢?” 我斟酌着,一字一字地说:“我中意的,是那个卖花线的货郎封朝元!” “你,你中意他?”娘的语音,带着犹疑和不确定。 “是的,女儿要嫁给他!”我的声音,无比的坚定。 一言出口,我看见娘身子一颤,手中的花线掉了一地。她弯腰去捡,手颤抖得厉害!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娘,忘记了帮她去捡拾那些花线。我知道,娘有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毕竟对娘来说,需要时间消化这个讯息。娘虽然并不庸俗,或者不会以貌取人,但是,封朝元,毕竟与她想像中的女婿相差太远。除了在我的眼中,谁能理会五百年前孔三的模样?我看着娘,手心里生出一阵细细的汗,眼里漫出一丝求恳,娘,你能理解吗?你会答应吗? 娘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而矛盾,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地转。我自然知道,娘想说的是:“海棠啊,虽然落到如此的境地,虽然你再不是富室小姐,但你姿容绝世。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又何必如此委屈了自己!” 是委屈吗?娘,不是,不是的,女儿并不委屈,女儿五百年的轮回,女儿五百年的等待,要的,只不过是这个结果。女儿要嫁的,不是你眼中的封朝元,而是五百年来,女儿心中从未或忘的孔三啊。我看着娘,目光中满是恳求,满是期望,娘,求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娘,二十年前,外公以财取人,让你、乔伯伯、爹爹痴缠二十年,抱憾至今,你深受其中的苦,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我现在的心情,和你当年一样!我知道,你或者可以接受封朝元并无家财,但是,你不能接受,他没有翩然风貌,你一定认为,他配不上女儿的绝代芳华。但财貌在女儿心中,如同粪土。女儿愿意随了孔三,即使糟糠度日,也无怨无悔! 我迎着娘的目光,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与娘,只需这目光一接,就能知道彼此的心事,娘,你一定是理解的,是吗? 第三十五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69、展颜 许久许久,听见娘说:“海棠,你也大了,你一直都有自己的主见,娘不阻饶你,但是你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你一生的大事啊!那个封朝元,他,他真的可以让你托付一生吗?” 谢谢你,娘,你终不是市井庸妇,并不以貌取人,而且,也尊重女儿的想法。我知道,你终于答应我,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经历了怎样的矛盾挣扎。谢谢你能理解我,谢谢你能接受孔三! 我含泪而笑,娘,你不用为我担心,孔三,我等待了五百年的人,如何会不是我的良人? 别人听说我要嫁的是封朝元,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人人心生惋惜。 这些个凡夫俗子,怎么知道我五百年的等待,五百年的寻找?在他们眼中如同牛粪一样的封朝元,在我的眼中却是那敦厚深情的孔三,他在我的心中,胜过任何风度翩翩的贵家公子。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这一月时间,我可以安心做我的嫁妆。 多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五百年前,自从孔三血溅尘埃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滋味,心中只有无尽的伤悲,只有无望的期待。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充满我的心田,感觉到连走路也轻盈起来。 我时常对了花草,一个人笑出声来。娘的身子还弱,但她不愿意躺在床上,我经常在笑意漾了满脸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到娘讶异的眼神。娘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脸上,笑意是那样明显,为什么十八年来,我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这样舒畅的笑,竟然在我决定嫁给一个货郎时出现了。她的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是,她什么也不问。 我知道,以娘的聪慧颖悟,自然知道我那带了三分羞涩三分温柔三分媚惑的笑意不是因为终要嫁作他人妇而生的娇羞与柔媚。只是,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封朝元是谁,她永远也不会想到,我这样的笑只是因为孔三!只是因为我终于找到孔三!!娘也和天下的娘一样,只愿女儿幸福快乐! 压抑了五百年的笑,一朝舒展,我自知即使不能倾国倾城,也是百媚俱生。 娘感受着我的喜悦,脸上也慢慢泛出血色,娘,你是因女儿之喜而喜。娘,看到女儿脸上幸福的笑,你当不用担心我受委屈。从始至终,我都是心甘情愿,都是欢腾愉悦的。 娘,女儿五百年的等待,也只为了今天的结果而已。 娘,你看到没有,天上白云轻飘,是在为女儿祝福呢,女儿好幸福啊,女儿的身子如白云一样轻盈,几乎可以随风起舞。女儿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的舒展,从来没有这样的愉悦。 我最喜欢对了窗,将窗帘拉开,看外面风吹树叶,看外面蔚蓝色的天空,看那洁白的云。人说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会觉得美丽。在我的眼中,现在,一花一木,一尘一土,无不美妙不可言传。 70、醉言 我绣鸳鸯,一对一对的鸳鸯。 幸福漫上我的脸,第一次,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衫。一月后,我将与我的良人,像这对鸳鸯一般,白首到老,恩爱缠绵。 静夜,月华如练,清风微微,吹动我的衣袂,我又站在窗前,看那树影摇风。原来,幸福是可以这样简单就得到的。虽然有五百年找寻的苦,但此时,早忘记当时的惘然,只有幸福充满胸臆。皎洁的月光照在我素白的衣服上,我知道我的脸上,一定有一层动人的光晕。 树叶轻翻,我的衣袂在风中飘起,有一种快乐在涨,笑意从我眼中漫出,此时的我,应该是双眸含情,顾盼神飞,语笑嫣然!多么美丽的夜色,多么美丽的月光,多么美丽的心情。我的快乐随着风在飘荡,洒落在我身前身后整个空间。 我感觉到我快要飘了起来,我微笑着温柔地说:“长风,你一定是感会到了我的幸福,所以来祝福我的,是吗?” 风轻轻围绕在身边,竟然有一种甘醇清冽的气息,酒?长风,你是仙人,你应该有仙人的自制,为什么,你竟然会去喝酒?为什么? 我担心地叫:“长风,你没事吧?长风,你,你怎么了?!” 我看到了风神,在我回过头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间里,桌前,迷朦的醉眼,目光伤情而惘然,眼中布满血丝。这不是长风呵,风度翩翩的长风,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呢?长身玉立,不沾点尘的长风,什么时候会纵容自己以酒卖醉呢?爽然洒脱的长风,什么时候会这么迷惘而颓废呢? 长风,你怎么了?长风,你别吓我! 我奔过去,情急地叫:“你没事吧,长风?告诉我,告诉我!” 风神一伸手,抓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仿佛怕我突然间消失在他的面前一般。他的目光中有难以掩饰的痛楚。长风,你遭遇了什么?你从来不会这样失态,你从来不会这样抓住我的手,你抓痛我了!你,你要说什么? 风神含糊地说:“你怎么能嫁给他,你知道,他,他根本配不上你。” 我怔住,长风,难道,你把酒买醉,只是因为,我要嫁与孔三了吗?你是因为我终要嫁作他人妇,才会痛苦?可是,你是神仙啊,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我看着长风,忍受着手上渐剧的痛楚,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长风,你是神仙,竟然也会有世俗的眼光?需要郎才女貌吗?