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岁岁常欢喜》 第1章 初遇 序 传闻,远古时期,这世间人,神,妖共存。 神住在神域,高高在上。 人分神族和普通人族。人族寿命短暂,偶有潜心修炼者,也能习得一些灵力。神族寿命漫长,灵力自然也比人族高许多。 关于妖族,据说这世间大部分的妖族都与人和平相与,只有极少部分的凶兽,才会伤害人族。 至于真正的神,没有人见过。就连神族提起神,也是三缄其口的。 ========== 第一章 岁岁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 温和的风,温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从半开的窗外飘进来的阵阵花香。 她居然没死? 隐约记得,漆黑的夜里突然下起暴雨。墨黑的大海上掀起巨浪,来势汹汹地向他们拍打过来。木制的船舶被击打得粉碎,他们落入海里,人们都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紧随而来的海浪又向他们猛地拍打而下,如一头凶猛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他们。 她最后听到的,是充斥耳畔的呼喊声,是被风卷起的浪花又哗啦啦地回大海的涛声。 最终,当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呼出时,周遭归于一片寂静。 “快!快去通知将军,他救回来的那位姑娘醒了!” 有女子的惊呼声传入耳中,如针一般戳着她原本就疼痛难忍的脑袋。岁岁忍不住抬手抱着头,那双手也已被人用柔软的布条细致工整地包裹着。 男子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的传来,到门口时,有一瞬的停滞,随后,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 “你醒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男子坐到榻沿,关切地问道。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听起来倒让人有几分安心。 岁岁不禁轻敲自己的额头,喃喃道,“哪哪都不舒服,哪哪都疼。” 男子似乎更着急了,拉下她抵在额上的手,专注地看着她,“你别乱动,别再伤着自己。”继而又回头吩咐一旁的婢子,“去把穆医师叫来,快去。” 她这才将将能看清男子的面容。 男子五官精致,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剑眉入鬓,一双眼清澈如水,蓄满柔情。乌发一丝不乱地束起一个高高的发髻,由一只白玉的发冠拢着。 真是个俊美的男子。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男子的嘴角上扬,似乎习惯了别人这样打量的眼神,只是回以善意的笑。 岁岁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再看着男子,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叫洛端。” “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府上。前几日我出海,遇到风浪,又正巧见你落水,就把你救回来了。” “与我一同在船上的还有数十人,他们……都还好吗?” “我的能力,只够救你一人。”男子说道,虽温和,却又透着股冷漠。 岁岁心里既为那些葬身海里的人感到惋惜,又庆幸自己如此幸运能得以幸存。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男子神色温和,黑亮的眼眸却一直在她脸上流转。 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自小就被人夸赞一张脸生得精致,像她那相貌俊美的爹,但也绝不至于被将军如此目光灼热地看着。这位将军的眼神,相比寻常的一见钟情,太浓烈了,更像是……失而复得。 她正想得出神,一年轻男子在门口轻敲两下门扉,彬彬有礼地步入屋内。 “穆医师,麻烦你了。”将军起身,与男子抱拳作揖。 岁岁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医师,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若是人族,太过于年轻了。谁不知学医的过程枯燥而漫长,需要数十年的积累。小儿七岁开智,哪怕是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也不至于有此造化。莫非,是个神族男子? 穆医师一边专注地替她把脉,一边问,“姑娘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心口疼。”岁岁如实答,“每次呼吸,胸腔里就觉有被灼烧过的疼痛。” 他点点头,不在意地笑说,“这只是溺水后的遗症,过些时日便会消失。” “小姑娘怕疼,医师莫要笑话。”将军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对医师说道。 那种感觉又翻涌上心间,岁岁实在捉摸不透。 她很确定,自己确实在出海的时候遇到了风浪,也确实落了海,落得一身伤,差点淹死,但她并没有失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来处,她很确定自己与这位将军是初次相见。 即便她没有听说过这位将军的名字,那也只能说明她是落到了一片新的土地上。 新领土,新国度,仅此而已。 ========= 作为一个身体里流着一半神族一半妖族血液的人来说,她的伤愈合得很快,若不是小时候自己贪玩,疏于修炼,以至于如今灵力低微,也不会落个海就差点死于非命。 婢子每日都会送一碗苦涩难咽的汤药来,随附两颗蜜果。 岁岁总是把蜜果吃了,再偷偷把汤药倒了。 洛将军每晚都会来看她,来时见到榻旁的矮几上摆放着的空药碗,总会露出一丝宠溺的笑。 待伤好得差不多了,岁岁白日里便在府上随便转转。 将军府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十来间屋子,府上婢子来来往往,见了她都是低着头局促地从她身旁匆匆走过,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说几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她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些侍卫甚至都不让她出府。 如此几日,她终于忍不住要去质问一番。 即便这位将军对她有救命之恩,但也没有权力这么拘着她。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版图,将军负手而立,正看着那张版图思索什么。 “你为何不让我出府?”岁岁推开书房的门,理直气壮地问道。 将军闻声,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她。 她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张版图给吸引住。 “岁岁,来。”洛端并不气恼她的突然闯入,笑着朝她招招手。 他展手而过,屋内瞬间变了模样。岁岁只觉自己仿佛悬浮在半空之中,脚下是一片被大海包围的陆地。 陆地南北走向,北宽南窄,最南端有一离岛,离岛四周,又有四处更小的离岛。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四个护卫,将那座离岛包裹在其中,牢牢护着。 除此之外,皆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再不见陆地。浪花一层接一层地涌向岸边,卷起雪白的泡沫。 她望着翻涌的浪,想到被大海吞噬的惊魂一夜,不禁往洛端身旁靠了靠。 洛端指着离岛,“那是神女居住的地方。”,他又指向四座小岛,说,“一座岛一位守护者。人们尊称我们一声将军,因为我们居住在这,负责守护神女。” “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岁岁说。 “因为我们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与世隔绝。岛上没有时间,无论多少年过去,我们都还是现在的模样。”他耐心地解释道,“百姓居住在主岛。” “主岛也没有时间?” “主岛上居住的都是人族男女,他们的寿命约莫百年。” “那你们……”岁岁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洛端摇摇头,不在意地说,“已经不记得了。” 因为没有时间,所以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他们岂不是比神族,妖族都要厉害?岁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前这位将军,顶多是人族二十多岁的模样,但他可能已经几百岁甚至上千岁了?所以那日给她看伤的穆先生,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少年。 洛端的袍袖轻拂而过,屋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这段日子是我守岛,寸步不能离。你若实在闷得慌,明日我安排两个侍卫陪你出府逛逛?岛上虽不大,但有片很大的丁香园。丁香花开了败,败了又会再开。” “花开的时候,满树都是紫色。微风拂过,便是阵阵花香。花败的时候,柔软的草地上便掉满了紫色的花蕊。你应该会喜欢。”洛端半垂着眼眸,声音愈发地温柔。 烛影摇曳,暖黄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本该是温暖柔和的,岁岁却只觉他的眼里有股说不出的孤寂。 ======== 第二日,岁岁起了个大早。 即便只是去花园,但好歹也算是出府了。虽然洛将军告诉她这里是没有时间的,但她心里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在府上养伤已一月有余。 一个月不出府邸,从她记事以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自小爹爹娘亲就很纵容她。 平日里住在镇上,她会自己跑出去玩,玩累了就去街角的酒铺子喝茶,去烧饼铺子吃饼子,整条街上的人都认识她。 有时随爹爹娘亲去城里,爹爹也总会带她去逛各种新奇有趣的铺子,然后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娘亲虽应了她独自闯荡的愿望,却要求她每月都要让信鸟传信回去报平安。如今她失踪一月有余,爹爹娘亲肯定该着急了。可是,现在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回去。 念及此,岁岁顿觉有些惆怅。纵使眼前一树一树的花开,空气中阵阵花香飘过,她都觉得索然无味。 “这世道就这么不遂你心意吗?” 冰冷的声音滑入耳中。 岁岁抬头望去,男子自树上跃下,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眼前的男子穿着黑色锦袍,如那一夜的大海般幽深不可测,然即便锦袍宽大,仍不掩衣袍下身姿挺拔。男子如墨的长发透着丝缎般的光泽,随意披落在肩上,只在腰际处用一条黑色的布条束着。他与将军全然不同,五官清冷,周身都散发着冷意。 岁岁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俯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冷冽的眉眼仿佛要把她的心思全部看穿看透才罢休。 许久,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就是洛端从海里捡回来的女子?” 他离得近,说话时岁岁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痒痒的,拂得她隐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是。你是何人?” 他挑眉看她,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我是…花匠。这片园子归我管。” 岁岁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屑地看着他。花匠?骗小孩呢。我还说我是将军府上的婢子呢。 “你是人族女子?”男子又问。 “不是,我有一半妖族血脉。”岁岁坦言。 男子轻蹙着眉,说道,“这玩笑可不好笑。我在树上看了你许久,见你坐这一直唉声叹气的。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这壶酒就当是我请你的。” 说罢,他摊开手掌,变幻出一小酒壶。 “我不会喝酒。”岁岁只觉他满嘴胡话,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想搭理他。 “你该不会是怕我想毒害你吧?”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她赌气似的拿过酒壶,猛喝一口。 烈酒灼喉,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猛咳起来,只觉从喉咙口一直到心口,皆是火辣辣的。 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见她脸涨得通红,连忙轻拍她的背,“你真不会喝酒?” 岁岁把酒壶丢还给他,抚着心口没好气地说,“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满口胡话,我未曾说过一句谎。” 男子轻笑起来,因着这抹笑意,脸上的清冷,身上的冷意悉数散尽,如这春日和煦的阳光,带给人阵阵暖意。 岁岁看得有一瞬的失神。此刻她才觉,这男子的五官生得甚是好看,尤其一双眼,深邃如夏夜,璀璨如星河,让人一不小心就要坠进去。 “我是息泽,生生不息的息,沃泽草木的泽。”他郑重地说,又歪头看她,“你呢?” “岁岁。岁岁常欢愉。” 息泽翩翩然向她行一礼,“既是岁岁常欢愉,姑娘就莫要再唉声叹气,辜负了良辰美景。” 岁岁犹豫一瞬,又问,“你是这里的守岛人吗?” “不是。”息泽笑道。 “那你是何人?” “我若今日什么都说尽,下次你就不会再盼着与我相逢了。” 说罢,他提着酒壶,便要离去。 “下次,下次我去哪和你重逢?”岁岁追问。 “我会来找你的。” 不过是片刻功夫,他的背影已消失在她面前。 第2章 禁地 那个穿宽大黑袍的男子,第一次见面就拿烈酒呛她,说话也总是虚虚实实,分明是个不讨喜的人,但离岛上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岁岁甚至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和他斗个嘴也是好的。 可是,自那日之后,岁岁没有再遇到息泽。 就像洛端之前与她说的那样,离岛上没有百姓居住,与其他离岛也并不相连,去往主岛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驳船,且驳船一个月才有一趟,仅用来运送物资。至于与中间那座最大的离岛之间,也仅一座桥相连。岁岁不由得感叹,这可真是与世隔绝。 洛端每日都会通过那座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索桥去中间的那座离岛,天将黑才回。岁岁虽不知他究竟去做些什么,又是如何守岛,但看起来真是份很辛苦的差事,因为他每日回来都很疲倦,需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她对那座桥,和桥的另一头,充满了好奇。 那日,她正一个人坐在府邸门前的石阶上喝酒,眼见着日暮西斜,洛端颀长的身影自暖黄的夕阳余晖中向她款款走来。 岁岁随手将酒壶放在石阶上,起身踉踉跄跄地迎上去。 洛端看着她,双颊酡红,开口就是一股浓重的酒气,微蹙着眉问道,“先前听婢子说,你白日在府里一直问她们讨酒喝,不想竟真有此事?” “我在练酒量!”岁岁一本正经地说。 “练酒量?”洛端好笑地看着她,“练这个做什么?” “之前和你提过,遇到那个穿黑袍的男子。因为我不会喝酒,就被他笑话。” 洛端俯身替她捡起小酒壶,由着岁岁攥着自己的袍袖,一边往府里走,一边含糊地说着。 “因为不会游水,所以遇到风浪就差点死掉。因为不会喝酒,又被人嘲笑。现在想想,自己小时候真是太贪玩了,耽误了很多时间。”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岁岁的话有些多,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洛端神色温和地目视前方,宽慰道,“遇到风浪不是你的错,不用一直耿耿于此事。至于被人嘲笑,以后你也未必会再遇到他,你不用因为担心会被那个人嘲笑而刻意地练酒量。万事有我。” “不一样……那不一样……”岁岁嘟嚷着,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只觉脑袋昏昏沉沉。 “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岁岁耍赖似的说。 “是是是,你说什么就什么。”洛端侧头含笑看着岁岁,只见她晃晃悠悠地随时都要倒下。 岁岁朝他嘿嘿地笑着,软倒在他怀中。 洛端轻叹一口气,将她抱回屋内。他吩咐婢子备些醒酒汤,又严肃地与她们说,以后莫要再给岁岁姑娘如此烈的酒,若被他知晓,绝不轻饶。 婢子们连忙跪在地上应允,一声声地诺着“奴婢以后不敢了。” 岁岁醒时,已是半夜,只觉神清目明,竟没有前几次宿醉的头痛感。 洛端正趴在她的榻沿,一手枕着自己的头,一手轻轻握着她的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笼罩在昏暗的烛光下,半明半暗中倒少了几分白日里的硬朗。 岁岁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触,真是个傻子,她只是醉酒而已,何须如此在榻前这般守着,明日不是还要去守岛么? 守岛。 她脑中突然又想起那座看不见尽头的索桥。 索桥的这端有四名护卫把守,他们手持长矛,不分昼夜。至于桥的另一端,有怎样的守卫,又是连接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不清楚。但是她想知道,她想去看看。 念及此,她觉得洛端腰间金灿灿的令牌似也有了魔性,此刻正赤裸裸地勾引着她,“你想去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可以吗?就借用一下应该没问题吧?岁岁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取下他腰间的令牌。 已是三更,整座小岛除了海浪汹涌着拍打在礁石上的嘶吼声,再无其他声响。岛上本就没有百姓,白日里说好听些是安宁祥和,到了夜里,这涛声更显可怖。 “什么人?!”护卫厉声喝道。 岁岁一愣,强装镇定地说,“将军白日里落了很重要的东西,特命奴婢去取。这是将军的令牌。” 说着,她有些急切地亮出洛端的令牌,一脸诚恳地看着他们。 护卫接过令牌,籍着月色仔细端详一番,又神色警惕地自上而下地打量她许久,说道,“速去速回。” 岁岁拿回令牌,立刻步履匆忙地走上索桥。她既兴奋又紧张,就连先前听着还觉可怖的浪涛声,都不及自己此刻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索桥很长,就像她之前张望的那样,一眼望不到尽头。或者说,尽头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迷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微凉的夜变得越来越寒冷。 “岁岁,你别怂!可就差最后一步了啊!”岁岁不禁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迷雾越来越近,迷雾包裹着她,空气中飘舞起白色的烟尘。 不,是雪。 岁岁抬头望向天空,白色的雪花自黑黝黝的天空飘落下来。 竟然真的是雪! 为了抵御寒冷,她干脆小跑起来。 待终于跑到尽头时,岁岁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白雪茫茫。 树是白色的,石柱是白色的,连立于索桥两边的侍卫身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巍峨的宫殿现于她眼前,白雪覆在宫殿的青砖屋顶上,厚厚一层,像是经年累月才积得的。就连宫殿前的台阶上亦是一片松软的雪白,地上不着一丝痕迹,如一幅白色的锦帛轻柔地铺展着,好似多年都不曾有人经过。 “站住!” 岁岁还未来得及分辨声音,脖颈处已被五六根长矛抵着,尖锐的矛头似乎随时都能刺破她的喉咙。 “我……我是来替将军取物件的,我有将军的……” 那些侍卫并不耐听她解释,为首的那个冷冷地说,“带走!” 他们收起长矛,两名侍卫一人一边,挟持着她往宫殿走去。 “你们带我去哪?” 没人理睬她。 “我是将军府上的婢子,我有将军的令牌。” 依然没有人理会她。 岁岁有些急了,“你们能不能听人说句话?” 为首的侍卫终于停下脚步,对她冷哼道,“将军来岛上从来不需要令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说是奉了将军的命令来取物件?” 她惊得瞪大了眼,看护索桥的侍卫分明是认令牌的,怎么到了这里,遇到这群巡视的,就不认了呢。 他们挟持着岁岁,蜿蜒而行,穿过银装素裹的林子,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她回头望去,先前那座巍峨的宫殿已在她身后。想必先前穿过的那片树林,就是为了绕过那座宫殿。 “大人,确认过了,是闯入者。”侍卫单膝着地,恭敬地禀报。 皎洁的月色下,男子背对着她,长身玉立,一袭雪白的长袍如流云般落在覆着积雪的台阶上,衬得他的黑发如绸缎般透着摄人魂魄的光华。 不知为何,她竟突然想起了息泽。 男子只是抬了抬手,侍卫们便放开她,纷纷退下。 岁岁疾步走到阶下,仰头望着他,层层叠叠的宫闱在他身后流动如云。 “我……” 男子转过身。雪白的袍袖飞扬,本该是肆意潇洒的天人之姿,可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恐怖的青铜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冷冽的眼自面具后睥睨着她,杀气从眼中蔓延出来。 在这样的注视下,岁岁只觉自己体内的那一半妖血似乎都被唤醒了,野兽对危险的直觉让她想转身逃跑,可双腿却如被钉在了原地,挪不开分毫。 这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恐惧。 她软软地跪倒在地,身子不住地轻轻颤抖着,“我…我没有恶意。” 男子的手缓缓抬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滑入她耳中,仅一字,“诛。” 下一刻,岁岁只觉喉咙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钳制住,喉咙一股血腥。她想要挣扎,却又无济于事。 这个人,分明像神只般站于高台,心却狠得像这世间最凶残的妖。 “我……我错了。”岁岁的声音自喉咙口艰难地发出,但是扼在她脖子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眼前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氤氲成一片雪白,就如她刚踏上这座岛时映入眼帘的场景。 岁岁心里有些懊悔,少时应听娘亲的教诲,莫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如此大的好奇。至少该听爹爹的,儿时不该贪玩,要好好修习灵力。也不该整日只知道缠着哥哥要蜜糖吃,高兴时就甜甜地“哥哥”“哥哥”一遍遍地唤着,不顺心了就直呼他“阿晏”。 “大人!” 黑色的身影闪现在她面前,袍袖拂过,扼在她喉咙口的手突然消失了,新鲜的空气涌入她的喉咙。 岁岁感到有人将暖和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寒冷被瞬间驱散。那个人,又把她轻轻揽入怀中。 她真想看看这个人的容貌,可是眼睛一点都睁不开。 “你答应过我,不碰她。” 是洛端的声音。 “我会看管好她,绝不会再有下一次。”洛端大声说道,语气中似有哀求。“我保证!” 男子冷哼一声,“你,如何保证?” “你要如何?” 男子好像又说了什么,可是她怎么都不见。洛端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应道,“好!” “我们回家。”这句,好像是对她说的,温柔似水。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答他,好,我们立刻离开此地! 第3章 夜游 洛端抱着岁岁回到府上时,天已蒙蒙亮。 起得早的家丁已开始一天的忙碌,见将军从外面回来,很是意外。又见将军怀中抱着那女子,女子被一件雪白的裘皮披风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像是受了很重的伤,小脸惨白,正贴在洛端怀里昏睡着。 “把药箱帮我取来。”洛端吩咐道。 他眉头微蹙,满脸都是心疼。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将军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了。 洛端小心翼翼地把岁岁放在床榻上。此刻岁岁颈脖上的勒痕已呈现出明显的暗红色,连着心脏的血管在如美玉般的白皙皮肤下有规律地起伏着。 不一会儿功夫,家仆取来药箱。 “需要唤婢子来替姑娘上药吗?” 洛端指了指床榻旁的矮几,“放这就行。” “疼。”岁岁低声呢喃着,想要起身。 洛端听到声响,连忙扶她坐起,又取了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时能舒服一些。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脖子疼,喉咙也疼。” 洛端取出伤药,温和地说,“把头抬起来些,我替你上药。” 岁岁乖乖仰着头,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我偷了你的令牌。” “就为这个?”洛端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极尽轻柔,“你不是已经得到教训了吗?” 岁岁想到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这般狂妄地轻慢人命。她在那人眼里,仿佛蝼蚁一般无关痛痒。他是神吗?可是洛端分明说过,他们守的是神女,即便那个男子是神侍,也不该如此残暴。 “在想什么呢?”洛端收起伤药罐子,扶着她轻靠在自己肩头,又取了柔软的裹布,覆在她脖子上的勒痕处。 “那个戴面具的人,也是守岛的人吗?” 洛端思索一瞬,说道,“他也算吧,不过整个岛都归他管,我们都听他的,他相当于是你们外界的王。” 原来是王。 岁岁嗤之以鼻。即便是王,也不能这般随心所欲。真是个蛮荒之人。 “好了。这几日你就安分些,好好养伤,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岁岁撇撇嘴,又不得不点头应允,“谢谢你,洛端。” “举手之劳而已。” “我是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洛端愣了一瞬,笑说,“救命之恩?岁岁姑娘打算怎么回报?以身相许吗?” 岁岁瞪大了眼看他,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自她住在府里以来,洛端对她一直是温和谦逊,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逾矩,怎么今日突然有兴致开起这样的玩笑来。 “不愿意吗?”他突然凑到她面前,脸上笑意全无。 见她依然呆愣,不知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是被吓着了,洛端不禁摇着头轻笑起来,“嫁给我那么可怕?”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岁岁自己也说不清,不得不抿着嘴低头不语。嫁人?还是嫁给这位才相识短短数月的洛将军,这是她根本就没考虑过的事,脑海中连一丝丝的念头都没闪现过。 虽然洛将军很好,白日他不在府上,却吩咐了下人不可怠慢岁岁,吃穿用度都要极尽满足于她。每日傍晚洛将军一回来,就会风尘仆仆地赶到岁岁住的院子,陪她说说话,然后与她一起用晚饭。 晚饭后,洛将军通常都会陪岁岁去丁香园中散步。晚来阵阵微风,伴着幽幽花香,有时他也会伸手替她捋额前的碎发,但也仅此而已。 岁岁说不出洛端究竟哪里不好,他总是神色温和地看着她,轻柔地与她说着话,从不对她发脾气,就这样默默的把自己所有的闲暇时间全部给了她。连这次岁岁偷了他的令牌,他都没有责骂过她一句。 可是,总觉得差那么一点,总是有一种浅浅的疏离感。岁岁说不上这种疏离感由何而来,她也不懂做夫妻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看过爹爹和娘亲在一起时候的模样,肯定不是她与洛端现在这样子的。也许,洛端的性子就是如此?守岛枯燥乏味,这样的日子他一个人过久了,于是变成了现在的性子?看似温柔,却又有些清冷,让人永远无法真正的靠近他。 洛端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恢复往日温和的模样,说道,“我要走了。你折腾一夜,好好休息。晚上我会回来陪你吃饭。”他说得那么闲适从容,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闲话家常而已。 他抬手想要抚岁岁的头,厚实宽大的手在触及她发丝的一瞬,犹豫了。 片刻,他自嘲地笑了笑,说,“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开玩笑?”岁岁惊讶地抬头看他。居然,只是开玩笑?亏她还认真想了那么多。 “来日方长。”说罢,他停滞在半空的手还是轻轻抚过她的头,又细心关照她,“这几日不要喝酒,伤会疼。” 岁岁更是琢磨不透,她甚至有些不满,为什么洛大将军说话总是似真似假,就像他最初看她时的眼神,一半在看她,一半又透过她看向别处。 ======================== 夜里,岁岁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知是白日里睡多了,还是被洛端的玩笑惊吓,反正,就是睡不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月亮慢慢爬升,穿过横里斜里的树杈,一直升到半空中。 借着半明的月色,岁岁恍惚间好像见到有个人影坐卧在树枝上,闲适地独自望月饮酒。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息泽时的样子,宽大的黑袍,随意拢在腰间的黑发,明亮的眼眸……他说,“我今日若是说尽,你就不会再盼着见到我。”真是无趣,谁会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悬念,盼好几个月。 岁岁关了窗,准备再回榻上躺着。 下一刻,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推开窗户,只见息泽依然是一袭黑衣,长身玉立在皎洁的月色下,正蹙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她不禁低呼,又连忙往左右看了看,确认没被人听见,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进来的?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怎么我在岛上都没见到你?” 息泽朝她招招手,“敢不敢跟我去个地方?” “有什么不敢的。”岁岁扬起头,不服气地说。大家都困在这个岛上,谅他也翻不出个天来。 息泽的嘴角微微上扬。 岁岁踩着矮几,从窗户爬出。屋子里可以拿矮几垫脚,屋子外却是大半个人高的空地,岁岁一时有些犹豫,息泽伸出双臂,说道,“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岁岁看了他一眼,也就直接往下一跃,整个人都落入息泽怀中。 息泽放她站稳,又忍不住嘲笑她,“洛端是把你锁起来了吗?你为什么不走门?” 岁岁看看大开的窗户,又看看十几步之外紧闭的门,一时又气又羞。活该被人嘲笑,自己真是呆笨。 “我回去了!”她气鼓鼓地说着,转身就往门口走。 “别呀。”息泽拉住她手臂,揶揄道,“你若不翻窗,又如何给我机会接住你?” “我后悔了,不该三更半夜跟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鬼混在一起。” 岁岁狠狠瞪了他一眼。明明才第二次见面,这人还总是满口胡话,按常理来说,招待他的方式,应是大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有刺客。” “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看你也睡不着,趴窗口看了一晚上月亮,甚是无聊,找你一起排遣一下寂寞。”息泽顺势揽着她的肩,飞檐走壁而去。 岁岁从未感觉自己的身子如此轻盈,仿佛生出翅膀,乘风翱翔。息泽的青丝随风飞扬,夹着阵阵花香,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是他发里本身的香气还是风中的花香。 到了空地,脚下没有了借力点,息泽带她轻轻落在地上。岁岁能清晰地听见海浪声,仿佛就在耳畔,她知道他们离海边很近,而且息泽正带她往大海的方向走去。 半夜出海?他疯了吗?岁岁突然拉住他袍袖,低声道,“我害怕。我……我曾经遭遇过海难,我害怕。” 息泽回头凝视她一瞬,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信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到了海边,岁岁只觉一个接一个的浪呼啸着向她咆哮而来,仿佛随时都要把她吞没。月色辉映在海面上,珍珠般微末的波光下便是一片无尽的漆黑。 息泽扶她上船,随后解开绳索,自己也跃上船。说是船,不过是一叶小木舟,宽度勉强只够两人并排而坐。 他随手变幻出酒壶丢给岁岁,“若实在害怕,就喝口酒壮壮胆吧。” 岁岁指指自己的脖子,摇摇头,“洛端说喝了酒伤口会疼。” 息泽看着她脖子上缠绕的裹布,默默啜了口酒,难得没有嘲笑她。 第4章 结界 “你在这也有些时日了,会想家吗?”息泽望着黑黝黝的无边的大海,淡淡地问道。 “会。”岁岁的手指紧紧扣着船舷。 “想回家吗?” “想。” 虽是明月高挂,但深夜泛舟,此刻海上又是风急浪大,这可着实不是个适合月下谈心的好地方。 岁岁想起那一夜呼啸而来的巨浪,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咸涩冰凉的海水将她卷入海底。 海浪重重地拍打在他们小船上,碎裂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死亡的恐惧此刻再一次向她席卷而来。 岁岁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轻颤着,一双手紧紧攥着息泽的衣袍。 “息泽,我害怕。我要回去。”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开始后悔今夜跟他出海,后悔自己为什么总要在这个人面前逞强。第一次逞强喝烈酒,第二次逞强深夜出海,都是不愉快的记忆。 息泽垂眼看着她因用力而微颤的双手,她的手指纤细如柔荑,此刻却又倔强如韧。 “真这么害怕吗?”息泽有些不屑地问。 岁岁用力点点头,一滴泪落在他如夜幕般幽深的黑袍上。 那一瞬息泽只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他一下。他催动灵力,展手而过,呼啸的浪涛声消失,汹涌的海面变得平静安宁。大海如一张丝绒做的毯子轻轻托着他们的小船,微微起伏着。 突然,息泽拍拍她的肩,指着远处,“差不多来了。” 她顺着息泽指的方向看去,幽黑深邃的海面上渐渐泛起点点荧光。荧光随着潮水起伏不定,如无数的萤虫贴着海面,围绕着他们的小舟翩然起舞。小船周围因着荧光,不再似先前的黝黑可怖,反倒如星河倾泻,如梦如幻,这一刻,恐怕连天上的星辰都要黯然失色。 岁岁的视线都被海里的荧光吸引,对大海的恐惧好似也淡了几分。蓝色的黄色的荧光交相辉映,照在息泽刀刻般清冷的脸上,忽明忽暗。岁岁只是无意间瞥了他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收起酒壶,伸手紧紧揽住她。 岁岁心里又是一阵急跳,只觉一股火热涌上双颊,她还未来得及细想,船猛地撞在什么东西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到了。”息泽放开她,淡淡地说。 岁岁还没从刚才的撞击中缓过神来,放眼望去,周围除了茫茫大海和越聚越多的荧光,其他什么都没有。 息泽拉着岁岁的手,伸向船侧的虚空。虚空中,她仿佛摸到一堵无形的墙,先前他们的船撞上的,应该就是这里。 岁岁缩回手,不可思议地看向息泽,息泽难得郑重地点点头,说道,“结界。” “结界?你是如何发现这里的?能破吗?”岁岁问。 “破不了。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人。”息泽说道,“所以我把它称为——世界的尽头。” “是为了守护神女吗?” “看来洛端跟你说了不少。” “他提过一些,具体我也不是很明白。”岁岁忍不住又伸手去抚摸结界,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就是有股无形的力量抵着她掌心,让她的手掌一寸都前行不得。“谁都破不了吗?那我……岂不是回不了家了?” 她心里突然很难过,之前听洛端提起过,他们被困于此地,没有时间,日复一日,不死不灭。但此刻眼前的结界让洛端的话有了具象,这是能直观地触摸得到的牢笼。 “人本来就是随遇而安的,父母兄弟,终会有分开的一日。没什么好难过。”息泽不在意地拂过袍袖,斜倚在船舷边。 “我还不想那么快与他们分开。”岁岁喃喃。 息泽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兀自看着大海。虽然他们肉眼看不到结界,但萤光却伴随着海潮起起伏伏,不知不觉地在结界两边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蜿蜒千里,恍若梦境。 “好像大海里的银河。”岁岁又忍不住感慨。 “是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坐船来这看看,外面有星辰大海,里面也有。只要世间还有这样的美景,一切都不算太糟。”息泽说着,半个身子探出船舷,掬起一捧海水,满天星辰仿佛被他捧在手心,又从指缝间散落回大海。 “我……我也想试试。” 息泽笑看着她。 岁岁涨红了脸,没出息地说,“我怕掉下去。” 息泽大笑起来。 “像你灵力这么高,能在陆地上飞,又能让大海都平静,你是无法体会我对大海的恐惧的。”岁岁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虽然他笑起来整张脸都显得柔和温暖,甚至带些孩子气,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他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借口。 “我抓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息泽笑说。 “你行吗?”岁岁半信半疑。 “你这样的小身板,我一只手就能轻易把你提溜起来。” 岁岁迟疑一瞬,趴在船舷,又忍不住回头关照息泽,“息泽,你一定要抓紧啊!” 息泽揪着她的衣领,笑着点点头。 因为知道有人紧紧抓着她,岁岁渐渐没那么紧张,身子探出船舷,伸手去够海里的荧光。眼看着就差一点点,她又往外挪了一些。 就在岁岁碰到海水的那一瞬,她只觉领口一松,整个人头重脚轻地往海里栽下去。 岁岁全身的血都涌向头脑,眼前一黑,甚至还来不及在心里咒骂几句就要沉入海里,一双有力的臂膀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 “抱歉抱歉,刚才手一滑。” 岁岁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吓成这样?”息泽歪着头看她。 “息泽!”岁岁看着他一张脸近在咫尺,眼里满是笑意。 “嗯,我在呢。” 岁岁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狠心便猛然一用力,将息泽推下船。“息泽大人,您灵力高强,从这游回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说罢,她拿起船上的桨板,就往回划,全然不顾息泽在后面唤她。“岁岁,别闹!” 眼看着小船离息泽越来越远,息泽的声音隐隐自身后传来,“这海域里有水怪,你不怕他们把我吃了吗?” “不怕!”岁岁边大声回答,边回头张望。 等到真的完全看不见息泽的身影,漆黑的夜里只剩那条逶迤的光带,岁岁心里突然慌了,不会真被水怪吃了吧?她急忙划着船桨又折返回去。 息泽已不见踪影,岁岁急得大叫,“息泽。” 她又回身在船的另一侧大喊,“息泽!你不会真死了吧?” “我就当你是舍不得我死了。”息泽的声音幽幽传来。 岁岁回头望去,息泽已泰然自若地站在船上,一头瀑布般的黑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蓝黄相间的荧光沾染在他的发上,好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我……我是觉得自己划桨回去太累了,你会用灵力推着船走。”岁岁别过脸去,试图掩盖眼里的焦急和担忧,假装不在意地说。 息泽拂着袍袖坐下,说,“我戏弄你一次,你也戏弄我一次,我们就算扯平了。” 岁岁沉默着坐一旁,不搭话。刚才划船回来不见息泽踪迹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急了。那种慌乱急切的心情,她从未有过,明明是个不相干的人,她却为了他心情起起伏伏,这难道是娘亲说的喜欢吗?喜欢不是应该像洛端这样吗?你每日回来陪我一起吃饭,散步,你与我温柔相待,我对你亦信任有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一个连身份都不愿告诉她的人,时而慌乱时而紧张。 “你究竟是谁?”岁岁开口问道。 “我叫息泽,我告诉过你。” “息泽是谁?” “洛端没告诉你吗?”息泽反问。 “没有。你和洛将军很熟吗?”岁岁侧头看着他,“他应该告诉我吗?” 息泽沉默一瞬,说道,“也许等你做了洛将军的夫人,就知道了。” 岁岁更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做他夫人?” “你不愿意嫁给他?”息泽的脸上竟掠过一丝不悦,蹙眉问道。 “不愿意。” “那你想嫁给谁?” “谁都不嫁,不行吗?”岁岁没好气地说,“我是要回家的!我总能想到办法离开这里。” “你出不去了。安心待嫁吧!” 待嫁?她何时应允过要嫁人?岁岁再次看向息泽时,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只是闭目而坐,神情冷漠。 岁岁也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靠着船舷看着墨色的大海。荧光已离他们越来越远,渐渐有些看不清。如梦如幻,真是仿若一场梦。 第5章 求娶 两人一路上都不再说话,仿佛在互相置气一般,一前一后,踏着清冷的月色。 到了府邸门口,息泽停住脚步,回身看着岁岁。 岁岁依然避着他的视线,低头装作不在意地看他的黑色锦服。之前从未仔细看过,现在才发现原来锦服并非纯正的墨色,而是绣着祥云暗纹的靛蓝色。就如这广阔的苍穹,看似幽黑,实则也没黑得那么沉重。 终究是息泽先开口,“你方才也见到了,我们根本无处可走。” 岁岁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不搭话,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息泽盯着她看了会儿,缓缓抬手,好似要擒住岁岁的脖子。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岁岁突然想起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也是这般缓缓抬起手,远远的隔空便紧紧地掐住她的喉咙。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息泽一愣,手指轻轻拨动,岁岁颈脖上的裹布便松开了,脖颈上清晰可见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隐隐地勾勒出几近完整的指印。 金黄色的灵力自息泽的掌心缓缓流出,轻柔地萦绕着岁岁的脖子,暖洋洋的。紫红色的淤青渐渐消散,随着每一次的心脏跳动都会牵扯出的隐隐的钝痛感也消失了。 待息泽放下手时,岁岁的脖子上已全然看不出丝毫淤痕。 “这次的教训你可要记在心里,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了。”息泽说。 岁岁连忙抚上自己的颈脖,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安心待在洛端身边,他会护你一世安稳的。”息泽又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原以为白日里洛端只是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可是息泽今晚的话却愈发让她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句玩笑。只不过一夜的功夫,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难道息泽也觉得她既是被洛端所救,又在他府上住了些时日,就理所当然要嫁给洛端吗? 岁岁有些沮丧,想要再解释什么,但息泽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想法,只侧了侧身,瞥向洛端的府邸门口。 那扇厚重的木门不知何时已悄然打开,洛端正在站门里,平静地看着她。 “进去吧。”息泽脸上的笑容淡去,他轻推岁岁一把,自己却漠然地从岁岁身旁擦肩走过。 ================== 岁岁望着息泽离去的方向,直到他从视野里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府。 木门在她身后吱呀呀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岁岁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 “岁岁,你嫁给我好吗?”洛端拉住她的手臂,认真问道。 岁岁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天色,东方已渐露鱼肚白。她又看向洛端,衣衫整齐,束冠一丝不苟,却面露倦色,看起来似乎一夜没睡。一夜没睡,所以尽说胡话吗? “你闯了神域,这是禁忌,连我也无法轻易护住你。那边已经下了命令,要求我一个月内与你完婚,他便不再追究你擅闯神域的罪。” “是那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吗?”她随在洛端身侧,半仰着头问道。 洛端点点头,“我们都要听他的。” 成婚?她的内心自然是抗拒的。不是洛将军不好,她承认自己甚至是有那么一点喜欢这位将军的。喜欢每日与他一起吃饭,喜欢洛端听她说话时眉眼带着浅笑的样子,喜欢他待她这般温柔,平日里从不计较她的闹腾和任性。 但是,这些不够。 “我不愿意嫁给你。”岁岁低声说道。 “你宁可死都不愿意嫁给我吗?” “我也不想死。” 他们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言谈间步入堂内,婢子们已备好早膳。各色的小菜装在小巧的瓷碟子中,在圆案上有序地铺展着,靠案几的一侧,是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煮得凝稠的白粥。 岁岁在案几旁坐下,洛端坐她身旁,如往日一般,先给她盛了碗粥,又给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腌制过的鱼干。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那种好,不在我的心尖上。你看,我脖子上的淤痕消失了,从方才到现在,你可有注意到?我与一个男子彻夜未归,你又可曾关心过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洛端看着她白皙的颈脖,一时哑口无言。 岁岁不在意地笑笑,又说,“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在意我的。娶一个你自己都不那么在意的人,你会开心吗?” “我自然是在意你的!岁岁。只要你愿意与我长相厮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不离开我。”洛端放下手中的筷箸,拉起岁岁的手,诚恳地说。 “不守岛的日子,我可以带你去主岛上,像寻常的夫妻那样,一起吃饭聊天逛市集,去酒楼里喝酒听说书,晚上就一起相拥而眠。你若兴致好,我就带你去山林里骑马狩猎。守岛的日子虽然乏味枯燥,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很长,你若愿意,可以像现在这样陪我一起待在这,白日里让婢子陪你去丁香园里消磨时间,晚上待我回来,我也可以陪你去海边吹海风看星星。” 岁岁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菜,认真地听他满怀憧憬地描绘着属于他心中的美好未来。可是,他的好,就像这一桌的菜,甜的咸的冷的热的软糯的带嚼劲的,看似都摆在台面上一蜂拥地都想要给她,可是夹到她碗里的永远是这么几样,都不是她最爱的。 “岁岁,我们成亲那日,必是最隆重最热闹的。那些凡间女子有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你。” 岁岁默默地抽回手,“你这样握着我的手,我没法吃饭了。” “那你可是答应了?” 岁岁使劲摇摇头。 洛端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上一刻他仿佛已听到喜乐阵阵,所有的美好都在眼前铺展开。可是岁岁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把所有的甜美都摇散了。 “洛将军,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我不想嫁人,我想回家,我不想永远待在这里,我想念我爹娘。” 雾气漫上她的眼,她只能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一勺一勺不停地舀着白粥往嘴里送。 晨旭自屋外无声地洒进来,辉映在洛端的唇畔,带着一丝冷意,他看向屋外忙碌的家丁与婢子,淡淡地说,“他们已经开始筹备我们的婚事了。不管你答不答应,这事由不得你。没人可以离开这里,也没有人可以违背他的指令。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岁岁缓缓抬头,问,“若是我坚持不应呢?你们莫非还要强娶不成?这和凡人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差别?” “那还是有区别的。他们会娶好几个,但我只娶你一个。”洛端笑着,背光的脸上却满是寒意。 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岁岁的脸颊,声音却是冰冷,“岁岁,你若不嫁我,你就要被处死了。人都要为自己闯的祸承担代价。” “对了,你也千万不要对息泽动什么心思,他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人。” 说罢,洛端就这样拂袖而去,此刻岁岁才觉整个背脊不知何时,已布满一层细密的冷汗。这还是那个温润的将军吗?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与她轻声细语,当他笑的时候就如冬日的暖阳。她曾差一点就觉得,岁月静好在他身上都有了具象。 第6章 喜服 洛端走后,岁岁发现府上的婢子家丁们,真的都变得忙碌起来,一个个的连脚步都变得匆忙。 “又不是真的小姐,将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别这么说,这婚事是那边……那边昨日连夜下的旨意,没人可以违背。” “怎么这般突然?” “据说岁岁姑娘闯了禁地,本是要被诛杀的,是将军给强行保下来的。昨夜来传话的人说,将军若是真心喜欢,就在一个月内完婚,若不喜欢,就按擅闯者处置,直接诛杀。” “你们快别说了,若是被管事的听到我们在这妄议将军的事,回头都要挨板子。你去把喜服找出来。” “真稀罕,这喜服还有现成的?” “别啰嗦,快去!回头让岁岁姑娘试一试,万一不合身,还来得及让绣娘去改。” 岁岁站在院子里静静听了会儿,隐约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真是托自己这半身妖血的福,没什么别的技能,倒是这听力极敏锐。 如果她没记错,自己昨夜出府时都已是半夜,他们说的那位来传话的人,至少是在她走后才来的吧?只听闻有半夜捉贼的,半夜抄家的,还头回听到连夜赶着来赐婚的。 这么大的事,将军同意了,婢女家丁都知道了,连息泽仿佛都是提前知晓此事,唯独她这个当事人,倒是连一句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她气冲冲地往库房走去,难得这些婢子今天话那么多,说不定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一个婢子正捧着喜服出来,岁岁清了清嗓子,叫住她,“我先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议论,什么真小姐,什么现成的喜服,都是怎么回事?” “姑娘许是听错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婢子低头答话。 岁岁笑嘻嘻地看着她,幽幽地说,“你见过妖吗?妖怪的耳朵最是灵敏,妖怪还有尖尖的獠牙,轻轻一咬就能咬断你的脖子。” 说着,她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獠牙闪着寒光,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住那婢子的脖子。婢子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岁岁收回獠牙,一脸无辜地说道,“姐姐你怎么怕成这样,我好好问你话呢,你起来回话就成,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跪着说话。” 那套鲜红的喜服正被婢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即便是跪着,身子簌簌发抖,她也不敢怠慢了衣服。 婢子迟疑一瞬,又连忙起身,岁岁满意地笑了笑,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婢子的头低垂着,听到岁岁的声音,也只敢偷偷瞄她一眼,轻声答,“我……我来得晚,之前也是听府上的老嬷嬷说的。说很多年前,府上有位小姐,是将军未过门的夫人,将军与那位小姐感情甚好。当时婚期也定了,喜服也做了,原本就等着过门的。后来岛上妖怪作乱,到处放火,还生吞百姓,将军去除妖,迟迟未归。再后来,有人回来报丧,说将军被妖怪吞噬,还给小姐留了话,叫小姐忘了他,独自一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呢?那位小姐现今在何处?” “小姐悲痛欲绝,当晚就跳崖自尽了。”婢子的声音更低了。 岁岁的心像被人轻锤了一下,世间竟真有这般偏执的女子…殉情的小姐虽让她有一丝动容,但她更好奇后面的事。这座岛上藏了那么多的秘密,而此刻,她仿佛正拨开层层纱幔,迫不及待的想要窥探这后面一个又一个的真相。 岁岁急切地问,“再后来呢?将军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将军的兄长救了将军。兄长与妖怪战了3日,砍了那妖怪的头,才发现将军被吊在妖怪的脖子里,只剩一口气。” 婢子又说,“再后来,将军回府养伤,身上的伤很快便愈合,但因为失了小姐,积忧成疾,缠绕病榻多年。当时为了给将军治病,兄长把穆医师请到府上住了好几年。” 岁岁一阵唏嘘。现成的嫁衣…真小姐假小姐…现在她明白了。 婢子俯身对岁岁行了一礼,“奴婢知道的就这些,请姑娘莫要再为难奴婢。” 岁岁沉思一瞬,又问,“将军的兄长呢?我在府上这些日子,怎从未见过他?” 婢子回身恭敬地答,“他并不住在府上,奴婢也未曾见过。” ============ 午膳后岁岁独自去丁香园中散步。说是散步,却只是坐在树下靠着粗壮的树干发呆而已。 昨夜几乎整夜未合眼,现到了午后,更是一点精神都没有,她呆愣地望着纯净的蓝天,形色各异的云朵悄无声息地自眼前飘过,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 她仿佛又见到那个穿着雪白长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于满是积雪的台阶上,男子冷冽的眼如覆薄冰,比这双眼更冷的,是他说话的语气。 男子问,“你,如何保证?” 洛端将她搂在怀里,反问,“你要如何?” 男子说,“你若是真心喜欢,就娶为妻室,若不喜欢,直接诛之。” 洛端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应道,“好!我愿意娶她!” “我不愿意!”岁岁大喊,可是无人应她。 身旁三三两两的婢子掩嘴轻笑着看她,低声议论道,“将军与小姐感情甚好。” “她又不是真的小姐。” “她不嫁,就要被处死了。” 岁岁猛然惊坐起身。 清风拂过,淡紫色的丁香花瓣落满她鹅黄色的裙衫,紫色的花蕊拂过她丝娟般的乌发,又轻柔地飘落在草地上。 岁岁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只觉做了一场噩梦,但当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才是她正在经历的一场真正的噩梦,要么嫁,要么死。 第7章 待嫁 当岁岁意识到这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时,她一下失了所有的热情,每日只是坐在丁香树下发呆。她仿佛也已在这孤岛上困顿了千百年,曾经对未来所有的憧憬和期冀都在无望的岁月里黯淡失色。 远处隐隐可见凸起的山岬,太阳已不是那么刺眼,像一个烤得金黄的烧饼,从山岬旁一寸寸地向大海坠去。 “婢子说你这几日都待在这里,一坐便是一下午。” 岁岁抬头望去,洛端不知何时立于她身旁,眺望着远处的山岬。夕阳的余晖交汇在他琥珀色的瞳眸里,皲裂着淡淡的忧伤。 “那是哪里?”岁岁抬手指着山岬,问。 洛端好似没有听见,自顾自地看着夕阳,直到它完全落下去,胭粉的云霞晕染了大半的天空,他才开口,“一个可以追夕阳的山岬而已。我们回去吧。” 岁岁依然靠树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如果一直被困于此地,她往后很长的岁月恐怕都要和眼前这个人一起共度了,他们会一起看很多次的日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或是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就像此刻这样。 据说很多人族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但也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时间长了,最初那点浅薄的感情便会慢慢地变得浓厚。 洛端低头看着岁岁,并不催促她。 许久,岁岁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佝偻着身子在地上默默坐着,她半仰起头眯眼打量他,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婢子口中那个会斩妖除魔的武将,倒更像一介文弱书生。 “这几日我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文静一些还是活泼一些的?懂事听话一些还是蛮横骄纵一些的?你以前可有喜欢的女子?你喜欢的女子又是什么样的?”不等他答,岁岁又自顾自地问,“你平日里喜欢干什么?爱看什么样的书?爱吃什么菜?喜欢烈酒还是果酒?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有你喜欢或擅长的?” 洛端垂眼看她,那张俊逸的脸上此刻正挂着温和的浅笑,他耐心听完岁岁一连串的问题后,却并不急着回答,只说,“这些,以后我都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不说也没关系。”岁岁不在意地笑了笑,起身拂去衣衫上沾染的花蕊,“洛端,我可以嫁给你,但请你记住,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罢,岁岁便独自往府邸走去。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地与他说着闲话,恨不得把自己从前在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所有故事都说给他听。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明白的。” “我只是不想死。”岁岁头也不回,大声答他。 洛端三两步追上她,“岁岁,我对你是真心的,方才听到你说愿意嫁我为妻,我心里是极欢喜的。我会尽我所能地护着你,永远待你好!希望你不要那么抗拒我们的结合,也能尝试着喜欢我一些。”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那是自然!不然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岁岁看着洛端坚定不移的眼神,不禁低头轻笑,这笑声里却尽是苦涩和无奈。这个人,失去过挚爱,所以再一次付出时才这般热烈而执着吗?哪怕这样的炙热无意中灼伤了她,也不自知。 ============= 那日之后,岁岁依然一整日一整日地坐在丁香园中。除了这里和府邸,她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更让她沮丧的是,除了府里的婢子家丁,除了洛端,她甚至接触不到其他人。 这才是这场噩梦的真正可怕之处。 岁岁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息泽的场景,他总是突然出现,一旦离开就杳无音讯。这座小小的岛屿上分明就没有什么旁人,但她就是遇不到息泽。这个人,时而有趣时而又非常讨人厌,有时觉得他仿佛什么事都了然于心,有时又觉得他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罢了,现如今不重要了,反正再过十来日她就要与洛端成亲了,而洛端守岛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他已应诺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会带她去主岛小住,那里有很多的人族男女,是个满是烟火气的地方。 夜里,婢子把熨烫服帖的喜服送到岁岁屋内,两个婢子手忙脚乱地帮她试穿喜服。 喜服是正红色,在袖口处用金丝绣了凤凰纹,衣襟和腰间则点缀了精巧的珠翠。整套喜服针脚细密工整,看得出来当初订制的时候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真好看。”高个的婢子一边整理替岁岁整理着衣襟,一边感慨着,“即便在库房里存放了那么多年,竟还是像新的一样。” 正蹲在地上摆弄裙摆的矮个婢子抬头看向那个婢子,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高个婢子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上一阵红,羞得低下头去。 岁岁看了她们俩一眼,不在意地说,“都是陈年旧事了,没关系的。” “姑娘其实可以要求重新做一件新嫁衣的。奴婢看将军平日里事事都顺着姑娘,对姑娘宠爱有加,这么重要的事,定会应允的。”高个婢子小心翼翼地说。 岁岁牵着嘴角笑笑。别人都只知她穿一件本是为他人订制的嫁衣出嫁,觉得她委屈。一件嫁衣而已,她不在乎。她真正在乎的是嫁给什么人,可是并没有人在这件事上为她鸣不平。 “时间匆忙,新做一件也未必有这件精细。何况,一件衣服罢了,我不觉委屈。”岁岁把玩着腰间坠着的珍珠,“你们看,多合身,仿佛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矮个的婢子愣了愣,在确定岁岁的话不是嘲讽,而是真的不在意之后,也放松了些许,说道,“岁岁姑娘生得好看,性子也是这般好,与将军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你们俩,今夜倒是健谈”岁岁揶揄道,“我来府上那么些时日,个个见了我都躲着走,好像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似的。” 矮个的婢子捂嘴轻笑,说道,“将军吩咐过的,莫要扰姑娘清净,莫要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更不可轻慢姑娘。我们做下人的,怕把握不好这个尺度,万一惹得姑娘不悦,回头要挨罚,所以干脆躲得远远的,只求个无功无过。“ 岁岁暗笑,这个婢子说得倒是好听,不过是因为不知她的秉性,一直对她有所提防罢了。 “你们俩见过前夫人吗?” “我们都是将军这回上岛时才新入府的,不曾见过。”矮个的婢子如实答。 “那你们见过其他的将军吗?” “没有。” “你瞧你这记性,穆医师不也是守岛的将军吗?岁岁姑娘刚来府上时,穆医师还来替她诊治过呢。”高个的婢子忍不住提醒。 “对,一时给忘了。穆医师是北侧离岛的守岛将军,离主岛也最近。” 岁岁犹豫一瞬,忍不住又问,“你们在府上,或者岛上,见过一个叫息泽的人吗?” “息泽?“ “他总是穿一袭靛蓝色的宽大袍子。相貌俊美又清冷,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可亲近。对了,他不束发冠,”岁岁说着说着,不由得有些手舞足蹈起来,指着自己的后腰,“差不多就在这个位置,一头黑发用一根黑色的布条束着。” 两婢子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岁岁撇撇嘴,顿时觉得有些索然。 矮个的婢子替她扣好腰间的扣子,走到她跟前再次细细打量起这件喜服,“确实好看,关键还合身。” 高个的婢子眼里含笑,低声玩笑道,“岁岁姑娘说的那个男子,与将军比,谁更好看一些?” “戏弄我是不是?”岁岁压着笑意,故作严肃地说,“各有各的好看。” “奴婢们真的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姑娘说的这个男子。这里不比主岛,来来往往就这么几个人,若真有这样的男子,怕是个歹人,姑娘下次再遇到,可要小心才好。” 岁岁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我去叫将军进来瞧瞧,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 烛影摇曳,滟滟的橘红色照拂在岁岁的身上,大红的嫁衣映得她的面颊红润,如傍晚的云霞,温暖而动人。 洛端推门而入,立于岁岁跟前,一时间竟看得失了神,久久没有任何举动。 婢子们暧昧地互相看了眼,默默从他身侧退了出去。 岁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因他眼里溢满的缱绻温柔,也许是因他看着自己时的怔忡。她有些局促,紧紧攥着腰间垂下的珍珠腰饰。 洛端的眼里隐隐闪着泪光,他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拥住她,仿佛想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岁岁低声问,“将军,好看吗?” 第8章 替身 “好看。好看。”洛端哽咽着,在她耳畔低语,“我夫人…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字字都是情意绵绵,与往日里的儒雅温柔截然不同。 岁岁一直觉得她与洛端之间欠缺的那一点火候,此刻填补了。但是伴随而来的并不是温暖与感动,而是一颗心被火苗狠狠灼烧的疼痛,那种疼痛如火石般在心口炸裂,又极速地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一瞬的钝痛之后,火光泯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与无尽的绝望。 “你放开我。”岁岁的声音有些轻颤。 他依然紧紧拥着她,仿佛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你放开我!”岁岁剧烈地挣扎起来,丝线断开,珍珠掉落在地上又弹起,如一阵凌乱的琵琶声在屋内响起。 洛端被这声响惊醒,松开臂膀,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岁岁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眼里的无措与惊慌,问道,“我和你那位跳崖的夫人,长得很像吗?” 洛端一愣,眉头渐渐皱起,“她的事,谁跟你提的?” “没人知道你那位夫人的模样。”岁岁讥讽地看着他,步步后退,“这府上的婢子家丁,你都换过一遍了吧?所以他们只听说将军有位未过门的夫人,却没人能说得详尽。是你自己…你自己刚才失态了。” “岁岁,你听我说…” “我原以为你是找我续弦,原来你只是拿我当替身。” “我待你是真心的,岁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洛端的眼神那么虔诚,她差一点都要信了。 她也曾想过,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洛端曾经有个未过门的夫人。那位夫人的身子死在了他最爱的时候,灵魂却永远活在他心里。她不介意,因为她自认也并没有那么深爱洛端。她甚至想过,将来若有机遇能离开这里,她定会义无反顾地抛弃洛端,远离这个地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她待他本就没有那么全心全意,自然也不要求他一心一意。 可是,她不做替身。 岁岁眼眶渐红,满是悲伤地看着他,“我也喜欢过你,可能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在,我甚至不介意你心里还有一个人,但你不能把我当傀儡一般戏耍。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不论我当你是谁,我对你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洛端辩驳。 “你这是在对我好吗?你只是对你心里的人好!”岁岁推开他伸来的手。她用袖子抹去眼里的泪水,又粗暴地扯着喜服的扣子。“她喝药是不是要配蜜果吃?她喜欢黄色的裙衫是不是?她饭后喜欢去花园里散步吗?这些我都不爱!在家我爱穿白色衣衫,我最讨厌喝粥,我不爱吃肉,爱吃虾和蘑菇。” 洛端垂眼看着散落一地的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幽幽地说,“这些小事,你若不喜欢,以后都可以改。府里你说了算。” “这不是小事!从你见我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不对劲,听说了你和你那位夫人的事,也没有细想到一起。”岁岁并不搭理他,边嫌恶地将喜服褪下,边愤恨地说,“是我自己愚钝,怨不得别人这般戏弄。” 她褪下喜服,只着了单薄的里衣,就往外走。 “那么晚你去哪?”洛端拉住她。 岁岁甩开他的手,怒斥道,“不许跟过来!” 洛端就真的没有再跟上前去,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岁岁转身跑入如墨的夜色中。 ======== 周遭黑漆漆的一片。 岁岁下意识地跑到丁香园门口,脚步却又迟疑了。 园子里的花源源不断地开了谢谢了开,无论何时过来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根本就没有四季更替,树上永远枝繁叶茂,树下永远有被风吹落的整朵整朵的丁香花。就像那个女子在洛端心里的模样,永远都停在最美的一刻。 他可以把她当蔷薇当桃花甚至当野草,但她唯独不做丁香。 岁岁又看向西侧的山岬,黑黝黝的,如鬼魅般立于远处。追逐夕阳的地方…那也是追逐月亮的地方吧。 她往山岬跑去,虽有些可怕,但暗夜狂奔,她本就无处可去。 山岬处在洼地,因地势的关系,那里的浪更大一些。岁岁攀爬上山岬,小心翼翼地探身望出去,只见山岬外侧如被人用锋利的刀刻过一般,垂直入海。一朵朵浪花呼啸而来,重重的拍打在山岬壁上,又碎裂成白色的泡沫退回大海。 她抱膝坐在崖边。 原本最害怕夜里的浪涛声,总会让她想起险些葬身大海的那一夜,但此刻竟觉也没那么可怕了,反还让她觉得有些安心,好像记忆中娘亲哼的歌谣。 当初见哥哥离家闯荡,心生羡慕,也闹着要出去游历,娘亲拗不过她,才瞒着爹爹应下的。此刻想想,万般懊悔。自己灵力低微,甚至连游水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像哥哥那样离家闯荡。 岁岁愈发觉得委屈,埋头放肆地大哭起来。 隐隐的,她听见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洛端来找她了吗? “都已准备妥贴,下个月能准时交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又带些磁性。 “辛苦你了。”是息泽的声音! 岁岁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男子问,“洛将军这回是真要娶妻吗?” 息泽没有说话,可能只是点点头。 男子调侃道,“若不是贪他这杯喜酒,提前上岛,我还能再逍遥个十天半个月。” “我以为你只醉心于你的花花草草。” “美人佳酿还有鲜花,都是世间极品。若是论花,这世间恐怕只有我才能让百花四季常开。你见过洛将军的那片丁香园吗?就是他拜托我种的。”男子似有些得意。 “花开花谢才有意义……”息泽停下步子,突兀地说,“失陪一下。” 人声消失,耳畔除了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和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哗哗声,再无其他。 一个浪花褪去,又一个更猛烈的浪花接踵而至,溅起的海水落在她脸上,咸咸的。 下一刻,岁岁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猛然把她拉入怀中,另一手挡在他们面前。掌中灵力萦绕,在他们面前形成一堵无形的墙,巨浪嘶吼着拍打在墙上,又碎裂成无数白色的小花,无奈地褪去。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若不是有人拉她一把,恐怕她已被刚才那个巨浪卷入海中。 息泽放开她,劈头盖脑地训斥道,“你不知道夜里这山岬上的浪有多大吗?自己不会游水,还敢坐在崖边。不要命了吗?!” 岁岁抿抿嘴,小声答,“我真不知道。” 话一出口,她感觉到息泽深深吸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息泽又讥讽道,“方才我见隐约有人影在这,就想着定是你这不怕死的。幸好你今晚还算机灵,知道夜里出门穿白衣服显眼……” 息泽说着,又忍不住上下打量她这一身白衣。一瞬后,他默默取下自己的黑色披风,裹在她身上。 “还是你目力好。”伴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自息泽身后响起。 岁岁好奇地歪着脑袋去看他,不料息泽却回身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是将军府上哪个想不开的婢子来这跳崖?还劳烦您亲自出手相救。”男子笑问,也忍不住探头往她这里张望。 息泽一手负于身后,紧紧握住岁岁的手,口气却是云淡风轻,“你也说了,一个婢子而已,回头我会让洛端严加管束的。” 男子含笑看着息泽,见他有意不让自己见到女子的面容,无所谓耸耸肩,说道,“大人看起来还有事要忙,那我只能先告辞了。喜宴上见。” “喜宴上见。”只见息泽点点头。 男子翩翩然行一礼,笑着转身离去。 “他是谁?”岁岁在息泽身后小声地问。 息泽反手直接将她拉到身前,冷冷地看着她,“影昭,南岛的将军。现在可以说说,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见岁岁低头不语,息泽蹙眉又问,“你哭过了?” “你怎么知道?”岁岁嘟囔。 “夜深人静的,就你这鬼哭狼嚎的声音,附近若住了人,还以为哪来的女鬼呢。”息泽嘲讽。 岁岁不满地瞪他一眼,“你能好好说话吗?我今天已经过的够糟了。” 息泽一直牵着她走下山岬,走到平地,才放开她的手,“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糟糕了?以至于让你深更半夜穿着里衣就出门。此刻不是应该在府里试婚服,准备待嫁吗?” “我不想嫁给洛端。” 息泽深深看了她一眼,“发生什么事了?他打你了?” 岁岁别过脸去,抿着嘴不说话。 息泽凑近她,擒住她的下颚,左右端详。 那张印象里总是玩世不恭的脸,此刻却敛了所有笑意,漆黑的瞳眸在她脸上流转不定。 “打哪儿了?我瞧瞧。”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岁岁脸上,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男子特有的气息。那一瞬她只觉脸颊发烫,周遭静得只剩阵阵浪涛声。 “没有!”岁岁拍开他的手,又说,“你根本不懂。” “我确实不太懂。但我知道你困于此地,有他为你遮风避雨,不好吗?”息泽温和地说,“前几日我还听闻你已经应下这门婚事了,怎么才短短几日功夫,又反悔了。洛端性情温和,是个良配。” “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我!” “哦?那他喜欢谁?”息泽耐心地看着她,笑问。 “他…”岁岁看着息泽,一时语塞。她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不该对息泽说,毕竟这个人…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告诉你,你连自己是谁都不告诉我。人和人之间若要做朋友,本该坦诚相待。” 息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坦诚相待?你别忘了,我才刚救了你一命,还不够一个朋友的诚恳吗?” “救我一命?那大人想我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吗?”岁岁没好气地说。 “你没这个胆。” 岁岁看着他,只见他的脸色骤然阴沉,眼里如覆薄冰,杀气迅速地在他眼里弥漫。 他抬手掐住岁岁的脖子。 与其说掐,不如说他只是虚虚地握着她修长白皙的脖子,手上并未使任何力道。但即便如此,那个雪夜里,生死任人拿捏的熟悉的恐惧感依然涌上岁岁的心间,她的身子禁不住地簌簌颤抖。 息泽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问道,“现在,够坦诚了吗?” 第9章 坦诚 岁岁呆立在原地,由着息泽的手在她的颈脖上轻轻摩挲着。 “现在,觉得我够坦诚相待了吗?”息泽笑问。 岁岁用力点点头。 息泽的手从她脖子上挪开,那一夜的恐惧却并未消散。岁岁一连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就是那个穿白色长袍,戴着青铜面具,如神更如魔的男子。那个男子,分明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扼住她喉咙时不含丝毫犹豫的。可是息泽,会耐着性子劝她“岁岁常欢喜”,会带她去看海里的银河,就在刚才,还好心救她一命。 息泽屈膝蹲在她面前,温和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又不想嫁了吗?” 岁岁吞了吞口水,连忙答,“若嫁人,我一定要选一个最喜欢的,然后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我之前确实也有一点喜欢洛将军,但还没喜欢到愿意与他相守一世。你们逼我嫁给他,说不嫁就要处死我,我不想死,所以我只能答应。但是今夜我才知,洛将军只是想要一个和他死去的夫人长得相似的人。我不愿意做他人的替身。” “你宁可选择死,也不愿意嫁给他吗?” 若息泽只是息泽,她还能向他求助有没有破解之法,她曾以为这是她噩梦中仅存的一点光亮,是困局中唯一可能的转圜。可是现在,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 岁岁把头埋在膝盖上,声音也越来越轻,“我自然是想活的,但我也不愿做别人的替身。闯了神域是我不对,你可以关我罚我,但你为何要这般儿戏的为我指婚?” “洛端来求我。三百年过去了,他第一次开口求我。”息泽拂了拂袍袖,淡淡地说。 “我的意愿就一点也不重要了吗?你们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息泽抬起她的脸,娇小精致的脸颊上有明显的泪痕。此刻她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在微弱的月光下,亮晶晶的。 “洛端是我的亲人,他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 “你就是洛将军那位徒手斩妖的兄长?”岁岁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徒手斩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跟你说的?” “她们告诉我,将军是你斩下妖怪的头,从妖怪肚子里救出来的。还说,将军那位夫人,是跳崖自尽的?” “嗯。青衣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说着,他抬手指向山岬,岁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是她先前坐着的地方。 青衣?就是那个女子的名字吗? 岁岁有些失神地望着山岬,她很难理解青衣纵身跃下时的心情,到底要爱到多深才能这般决绝地为爱献祭。如今她却要替青衣,来守着她的爱人?世间怎能有如此荒唐之事。 岁岁垂眸,眼泪再一次无声地落着。 息泽不禁问道,“就这么委屈吗?” 岁岁不理他。 息泽站起身望向远处,明明没有再看她,却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她的泪珠一滴滴坠落的声音。那声音传入耳中,渐渐盖过海浪翻涌而来的浪涛声,仿佛江南春天的细雨,落得他心里一片潮湿。 许久,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小声嘀咕,“好愁啊,喜帖都已发出去了。” 岁岁依然不理他,若不是隐隐地啜泣声传来,他都要怀疑岁岁是不是自己趴在自己的膝头睡着了。 “天都快亮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岁岁无视他摊开的掌心,自己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 息泽笑着摇摇头,还是俯下身好心地去扶了她一把。 到了将军府门前,岁岁刚想要褪下裹在身上的黑色披风,息泽却抬手制止。 他帮岁岁重新系好系带,神色温和地说,“你这一身里衣,让府上的下人见了终归也是不妥帖的。” “谢谢。” “记得洗干净了,下回还我。” “下回?”岁岁猛然抬头看他,只见息泽正含笑看着她,眉眼柔和,仿佛依然只是那个身份不明的息泽。 他抬手去拍门,门吱呀呀地打开。 “先回去吧。”息泽定定地站在门前,朝她挥挥手。 岁岁跨进门里,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已转身离去,一袭黑衣一头黑发,很快便隐入漆黑的夜色中。 府内一片喧哗,木板子击打在身上的闷钝声,女子的哭喊声,嘤嘤的啜泣声,充溢在整个后院。 岁岁跑到后院,只见院子中间摆着一长凳,婢子被按在长凳上,管家举着板子,正一下紧接着一下,重重地落在婢子的臀上。 院子两边还跪着两排婢子,小声地啜泣着。 洛端坐在廊下,一手支着头,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洛端你干什么?”岁岁上前夺过管家手上的板子,狠狠扔在地上。 洛端见到岁岁回来,漠然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见到她身上披着的宽大的黑色披风,他的脸色更为阴沉。 “府上有规矩,不嚼舌根,不搬弄是非。”洛端冷冷地说道,“违者杖二十。” “是我逼她们说的,我要嫁进你府里,她们说的这些,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你也知道你马上要嫁进府里了,深夜去与男子私会,这笔账怎么算?” 岁岁冷哼一声,嗤笑道,“这就是真实的我。我想去见谁就见谁,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将军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你那贤淑的夫人。” “你以为我真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岁岁眨眨眼,故作无辜地看着他,“怎么?像罚那些婢子那样罚我?你舍得吗?这可是你最稀罕的皮囊。” 说罢,她无视洛端满是血丝的眼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回身对着跪了一院的婢子朗声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却无人敢动。直到洛端抬了抬手,她们才三三两两的疾步退去。 岁岁自嘲地笑笑,她永远成不了这府上真正的女主人。 她无视洛端紧随的目光,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前,进了门,反手就把门关上。 =========== 之前,岁岁觉得息泽是唯一能帮且也有这个能力帮她的人。如今,没有息泽了。这个小岛上,终究只有她孤身一人。 岁岁知道有一处高地,站在那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渡口。 每个月都会有船靠泊。每月一次,每次也就几个时辰,只是用来卸货,那是主岛过来的运送物资的驳船。 虽然她的内心极抗拒坐船,但是藏在驳船的货舱里出逃,是目前为止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哪怕今后只是困在主岛,与只有百年寿命的人族相与,也总比在这好。 至于洛端,救命之恩以后若有机会,她定会还他。而神域的那位大人,自那夜知道他就是息泽之后,她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算算时间,船应该能赶在婚典前入渡口。 她日日翘首以盼,直到婚典前两日的夜里,随着一声闷闷的低鸣,运载物资的驳船终于到了。 岁岁从未如此这般期待一艘船的到来,她跃下高地,朝着渡口跑去。 将军府的小厮正忙上忙下地搬运着物资补给,岁岁只能躲在暗处耐心等着,一直等到后半夜,他们快卸完货时,她才混在最后一拨小厮中上了船。 这身宽松的粗布衣裳以及包发的头巾,很容易掩饰她的女子之身,她只要再用深一些的脂粉把脸抹得黑一些,在黑夜里粗略一看就更像一个精瘦黝黑的小厮了。 第10章 逃婚 货舱里看不到外面,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通风窗口,也是自外面关着的。 岁岁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勉强感知外界的昼夜变化。她并不知道这艘船从离岛到主岛究竟要行驶多久。 反正折腾了一夜,趁着白日无事,她就干脆安心躲在货舱的角落里打瞌睡,打算等天黑之后,再偷溜去后厨随便找点吃食填一填肚子。 每次醒来,只要感到船还在有规律地晃悠,她就会在心里窃喜,因为那意味着驳船一切如常,正在远离离岛。 =========== 喜乐阵阵,自将军府内传出。 洛将军破天荒的开放整座东岛,凡登岛贺喜者,皆可讨得一杯喜酒喝。两位守岛将军自不会缺席,就连住在神域的那位大人据说也来了,倒是那位神秘的西岛将军,连这么重要的场合依然没有出现。 因前来道贺的宾客太多,将军府干脆把宴席场地设在了丁香园内。花开得正繁茂,风和日丽,空气中皆是隐隐的花香。宾客们相聚在一起既能吃酒聊天,又不误了满园春色。 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上一回这座离岛像今日这般热闹,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欢乐的喜乐声不断,可眼看着吉时将近,却迟迟未见仪式开始。只洛将军一人,着一袭红袍,立于府邸前,与家丁吩咐着什么。婢子们进进出出,忙碌中又有些慌张。 一白衣男子正负手立于树下,他戴着厚重的青铜面具,面具遮去他的容貌,只余一双冷冽的眼,冷漠地看着这世间万物。 人们早前就有听闻,住在神域的那位大人,平日里喜着白衣,性子冷酷,手段狠戾。他灵力极高强,只需抬手轻轻点一下对方的眉心,便可瞬间取人性命。 没有宾客敢靠近他,只有两位守岛的将军,偶会上前与其低语几句。 息泽静静地望着洛端,又唤来身旁的贴身随从,低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不见了。将军正派了家丁和侍卫出去找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听府上的家丁说,昨夜就出去了。因着也不是第一次这般夜不归宿,所以将军一开始也没当回事。”随从恭敬地回话。 息泽沉思一瞬,又问,“给岛上补给的船最近一次什么时候来的?” 随从答,“回大人,应是昨夜。” 息泽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惜因面具遮挡着,并没人看见他这个好看的笑容,宠溺中还带着些许的得意。他吩咐道,“你带几个水性好的人,去追昨夜来运送物资的那艘驳船,寻个由头上去搜船。找到人之后,带回神域。” 随从愣了一下,继而领命。 “等一下。”息泽叫住他,又吩咐,“姑娘胆子小,让嬷嬷随你一起去。莫要伤她。” 站一旁的嬷嬷低头对息泽行了一礼,便小跑着随侍从离去。 又过了片刻,洛端疾步而来,低声说道,“岁岁不见了。” 