需要门当户对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在你们眼中,不屑一顾的封朝元,在我的眼中,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的。所以,你别劝我,我决心已定。别人不了解我,但是,你是知道的,五百年来,我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天啊。” 风神的眼神炽热,他浑然不知道,他这样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在承受怎样的痛。可是,他喝醉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明白为什么他会痛苦。所以,我忍受着。 风神语无伦次:“你会后悔,海棠,他不配你,他根本不配你!” 我轻轻地叹:“长风,我明白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可是,请你体谅我,五百年,我生为孔三,死为孔三。配与不配,只是世俗人的眼光,我的眼中,没有任何不配之念。即使不配,我也无怨无悔!”是不是不管什么人,在情字面前,都会变得与凡俗无异? 风神怔住,看着我的眼神,又变得迷惘而朦胧。他慢慢放开我的手,叹了口气,模糊地,梦呓一般地说:“蝶儿……” 我一惊,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蝶儿怎么了?告诉我,长风?是不是蝶儿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更深人去寂靜 71、蝶恋 风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踉跄着向前走,窗子就在眼前,他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一扇窗子,是拦不了他的,但是,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我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袖,紧紧地攥住,只怕一松手,他就消失在我的面前。我急切地问:“告诉我,长风,蝶儿怎么了?蝶儿她,她可有事?” 风神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浓烈的酒气让我皱起眉头。他含糊地说:“蝶儿,她是一只蝴蝶,是一只修成仙道的蝴蝶,不管会遭遇什么,都要胜过你目前的处境啊!” 我不放手,再问:“告诉我,告诉我!” 风神迷惘地看了我一眼,抚了抚额头,迷糊地,语无伦次地说:“蝶儿要我对你说,她想你。请你善自珍重!” “我是要问,蝶儿她,她可安好!” 长风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笑嘻嘻地说:“她好啊,她飞走了,她,她离开百花园了!” 我大吃一惊,大叫:“长风,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风神一怔,我从来软语温声,他何曾看见过我的这般模样。他甩甩头,尽力让自己清醒,但酒精对仙人也同样有乱神的作用,他不确定地说:“好像,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我摇晃着风神,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我的摇晃,不能让风神清醒,只有在看到我眼中盈满的泪时,风神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他讷讷地说:“蝶儿说,外面的世界很美丽,她喜欢那样的自由自在,奇怪,百花园里也是一样的自在啊。对了,蝶儿说,她喜欢了一个神仙,只是,那个人不喜欢她……海棠,蝶儿怎么会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神仙呢?蝶儿现在自在了,她自在得我和兰仙都找不到了……”哦,还好,我以为,我以为蝶儿触了百花仙子律条,不能居于百花园。 我知道,蝶儿洒脱率性,从来超然。但是,相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明言,这份痛苦,与我的无奈相比,却是一样的深重。我问:“蝶儿走了,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风神迷茫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看着风神,大叫道:“难道你不知道,蝶儿爱上的,是你!” 风神身子一僵,回过了头,用无比惊骇的眼神看着我,颤声说:“海棠,你,你说什么?” 我一字字地说:“长风,蝶儿爱的那个神仙,就是你!” 风神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脸上的神色还没有恢复过来,他喃喃地说:“兰仙也这么说,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我气急:“那你还不去找她!” 风神呐呐地说:“可是,我去哪里找她呢!” 我怔住,脑海中飞快转动了一下,坚定地对风神说:“长风,你还记得我以前修持的深山么?” “记得啊!” “你去那里看看,你一定要找回蝶儿,蝶儿照护兰仙,定然身子羸弱,如果遭遇妖孽,没有自保之力,后果不堪设想!” 风神被我沉凝的目光惊住了,想来此时,酒已醒过来,他说:“对不起,海棠。” 我着急地说:“不要对我说对不起,长风,请你快点找到蝶儿,照护她周全!” 风神点点头,身影伏在窗台,慢慢淡去。我叫:“长风,我在这儿等着,找到蝶儿,带她一起来,我想见她!”风神回应的声音轻得像傍晚乡村的炊烟,然后,那熟悉的气息抽离了我身前身后的空间。 我知道蝶儿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不会抛下兰仙,她早知道风神爱着我,只不过对风神的无动于衷伤心了,想找个地方让自己静一静。但是,她成仙不久,在百花园中自是无忧,可在深山,怎保得不遇妖孽? 风神如此聪明的人,竟然这样懵懂,是因为他的心,放在我这里吗?我轻叹! 午夜,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树叶的清香,白天的污浊与喧腾,此时都已归于安宁,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我的心并不平静,我在等,等待风神找到蝶儿,然后,出现在我的面前。 蝶儿,不管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一定等着你。虽然我即将拥有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你或兰仙有事,我的快乐便永远不再完整。 蝶儿,你会在深山吗?你会随了长风过来吗? 72、圆满 蝶儿来的时候,我正看着被一片云彩遮了的月亮模糊的轮廓,不知道思绪飘在哪里。身侧一点斑斓轻轻掠过,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蝶儿!” 我没有看错,是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翩翩风姿,轻盈绰约的蝴蝶。暗夜里飞过来的蝴蝶,这样美丽轻盈的蝴蝶,这样轻灵翩跹的舞姿,除了蝶儿,还有谁呢! 蝶儿停在我的肩头,轻轻地叫:“姐姐!” 我喜极而泣,蝶儿,真想你。 蝶儿几个飞旋,立时幻成了我熟悉的眉眼,她眼眸含笑,盈盈之处,脸上泛出水样娇羞。我看着她的眼神,松了一口气。我笑嗔道:“蝶儿,以后不可以这么调皮啦!” 蝶儿轻轻地笑:“姐姐,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一见面,你就训我!” 我握了她的手,舒展地笑,我说:“怎么能不训你,你让我担心了半夜!” 蝶儿调皮地吐吐舌头:“姐姐还怕我会遇上妖孽不成,我机灵着呢。我只是想起我们以前在深山中快乐的日子,所以过去看看!” 我笑了,那安静清宁的深山,我也想念了,只是,自从孔三移我出深山,我就不曾回去了。想到孔三,我的心中又泛出满腔甜蜜。我眼中的幸福,一定已弥漫了整个房间,蝶儿看了我一眼,奇怪地说:“姐姐,你心情很好!”迟疑了一下,她轻轻地问:“你找到孔三了?” 我点头,脸上的笑意浓郁得化不开。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股气息,我知道,长风也在,只是他没有现身,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想我的话吗?还是在听我们说话?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蝶儿若有所思,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感知,在一个我不能知道的境界里,探知孔三的形貌。只见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展颜一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她轻轻地说:“姐姐,你这绝世的风貌……” 我淡淡地笑,蝶儿,难道你也觉得,我一定要配一个风度翩翩的俗世佳公子,才不辱了我这绝世的风貌?我五百年的等待和找寻,别人不知道,你和兰仙,难道也不能理解?我说:“蝶儿,我感觉,我很幸福!” 蝶儿笑了笑,抱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姐姐,我今天真开心。谢谢你!”我知道蝶儿何出此言,蝶儿,看着你开心,我才放心,兰姐姐的事,我已歉疚,如果你不开心,我即使嫁与孔三,即使五百年心愿得偿,心里也不会舒畅。 我说:“蝶儿,以后,不可以这么任性,你知道吗?你这样一走,让我和兰仙,都担心死了!” 蝶儿轻松的声音响在耳边:“姐姐,你别为我担心,其实,我只是想出来逛逛!现在,我得回百花园啦。”说着,她想起什么来,从腰间取下一个东西,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手心。 我定睛看去,竟然是一瓣兰花。那兰花花叶晶莹剔透,有点像白玉雕成。我奇怪地问:“蝶儿,这是什么?” 蝶儿笑嘻嘻地说:“这是兰仙姐姐要我给你的,她说,见此花瓣如见她一样。” 我接过来,那花瓣入手温润,我对着它轻轻地说:“姐姐,我想你了!” 一缕幽幽淡淡的香气从花瓣里飘散出来,是清雅的兰花香气。兰仙姐姐,你听见我的声音了,是吗?是吗? 蝶儿笑了,她说:“是的,兰姐姐可以听到你的声音,这片花瓣,也是灵性的呢。姐姐,我可得走啦,你自己珍重!”她身形隐去时说:“姐姐,只要你感觉幸福就好。姐姐,我为你祝福!” 蝶儿离去的时候,风神也离去了。蝶儿走得好匆忙,我知道,她担心着兰仙,我也一样。 我轻轻地笑,如此,才叫圆满。长风,好好照护蝶儿! 四下里一片静寂,月亮早已隐去,树影瞳瞳,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相信,我的祝福,长风与蝶儿都能感会! 我的幸福,长风与蝶儿,也一样感会到了吧! 我慢慢地关上窗子,人说情人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封朝元,你此时在做什么呢?你此时在想什么呢?怎么我不能感会? 第三十七章 画中海棠掩映 73、祭奠 我又接了李夫人的活计,这一次,是李嫂过来找我。 李嫂对我说:“海棠啊,上次你为李夫人做的活儿,李夫人十分满意,她现在又有两匹绸缎,指名儿只要你做,要我来问问你,愿意不愿意接呢!她可以多给一些工钱。” 我笑了笑,为什么不接呢,我正好赚些钱,为娘补补身子,也丰盈一下我的嫁妆。虽然我不是虚荣势利的人,但凭双手赚得的银钱,并不可耻。 李嫂说:“海棠,真羡慕你那双手,绣出来的花样儿,没有人可以比得上,难怪了李夫人对你绣的花样儿爱不释手,再次相请呢!” 我知道李嫂是说得客气,再次相请?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家妇人,眼高于顶,只不过掷了几个银钱,借别人的手,做出自己的满意!我要生计,所以,我只能淡然那傲视的眼神,用双手换取日常生活所需。 回到家里,娘正在等我,看见我,她说:“海棠,今日我想去给你爹上上香!”我说:“娘,我陪你去!” 带了祭品,与娘去爹爹墓前。 爹爹的坟头已长了荒草,墓碑一样冷寂孤零。娘摆上祭品,她的神色很平静,声音也很平缓,她轻轻地说:“钰铨,我和海棠来看你了!” 我跪在爹爹的墓前,眼泪滑落面颊,我哽咽出声,爹爹,我想你了,爹爹…… 娘慢慢展开那幅春日海棠图,声音仍然平静,她说:“钰铨,我很久没有画画啦,你看看,这幅海棠图,画得都不像海棠,你别笑话我!”娘抚摸着那幅画,神情十分温柔,仿佛面对着的是爹爹。 爹爹,你是不是在某个空间,也这样深情地凝注着娘呢? 娘痴痴地说:“钰铨,你一个人在下面,是不是很寂寞?其实你要春日海棠图,叫我画就行了,何必再进入火场,让我们阴阴永隔?你真傻!” 唉,爹爹,我知道你以为娘会离你而去,你以为你以后只能守着与娘的回忆,所以,你要保护那副海棠图,因为见图如见到娘一样。你却没有想到,娘其实愿意为你画海棠图的。我怔怔地看着娘,看着娘那么深情地对了墓碑讲话,我目光移过去,那边只有冰凉的字,只是一块冰凉的石头,没有爹爹,娘,你的眼中,看到爹爹了吗?爹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钰铨,人啊,总是在不经意间放弃了很多,幸福在手中的时候,抓不住,幸福离得远了,才知道以前多么傻!只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啦!” 是的,很多时候,幸福是在不经意间放弃的。因为人总是不能满足自己身边所拥有的人与物,以为一切还有更好的。于是不停地追逐,不停地找寻,期待着心中更完美的那种境界,期待着前面有更美丽的风景。等到追累了,回过头来,才发现,把幸福都抛在路上了。想要拾起,拾不回,只空余感叹。我想到自己,我与封朝元,也有数次相见,我却迟迟才觉。我庆幸,我终于是明白了,我终于没有放弃他。我要好好抓牢我手中的幸福,绝对不能放过啦。 娘慢慢点燃那幅画,红红的火焰翻卷,明明暗暗,映着娘的脸,娘的脸便在火光的映照下时而苍白,时而晕红。娘说:“钰铨,以后,我再为你画海棠花儿好不好?你想要多少,我就为你画多少,只要你高兴就行。这些年没画画,笔法也拙劣了,如果画得不像,你可别笑我!” 娘始终没有流泪,她轻轻地诉说,深情地凝注,细致地轻抚碑身,好像抚着爹爹的脸。然后,她慢慢地起身,开始拔除爹爹坟头的荒草。草根深种,她拔得十分吃力,好久才能拔下一株,但是,她毫不气馁,仍然用心地拔着,拔得汗水顺了脸颊流。 我呆呆地跪在那里,看着爹爹的墓碑,看着挥汗拔草的娘,我的心被深深震憾着。我忘记了说话,忘记了思想。风拂动我的衣襟,娘零乱的发丝,坟头时起时伏的荒草,深深地,深深地印在我的眼中。 娘不再流泪,是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吗?我们拔尽爹爹坟头的荒草,太阳已经西斜。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我与娘的身影,被拖得长长,显得孤寂而苍凉。娘一直挺直了背,她不说话,神色平静,眼底是没有外物挂心的安宁。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娘,此时你的心中在想什么呢?虽然我们母女连心,但此时,我从你的眼底,看不到你的心!娘,别想太多,一切终归是要过去的。 娘看着我,洞悉一切地说:“海棠,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真的。这些天感受着你的快乐和幸福,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眼泪可以挽回的,所以,我选择宁静!让心底宁静,可以忘记很多事,可以感会很多以前被自己忽略了的幸福!” 74、侵扰 我碰见了李颐。 今天,我拿着绣好的绸缎,送去李府。本来是想叫了李嫂一起过来的,但李嫂的儿子病了,她去请大夫,我只好一个人过来。刚进李家前院,就被李颐堵住,他拉住我的胳膊,用劲地将我拽到东面一间偏房里。 我挣扎不得脱,不知道李颐为什么这样对我,被他推到房间时,我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痛楚迅速漫延开来,绸缎散在地上,零乱。 我忍住痛楚,用手撑了地,冷冷扬起眉来看着他。 李颐一字字说:“在你的眼中,我竟然不如封朝元么?”原来,是因为我要嫁与封朝元,所以他心中不服,所以他如此待我。可是,我要嫁与谁,又与他有何相干?何况,在我心中,没有人可以和孔三相比。 我不语。 李颐瞪着我,狠狠地说:“你竟然宁愿嫁给那个又穷又丑的矮子,也不愿嫁给我?” 我慢慢地站起,淡淡地说:“你看中的,是我的容貌;我看中的,是封朝元的心!” 李颐冷笑:“你怎么知道,封朝元肯娶你,看中的不是你的容貌?” “这点不劳公子费心,即使他看中的只是我的容貌,我也无怨无悔!”我神情漠然,将目光移向门口。我知道,不是,一定不是,我与孔三,有五百年纠缠的情缘,即使他喝过孟婆婆的汤,忘记了我,但是,那份情还是在的。孔三看中的,绝对不是我的容貌。而且,我在封朝元的眼中,感受到的是那种骨子里的温暖。李颐,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与你一样吗? 他手中折扇收起,伸到我的下巴。我侧头避开,说:“公子请自重!” 李颐嘲弄地笑:“自重?你不正希望我如此吗?” 我气急,不理会他,转去开门。