息泽点点头,在洛端耳畔低语两句,只见洛端先是蹙眉不语,后又忿忿地瞪着他。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息泽故作无辜地问。 洛端攥着拳,咬牙切齿地问,“你早知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何用?难不成你还要把她拘起来?这事本就是我们强人所难。”息泽不在意地说。 “你知道她躲在哪里?” “现在抓回来恐怕也来不及了。”息泽说道,语气中满是遗憾。“现在摆你面前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新婚当日新娘逃婚的羞辱,要么….你现在就去与宾客宣布,是我愚弄你,引了这场闹剧。” 洛端惊讶地瞪圆了眼,嘴唇因气愤而微微轻颤着,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息泽已径自走入人群,朗声道,“近日,我听闻民间婚典甚是热闹有趣,便教洛将军学着民间的样子,办个婚典来给我瞧瞧,逗我开心开心。只是缺了新娘子总觉有些乏味,不知在座哪位女子,今日愿意穿喜服,拜天地,入洞房?” 喧闹声骤停,园中一片死寂。宾客们看着息泽,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只一动不敢动地站着,默不作声。 “你,愿不愿意?”他的视线扫过宾客,随手指向一女子。 女子连忙摆手,躲到家里的长辈身后。 息泽的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又向一旁移去,指向一穿青色衣裳的年轻女子,“不如就你吧!” 那女子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地求饶。 息泽的手看似无意地又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看着人们惊恐的眼神,意兴阑珊。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缓缓摘下面具,仰头饮尽杯中酒。 人们这才发现,那位常居神域的狠戾冷酷的大人,竟长了一张如此年轻俊美的脸。那张脸上带着轻浮的笑容,只有那双如覆薄冰的眼还提醒着人们他究竟是谁。 息泽放下酒杯,又戴上面具,泰然自若地自人群中走过,翩然离去。 片刻后,人们回过神来,连忙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纷纷入座,举杯推盏。唯有息泽方才用过的那只小酒盏,孤零零地摆放在桌上,周遭无人敢近。 洛端脸色青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树下。一时间他竟有些分辩不清,息泽到底是为他解困,还是在保护岁岁。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被息泽这么一闹,以后人们再提起这场宴席,恐怕只会记得神域的那位大人荒诞不经,戏弄属下,拿婚典当儿戏。鲜少会再有人联想到,他洛端大婚当日,新娘落逃。 ========= 甲板上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匆忙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仿佛就在岁岁耳旁,“哒哒哒”地响个不停。 岁岁凝神静听,是男子粗鲁的声音,“我们家大人丢了贵重物品,怀疑有人趁靠岸卸货的时候夹带上船。搜!” 脚步声铿锵有力,迅速地四散开。 岁岁心里掠过一阵慌乱,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男儿身打扮,又抹黑了脸,那些侍卫也未必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又摸了摸堆放角落里的黑炭,脏兮兮的手直接就胡乱地往脸上抹,就连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臂都不放过。 直到自己一双纤纤玉手看着满是污渍,就连指甲缝里都是墨黑的木炭粉尘,看起来活脱脱一个在货舱里干粗活的小厮,她这才稍许的安心一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货舱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两个士兵赫然出现在门口,泛金的阳光里皆是浮尘飞扬。 第11章 追捕 脚步声由远及近,货舱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两个侍卫赫然出现在门口,泛金的阳光里皆是浮尘飞扬。 岁岁正盘腿坐在地上,瞪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慌乱地看着门口的侍卫。 侍卫不在意地看她一眼,大声盘问,“何人?” 岁岁眼珠子骨碌一转,嘴里发着“呃呃”声,一双手迫切又努力地比划着什么。 两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是个小哑巴,走吧。” 另一人认同地点点头,黑压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岁岁的嘴角压不住地弯起,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她不禁在心里暗暗夸赞自己机智,既能遮掩容貌,又避免了被人听出女子的声音。 阳光自大开着的门口洒进来,一个佩剑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板着脸,神情严肃地盯着岁岁看。 岁岁的笑容顿时凝固,一时不知该收还是该继续。这人看起来不像前面的两个侍卫那么好糊弄,来者不善。是洛端派来抓她的吗?可是平日里也没在府上见过这人。 两人正尴尬又紧张地对视着,一老妇人小跑过来,见了岁岁,不由分说地一掌拍在男子臂膀上,数落道,“你吓到姑娘了!大人怎么交代的你莫不是那么快就忘了吧?!回头人姑娘枕边风一吹,我看你这差也是当到头了。“ “我…”男子一时语塞。 妇人推开他,从门边挤进来,和蔼地笑看着岁岁,“姑娘,大人命我们来接您回去。” 岁岁瞠目地看着她,她也从未在将军府上见过这个嬷嬷。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他口中的大人…不是洛端。 不行不行,如果不是洛端,能这么兴师动众来抓她的,就只剩息泽了。可是息泽说过,洛端是他最重要的亲人。现在她逃了婚,给了洛端这么大的羞辱,息泽恐怕早已气得要把她碎尸万段了吧。 想着想着,岁岁只觉脖子一紧,仿佛那双无形的大手已然抚上她的脖子。 嬷嬷牵起岁岁黑黝黝的手,安抚道,“我是大人身边的嬷嬷,平日里照顾大人的饮食起居,已在大人身边服侍几百年了。侍卫们粗俗,大人就是怕不小心伤了姑娘,才特意命老奴一起跟来的。” 岁岁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洛端看着和善温润,可骨子里却甚是冷漠,府上的下人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挨板子。若是被他抓回去,怕是没好果子吃。 至于息泽…这人阴晴不定,不可随意揣摩。 不管是谁,抓她回去总没好事。现在派这个嬷嬷来骗她回去,难道是怕她情急之下跳海遁逃不成? 岁岁看看嬷嬷,又看看站一旁脑袋快要顶到货舱货舱顶棚的男子,来得太突兀的善意定藏着真正的恶意。 她默默抽回被嬷嬷握着的手,一把推开嬷嬷,撒腿就往门外跑。 货舱外,刺眼的光线蜂拥进她眼里,此刻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甚至都来不及细想,她身处一艘驳船,还能跑哪里去。 “追!”身后,传来男子冰冷的大喝声。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侍卫们都往她的方向汇合过来。 此刻岁岁已退至船舷,身后便是茫茫大海。明媚的阳光照拂而下,海天相接处波光粼粼好似洒满星辰,近处雪白的浪花翻涌,拍打着船身,看得她心里一紧。 “拿下!”男子的声音冰冷。 嬷嬷紧随而来,“轻一点,轻一点!” 甲板上,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船员们伏在一处,由三个侍卫看管着,胆子稍许大一些的,忍不住悄悄抬头张望。 男子又说,“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姑娘莫要与我们为难。” 眼见着是逃不掉了,岁岁咬咬牙,转身爬上船舷。她上船前曾观察过,这船身外,挂有浮圈,若她动作快一些,趁着纵身跃下时抓住浮圈,即便掉入海中,也能有一线生机。 “回去告诉你们大人,就说我死了。” 说罢,她一脚跨过围栏,另一脚正欲跨出时,只见船下靠着一叶小舟,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小舟上,正仰头看着她。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息泽笑说。 岁岁正犹豫着,只听嬷嬷趴着围栏朝下大喊,“大人,您怎么也赶过来了?” 真的是息泽派来的人…岁岁非但没有再跨出另一只脚,就连围栏外的一只脚也默默收了回来。 船下又传来息泽的声音,“你今日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船上有息泽的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船下是息泽亲自堵着她,岁岁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点没错,今日她除了束手就擒,没有别的选择了。 船下的声音似有些不耐烦,“岁岁,我耐心有限。” 岁岁抿抿嘴,大声回道,“我…我要坐大船。小舟太晃,晃得我头晕。” “大船只能进东岛的渡口,小舟可以直接去神域。”息泽淡淡地说。 岁岁犹豫着,她觉得息泽给她的选择并不是简单的“坐大船,还是小船”,而是在问她,“嫁给洛端,还是被处死”。 “把她丢下来!”息泽大喝。 先前还犹犹豫豫的侍卫们,领了息泽的命令,立刻向她一拥而上。 “等一下。等一下!”岁岁急得大叫,性命攸关的事,也那么急促,真是蛮不讲理。“我…我自己能下来。” 她再次爬上船舷,跨过围栏,只见息泽伸出双臂,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雪白的袍袖在海风中肆意飞扬,张狂不羁。 岁岁突然想起那个月夜里,邀她深夜泛舟的息泽。他一袭玄色长袍,立于窗下,温和地对她说,“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她清楚地记得,落入他怀里时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岁岁摇摇头,只想把那个不切实际的旧梦从脑子里扔出去。她纵身一跃,身子轻盈地飞出船舷。 小舟随着浪潮一起一伏,息泽的嘴角上扬,笑看着岁岁向他飞扑而来。 第12章 白泽 岁岁落入他怀中的一瞬,息泽将她轻轻拥住。她脸上刻意用深色的脂粉涂抹过,遮去原本白皙的肤色,又叠盖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炭灰,此刻又和着汗水,这时候若与人说这是从街头捡回来的乞儿也不为过。 息泽放岁岁在小舟上站稳,又抬手把她脸上的碎发都拨到脑后,这才捧起她的脸,用自己雪白的袍袖去擦她脸上的炭灰。 “逃婚就逃婚,何苦还要把自己弄这般狼狈。”息泽擦了好一会儿,都没擦干净,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许是息泽看上去并不像她预想的那般怒意滔天,岁岁的胆子不禁大了些,嬉皮笑脸地调侃道,“你杀人前,还讲究色相?” 息泽抿抿嘴,手上不动声色地加了些许力道,即便是罗纱这样细腻柔软的面料,也经不住拿来往脸上使劲蹭。 岁岁吃痛,连忙抱住他的手,不满地抱怨道,“疼疼疼,要杀就杀,给个痛快,能不能别用私刑。” 息泽顺势拍拍她的脸颊,恶毒地说,“现在杀你?我倒还真嫌沾我一手的灰。” 说罢,他拂了拂袍袖,泰然自若地在小舟中间坐下。 岁岁正想反驳什么,息泽清冷的声音又幽幽传入耳中,“我喜欢白白嫩嫩的,欺负起来比较顺手。” 小舟在他灵力的推动下,正朝着神域破浪而去。此时一阵浪潮正翻涌上来,小舟随着潮汐猛然一晃,岁岁没了支撑,瞬间偃旗息鼓,踉跄着走到息泽身旁,紧挨着他乖乖坐好。似觉得还不够,她又紧紧攥住息泽的衣袍。 息泽低头看着她黑黢黢的手指,又看着自己满是污渍的袍袖,揶揄道,“方才我见你还作势要跳海,怎么这会儿功夫,又那么紧张了?” “那船沿挂有浮圈,我想着跳下来的时候只要顺手抓住浮圈,就不会沉海里去了。”岁岁有些得意地说。 “就你这身手?我若来晚一步,嬷嬷恐怕真的要回来跟我报丧了。” 岁岁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他虽言语上一直在嘲讽她,面色却是温和,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心情愉悦。 错觉!岁岁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惹了这档子事,洛端那里肯定都乱成一团了,息泽那么在乎洛端,没有立刻掐断她的脖子已经算是给了她最大的友善,怎么可能还心情愉悦地和她说话。 沉默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会把我送回去继续和洛端成亲吗?” “不会。”岁岁这才松了一口气,息泽又一本正经地补了句,“我会把你带回神域,囚禁到死。” 岁岁瞪大了眼回头看他,想看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息泽眯起眼看着海天相交处,说,“我不是洛端,不会像他那样,轻易就让你逃走。” ========= 小舟快接近神域时,周遭的温度明显冷了许多,就连风吹在身上,都有刺骨的寒意。 岁岁不过是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衣,根本抵不住这寒冷。 息泽握住她的手,灵力缓缓传入她体内,她只觉一股暖流在她身体中游走,暖流走到哪里,就驱散哪里的寒意,直到她全身都觉暖融融的,仿佛被春日的太阳照拂着。 岁岁不由得暗暗感慨,有灵力真好,她年幼时若刻苦修习,如今也不至于落得这番田地。 小舟穿过一片白色的雾团,浓雾后是一片平静的湖泊。 湖泊上雾气缭绕,小舟划过安若明镜的湖面,划过层层涟漪,水声潺潺,在寂静的天地间悠悠荡漾。 湖的两岸是银装素裹的挺拔松柏,如一支支利剑,直指云霄。 “分明那么冷,湖面为何没有结冰?”岁岁好奇地问。 息泽拉过岁岁的手,从湖面轻轻划过。这水是温的! 小舟在一座伸向湖面的木栈道旁停靠,白皑皑的栈道上没有一丝痕迹,应是鲜少有人过往。 息泽揽着岁岁的肩,跃上栈道,向着林子深处走去。岁岁回头望向湖面,只见湖水正缓缓地凝结成冰,氤氲萦绕,小舟已不见踪影。 现在她又知道了一条进入神域的路,知道得越多往往死得越快,这下息泽定是又多了一条杀她的理由。她不禁一声轻叹。 叹气声不大,在这一片寂静中却也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息泽回头瞥她一眼,面上的表情很是邪恶,他问,“你知道这湖水为什么是热的吗?” 岁岁摇摇头,“不知道。” “因为湖底有个妖怪,她被困在底下出不来,恼羞成怒,喷出的火焰有时候能把湖水煮沸。”息泽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水温挺适宜的,看来她心情不是太糟。” “真的?” 息泽笑笑,又问,“你知道我们上岸之后,湖水为什么又结冰了吗?” 岁岁又摇头。 “因为湖底有太多的尸体,若我不及时冻结湖面,那些尸体就要浮上来了。” 岁岁的脸色煞白,若不是此刻息泽正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传送灵力驱散寒冷,恐怕她此刻早已吓得跌坐在雪地里。 息泽哈哈大笑起来。 “你…你骗我?” “谁让你那么好骗。”息泽笑说。 穿过树林,层层叠叠的宫殿展露在她面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皆被一片茫茫白雪覆盖。 岁岁想起那一晚,她跪在台阶之下,息泽在台阶上睥睨着她,他们之间隔了一天一地的茫茫大雪,她看不真切他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他那双眼,比冰雪还要冷冽。 他们穿过一座座宫殿,绕过长长的回廊,息泽带她来到一间屋子。 岁岁推开门,屋内似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素雅整洁,还贴心地用熏炉熏得暖暖的,丝毫感觉不到这冰天雪地的寒意。 “我也不知道女子的房间应该有些什么,你看看若还缺,可以直接让婢子添置。” 她不解地看向息泽,现在她是真的看不透他了!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打算在她逃跑的时候把她抓回来,然后带到神域拘起来,再作处置。 “你怎么知道我会逃婚?” “我不知道!”息泽不在意地说,“我只是赌一把而已。” “赌?赌什么?”岁岁问。 “没什么。”息泽生硬地回答。 岁岁不急着仔细打量屋子内的陈列摆设,反倒一脸期待地问,“我要在这待多久?是不是等洛端气消了,不再追捕我了,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息泽的眼里不知何时漫上寒意,“你那么想离开吗?” 岁岁用力点点头。 “看我心情吧。”息泽的声音冰冷。 岁岁刚松弛一些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本以为他是念在过往那几分交情上,帮她避一避风浪——如果他们之间算是有几分交情的话。 所以她并不把息泽一路上时友善时刻薄的话语放心上,想着他一贯毒舌,不过是闲来没事爱取笑她罢了。可是他现在的行为,和送她回去让她与洛端成亲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让她从“被囚在将军府里”变成“被囚在神域”而已。 “对了,既然你要在这待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一事你也应该知道。”息泽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这里的人都叫我白泽大人,白雪皑皑的白,下回你也不要叫错了。” 白泽? “息泽呢?” 白泽不屑一顾地说,“息泽不过是我随口编的一个名字而已。” 这个人,连名字都是假的。 第13章 病了 整座府邸,亦或说是宫殿,坐落在一处高地。那日许是籍借着息泽的灵力,又或许是息泽带她走了什么密道,总之岁岁并未感觉到他们曾爬坡而上。 松软的雪覆在飞檐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粉墙黛瓦,衬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久了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萧瑟。 殿前阶上的积雪每日都会被人清扫后整齐地堆积在两侧,小小的雪做的山丘,岁岁见了总忍不住在上面插上两根枯树枝,仿佛一个高举双手的小矮人。 阶下是一片空地,人们一般都在此处等候通传。再往下,便是一条蜿蜒而下的密密的石阶。 若是穿过重重宫殿,继续往上走,则是一段笔直向上的玉阶。玉阶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好似从未有人经过。玉阶两旁则种满了鲜红的玫瑰花,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有些刺目。 岁岁从未踏上过那段玉阶。嬷嬷告诉她,玉阶的尽头是真正的禁区,是神女居住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随意闯入。 她当然记得那个地方,记得那夜,息泽如神只般长身玉立在玉阶之上,眼里皆是嗜血的戾气。 岁岁的屋子在侧殿旁,木质的窗柩上还有精致的雕花。打开窗户,可俯瞰整片苍茫的树林,若是往海天相连处望去,还隐约能看到波光荡漾的大海。 其实,除了矗立在玉阶尽头的那座宫殿,只要岁岁愿意,她可以在任何地方随意地走动,息泽并未让人将她拘在屋子里。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东侧的离岛每月尚且还有运送物资的商船停靠,而这里,除了通往四座离岛的索桥,早已切断了与外界一切的联系,是真正的遗世独立。 她仿佛是从东岛那座牢笼,换到了神域这座更大一些的牢笼。向往自由是人的天性,她只是想要自由,何错之有? 息泽带她回来那日,只是因为她问了一句“何时能离开”,就惹得息泽莫名地拂袖而去……任她在身后一遍遍地唤着 “息泽…息泽…”,毫不动容。 不,没有息泽。 他说他叫白泽。 ======== 天好的时候,岁岁便会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呆愣地望向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石阶,闭目,托腮,沉思。 息泽从前虽爱戏弄她,但她心里从未真正地讨厌他,甚至还一次次地悄悄在心里盼着能见到他。就连那日他追逐商船,把她带回这里,她心里虽有不甘,但也并未真正憎恨过他。 倒是他,成了白泽,脾气见长不少。就算她无意中得罪他,这么多天过去了,这气也该消了吧。 嬷嬷不知何时走到岁岁身后,腕上搭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见她正坐着唉声叹气,忍不住揶揄道。“岁岁姑娘,又一个人在这唉声叹气呢?” “没有。” 岁岁把眼睛闭得更紧,心虚地说,“我在晒太阳!在闭目养神。乐得清闲着呢!” “那是老奴会错姑娘的意了。”嬷嬷笃定地站在岁岁身后,笑着看她。 岁岁犹豫一瞬,回头问道,“白泽大人最近很忙吗?” “老奴怎么会知道呢。”嬷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大人不过是夜里忙着处理公文,白日里与洛将军会了几次面,又与影昭将军议论些琐事罢了。” 嬷嬷压着笑意,说道,“岁岁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夜里可以直接去书房寻大人…” “我没有。” “没有要紧的事,也可以去。大人夜夜与书墨相伴,老奴看了也觉枯燥无味,哪有红袖添香来得雅趣。” “他不仅拘着我,还乱发脾气,我才不会去给他红袖添香呢。” 嬷嬷看着天色,又道,“太阳快下山了,姑娘切莫着凉。”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狐皮大氅披在岁岁肩上,“姑娘若是病了,大人怕是会担心。” 岁岁沉思片刻,突然认真地问,“他会吗?” “会什么?”嬷嬷装傻。 岁岁抿了抿嘴,只觉那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嬷嬷是个精明人,有时候恐怕比她自己都看得明白她的心思,她觉得在嬷嬷面前仿佛被看穿了心里的小秘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岁岁轻哼一声,“他不会。” 嬷嬷随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笑而不语。 ======= 夜里,白泽正倚在书房的榻椅上,专注地翻阅着一册帛书。 嬷嬷领着婢子脚步匆忙地进来。 婢子跪下行礼,恭敬地说道,“大人,岁岁姑娘病了,今日送去的吃食一口都没动。奴婢实在拿不定主意。” “病了?”白泽从帛书中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婢子点点头,“应是病了。平日里岁岁姑娘最不喜待在屋内,隔三差五就会下山去玩。今日却在床榻上躺了一整日,着实反常…” 婢子的话音才刚落下,白泽已将手上的帛书往案几上随意地一扔,起身就往外走。 嬷嬷示意婢子起身,紧随其后。 到了门前,白泽似又想起些什么,驻足而立,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嬷嬷问。 他看看嬷嬷,又看看在一旁低头候命的婢子,“你过来。”他朝婢子招招手,在婢子耳旁低语几句。 婢子点点头,恭敬地退下。 ========= 雪白的身影在长廊上飘然而过,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沿着长廊一直蔓延到岁岁的屋子前,短暂的停驻之后,是不疾不徐的三声敲门声。 “谁?”岁岁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懒懒地问。 “是我。”白泽的声音在门口淡淡地响起。“岁岁你睡了吗?” 他的口气那么随意,仿佛他还是那个身份神秘又游手好闲的息泽,动不动就音信杳无,出现的时候又只顾着享受当下,从不屑于解释过往。 岁岁迟疑一瞬,说,“门没锁,你自己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寒风灌入,岁岁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黑暗中,凭借着脚步声,她大致判断出:白泽顺手又把门关上了,白泽应是走到她床榻旁了,白泽在她床榻旁站了一会儿,白泽在榻沿坐下….岁岁只觉一颗心跳得慌乱,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婢子说你病了,我来瞧瞧。” “风寒而已,你又不是大夫,有什么好瞧的….”似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岁岁背对着他,含含糊糊地说。 白泽并不恼,他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额头,岁岁还未来得及挣扎,他的手已收了回去。此刻若是在屋子里点了灯,若岁岁能回头看一眼白泽,定然能看到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甚是邪恶。 可惜,屋内一片漆黑,岁岁又始终执拗地背对着白泽。她只能凭声音听到白泽轻声低语,“确实病得不轻,来之前我已让婢子煮了汤药。一会儿把药喝了,也许病就好了。” 岁岁忍不住腹诽,且不论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的汤药,不用通过把脉问诊就能直接给人服用,药到病除。 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病!她只是想试探一番白泽对她到底是什么个态度,既已经把她抓来,又可以对她不闻不问。 “我才不要喝药。”岁岁嘟嚷。 白泽不屑与她斗嘴,点了屋里的灯,借着暖黄昏暗的灯光,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不多时,婢女端着一碗浅褐色的汤药进来。白泽挥挥手,婢子将汤药放在榻旁的矮几上,低头退下。 岁岁把整个头都缩进被子里,闷闷地说,“我要睡了,大人您瞧也瞧了,还是赶紧回吧。” “我自进屋到现在,你就一直躲在被窝里,病得连动都不能动了,我怎么放心就这么回去呢。”白泽一本正经地说着,拿了软枕放在床头,又将她连人带被子一并抱起,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 岁岁惊得低呼,“白泽你干什么?!” 第14章 甜汤 岁岁惊得低呼,“白泽你干什么?!” “扶你起来喝药。” 说着,白泽端过小碗,还不忘贴心地抿了一小口,轻声说道,“不烫,现在喝正好,一会儿该凉了。” 岁岁嫌弃地别过脸去。 白泽耐着性子等了她许久,橙黄色的烛光忽明忽暗地轻轻跃动,映着她精致俏丽的侧脸,般般入画。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烛光渐渐转暗,湮灭。黑暗中,岁岁只觉有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脸颊,紧接着,柔软的唇覆在她的唇瓣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药汁一点点被渡入她口中,一点也不苦,像蜜一样甜,让她忍不住轻轻吮吸…是红豆甜汤。 一口甜汤都悉数滑入喉咙,似还觉得不够,岁岁忍不住把舌尖探入白泽口中。 舌尖相触的瞬间,白泽仿佛触电般,猛地放开岁岁。 岁岁看不清他的神情,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还有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不是她的。 半晌,白泽的声音暗哑,“烛火灭了,我再去点一个。”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翻箱倒柜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伴着烛火,屋子又笼罩在一片黄色的暖光中。 岁岁看着白泽背光而站的挺拔身影,想起黑暗中覆在她唇上的柔软温暖的触感,想起她舌尖探入他口中,又不小心触及他舌尖时那一瞬的酥麻,不禁双颊酡红,再不敢直视他。 “你为何要装病?”白泽依然背对着她,轻声问道。 岁岁抿抿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低头沉默。 “你现在倒真是一点不怕我。”白泽又说,口气中略带了无奈。 “不…不害怕。”岁岁攥着被子,低声说道,“起初,我以为你要杀我,后来发现你不过是把我抓回来囚着。再后来,我发现我可以自由地出入任何地方,你并没有要拘着我的意思。于是就…就不怕了。” “我听婢子和嬷嬷说,你平日里吃的很少,送来的饭菜经常没动几筷就让撤走,为何?” 不知怎的,岁岁又想起先前的那口甜汤,想起他们唇齿相依,那是她从未触碰过的柔嫩触感,脸颊上刚褪去的红晕又染上双颊。 “岁岁?” 迟迟得不到她回应,白泽回头看向她,双目对视的一瞬,只见她整张脸如染朝霞,连耳根都晕染着漫天霞彩般的胭红。 “不合…胃口。”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直面白泽,只要一看见白泽的脸,甚至只要在心里想起这个名字,就会想起他们唇瓣相触的场景。 “你喜欢吃什么?”白泽走近她,若无其事地问。 “虾…蘑菇…都…都行。” 岁岁捂着心口,这个人只是自喉咙沉闷地“嗯”一声,自己的心就跳得又急又重,仿佛要从喉咙口跃出来似的。她觉得她这次恐怕是真的病了。 “你为何要装病?”白泽坐回榻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又问。 岁岁低头思索,努力想要找个听上去合理一些的理由,或者反客为主掌握主动,先质问他一番为何对她不闻不问….可是,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低声道,“想…想见你。” 声音虽轻若蚊呐,但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连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白泽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岁岁说话。他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眉目浅笑地看着她。 “还要吗?” “什么?” “甜汤。”白泽又端起那碗汤,笑睨着她。 “要…”岁岁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接过他手上的小瓷碗,急忙补充,“我可以自己喝。” 白泽倒也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她一口气将一碗甜汤喝个底朝天。 “最近我有些忙。晚饭后的一段时间,你可以来书房找我,我若不在,你就去前殿。无非这两处。”白泽接过空碗,放在榻畔的矮几上,又说,“这几日夜里风雪大,若觉得冷,可以让婢子把屋子熏更暖一些。” 说罢,他拂着袍袖,欲起身离去。“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岁岁一阵慌乱,连忙抓住他的手,说道,“我方才,不是故意的。你…你不要放心上。” “什么不是故意的?”白泽故作无辜地看着她。 岁岁窘迫地低着头,实在开不了口。平日里她虽不拘小节,但她终归是女子,这种事让她怎么描述?她若拥有一种能让人忘记过往的灵力,那她一定会在此刻用在白泽身上! 白泽俯身在她耳畔,一本正经地说,“我很喜欢,下次还想要。” 炽热的气息悉数吹进岁岁耳内,一阵酥痒。 岁岁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白泽看着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禁大笑起来,“逗你呢。” 他还是那个样子,说话真真假假,又喜欢戏耍他。岁岁觉得,自己无论怎么用力,也看不透他。 ========== 那夜之后,婢子每日给岁岁备的吃食,常常会有蘑菇或虾。若是遇到她不怎么吃的菜,便很少会再出现在她的吃食里。 嬷嬷说,大人交代了,每日的吃食定要符合姑娘的口味。 嬷嬷还说,大人又交代了,姑娘喜欢红豆甜汤,可时常给姑娘炖一碗。 提到这甜汤,岁岁就觉一阵面红心跳。忍不住埋汰自己,那晚真是太过莽撞了。 白泽隔三差五,会在傍晚时来找岁岁,有时两人一起去林子里猎野兔,有时他就带岁岁去湖边垂钓。两人总免不了斗几句嘴,白泽总是揶揄她,“你这么聒噪,野兔都跑了,连鱼都知道不要来了。” 岁岁说不过他,只能愤愤地说,“大人下次不要带我来就是了!” 但到了下次,白泽还是会带她一同去。 有时岁岁也去书房找他,他就放下手头的事,两人喝点果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儿天。 那日,岁岁去前殿寻白泽。 听闻守岛将军的交接已经差不多了,他们正在殿内与白泽议事。 她侧耳倾听,听出其中一人声音沙哑,与那晚在山岬附近听到的声音很像,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白泽曾与她说过,那人是南岛的守岛将军影昭,至于另一人….是洛端! 自逃婚之后,她还未见过洛端。 只听闻那日白泽在婚宴上闹了一出,竟想当场从宾客中寻一适龄女子嫁与洛将军。更甚者,鲜少以真容示人的白泽大人,那日却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摘下面具,只为喝一杯薄酒。 岁岁正欲离去,殿门轻轻打开。 影昭与洛端并肩而出。 岁岁虽听过他的声音,却是第一次见影昭,上回白泽用身子挡着不让她见,此刻倒是面对面地正式打了个照面。想不到一个声音沙哑的男子,竟长了张如女子般娇魅的脸,一双狐狸眼明亮清澈,眼尾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更是平添几分妩媚。岁岁不禁感慨,若是个女子,该是个何等风情万种的美人。 影昭见到岁岁时愣了一下,继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歪着头打量她。岁岁不是很喜欢那样审视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人的心思。相比之下,洛端倒是一脸冷漠。 半晌,影昭似乎了然于心,不禁笑道,“原来是你。” 他走到岁岁跟前,翻手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鲜红色玫瑰,递给岁岁,“亏那日白泽把你藏那么好,原来是个美人。” 岁岁接过玫瑰花,欠欠身子,回道,“将军过奖了,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也是风采斐然。” 洛端走到影昭身侧,嘲讽道,“岁岁姑娘本事大,你可别轻易招惹她。” 第15章 迷幻 岁岁心里想着,终归是她逃婚在先,给人添了麻烦。现在他不过是嘲讽一句,已经算是客气。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对洛端敛衽一礼,“洛将军。” 洛端微蹙着眉,问,“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对不起。”岁岁一脸诚恳地说 这女子给他留了如此大的耻辱,现今又怎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洛端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他猛然扣住岁岁的手腕,质问道,“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吗?” “我不想嫁给你。”岁岁毫不畏惧,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本来就是你们逼我的,你还要我给你什么交代?” 洛端沉默一瞬,突兀地问,“你是不是对白泽动了心思?” 渐渐的,岁岁只觉洛端的脸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是白泽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金色的灵力萦绕在他周身,恍若仙人。 她面染红晕,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喜欢…白泽…” 下一刻,岁岁的身子便软软地向后倾倒而去,若不是洛端紧扣着她的手腕拉住她,她恐怕已栽倒在地。 “洛端,放手。” 白泽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岁岁身后。 洛端愤愤地看着岁岁,眼里满是怒气。 “我叫你放手。”白泽冷冷地说,“这场婚典怎么来的你心里应该清楚。” 洛端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不甘心地松手,看着白泽一手揽着她,一手虚掩在她的口鼻处,又在她耳畔温和地说,“岁岁,用力呼吸。” 岁岁软绵绵地靠在白泽怀中,脑袋无力地枕在他手臂上,眼神迷离,“喜欢….” 洛端嗤笑,先前白泽告诉他已找回岁岁,并且会暂时安排她住在神域,他以为岁岁最恨被拘禁,会像之前那样闹腾,逃跑,甚至回他身边,与他成亲….终究还是他想错了。 白泽催动灵力,岁岁手中的玫瑰花渐渐化作黑色的尘土随风而逝。狂风骤起,白色的长袍在风中张扬地铺展开,将他俩包裹其中。 金色的灵力如暖阳笼罩在他们周身,渐渐的,灵力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周遭偶尔拂过一阵阵微风,白泽的袍角随风轻轻摆动。 岁岁一脸茫然地看着白泽。她只记得洛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质问她,“你是不是对白泽动了心思?”,还未来得及回答,转眼白泽已出现在她面前。 白泽笑说,“影昭的迷幻之术最为厉害,这世间不知多少女子吃过他的亏。” “迷幻术?” “玫瑰花。” 岁岁这才想起影昭随手变幻出的那支鲜花,方才还一直拿在手上,眨眼工夫两手都是空空如也。 她又回头看向影昭,他也正冷眼看着她。 “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白泽对影昭说。 “我实在太好奇了。”影昭哈哈大笑,眼里的冷意瞬间消散,“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白泽大人,你也听到了,是不是?” “你有这闲工夫,还是把心思放在神殿吧。”白泽面色阴沉,冷冷地说。 影昭不以为然,一脸看好戏地看着他们,又看向洛端,“难怪新娘子要逃婚,原来存了别的心思。洛将军应要庆幸,不然娶进了门,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你们在说什么?”岁岁问。 “莫要理会他。”白泽嗤之以鼻,“他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该去治治了。” “我不过是爱管闲事,这往后谁的病更重一些还说不定呢。”影昭朝岁岁吹了一记口哨,笑脸盈盈地说。 白泽不搭理他,回身对嬷嬷说,“嬷嬷,你陪岁岁姑娘先回去。我和两位将军还要去一趟神殿。” 嬷嬷扶着岁岁,躬身道,“是,大人您也要注意安全。” ========== “嬷嬷,大人说的神殿,是不是那里?”岁岁指着最高处的那座宫殿,好奇地问。“就是神女居住的地方吗?神女平日里都不出门吗?一个人住着不会觉得无聊吗?你为何要叫大人注意安全?” 嬷嬷捂嘴轻笑,“岁岁姑娘你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你要老奴先回答你哪一个呢?” 岁岁思索一瞬,又问,“嬷嬷你去过神殿吗?” “去过。” 岁岁顿时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本她以为那是个禁地,除了白泽和几位将军,没有旁人能涉足,原来嬷嬷也去过。那是不是表示…她将来也能去看看? “岁岁姑娘千万不要动心思。”嬷嬷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难得神情严肃地说,“若是被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岁岁乖巧地“哦”了一声。 “大人生气很可怕。”嬷嬷又强调。 “就算不生气,平日里他板着脸看上去就已经很可怕了。”岁岁嘟嚷。 “那只是看着凶,其实大人…很好。” “嬷嬷你还没告诉我呢,神殿里什么样的?神女长什么样?” “嗯….”嬷嬷望着天,岁岁满眼期待的等待着。 半晌,嬷嬷收回视线,说,“时间太久了,老奴忘了,下回姑娘还是直接问大人吧。” 岁岁无奈。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呢,明显是不想告诉她。她望着伫立在半空中的神殿,阳光笼罩下,巍峨庄严,让人不可亲近。 ======== 夜里,下起雪来,到了后半夜,风雪变得更大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岁岁听见屋外的廊上响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似有好几个人在廊上来回地小跑着,还有侍卫的催促声“动作都快点。” 她坐起身又静静听了会儿,凌乱的脚步声依然没有停滞,睡意渐渐退散,她披衣起身。 廊外,小厮,婢子们正疾步而行。她认出站在一旁催促的侍卫正是那日带人艘船的人。 “发生何事了?” “岁岁姑娘,惊扰您休息了。”侍卫抱拳作揖。 岁岁小跑两步到侍卫跟前,问道,“是谁受伤了吗?” “姑娘请回屋休息。”侍卫作了个“请”的动作,显然并不打算与岁岁多说几句。 岁岁看着廊上来往的婢子,她们端着热水从这端赶往另一端,又从另一端捧着染血的袍衫从她面前匆忙掠过。 红黑色的鲜血晕染在白色衣衫上,触目惊心。岁岁心里一惊,“那件袍子是白泽的。是不是他受伤了?” “大人灵力高强,不会受伤。夜里风雪大,姑娘还是早些回屋。” 侍卫说得一板一眼,但也不无道理。 岁岁不禁在心里笑自己思虑不周,这里是神域,若有什么人闯进来,白泽一手就能把人的脖子掐断…她实在想象不到还能有什么人,可以伤到白泽。 可是…那件衣裳明明是白泽的。 她犹豫片刻,提起裙裾快步跟上匆匆而过的婢子。 “岁岁姑娘…岁岁姑娘…”侍卫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岁岁全当没有听见。 绕过长廊,婢子驻足在白泽的寝殿门前。嬷嬷从屋内出来,接过婢子手中的草药,又匆忙回屋。 “嬷嬷…” 门已经合上,嬷嬷并未听到她得叫唤。 婢子们来来往往,只有她独自伫立在一侧,只能愣愣地看着她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许久,周遭渐渐安宁,嬷嬷从屋子里出来,顺手关上门扉,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岁岁,她只着了单衣,披着大氅。雪落在她肩上,刚落下的雪花才将将消融,一片片的雪花又接踵而至,直到在她肩上积了一层薄雪。 “岁岁姑娘在这站了许久?”嬷嬷伸手掸去她身上的积雪。 “你怎么不进来?”嬷嬷说着,拉起她的手又推门而入。“平日里见姑娘挺机灵,今夜怎么这般安分守己?” “嬷嬷你取笑我。” 除了那座神殿,白泽的寝殿她也从未去过。方才见婢子们都是止步于门前,鬼使神差地,她竟也不敢踏足半步。 “嬷嬷,发生什么事了?我见婢子捧着带血污的衣衫,是白泽受伤了吗?” 屋内一片氤氲,隐约可见一偌大的池子,白泽靠坐在池子里,正闭目调息。 嬷嬷似又看出岁岁的疑惑,解释道,“这不是大人的寝殿,是大人专门疗伤的地方。有你在一旁守着也好,老奴就偷个懒了。” 门在岁岁身后无声地合上。 第16章 骗婚 屋内潮湿闷热,还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岁岁褪去大氅,端了圆凳在靠门的地方远远坐着。从她坐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白泽的背影,黑发如丝缎般披垂在背上,他双臂搭在池边,像是一座雕塑般纹丝不动。 他灵力高强又不讲道理,岁岁实在很难想象究竟还有谁能伤他。 “嬷嬷,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 白泽清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许是水汽萦绕,听起来有些空灵。 岁岁本迷迷糊糊地有些瞌睡,听到声响,连忙跑到他身后,两手撑着池边,跪趴在地上焦急地看着他,“你疗伤结束了?伤得重不重?还有哪里疼吗?” “是你啊….” 白泽轻轻一抬手,岁岁只觉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池中。 看她在水中剧烈地扑腾,水花飞溅,白泽轻叹口气,无奈地上前把她从水中捞起。水才半人深,她只要站起…哪怕只是坐起,也丝毫不会被淹到。 岁岁扶着墙狼狈地咳着,鼻子里眼睛里都是水,过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才觉墙壁光滑温暖,按上去又像是包着绒布的石头… “你摸够了吗?!”白泽的声音似有些不悦。 她循声看去,才发现白泽赤裸着身子立于水中,自己的手赫然贴在他胸膛上。顺着厚实的胸膛往下,水深不过刚及他的腰间。 “还看?!” 岁岁脸通红,连忙抬手遮住眼睛。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没多时,一切又归于宁静。她忍不住悄悄张开指缝,白泽已靠坐在池边,恢复先前的姿势。 “又看?!” 岁岁连忙合上指缝,辩解道,“我…我平日里不这样。” “不怎样?” “不…不窥探男体。”岁岁站在池中,捂着眼,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 “帮我倒酒。”白泽理所当然地指使她。 她像是做了亏心事,连连应道,一手捂着眼,一手向前摸索着,蹚水而过。当摸到池边的一瞬,她简直如释重负,连滚带爬的爬出池子。 岁岁撩起裙角,把湿掉的裙子拧干。 白泽的声音又响起,“酒在那边。” 顺着白泽指的方向,果然有酒壶和酒杯放着,她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取酒,“你受伤了还喝酒,伤口不会疼吗?” “会。” 疼还喝酒,真是任性。 “是谁伤了你?”岁岁把酒杯和酒壶放他身旁,在离池子一臂远的地方盘腿而坐。这回她可不敢靠太近,万一又滑下去,呛水的滋味可不好受。 “野兽。”白泽啜了口酒,不在意的说。 岁岁躬身向前,双手撑着膝盖,问,“是为了保护神女吗?她都已经是神女了,还要你保护吗?” 白泽没有回答,只是顺手将手上的酒杯递给她,“桃花酿,不知你喜不喜欢。” 岁岁接过酒杯小抿一口,口感温润,还有浓郁的桃花香气。 “你衣衫湿了,坐那里会着凉,过来。”白泽指指自己身旁。 岁岁把酒杯递还给他,又小心翼翼地步入池中,在另一侧靠着池壁坐下。 白泽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淡淡地说,“以后见了洛端,不用道歉。” “终归是我逃婚,对不起他…” “你没有对不起他。”白泽仰头饮了口酒,顺手将杯子递给岁岁。“当初他来求我,说要娶你为妻。我问他,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啊?他告诉我,姑娘与他在府上朝夕相处,自然是有情谊的。” “后来我就去丁香园里看你,我想去看看我未来的弟媳到底是什么性子,能让洛端这般急于求娶,我带了烈酒给你,本想骗你喝醉了好套套你的话,谁知你根本不擅饮酒。”说到这,白泽似想起什么愉快的事,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想着,你来路不明。许配给洛端也好,一来遂了他的心,二来他也能看着你,别惹出什么事端来。” 岁岁有些不满,“你就想着你弟弟得偿所愿,也没问过我的意愿。” 白泽挑眉看她,“这就生气了?那我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你会不会趁我有伤在身,杀了我?” “你都这么说了,可见你说不说,我都该杀了你。” “嗯..”白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是有几分理的。” 岁岁饮了酒,又给白泽倒了一杯。 “洛端怕你不答应,叫我配合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白泽凑到她面前,幽幽地说道,“偷令牌,擅闯神殿的罪名,都是安排好的。最后一道赐婚的口谕,要么嫁,要么死…” 酒直接被泼到白泽脸上。 让她陷入两难,差点认命般嫁给洛端…竟都是一场戏。岁岁气得一时说不出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白泽抹了抹脸上的酒渍,淡淡地说,“一边是我的弟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边是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人总有私心。” “你为何今日要告诉我这些?” “后来在山岬那晚,你告诉我你不想嫁,我见你哭得委屈可怜,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愧疚。于是我故意安排商船赶在婚典前来送补给,当时我想,你若敢逃,我定会护你周全。” “你还有良心?”岁岁讥讽,转身欲上岸。 “还算有一些吧。”白泽上前拉住她手臂,说,“你现在走了,就听不到后面的话咯。你不想知道我今日为何要同你说这些了吗?” 岁岁迟疑一瞬,又坐了回去。 “我在这日复一日地沉寂了几百年,仿佛死了一般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直到遇见你。”白泽有些疲惫地靠着池壁,仰头看着虚无的水汽,“你不似寻常女子般娇滴滴,你的生命力旺盛得就像石头缝里的野草。虽然有时候有点吵,但在你身边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我若没有逃婚呢?我现在就是你弟媳!” “依你的性子,你一定会的。”白泽顺势拿过她手上的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退一步说,你若不逃,我不过是多整理了一间屋子。日子还是维持从前的样子罢了。” 他冷冽的眼里满是悲凉,尽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岁岁看着他,竟觉心里的气恼已散了一大半,白泽也没说错,一边是弟弟一边是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换做是自己,也肯定是帮自己的亲人。 “我可没那么好哄。”心里虽已消了一半的气,可嘴上却不饶人。“白泽你记住,这仇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白泽轻轻放下酒杯,蹙眉捂着心口,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 第17章 疗伤 白泽轻轻放下酒杯,蹙眉捂着心口,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 “又使苦肉计?”岁岁别过脸故意不看他,“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么好骗。同样的计谋使一次我可能会上当,再使一次,在我这行不通!” 话音落下,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岁岁起身回望,哗啦啦的水声在潮湿的空气中荡漾开,池子里只余她一人。 “白泽?” 无人应答。 “白泽。” 岁岁的叫唤声在屋子里回荡,依然无人应答,她着急了,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那件染血的白衣。 “白泽!你别吓我!白泽!”她蹲下身子在水里胡乱地摸索,指间空无一物。 她捏着鼻子把头埋进水里去探看,水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可她不死心,一口气憋到快断绝时,她不得不抬头再吸一口气…直到看见有隐约的人影躺在池底。 她憋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就潜入水中。曾经因溺水而生的惧怕,被骗婚的忿忿不平,此刻一概都抛诸脑后。 岁岁才刚抱住白泽,腰间已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住。 白泽揽着她坐起。 岁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又气恼又无奈。 “无赖!骗子!……” 她恨不得把她能想到的所有骂人的词都用上,可是她好像也并不擅长骂人,骂了两句再也想不出第三个词来,一时竟觉有些尴尬。 白泽看着她,不知是眼泪还是池水,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面容。他心里掠过一丝异样,头缓缓伏下,微凉的唇轻轻贴上她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蝴蝶慌乱地颤动着它的翅膀,扑扇在他唇上,他的吻又辗转至她娇俏的鼻尖,最终流连于她柔软的娇唇。 这一回,分明没有甜汤,可岁岁依然觉得是甜的,就像儿时吃到的第一口糖果子。软糯的糖果子贴得唇瓣痒痒的,入口时,又会在唇齿间缓缓滑过,最后落在舌尖,甜蜜的滋味充溢在口中,久久都不会散去。 岁岁嘤咛一声,身子愈发地娇软,本就轻薄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着岁岁的玲珑身段,她的眼神慵懒又迷离,是一种未被雕琢过的娇媚。 白泽的身体有了强烈的渴望,他猛然放开她,声音喑哑,“岁岁,快下来。” 岁岁双颊绯红,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下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骑跨在白泽腿上,又觉水下有异物,炙热坚挺,正抵着她。 “不许看。” 岁岁连忙起身坐回池边,“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白泽的胸膛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看起来又疲惫又痛苦。 岁岁偷偷瞄了会儿,低声嘟嚷,“以后受伤还是别喝酒了,伤口会疼。” “早习惯了。”白泽的头靠在池沿,不在意地说。 岁岁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慌乱,无心再与他拌嘴。 他侧头看了岁岁一眼,想起她微红着脸笑盈盈地呢喃“喜欢白泽”时的样子,不禁嘴角微扬。“今夜这些话,我原本一直不敢和你说。但我想着,即便我不说,以后你万一从旁人口中知道,依你的性子,定然会更生气。” “不敢说不也全说了么。” “是影昭帮了我一把……” “影昭将军?” 白泽点点头,笑而不语。 岁岁忍不住腹诽,那个影昭,一看就一脸不正经,鬼点子又多。 “那你怎么给洛将军交代的?” “本就是一场闹剧,他要的也根本不是什么交代,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青衣,但你做不了青衣,所以我们都给不了他想要的。” 岁岁半张脸埋在水中,鼓着腮帮子卟噜卟噜地吐着泡泡,像是再一次无声的抗议。 白泽抬手抚过她的头,笑说,“我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了。这里的一切,都会慢慢说给你听。” 岁岁闷哼一声。 白泽也不再说话,又闭目调息。 天色渐渐亮堂,日光透进屋子,屋子里也渐渐变得敞亮。 屋外,响起嬷嬷的声音。 “大人,老奴把您的干净衣裳取来了,是放门口还是….?” “嬷嬷,送进来吧。”白泽的声音如晨曦般清朗。 水汽缭绕,他的眼睛干净明亮,好似盛了最璀璨的星辰。岁岁觉得这双眼定是会摄人心魄,不然她为何总移不开视线,看了还想看。 嬷嬷捧着衣衫,笑盈盈地进屋。 “把眼睛闭起来。”白泽的声音不容置疑。 岁岁连忙抬手捂住眼。 只听水声哗啦啦地作响,随后是带着水渍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嬷嬷替白泽整理着衣衫,问,“大人的伤可都愈合了?” “嗯,已经没事了。洛将军和影将军如何了?”白泽温和地说。 “听闻洛将军要回主岛的老宅去养伤。影将军昨夜就已经回南岛了。” 白泽点点头,又说,“辛苦嬷嬷给岁岁也拿一套干净衣裳来。” 嬷嬷笑说,“好,老奴一会儿就去。早膳是不是也要备两份?” “嬷嬷思虑周全。” “老奴往日只会坐一旁的椅子上打瞌睡,现在想来甚是惭愧,终究没有岁岁姑娘服侍得这般周全。” 岁岁想到自己正狼狈的泡在池子里,衣衫尽湿,一张脸不禁涨得通红。 白泽回头看了她一眼,宠溺地说,“岁岁脸皮薄,嬷嬷就莫要取笑她了。” ============== 那日之后,影昭每日都会来,就像之前洛端每日都会去神域一样。一早就来,太阳快下山时才走。 他有时直接去神殿,有时会在大殿上和白泽说上几句话。 偶尔岁岁与他打了照面,自上回知道他给的花会有迷幻之术,她再也不敢接他递来的任何东西。 日子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也许是白泽看她的眼神情意渐浓,也许是婢子们不经意间投来的暧昧笑意。 嬷嬷说,“岁岁姑娘莫要在意,她们很快就会回主岛去了。” “回主岛?” “府上的婢子每三十年会更换一批。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了。” “为何要换?当差久的,不是更熟悉一些吗?”岁岁有些不解。 “因为他们都是人族,好不容易多活些年数,总不能都用来为奴为婢吧。” 白泽撑着油伞,拾阶而下,向着她们款款走来。他总是不喜梳发髻,黑发如瀑布般自然披垂在肩上,又在腰际处聚拢,只用一条白绸随意地束着,仿若一个隐世的公子。 岁岁小跑两步迎上去,又回头跟嬷嬷挥手,“嬷嬷,我们晚些时候就回来。” 嬷嬷笑着与她挥手。 她自然而然地挽着白泽的手臂,说道,“今天我想吃螃蟹,海胆,手掌这么大的虾,还要吃海螺,最好再配个菌菇海鲜汤。” 白泽拧着眉看她,“你怎么那么挑食,待会儿有什么吃什么!” “好吧…”岁岁撇撇嘴,眼巴巴地看着他,又问,“那…待会儿能不能有螃蟹?” “能。” 白泽抖落伞面的积雪,收起伞,置于木栈道旁的栏杆处。 湖面积着厚厚一层冰,小舟就停靠在栈道旁,里面竟没有一点积雪。 白泽一跃而下,又扶岁岁上船。待岁岁坐稳后,他掌含灵力,轻轻拂过湖面。 只见金灿灿的波光从他们小舟的四周向周遭蔓延开,直到覆盖整个湖面,金色的光芒渐渐被白色的雾气笼罩,潺潺的流水声传入耳中,偶有消融的积雪掉入湖中的叮咚声,岁岁觉得甚是悦耳,是歌舞坊里再好的琴师姐姐也弹不出的灵动曲子。 白泽在她身旁坐下,小舟被水流推着,缓缓而行。 “嬷嬷说殿内的婢子都要回主岛去了?” “嗯,到时会去主岛招募新的婢子来。” “到时候,你会去吗?” “你想去?”白泽反问。 “想。” 白泽笑笑,“好,我知道了。” 第18章 消除 几日后的夜里,岁岁正打算熄灯,屋外响起敲门声。她一惊,见是嬷嬷,又轻吁了口气。 岁岁轻敲自己的额头,似乎想把刚才那一瞬脑子里掠过的荒唐念头给敲散去,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不能老想着占白泽的便宜,还要人送上门来的那种。 嬷嬷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捧着大大小小垒在一起的三四个匣子进来,婢子把木匣子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嬷嬷打开最大的那个匣子,是一袭新衣。金丝绣暗纹的长衫,襟口珠花镶边,外面还有白色轻纱披肩… “那么隆重?” “大人说,去了主岛,定要把姑娘打扮得漂亮一些,莫让人给看低了。”嬷嬷将衣衫挂起,又将小匣子依次摆放在镜前,是一整套的金丝点翠步摇,连同配套的长短簪,共九支,金镶玉的耳坠,还有两个金闪闪的手镯…累累串串,着实耀眼炫目。 岁岁看着陈列在梳妆镜前的珠翠,轻叹一口气,回头问嬷嬷,“你们家大人,是不是第一次去民间?” “老奴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确实未曾见大人去过民间。” 岁岁挨个合上木匣子,只留下一长簪,其余的悉数都递还到嬷嬷手上,说道,“让不让人看低,又不是靠这些,让他都收回去吧。” “是。”嬷嬷也不推脱,收起匣子。 岁岁送嬷嬷到门前,又探头望了眼远处的大殿,隐隐还有光亮,她侧耳倾听,勉强还能听到一些窸窣的人声,“这么晚了,大人还在大殿里与人议事?” “大人今夜要处理一些婢子回去前的善后事宜。”嬷嬷不以为然道,“姑娘早些休息吧,明日就要出发了。” 一旦听到了声响,不去看一眼,她恐怕要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整夜。都怪耳朵,听觉如此敏锐。 她穿上鞋袜,披了大氅,就往大殿去。 大殿的门关得严实,透过门缝,勉强可以看到殿下满满当当的婢子,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双臂自然垂于两侧,木然地站着。 白泽立于阶上,俯视着她们。 侍卫们整齐地列队于殿两旁。 岁岁有些不解,蹙眉细看。 只见白泽手结法印,双唇快速翕动,似乎在念着什么咒语。 殿下的青石板上渐渐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闪着金光,将婢子们笼罩其中。紧接着,一条条金色的丝线自婢子的额间穿梭而过,又汇聚到白泽手中。 随着金线越聚越多,白泽凝神聚力,好似在努力控制这些金线。 他的周身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带起一阵阵掌风,吹得他衣裾飘飘,满头青丝肆意飞扬。 刺眼的光芒闪过,如她小时候见过的新年的烟花般耀眼,只一眨眼的功夫,殿内恢复如常。金色的丝线,法阵都不见了。 婢子们软倒在地。 两旁的侍卫匆匆上前,依次用黑色的布条遮住婢子的眼睛。 白泽面色苍白,一手捂着心口,抬眼望向她。他目光炯炯,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岁岁心里一颤,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透过门缝就能看到她。 大殿厚重的门无声地打开,白泽走到岁岁跟前,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他唇色苍白,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受了伤的。 “那么晚还不睡?”他一开口,鲜血从嘴角沁出。 此时侍卫正抬着婢子们,从他们身后鱼贯而过。这些婢子,眼睛被蒙着黑布条,面如死灰,一个个也不知要被侍卫们抬去何处。 岁岁有些无措地站着。 白泽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苦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把她们都杀了吧?” 岁岁吞了吞口水,视线追随着来来往往的侍卫,一时有些出神。 “我只是消去她们在这里的记忆。”白泽见她不回身,脸上有明显的不悦,冷冷道,“三十年,她们在这里见过太多,也知道的太多。回了主岛,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对她们也是一种负担。”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狠戾嗜杀之人吗?”白泽讥嘲道。 待岁岁回过神时,白泽已然离去。白衣隐入皑皑雪白间,黑发没入漆黑的夜色,远远看去,有股挥不去的寂寞与萧瑟。 “白泽。”岁岁快步追上前去。 可是白泽并未回身,看似闲适地往前走着,却让人在身后追得辛苦,“白泽。白泽!你站住!” 一直到他寝殿门口,白泽才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身看她。 岁岁顺了会儿气,不满地说道,“你受伤了还走那么快?!我唤了你一路,你为何不理我?” 白泽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刚才那些侍卫,把人一具具地往外抬,换谁见了都免不了要震惊一下。”岁岁看不出他的喜忧,不满地上前狠狠推了他一下,气鼓鼓地冲他嚷嚷,“狠戾嗜杀?我又不是没被你威胁过,当初你戴个青铜面具,差点要了我半条命,我可有憎恶过你?!你这人,脾气臭,又不讲理,说翻脸就翻脸,我看以后还有哪家姑娘敢喜欢你?!” “有你一个就够了。”白泽淡淡地说。 岁岁生硬地说,“我才不喜欢你。” “是吗?”白泽缓缓抬手,“你知道我真正杀人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吗?” 岁岁连忙用手捂住脖子。 白泽的手经过她的颈脖,却并未停留,又缓缓而上,直到一指抵着她的眉心,他一脸冷漠地说,“我只要轻轻点一下这里,就能瞬间取人性命。” 见到岁岁眼里的惊恐,他屈指在她眉心轻弹一下,满意地笑了。冷峻的脸庞一扫先前的阴霾,如冬雪消融,柔和了许多。 岁岁捂住眉间,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看着他。 “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的伤,要不要紧?” 白泽扶着门,懒懒地说,“无非痛一痛,没什么大不了的。” 岁岁咬着唇,低头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他。 女子软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身子一颤,还未来得及回应,岁岁已提着裙裾跑进夜色中。 第19章 初到 在距离渡口还很远的时候,就能看到渡口忙着装卸货物的劳役,摆摊卖鱼的商贩…熙来攘往人流如梭。 原来这就是主岛,比岁岁从小长大的小镇更繁华热闹,长街两旁商铺林立,喧嚣声从酒肆茶馆中不断地传出。 满满的烟火气,是她记忆中的熙攘人世间。 侍卫驾着马车,从长街上穿梭而过。街上的路人听到侍卫的吆喝声,都纷纷退让至路的两边。 “是神域的马车。”不知谁低呼了一声。 人们闻言,纷纷翘首张望,华贵的马车从他们面前缓缓驶过,车厢边角上刻着神女的徽记,车帘不似寻常帘子那般绣花草或走兽,而是满绣的银丝明纹雪花。 岁岁挑起车帘一角,偷偷向外张望。 “之前就听家中老母提起,说这几日神域要来招募婢子,原来是真的。” “我听说,这次神域那位大人也一起来了。” “是白泽大人吗?他从未离开过神域!可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吗?” “具体由头我也不清楚哎。” 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小声议论着。 岁岁放下车帘,回头瞥向一旁的白泽,他戴着青铜面具,端坐在她身旁,目视前方,不苟言笑。 “你听力很敏锐?”白泽问。 “第一次见面我就和你说过,我有一半妖族的血脉。”岁岁不以为然地说,“我不仅听力敏锐,目力也极好。” 白泽侧头看她,因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情,只余那双眼,也不显喜怒。“你的父母是什么妖?”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爹爹厉害着呢。”岁岁得意地扬着头。 “你怎知我不知道?” “这世间那么多妖族,难道你都知道吗?” “是。天下妖族共计一万余种,他们的秉性,弱点,我都知道。”白泽回答得严肃而认真。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道,“都在这里。” 岁岁惊讶地看着他,他不像在开玩笑。又许是错觉,她只觉白泽提到妖族时,语气中有淡淡的悲凉。 “大人,我们到了。”嬷嬷隔着车帘,在外低声唤道。 白泽掸掸衣衫,若无其事地起身下马车,又回身把岁岁抱下马车。 侍卫递上册子,“洛将军已将婢子的名单整理妥帖,大人请过目。” 白泽接过册子随手翻阅了几页,就交给嬷嬷。 侍卫又说,“洛将军问,要不要把那些女子都唤来再筛选一番?” “不用了。”白泽边往府里走,边不在意地摆摆手,“又不是选妃,有什么好多看的。” 岁岁随在身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瞬间,随行的十几个侍卫,二十几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岁岁。 她也知自己失礼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紧紧随在白泽身后。 白泽冷冽的视线扫过周遭的侍卫,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了握岁岁的手。 虽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在大声地告诉这府里在场的每一个侍卫和婢子,莫要轻慢这位姑娘。 白泽径直往里走去,又问,“洛将军呢?” “将军早上去了市集,说是要买些祭祀用的贡品。刚又差人回来传话,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侍卫亦步亦趋,恭恭敬敬地答。 “无碍。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找他。”白泽又指指屋外,“待他回来,叫他尽快妥善安排之前的那些婢子。” 岁岁回头望了眼门口站着的一排婢子,有几张脸她在神域见过几次,勉强能认得。她们应该就是昨日被白泽消了记忆的那群婢子。她低声问嬷嬷,“这些婢子,消了记忆,放回来让她们各自归家不就可以了吗?还要如何安排?” 嬷嬷边阅览着名册上的名字和家世背景,边轻声给她解释,“大人仁厚,通常都会选些穷苦人家的女子,家里有了男丁,就会把她们送去做人小妾,或是卖进娼妓馆。她们大多没念过书,也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能,往往只能听天由命。但她们到了神域,每个人都会学一门手艺。有了谋生技能,也就不用再依附于人,自立门户。有些胆小怯懦的,大人也会给她们安排一份适当的差事。” 岁岁不由得对白泽投去敬佩的目光。 原本她昨晚还有些同情那些婢子。人族寿命不过百年,她们虽比常人多活三十年,可被消了三十年的记忆,待第二日醒来,自己还停在离家时的那一刻,周遭的人和物却已静静淌过了三十年的岁月,让她们该如何自处。 但现在她觉得,对她们而言,这也未尝不是最好的安排。 “难怪那么多女子想要去神域为婢。”岁岁嘀咕。 嬷嬷合上名册,笑盈盈地说,“今年不同,今年名册上还多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大户人家的小姐去做婢子?” “岁岁姑娘还记得洛将军的婚宴吗?当时大人…”嬷嬷做了个摘面具的动作,望着天,惆怅地说,“大人从前树了残忍狠戾的名声在外,又极少以真面目示人。见过大人真容的寥寥无几。但如今不同了,这世间总有觊觎大人美色,又不怕死的女子趋之若鹜。” 岁岁嗤之以鼻。 白泽突然停住步子,回头提醒,“嬷嬷,别忘了,我听力很敏锐。” “老奴多嘴了。”嬷嬷躬身道。 白泽又道,“名册上几位权贵小姐,你让人去打探一下是否有隐秘的苦衷,若只是贪玩,就从名册上划去即可。” 岁岁唏嘘,真是油盐不进。 ============ 从下马车到进屋,再到此刻天色渐黑,白泽就一直在吩咐这吩咐那,几乎没有一刻停歇。 岁岁一直随在他身旁,都觉两腿酸麻,口干舌燥。 终于等到周遭的侍卫婢子都领命退去,他又回身说,“这是洛将军的老宅,我从前也在这生活过一段时间。带你随便走走?” 岁岁拉住他袍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我也很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可是,我…我腿站麻了,现在走不了。” 白泽一愣,面具后传来轻笑声,“你是要我抱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岁岁的脸颊刹那变得通红,连忙摆手。 可是,白泽完全无视她的辩解,俯身将她拦腰抱起,抱歉地说,“今日是我疏忽了,‘罚’你站了大半日。” “你平日里也是这么忙碌,要处理那么多琐碎的事情?” “嗯…也不是日日如此。” “方才你说,你只是在这生活过一段时间?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岁岁又问。 白泽目视着前方,闲适地说道,“我曾经受过很重的伤,是被洛端的父母救回来的。他父母去世时,我答应过他们,会视洛端为亲弟弟般,护他一世安稳。” 受了很重的伤,他那么厉害,还有谁能伤他?是之前洛将军府上的婢子提到的食人的妖兽吗?他说得越是平淡,岁岁反而觉得心口越是闷得慌。 “怎么今日那么寡言?”白泽低头看她,眼里含着笑意。 岁岁伸手抚摸他的青铜面具,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戴面具时的样子,如神只般遥远而不可亲近,又如恶魔般杀气腾腾。那时候定是做梦都想不到,竟能与他这般亲近。 那时候…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可刚才那一瞬间回想时,竟觉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岛上真是有魔咒,连她都觉有些模糊时间了。 “在想什么呢?” 岁岁靠在他肩头,柔声说道,“白泽,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觉得闷闷的有些难受。我想知道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你为什么会受伤,你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反正,在我遇见你之前,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想知道。” “好啊。” 岁岁晃晃脚,他明明只说了两个字,她心里却一下子明恍恍地雀跃起来,“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到时你别嫌枯燥烦闷就行。”白泽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先去换身衣服,出去吃些东西?我有些饿了。” 岁岁揽着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好,我想吃…” “不许挑!” 第20章 身世 此时天刚黑,长街两旁的酒楼饭馆正迎来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街上人头攒动,格外热闹。 白泽一袭月白锦衣,金丝暗纹镶边,难得他还束了高高的马尾,金镶玉的发冠拢着,看起来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岁岁一身绯色广袖襦裙,如一朵最明媚娇艳的鲜花,在春日里肆无忌惮地盛放着。 他们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酒楼。 “两位客官……是神域来的吧?”小二见到他俩,愣了一瞬,又笑盈盈地将他们引上二楼的雅间,“我们这没有外乡客,两位看着面生。正巧今日又是白泽大人亲临,所以我猜二位应是白泽大人的随从。” 白泽握着岁岁的手,一脸温和地说,“给我们上一些店里特色的小菜,一壶清酒。对了,如果有菌菇汤,也来一份。“ 两三个结伴的女子正从楼上下来,脸颊微微一红,又捂着嘴窃窃私语。 岁岁听见其中一个女子说,“刚才那个男子,生得也甚是俊俏呢。” “和神域的白泽大人相比,如何?” “那自然是白泽大人更俊朗一些的。我有个堂姐,是穆将军夫人的表亲,那日婚典她也去了,说白泽大人摘了青铜面具,一张脸俊美无俦,是她见过的这世间顶顶好看的男子。” “瞧把你迷的,都还没亲眼见过呢。” “反正我马上就能见到了。我已经让我爹把我的名字和身世递到洛将军府上了。” “大人只选穷苦人家的女子,你不怕落选吗?” 女子有些得意地轻笑,又说,“我家门口豆腐摊的王婆,没有子女。我就是以她家子女的名义去的。” 岁岁忍不住停下步子回身望她,说话的女子已渐行渐远,只隐约能看到一个高挑纤瘦的背影。白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 小二退下后,岁岁给自己和白泽倒杯茶水,她一饮而尽,白泽却不急切。只见他手指轻叩桌面,杯中的茶水缓缓漂浮到空中,散成无数细小的水珠,水珠萦绕着他们,渐渐散成一缕缕白色的水雾,水雾渐渐在屋内散开,消失不见。 看起来一切妥帖之后,他这才给自己倒了杯水,小抿一口,不以为然地说,“我设了禁制,虽然只来岛上待两三天,但还是低调些莫要节外生枝。” 岁岁又想起刚才楼梯上偶遇的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嬷嬷说你只选穷苦人家的女子为婢,刚才为何不揭穿那个女子……” 白泽不屑地讥嘲道,“你瞧她那样,一看便是自幼被家中父母百般宠溺,任性骄纵惯了。如今这般胡闹,将来自食恶果,希望她莫要后悔。” 话虽冰冷,理却是在的。那女子根本不知,一旦入了神域,再回世间便是三十年以后。届时她父母是否还尚在都不可知。只因贪慕一个自己都没亲眼见过的男子的美色,就舍下疼爱自己的父母,背井离乡,着实不值得。 “你可以把她的名字从名册上划去。她先前说,她是编撰了家门口摆豆腐摊的王婆的家世,名册上都有女子的家世背景,应该很容易就找得到吧?” 白泽抿了口茶,淡淡地说,“我为何要帮她?” 岁岁看着他,他的话冷漠而残忍,瞬时只觉一身冷意。 小二敲门而入,端上一桌形色各异的菜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野菜菌菇汤,以及一盅清酒,两个小酒杯。 白泽给她盛了一碗热汤,突兀地问,“你爹娘是什么妖?先前在马车上,你没有回答我。” 岁岁喝了口汤,暖汤下肚,整个人才觉舒缓一些。 “娘亲交代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容易惹祸。” “连我都不能说?”白泽歪着头看她,戏谑道,“你觉得,我若是要杀你,还会管你爹娘是什么妖?” “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也不杀我?” 白泽简直要翻白眼,恶毒地说,“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我娘亲是神族,爹爹是相柳。你可听说过?” 白泽正在倒酒的手一抖,难得从他的眼里看到一抹惊讶,“九命相柳?” 岁岁点点头,“你真知道这世间所有的妖族?” “我印象里,他还是只小妖呢,白色蛇身,九个脑袋九张人脸。”白泽说着说着,不禁又眯起眼睨着岁岁,“九命是海妖,你是他女儿,你居然怕水?” “知道的人都这么说。”岁岁神色暗淡,不满地嘟囔着,“可是,不通水性又不是我的错。爹爹和娘亲,都能潜到最深的海底去,就连哥哥,一出生就能在水中畅游无阻,家里只有我是个异类。后来,娘亲就给了我一个护身符,说若是不小心落水,关键时刻能护我无虞。“ 说着,岁岁撩起衣袖,露出玉脂般白皙的手臂,在接近手肘内侧的地方,有个月牙形的胎记。她伸手抚过,心随意动,胎记幻化成一个香囊,落在她手上。 “这就是我娘给我绣的护身符。” 白泽从她手中拿过香囊,乍看之下与普通香囊并无二异,甚至上面的绣纹针脚凌乱,还不及挑担的小贩售卖的那种。他又催动灵力仔细一探,瞬时金色的光线银色的光线纵横交错着,在香囊外相互纠缠到一起。他扬起嘴角轻笑,“原来如此。” “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用。不然我遇到风浪也不至于差点淹死,若不是洛将军相救,现在恐怕早死透了。” 他又把香囊放回岁岁手中,关照她,“仔细收好,以后也不要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知道吗?” 岁岁收起香囊,只一眨眼的功夫,又变回那个月牙形的胎记。 “那里面有你爹的灵力护着,大概率应是发丝之类的。”白泽啜了口酒,犹豫一瞬,又说,“当初你遇到风浪,同船的人都死了,你活下来也并非侥幸,是有鱼群托着你的身子,一直让你浮在海面上。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如何驱策鱼群,还特意带你深夜泛舟,想再试探你一番……原来是相柳护着。” 想到月夜泛舟,看海里的银河,这般风雅之事,竟只是他的试探……岁岁不禁怒火腾腾地往上冒,咬牙切齿地说,“试探,试探!你就整日只想着试探我!” 白泽却是轻笑,凑到岁岁眼前,循循诱导,“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你被鱼群托着?” 岁岁瞪着他,“定是洛端告诉你的。” 白泽笑着摇摇头,伸出一指轻点她的眉心,“不对,再想。” 两人实在靠得太近,他说话时炙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酒香,都吹拂在岁岁脸上,让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就连心里的怒火不知何时也已淡去。 一瞬后,岁岁问,“当时你也在场?” 白泽似乎很满意,慢慢远离岁岁,“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妖族,但又看不透你是什么妖。本想把你先囚起来,但是洛端见你长得与青衣有几分相似。说青衣是跳崖坠海,你又是被鱼群托着漂浮在海面上,偏要说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青衣回来了。” “这样你就让他把我带回府里了?” 白泽扶着额,似有万般无奈,“他当时太激动了,嚷嚷得我头疼,我就应他了。” 岁岁心中的怒气刚散,又腾起另一股怒气。 “洛端修的是火灵,他可下不了水。”白泽一手支着头,一手闲适地端着酒杯,笑睨着她,“救命之恩,姑娘打算如何回报?现在你觉得,我是不是更有资格问这句话?” “你还想要回报?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们就算扯平了。”岁岁昂起头,生硬地说。 白泽捏着她的脸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扯平?你想得美。” 第21章 热闹 岁岁不甘示弱,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可是,此刻她唇边还沾着油渍,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白泽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抹过她的唇畔,温和地问道,“你吃饱了吗?” 她红了脸,如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猫,瞬间偃旗息鼓。 “我带你看热闹去。”白泽提着酒壶,拉起她的手就往屋外走。 楼下已是座无虚席,说书先生坐在最靠前的一方戏台子上,从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视野正是最佳。 “想必大家都已有所耳闻,白日里,镇上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今夜,我就来详细说说隔海而望的四座离岛。” 岁岁看了白泽一眼,白泽正懒洋洋地听着台下的说书。 “若是以神域为中心,东岛处在东北方,最为冷清,岛上除了日夜不断的浪涛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南岛离我们最远,再神域的最南端,岛上四季如春花开遍野,恍若仙境。西岛…” “先生,给我们说说神域吧。我们想听神域的白泽大人的故事!”座下一女子大声吆喝道。 说书先生停滞一瞬,便真的转了话头,改说神域。 “神域常年积雪,到了夜里时有狂风暴雪,是个极可怕的地方。白泽大人更是凶残狠戾,须臾间便可取人性命,千百年来更是从未离开神域半步。” “我听闻洛将军婚典上,白泽大人摘了面具,饮了酒,笑脸盈盈,待宾客也很是和善。”座下一男子朗声道。 又一男子嘲讽道,“那是笑里藏刀吧。只因他对凡间婚典的一时心血来潮,便让洛将军大张旗鼓办了一场没有新娘的婚典,甚至还想调戏在场女宾,简直荒诞至极。” 座下顿时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争来争去,都是些道听途说罢了。 “这说书先生不行。好的说书先生应能引导听客跟着他的故事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失了自己的主心骨。”岁岁评头论足一番后,觉得无趣,转身要回屋。“这就是你叫我看的热闹?” 白泽揪住她的衣领,笑咪咪地说,“再看会儿,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呢。” “想不到你还有这癖好?喜欢听人说你坏话?” “我的名声越荒唐,就越少人敢接近我,接近神域,这不挺好?少了很多糟心事。”白泽不在意地说。 岁岁倚靠着栏杆,鄙夷地看着楼下争论不休的宾客,“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却要在这里被他们这么说,我不爱听。” “也许我比他们说的更不堪呢。” 白泽的眼神晦涩,一时让人难以分辨是认真还是玩笑。 岁岁张口,刚想再说什么,隔了他们一间的雅间,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从屋内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着一身沾了污渍的粗布衣裳,与周遭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相比,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一下子就吸引了岁岁的视线。 紧接着,屋内又走出一锦衣公子,是洛端。 岁岁下意识地往白泽身后躲了躲。 “你躲什么?”白泽哭笑不得。 “我怕…”话说了一半,岁岁发现自己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躲什么,也许只是怕又要被洛端当众斥责。 她浅浅的呼吸拂在白泽背上,她只觉他静立不动,背脊直挺,甚至有些僵硬。 “白泽?”她戳戳他的后背。 “躲就躲好,别乱动。”白泽没好气地说。 洛端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和地和女子说了句什么,女子点点头,紧随在他身后,沿着长廊,向他们款款而来。 “青衣?”白泽紧紧盯着女子。 青衣?不就是洛将军那未过门的夫人吗?岁岁从白泽身后探出半个头张望。 那女子生得好看,身子又像花骨朵一般娇美,柔弱得仿佛站都站不稳,别说男人,就连她看了,都不忍心大声与她说话。 “你是何人?”白泽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已响起,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威严。 女子似受了惊,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 洛端上前半步,躬身行礼,“兄长。” 他又拉着女子的手介绍道,“这是云初姑娘。我今日上街采办,正遇上云儿遭地痞欺负。” 白泽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云儿?才相识半日功夫,你倒是已经叫得这般亲切了。” 洛端的手宽大厚实,那女子的手看着又如柔荑般娇嫩,放在洛端的掌心中,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岁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隐约觉得指甲缝里是不是还有未洗净的污垢,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把头抬起来。”白泽命令道。 岁岁一惊,连忙抬头,却发现白泽并不是在跟她说话。 那个被唤作云儿的女子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双眼湿润润的,写满了惊慌,刚迎上白泽冷冽的目光,又匆忙低头。 那一转眸的柔弱无助,真是让人一眼就生爱怜之心。原来这才是女子该有的妩媚模样,难怪洛将军与她说话时的口气,都要更轻柔一些。 只是这眼神…虽似曾相识,但又更怜惜一些,好像生怕自己一转眼的功夫,这个可人儿就从眼前消失了。 “兄长,云姑娘今日已受过惊吓,莫要再为难。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云姑娘回去。” 他握着云姑娘的手,从他们身旁缓缓走过。 白泽的视线紧随在他们身上,直至他们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你相信这世上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白泽回头问岁岁。 “天底下那么大,总会有吧。” “在这里?我不信!”白泽讥嘲。 “这就是你叫我看的热闹?”岁岁跟上他,侧头问道。 “先前我只感觉到洛端和一个女子在屋子里,想拉着你看个热闹,不想竟是个如此诡异之事。” “那女子是妖族吗?” “那女子与青衣长得一模一样,又恰巧被洛端给遇上了,起初我也以为是妖族,可正因为她不是,所以才更可疑。” 岁岁翻了个白眼,宽慰道,“大人,您是不是太紧张了?这般柔弱的女子,能威胁你什么?” 白泽蹙眉沉思。 岁岁无奈,只得也沉默着,跟在他身旁。 快走到府邸门前时,岁岁拉住白泽,好似积聚了许多的勇气,开口问,“你以前….是不是也喜欢青衣?” 白泽还在想着什么事,怔怔地一时没答上来。 “从见到那姑娘第一眼起,你就一直盯着她打量。人家都走老远了,你还在看。你这都琢磨了一路了,还不罢休。你说那女子与青衣长得一模一样,你现在心里是不是也在想着青衣?”她伸出手指用力戳着白泽的心口。 “岁岁,别闹。”白泽顺势握住她的手。 “原本觉得我有几分像,现在更像的女子出现了,还比我娇媚,更让人心生怜惜,你是不是也很心动?”岁岁的眼里起了雾气,心口堵得慌。就连那日洛端紧紧搂住她,在她耳畔低吟着“我夫人穿什么都好看。”时,她觉得都没此刻这般难受。 那时只是被欺骗的生气,此刻却是一种窒息般的闷疼。 白泽不解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哭,又不知她为何生气,一时有些无措。 “我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我是不会做别人替身的!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你,但你若真心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岁岁越说越生气。 