李颐的手在我肩头一按,一股重力袭来,我站立不住,仆跌在他的怀中。他双手一伸,稳稳地抱住我,邪邪地笑:“怎么?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吗?” 我用力挣,挣不脱,李颐的脸便慢慢在我面前放大,我急叫:“不要!” 李颐得意地一笑,手上一紧,手在我的脸颊滑过,我想侧过脸,但被他二指捏住下巴,动弹不得。他玩味地看着我,很久,才慢慢地说:“做我的妾,我会好好待你!” 李颐,你以为,你有一副好皮囊,你有万贯身家,便可随意娶来你看上的女子,让她们做你的附属?虽然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嫌穷贪富的女子,会因为你的家财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的感情。我慢慢地冷笑:“李公子,你看错人了。” “如果,我一定要娶你呢?”李颐手上加重,我的脸上,一定留下印痕了吧。 听了李颐的话,我心中反倒宁定下来,我用了全身力气推开他,冷冷地与他目光对视,一字字说:“那么,你杀了我吧!” 李颐大怒,咬牙切齿地道:“我现在就要了你,我就不信,我没有办法让你死心塌地跟我!”他说着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我大惊,我以为,不管怎样,这李颐终是大家公子,会自顾身份。这样的状况,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如果李颐真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我该如何?我一步步后退,但房间窄小,很快,我的背便靠在了凉凉的墙壁上。 李颐得意地笑了,他说:“你还要往哪里逃?” 我知道,我没有地方可以逃,我也逃不掉。我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滑下面颊。孔三,我们即将来临的幸福,终是无法得到,孔三,我与你,竟然还是无缘?? 此时,你在哪里?在叫卖你的花线?还是在憧憬我们的明天?可是,没有明天了,我始终为你守着我清白的身子,不让她沾染半点污浊,现在,我无力保护自己,孔三,对不起! 第五十章 明月照沟渠 99、无心 风神不看我,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因为你不能看破!” 我慢慢地松开手,风神,我明白你的苦心,如果我不能找到孔三,是因为我不能看破,那么我想知道,如果我看破了,我还找孔三做什么呢?我的唇边浮上一丝苦涩的笑,风神,我无法看破。 风神的抬起头来,仰望着木棉树,随意地说:“这株木棉,也有些时日了吧!” 我虚弱地回答:“封朝元说,这株木棉,怕有几百岁了。但是它并不粗壮,也不像几百年的树身!” 风神笑了笑:“草木无心,所以,几百年不死。海棠,你却是有心的……” 风神说:“海棠,其实,我也是有心的……”说着,转身就走。我轻轻地叹,我知道风神走时,一定是带了满心情绪的,不然,为什么木棉树叶飘零如雪。 一片一片飘飞的黄叶,是在诉说着沧桑,还是在顺应着自然? 我也拈起一片叶,放在鼻端,秋天的黄叶,竟然有一些淡淡的幽香。不是用心地闻,就会以为与别的草木并无二致。 是不是如同对这些幽香一样,曾经错过很多?这样的错过,也是宿命使然吗? 我对着木棉,开始发呆,风住了,木棉树也静止了,我心内却波涛汹涌。风神,此次见你,你如此冷静,如此含蓄,如此清明,如此睿智,这不是以前见到的你。 我是有心的,其实,五百年前,你就知道。不是吗?你是有心的,我亦相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这份心,你也早就知道! 我思绪零乱,看树叶轻舞,一遍一遍地问:木棉,你真的无心吗?你是因为无心,所以可以活几百年没有烦恼,看淡春荣秋谢,是吗?你是因为无心,所以迎风起舞,晨起饮露,暮至成眠,是吗? 我摇摇头,自嘲地笑,我真是太无聊了,即使木棉是有心的,我只是一个凡人,又如何得知呢?风神说得对,无心不是更好,至少,不会为情所苦! 木棉,我该羡慕你。你不用像我,因为看不破情字,将生生世世坠入轮回,守着前世的记忆,忧喜悲凄自己知。 可是,木棉,我并不羡慕你,即使我没有快乐,即使我守望无期。 封朝阳推开院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扫满地的落叶。我不忍心看着木棉树飘飞的黄叶四散,无奈翻卷,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归积一处,不至于孤单。木叶知道孤单吗?我不知道。 薄汗渗出额头,有些微的轻喘。落叶已成堆聚积,入目温暖的黄色。 封朝阳似是一怔,看着我,目光深深的,然后大步上前,接过我手中的扫帚,说:“嫂嫂,我来!” 声音虽然淡然,但难掩温柔,也难掩眼底的关切。我看着他挥舞扫帚,有些发怔。封朝阳,我早知你并非无情之人。 你,是孔三吗? 封朝阳低着头,大力将树叶扫到一起,竟然有小小的一堆。我轻轻地叹:“黄叶飘飞,又一年要过了!” 封朝阳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嫂嫂,天气转凉,记得加衣!” 我嫣然而笑,满面生辉,不管你是不是孔三,你的这份关切,也让我开怀。封朝阳一怔,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说:“我将叶铲出去,嫂嫂你进房休息吧!” 100、零乱 娘去仙鹤庙三天了,不知道她心情如何,托邻人相问,却无音讯。封朝元仍然日日早出晚归;仍然对我展露无比真诚的笑脸,仍然当我神祗般庄重;仍然闻着我的发香进入梦乡,偶尔,他梦中呓语,会一遍一遍呼我的名字。 我却辗转反侧,长时间失眠。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左右我的思想,我时常想起仙鹤庙,想起蝶儿,想起她调皮的笑脸,以及庙前那样喧腾的人群。 是的,喧腾的人群,现在也时常被我想起,我的心绪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或者,我也该向那些善男信女一样,去烧香礼佛,求菩萨为我指点迷津。 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天机不可泄露,宿命不可改变。菩萨是通灵的,我虽是凡身,却并非一般的凡人。事情皆有本源,我有三千年的感知,有风神与兰仙蝶儿的点化,这些我不能悟透,即使求菩萨,也一样枉然。 近来思绪零乱,时而思念孔三至泪流满面,时而对封朝元愧疚无言。因为封朝元对我的好,我压抑自己去想孔三,可是,我却不能忘! 如果是能够压抑能够或忘的感情,数度轮回,几番往生道上茕影孤单、相思无望时,我早已饮下孟婆婆的汤。是心中深深的眷念让我守着无尽的长夜,不管怎样的迷惘,总有星月一样的希望。现在,亦然。 我看封朝阳的目光,一日日深情,一日日柔媚,如水的情思环绕他身前身后,看得他蹙起眉头时才醒觉,却不能管住自己。 孔三,你是我心中永久的眷念,我只是一个女人,不能在想着你时再去接受封朝元。所以,注定,我要负他。 不由叹,世情的情缘,终是难解,如风神对我,我对孔三,又或封朝元对我,我对封朝阳。我无法处理这爱与被爱之间微妙的关系,我无法让爱我的人不再受伤,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们都陷在这个漩涡里,越陷越深,越旋越深,无法自拔,也无力自拔。究其因,不过是一个个此心错付,一片真心对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 我困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夜一夜失眠。偶尔睡着,却难走出自己的梦境,或是花树繁复,树下笑面如春白衣胜雪的公子;或是凄清空落,我茕茕孑立,回目四顾,只有一株木棉在风中轻舞;或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迷雾,长久纠结,不能散。不做梦的时候,却会叫着孔三的名字惊醒,醒来面上一片晶莹,枕上温热的浸渍。我知道,封朝元是听到过的。但是,他从来不问。甚至,他会装着睡着了,避免彼此间的尴尬。 封朝元,对你,从来心中充满感激,你如此小心委屈自己,是因为你自己不够自信,你以为你平凡的容,配不上我绝世风貌。其实,在我心中,你一样俊逸伟岸。只是,我的心中,五百年前住进去的,是孔三! 孔三,你非负我,我却负封朝元。 封朝元,此生还却孔三的情,你的恩,来世再来还! 我却悲怆,谁是孔三?谁是孔三?? 第五十一章 天上人间梦里 101、仙境 常常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或是清醒。迷雾在心,仿佛阴雨天苍茫的云海,看不透,穿不破,挣不脱,弃不掉。 对封朝元,愧疚一日甚一日。因为心中对孔三思念愈深,愧疚愈深。我没有灵气,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初的快乐幸福成了今日的愧悔伤痛。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宁愿生命停顿在未行婚礼的那段时日。可是暮去朝来,我不能抗拒,除了接受,我还能如何呢? 我要接受的,又是什么呢? 我对着兰花瓣,一遍遍换兰仙的名字,一直唤到兰仙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了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怔怔地看,嗫嚅了声音,半晌无言。 兰仙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却不说话。兰仙,什么时候,你看我的目光,换成了这样?是我此时的样子,让你怜惜,还是我的命运,让你惋叹? 我落寞地说:“姐姐,我只是寂寞了!” 兰仙仍然不说话,却过来拉着我的手,我的身子倏然变得轻灵如烟。我轻轻挣了一下,兰仙虽然并未用力,我却挣不开。只随了她,让身子轻飘飘迎风而起。这样的感觉,只在五百年前,魂过奈何桥时才有。兰仙,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兰仙说:“闭上眼睛!”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我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是,我一定是信兰姐姐的。 兰仙带我去的地方,好像梦中的幻境,迷雾笼罩,看不清身边的风景,只有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花瓣,在我们身前身后飘落,缕缕幽香环绕鼻端。我想,我之所以看不清这些风景,看不到这些花树,是因为我是凡人的缘故。 云雾里,一个女子俏丽的背影若隐若现,她不回头,烟云般飘渺。 兰仙停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我看那个女子,又看兰仙,不知道兰仙是何用意,不知道她为何带我来见那个女子。 过了很久,才听见一丝幽幽淡淡的声音:“兰儿,何苦?” 我明白了,旧地重游。可是,除了兰仙,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原来这就是仙凡的区别。兰仙,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我在下界,为情所苦,你在天上,为我默默付出。姐姐,你的恩情,我又该如何报答? 兰仙说:“仙子垂怜,海棠为情所苦,盼仙子能指点迷津!” 百花仙子回了头,清丽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我的心中,如同大热天饮了雪水一样的清凉。百花仙子轻轻摇了摇头,长长地一叹。 兰仙神色一变,仿佛花颜遭了秋霜,倏然惨淡,她跪了下去:“仙子垂怜!” 百花仙子回过头,不说话,身形仍然半隐在云雾中。 兰仙面色灰败,垂了头,眼底凝成一片晶莹。我轻轻握了她的手,扶她起来。感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兰姐姐,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淡了,我为情所苦,所能承受的,远超过了自己的想像。我不知道你在求百花仙子什么,是为我的命运祈求仙子的帮助吗?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兰仙握紧我的手,靠在我的身上,竟然有些站立不稳。兰仙,凡事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别为我担心。仙界有仙界的规矩,你为我,一再去求百花仙子,太委屈你,何况我是回不了头的,你又何苦?何苦?? 102、梦行 百花仙子再次回过头来,这一次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她细致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我怔怔地与她对看,对着她的面容,可以暂忘却俗世的烦琐,可以让心底有片刻清明。毕竟我有三千年的修持,可以感知那一份弥漫的仙气浸过我的身体时,给我脑海中注入的春日和风一样的温情。 百花仙子的目光干净幽远,深不见底。她轻轻地说:“兰儿,你是神仙,你清楚有些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兰仙点头,那片晶莹终于凝成了一点点,从她那白玉一样的脸庞滑落。 我走前几步,看着百花仙子,幽幽地问:“仙子,此生,我与孔三,是否有缘?” 百花仙子淡然一笑,好像清晨绽开的花颜,她凝注我,说:“海棠,五百年,你终于沉不住气了吗?” 我摇头,声音凄迷伤感:“不,我相信我能找到孔三,即使此生找不到,我愿与他再结来生缘!” 百花仙子看着我,眼底现出一丝惊愕,终又回复平静,她一字字说:“你与孔三,五百年来,每一世,皆有缘,只是有缘无份,所以,生生世世断肠。” 我怔住,我与孔三,生生有缘?是吗?为何,为何我就找不到他呢?真的是缘份未到,那么此生,缘份到了吗? 兰仙的目中现出一丝凄怆,她哀哀地看着百花仙子,却是问我的:“海棠,你回来吧!” 我摇头,抑住心中的痛,抱着兰仙的肩,在她耳边说:“姐姐,我早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很长,我相信,现在,我已走了很远,你也不想看我功亏一篑是吗?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姐姐,这是我心中永远的殇,找不到孔三,我的五百年轮回也没有意义!” 兰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凄凉。” 百花仙子清淡的声音在四面环绕:“爱也是一念,恨也是一念,一切莫非前缘注定。怎样的结果,看你的本心!” 我与兰仙回过头,四面云环雾绕,早已不见了百花仙子的身影。 兰仙轻轻地叹,说:“海棠,你与孔三,终是有缘……” 终是有缘,终是有缘,只要有缘,我这些年的期盼与找寻,便都有了意义。兰仙,我虽然不知道你求百花仙子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得你为知已,我死也无怨! 兰仙看着我,目光中仿佛藏着无尽话语,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握握我的手,说:“海棠,我们走吧!” 我应一声,再回头看一眼这云山雾海,迈步,忽然脚下一绊,立足不稳,跌在地上。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手中捏着兰花瓣,刚刚不过是伏在桌上打了个盹。兰仙,这是我的梦,这只是我的梦吗?或者,是你入了我的梦境? 你是要告诉我,我与孔三,是有缘的是吗? 既然尚有缘,我定然不会放弃。 孔三,孔三,真好,我与你,尚有缘! 我能找到你的,我相信。 第五十二章 何事萦怀抱 103、秋寒 我的心,因为那个梦境而充满了阳光。 我可以去的地方如此地少,我的圈子如此地小,孔三,你与我,既有缘,定然在我身边不远。我会找到你的,我相信,我坚信。 决定去扯了一匹新布,为封朝元兄弟做一套衣衫。 走进房,将封朝元交与我保存的银钱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细细地数,左手传到右手,右手又传到左手,数到手心凝了细细的汗。不是数目多得我数不清,只是,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的银钱,会想着它们无不凝着封朝元的血汗。一束花线,又能赚得了几分几文钱?难为他日日早出晚归,心中还如此欢愉。心念至此,便数得我心中惨淡,数得我心中戚然。 封朝元,对不起,此生,既然终要负一个人,我选择了负你。别怨我的自私,别怨我的无情。其实我的心,也一样一样的痛。可是,我没有办法,这条路,我已经走了这么长,怎么能够舍弃,怎么能因为留连了路边的风景,便功亏一篑呢? 封朝元,人非草木,你对我的好,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能回报你的,除了这满腔愧疚,再无其它了。 封朝元,别怨我,要怨,怨你不是孔三。 封朝元,别恨我,要恨,恨这天意弄人,恨这情事的纠葛错缠。 封朝元,封朝元,为何你这样善良的人,竟然会遇到我呢?竟然会遇到一个给不了你爱的人呢?这个世上,善恶的报应,终是那样微妙,谁说善人终有好报? 对不起,封朝元,对不起。