说完,不待白泽回应,转身就跑去拍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她便迫不及待地用力推开厚重的木门,跑进府内。 第22章 冷战 淡金色的晨旭铺洒而下。微风拂过,带来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和晨露的潮气,是个难得宁静淡雅的清晨。 院中家丁婢子们虽络绎不绝,却也井然有序、各自忙碌着。 白泽环顾四周,问嬷嬷,“岁岁还没起吗?” “岁岁姑娘一早就出门了。” 白泽抬头看了眼天色,冷哼一声。“出去玩她倒是勤快。” “老奴见岁岁姑娘昨夜是哭着回来的,看起来很是委屈。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泽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说,“没事。” 嬷嬷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干咳两声清清嗓,又说,“昨夜,洛将军还带回一个女子,说是..” 话还未说完,已到膳厅。赫然可见洛端与一女子正在用膳,女子小口抿着稀粥,洛端面前的粥还一口未动,倒是一直忙着给女子夹菜。 见白泽过来,洛端放下筷子,作揖行礼,“兄长。” 女子也连忙放下小勺,起身敛衽一礼,“兄长。” 正是昨日在酒楼遇到的女子。 白泽面露不悦地看着她。 洛端连忙起身解释,“昨日原要送云儿回去,走了半道想想觉得不妥,怕再遇歹人找茬。云儿父母早亡,孤身一人甚是可怜…” 白泽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只冷冷地看着云初,说道,“兄长?以你的身份,且不说三跪九叩。行跪拜礼,尊称我一声‘白泽大人’我还是受得起的。” 云初闻声,吓得连忙双膝及地,伏身磕头道,“大人息怒。是云初僭越了,不知竟是神域的白泽大人。” 整个镇子都知道神域的白泽亲自来镇上选婢,在将军府落脚,洛将军全权协办。她入了将军府,还在这说她不知…. 白泽瞬时起了杀意,抬手指向云初的眉心。 洛端见状,一下急了。他连忙跪在云初身旁,紧紧抱住白泽的手,他知道,此刻只要白泽意念一动,云初必死无疑。 “白泽!云儿只是个寻常的人族女子!”洛端急了,“即便她存了什么心思,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寻常女子?”白泽鄙夷地看着她,讥讽道,“我数百年未入世,现今世道的寻常女子,已经能这般随意跟男子回家了吗?” “兄长何时这般在意女子的品行?何况岁岁不也…”洛端霍然止住,这才懊悔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 岁岁不也不明不白地跟着白泽,住在神域么?纵使心里不服气,可洛端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一个字,眼见着白泽的怒气刚消减分毫,生怕他怒意再起,云初的命可就真保不住了。 半晌,白泽说,“岁岁的事你心里清楚。是想让我在你的云儿面前再说一次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洛端低声道,“兄长,我会看管好云儿,不会让她惹事。” 白泽收回手,盯着云初。 云初好像真的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此刻只觉身子发软,贴身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她弯身跪着,额头紧贴着地。 一会儿后,白泽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云初瘫软在地。 洛端连忙扶她坐起,屈膝蹲在她面前关切地说,“吓着你了吧?” 云初迟疑片刻,眼泪分明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倔强地摇摇头。 “一会儿我让婢子来替你瞧瞧,膝盖可有伤着。”洛端又抬手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温和地说,“我兄长脾气是急躁了些,但他人不坏。你若畏惧他,以后避着他一些就是。我会护着你的。” 云初乖巧地点点头。 ====== 岁岁心里不知咒骂了白泽多少遍,仍觉不解气。她想着,上街去逛逛,也许能暂时不用想起那个讨厌的人。反正,总比待在府上,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 可是,当岁岁穿街走巷,像当地人一样赶早市,逛小摊,与人议价,坐在路边油腻腻的矮几上吃小食,混迹在一群糙汉子与布衣女子间坐在小酒馆门口喝酒磕瓜子时,她才真正意识到白泽对这个小镇的影响。 街头巷尾,无不在讨论着神域的白泽大人亲自入世选婢的事。 他在那些百姓口中,如神只般神圣不可侵犯,是信仰般的存在。更甚者,有些百姓会在家门口悬挂他的画像来降妖辟邪。当然,就是他那张戴着青铜面具的形象,似乎不见真容,更显他不可一世的威严。 街头包子铺的大娘跟她说,“你看刚走进对面织坊的那位小娘子,就是刚从神域回来的张大叔家的闺女。当年她家里穷得叮当响,连给亲爹下葬的钱都没有,本是要卖身葬父的,幸赶上神域选婢。” 大娘说了一半,似想起什么,上下打量她一番,好奇地问,“姑娘,你也是神域来的?” 岁岁不想大娘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引人注目,只随意应付两句,又故作好奇问,“大娘怎对那位小娘子印象如此之深?莫不会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呢。她走那年,我也才刚及笄,嫁了人。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已年近半百,而她还是少女的模样。”大娘很是唏嘘,“世间竟真有这般神奇的地方,能让人容颜常驻。” 岁岁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织坊的织女们正在忙碌,木质的杆子撑着各色精美的布匹晾晒在院中。大堂正中,挂着一幅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梳着半垂的发髻,正坐着织布。岁岁觉得很是眼熟,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不禁拧着眉回想。 “姑娘若有兴趣,可进来随意看看。” 不知何时,一位身着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的女子站在她面前。女子说不上有多漂亮,只能说眉目清秀,却给人一种干净历练,做事绝不会拖泥带水的感觉。 岁岁欠欠身子,说道,“我无意冒犯。只是见你们坊中挂的那副画像,甚是眼熟。” 女子笑说,“那是缬祖娘娘的画像。娘娘是我们心中的桑蚕神女,但凡是织坊,制衣铺子,都会挂娘娘的画像。” “难怪…有些眼熟。”岁岁有些不好意思。她一时也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也许真如面前这位女子所说,是在什么铺子里见过。 “姑娘是神域来的?” 岁岁有些无奈地笑道,“这句话我今日大概已听了有至少十遍。几乎每个和我说话的人都会这么问。” “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外乡人。姑娘看着眼生,这两日又正好是神域的白泽大人来了镇上,自然就能联想到一处去。”女子也跟着笑起来,“姑娘是白泽大人的…?” 白泽。白泽。又是白泽。 岁岁叹气,这和待在府里有什么差别,待在府里是眼睛遭罪,出了府是耳朵受罪。 “仆人!”岁岁说。 “姑娘真是有趣。”女子捂嘴轻笑,“我与姑娘投缘,不如进来坐坐,喝一杯薄茶?” 岁岁正踌躇着,女子又说,“姑娘放心,这镇上的百姓视白泽大人如神只,自是不敢伤害神域的人。我叫蓁蓁,是这家织坊的掌事,东家平日里不在镇上。”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岁岁也不再推诿,笑说,“蓁蓁姑娘可唤我岁岁。” “岁岁?是个有趣的名字。”蓁蓁亲热地挽着岁岁的胳膊,引她往内堂去。 蓁蓁泡了香气四溢的桂花茶,又拿出精致的糕点招呼她。 岁岁很喜欢其中一款绿豆糕,软糯,又不是那么甜腻。不知不觉吃了好几块,蓁蓁见了,笑说,“岁岁姑娘若是喜欢,待会儿我包一些给姑娘带回去。” 岁岁连忙摆手,面露羞涩,“不行不行,你请我吃茶,我已十分惭愧。怎能再拿你的东西呢?” “白泽大人这次差人送来的几位女子,手艺都十分了得,做事也很利索。这些糕点,是我的一片心意,要劳烦岁岁姑娘替我带给白泽大人。”蓁蓁朝岁岁眨眨眼,又说,“到时若不合大人的口味,又赏给了姑娘,便是大人的事。反正,我的心意是带到了。” 岁岁觉得人家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推脱难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也就爽快的应下。 第23章 求和 蓁蓁抿了口茶,又说,“我们东家是个很随性的人,不仅是这间织坊,长街头上的酒楼,长街尾的珠宝铺子,狗尾巷的茶馆,零零落落十几家铺子,都是他的产业。换作平日,我可能正忙着在到处收账。可见我们也算是有缘,岁岁姑娘今日恰巧经过织坊,我又恰巧在织坊盘帐。” 岁岁听了不免有些羡慕,像蓁蓁这样的女子,不知多年前是否也是某个穷苦女子,经三十年的蜕变,才能像这般干练独立,不依附于人。如今凭一人之力就能管理那么多铺子还游刃有余,将来自己也想成为这样的女子。 不过,若细看,若作为一个人族,这位蓁蓁姑娘又有些过于年轻。也许是个妖族?或像她一样,是个灵力低微的半妖? “你们东家倒是任性,只顾自己逍遥,那么多铺子自己却不闻不问。” “可不是呢。”蓁蓁惆怅地说,“连账簿都从不过目,什么都往我这一丢。” 岁岁想了想,又说,“不过,这说明东家信得过蓁蓁姑娘,把你当自己人。” “别,我可不想被他当自己人。他整日窝在家中不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平日里又不拘言笑,一副对万千红尘毫无兴致的样子。”蓁蓁一脸不屑。 岁岁听着,脑海中竟浮现出白泽的脸,他不笑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冷漠,寡淡得很。 蓁蓁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凑到岁岁耳畔,说,“不过我近来听闻,东家身边有女子了。” “男婚女嫁,这不是很寻常吗?” “不寻常!稀罕事!听得我甚是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究竟是哪家姑娘,终于入了他的眼。又想看看,究竟又是哪家姑娘,鬼迷了心窍,能看上他。” 岁岁笑嗔道,“哪有你这么说自己东家的。我都要忍不住好奇了,你们东家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在你心里竟那么不入女子的眼。” 蓁蓁不屑地撇撇嘴,一字一顿的说,“无趣得很,不提也罢。” 岁岁哈哈大笑。一番闲聊,似乎心里的郁闷也淡了些许,认真说道,“本来今日出门时心里还有些烦闷,和蓁蓁姑娘聊了几句,此刻心里倒是舒坦许多。” 蓁蓁含笑看了岁岁一眼,起身去取来糕点,拿油纸包好,又对岁岁说,“先前进来的时候,我看姑娘身后还有暗卫跟着。我把姑娘拐进来闲聊那么久,再不放人,怕门口的暗卫要冲进来了。” 岁岁惊讶地往门外张望,巷子的转角处,虽不见人,却可见地上两黑色人影子。定是嬷嬷不放心她,派人悄悄在暗中护着她。 蓁蓁将糕点递给岁岁,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出门,“辛苦岁岁姑娘帮我转达心意。我们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岁岁接过糕点,笑嘻嘻地行礼,转身离去。 岁岁沿着长街又走了一段,提着糕点,又不能吃,顿觉有些索然,转身就拐进长街尽头的酒楼。 选了能正对着戏台的位子,又点了壶酒。 三杯酒下肚,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糕点拆开吃了,若吃了,又拿什么回去转达蓁蓁姑娘的心意。若不吃,白泽也未必领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想着云初姑娘青衣姑娘呢。 她正愁着,只觉案旁有男子坐下。 “走开,我不喜与人同案共箸。”岁岁头也不回,语气中有被打扰的不悦。 对方并不说话,只盯着她。 岁岁憋着一口怨气,正欲开口斥责,却发现那个男子竟是白泽。 他一身寻常公子的装扮,玉冠拢发,此刻正含笑看着她。 她心里分明有一丝喜悦,面上却装得毫不在意,又转过头去看人唱戏。 “打开看看。”白泽将一包油纸包裹的吃食放到案上。 岁岁扫了一眼,啜着酒,冷冷地说,“没兴趣,我在看戏。” 白泽无奈,只得自己打开油纸,瞬时香气四溢,是带着酒香的烤虾。 岁岁记得娘亲最擅做烤虾,虾必须是刚捞上来的,一只只活蹦乱跳才好,用烈酒浸泡半日,再放到烧得发红的石板上炙烤。这样烤出的虾,外脆里嫩,高温又能瞬时把烈酒挥发,只留下酒的香气。 “不趁热吃?”白泽问。 她吞吞口水,伸手拿过一只虾,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还不忘在心里宽慰自己,生气归生气,气的是白泽,倒也不必连同烤虾一起置气。 “喜欢吗?” 岁岁不吭声,吃完虾,抹抹手,又生硬地说,“我钱花完了。” 白泽取出一枚金贝放到桌上,“够吗?” 她瞥了一眼,一枚金贝!他居然问她够不够?她今天凭借着三五颗碎银子,都能从街头买到街尾,怎么可能不够?! 这根本不是一件“钱花完”的事情。她现在怀疑白泽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更或者,他心里根本就不在意她。 岁岁气恼地说,“不够。” 白泽又取出两枚金贝,放到案上。“够了吗?” “不够。” 白泽看了她一眼,干脆将整个钱袋都倾倒而出,几十枚金贝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案上,地上,顿时引得周遭人的侧目。 他若无其事地问,“现在够了吗?” “不够!”岁岁咬牙切齿地回道,又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案上,起身就要离去。 白泽敛了笑意,抓住她手臂,低声说道,“跟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着他,眼睛清澈,一脸诚恳。相较之下,自己反而像个无理取闹的人。 不知座下什么人,大喊一声,“白泽大人!是白泽大人!” 瞬间整个酒楼的宾客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们。岁岁一着急,连忙用手捂住白泽的脸。“不…不是。你认错人了。” 可是人们已纷纷下跪,齐刷刷地叩拜行礼。 岁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白泽倒是冷脸端坐在椅榻上,正坦然接受着他们的跪拜。 半晌,他漠然地起身,拉着岁岁离去。 岁岁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会被人认出来。” 白泽不说话,只是拉着她快步走着。 “白泽大人!白泽大人!”店小二在身后急追。 白泽停下步子,回身看他。只见他将一鼓鼓的钱袋子双手奉上,恭敬地说,“大人,这是您刚才落在案上的钱币。” “赠给你们了。”白泽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小二望着那袋钱币,惊讶地瞪大了眼。 岁岁却突然拉住他,低声道,“我的糕点忘在案上了。” 白泽又对小二说,“麻烦你帮我们把案上的糕点取来。” 小二应声而去。 不多时,小二又匆忙跑回来,双手奉上一个油纸袋子。 白泽接过糕点,转身离去。 他的容貌果真如之前店里的宾客说的那般俊美,眼神如覆薄冰,说话时口气虽温和,却又让人不容置疑的威严。小二怔怔地看着白泽的背影,心中一时难以言喻。 一直走到无人的暗巷,白泽才放开岁岁的手,问道,“你闹什么脾气?” 岁岁咬着唇不说话。 第24章 喜欢 白泽蹙着眉,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不是对洛端还有情意,见他身旁有了女子,所以心里不舒坦?” 岁岁气得想翻白眼,恶狠狠地说,“白泽,你是我所有遇见过的人里,最笨的那一个!” 白泽倒也不恼,耐着性子又问,“你昨夜说的那些话,什么原本觉得你有几分像,现在更像的女子出现了,还说你没她娇媚,没她惹人心生怜惜….这些话,难道不是气糊涂了,本该要对洛端说的?” “不是!” 豆大的泪珠瞬间就落下来,是被气的。岁岁抬手抹抹眼泪,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白泽跟在她身后,“那你在气什么?” “你从前是不是也喜欢青衣?” “不喜欢。” “你骗人!” 白泽拉住她,“我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女子。”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你这样的。” 岁岁又气又恼,用力推开他,“白泽,你又戏耍我!” 白泽顺势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怎知我此刻说的不是真心话?” 岁岁呆愣住,睁大了眼看着白泽,似乎想分辨出他此刻说的是真是假。 白泽笑如春风地看着她。 “可是….”岁岁似想到了什么,又觉气恼,“你昨日见了云姑娘,分明一直盯着人家看,人都走远了还舍不得挪开视线,还唤她青衣。” 白泽淡笑着解释,“我看她,只是因为她真的和青衣长得一模一样,让我很是诧异。你也知道,这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来来往往就这么些人,却能出现两个长得如此相似之人,这事不寻常。” 听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岁岁的怒气渐渐消散,忽而又问,“你从前,可有心悦过和我相似的女子?” “没有。” 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那你从前,可有心悦过别的女子?” “没有!”白泽无奈道。 笑意渐渐从岁岁的嘴角蔓延,直到再也压不住。岁岁第一次知道,原来语言也能让人如同吃了蜜糖般,连心坎里都是甜的。 她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只得别过脸去,又小声地说,“我想再听你说一次刚才的那句话。” 白泽看着她,问,“哪句?” 岁岁跺了一下脚,又羞又恼,“不说拉倒!” “我从没喜欢过青衣,更不喜欢云初。”白泽淡淡地说着,又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我只喜欢岁岁。”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温热的气息刚吹拂入耳,岁岁的耳朵又红又烫,红晕沾染到她的面颊,娇俏的脸庞不知不觉间也平添几分妩媚。 “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岁岁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只点点头,紧跟在他身后。 白泽又拉她到身旁,两人并肩而行。 “在酒楼里,你被那么多人见了真容,可会有什么麻烦?” “从我在洛端的婚典上摘面具的那一刻起,就无可避免地迟早会有今日这一出。”白泽轻叹一口气,“也罢,我也总不能戴一辈子的面具。” “你从前为何要戴面具?”岁岁侧头看他。 “面具可以帮我挡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笑意,“现在给我说说,你这一整天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么?那两个暗卫没给你汇报?” “我没有派暗卫跟着你…”他迟疑一瞬,低声抱怨道,“嬷嬷现在当真是偏心,整日只知道担心你。” 岁岁拿手指戳戳他的心口,笑吟吟地问,“你会担心我吗?” “大晚上的我还要来街上找人,你以为…” 岁岁打断他的话,严肃道,“好好说话,你会担心我吗?” “会。” ========== 夜里,岁岁熄灯躺下,可脑海里浮现的,耳朵旁响起的,全是白泽的话。 白泽说,“我只喜欢岁岁。” 短短六个字,让她想起时就面红耳赤,让她心里先前的酸涩苦闷悉数都消散殆尽,让她觉得就连之前流的眼泪都是甜的。 “岁岁。”敲门声响起,白泽熟悉的声音在黑夜中更显几分清冷。 “什…什么事?”岁岁心虚地问。“我睡了。有什么事大人明日再说吧。” 屋外沉默一瞬,白泽声音又响起,“你的糕点忘拿了。“ 岁岁惊坐起,一骨碌跳下榻就去开门。那可是她拎了一下午都没舍得吃一口的点心! 白泽将手上的糕点递给她,笑问,“没有它,我是不是就敲不开这扇门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点心就要关门,“谢谢大人。大人早些休息。” 可是,门扉被一只大手抵住,白泽正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嬷嬷…把我屋子的门锁了。” 岁岁惊讶地瞪大了眼。 “她见我那么晚出门,可能以为我今晚不会回来了。“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就走进屋子。 “我去找嬷嬷帮你开门。”岁岁刚走两步,转念一想又走了回来,“嬷嬷年迈,那么晚了她会不会已经休息了?” 白泽端坐在床榻边,看似认真地思索片刻后,说,“嗯,太晚了。” 岁岁无奈地叹口气,合上门。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床榻前的空地上。 “岁岁,地上凉…” “没事的,我帮你铺了两床被子在地上,应该不会冷了。”岁岁边忙着整理被褥,边贴心地说。“今晚就委屈大人在这将就一下,明日我会和嬷嬷说,让她留一把钥匙给我,以免以后再出类似的状况。” 白泽盯着她看,面色愈发阴沉。 沉默片刻,他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拉入怀中。 岁岁只觉心中一阵慌乱,白泽的声音夹杂着低沉粗厚的呼吸声,在她耳畔低声质问,“为何我不能睡床榻?”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已被他按到唇边。他的吻如火一般炙热,如浪涛般蛮横不讲理,在她唇齿间掠过。舌尖所过之处,皆如被熨烫过,让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温驯地配合着他。 如果前两次的吻像品尝一口蜜糖,轻轻柔柔地掠过唇边,又在舌尖缓缓滑过。所到之处,皆是甜意。 那么这一个吻,更像是一个男子发自本能的索取,他把他的爱慕都通过舌尖倾诉给她,又在她唇齿间一遍遍地质问,“那你呢?” 岁岁渐渐有些无力招架,整个身子都瘫软在他怀中,两颗心紧紧贴着,在慌乱又笨拙地互诉衷肠。 白泽吻了很久,才眷恋不舍地离开她娇软的樱唇,双手却不曾松开分毫,依然紧紧揽着她的腰。 岁岁羞怯地半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你还怕我吗?” 岁岁用力摇摇头。 “幸好你没有嫁给别人。”他喃喃道,满是怜惜的亲吻印在她的额间。 岁岁娇羞地躲到他怀里,狡黠地问,“你屋子的门,真锁了?” “真锁了。” 第25章 同眠 这一觉岁岁睡得并不安稳。 上半夜,晚风吹来,花香阵阵。 可到了下半夜,风止了,屋子里甚是闷热,自己仿佛贴着一个大熏炉。熏炉热呼呼的,烘得她背上都是密密的细汗。 她睁开眼,赫然看到白泽的脸庞近在咫尺。他双目自然闭合,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排淡淡的阴影,整张脸安静而柔和,不似醒着时那般冷冽。 她又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白泽整只手臂都重重地搭在她腰间,她刚想说什么,发现自己也不是善茬,正枕着人家的手臂,一手轻轻贴着人家胸口。 岁岁吞了吞口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可就在她想把他搭在腰间的手挪开时,白泽似有些惊醒,自然而然地又将她揽入怀中,下颔轻抵着她的头。 她面红心跳,一时间睡意全无。 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起,嬷嬷轻叩门扉。 “岁岁姑娘,你起了吗?” 岁岁如获重生,猛然坐起,跨过白泽的身子,跳下榻。 “嬷嬷,我起了。” “老奴进来给姑娘洗梳。” “等一下!”岁岁急得大叫,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 门只开了掌宽的一条缝,岁岁的半张脸透过那条门缝,对嬷嬷挤出一抹笑意,“嬷嬷,我…我还想再睡会儿…” “天都亮了,别睡了。”白泽懒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着话音落下,一件宽大的外袍,连同一个温热的怀抱,将她包裹其中。 紧接着,门大开。 门外,是嬷嬷端着热水,错愕的脸。 门内,是脸颊酡红一脸慌张的岁岁,以及慵懒地站在她身后,泰然自若的白泽。 四目相对,一瞬的沉默后,岁岁连忙开口解释,“白泽睡地上的!” 她太紧张了,连声音都大了许多。 嬷嬷一愣,小心翼翼地问,“老奴…晚些时候再来?” “进来吧。”白泽淡淡地说。 地上是铺垫整齐的被褥。床榻上,虽是两床被褥,可其中一床已被推挤到榻角,另一床则凌乱地铺展在榻上。 白泽坐回榻沿,若无其事地问岁岁,“面条和烧饼,早膳想吃什么?” 岁岁涨红着脸,一时失语。现在是讨论面条和烧饼的时候吗? “嬷嬷是自己人,早晚会知道,岁岁莫要害怕。”白泽拉她坐到身旁,安抚道。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他的话反倒更让人浮想联翩。岁岁用手掩着脸,试图掩住羞意。 白泽看着她,又说,“嬷嬷,面条和烧饼都备一些吧。” “好,老奴这就是安排。大人今日要出府吗?”嬷嬷已恢复往日的从容。 白泽点点头,“嗯,要去见一下叶将军,岁岁同我一起去。” “是,老奴稍后让人备马车。” 嬷嬷应道,又说,“云初姑娘的事已经让句侍卫去查了,这两日应该就能有消息。” “句侍卫?”岁岁从指缝中看他。 “句辰,就是那日带人来商船上找你的那位。”白泽笑着拉下她的手,“他是侍卫首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也可向他寻求帮助。” 嬷嬷又问,“婢子的最后一批名单也已经递呈上来了,大人是否要过目?” “不用了,嬷嬷做事我放心。”白泽笑笑,忽又想起什么,吩咐道,“对了,嬷嬷留意一下名单中是否有一位家中卖豆腐的姑娘,母姓王。若只有一位,直接将她的名字划去。若不止一位,先安排他们到府上,让岁岁定夺。” 岁岁默默看向白泽,他有时高高在上,仿若远离尘世,让人不可亲近亵渎。有时又温润谦和,好像只是一位谦谦公子,处处替人考量,见微识远。就如这桩事,她记得当时白泽一脸傲慢地俯视着那女子命运的样子,但真到了眼前,终究还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白泽又与嬷嬷交代了一些事,嬷嬷一一应下,行礼退去。 岁岁渐渐明白,白泽为何说嬷嬷是自己人。嬷嬷并不仅仅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还负责传达他大大小小的指令。就连他受伤的时候,别的婢子都是止步于门前,只有嬷嬷是可以在屋内贴身照看的,可见他是极信任这位嬷嬷的。 难怪嬷嬷可以在不知会白泽的情况下就调动侍卫暗中保护她,也难怪嬷嬷…还能去那座神殿。 白泽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换衣服,用完早膳后跟我去见个人。” “叶将军吗?他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带我去见他?” “他是西岛的将军…”白泽说了一半,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莞尔一笑,又指指案几上的空油纸袋,揶揄她,“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吃人家的东西?吃不完还要带回来?” “这是蓁蓁姑娘的一片心意,托我带回来给你的。”岁岁一本正经地辩解。 “她的心意我倒是一口没吃到。” “我昨晚问过你,你说你不喜吃甜食。” 白泽凑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脸。他靠得太近,岁岁只觉两人鼻息可闻,紧张得一颗心又砰砰砰地快跳起来。 谁知他只是缓缓伏下头,在她耳旁轻声说,“现在喜欢了。” ========== 膳堂内,案上已摆上清粥小菜,一旁的牛肉汤面和刚烤好的烧饼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却飘香四溢,让人闻了也是垂涎欲滴。 云初柔声细语地问洛端,“这是…?” 嬷嬷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答,“这是大人命厨房特地为岁岁姑娘准备的。一日三餐,若是有不合岁岁姑娘胃口的,大人都会让厨房额外为岁岁姑娘做一份。” 云初不做声,低眉顺眼地在案旁坐着。她实在无法想象,昨日那个居高临下抬手就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还有这般细心体贴的一面。 洛端轻握云初的手,她的手总是凉凉的,纤细小巧,和青衣的手一样,让他捧在手中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她。倘若青衣还活着,如今他们也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一会儿,白泽和岁岁并肩而来。 白泽今日一袭玄色锦袍,头上一支白玉簪倒显几分慵懒随性。随在他身旁的岁岁一身妃色,甚是活泼俏丽。 云初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叩拜行礼,“白泽大人。” 白泽扫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岁岁只觉四个人虽同案共箸,却又各怀心事,而自己并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她只能努力对他们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埋头吃她的面。 终究还是洛端先开口,“听闻昨日在酒楼,兄长被百姓认了真容?” “确有此事,不过都是些寻常百姓,无碍。” “兄长还是警惕些为好,我怕有妖族混在其中,会找兄长寻仇。”洛端好心提醒。 看洛端并非是在玩笑,也无挖苦讽刺之意,岁岁有些急了,“什么妖族?什么寻仇?” “区区几个小妖,还伤不到我。”白泽不在意地笑笑,又与岁岁解释道,“我曾与妖族结下怨仇,这些年深居简出,也是想避开这些不必要的纷争与杀戮。都是陈年旧事。” “真的不会有危险?” “不会。你若觉得闷,吃完可以先去马车上等我。” “不闷,我等你一起走。”岁岁觍着脸笑说。 云初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昨日那个眼神冷冽,出手狠戾的白泽,与眼前这个唇畔含笑,神色柔和的白泽,真的是同一人吗?她甚至想问问洛端,白泽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兄弟。 第26章 青衣 马车从熙熙攘攘的街头驶过,转入一条小巷。 喧闹的人声渐渐消失在身后,卮茜的沁鼻香气隐隐飘来,岁岁皱皱鼻子,打趣道,“我现在真的很好奇,这位叶将军到底是怎么厉害的人物。别人都是巴巴地跑来见你,而他住在这般幽静的巷子里,还要你亲自登门造访。” 白泽缓缓睁开眼,淡淡地说,“她确实不一样。” “如何不同?”岁岁凑到他面前,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洛端已是他胞弟,对白泽来说,还有比洛端更不一样的人?她愈发的对这位将军充满了好奇。 “她给我钱花。” 岁岁震惊得瞪大了眼,黑溜溜的眼眸中,倒映着白泽笑如春风的脸庞。“真的假的?!” “真的。”白泽抬手点在岁岁的眉间,将她近在咫尺的脸庞推开。 他轻抿着唇,眼角眉梢却溢着浓浓的笑意,这张如冬日的冰晶般冷峻的侧脸,此刻却如春水消融,柔和许多。 岁岁不禁琢磨,他说的话像是真的,脸上的笑意让他的话听着又像是假的。到底,真的假的? 马车驶到巷子的尽头,在一间不起眼的茶室门口停下。茶室门前种了棵卮树,树上开满了白色卮茜,地上亦落了厚厚一层的卮茜,香气幽淡沁鼻,让人神清气爽。 岁岁想起先前闻到的隐隐花香,应就是从这传来。 白泽抱她下马车,已有女子在门前候着。 见了白泽,女子微笑着敛衽一礼,“东家。” 东家?岁岁觉得女子的声音甚是熟悉,她回头看向女子,竟是昨日请她饮茶的蓁蓁姑娘! 白泽拂了拂袍袖,笑道,“岁岁,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西岛的将军——叶蓁蓁,叶将军。” 他又对叶将军说,“这是岁岁,你昨日已经见过了。” “叶将军。” “岁岁姑娘。” 两人有模有样,恭恭敬敬地互相行礼。 岁岁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他俩,蓁蓁姑娘怎么就成叶将军了呢?嬷嬷分明说白泽七百年未入世,怎么就成蓁蓁姑娘的东家了?昨日她们的相遇是偶然吗?蓁蓁姑娘向她数落的那么多关于东家的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吗?她恨不得把蓁蓁姑娘拉到一旁,一口气问个明白。 白泽眯着眼,朝她招手,“岁岁。” 岁岁的思绪被他的叫唤声从弯弯绕绕的一团混乱中拉回。 只见白泽已走入院中,叶将军随在他身后,此刻两人正一起回身望向她。 岁岁提起裙裾,跑到他跟前。 白泽拉她到身侧,紧紧牵住她的手。 =========== 茶室里布置得很是清雅别致。 一道道半透的屏风将茶室隔成一道道小间,既不遮挡光线,又为茶客留了一份私密。 此刻茶室中一位客人都没有,屏风被收起靠在两侧,屋内更显敞亮。 叶将军招呼他们在一张几案前坐下,自己在几案另一侧,与他们相对而坐。 “一早嬷嬷就差人来传话,说你这尊大佛要来,亏我今日起得早,赶紧让下人闭门谢了旁的客。”叶将军顺手将茶壶放到小炉上,口气中似还有几分抱怨。 家仆把点心送进来,除了岁岁最爱的绿豆糕,还有几款造型精巧的酥饼。 叶将军从一个精巧的茶罐中取了些许茶叶出来,放入另一个小茶壶里,“不知道你现在的喜好变没变,我就自作主张按你之前的喜好选了这款红茶。” 说着,她又将一枚奇怪的小球放入岁岁面前的茶盏,对岁岁说,“这是自己做的茶球,我估量着岁岁姑娘应该会喜欢的。” “谢谢叶将军。” “不要一口一个叶将军的,多生份。岁岁姑娘还是像昨日那般,莫要如此拘谨,唤我一声蓁蓁就好。” 不多时,小炉上的水已翻滚,热气袅袅而上。 滚烫的开水冲灌入岁岁面前的茶盏中,只见先前还浑圆紧实的茶球在水中缓缓舒展,鲜活得宛若春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正徐徐绽放。 岁岁觉得新奇,一双眼满是好奇地盯着茶盏看。 蓁蓁捂嘴轻笑,说,“这盏花茶,入口时既不似黑茶般苦涩,又可解甜腻,唇齿间还能留有花的淡香,最适合女子饮用。” 岁岁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入口淡雅,回甘清香。她欣喜地点点头,看着蓁蓁又忙着给白泽泡茶,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优雅,好像她从来不会惊慌,事事皆在掌控。岁岁不由得心生感慨,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成为这样的女子,与人相处时细致入微,待人接物又大方得体。 白泽笑着调侃蓁蓁,“听闻你昨日在跟岁岁抱怨我做甩手掌柜,几百年不来查账,不理事?” 蓁蓁坦然地点点头,“我可没说错,岁岁姑娘,你觉得我有哪句说得不在理的?” 岁岁看看白泽,轻声说道,“蓁蓁姑娘聪明能干,白泽大人自是信得过姑娘才敢这般放手。” 蓁蓁瞅了眼白泽和岁岁,笑得暧昧。 岁岁脸颊微红,仿佛被人看透了心思,只闻她话音又起,“还没过门呢,就这般向着你了。” 白泽抿了口茶,并不反驳。反倒是岁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过不过门的,胡言乱语,可是又觉心里因着对方的话泛起层层涟漪,竟也是甜的。 蓁蓁又问,“师父这些年的头疾可有好些?” 白泽轻嗯一声。 “夜里睡不安稳的毛病可有缓解?” 白泽又嗯一声。 “岁岁姑娘把你照顾得很好。” “嗯,岁岁如果半夜里不要起来偷吃绿豆糕就更好了。”白泽一本正经地说,语气中却满是宠溺。 蓁蓁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岁岁使劲拉扯着白泽的衣袍,白泽只不动声色地顺势握住她的手。 蓁蓁又与他轻声细语地攀谈起来,大致是说一些铺子的事情,偶尔抱怨两句打理铺子辛苦,看账簿伤眼之类。 白泽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笑笑。 岁岁觉得蓁蓁与其他人都不同,她虽对白泽也有敬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熟络,是连洛端都不敢有的自在与亲昵。 这样的一种亲厚感起初让岁岁心里有些道不明的不舒服,可是白泽一直不避讳地在蓁蓁面前握着她的手,低声询问她茶点是否合心意,一改平日的毒舌,待她温柔体贴,酸涩不适也就渐渐散去。 蓁蓁又提起要去祭拜青衣的事。 白泽见岁岁一脸迷惑,轻声与她解释道,“蓁蓁是我徒儿,当年随我在洛府时认识了青衣,两人姐妹相称,感情甚好。” 白泽竟然是蓁蓁的师父?难怪白泽对蓁蓁与众不同,蓁蓁也敢戏谑着喊他“东家”,而不像其他将军那样恭敬地尊称他“白泽大人”。 “当年我只是东望山上一只未开化的小兽,有幸得师父点化,才得以修炼成人。”蓁蓁敛了笑意,半垂着眼幽幽地说,“后来我随师父离开东望山,陪师父在洛府养伤八十余年,就是在那时候认识青衣的。青衣妹妹温婉娴淑,从不与人红脸,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娇弱可人的女子。洛将军待青衣姑娘亦是体贴入微,百依百顺。青衣妹妹吃口清淡,早膳只爱喝粥,府上便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更换。青衣妹妹怕苦,若是生了病,洛将军便会去街上的果铺子买各式各样的蜜果来哄她喝汤药,每次都是这样,病都好了,蜜果还没吃完。那时候我想,青衣妹妹若是喜欢这天上的月亮,洛将军是不是也会上九天替她揽来。” “我记得青衣妹妹最喜丁香花,洛将军就把府上所有的树都换成了丁香树,春日时花开繁茂,府里飘满丁香花的香气。青衣妹妹那时同我说,洛将军待她温柔体贴,是她心中的良配。她想要嫁他为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生死相随。”蓁蓁感慨,“想不到造化弄人,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山盟海誓,最后怎就偏偏应了那句‘生死相随’呢。” 岁岁想起东岛上的那片丁香园,想起烛影摇曳下洛端眼里的痛楚与思念,心里亦是一阵唏嘘。蓁蓁与青衣情同姐妹,不知她若见了云初是不是也会像白泽那样,有一瞬的失神。 第27章 刺杀 快近晌午时,白泽与岁岁起身与蓁蓁道别。茶馆的伙计捧着一大盒糕点递给岁岁。 白泽丝毫不客气,直接对岁岁说,“拿着,难得蓁蓁一片心意。” 蓁蓁挽起岁岁的胳膊,轻笑着说,“是啊,岁岁姑娘千万不用跟我客气。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这钱我都会记在白泽的私帐上。” 岁岁想起在来时的马车上,白泽一本正经地说“她给我钱花。”,又回头看见白泽此刻正冷着一张脸随在她们身后,再也压不住嘴角的笑意,跟着大笑起来。 三人还未走到门口,只闻“嗖”的一声,一支利箭贴岁岁的耳畔飞驰而过,直冲白泽的心口而去。 白泽抬手牢牢握住箭矢, “什么人?!”蓁蓁的脸色骤然阴沉,只这一刹那间,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了。 “去屋子里躲好!”白泽将那支箭矢随手一扔,对岁岁说道。 岁岁连忙往屋里跑去。 此刻,密密麻麻的箭矢已如雨点般落下,有的落在岁岁脚边,有的落在她半步远的石板上,唯独没有一支落在她身上。 她回头望去,只见白泽展手而过,金色的灵力笼罩在她周身,那些箭矢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都自觉地躲着岁岁而下。 到了屋内,岁岁环顾一圈,只有平日里掌柜待的柜台看起来还显结实,她连忙跑过去,躲到柜后,这才探出头往院子里张望。 蓁蓁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金色大弓,她正拉满了弓,警惕地对着虚空。 又是一波箭雨落下,许是有人设了阵法,一支支漆黑的箭矢闪着寒光,来势汹汹。 岁岁揪着一颗心,却见白泽妖瞳乍现,黑色的眼眸里闪过如火一般的橙色光芒。灵力自他掌中冉冉升起,又向四周扩散而去,所到之处,黑色的箭矢悉数化为灰烬。 蓁蓁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嗖一声,一支黄金箭矢带着橙黄色的烈焰,飞向空中。 片刻,一红发男子从半空中摔落下来,箭矢已贯穿他的喉咙,是一只还未完全化形的妖兽,分明长了一张人的脸,也是人的身子,四肢却如鹰爪般犀利。 蓁蓁的嘴角透出一股冷酷的杀意,她厉声道:“阵法已破,都滚出来!” 瞬间,十几个红发男子闪现,将他们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指着白泽怒喝道,“真的是你!你还有脸入世?!当年你害死那么多同族,这笔账今日就要与你好好清算!” 蓁蓁举起弓对着那个男子的胸口,朗声道,“我师父立过誓,不杀妖族。我可没有!劝你们,想活命的就赶紧滚。不然,我必让你们一箭穿心。” “别跟他们废话,杀了白泽!为我们的族人报仇!” 白泽看着他们,讥嘲道,“想杀我?也要有这个本事。” 红发的妖兽一拥而上,只见道道金色的红色的光芒闪过,白泽挥掌击向他们,玄色的袍角跟随着他身影的移动飞扬轻舞,满头青丝仿佛也跟着一起舞动,金黄色的灵力静静笼罩在他周身。分明是在与人缠斗,却丝毫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 蓁蓁却下手狠戾,箭无虚发。 很快,那些红发的妖兽就显露出败势。 岁岁看得正出神,只觉肩膀被利爪扣住,尖锐的爪钩刺破衣衫,扎进她的肩胛,她痛得惨叫一声。 妖兽扣着她的肩将她带到院子里。 “住手!”那妖兽大声喝道。“不然我杀了她!” 白泽的眼里闪过怒意,在见到岁岁肩胛处的殷红时,凛凛杀气肃起。只一瞬间的功夫,白泽已赫然立于岁岁面前,唇角皆是寒意。 他一言不发,伸手指向妖兽的眉心。 眨眼间,鲜血四溅,妖兽眼里的恐惧还未消散,身子已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无气息。 岁岁怔怔地看着脚旁的尸体,满脸震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她都来不及反应….原来白泽没有骗她,他若真心想杀一个人,只是动一根手指的事而已。 蓁蓁解决了剩下的几个妖兽,边咒骂着那些妖兽“不自量力”边向他们走来。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白泽揽着岁岁的肩跃上马车。 “你今年回岛吗?”白泽又挑起帘角,看向蓁蓁。 蓁蓁迟疑一瞬,对白泽展颜,利落地应道,“好。” 白泽点点头,放下车帘。 马车沿着幽静的巷子驶远,蓁蓁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 原来,白泽喜欢这样的女子。 ======== “白泽,你有没有受伤?”岁岁关切地问。 即便是玄色衣袍,也能见上面有暗红色血渍。那些妖兽下手凶狠,还有如鹰般锋利的爪子,那么多妖兽一拥而上,即便强大如白泽,也难免会被伤到吧? 白泽摊开掌心,赫然可见一道血口子,应是他徒手去接第一箭时擦伤的。 岁岁连忙取出帕子想要替他包扎伤口,不想竟牵扯了自己肩胛处的伤,一阵刺痛袭来,疼得她的手轻轻一颤。 “让我看看你的伤。”白泽屈膝在她面前,柔声说道。 “我没事。真的。”岁岁不想他担心,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笑,故作轻松地说道。 白泽的手抚过她的脸庞,用指腹擦去先前飞溅到她脸上的血污,又顺着血污的轨迹,滑至她的颈脖处。 她的脖子白皙秀颀,连着心脏的血管在滑如玉脂的皮肤下起起伏伏。 白泽的指腹轻轻擦拭着沾染在上面的血渍。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岁岁觉得痒,忍不住想要躲开。 “你怕我吗?”白泽低声问,眼里有悲伤。 岁岁觉得自己仿佛被这样的眼神灼伤,心里隐隐生疼,竟觉比肩胛上的伤口还要疼几分。她抬手遮住白泽的眼,直起身子飞快地在他紧抿的唇上亲了一下。 白泽的身子一僵,拉下她的手。 她双颊染霞,已装作若无其事地挑起帘角,看向外面熙攘的街道。 “岁岁,那些妖兽没有说错,我确实曾害死过很多同族…” “你一定不是故意的。”岁岁依然看着窗外,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虽然看着凶,脾气也去阴晴不定,但你心地温柔,待人良善。即便你曾不小心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也一定非你本愿。” 白泽盯着她看。 许久,眼里的哀伤渐渐散去,幽深漆黑的瞳眸闪过一抹笑意。 他扳过她的脸,一手搭在她受伤的肩胛上,灵力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沁入她的伤口。岁岁只觉肩胛处一阵暖意,疼痛渐渐散去。 白泽一脸邪恶的坏笑,“你刚才,是不是偷亲我?” 岁岁的脸通红,“没…没有。” “哦?” “不是我…”岁岁佯装镇定地低头静坐,只盼着马车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她甚至开始怀念嬷嬷的声音,盼着嬷嬷站在马车外,含笑着说,“大人,岁岁姑娘,你们回来啦?” 第28章 过往 那日夜里,白泽早早的就独自回房,似有重重心事压在他肩上,又压在他心里,让他的背影看起来都显着疲态。 这样的白泽,让她觉得既冷漠又陌生,好像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戴着青铜面具,漠然地睥睨着世间万物的那个白泽。 那双冷漠的眼,不知为何又让她想起蓁蓁。蓁蓁姑娘举着金色大弓,与白泽背对背迎敌的场景,浮现在她脑海中。 爹爹曾经说,所谓最信任的那个人,就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你能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的人。 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蓁蓁姑娘那样,与白泽一起并肩作战,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狼狈地躲起来。 岁岁从未像此刻这般懊悔自己幼时不好好修炼,总是贪玩贪吃,荒废了许多的时光。 那时候若是被娘亲训了,她就爬到爹爹身上揽着他的脖子告状,“爹爹你看,娘亲又在训岁岁了。” 每次爹爹都会被她气笑,抱着她无奈地说,“你娘亲没有说错,你连保命的本事都没有,以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有爹爹和阿晏,会保护岁岁。” 得了爹爹的肯定,娘亲就会变本加厉地训戒她,“谁都不能时刻护着你,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护住自己,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 “爹爹,你看你看。” “岁岁才刚学会走路,你说这些,她能明白?” 爹爹的怀抱又宽大又厚实,让她忍不住往他怀里钻,“爹爹是这世间最好的爹爹。爹爹长得好看,灵力高强,对娘亲好,对哥哥好,自然也最疼岁岁了。” “谁敢欺负岁岁,爹爹就杀了他!” “说好不在岁岁面前打打杀杀的。” 爹爹把她搂在怀中,小声嘀咕,“一时说得太顺嘴了。” 岁岁再也睡不着,脑海中思绪万千,杂乱而无章。 透过半开的窗,白泽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那么晚了,他居然还没睡? “师父的头疾可有好些?” “师父夜里睡不安稳的毛病可有缓解?” 白泽有头疾吗?他夜里真的睡不安稳吗?这些她都不知道,可是蓁蓁姑娘好像很了解白泽,对他的事都知道。 蓁蓁姑娘就连白泽爱喝什么茶都知道,她们看起来,果然才更亲密一些。 这种亲密感,是旁人挤不进的那种。念及此,岁岁心里又是一阵沉闷。 “白泽,你睡了吗?” 她轻叩门扉,屋内一片寂静。 她又在门口等了会儿,始终没有动静。看来是睡了吧?只是没有熄灯而已。 岁岁沮丧地转身正欲往回走,门却在她身后吱呀一声被打开,烛火的橘光笼罩在她背上,在地上投射出两个长长的仿佛正相偎在一起的影子。 “我见你屋子里的灯一直没熄,想着你或许还没睡。我也正巧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白泽目光清冷地看着岁岁,一瞬后,他说,“好啊。” 岁岁的脸上腾起飞霞般的红晕,她指指院里的石桌,“坐那边好吗?” 白泽淡淡一笑,脸上的冷冽骤然消散。他伸手揽住岁岁的肩,一跃飞上屋檐,脚尖才刚碰触到青色的瓦砾,他又是一跃,飞纵到另一栋屋子的顶上。 岁岁知道白泽绝对不会摔下去,所以心里并不害怕,只紧紧环住他的腰,以免自己不小心滑落。 阵阵凉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街灯如一点点微末的萤光,在漆黑的夜里仿若掉在地上的点点星辰。 一直到了小镇外的空地,他们才轻轻落在地上,一阵阵的浪涛声传来,海水互相推搡着向他们涌来,又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无奈地退去。 岁岁抱膝而坐,望着海天相连处,此刻其实一片漆黑,以岁岁的灵力修为,什么都看不清。 “这里没人会打扰你,也不怕有人偷听。说说吧,大晚上的不睡觉,在想什么?” 白泽的手中变幻出一个酒壶,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是那种会烧喉咙的烈酒。 岁岁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回府之后他就变得很冷淡,一个人在书房里处理了一下午的公文,就连嬷嬷都被他拒之门外。 那几个妖兽的刺杀根本不足为惧,她实在想不明白。 “在马车上时还好好的,为何你下午回来就一直很冷淡,是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过几天我们就要回神域了,回去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借口!”岁岁打断他的话,那个问题到了嘴边,也就不管不顾地蹦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过蓁蓁姑娘?今日见了她,心里又死灰复燃了。” “没有。”白泽冷冷地说。 岁岁心里悬着的一角轻轻放下,她忽然不在意他的冷淡了,觍着脸凑到白泽面前,笑嘻嘻地说,“我也觉得你没有。”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又问,“那你是在为那些妖兽烦恼吗?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些妖兽说的胡话?” 白泽不说话。 “你可知,在百姓心中,白泽大人的名字是像神只一般的存在。你为他们降妖除魔,守护他们世代太平,人们都景仰你,爱戴你。你管那些妖兽的胡言乱语做什么。”岁岁的眼睛亮亮的,如璀璨的星辰。“你知不知道他们还把你的画像贴门上辟邪?我也买了一张。” 说着,她竟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张已被她折叠成帕子大小的画像。 白泽哭笑不得,“你把人家辟邪的门神画像随身带着?” “什么门神,这可是我们家白泽大人的画像!”岁岁蹲在他面前,扬着脸说,“不过我觉得他们画得并不怎么样,连你三分的俊美都没画出来,倒把你的凶狠画出十二分来。” 白泽看着她一脸的自豪,眼里的冷冽终于淡了几分,“岁岁,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他抬手抚过岁岁的头,她的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柔软,他轻轻挽起,一缕缕青丝便缠绕住他的手掌。 白泽迟迟没有再说话。 岁岁仰起脸看着他,难得放低了姿态,温驯得像只柔软的小猫。“白泽?” 白泽饮了口酒,放开掌中的青丝,说,“我是在东望山修炼成形的。很多年前的一日,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来山上寻我。他说人间妖魔横行肆意作乱,百姓苦不堪言,他虽是神族,但也拿那些妖怪无可奈何。他听闻我生来就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所以想寻求我的帮助。” “我从未去过世间,我只知这世间人神妖共存,其中人族最为孱弱,他们没有灵力,寿命也不过短短数十年,自是斗不过妖族。于是我将妖族的盘踞地,各自的弱点都悉数告知那位男子。不久之后,世间便真的再没有妖族作乱。” 白泽的眼里隐隐有痛楚,岁岁在马车上见过一瞬,那时只觉心里有被烈焰灼了一下的刺痛。此刻,那样的刺痛感又冒上来了,仿佛有人用麦芒戳着她的心尖。 “百年后我下山游历,才知这世道已然大变。妖族成了最低贱的族类,作乱的邪妖被剿杀,一些灵力低的普通妖族被抓去为奴,甚至一些小妖,有些不过是人族稚童般大小,就被关在死斗场里供神族取乐。” 他抬手抚额,痛苦地闭着眼,“他们沦落至如此这般田地,都是我害的!那些妖兽没有说错,是我出卖了妖族,害死了同族。” 岁岁默默看着白泽,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纵然她平日里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但此刻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白泽,只能伸出双臂,轻轻拥住他。 “岁岁。”他拉开她的手,那双本是如黑宝石般璀璨的眼眸里一片黯淡晦涩,“我在死斗场见过你父亲,九头妖罕见,世间仅此一只。那时我见他浑身是伤,心生不忍,本想救他出来,可是我自己也不过数百年修为,根本不敌那些神族侍卫。” 岁岁满脸震惊,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第29章 救赎 白泽看岁岁默不作声,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以为她也在心里憎恶他出卖同族,害她父亲幼时被囚。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眼里却都是悲伤。 他推开岁岁,起身就往回走。 岁岁本就蹲着,被他这么轻轻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她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去追,“白泽,白泽…” 可是,白泽并未回头,只留给她一个远远的背影。她怎么也追赶不上,急得哭起来,“白泽,你等等我。我快跟不上你了。” 她的哭声并不大,却在万籁俱寂的荒地上盖过海浪声,一声声清晰地传入白泽耳中。他渐渐停下脚步,回身的刹那,已出现在岁岁身旁。 白泽抬起手想抚去她的眼泪,却又迟疑地停在半空中,不敢碰她。 迟疑的瞬间,岁岁已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伤心地抽泣着。 白泽只觉心里闷闷的,仿佛沉入幽深的海底,被海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硬邦邦地安抚道,“不要哭了。” 好一会儿,哭声渐停,岁岁抽抽嗒嗒地在他怀中低声说,“这不是你的错,妖族有好坏之分,人族神族都是如此。那只不过是你对弱者的一片好意,被神族里的坏人利用了而已。” 白泽的手落到岁岁身上,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岁岁又说,“救不了我爹爹也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你只是不够强大而已。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就像此刻的她。娘亲说的一点没错,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无法与白泽并肩而战,不能保护白泽,就连自己都护不住。她的心里愈发的悔恨着。 白泽的身子僵硬,手却愈发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你不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岁岁从他怀中抬起头,温和地说,“当初你虽把妖族的弱点透露给了别人,但有妖魔作乱世间杀害人族,也是事实。你再看看这岛上的百姓,他们得你庇佑,多少穷苦人家的女子也因你而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可没见过什么神女,我只看到是你在保护弱者,守护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你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我…” 岁岁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不管白泽原本想要说什么,此刻已然失语。他静静地凝视着岁岁,岁岁那双刚哭过的眼睛清澈明亮,眼波盈盈在白泽的脸上流转不定。 不知不觉间,她又抬手去揉他的眉心。双手纤细柔嫩,如温润的白玉,轻轻抚过他冷冽的眉间,仿佛在专注地描绘着他的眉眼。 岁岁说,“在家的时候,每次爹爹蹙眉,娘亲都会像这样轻轻揉着爹爹的眉心,抚触着他皱起的眉,然后爹爹就不会不开心了。” 从前她不明白,此刻她好像有些懂了。原来拧着的眉和眉间的愁绪,真的能被抚平,就连眉宇间的冷冽都能被抚去。 “白泽。”岁岁的声音又响起。 白泽一动不动地站着,轻声应她。 “以后,我们一起去保护那些被迫害的妖族,可好?就像你保护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子那样。”岁岁顿了顿,好似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个事情的可行性,一瞬后,她似乎又下了很重要的决心,异常坚定地说,“虽然我现在的灵力低微,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是现在开始,我会勤加修习的。我想变得强大起来。” 变得强大,强大到既能保护自己又能保护别人,强大到可以站在白泽身边,与他并肩作战,与他一起去弥补曾经的这些遗憾。 白泽的眼里不见了往日的沉静和冷漠,泛起一丝异样。他凝视着岁岁,这个女子,平日里既怕疼又爱哭还挑食,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可是这一瞬,他在她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了那只九头妖的眼睛。那只九头妖,即便伤痕累累,脸上血污与泥土混杂看不清真容,但他的眼里依然坚定果敢,那是对生的强烈渴望,是从不曾泯灭的对未来的期许。 他俯下身,轻柔的吻落在她额间。 岁岁只觉一片微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泽看。 白泽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种时候,你应该把眼睛闭起来。” 岁岁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捂住自己的眼,又觉一瞬的微凉,落在唇上。 待她放下手时,白泽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海天交界处,此刻那里正露着鱼肚白。 白泽淡淡地说,“天快亮了。” ============ 那日之后,白泽依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总有些琐碎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不知为何,他吩咐嬷嬷延迟了回岛的日子。 过了两日,府上来了两位姓王的女子,正是先前白泽吩咐嬷嬷在婢子的名单中,挑选出来的那两位。 岁岁坐在廊下。 两名女子都着粗布衣裳,梳简单的发髻,低着头恭顺地立于院中。 她盯着她们看了许久,又让她们转过身去,想从身后分辨,可是她那时候在酒楼也并未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只隐约看到一个高挑纤瘦的背影。如今她们不仅衣着相似,连身型很相近,岁岁一时也很难辨认。 嬷嬷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她一脸愁容,倒也不催促。 两女子站了许久,面面相觑,根本捉摸不透这位坐在廊下的女子究竟有何用意。 从前并未听闻神域有这样的女子,只知白泽大人身边有个贴身伺候的嬷嬷。这次大人入世,除了随身的侍卫和嬷嬷,还带了个衣着华丽的女子。那时候她们曾私下揣摩,能让白泽大人带在身边的人定不好招惹,说不定这位才是神域里的大管事。 如今看这架势,似乎更印证了她们的揣测。只是没想到,这位女官竟看着如此年轻! 许久,岁岁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起身,走到她们跟前。她抓起女子的手仔细端详,只见其中一人掌中有薄茧,而另一人的手却如柔荑,白嫩细腻。 岁岁看着那掌中有薄茧的女子,对她和善地笑笑,说,“你先回去吧。” 女子虽感莫名,但也恭敬地行礼告退。 她又跑回廊下,指着剩下那女子,告诉嬷嬷,“就是她。” 嬷嬷点点头,朗声询问她的名字,然后当着她的面冷漠地将她的名字从名册中划去。 女子一见,有些急了,再顾不得礼数,质问嬷嬷,“你为何把我名字划去?” 岁岁说,“你不符合白泽大人选婢的要求,自然要把你名字划去。” “我母亲是在街上卖豆腐的王婆,家中父亲早年得了肺疾,因没钱医治已然仙逝,如今仅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你凭什么说我不符?” 岁岁歪着脑袋看她,说,“你有个堂姐,是穆将军夫人的表亲。那日她去了洛将军的婚典,回来告知你,神域的白泽大人相貌俊美。你便动了心思,想要入殿为婢,好接近大人。我可有说错?” 女子脸色骤变,有些慌张地问,“你…你怎知这些?” “白泽大人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这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岁岁假装一本正经地说。 女子一时语塞。 嬷嬷抿着唇畔的笑意,在一旁站着,并没有要干预她的打算。 “所以,你回去吧。好好孝敬父母,不要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期许,反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岁岁又好言相劝,想起自己如今身陷囹圄,一时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局,更是不知何时才能与父母兄弟团聚,而这女子,只要走出这座府邸,沿着长街走一段,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回到自己家中,与爹爹娘亲团聚。 念及此,不免一阵唏嘘。 女子噗通一声跪在岁岁面前,拉着她的手说道,“小女子如今甘愿为婢,盼女官大人成全。” 岁岁无语,那神域里空荡荡的,哪来的官吏,更别说什么女官了。 “她可不是什么女官。”男子清冷的声音在长廊上响起,含着些许笑意。 女子循声望去,只见雪白的袍衫拂过,身姿挺拔的男子手上捧着兵器匣子,自长廊上款步而来。待他走近一些,女子才瞧仔细了男子的容貌,分明是一张俊美独绝的脸庞,却又含着些许的冷意。 嬷嬷恭敬地行礼,“白泽大人。” 是神域的白泽大人! 第30章 九婴 白泽扫了她一眼,对嬷嬷说,“送她出去。”,随即又朝岁岁招手,“岁岁,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嬷嬷上前欲引女子离去,女子心有不甘,又膝行至白泽跟前,眼中含泪道,“白泽大人,小女子倾慕大人,魂牵梦萦,难以忘怀。甘愿在大人身侧为奴为婢,只求大人成全。” “我身边有岁岁足够了,何况还有嬷嬷,不需要什么奴婢。”白泽冷冷地说道,脸上有明显的不悦。“嬷嬷,送她出去!” 说罢,他再无心搭理她,只顾拉着岁岁进屋,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兵器匣给岁岁看。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一手就能捧住的兵器匣,打开却见里面赫然陈列着短匕,短剑,长剑,弯刀….各种规格的刀剑,一应俱全。那些刀剑看似都只有巴掌大小,可一旦取出,就会变成它真实的大小。 “选一个。”白泽眼里含笑地看着岁岁,脸上的冷冽气息散去,如化开的春水,清澈而温润。 女子恍然发觉,这不正是她前几日在酒楼的楼梯上,见过的锦衣公子吗?当时与她同行的女眷还揶揄她,问她这男子的容貌与神域的白泽大人相比,孰高孰低。 竟然…是他。 现在仔细回想来,当时大人的身旁似还有一随行女子,好像正是这位被唤作“岁岁”的女子。 “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大人性情多变,若是惹了大人不悦,怕是性命不保。”嬷嬷扶起女子,引她出府。 女子小声抽泣,纵有万般不甘,也只好作罢。白泽大人狠戾,素有耳闻,若是能混入为婢,她还自觉尚有一线的可能性,但如今大人已明显不悦,若再纠缠,怕是当场取了她性命也不无可能。 终归是不可肖想之人。 岁岁随手拿起几件掂量了一番,迟迟做不了决定。 “为何突然送我兵器?” “这几日我想了一下,发现你不仅灵力低微,身上连个防身的兵器都没有。这些你先选了凑合用着,以后我再好好给你物色一件称手的。” 岁岁拿起一把短刀,开玩笑地说,“这个不错,用来切水果最为顺手。” 白泽笑着轻弹一下她额头,“短刀通常都是近身相搏,你力量不够,近身搏斗不占便宜,恐怕不适合。” 岁岁的视线扫过弯刀与长枪,最终停在一把如玄石般通体墨黑的长剑上。“这个呢?” “这个不错。若配合灵力修为,剑气如虹,百步之远就能取人性命。” “可是…”岁岁面露难色,“我不会剑法。” “不会可以学。” 岁岁睨着他,挑衅地问,“你教我?” 白泽点点头,笑看着她。 岁岁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又有些犹豫,“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半调子。若学不好怎么办?传出去,岂不是丢了你的脸?” “你若不好好学…”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就打你板子。” “你心真狠!”岁岁瞪他一眼。 “那天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去保护那些被迫害的妖族?” “我会好好学的!”岁岁连忙应诺,又起身对着白泽抱拳作揖,“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白泽连忙拉住她胳膊,“我已经有一个徒儿了,曾经也很是让我头疼。我可不想再收第二个徒弟。” 岁岁“哦”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回馈给白泽的,索性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你既不收我为徒,我现如今也是身无分文,可就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咯。” “我又不图你的钱。”白泽一本正经地说着,又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她,“这个你也拿着,都不是些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关键时刻能防身用。” 岁岁接过匕首,只觉匕柄冰凉,匕刃上寒气缭绕。她轻抚而过,谁知匕首仿佛有了灵性,如一只倔强的小兽,在她的左手手指上重重咬了一口,血瞬间涌出来。 岁岁不吃疼,低呼一声,眉头拧到一起。 白泽捏住她的手指,鄙夷道,“这么小个口子,瞧你叫得,跟断了你一只手似的。” 嘴上虽不屑地讥嘲,指间却有灵力萦绕,血很快就止住,伤口处只留一道浅红的印痕。 “怎么会这样?”岁岁问。 白泽解释道,“这把匕首比较特别,性子凶狠顽劣,我方才还没来得及关照你,你就自己把手凑上去了。” 岁岁刚想再仔细端详一番,匕首已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钻入她心口。她只觉心口一热,仿佛有什么人,理所当然地在她心里面住下。 “看来它也不讨厌你。”白泽笑着揉揉她的头,又教她两句口诀,可把长剑随意唤出,收入。“记住了吗?明日我会考你。” 岁岁乖巧地点点头,忽而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说,“你一下送我两件兵器,我也不好什么表示也没有。不如…” 白泽歪着脑袋看她,眼里似有隐隐的期盼。 “不如,晚上我请你去街上吃好吃的吧!”岁岁的眼里掠过一抹狡黠,没心没肺地笑着。 白泽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不饿。” “我听嬷嬷说,今天街上有祭祀。天黑之后,有花车巡游,最是热闹。”岁岁无视他的阴冷,一脸兴奋地说着。“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行吧。” ========= 待到天色尽黑,华灯初上。 为了不显得太过引人注目,岁岁让白泽换了百姓的粗布衣衫,又找来帷帽让他戴上。 岁岁嘲笑道,“你若是戴着你的青铜面具上街,简直就像把你的名字写在脸上一样。” 白泽戴上帏帽,俊朗的面容在层层白纱后若隐若现,他问,“现在呢?” 岁岁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大街上都是结伴出游的百姓,人头攒动,格外热闹。 岁岁怕与白泽走散,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她走到哪,白泽便只能跟到哪,她想吃什么,白泽便只能吃什么。 震耳的乐声,人们都自觉地退让到两旁,把中间的道空出来留给花车经过。 岁岁随人潮一起退让到一旁,伸长了脖子望向乐声传来的方向。 奏乐的乐人走过,紧随其后的是十几个顶着纸糊的大妖气势汹汹而来的舞龙人。只见那妖怪的身体如一条巨大的蟒蛇,由四五个人举着,妖怪有九个头,五个黑色,四个红色,分别由九个人撑杆掌控。 白泽见岁岁疑惑,在她耳畔解释道,“这是凶兽九婴,由伏羲幼年所画的坎离二卦幻化而成。坎卦为水而色玄,四短一长,所以是五个黑色的头,离卦为火而色赤,二短二长,所以另四个头为红色。” 岁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低声在白泽耳旁询问,“我娘有时唤我爹九头妖怪,我爹的真身是不是也这样?” “相柳和九婴不同。”白泽摇摇头,笑说,“伏羲画卦时尚年幼,卦痕多不长,所以九婴虽是凶兽,却始终不能化人形,九个脑袋皆为蛇形,叫声亦如婴孩的哭声。相柳是海里的大妖,法力深厚,九个脑袋对应九张人脸,所以他天生就有九张真容,八十一个化身。” 岁岁诧异。 白泽大笑起来,“你不会连你爹的真身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岁岁不满地瞥他一眼,又继续看巡游的表演。 只见那十几人极尽张狂地舞着,带动纸糊的九婴仿佛也正张牙舞爪地为所欲为。 此时,一男子身着黑色华服,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中举着一柄长剑,与“九婴”厮杀起来。 岁岁激动地使劲拉扯白泽的袍袖,一脸兴奋地低呼道,“你看你看!这人是不是在扮你?” 第31章 巡游 白泽被她扯得都要摔倒,又无奈又不屑,“我看到了。” 两旁的路人看得极认真,一颗心都为那英勇无比的黑衣男子牵扯着。男子若是处于下风,人群便是一片低呼,男子若是处了上风,人群又是一片喝彩。 只见男子一跃而起,手起刀落,砍下九婴一个脑袋。 人群中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被砍了一只脑袋的九婴恼羞成怒,又向男子攻去,男子越战越勇,几个来回又砍下九婴的一个脑袋。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缠斗厮杀着,“九婴”的九个脑袋最终都被男子砍下,他又一把火烧了那纸糊的蛇身。 冉冉火光中,人们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仿佛真的在庆祝一场妖魔再也无法祸乱人间的胜利。 白泽又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岁岁还未听清,震耳的欢快乐声已响起,黑衣男子在人们热情的簇拥下,继续前行。 围观的人流又涌回街中,岁岁被人潮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只见周遭人海茫茫,火光冲天,乐声震耳,却唯独不见白泽的踪影。 她一下慌了神,火急火燎地拨开人群想要往回寻,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根本就是举步维艰。 岁岁再顾不上其他,慌乱地大喊,“白泽。白泽。”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指指队伍的最前面,大声说道,“白泽大人在最前面。” 岁岁又回身张望,前面也并未见到白泽的身影。 男子又大声喊道,“大家让一让,这有位倾慕白泽大人的姑娘,我们让她先过去好不好?” 周遭陆陆续续有人听见男子的提议,都纷纷让出一条狭小的道,道的尽头,是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男子。 岁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以为她要找那个扮作白泽的男子。 “姑娘快些过去吧。” “是啊,快些过去吧,白泽大人就在前头。” “不…不是…我…”岁岁只觉百口莫辩。她若否认,又如何解释自己刚才高呼“白泽”的名讳。她若顺着百姓的误解而去,可那男子又不是她要找的人。 黑衣男子察觉到后面的异样,也止步回望。 乐声骤停,岁岁一时间双颊通红,有些羞怯。 “你过来。”男子朝她招手。 “我…我不找你,我和朋友走散了,情急之下一时失口。”岁岁连连摆手。 男子笑起来,肩膀簌簌轻颤。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又转头与身旁的男子低语了几句。此时没了嘈杂的乐声,岁岁听得真切。 男子的大致意思是说这位女子是神域来的贵客,他不能怠慢,让他们继续巡游前行。 说罢,男子抬手摘去脸上的青铜面具,竟然是蓁蓁! 岁岁震惊过后生出几分亲切来,连忙跑到蓁蓁跟前,惊讶地问,“蓁蓁姑娘,怎么是你?” 蓁蓁笑着拉她穿过人群,往回走。乐声又起,人们跟着巡游的队伍,又继续前行。 岁岁紧随在她身旁,喧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我与白泽走散了。” “我知道。”蓁蓁淡然地说,“先前我瞧见他跟你打了招呼,去处理几个小麻烦了。” 打招呼?难道是先前被乐声掩盖,她没听清的话? 蓁蓁又说,“几个小妖,他应该是怕这里人来人往,万一打起来误伤到百姓,所以引他们去镇外了。” “想不到周遭那么喧闹嘈杂,你还能注意到这些事。”岁岁低下头,自觉有些惭愧,她只顾着看热闹,竟什么都没察觉到。 “我也是妖。我的嗅觉灵敏,只要人群中若有妖混入,我立刻就能察觉到。巡游的时候我一眼就见到你,当时就猜到站你身旁的男子定然是师父。后来又嗅到人群中有妖,见师父与你低语几句就离去。师父一走,那几个妖也不见了。”蓁蓁抛玩着手上的面具,“要推断出这些,并不难。” 岁岁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学会像蓁蓁姑娘这般机灵警觉。她看着她手上的青铜面具,又回头望了一眼,巡游的队伍已走远,只隐隐可见橙红的火光跳跃不定。 “你就这样退出巡游的队伍,没关系吗?” “没关系。”蓁蓁笑说,“每次巡游的重头戏就是‘白泽斩杀凶兽九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两人在昏暗的街上并肩而行,偶有摆摊的小贩,也准备收拾回家。 “我真的一点也没想到,那个戴面具下的男子竟是你装扮的。”岁岁看着她,感慨道。 “因为大伙知道我是神域来的,又觉得我身手矫健,第一次搞祭祀巡游的时候,就来找我,说想让我扮演白泽。我正好也没事,就应下了。谁知这一演,就演了百年。”蓁蓁接住手中的面具,垂眼凝视。 这个面具无论何时看着都有些可怖,只沟沟堑堑地勾勒出大概的口鼻轮廓,眼睛处是两个幽深的黑洞。盯着看得久了,岁岁不禁会想起第一次见到白泽时的场景。 岁岁抿出一抹友好的笑意,轻声说道,“蓁蓁姑娘,我想去找白泽。” “找他?” “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蓁蓁轻笑出声,“我看你现在这样,叫你先回府你肯定也不会安心。不如你带我去吃宵夜吧,等他忙完自然就会来找我们。” 岁岁转念一想,觉得蓁蓁的话也是在理的,也就不再纠结,“好。我前几日无意中吃过一家路边摊,他们家的海鲜面最是美味,你若不嫌弃,我们可以去吃那家。” 蓁蓁看着岁岁,不在意地说,“我对吃的方面并不怎么讲究。” 面摊在长街的尽头,看起来与这夜里每个摆在街边的小食摊并无二异。几张木制的矮桌,破旧,但擦拭得还算干净。 她们在靠墙的一张矮桌前坐下,岁岁点了两碗面,又特地关照老板汤要多一些,还要再额外加一份虾给蓁蓁。 待交代完这些,回头见蓁蓁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蓁蓁半开玩笑地打趣道,“师父身边从未有过亲近的女子,我从前一直在想,将来他到底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英姿飒爽的还是小鸟依人的,千娇百媚的还是温柔贤淑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百年都无解。” “现在呢?”岁岁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又忍不住好奇地追问,“是不是从没想过会是我这样一个灵力低微,又爱哭又胆小的?” 蓁蓁大笑起来,掩饰眼里的异样,“也许吧。也许他就是喜欢未被雕琢过的。” 昏黄的街灯静静地笼罩着她们俩,岁岁看着蓁蓁,蓁蓁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她沉默着,好似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不多时,颀长的身影自暗影中走来。 岁岁连忙迎上去。 白泽看到她,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 岁岁摇头,“是我今日硬拉着你上街,才让你又遇到歹人。”,说着,她又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他鬓边的血渍,“我们的大英雄终于回来了。” “我和英雄两字不搭边。”白泽随她在小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青铜面具看了看,又不屑地放了回去,讥嘲道,“对妖族来说,我可是个十足的恶人。” 蓁蓁低下头,轻声说,“师父你别这么说。” 岁岁却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非常坚定地说,“烧杀抢掠,欺辱弱者,那才是恶人。你不是。” 第32章 师父 白泽深深地看了岁岁一眼,沉默着吃完一整碗面,又问蓁蓁,“你给他们做祭祀的艺人多久了?” “差不多有三百年了。” 他轻叩桌上的青铜面具,不解地问,“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你是亲眼看着亲身经历过的,还跟着他们这么闹,有意思吗?” 蓁蓁盯着那副面具,它和白泽平日戴的那副几乎一模一样。每次戴上面具,透过那两个黑洞洞的孔看向世人,她总是会想起和白泽一起在神域的日子。 那时候师父最信任她,所有的事都放手让她去做,甚至像招揽影昭和穆医师这样的大事,也愿意全权交付给她。她也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师父处理各种琐事,整个神域的人都知道,叶姑娘的话就代表白泽大人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唯独一件事,师父从未松口。那便是,师父决不允许她踏入师父的寝殿,师父跟她说,我们蓁蓁长大了,男身女体该有距离和分寸,绝不可逾矩。 那时候师父重伤刚愈,落下了头疾,每逢雨雪天便疼痛难耐。偏偏神域的气候恶劣,一年中大半部分的时间都在下雪。无数个风雪夜,她望着师父的寝殿,灯火亮了一个又一个的整夜,她却只能站在殿外默默看着,有心无力。 有时她甚至会怀疑,师父究竟真的是旧伤难愈,还是他根本不想愈,以此来惩罚自己。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在一个风雪夜推开了师父寝殿的门。她惊见师父面色苍白,满头的冷汗,已昏倒在床榻旁。那一瞬她慌了神,仿佛被人瞬间抽干了全身的血,只觉四肢百骸如坠寒窖,就连指尖都有刺骨的痛。 她把师父扶上床榻,用自己的灵力替师父缓解疼痛。那一夜她耗费了几乎半身的灵力,但是她不在乎。为了师父,哪怕要她把这条命奉上,她都愿意。 可是,师父醒后非但没有夸赞她,还狠狠训斥了她。她从未见师父生这么大的气,师父的瞳孔里闪耀着橙红色的光,如昨日摇曳了一整夜的烛光。 她不明白。 后来她听一位嬷嬷说,人族也好神族也罢,他们做人最讲究女子的清誉,如她这般在一个男子的屋中过了一整夜,若传出去,人家定会对她与师父的关系揣度一二。 她依旧不明白,她与师父亲厚,旁人都看得见,还要如何揣度? 嬷嬷说,旁人见着的,是白泽大人对叶姑娘如师如父的师徒情,揣度的,是叶姑娘对白泽大人的非分之想。 她更疑惑,何谓非分之想? 嬷嬷说,就是男女之情。执子之手,生死与共的男女之情。 她恍然,就像青衣与洛端。洛端爱护青衣,对她疼爱有加,青衣也爱慕洛端,一心想要嫁他为妻。原来这就是男女之情。 细细想来,师父对她也是疼爱有加,她对师父…. 之前她不曾细想过,但此刻细细回想,她喜欢和师父待在一起,看到师父高兴她也高兴,看到师父难过她也觉得心口闷闷的难受,师父头疾发作时,她简直比自己头疼还难受。这,算不算喜欢? 她好想去问问青衣,与她一起躺在床榻上,头靠着头,说一些女子间的悄悄话。可是,红颜早已成白骨,她在这世间唯一的闺友已经不在了。 她唤来那位嬷嬷,问她,假如有一个人,你悲他所悲喜他所喜,他疼你想替他疼,他伤你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甚至,你会想要拥抱他亲吻他,想要看他的身子,这算喜欢吗? 嬷嬷的头垂得很低,轻声答她,算。 原来,她真的喜欢师父,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像青衣喜欢洛端那般的喜欢。 她恨不得立刻跑去告诉师父,她以为师父会像她一样欣喜雀跃。 可是师父说,他也喜欢蓁蓁,就像对句侍卫那样的。他们都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想要护着的人。但那样的喜欢,不是蓁蓁想要的那种。 她从未像那一刻这般心痛如绞。 她褪去衣衫,露出少女鲜活美好的身子。她问师父,是蓁蓁不够好吗? 师父只是一脸漠然地替她披上衣衫,师父说,蓁蓁那么好,聪明能干,人也漂亮,将来值得更好的男子来喜欢。他犯下那么大的错,他不值得。 师父的话仿佛这里经年不化的积雪,让她只觉刺骨的寒意。 后来,她主动请缨去主岛打理商铺。那些铺子不仅给穷苦人家的男女提供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差事,还负担着整个神域婢子侍卫的开支。她以为经过那日之后,师父一直避着她,不会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付给她。 没想到师父一口就答应了。 她引荐了那位嬷嬷给师父,她想着以后她若不在,总该有个人能照顾好师父。师父对那位嬷嬷很满意,留为贴身嬷嬷。 后来,她离开神域,七百年都没有再回去。 每次对接账务,都是嬷嬷与她对接。 嬷嬷说,大人最信任蓁蓁,无需审她的账。 嬷嬷说,大人平日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在修习灵力。 嬷嬷说,大人近来常常饮酒。 嬷嬷说,大人的头疾偶有犯,大人夜里依然睡不安稳。 嬷嬷说,大人总喜欢夜里泛舟出海。 嬷嬷说,大人遇见一个女子,与洛将军未过门的夫人有几分相像。 嬷嬷说,大人把那女子带去了神域。 七百年,她再未见过师父一面。 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听嬷嬷说了七百年。 直到那一日嬷嬷告诉她,师父来主岛了。 她悄悄跟了那女子一路,直到那女子在织坊门口驻足良久。 这就是师父喜欢的女子,师父会与她十指相扣,师父会主动去拥抱她,甚至与她同床共枕。 她幡然醒悟,原来男女情爱至苦之处,便是强求不得。 蓁蓁收回思绪,见白泽依然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这里的百姓奉师父为英雄,每年的巡游祭祀,都是他们祖祖孙孙传袭下来的对师父的敬仰之情。我不想拂了他们的这份心意。”蓁蓁说道。 白泽听完,脸色阴沉,有明显的不悦。他轻声责问,“你何时也喜欢这般自欺欺人,一梦华胥?” 蓁蓁起身,又在白泽跟前轻轻跪下,道,“师父,徒儿自愧不如师父这般内心坚韧。徒儿入世七百余年,亦有贪恋逝水的时候,偶尔梦一梦,暂解心中苦楚罢了。” 白泽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心有感慨,“七百年…你竟离家七百年未归。” 神域的日子仿若静止,日复一日,日日如此,他早已记不清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蓁蓁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蓁蓁伏下身子,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道,“是徒儿不孝。”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 蓁蓁伏着头并未立刻起身。 白泽以为自己先前说话重了,让蓁蓁误会他在苛责她,俯下身子欲扶她起身。 蓁蓁已自己起身,神色如常,只眼眶有些微红。 “你去祭拜过青衣了吗?” “明日是她的生忌。我正准备明日去。” 白泽点点头,“明日洛端应也会去。我让他顺路接上你一起。” “好。”蓁蓁笑应。 白泽又回头问岁岁,“你想不想去?” 岁岁眨眨眼,反问,“我应该想去还是不想去?” 白泽微微一笑,说,“你自己想!” 蓁蓁在一旁捂嘴轻笑。 第33章 祭拜 镇外有个山坡,山花遍野,绿草萋萋。从山坡上往南望去,尚且能见一座小岛,在烟波浩渺中若隐若现。 青衣的坟茔就在这个山坡上,一旁是两棵高大挺拔的丁香树,花开得正盛,紫色的花蕊掉满了坟茔的周边。 若不是此刻与洛端,蓁蓁,白泽在一起,面前还有一座醒目的坟茔,岁岁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东岛的丁香园。 洛端把带来的贡品整齐地码放在墓前,蓁蓁则将带来的花环放在墓前。 两人虔诚地俯身三叩首。 云初在一旁远远地站着,眼里没有波澜。 岁岁低声问白泽,“我是不是也要去拜一拜?” 白泽握着她的手,说,“青衣虽未过门,但在我们心里早已是洛端的妻子,是我的弟媳。你又以什么身份去拜?” “朋友?” 白泽摇摇头,“你都不认识她,说是朋友实在勉强。” 岁岁无语,只得随白泽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早知道就不来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青衣的亲人或朋友。 不过,此刻比她更尴尬的,应该是云初吧。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静立一旁,洛端忙着擦拭墓碑,摆放贡品,也无暇分心于她。 岁岁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白泽分明都已经走到马车旁了,又特意回身指着站在门口送别洛端的云初,冷冷地说,“你一起去。” 洛端看了白泽一眼,并没说什么,云初自然也不敢忤逆,只得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那辆马车出门后又去接了蓁蓁。 蓁蓁与青衣感情深厚,这样的三人共乘,真不知白泽怎么想的。当时看着白泽的嘴角微微上扬,岁岁敢肯定,他就是故意的! “你为何要让蓁蓁与他们坐一辆马车?”岁岁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只是为了让她与洛端叙旧吗?可是云初也在车上。 白泽拍拍身旁,“你坐过来,我告诉你。” 岁岁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身旁。 “嬷嬷同我说,云初的父亲曾是渡口的搬运工,母亲在街边摆摊卖早点,到了夜里又支摊去卖馄饨,街坊间都认识。后来父亲病逝,没过一两年母亲也随之而去。姑娘的绣工了得,平日里会在家接一些零活,有一顿没一顿的过着。” “她为什么不去绣坊找份稳定的长工?” 白泽冷冷一笑,说,“邻里间说她性子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所以平日里也是鲜少出门。” 岁岁皱起眉想了许久,确实听着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的身世。可正是因为毫无破绽,才更显怪异。偏偏让洛端遇见了,容貌又偏偏与青衣长得如出一辙。 “所以,今日我让蓁蓁与她一辆车,叙叙旧。” “你想让蓁蓁姑娘套她的话?”岁岁恍然大悟。 白泽淡淡地说,“她曾跟了我几百年,这点小事,她能领会。” 岁岁收回思绪,又看向蓁蓁。此刻她正坐在青衣的墓前,对着墓碑说着闲话,大体在说什么你素来不喜热闹,但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吵到你了吧?就连师父今日也来了,你一定想不到,他这样寡淡的人,身边还有了心爱的女子。那女子待师父很好,灵力低微却又处处维护师父,就像你一样,明明那么柔弱,还总喜欢护着洛端…… 岁岁静静听着,她心里想她们从前感情一定很好,蓁蓁就连对着一块墓碑都能絮絮叨叨说那么多话,好像青衣真的都能听见。 洛端今日倒是寡言,只静静地看着墓碑,不知是在心里默默与青衣说着什么,还是把千言万语都凝成了眼角晶莹的一滴泪。 她不敢想象,当初若是嫁了洛端,如今自己该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就像此刻的云初,她着实看不透她平静的脸上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思绪。 岁岁轻叹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白泽。阳光暖暖的洒在他脸上,鬓角处一道细细的伤痕泛着隐隐的白, 她抬手抚上那道伤痕,应是昨夜留下的。夜里灯光昏暗,她只替他擦去了血渍,却没留意到这个伤口。白泽灵力已是这般高强,能伤到他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辈,昨夜…怕是一场恶战吧。 白泽抓住她的手,“痒。” 岁岁连忙抽回手,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正想着如何缓解这尴尬,蓁蓁冷冷的质问声传来,“你接近我们,到底有何目的?” 循声望去,只见云初眼含泪花,沉默不语。 洛端连忙走到云初身旁,好声好气地对蓁蓁说,“云儿胆小,你别这么说她。” 得到了洛端的庇护,云初好似壮了胆,低声说道,“蓁蓁姐姐,云儿只是爱慕洛将军,又恰得将军垂爱,只求能待在将军身旁,别无他求。” “垂爱?你可知这男子对你的好,只因你这张脸同他的亡妻并无二异?”蓁蓁不悦地看着她,口气中尽是嘲讽。 “云儿略知一二,但云儿不在乎,青衣姐姐能为洛将军做的,云儿也会努力去做。”云初小心翼翼地看向蓁蓁,眼里却含着泪。 蓁蓁扬手就要打向云初,“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甘愿做人替身?” 洛端挡在云初面前,用身子把她遮得严实。云初低头沉默着不再说话,只见两颗晶莹的泪珠停留在她的双颊上,柔弱之态,寻常女子见了怕都要心生怜爱。 但是,蓁蓁不是寻常女子。她鄙夷地看着云初,说道,“青衣虽外表看似柔弱,但绝不是如你这般无能,遇事只会哭哭啼啼寻求男子的庇护。你根本代替不了她!” 岁岁不理解蓁蓁为什么偏偏要在青衣的坟茔前争执,他们同坐一辆马车,一路同行,这些话蓁蓁分明可以在马车上说。 “白泽。”岁岁轻扯他的袍袖,轻声问道,“蓁蓁姑娘故意在青衣坟前这么说的?” 白泽点点头。 岁岁想了想,喃喃道,“若云初无所图,那便是提醒她,洛端心里有青衣,只是把她当替身;若她有所图…有所图的话…” “有所图的话,怎么样?”白泽含笑看着岁岁皱眉努力思索的样子,循循诱导,“别忘了,蓁蓁刚刚还告诉她,她只是长得像。” “长得像,性子不像。”岁岁思索一瞬,试探着问,“若她有所图,为了更迎合洛端,日后就会去改性子?” “常理来说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说呢?总不会只是为了羞辱云初吧?”岁岁仍有疑惑。 “洛端对青衣用情至深,以后他看到云初,就会想起今日这一幕是发生在青衣的墓前,云初不是青衣。”说着,白泽把岁岁拉近身旁,小声嘀咕道,“才过了一晚的功夫,你今日竟变聪明了。” 岁岁不满地拍开他的手,“我本来就不笨!” 白泽又指指他们三人的方向,“幸好你当初走了,不然现在被蓁蓁骂的可能就是你了。蓁蓁骂人时候…很凶。” 还好意思提这事?岁岁狠狠瞪他一眼,露出两颗獠牙,恶狠狠地说,“我也很凶!” “师父又在逗岁岁。”蓁蓁笑着朝他们走来,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冷冽。 岁岁连忙收回獠牙。 白泽满脸笑意,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祭扫完了吗?” “还要再去祭扫一下洛端的父母。” 洛端父母的坟茔离青衣的不远,走走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 听说洛端的父亲是妖族,母亲是人族,与青衣的父母是挚友。 第34章 姐妹 白泽告诉岁岁,洛端的父亲是妖族,母亲是人族,与青衣的父母是多年挚友。 据闻当年青衣的父母遇害,洛端父亲不忍青衣小小年纪就流落山间孤苦无依,便将她带回府上,当时青衣不过50多岁,人族10来岁小孩的模样。 许是亲眼目睹过父母亲在自己眼前殒命,青衣初到府上时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眼里满是惊慌与不安,怎么都不愿意开口说话。 洛端比青衣大一百来岁,自是对这个胆小柔弱的妹妹百般爱护。若是发现什么好吃好玩的,定然也是第一时间分享给青衣。而青衣也像个小尾巴一般,洛端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就这样过了十余年,有一晚青衣自梦魇中惊醒,突然眼含泪花,慌乱地叫唤,“洛端哥哥。洛端哥哥。” 洛端猛然惊醒,连鞋袜都顾不上穿就跑去青衣榻前安抚,青衣的叫唤声犹如一块温润的软玉掉入平静的水潭,在洛端心中激起层层圈圈的涟漪,从此世间再没有一种声音能比得上青衣的一声“洛端哥哥”更美妙。 青衣就这样在洛端的细心呵护下慢慢长大,府上的人都尊她一声小姐,婢子们见洛端待青衣温柔体贴,偶会打趣,“我们何时该改口唤小姐一声‘少夫人’?” 青衣满脸绯红,低声道,“我何时说要嫁洛端哥哥了。” 洛端亦是面红耳赤,转念又笨拙地把青衣的娇羞当作了拒绝,急切地问,“青儿已有喜欢的男子了吗?那男子是谁?” 青衣只觉双颊更是发烫,捂着脸就跑开了。 ========= 洛端摆完贡品,用帕子擦拭干净墓碑,又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爹,娘,我们来看你们了。难得今年,白泽也一起来了。” 蓁蓁跪在墓前磕完头,又把岁岁拉过去,对着墓碑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岁岁,是师父的夫人。不过她年纪尚小,我若唤她一声师娘总觉把她喊老了…” “我不是。”岁岁连忙摆手。 “死者为大,不可胡言。”蓁蓁假装不悦地斥责。 到底是谁在胡言?岁岁张口想要反驳,可心里非但没有不高兴,不知为何竟还有些暗喜。 “现在还不是,不过,早晚的事。”白泽走到她身旁,面含笑意。 白泽按着她的头,说,“拜一下。” 洛端的父母曾对白泽有救命之恩,给两老磕个头也是情理之中,岁岁并未反抗,恭顺地任由白泽按着她的头,一同对着墓碑叩首行礼。 行完礼,岁岁又觉有些怪异,民间那些男男女女成亲时,是不是也这样? 蓁蓁见岁岁脸红,又忍不住打趣她,“今日也算是见过长辈了,长辈们也很喜欢岁岁姑娘呢。” “你怎么知道?”岁岁惊讶地抬头。莫非蓁蓁还有通灵的能耐? “我猜的。” 岁岁语塞,真不愧是白泽的徒弟,随了他胡言乱语又爱捉弄人的性子。 白泽理所当然地揽过岁岁,“回府了。” 回去的路上蓁蓁坐白泽的马车先行,洛端说还要在父母的坟茔前再单独待一会儿,与云初晚些再回。 蓁蓁告诉岁岁,当年白泽受了很重的伤,句侍卫也是显了真身,才把白泽救出来。句侍卫驮着他们在茫茫大海上漫无目的地飞了很久,他的灵力几近消耗殆尽,最终落在了这里。 这里的人见白泽满脸的血满身的伤,都避之不及,以为他们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幸被洛端的父母救回,又有穆医师悉心救治。 白泽的伤在府上养了近八十年,都是蓁蓁一直在榻前照料。 有一回蓁蓁在给白泽煎药,见一女子在门口怯生生地张望。 女子身形瘦小,穿着鲜嫩的栀黄色裙衫,少女的明媚中又不失女子的温婉。 她说她叫青衣,也是住在这府上的。 蓁蓁问,“青衣?为何不是穿青色衣衫?” 青衣有些局促地涨红了脸,“青衣只是爹娘取的名,但我喜欢黄色衣衫。” 说着,她递给蓁蓁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蓁蓁打开看,是几颗蜜果。 青衣说,“我见你每日都给你师父煎药,穆医师开的药着实的苦。每回我生病吃药,洛端都会给我买蜜果。配着蜜果吃,药就不那么苦了。” “谢谢青衣姑娘,有心了。”蓁蓁起身作揖,“不过…我师父应该不吃蜜果。” 青衣低下头,有些失望。 蓁蓁又说,“虽然师父不爱吃,但我爱吃。能给我吃吗?” 听到蓁蓁的话,青衣的眼里似又有了光亮,她用力点点头,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颗月牙。 “我比你年长一些,我叫你青衣妹妹可好?” 青衣点点头,“我能叫你蓁蓁姐姐吗?” “当然可以。” 这就是她们的初识。那之后青衣经常来找蓁蓁。有时她在煎药,青衣就坐一旁听她说她在东望山修炼的故事。 有时洛端带青衣出门,青衣总会给蓁蓁带一些她觉得好吃的糕点回来。 蓁蓁吃不完,就拿给白泽。白泽总是一脸不屑,他说他不吃甜食。 岁岁听了,时而拧眉,时而咧着嘴笑,她既为白泽与句侍卫的伤揪心,又羡慕蓁蓁与青衣之间的情谊。她没有这样情同姐妹的朋友,更是无法体会两女子同榻而眠,在寂静漆黑的夜里说着悄悄话,可以一直说到天蒙蒙亮是什么样的滋味。 当听到蓁蓁说,她把自己吃不完的糕点分给白泽,又被白泽拒绝时,岁岁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白泽一脸不屑的样子,看起来总是带着几分莫名的不悦。 蓁蓁说,句侍卫是天马,亏得有他,不然她与白泽恐怕早死了。 岁岁偷瞄白泽,他正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她拿手指戳戳他的臂膀,好奇地问,“白泽,你的真身是什么样子的?” 白泽仿佛没听见,并不搭理她。 岁岁不死心,又加了几分力道戳他,“什么时候给我看看?” “你想得美。”白泽冷冷地说。 “小气鬼!” 蓁蓁若无其事地挑帘看着外面,阳光铺洒在田间,五彩斑斓的野花正开得绚烂。若是能一直如此这般,倒也不错。 第35章 毛球 岁岁很少会在府上遇到洛端和云初,也许他们住在不同的院子里,彼此也并没有刻意地走动。 白泽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蓁蓁派人送了很多账簿来,还传话说他既然难得来一次,就该有个东家的样子,神域那些婢子的开支,给人家家里的安置金,总要心里有个底。退一步说,万一以后她不在他身边了,怎么办? 听完这话,白泽的眼里竟有一丝惊讶。 岁岁有些唏嘘感慨,难道白泽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蓁蓁姑娘会离开吗?她跟随白泽那么多年,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倘若有一天想要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也是情理之中。 “你唉声叹气的做什么?”白泽一边算账,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一眼岁岁,“今日修习的功课做完了吗?” “练完了练完了。”岁岁懒洋洋地窝在一旁的竹榻上,想着蓁蓁平日里居然要处理这么多的账簿,不免有些佩服。世间怎能有这样的女子,灵力高强,又能干又好看,做的点心也极好吃,她不免有些好奇,“蓁蓁姑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好像知道了人家以前是什么样,自己以后就也能长成那样似的。 白泽淡笑,“我遇到她时,她不过是一只小兽。我见她被别的妖怪欺负,就顺便出手帮了她一把。也许是自小就明白力量的重要性,所以她一直很勤勉好学,不需要我费什么心。” 岁岁撇撇嘴,有些沮丧,“蓁蓁姑娘自小就这般刻苦努力,我以后大概成不了她这么厉害的人了。” “倒也不必这般妄自菲薄,你是你,她是她。谁也不必成为谁。”说话间,白泽已走到竹榻旁,“晚上想出去玩吗?” “不去。”岁岁又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窝着,“自那日你被人认了出来,每回出门都不安稳。” 白泽揪她起来,“再过两日就要回神域了,趁现在你还不抓紧时间出去撒欢?” “没关系,神域也有神域的有趣。” “神域终年积雪,人烟稀少,谈何有趣?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待在这。” 岁岁笑嘻嘻地看着白泽,带着几分小女子的娇媚。“神域有你。” 白泽抿着嘴角的笑意,抬手轻捏她的鼻子,“胡言乱语。” “这里虽有俗世的热闹,但若真要论热闹,可远比不了轩辕城。” “你还去过轩辕城?”白泽的手轻轻一颤,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根本就没人察觉。 “儿时爹娘带我去过。我外爷住在那里,开了家打铁铺。” 许是想起开心的事,岁岁脸上渐渐变得神采飞扬,“铺子里有个大火炉,炉边架了一个风箱。每次外爷都让我在一旁给他拉风箱,我那时候力气小,使了浑身解数,才把炉膛里的火吹得直往上窜,噼里啪啦地响。” 听着虽是些琐碎的俗事,但这就是世俗,由无数这样的琐事拼成而成,有的幸福有的痛苦。 白泽眼里浮起温柔的笑意,应和道,“轩辕城是轩辕的国都,自是要繁华热闹一些。” “不对不对。”岁岁摆摆手,“轩辕的国都在轵邑。早就不在轩辕城啦。” “轵邑?”白泽一瞬的疑惑之后,又了然于心,“神农国终究还是灭了吗?” 岁岁点点头,“我出生的时候,整个大荒都是轩辕王的。神农国,高辛国,我只听娘亲提起过,但从未见过。” “轩辕王…”白泽一时有些惆怅,仰头望向天空,夕阳的余晖自厚厚的云层里映射而出,烟霞晕染了半边的天空。北边的天分明还是蓝色的,南面已是一片绯红。 突然,白泽脸色骤变。 这不是晚霞! “句辰!” 第一次,岁岁从白泽的脸上看到了紧张与不安。 句侍卫步履匆忙地跑来,脸上亦是惊慌,“大人,是神域的方向。” 岁岁抬头看着半边透红的天空,若不是这绯红从南面晕染开,倒还真是一场绚丽多彩的日落余晖。她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但从白泽的神情判断,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白泽赞同地点点头,回身对岁岁说,“岁岁,我要立刻回神域,你随嬷嬷稍后再来,还是随我一起…” “一起!”岁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白泽笑笑,又吩咐嬷嬷安排船只与新招募的婢子按原定计划返回。 待交代完这些,白泽朝句侍卫点点头,自己则站到岁岁身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岁岁被白泽半搂在怀中,只觉周遭掀起一阵狂风,须臾间,又有马匹嘶鸣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嘶鸣声不似普通的马匹,更为响亮,更为高亢激昂,像是…天马。混杂在嘶鸣声中,岁岁似乎又听到一声清悦的雕鸣划破天际。 她身子一僵,猛地拉下白泽的手,抬头张望,只见云端有白雕伸展着翅膀滑翔而过。 “毛球…” “岁岁,怎么了?” “毛球…是毛球!”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里涌出来,岁岁喃喃自语,失神地向门外跑去。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这个叫声她听了近百年。在她很小的时候毛球就会驮着她在半空回旋着逗她玩乐,她总是搂着毛球的脖子咯咯地笑,毛球亦兴奋地鸣叫着。 正是傍晚时分,街上人来攘往,都是匆忙的归家人。 岁岁拨开人群,朝着白雕翱翔的方向奋不顾身地追赶而去。 “毛球!”她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我在这里!毛球!” 街上的人都侧目而视,只见她边哭边奋力地狂奔,却不知她究竟在追逐什么。 她吼得声音都嘶哑了,仍不见白雕有任何回应,眼见着它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海,向着天边翱翔而去,直到再不见踪影。 本压抑在心中的对爹爹娘亲的思念与对归家的渴望,此刻都悉数涌上心口,浓烈地哽在喉间。 岁岁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白泽驻足在她身后,蹙眉思索一瞬,终于俯下身去将岁岁整个人都揽入怀中。 上一刻分明还好好的,纤长的睫毛扑扇在他掌中,突然就像着了魔似地往外跑。岁岁跑了一路,他在后面追了一路,倒是头一回发现,她若真跑起来,速度竟这么快,让他费了好一番力气。 岁岁紧紧攥着白泽的衣襟,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道,“毛球…真的是毛球…我不会游水….每次都是它驮着我贴着海面滑翔….我绝对不会看错的!” “你是说那只白羽金冠雕吗?”白泽抚着她的背,轻声问道。 白泽沉默一瞬,又耐心地给她分析,“白羽金冠雕虽从未化形,但它能通人性。倘若你们之间真如你说的那么亲密,它听见你的叫声,定会对你有所回应。我一路过来,见它对你毫无反应,可见它并听不到你的呼喊声。” 她的哭声渐小,伏在白泽怀中抽抽嗒嗒地低声问,“它既然出现在这里,爹爹说不定也在。爹爹耳力极好,就算毛球没听见,爹爹定然也会听见的。” “他们应是在结界之外,所以听不到你的声音。” 结界…之前觉得这只是一层触摸得到但看不到的屏障,但现在她深刻地感受到,因着这层屏障而带来的绝望——即便亲人近在咫尺,她都无法再团聚。 悲伤,绝望全涌上心头,岁岁捂着心口,只觉喉咙口翻涌起一股腥甜,她还未来得及推开白泽,一口鲜血已呕在白泽的衣襟上。 第37章 重伤 “岁岁!”白泽抱住她,紧张地大喊。 岁岁有气无力地靠着白泽,缓了许久,轻声说道,“先前觉得心口堵得慌,现在一下子反倒觉得顺畅了许多。” “我找穆医师来给你瞧瞧。”白泽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渍,眼里尽是心疼。 “不是还赶着回神域吗?先前见你这么着急,一定是顶顶要紧的事,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白泽又回头望了眼南边的天空,直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用自己的灵力温润她,“早些年我有很严重的头疾,所以修了能缓解疼痛的灵力。用起来虽比一般的灵力要耗费得快一些,但好在勉强还能安抚到你。” 岁岁只觉阵阵暖意,连心口的钝痛都没那么强烈。 “等回了神域,我再叫穆医师来替你好好瞧瞧,莫落下什么病根。” “白泽。”岁岁恹恹地问,“我们真的永远都出不去了吗?” 白泽紧抿着唇看着前方的虚空,就在岁岁觉得阵阵寒意又渐渐翻涌着要袭卷全身时,白泽幽幽地开口道,“会出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带岁岁出去。” “真的?”许是刚哭过,岁岁的鼻音极重。 她迫切地盼着白泽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她也依然想在无止尽的黑暗中努力地抓取一丝微弱的光。 “真的。”白泽坚定地点点头,又低头看她,温和地说,“外面那些被迫害的妖族还等着你去拯救呢。所以你要好好修习,将来与我一起仗剑走天涯,可好?” “好。”岁岁低声应道。 “你亲口答应的事,以后不许反悔。” 岁岁抬头看他,只见白泽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她不由得怀疑,他们在说的是一件事吗?一时间她也无力去细想,刚才一路狂奔,又大哭一场,此刻只觉浑身乏力,岁岁干脆心安理得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白泽敛了笑意,低头凝视着怀里脸色苍白的岁岁。 一匹健硕黝黑的天马从天上缓缓落到他们面前,在原地轻轻踩踏着马蹄似在催促。 白泽将岁岁抱上天马,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 天马展翅扬蹄,向着神域方向飞驰而去。 ========== 岁岁是被吹拂在脸上的冷冽寒风冻醒的。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正坐在一匹黑色的天马背上,白泽从身后揽着她。整片天空都是红色的,如同最绚烂夺目的云霞。 她向下望去,那座她从未被允许踏足的神殿正笼罩在一片如血般刺眼的氤氲中。 “直接去神殿。”白泽的声音冰冷。 天马仰天嘶吼一声,往神殿俯冲而下。 岁岁紧紧抱住天马的脖子,生怕自己不小心被甩下去。 天马稳稳地落在神殿门前。 白泽扶岁岁跃下马背,说,“不要靠近台阶两旁的玫瑰。” 岁岁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玉阶覆着厚厚的积雪,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宫殿。路的两旁开满了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从前她只能从玉阶下抬头仰望,对玉阶的尽头充满了好奇,如今已然站在尽头,心里竟没了好奇,只剩莫名的不安与恐惧。 天马幻化成男子的模样,是句侍卫。 她记得蓁蓁提起过,句侍卫是天马,当年是句侍卫带着他们逃到这座岛上。 白泽一掌推开神殿厚重的大门,刺眼的红光如火舌般瞬间将白泽与句侍卫吞噬。 岁岁心里一惊,只闻红潋潋的迷雾中,有打斗声传来,是锋利的兵器击打在坚固的铠甲上的声音,她看不清,只能靠声音辨别打斗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红色的雾气淡了些许,只见红色的银白色的金黄色的光芒快速而又凌乱地在她眼前闪过。 待雾气尽散,她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白泽立于殿中,手结法印,嘴唇快速地翕动着,似在念什么咒语,金色的光晕如艳阳般笼罩着他。 句侍卫站在他身旁,手中举着一支长矛,正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而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硕大无比的巨蟒,它的身子比百年的大树还要粗壮,恐怕要三个人…或许五个人,合力才能环住。 巨蟒有九个头,五个黑色,四个红色。此刻五个黑色的头正紧闭着双目,耷拉在地上一动不动,剩下四个赤红的头却在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看起来它身下的艳金色法阵让它非常不好受。 妖兽发出如婴儿哭泣般的叫声,凄厉又凶狠,似有满腔的愤怒与不甘。 岁岁呆愣地站在原地,像被人下了定身术般,因震惊而动弹不得。 凶兽九婴,叫声若婴儿啼哭,是由坎离二卦而化。 它不是早就被白泽斩杀了吗?百姓们巡游时分明是这么展示的。人们为了纪念九婴再无法祸乱人间,亦是对白泽大人表达崇敬之情,敬仰他替人间斩妖除魔,护他们世代安稳。 白泽的嘴角有鲜血沁出,灵力的巨大消耗让他脸色愈发苍白。但他并未停止手中的结印,反而更加了几分力道,就连他如黑宝石般璀璨的瞳眸也变成了金色。 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芒之中,万物都如被太阳的光辉照拂着,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九婴的四颗脑袋被渐渐收拢的法阵压迫着,再无法张狂地肆意而动。 岁岁正担忧地看着白泽,却未注意到,九婴的其中一颗脑袋突然间冲破法阵,直冲她而来。它张着血盆巨口,尖锐的獠牙闪着寒光。岁岁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竟不及九婴的一张嘴。 慌乱中,岁岁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敌人并不会因为她的害怕与退缩而放过她。此刻,她应该召唤出长剑刺向九婴,然后趁这须臾间,头也不要回地往外跑,才是上策。 她凝神聚力,可仍难抵心中的恐惧,知道应该怎么做是一回事,事实上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长剑毫无反应,倒是心口有萤光飞出,金色的萤光渐渐在她手中积聚成一条金黄色的丝线,丝线又在空气中晕染成一束耀眼的金光,仿若一柄金色的利剑,刺入九婴的眼睛。它才刚闭上眼,锋利的匕首又带着凛冽的寒气刺入它喉间。 婴孩尖锐的哭叫声在整个神殿内回荡。 那颗脑袋终究还是被阵法强大的灵力拉回,像其他八颗脑袋那样,虚脱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白泽的灵力似也到了极限,口中鲜血喷溅在地上,他的身子向前倾倒而去,幸有句侍卫在一旁,见状连忙扶住他的胳膊。 他身子倾倒的冲击差点把句侍卫带倒,句侍卫单膝着地,另一手又用长矛作杖,牢牢地撑在地上,这才勉强扶住白泽。 岁岁飞奔到白泽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只听白泽在她耳畔低语一句,“我们家岁岁变勇敢了。”。 话音刚落,白泽的头便重重地垂在岁岁肩上。 第37章 真身 红光漫天中,一只比成年男子的体型还要硕大的蛇头赫然出现在岁岁面前。它的鳞片如一块块坚不可摧的铠甲,闪烁着冷光。 九婴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它的獠牙看起来比她的长剑还要锋利,仿佛马上就能刺穿她的身体。 婴孩尖锐的哭叫声响起,九婴一口咬下,将她整个人都吞入口中。 岁岁大喊一声,猛地惊坐起身,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嬷嬷闻声推门而入。 籍着洒入屋内的银白月光,岁岁的里衣已被汗水浸湿,额头也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不是做噩梦了?”嬷嬷边温柔地捋着岁岁凌乱的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边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许久,岁岁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抬手缓缓抚上心口,隐隐的能感觉到有一股炙热在起伏波动着,多亏了那把匕首。 现在想来竟觉有些后怕,若她当时迟迟没有召唤出自己的长剑,怕是真要被那妖兽一口吞噬。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嬷嬷又问。 “嬷嬷,你这么快也回了?” “白日里才回的。你可知自己已昏睡两天两夜了?”嬷嬷又从柜子里取了套干净衣裳来,“赶紧把湿衣裳换下吧,可千万别着凉了。” 岁岁点点头,又想起白泽沉沉地倒在她肩上的场景。她记得当时句侍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送回屋子里,说白泽要运气疗伤,莫要打扰。 想不到自己这一睡居然睡了两天两夜,也不知白泽的伤势如何了?一个人在屋内身旁也没人照顾可怎么办?当时自己真不该留他一人在屋内,可是句侍卫硬拉着她走,说白泽不喜旁人待在他的寝殿,当年就连蓁蓁姑娘进殿服侍,都被白泽狠狠训了一通。 “白泽呢?他的伤可有好些?” 嬷嬷迟疑一瞬,轻声说道,“老奴也不知,岁岁姑娘若放心不下,可以去看一下。” 岁岁换上干净的里衣。衣裳贴身只觉暖洋洋的,应是被提前烘过,很是舒服,就连梦魇留下的恐惧仿佛都被驱散了。岁岁不禁在心里感慨,嬷嬷不愧是在白泽身边那么多年的人,真是贴心。 “句侍卫说白泽的寝殿旁人不能进。” “如果是岁岁姑娘的话,大人应该不会生气的。”说着,嬷嬷竟已给她取来大氅为她披上。 这回倒是岁岁扭捏起来,“这么晚了,我是不是该明日天亮了再去?” “岁岁姑娘不担心大人的安危吗?” “自然是担心的!”岁岁连忙用力地点头。 “既然如此,就莫再瞻前顾后的了。”嬷嬷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说。“去吧。” 难得今夜没有风雪,清冷的圆月孤零零地挂在如墨的天空中。 岁岁拢了拢大氅,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到了门口,她又整了整衣衫,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才抬手敲门,“白泽,你在吗?”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岁岁想了想,又问,“白泽,你伤好些了吗?我有些担心你。” 依然没有回应,岁岁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白泽,我要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始终静悄悄,没有声音也没有一点光亮。 岁岁推门而入。 屋子里虽然黑,只勉强能看到一些物品的轮廓,但是很明显,屋子里并没有人。这个人前几日分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晚不在屋子里好好休息,究竟去了哪里? 岁岁心里抱怨着,又有几分担心,坐在榻旁闷闷不乐。 黑暗中,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幼狮一跃到她腿上。幼狮通体雪白,有一条比普通狮子长许多的尾巴,毛茸茸地如一条细软的长鞭,将将及地。 岁岁心里一惊,又觉这幼狮才及一只小狗大小,眼睛圆溜溜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讨好。 白泽养的宠物吗?怎么之前从未听闻。还是他用灵力幻化出的灵宠?岁岁伸出手,在幼狮的背上轻轻抚摸,柔软的毛发自她掌心轻扫而过,细腻的触感让她心里也变得柔软了许多。 幼狮像是感受到岁岁的善意,闭上眼睛温驯地趴在她腿上,任由她的手在它背上一遍遍地抚触而过。 岁岁的手又抚上它的头,谁知竟在靠近额头的地方摸到一处凸起的硬块,像是断骨,又像是一个钝角,隐在蓬松的鬃毛里。 幼狮抖擞了一下脑袋,躲开岁岁的手,开口说道,“岁岁,别摸我的头!” 是白泽的声音! 岁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把幼狮往地上一丢。 若是妖族,现了原形便失了人语。若是灵宠,更不可能通人语。可是方才,她分明看见这只幼狮开口说话了! “你…你是谁?” 幼狮被她突然扔到地上,轻咳两声,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岁岁蹲到地上盯着幼狮看了许久,又试探着问,“你不会是白泽吧?”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实在太荒谬。白泽灵力高强,又活了至少千年,他的真身怎么着也该是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妖,怎会是这般幼小软萌的小狮子。 此刻,那只幼狮正像看白痴似的看着岁岁。 “你真的是白泽?”岁岁对上他的眼神,心里更多了几分肯定。“这就是你的真身?” “我灵力损耗太大,一时无法恢复人身。”幼狮无奈地说道。 岁岁的心思还停在妖族现了真身为何还会人语的疑惑上,白泽似明白她心中所思,没好气地说,“看来你真一点没听过我的传闻。我天生能言语,又知天下鬼神之事。所以那些人族神族,但凡遇到些难事都会想着来东望山寻我。” “那你岂不是门庭若市,帮了很多人?” “你以为我开茶馆吗?来求拜之人虽多,但世间万事都有它自己的因缘际会,我也并非人人都要待见。”白泽昂起头,骄傲地说,“通常,我只见有德之人。” 岁岁轻笑着又将他抱入怀中,“照你这么说,当初骗你说出世间妖族弱点的人,也是个有德之人?” 白泽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长尾如鞭,猛然甩向半空,落在岁岁臂上时,又如轻风拂过,无声地垂落在她身畔。 “他是轩辕的开国王。”白泽垂眸淡淡地回。 岁岁无意识地抚着他的背,想不到他和轩辕王有这么深的渊源,虽听闻那位轩辕王当年在位时铁血手腕,治国严明,但他欺骗白泽,着实的坏。 半晌,岁岁又问,“神殿里那个九婴大妖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早就被你斩杀了吗?” “以讹传讹罢了。”白泽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当时重伤初愈,并无能力将它斩杀,当初还是合了洛端之力才勉强封印它。为了不让人随意闯入,破坏封印,我们才移居此地,建了神殿,对外宣称是神女降世,护佑百姓。” “所以,你故意给世人留下性子冷酷,手段狠戾的名声?” “是!”白泽生硬地说。“你问完了吗?” “嗯…”岁岁思索片刻,好像真的在认真考虑他的问题,一瞬后她又问,“你现在那么厉害,都不能斩杀九婴吗?” “不能!” “为何?” 白泽却不再回答,只命令道,“把我放回床榻,我要疗伤。” 岁岁心里虽不满白泽这般理所当然地命令她,但还是将它轻轻放到床榻上。 “不许走。” 身后又传来白泽的声音,语气生硬,不容人质疑。 岁岁蹙眉看它,只见白泽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大半张榻,闭着眼淡淡地说,“你刚把我摔伤了,还想就这么走了?” 岁岁无语,什么臭脾气,这事也要赖她? “不是担心我吗?” 幼狮圆滚滚的小脑袋正对着床榻里侧,岁岁坐在榻沿,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语气中有隐隐的落寞。 片刻后,她和衣躺下。 “你安心疗伤吧,我不走就是了。” 第38章 变幻 岁岁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因身子一直紧绷着,时间久了便觉有些酸痛。 她翻身面向白泽,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此刻正静静躺着,还是面朝着里侧,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肚子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岁岁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还是觉着不自在,又翻了回去,就这样翻来覆去,半晌都睡不着。 她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岁岁你可别怂!一只小兽而已,还受了伤,此刻就算抱了从窗户扔出去都不费劲。有什么好怕的!” 骂完,还是睡不着。 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岁岁只觉怀中抱个包裹着细软皮草的暖手袋,熨贴在心口,非常舒服。 嬷嬷不愧是嬷嬷,真是越来越贴心了。她心里想着,脸上溢着知足的笑意,又把暖手袋抱得更紧了一些。 “岁岁。” 软绵绵的肉垫拍在岁岁脸颊上,她睁开眼,看到白泽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不满地看着她。 她揉揉眼,睡意褪去,才发现白泽被她紧紧搂在怀中,洁白柔软的身子贴着她的心口。 岁岁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怕半夜有歹人会来伤你,这样能保护你。” 白泽冷哼一声,倒也不挣脱,淡淡地说,“嬷嬷和句侍卫在门口候了许久了。” “我去开门。”岁岁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去开门,谁知白泽一掌拍在床榻上,牢牢按住她衣角。 “怎么了?” “你过来点,我有话和你说。” 岁岁只得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到他面前。 白泽严肃地说,“九婴一直在沉睡,偶有异动,顶多一个脑袋挣扎一番,并不为惧。这次幸好我们回来得及时,若她九个头都挣脱禁制,凭我一己之力,怕是也无能为力。” 岁岁专注地聆听着,白泽的声音轻柔,“我怕是这神域有人捣鬼。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要相信任何人,明白吗?” “嬷嬷和句侍卫呢?” “句侍卫跟了我千年,嬷嬷只是一个人族,我不希望是他们。”白泽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但我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 句侍卫曾舍命救他,嬷嬷在他身边近身服侍数百年,如果连这两个人他都要去怀疑,岁岁不禁怀疑,这世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白泽真正信任的人?那她呢?白泽是不是也在心里怀疑过她? 岁岁顿觉一阵寒意。 “句侍卫和嬷嬷只知我化了真身,尚且不知我灵力受损严重至此。你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现在灵力尽失,记住了吗?” “你…你不怕那个坏人是我吗?” 白泽盯着她看了许久,轻笑道,“你不会。” 岁岁才刚舒展一口气,又听白泽幽幽地说,“自那次之后,我很难再真正信任一个人。倘若真是你,我便也认了。” 岁岁心里有些难过,白泽虽曾经伤过她,欺瞒过她,但如今也是真心护着她,光明正大地偏爱着她,她自然是不会背叛他的。 刚才听到他连嬷嬷和句侍卫都怀疑时,她心里是不理解的,甚至觉得他冷血无情,但现在她心里反倒生出些许的心疼来。白泽曾被人欺骗过,被狠狠伤害过,正是这些过往才造就了如今的他。 她实在不该随随便便就以己度人。 “我现在要怎么做才能帮你?” 白泽抬起毛绒绒的爪子勾住她的衣襟,轻声说道,“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只是这样吗?岁岁看着他,她灵力低,近日虽有认真修炼,但也并无很大的进展。倘若换作是蓁蓁,如今这般处境,轻而易举就能保护白泽了吧。 白泽又抬起前肢拍拍她的脸,“在想什么?” “没什么。”岁岁捧起白泽的头,在他额前快速地亲了一下。“你方才说的这些我都听明白了,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直到你灵力恢复,变回人形。” 岁岁的举动让白泽很意外,愣了一瞬后,竟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冷冰冰地命令,“去开门。” 门外,嬷嬷与句侍卫似等了许久,见到门突然被打开,竟有些意外,但两人对于“岁岁在屋内”这件事似乎并不惊讶,泰然自若地与岁岁打招呼。 白泽坐在几案上,盯着他们看。 嬷嬷先进的屋,句侍卫紧随其后。 嬷嬷问,“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 白泽点点头,对嬷嬷说,“岁岁最近都睡这里,麻烦嬷嬷把岁岁的衣裳也拿几套过来。” 岁岁站一旁偷瞄白泽,他还是这般和善的态度对嬷嬷说话,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动声色。那个人会是嬷嬷吗?可是嬷嬷只是个人族,她把九婴放出来,图什么呢? “是,老奴一会儿就去办。”嬷嬷应道。 她利索地将早膳摆放到几案上,又暧昧地看了眼岁岁,可惜岁岁正想得出神,并未真正留意到白泽吩咐嬷嬷的事。 句侍卫禀,“影昭将军在正殿候着,说是听闻了前几日的事,对大人很是担忧。” “影昭?”白泽不屑,“我还没顾得上找他,他倒自己先来了。正好,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守的岛!” “穆医师和洛将军也来了,都在正殿候着。”句侍卫又禀。 白泽思索片刻,泰然自若地说,“我一会儿就去。” “大人和岁岁姑娘慢用,老奴先下去忙了。”嬷嬷将早膳悉数摆放到案几上之后,又将食盒放到一旁,行礼离去。 句侍卫躬身行礼后也出了屋子。 岁岁坐到案几旁,低声问,“他们见过你真身吗?” “没有。” “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去见他们?”岁岁皱眉,焦急地问。 “不知道。” 岁岁无语,刚才应句侍卫的时候分明还一脸泰然自若,一副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样子。事到临头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影昭将军本该守岛,寸步不离,却自出事后行踪不明,今日又突然出现,不知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擅离职守。穆医师从不会主动来神域,这次倒也来得正是时候。至于洛端…洛端那日一定也见到天象异常了,可他却今日才来,难免有些晚了。 她如果也像哥哥和爹爹那样,能随意变换容貌就好了。那她就可以把自己变成白泽的样子,眉眼冷洌,薄唇紧抿。身形也要再变得高大一些,这样才更像白泽。然后穿上他的宽大的白色袍子,代替他去应付正殿里候着的三位将军。 想着想着,许是实在太专注了,岁岁渐渐觉得身子有些异样,有股温暖且强大的力量在身体里流走,又散至她的四肢百骸。 “岁岁?” 岁岁茫然地抬头看向白泽,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清晰地映着白泽冷峻的脸庞。 一瞬后,岁岁满脸惊骇地看着白泽,他的眼里映出的…怎么可能是白泽的脸?! 岁岁不可置信地捧起白泽的头,拿他的眼睛当镜子般左看右看,在确认自己的容貌真的变成了白泽的模样后,她竟有些高兴。 “我变成你的样子了?白泽!我变成你的样子了!” “你如何做到的?”白泽问。 “我也不知道。”岁岁如实答,口气中竟还有些兴奋,“方才我就想着,我如果能像哥哥那样,随意变幻自己的容貌,我就能变成你的模样。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你现了真身还回不了人形了。” “你不知怎么变的,到时怎么变回去?” 岁岁想了想,不在意地说,“先应付了今日,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第39章 假扮 岁岁想了想,不在意地说,“先应付了今日,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白泽纵身一跃到岁岁身上,一脸严肃地交代,“倘若这次的事和他们几个有关,必会有人对你百般试探。不要与他们过多纠缠,尽快打发他们走,明白吗?” “我叫他们走,他们就会走吗?” 白泽一本正经地说,“用你平日里跟我发脾气的那个气势,比那个再凶狠一些。” 岁岁倒也不计较白泽说她脾气大,顺势抱住他,调笑道,“原来白泽大人平日里的凶狠,都是虚张声势。” 白泽皱眉道,“你是想看看我真正凶狠时的样子吗?” 真正凶狠时的样子?是当初站在神殿前隔空掐住她的脖子?还是在茶室的院子里瞬间取了那妖兽的性命?这是她能理解的凶狠的极限了。现在她心里笃定,白泽不会再掐断她的脖子,更不会取她性命,剩下的所谓凶狠,都不足为惧。 “知道了,白泽大人狠戾凶残,令人闻风丧胆。”岁岁边说,边抚着他的背安抚着。 白泽完全不反抗,好像很享受岁岁的抚摸,过了许久,他生硬地说,“我会尽快修复灵力,恢复人身的。” “这样也不错。”岁岁伸指轻点他的头,白泽不满地猛一挣扎,差点从她怀中掉下,岁岁怕他又摔伤,连忙伸手托住他。 “你想死吗?”白泽咬牙切齿地说。 岁岁这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整个手掌都托在他臀上,还很不巧地夹住他一截细软的尾巴。 “不许乱摸!” 岁岁讪笑,脾气真是大,这到底是现了真身还是现了本性。她连忙把他轻放到案几上,取了他的白色长袍套在自己身上。 乌发披肩,宽大的长袍仍难掩高大挺拔的身形,岁岁特意挺直背脊,让自己看起来更自信一些。此刻从外观上乍看一下,与白泽平日里并无二异。 ============ 岁岁步入大殿,洛端他们三人已在殿内候着。 穆医师儒雅,影昭美艳,洛端英俊。 若不是因为九婴的事尚无头绪,岁岁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并肩而站,不失为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三人见到她进来,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岁岁心里一紧,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头。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端坐到椅榻上,学着白泽平日的样子,冷冷地睨着他们。 穆医师先开口,“听闻前几日九婴险些破了禁制,大人孤身而战,可有受伤?” “一些皮外伤,不打紧。休息几日就好,就不劳烦穆医师了。” 见岁岁严词拒绝,穆医师也就不再坚持。倒是一旁的洛端,更为紧张一些,他坚持说,“九婴妖力凶残,兄长以一人之力与之抗衡本就是勉强为之。还是让穆医师好好瞧瞧,莫再留下病根。” 现在倒是想到来关心兄长了?当时在主岛看到天有异象,怎不见你立刻赶来?如今都三日过去,你来得未免有些迟了。岁岁冷冷地看着他,有些不耐地说道,“我的身子状况,我自己清楚。” “兄长还是这般,又固执又爱逞能。穆医师与我们也是几百年的交情了,兄长还信不过吗?” 岁岁紧抿着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又看向一旁的影昭,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好戏似的在一旁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影昭将军守岛,本该寸步不离,现在在他守岛期间出了这等凶险之事,难道他不该好好解释一下吗? 半晌,岁岁一本正经地问,“你们一位是来探我伤势,一位想要替我诊治。影昭将军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影昭倒不急于回答,只是笑着上前一步,懒洋洋地说,“西岛上的花枯萎了,我在忙着修剪残花。” “荒缪!”岁岁大怒,她与影昭接触不多,少有的几次接触,留给她的印象虽有些玩世不恭,但既能成为守岛的将军,在大事上自是不该含糊的。连她都知道两桩事孰轻孰重,影昭怎能这般儿戏? “荒谬?”影昭眼里皆是不屑的笑,“我们为你守了那么多年的禁制,你却瞒着我们一个天大的秘密,几百年来你可曾有一瞬想过要向我们坦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影昭步步向前,分明是笑看着她,嘴角却满是寒意,“擅离职守,是我不对。我承认我是存了侥幸心,偷偷溜去主岛玩了。但这回,也不是一无所获,不然我怎么能知道,原来我们的白泽大人当年将整个妖族都出卖给神族呢?” 岁岁面上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诧异震惊地看着影昭。 “白泽大人七百年不入世,一到尘世就高调出入酒楼茶坊,哪里人多往哪走,引得那些妖兽们蠢蠢欲动。”影昭在她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驻足,冷冷地盯着她看,“我们妖族因你沦落至此,你怎还有脸居高临下地站于我们面前,接受我们的跪拜?” 岁岁藏在袍袖下的手已紧张到颤抖,此刻她若是岁岁,她完全可以大声地反驳他,为白泽辩解,可是现在她顶着白泽的脸,难道要她对影昭说,当年自己不经世事,也是被人所骗?告诉他,这些年自己也一直陷于深深的自责无力自拔? 半晌,岁岁强忍着一腔委屈,认真而坚定地说道。“那些妖族作恶多端,欺凌弱小,都是咎由自取。” 影昭大笑起来,指着她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叫白泽自己出来。” 被发现了?岁岁心里一惊,自己分明已按白泽教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尽量不带情绪地说话,甚至尽可能地表现得凶狠一些… “嗖”一声箭响,一支黄金箭矢从她面前掠过,在影昭的手上擦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是蓁蓁的箭。 只见蓁蓁一手拿着黄金大弓,从殿外走来。弓上还萦绕着橙黄色的灵力,正缓缓地向空气中散去。 “叶姑娘?”影昭看到蓁蓁,眼里的杀气散去,只剩震惊,蓁蓁七百年都未回神域,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蓁蓁挡到岁岁面前,不悦地盯着影昭,“我许久未回,影将军如今竟敢对我师父这般不敬!” “他不是…”影昭又抬手指着岁岁。 蓁蓁搭箭弯弓,指向影昭的心口,“我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我还能认错自己的师父不成?你若再敢对他不敬,我立刻取你性命!” “蓁蓁姑娘,切莫冲动。”穆医师见蓁蓁并不像玩笑,连忙上前拉开影昭。 “妖族如今的处境,是被一些恶人有心利用所致,并非我师父之过。”蓁蓁见穆医师出手劝和,便也放下弓箭,对影昭厉声斥责,“你擅离职守,险些酿成大错。立刻滚!从此不得再踏足神域。以后南岛西岛我都自己来守。” 影昭不甘,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及蓁蓁,何况此刻殿上还有洛端,若真起了冲突,他不确定洛端是不是会帮他。至于穆医师,似乎对于真相也并不惊讶。 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悲,难道被蒙在鼓里的,只是他吗?为族类忿忿不平的人,也只有他吗? “你们闹够了就都退下吧。”岁岁挥挥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重重珠帘后,白色的幼狮也已转身黯然离去。它的身形分明那么娇小,却又仿佛有沉淀了千年的孤寂落在他背上。 岁岁想起那夜在海边,白泽眼里化不开的痛楚,狠狠戳在她的心尖上。 “带我去看看师父?”蓁蓁在她耳畔低声询问。 岁岁回头看向蓁蓁,蓁蓁正面含微笑地看着她。 “你也认出来了?” “你对影昭太客气了。”蓁蓁轻笑,“师父的脾气,可容不得人这般指着他鼻子质问。” 岁岁突然觉得很泄气,自己拼尽全力都没做到的,蓁蓁轻而易举就能做好。 第40章 伤口 再次站在白泽的寝殿门前,蓁蓁看得有一瞬的恍惚,一切都和她刚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七百年的时光从没有流逝,她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梦,醒来时师父寝殿里的烛火又亮了一夜。 火光明灭,照在雕花的窗柩上。只是一层纸而已,却硬生生地隔在她与师父之间,永远都捅不破。 岁岁轻叩两下门,柔声道,“白泽,蓁蓁姑娘也回来了。我们进来了。” 说罢,她甚至都不用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而入。 白泽正趴在床榻上,面朝里,毛发蓬松的背对着外面。 岁岁走到榻沿,轻声问,“白泽,你在疗伤吗?” “没有。” “蓁蓁姑娘也来了。”岁岁轻抚他的背,“方才在殿上,幸亏她及时赶到,替我解围。” 白泽扭过头看她,又看了眼蓁蓁,淡淡地说,“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蓁蓁拘谨地站在门口,岁岁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局促不安的神情,原来这世上还有能让蓁蓁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 “嗯,徒儿把铺子的事都安排妥帖了,暂时不走了。”蓁蓁恭敬地回道,“自从师父暴露了身份,主岛上隐匿的妖兽一直不安分。再加上那日天有异象,我寻思着近来着实不安稳,回师父身边能有个照应。” 岁岁不是很明白,蓁蓁在茶馆时分明能带几分戏谑地喊白泽“东家”,到了这怎就变的这般恭敬。 不过这些不重要,至少看起来白泽信任她,她也能更妥帖地保护白泽,不像她,总是力不从心。 “你还是住自己原来的屋子吗?那间屋子嬷嬷一直有定期打扫。” 蓁蓁迟疑一瞬,点点头,“好。” “禁制被破坏的事我还没头绪,不过眼前有个更棘手的事。”说着,白泽又把前肢搭在岁岁腿上,“怎么把她变回来。” 岁岁对上蓁蓁的目光,分明是白泽的脸,一双眼里却尽是茫然与无措。 “你是怎么变成师父的模样的?” “我就想着,如果我能变成白泽的样子,他们就不会发现白泽受了伤,损了灵力。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我倒是听过一种法器叫驻颜花,可让人随意变换容貌,只要你凝神聚气,就能变成任何你想变的样子。听起来倒和你挺符合。” “她没有那法器。”白泽淡淡地说,“岁岁恐怕是无意间触发了自己天生就有的能力。” “天生就有的?”蓁蓁有些好奇。 “他是九命相柳的孩子。但我…”白泽顿了顿,又说,“我如今无法探得她的真身,不确定她是不是只小九头妖。” 蓁蓁思索一瞬,对岁岁说,“你真身若是九头妖,幻形之术就该是你的本能。你可以试试心无旁骛地想想你自己?想一想你是谁,你最想要做什么?” 岁岁闭上眼,可浮现在脑海中的,全是蓁蓁搭箭弯弓的样子,是她在大殿上斥责影昭的样子,她这般英姿飒爽,真想成为这样的女子。 她想着想着,只觉身体里的那股热流又涌起,顺着她的经脉散入四肢,游走于每一寸肌肤。 再睁眼时,她变成了蓁蓁的模样。 白泽叹了口气,拿前肢拍拍她的手,“叫你想自己,你想蓁蓁做什么?” 蓁蓁看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坐在白泽的榻沿。 白泽坐在她腿上,歪着圆润的脑袋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白泽笑笑,说觉得蓁蓁姑娘真厉害,让她心生景仰,不知不觉就想到了。 白泽用前肢拍拍她的手,冷冷地说,“赶紧变回自己的模样,不然今晚让你睡地上。” 她也不甘示弱地揉着白泽的头,说,“我才不会睡地上。” 蓁蓁呆愣地看着,眼里有几缕难掩的惆怅,自当年重伤之后,师父从不让人碰他的头。 所以多年来从不束发,总是任由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背上,只偶尔会用一支黄金抹额将发丝拢在脑后。 有时她看师父心情好,就特意用桃枝煮了水,说要帮师父洗头,就像在东望山那样。在东望山的时候,她总是在夏天的时候采收桃枝,把它们切段晒干,妥善保管。这样即便到了冬天,寻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便能把收藏的桃枝取出来煮水后给师父洗头。 可是后来,师父无论看起来心情多好,都不再允许别人碰他的头。慢慢的,这成了一种禁忌,无论是谁,无论何时,都不可以。 岁岁的五官又渐渐变得模糊,最后终于幻化回她原来的模样。 “师父,我先回房整理一下,晚些时候在书房等你。”蓁蓁行礼告退。 偶有婢子从她身旁经过,她们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却再也没人像从前那样,恭敬中又有几分亲切地唤她一声“叶姑娘”。 方才,看着坐在榻沿,与她容貌一致的岁岁,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场方相戏,戏里越美好,戏外越唏嘘。 七百年,那些淡去的过往,在回到这里之后,又变得清晰起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她眼前流动如云,仿佛都在提醒着她的求而不得。 ========== 夜里,嬷嬷送了个竹篮进屋,说是岁岁白日里关照她准备的。 岁岁又在篮子里铺上软枕,对白泽说,“你睡那里。” 白泽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问,“我自己的床榻,为何不能睡?” 岁岁想了想,谄媚地说,“大人您不是要疗伤么?我睡相不好,怕影响您。” “我不会睡在一个竹篮子里的!”白泽跃上床榻,贴着里侧躺下。 岁岁无奈,只得把篮子也放到榻上,隔在她和白泽中间。她实在不想明日早上醒来时,又把白泽紧搂在怀中当暖手袋。万一自己下手没个轻重,让他伤上加伤,就更不好了。 到了半夜醒来时,白泽正窝在软枕上,长长的软尾沿着竹篮的边缘,自然垂放在榻上,时不时还会轻轻扫动两下。 岁岁抿着笑意,往竹篮旁挪了挪。虽然白泽的真身软糯可爱,但是她还是希望他快些好起来,白日里大殿上的这种场合,她实在不擅应付,这一次有蓁蓁解围。可是下一次,万一那个破坏禁制的人直接出手了怎么办? “你是不是睡不着?”白泽低声问。 “把你吵醒了。”岁岁替他拢了拢丝帕大小的软被,轻声说道,“我在想白日里的事。嬷嬷和句侍卫看着都是忠心耿耿,穆医师儒雅温润,我说不要诊治他也并不勉强,洛端虽到的有些晚但看起来也无恶意。至于影昭…他不像那种能沉得住气破坏禁制的人。” 白泽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本想护着你,让你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现如今反倒把你拉进险境,今日蓁蓁若晚一步,我恐怕只能自己出手。” 岁岁想起珠帘后那个落寞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抚过他的头,“你都这样了,还如何出手?” “我可以咬他。” 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又抚上他的头。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头是禁忌,不能摸。” “那你咬我啊。”岁岁不怕死地说,他额间隐于毛发间的那一块凸起着实有些硌手,她轻点那处,又问,“这是什么?” “旧伤。”白泽冷冷地说。 岁岁的手一僵,顿时不知该挪开还是放在原处,“蓁蓁说你从前有头疾,是和这个有关吗?” “是。” “现在还会疼吗?” “偶尔会。” 隔了这么多年还会疼的伤,当时该有多痛。念及此,岁岁只觉眼睛发酸,眼眶里浮上一层水汽。 “我娘亲医术超群,以后让她给你治。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这是诅咒,药石无医。” 岁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起来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宽慰,这不知是什么诅咒的诅咒,听起来更像是他的耻辱,是他经过了千百年的岁月仍无法忘却的耻辱。 “以后发病的时候,也许可以试着喝点红豆甜汤。” 听到红豆甜汤四个字,岁岁的脸刹那间通红,她猛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她甚至为自己刚才的那阵心疼感到不值,恨不得把他丢出去。 白泽又一本正经地说,“穆医师说,红豆活血,能缓解疼痛。” 见岁岁没有反应,白泽又抬起爪子按在她腰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岁岁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白泽轻笑,“早就不疼了。” “不关我的事。”岁岁闷闷的声音自被子里传来。 第41章 策反 岁岁渐渐发现,蓁蓁来了神域之后,有些事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很多琐事都不用白泽再去操心了,蓁蓁每日都会交代嬷嬷很多事,嬷嬷一一记下,再去落实。她甚至还有精力叫嬷嬷搬来神域这些年的账目。 白泽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疗伤,闭门谢客,有时连句侍卫和嬷嬷都不见。 岁岁有时在院子里练剑,有时就在屋子里守着白泽。白泽在床榻上疗伤,她坐一旁修习灵力。 每日用晚膳的时候蓁蓁都会来和他们一起用膳,有些事她会征询白泽的意见,有些事则直接把自己的决策告诉白泽。 她心里明白,这些平静与安宁的日子背后,是蓁蓁在守着他们。蓁蓁甚至在白泽住的院子里设了禁制,但凡有人闯入,她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有一日,蓁蓁经过院子时,见岁岁一脸失落,在灵力修习上迟迟无法突破。 她神神秘秘地问岁岁,“岁岁去过西岛吗?” 岁岁摇头,“我只在东岛待过一段时间。” “西岛虽属我管辖,但我也很少去。西岛上四季如春,平日里总是山花遍地,很是漂亮,近来突然想再去看看。”蓁蓁期盼地看着她,“陪我去走一趟可好?” “好。”岁岁答应得很干脆。一来她对西岛也充满好奇,二来这是她崇拜之人的邀约。 踏上西岛,岁岁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她想象的山花遍野,应是绿草如茵间点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黄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至少不是像眼前这般,数不尽的彼岸花绵延至天际,如血的花蕊在风中轻轻摇曳,一片浓郁到妖异的殷红。 很显然,蓁蓁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呆愣着许久未说出话来。 彼岸花一般开在山间背阴处,像这样违背常理在阳光下开遍山野,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岁岁想起东岛的紫丁香,常开不败,也是这般反常。 难道是影昭吗? “真是晦气。”蓁蓁不屑地咒骂着,一团火苗出现在她掌中,正要掷向那片花海。 就在此时,一个有些沙哑又带着些磁性的声音自远处响起,“彼岸花千年才开花,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可惜。” “你怎么在这里?”蓁蓁下意识地把岁岁拉到身后。 影昭自花海中款步而来,繁华竟如朝圣般在他面前让出一条道,又在他身后缓缓并拢,眼前这一幕,美艳到妖异。 “叶姑娘,喜欢吗?这是我七百年前专程为你种的。” ”你不待在自己的南岛,来我西岛做什么?” 影昭笑盈盈地看着她,似真似假地说,“七百年间,我可是常常来这里思念你哦。” “你那套烟花柳巷学来的烂招,不好使。”蓁蓁根本不屑再与他多嘴,拉着岁岁就往回走,“我们回去。” 影昭拉住她胳膊,“别着急回去呀。” “放手!”蓁蓁瞪他一眼,“我当时真该一箭射穿你的心口。” 岁岁清楚地记得,前几日蓁蓁才刚在殿上拿箭指着影昭的心窝子,这会儿功夫,他又在搞什么花招? 岁岁低声提醒,“蓁蓁小心,他的迷幻术很厉害。” “那日在殿上的人,是你吧?”影昭又走到岁岁身旁,玩味地看着她,“白泽的名字在整个妖族都是被唾弃的。我看你也是个妖族吧?这么跟着他有什么意思?那日九婴怎就没一口吞了他,一了百了。” “是你破了九婴的禁制吗?”岁岁无视他的挑拨,问。 “我可没这本事。”影昭讥笑,“当时我若在场,定一刀杀了他。” 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假,岁岁觉得,如今他那么怨恨白泽,若是能亲手解开禁制,重伤白泽,必然会无比自豪。 “你讲完了吗?讲完我和岁岁要回去了。你若再阻拦,我不会客气。”蓁蓁冷冷地说。 岁岁?她是如何把自己心爱男子的新欢,叫得如此亲热的?影昭眼里满是不屑,他也曾喜欢过一个人,那种爱而不得的酸涩会一直萦绕在心间,永远都不会淡去。 “叶姑娘,你七百年都不曾回神域,如今这般贸然回来,你不怕对你师父那点龌龊的心思就快藏不住了吗?”影昭的话虽是对蓁蓁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岁岁。 他眼若桃花,就连眼角的那颗泪痣都仿佛能蛊惑人心。 蓁蓁愤怒地瞪着影昭,影昭却无视她的愤怒,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当年,你进你师父寝殿做的那些事,我都看到了。你褪尽了衣衫他都对你无动于衷,这样的羞辱,你究竟是如何忍下来的?若换作是我,定是当场就要给他一箭的。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却数百年都对你不闻不问,如今更是佳人在怀。你还不知道吧?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是洛端婚礼上那落跑的新娘。”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蓁蓁气得身子轻颤,咬牙切齿地问他。 影昭虽是与蓁蓁在耳语,但他说的每一字都被岁岁听得清清楚楚。她大致能猜到个八九分,原来蓁蓁姑娘真的喜欢白泽?她离开神域七百年不归也是为了避着白泽吗? “反了白泽,释放九婴,大家都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影昭把玩着手上的彼岸花,冷冷地说。“你可知那些妖兽有多憎恨白泽的吗?它们说,即便是啖他肉食他骨都不能解恨。你心里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几百年来他做的这些,不过是想要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而已。” 岁岁有些局促不安,她一直被蓁蓁握着的手不禁也用力反握住蓁蓁,手心里一层冷汗。 蓁蓁瞪着影昭,沉默了许久,她轻轻放开岁岁的手,淡淡地说,“退后。” 岁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退到她一丈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 火红的灵力笼罩在蓁蓁周身,两团火苗出现在她两个手掌心。她抬手一挥,一团火朝着影昭飞扑而去。 影昭身前变幻出一片巨大的荷叶,挡住了那团火苗。他大喊,“你还是这般喜欢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吗?当年枉死在你手下的那些洛府的家丁婢子,还不够多吗?” 听了影昭的话,蓁蓁怒意剧增,手中幻化出一个比刚才的火苗凶猛许多的火球,直冲影昭而去。 这回影昭并未正面抵挡,而是往一旁勉强地躲开。 火球落在花海中,彼岸花燃起熊熊烈焰。 蓁蓁并未停手,接连地向影昭攻去,她怒斥,“你既有心要反,今日我必不会留你性命!” “真不愧是师徒,一点都不念旧情。” 影昭不甘示弱,变幻出一些白色的花瓣,化作无数的利刃向蓁蓁袭来,蓁蓁催动灵力,迎着利刃而上,只见先前还闪着银光,来势汹汹的利刃,渐渐都化作一团团小火苗,散落在地上。 火苗遇到了花,又燃烧起来。不知不觉间,整片花海已成一片火海。 “旧情不是留给叛徒的!” 第42章 伤愈 岁岁第一次见蓁蓁使出全力的攻击,她的妖性极为蛮横跋扈,好像根本不在乎灵力是否受损,自己是否会受伤。 渐渐的,蓁蓁与影昭的身影都被烈焰吞噬。 赤金色的烈焰中,隐约可见数不尽的花瓣翩然而舞,又被风轻轻卷起,飘向半空,短暂的飞舞之后,带着火星子四散飘落。 岁岁焦急地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大火的灼热气息炙烤得她的白衣发黄,裙角焦黑,脸颊也被熏得通红。但此刻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只焦急地张望着,直到蓁蓁手握着大弓,自冉冉烈焰中走出,她一直揪着的心才松了些许。 岁岁再顾不上其他,扑上前去紧紧抱住蓁蓁,“你可算出来了!可算出来了!” 蓁蓁对岁岁抱歉地笑,“本想带你出来散个步,不想竟差点让你陷入险境。” “你可有受伤?” “没有。” “影昭呢?他死了吗?” 蓁蓁回头看了眼火海,淡淡地说,“跑了…但应该活不了。” 岁岁拿衣袖擦去蓁蓁脸上的血渍,一双眼泪渍未干,水汪汪地看着她,满是担忧。 “你…不讨厌我吗?”蓁蓁小心翼翼地问。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我喜欢过师父。”蓁蓁坦言,“喜欢了千年。” 岁岁抹抹眼泪,低声问,“现在还喜欢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蓁蓁若说不喜欢,她就真的会信吗?蓁蓁若说喜欢,她今后该怎么面对蓁蓁? 蓁蓁迟疑一瞬,点点头,“直到现在,仍然喜欢。” 她以为岁岁会生气,会与她争执,甚至会厌恶她,但岁岁只是愣了一瞬,又紧紧拥住她。 岁岁只觉心中一片释然,也许是因为蓁蓁的坦率,让她内心的纠结显得有些多余。 半晌,岁岁娇嗔道,“虽然我也很喜欢你,但我不会把白泽让给你的。” “师父脾气那么臭,想想也不是很想要了。”蓁蓁半开玩笑地说。 “白泽从前也是这样吗?” “嗯….”蓁蓁故作深沉地回想了会儿,一脸嫌弃地说,“整日懒洋洋的,什么事都不管。” “再之前呢?在东望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又啰嗦又爱管闲事,平日里偏偏还要装作一副傲慢的样子,吓跑了不少来拜求的人。” 岁岁想象着少年时的白泽也曾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笨拙地在红尘游走,不禁笑出声来,“听起来这性子确实不怎么样。” 笑着笑着,心里又有些难过,倘若没有经过那些事,白泽现在也许还在东望山,理所当然地接受人们的拜求,闲暇时就乔装打扮了下山游玩。蓁蓁也不用这般辛苦,生活中最大的苦闷也许就是师父的说教。 ====== 那夜,西岛的火燃了一晚。火光冲天,照映着西边的天空,仿佛一场持续了一整夜的落日。 “蓁蓁杀了影昭?”白泽听完岁岁的描述,抬起脑袋有些诧异地问。 岁岁面朝着白泽侧身躺着,一手支头,认真又郑重地点点头,“应该是的吧。” “她倒是杀伐果决,不留情面。” “影昭背叛你,还想挑拨你们师徒的关系,蓁蓁才出手的。” 白泽笑,“当时蓁蓁若是被影昭说服,你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那里了。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蓁蓁是你一手带大的人,你信任她,我自然也绝不疑她。” “不仅脑袋变聪明了,胆子也大了。”白泽揶揄着,用脑袋拱拱她的手。 岁岁顺势抬手搭在他背上,轻轻抚触,“不过有一事我倒是有点好奇,影昭说蓁蓁杀了很多洛府的婢子家丁,是怎么回事?” “青衣跳崖后,蓁蓁一时难以接受,虐杀了回来传话的家丁。又迁怒府上婢子和家丁,觉得他们对青衣疏于照顾,杀光了平日在青衣院中的婢子和家丁。” 岁岁惊得瞪大了眼,她印象中的蓁蓁为人随和,举止得体,怎会如此凶残。 白泽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当时她杀红了眼,妖性难抑,谁的话都听不进。” “后来呢?”岁岁听得不由得紧张起来。 “后来我只能用龙筋做的绳索捆了她,把她关起来,等她自己清醒。”白泽淡淡地说道。 那段如梦魇般的岁月,分明已过去了那么久,可回想起来还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青衣跳下去的那个山岬,下面有个水牢。我当时就把蓁蓁关在那里,每到涨潮时,海水几近浸没牢笼,牢笼上方只留约一尺的空隙。我就这样把她关了整整1年。”白泽苦笑。“有时想想,我也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师父。” 岁岁沉默着翻了个身,白泽也好,蓁蓁也罢,甚至是洛端…那段痛苦的过往,每个人都过得如此艰难,如今很难去苛责谁或是怪罪谁。 “蓁蓁从未怪过你。”岁岁低声宽慰道,“每次提起你,都不吝崇敬之情。” “那你呢?你怎么看我?” “你很好,哪哪都好。” “敷衍。”白泽不满地说。 金色的流萤无声地飘过,缓缓落在白泽身上,幼狮幻化回男子的身形,白皙修长的手环在岁岁腰间,炙热的鼻息似有若无地吹拂在她的颈项,一阵酥麻一阵痒,是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让她既想要立刻躲开,又十分贪恋。 她扭过头去看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就近在咫尺,正静静凝视着她。 “你…你变成人了?”岁岁怔怔地看着他,憋了半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灵力恢复了?” “嗯。” “刚才我们…我们聊到你把蓁蓁…关起来。” “我知道。”白泽冷冷地说,“已经聊完了。” “哦。” 白泽的手强有力地紧紧揽在岁岁腰间,她的身子不得不贴着白泽的身子。隔着轻薄的衣衫,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阵阵发烫,好像是得了风寒后发烧了,她又觉得,白泽的身子也是滚烫,他是不是也病了? “白泽,你的身子好烫。” 白泽支起身子,看着她双颊坨红,眼波盈盈,身子在他身下轻轻颤抖着。 “你在害怕?” “不害怕。”岁岁诚实地说,“你这样让我觉得有些紧张。“ 笑意渐渐漫上白泽的眼角眉梢,他抬手轻抚着她的颈脖,在她的锁骨处停留把玩了会,又低下头去在她耳畔低声问,“现在呢?还觉得我哪哪都好吗?” 岁岁的唇微启,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慌乱的跳动着,仿佛马上就要跳到喉咙口,堵得她发不出声音。 一瞬后,白泽的唇轻轻印在她滚烫的脸颊上,一阵微凉,她眨了眨眼,觉得很舒服,心里甚至盼着他能再亲一亲另一侧脸颊。 岁岁刚这么想了想,白泽的唇就落到了她另一侧的脸颊上。 虽然此刻仍是心如擂鼓,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还盼着去尝一尝这微凉柔软的触感。她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又是一阵滚烫。 柔软的唇落在她唇畔,又落到她唇尖。白泽的舌尖在她的唇上游走而过,又轻轻探入她口中。 岁岁的心砰砰直跳,她下意识地伸手抵在白泽的胸前,白泽拉下她的手,温柔的亲吻变成了霸道的攻城略池,粗野地探索着着属于自己的领地。 在习惯了他时而如暴雨时而如微风的试探,岁岁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回应他,顺着他的节奏,时而乘风时而轻舞。 阵阵酥麻在她的身体中不安分地游走着,她渐渐有些受不住,可双手早已被白泽牢牢钳住无法动弹,她只得轻扭着腰,一双大手又连忙钳制在她腰间。 “别动!”白泽喘着粗气,低声斥道。 岁岁睁开眼,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第43章 内鬼 白泽无奈地笑笑,“你可知,你像刚才这般乱动,会出事?” “出什么事?”岁岁茫然地看着白泽,好像在等他详尽的解释,小巧清丽的脸上是迟迟未褪去的红晕。 白泽用力揉揉她的头,直到把她额前的碎发全部揉得一片凌乱才罢手。他躺了回去,淡淡地说,“没什么!” 岁岁捋顺被他揉乱的发丝,又支起身子看他,认真问,“我方才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没有!”白泽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白泽,让我瞧瞧你的伤。”岁岁用力扳回他的身子,焦急地询问着。之前灵力尽失,都化原形了,现今才刚幻化回人形,他一脸不悦,莫不是伤势未愈? 白泽拗不过岁岁,只得回身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白泽低声问她,“我伤好了,你是不是就要搬回自己屋了。” 岁岁一愣,又点点头。 “我头还有些痛。”他抬手扶额,“多年的旧疾了,也不是很要紧。” “你别动,我替你揉揉。”岁岁一阵慌张,拉下白泽的手,纤纤玉指搭在他太阳穴处,划着圈轻轻按揉。“这样会好点吗?” 白泽的头疾不是秘密,嬷嬷知道,蓁蓁也与她提过,就连他自己也说过。但是她们都没告诉她,这头疾犯了,该怎么舒缓。 “稍好一些。”白泽叹着气,“明日你搬回自己屋里去了,我这头疾再犯,也只能自己熬一熬了。反正这么些年,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乍听之下,岁岁很是心疼,可转念再看看他,此刻正双目自然闭合,嘴唇紧抿,面容平静得看不出喜忧。 她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心里一边暗暗咒骂他又使苦肉计,一边又不禁想骂自己,怎么吃一堑就没有长一智呢。 “白泽。” 岁岁盯着他看。 白泽缓缓睁开眼,从容地迎着她的目光,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岁岁,你娘叫什么名字?” “玟小六。” 白泽轻嗯一声,又说,“等以后离开这里,我要向玟小六和相柳求亲,求他们把他们的掌珠嫁我为妻。尽我一生只对她一人好,天凉了为她添衣,天热了给她摇蒲扇,带她去看山巅上的日升月落,看悬崖上的红花,与她仗剑天涯,锄强扶弱。还要与她生儿育女…” 岁岁听了会儿,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娇羞地把头埋在他胸前,“谁要嫁你为妻,谁要与你生儿育女…你想得美。” 白泽抚着她的头,故作失意地说,“既然你不愿意,那这事就作罢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勉强你的。” “你…”岁岁恨不得狠狠捶他一下,他到底是真不懂还故意的?她说不愿意就真的作罢了吗?! “乏了。早点休息吧。” 说罢,白泽便真的闭上眼不再说话。 “白泽。” 白泽呼吸平稳,面色从容。 岁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思索许久,又用手指戳戳他,问,“白泽,你想到是谁破坏禁制的吗?” “嗯。” “是谁?”也不待白泽回答,岁岁又自顾自地喃喃分析起来,“我觉得不像是影昭,他太冲动了。洛端那段时间都与我们一起在府里,难道是穆医师?可是穆医师也没动机啊。嬷嬷是人族,放了九婴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句侍卫忠心又耿直,不像会运筹这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岁岁,你吵得我头疼了。”白泽的手搭在额上,头痛地说。 岁岁撇撇嘴,便不再说话,默默挪到榻沿,蜷着身子侧身躺下,心里咒骂一声,傻子! 也不知是骂白泽,还是骂自己。 白泽替她盖好被子,又把她揽到怀中,声若呓语,“你真的不愿意嫁给我吗?” 傻子!岁岁心里又忍不住咒骂,因为太恶狠狠了,以至于她觉得那声咒骂都从嘴里漏出来了。 她能明显感觉到白泽揽在腰间的手僵了一下。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分明在腹诽我。” 岁岁觉得这回应是搪塞不过去了,干脆摆出无赖的架势,“是啊,就是腹诽你了,还不止一次!我说我愿意,你个傻子!” “这回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岁岁白他一眼,可惜背对着他,白泽并未看到。 “万一你爹娘不同意呢?” “你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我答应的事,我爹娘最终都会顺着我的。” “万一…” “哪来那么多万一,你不乏了?头不痛了?还睡不睡了?” 白泽只把她又揽得紧了些,唇轻轻贴在她发丝上,不敢再说话。 ========= 第二日一早,岁岁便嚷着搬回自己的屋子去。她说白泽的屋子里太热,夜里睡不安稳,既然他伤已经好了,自然也不需她再贴身照顾了。 嬷嬷偷偷看了眼白泽,对岁岁好言相劝,“岁岁姑娘,几件衣裳而已,留在这便是的。您屋子里也不差这几件衣裳。万一……” “万一什么?”岁岁急切地问。 “万一哪天,有用得上的时候。” 岁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羞恼地跺了下脚,“嬷嬷,连你也取笑我。” 蓁蓁不知何时到了门前,笑看着他们,“岁岁,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岁岁又跑到蓁蓁身旁,拉着她的胳膊进屋,“他们,他们一早就取笑我。” 嬷嬷见蓁蓁进来,与蓁蓁行礼后便退下。 “用过早膳了吗?”白泽坐在案几前,淡淡地问道。 “用过了。”蓁蓁欠身行礼,“师父终于恢复灵力,我们也好松口气。” “你昨日几乎把整座西岛都烧成灰了。对影昭下手这么狠?” 蓁蓁两手一摊,笑说,“但还是让他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归不可大意。” “影昭好歹也勤勤恳恳守了几百年的岛,无需赶尽杀绝。” “明白了。晚些时候我想再去一趟神殿看看可有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蓁蓁怀疑谁?”岁岁期盼地看着她。 “穆医师。” 岁岁面露喜色,兴冲冲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动机呢?”白泽敲敲桌子,问道,“说起来,穆医师与洛端的父母也算旧交,他总要有个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吧?” “暂时还不知,但若是有证据,可当面与他对峙。”蓁蓁不以为然地说。 “那晚些时候一起去一趟神殿。”说完,白泽又拉起岁岁的手,一脸和煦的笑,“还有一桩事,我与岁岁要成婚了。” 话一出口,不仅是蓁蓁,连岁岁都一脸震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晚白泽说的分明是将来出去以后,他会向爹娘提亲…怎么一夜的工夫,就变成要成婚了?! “什么时候?!”两人几乎同时低呼出声。 “等惩治了那个破坏禁制的内鬼之后。”白泽坦然自若地抿着茶。 第44章 影昭 蓁蓁变幻出一条栀黄色的罗纱面巾戴上,又变幻出一条白色的面巾,给岁岁戴上。 岁岁只觉隐隐有卮茜的香气扑鼻而来,仿佛又站在那棵盛开的卮树下,抬头是一树的花开,低头又是落了满地的淡黄色卮茜。 “通往神殿的那条路两旁,栽满了红色的玫瑰花。那些花有毒,若是不慎吸入,轻则四肢麻木重则窒息而亡。”蓁蓁解释道,“那些花是影昭之前栽种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误入神殿,图谋不轨。” 岁岁略有感慨,如今影昭虽生死未卜,可他留下的印记还在。他虽已生二心,甚至盼着九婴冲破禁制杀了白泽,可他种的那些花却依然在守着神殿不被他人侵扰。 岁岁说,“这么说来,他曾经也算是个为守护百姓而尽心尽力之人。如今仅凭在外听到的几句妖兽间的流言,就轻易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信仰。” 蓁蓁想起当年遇到影昭时的场景,也不胜唏嘘,“当年我陪师父在洛府养伤,有一回和青衣一起偷偷溜去歌舞坊玩。见一公子坐在角落的矮几前边喝酒边看舞姬跳舞,那公子生得美艳,有一种女子的娇媚。我就和青衣打赌,这位公子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是女扮男装来这寻欢。我们聊得正投入,谁知那位公子竟拎着酒壶过来了,还对我们说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青衣自然是不乐意了,说他空有一副皮囊,却是个轻浮之人。” “后来,洛端要在府上种丁香树,管家说城里新来了个花匠,能让鲜花永开不败,很多王公贵族家想请他去修饰院子,都被他拒绝了。洛端说给青衣的定然要是最好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请来。到了府上我们发现这花匠竟是那日在歌舞坊遇到的男子。他说他叫影昭,与府上两位小姐有缘,栽几棵树而已,自是愿意效劳。”蓁蓁娓娓而谈,想起那段过往,眼里满是温柔。 树才刚栽下,便眼见着树枝上瞬间就枝繁叶茂,花开繁密。青衣甚喜,站在花树下笑靥如花,在蓁蓁眼中,美人与鲜花,相映成趣。 她问影昭,“这是什么妖术?” 影昭说,他曾是王母座下的花妖,但玉山生活实在乏味得很,便溜来这人间寻欢作乐。蓁蓁警告他,“青衣心思单纯,是府上即将过门的少夫人,不是可以陪你寻欢作乐之人。” 那时影昭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后来,他时常会送一些花到府上。日子久了,府上的花越来越多,青衣与他说,“你的这些花,常开不败,自然是好看的,但也着实太多了些,给府上造成了困扰。” 影昭不以为然地说,“那就给叶姑娘院里也摆一些。” 青衣更愁了,“蓁蓁说你的这些花,香气太过浓郁,她师父有头疾,院子里不适合摆放这些。” 那之后,影昭便真的没再往府上送花。 青衣钟爱那些丁香树,洛端感激影昭,常会请他来府上饮酒品茶,影昭倒也从不推脱,有时还会带上自酿的桃花酒,带的多了,青衣便叫人给白泽送一些过去。 蓁蓁常揶揄他,“人是个美人,酒也酿得极好,可惜偏偏爱混迹风月场,性子轻浮。” 影昭说,“风月场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哪及得上这府上的美人。” 蓁蓁恼羞,“不许觊觎我们青衣!” 青衣在一旁咯咯地笑,对蓁蓁说,“也许影昭公子看上的是蓁蓁姐姐呢。” 蓁蓁愣住。 影昭却轻笑出声,他一笑,蓁蓁更恼,“我只想侍奉师父左右,一辈子都跟随师父,从未想过男女之事,更不会喜欢一个浪子。” “我与你一起侍奉你师傅,岂不更好?” 说罢,还未等蓁蓁反应,影昭已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你这些话,骗骗外头的那些姑娘还行。在这府上这般胡言,小心我杀了你。” 影昭端起酒杯饮酒,淡淡地说,“不敢,我还想多活几年。” 后来,蓁蓁随白泽来了神域,她不忍白泽这般辛苦,孤身一人镇守禁制,便想要招募几位灵力高强又心怀仁义之人与之分担。 那时是影昭主动找上蓁蓁。蓁蓁觉着这人平日里除了美酒佳人,也只是醉心于花草,他灵力浑厚,为人又随性疏朗,是那种不会轻易被世俗左右的性子,便应下了。 蓁蓁想到如今的境地,不免轻叹一口气,又觉一味地感慨物是人非也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岁岁想开口安慰,又觉自己作为一个不曾参与那段过往的旁人,此刻不论说什么都难免有些隔靴挠痒。她眼珠子转了转,歪着头问,“想不想捉弄一下你师傅?” “你想如何捉弄他?” 岁岁凑到她耳畔耳语几句,蓁蓁抿着笑意,点点头。 片刻后,两人自屏风后走出。 两个玲珑女子,罗纱蒙面,却不掩美目流转。两人如同胞姐妹,云鬓花颜,几近相同。 她们低眉顺眼地朝白泽行礼,“大人。” 白泽看着呆愣了一瞬,走到白衣女子面前,佯怒道,“叶蓁蓁,你现在都敢戏弄我了是吗?” 蓁蓁笑问,“师父怎这么快就分辨出我们俩的?” 白泽指指自己的心口,笑说,“岁岁更紧张一些。” 说着,他又瞥了岁岁一眼,抬手又轻敲岁岁的额头,“这种鬼点子,定是你想的。” 岁岁轻笑着抱住白泽的手,“没意思,一眼就被你看穿。” 蓁蓁转身去开门。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长长的玉阶在他们面前铺展着一直延伸至那座巍峨的神殿,松软的积雪覆盖在台阶上,两旁是娇艳的玫瑰花,在一片雪白中,更显红艳夺目。 白泽在岁岁耳旁低声问,“真的想和我们一起去神殿?” 岁岁望着神殿,点点头。 “你不怕九婴了吗?” “不怕,手下败将。”岁岁笑嘻嘻地说。 白泽拉起她的手,又低声叮咛,“若发生意外,不用管我们,自己先逃,明白吗?” 岁岁乖巧地“哦”了一声,心里盼着能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早日抓到那个内鬼。可又想到白泽说,抓到内鬼后就要与她成亲,心里竟不合时宜地急跳了一下。 她轻声问,“那个…成亲的事,你不是说等出去以后…” “万一出不去呢?你只身一人在这无亲无故,我想做你的家人。”白泽紧握着岁岁的手,低声问,“你是反悔了吗?” 岁岁摇摇头,“没有,只是一想到要成亲,有些紧张。” “我也挺紧张的。”白泽淡淡地说。 岁岁以为白泽会安慰她两句或是不屑地嘲笑她,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但万万没想到白泽居然说他也紧张?? 她惊讶地侧头看白泽,白泽面上平淡如水,看不出喜忧。 蓁蓁停下步子,回头淡淡地说,“我们到了。” 只见她身后是一扇紧闭的沉重石门,足有五至六人这般高,乍看之下仿佛里面真的住了神女,高贵而神圣,不容侵犯。 白泽点点头,蓁蓁一掌推开门扉。 只见殿内光线昏暗,九婴盘踞在正中的一个金色阵法内,隐隐的金色光芒萦绕在它周身,仿佛它只是沐浴在阳光之下闲适地打个盹而已。 第45章 头疾 蓁蓁警觉地环顾四周后,说,“我去后面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岁岁笑嘻嘻地拉住蓁蓁。 “注意安全。” 白泽看着她们俩绕到九婴背后,不见身影,才收回视线。他手捏法诀,试图想要用灵力窥探曾发生在这的一切,让过往场景重现。 岁岁看着这只庞然大物,就连它的尾巴都比她的人还要粗壮,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个妖兽挣脱禁制,对岛上的人来说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当年白泽与洛端一起封印它,应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吧。影昭自己也守了几百年的岛,怎就这样轻易抹杀掉白泽这些年为这个岛所做的一切?每每想到那日影昭在大殿上的质疑,岁岁就心有不甘。 蓁蓁看着岁岁,似看出她在想什么,一脸淡然地说,“岛上那些妖兽一直奉九婴为王,当初跟着九婴祸乱人间,滥杀无辜。自九婴被封印后,那些妖兽便也隐匿踪迹,不敢胡作非为。师父从未做错任何事。” “我明白的。” “穆医师也好,影昭也罢,他们都是看着九婴屠杀岛民的亲历者,也是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守岛人,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我都希望他们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你为何把洛端排除在外?”岁岁问。蓁蓁与他们是旧识,她的判断应该更有依据一些。 “洛端的父母就是被九婴所杀,若不是九婴的灵力着实强大,我们只能勉强封印它,不然洛端比谁都想杀了九婴。” “白泽这么厉害都打不过九婴吗?”岁岁追问,白泽的灵力明明那么强大,随手就能治好她的伤,伸一伸手指就能取人性命,无形间就能让大海都平静下来…倘若他都不行,她很难想象这世间究竟还有谁能制伏九婴。 “师父…”蓁蓁犹豫了一瞬,这事她从未告知旁人,连对青衣都不曾提过,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伤害师父。但是岁岁,她如今不是旁人,是师父要共度一生的人。“那次重伤,师父……至今未恢复。” 岁岁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样的伤经过了千年都还未痊愈? 蓁蓁不再说话,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九婴周围,生怕错过任一蛛丝马迹。 突然间,她们被九婴身侧一片指甲大小的白色花瓣吸引了注意力。 若不细看,还以为是青石板上的白色裂痕,但就是凑巧不知哪来的一阵极微弱的风,吹得那片花瓣轻颤了一下。 蓁蓁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影昭?” “也许…是外面飘进来的呢?”岁岁不在意地说着,伸手想去捡起那片花瓣,这时她才发现,“是在结界里面的!” “我去叫师父。” 岁岁紧紧盯着花瓣,生怕又来一阵风就把它给吹散了。 殿前,白泽单膝着地,正一脸痛苦地捂着头,一层细细的冷汗密布在他的额间。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头疾又犯了?”蓁蓁飞扑过去,急忙用灵力替他缓解痛苦。师父上次分明说,已经不怎么发作了,怎么突然又那么厉害?“师父,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岁岁闻声跑来,只见白泽脸色苍白,蓁蓁似火的红色灵力笼罩着他。 “白泽!”岁岁扶着他,心疼地用衣袖拭去他额间的细汗,除此之外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泽紧咬牙关,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岁岁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掉,这才是他头疾真正发作时的样子吗?昨晚发作的头疾和此刻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白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老毛病了。” “师父,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试试窥往之术。” 蓁蓁神色骤变,眼泪从她眼中涌出,“师父!你答应过徒儿再不擅用窥往见未之术的!” “什么窥往见未之术?”岁岁不明白,只知道能让蓁蓁这么惊慌失措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蓁蓁抹了抹眼泪,解释道,“师父原有窥往见未之力,可是自那次重伤之后,每次他试图运功发力,就会引发头疾。”