我也不想,可是,我只能这样。既然决定负你,怎么可能不去寻找心中的孔三。我是为孔三嫁你,也是为孔三负你,用凡俗的话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明知道这样对你是多么的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我有办法,我就不会这么迷茫这么痛苦这么怅惘这么彷徨。 原谅我,原谅我。 其实我负的,我欠的,又岂止孔三? 自轮回凡尘,从前的朋友,对我这样用心,我又给她们带去了什么呢?带给风神痛苦,带给兰仙憔悴,带给蝶儿长长的叹,这都不是我所愿。 我也想和她们一起,在绿树红花的从林中,在花香馥郁的小径里,让笑意在脸上流转,让心情像花儿绽放。我也想,我能带给她们欢笑,我能给她们阳光。可是,自三千年前深山中的一声轻叹,一切便回不到从前。 所以,我能给她们的,只有痛惜和悲伤,只有无尽的怆然。 我将那些银钱用荷包装了,提起,竟然小有份量。这些钱,足够给他们兄弟做身衣衫吧。 秋已深,北风寒,红花谢,绿林黄,菊花散清香,徐风携清凉。封朝元,我不能给你爱,但愿,我可以给你一些温暖,用上我愧疚的心,为你好好缝一件衣衫。 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太少。 你该怨命运的不公,你如此善良,本来可以取得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和你夫唱妇随,海枯石烂。 104、心跳 拿着钱走到街上时,心中的感觉,竟然像初时随了娘去仙鹤庙的心情。我在迫切地希望遇到什么吗?我在期待着可以遇到什么吗? 娘,你在仙鹤庙,可安康?等你回来,我也要为你做一身衣裳。你身子单薄,这天气寒凉,可要小心,别冻着了。 街上人流熙攘,原来外面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热闹的,只是我待在家里,如同井底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自己独自凄凉。 街上的小摊,一样有字画、饰物、菜蔬瓜果摊,一点也不输与仙鹤庙前的热闹喧嚣。只是,不会有蝶儿在后面轻扯我的衣角,给我明媚的笑;也不会有人在书画摊前对着我轻纱飘落的脸露出一脸惊艳。 一个小摊上摆满了面具,一个白衣男子从摊后面窜了出来,面具凶恶,须眉皆张。我吓一跳,还未及惊呼出声,他已拿下面具,对了我,孩子一般嘻嘻一笑。面具后的脸,双眼如星,眼里纯真,不染半点尘垢,像山涧深泉,看一眼,清凉舒爽。他对我做了个鬼脸,又窜走了。后面一个仆人跟着慌慌张张地叫:“三公子,三公子,慢点,慢点……” 我怔了怔,这样毫无心机的干净的眼神,竟然是一个痴傻的男子才会拥有的么?三公子?是封朝元曾经提过的宋府的三公子宋明晰? 这世上的污浊,也只有这样的纯真心性才不会沾染,我即使有三千多年感知,现在沦落凡尘,还不是一样俗不可耐,倒不如他的快乐明朗,不如他的无欲无求的那份超然。即使他不知道他拥有这么多。他真幸福,真幸福! 如果当初入红尘,我能拥有这样一份心性,是不是就没有了这五百年的殇?那么,我早在百花园,与兰姐姐踏了云驾,在清风朝露里,快乐地过去一天又一天。 我捏紧荷包,捏到手心出汗。 走在路上,身边人来人往,我能感到身后灼灼的目光,虽然我已盘起了头发,昭示着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但我的姿容,仍然招了那些无聊之人目光粘附。任我如何地拂,也拂不去。 我匆匆的脚步,只盼早早到前面那家成衣店。那里,有现成的衣,可以让我看看式样,成捆的布堆在一边。我手中的钱,买不起绸缎,但是,我细致的女红,应该可以稍稍弥补一下这方面的不足。 低头匆匆而行,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一撞,我站立不住,向前跌去,正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伸手将我扶住。我没有跌倒,可腰身处钻心地痛,回过神来,手中的钱包早被人抢去。我慌忙叫:“抢钱了!有人抢我荷包!”这荷包里,可是封朝元的血汗钱啊。 那人扶我站好,还没等我看清他的脸,他就已从我身侧过去,追那小贼去了。 我呆了呆,顾不得疼痛,也向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我没有想到,我撞上的这个人,为我夺回钱包的这个人,竟然是宋明达。 宋家是这方圆地方的首富,宋家的大公子,竟然为我去追里面只有几百文的一个钱包。我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神。那样热烈的,那样深情的眼神。 接过宋明达递过来的荷包,他的手指划过我的指尖,我心内狂跳,慌忙缩回手,低声道谢,匆匆走进那家成衣店,心中还跳动得厉害。宋明达,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轻易地让我的心不复平静?是不是我这样的深闺寂寞女子,见到男子灼热的眼神便不能自制?可是,我并不是那样轻浅的女子,那么那么多的目光,我都能坦然面对,却为何不敢看你的脸? 我深深地呼吸,思绪慢慢清明,我来买布,是想为封朝元兄弟缝一件衣裳,竟然在这里为这样无稽的事情费心劳神。宋明达虽然对我目光灼灼,在他眼中,我不过一个稍具姿色的女子,他日春尽红颜老,在他的眼中一样一文不值,他家有娇妻,还将目光对着别人的妻,本就不是君子所为。这样想来,倒压制住了自己的心跳。但发现我的心中,仍然并不鄙薄他。因为他目光中的真诚吧,因为他身家过万钱,却为我追仅只有几百文钱的钱包吧。 为什么我会感觉他的目光是真诚的呢?为什么我从他目光中看不到一丝轻薄呢?轻薄与猥亵,我还是能分辨的。我感觉不到,真的感觉不到。 抱了布出门,竟然撞在门框上,成衣店伙计叫:“夫人,小心!”我为何事这样神不守舍?为何,为何? 第五十三章 啼鸟惊魂花溅泪 105、折磨 回到家时,已近午。封朝阳每天中午都会回到家来,虽然多半时候并不与我朝面,但我心安。因为自此,那些市井无赖不敢再守在门前,让我不敢出门。 我煮好饭,静静地待在房里,只等封朝阳回,他吃过饭后,会小憩片刻再出门去。我便可趁这段时间为他量身缝衣裳。 他们兄弟的衣服,我做好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至少不会这样无聊乏味,不会这样忧郁伤感。 封朝阳的影子魁伟高大,踏在木棉树飘落的叶面上,我似乎听到叶儿的呻吟。他大步从院中进来,我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 这些天,我都是将饭菜做好后便回房,他也不多问,吃过了自己收拾,然后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我虽然少与他朝面,但想着他进厨房时见到饭菜温热时的笑颜,想着他吃着我亲手做的饭菜,心中总会有一种甜蜜的东西在涨。我甚至开始坚信,他一定是孔三。如果他不是,那么还有谁是呢?如果他不是,那么为何我见到他会心中如小鹿乱撞呢? 我晕生双颊,木棉树开始舞动,凉风扑面而来,仍然消不去脸上的温度。忽然一阵疼痛袭来,我痛得弯下腰去。 兰仙告诉过我,只要曾经修持,便会有这样的劫难相随,只是次数的多少,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我捧住心口,仍然是小刀剜刺一样细碎清晰的痛楚,仍然是心房的位置。冷汗从脸上滑落,一滴滴滴在地上。我抓住窗棂,那原本纤细洁白的手指变得苍白青紫,青色的经脉现出凸起。 房间里海棠花的香气开始浓郁,每次历劫,都会在鼻端充斥了这样的气息,一次比一次浓厚。为什么会这样呢?可是在提醒我本是一株海棠,不管现在以什么形体出现,本质仍然是不变的?是吗?是吗?? 我抓不住窗棂,跌在地上,牙齿陷进唇里,舌上尝到咸丝丝的味道。 风大了,木棉树上黄叶飘落更多,有几片甚至从窗子里穿进房间,静静地躺在地面上。我身子弓起,握紧拳头,指甲慢慢陷进手掌,却感觉不到疼痛。 汗水湿透重衣,发梢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我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伸出的手,扶住了桌腿,我要站起来。 但是痛楚让我失去掌握,桌子一歪,桌面上的水壶和茶杯一起跌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我的心是不是也要这样碎裂了,所以我才会感觉这样这样的痛? 我已经全身乏力,我没有办法支撑起自己的身子。 正在我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听见门“哐啷”一声开了,封朝阳伟岸的身子出现在门前。看到倒在地上的我,他大惊失色,几步冲过来抱起我就要往外跑。