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白泽搭着岁岁的肩借力站起,不在意地说,“我方才就是突然想试试,也许说不定在什么时候,诅咒已经破了呢。” “白泽,我们在后面发现了影昭留下的白色花瓣。那窥往之术听着着实可怕,你不用这个法术,我们也能找到那个内鬼的。”岁岁扶着他,焦急地说,“再退一步说,就算一时找不到内鬼也没关系,我们只要一直守在神域,内鬼也不会再有可趁之机。” “现在是不是又多了个管我的人?”白泽宠溺地抚过岁岁的头,故作无奈地说,“还是嬷嬷好,从前你们俩不在,她什么都听我的。” 岁岁又气又笑,这人总有本事在上一刻博取她全部的同情心,让她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下一刻又让她觉得自己付出的同情心一点都不值得。 “师父还要去后面看看吗?” 白泽伸手向前,催动灵力,仿佛像在问什么人索要一件物品。没一会儿功夫,那片白色的花瓣从禁制中破壁而出,缓缓落在他掌中。 此刻看得更真切,蓁蓁肯定地说,“确实是影昭留下的,那日我与他交手,他用的招式就是这种花瓣。” “影昭在这与九婴发生过打斗?” “也许是九婴刚挣脱了禁制,野性难驯,影昭只能出招抵御。后来他与九婴达成某种协议,九婴便不再伤他,然后俩人就开始密谋…” 岁岁说得正起劲,却见白泽带着浅笑,看了她一眼。她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聒噪了。 “是徒儿冲动误事,当时应先把他带回羁押。现在他生死未卜,一时也不知去哪寻他。” 白泽随手将花瓣丢弃,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你派些侍卫去寻一寻吧。这里就这么点地方,生总能见人,即便死也总能见尸。” 三人走出神殿,厚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到了夜里,岁岁回到自己屋中,烛火灭着,熏炉也是冰凉,整间屋子看起来像是经久没有人住过似的。 她褪去外衣,钻进被窝。 被子里也是冷的,是那种带着潮气的阴冷,岁岁蜷缩着身子,睡得很不舒服。她安慰自己,睡一会儿就暖了,在家不也这样,有时娘亲忘记给她烘被窝,睡的就是这样的冷被子,有什么可娇气的。 前一夜没睡好,白日里又跟着白泽和蓁蓁忙乎了一阵,还在白泽的监督下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法,其实现在早已疲惫不堪,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刚睡去,又有人来敲门。 嬷嬷在门外问,“岁岁姑娘,你睡了吗?” “睡了。”岁岁实在是困,眼睛都没睁。 “大人说他头疼。” 岁岁心里分明不想搭理,可身子已然坐起。她坐了会儿,又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嬷嬷,我不会治头疼,你帮他找医师去吧。” 嬷嬷抿了抿嘴,一脸认真的说,“大人是真的头疼,说疼得睡不着。” 岁岁不信,可想起白日里他一头冷汗,面色苍白的样子,又不敢不信。 “好吧,我这就去。” “辛苦岁岁姑娘了。大人身旁能有您这样温柔贴心的人儿,真是大人的福气。” 第46章 夫人 弦月似一把小巧的弯刀挂在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中,微弱的光勉强照拂下来,勾勒着一座座亭台楼阁的黑色轮廓。 白泽的屋里亦是一片漆黑,以岁岁的灵力,在这样的夜色下,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她摸黑走到他榻沿,低声问,“白泽,嬷嬷说你头疼。” 白泽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看来已经不疼了。”岁岁喃喃自语,“那我回去了。” “不疼你就不会来了吗?”白泽的声音在黑暗中更显清冷。 岁岁无语地走回榻沿,大半夜的不睡觉,又玩苦肉计? 白泽拍拍身旁,岁岁没有要躺下的意思,只是蹲在榻旁看着他。 白泽坐起身子,阴沉着脸看着她 岁岁无视他冷冷的眼神,干脆背靠着榻沿,抱膝坐在脚踏上。“你的头疾,最近总发作也不是个办法。” “习惯了。” “很严重吗?” “嗯,很严重,会死。” 岁岁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疼地说,“那些什么窥往窥未之术,以后不要再使了。” 白泽一边无意识地抚着她的发,一边说,“我想要早日冲破诅咒,恢复灵力,这样才能陪你回家。” “如果我能早日回家的代价,是你要经历那么大的痛苦,甚至会死,那我宁可再想别的法子。”岁岁抬起头,任由自己的脑袋疲惫地搁置在榻沿。 白泽轻笑,“我就当你是心疼我了。” 岁岁似又想起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说,“上回你说,红豆甜汤能缓解头疾。不如我去给你煮一些吧,喝完兴许还能安安稳稳睡一会儿。” “别去了,我骗你的。”白泽隔着袍袖拉住她的手腕,轻声说道。 岁岁不吭声,过好一会儿,沮丧地说,“有时我真的分不清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自你来神域后,我从未骗过你。”白泽仰起头看她,诚恳地说,“我只偶尔想和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便是了。” 难得见白泽这般一脸真诚,乌黑明亮的眼眸在黑夜中格外清亮,岁岁觉得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细细回想,白泽确实没有在什么事情上骗过她。不仅如此,往日里但凡她问,他都会耐心地一一解答。只有两人独处时,他才会说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并无恶意。 “你今晚,真的犯了头疾吗?”岁岁故作严肃地质问他。 白泽揉着额头,小声坦白,“没有。” “故意让嬷嬷把我叫来的?” “是。” 岁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洁白的幼狮,毛发蓬松,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巧又无辜地看着她。 她故作傲慢地睨着白泽,问,“你老实交代,有何目的?” 白泽不说话,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过去,反问道,“你说我是什么目的?” 岁岁一个没站稳,整个人跌坐到他腿上,怀中满是温热的男子气息。分明不是第一次与白泽这般亲密,可她的心还是抑制不住慌乱地急跳了几下。 “白泽,你放开我。”岁岁挣扎了几下。 白泽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岁岁连忙从他腿上起身,直挺着背脊端坐在他身旁。 屋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岁岁觉得她好像有点明白白泽的意思了,从他昨日恢复人形,佯装犯了头疾,再到今日又以头疾为由哄骗她过来,甚至连她屋子里忘记燃的熏炉……她好像明白了。 娘亲会忘记给她烘被子,但嬷嬷不会。 一切都是故意的。 半晌,岁岁抬眼望着天,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睡里侧。” “你方才说什么?”白泽把耳朵凑到她面前,一脸无辜地问。 岁岁一巴掌推开他的脸,褪去鞋袜,裹着被子利索地在里侧躺下。 “岁岁…” “不许说话,睡觉!” 第二日一早,她还睡着,迷迷糊糊间听到白泽对嬷嬷交代,“岁岁今日起就住这里了。” 她无语地拿被子蒙住了头,自他昨日一本正经地说出他马上要与她成婚起,现在他说什么她都觉得不惊讶了。 ======= 蓁蓁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寻找影昭上,总是来往于各个岛之间,反倒在神域待的时间少了,那些琐事又回到了白泽手上。 南岛,西岛两位守岛将军的缺席,白泽也只能自己日日守着神殿,不离开神域半步。 白日里若是有闲暇,他就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岁岁练剑。白泽有时会有些恍惚,觉得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如同过往的每一个雪天,每一个阳光铺洒的午后,可是如今,因眼前这个女子,又有些许的不一样了。 有时岁岁练完剑,白泽会拿帕子给她拭去额头的汗,再把嬷嬷早就温着的甜汤递给她,看着她一口气喝完,满足地笑。那笑容比这里难得出现的阳光还要和煦,让他整颗心都暖洋洋的。 有时白泽会抽出自己的软剑与她过上几招。岁岁哪是他的对手,软剑不是轻轻拍在她的手臂上,就是挥弹在她臀上,背上,惹得岁岁又羞恼又无可奈何。 岁岁气冲冲地在前面走,白泽跟在她身后。 “你欺负人!” “输了怎还生气了?”白泽哭笑不得。 “我技不如你,你也不手下留情。” “敌人可不会因为你技不如它,就对你手下留情。”白泽淡淡地说,“敌人只会趁你意志薄弱时,打败你,杀死你。” 道理岁岁自然是懂的,一时更觉理亏,甚是羞恼,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白泽三两步追上她,耐着性子哄她,“以后,我让你欺负,可好?” “那你说,你怎么让我欺负?是也让我拿软剑抽你几下,还是让我打你几掌?”岁岁压着唇畔的得意,故作严肃地问。 白泽皱了皱眉,笑容中带着一丝邪恶,“随夫人高兴。” “谁是你夫人!无赖!”岁岁用力推开他。 白泽却顺势拉住她胳膊,不让她走,认真地说,“岁岁,我们成亲吧。” 岁岁的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娇嗔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我的旧伤,神域的结界,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我愿意从此与你坦诚相待,绝不欺瞒你任何事。”不知何时白泽已敛了所有笑意,他眼神清明,一脸诚恳。 第47章 阵法 岁岁忽又想起他真身的额上有一处断骨,每次抚摸它的头时,都硌在她掌心,虽不疼,却又总觉得硌得她心上隐隐的难受。 她问过白泽,白泽当时只说了“旧伤”两字便再没往下说,也是这个旧伤,引他落了几百年的头疾。既是不愿意提及的事,倘若现在问,是不是有些恃宠而骄的嫌疑? “在想什么?”白泽抬起她的头,问道。 岁岁犹豫了许久,到了嘴边的问题还是没问出口,只说,“内鬼还没找到,影昭下落不明。这里也不比东岛,现在若是办婚典,我怕被有心之人借机混入,惹出什么祸端来…” “原来你已经在想婚典的事了…”白泽的眼里洋溢着喜悦,“这些事我自会安排。无论如何我不会因此委屈你。” 年少时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后来遭了变故,困顿于此,又困于自己的心,更是无暇念及此。如今,他想把他见过的所有美好都给岁岁,给再多都觉不够,他还想要给她最盛大的婚典,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岁岁摇摇头,说道,“我不觉委屈,白泽,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俗事,对我来说,嫁想嫁之人才最重要。我不想搞那种盛大的婚典是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成亲也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不如我们就请几个亲近的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个饭,可好?” 白泽认真听完她的话,说,“这事容我再思量思量。” =========== 过了几日,蓁蓁从西岛回来。 那日打斗的地方,土地都已焦黑,没有影昭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更不见他的尸身。 蓁蓁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还能如何脱身。各个岛之间并不相连,若要走动,都要经过神域。自那日之后,西岛与神域间的守卫一直森严,并无任何人出入西岛,究竟是不是影昭破除了九婴的禁制,目的又是什么,恐怕等找到影昭,就都知道了。 回到神域,白泽就神秘兮兮地召她前去,说要请她帮个忙。 蓁蓁有些无语,师父对她向来都是理直气壮地直接下命令,何时变得这般扭捏了? “师父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即可。” 难得白泽露出为难的样子,“我想给岁岁定制一款婚服。可是现在内奸不明,我不能离开神域。” 蓁蓁的眼中掠过一抹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平静,“这事不难,但我不知道岁岁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让她随你一起去。” “行,那我们明日便出发。” “还有一事。洛府在主岛还算有点人脉,你可以顺便去拜访一下洛端,让他动一动那些三教九流的暗哨,帮你打探打探影昭的下落。” “好。师父一人在神域,也多加小心。”蓁蓁应道。 晌午,主岛上的酒楼饭馆刚结束了午市的忙碌,小二正懒洋洋地靠着柜台,与掌柜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 蓁蓁与岁岁走进街对角的一家绣坊。绣娘们正各自忙着手头上的活,一位主事嬷嬷见了蓁蓁,连忙起身,迎上来恭敬地作揖行礼,“叶老板。” 蓁蓁看了眼岁岁,笑道,“赵嬷嬷,我可不是什么老板,这位倒是你们以后真正的老板娘。” 赵嬷嬷听罢,真的毕恭毕敬地对岁岁行礼。 岁岁连忙扶住嬷嬷的胳膊,“赵嬷嬷您快请起,别听蓁蓁胡言。” “我哪敢胡言,你怎还害羞起来了?”蓁蓁笑问。 岁岁轻扯蓁蓁的裙袖,娇羞道,“你又取笑我。” 蓁蓁莞尔一笑,又对赵嬷嬷说,“今日我们就是来给岁岁做嫁衣的。东家有交代,一定要用最好的布料,配上最好的绣娘。至于款式图腾,皆凭岁岁喜好。” “明白明白,姑娘出嫁一辈子就一回,自然什么都求最好。我这就安排缝衣匠给岁岁姑娘量体。姑娘喜欢什么式样的,都可以与缝衣匠说。” 赵嬷嬷自不敢怠慢,陪着笑引岁岁去后堂。她虽从未见过东家,但听闻这条街上一半的铺子都属那位神秘的东家,就连蓁蓁这样干练之才都愿意屈居其下,可见东家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我们东家这回很是重视,既讲究工艺,还要赶工期,赵嬷嬷你估算着大约何时能取?”蓁蓁紧随其后,与赵嬷嬷攀谈着。 “估摸着少说也得一月有余。” 蓁蓁思量片刻,爽快地应道,“成,嫁衣制作繁琐,一个月也不算太久。” “东家素来低调,旁的事倒没什么,但娶亲,总该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吧?”赵嬷嬷着实有些好奇,忍不住打探。 蓁蓁嘴角挂着笑,口气却透着凉意,“东家自有打算,莫胡乱揣度。” “岁岁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嬷嬷又问。 岁岁正巧从屋内出来,三两步跃过来抱着蓁蓁的胳膊,笑说,“走吗?我有点饿了。” 蓁蓁装作没听到赵嬷嬷的话,与她颔首道别,“有劳赵嬷嬷,一月后我来取。” 说罢,两人离开绣坊。 蓁蓁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这个点,恐怕酒楼都休市了,不如我们去街上买些你喜爱的小食,回茶室泡花茶喝,如何?” “好。”岁岁笑着应。“再买些鸡爪吗?” “鸡爪一般都作下酒菜,谁喝茶吃鸡爪的。” “可我想吃,特别特别想。”岁岁眨巴着眼睛。 “行行行!只要你别把平日里对师父撒娇的那套用我身上就成。” 岁岁眉开眼笑地看着蓁蓁,说,“他才没有蓁蓁这么好,心眼小,脾气也差。” “你不怕我回去告诉师父?小心他打你屁股。” “他敢。”岁岁昂着头,不屑地说。 两人挽着手一边说笑着,自长街上穿梭而过。走着走着,人声渐远,周遭一片寂静。 岁岁停下脚步,只见长街上雾气渐起,向她们弥漫而来,街上再听不到任何人声,两旁的铺子里空无一人。 蓁蓁下意识地将岁岁护在身后,抬头望向天空,却见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朦胧,先前还晴空万里,此刻不见蓝天不见太阳,只剩白蒙蒙一片。 “蓁蓁,是有人设了阵法吗?” 阵法的学问深,岁岁虽然没学过,但小时候听爹爹讲过一些,也见哥哥布过一些阵法。以她这些浅显的经验,此刻也算能看出一些门道。 十几只妖兽自四面八方爬行而至,将她们团团围在中间。它们的眼睛血红,一头凌乱的红发,牙齿尖锐,像狼,又像虎。 蓁蓁却并不看它们,而是戒备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低声对岁岁说,“待会儿你跟着我的箭矢,使劲地跑。这阵法凶险,我只能试试先把你送出去。” 岁岁眼眶一下就红了,但以她对蓁蓁的了解,蓁蓁绝不是那种还没交手就轻易服软认输的人,既然她这么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吸吸鼻子,强迫自己安静地看着蓁蓁,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完。 蓁蓁神情严肃地对她说,“洛端擅阵法。出去之后,你去找他求助,问他这个阵法的破解之道。然后试着从外面破阵,只要阵法松动,我就有办法脱身。明白了吗?” “明白。”岁岁用力点点头。她知道,此刻无谓的哭哭啼啼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错失良机。 蓁蓁似乎对她此刻的沉着冷静很满意,如此紧张的时刻竟还对她笑了笑。 她手中变幻出黄金大弓,又用手抚过箭矢,锋利的矢刃割破她的掌心,鲜血直往外涌,但她并不在意,只顾凝神催动灵力,对准其中一间染布坊,猛然射出一箭,她大喊,“跑!” 岁岁紧跟着那支仿佛燃着熊熊烈焰的箭矢,奋力奔跑,身后激烈的打斗声传来,她迫使自己不许回头。 箭矢穿过层层叠叠的布匹,那些挂在半空中的五彩布匹仿佛被施了咒,都乖乖地次递往两旁退让。 第48章 破阵 岁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彩布,跃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就在她以为这条路永无尽头之时,一片明媚的光亮刺入她眼中。 她本能地抬手挡住眼前的光线,只闻耳旁人声喧嚣。睁开眼自己正站在染坊的院子里,门外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抬头是重重叠叠的染布,身后是亮堂的屋子,调了色的一个个染缸,空无一人的屋子。 一切恍然若梦。 岁岁来不及细思,夺门便往洛府跑去。 那些妖兽每一只看着都不是善茬,蓁蓁的灵力又被阵法压制,她一点都不敢想蓁蓁此刻独自一人面对的是怎样的险境。 洛府的门被岁岁拍得砰砰直响,引得过往的路人侧目,她哪顾得上这些,恨不得一掌击开门扉。 门内管家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小跑着来开门。 “洛端呢?可在府上?” “将军在府上…” 管家的话还未说完,岁岁已用力推开半开的门,跑进府里。 洛端闻声出来,只见岁岁红着一双眼,明显是刚哭过,碎发凌乱,裙角上皆是泥污,整个人甚是狼狈。 “岁岁!”洛端叫住她,不然她还要像无头苍蝇般在府内到处乱跑。 岁岁闻声望去,见洛端立于廊下,蹙眉看着她。她连忙跑到他身旁,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跑。 “发生什么事了?”洛端伫立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快跟我去救人!”岁岁一点拉不动洛端,看着他无动于衷地站着,岁岁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蓁蓁被人困在阵法里了。” “那里面的妖兽,有那么大!” 岁岁边哭,边慌乱地比划着,“蓁蓁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送出来,她说你懂阵法,让我来找你。你若不愿意去,那你可以教我破阵之术吗?” 洛端思索一瞬,说,“你带路。” 岁岁抓着他的手腕正要走,云初不知何时站在洛端身后,轻轻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洛端,危险,不要去。” “云儿,我不会有事的。”洛端看着云初,柔声宽慰道。 “我害怕。我怕你受伤。”云初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洛端的袍袖上。 岁岁见洛端的心思一时间都落在云初身上,急得伸手就推了云初一把,厉声道,“蓁蓁是白泽的爱徒,你在这拖延一刻,蓁蓁的危险就多一分,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觉得白泽会放过你吗?” 云初掩面而泣,“白泽大人若要兴师问罪,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担心洛端不慎落入敌人的圈套,我有什么错?” 岁岁的眼里闪过一抹猩红的光芒,云初只觉全身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动弹不得。 “洛端,救…救我…”云初跪倒在地,强烈的压迫感让她鼻子里,耳朵里都渗出鲜血。 先前岁岁背对着洛端,他只以为是两女子间的争执,直到此刻才察觉出不对劲。他连忙拉住岁岁,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岁岁!不要冲动,我们先去救蓁蓁。” 岁岁的眼里流出红色的眼泪,她闭上眼,云初的身子无力地向前扑倒。 洛端看着瘫坐在地的云初,那张和青衣一模一样的脸,正泪盈盈地仰起头望着他,柔弱中似有几分倔强,真是和青衣越来越像了,可是她终究不是青衣。 洛端脑海中浮现起蓁蓁在青衣的坟前斥责云初时的场景,心里隐隐生疼。他仿佛又听见青衣的声音在长廊上回荡,银铃般的笑声中,是一声声的“蓁蓁姐姐…蓁蓁姐姐…” 云初勉强撑起身子,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岁岁拉着洛端的手飞奔而去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这个男人,钟爱的终究只是他的亡妻,她努力学着他亡妻的样子讨好他,可是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她的位子。 ========== 到了染坊,岁岁指着院子,说,“就是这里。我勘不破这个阵法。” 洛端凝神环顾四周,又闭上眼仿佛在聆听什么,院子里连微风都没有,红色黄色蓝色的布匹静静垂挂着,纹丝不动。 片刻后,洛端手结法印,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周遭渐渐起了狂风,染布被风刮得哗哗作响,街上的人声离得越来越远,雾气萦绕在他们周身,一片白茫茫。 迷雾中,洛端突然抓住岁岁的手,温和地说,“抓紧。” 话音刚落,岁岁只觉脚下一空,洛端带着她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上。 岁岁这才看清,空无一人的长街,白茫茫的天空,雾气弥漫,脚下没有影子,她又回到阵法中了。 “蓁蓁!蓁蓁!”她挣开洛端的手,就急切地在街上叫起来。“蓁蓁,我把洛端带来了!” 洛端警觉地观察着周围,手中变幻出一支长矛,他猛然用力掷向半空中,随着一声惨叫,一个红发男子从半空中落下,长矛贯穿他的心口,他吐出黑色的血,气绝而亡。 “他就是阵眼。”洛端淡淡地说道,“破阵通常都是先找阵眼,阵眼破了,阵才能破。” 岁岁根本无心听这些,只焦急地问,“蓁蓁为何不见了?那十几头妖兽也不见了。我出去之前,他们分明在打斗,可是这里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洛端说,“因为这是个木灵阵,阵中一草一木都是幻术。若要找到蓁蓁,恐怕要先把阵法破了。” “你能破吗?” “需要费点功夫,但问题不大。” “求求你快一点,我怕蓁蓁有危险。” 洛端点点头,又凝神聚力,两指在虚空中快速地比划着,仿佛在画什么符号。 待他画完,随着他的灵力注入,虚空中出现一个橙红色的阵符,自他们头顶缓缓落下,所过之处,迷雾消散,树木建筑都燃起熊熊烈火。 岁岁记得白泽提过,洛端修的是火系。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洛端出手,温润公子的皮囊下,原来真的藏着高强的灵力。 等周遭的树木燃尽,迷雾退散,岁岁才隐约看到远处有一人影躺在地上。 岁岁心里一阵慌乱,连脚步都显得凌乱不堪。她踉跄着跑过去,是蓁蓁!她倒在血泊中,浑身都是被野兽撕咬的伤口,看起来整个人毫无生机。 “蓁蓁!”岁岁跪在她身旁,惊慌失措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想要去探她的鼻息,可因为紧张,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洛端蹲下身子,抓起蓁蓁的手腕,搭在她手腕上查看她的伤势。岁岁看着洛端,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她试图从洛端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出些端倪,可是洛端除了眉头始终紧蹙,没有任何表情。 半晌后,洛端淡淡地说,“还活着。” 岁岁长吁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她想要起身,可是一时双腿发软,根本站不稳,若不是洛端好心扶她一把,她恐怕又要跌跪在地上。 洛端看着她脸上血泪纵横斑驳,掩盖着原本清秀精致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忍,取出帕子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岁岁生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自己带了帕子。” 洛端不在意地笑笑,又俯身抱起蓁蓁,“我们先离开这里。” 第49章 照顾 洛端把蓁蓁放在榻上,又吩咐管家去请穆医师。 “据闻穆医师是游医,你去何处请?”提到穆医师,岁岁立刻警觉起来,连带着对洛端也多出几分敌意。 洛端倒不在意她的不友善,淡笑着说,“穆医师近来都在穆夫人的表妹府上,也在主岛上。” 岁岁咬着唇,想说什么,又犹豫着该不该完全地信任洛端,毕竟当初白泽告诉她,谁都不要全信。 “去打一盆热水来,还需要一套干净的女子衣裳。”洛端吩咐婢子,又上下打量了岁岁一番,补充道,“两套女子的衣裳,两盆热水。” “谢谢。”岁岁一边拿帕子轻轻擦着蓁蓁脸上的血污,一边应付道。 “我会吩咐下人,不要随意进入这个院子。你放心陪着蓁蓁在这休养。” “谢谢。”这一回,岁岁比方才稍微多了点诚意。且不论释放九婴的事洛端有没有参与,至少他今天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了,现在又贴心的为她们安排妥帖,也算是周到。 洛端难得调侃她,“往日见你伶牙俐齿,此刻就只会说‘谢谢’二字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逃婚之后,她与洛端便没有再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话,偶有几次碰面,也都是不欢而散。难得像今日这般,好像他不再气她逃婚,她也不再怨他当初步步相逼。 岁岁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说道,“今日多谢洛将军出手相救。” 洛端哑然失笑,又拿她没辙,他只是见她满脸愁容,想开个玩笑逗她一逗,没想到岁岁却以为他觉得”谢谢”二字太敷衍,有时他真不懂这女子,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擅长装糊涂。 “你们怎么会突然来主岛了?白泽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我和蓁蓁来……订衣服。”岁岁脸颊泛起红晕,“白泽要守岛。” “守岛?影昭呢?” 他这是真的对神域的事一无所知?岁岁心里掠过一丝惊讶,眼珠子转了转,轻描淡写地说,“他擅自在西岛种了很多花,蓁蓁不喜欢,不仅烧了花,还把他打伤了。” 说完,她似乎自己也对自己的描述很满意,既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又没有说那么透彻。 洛端一愣,继而轻笑起来。 婢子端来两盆热水,和两套干净的栀黄色衣衫。 “你先自己洗漱一下,换套干净衣裳。”洛端隔空比划了一下她的脸,“一会儿穆医师到了,我再带他过来。” 说罢,他与婢子一同出屋。 岁岁擦完脸,又换了条干净帕子替蓁蓁擦拭脸和手,这才看清,蓁蓁脸上也有三道血红的爪痕,隐隐还有细小的血珠在往外渗出。 倘若当时她也在阵中,此刻躺在榻上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应该就是她了吧。岁岁心里有些酸涩难受,悔恨自己当初怎么走的如此决绝,全然不顾蓁蓁的安危。 不多时,洛端引着穆医师进屋。 穆医师掀起蓁蓁的裙袖看了手臂上的伤口,又搭在蓁蓁腕上探她的脉。岁岁在一旁盯着穆医师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一些什么。 穆医师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内服的汤药,一张是用来煮水清洗伤口的,还有一盒药膏,是敷伤口用的。 洛端只静静听着穆医师交代的事宜,把方子递给婢子吩咐着尽快去抓药。 待交代完一切,穆医师背着药箱离去。 从进屋到离开,他面色温和,神情自若,完全看不出任何的不寻常。这样的人,若不是真正的良善之人,便是城府深又阴戾之人。 ========= 夜里,岁岁摸黑溜到府外,捆了只流浪狗回来,这点灵力,制服一只狗绰绰有余。她第一次尝到拥有灵力的甜头,不禁有些得意,难怪神族妖族都愿意苦习灵力。 她把婢子煎好的内服汤药倒了一些给它服下,又犹犹豫豫地在它腿上划了一道刚破皮的血口子,用清洗伤口的药水给它清洗伤口,再把膏药涂在那道伤口处。 到了后半夜,流浪狗依然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岁岁,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把它绑来,喂它喝苦涩难咽的水,割破它的腿又给它上药包扎,还一直盯着它看。它只要稍耷拉一下眼皮,这人就很紧张地晃它的身子。 天蒙蒙亮时,岁岁见流浪狗还活得好好的,伤口处也并无异样,这才放心用勺子把药一点点喂入蓁蓁口中。虽然已经凉透,味道可能更苦涩一些,但总是小心一些为好。 喂完药,又解开蓁蓁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把她身上的伤口都擦拭一遍。 那些伤口,有的深可见骨,虽然血已止住,但皮肉外翻,很是触目惊心。有的伤口虽不深,却又细又长,应是躲避不及,被野兽尖锐的指甲划过,此刻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岁岁的眼里泛起泪花。 清理完伤口,她又极尽轻柔地将膏脂涂抹在蓁蓁的伤口上。 待一切都忙完,天已大亮。她喝了点婢子送来的白粥,便蜷在一旁的竹榻上沉沉睡去。 晌午时,她正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婢子低呼,“姑娘你醒了?” 岁岁不耐烦地揉着昏沉发胀的额头,正要继续睡去,又听婢子说,“我去喊将军来。” 正困乏呢,哪里醒了。 醒了…. 是蓁蓁醒了! 岁岁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她跳下榻,快步到蓁蓁榻前,“蓁蓁。” 蓁蓁面色惨白,想要坐起,可全身无力,起不来。 “先等一下。我昨夜给你清洗伤口后,还没给你穿衣服。”岁岁边说,边匆忙拿起一旁的干净衣裳。 婢子把蓁蓁扶起,岁岁给她披上外衫,又拿了软枕让她靠在背后。 “伤口疼不疼?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蓁蓁倚着软枕,温和地看着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岁岁关切地问。 “你守了一夜?” “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蓁蓁软绵绵地说。 “怎么会没事,你身上那么多伤,一定很疼!”岁岁说着,眼泪涌到眼眶,“是我太笨了,磨磨蹭蹭,才害得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做的很好,是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 “若不是你及时把洛端带来,破了阵,我恐怕真的要被那些妖兽生吞了。”蓁蓁笑说。 岁岁听到蓁蓁的话,想起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眼泪又涌出来。 “你可有受伤?” 岁岁用力摇摇头。 “那就好,师父不会杀了我了。”蓁蓁笑说。 岁岁也跟着扑哧一声破涕为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待婢子离去,蓁蓁才敛了笑意,认真问,“我昏迷多久了?期间可有什么人来过?” “一天一夜。穆医师来给你诊断过。不过他开的药我都试过,没有毒。洛端也来看过你。”岁岁一五一十地说道。 蓁蓁思索片刻,说,“叫洛端给我们备一匹天马,我们立刻回神域。” “可是…”岁岁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蓁蓁的担忧,若是有人传了话回神域,依白泽的性子,定会因为担心她们而冒险前来,一旦他离开,神域又是无人之境。 “我这就去!” 第50章 禁制 洛端不理解,蓁蓁分明受了那么重的伤,才刚醒就要坚持骑天马回神域,甚至连他提议的坐船回去她都不应。 “我送你们回去。”洛端拗不过她们的坚持。 下午,一架云辇停在洛府门前,由两匹黑俊的天马拉着。 洛端把蓁蓁抱上云辇,又朝岁岁伸手想拉她一把。岁岁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自己连滚带爬地爬了上去。 洛端关上车门,正欲驾天马而去。云初自府里冲了出来,焦急地叫,“将军!” 洛端面含笑意,温和地对她说道,“我去一趟神域。” “我陪将军一起去可好?” “兄长的脾气你也知道,在家等我,明日就回。” 云初迟疑一瞬,说,“将军一切小心。” 洛端用力抖了下缰绳,天马仰天嘶吼一声,拉着云辇腾空而起。 他看着云初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满眼的期盼与不舍,痴痴地望着他。 随着云辇越升越高,地面上的人都渐渐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他却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离开时,青衣也是这般站在府邸前,用这样的眼神凝望着他。 那时他与青衣的婚期已定,他们在东侧的离岛置办了宅子。府邸虽没有洛府的老宅大,但青衣本就不喜喧闹,府上寥寥几个家丁婢子,平日里倒也清净。 眼看着婚典就在眼前,洛端特意命人在府内张灯结彩,用心装点一番。 后来,听闻有妖兽像一条巨蟒,身子比百年老树的树干还要粗壮,它有九个头,五个黑色会喷水,四个红色则喷火。 妖兽在主岛作乱,逢人便吃。若是遇到有灵力修为之人,它或喷水攻击对方,或喷火炙烤对方。岛上的人都不敌妖兽,只得四下逃窜。 洛端闻讯,匆忙驾驭天马赶往主岛。 青衣站在府邸前,担忧又不舍地凝望着他。 随着天马疾驰而去,青衣的身影在他眼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地上的一个小黑点。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命运在冥冥中就已为他们安排好了最后的道别,这就是他此生与青衣的最后一面。 他对青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回来。” 青衣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小心。” 妖兽名九婴,凶残狠戾。母亲在他面前被九婴喷出的烈焰活活烧死,父亲悲愤至极,与妖兽激烈相搏,最终却仍不敌,死于妖兽口中。 他身负重伤,被九婴的一个头叼起。九婴正伸长了脖子仰天欲将他吞入腹中,白泽驾驭着黑色天马疾驰而来,软剑如鞭,带着充沛的灵力,缠绕住九婴的头。只见白泽用力抽回软剑,九婴的一个脑袋轰然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也从半空掉落在地,昏死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已在东岛的府上。 府里的红灯笼仍挂着,没有人吩咐,谁都不敢撤下,一片刺眼的喜气洋洋。 他一次次地从梦魇中惊醒,梦中喜乐阵阵,父母满面笑容,端坐在高堂。他身着吉服,身旁是凤冠霞披的青衣。他们手牵手拜天地,拜高堂…梦中所有的幸福与美好总在那一刻静止。 高堂上母亲的面容瞬间焦黑,化作灰色的尘埃随风而散,父亲满脸鲜血,倒地不起。青衣的脚下变成了黝黑的大海,海浪咆哮着将她吞噬。 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母亲在他眼前被焚烧的一幕,想起父亲被九婴的利齿贯穿胸膛,想起青衣那个眷恋不舍的眼神…. 这一幕幕如一把利刃,日复一日,一刀又一刀地剜在他心上。 他总是在府邸前,在青衣站着的地方,呆愣地站着,一站便是一整日。 有时他仿佛还能看到青衣就站在他身旁,深情又不舍地凝视着他。 青衣说,“洛端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他说,“是啊,青衣,我回来了。” 可是他一伸手,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消散无踪。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与悔恨,也只能在这尘世永无止尽地煎熬着。 洛端猛地拉住缰绳,天马骤然在半空中停住。 岁岁跌坐到地上,头重重地砸在厢壁上。她顾不上疼,连忙去查看蓁蓁的伤势, 蓁蓁的一侧手臂砸在厢壁上,应是伤口又裂开了,鲜红的血渗出来,浸染了衣袖。 她又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只见云辇调头又往洛府方向疾驰而去。 “洛端,发生何事了?” “抱歉,我要回去接一下云初。”洛端的语气十分平静。 云辇落在府前,云初还站在原处,见到洛端返回也很是惊讶。 洛端朝她伸手,浅笑道,“跟我一起去吧。” 云初愣了一下,面颊浮起一阵红晕,她握住洛端的手,爬上云辇。 “云辇内怕是坐不下,委屈你与我一起驾天马。” 云初笑答,“不委屈。” 云辇再次腾空而起,往神域方向疾驰而去。 岁岁看着他们并肩而坐的背影,默默放下车帘,低声与蓁蓁说,“我来找洛端求救时,被云初阻挠,情急之下伤了云初。冷静后我特别后怕,当时万一洛端因此迁怒于我,不愿意出手相助….我岂不是害了你。” “洛端重情义,他一定会来的。” “我之前在洛府,听婢子说过,当年是白泽救了洛端。”岁岁若有所思。 “当年师父伤愈,我们本已离开,途中见此地天有异象,黑气缭绕,赤红的妖火又烧红了半边的天。师父担心洛端一家遭变故,才中途折返。九婴凶残,师父的伤虽养好了,灵力却始终没有完全恢复,我们并不是它的对手。师父当时奋力斩下它的一个脑袋,救下洛端,也因此彻底激怒九婴。九婴动用体内的伏羲之力,给整座岛设下禁制,誓要将我们全部斩杀,一个都别想逃。最为可怕的是,我们找不到九婴的弱点,斩杀的脑袋还会生出新的。师父无奈,只能耗费一身灵力,才与洛端将九婴封印。”蓁蓁的口气分明平淡得没有一点波澜,可入了岁岁耳中,却满是无奈与绝望。“有时我也会想,假如我们当初没有回来,这七百年我和师父又会有怎样的境遇,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 “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你们还会折返回来吗?” 蓁蓁不假思索地说,“会。无论多少次,师父都会毫不犹豫地回来。这就是师父。以前他总和我说,我们行走世间,不仅要知恩图报,还要有对苍生的怜悯之心。他怜悯弱者,可是谁又来怜悯他。” 第51章 推断 云辇在神域的大殿前落下,天马在厚厚的积雪上轻轻踩踏着马蹄。 白泽好像知道她们会回来,早已在大殿前站着,手上拿了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见他们的云辇落下,便迎了上来 岁岁推开车门,从云辇上跃下,轻盈地跑到他跟前。 白泽把大氅披到岁岁身上,柔声问,“可有受伤?” “我没事。蓁蓁还在云辇上。” “我去看看她。”白泽说着,又跨上云辇。这才注意到坐在云辇外驾驭天马的,除了洛端,还有云初。 云初对上白泽的视线,连忙慌张地低下头,恭敬地行礼,“白泽大人。” 白泽指指她,对洛端冷冷地说,“她不该来。” “我不放心留云儿一人在府上。”洛端握着云初的手,说道。 白泽又冷冷地瞥了云初一眼,挑帘而入。 蓁蓁虚弱地靠着厢壁,身后是岁岁给她垫的软枕。一路颠簸,衣衫上又晕染出斑驳的血渍。 “师父…” “我先替你疗伤。”白泽伸出一指放到唇边,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他凝神聚力,灵力如无数的金丝自他掌心倾洒而下,萦绕着蓁蓁。 云初不知白泽究竟在云辇内做什么,只见有道道金光自门帘的缝隙间透出。她有些好奇地回头张望,洛端轻捏她的手,说,“这些年,白泽修了治愈系的灵力,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什么病都能治?那岂不是比世间最好的医师还要厉害?”云初惊讶,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灵力。 洛端轻笑,解释道,“主要是缓解疼痛,勉强能治一些硬伤。若这世上有这种灵力,什么都能治,那每个修习之人都该去修一下这种灵力。” 云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向最高处的神殿,问,“传闻,神域的最高处住着神女,就是在那里吗?” 洛端一愣,沉默着点点头。 “简直像做梦一样,有一日我竟能踏上这片土地,能亲眼见着神殿。”云初感慨着,她的眼里写满了好奇。 不一会儿,白泽抱着蓁蓁从厢内出来。 蓁蓁的脸色已不像之前那般惨白,从皮肤下隐隐透出粉嫩。白泽倒是面露疲色,鬓间还有细汗。 “今日辛苦你了。”白泽跃下云辇,对洛端说道。 洛端点点头,说,“影昭的事我听说了,最近这段时间,我会带云儿住在东岛,兄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可随时召我。” 说罢,他驾驭天马,云辇朝东岛驶去。 ======== 夜里,白泽安置好蓁蓁,回到屋里时,岁岁刚洗漱完,穿着里衣,半湿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 嬷嬷煮的红枣姜汤,辛辣间又有枣子的香甜,岁岁捧着碗,正呼哧呼哧地喝着。 见白泽进屋,她从汤碗中抬起脸来,朝他甜甜的笑,橘黄色的烛光在她晶莹的眼眸中缓缓流转,白泽看得有一瞬的失神。 “蓁蓁好些了吗?”岁岁问。 “我让婢子给她换了药,已经睡下了。”白泽坐到她对面的圆椅上,眉眼含笑地看着她。“蓁蓁说你这次很勇敢,临危不乱,还把她照顾得很好,甚至还抓了只流浪狗给她试药。” 岁岁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的鼻尖,“哪有她说的那么好,其实我心里怕得紧,动不动就会掉眼泪。” 白泽的嘴角上翘,抬手轻点她的鼻尖,“说来也奇怪,分明才两日未见,心里竟觉过了好久。白日里见着你,觉得你看起来又有些不一样了。” “两天而已,能有什么不一样。”岁岁不满地拉下他的手,皱着眉苦思,“说来也怪,我们才刚到了主岛,就遇袭…对了,你怎知我们今日回来?而且不是走水路,是坐云辇回?” “遇袭的事有何奇怪的,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你们在街上被人见着了。”白泽不在意地拂了拂袍袖,淡淡地说,“我今日在门口候你们,是有人提前通知我了,说你们在主岛遇袭,蓁蓁受了重伤。” “是谁?” 白泽并不急着回答,反倒朝岁岁勾勾手指,岁岁把耳朵凑过去,白泽却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像是故意的,慢慢地写着,指尖轻轻抚触着岁岁的手心。 岁岁痒得想要抽回手,白泽拉下脸扫了岁岁一眼,岁岁立刻乖乖地不再挣扎。 一个“穆”字赫然出现在她手心,眨眼功夫,又化作粉尘消散在空气中。 岁岁边思索着边喃喃道,“他急着告诉你,是为了叫你担心,引你来主岛看我们吗?调虎离山计?” “你们俩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说,影昭没这个城府做主谋,幕后之人必是穆医师。按你们的推断,他的用意确实是这样的。”白泽无奈地说,顺势把岁岁拉到身前,半仰着头看她,“不论如何,幸好你们及时回来了,不然我还真放心不下,会偷偷去看看你们。” “就算明知是陷阱,也会去吗?” “会。”白泽拉她坐到腿上,一手揽在她腰间,柔声问道,“刚才在喝什么?” “嬷嬷送来的红枣姜汤。”岁岁拘谨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好喝吗?” “好喝。” “我也想尝尝。” “喝…喝完了。”岁岁咽了咽口水,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连心跳都急促起来。 “嗯。” 嗯?岁岁还在琢磨那声“嗯”是什么意思,白泽已摁着她的头,把她摁到自己唇边。 他吻得很轻柔,不徐不急。仿佛真的在细细品尝一碗红枣姜汤,每一口都要含在唇齿间慢慢回味。又仿佛在用舌尖倾诉自己的思念与担忧,无论多少遍都说不厌倦。 岁岁温驯地靠在他身上,攀着他的颈脖,任由他予取予舍。 白泽吻了很久,才不舍地慢慢停下。他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畔喑哑地说,“明日叫嬷嬷再煮一些来。” 岁岁的脸颊如火烧般又红又烫,紧紧揽着他的脖子,娇羞得不敢看他。 白泽的唇又贴在她脖子上,轻轻吮吸着。 岁岁一开始觉得有些痒,想要挣脱,可是白泽紧紧抱着她,根本挣脱不开。渐渐又觉有些酥麻,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异样的感觉。她忍不住一声娇喘。 白泽身子一僵,停止吮吸。 就在他忡怔的一瞬,岁岁连忙起身,慌乱地说,“我去看看蓁蓁的伤…” “蓁蓁已经睡了!”白泽阴沉着脸,盯着她。 “那…那…我们也早点休息吧。”岁岁快步走到榻旁,钻进被窝,把整个人都盖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捂在被窝中。 “岁岁,你是不是怕我?”白泽坐到榻沿。 “不是。”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我只是…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别闷着自己了。”白泽隔着被子拍拍她的头,温和地说道。 岁岁从被子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白泽,我有些紧张,心口跳得又快又乱。” 白泽宠溺地抚过她的头,“睡吧。明日再去看蓁蓁。” “我…我刚才还有话想跟你说的。”岁岁低声嘀咕。 “你说。”白泽拉下被子,让她整个脑袋都露出来。 “我有个设想。”岁岁一骨碌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穆医师真的是主谋,那影昭会不会被他藏起来了?蓁蓁几乎翻遍了四座离岛都没找到影昭的人,他若不是掉海里喂鱼了,那定然是被人救走了。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想都是穆医师啊。” 岁岁蹙眉思索一瞬,又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想冒名来做婢子的女子,她说她的堂姐是穆夫人的表亲。这次我们在主岛,洛端说穆医师最近都住在他夫人的表亲家。他会不会把影昭藏在那里?甚至有可能藏在那个女子府上!” 岁岁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很满意,满脸期盼地看着白泽,问道,“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有没有?有没有?” 白泽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有。”,说罢,又拿被子盖住了她的脑袋,“睡吧,我困了。” 第52章 困局 白日里,岁岁大部分时间都在蓁蓁屋子里,给她清洗伤口,照顾她喝药,凡事都亲力亲为。 每次婢子端来的汤药,岁岁都会自己先喝一小口,确认无虞了再给蓁蓁喝。 蓁蓁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她,“都回神域了,你还怕有人在药里下毒?” 岁岁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又不傻,怎么会拿自己试药!我只是试试汤药的温度,怕烫着你。” 蓁蓁捂嘴轻笑,心里却十分感慨,从前她也是这么给白泽试药,只不过不是试药温,而是试药性。 她信不过任何人,即便是自己亲手煎的汤药,她依然会担心那位叫“穆医师”的少年会不会在药里下毒,甚至是府上去抓药的小厮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她每天都活在惶恐之中,怕追兵抓到他们,怕有小妖来刺杀师父,怕师父重伤撑不住随时会死掉。她就那样夜夜蜷在师父榻前,硬生生地熬过了最艰难最黑暗的三年。 幸好,师父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他会睁开眼看她了,师父黑亮的眼眸如琉璃,里面却满是痛楚与悔恨。 再后来,师父会轻声地与她说话了,会心疼抚过她的头,说,“我们蓁蓁受苦了。” 师父的这句话,让她觉得心里所有的恐惧与悲伤瞬间都不再苦涩难耐。 她说,“蓁蓁一点都不苦。待师父伤好了,蓁蓁要再陪师父杀回轩辕山,讨回公道。” 师父只是疲惫地合上眼,什么都没说。 天气好的时候,师父就坐在廊下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不敢问,只能倚着门,望着师父清瘦的侧脸。那些明媚的午后,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已凝固,淡金色的阳光无声地照拂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师父再也没有提过轩辕山,她也不敢再提。 一年又一年过去,师父的伤都愈合了,精神也越来越好,唯有头疾始终未见好转。 蓁蓁叹着气,收回思绪。 岁岁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静静看着她,“白泽跟我提过,说他从前在洛府养伤,都是你在他榻前端汤奉药,尽心尽力地照顾了他整整八十年。他说你又细心又孝顺,可是他却没尽到一个做师父的责任,这些年一直对你不管不问。” 蓁蓁笑笑,一脸不屑地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亏得他不管不问,我才乐得自由自在呢。” 岁岁接过她手中的空碗,又递上一碟零嘴,蓁蓁取了其中一颗梅果,岁岁顺手把剩余的那枚糖果子塞进自己嘴里。 从前哥哥总给她买糖果子吃,今儿心情好,就去街上买些糖果子让她高兴高兴。明儿心情不好,也去街上买些糖果子来哄她开心开心。 有时吃多了,就不肯吃饭。爹爹就会训斥哥哥,说哥哥太纵容她,给她吃了太多零嘴。 那时候她还要帮着哥哥与爹爹顶嘴,说娘亲允许的,就算只吃零嘴不吃饭,也能长大。 爹爹听完,只是淡淡地扫了娘亲一眼,娘亲就立刻倒戈到爹爹一边,说,明天开始不许吃零嘴了! 岁岁从蓁蓁那里回来,正巧遇到白泽与洛端在长廊上说着话。 一个是一袭白色长袍,乌发自然披垂。 一个是一身青灰色锦衣,墨玉发冠。 白泽抬头见到岁岁,朝她招招手,“岁岁,过来。” 原本她还犹豫着自己是否打扰他们谈话,此刻见白泽唤她过去,便展着笑颜快步到他跟前。 白泽伸手掸去落在她头上的雪花,微蹙着眉问,“下雪怎么也不打个伞?” “出门时雪还不大。” 白泽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握起她的手又继续与洛端吩咐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让他去查一查主岛上的那些药铺,近些日子收到的穆医师开出的药方,可有治烧伤,刀伤的。又让他派人去盯着穆夫人表亲的府邸,是否有异样。 说罢,白泽又闲散地带了句,“回来时,顺便去一趟绣坊,把岁岁的喜服带回来。” 岁岁的脸红得像春日最艳的两朵桃花,羞涩地低下头去。 洛端一刹的惊讶过后,更多的是释然,眼里含笑地看着岁岁,应道,“好。” 这回倒是让岁岁感到惊讶了。当初洛端在大殿前的空地处,声色俱厉地要她给一个交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他竟已能坦然自若地放下这一切了吗? “那次你夜归,身上裹着兄长的披风。那夜我就隐隐有预感,你可能不会与我成亲了。”洛端不在意地笑笑。“后来兄长干脆把你带回神域…我认识兄长近千年,除了蓁蓁,从未曾见他亲近过任何女子。所以,没什么好惊讶的,迟早的事而已。” 岁岁使劲拽白泽的衣袖,白泽若无其事地轻拍她的手。 洛端看着他们俩,又调侃岁岁,“这回,是心甘情愿的?” 岁岁的脸又染上一层红晕。 白泽冷冷地扫了洛端一眼。 洛端连忙作揖告辞,“我先去办兄长交代的事。” 目送洛端离去,岁岁的手还紧紧拽着白泽的衣袖。 白泽耐着性子看着她。 岁岁小声问,“为何一定要洛端去取喜服?” “因为蓁蓁受伤了。” “你骗人。” 白泽笑,又答,“因为成婚时,我想请他喝喜酒。”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有些谱,白泽与洛端兄弟相称,即便岁岁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只想亲近之人一起吃个饭,洛端也该在受邀之列。 岁岁了然,走了几步,心中又生疑惑,问道,“查药方,探府邸,这些事大可直接吩咐句侍卫去办,为何专程要找洛端?” 白泽瞥她一眼,并未回答。 岁岁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神殿的玉阶前,白泽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玉阶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分明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似又有隐隐的悲伤。 “岁岁,你想回家吗?” “当然想。”岁岁不假思索地答。 “当年我曾斩下九婴一头,九婴恼羞成怒,不惜释放体内的伏羲之力,也要把我们困死在这片岛屿上。其实,只要解开九婴的封印,伏羲之力就会回到九婴体内,困顿我们千年的结界就会不攻自破。” 岁岁看向白泽,这一次,她很确定,白泽的眼里满是无奈与悲伤。 白泽自问,“倘若让人知道这个秘密,还有多少人能抵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身边的那些人,我又还能信谁?” 岁岁觉得心口闷的慌,更让她觉得害怕的是,当她扪心自问“若她的归家,是以释放九婴生灵涂炭为代价,她会不会选择去破坏封印”时,她竟犹豫了! “你问我为何不吩咐句侍卫去办那些事,因为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信他。当初我们本已离开此地,是我见有凶兽作祟人间,明知自己失了七成灵力,还自不量力,执意要折返。是我把句侍卫困于此地千年,他若是生了异心,我宁可不用他,也不能苛责他。” 岁岁知道,白泽重情义。所以他一直把妖族的困局归咎在自己身上,如今又把这座岛上人的困局也归咎于自己。 不!不该是这样! 妖族的困局不全是他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神族之过。这座岛的困局更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生了怜悯心,想要救苍生。 如今,他明知穆医师有嫌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他也不愿强硬地抓他回来,明知影昭已生了嫌隙也不愿对他下死手….他怜悯他们这么多年的遭遇,可是又有谁来怜悯他?他也被拘在这拘了上千年。 岁岁想起蓁蓁在云辇上的低语,此刻她自觉才真正明白。 她自是打心底的想回家,想念爹爹娘亲,想念哥哥,可是若她的归家,是以释放九婴,让人间再次生灵涂炭为代价,那她宁可另想它法!她不能如此自私,只为一己之私欲。 岁岁轻轻拥住白泽,默默地把脸埋在他胸前,柔声道,“信不过的人不用就是了,你身边有洛端,有蓁蓁,还有我。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等成了亲,你在哪,我就在哪。至于结界,我们以后总能想到别的破解之法,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我是半神半妖,可以活很久,我等得起的!” 第53章 烟花 白泽粗鲁地摁住她的头,紧贴在自己心口,无奈地说道,“我还能去哪。你跟着我,以后也只能在这待着了。你若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悔。”岁岁挣开他的大掌,微仰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在这,我就陪你在这。若是能回家,我就带你一起回去,给我爹爹娘亲看看,我们家白泽大人不仅长得好看,心地纯良,重情重义,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白泽的嘴角上翘,“伶牙俐齿!” “见了谁我都会这么说。”说着,岁岁踮起脚尖快速地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又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拉着他往回走,“别看了,九婴就在这,跑不了。陪我去练剑!” 过了些时日,新年将至,蓁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些曾经在岁岁看来触目惊心的伤口,如今都只剩一条条淡粉色的细痕。 府上也破天荒地挂起了红灯笼,就连长廊上都用红布幔装点着,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喜气洋洋。 嬷嬷督促着婢子挂灯笼,不禁感慨,“今年真好,蓁蓁姑娘也回来了,岁岁姑娘也在,神域好久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样子。” “往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新年的?”岁岁问。 “蓁蓁姑娘在时还会操办一番,大人就喊蓁蓁姑娘陪他一起喝点酒。后来蓁蓁姑娘走了,大人根本无心这些事,婢子侍卫们也不敢擅作主张,神域也就再也没过过新年。”嬷嬷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说道,“人老了,总喜欢凑热闹。有一年老奴实在无聊,就和句侍卫偷偷溜到主岛去找蓁蓁姑娘,老奴想着蓁蓁姑娘只身一人在主岛,定然也是冷清。结果到了主岛,你猜怎么着?” 岁岁饶有兴趣地听着。 “我见蓁蓁姑娘正张罗了各家铺子的掌柜,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好不热闹。蓁蓁姑娘还说老奴若是不嫌弃,可以年年都去与她一道守岁。” “后来呢?嬷嬷去了吗?” “没有。”嬷嬷遗憾地说,“那次回来,老奴见着大人喝得大醉,一个人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大人没有怪罪老奴的失职,老奴也心疼大人身旁没个人照顾,自那次之后,老奴再也不敢擅自离开神域半步。” 岁岁实在很难想象,白泽孤零零地在雪地中醉卧了一整夜,那夜他该有多孤单。 她想起从前在家时,每到新年都是顶顶热闹的。那时候娘亲会放任她肆无忌惮地吃零嘴,爹爹会带她们去青丘看烟花逛夜市。有时爹爹还会特地去泽州买好多烟花回来,到了夜幕降临之时他们就去碧水河畔放烟花。火树银花瞬间把半片天空都照得亮如白昼,五彩缤纷的光芒倒映在如镜的河面上,满眼都是绚烂的星辰。 岁岁一时心绪纷杂,抿着嘴不再说话。 到了一年的最后一日,洛端也从主岛赶回来了。他不仅把岁岁的嫁衣带来,还带来一大捆的烟花。 难得白泽心情不错,不仅留洛端晚上一起吃晚饭,还同意他带云初一同前来。 洛端又惊又喜,谢过白泽之后就跑回去接云初。岁岁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步履轻盈的背影,不禁想着,也许很多年前,他也是这般一次次地向青衣奔赴而去。 白泽见岁岁呆楞,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岁岁努努嘴,说,“你看洛端,这般满心欢喜。可是此刻他心里到底是在念着青衣,还是云初?” “不论他心里念着谁,都是他自己要渡的劫,旁人帮不了他。”白泽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指了指婢子手上的喜服,“去试试嫁衣,如有不合心意的地方,还来得及改。” 岁岁瞥了眼婢子手上捧着的嫁衣,刹时脸颊通红。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要与白泽成婚,可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嫁衣摆到眼前,成亲这件事仿佛也一下子近在眼下,竟惹得她心里既期待又紧张。 白泽抬手想要揉捏她红彤彤的脸颊,岁岁却捂着脸就跑开了。 “我…我去试衣服!” 白泽看着她的窘迫,不禁大笑。 晚上,他们与蓁蓁一起,五个人同案共箸,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白泽让嬷嬷提前温了好几壶酒,他说难得今年大家能聚在一起,理应喝个尽兴。 三杯烈酒下肚,白泽看着岁岁依然从容淡然的模样,想起她当初第一次喝烈酒时,呛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好奇,“你的酒量何时变得这般深了?” 岁岁正与蓁蓁耳语着什么,听见白泽的问话,刚想说什么,洛端已开口调侃,“兄长怕是不知,岁岁自被兄长的烈酒呛过,回府练了许久的酒量…” “不许说!”岁岁脸色发红,仿佛被大人发现了自己藏着的小秘密的孩童,又羞又恼。 白泽一手支着头,一手把弄着手上的空酒杯,笑问,“那你自己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练的?” 岁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说,“你管我怎么练的,反正我当时就想着,下回见了那个人,不要再被他欺负了。” 蓁蓁大笑,“傻姑娘,师父叫你喝,你可以不喝。” 岁岁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干脆靠倒在蓁蓁肩上,故作可怜地道,“你师父这人你还不了解么,我哪敢忤逆他。” 白泽嘴角微微上扬,手指轻叩桌子。 岁岁连忙坐直了身子,恭敬地给他倒酒,又朝蓁蓁眨眨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看,我根本不敢忤逆他。” 岁岁给自己的酒杯里也满上,又见云初的酒杯空着,正要给云初倒酒,洛端轻轻抬手制止,“云儿酒量浅,再喝怕是要醉。” “既然说了要尽兴,自然是不醉不归。”白泽的视线落到云初身上,淡淡地说。 云初轻扯洛端的衣袖,低声道,“我可以再少许地喝一点点,没事的。” 分明今夜并无人与她针锋相对,但她依然觉得她与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墙那边是其乐融融的他们,墙这边是格格不入的她。她被那堵墙牢牢挡着,听得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却感受不到他们的快乐。 洛端看着云初,缓缓收回手。 岁岁给云初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蓁蓁也添了一些。 这顿饭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吃完。酒足饭饱后,他们又来到大殿前的空地上,准备燃放洛端带回的烟花。 岁岁已有些醉意,靠在白泽的肩头。 洛端将烟花码放在地上,又退回不远处,手指轻弹,点燃引线。 云初捂住耳朵,小心翼翼地躲在洛端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 蓁蓁默默看着她,想起有一回她与青衣去街上看杂耍。 青衣胆小,见着那个嘴里会喷火的艺人,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躲在她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探着脑袋张望。 那时候她还笑话青衣,你一个妖,还在这怕人族的杂耍? 青衣眨巴着眼睛,紧紧拽着她的衣袖。 她又给青衣解释,艺人不过是在口中含了一口烈酒,喷洒出时烈酒遇火而燃,看起来便好像是那人在喷火。 她的话好似被一旁的老板听见,不悦地说,姑娘看戏不给钱也就罢了,何必还要在此拆我们的台? 话音落下,就见两彪悍的壮汉朝她们走来。 她自是不怕,以她的修为应付这两壮汉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青衣却被吓得不轻,拉起她的手,拨开了人群就往外跑。 青衣灵力低,力气却不小,跑起来也快。她被青衣连拉带拽地跑了好几条街才停下。 两人气喘吁吁地看着彼此,忽又觉得自己怎就这般心虚又狼狈地落荒而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54章 醉酒 蓁蓁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又抬头望着色彩缤纷的烟花。 她曾赌气般在主岛待了足足七百年未归,每到新年便拉着各店铺的掌柜一道饮酒寻欢,看漫天的绚烂烟花。 她用力地笑,用力地闹,可心里始终是空落落的。与他们喝的每一口酒都是苦涩的,哪比得上与师父一道对饮的辞旧酒,醇香浓郁,久久不能忘怀。 可她不在乎,她只想没心没肺地醉一场。她怕自己若是清醒着,终有一回会忍不住跑回神域,丢下自己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只求师父再多看她一眼。 啸鸣声不断,一道道烟花次第腾空而起,照亮着天空,姹紫嫣红映照在白泽的脸上,勾勒着他刚毅清冷的轮廓。 岁岁抬头看着漫天烟花。此刻的清水镇想必也是如此绚烂,爹爹和娘亲今年是怎么守岁的?哥哥去游历四方可曾会赶回家过年?她今年肯定无法回去了,明年后年也不知道…也许要好多好多年之后….爹爹娘亲一定会担心她的吧?她会好好活着的,努力与白泽一起找寻破局之法,她相信终有一日定能再团聚的。 烟花绽放又谢落,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片片雪花从乌黑的天空中散落下来,飞舞着轻轻落在岁岁的头发上。 白泽拂去她头上的雪花,把她整个人都拢在怀中,他的怀抱又厚实又温暖,岁岁的脑海中却浮现出白泽孤身一人躺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幕。 岁岁低声说着什么,轻若呓语,“如果…我能早一点出生该多好….我定要早一些遇到你…不让你孤身一人在雪地里醉卧一夜。到了新年,我就在府里张灯结彩,然后…然后陪着你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喝一杯辞旧迎新的薄酒。我还要给你唱歌,唱这世间最好听的歌谣,让你…再也无暇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烟花在空中炸裂的声音掩盖着岁岁的低语,白泽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耳朵靠近岁岁的唇边,才断断续续能听清楚一些,灼热的气息悉数吹进他的耳朵,一阵阵酥痒难耐。 就在他要起身时,岁岁湿热的亲吻突然落在他的耳垂上。 白泽的身子轻轻一颤,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暗影沉沉,似有说不尽的情愫。 岁岁靠在他怀中,身子也愈发地绵软无力。 忽地,她嘿嘿一笑,又捧起白泽的脸,在他脸颊上重重的亲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岁岁最喜欢白泽,想要做白泽的新娘子,还要天天与白泽一起睡觉…” 白泽慌乱地捂住她的嘴。他回头看了眼蓁蓁,又看了看洛端,幸好他们看起来都各有各的心思,尚且无暇顾及他与岁岁。 现在他很肯定,岁岁醉了,还醉得不轻。 ========= 岁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白泽的书房里。 白泽的书房有里外两间,中间悬着珠帘。 外面的大间摆放着案几和书架,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竹简和帛书,白泽平日里就在那个案几前处理琐事公文。 里面的小间有睡榻,和一张食案,据嬷嬷说,有时外面雪大,白泽处理完公文,就在里间随意地吃一些,然后直接在睡榻上休息,反正在哪睡都是睡,无所谓书房还卧房。 此刻岁岁正横躺在书房的睡榻上,蓁蓁依偎在她身旁,呼吸均匀,面容平静,正沉沉地睡着。蓁蓁的另一侧躺的是云初。她蜷着身子背对她们,只占了睡榻的一角,枕着自己的手臂。 隔着层层珠帘,她隐约能看到白泽与洛端慵懒地斜倚在榻椅上喝着酒,说着什么。许是设了禁制,岁岁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岁岁蹑手蹑脚地起身下榻,正巧云初也醒了,含糊地问,“你酒醒了?” 岁岁把被子给她们盖好,低声说,“睡一觉醒来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口渴得很,想喝口水。” 云初坐起来,“我给你去倒吧。” “我自己可以。”岁岁阻止她,“离天亮还有些时辰,你可以继续再睡会儿。” 云初揉揉眼睛,就又躺下。她谨小慎微地在榻角蜷缩着身子,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好像一个自卑的小孩。 从第一次见面起,白泽就不喜欢她,蓁蓁也不喜欢她。就连自己,也曾在情急之下伤过她。说到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女子,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未做过任何伤害他们的事,反而还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们。岁岁一时有些内疚,轻声说,“对不起,那日我并非有意要伤你,实在是救人心切…” “岁岁姑娘莫要放心上。”云初闭着眼睛,唇角带着温和的浅笑,低声说,“是我不懂事,一心只想着别让洛将军涉险。听闻岁岁姑娘曾是洛将军的未婚妻,岁岁姑娘当时一点也不曾担心过洛将军的安危吗?” 岁岁还想说什么,白泽挑帘进来。 “我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猜想着可能是你醒了。” “我起来喝口水。”岁岁见了白泽,眼里盈满笑意。“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和洛端喝酒?” “与他谈完事情,见你们都睡得香,不忍打扰。于是干脆又温了壶酒,随便闲聊几句,感怀一下。”白泽给她倒了杯茶水,又顺手用灵力把凉茶温热了才递给她。 此刻的岁岁发髻蓬松,面容娇柔,盈盈烛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白泽问,“你方才喝醉了,可还有印象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岁岁摇摇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歪着脑袋看着白泽,“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还行,不算出格。” 这么说,想必是做了什么了… 白泽抿着笑意,在她耳畔低声说,“再出格一些也没关系,我都喜欢。” “你又取笑我!”岁岁羞涩地一手捂着脸,一手握拳轻捶白泽。 白泽握住她的拳,一本正经地说,“先前我还在与洛端提到我们的婚事,再过十日正是个吉日。我们就定在那日成婚吧?” 十日…还有十日真的就要与白泽成亲了吗? “好不好?”白泽问。 结发为夫妻,从此他们就要如两棵连理树,根在泥土下相缠相绕,枝叶在天地间相扶相依,向阳而生。 “你应不应?”白泽追问。 “嗯。”岁岁的脸烧得通红,娇羞地钻进他怀里。 得到她坚定的回复,白泽的嘴角再次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第55章 敬酒 十日后,是个难得的晴天。 岁岁心里暗暗高兴,好像连老天都应了她这桩婚事。 暖阳从窗柩间洒进来,明暗相间的光影中,嬷嬷正笑盈盈地替她梳起嫁妇的发髻,戴上凤冠,珠光宝翠。 虽然岁岁说了不想办得隆重盛大,白泽也应下了她的要求,但低调成婚并不意味着要藏藏掖掖。 早在新年第一日,白泽便已发了昭示广而告之,他不日将娶岁岁为妻,护她一世平安喜乐,且一生一世只她一人。 他还义正严辞地告诉神域所有的婢子侍卫,岁岁从此之后就是神域的女主人,岁岁的话与他同效,他们要像尊敬他那样尊敬岁岁。 屋外喜乐声响起,婢子来催促新娘。 岁岁看着镜中的自己,未施多余的粉黛,整张面孔十分干净,蓁蓁只在她唇上点了绛红的胭脂,说她是天生丽质,无需那些俗物来装点。 她轻吐一口气,对蓁蓁说,“我好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蓁蓁掀起凤冠的垂旒,看着岁岁染了红晕的脸,开玩笑地说,“新娘子这般好看,该紧张的人应是师父才对。” 白泽也会紧张吗?岁岁表示怀疑。 新年夜之后,她便再未见过白泽,蓁蓁同白泽说成亲前新郎是不能见新娘子的,不吉利!于是白泽便安分地让岁岁搬回自己屋子,扬言一直到成亲那日,他都不会踏足岁岁的院子。 起初岁岁以为他只是玩笑话,还和蓁蓁打赌白泽能坚持几日不与她见面。后来她才惊讶地发现,平日里白泽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从不在意这些规矩,但唯独这件事,他竟不敢有丝毫怠慢。 婢子在一旁掩嘴轻笑着,“岁岁姑娘快别再拉着叶将军说悄悄话了,莫要错过了吉时。” 蓁蓁最后帮岁岁整理好嫁衣,“快去吧!” 嬷嬷扶着岁岁姗姗而行。 精美华贵的曳地大红嫁衣,在青石板上轻拂而过。嫁衣所及之处,地上便生出一簇簇绚丽的鲜花。待她走过长廊,只见整条长廊都已开满繁花,与廊下的红灯笼交相辉映。 走进大殿门口时,嬷嬷放开她的手,岁岁心里一紧,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觉有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 正在她拘谨地站着感到手足无措时,白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白泽的手很大,几乎能把她的手整个都拢在掌心,让她既觉安心,又觉羞涩,手心里一层细汗,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何会这样,分明不是第一次牵手,可此刻就是控制不住地脸红耳热。 两人并肩走入正殿。隔着垂旒,岁岁看到洛端站在右侧,身旁是云初和句侍卫。左侧站着嬷嬷和蓁蓁。宾客虽不多,却都是她认识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礼官开始唱词。 第一拜,拜天。 第二拜,拜地。 第三拜,新人对拜。 随着唱词,岁岁和白泽一起行礼。 当礼官宣布“礼成”时,岁岁还觉晕乎,仿佛做梦一般,她和白泽就已经成亲了? 婢子已开始上酒菜。 白泽见她呆愣,捏捏她的手悄声问她,“在想什么?” 岁岁问,“我见人家成亲,还要拜高堂。我们怎么办?” “我们早就已经拜过了。” 岁岁怔住,一把掀起凤冠的垂旒,震惊地看着白泽,“什么时候拜的?” 白泽眉眼俱笑,抬手按着她的头,问,“想起来了吗?” 岁岁困惑地皱起眉头,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着与之有关的细节,发现除了当初与白泽一起去祭拜洛端的父母时磕过一个头,再无其他。 那时候,蓁蓁对洛端的父母介绍她,说是白泽的夫人。白泽顺着蓁蓁的话,与她开玩笑,说她现在虽然不是,但迟早会是。说完,他还按着她的头给洛端的父母磕了一个头。难道…就是那一次?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白泽替她取下凤冠,拉她入席。 岁岁又羞又恼又无奈,只能自以为凶狠地瞪他一眼,可是因为双颊酡红,这一瞪毫无任何威慑力。 白泽又凑到她耳畔低语,“这个事情上,我向来认真,从不儿戏。至于你父母那儿,他日我定会补上。” 岁岁看着他,一脸诚恳,心里忽觉一股暖意,抿着唇笑起来,“好吧,算你在理。” 蓁蓁笑看着他们,举起酒樽,调侃道,“师父别光顾着和师娘说悄悄话了,徒儿敬您和师娘一杯。” 白泽拿起酒樽,笑着饮尽杯中酒。 岁岁端着酒樽,跟着一饮而尽。 洛端起身,正要说什么,岁岁却先他一步,一手拿着酒樽,一手拎着酒壶,站了起来。 众人不知她想干什么,都齐刷刷地看着她。 岁岁看看白泽,又看看在坐众人,抿了抿唇,朗声说道,“今日是家宴,在坐都是白泽身旁最为亲厚之人,理应你们吃我们一杯敬酒。” 说着,她拉着白泽走到蓁蓁面前,斟了酒,说,“这第一杯,定然是敬蓁蓁的。感谢蓁蓁当年在夫君榻前端汤奉药,细心照顾。”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蓁蓁起身,端着酒樽笑饮而尽,又朝岁岁眨眨眼,说道,“师父脾气不好,师娘以后多担待一些。” 岁岁抿着笑,看了眼白泽,又走到嬷嬷面前,“嬷嬷在夫君身边数百年,尽心尽力,把夫君照顾得极好,吃我这一杯敬酒,不为过。” “岁岁姑娘真是折煞老奴了,这些都是老奴的职责。” “家宴哪有什么主仆,夫君信任嬷嬷,嬷嬷就像我们的亲人。” 嬷嬷举起酒杯,笑盈盈地饮下酒。 岁岁给自己杯中倒了酒,走到句侍卫跟前。 句侍卫连忙站起,恭敬地端着自己的酒樽。 岁岁说,“据闻当年是句侍卫拼死救夫君出险境,后又跟随夫君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今后还要继续仰仗句侍卫一起守护神域,护百姓安居乐业,炊烟不断。” 说罢,岁岁先干为敬。 句侍卫有些拘谨,耳朵一红,仰着脖子,将酒饮尽,“姑娘言重了。” 岁岁最后走到洛端面前,给洛端敬酒,“你父母于我夫君有救命之恩。这些年又承蒙你为夫君分忧解难。这杯薄酒,理应我敬你。” 洛端眼前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岁岁答应嫁给他时眼里的冷意。而此刻岁岁脸颊微红,满眼娇羞的笑意,原来她真心想嫁一人时,也能有这般小女子的娇俏。 他饮了杯中酒,笑说,“恭喜你得偿所愿,嫁想嫁之人。” 说罢,洛端又给自己倒满酒,举起酒樽恭敬地回敬白泽和岁岁,“祝兄长与兄嫂白头偕老。” 最后,岁岁端着酒樽对云初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论选了哪条路,无愧于心最重要。祝你也能得偿所愿。” 云初看着岁岁,隐隐觉得她话里有话,又捉摸不定,端着酒樽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说什么。 岁岁正欲饮酒,白泽接过她手中的酒樽,仰头饮尽她杯中的酒,拿着空酒樽淡淡地看着云初。 这酒虽是岁岁来敬的,最后却是白泽喝的,这不相当于这杯酒是白泽敬的么?云初心里一阵惊慌,连忙端起酒樽喝酒。 敬完酒,两人坐回桌前。 白泽给岁岁夹了她最爱吃的虾,柔声说道,“刚才酒喝得急,吃些菜缓一缓。” “才这么几杯酒,我没事。”岁岁面染霞色,眼睛弯如月牙,她看着白泽浅笑,“今日这桌上坐的,都在你身边陪伴了你好几百年。今后,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像他们那样悉心照顾你,舍命保护你,听你的话,永远不离开你。” 白泽在桌下紧紧握着岁岁的手,许久,他硬邦邦地说,”知道了。” 第56章 洞房 岁岁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屋的,隐约只记得蓁蓁拎着酒壶,絮絮叨叨地与她说了许多话,大概意思是说师父一个人太久了,性子清冷,今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让岁岁千万别跟他多计较。 而她靠在蓁蓁身上,含糊不清地说,白泽就是最好的!哪哪都好! 蓁蓁也口齿不清地回她,对!师父哪哪都好!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他们喝酒如喝水,直到夜色暗沉下来,各自都有了明显的醉意。 岁岁揉揉额头,红烛摇曳中,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喜庆的红。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身影,向她款款走来。 白泽的声音清冷,“头痛?” “有点晕。”岁岁仰起脸看他,他的眼里一片清明,完全不像喝过酒的样子。 白泽递给她一个小巧的酒杯,酒杯的手柄处还系了一根红绳,与白泽手中的酒杯相连。他温和地笑说,“夫妻合卺,喜结良缘。” 岁岁眯起眼看着白泽,将酒缓缓倒入口中,“拜完堂,喝完合卺酒,然后我们要干什么?” “你说呢?”白泽坐到榻沿,无辜地看着她。 岁岁提起裙角,就坐到白泽腿上,揽着他脖子说,“入洞房。“ “你知道入洞房要做什么吗?” “知道。”岁岁伸出一指顺着白泽的衣襟缓缓而下,又在他的心口处停滞,神情迷离地看着他,“就是一起睡觉。” 白泽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又问,“怎么一起睡觉?岁岁教教我好吗?” 岁岁轻啄了一下白泽的唇,正要说什么,却见白泽不但笑得十分邪恶,就连眼里都满是攻击性,仿佛野兽盯着猎物。 她心里一阵急跳,脸颊通红。 “怎么不说话了呢?”白泽把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的掌心,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岁岁。 岁岁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的害怕,背上也隐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她觉得一定是熏炉太热了,连之前一直有些昏沉沉的脑袋此刻也突然变得清明了。 “看起来你的酒醒得差不多了。”白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抱起岁岁把她放到床榻上,不待她反应,便已欺身而上。 “白…白泽….”岁岁双手抵在他胸前,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她甚至有些后悔,方才自己不该装醉戏弄他。 白泽钳制住她的双手,粗鲁地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如暴风雨,不管不顾地在她唇齿间横冲直撞,岁岁抵不过他,只得温驯地跟着他的步伐,在狂风暴雨中翩然起舞。 渐渐的,随着白泽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游走,岁岁感到一阵隐隐的酥麻在身子里缓缓蔓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渴望。她的身子,仿佛在一遍遍地渴望着白泽更多的抚触与更紧的拥抱,这样的渴望让她忍不住轻轻扭动腰肢。 白泽的身子一僵,隔着薄纱握在她腰间,“别乱动!” 那是她从未被人碰触过的地方,岁岁整个身子愈发地炙热难耐,不禁呻吟,“白泽…” “嗯。”白泽的喘息声愈发粗重。 “想…想要….”岁岁的声音低若呓语。 白泽眸色幽黑地看着她,声音喑哑,“怕不怕?” 岁岁摇摇头,倔强地说,“不怕!” 话音才落,炙热滚烫的吻落下来,熨烫在她纤细柔弱的肩上,又落在她身前傲人的桃花上。 岁岁觉着白泽的手指实在灵活。 她再也忍耐不住,微仰着头,双手紧紧攀着白泽的肩,娇喘连连。 白泽支起身子,眼里满是渴望的激情。 “白泽……白泽….” 岁岁一声声的轻唤仿若低吟,让白泽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当他再三确认岁岁也已暗潮翻涌,准备好接纳他之后,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渴望。 “白泽,疼……” 白泽的吻覆在她的唇上,舌尖一次次地探入她口中,索取着属于他的一切。 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岁岁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心里觉得无比的幸福时,也会掉眼泪。 白泽怜惜地拭去她的泪水,“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岁岁用力摇摇头,紧紧拥住他,静静感受着疼痛中夹杂的丝丝快感。 激情过后,疲倦感袭来,岁岁却怎么都舍不得就这样睡去。 白泽紧紧拥着她。 从前白泽也总是这样紧紧拥着她而眠,她能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和身上的男子气息。可是即便里衣再单薄,也总觉隔着一层布,不真切。 “白泽。”岁岁一想到他们方才颈项相交,如此亲密无间,双颊又染酡红。“方才,你怎知道我是在装醉?” “因为你脸红了。”白泽淡淡地说。就在岁岁想反驳一句时,白泽又补充道,“你若真醉了,会更放肆一些。” 岁岁羞愧难当,只往他怀里钻。 “我有点好奇,你若醉得更厉害些…” 一只白皙的玉臂伸出,紧紧捂住他的嘴,“你别说了!” 白泽真的不再说话。 岁岁迟疑一瞬,又戳戳他的胸膛,低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 “即使我什么都不会,你也不嫌弃?” “不会可以学。” 白泽的口气太一本正经了,好像是在和她谈论一件很严肃的正事,这让岁岁不由得怀疑,白泽是不是真的听明白她的话了。 就在她心生疑虑时,白泽又闲适地说,“我可以教你。”说着,搭在她腰际的手已不安分地向下游走。 岁岁低呼一声,连忙抓住他的手,“你…你干什么?” “放手。”他的声音冷冷的,甚至还抬手在她臀上轻轻拍打了两下。“不想学了?” 岁岁的脸烧得通红,现在她可以肯定,她刚才的问题,白泽完完全全听懂了! 白泽翻过她的身子,又在刚才的位置拍了两下,力道甚至比刚才还要重几分,“抬起来。” 本该是羞恼的,可她发现自己竟一点不恼,甚至还有些许的期待。 “准备好了吗?”白泽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询问。 她把头埋在双臂间,脸上火烧一般的滚烫。 “嗯?”又是一下,并不疼,好像只是在催促她。 “准备好了。”她低声说,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补了句,“夫君刚才…其实可以再粗鲁一些的。” 话一出口,岁岁已追悔莫及。以后还是不该喝酒的,喝了酒,脑袋是脑袋,嘴是嘴,心是心,都不听使唤了。 芙蓉帐内,一片春色旖旎,葳蕤相半。 第57章 云初 洛端想起上一次他和白泽,蓁蓁围坐一起饮酒聊天,已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父母健在,佳人在侧。 青衣和蓁蓁在一起时总会说些悄悄话,说完两人总是捂着嘴相视一笑。白泽一直很冷淡,神色清冷,不拘言笑,思绪也总是不知游离在何处。 青衣在蓁蓁耳畔轻声问,“你师父一直这般严肃吗?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笑过?明明相貌俊美,却心思沉重像个小老头…” “青衣,议人是非,应该再小声一些。”白泽啜着酒,冷冷地瞥向青衣。 青衣一惊,紧抿着嘴,除了使劲眨巴着眼,再不敢多言。 洛端握了握青衣的手,笑说,“青衣不要怕,我们家青衣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她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杀了她。”白泽望着远处的山花遍野,闲适地说。 “三个打一个,你也未必有胜算。” 白泽又淡淡地看了蓁蓁一眼,说,“二对二。” 青衣想,白泽真是太看得起她了,她的灵力修为,恐怕半个同伙都算不上。她眼珠子一转,拉着蓁蓁的手撒娇道,“蓁蓁姐姐会帮我们的吧?” 蓁蓁大笑,又故作为难地说,“我打不过我师父,所以我只能站他这边。” 阳光明媚到刺眼,渡着暖阳的身影定格在远处,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欢声笑语,可是睁开眼,洛端的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他抬手抵在额上,疲倦得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将军…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云初关切地看着他,轻声问道。 洛端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梦魇中彻底醒来,转头看到云初时心里竟有一瞬的怔忡。可回过神后,又觉心口一阵抽痛。 “云儿…你怎么还没睡?” “将军今日喝得有点多,云儿见你一直睡不安稳,不放心。” 洛端抬手抚过云初的头,“我酒已经醒了,你也去休息吧。” 云初看着洛端,眼里暗影重重。她在洛端身边已有数月,她已能看懂他眼里的哀伤,也愈发地明白他看向她时的满眼柔情蜜意,都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女子的。 可就像岁岁昨日说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忘不了多年前的逆光中,洛端仿若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只消一个眼神,就吓走了那想要强夺她的泼皮。如此匆忙的一眼,便让她豆蔻年华仅有的那一点风华都因着他黯然失色,从此眼里心上,再难相忘。 后来,她知道这人就是东岛的洛将军,一年只有寥寥数日才回胭脂巷的洛府小住几日。将军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未娶妻室。她想要亲近洛将军,她总在洛府前徘徊,但洛将军从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暗暗自嘲,自己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布衣女子,又怎会入得将军的眼。 六年时光过去,对一个人族女子而言,是最珍贵最鲜活的六年。就在她想要放弃时,一位陌生的男子找上门来。 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络腮胡,戴着斗笠。 男子说,世人大多过不了一个情字,他游历至此,可以帮她。 她自是不信的。 男子取下斗笠,容貌变幻,又变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他问,“现在你信我有这个能力帮你了吗?” “你无缘无故帮我,定是有所求。我只是一个人族,手无缚鸡之力,我报答不了你。” 男子不屑地笑,“我也没指望你能为我做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男子告诉她,将来有一日,他要她去做的,定是她轻易就能办到的。 她鬼使神差地就应了。 后来,男子告诉她,洛将军早在九百年前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女子叫青衣,是洛将军的未婚妻。 男子把所有关于青衣的事都告诉她,青衣的喜好,青衣的习惯,青衣的脾性。男子说,做青衣,你就能得偿所愿。 她咬咬牙,便应下了,做青衣,至少总能引得将军多看一眼吧。 男子给她用了换脸之术,又给她一包药粉,说把它洒在井中,你的街坊邻居喝了井水,慢慢就会忘记你原来的容貌。 男子走时还告诉她,待时机合适,他自会来找她。 她跑去井旁,看着自己这张陌生的脸,毫无破绽,仿佛她天生就长这样。 后来,她把药粉投入他们日常使用的那口井里。没过几日,药粉就起了效,街坊们见了她,从最初的视而不见,又开始亲络地唤她“云姑娘。” 她又找准了时机,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积蓄,收买了街头的地痞,与她在洛将军的必经之路上,演了一出戏。 洛将军见了她,果然再未移开视线。 云初眼里满是眷恋不舍,她说,“将军,云儿不想回去休息,就想像现在这样,陪着将军。” 洛端看着她,迟疑一瞬后温和地说,“不如你再去拿床被子,今夜就在这将就一夜吧。” 云初喜笑颜开,连忙从木柜中抱来一床被子,铺在洛端让出的半张床榻上。她褪去鞋子,钻进被窝。 身后隐约能感觉到洛端平稳的呼吸,她一时有些慌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了一些。 洛端静静看着她,她总是这般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总想要讨好他,她的眼里分明也是情真意切的,可是,她终究不是青衣。 “今日见白泽大人与岁岁姑娘成亲,看得我好生羡慕。” 洛端沉默不语。 云初又说,“两人若是真心相爱,又何须一个多么盛大的婚典…” “云儿。”洛端打断她的话,淡淡地说,“早些休息。” 云初失落地“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黑暗中,洛端隔着厚实的被褥,虚虚地搂着她。 =========== 第二夜,白泽才褪去岁岁的衣裳,在她颈上落下一吻,岁岁便红着脸,翻身躺到白泽身上,娇羞地说,“让我来。” 说罢,她便一头钻进被窝。 白泽惊得整个身子剧颤了一下,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岁岁,别这样。” “你不喜欢吗?”岁岁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你不用这样讨好我。”白泽的眼里尽是怜爱。 岁岁蹙眉思索一瞬,又说,“不是讨好,书上就是这么画的。” 书?白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什么书?” 岁岁掀开床榻里侧的垫子一角,拿出一本破旧的册子递给白泽,“嬷嬷白日里给我的,说我如今已为人妇,书里这些都该会。昨日也是你说的,不会可以学。” 白泽不用翻阅都已猜到里面画了些什么,无奈地揉着额,一时不知该如何给岁岁解释,她倒也不必这般学以致用。 “你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我给你揉一揉?” “平日里的修习怎就不见你这般聪慧伶俐,一点就通?” “我…我也很努力在学了,一刻都不敢松懈。” 白泽勾着她的脖子,凑到她面前,慢悠悠地说,“明日我要检查,若不过关,我会狠狠罚你。” 岁岁这才发现,白泽靠坐在床头不奇怪,方才她取书时他已坐起,可自己又是何时坐到他腿上的? 眼看着红晕慢慢浮现在她的双颊,起初只是像桃花,淡淡的粉红色,后来粉红色愈发地浓烈,如日落时的火烧云。 两人实在靠得近,鼻息可闻。白泽稍一往前,便贴上她的唇,温柔缠绵的吻让岁岁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她身子发软,头无力地向后仰着,白泽托着她的背,轻柔的吻顺势又落在她的颈脖上。 第58章 审问 白日里,岁岁在院子里练剑,白泽就坐在石阶上看着她,时不时地还会指指点点一番,这里出手慢了,那里收脚不够稳。 每当这个时候,白泽总是一脸认真。他那双笑起来明明像带着桃花一样迷人心窍的眼,不拘言笑的时候总仿佛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就像这神域的冰天雪地,看久了让人心里发怵。 岁岁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他有哪里不满,真的会狠狠打她一顿板子。 剑气挑起地上的积雪,从天空挥洒而过。雪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颗颗都闪着迷人的光芒,好像无数的星辰在她头上划过。 她看过满天繁星,看过海里的银河,此刻又见白日星光,只觉世间美好,真是俯拾皆是。 岁岁一时有些失神,脚下一个没注意,整个人都向后仰倒而去。 白泽眼里掠过一瞬的惊慌,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就这样不为所动地看着岁岁低呼一声,四脚朝天地跌倒在松软的雪地里。 她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儿,委屈巴巴地叫,“白泽,救命。” 白泽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一把将她拉起,又替她掸去身后的浮雪。 “我不叫你,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在那坐着看我笑话?” 白泽笑笑,“哪儿摔疼了?” “哪哪都摔疼了。”岁岁指着手臂,后脑勺,后背,还有最先着地的屁股。“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 其实哪哪都没摔疼,只是仿佛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已,可她就是故意说的很严重,像个要糖的孩子。 白泽轻笑起来,不待她将整个身子从头到尾指一遍,就把她拉入怀中轻轻地拥住。他轻抚她的头,问“这里还疼吗?” 他的怀抱一直都是暖烘烘的,岁岁贪恋地往他怀里钻,“不疼了。” 白泽的手又抚着她的背,问,“这里呢?还疼吗?” 岁岁又摇头。 就在他的手又要顺势而下时,岁岁赶紧拉住他的手,“那里已经不疼了!” “我不信。” 白泽温热的大掌覆在她臀上,轻轻摩挲着,好像真的只是在帮她揉一揉摔疼的地方,可是声音却又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下回专心点,记住了吗?” 岁岁红着脸赶紧点头,“记住了。” 白泽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温顺,嘴角微微上扬。 蓁蓁匆忙赶来时,见白泽一手揽着岁岁的腰,一手与她共握一把长剑,正在教她剑式,岁岁几乎整个人都被他搂在怀中,在他引领下在雪地中翩然起舞。 “师父。”蓁蓁叫。 白泽泰然自若地松开岁岁,淡淡地应,“你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蓁蓁朝白泽和岁岁欠欠身子,笑说,“岂止顺利,简直是收获颇丰。我和洛端这次去主岛查药铺子那条线,结果顺着那条线,在城外的一座宅子里找到影昭了。” “城外的宅子?” “对,当时宅子里还有个人族女子,洛端把她一并都带回来了。” “审过了吗?” “还未。” 白泽思索一瞬,说道,“先去会会那女子。” =========== 狱中阴冷,终年不见阳光。即便勉强透过那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窗户看出去,视线所及之处也只有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目力若是好一些,勉强能看到远处的林子里,云杉覆着积雪,如一柄柄没有剑鞘的利剑,直指云端。到了夜里,除了苍茫的白,便是无尽的黑,世界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女子只着了绯红色的罗纱孺裙,此刻正瑟缩在角落里。罗裙的艳与狱中的灰格格不入。 白泽站在门前打量着她。 岁岁一眼认出她就是当初想要冒名顶替来神域为婢的女子。 女子见了他,连忙膝行至他跟前,从牢狱的栏栅间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袍角,她的手臂白皙,肤如玉脂,绝非是寻常人家的穷苦女子该有的嫩白。 “白泽大人,你为何要抓我?还要把我关在这样腌臜的地方?” 岁岁觉得,这女子虽是跪着,语气却是强硬。那种居高临下,理所应当的质问,仿佛站着的人才是阶下囚,是那个该被审问的人。 “你可知与你在一起的男子是谁?”蓁蓁问。 女子不屑地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不理她。 白泽淡淡一笑,嘴角却有几分寒意。他蹲下身子,冷冷地对她说,“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想必你也该知道,我可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之人。” 在见到女子眼里掠过的一丝惊恐后,白泽满意地站了起来,“你给我听仔细了,现在开始我们问什么,你就如实回答。但凡让我发现有半句隐瞒,我就叫人鞭笞你。” 女子咽了咽口水,先前的嚣张气焰顿时熄了大半。 她自是听说过的,神域的白泽大人平日里总戴着一个可怖的青铜面具,为人冷漠,手段狠辣,只要他不乐意,就能轻易取人性命。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对他避之不及。 不仅如此,她还听说白泽大人荒诞不经,乖张跋扈。他戏闹洛将军的婚典,而后又高调成婚,告示天下。据说他娶的正是当初那场闹剧般的婚礼上失踪的新娘,洛将军未过门的夫人,他的弟媳。 她还曾想来神域为婢,只因传闻白泽大人容貌俊美无俦,让她心生爱慕。 如今,她竟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被选中为婢。 白泽朝蓁蓁点点头,蓁蓁又问,“你可知与你一起的男子是谁?” “是南岛的影昭将军。” “他为何会在你府上?” 女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答,“我见他受了伤,就救了他。” 岁岁思索一瞬,在白泽耳旁低语几句,白泽点点头,又冷冷地对那女子说,“影昭被妖力所伤,岂是你一人族女子能治得好的。” “我…”她一时哑口无言。 “来人,杖二十。” 狱卒利索地打开狱门,两人一边一个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按压在地上,另一人手上拿着两指粗的檀木尺板,挥起手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女子痛得嗷嗷大叫。 白泽漠然地看着她,完全不为所动。 岁岁不由得往白泽身后躲了一小步,这么一比较,当初她私闯神域,白泽对她可算是非常友善了。 二十杖打完,白泽又说,“再让我听到一句假话,我还会让人鞭笞你。” “不…不敢了。”女子趴在地上,身子轻颤着,连忙摇头。“是穆医师。穆医师开的药方,让我按他的方子去不同的药铺子抓药,还让我带影昭将军住到我家的别院,好生照顾。还说,为了不引人注意,府上的婢女侍卫,一个都不准跟去。” 当日火光冲天,蓁蓁的妖力向来蛮横,她不禁有些好奇,穆医师到底是如何从漫天火海中不动声色地救走影昭的。 “影昭将军刚来时,浑身是血,还有被烈火灼烧过的伤,我当时…我当时还担心影昭将军会不会死在我家。我也不知道穆医师是如何救治他的。” 岁岁想起第一次在酒楼的楼梯上遇到这个女子时的场景,虽有些傲慢跋扈,但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人。她是穆夫人的远亲,这次穆医师应是借着这层关系,用一用她而已,旁的事不会也不屑与她多说。 白泽盯着女子看了会儿,淡淡地吩咐狱卒,“杖二十,再送回主岛。” 女子一听,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大人,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 “我知道。这是教你回家后不胡言乱语。” “我不会说的,大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白泽冷冷一笑,“我信不过你。” “接下来,师父要去审影昭吗?”蓁蓁跟在白泽身后。 “不急,先关他几日再议。” “要去把穆医师带回来吗?” 白泽沉默着思索了许久,淡淡地说,“暂时不用。” 见蓁蓁一脸不解,他又解释道,“作为一名医师,凭那女子所言,他只是救死扶伤,你拿什么理由缉他。至于影昭,要他开口并非易事,不如先晾着他,说不定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第59章 雪夜 夜里,岁岁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呆呆的望着帐顶,脑子里想的全是白日里那女子说的话。 她虽与穆医师只有寥寥数面之缘,但想到他与洛端,与白泽之间过往的羁绊,一时心里有些感慨。据闻穆医师是洛端父母的旧识,当年白泽重伤是他治的,后来洛端被九婴所伤,也是穆医师在府上住了好几年,悉心调治。 她有些难理解,这样一个宅心仁厚之人,真的会是那个想要放出九婴的人吗? “睡不着?”白泽半撑起身子看着她。 “我在想影昭的事。”岁岁坦言,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从熊熊烈焰中脱身的?又是如何被穆医师所救?穆医师到底是不是主谋,他…” 还未等她说完,白泽已俯身堵住她的唇。不仅仅是一个强硬的吻,他甚至还轻轻咬了一下她柔软的唇瓣。 “敢在床榻上想别的男人?”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 “我知道。”白泽侧身而躺,一手支着头,眉目间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刚才只是想亲你一下而已。” 岁岁抿抿嘴,一时无语。 “你想不明白的这些事,去问问影昭就全知道了。” “他心里对你生了恨意,岂会轻易告诉我们。”岁岁失落地说。 “既然你知道他不会轻易告诉我们,你在这揣测到天亮也无济于事。”白泽不在意地说着,“要么,你现在就乖乖闭上眼睛睡觉,要么…” “要么什么?”岁岁看着白泽渐渐漫上眼角的不怀好意,心里一阵急跳。 “要么,起来穿好衣服,我带你去远处的雪山上玩。”白泽捏捏她脸颊上的红晕,好似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当然,也可以待在屋子里干点别的事,你喜欢的事。” “我…我才不喜欢!”岁岁脸上又是一阵绯红,连忙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白泽伸手揽过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故作不悦地问,“你不喜欢?” “喜欢的喜欢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岁岁又羞又急,挣扎着要起身,“我…我现在想去雪山玩!” 虽然她也不知道深更半夜的,雪山上能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她知道如果继续躺着,定是要被欺负了。 之前嬷嬷给的书,当时分明见白泽随手就扔了,可第二日不知怎的竟又被安放在她枕旁。 自那之后,白泽兴致好时就把书拿出来,递给她,一本正经地说,“岁岁选一个喜欢的。” 若是惹他哪里不高兴了,他就会一边淡淡地看着她,一边随意地翻着,然后突然停在某一页,跟她说,“学这个。” 他说这话时的眼神,仿佛野兽盯上了猎物,让岁岁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害怕中又漾着隐隐的期待。 白泽静静盯着她看,看着她的双颊泛红,身子在他身下紧张地僵硬着。他不禁低头轻笑,拍拍她的脸颊,说,“起来换衣服去。” 岁岁连忙起身,换好衣服,白泽又替她拢了拢大氅,这才满意地拉着她出门。 此刻正是万籁俱寂,难得今日没有下雪,明月当空,银白色的月光静静照拂着他们。 岁岁紧紧跟着白泽,只觉走了很远,身后的神殿在夜色中如一个个黑色的剪影,层层叠叠,被人整齐地码放在雪地上。 “雪山在岛的最北处,比较远。你的脚程太慢了,我驮你去。”白泽渐渐停下步子,又对岁岁说,“把眼睛闭起来!” 岁岁乖巧地“哦”了一声,用力闭上眼,虽不是很懂白泽的意思,但她相信他这么说总有他的用意。 只觉周遭一阵狂风掠过,无数的雪子被吹起,带起一阵阵寒气。 “上来。”白泽清冷的声音又响起。 岁岁睁开眼,震惊地发现眼前站着一只健硕的雄狮,全身雪白,身型巨大。她需要把头仰起,望向天空,才能看到它的脑袋。雄狮的一条腿比她的人还高,她偷偷估摸着,若是她一个人环抱起来,也许大概勉强能抱住吧? “上来!”白泽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白泽,你的真身怎么变那么大了?!” 岁岁惊得低呼,她分明记得上一次白泽现出真身,才一只小狗般大小,她一只手就能把它提溜起来…. “这本来就是我的真身。”白泽低头睨着她,又轻甩自己的尾巴,长尾如鞭,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条约莫三寸深的痕迹。 岁岁迟疑一瞬,跃上他的背。 白泽又说,“抓紧了,别掉下去。” 岁岁连忙抓住他脖子上的鬃毛。 下一瞬,雄狮向着北边狂奔而去。 岁岁只觉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着猛然向后一仰,若不是白泽的好心提醒,此刻她可能已被甩到地上。 他厚实的脚掌每一次落地都会带起地上厚厚的积雪,片片雪花连绵成片,仿若一层白色的雾气,萦绕在他的脚边。 岁岁的身子随着白泽的奔跑而有规律地起伏,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刮得她脸上又冷又疼,让她不得不把脸埋在雄狮的脖子处厚实温暖的绒毛里,两手又紧紧抱在他的颈脖处。 岁岁觉得自己从未以如此快的速度在陆地上狂奔。从前毛球带着她在云端戏耍,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她与毛球就乘着风,在空中自由畅快地翱翔着。 而此刻却全然不同。他们迎风而行,冷冽的寒风吹在他们身上,仿佛想要阻止他们前行,最终却又屈于他们的力量,只得退让到两旁,于无形中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过了多久,白泽渐渐慢了下来。岁岁抬起头,发现他们已然立于山巅。 白皑皑的雪如一块巨大的绢帛盖在光秃秃的山上,除了白泽来时留下的稀疏又深重的脚印,再无任何痕迹。 从山顶往下望去,是一片苍茫的白色,白色之外又是延绵的墨色,而在天地相交之处,有点点的星尘汇聚成一条晶莹的光带。岁岁猜测,那应该是白泽从前带她看过的海里的银河! 岁岁又往别处看去,目及之处,皆被一条璀璨的星河围绕。 白泽静立在她身侧,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着山顶冷冽的寒风,洁白的鬃毛在风中肆意飞扬,姿态雄壮潇洒。 她伸长手臂想要抚摸他的头,可是它实在太高了,即便岁岁踮起脚,也只能勉强够到他颈脖处。 白泽低头看了她一眼,竟温驯地蹲下身子,把自己的脑袋凑到她面前。 岁岁轻抚他的脸颊,他脸上的毛发短而硬,有些刺手。她又抚摸过他的眼,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睁着时足足有岁岁的手掌这么大,清澈明亮,里面能清晰地映出她的脸庞。 岁岁的视线最终停滞在他额间的断骨处,那个伤痕此刻看起来更为明显一些,切口平整,像是被利器所伤。 她有些犹豫,好像生怕会触痛他的伤口,一时竟不敢碰触他的断骨。 白泽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又把头往前伸了伸,伤口直抵岁岁掌中。 “还疼吗?”岁岁小心翼翼地问。 “不疼。”白泽闭着眼,淡淡地答。 岁岁踮起脚轻吻他的眼睛,又把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她的动作轻柔,满是爱怜的温柔。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伤怎么来的吗?”白泽的脸亦轻轻贴着她的脸颊,贪恋着她的温柔抚触。 第60章 回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伤怎么来的吗?” 岁岁抚摸着他的脸,说,“想,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 “我跟你提过,我第一次下山入世,发现妖族被迫害,为奴为婢,甚至被关入死斗场任那些神族取乐。我救不出你爹,更没有能力救出所有被奴役的妖族,后来当我知道当年那个来求助于我的华服男子,正是当时的轩辕王,我想也许我可以向他求助,请他为无辜的妖族正名。” 白泽娓娓道来,他的眼睛逐渐暗淡,所有的思绪都从这天地间的一片茫茫白色中翻涌而出。 在他印象中,与轩辕王仅有的一次接触还算愉快,那位华服男子看着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也许他应该去求助轩辕王,请他下达旨意,释放那些被压迫的妖奴。 据说轩辕王住在神山上,凡人并不能轻易上山,妖族更甚。但凡想要觐见,都需在山脚下虔诚叩拜,诚心求见。 他学着凡人的礼仪,对侍卫作揖,彬彬有礼地说,“在下乃东望山的白泽,现有要事,求见轩辕王。” 侍卫上山通报,去了十日才回,他就在山脚下等了足足十日。 十日后侍卫从神山上下来,不但不引他上山,还带了一队侍卫,粗暴地想要把他赶走。 侍卫传轩辕王的话,说他并不认识什么白泽,更不会轻易让一个妖上神山。 轩辕王还说,速速赶走,若有反抗,直接诛之。 白泽羞恼,只见他白衣飘飘,金色的灵力从周身萦绕而过,化作一支支锋利的金灿灿的箭矢,刺向围绕在他周围的侍卫。 那些侍卫无论灵力还是剑术,都远不及白泽,三两下就被打趴在地。白泽又将灵力都聚集在掌心,化臂为刃,破结界而入。 朝云殿上,轩辕王正端坐在一张高尺许的雕龙坐榻上,白泽闯入时,两男子与一女子正站于殿内与他说着话。 男子气宇轩昂,女子容貌秀美,皆是神族。 他们见白泽一身白衣染血,气势汹汹地闯入殿内,都不约而同地挡在轩辕王面前,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轩辕王端坐未动,只抬了抬手,对他们说,“你们都退下,不得无礼。” “可是…” 轩辕王又说,“仲意,你们别忘了,这里是轩辕山!” 这里是轩辕山。这句话看似简单,份量却极重。正因为这里是轩辕山,所以轩辕王才能如此泰然自若地坐着。因为这里有无数训练有素的轩辕士兵随时可以为他浴血而战,还有像应龙这样灵力高强骁勇善战的神族为他效力,他实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们三人犹豫了一瞬,就收起周身的杀气,作揖退下。 殿内只余白泽与轩辕王二人。一个高高在上地坐在椅榻上,漠然地看着对方,一个立于殿下,目光坚定,桀骜不驯。 “侍卫来通报,说你要求见我,原本我还不信。”轩辕王目光炯炯,面带笑意地看着他,“方才,好一顿热闹,说有人闯了我轩辕山的禁制,我的三个儿女匆忙赶来,以为是神农派来的刺客。我说不会的,我轩辕兵强马壮,谁敢来犯,也许…是故人。” 白泽心里的不满淡了些许,轩辕王看起来并无恶意,也许之前他避而不见,真的只是个误会。 “只是不知故人,向来遁世而居,此番是因何故突然离开东望山,又硬闯了我轩辕山?” 轩辕王看起来也并没有闲暇与他闲话家常,据闻他刚发兵攻打神农,战火一起,他也并没有那么好受。省去那些虚以委蛇的客套也好,毕竟他也不是来叙旧的。 白泽说,“我下山游历,见我妖族在这世间生存艰辛,沦为奴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只是像人族一样,弱小无辜..” “弱小无辜?”轩辕王打断他的话,不满地说,“当年妖族祸乱人间,害死多少人族,甚至是我神族!那些被他们残害的弱者,又有何辜?!” “我已把那些凶兽的弱点告知于你,你也将他们都悉数制服。如今在死斗场上供神族取乐的那些小兽,何错之有?那些被世人轻贱的小妖,又有何错?” 轩辕王的眉头拧起,面露不悦。 白泽又说,“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我只希望陛下为那些无辜的妖族正名,释放死斗场的小妖,还妖族一个平等的世道!” 轩辕王冷冷地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说,“我做不到。你也说了我是一国之君,自是要为我的子民安危负责,岂能轻易释放那些妖兽?倘若他们心怀怨念,残杀人族,我又当如何处置?” 他们正争论着,殿外传来兵器击打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士兵又来报,说有个女子闯入,手拿金色的大弓,已伤了好几个侍卫。 “将她拿下,生死不论。”轩辕王冷冷地说。 “住手!”白泽大喝一声,匆忙大步走到殿外,一掌击退正要攻向蓁蓁的侍卫。 蓁蓁拿弓抵住侍卫劈头而来的一剑,回头见白泽一身白衫血渍斑斑,心里不禁一阵担忧。就在她走神的一瞬,侍卫的长矛重重击在她膝盖处。 蓁蓁痛得一下跪倒在地,白泽立刻跑上前去,护在她身前,“蓁蓁!” 她捂着膝盖,却不忘关切地问,“师父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白泽说着,灵力在掌心汇聚,如一支利箭,直冲那侍卫而去。 侍卫毫无招架之力,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此时轩辕王也走到大殿门前,不屑地看着他们,“妖就是妖,凶残嗜杀,本性难改。” “这是我徒儿,她只是来寻我的!并非有意要伤人。”白泽扶着蓁蓁,解释道。 “你们师徒二人,闯我轩辕山在先,又伤我神族士兵,你还要跟我提什么还妖族一个平等的世道?我劝你现在立刻带着你的徒儿离开我轩辕山,从此不得再踏足半步。否则,我不仅会让人诛杀你徒儿,还会将你囚禁起来,永不见天日。” 白泽见轩辕王态度傲慢,毫无商量的余地,心中怒火渐起。 “当年我见你虔诚,一心想着天下万民。原以为你心地纯良,善待弱者,才会告诉你那些。岂料你不仅利用我,还残害无辜。”白泽内心愤慨,恶狠狠地说道,“像你这般背信弃义之人,他日必会夫妻离心,孤独终老。你的子女也将为你的野心而战死沙场,他们的子女会因为你的残忍冷酷而对你怀恨于心。权利地位与亲情,你终将一无所有!” 白泽的额间闪着点点萤光,漆黑明亮的瞳眸也渐渐幻化为金色。 轩辕王从他再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中,隐隐看到自己的大儿子青阳血洒沙场,二儿子云泽烈焰加身,四儿子仲意与神农的炎灷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还有他的小女儿阿珩,与一只野兽紧紧相拥,双双被烈焰吞噬。就连他的结发妻缬祖,也是面容枯槁,独居朝云殿。 最终,山花烂漫的山坡上,只剩六座坟茔孤零零地矗立于杂草间。 时光流转,春去冬来,坟茔前又出现了一个着玄色锦服的男子,玄色的锦服上有金丝线绣的华丽暗纹。男子跪于坟前,泣不成声。 他不知道这个背对着他的男子是谁,他虽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他发上戴的王冠让他心生恐惧。 第61章 断骨 轩辕王踉跄着退了好几步,险些被殿前的台阶绊倒。他自认自己心神坚定,从不会被妖术蛊惑心智,可是不知白泽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术,竟能无形中让他深陷幻境,一时难以自拔。 这幻境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他甚至闻到了山花的阵阵香气,摸到了坟茔冰凉而毛糙的触感。他的心中如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来人…来人!”轩辕王恼羞成怒,再没先前的从容淡定,他颤抖的手指着白泽,喃喃道,“给我杀了他,快给我杀了这只妖兽!” 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近百名士兵小跑而来,将白泽与蓁蓁团团围住。 白泽毫不畏惧,手中变幻出一柄软剑,软剑如凝聚了太阳的光芒,周身闪耀着金黄色的萤光。 “你小心一些。”白泽低声关照蓁蓁,举剑向着士兵的列队疾驰而去。 他的身形极快,如鬼魅般从士兵的身边闪过,带起道道金光,士兵们接二连三地倒下。 蓁蓁凝神聚力,拉满弓箭,金色的箭矢在她的灵力加持下,又化作无数细密的带着火焰的小箭,射向轩辕士兵。 白泽的软剑如鞭,挥舞间如有千丝万缕的金线缠绕住黑压压的士兵,金线抽出,那些士兵就如断线的珠子,七倒八歪地散落在地。 源源不断地有士兵涌上前来,弓箭手不知何时,也已站成两排,举弓对着他们,只要轩辕王一声令下,箭矢就会像细雨般向他们飞去。 白泽渐渐有些不支。 先前闯轩辕的结界,本就耗费了不少灵力,后又强行窥视天机,灵力损耗巨大。即便那些士兵的灵力并不高强,但白泽也着实抵不住层层叠叠的不间断的攻击。 起初只是不小心被士兵的长矛划伤了胳膊,后来他的灵力越来越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鲜血晕染了他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黑色,触目惊心。他的软剑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轩辕士兵的鲜血,每一滴都让轩辕王的怒气更添几分。 只见轩辕王抬了抬手,弓箭手对准白泽和蓁蓁,数不清的箭矢向他们射来,白泽不得不现出真身。 足有两人高的雄狮发出震耳的怒吼,源源不断的灵力自雄狮额前的大角处散开,幻化作一张金色大盾,替他们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 蓁蓁被白泽护在身下,眼泪夺眶而出,“师父,你别管我了,你快走!你这样撑不了多久的。” “你是我徒儿,我自要护你周全。” 突然间,一男子手持木灵短剑,驾驭着坐骑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短剑带着充沛的灵力,冲破白泽的护盾,直插入他的脖颈处,顿时鲜血飞溅。 “师父!”蓁蓁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天际。 男子正要发起第二波攻势,轩辕王冰冷的声音响起,“仲意,砍下他的灵角。” 那个被唤作仲意的男子从坐骑上跃下,冲着雄狮的额头而去。 蓁蓁搭箭挽弓,将灵力悉数汇聚在箭矢上,射向仲意。聚集了灵力的箭矢如一条凶猛的蛇,露出尖锐的獠牙,恨不得把眼前的男子撕咬粉碎。 仲意一个回身想要躲开,谁知箭矢仿佛长了眼睛,竟转了个弯又向他攻来。他躲过几个回合,虽未被箭矢击中,可终究还是被箭气所伤,从半空中摔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树干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刚才那一箭似耗费了蓁蓁极大的灵力,她单膝跪地,一手撑着金色大弓,才勉强让自己不要倒下。 鲜血不断地自雄狮的伤口处涌出,灵力从它周身渐渐地涣散向四周,它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小,就连它金黄色的瞳眸也愈发的黯淡。 先前还雄壮无比的白狮,此刻浑身是血,仅一只小狗大小。 “师父…”蓁蓁踉跄着跑到它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怀中。 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再强大的力量都是枉然。她愤恨地看着轩辕王,眼里满是无尽的不甘与无力。 “当初若不是我师父告知你那些妖兽的弱点,你们如今恐怕还在受妖兽所扰,惶惶度日。我师父心善,只是见不得那些无辜小兽受苦受难,才来寻你理论。你不仅忘恩负义,还重伤我师父。天道何在?!” “天道?我就是天道。”轩辕王不屑一顾,讽刺地睥睨着她,“他咒我妻离子散,鳏寡孤独无所依。今日我不会杀他,我要他看着我一统天下,朝堂之上万民敬仰,朝堂之下子孙承欢。而他…作为刺杀轩辕王的狂徒,却将被神族所不容,被人族鄙夷,更会被整个妖族所唾弃。” 那是来自一位帝王的压迫感,蓁蓁攥紧了拳,冷笑着低声说道,“那不是诅咒,是预言。” 轩辕王只当她是困兽之斗,毫不在意。只拂了拂袍袖,厉声道,“来人,砍了他的灵角!教他从此卑微阴郁地活着,亲眼看着整个天下都尽入我囊中。我要他终有一天,与天下万民一同朝拜我。” 士兵手中的长矛重重地击打在蓁蓁背上,他们试图从蓁蓁怀中夺过幼狮。可是蓁蓁紧紧护着怀中的幼狮,抵死都不愿放手。她只觉喉咙口阵阵腥甜,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在早已满是血污的地上。 “蓁蓁…放手。”白泽的声音虚弱无力,他用尽全力睁开一只眼睛,心疼地看着蓁蓁。 “是徒儿学艺不精,不能为师父分忧解难,今日徒儿哪怕拼尽这一生修为,也会护师父周全!” “蓁蓁,听话。”幼狮伸出舌头,轻舔她的掌心,“失去灵角我不会死,但你若再不放手,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蓁蓁泪如雨下,却依然紧咬着牙,一副誓死都不放手的架势。 仲意挥了挥手,士兵们退到一旁。他站到她面前,温和地规劝道,“你师父说的没错,你何必自讨苦吃。” 说罢,他手结法印,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咒语,竟是定身之术。 蓁蓁被他牢牢定在阵法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白泽抱走,取出随身的短剑。 灵力聚集在短剑上,如一柄熊熊燃烧的火刃。他使尽全力,斩下白泽的灵角,顿时刺眼的金光自伤口处迸发,猛烈地灼烧着周遭的士兵。一阵阵的惨叫声传来,鲜血自他们眼中流出,仿若红色的眼泪。 若不是灵力深厚,此刻仲意恐怕也已被灼伤了双眼。轩辕王拂袖遮挡,直到金光淡去,他又以指为刃,在自己掌心横七竖八地划出一行咒语,瞬间他的掌中红光盈盈。 他将掌心覆在白泽的断骨处,白泽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金色的光影与红色的光影相互纠缠着,直到金色的光影消失殆尽。 “今日以我轩辕血脉布下这个禁制,无论千年万年,灵角都不会再生,他的灵力也不会再有长进。”轩辕王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杀人不过一瞬,他这是要白泽生不如死。 仲意撤去阵法,说,“你们走吧。” 白泽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蓁蓁看着他的背影,心口仿佛被人用手紧紧攥住又用力撕扯着,痛到不能呼吸。噬心的痛让她缓缓回过神来,心中除了悲愤,只剩恨意。 她痛苦地闭上眼仰天长啸,仿佛想把胸腔里积聚的无助与委屈都去宣泄出来,她只恨自己灵力不足,不然她定要一箭捅进轩辕王的心窝子里,挖出他的心看看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凶残狠戾之人。 蓁蓁紧握一支金黄色的小箭,踉跄着起身,眼中皆是嗜杀的狠戾。 她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只不顾一切地飞扑向轩辕王,无论什么结果她都不在乎了,生死她也不在意了。她满腔的愤怒与怨恨都凝聚在这支小箭上,她只想把它捅进轩辕王的心窝子里。 可是,只差一步,她离把小箭捅入轩辕王的心口就差一步,仲意一掌将她击倒在地。 “你若不走,我就会杀了你。”仲意淡淡地看着她,她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嘴角血渍斑斑,不过是十几岁少女的模样,一双眼清澈又坚韧。 他眼里掠过一丝的不忍,又说,“你若死在这,你师父怎么办?” 第62章 朝阳 “你若死在这,你师傅怎么办?” 蓁蓁悲愤地大叫:“你们如此辱我师父,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轩辕王走到蓁蓁面前,冷眼看着她。她身上有伤,灵力几近损耗殆尽,就这样了,还敢口出狂言说要杀他?此刻这女子在他眼中,犹如一只蝼蚁般微不足道。 “仲意,杀了她。”轩辕王淡淡的说,好像只是在吩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语气平淡得没有一点波澜。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一只蝼蚁的死,他都不屑去亲眼看一看。 仲意轻叹一口气,他虽对这女子有一丝怜悯,但她终究是扬言要杀他父王的人。 刺杀君王,罪当诛。 他抬起手,灵力如星辰般缓缓汇聚到他掌心,聚拢成一团耀眼的光。那团白色的光越发的刺眼,拢着凛凛杀气,蓄势待发。 突然间,遮天蔽日,只见一匹健硕的天马,嘶吼着从天空俯冲而下。 它的体型比一般的天马要大许多,羽翼紧密而坚硬。它宽大而刚韧的翅膀舒展着,如一柄利刃划破天空,向着仲意横扫而过。 仲意连忙后退抵御。 天马从他面前疾驰而过,狂风四起,漫天飞沙。 “叶蓁蓁,快上来!”浑厚的男音通过灵力传出。 蓁蓁踉跄着抱起白泽,一跃翻上天马。 天马驮着他们,冲上云霄,飞驰而去。 仲意取过弓箭手手上的弓,朝着天马射出一箭。箭矢带着灵力,追随天马而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叶蓁蓁,你抓紧!” 话音才落,天马竟在半空中翻腾起来,时而向地面俯冲而去,时而又扶摇直上,可无论他如何折腾,都迟迟甩不开那支箭。 蓁蓁渐渐有些不支,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缓缓地歪倒向一侧。天马为了防止她掉下去,只得赶紧向另一侧倾斜,须臾间箭矢刺入天马的翅膀。 天马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蓁蓁顺着它中箭的翅膀一侧滑下。 千钧一发之际,幼狮幻回人形,满是鲜血的手揽过蓁蓁的腰,将她护在身前。 白泽轻拍天马的背,好似在安抚它。 天马的嘶吼声刺破天际,好像在回答他,别啰嗦,抓紧我! 他们摇摇晃晃着不知飞了多久,最终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小岛上。 天马幻化成人形,重重地摔在街中。 白泽把蓁蓁护在怀中,两人一同摔在天马的不远处。 只闻周遭人声喧哗,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闹声充斥在耳旁。 白泽昏迷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布衣百姓惊恐的眼神,他们面露难色地交头接耳着,大概意思是说,这男子满脸是血,可怕得很。这三人莫不是歹人?不然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马蹄的哒哒声,马车的车轮毂碾过地上的小石子,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 “夫人,前面有三个人躺地上,看起来像是受了伤。” 白泽缓缓闭上眼,世界陷入一片无尽而幽深的黑暗。 ==================== 岁岁静静躺在雄狮的肚子上,这比她睡过的最柔软的床榻还要柔软温暖。可是白泽给她讲的这段过往一点也不温暖,充溢了满满的哀伤和无奈。 “后来呢?” “后来我们被洛端的父母救回,在他府上住了八十年。” 她坐起身揽着他的脖子,把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脖颈处使劲地来回蹭着,嘟囔着说,“那轩辕王着实凶残,竟把你伤成这样。我不喜欢他。” 白泽微微侧过脑袋,摩挲着她的头,说,“我恨过他,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后来,我们在岛上遇到九婴作乱。妖火四起,人们仓惶逃窜,当时看着眼前的那一幕,我不禁问自己,妖一旦变强大了,就真的会妖性难泯,想要祸乱人间吗?” “人族神族会有好人坏人,妖族也是一样的。你和九婴虽然都是妖族,可是你们截然不同。” “我也杀过很多人,就像轩辕王说的,我为妖族唾弃,又为神族所不容…” 岁岁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吻他的脸颊,又轻抚他断骨,柔声说道,“终有一天,我要为你正名,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夫君侠义仁心。” 白泽眉眼间的阴郁淡了许多,他抬起前肢刚想要抚她的头,岁岁又激动地拍拍他的脸,指着她身后大叫,“白泽,你看你看!太阳出来了!” 白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东方的天空已被晨曦染得漫天烟霞,旭日的光辉勾勒出天上每一朵云彩的形状,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好美!对不对?!” “是啊!真美。”白泽笑答。 那些痛苦悲伤的过往困顿了他千年,他的世界已经失去色彩很久了,就如这神域终年的积雪,只有无尽的黑夜和苍茫的白。 他明知这雪山之巅可俯瞰尘世,可迎接第一束晨光,可他却从未攀登过。 无数个失眠困顿的夜里,他都是独自泛舟,倚靠着结界看着海里那些会发光的海藻,他劝慰自己,外面的世界也不过如此,不如就一直待在这里罢,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此刻,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复苏过来,整颗心都被这清晨的阳光照得暖烘烘的。黑白之外,有了旭阳的金,有了晨辉的粉,有了晴空的蓝,有了嫁衣的红… 白泽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头,笑说,“上来,我带你去逐日。” 岁岁爬上他的背脊。 白色的雄狮迎着金灿灿的朝阳,狂奔而去。 阳光皲裂在白泽眼中,金色的瞳眸如梦如幻。 “白泽,我要摔下去了。”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时更快,岁岁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感觉自己仿佛在空中自由自在的翱翔。 “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一直到了山下,雄狮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到了一片松软的雪地,他猛然抖了抖身子,岁岁从他背上滑下,摔进厚实的积雪里。 先前的肆意自在瞬间消散,她站起来,掸去脸上沾染的雪子,鼓着腮帮子叫道,“你故意的!” 雄狮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说,“我脚滑了一下。” 岁岁转身气冲冲地走,雄狮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苍茫的雪地上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浅的是岁岁的,深且圆的是雄狮的。浑圆的脚印不知何时变成了人的足迹。 岁岁走了好长一段,都没听到身后的人声,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在提醒着她,白泽一直跟随在她身后。 她猛地停住脚步,回身嚷嚷,“你就不能哄哄我…” 这才发现,白泽已化回人形,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渡着朝阳的金黄色,被阳光映染成琥珀色的瞳眸晶莹透亮。 他张开双臂将岁岁拥入怀中,又俯身亲吻她的唇。从唇角到唇瓣,一寸寸小心翼翼地吮吸舔舐,岁岁怕痒,本能地往他怀里躲。 白泽轻笑着问,“这样算哄吗?” 岁岁红着脸娇嗔,“你占我便宜,不算。” 他一手拉着岁岁抵在他胸前的手,安放在自己的腰际,一手又紧紧揽着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说,“我愿意让你占我便宜。” 岁岁顺势抱着他的腰,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便宜可让我占的?” “这样?”说着,白泽摁着她的头,把她摁到自己唇边。 岁岁半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只觉他的舌尖在她唇齿间一一探寻而过,又流连于她的舌尖,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发出邀约,直到岁岁应下他的邀请,随他来到属于他的领域,他像个孩子般满心欢喜。 “岁岁,我爱你。” 第63章 血脉 “我走不动了。”岁岁的头埋在白泽的颈脖处撒娇,面颊因他的亲吻而变得绯红,久久都散不去。 “你想我抱你回去还是背你回去?”白泽低头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问,好像在等她做一个很重要的决策。 岁岁也一脸严肃地想了想,好似在思考一件很严肃的事。 从前哥哥也经常背她,她可以伏在哥哥的肩上,晃着脚,悠闲地吃着零嘴。也可以故意在哥哥耳朵旁边说话,哥哥怕痒,每次都被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得左躲右藏,最后无奈地把她放下,又去给她买些零嘴或糖果子,至少这样就能堵住她的嘴。 岁岁坏坏地一笑,“背我。” 她轻轻一跃,伏到白泽背上,双臂随意地搭垂在他肩上。 “白泽。” “嗯。” “白泽。”岁岁又在白泽耳旁轻唤,两条腿悠闲地晃悠着。 “嗯。” “白泽,白泽,白…” 白泽突然停住步子,扭头看岁岁,他的唇几近贴到岁岁的唇上,温热的气息拂在岁岁脸上。 岁岁的身子一僵,白泽却轻笑着在她唇上轻琢了一下,说道,“我更希望你在别的地方也能这么不停地唤我的名字。” “在哪里?”岁岁侧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好奇地问。 “榻上。”白泽目视前方,闲适地说。 岁岁脸上一阵火热,举着拳轻捶他的背,“无赖!” 白泽大笑,又回头看她,笑眯眯地叮嘱,“下回可千万别忘了。” “别啰嗦,快点回去,我饿了。”岁岁推开白泽的脸,滚烫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脖子。 白泽的步子真的快了些许,再穿过一片树林,应该就能到了。 岁岁看着他一头披垂着的乌发,她不禁抬手揉着他如丝缎般顺滑的发丝,又问,“你有寻过解除那个封印的法子吗?” “血咒一般都需要下咒人本人或嫡亲血脉才能解。” 岁岁沮丧地暗暗叹了口气,轩辕王忌惮他才砍了他的灵角,还给他下了血咒,怎么会轻易替他解除封印。王室族人又都住在神山上,哪那么容易能得到他们的血。难道就这样永远都解不开了吗? “你从前不让人碰你的头,是因为这个伤?” “是。” “你不束发辫,不戴发冠,也是因为这个?” “是。我不喜别人碰我的头。” 岁岁眨眨眼,连忙识趣地把手从他头上挪开。 白泽又说,“你不是别人,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岁岁的手轻轻放回他头上,手指缠绕着他的发丝把玩着,两条腿又轻快地晃悠起来。她只觉白泽的每句话,传到耳朵里,听到心坎里,都是甜的,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甜的。 她梦到自己置身紫金顶上。紫金宫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她见到了如今的轩辕王,就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一袭绣金暗纹的玄衣,眉目冷峻。她说,“陛下,我想要你的一滴指尖血,替我夫君解开血咒。” 背光的阴影中,轩辕王的面容逐渐清晰,竟和舅舅长得一模一样。 岁岁吓了一大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舅舅,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飞檐翘角在她身后急急地退去,她再仔细一看,哪有什么紫金宫,哪是什么神农山,自己此刻正站在清水镇的河畔。 舅舅一袭黑色锦衣,立于她的面前。舅舅抬手抚过她的头,温和地说,“岁岁乖,岁岁想要什么?只要这世上有,舅舅都可以给你。” 岁岁问,“什么都可以吗?我要轩辕血脉的鲜血也可以吗?” 舅舅抓起她的手,以指为刃,划破她的掌心,顿时鲜血直流,就像夏日里被她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的梅子汤,在地上氤氲成一朵又一朵鲜红透亮的小花。 “你……血脉…….” 哗啦啦的水声变得越来越响,舅舅的声音断断续续隐没在水声中。 岁岁有些着急,“舅舅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可以…” 舅舅面含微笑地看着她,身影渐渐模糊了,周遭只剩一片苍茫的白。 “白泽,我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岁岁睡眼朦胧,含含糊糊地说。 “哦?是什么样奇怪的梦?” “我梦到…”岁岁仔细回想,竟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忘了…” 白泽转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柔声道,“觉得困就再睡会儿吧,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以后我要到神农山上去,去求轩辕王的后人,求他们给你解开血咒。”岁岁枕在他肩上,低声呓语着,“然后我要跟你一起仗剑天涯,锄强扶弱。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说着说着,她的脑袋又沉沉地搁在白泽肩上,阖了眼。 ======== 第二日,白泽处理完公事,带岁岁出海泛舟。 第三日,白泽陪岁岁练了一上午的剑,下午又在书房看了一下午的书,晚上还邀蓁蓁和洛端一起家宴。 第四日… 第五日…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白泽真的一次都没去过大牢,也没与任何人谈论过影昭,好似他已经忘了牢里还关着个人。 他更没有对穆医师有任何举动。据闻穆医师去过一次那个女子的府上,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就离开了,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至于他们聊了什么,就无从知晓了。 岁岁看着白泽,只见他坐在案前,闲适地翻阅着一册帛书。 “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岁岁双肘支在案几上,扑闪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白泽。 白泽轻笑着,拿帛书轻敲她的头,“什么什么计划?“ “影昭啊!你不会忘了你把他关在大牢里,既不审他也不处置他。你是有什么计划吗?” “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岁岁连忙绕过案几,站到白泽跟前。 白泽抱她坐到自己腿上,说,“你不是一直认定他不是主谋吗?既然如此,他身后的人都不急,你着什么急?” “可是…” “洛端在主岛盯着穆医师,大牢里有重重守卫。没什么好担心的。”白泽的手揽在她腰间,“而且,我还想看看有没有同谋。” 被白泽这么三言两语地一说,岁岁顿时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许就像白泽最初所言,影昭不是会轻易开口的人,与其费心思去审问,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反正,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释放九婴。如今白泽亲自镇守,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神殿。 “好吧,是我多虑了。” 岁岁欲起身,却觉白泽的手牢牢钳制在她腰间,并没有要松手的打算。 “不如,思虑一下眼前的事。”白泽眯起眼睨着她。 “眼前的事?眼前有什么事?”岁岁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故作真诚地忽闪忽闪。 白泽捏着她的脸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们家岁岁不知道没关系,长夜漫漫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教。” 说着,白泽把岁岁抱坐到案几上,双手撑在案几边,把她圈在怀中。 “在书房呢。万一被人进来见着了…”岁岁想推开他,可是白泽纹丝不动。 “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夫人,谁见了都无权妄议你半句。” 白泽皱了皱眉,拉开她抵在胸前的手,弯下身子就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一开始总是很粗鲁,一番强取豪夺之后,又会变得温柔缱绻,让人仿若置身于春日的山野,微风轻拂过耳畔,花香幽幽,暖阳融融,整个人都愈发地绵软无力。 岁岁一点点地向后软倒而去。 白泽支着身子看她,娇唇微启,眼波盈盈,他的身子瞬间有了强烈的渴望。 “岁岁,可以吗?” “嗯。”岁岁双颊酡红,伏在他肩头应了一声。 白泽翻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自己,又压下她的背。 岁岁的上半身紧贴在案几上,轻轻颤抖着。 “白泽,轻一点。”岁岁喃喃,心里既羞怯又期待。 第64章 求情 到半夜里,岁岁睡得正香,只觉身旁一空,不多时屋子里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天亮了吗?”岁岁身子酸痛乏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闭着眼含糊地问。 “没有。”白泽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要去一趟大殿。” 岁岁抚着自己的额间,嘴角抑不住地露出甜蜜的笑意,她又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有人劫狱,我去看一下。”白泽拉下她的手,柔声道,“你再多睡会儿,我会回来陪你一起用早膳的,可好?” 岁岁眯着眼,乖巧地点点头。 白泽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他眼里含着笑意,又想亲吻岁岁的唇角。 岁岁手心贴着他的唇,笑着躲开了,“你快去忙你的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白泽顺势握着她的手,温柔的吻落在掌心,又落在指尖,“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披上大氅,开门离去。 ======== 大殿内一片寂静。 婢子侍卫们跪了一地,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审判。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不徐不疾,每一步都是坚定有力的。随着轰然一声高耸而沉重的石门被打开,白泽一身宽大的黑袍,面色清冷地出现在门口。 他走到众人面前,只漠然地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就让他们瑟瑟发抖,最终,白泽的视线落在跪于最前面,已被人用粗麻绳绑了双手的云初身上。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屑,果然是她!想不到早在他去主岛的时候,他们就有所准备,在洛端身边安插眼线了。 “谁先说?” “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不知是谁低声答了一句。 “一个大活人通过你们看守的索桥,从东岛走到神域,你敢说你们不知?”白泽不悦地问道。他的视线落在说话人身上,抬手指向那人的眉心。 那人身子轻颤,却沉默着不再开口。 星星点点的萤光聚拢在白泽的指尖,他的眼里有了明显的杀意,眼见着萤光汇聚成一条极细的金线,就要自那人的眉心穿透而过。 他身旁的另一个侍卫突然弯下身子,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声喊道,“大人!求大人手下留情!” 白泽收回手,漠然地看着他。 “大人,昨晚云初姑娘同我们说,洛将军近日不在府上,她一个人着实无聊,想来找夫人喝杯薄茶。”那人一五一十地大声说着,头依然紧贴在地上不敢抬起分毫,“我们兄弟念着,平日里云初姑娘一直与洛将军形影相随,看起来与夫人也有几分交情,所以…所以才放她过来的。” “交情?”白泽不禁冷哼一声,嘲讽道,“我怎不知这神域,何时开始仅凭交情就能自由进出了?” 众人纷纷屏息贴地,再不敢多说一句,殿内一片死寂。 白泽又走到狱卒跟前,冷冷地问,“你们呢?云初姑娘来寻夫人喝茶寻到牢房里来了吗?” 狱卒磕头,连忙答,“是我们疏忽,是我们的疏忽!中了云初姑娘的迷药…” 大殿的门又被推开,蓁蓁风尘仆仆的进来,站到白泽跟前躬身行礼。 “影昭追回来了吗?” 蓁蓁无奈地摇摇头。 方才答话的狱卒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禁轻颤了一下。 “作为狱卒,这些年安逸日子过久了,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白泽话说了一半,又见岁岁从殿外进来。她低头沿着墙边走过,一直走到白泽面前。 她环顾四周,又见到跪在地上发髻凌乱神色憔悴的云初,肃穆紧张的气氛让她觉得自己若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白泽连忙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你怎么来了?” “嬷嬷说,你们抓了云初姑娘…” 白泽的眉头轻蹙,“你是来替她求情的?” 岁岁半仰着头看着白泽,犹豫一瞬,小心翼翼地答,“不是。” 她原是想告诉白泽,云初怎么说也算是洛端身边的人,动她之前也许应该先知会洛端一声。可是一进大殿,看到匍匐在地的婢女侍卫,她一时有些犹豫了,怕自己这些话若是贸然出口,会驳了白泽的威严。 白泽盯着她看了许久,转身吩咐蓁蓁,“去主岛把洛端叫回来,缉拿影昭,再请穆医师来一趟神域。” 继而指了指云初,“把她押入大牢,等洛将军回来再议。” 他又指指负责驻守索桥的侍卫,“你们四个,玩忽职守,罚一年俸禄,鞭笞三十。” “狱卒和婢子,消去记忆,送回主岛。” 殿下一片劫后余生的唏嘘,连连磕头,“谢大人!谢夫人!” 所有人退去,殿内一时间只余他们二人。 岁岁看着白泽,白泽亦淡淡地看着岁岁。 半晌,白泽坐回榻椅上,懒洋洋地问,“这么处置,夫人满意吗?” 岁岁一时分辨不出他的喜怒,自然也不知他这话是在询问她还是讽刺她。她从不插手白泽的这些公务,今日听嬷嬷说白泽在大殿上大发雷霆,可能要出人命…她来不及细想,就鬼使神差地闯进来了。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白泽拉她到身旁,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没有。” 白泽抬眼望向殿外,天色渐渐亮起来,白雪覆盖下的草木透着翠玉般的绿。 他坐在这个椅榻上,曾呆愣地望着门外青翠的树木,看着雪花在树叶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看着蜿蜒曲折的石阶覆着积雪,像一条白色的丝帛,一直延伸到很远。就这样没有四季更替地望了不知多少年。 如今岁岁来了,他再看出去,树是树,雪是雪,路是路,一切都有了人世该有的样子。 隐隐的哀伤在他眼中缓缓流过,这样的哀伤轻轻刺在岁岁的心间,是一阵阵道不明的钝痛。 白泽淡淡地说,“今日幸好夫人来了,让我正好有转圜的借口。至于云初,她如今暴露了身份,至少我不用再担心揣测她到底对洛端有什么企图。” “你真的没有怪我?” 白泽轻笑,扶着额故作无奈地说,“我快斗不过嬷嬷了。以前她总说自己觍着老脸来求情,现在她都知道直接请你来更管用了。” 岁岁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撒娇,“那是夫君疼我,才会事事都让着我。” “就你这张嘴,一天天跟抹了蜜似的。”白泽捏捏她的脸颊,宠溺地笑着。 “轻一点,疼!”岁岁连忙抱住他的手,指指外面的晨曦,“天都大亮了,有人半夜里还说会陪我一起用早膳的。” 第65章 痴情 岁岁一边偷瞄白泽,一边试探着说,“用过早膳,我想去看看云初。” “行。你拿我的令牌去,狱卒不会为难你。” 白泽爽快地应,甚至都没有问她原因。 “我觉着她应该会有些什么苦衷。”岁岁咬着饼子,若有所思地说,“女子的眼神不会说谎,平日里她看着洛端时的样子,是真心的…” “探视就探视,不要乱动恻隐之心。”白泽轻声警告她,“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算她对洛端是真心,但她也已经做了她的选择。” “哦。”岁岁嘟着嘴应他。 嘴上说着话,白泽手上也没闲着,他给岁岁盛了碗羊肉汤,又拿过岁岁手上的饼子,撕下最外层的外皮放到她碗中,又把自己那张饼子的外皮也撕给她。 岁岁喜欢吃最外面的酥皮,烘烤时的高温会把外皮上撒的糖融化,待出了炉,融化的糖水又凝结成一层糖皮牢牢粘在外层的酥脆的表皮上。岁岁素来爱甜食,自然也最爱那一层外皮,反倒是酥饼里面,虽软糯,却寡淡无味。 白泽的动作这般娴熟又温柔,可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寒意,“等洛端回来,我就会命人处置她。” “你会杀了她吗?” “会。” 岁岁怔了怔,这是她第一次从白泽口中听到真正的杀意。 在白泽和蓁蓁眼中,这是个和青衣长得一模一样,动机不纯的人,但在岁岁眼里,云初只是一个爱慕洛端的女子。她虽与云初相处的时间不长,甚至还发生过小摩擦,但成婚时她也曾敬过云初一杯酒,盼她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她们也曾醉了酒同榻而眠,盖一床被子,夜半醒来时努力表达着彼此的善意。 可是再转念想想,云初帮的人,是要释放九婴,为祸人间,会让主岛生灵涂炭。到时,谁又来同情那些无辜的人。 岁岁抿抿嘴,身子探近白泽,又问,“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没有。”白泽不在意地说,又叩着食案催促她,“快点吃,一会儿凉了。” “若有一天,换作是我背叛了你,你会杀了我吗?” 她的脖子白皙修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紧张也有期待。 白泽不禁伸手抚上她的脖子,摩挲把玩了会儿,又轻轻掐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不会!” 岁岁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她才不会背叛他呢,她只想听听他的答案,哪怕只是听到他如此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便觉安心。 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岁岁,她善良热情,是他认定了要一起共度余生的女子,他很笃定岁岁绝不会背叛他。 ========= 牢房里已换了一批新的狱卒,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是知道的,现今更是丝毫不敢懈怠。 狱卒盯着岁岁手中的令牌看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放岁岁进去。待岁岁走入牢房,他们又立刻谨慎地锁上大门。 云初抱膝坐在地上,见到岁岁时并不见丝毫的惊讶,只漠然地看着岁岁。似乎在她眼中,此刻任何人出现在她眼前她都不在意。 “折腾一晚上,饿了吧?”岁岁打开食盒,说道,“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各种都带了一些来。” 云初看着她从食盒中端出的吃食,除了清粥小菜,还有酥饼热汤,都还冒着热气。 “你喜欢哪个?”岁岁盘膝而坐,问。 云初愣了愣,自入了将军府,从未有人问过她这句话。她的喜好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洛端心里认定了她应该喜欢什么,或者说,青衣喜欢什么,才最为重要。 “我….想吃这个。”她指指放在碟子里的酥饼,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最爱吃这个。”岁岁笑说,“我最爱外层的酥皮,裹着半凝固的糖皮,最是美味。” 云初拿起饼子,轻咬一口,细嚼慢咽着咽下第一口之后,再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着三两口就将一整张饼子都吞入口中。 待吃完两张饼子,又喝了一碗热汤,她才悠悠地开口,“白泽大人派你来,是想要问什么吧?” “不是白泽派我来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也知道在这个地方,其实大家都没什么朋友。” “我们也算不上是朋友。”云初淡然一笑,说道。“从放走影昭将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凡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看着云初这般坦然,岁岁反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身边除了蓁蓁,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她与云初也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往日里见到云初时,总觉得她像是戴着张面具,并不真实,反倒是现在,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岁岁犹豫了很久,迟疑地问,“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云初看着她,时间久了,眼里竟生出些许的羡慕。“岁岁,你长得真好看。我若能像你这么漂亮,该多好。” “你现在不好吗?” “这不是我的脸。”云初自嘲地笑着,抚摸着自己如花似玉的脸庞,“我若是没有这张脸,洛将军瞧都不会正眼瞧我一眼。那个人说,我只有变成青衣的模样,才能得将军欢心。可是,没有人告诉我,将军欢心的也只是我这张脸而已。” “这不是你原来的容貌?”岁岁惊讶地看着云初,她只知妖族或神族可以凭灵力变换容貌,但也只是一时。爹爹和哥哥天生有九张脸,才能长时间地保持另一张脸。可是人族……“是如何做到的?” “那个人给我施了换脸之术,取走了我本来的脸。那日他托了送补给的小厮给我传话,说我若是不能救出影昭将军,就会收回这张脸。到时洛将军见了,便会厌弃我。”云初靠坐在墙边,思绪纷杂,幽幽地说道,“我从前在主岛上,听街坊议论,说洛将军要娶妻,办了盛大的婚典,可是新娘却在婚典当天不见了。我一直在想,将军好不容易从失去挚爱的痛苦中走出,又能重新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如此铁石心肠,不知好歹地负了将军。那日在酒楼见到你,我心里是瞧不起你的,你是将军本要娶进门的夫人,你不但逃了婚,还毫不避人耳目地与将军的兄长出双入对。那时候我觉得你真是荒诞不经。” 云初低头笑了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知与天真,“后来我进了将军府,时常见到将军一人独自饮酒,神情落寞。我唤他,他转头看向我,总有一瞬的忡怔,眼里满是痛楚。我以为他心里在思念你,我想着我有青衣的容貌,只要我陪伴在他身旁,安抚他被你伤过的心,总有一日他的心里也会有我。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并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他心里始终只有青衣。” 岁岁坐在她身旁,想起昏黄的烛光下,洛端抱着她在耳畔低语,“我夫人穿什么都好看。”那时候她心里悲愤又无助,尚且有白泽陪在她身旁。可是云初,是如何忍下的? “值得吗?” “不值得。”云初摇摇头,坦然承认。 明知不值得,为何还执迷不悟?岁岁愈发的不明白。 “我知道白泽大人和叶将军都瞧不起我,可我只是个人族,我的一生太短暂了,能陪在将军身边的日子对你们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若不能长厢厮守,短暂的相伴我也知足了。” “短暂的相伴?你明知他眼里都没有你!” 第66章 醋意 岁岁心里愤慨,甚至为她感到不值,可是云初却轻笑着起身,对岁岁说,“我当然知道。若他只是心里有人,我还能与那人争一争,但若他只把我当替身,那他心里永远都不会有我。这样的感情,一点都不值得。可我就是贪恋将军的温情,为此甘之如饴。” 岁岁怎么都无法理解,爱一个人怎可以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在她的认知里,她不愿做他人的替身,她亦不愿强求男子的欢心。即便是白泽,倘若不是真心喜欢她,再舍不得她也会割舍。 “从我愿意接受那人换脸之术的那日起,我就没有退路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幸运,转身还能有人为你遮风挡雨。”她收拾好食盒,递给岁岁,“谢谢你今天来看我,还给我带酥饼。你回去告诉白泽大人,人在一个地方困久了,都会有对自由的向往。从前九婴麾下的那些妖兽都听那人的,就连这神域的妖族侍卫如今也都盼着能真正离开这里,尤其……在他们知道了白泽大人以前的事情之后。” 云初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万般苦楚马上就要得到解脱。 岁岁走在大牢的长廊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云初一眼又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云初,不迎合洛端,不装作自己是青衣。 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也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并非因为白泽要处死她,而是另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 两日后,洛端收到蓁蓁的消息,从主岛匆忙而归,他想去大牢探望云初,却被狱卒拒之门外,怎么说都不给通融。 他又去求白泽,白泽不应他,他就在白泽的书房门口一直跪着。 岁岁端着汤羹去书房时,洛端就跪在这一天一地的大雪纷飞里,挺直了背脊,仿若一座雕像,巍然不动。鹅毛大雪落在他肩上,已覆了厚厚的一层雪白。 世人都说洛将军情深似海,却不知他的一腔深情早在百年前就随着青衣一起坠崖落海。往后余生,不过是寄情于人罢了。那个人可以是她,可以是云初姑娘,今后也可以是其他长得酷似青衣的女子。 岁岁呆愣地看着他,不禁涌起一股心酸。 “你回去吧,一直在这跪着也无济于事。白泽铁了心要治云初的死罪,不会轻易松口的。” 洛端拉住岁岁的手,恳求道,“岁岁,救救云初。” “我…我救不了她。”岁岁想要挣脱,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扣着她纤细的手腕,让她端在手上的汤羹都险些倾洒在地。 “如今只有你可以救她。”洛端的眼里隐隐有泪,急切地说道。 “洛端,你先放开我。” “我可以把云初拘在府上,永远不让她出府,我保证她不会再做任何威胁神域的事!” 岁岁越是挣脱不开,挣扎得越用力,直到整盅汤都翻在石阶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兄长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向他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洛端说着,弯身对她磕头,“岁岁,我求你,我求求你!” 岁岁吓得连忙去扶他,“洛端你别这样,你别磕了,你快起来!” 可是洛端终究是个习武之人,若是他执意要跪着,恐怕没什么人能阻止他。岁岁试了几次,都扶不起他,整个人还被他带着也跪倒在地上。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橘色的烛光盈盈而动,黑色的阴影自他们头上笼罩下来,白泽立于他们身前,遮去了大半的光亮。 此刻洛端与岁岁正相对而跪,岁岁双手扶着他的肩,洛端低垂着头,看起来仿佛半靠在岁岁身上,石阶上还有撒了一地的汤羹混杂着白色的碎瓷片。 白泽面色阴沉,口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岁岁你起来。” 岁岁扶直洛端的身子,从雪地上爬起。 “进来。” 岁岁亦步亦趋,连忙跟上白泽,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合上,洛端满是哀求的眼神消失在岁岁眼前。 “白泽,先前在门口,洛端与我说……” “放云初一条生路,把她永拘洛将军府。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吗?”白泽看看岁岁抱着他臂膀的手,又看看她一脸企盼的样子,面含不悦地说。 岁岁用力点点头,腆着脸笑问,“我觉得这法子也是可行的,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白泽拂下她的手,冷冷道。 岁岁撇撇嘴,眼珠子骨碌一转,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她还未开口,白泽已俯身去扶她,“起来,不许跪!” 岁岁不依挠,抓着白泽的长袍,说道,“云初只是个人族女子,她对洛端用情至深,才被有心人利用。人族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把她永拘府上,对她来说一样不好受,不如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可知放过云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你不知道!”白泽蹲下身子直视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看着她的眼此刻笑意全无,如覆薄冰,他冷冷地说道,“我今日若是轻易放过云初,他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挑战神域的威严,甚至踏足那座封印九婴的神殿,永无宁日。” “前两日我去见过云初,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夫君心善,那日都已放过大殿上的狱卒婢子。不如……”岁岁拉着白泽的袍袖,柔声细语着,她的声音本就很小,说着说着,似又觉得自己不怎么在理,声音愈发地轻。 白泽冷哼一声,讥嘲道,“那日若不是你闯了大殿,那些狱卒与侍卫,一个都活不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出手狠戾,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坊间畏惧我,不是没有缘由的。” “白泽,你别这样。洛端他求我,我不忍心。” “他求你?”白泽阴恻恻地说,“他求你你就舍不得了?” “不是舍不得….”岁岁有些急了,这人今晚怎么阴阳怪气的,平日里见他脑袋挺好使的,也不是冥顽不化不讲道理的人,今晚莫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事先告诫过你,不要乱动恻隐之心。你可有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旁人只三言两语,你就进来与我闹这一出。”白泽起身,抽出自己的衣袍,漠然道,“你既然喜欢跪,那就在这跪着吧。” 原以为白泽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他真的不再搭理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榻椅上,翻阅着案几上堆积的帐薄。 岁岁垂头丧气地跪了会儿,膝盖处开始隐隐有些痛,腿也一阵阵的刺麻。这就有些两难,起来吧,显得自己特别没骨气。继续跪着吧,吃苦头的又是自己。就在她寻思着到底是骨气重要还是膝盖重要时,嬷嬷端着汤羹进来了,这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救星。 “嬷嬷。” “这……怎么跪着呢?”嬷嬷放下手中的两份汤羹,蹲在岁岁身旁,关切地询问,却不急着扶她起身。 “嬷嬷,膝盖疼,腿也疼。”岁岁撒娇,身子软软地瘫坐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在地。 嬷嬷故作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夜里寒气重,地上又凉,可别落下什么病根了。老奴扶您起来可好?” “要起让她自己起。”白泽瞥了她一眼,闲适地说。 “真是狠心。”岁岁低声嘀咕一句,“我要休了他。” 嬷嬷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岁岁的嘴。 可是,已经迟了。 白泽猛然抬头,蹙眉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67章 责打 岁岁无视白泽想要杀人的眼神,仰头冲着他大声嚷嚷,“我说,我要…唔唔唔。” “夫人,不可胡言。”嬷嬷紧紧捂着她的嘴,在她耳畔低声规劝。“切不可胡言!” “嬷嬷,你先出去。”白泽将看了一半的帐簿往案几上随意地一掷,淡淡地说。 “大人,夫人一时冲动,都是些胡话…胡话…” “嬷嬷!” 嬷嬷赶紧闭嘴,躬身行礼。她手指放到唇边无声地对岁岁“嘘”了一声,退出书房。 白泽的手指轻叩在案几上,“你过来。” 他的声音冰冷,有让人不容置疑的威严,岁岁又想起那一夜,他戴着青铜面具长身玉立于高处的身影,心中不由得生出畏惧。她非但没过去,还手撑着地一连退了好几步。 “若是让我过去,我就命人去拿鞭子。” 他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岁岁只觉全身的血都在那一刻涌入头脑,手心满是细密的冷汗。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倔强地说,“你要杀就杀,我才不过去!” 白泽再没耐心,一把拉过她,按在自己腿上,抬起手,重重的一掌落在她臀上。习武之人本就力气大,又带着怒意,但落下时还是收了几分力道。 岁岁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隐隐的痛感漫延,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小连爹娘都不曾这般惩戒过她。如今她都那么大了,还被人像小孩子似的按在腿上责打,心中羞愤不已。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凭什么打我?!白泽,我要休了你!”岁岁又羞又恼,拼命地挣扎。可是白泽的大手牢牢钳制在她腰间,再怎么挣扎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以这个屈辱的姿势趴着,任他处置。 “你再说一遍。” 话音才落,接连几掌重重地落下,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这一次与刚才的一掌全然不同,岁岁只觉落掌之处疼痛难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第一掌只是威慑,那这几掌真的是毫不含糊地落下,带着白泽的怒气。 “疼…”岁岁伸手护在臀上,口气瞬间软了几分。“白泽,疼,不打了行不行?” 白泽不为所动,反将她的手一并钳制在她腰上。这回,算是彻底任人宰割了。 “我们成亲,当初虽应了你的要求,婚典从简,但也是签了婚书,拜了天地,公示天下的,岂容你儿戏?!” 白泽训斥道,又是紧连的两掌落下,仿佛比刚才又更疼一些,岁岁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还敢胡言乱语吗?”白泽的口气总是淡淡的,可落在她臀上的巴掌却丝毫不留情。 岁岁用力摇摇头,此刻不仅是羞恼,更多的是臀上弥漫着的从未有过的火辣辣的疼,与平日里白泽与她戏谑时的轻拍截然不同。 “下次还敢吗?” 岁岁一动不敢动,生怕他厚实的大掌又一次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眼见着白泽的手又抬起,岁岁连忙应,“不敢了不敢了。” 一掌落下,力道已小了好几分,可正巧落在之前的红肿处,岁岁疼得身子轻颤。 岁岁连连求饶,“夫君,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泽终于松开钳制在她腰间的手,岁岁松了口气,连忙从他身上爬下。若不是白泽好心扶她一把,此刻她恐怕又要跌跪在地上。 她站在他跟前,小声地抽泣着。 白泽也并不急着安慰她,只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白泽问她,“现在想要和离吗?” 岁岁抹着眼泪,摇摇头。“不离。” “想要休夫吗?” 岁岁又摇头,“不休。” 白泽又抱她坐到腿上,说,“我娶你为妻,是想要与你相持到老的。你若觉得我亏待你,对你不够好,真心想要与我和离,我断不会与你为难。但是,你若再敢这般儿戏,口不择言,下一次我会褪去你的下裙,拿鞭子狠狠地抽你。” 岁岁把头埋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说,“我错了。” “没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岁岁低声说。“下次….下次…..下次挨鞭子。” 白泽淡淡一笑,他不过是吓唬她而已。鞭子粗如牛尾,往往是用来惩戒那些凶恶的犯人,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他怎么舍得那样对她。 “再有下次,我就当真了。” 岁岁直往他怀里钻,好似庆幸他这一次并没有当真。 白泽抬起她的头,拭去她脸上胡乱的泪渍,又说,“明日我就会下令处死云初。” “嗯…” “待会儿我会放洛端去见云初最后一面。不论他待云初是不是真心,我希望你不要掺和此事。”白泽顿了顿,又说,“当然,你若着实心疼洛端,我也不介意再给你们指一次婚…” 再指一次婚?岁岁迷惑地眨眨眼,一时没听出白泽话里的意思,“我已经是你的夫人了,如何再与他成亲?” “你还想与他成亲?!”白泽眉头又拧了起来。 “我不是这意思,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白泽嘲讽,“先前我见你们俩在门口都要抱上了。他在门外跪着,你进屋就跪,你们这难道不是共患难吗?” 岁岁觉得自己好像又明白些什么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揽着他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白泽大人,是您弟弟一个劲儿地给我磕头,我只是想扶他起来而已。至于跪不跪的….我一直等着您来扶我,岂料您一直忙着看账簿,我腿都跪麻了膝盖都跪疼了,您也无动于衷。” “是吗?”白泽故作狐疑地看着她。 岁岁乖巧地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得真诚憨厚一些。 “我不信。” “那….那大人要如何才信我?”岁岁急得脸上一阵红。她觉得白泽今晚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明明自己才是刚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该被哄着的人。 白泽面色阴沉,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岁岁无奈,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指的地方。 他面无波澜,又指了指自己的唇。 岁岁又轻啄他的唇。 白泽摁着她的头,也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他的手又抚过她的膝盖,岁岁只觉一阵暖意,膝盖便一点不疼了。 岁岁红着脸指指身后,“那儿也疼。” 白泽的掌覆在她臀上,顺势又轻拍了一下,说,“自己受着,免得你不长记性。” “好吧。” 第68章 记住 大牢里,狱卒见了白泽的令牌,不仅恭恭敬敬地对岁岁作揖,还对跟在岁岁身后的洛端也尊重了几分。 先前白泽对岁岁说,会放洛端去见云初最后一面。岁岁以为白泽会亲自带洛端来,想不到他只是让她做那个领路人。 狱卒引着他们一直走到关着云初的牢房门口。 云初见了洛端,眼泪瞬间就涌上眼眶,很明显对于洛端的到来她是意外的。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弃子,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默默地等着,等有一天白泽下令处死她。 “将军。”她膝行到洛端跟前,两人隔着手臂粗的栏栅,静静看着彼此。 洛端想要扶她起身,可她非但不起,还俯下身子给洛端磕了个头,“将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将军,云儿已无憾。” “云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洛端心疼地看着她,她本就小巧的脸如今又消瘦了几分,一双憔悴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岁岁默默退到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她故意东张西望着,努力不让自己去窥探他俩的对话。 “是云儿辜负了将军的信任。”云初啜泣着说道,“云儿也是身不由己。” “是谁在威胁你?影昭?还是影昭背后的人?是穆医师吗?”洛端的手穿过栏栅的间隙,想要抚去她脸上的泪。 “没有人威胁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都不愿意对我说句实话吗?!”洛端有些急了,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间大了一些。 岁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默默把头转了回去。 “将军别问了,云儿陪伴在将军身边的这段日子,是云儿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哪怕….哪怕…哪怕将军心里的人不是云儿。” 洛端沉默地低下头,抚在她脸上的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收回。 就在他踌躇的时候,云初却捧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眷恋着这稍纵即逝的温情。 “将军不要难过,云儿不怨您。”云初释然地笑了笑,“白泽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处死云儿?” “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帮不了你!”洛端拧着眉,急切地说,“影昭去哪了?他究竟要干什么?” “云儿不知。”云初摇摇头,说,“云儿只听闻,影昭将军知道了白泽大人过去的事,心里愤恨不已,才被穆医师蛊惑,想要释放妖兽。” “穆医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儿真的不知。但将军要千万小心穆医师,他…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洛端抚过她的头,又轻抚过她的脸,这张酷似青衣的脸,曾让他有无数次的忡怔。 她们两分明长得那么像,都是那么地温驯乖巧,他亲吻她的时候,她也会像青衣一样红着脸直往他怀里躲……可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青衣。 他一边沉迷这样的幻象中,一边又清醒地痛苦着。 “云儿,你等我。我会再去求兄长,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云初伸长了手臂紧紧拽住洛端的衣袍,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说,“将军留步!白泽大人不会放过云儿,云儿不想要将军为难,云儿只想问将军一句,这些日子来,将军可有过那么一刻,真心地喜欢过云儿?” 洛端一怔,紧抿的唇轻颤着,似乎有什么话就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起身毅然决绝地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将军…将军!” 岁岁听到声响,再次转身看向他们。 只见云初对着洛端默默磕了三个头,缓缓起身,退了好几步。她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却扬起了笑意。 她说,“洛端!你记住,我叫云初,是个人族女子,爱慕洛将军多年,苦求不得。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想要将军记着我!” 岁岁的心里掠过不好的预感,那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急得大叫,“开门!快把牢房的门打开!!”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云初已重重地撞在牢房的柱子上,鲜血瞬间从她的额头流下,染红了半张脸。 岁岁惊得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洛端呆愣地站在原地,满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一瞬后,只闻洛端冲着一旁的狱卒嘶吼,“开门!