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找郎中,我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突然之间就心安了。我费尽全身力气,方说了一声:“朝阳,我,我没事!”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他紧闭着唇,眼底有几分焦灼。 他,他也是关心我的吧?! 106、心跳 封朝阳沉声说:“嫂子,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张大夫。” 我从他怀里挣着抬起头来,微弱地说:“没,没事,你不能带我去找他!”是的,这是我的劫,张大夫虽然药到病除,但终是凡尘的郎中,即使医术再高明,如何能为我减少痛苦,这样的劫,也不是凡尘的医术可解的。 封朝阳说:“不行,你这样不看郎中怎么成?”几个大步,已在院中了。 我勉强绽了一个笑脸,低低地说:“老,老毛病了,不是郎中可以治的,一会儿就好啦!” 封朝阳脚下不停,木棉树就在头顶,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脸上。木棉,你都看到了吧,我苍白的脸上又飞上一片红晕。这时,疼痛奇迹般消失。 我挣扎而起,说:“朝阳,我没事了。” 其实我不想离开这样温暖的怀抱,多少回梦里,我都期盼着有这样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在胸前,让我听他轻轻的心跳,让我感受他温暖的气息。现在,我是盼到了,可是,盼到了又如何呢?他到底,到底是封朝元的弟弟。即使他是孔三,他也是封朝元的弟弟,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且,见到木棉树,我迷乱的心突然清明了,即使他真是孔三,即使我要躺在他的怀抱中,也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很感谢木棉,我一直把木棉树当成倾诉的对象,我一直把所有的心事对他讲,对着木棉,我好像对着另一个自己,所以,见到木棉,我便回归了我自己。 封朝阳看我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似的,除了脸色苍白,竟然不再冒出冷汗,而且神色平静,他有些发怔,放下我,哑了声音,问:“嫂嫂,你,没事吗??” 我摇了摇头,对他莞尔一笑,轻轻地说:“谢谢你啦,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这笑意,应该是带了三分憔悴,带了两分凄艳,带了一分感激,配上我绝世的风貌,封朝阳这样伟岸的汉子,竟然有些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轻轻拈起身上的那片木棉叶,拿在手中慢慢地抚,我知道我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那股浓郁的海棠花的清香仍然没有消散。我对封朝阳说:“你去吃饭吧,我自己回房休息一下就好啦!” 封朝阳点了一下头,转身回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有浓浓的化不开的关切,有几分怜惜,还有几分温暖。 我冲他点头一笑,低了眉看向木棉树叶,眼角的余光,却随在他的身边,看他进屋去了。心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慢慢延续,慢慢弥漫,充塞了我的整个身,整个心。 木棉树叶在风中轻翻,一片一片飘落地上,在地上被风吹得游走,回旋,沾上了灰尘,直到风看不到的角落,才安然地躺在那里不动。 我靠在木棉树上,将脸贴着下面那段没刺疙瘩的表皮上,感觉自己的脸还有些发烫。我低低地对木棉树说:“木棉,你不要笑我,如果他是孔三,该多好啊。可是,如果他是孔三,我又该如何来面对封朝元呢?木棉,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谁才是孔三啊?” 第五十四章 脉脉此情谁诉 107、量衣 木棉树不能回答我,我早知道,其实我问出这样一番话来,也从来没有想过让木棉来给我答案,即使他有自己的思想,即使,它真的知道。 我拈着那片木棉树叶,慢慢走回房去,换去汗水沾染的衣衫。这套衣衫上,还有封朝阳的体温,回想在他怀抱中时的那份温情,我的唇边泛上一丝微笑。 朝阳,你是孔三,你就是孔三,是吗? 我换了一件月白色长裙,娘曾经说过,穿上这套衣衫,我就像清晨微风吹拂时静静沐浴在朝露中的海棠,朝阳,如果你是孔三,你该当认得出我来吧;朝阳,如果你是孔三,五百年前,迎风俏立的海棠,五百年前,晨光中对你柔情微笑的海棠,在你的脑海中,总会存留一丝印象;朝阳,如果你真是孔三,即使我与你不能成为夫妻,但是能够日日相对,我也没有遗憾了。 进封朝阳房间里的时候,他正在躺在床上。午时的片刻小憩,他也宽了衣衫,只着内衣。 看见我进来,他吃了一惊,我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场面,“腾”地一下,脸便飞红。封朝阳慌乱地说:“嫂嫂有事吗?” 我用手抚了心口,阻止“砰砰”跳动的心跃出胸腔,讷讷地说:“我扯了新布,想为你和你哥哥做身衣衫,只是不知道你衣服的尺寸,所以想为你量一量。” 封朝阳明显松了口气,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嫂嫂稍等,一会儿我出来!” 我应了一声,退出门来。 心跳慢慢平复,我心中一动,忽然有些懊丧,这样的时候,本来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可以看看他的胸前是否有那一块红斑,可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景,我心中慌乱羞赧,早就忘记了我可以借此机会证明他的身份了,我竟然就这样傻傻地退了出来。所以,我没有机会看了。 院里静悄悄的,风止了,树叶不再飘摇,我静静地站立,静静地等待。我在等待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答案。 封朝阳推开门来,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眼神中掠过一抹轻赞,但瞬息无踪,他说:“嫂嫂,进屋去吧,当心着凉!” 我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我纤长的身影俏立在院中,月白色的衣衬着我凝脂般的玉容,这样的安静,这样的灵秀,这样的雅致,这样的雍容。本来就是一株绽放在晨风中的海棠啊,可是,在封朝阳的眼中,没有熟悉,没有欣赏,没有欢欣,没有惊喜…… 难道,难道他不是孔三? 为封朝阳量身,他静静地站立,很配合我的行动,只是,我却有些心不在焉了,肩宽竟然连量两次还未记住。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神不守舍?为什么心中这样空落落的? 封朝阳关切地问:“嫂嫂,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封朝阳说:“你身子虚弱,还是去看大夫的好!” 我强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狐疑,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一定不解,为什么我前一刻痛得倒在地上不能起身,冷汗如雨,脸色苍白,全身无力;后一刻却没事人一样可以站可以坐,可以说可以笑。不需要医药,也不需要诊治。我不想解释,我什么都不想说。 量完后,回到房间里,我开始发呆。 108、嘱托 秋天的风,萧瑟而凄迷,我拾起房间里那几片木棉树叶,细细地闻,这一片空间,海棠花的香气还是那样浓郁,即使窗户一直开着,即使现在我已无事。 我站在窗前,风时动时止,树亦相随时动时止,我的心情却是空落的,仿佛坠落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真空地带,身前身后没有一个人,我孤独,困苦,挣扎,却无可奈何。 我又开始百无聊赖。脚步声响起,我知道,封朝阳要出门了。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竟然一直向我的房间而来。接着,门被轻轻敲响,我走过去开门。封朝阳说:“嫂嫂,你的病是不是真的不要紧,要不我晚上请张大夫来看一下!” 我摇头:“不用了,老毛病,过去了就没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慢慢地低下头,心里却在叹息,细细碎碎的失望和落寞像秋天的湖水在风中泛起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零散在整个心湖。