开门!” 狱卒慌乱地拿来钥匙,颤巍着打开锁链。 洛端推开门大步冲进牢房,云初已倒在地上,双目微合,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虚空。 “云儿!” 洛端来到云初身旁,屈膝跪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怀中。 云初的目光迷离,唇畔含着甜蜜的笑,她努力地翕动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洛端靠近她的唇边,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记住…我…”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护,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深入骨血的下意识的保护。 岁岁别过脸去,再不忍见着云初的下半身渐渐浸润在殷红的血泊中。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洛端的视线终究落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红色,他心里萌生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再不敢去面对。 “云儿…云儿…” 云初已阖上眼,身子正一寸寸地变凉,任他如何叫唤都再没有反应。 洛端紧紧拥住云初,埋在她颈项间号啕大哭。 悲怆的泣声在整个大牢里回荡,岁岁呆立一旁,眼泪潸然而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女子会执念如此之深,以这样的方式匆忙结束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让洛端记住她。 往后的很多年,不知洛端是否会想起这个女子唇畔含着笑,在他怀中渐渐冰冷?是否会想起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儿,化作了他脚下腥甜刺鼻的鲜血。 岁岁觉着心口似被人击了一掌,闷疼让她仿佛就要窒息。世间怎会有女子…以命博爱? =========== 岁岁回去时,已是三更。 白泽还没睡下,正支着头,倚在榻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岁岁进屋的声响,他缓缓睁开眼,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岁岁恹恹地说,“我回来了。” 今夜的雪着实地大,岁岁的鼻尖冻得通红,整个人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大氅上的浮雪正在融化,消融的雪水滴在衣衫上,缓缓晕开。 白泽“嗯”了一声,用灵力为她除去寒意,待岁岁全身都暖和了,才为她脱去大氅。 “白泽,抱。”岁岁坐到白泽腿上,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脖颈处。 白泽顺势揽住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背,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云初死了。” “嗯,怎么死的?” “她当着我们的面,撞了牢房的柱子。” 岁岁想起云初在她面前缓缓倒下的一幕,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面死亡,当时只觉心口郁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久久挥散不去。 “一尸两命,她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洛端永远记住她。” 白泽沉默一瞬,淡淡地问,“云初怀孕了?” “前几日我去看她,她就告诉过我,还说这孩子没有福份,不该来。” “洛端知道吗?” “今日刚知道。这几日我一直很矛盾,迟迟不敢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岁岁能听到白泽深深吸了口气,停滞一瞬后,白泽又问,“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难道你会饶她不死吗?” 第69章 铭记 “不会。”白泽的口气分明是温和的,可说出的话却冰冷得仿若外面的天寒地冻。“但是…我若早点知道这事,我会让狱卒好好看管云初,不让她自寻短见。我也不会让洛端去狱中探视。我同意让洛端去探视,是给他一次最后告别的机会,不是让他去被人算计的。” 白泽顿了顿,又说,“也许…我会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处死她。” 岁岁泪盈盈地看着白泽,他一脸严肃,像是认真思量后才得出的结论。她紧紧搂住白泽,眼泪滚滚而落,“白泽,是我害死了那个孩子…” 白泽抚着她的背,说,“这是云初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岁岁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云初还告诉我,她原本不是长这样,是穆医师给她换了脸。” “这事你跟洛端说了吗?” “没有。” 白泽沉思片刻,说,“那就把它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岁岁点点头,此刻才觉浓烈的疲惫感早已吞没了她,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白泽肩上,合上眼,眼泪又无声地落下来。 白泽抱她到床榻上,给她盖上被子。 被窝里早已被烘得暖暖的,岁岁蜷缩着身子,贪恋地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 白泽熄灭屋里的烛火,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默默躺到岁岁身旁,连带着被子一起,将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岁岁却挣开白泽的怀抱,坐起身分了一半被子给他,随后又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白泽的手掌贴在岁岁的额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 岁岁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云初在牢里喊,“我叫云初,是个人族女子,我想要将军记着我!” 她喃喃道,“如果一定要这样以命相搏,才能被记在心里,真的值得吗?” 她的问题问得突兀,仿佛只是在问自己。 白泽的呼吸匀称,胸膛随着每一次的呼吸缓和地起伏着,看起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岁岁凝视着白泽的睡颜,眉头舒展,整张脸再无白日的冷冽。她不禁伸着手指轻描他的眉眼,低声问,“你呢?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吗?就算我有时会说些胡话惹你生气。”,并不是为了等一个答案,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的鼻峰像山峦,高峻挺拔。薄唇轻抿,柔软温暖。岁岁的指尖自他脸上游走而过,又收回手阖眼欲睡。 黑暗中只觉白泽随意地翻了个身,面对她侧身而躺,湿软的唇印在她额间。 岁岁一惊,白泽又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低声在她耳畔说,“你一直在这里,不需要以命相抵。” “你…你装睡?”岁岁的脸腾地一红,羞涩地把脸埋进被窝。 白泽掀起被角,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本来已经睡了,又被你吵醒了。” 岁岁扯下被角,“天快亮了,大人还是早点休息。” “不睡了。” 岁岁从被窝里钻出半张脸,一双乌溜溜的眼不解地看着白泽,“你不累吗?” “不累!”白泽半撑起身子,头缓缓伏下,唇就要埃着她的唇。 岁岁连忙伸手挡住,“等…等一下!” 灼热的吻落在了她的掌心。 白泽的脸很冷,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拉开她的手,火热的吻落在岁岁的颈脖处,又一路缓缓而下,时而轻,时而重。 轻时,岁岁雪白如玉脂的肌肤上只留一个浅浅的红印。重时,吸吮舔舐,会烙下深深的印记。 岁岁由着他肆意妄为,轻声细语地说,“云初还跟我说,神域有很多妖族的侍卫,现在私下也都听穆医师的…唔!” 她低呼出声,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分明羞涩得想要躲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迎合而上。可是探寻秘境的人却已悄然离开,空留一阵阵的渴望愈发地强烈。 白泽钻出被窝,脸色很冷,低声训道,“我知道了。专心点!” 岁岁抿紧唇,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早点休息?”白泽支起身子看着岁岁 “白泽…”岁岁抓住他的手臂,面红耳赤,“想要。” 白泽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是邪恶,“夫人想要什么?” “要….要刚才那样。” “这样呢?” 白泽蹙了蹙眉,似对她沉默表示不满。 “白泽。” “嗯。” “白泽。” 岁岁双颊酡红,娇唇微启,湿润润的眼睛里满是渴望的欲念,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如同受了惊的蝴蝶,轻轻颤动着。 白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的渴望,紧紧抱住她。 “白泽。” 一阵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岁岁用尽全力拥着白泽,她只知自己再也不要与他分开。以后他去哪她就去哪,他生,她就与他一起绚烂地生;他死,她就与他共赴黄泉壮烈地死。 ========== 待岁岁沉沉睡去时,天已蒙蒙亮。 在屋外的敲门声响起前,白泽已披衣起身。他替岁岁盖好被子,她的双颊还有未褪尽的红晕,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白泽的嘴角扬起,弯身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开门离去。 嬷嬷正端着热水过来,见了白泽倒是一点不意外,毕竟在她印象中,大人从不贪睡,无论多早见到大人,都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白泽低声对嬷嬷吩咐,“云初的尸身尽快处理。若洛端要带回东岛下葬,就应他。若他要带回主岛,不要应。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是。”嬷嬷应。 “蓁蓁回来了吗?” “还未,昨夜让信鸟传过信回来,说影昭下落不明,穆医师说穆夫人身体抱恙,不能来神域复命。蓁蓁姑娘说她不敢轻举妄动,静候大人的指示。” 白泽抚额,无可奈何地说,“嬷嬷,我最近是不是太仁慈了?” “大人本就宅心仁厚。”嬷嬷捂嘴轻笑,“夫人…还要再睡一会儿?” 白泽望了一眼漆黑的屋子,微笑着说,“嗯…可能会睡到晌午。” 他似想到了什么,又说,“若岁岁跟你诉苦撒娇,你就给她一罐活血化瘀的膏药。” “活血化瘀的药?”嬷嬷有些惊讶。 白泽笑而不答。 “我去一趟神殿。嬷嬷可以再休息会儿。” 第70章 安慰 神殿内,似有若无的金色光芒萦绕在九婴周身,仿若阳光无声地照拂着它。 九婴大部分的脑袋都在昏睡,只剩那么两只脑袋虽醒着,却也只能迟缓地晃动着。 她看到白泽进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用灵力传声,“近来白泽大人怎不忙,竟有空日日来探望我。” “我所有的忙碌,不都是拜你所赐么。”白泽笑笑,讥嘲道。 “日子不好过了吗?”女婴的声音传来,“你关了我九百年,我也困了你九百年,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从不与妖兽做交易。” “你自己不也是妖兽吗?”男婴笑起来,这笑声却又如婴孩的哭声,“你撤去你的封印,还我自由。我收回我的结界,放你海阔天空,这样不好吗?” 白泽的身影挺拔,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缓缓摊开,微笑着拒绝,“不好。”,他手结法印,口中喃喃念咒。 不多时,那两只醒着的脑袋也缓缓耷拉而下,直到再无动静,白泽才慢慢收回灵力。 正在白泽转身欲离去时,身后突然一阵异动,猩红的光芒闪过,九婴的长尾挥起,强大的灵力如一把利刃,划破空气,直冲白泽而来。 白泽侧身闪过,虽避开了直击要害的进攻,却还是被余力扫过脸颊,在颧骨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珠从伤口处沁出,渐渐汇拢成一片,顺着脸颊流下。 白泽的眼里掠过狠戾,聚满灵力的一掌直击九婴的脊椎。九婴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整个身子瘫软在地。 它的身下是金光闪闪的阵法,灵力自阵法中腾起,如一条无形的链索,将九婴的身体牢牢禁锢住,再动弹不得。 在九婴庞大的身躯面前,白泽身着白袍的身形显得如此渺小,他仰起头又凝视了它一会儿,漠然地转身离去。 玉阶下,岁岁一袭绯色襦裙,披着白泽那件宽大的黑色披风,正静立在原地,仰望着神殿。 见到白泽的身影,岁岁展露笑颜,使劲朝他挥手,“白泽。” 白泽脸上满是宠溺的笑,拾阶而下。 “那么早就起了?” “做了个噩梦,醒来发现你不在,就起了。”岁岁拿出帕子,拭去他脸颊上的血,平静得好像只是替他擦一擦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面对这样的场面不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么惊慌失措着哭哭啼啼,即便再心疼,但也坦然面对。 血渍拭去后,脸上可见一道粉嫩的伤口,约莫两寸长,深可见骨,围绕着伤口的皮肤有些红肿,隐隐有血自伤口渗出。 “疼吗?” “疼。”白泽一脸惆怅地看着她,问,“万一破相了可怎么办?” “破相就破相,我不在乎。” “我以为夫人看上的是我的脸。毕竟…”白泽轻叹一口气,好似很无奈,“毕竟夫人第一次见我就脸红了。” “我没有!” 岁岁想起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清冷的脸笑起来如春日的暖阳,让彼时初到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亲切与温暖。 “真没有?” “谁看上你了,没羞没臊。” “那你现在脸红什么?” “我没有!” 岁岁捂着脸,轻轻捶了一下白泽的胸膛。 白泽抓住她的拳头,“轻点,受伤了。” “还有哪里伤了?严重吗?要不要去疗伤?”岁岁心里难免一慌,紧握的拳瞬间就松了。 白泽轻笑起来,空荡荡的长廊上,寂静一扫而去。 ======== 日子总是这样,每一天看起来都毫无波澜,静静流淌而过。 洛端把云初葬在东岛,随后便回了主岛的老宅,闭门不出。 蓁蓁去看过他一回,他喝着酒,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呆愣地望着天,不论蓁蓁与他说什么,他都不应不答。 蓁蓁起了脾气,将整壶酒都泼他脸上,斥责他为了一个明知动机不纯的女子消沉至此,“可有想过如今只能独自在神域值守的白泽,可有想过被九婴杀害的父母,可有想过那场浩劫中死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 洛端红着眼,紧紧拽住蓁蓁的裙角,泣不成声。 蓁蓁扯出自己的裙角,恶狠狠地讥讽他,“懦夫!” 洛端低垂着头,喃喃自语,“你师父当年,一个人在廊下坐着消沉了十几年,怎不见你去骂他……” “师父和你,不一样。” “是不一样。”洛端狠狠把手边的酒壶砸在地上,嗤笑道,“你师父做的事,我们一般人都做不出。影昭跟我说过,九婴来这里是为了找他寻仇。当年所有枉死在九婴手下的人,都是因他而死!蓁蓁你听明白了吗?都是你师父!这一切的灾难都是你师父带来的!即便如此,我仍然愿意为他所用,任他差遣。我只是求他给云初留一条活路,他都不愿意应我。” “即便九婴是来寻仇,也难掩它凶残嗜杀的本性,你不该为它残杀无辜的罪行开脱。”蓁蓁愤恨地说,“影昭怨恨师父,觉得是师父害他被困千年,回不了玉山,但你别忘了我们也同样被困顿于此。当年若不是师父担心你们,我们根本就不会折返回来。” “谁要你们回来救我?!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蓁蓁一拳打在他面前的石桌上,石桌在洛端眼前瞬间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碎了一地。 “今日你这番话,我就当你是酒后胡言,下次再让我听到,我定一掌杀了你。枉我师父视你为手足,时刻担心你被云初所骗。” “云儿…” 云初凄凉的笑就浮现在他眼前,她死在自己的怀里,她合眼时那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却怎么也叫不醒…洛端再不忍回想那一幕,抱着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蓁蓁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开导他,“我在这生活了七百年,几乎认识这大街小巷的每一个人。若是有女子长相酷似青衣,我怎会不知?怎就那么巧,这样的人偏让你遇见?又有哪家清白人家的姑娘,愿意这般无名无份地跟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你有想过这些吗?” “我想过。我也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她!可她只是一个人族,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对神域,对我们,能有什么伤害…” 蓁蓁拉下他的手,“你清醒点行不行?她不是青衣!” “我知道她不是。明知她不是,可心里还是割舍不下。”洛端的眼里黯淡无光,蓄满了痛楚的泪水,“蓁蓁,我是不是喜欢上云初了?” 蓁蓁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沉默了许久,蓁蓁只得生硬地说,“我不知道。” “青衣与我情同姐妹,无论是谁,长得再像,我都不会把那人当作青衣。” 蓁蓁深深叹了口气,似要把胸腔压抑积聚的悲伤都吐露出来,所有那些对青衣的思念,对过往的唏嘘。 她不记得那日洛端还说了多少话,只知道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直到昏睡在院子的青石板上。 蓁蓁把他扶进屋子时,他嘴里还在喃喃叫着,“云儿…云儿…” 蓁蓁替他盖好被子,侍卫匆忙进来通报,“叶将军,穆医师出门了。” “我知道了。” “看方向,是往这儿来了。” 蓁蓁的视线落在烂醉如泥的洛端脸上,似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她带着侍卫躲到暗处。 第71章 孩童 穆医师背着药箱进来,在洛端的榻旁坐下。他把药箱放在脚旁的地上,又拉起洛端的手给他把脉。把完脉,他把洛端的手放下,还好心地替他拢好被子。 所有动作都一气呵成,仿佛是这家人家的少爷生了病,主人请了医师出诊。接下来应该就是医师开方子,小厮去抓药了吧? 穆医师坐在榻旁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又抬手抚着洛端的额,说道,“当年青衣跳崖,你悲悸攻心,伤了心脉,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替你调理,才勉强好一些。你这人重情谊,如今又遇到这档子事….” 蓁蓁听了一会儿,发现穆医师是用灵力把声音传给洛端的,也就意味着,无论他此刻是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他都能清楚地听见且记得这些话。 “你把人家当兄长,为他尽心尽力,人家可曾真心把你当胞弟?你想要岁岁姑娘,他夺了去,你想要云初姑娘,如今也被他逼死了。”穆医师拂了拂袍袖,闲适地说着,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吧?人就是这样,失去孩子的痛会跟随你一辈子。往后,听见婴孩的啼哭,看见孩童的笑颜,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洛端分明还在沉睡着,可眉头却快要拧成结。他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噩梦,痛苦地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穆医师俯身到他耳旁,微笑着说,“好好享受这份痛苦吧。总有一日,真希望他也能体验一番。” 当初白泽用灵力封印九婴,他的灵力霸道,不仅封住了九婴,也封住了整整五座小岛的四季轮回。从此小岛上的四季停滞,即便日升月落如常,可是被他灵力波及的人都停在了那一刻。 在世人看来,离岛与神域仿若仙境,即便是人族,也能在岛上得以永生。但世人不知,永生才是真正的噩梦。年轻的容貌不会老去,孩童也不会长大,就连穆夫人腹中的胎儿,也永远停滞在了那一刻。 穆医师翻遍医书,甚至费尽灵力,都无法拯救这个孩子。面对一个永远无法出生的胎儿,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花了多少的时间,下了多狠的心才选择了放弃。 死胎娩出时,才他的手掌大小,可已成人形。才及他手指般纤细的手和腿,盈盈一握的身子,红彤彤的皮肤下紫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谁会相信,这个看起来才五六个月大的胎儿,在他夫人的腹中已待了足足四十余年。 那时的哀痛,溶入了他的骨血,即便近千年的时光都已过去,每每想起都不曾减淡一分。 后来,他从一些散落在主岛的妖兽那里得知白泽来这之前做的那些事,知道了白泽那一身深深浅浅的伤口皆是被轩辕王虐杀而造成的。他们师徒逃至此地,一切的灾难也都是因他们而起,就连九婴都是冲他而来。 倘若…倘若当年早一点知道…他定然不会应洛端父亲的恳求,尽心救治白泽。他真后悔,当初应该用这世间最烈的毒药杀死他,连同那个在他身旁形影不离的女孩。 穆医师收回眼里的恨意,他又变成了那个儒雅温柔的少年。“你若想明白了,知道在哪可以找到我。” 他拿起药箱,甚至还对躺在床上的洛端行了一礼,才微笑着离去。 蓁蓁从暗影中走出,她试着唤醒洛端,但他只是痛苦地辗转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滚落。 蓁蓁无奈,拿帕子替他擦汗,洛端却突然睁开眼,橙红色的妖瞳乍现,如燃着的熊熊烈火,蓄满杀意。 他猛地扣住蓁蓁的手腕,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一般。 “洛端!”蓁蓁想要把他唤醒。 洛端坐起身子,掌中蓄力,朝着蓁蓁心口击去,幸好蓁蓁早有防备,及时躲开要害,重重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蓁蓁被掌风推搡,一连退了好几步。 “洛端,你发什么疯?!” 洛端又起身朝她走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一旁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呆楞地站在一旁。 蓁蓁催动灵力反击,两人都是修的火系,顿时屋内火影四射,零散的火星子掉在地上,便留下一条条被灼烧过的黑色印痕。 洛端的声音冰冷,与往日判若两人,“九婴昔日的部下,主岛的妖兽,包括神域的妖侍,都已归从了穆医师。如今你想凭一己之力缉拿影昭和穆医师,已无可能,早日滚回神域。” “连你也要加入他的麾下了吗?” “放出九婴,所有的人都自由了。至于白泽,九婴会帮我们杀了他。当年他斗不过九婴,如今也是一样,你们没有胜算了。” 正在他们对峙时,洛端的嘴唇突然又动了动,这次没有发出声音,蓁蓁只能根据唇形,猜到他好像在说,“快走!” 洛端的手中又出现一簇火苗,他抛玩着,向蓁蓁走去。 火苗越燃越旺,似有了灵性,从洛端手中一跃,向着蓁蓁而去。 蓁蓁催动灵力,直接徒手握住那团火。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她手中散落成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火苗。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花瓣,如繁急的细雨从半空中落下。花瓣被烈焰点燃,又成了点点星光,在半空中飘舞着,散落成灰,像极了新年时的烟火。 蓁蓁看着半空中源源不断飘落而下的花瓣,是影昭的招式。若不是她与洛端正巧都修的火灵,经过一番打斗,此刻屋内烈火四起,恐怕这些带毒的花瓣早已落在她身上。 “洛端,云初究竟为何而死,当年你的父母和青衣又是因何而死,你可都要想清楚了!” 蓁蓁收回灵力,破门而出。 洛端的眼眸渐渐暗淡,恢复了寻常的黑色,面上无喜无忧。 屋内零星的火苗渐渐熄灭,到处都是被烈焰灼烧过的焦黑,一屋狼藉。 ============= 白泽听完蓁蓁的阐述,须臾的沉默后,反倒还宽慰蓁蓁不要忧虑过深。 “最坏也不过是回到最初,就我们两守着神殿罢了。” “还有我!”岁岁抱住蓁蓁的臂膀,笑说,“我们只要守住九婴,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知道了,还有你。“ “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被动。”蓁蓁轻叹口气。“还有那些妖侍,怎么办?” “妖侍灵力低,破不了我的禁制,把他们都调任到无关紧要的职位就行。”白泽放下茶盏,又说,“过些时日,我要去一趟主岛。” “师父…” “这里交给你,我把嬷嬷也留给你。句侍卫我一起带走。” “你不是不信任句侍卫吗?”岁岁不解地看着白泽。 “就是因为不信任,才要带在身边。”白泽不在意地笑笑,“留在这,岂不是难为蓁蓁。” 岁岁了然地点头,又娇笑道,“你师父待你真好。” “师父待你难道不好吗?”蓁蓁转头调侃她。 “他呀…也就高兴时哄哄,生气时打打骂骂…” 白泽笑着抿了口茶,伸手探过食案,弹了一记岁岁的额头。 第72章 静止 白泽笑着抿了口茶,伸手探过食案,弹了一记岁岁的额头,“整日胡说八道!” 岁岁揉揉额头,看着白泽,不恼反笑。 ========== 有时她觉得这样就挺好,屋外大雪盈尺,屋内茶香混着墨香,充溢在空气中,岁月静好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有时又觉得不够,想要与他携手相伴,去看更广阔的天地。还想带他回家给爹娘看看,想看他和爹爹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着清酒,轻声地聊着天,也许他还会陪阿晏下几局棋。她就在一旁坐着,若是他赢了,她就给他嘴边喂一块糕点,若是阿晏赢了…不许阿晏赢。 蓁蓁那么能干,也许可以教教苗姨怎么盘帐,苗姨和娘亲总是把酒铺子的帐盘得乱七八糟的,年年盘帐年年亏损。 不过,蓁蓁也许并不屑他们乡下地方的小酒铺,更看不上娘亲开的小医馆,也许她有自己更宏大的志向,比如成为大荒最有钱的女子?可是这样的话,小姑怎么办?算了,只要蓁蓁开心,她和白泽一定鼎力支持。 也不知这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总之想起来都觉得是开心的。 岁岁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屋外传来嬷嬷的声音,“夫人,洗澡水备好了。” 岁岁像只猫一样窝在榻椅上,纹丝不动。白泽从文书中抬头,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快去洗澡。 她眯着眼,懒洋洋地看向白泽,依然不起身。 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朗声对屋外说道,“岁岁说她现在不想洗。不如嬷嬷先去休息吧,待会儿我来替她洗…” “我去了!我现在就去洗澡!”岁岁一跃而起,连忙夺门而出,身后只闻白泽的大笑声传来。 浴室里水汽氤氲,木桶里已备好了大半桶的热水,白色的水雾缭绕着。岁岁褪了衣衫,缓缓坐进浴桶,整个身子都浸润在一片温热中,顿觉十分惬意。 嬷嬷坐在浴桶旁的小矮凳上,替岁岁洗完头,又顺势把十指插入她的发丝中,指腹贴着头皮,轻轻按摩着。 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熟悉的草木香气。 岁岁突然睁开眼,又仔细闻了闻,“嬷嬷,是槿树叶的味道?” “是的。”嬷嬷笑应,“是大人特意托蓁蓁姑娘从主岛带回来的。夫人喜欢吗?” 岁岁喉咙有些发紧,这不仅仅是喜欢,这还是爹爹怀抱里的味道,是娘亲发丝里的香气。 太阳好的时候,娘亲就叫她坐在竹榻上,仰起脖子,然后用槿树叶泡了水给她洗头。洗完娘亲还会岔开手指当梳子,替她把头发捋顺。 草木的香气飘荡在空气中,晌午的阳光透过油绿的树叶暖暖地倾洒在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在眼前流转不定。当时如此稀松平常之事,如今也是一种奢望。 半晌,岁岁喑哑着嗓子说,“喜欢。” “大人说,第一次遇到夫人时,夫人的头上隐隐就有这个味道,他猜着夫人从前在家中,应就是用这槿树叶洗头的。” 第一次?在丁香园中? 岁岁转念又反应过来,白泽指的应是他在海上救起她的那一次…… 嬷嬷一边用梳子替岁岁捋着一头丝滑的秀发,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大人虽然有时候看着凶,但他是个良善之人,岛上的人与大人非亲非故,他却还是硬生生地守了他们近千年。穆医师真是没良心,他也不想想,这么多年他的朋友亲人,难道就没有受到大人的庇护吗?” “嬷嬷,白日里我听蓁蓁说,白泽当年封印九婴时,灵力波及之处,四季停滞,孩童不会长大,老苍不会故去,真的那么厉害吗?” 嬷嬷的手一僵,似有尘封多年的记忆在她心里缓缓地被打开,但很快,她就恢复如常,温和地说,“是的,蓁蓁姑娘没有说错。时间在主岛停滞了整整两百年。后来大人的封印之力渐渐衰退,主岛才恢复了正常的四季更替。但四座离岛因为离神域实在太近,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岁岁诧异地回头看向嬷嬷,嬷嬷却只是面带笑意地对她点点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一开始谁都没有察觉,人们只顾忙着修葺被九婴破坏的房屋,忙着与那场浩劫中死去的亲人告别,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人们才发现家中的孩童年复一年再也长不大,年轻人再没有老去,时间在他们身上静止了。起初大家觉得很高兴,觉得这是神的恩赐,是住在神域的神女在庇佑世人。” 岁岁的脑袋搁在浴桶边,认真听着。从前她总听镇上的人族父母教育自己的孩子,要珍惜时光,唏嘘人生在世,不过匆匆百年。“有限的生命突然变得漫长,这不是好事吗?怎么听嬷嬷的口气,并不那么高兴?” “一来,劫后余生让更多的人选择及时行乐,再不为将来打算。二来,人们渐渐发现整座岛屿再也没有婴孩出世。”嬷嬷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没有波澜的,就像开打铁铺的外爷,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仿佛这世上再也没什么急着他去追赶时间的事情。 “没有企盼的活着,让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放纵,颓废。我的孩子,不知何时学会了赌钱,无限的时间让他没日没夜地沉沦其中。直到有一天,债主来家里讨债时,我才知家里的房子田地都已被他输光,而他早已不知逃到何处。我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才来神域寻一个庇护。幸得蓁蓁姑娘心善,留我在神域当差。” 岁岁沉默着,专注地看着嬷嬷。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神域。后来蓁蓁姑娘告诉我,我的孩子逃到了主岛的最北端。他以为我死了,悔恨莫及,从此改过自新,在一户人家做了家丁,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嬷嬷自嘲地笑笑,“他小时候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盼他长大能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可当我听到他虽过得平淡庸碌,至少得以善终时,我心里竟然也是高兴的。” 嬷嬷别过头悄悄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岁岁装作没看到,拉拉嬷嬷的手,宽慰道,“至少你还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知道他得以善终,你看我如今音信杳无,对我的爹娘来说,这么简单的期盼,恐怕也未必能实现。” “大人在这困顿了千年,过得很辛苦,他不会舍得让你跟着他一直在这吃这份苦。大人一定会想出法子,让你有一日能和爹娘团聚的。”嬷嬷抚着岁岁的发,满头青丝,比丝缎还要柔软顺滑。这个小妖才一百岁,对他们妖族来说未免也太年轻,身上还满是少女豆蔻般的明媚与风华,就这样被困在这一片雪白的苍茫里,真的无怨无悔吗? 岁岁笑嘻嘻地说,“嬷嬷把我照顾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苦。白泽若再受一份苦,我就要和他分一半。” “是是是,知道夫人心疼大人。”嬷嬷取来干净衣裳,笑着调侃她。“夫人若是洗完了,就起来吧,别让大人等太久了。” 岁岁的脸腾地就红了,整个身子又缩回浴桶中,“没…没洗完!” 第73章 琴音 岁岁回到屋子,褪下裹在外面的大氅,里面只一件单薄宽松的里衣。她的头发还未干透,嬷嬷只替她松松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余发自然披垂在身后。 不知是刚洗了澡还是屋内熏炉太热,她的脸颊红彤彤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娇唇微启,胸口轻轻起伏着。 白泽放下手上的帛书,一时竟看得有些失神。 岁岁走到他身旁,在榻沿坐下。 “洗了那么久?” 她抱着白泽的胳膊,头抵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难得见她这般乖巧温驯,白泽抬手抚过她的头,又顺势拢了拢她的头发,手心里一阵微凉。“怎么没把头发弄干?也不怕着凉。” 他的声音低沉,热气拂在耳畔,岁岁觉着身子有些发热,头软软的靠在他肩上。 “嬷嬷说,别让你久等了。” 白泽用灵力弄干她的头发,又故意握着她的发丝凑到鼻前闻了闻,木槿叶的香气隐隐传来,一手的软滑。 “白泽,谢谢你。”岁岁坐到白泽腿上,双臂环上他的颈脖,像猫一样拿脸蹭着他的脖子。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木瑾叶,谢谢你的这番心意,还有你平日里的体贴和包容。”岁岁的嘴角漾起甜蜜的笑意,连声音听起来都是软软糯糯的。 “你喜欢就好。”白泽的眼里含着笑意,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岁岁腰间的系带不知何时已散开,一片春光旖旎在他眼前展露无遗。白泽眼里的笑意更浓,他的手搂在她腰间,坦然地欣赏着这片只属于他的风景,此刻香香软软的可人儿在怀,怎么怜爱都觉不够。 岁岁双颊的绯红染了一层又一层,如春日里开得最艳最娇美的那朵桃花。“不许看!” “好。”说着,白泽还真就一本正经地替她拢了拢敞开的衣襟。“过几日我要去趟主岛。” “我知道。白日里你和蓁蓁说了。” “你呢?是留在神域?还是跟我一起去?”他柔声问道,手却一直停在她的衣襟处,无意识地拢了又拢。 岁岁不得不抓住他的手,一脸严肃地说,“跟你一起去。你在哪,我就在哪。” 白泽反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这次可能会有危险。” “那我更要去了!”岁岁的手心抵着他厚实的胸膛,衣衫轻薄,能明显的触摸到强壮而结实的肌肉。“我虽然不能保护你,但我可以帮你通风报信,帮你搬救兵!” “是吗?我们家岁岁,现在都那么能干了。”白泽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笑说,“若是再能干一些,就更好了。” 岁岁感觉到身下有异物,坚挺地抵着她。她再绷不住这好像在谈正事般的一本正经,羞红了脸,羞恼地轻捶白泽,“你就会欺负我!” “欺负?”白泽握住她的拳,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眼里尽是浓浓的柔情与缱绻,“夫人想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吗?” 他握着岁岁白皙的脖子,轻轻摩挲把玩了会儿,手指经过她的锁骨,又继续慢慢下滑,轻轻地挑开她的衣襟。 岁岁的心差点漏跳一拍,脸颊酡红,她觉着屋内的熏炉着实地热,热得她背后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白泽摁着她的头,炙热柔软的唇覆到她的唇角,轻柔吸吮一番后又粗鲁地含住她的唇瓣。 他的吻如最猛烈的风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由着他在自己的唇齿间肆意妄为。她胆怯着,试图跟上他的步伐,白泽好似明白她的意图,一瞬的停滞后,引导着她一同乘风而行,共赴天涯。 ========= 一个月后,白泽前往主岛,随行只有句侍卫和岁岁。他们在洛府的老宅落脚,因是夜里,三人又都是普通人族的衣衫打扮,并不引人注意。 府上的老管家说,洛端自那日与蓁蓁起了争执打斗后,再也没回过府。 白泽去他的屋里看过,地上的灰尘都已被清理干净,除了一些明显被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并无其他。 倒是在榻尾与柜子的缝隙间,看到几片细小的白色花瓣,与当时落在九婴身旁的一样。蓁蓁的预估没有错,当时影昭就在府上,并且出手了。 第二日,岁岁经过院子时,见婢子小厮们正在整理库房,一把杉木古琴被摆放在亭榭的石桌上,看起来已有一些年头。 岁岁只在琴行远远的见过,亦或在歌舞坊见台上的歌舞伎弹奏过。第一次近距离地见着,她忍不住伸手抚上琴弦,随着她轻轻的一拨,一声干涩的琴音顿时自亭榭里漫开。 所有进进出出忙碌着的婢子都循声望来,似乎在她们眼里,这把琴竟然还能有琴音传出,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岁岁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收回手时,一双大手覆在她手上。 “你会弹琴?”是白泽的声音。 “不会。” “不会可以学。”白泽不以为然地说着,坐在琴前,试了一下琴音后,煞有介事地开始抚琴。 琴音淙淙,如山涧清泉,在亭榭楼阁间婉转飘扬。 婢子见是白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清越悠长的琴声中继续忙碌着。 一曲终了,白泽轻抚过琴身,略有感慨地说,“这是青衣的琴。有一年生辰时,洛端买来赠她的,想不到几百年过去,这琴的音色分毫不差。” 岁岁这才明白婢子们方才的眼神。这把琴想必也是堆在库房数百年,虽然每年都会被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养护,但却从未有人抚过这把琴。 “一般女子都会弹琴。想不到你小时候,非但疏于修炼,琴棋书画也没学到一丁半点。”白泽笑着揶揄她。 “我娘亲不会弹琴,我自然也不会。爹爹说歌舞坊的姐姐们琴弹得好,舞跳得美,都是自小勤习得之。我若想学,就请师傅来教,不想学,就来歌舞坊寻乐也是一样的。所以有时爹爹就直接带我们去歌舞坊听曲儿看舞。” 白泽有些诧异,“你小小年纪去歌舞坊寻乐?” 岁岁点点头,心里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白泽大笑起来,让岁岁坐到自己腿上,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扶着她的手,又抚上琴弦。 岁岁只觉此刻这琴弦似有了灵性,琴音袅袅,仿若潺潺流水途径百川,不似她刚才的撩拨,晦涩乏力,毫无韵味。 正在她全神贯注于指尖的琴弦时,琴音忽地戛然而止。金色的灵力裹着断弦,向着长廊的尽头飞驰而去,如一把利箭,刺破飘落的零星花瓣。 岁岁还未反应过来,白泽握着她的手,又一次抚过琴弦。只不过这一次与其说是抚,不如说是用力一掸,三道金色的丝线在虚空中逶迤起伏,停滞一瞬后,又幻化成三支利箭,指向一处。 繁花纷飞,影昭一袭绯红的锦衣,立于长廊的光影交错间,三支箭矢正指向他的眉心。 他那双妖冶的眼里带着轻浮的笑意与不屑,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他的玩物。 白泽松开岁岁的手,不在意地看着他,说,“我没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74章 中毒 白色的花瓣像一片片的雪花,在长廊上纷纷扬扬,绕着白泽和岁岁翩然飞舞。 石桌上檀香的烟气袅袅绕在白泽的指间,周遭婢子家丁的声音不知何时都已远去,连先前还明媚灿烂的阳光此刻也不见踪影,长廊上一片雾蒙蒙的白。 他皱了皱眉,三支金色的小箭又向影昭的眉心逼去。 影昭往后退了一步,抬起一手挡在自己的额间,灵力带起的掌风在手心凝聚,死死抵住那三支小箭。他的眼里带着抚媚,抚媚中似又有隐隐的杀气,透过指缝深深地看着他们。 白泽靠近岁岁的耳畔,说,“让我看看你最近的修习可有偷懒。” “好!”岁岁手中变幻出一支玄黑长剑,神情坚定,摆出作战的姿态。 “注意安全。”白泽又提醒道。 岁岁笑嘻嘻地说,“不怕,有夫君在。” 金色的小箭在影昭灵力的压制下,化作点点星辰飘散在半空中。影昭展手结印,花瓣变成了数不清的小刃,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去。 岁岁挥舞起长剑,回旋而过。随着她身影的舞动,长剑带出道道银白色的光芒,在密集的花瓣间硬生生劈出一道又一道的缺口。 残缺的花瓣落了一地,可是一波又一波的花瓣源源不断地向他们围困过来。 “破阵!”白泽掌含灵力,轻轻推了岁岁一把。 岁岁的长剑冲破重重花瓣,金色的银色的灵力萦绕在剑刃上,直冲影昭的心口。 影昭连连后退,不惜双手接刃,也未阻止长剑刺进他心口,利刃在他手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瞬间鲜血直流。 阵法不攻自破,影昭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推掌疾速向着岁岁袭来,灵力幻化作一支血红的蔷薇,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白泽连忙站到岁岁身后,抬起一手用袍袖遮挡在岁岁的口鼻处,另一手掌含灵力,稳稳接住影昭的一掌。 他的瞳眸闪过金色的光芒,影昭只觉整个身体仿若被绳索禁缚无法动弹,又觉有重重山峦挤压着他的身躯,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他愤恨地看着白泽,说,“如今洛端也已弃你而去,除了蓁蓁,你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又如何?”白泽漠然地看着他。 影昭喉咙发紧,涌起一股腥甜,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一口鲜血吐出,喷溅在白泽洁白如雪的长袍上。 “你不是我的对手,叫穆医师来见我。”白泽睨着他,负手而立,“他有本事笼络你们,招揽九婴的旧部,筹谋这么多年,却连现身与我正面对峙的勇气都没有吗?” 影昭颤颤巍巍地站起,不屑地说,“千年前你背叛族人,妖族世世代代都会记恨于你。洛端本与你情同手足,你却逼死云初,如今他自是恨毒了你。你早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白泽大人了,想要见穆医师,自己来北端的镇子!” 说罢,影昭捂着心口,转身离去,不多时便化作片片花瓣,消失在长廊上,紧接着,几道黑色的影子也紧随着他消失的方向飞纵而去。 西斜的阳光无声地铺洒在长廊,廊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院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婢子家丁偶有几句低语,也在经过他们身旁时,低头噤声,匆匆而过。 岁岁要去追,白泽的手却牢牢按在她肩上,在她耳畔低声道,“别追,先回房。” 岁岁回头看他,他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了笑,可压在她肩上的手却又重了几分,好似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 “白泽,你轻点,我快撑不住了。” 肩上压着的力道并未有丝毫减少,她无奈地撇撇嘴,只能由他这么揽着回屋。 进了屋,岁岁才反手将门关上,白泽的身子就向前倾倒。 岁岁大惊失色,连忙抱住白泽,可是他的身子太重,岁岁根本抱不住他,连带着自己也摔倒在地上。 “白泽,你受伤了?”岁岁心里慌张,却还是克制着压低了嗓门,低声问。 白泽躺倒在地上,无力地抬了抬自己的右手,正是刚才接下影昭那一掌的手。 岁岁捧起他的手,只见手心里三道寸长的伤口,像是被小兽的利爪所伤,黑红的血正从伤口处渗出。苍白的皮肤下 布满了一条条乌黑的血管,自伤口处向上延展。 她又把白泽的袍袖往上捋,乌黑的线条阡陌纵横,布满他的整个手臂。 见此情景,岁岁心疼不已,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下来了。 白泽用另一手抹了抹她的眼泪,嘴角牵着一抹笑意,淡淡地说,“影昭的白花是刃,红花是毒。” “你明知是毒,为何还要接他那一掌?” “他今日带了妖兽,是有备而来。可打斗时却不见它们出手,我怀疑他是来试我的灵力深浅。我若接不下他那一掌,怕那些妖兽知道了我灵力浅,到时群起围攻,我们怕是凶多吉少了。”白泽耐心给她解释。 岁岁也顾不上这些,扶他躺到榻上后,手中变幻出一白瓷小瓶,说,“这是我娘亲给我随身带着的药丸,说是关键时候能解百毒。想必也能解你的毒,你快把它服下。” “既是给你保命的药丸,你自然要自己留着。这点毒不碍事,我可以用灵力把它逼出来,你不要担心。”白泽的手抚过她的脸,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她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岁岁看着白泽,他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她迟疑一瞬后,把小瓷瓶放到榻旁的矮几上,自己则靠坐在榻前的脚凳处。 “你那么厉害,方才为何还会怕那些妖兽?” 白泽盯着帐顶,半晌后,他才说,“都是假的。我如今的灵力怕是还不及蓁蓁。” 岁岁惊异,“假的?” “我失去了灵角后,无论如何修炼,灵力都不会再精进。这些年灵力基本都耗在维系九婴的封印和压制自己的头疾上了。” “可是…你明明看起来灵力深不可测的样子…” 白泽自嘲地笑笑,“虚张声势罢了。若是让外人知道我的灵力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我恐怕早被那些妖兽食血啖肉,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的脸色愈发的苍白,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岁岁拿帕子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分明那么不好受,却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泽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和心疼,嘴角微微地浮起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 “夫人在心疼我。” 岁岁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你赶紧疗伤吧!” “好。” “我就在这守着,你有事要叫我。”岁岁又说。 “好。” 白泽终于安心地阖上眼。 岁岁趴在榻沿,看着点点金色的萤光在他周身蹁跹飞舞,她想起儿时的一个个夏夜,田野间的稻草轻轻摇曳。爹爹抱她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点点萤虫穿梭在田野间,如璀璨的繁星,又如流动的星河。夜色如水,凉风拂面,耳畔蝉鸣阵阵,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伏在爹爹的怀里,不知不觉就睡去。 第75章 治伤 岁岁自睡梦中醒来时,更漏已是三更,她揉揉被自己压麻的手臂,又连忙去查探白泽的伤。 白泽的身子烫得可怕,籍借着窗外银白的月光,岁岁隐约可见白泽手臂上的黑毒非但没有消退,还逐渐向心口蔓延。 “白泽?”岁岁轻声唤他。 可是白泽双目紧闭,沉沉地昏睡着,黑夜中只有岁岁带着哭腔的一声声低唤。 岁岁捧起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白泽,你怎么那么烫?白泽,你醒醒。” 她的视线落在矮几上的小瓷瓶,娘亲叮咛过,这是关键时候给她保命的……将来她会不会有性命攸关需要这药丸保命的时候她不确定,但她知道眼前白泽比她更需要这颗解药。 岁岁没有多想,直接拿起瓶子,倒出里面的药丸喂入白泽口中。 她又浸润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白泽的身体,想借此给他降温。可是刚擦拭过的地方很快又变得炙热,到后来,岁岁甚至觉得先前浸了凉水的帕子拿在手上都是热的。 她把帕子随意地丢到水盆中,坐在榻沿无助地抱着白泽,脸贴着他的脸颊。渐渐地她觉着,自己的脸颊虽也被捂热,但白泽的脸颊好像没那么烫了。 =========== 白泽醒来时,只见自己的衣衫尽褪,岁岁也是未着衣衫,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如带着淡淡红晕的美玉,触感微凉,白泽想抱抱她,又怕把她吵醒,一只手只能虚掩在她背上。 岁岁觉着痒痒的,挣扎了一下正要翻身继续睡,却又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猛地睁开眼。“你醒了?” 白泽含笑看着她,“嗯”了一声。 岁岁支起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终于没那么烫了。” 她又捧起白泽的手查看,手臂上已不见任何黑毒,就连手心原本毒气最厉害的伤口处,也只留下三道粉嫩的口子。 岁岁这才放心地又躺了回去。 白泽侧身而躺,说,“昨夜…” “昨夜我什么都没干!”岁岁想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贴着白泽睡了一夜,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我刚才只是想说,昨夜我做了个乱梦。”白泽抬手揉揉她的脸,笑说,“你想哪儿去了?” 想到自己刚才脑子里掠过的念头,岁岁顿觉羞怯难当,只得翻身把自己整个头都埋在被子里,“我什么都没想!昨夜你烧得厉害,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的身子给你降温。”,闷闷的声音传来,停顿一瞬后又问,“你做什么乱梦了?” 白泽说,“昨夜我梦到很多从前的事。梦到蓁蓁行拜师礼时的场景,梦到我闯了轩辕山,梦到洛端的父母,梦到洛端与青衣,还有第一次与你在丁香园里邂逅时的场景…” 岁岁听着听着,忍不住又探出脑袋眷恋不舍地看着他。从前她听镇上的老人说,人在死之前都会想起自己的过往种种,白泽这哪是做的乱梦,怕是临死前的回忆吧。 白泽捏捏她的鼻子,嫌弃地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岁岁的脸埋在他的颈脖处,她可不想把那些荒唐的想法说出来,所幸他的毒全解了,此刻也没有性命之忧。 见岁岁还是不说话,白泽也就没再追问,抬起她的头,说,“岁岁,过两日我要去一趟主岛的最北端。” 最北端?影昭昨日说,若要见穆医师,就自己去北地。他是要去见穆医师?他伤才刚好! 岁岁看着他,眼里尽是担忧。“不要去,好吗?” “我不放心洛端,这次来主岛本就是为了见一见洛端。” “他们既然敢叫你去,自是有万全的准备,指不定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你。你灵力受损,去了北地又是以寡敌众,你这不是去送死吗?万一…万一…” 岁岁的眼里泛起泪花,她想起昨夜白泽一半的身子都被黑毒吞噬,浑身滚烫,昏迷不醒的样子,倘若昨夜她像往日一样睡得沉,半夜没有醒过来……她没有勇气继续想下去。 白泽淡淡地说,“我能应付。” “你如何应付?昨日你还跟我,你能自己用灵力把毒逼出来,可结果呢?” “即便我灵力受损,应付他们还是够的。况且我曾应过洛端父母,要护他周全…”白泽耐着性子安抚道。 “你也应过我,要与我一生一世。”岁岁打断他的话,说,“我不许你去!” 白泽脸上的笑意淡去。 谁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岁岁抬手抹去眼泪,默不作声地穿好衣衫,跃下床榻。 白泽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岁岁,别闹。” “我才没胡闹!你这人就是这样,总自以为是,什么都不懂!” “哦?我哪里不懂?你给我说说。”白泽的眉眼含着笑意,又变得柔和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你若再中一次影昭的毒,我可没有第二颗解毒的药丸来救你了!”岁岁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可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这一瞪更像是在撒娇。 白泽说,“我去北地,不需要像昨日那样正面接下影昭的一掌。我虽灵力受损,但这么多年名声在外,九婴手下那些妖兽并不敢轻易对我出手。” 见岁岁不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白泽手上一使力,又将她拉回自己怀中,“我知道夫人是担心我,连自己保命的药都给了我,但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解决问题的。你也不想永远待在神域寸步难离,是不是?” “去了那里,问题就能解决?” “也许吧。”白泽拥着她,又问,“岁岁想回家吗?” “想!”岁岁不假思索地答。 “我一定会送你回家的。” 她揽着白泽的脖子,头靠在他肩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白泽的话里有淡淡的哀伤。她刚想抬头看他一眼,白泽的手又牢牢摁着她的头紧贴在自己胸膛上,笑说,“别乱动,让我再抱会儿。” 错觉!岁岁觉得刚才心里掠过的莫名的哀伤,一定是错觉。 第76章 共识 三日后,白泽让家仆备了马车,句侍卫驭马,前往主岛的最北端。 岁岁从未去过那里,刚来时听洛端提过,主岛是个狭长型的南北走向的岛屿,从他们所处的最南端到最北端,即便是脚程最快的马车,不分昼夜地赶路,也要走上个三五日 “为何不用云撵?那样会快很多。”她有些不明白白泽的用意,若是让句侍卫直接带他们去或坐云辇,也许一两日就能到。 白泽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不仅如此,这一路上白泽看起来也并不急着赶路,总是走走停停。若是经过小镇,还会去酒楼正正经经吃顿丰盛的晚膳,然后在客栈好好休息一晚。 若是沿途没有小镇,就直接在林子里将就一夜。岁岁负责生火,白泽去林子深处猎一些小兽来给岁岁填肚子。 当他把一只被利箭贯穿了心口的白色小狐丢到篝火旁时,岁岁见着不禁皱了皱眉,说道,“我们家不吃狐狸肉。” “为何?”白泽不以为然地坐到她身旁,随意地展手而过,白狐已被处理干净,架在火上。 “嗯…我有个表兄是狐族。”岁岁盯着在火上炙烤的红肉,贴着火的一面已逐渐泛白,她有些为难地说,“表兄说,若是吃他的同族,他看了会于心不忍。” “你表兄是狐妖?” “他是九尾狐。” 油脂滴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白泽把肉翻了个面,侧头看她,“九尾狐?他们可不算妖族,青丘的九尾狐是神族。你爹怎么会和他们有牵连?” “是我小姑,嫁去了青丘。” 白泽思索一瞬,又问,“你爹是九头妖,哪来的妹妹?” 岁岁撇撇嘴,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据说小姑很有钱,是整个大荒最富有的人。小姑和堂兄平日里都很忙,要打理很多铺子,大荒一大半的铺子都是她们家的产业。反正每年不是我们去青丘找小姑玩,就是她带着表兄来清水镇看我们。每次来的时候,表兄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 白泽抬手捏着她的鼻子,笑说,“你整日就惦记着吃。” “表兄很小就跟着小姑学做生意,精明能干得很。” “怎么都是你表兄和小姑在打理生意?你姑父呢?” “姑父早死了。据说有一天夜里没看清路,不小心跌落在自家的池子里,淹死了。”岁岁轻叹一口气,“所以这些年都是小姑和表兄在持家,很辛苦。” 白泽皱皱眉,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神族,落池子里淹死了?这恐怕是他听过最荒唐的事了。 此时正是肉香四溢的时候,岁岁早已饥肠辘辘,闻着香气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白泽假装没听见她肚子的咕咕叫声,指着不远处的大树,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我烤的是你表兄的亲戚,那你坐远一些吧,我怕你看着心里难受。” 岁岁拉下白泽的手,紧紧抱住,“可是…” “可是什么?”白泽抽出手,问道。 表兄是表兄,家里是家里,现在既不是在家也没有堂兄,实在没必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岁岁眼珠子咕噜一转,觍着脸说,“可是,这是白泽大人烤的肉,我不能拂了大人您的一片心意。” “不怕表兄不悦了?” 岁岁轻“嗯”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烤得焦一些?我喜欢烤肉外面那层油脂,脆脆的,带着焦香的那种。” “不许挑。”白泽虽这么说着,可递到岁岁手上的肉,表层已烤得焦黄,滋滋地冒着香气。 岁岁眯起眼,甜甜地笑,“谢谢夫君。” 白泽凝视着岁岁,眼里似有万般的不舍与眷恋,可是当岁岁看向他时,他眼里的缱绻不舍早已掠过,只剩宠溺的笑意,“慢点吃,别烫着。” 到了北地,因他们都作了普通百姓的装扮,在小镇上倒也不引人注目,镇上的百姓只当他们是从南部过来的旅人。 白泽并不急着去找穆医师,每天不是带着岁岁在酒楼里喝酒看雨听说书,就是带岁岁在镇上到处闲逛,给她买各种零嘴,有一天甚至还兴致盎然地带她出海逐浪。 岁岁愈发看不明白,若不是还惦记着白泽的伤刚愈,她甚至觉着白泽只是带她来踏青游玩的。 因白泽在钱财上很随性,才没几日功夫,镇上的商户们都开始私下议论,说是镇上来了个出手阔气的富商,据闻是从南部来的。 早闻南部靠近神域,得神女庇护,风调雨顺,是个富庶之地。不像这里,一年中一大半的时间都会下雨,阴冷潮湿,就连海上的风浪都比南部大许多。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足足有一个月。 那日岁岁去街上的食铺子买了零嘴回客栈,一手拿着竹篓装的烤虾,一手提着裙裾,兴匆匆地飞奔上楼,“夫君,我回来了!” 才上楼,就见白泽坐在靠窗的茶榻上,与什么人正在喝茶聊天,隔着纱幔,隐隐只觉是位年轻的公子。 白泽眼角的余光瞥向岁岁,脸上带着笑,又收回视线与那位公子寒暄了两句。 公子起身从纱幔后走出,正是穆医师。穆医师见到岁岁时并不意外,反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岁岁警惕地看着穆医师从她身旁若无其事地走过,好像真的只是一位故人来闲话家常一番。 白泽目送他离去,一直到他下了楼,走出客栈,白泽脸上面具般的微笑终于消失。 “他怎么来了?他有没有伤你?”岁岁匆忙走到白泽跟前,放下手上的东西就把白泽前前后后都检查一番,确认他衣服上没有血渍,气息平稳没有内伤,这才稍许放下心来。 白泽拉她坐到榻椅上,给她倒了杯茶,闲适地说,“我们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会一会穆医师吗?瞧你紧张的。” “他说什么了?”岁岁关切地看着他。 “你应该问,我跟他说什么了。”白泽笑笑,啜了口酒,耐心地给她解释,“来之前我就和你说过,我来这里见他,是为了解决问题的。解决问题的途径首先是和谈,若是谈不拢,才会考虑用武力。” “那你们谈拢了吗?” “算是吧。” 白泽垂眼看着杯中的残酒,似在思量什么。片刻后,他仰头饮尽,起身对岁岁说,“夜里有市集,想不想去逛逛?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回去了。” 虽然不知道白泽和穆医师谈了些什么,但看起来两人暂时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可是,穆医师想要放出九婴,这是白泽的底线,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岁岁怎么都想不明白,谁让步谁妥协?他们究竟是如何以这般轻松自如的样子谈妥这件事的? “岁岁?”白泽朝她伸出手。 岁岁收回思绪,把手放进他掌中,“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达成了什么共识。” “穆医师想要离开这里,影昭想要回玉山,他们的目的都只是放出九婴,打开整座岛的结界。而那些妖兽不仅想要释放九婴,还想要我的性命。”白泽与她十指相扣,温和地说,“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当我去收拾那些妖兽时,他们助我一臂之力。待收拾完那些妖兽,我会撤去九婴的封印…” 岁岁不禁停下步子,震惊地侧头看着白泽。 白泽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说,“九婴的封印一旦解除,整座岛的结界都会消失。待穆医师他们离开,我再把九婴封印起来便是。” 他说的倒是轻松,倘若事情这么简单,他之前又何必死守神域,不让人破坏封印?岁岁的眉头紧拧,心中半信半疑。 白泽好似看出她的担忧,懒洋洋地说,“我当年既然能封印九婴一次,现在自然能封印她第二次!” 第77章 谎言 白泽好似看出她的担忧,懒洋洋地说,“我当年既然能封印九婴一次,现在自然能封印她第二次!” 先前岁岁回来时,只是绵绵细雨,此刻外面已变瓢泼大雨。 白泽吩咐小二取一把油伞来,他又侧头看向岁岁,问,“你不信我?” “信。”岁岁看着他,犹豫了一瞬,又说,“可我信不过他们。” “是吗?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的顾虑。” “我若是穆医师…我既已与妖兽联手,直接诛杀你岂不是更简单?你一死,九婴的结界不攻自破。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等你撤结界?万一灭了妖兽,你却反悔了,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白泽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认真地听岁岁说完,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些。 岁岁没好气地瞪着他,枉她这么担心,白泽竟还像个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都对。都对!但是,夫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白泽把岁岁揽进怀里,俯身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他们心里,我可没那么好对付。” 岁岁短暂的诧异过后,瞬间了然于心。她竟把这事给忘了,在外人眼里,白泽灵力深厚,是他们与妖兽联手都未必能轻易对付得了的,如神只一般强大的存在。 “所以在他们眼里,我来了北地,却整日只是带着你到处游玩,迟迟不与他们联络,是我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给他们一个台阶。所谓的叫他们出手压制妖兽,也只是为了试探他们的诚意。” 白泽撑起油伞,岁岁挽着他的胳膊,两人走入绵密的雨中。青瓦粉墙都被氤氲成一片灰白,长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归人,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 岁岁伸手探出伞外,清凉的雨点滴落在掌心,又悉数从指缝间流过。 她忽又想起了什么,渐渐慢下脚步,喃喃自语,“不对…穆医师能筹谋隐忍多年,必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你守着神域那么久都不妥协,现在却突然愿意解了九婴的封印,他不会那么轻易信你,你一定还和他说了别的什么?” “确实。为了打消他的怀疑,我还告诉他一件事。”白泽的声音低沉,断断续续的隐没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岁岁心里觉着莫名的烦躁不安,不知是被这雨声扰的,还是此情此景让她有些想家了。 “什么事?” 白泽目视前方,淡淡地说,“我告诉他,我不忍我心爱的女子像他们一样,陪我在这困顿千百年,我想放她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 岁岁不知何时停下了步子,震惊地看着他,心口仿佛被人重捶了一拳,闷疼得忘记了呼吸,她突然明白了穆医师打量她的那个眼神。 白泽长身玉立在雨中,一袭白色锦袍纤尘不染,他仿佛已在这雨中站了上百年,亦被雨水洗刷了上百年,清冷得让她觉得触不可及。 他凝视着岁岁,油伞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替她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天地间繁急的雨丝。 她在伞下,白泽在伞外。 不知是不是雨又大了,岁岁只觉天地万物都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忽然间,白泽笑了,抬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我骗他们的。” 岁岁诧异地瞪大了眼,豆大的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你骗他们的?” “当然。”白泽笑答。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白泽的唇角上扬,眼角眉梢都是戏谑的笑意。 “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还要赶我走。” “你看,连你都信了。只有把谎话当真话说,别人才不会怀疑。”白泽轻抚她的背,说,“在穆医师眼里,我顶着兄弟反目的风险,抢了洛端的未婚妻,可见我对那个女子定是喜欢得紧。为了心爱之人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我愿意释放九婴,也就不那么反常了,对不对?” 岁岁钻进他怀里,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腰,一时哽咽难语。她不得不承认,白泽所言皆为人之常情,确实很容易让人信服。所以方才这话一出口,连她都信以为真了。 “岁岁,你不想回家吗?”白泽拥着她,低声问,“你不思念你的父母兄弟了吗?” “当然想。”岁岁泪眼盈盈,抽泣着说,“可是…可是我更舍不得你。白泽你等我…等我变得强大了,我帮你一起杀了九婴,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白泽脸上的笑意淡去,只轻抚着她的背,却迟迟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生硬地说,“别哭了,让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你就是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岁岁握着拳轻捶了他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骗我!你还骗我来逛夜市,街上人都没有!” 白泽的眼里隐隐有泪,他煞有介事地抬头望了望天,再低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他说,“嗯…..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待天色暗下来,也许雨就停了。” 岁岁把眼泪蹭他衣衫上,低声呢喃,“我今天想吃烤肉。” “好,都听夫人的。” ======== 穆府上。 洛端提着酒壶,自廊下向穆医师走来。 穆医师收起湿漉漉的伞,半身衣衫已尽湿。“北地就是这样,这雨说下就下。”他无奈地朝洛端摊摊手,“可有些事不能因为下雨就不去办了。” “你去见白泽了?” 穆医师笑笑,“这一趟收获还颇丰。不曾想,像白泽这样的人,如今也因一女子,就弃了自己数百年来的原则,主动提出愿意解开九婴的封印。” 洛端倚着廊柱,啜了口酒,懒散地说,“恭喜你,终是得偿所愿,重获自由。” “自由?”穆医师讥笑,“我不仅要自由,我还要他的命!” “他的命?白泽是神兽,灵力比千年大妖还深厚,凭你怎么杀得了他?”洛端不屑一顾。 “待他封印九婴,灵力损耗时,还不是任人宰割。”穆医师丝毫不在意洛端眼里的不屑与鄙视,抓起他的手搭在他的脉门,“你近日在犯心悸的毛病,酒还是少喝两口。” 那日洛端来投奔他,本以为多了一名得力的帮手,却不料洛端只是窝在府上整日借酒浇愁。也罢也罢,故人之子,看在洛端父母的面上,留在府上养着也无碍。他只要确定,云初死了,洛端心里的坎过不去,不会再站在白泽身边坏他们的事就行。 “还死不了。”洛端抽回手,仰头饮着酒,转身离去。“祝你好运。“ 第78章 本能 待岁岁与白泽走出酒楼,雨真的已经停了,街上的青石板上,是刚被冲刷过的湿滑。 华灯初上,人声渐渐喧闹起来。 街上除了一些卖零嘴小食的摊贩,杂耍卖艺的摊位也已聚了不少人在围观。 岁岁拉着白泽从熙攘的人群中走马观花地穿梭而过,直至走到一个玩套索游戏的摊位前,岁岁一眼便被一枚挂着的玉佩吸引。 玉佩通体雪白,上面繁杂地刻着什么人的人像。从成色上看,倒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只是这雕刻的工艺实在不算精致。 摊主见岁岁盯着玉佩打量,热情地上前攀谈,“姑娘,玩一局吗?我这的规矩简单,只要套中,就可以带走。” 岁岁指了指玉佩,“这上面刻的,可是神域白泽大人的人像?” “姑娘好眼光。”摊主竖起大拇指夸赞,“正是那位庇护我们不受妖族侵扰的白泽大人的人像。” 岁岁回头看了眼白泽,抿嘴而笑。 她以前买过人们贴在门上的画像,也是把白泽画得如凶神恶煞一般。只不过这玉佩上,雕刻得更为潦草一些。 “套中就能带走?”岁岁兴冲冲地与摊主问再三确认。 “对,套中就行。” 说着,摊主收下白泽给的一枚玉贝,把竹编的圆环递给岁岁。 岁岁试了几次,都没中,原来看似简单,实则却需要一些技巧。 白泽在一旁静静看着,眼见着竹环只剩最后一个,岁岁聚精会神地盯着玉佩,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也许是她真的很想要那枚玉佩,不知不觉间有灵力缓缓流出,缠绕着竹环,稳稳地圈住玉佩。 岁岁大喜,只觉自己手气甚好,心爱之物终能收入囊中。 摊主却不乐意,粗鲁地抓着她的手臂大声呵斥,“姑娘你怎使诈?!” “我没有。” “分明是你使了什么妖术,最后一环才会像是被人托举着,落在这枚玉佩上!” “放开她。”白泽扣住摊主的手腕,不悦地说道。 手腕上一阵压痛传来,摊主不得不松开岁岁,愤愤地指着他们,“你们…” 白泽又将一枚金贝递给摊主,问,“这样可以吗?今日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这枚玉佩就当是我们买下的。” 摊主见了金贝,怒气全无,眉开眼笑着双手把玉佩奉上,“姑娘,误会,一场误会。” 白泽接过玉佩,握紧岁岁的手转身离去。 白泽的步子又大又快,岁岁只能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追问道,“方才你为何要说我们有错?分明是那位摊主想赖账。” “你用灵力作弊了,岁岁。”白泽忽地站定。 岁岁没想到白泽会突然停下,整张脸都撞在他身上,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夫君,我没有。” 白泽回身看她,“你完全没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岁岁仔细回想一番,当时只顾着套环,她可以很肯定自己从未想过要用灵力作弊。 “套最后一环时,有股陌生的灵力……” 白泽又想起方才的一幕。雨后的空气本就潮湿,灵力凝聚起空气中的水汽,如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举着竹环…应是海妖天生的御水之力。 白泽的心里有了几分了然,这只小九头妖… “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他揽着岁岁的肩,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往海边走去。 应是白泽用了灵力,岁岁只觉身轻如燕,分明脚踩着青石板铺的路,可脚下又有什么东西轻托着她,让她整个人都微微悬浮在地上,走起来毫不费力。 夜里的海边,周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呼啸着的海浪卷起白色的泡沫重重地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无休无止。 岁岁忍不住往白泽身后躲了躲。 “你是海妖的血脉,天生有御水之力。你怕什么?”白泽把她拉到身前。 岁岁紧紧拉着白泽的手,小声嘟囔,“我不会游水。” 白泽看了她一眼,全然不顾她眼里的畏惧,拉着她就向大海走去,“也许现在会游水了。” “我不要,我不去。”岁岁使劲拖拽白泽,试图把他往岸边拉,可是白泽的力气比她大许多,她根本拉不动他,整个人都被白泽带着往海里拖拽。 海浪互相推挤着,一层紧接着一层拍打在她腿上,岁岁急得大喊,眼泪都要掉出来,“白泽,求求你,我不要去!” 白泽听着她的哭腔,终于不再继续往前,站在海里静静看着她。浪花拍湿了他的衣袍,他毫不在意。 岁岁甩开白泽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确保自己不会被海浪卷入水中,才回身冲着白泽哭喊,“白泽你干什么呀?” 她的身子因恐惧而轻轻颤抖着,一头青丝被海风吹得肆意飞扬,白泽心里一阵心疼,伸手想去抱她。 岁岁却全力推了他一下,哭诉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不会游水,你方才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血脉里的御水之力觉醒了。” “我虽是海妖血脉,可谁规定海妖就一定能驾驭大海?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他们都能在海里自由呼吸,可我就是不会!”岁岁哭诉道,“我知道这事很丢脸,但我一想到大海就控制不住,打从心底的害怕。” 白泽一言不发,蹲下身子,拧干她先前被海水打湿的裙角,又替她褪下被海水浸湿的鞋袜。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以后再也不会逼你了。”他把鞋袜递给岁岁,又柔声说,“你的鞋袜湿了,我背你回去,你自己拿着鞋袜,好吗?” 岁岁接过鞋袜,却咬着唇,不应也不拒绝。 白泽蹲下身子,并不催促她,只是静静候着。 片刻后,岁岁的气似乎消了一些,跃上他的背。 白泽嘴角微微一扬,背起她往回走去。 岁岁问,“你的鞋袜是不是也湿了?” “我用灵力弄干了。” 岁岁把头靠在他肩上,又问,“为什么不用灵力把我的鞋袜也弄干?” 白泽回头看她,唇正好贴到她的脸颊,他笑着亲了亲,说,“那样你就不会让我背你了。” “无赖!”岁岁故意把唇贴在他脖子上,“你小心我咬断你的脖子!” “咬了就不许生气了。” 岁岁哪舍得咬,反倒是用很大的力气在他脖子上吮吸了一口,留下一个深红的印记。 白泽觉得脖子上一阵酥痒,又回头亲亲她的脸颊,“现在气消了吗?” “差不多吧!”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探头问他,“你刚才说的御水之力,是什么?” “套环时,我见你凝聚了空气中的水汽,可你自己却毫无知觉,我就猜想应是你的御水本能无意间释放了。方才我想带你去海里,想着说不准你现在也能在水中畅游。”白泽顿了顿,又说,“若是恢复了御水的本能,他日遇到危险,你还能遁逃到海里。入了海,如鱼得水,再无人能奈你何。” 岁岁无趣地晃晃腿。 白泽怎么也想不明白,又问,“你愿意让我探一探你过往的记忆吗?是不是小时候遇到过变故?” 见岁岁不应声,白泽以为她不愿意,连忙说,“不会御水就不会御水吧,我不会再勉强你。” “我不是不愿意,只是觉着有些羞怯。”岁岁的声音轻若蚊呐,“好像褪尽了衣衫,任你浏览。” 白泽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不许笑!”岁岁捂住他的嘴。 第79章 记忆 雪花在天地间无声地飞舞,整个神域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夜色朦胧,只有书房的灯还亮着。 嬷嬷端着汤羹进来时,蓁蓁还在专注地核对账薄。 “蓁蓁姑娘,夜已经深了,喝点热汤,早点去歇息吧。” 蓁蓁揉揉酸胀的眼,说,“我没事,还差一点账,对完就去睡了。” 嬷嬷心疼地看着蓁蓁,深深叹了口气。蓁蓁这几日一直在书房忙着核对账簿,书房的烛火时常一宿一宿地亮着,有时她进来送吃食,便见蓁蓁已趴在案几上沉沉睡去。 “嬷嬷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蓁蓁抬头看嬷嬷,关切地问,“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姑娘刚回神域时,老奴心里开心,七百年过去,终于盼到姑娘回家的一日了。可现在又觉着,姑娘近些日子这般辛苦,还不如在主岛过得逍遥自在。” 蓁蓁愣了愣,笑说,“我知道嬷嬷心疼我。可是师父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如今师父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怎能置身事外。” “账簿今日看不完可以留着明日再看,姑娘熬坏了身子,白泽大人也是会心疼的。” “师父前几日传了信回来,要安置神域所有的人族婢子和侍卫。所以我要尽快把这些账核完,才能知道究竟能拿出多少现银安置他们。” “遣散所有的…”嬷嬷正要把汤盅端给蓁蓁,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差一些把整盅热汤都翻自己手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蓁蓁摇摇头,苦笑道,“真不知该说师父这次去主岛,是太不顺还是太顺了。” ========= 屋子里充盈着金黄色的灵力,仿若明媚的暖阳无声地铺洒而下。千丝万缕的银色丝线缠绕在白泽指间,流动的莹光蜿蜒而上,在虚空中缓缓呈现出一副繁杂的场景。 日月匆匆地交替而过,四季不断更迭,大雨倾盆有时,阳光灿烂有时,落英缤纷有时,漫天飞雪有时。 白泽抬手轻轻拨弄,银丝如琴弦般轻颤着,缓缓往两边散开。 朝阳已然升起,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洒满点点金光。 一只通体银白的小九头妖缓缓沉入水下,她身后是一白发白衣的男子,白衣胜雪,白发如云。 男子负手立于水中,如履平地。 “爹爹,我想去那边玩。” 原来是九命相柳。 白泽忍不住向他走去,他与当年在死斗场上看到的完全不同了,一身戾气尽散,神色温和,如一位翩翩公子。 相柳说,“那里是东海的最深处,是一片非常可怕的水域。你确定要去吗?” “有爹爹在,岁岁不害怕。” 和煦的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照射在他们身上,岁岁自在地围着相柳转了个圈,又往大海的更深处游去,时不时还要回头望一眼,催促着,“爹爹你快点。” 相柳不在意地笑了笑,猛然加快速度,从白泽身旁一掠而过,向着碧蓝的大海深处游去。 暖阳融融,五彩缤纷的小鱼从他们身旁游过。欢笑声悠悠,随微波荡漾。 白泽被笑声感染,唇角微微上扬。 渐渐的,周遭的水域愈发阴沉,原本围绕着他们的五彩小鱼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相柳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海底苍穹,一片漆黑。 突然间,他神色大变,“岁岁,快回来!” 如墨般的海水翻涌咆哮着,水底的暗流急速地旋转,随着水流愈发的激烈,渐渐在水中形成一个涡流,岁岁小小的身躯被涡流卷入。 兽类的直觉让她意识到有很可怕的危险正在向她袭来,可是她的身子完全无法动弹,只能随激流翻滚,旋转。 “爹爹!”岁岁尖声大叫。 旋涡越来越大,仿佛随时都会把她的身体撕裂成碎片。 混沌中,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相柳已然屹立在岁岁身前,他张开双臂,银白的灵力如一双大手,舒展着将岁岁轻柔地拥入其中。 眼看着涡流正急速地把他们带向涡流眼,他嘴角噙着笑,低下头毫不在意地对岁岁说,“岁岁,睁开眼看好了,我们是如何征服大海的。” 惊涛骇浪中,相柳现出真身,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海妖怒吼着迎上咆哮的巨浪。大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砸向他的身躯,愤怒地咆哮仿佛想要把他们撕碎。 九头妖迎浪而上,他粗壮的身躯刺破头顶如山峦般的层层乌云,正面迎击着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在这场与天地的对抗中,稍许一丝的软弱与犹豫都会让他们瞬间粉身碎骨。 岁岁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一时间竟已忘记了害怕与哭泣,心中满是对大自然强大力量的敬畏。而更让她敬服的,是相柳即便面对如此强横的力量,夷然不惧。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剧烈搏击,大涡流竟被硬生生地撕裂开一道口子。岁岁终究承受不住这力量与力量的抗衡所带来的天旋地转,昏睡在相柳怀中。 待她醒来时,相柳正躺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脸上脖子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就连衣衫上也是道道血痕。 她一阵惊慌失措,连忙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到相柳身旁,哭喊,“爹爹!” “轻一点,别碰到你爹的伤口。”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白泽回头望去,是一穿着水绿裙孺的女子。若仔细看,岁岁的脸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 “娘亲,你怎么在这?”岁岁顾不得抹眼泪,抽抽嗒嗒地问。 小夭并未回答,只是抓起她的手搭在她的脉门处仔细诊查,确定她安然无虞后,神色严肃地质问道,“东海远离清水镇,水下常有涡流形成,你为何偏要来东海玩?” 岁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大涡流的可怕,她甚至不知道大涡流是什么。她喜欢玩水,喜欢在大海中被水包裹着的感觉,喜欢在大海里自由呼吸肆意畅游的自在。每次爹爹或哥哥带她去大海里玩,都是她最期待最开心的时刻,她从不曾想过大海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小夭坐到相柳身旁,又训斥道,“你自小任性贪玩,如今已二十余岁,怎还如此不知深浅分寸?” “对不起…孩儿知道错了。”岁岁沮丧地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小夭不再理睬她,视线又落回相柳身上,毫不犹豫地以指为刃,划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入相柳口中。 白泽看着岁岁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喃喃自语道,“遇到大涡流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白泽轻叹一口气,心疼地皱了皱眉,又拨动手指,一缕银丝线绕上他的食指。 微风拂过林间,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笑声自远处传来。追随着欢笑声,穿过林子而去,可以看到一条不宽的河流,两岸野花烂漫。 “哥哥,你等等我。”岁岁沿着河畔,追逐着少年。 少年停下步子,笑问,“晚上想吃虾还是鱼?” “都要!” “比比谁捉的鱼大?” 岁岁还未来得及回答,少年已拉着岁岁的手,翻身跃入河中。 第80章 誓言 一入了河,岁岁脸色骤变,慌乱地扑腾着,努力不让自己沉下去,仿若一个溺水之人。 “哥哥…救….救我。” 阿晏以为她在玩闹,只是悠闲地浮在水中,好笑地看着她。 岁岁扑棱了一会儿,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无声地沉了下去。 阿晏挺身一跃,笑着沉入水中。 河面上只剩哗哗的水流声,许久都不见两人的踪影。 突然间,阿晏抱着岁岁像箭一样冲出水面,他甚至顾不得上岸,直接坐在河面上。 岁岁趴在他肩头,已然昏死过去。 阿晏掌含灵力,用力拍了岁岁的后背几下,岁岁哇一声张开口,狂呕了好几口水,人渐渐醒过来,阿晏这才松了口气。 “小妹,为何会这样?” 岁岁并未顾得上答他,头靠在他肩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醒来只觉一阵后怕,抱着阿晏放声大哭。 阿晏轻轻搂住她,一遍遍地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呢。” “哥哥,我怕。”岁岁抽抽嗒嗒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们天生就能在水中自由呼吸,你怎么会溺水?” 河水在他们身下,此刻正如一张柔软的地毯,轻轻托着他们。 岁岁使劲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晏蹙眉沉思片刻,心中似有了答案。他抱起岁岁从奔腾的河面上款步走到岸边,如履平地。 白泽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手指轻捻着一根银丝。丝线无风自飘,在虚空中逶迤前行。 “不会…游水了?是被吓到了?还是被娘亲训了?”白泽抬手扶额自语,不知是因尚未寻到真相而觉焦虑,还是额间传来隐隐的刺痛感正在干扰他的思考。但他并未收回灵力,挥手掬起千百条银色的丝线。 “娘亲说,爹爹是因为我才受了如此重的伤。我真没用,差点害死爹爹。如今我连御水的本能都失了,爹爹一定很失望吧?” 岁岁沮丧地垂着头,泪水盈盈,晶莹剔透的泪珠,辉映着朝阳橘红色的光影,一滴接一滴地落入墨蓝的海水里。 “遇到大涡流并非是你的错。”相柳不在意地笑了笑,握住岁岁的手向着旭日踏浪而行,他们所过之处,海面风息浪平,如明镜般倒映着流光溢彩的朝霞。“不会御水又如何,下次坐船出海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爹爹不生气?” “不生气。等你有一天变得真正强大,心中不再有恐惧,能直面风浪时,再入海也不迟。到时,海里的海兽海怪,仍会尊奉你。” 岁岁抬头望着相柳,问,“我何时才能变得像爹爹这么强大?” “不急,终有那一日。” 不知何时海面上又起了浪,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涌向他们,随着青绿色的海潮越升越高,他们站在浪尖,望着缓缓升起的朝阳。 相柳满头的银丝在风中肆意飞扬,嘴角分明挂着几分不屑,眼里却满是温柔。 旭日的光辉愈发地明亮,刺得白泽睁不开眼。他猛一握拳,一股强大的灵力荡漾开,千丝万缕的银丝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对大涡流的恐惧……对父亲受伤的愧疚……让这只小九头妖暂失了御水之力。 “原来是这样。” 白泽低头凝视着岁岁舒展的睡颜,他知道,只要消去岁岁遭遇海底大涡流的那段记忆,所有藏在岁岁心底深处的恐惧和愧疚都会随之消失。 “相柳可以等,等你慢慢长大,等你有一日能再次踏浪逐日,但现在…恐怕不允许我慢慢等了。” 白泽轻点在岁岁的眉心,只要…轻轻一捻,那段她本就不记得的儿时记忆就会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 “岁岁,你要赶紧强大起来,能不惧海浪,遁海而行。这样我才能放心送你离开。” 他的手轻颤着,终究只是轻抚过她的眉眼。 岁岁挥挥手,白泽以为自己把她吵醒了,谁知她迷迷糊糊中只是翻了个身,抱住白泽的手,嘴角带着笑又沉沉睡去。 白泽低声说,“我定会护你周全,以命相护。” “我也是。”岁岁嘤咛一声。 白泽一惊,“你醒了?” 再无回应。 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蔓延,白泽无奈地笑了笑,侧身躺到她身旁,从身后揽她入怀。 岁岁背对着白泽,缓缓睁开眼,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滚落。 今夜,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睡去。 她应允白泽窥她的记忆,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过往都展露在他面前,喜乐悲伤都任他浏览,因为这是她认定了要相伴一生的人。 白泽揽在岁岁腰间的手更紧了一些,好似一松手,他便再也抱不到心爱之人。 “白泽,你怎么了?”岁岁揉揉眼,顺势擦去眼角的泪,假意被他吵醒。 “我弄疼你了吗?” 岁岁的手覆在他手臂上,低声问,“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没有。” 她轻柔的声音在夜色中如水一般滑入白泽耳中,“你记住,不论发生什么,我都要与你并肩而战。我们说好的,将来离开这里,我们要一起去锄强扶弱,仗剑天涯。