朝阳,如果你是孔三,你对我如此关心,我,我将是多么欢喜,可是,你既然认不出我来,你一定不是,那么,谁又是孔三呢? 不过,经历了新婚之夜的失望之后,我虽然失落,却也不至于有万丈高楼失足的感觉。我只是落寞,落寞,无尽的落寞。这份落寞落在封朝阳的眼中,应该是一种苍白无力的娇弱,应该是一种弱不禁风的轻柔。他一定不会想到,现在我的心中想的是什么。如果他能想到,他就是孔三了! 封朝阳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眼底的关切掩藏不住,我心生感激,对他笑了笑,说:“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理会得!”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出去了,嫂嫂身体不适,就在家里休息吧,我托人跟大哥说说,让他早点回来陪陪你!”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去。 “别!”我叫住他:“别告诉你大哥,省得他为我担心,我这病,几个月才犯一次,别告诉他了!”我怎么忍心,我不能给他爱,还如此安然地享受他的关切、他的呵护、他的担忧。我情知如果他知道我的病情,定然会急急回来,然后陪着我,问我,再延医抓药。 可我的病,却并不是病啊,我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只不过是在“历劫”。 我抓住他的衣袖说:“朝阳,答应我,别告诉你大哥,不管什么时候,都别让你大哥知道!” 封朝阳见我声音急切,神色大变,他奇怪地看了看我,终于说:“好,你好好休息,我不告诉大哥!”然后眼睛停在我的手上。 我这才回过神来,仓惶地松了手。他转身离去! 第五十五章 秋风瑟瑟落叶凄 109、静心 我不再每天对着木棉树发呆,不再觉得伤感郁闷。我将布料剪裁了,细致地穿针引线,开始缝制封朝元兄弟的衣裳。我不停歇,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这布料便是繁花朵朵,我耕耘,我忙碌。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让自己平静。 是的,平静,现在,除了想起娘,我的心情平静了,至少现在是慢慢平静下来了。 娘去仙鹤庙六天了,不知道她过得可好。 娘,在暮鼓晨钟里,你是不是已淡忘了那久远的过往?你是不是已经不再心伤?女儿不孝,女儿不但不能开导你,反倒让你为女儿担心。娘,我现在很好,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让自己平淡,让自己心甘。 我始终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世上最珍贵的不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而是眼前的幸福。 虽然眼前的幸福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失去时才知道珍惜,但是,我会努力,我既然无法找到孔三,我便让自己淡忘,既然我终是要负一个人,那么,我只能珍惜眼前。 娘,你一定要珍重,一定要珍重! 女儿想你了! 夜,封朝元回,我捧出新缝好的衣裳让他试穿。他接在手里,深情的目光凝视着我,竟然有受宠若惊的喜悦。 封朝元,难道你一直在仰视着我,你一直当我是心中的神祗?所以,你一直心甘情愿地为我付出,所以,我为你做的事情,即使微不足道,你也感动莫名,你也心花怒放? 封朝元,我是你的妻啊。 你这样视我,不过因为我有漂亮的容颜,是吗?是吗?可是我的心中,从未对你有过丝毫轻鄙,从未有半丝半点看不起你。我忧伤,我矛盾,我的眼泪浸湿枕垫,并不是我不愿意做你的妻,并不是我心中委屈,我只是,只是想起了孔三。 想起了那个,那个与我无缘的孔三。 衣裳穿在封朝元身上,十分合体。封朝元前后地看,快乐得像个孩子。然后他对我笑:“海棠,累坏你了吧,让你花这么多心思为我缝衣。我不在家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微笑点头:“相公不用担心,我会的!”我刻意地将“相公”两字重重地说出口,可是只见封朝元的笑容滞了滞,并未见他有别的反应。他说:“娘去仙鹤庙六天了,海棠,要不要我明天去接娘回来,顺便买上一些香烛捐给庙里?” 我点点头:“但凭相公做主!”娘,我想你了。 天气渐寒,你身体可安康?? 封朝元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说:“海棠,你要不要和我同去仙鹤庙。我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你一定闷坏了,要不,一起出去散散心?” 我怔了怔,封朝元,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粗人,原来你对我如此用心?!心湖开始翻涌,那份感激让我语音哽住。 我点点头。 娘,明天,我便可以再见你了。 仙鹤庙,明天,虽然没有蝶儿清新的笑脸,但是,那梵音声声,当可涤尽我心中郁积的俗念。我相信,可以涤尽的,可以的。 110、惊见 似乎不管过去多久,仙鹤庙的香火都会一样鼎盛,仙鹤庙前都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所谓的静心,是在心中的吧? 当声声钟鸣,在空旷的天地间悠悠回响,心绪是不是也如白云一样,丝丝缕缕,慢慢飘远,远到心中除了空灵,没有其它? 封朝元扶着我的手,指着仙鹤庙说:“海棠,到了,仙鹤庙真是很热闹!” 我微笑点点头,我们随了善男信女们一起走进大殿,殿里菩萨的金身俯视,宝相庄严,前面已有人跪在跪垫上,许着自己的心愿。封朝元拉着我跟在后面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 我看着封朝元,有些发怔,他如此地专注,如此地虔诚,如此地认真,他要求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们的幸福,是不是在菩萨的掌握中,我不知道我要的幸福,菩萨是不是能够给我,但是,我是真心希望,封朝元的祈盼,菩萨能够体查。他如此地善良,本来应该拥有一份圆满的回报! 整个大殿,跪伏的男女,皆以虔诚的心在祈盼一段幸福。他们将头低伏,用无比真诚的声音小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愿,然后,又无比虔诚地跪拜! 我抬头,菩萨座下,一个灰衣的和尚念着经文,他低头垂眼,一手执着念珠,一手拿着棒槌敲响木鱼。在平和的木鱼声里,我看着那张脸,呆住了。 我怔怔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过去,颤抖了声音,探询地叫:“乔伯伯!” 那个灰衣的和尚,浓密的眉,修长的手指拨过一个个念珠,木鱼声声并不间断,念经的声音也未有片刻凝滞,他甚至没有抬眼看我一眼。 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虽然我仅见过乔伯伯一次,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轻轻拥着娘时,脸上的温柔。这个和尚与乔伯伯,只是少了一头黑发,头上多了九个戒疤。只是将那一脸的温柔,换成了无波的平静。 我扯住他的衣袖,再叫:“乔伯伯!?” 和尚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神情安宁,声音平缓:“施主,贫僧悟性!” 一入佛门,便是两世为人,所以,乔伯伯,你现在只有法号悟性,而忘却尘世的名了,是吗?是吗? 我回过头,大殿里,众人皆在虔诚礼佛。我心中泛出一声轻叹,看来人人皆虔诚,没有人会为外界事物所扰!在这样的气氛里,为什么我的心情如此焦躁? 我对了悟性,不确定地说:“乔伯伯,你真的不认识我啦?” 悟性淡然一笑:“施主,我不是你的乔伯伯,你认错人了!”他放下棒槌,拨着念珠,向后殿走去。 我的目光追随,看着那灰色的身影隐入门后,我追了过去。 后殿的空地,黄叶飘舞,他慢慢走过去,拿起长长的扫帚,开始扫地上的黄叶,一下一下,认真而安静。秋风席卷,时有黄叶越过扫帚的尾端,在刚刚扫过的空地盘旋。他回身去扫,淡定,从容,安然。 看着那宁和的背影,我的心中像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一般,竟然不能判断。难道,他真的不是乔伯伯?或者,是我的错觉吧,毕竟,我只见过乔伯伯一次,我认错人了吧! 我摇摇头,近来总是出现错觉。乔伯伯,此时应该远在吐蕃,怎么会做了仙鹤庙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