春日一起牵手漫步花下,秋日一起煮茶赏月。” 白泽反握住她的手,说,“好。都应你。” “我还要去求轩辕王室替你解开血咒,去神农山上为你讨回公道。” “好。将来…都听夫人的。” “所以,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把你忘了,余生与你再不相见。” “好。”白泽亲吻她的发丝,应道。 =========== 蓁蓁坐在廊下,身旁的矮几上摞着好几个大木匣子,匣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金贝。 婢子排着队,挨个领了金贝,又低着头退下。 她们不明白为何三十年时间远远未到,神域却突然要遣送她们回去。白泽大人究竟对她们有什么不满,这般急切地遣散她们。 叶将军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琢磨不出喜悲,嬷嬷也只是忙着给她们派发钱币,并无多言,谁都不敢开口问一句。 蓁蓁看着她们匆匆走来又匆匆离去,日色渐渐暗下来,人影重重,皆从眼前掠过。 白泽那日给她的玉笺内容极简单,只吩咐她尽快整理出现银,遣散所有神域的人族婢子与侍卫。 白泽平日里做事都会给她说明缘由,除了这一次。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去质疑师父。 她不眠不休地花了几日功夫整理账簿,抽调了各铺子的现银,一心只想着尽快把师父交代的事办妥。 可是此刻看着庭院变得愈发的空荡,她突觉一阵冷意,仿佛冬日的下午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天已黑透,周遭空无一人,空寂得仿佛被所有人遗弃。 第81章 蓁蓁 可是此刻看着庭院变得愈发的空荡,蓁蓁只觉一阵冷意,仿佛冬日的下午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天已黑透,周遭空无一人,空寂得仿佛被所有人遗弃。 当年她在东望山修炼,经常被山中妖兽欺负,是白泽救下她。 白泽见她孤身一人,灵力低微,点化她修炼成人。她从不敢肖想,有朝一日东望山的白泽大人会收她为徒,但她就这样成了白泽的徒儿,唯一的徒儿。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别的妖兽总鄙夷地唤她小野兽。 她哭着跑去告诉师父,师父想了想,说,“叶蓁蓁,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她不懂,什么叫叶蓁蓁。 师父说,“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寓意春日桃树的枝头,桃花朵朵,桃叶茂盛。” 她有些不乐意,“为何徒儿不能做桃花,只能做绿叶?” 师父大笑,给她解释,“桃花虽艳,但太过娇弱。桃叶繁茂,生命力旺盛,就像你一样,坚强勇敢,生生不息。” 听完师父的解释,她喜欢极了这个名字。 她自豪地告诉那些妖兽,她有名字了!她不是没名字的小野兽了,她叫叶蓁蓁!这是师父给她取的,师父说她勇敢坚强,生命力旺盛。 她专心修习,从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她不想让师父失望,她想要讨师父的欢心。每每师父抚着他的头,说“蓁蓁做得很好。”她就打从心里的感到开心。 后来他们离开东望山,困于此地。她尽心尽力地处理神域的大小事务,生怕自己哪里出了差池,拂了师父的期冀。 她一心想着要成为一个善解人意,能为师父分忧解难的人,即便永远困顿于此,只要能在师父身旁,她便甘之如饴。 哪怕后来离了神域,在主岛独自生活的七百年间,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在为师父分忧,她便不觉辛苦——即使师父无法回应她的一片心意。 后来,见了岁岁。她突然明白,原来师父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明媚的女子,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腔热忱与希望,能带给师父俗世的热闹。 师父并不在意她灵力的高低,不在意她胆小又爱哭,不在意她整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甚至时常会发一些小脾气。 这些她千百年来小心翼翼地隐藏起的缺点,却轻易就入了师父的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在师父眼里,她只是一个能干的得力助手。 师父总说, “蓁蓁,你去办一下这个事。” “蓁蓁,你去办一下那个事。” “蓁蓁…” “蓁蓁姑娘…” 蓁蓁睁开眼,嬷嬷的面孔近在眼前。 嬷嬷给她披上大氅,关切地说,“夜里起风了,蓁蓁姑娘这几日辛劳,早些回屋休息吧。” 蓁蓁似还没从旧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拢了拢大氅,有些失神地看着嬷嬷。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 “嬷嬷,师父可能…不要我了。”话一出口,蓁蓁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嬷嬷从未见蓁蓁掉眼泪,愣了愣,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蓁蓁姑娘是不是做什么乱梦了?” 蓁蓁摇摇头,说道,“师父从前做任何决定都会告诉我缘由,这次他却闭口未谈。我…我心里不踏实。” 嬷嬷笑了笑,安慰道,“大人不是过几日就回来了吗?待他回来,你问问他为何要遣散了神域所有的人族,老奴相信他一定会告诉蓁蓁姑娘的。你自小就在他身旁,情同父女,他怎会舍弃你呢。” “真的?” 嬷嬷郑重地点点头。 往日里再杀伐果断,精练能干…终究,还是个姑娘。 蓁蓁走了两步,似又想到什么,回身对嬷嬷说,“嬷嬷,你随我来一下。” 她从屋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黑檀木匣子递给嬷嬷。 嬷嬷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金贝。若是拿着这些金贝到主岛去生活,哪怕过得骄奢淫逸一些,恐怕一辈子也花不完。“蓁蓁姑娘,这是…?” “这些是留给嬷嬷的。”蓁蓁说,“本该多给嬷嬷一些,可是账上的现银只有这些了。嬷嬷若是不够花,日后我可以再给嬷嬷送一些来。”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嬷嬷合上匣子,往蓁蓁怀里推,“白泽大人难道连老奴都要赶走吗?” “师父信里确实是这么说的。”蓁蓁垂眼低语,“他说所有的人族,包括嬷嬷。” “白泽大人到底想干什么?!”嬷嬷急得顿足。现在她明白蓁蓁心里的不安了,分明走之前还好好的,说去一趟主岛,过几日就回。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与过往数百年毫无二致,怎就突然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老奴不走。”嬷嬷斩钉截铁地说,“老奴服侍了大人七百年,大人即便要赶老奴走,也该当面告诉老奴,究竟有什么做得不妥贴的地方。” “师父猜到嬷嬷不愿意离开,所以师父在信里交代了,让嬷嬷可以去主岛等他,他自会给嬷嬷一个交代。” 蓁蓁把匣子又递回到嬷嬷手中,又说,“这里河道狭窄,大船进不来。明日我会送你们去东岛,从那里的渡口坐船回去。” 嬷嬷想了想,说,“过了明日,这神殿便只剩蓁蓁姑娘一人了,老奴在这陪着姑娘,至少姑娘还能有个人说说话,一直到大人回来再走,可好?” 是啊,明日之后,这神域只剩那些妖兽侍卫,再无人族。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巍峨起伏的神殿愈发像一座座孤寂的坟…. 蓁蓁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好似隐约能猜到一些,那样的猜测让她深感惶恐不安。 难道师父是想要彻底解决这困扰千年的麻烦了吗?可是他的灵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何能制服得了那凶兽?这千年来她从不曾有丝毫松懈,孜孜不倦地修习灵力,如今自己的灵力自然是比千年前要深厚许多,可是与师父之前的灵力修为相比,根本不足一提。 师父从前,可只身一人破轩辕山的禁制,可一人独挡千万人。当年若不是那轩辕王欺人太甚,师父怒不可遏,贸然动用了见未之力,耗费灵力巨大,又岂会落得如此境地。 倘若师父此次真下了决心要与九婴一战,那她即便耗尽这一身修为,也定要助师父一臂之力。 “有劳嬷嬷了。”她恭恭敬敬地对嬷嬷行了一礼,是感谢她的陪伴,也是感念她这些年,对师父无微不至的照顾。 第82章 玉佩 清晨,屋外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白泽坐在窗前的茶榻上,闲适地喝着茶,神色漠然地看着窗外的细雨。 长街上冷冷清清,街两旁的铺子还没开门,雨水打在厚木板做的门扉上,又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顺着木板的纹路蜿蜒到地上深深浅浅的水塘里。 岁岁睁开眼,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潮湿的雨天了,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清水镇。记忆中的雨季,也总下着这样绵密的细雨,她窝在竹榻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落在院子里的雨丝,千千万万条怎么数都数不尽。 白泽感觉到她的动静,回头着她。 “醒了?” 岁岁伸了伸胳膊,懒洋洋地说,“嗯,你什么时候起的?” “有一会儿了。” “你起了也不叫我。”岁岁嘟囔,“不是说今天要回神域吗?” “先前我看你睡得香,不忍扰了你的清梦。既然现在醒了,就起来吧。我们准备回家了。” 岁岁张开双臂笑盈盈地朝他撒娇,“白泽,抱抱。” 白泽走到榻沿,俯身轻轻拥住她,又笑着在她的耳垂上落了一吻。 “痒。”岁岁一边躲,一边咯咯地笑。她手里握着白泽披垂下的青丝,又说,“待会儿我想给你梳发。束一个高高的马尾,只需用最简单的玉冠拢着,就很精神。” “好啊。” “那你现在先转过去,我要换衣裳。” “你换衣裳我为何要转过去?”白泽端坐在榻沿纹丝不动,一本正经地问。 岁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可除了腹诽一句“无赖”之外,她并不能拿白泽如何,只得自己讪讪地拿着衣衫去角落里换。 “对了,我先前忘记和你说件事了,我们回去会直接从海上走。”白泽的声音幽幽地在身后响起。 岁岁的衣衫刚穿了一半,听到白泽说要出海,顾不上自己此刻正衣衫不整,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问,“这边渡口的风浪大,船能正常出海吗?” “能。” 岁岁迟疑一瞬,说,“好,听你的。” 她当初就是因为海上风浪太大,翻了船,出了意外,才落到海里漂泊至此,现白泽罔顾这北岸雨天的风高浪急,坚持要破浪出海,若说她心里一点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她愿意相信白泽,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岁岁整好衣衫,又走回白泽跟前。 白泽手中变幻出一枚玉佩,正是前几日她在夜市上套环赢来的那枚。 只是,先前玉佩上雕刻的潦草丑陋的人像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雕刻精美的画像,画像上的男子披散着发,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不见真容。他长身玉立于台阶之上,宽大的长袍拖曳在地,琼楼玉宇则矗立于他身后。 这是她在神域初见白泽时的景象。 他将玉佩系于岁岁腰间,又握着玉佩在手上摩挲了好一会儿,说,“那摊主的手艺着实地拙劣。我用灵力将它抹去,又重新刻了新的图案。如此这般,此玉佩世间独此一块,你可要妥善保管。” 岁岁用力点点头,“定然。谢谢夫君。” 白泽半仰起头看她,笑说,“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凭本事赢来的。” ========= 北岸的浪着实地大,雪白的浪花翻涌上来,足足有半人高,船只在风浪中有规律地摇摆着。 就连句侍卫都觉风浪大,不宜出海。他有些为难地看着白泽,再三确认,“大人确定要走水路回去?” 白泽非常确定地点点头,又扶岁岁登上船舶,安抚道,“往南行一段,风浪就会变小。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岁岁紧紧抓着栏杆,只觉船摇晃得站都站不稳。她好不容易蹒跚着进了船舱,才刚坐下,一个浪打过来,整个人随着船的剧烈晃动,跌进白泽怀里。 白泽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笑着打趣,“今日怎如此热情,一上船就投怀送抱的?” 岁岁根本没心思开玩笑,整个人蔫蔫的靠在白泽肩上。 约莫行了一段,船从原来的左右摇晃变成了上下起伏,应是转了船头,迎浪而行。 虽不如之前晃得那般剧烈,但因着时而上升时而下降带来的频繁的失重感,让人更不好受。 “白泽,我晕得难受…我…” 话未说完,岁岁推开白泽夺门而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船舷边,哇地一声把胃里还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悉数都吐进海里。 白泽一手揽着她的腰,以防她一不小心掉下去,一手又轻抚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功夫,她才虚弱地靠回白泽怀中,脸色煞白。 白泽拧着眉,展手而过,一股金色的灵力自他掌下向四周震荡开,船只周遭的水域顿时从之前的惊涛骇浪变成了微波荡漾。 句侍卫坐在船头,淡漠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他回头看了他们两一眼,又继续望着船只前进的方向。 白泽扶岁岁回船舱坐下,半蹲在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直到岁岁面色又有了血色,他才开口关切地问,“好些吗?” 此刻的船舱里只剩轻微的晃动,岁岁立刻明白是白泽用灵力压制着风浪。晕船而已,白泽怎就那么浪费灵力。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是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岁岁说,“白泽…我没事了。” “之前我探你的记忆时,发现你儿时遭遇过一次海底大涡流,自那之后便失了御水之力。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晕船。” 岁岁蹙眉思索着,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是有那么一些零散的片段。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巨浪嘶吼着想要撕碎她……还有爹爹脸上身上一道道的血痕……最后,只剩对大海的本能的畏惧。 她闭上眼不忍再去细想。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倘若那日自己没有闹着要去东海玩,倘若当时没有潜到那片水域,爹爹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那些伤口深深浅浅地刻在他脸上,脖子上….皮肉绽开,凝结着红黑色的血,一定很疼。 最初的时候,这样的愧疚时刻都伴随着她。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爹爹满身血痕地躺在她眼前,白衣染血。 后来,她对那日的记忆渐渐模糊,她遗忘的不仅是那段伤痛的记忆,还有她的御水之力。从那以后,她失了血脉里对大海的最原始的渴望,她成了一个…害怕游水的人。 “遇到大涡流不是你的错。相柳受伤也不是你的错。他不惧艰险,有敢与天地奋力抗争的勇气。并且,在这场与自然的搏杀中,他胜了,他护住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白泽揽她入怀,温柔地说,“若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你是我们舍命也要护住的人。” 第83章 妖兽 她那藏在心里最深处的愧疚,亦藏在她每一次面对大海时的恐惧里,本是无懈可击,可如今却轻易就被白泽看穿。 白泽不仅一脸诚挚地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他甚至还告诉她,他也会为她做同样的选择! 岁岁顿觉鼻子一阵酸涩,她伏在白泽肩头,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都蹭在他的衣衫上。 她已经哭过太多次了,伤心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甚至是无理取闹的时候。她不想再这样,不论遇到什么事就只会一味地流眼泪,然后等着别人的庇护。 “我真没用,又胆小又懦弱,总要仰仗着你们来保护我。” “怎么就没用了呢?”白泽笑起来,清冷的脸上满是温柔,“你尊重老者,善待弱者,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不论遇到怎样的险境,你都敢于和命运抗争。你所谓的胆小,不过是我们生而为人对生命该有的敬畏之情。你还救过我和蓁蓁的命,你记得吗?” 白泽抬起她的头,说,“若不是你,蓁蓁恐怕早已死在那个阵法里。若没有你,我也早毒发身亡了。” “我哪有这么好…”岁岁看着白泽一脸认真的样子,双颊渐渐透出红晕来。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对她的定义,无非是“任性”,“贪玩”,“胆小”,“爱哭”。时间久了,她便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任性骄纵的女子。就连一年才见一次的舅舅都说“贪玩任性又怎么了?岁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舅舅都能应你!” 白泽又拥了拥她,轻声说,“我的岁岁,就是这么好,将来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你等我变得更强大,我们一起杀死九婴。我不要你舍命来保护我,我不要只躲在你身后,我要像蓁蓁那样,与你并肩而战。” “好,我们并肩而战,一起惩奸除恶。”白泽忍不住轻轻亲吻她的发丝。 岁岁又用衣角擦拭去眼角的余泪,故作羞恼地说,“你敷衍我。” “我何时敷衍过你?”白泽看着她,眼里皆是宠溺的笑意。因着这抹笑,岁岁只觉自己似被人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岁岁说,“你嘴上说什么都应着我,可实际上却把我当瓷娃娃一样护着。就好比现在,哪有人像你这样浪费灵力,坐船还要把风浪也抚平的?” “刚才,是谁趴在船舷边上吐得眼泪鼻涕都冒出来的?我若任由你这么下去,你哪还有力气与我并肩而战?” “理都让你说去了。”岁岁无法反驳,只能耍赖似的打他。一连打了好几下,不料白泽并不制止,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你怎都不知道躲?” 白泽一本正经地说,“又不疼。” 岁岁破涕而笑,握着拳又要打他,这回白泽握住了她的拳。岁岁的拳也顺势舒展开,任由白泽的脸贴在她的掌心,轻轻摩挲着。 ======== 半夜里,岁岁睡得正香,听到甲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惊醒过来,身旁空无一人,白泽也不知去向。 她跳下榻,一边穿外衣,一边向甲板上跑去。 甲板上乌泱泱一片,约莫有几十只妖兽,正张牙舞爪地扑向白泽。 白泽的软剑如鞭,卷向飞扑而来的妖兽。一道道金光闪过,妖兽被逼得步步后退。 岁岁想起之前在蓁蓁的茶室门前见过这些妖兽,他们大多数都是半人半兽的模样,灵力虽不高,但抵不住野兽凶残的本性,又总是群起攻之,并不好对付。 只见句侍卫一掌击向一只妖兽的胸口,伴着一声惨叫,妖兽翻下围栏落进了黑漆漆的海里。海浪怒吼着瞬间将它吞没,再未见它的踪影。 岁岁身子一侧,躲过飞扑而来的妖兽,长剑挥下,砍断他的一只手臂。 那妖兽被砍了手臂,痛苦中夹杂着愤怒,露出尖锐的獠牙,恨不得将岁岁撕碎了吞入腹中。 白泽见岁岁与一只独臂的妖兽正在缠斗,本无意干预,谁知此刻又有一只妖兽,已悄然走到岁岁身后。 利爪闪着寒光,正欲击向岁岁。 白泽眼里掠过狠戾,软剑甩出,萦绕着金灿灿的灵力,化作一条长鞭,紧紧缠绕住那只妖兽。 妖兽顿时无法动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白泽伸手,软剑又回到他手中。妖兽先前被软剑缠绕住的地方,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岁岁闻声回头看去,见白泽正蹙眉看着她。 他朝岁岁努了努唇,好像是在说,“小心点!” 岁岁回他一个甜甜的笑,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好像两弯月牙。 白泽淡淡一笑,手中灵力凝聚,金色的萤光汇聚到他掌心。随着他一掌劈下,掌风带起一股强大的冲击,像涟漪一般朝四周一波紧接着一波地荡漾开,妖兽们如被人猛击一掌,都纷纷倒地。 人群中为首的妖兽喊了一句,“不要再与白泽正面交锋!布阵!” 岁岁听着那妖兽的声音觉着耳熟,先前她酣睡中做过一个梦,梦到有人声从远处传来,那人说,“穆先生先前告诉我们,说你会从海路回去,没想到竟是真的。你真够狂的,如此大风大浪都敢从北岸出海。” 那人口中的穆先生应该就是穆医师吧?他不是与白泽谈妥了联手灭妖兽吗?怎还把他们的行踪告知那些妖兽? 那人又说,“这大浪怎就没把你掀翻在海中喂海怪?” 原来梦里听到的声音正是这只妖兽。 原来那并不是梦。 只见十几只妖兽围成一圈,把白泽困于中心,他们手结法印,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咒语。 渐渐地,地面上出现一个图案繁琐的阵法,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岁岁心里暗觉不妙,银光闪过,长剑直入独臂妖兽的心口。她又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想要跑去击杀设阵之人。 三只妖兽拦在她面前,一时让她寸步难行。她回头对着句侍卫大喊,“快去救白泽!” 句侍卫只是愣了一下,并未多想,飞身一跃朝阵法而去,不料黑色的雾气如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将他击落在地,鲜血自他的嘴角沁出。 见此情形,岁岁更为慌张,此时阵内黑气弥漫,已完全不见白泽的身影。 “白泽!“岁岁急得大叫,挥剑刺向挡在她面前的妖兽。 妖兽如鬼影般往左侧挪了一步,躲开岁岁的一剑,“你灵力如此低,我们三个对你一个,你如何能胜啊?” 岁岁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凝聚灵力,手中的长剑变幻出三支利刃,一道道银白色的光芒掠过。 恍惚间她觉着仿佛又回到了在神域的日子。她握着剑。白泽握着她的手,带她挥剑斩雪。空气是凉的,白泽的气息是炙热的,灼得她耳根通红。 岁岁挥起长剑,身影飘动,利刃如有了灵气,杀气腾腾地攻向三只妖兽。 第84章 坠海 岁岁挥起长剑,身影飘动,利刃如有了灵气,杀气腾腾地攻向三只妖兽。 妖兽们催动灵力阻挡利刃刺穿他们的心口,剑刃在它们面前停留片刻后,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推搡了一下,从妖兽身旁擦过,又在它们的手臂和脸颊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第三只妖兽并没那么幸运,虽以灵力相抵,但利刃还是深深插入它的心口。它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眼扎在胸口的无柄之刃,剑刃化作一缕白烟飘散在空气中。鲜血自它口子喷溅而出。 这一击耗费了岁岁许多灵力,她以长剑为杖,屈膝在地上疲惫地喘着气。然而妖兽们明显不想让她有喘息的机会,露着獠牙纷纷向她飞扑而去。 眼见着岁岁就要被扑倒在地,突然间,一支箭矢划破幽深的夜空,带着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它们飞来。 在距离他们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又变成六支带火的箭矢,分别射向六只妖兽的心口。 妖兽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一箭穿心,身体被一团烈焰包围,熊熊燃烧着。 是蓁蓁吗?岁岁心里一阵暗喜,若是蓁蓁赶来了,定能助白泽破阵,一举歼灭这些妖兽。 她望向远处,只见两匹白色天马踏着虚空疾驰而来,白色的花瓣自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下了一场带着暗香的雪。 一时间,甲板上四面八方都飞舞着白色的花瓣,花瓣又变成了一支支小巧的利刃,铺天盖地地卷向那些妖兽。 影昭跃下天马,轻盈地落在桅杆上,冰冷的眼漠然地睨着那些正在奋力抵抗杀阵的妖兽。 洛端紧随其后,在甲板上稳稳站定。他手上握着一把黑色镶金纹的大弓,一言不发地走到岁岁跟前,扯着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起。 “可有受伤?”洛端问。 岁岁摇摇头,指着不远处的十二只妖兽和他们围困着的一团黑雾,焦急地说,“白泽在里面!” 洛端点点头,收起大弓,手中凝聚灵力,猩红的眼眸中倒映着他手中的点点莹光。 岁岁看着他,根本无暇思索洛端和影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也无暇去细究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她只要知道,洛端此刻正在勘探阵法,以便破阵救出白泽,就够了。至于他们是不是应了穆医师的诺,要与白泽一起联手剿灭妖兽?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她一点也不关心。 片刻后,洛端对岁岁吩咐了几句,她与句侍卫分别从两边,按洛端吩咐的方位顺序,斩杀了布阵的妖兽。 黑色的浓雾散去,现出白泽的身影。 他白袍上有斑斑点点的血污,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还有几道细长的伤口,正隐隐有血渗出。 影昭鄙夷地看着他们,从桅杆上缓缓降到地上。 洛端淡淡地说,“穆医师说他与…与白泽大人有盟约在先,托我们来助你斩杀妖兽。” 白泽拂了拂袍袖,冷冷一笑,“有劳了。” 影昭看着白泽脸上的伤口,想到刚才他们奋力顽抗又力不从心的样子,忍不住讥嘲着,“想不到堂堂白泽大人,今夜被几只妖兽围困住,还弄得如此……狼狈……”。 他的话说了一半,似又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眼里满是震惊——白泽居然受伤了!几只妖兽,竟伤了白泽! 片刻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过后,影昭狂妄地大笑起来。 岁岁看看白泽,又看看影昭,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萌生,他这是看出白泽灵力受损了? “你唬弄了我们那么多年!早知如此….”影昭嗤笑着,“早知如此,我何至于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 岁岁站在白泽面前,伸出双臂将他护在身后,斥责道,“何来唬弄一说?若没有白泽,你们何来这近千年的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简直像死了一样安稳。都说玉山遗世独立,风景隽美宛若仙境。我就是在那里过腻了安稳日子,才来人间寻乐!谁稀罕他给的这安稳日子!?” 影昭抬头望着黛色天空中的一轮明月,自嘲地笑了笑。千百年前它就是如此清冷寡淡,如今依然如此,索然无味。 红色的白色的花瓣在半空中回旋飞舞着,缓缓而下。落花风起,美则美矣,可此刻谁都没心思欣赏这落英缤纷之象。 白泽一边警惕地看着花瓣飘落的方向,一边悄悄在掌中凝聚灵力。 突然间,数不尽的花瓣无火自燃,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火花,坠落到甲板上。 “穆医师只是托我们来斩杀妖兽,既然妖兽都已剿灭,你又何必再生事端。” 洛端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好像并不在意白泽灵力的高低,也并不在意白泽这么多年来是不是虚张声势故意欺瞒他们。 影昭指着他,不甘地说,“难道你不想杀他吗?你别忘了他是如何逼死云初的!以他现在的灵力,我们俩联手定能取他性命,你有何好顾虑的?” 洛端瞥了影昭一眼,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一匹天马。 他翻身上马,又回头对他说,“回去了。” 影昭并不罢休,只要白泽一死,九婴的封印就会破除,伏羲之力回到九婴体内,结界也就不攻自破。 在他看来,今夜是杀死白泽最好的机会。白泽不仅灵力受损,与妖兽缠斗的过程中还受了伤,即便洛端袖手旁观,他仅凭一己之力,应也能取白泽性命。 影昭咬咬牙,凝神聚力,击出一拳,直冲白泽而去。这一拳没有任何花招,纯粹的力量的搏击。 这一拳着实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闪躲,拳风振得船帆剧烈地颤抖着。 情急之下,白泽推开岁岁,双手抵在身前,试图用掌心抵住这一拳。 白泽与妖兽缠斗时,被困在阵中多时,已消耗了不少灵力,而此刻影昭的灵力充沛,这拼劲全力的一拳,不仅震断了白泽的手骨,更是把他整个人都推到船舷边,死死抵住。 他的身体如被巨石压制,毫无反击之力。若是继续僵持下去,随着影昭的步步逼近,这灵力幻化的一拳恐怕会震碎白泽的五脏六腑。 洛端蹙着眉展手而过,白泽只觉身后一空,整个人坠入海中。 影昭急忙收回灵力,看着脚下黑漆漆的大海仿佛能吞噬一切,心里一阵后怕。方才他若是稍微慢一刻,便随着白泽一起被大海吞没了。 他怒瞪着半空中的洛端,仿佛在质问他,你为何要这样? 洛端若无其事地睨着他,仿佛在回答,我这是在帮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岁岁连滚带爬地跑到船舷边,只见墨黑的大海浪涛汹涌,早已不见白泽身影。 她纵身一跃,跳入大海。 第85章 觉醒 洛端沉默不语,静静看着脚下幽深的大海。一瞬后,熊熊烈焰在他掌中燃起,随掌风劈向影昭。 影昭急忙后退了好几步,火苗擦过他的袍角,衣袍瞬间燃烧起来。他挥手而过,一朵朵白色小花从衣袍上源源不断地绽放着,火苗渐渐熄灭。 “洛端你疯了?!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女人?”影昭指着半空,大声呵斥。 “与岁岁无关。”洛端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影昭。“我提醒过你莫要多生事端。白泽若是死了,你想过神域会发生什么吗? “无非是九婴的结界解除…” “这不过是你理所当然的猜想罢了!”洛端打断他的话,怒斥道。“这座岛屿,已被白泽的灵力滋养了太多年,千年来从未遭受过一丁点的灾害。一旦没了白泽灵力的庇佑,整座岛就会瞬间被大海吞没,沉于海底,届时你我一个都别想逃出这个岛屿!” 影昭脸色大变,一时语塞。 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事,穆医师当初告诉他,只要放出九婴,就能离开这座岛屿,从此海阔天空任凭遨游。所以他才萌生了杀白泽的念头,什么盟约,他才不信这些。与其等白泽事后反悔,不如直接杀了白泽。只要白泽一死,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重获自由。 洛端冰冷的声音又响起,“穆医师这么多年为何不对白泽下手,你没有想过吗?!” 说罢,他手中燃起一个个火球,接二连三地飞到半空中停住,漆黑的海面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 洛端死死盯着他们坠落的海域,一层接一层的浪翻涌着拍打在船身,又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 偶有巨大的黑色影子从水下飘过,应是海里的水怪,唯独不见白泽与岁岁的人影。 白泽与他提过,岁岁是九头妖,九头妖入了水,应是如虎添翼。现在他只希望岁岁能就此解开自己的心结,莫负了白泽的这番良苦用心。 倘若岁岁不能…那么至少这关于岛屿沉没的幌子能骗过影昭,只要骗过今晚便足够,足够给他时间去救白泽。 ============= 岁岁整个身子没有丝毫支撑之力地急速往下沉着,海水灌进了她的耳朵和鼻子。 随着越沉越深,冰凉的海水逐渐生出一股无形的恐怖力量,几乎要把她挤成粉末。她只觉胸腔似要炸开,疼痛自心口蔓延向全身。 岁岁痛得几近失去意识,身形渐渐化回一只通体银白色的小九头妖。 她听见有清脆的笑声随暗潮起伏,那人好似就在她耳边,嘲讽着,“快来看呀,这有只小九头妖,居然不会游水。” 三两只水怪围过来,嬉笑着看她全身软绵无力地悬浮在墨黑的海水中。 “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我夫君?”岁岁问。 无人应她。 “你们有没有见到白泽?他是我夫君。”岁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几近呐喊。每一遍好似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可她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那些水怪自然也听不见。 “真想吃了她。” “不行不行,你看她身上,缠着九头妖王的发丝。” “妖王会杀了我们的。” “真是扫兴。” 水怪们意兴阑珊地从她身旁游走。 岁岁合上眼,昏死过去。银白色的发丝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随着海潮飘荡起伏着。 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又听见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爹爹,救我!” “爹爹,都是我的错。” “遇到大涡流并非是你的错。”是爹爹的声音。“岁岁,大海就像我们的家,你本就可以在大海中自由呼吸。” “爹爹,我……我做不到。”岁岁小声嗫嚅。 “你若做不到,白泽就要死了。” “不要….我不要白泽死。” “遇到大涡流不是你的错。”是白泽的声音。“岁岁,你要赶紧强大起来,与我并肩而战,惩奸除恶。” 白色的灵力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色灵力,紧紧包裹着她,在黑暗中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直至把整片海域都照得通亮。 一片通透的光亮中,岁岁的九个脑袋缓缓舒展着,渐渐幻回少女的人形。她猛地睁开眼,一双红色的妖瞳闪着红宝石般璀璨的光芒。 一群五彩的小鱼向岁岁游来,好似无数道绚丽夺目的流光,绕着她欢快地嬉戏。岁岁抬了抬手,它们便争先恐后地从岁岁的指缝间穿梭而过,又绕回她身前。 “你们可曾见过白泽?”岁岁问。 密密麻麻的小鱼儿环绕着岁岁,互相推搡着,好似在向她发出邀请。 岁岁被它们簇拥着,向着大海的更深处游去,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她,再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反倒是一种自由自在的舒适畅快。 幽暗静谧的深海里,风浪平息。目及之处,是身姿妙曼的水母,是明媚欢快的鱼群,是悠闲自在的海星,还有各种形状各异的海螺。 它们见了岁岁,都次第退让至两旁,层层叠叠的鱼群散开,白泽悬浮在水中,静静躺着。 岁岁心里一惊,猛然加快速度,只一刹那间,就已出现在白泽身旁。 “白泽!”岁岁唤他。 白泽双目紧闭,面色安详。脸上的伤口被海水冲去了血污,只留下一道道淡粉色的伤痕。 岁岁俯身贴上他的唇,用灵力给他渡了长长的一口气,随即紧紧拥住他,像鱼儿一样向上游去。 两人浮出海面。无边无际的大海,此刻正如一张黑丝绒做的柔软毯子,托着他们,随波荡漾着。 岁岁扶住白泽,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用灵力逼出他胸腔中的海水。直到白泽猛咳了几声,胸口又有了起伏,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此刻周遭空无一物,只有一轮明月孤独地挂在墨色的天空中。在如此宏阔的天地间,他们渺小如蜉蝣,好似随时都会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白泽,我又会游水了。我不害怕大海了。大海里可漂亮了,等你好了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岁岁把白泽抱得更紧了一些,浪潮翻涌,推着他们往岸边去。 ======== 洛端屏气凝神,看着被火球照得亮如白昼的大海,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直到一道银白色的流光闪过,好似划过天空的流星,只一刹那的功夫,就隐没在大海中。 他的嘴角动了动,收回灵力,悬浮在半空中的火球一个接一个地变成金色的粉尘,消散在夜色中。 “你最好好好祈祷白泽能活着吧!” 洛端留下这句话,抖动缰绳,天马兴奋地仰天嘶吼一声,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 第86章 御水 幽黑的天空中只有一轮清冷的明月,银白色的月光静静照拂在他们身上。周遭除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什么都没有。 岁岁仰倒在海面上,心里一阵后怕。她不敢细想,倘若她今夜未及时觉醒过来,白泽和她,一个都活不了。可即便如此凶险,倘若再选一次,她想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追随白泽而去的,她怎忍心让白泽独自一人沉没在这样无边无涯的黑暗中。 白泽昏迷未醒,眉头紧紧蹙着,好像陷于一个悲伤又痛苦的梦。 岁岁翻了个身,抬手轻抚过他的眉心。 “白泽,你伤得是不是很重?你教我那么久剑术,我还是打不过人家,当初若是知道你经常会受伤,我还不如跟你学学怎么给人疗伤。” 她想起白泽平日里总是把她护在身后,有时又会嘲笑她一只小九头妖却不会御水,她轻戳白泽的眉间,说,“白泽,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我定要让你好好瞧瞧我在海里有多厉害。以后,我可以保护你。” “白泽,你怎么还不醒?是不是方才在水下呛的水太多了?是不是我给你渡的气不够啊?” 白泽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又拧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道,“岁岁,你吵得我头疾又要犯了。” 他的声音喑哑,好似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只见白泽缓缓睁开眼,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心里分明是高兴的,可岁岁此刻只觉喉咙口一阵发紧,她颤动着唇,再忍不住,趴到白泽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悲伤的哭泣声回荡在天地间,如一柄利剑,刺在白泽心上。 白泽抬起一手轻抚着她的发,他也曾有一瞬的绝望,以为自己再也抚不到这一手的柔软细腻。 岁岁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你怎么才醒?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白泽安抚道。 岁岁突然想起白泽落水前还受了影昭一拳,连忙支起身子,抽抽嗒嗒地问,“你…你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白泽无力地抬了抬自己的左手,说道,“手骨断了,可能还断了两根肋骨,其他倒只是些皮外伤。” 豆大的泪珠从岁岁的眼眶里止不住地掉出来,她一边抹一边说,“我也不想总是哭,可是…可是听到你伤了,我的眼泪就不听使唤。” “傻姑娘。”白泽尝试着想要坐起来,可是他一挣扎,非但没坐起,整个人还往水里沉。 岁岁连忙扶住他,身下瞬间又有了柔软的支撑,好像躺在云端。 白泽环顾四周,指着远处的虚空说道,“那里是神域的灯塔,按这个方位看,我们还在主岛附近的水域。”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月朗星稀,夜色朦胧,岁岁什么都看不见。 白泽又指向另一边,“如果我推断没错的话,沿着这个方向,是主岛的西海岸。我们先去那里。” “为何不是回神域?”岁岁不解。 “我要先疗伤。” 岁岁点点头,又想起句侍卫,她如果没看错的话,之前在海里,她隐约看到骏黑的天马向着南面奔驰而去的,按白泽刚才所指,应该是回神域的。 “句侍卫…是不是回去找蓁蓁了?”岁岁想到若是蓁蓁来了,眼前的险境就能迎刃而解,不由得面露喜色,“等蓁蓁来了,就好了。” “蓁蓁不会来。”白泽笃定地看着神域方向,说,“我让她守着九婴,她不会擅自离开神域。” “就算你遇到危险,她也不会来吗?” “倘若她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危,而弃成千上万的百姓安危于不顾,那我真是白教她了。”白泽淡淡地说。 岁岁想到自己先前完全不考虑后果就跟着白泽跳进海里,不禁惭愧地低下头。 从前她以为,只要勤加修习,就能成为像蓁蓁这样厉害的人。现在她觉得自己恐怕永远无法成为蓁蓁这样的女子了。她若是知道白泽遇到险境,早把这样的大义抛诸脑后了。 白泽见她沉默不语,低下头看她,“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岁岁摇摇头,“没什么。我先带你去疗伤吧。” 说着,她抱着白泽缓缓潜入水下,他们像离弦的箭,破浪而行。一个又一个的浪潮翻涌着向他们击打而来,却丝毫都无法阻碍他们前行。 岁岁拥住白泽,把新鲜空气渡入他口中,两人的唇紧紧贴着,以相同的频率在大海里呼吸着。 渐渐的,岁岁慢了下来,两人再次浮出水面。她扶着白泽,趔趄着越过海边高低不平的礁石,一直走到树林深处,白泽指着一个不起眼的山洞,说,“就先在这待两天。” “好。”岁岁扶他靠着一块大石坐下,又在附近捡了很多树叶和杂草,勉强铺了一个稍软一些的草榻。 白泽躺在上面,闭目调息。 岁岁在山洞口设置了结界,能挡住灵力多强的人她不敢保证,但抵挡一下无意闯入的路人,或是山林里的野兽,应是没什么问题的。 随后,她又去外面找了粗壮的树枝,用短匕削成木条,给白泽固定手臂。 待忙完这些,天已蒙蒙亮。 到了近晌午,白泽醒过来,脸色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虚弱。 岁岁把先前收集在竹筒里的露水喂给白泽喝。白泽只喝了一口,就把头别过去怎么都不愿意再喝。 “白泽,你是不是伤口疼?” “你…你用自己的血喂我?”白泽激动得几乎要坐起,“岁岁,你不可以这样。” 岁岁一愣,连忙解释,“不是,这是我早晨好不容易才采到的露水。我没找到水源,所以才想到去采些露水。“ “露水?” “去采露水的时候,我不小心被横生的树枝划伤了手臂,流了些血,也许无意间混入了竹筒里,所以让这露水染了血腥味。”岁岁冲着白泽笑了笑,又说,“我才多少血,哪够你解渴的。你放心,我没那么傻。” 许是怕白泽不信,岁岁又撩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可见一道近一尺长的伤口,血已止住,结了暗红的薄痂。 白泽泛红的眼里,满是心疼,他抬手想要抚触她的伤口,却被岁岁匆忙地躲开了。 “你自己重伤在身,不许浪费灵力。”岁岁扶他躺下,面上故作生气地在训斥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极尽温柔。“从前我听爹爹说,娘亲以前可厉害了。她的血比这世上最好的灵药药效还要好,可惜我就没传承到她这个能力。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喂你喝两口我的血……” 白泽躺了回去,呆呆地盯着洞顶,目光迷蒙,“幸亏你没有。” 岁岁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角的水痕,笑说,“倘若真的一滴水都找不到,如有必要,那我也会考虑割腕放血的。” 山洞里顿时一片寂静,岁岁能清楚地听到白泽深深吸了口气,把脸别向另一侧,不再看她。 “我开玩笑的。”岁岁抱着他那只未伤的手臂,拿脸蹭了又蹭,腆着脸笑嘻嘻地说,“夫君,我刚才开玩笑的。” “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白泽咬牙切齿地说。 岁岁眨巴了一下眼,乖巧地看着他,“我等着。” 第87章 般配 洛端回到老宅,婢子家丁们正各自忙碌着。他们早已习惯,一年中的大半年里这座府邸都是空着的,冷冷清清。 据年迈的老嬷嬷说,从前老爷和夫人在的时候,府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整个府上都知道,老爷对夫人甚宠,夫人喜热闹,于是老爷逢年过节就命人把府邸装饰得热热闹闹的。 若是天气好,老爷就带夫人泛舟出海。偶尔出了远门,夫人还会贴心地给婢子们带些胭脂水粉,说是在大海的另一端,花妖开的铺子里买的,花妖做的胭脂,是这天底下做工最精致,香气最宜人的。 后来夫人为老爷产下一子,产时艰难,足足三日。老爷心疼夫人,说从此再不会让夫人受此苦难。 所幸少爷乖巧懂事,勤勉好学,小小年纪就修得一身深厚的灵力,是同龄中的佼佼者。 再后来,据闻外界的神族到处打压奴役妖族,不少妖族被迫远离故乡,颠沛流离。小姐的父母就是被神族所害,原本那些神族还要把小姐抓去地下赌场为奴,幸被老爷所救。老爷没有能力与那些神族硬碰硬地较量,只能花重金买下小姐。 婢子们唏嘘不已,常私下议论老爷一掷千金,可是值得? 老爷非但不恼,还耐心告诉她们,妖族在这世道生存本就愈发艰难,他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尽可能地给同族以援手。更何况小姐的父母与他是故交,小姐还那么小,将来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不能坐视不管。 老爷对小姐视如己出,少爷对小姐更是极尽温柔,就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随着小姐慢慢长大,本以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小姐早晚会成这府上的少夫人。 将来少夫人与少爷还会有他们的孩子,就这样代代传承,生命无尽。 可惜…后来发生的变故改变了整座岛的命运,包括这座府邸,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在那一日戛然而止。 洛端看到那把断了弦的古琴,婢子慌张地解释,说是那日白泽大人陪他夫人抚琴,不小心给弄断的。 他轻抚过断弦,曾经他也擅焚香抚琴这等风雅之事。 无数个明媚的午后,他就这样坐在亭榭里,抚着琴,眉目晶莹地看着青衣,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青衣的眼里映着阳光的金色碎影,她问,“洛端哥哥可愿意教青衣抚琴?” 青衣的手柔若无骨,被拢在他厚实宽大的掌心,洛端整个身子都僵硬地紧绷着,手心也因紧张而不断地冒着汗。 那个午后,他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抚不出。如今回想起那个午后,记忆中皆是金色的阳光,手中握着的软如柔荑的芊芊玉手,还有少女白皙的脸颊上透出的粉霞,比他见过的这世间最美的晚霞还要醉人。 青衣走了之后,他再未碰过这把琴。 本以为睹物思人,难免神伤。 可此刻断弦掠过指腹,只剩一阵冰凉与刺痛。原来青衣是青衣,琴是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睹物思人。几百年的岁月过去,人始终在心里,有没有旧物,都一样思之若狂。 “将军,是否要送去琴行修一修?” 洛端迟疑一瞬,轻轻放下断弦,说,“不用了,就这样收起来吧。” 那一夜洛端又梦到青衣了,春风拂袖,山间开满不知名的漂亮小花,都不及青衣的笑靥。 “青衣!”他向她飞奔而去。 青衣幽幽地看着他,青丝被风吹起,连她说话的声音,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说,“洛端!你记住,我叫云初!” 洛端猛然惊坐而起,神色恍惚。 青衣的脸,云初的脸,在他面前匆忙地掠过。洛端无力地抚着额头,闭目不语,黑暗中,又浮现白泽的脸,他指着云初,厉声道,“洛端你看清楚,这根本不是青衣!” 白泽…你一直都如此清醒吗?从不在乎俗世的人情冷暖,冷漠得仿佛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人和事能让你动容。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这个人的心是不是早就死透了?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果断处事下手狠戾且不留情面,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即便白泽偶尔会与他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甚至会喝着酒笑看他们打打闹闹,却始终给人一种疏离感。 直到这一次,白泽去北地寻他,他们遮掩了容貌一同泛舟出海。 白泽问他,“我还能信你吗?” “你还愿意信我吗?”洛端反问白泽。 白泽望着远处的海天相交处,粼粼波光在他眼里熠熠闪烁,他说,“洛端,帮帮我。” 那一刻,他在白泽的眼里看到了悲伤与无助,那是他从未在白泽眼里见过的东西,那一抹哀伤,轻轻刺痛了他的眼。 白泽告诉他,他想要替岁岁恢复御水之力。 当他问白泽,想要怎么做时,白泽竟笑着指了指自己。 他诧异地看着白泽一脸坚定的模样,问,“值得吗?” 白泽问他,“如果能换青衣活,你愿意为她舍命吗?” “自然!我必以命相换。” “我待岁岁,亦是如此。”白泽笑了笑。 洛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从前白泽活着,他觉得他仿佛早就死了。如今分明觉得白泽笑得如此悲伤,仿佛随时要去赴死,可他又觉得白泽好像才刚刚活过来。 ========== 岁岁守着白泽在山洞里住了好几日。 白天她就去树林里摘些野果子,狩些小动物回来。若是没有狩到,她就去海里抓两只螃蟹或捡些螺回来。 其实她并不擅长做这些,总是一顿手忙脚乱的操作,最后不是没把肉烤熟,就是把螺烤得焦黑。 白泽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笑起来牵扯了伤,忍着痛也禁不住地要笑。 “平日里见你要求这样要求那样的,原来你只会吃,不会做。” 岁岁瞪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在家的时候我只负责吃。” 白泽招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前,一手揽着她的腰,头舒服地搁在她的肩膀上,“委屈夫人了,嫁给我吃了那么多苦。” “一点也不苦,将来…”岁岁抚着他的手背,笑嘻嘻地说着,她的话还未说完,白泽的声音又幽幽地响起。 “将来有机会,你就赶紧逃出去。跟着我,只能百年千年的困在这里,无趣得很。” “白泽,你说什么?”岁岁脸上的笑容淡去,她转过身子盯着白泽看。 白泽温柔地看着她,抬手擦去她鼻尖的炭灰,问,“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想啊,可我想跟你一起去看。” “万一,我出不去了…你跟着我,岂不是永远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了吗?” “看不到就看不到,你不也没看过么。”岁岁想了想,嘿嘿一笑,说道,“亏得你也没见过…我不嫌弃你没见过世面,你也别嘲笑我目光短浅,这样的我们,多般配!对不对?” 白泽呆愣了一瞬,微笑着说,“是啊,多般配。” “所以,你可别老想着甩了我,不然我看你去哪再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既不嫌弃你有头疾也不嫌弃你没见识。”岁岁一脸严肃地威胁他。 “是,感恩夫人垂爱。”白泽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现在,能赏我点吃的吗?” 岁岁把烤得焦黑的鱼皮剥掉,用半个贝壳盛着,递到他面前。 白泽靠着石块,无力地抬了抬那只受伤的手,明摆着告诉她,我动不了。 岁岁努努嘴,好似在问,另一只手可没伤着。 白泽揽过她的腰,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伤得重,还是我来喂你吧。”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故作正经地说。撕开那张装模作样的外皮,这个人真是愈发地无赖了。 第88章 幻术 约莫又过了十日,白泽的伤渐渐好转。 他让岁岁替他拆了固定在手臂上的木板,手指舒展,缓缓握拳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还使不上力。 岁岁连忙捧住他的手,心疼地说,“你别伤着自己。” 白泽无奈地笑笑,说,“我的灵力真的是越来越弱了,若是从前,这样的小伤三两日就能好。” “你不要急,会好起来的。” “我怕遭人嫌弃,又有头疾又没见识,现在还一身伤病。”白泽一脸正经。 岁岁语塞,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她又怎会嫌弃他的头疾,白泽曾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每每想到那些,她的心里只有心疼与难过。 白泽轻轻拥住她,又说,“我们进镇吧。穿过这片树林,应该就能有个小镇,找个落脚的地方,过两日会有运送补给的船去东岛,我们搭那艘船回去。” “昨夜,你也听到了?”岁岁仰起头看白泽,他总是这样一副闲适的模样,好像什么都在掌控之中,又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她记得昨夜阴冷,睡到后半夜时,山洞外起了狂风,隐约还能听到林子深处有野兽出没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判断,大约有五六只野兽。 后来她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提到了白泽。 岁岁顿时睡意全无,仔细聆听。 其中一个说,“不会错,就是九婴座下那些没用的小妖兽,竟伤了白泽。” “瞧着白泽平日里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还以为有多厉害。真是笑话。” “若不是因为他,我们又岂会活得如此卑微,常年只能隐匿在这山林里。哪天让我遇到,必杀之而后快。” 岁岁想起白泽之前提过的,倘若让外人知道他的灵力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他恐怕就要被那些妖兽食血啖肉,连骨头都不剩了。 看来他灵力受损的事已被影昭传开,现在外面那些妖族,怕都要伺机而动了吧? 她不由得直起身子挡在白泽身前,一片漆黑中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洞口,随时准备扑上前去撕咬侵入者。 说话声越来越近,岁岁攥紧拳头,整个身子都紧绷着,万一被那几只野兽发现他们,以少搏多,她没有把握能一击毙命。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山洞前停滞,岁岁整个身子都因紧张而轻颤着,她凝神屏气,死死盯着洞口。 “我还听闻,那日白泽被打落下水了,也不知道死了没。” “死了最好。”那人幸灾乐祸地说,“他死了,这儿可就要变天了。” 嗤笑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岁岁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到地上,额头皆是涔涔细汗。 她又躺回白泽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脸颊正好能贴着他厚实坚挺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是她在这些夜里听到的最有安全感的声音,仿佛暗夜独行,这是她唯一的依仗。 “昨夜,你都听到了?” 白泽点点头,坦言,“我夜里向来睡不安稳,他们这么大的动静,我早醒了。” “你一直醒着?”岁岁惊讶地瞪大了眼,昨夜他分明看起来睡得那么安稳,眉目舒展,唇畔含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不知陷于怎样的美梦。 这一切,都是装的? “你醒着也不告诉我,害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岁岁忍不住埋怨白泽。 “我又打不过他们,醒着与睡着又有何分别。”白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赖模样,岁岁拿他没办法,只能鼓起腮帮子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白泽俯身亲了亲她鼓鼓的腮帮子,微笑着说,“进镇前,把容貌变幻一下。” 对!要变幻容貌,不能让人认出来。 岁岁拧着眉,好似陷入沉思。 只见她的五官渐渐模糊变化,两人面面相觑,一瞬的尴尬后,白泽抬手轻敲了岁岁的额头一下,“我让你变幻容貌,不是让你变成我的样子。” 岁岁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没变过别人,我只会变成你的模样。” “九头妖的幻形之术最为厉害,小时候你爹没教过你?” “教过。”岁岁低声道,“可是我没学会。” 白泽轻叹口气,“我再教你一遍。” “你也会?” “我的幻形之术只是用灵力变幻容貌,非但不能持久,若是遇到厉害的法器,就会被识破。”白泽看着她,顿了顿,又说,“但你若幻形,比我们可厉害多了。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变幻成这芸芸众生中任何一人的模样,以便逃脱敌人的追捕。待你隐入人群,便没人能找得到你,连法器都无法勘破。” “那么厉害?快教教我!”岁岁目瞪口呆。小时候她只想着,我就是我,为什么要顶着别人的脸行走于世。现在听白泽一说,顿时燃起一股迫切的渴望。 白泽似乎很满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教了岁岁几句心法,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只对九头妖才有效的口诀。 岁岁默默重复了几遍,聚精会神地想着爹爹的模样,眨眼间,她的眉眼变得如冰刃般冰冷,薄唇紧抿,就连一头青丝都褪成银白色,似银河落九天。 她得意地笑了笑,冷峻的容颜如春水消融,比这初晨的阳光还要温暖和煦。 岁岁又蹙了蹙眉,变成一张女子的脸,梳着半垂的发髻,眉眼间是大家闺秀的端庄贤淑。她温柔对着白泽笑,恭敬地行了一礼。 岁岁起身,嘴唇轻轻翕动,容貌变幻,刚变成一个陌生男子的脸,五官还未清晰,又模糊起来。待容貌清晰可见时,又是白泽的脸。 白泽眯起眼睨着她。 岁岁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双颊漫上一阵红晕,连忙变回自己的容貌。 白泽捏捏她的脸,又捏捏她的鼻子,最后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学会了吗?” “学…学会了。”岁岁只觉面颊耳根,就连脖子都在发烫。一定是白泽故意的,他一定用了什么灵力,把自己的气息吹拂进她耳里,滚烫的气息游走到耳垂,又游走到颈脖和双颊。 白泽又在她耳畔轻声威胁,“以后不许变成我的模样,不然….” 不然…不然怎样?岁岁只一瞬的忡怔,便觉颈脖处落下一个炙热到滚烫的吻。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 白泽竟在她的颈脖处轻轻咬了一下,她刚想躲,轻咬又变成了亲吻。他吻了很久,温柔缱绻,似有万般不舍。 她顺势拥住白泽,“白泽?你怎么了?” “没什么。”白泽抬起头,已变成了一张陌生男子的脸。 他轻轻拍了拍岁岁的脸颊,笑着说,“我们走吧。” 第89章 私奔 镇子很小。小到让岁岁觉得,这镇上是不是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哪怕他们已经作了普通百姓的装扮,幻化了容貌,走在街上,依然会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多看两眼。 他们走进街尾的客栈,这是他们一路走来能看到的唯一一家客栈,看起来还算大,有整整两层。 一楼的大堂里零零碎碎地坐着几个食客在喝酒聊天,二楼是一整排的客房。 小二见了他们,连忙迎上前,“二位是用膳还是住店?” “住店。”岁岁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先住店,再用膳。” 小二上下打量他们一番,男子肤色黝黑,相貌平平并不出众,但身姿高大挺拔,往这大堂里一站,很难不引人注目。女子长相清秀,一袭不合身的粗布衣衫,更显身形娇小。 “二位外乡客…是打哪儿来的呀?想住几日啊?来我们这儿干什么的?不会是躲仇家吧?” 岁岁面露不悦,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小二不同寻常的小二,被岁岁一嚷嚷,反而更趾高气昂,嗤笑道,“我们镇子以给神域供粮食为生,数百年来大家伙的日子过得也算安稳,我们可不想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给搅和了。” 他的嗓门并不小,引得座下的人纷纷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你…”岁岁又气又恼,差点想要动手,可转念一想人家小二无非是不想沾惹事端,自己也着实没有立场苛责对方。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不瞒你说,我们是从南边来的。我家里世代行医,开着一家小医馆,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自小衣食无忧,是爹娘的掌珠。后来认识了我夫君。” 岁岁挽起白泽的胳膊,皱皱鼻子,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夫君与我倾盖如故,暗许终生。可是爹娘嫌弃他一介粗陋村夫,家境贫寒,人虽长得壮硕,却又体弱多病…” 白泽的脸色逐渐阴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额间的血管,突突地跳着,隐隐生疼。 “我没有办法,拗不过爹娘,只能选择与他私奔。这一路上,爹爹派来的打手紧追不舍,夫君为了护住我,还被歹人的木棍打断了手骨。我们在丛林里躲藏了数十日,白日里要躲避爹爹的手下,夜里又有野兽虎视眈眈,整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如今只求能有一隅,遮风挡雨,暂且安生一晚。”岁岁说着说着,不由得潸然泪下,“只一晚!小哥你放心,我们住一晚就走,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 小二听了岁岁声泪俱下的一番言辞,不免动容。此刻他再看白泽,眼前这个男子,虽其貌不扬,却能得一女子如此倾心相待,不由心生羡慕。 岁岁抹抹眼泪,又说,“往后…是生是死,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但是只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再苦再难,我都无怨无悔。” 白泽揉揉额,顺手揽着岁岁的腰,抱歉地说,“见笑了。都怪我没用,没能讨得岳丈岳母欢心,才让夫人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 岁岁可怜兮兮地看了白泽一眼,又取下耳垂上的一对白玉耳玦塞到小二手中,说,“这是我们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不知够不够要一间人字号客房?” “想不到姑娘命运如此多舛。”小二收下耳玦,又说,“待我进去与掌柜的通传一声。” 岁岁点点头,只觉那揽在她腰上的大手并不仅仅只是揽着她,还加了好几分力道拧了她一下。 白泽在她耳畔低声道,“你适可而止,我身上有钱。” 岁岁不甘示弱地回他,“别把你的金子拿出来吓人。” 不一会儿,小二笑眯眯地出来,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又双手递上岁岁的耳玦,说,“小的眼拙,不知二位是叶姑娘的朋友。这耳玦太贵重,小的无论如何都是不敢收的。” 岁岁不明所以地看着小二,这么普通的玉玦,怎么就贵重到不能收了呢? “不瞒姑娘说,我们掌柜与叶姑娘做了几十年生意,也算是故交。当年小店因经营不善险些关门,全靠叶姑娘鼎力相助,才能走出困局,坚持到现在。” “小哥,你说的叶姑娘…莫不是叶蓁蓁?”岁岁看了白泽一眼,狐疑地问道。 “正是!正是!”小二激动地说,“叶姑娘有习惯在自己首饰上刻上一个‘蓁’字,掌柜曾无意间见过叶姑娘手上的玉镯,所以一见这副耳玦便认出来是出自叶姑娘之手。” 岁岁拿过耳玦,对着光亮处缓缓转动,阳光把白玉照得温润半透,隐约透着粉霞,在耳玦的内壁上,确实有个小小的“蓁”字,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当初只是好玩,拿自己的一副琉璃耳坠,和蓁蓁交换了这对白玉耳玦。想不到今日还能沾了这耳玦的光。 “掌柜已命小的安排了上房,定要好好招待两位贵客。”小二引他们上楼,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怎认识叶姑娘的?” “她是我….”岁岁淡淡一笑,说,“她是我的闺中密友。出来前也是她鼓励我要勇敢一些的。” “叶姑娘行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姑娘敢爱敢恨,难怪能与叶姑娘成闺中密友。”小二附和道,“掌柜还交代了,姑娘与您夫君,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小的一声即可。” 岁岁扶白泽坐到床沿,对小二说,“那麻烦你给我们一壶热水,还要一些简单的小菜就行。” 一直到小二退下,门缓缓合上,岁岁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狡黠的笑,问白泽,“夫君,我是不是很机灵?” 她眉眼间都是笑意,像个急切求表扬的孩子。 “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白泽渐渐幻化回真实的容貌,他瞥了岁岁一眼,忍不住打趣她。 岁岁撇撇嘴,故作不满地抱怨,“还不是你说今晚要到镇上落脚。我心里可慌着呢,万一人家不信,我多没面子啊。” 白泽拉她入怀,捏着她的脸颊问,“体弱多病?背着家里私奔?你还有更离谱的说辞吗?” “疼。”岁岁抱住白泽的手,笑嘻嘻地说,“这可不算离谱。我在家的时候没事就去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了很多比这更离谱更匪夷所思的故事,其中不乏还有王室的密辛!下次我说给你听呀。” 白泽轻拍一下她的头,笑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当你是在夸我咯?”岁岁眨眨眼,又想到先前小二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禁感慨,“想不到蓁蓁的生意都做到西岸来了,这整个岛上,你们师徒的产业到底有多大?” “我也不知道,生意上得事我不怎么插手,都凭蓁蓁自己做主。”白泽淡淡地说。 第90章 海潮 岁岁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白泽,说,“我小姑自小在外游历,学做生意,后来嫁去了青丘,既要平内宅,又要打理涂山氏的生意。以前我觉得小姑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现在觉得蓁蓁才是。小姑尚且有表兄替她分忧,蓁蓁就独自一人。” 说着说着,岁岁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蓁蓁…”白泽一口饮尽,又低头沉默了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开口时,口气中竟有些不舍,“蓁蓁这些年确实辛苦,她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 岁岁觉得,白泽仿佛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与这尘世道别,他的心里充满了眷恋与不舍,所以把这场告别拖得很长很长。 就像从前,舅舅每次与她分别时,明明没过几年就能再见,他却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道了一遍又一遍的“再见”。 她抬手抚上白泽的脸颊。 白泽似乎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意外,整个身子竟轻颤了一下。 “白泽,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岁岁问。 白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笑说,“没有。” “可刚才…” “刚才怎么了?我们正聊到蓁蓁呢。”白泽半仰起头看着岁岁,一脸无辜地说,“蓁蓁跟了我那么多年,吃苦受累,我自然是希望她将来能过得更轻松自在一些,别像过往那般困苦压抑。夫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一笑,仿佛北国的冰雪都消融了,那些若隐若现的悲伤都瞬间消失不见了。 岁岁双颊一阵发烫,想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 可是白泽非但没有松手,还猝不及防地一个用力,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若不是岁岁慌乱中用手撑住自己的上身,此刻恐怕整个人都要跌进白泽怀里。 白泽摁着她的头,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到自己唇边,温柔地亲吻她的娇唇。他吻得轻柔又细致,好似在品尝一道精美的糕点,轻琢慢吮,细细赏味。 岁岁毫无反抗之力,仿佛自己整个身子的力气都被抽走,渐渐变得绵软无力。 白泽轻轻拉开岁岁撑在他腿上的手,揽着她的腰顺势把她整个人都抱坐到腿上。女子香甜柔软的气息入怀,白泽心里急跳了两下,舌尖撬开岁岁的唇齿,迫切地探入她口中。 岁岁纤长的睫毛如蝶舞,轻轻颤动着,扑扇着,她羞涩地一下又一下地回应他的探寻,却不知她的羞涩在白泽看来更像是一种邀请,这个女子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邀约他互诉衷肠。 白泽紧紧抱着她,在一次次的探寻皆得到了回应之后,他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在独属于他的领地里攻城掠池。 岁岁贪恋地享受着回应着,这就是爱人的亲吻,让她毫无抵抗力地沉沦其中,要了还想要,怎么都嫌不够。 她的手探进白泽的衣襟,刚抚触到他坚实炙热的胸膛,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小二在门口叫道,“姑娘,您要的热水来了。” 所有的缠绵迷离都被敲醒,白泽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却见岁岁的手还探在他衣襟内,抵在他的心口。 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朝霞般绯红的脸颊,轻声唤她,“岁岁。” 岁岁缓缓回过神来,连忙抽出自己的手,一张脸刹那羞得通红。此刻如果有一条地缝,她一定想立刻钻进去。 屋外,小二的声音又响起,“姑娘,你在屋里吗?” 白泽抿着笑意,说,“去开门。” 岁岁慌慌张张地站起,整理好发髻,又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只闻白泽在身后幽幽地说,“乱的是我的衣衫。” 她真想堵住他的嘴,遮住他那双笑意快要溢出来的眼睛。 “快去开门,别让小二久等了。”白泽懒洋洋地坐在榻沿催促她。随着他轻轻地一抬手,床幔散落开,遮住床榻,也遮掩了他的面容。 岁岁打开门,小二端着一铜壶热水进来,又留下两块干净的帕子。 “姑娘待会儿想吃点什么?” “简单一些就好。” “好的,晚膳时我给姑娘送上来。”小二说着,眼角却忍不住瞥向床榻,隔着层层纱幔,隐约可见男子端坐在榻沿,好像在闭目养神,面容模糊不可见。 “我夫君累了,正在休息。”岁岁说。 小二讪讪一笑,顿时觉得自己先前这样直勾勾地打量别人有些不妥,“若姑娘没什么事,我先下去忙了。” 岁岁笑着点点头,待小二离去,又轻轻合上门扉。 她把热水倒入洗脸盆中,又浸润了帕子,对着床幔后的白泽说,“我帮你擦拭一下身子可好?” 床幔后,白泽点点头,低沉地“嗯”了一声。 岁岁拧干帕子,掀开床幔,只见白泽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嘴角带着一抹邪恶的笑意。她装作没看见,专注于他的鬓角眉梢,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而过。 帕子顺着高挺的鼻梁缓缓而下,一阵温热柔软又拂过面颊,白泽抿了抿嘴,拉住岁岁的手腕猛然将她压到床榻上,欺身而上。 “白泽…你干什么?”岁岁低呼一声,他的伤才刚好一些,怎就想着这种事,万一伤势又重了怎么办? 白泽支着身子,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夫君不累!” 激烈的吻落在她唇上,不似先前的温柔缠绵,更像是侵占与掠夺。 岁岁轻轻抱住他,温驯地配合着,任由他肆意取舍。 白泽极少会这般粗鲁,就连落在肩上的吻,好似用尽全力的吸吮已不够,岁岁甚至能感觉到他在轻轻的啃噬。 “白泽,疼…你轻一点好不好。”岁岁低声嘤咛,这一下是真的疼。 白泽支起身子看她,眼里满是占有的欲念。他挑开岁岁的衣襟,又低头吻上她如玉脂般雪白的肌肤,他仿佛又变回那个温柔的白泽,每一个吻都是满满的疼惜与爱怜。 “白泽,你的伤…” “闭嘴。”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剩男子低沉粗厚的喘息声,混杂着女子的阵阵低吟。 岁岁渐渐有些迷糊,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一阵阵的潮水翻涌着向她拍打而来,又急急退去。海潮汹涌,一阵比一阵猛烈,她几乎要被海水淹没,根本无处可躲。 “白泽。” 白泽低声应她。 海浪的拍打更为猛烈,已然将她吞没。 “白泽。” 岁岁的声音隐隐有哭腔,她的身子轻颤着,却又本能地渴望着更多。 “白泽…疼…” 白泽的吻堵住她的唇,舌尖相缠,所有的叫唤悉数化作了喉咙口的阵阵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暴风雨过境,周遭终于恢复了宁静与祥和。岁岁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狂风巨浪,此刻只觉经过与风浪的一番搏斗,整个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白泽拥着岁岁,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又亲吻她的眼睛和鼻子,一寸一寸,直到视线落到她肩头的齿印,“疼吗?” 第91章 乱梦 “疼。”岁岁软绵绵地答。 白泽眼里满是怜爱与不舍,他抬起手,正要展掌使出灵力,岁岁连忙抱住他的手,红着脸低声说道,“不是这里。” 白泽一愣,转瞬明白过来,看着岁岁面染红霞,正羞涩得根本不敢直视他。他故意把耳朵凑到岁岁唇边,问,“哦?不是这里是哪里?” 不知是成年男子的身子太炙热,还是这儿的天气炎热,岁岁只觉一阵灼热涌上脸颊,烧得发烫,背上又冒了一层细汗。 岁岁推开他的脸,娇嗔道,“无赖!” “是我太粗鲁了。” “没关系…..我…我也喜欢。”岁岁声若蚊呐,话一出口又万分懊悔,自己怎一点不懂作为女子该有的矜持。 白泽笑睨着她,“真的吗?那要不要再试一次?”他俯下头,在岁岁耳旁一字一顿地说,“我还可以更粗鲁一些。” 岁岁急忙摇头拒绝。 今日的白泽在床榻上完全不似从前的温柔缠绵,他一次次粗鲁又霸道地开疆拓土,仿佛面对着一座怎么都攻占不下的城池。可是她分明早已偃旗息鼓,在他身下轻轻颤抖着,几近承受不住。 岁岁的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连耳朵都晕染得通红,那丝丝缕缕的疼痛中萌生出的酣畅淋漓的快感,简直让她欲罢不能。 白泽眼里的笑意愈发地浓烈,低下头亲吻岁岁绯红的脸颊。 他的唇柔软又清凉,给发烫的脸颊降个温,正正好。岁岁忍不住眨了眨眼,嘤咛一声,又往他怀里躲。 “真不要了?”白泽一本正经地问,好像只是在问她,要不要再吃个虾?要不要买这副耳坠? “真不要了!我受不住了。”岁岁赶紧求饶。她不得不表示怀疑,这世上怎会有白泽这样的人,说这种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口气平和,神色淡然而自如。 白泽的手抚过她的脸,停滞一瞬后又缓缓下移,轻轻掐了掐她的脖子,宠溺地说,“别乱动,我帮你擦一下。” 隔着半透的薄纱床幔,岁岁可以看到白泽披着外袍在忙碌的身影,即便是宽大的素白长袍,也难掩他健硕的身姿。 她就这样眉目晶莹地望着他,多希望百年千年的时光能像流萤般从他们身旁静静地掠过,金色的阳光弥散,褪成一整片素雅的洁白,她与白泽就这样一不小心白了头。 ========= 这一夜岁岁睡得并不安稳,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隐约中白泽好像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当时她正困乏得很,挥挥手示意他别扰她,又翻了个身朝着里侧睡去。 “夫人已经睡下了,饭菜就先放着吧。”是白泽的声音,低沉浑厚,又有些清冷。 “好嘞!”小二迟疑一瞬,又试探地问,“您和您夫人,真的是私奔出来的?” 屋内一片静谧,她甚至可以想到白泽阴沉着脸,漠然地凝视着小二时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呀关上了。 随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白泽掀开被子,在她身后躺下。 白泽的下颚抵着她的头,平稳的呼吸都隐没在她的发丝间,偶有吹拂到后颈处的,温温热热,有点痒。 “你的手骨才刚好…别再伤了…”岁岁低声呢喃。 白泽的手搭在岁岁腰间,紧紧环着她,声音喑哑,在她耳畔拂过,“无碍,我只想抱抱你。” 岁岁轻轻应了他一声,翻回身整个人都蜷缩到他怀里,像猫一样温驯柔软。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又听到白泽说,“岁岁,让我抱抱你。”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是不是也睡迷糊了?这不是已经抱着了吗?” 这一回,白泽没有再回应她。夜色中,只剩平稳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浅浅地在空气中散开。 又过了许久,虚空中似有男子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男子唤她,“岁岁,到舅舅这里来。” 人族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着跑到男子面前。 岁岁揉揉眼,面前的男子分明是舅舅的模样,穿的也是舅舅平日里最喜欢的玄色绣金丝暗纹的锦袍,可再仔细看看,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舅舅?” 舅舅似乎并未听见她的叫唤,只是抱起小小的岁岁,走出大殿。 岁岁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立于琼楼之上,底下如群山起伏的屋顶,一直绵延到远处。 舅舅望着楼外的城池,自言自语道,“舅舅只要一直守着这江山,让天下风霁云晴,无百里硝烟,百姓安居乐业,就能守住你娘的一世安稳。” 岁岁眨巴着眼,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舅舅,岁岁听不懂。” “以后长大你会懂的。”舅舅并不解释,微笑着问,“岁岁喜欢轵邑吗?” “喜欢。轵邑城很热闹,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那以后要常来。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舅舅都应你。”舅舅放她到地上,屈膝蹲在她面前,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岁岁用力点点头,狡黠地问,“只吃零嘴,不吃饭,也可以吗?” 舅舅皱皱眉,好像很为难的样子,说,“行吧,但不能让你娘亲知道。” “好。不让娘亲知道!”岁岁朝着舅舅心满意足地笑,视线又落到他身后一整排黑压压的侍卫身上,她指着他们问,“这些叔叔,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 舅舅说,“他们是来保护舅舅的。” “他们都听舅舅的吗?” “对,他们都听舅舅的。”舅舅顿了顿,又说,“整个大荒,都听舅舅的。” 小女孩扑闪着眼里的崇拜,惊呼,“舅舅真厉害!” 岁岁辗转反侧,睡得愈发地不安稳。耳畔都是儿时的自己与舅舅的说话声,他们的声音虚虚实实,时近时远,扰得她心里莫名的烦躁。 仿佛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她猛然睁开眼,从梦中彻底醒过来。 金灿灿的晨辉,一半自半开的窗外透射进来,一半投映在雕花的窗柩上,明媚安闲。 床榻旁空荡荡的,白泽不在! 岁岁支起身子,只觉腰肢酸胀,浑身乏力。 “你终于睡醒了。”是白泽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只见他一身白衫,衣袂飘飘,踏在旭阳的光影间款款向她走来。 “白泽,我觉着身子酸痛,一点力气没有。”岁岁地对白泽说。 白泽眉眼间皆是盈盈笑意,扶她坐起,又把软枕垫在她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岁岁看着他满脸笑意,嘟囔着,“都怪你。” 一半在抱怨,一半又像在撒娇。 “嗯,都怪我。”难得白泽也不反驳,反而体贴地捋了捋她额前凌乱的碎发,“若是觉得累,可以再多睡会儿。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哪像他说的那么随意,如今危机四伏,影昭知道了他的弱点,随时可能再杀回来。现下只有尽快回神域,和蓁蓁汇合才能让她感到安心。 岁岁轻叹道,“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商船出发去东岛。一天不走这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随时都有。”白泽笑笑,闲适地说,“早晨我去了趟渡口,本来想询问最近的船期,结果船家跟我说,神域那边给了指令,只要是有男子来询问船期,想尽快搭船去东岛,随时可以出发。” 第92章 软禁 岁岁思索一瞬,惊讶之余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是蓁蓁!” 白泽点点头,说,“听船家话里的意思,她应是已经差人关照了沿途所有的渡口,随时可以接应我们。” “不愧是蓁蓁!本来我还想着,若船期要等很久,我就只能带你从海里走。” “从海里走?”白泽挑眉一笑,身子向她倾去,“从这里走海路回神域,最快的船也要三到四日。就算你这只小九头妖擅游水,总也需要一天一夜吧?你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我的灵力可无法支撑那么久。” 岁岁想到自己曾在大海里紧紧拥着白泽,虽是为了给他渡气,可两人终归是唇齿相抵行了一夜。 念及此,岁岁倍感羞赧,心里一阵慌乱的急跳,她伸手抵在两人之间。 白泽顺势握住抵在自己胸前的手,似笑非笑地说,“岁岁,你又想占我便宜。” “我没有,你胡说….”,岁岁觉着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不禁耍赖似的握起拳头捶打白泽。 白泽由着她轻捶了几下,含笑握住她的拳,拢在掌中轻轻握了握,又倾身去吻她的唇。 岁岁心跳如擂鼓。她突然想起白泽第一次亲吻她时也是这样,她倚在榻头,白泽坐在榻沿,那时候白泽的唇清润柔软,带着红豆汤的丝丝香甜。 白泽眯起眼看她,此刻岁岁娇唇微启,白皙清透的皮肤下泛出淡淡的红晕,比街上那些刻意在脸上抹了胭脂的女子还要娇媚几分。 他握着岁岁的脖子,又含住她柔软粉嫩的唇瓣,轻轻吮吸着,仿佛能尝到一缕缕清甜涔入心间,让他食髓知味,回味无穷。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岁岁的唇,一脸无辜地问,“当时我伤得迷迷糊糊的,有些记不清了。夫人告诉我,从海里走,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是….不…不是。那只是渡气…”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偷吃了蜜糖又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心虚地抿了抿唇。可落在白泽眼里,岁岁好似是在回味方才的亲吻,他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唇瓣,柔软温热,比这世间最娇艳的花瓣还要娇嫩。 “痒。”岁岁抓住他的手,娇羞地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 白泽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会笑话我。”岁岁嘟囔着坐直了身子,说,“我现在可以起床了。我们还是早点回神域吧,免得节外生枝。” 白泽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又张开双臂轻轻拥了拥岁岁,“好,我们回家。” 离开时,岁岁特意关照白泽在桌上留了一枚金贝。 虽说蓁蓁曾在客栈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过他们掌柜一把,但这一路走来,岁岁很明显地感觉到西岸的贫瘠,生意人在这样的地方营生更是不易。让他们心安理得地仗着蓁蓁留下的恩惠,在这白吃白住,她做不到,她相信白泽亦是如此。 沿街经过食铺子,白泽特意给岁岁买了些零嘴,说可以带到船上去吃,他甚至还取笑她,“这回不会再趴在船舷吐得翻江倒海了吧?” 岁岁白他一眼,自顾自地就走了。 白泽拎着吃食快步追上岁岁,拉住她手臂说,“晕船又不丢脸。何况那时的风浪确实太过于猛烈。” 一提这事,岁岁心里瞬时涌上一阵心疼。那时若不是白泽强行平风静浪,耗费了灵力,也不至于被那些妖兽伤成这样。 岁岁回过身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以后不许再把灵力耗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白泽揽过她,难得没有反驳,反倒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 蓁蓁独自坐在院中,执笔丹青。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神域的雪似乎没有从前那么频繁地落了。阴天越来越多,铅灰色的云厚厚地堆积在天空中,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坠下来。 她不知道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是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年,白泽与洛端联手,耗费一身灵力封印九婴,金色的灵力几乎笼罩着整个神域,比阳光还要刺眼。 待阵法成时,金光幻灭,天空中飘起片片雪花,起初只细小如粉尘,后来雪越下越大,成了鹅毛大雪,弥漫在天地间,给万物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锦帛。 那些风雪不知吹过了多少个日夜,她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样的日子,她再闻不到最爱的卮茜的幽香,再也见不到桃花开满枝头的烂漫,这世界只剩茫茫白日与幽冥黑夜。而东望山上那些春花秋叶夏虫冬雪的四季轮替,已成了梦里才能看到的风景。 “叶姑娘今日这般好兴致?” 影昭一袭红衫,踏雪而来。他俯身看了看蓁蓁的画,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在搭讪一位深闺的小姐。 蓁蓁头也不抬,只冷冷地说,“滚,别逼我杀了你。” 影昭并不恼,反倒眯着眼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的泪痣更显几分妩媚,好像还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玩世不恭的花匠。 “你不会还在等你师父回来吧?他回来又如何?如今我已与穆医师联手,这神域的妖侍都是我们的人…就连洛端也已离开他。他拿什么和我们斗?他如今的灵力,连九婴座下的那些妖兽都斗不过。” “真扫兴。” 蓁蓁重重地搁下笔,起身欲回屋。 影昭急忙拦在她身前,说道,“你知道解除封印的方法吧?不如跟我们联手,释放九婴,你也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见蓁蓁无动于衷,他又说,“你师父没有胜算了,你跟着他不过是困兽之斗,死路一条而已。” 蓁蓁瞥了他一眼,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我师父死。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条件。” “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是在给你指一条活路啊。”影昭蹙起了眉,“你这女人怎么如此顽固?!” 蓁蓁推开他,径自入屋,又反手关上门。 自从遣散了神域所有的人族侍卫和婢子之后,她本以为自己也可以借此清净一些时日,再也不用担心铺子的营收够不够开销,也不用每日处理那些琐碎的杂事。她只要待在这儿,守着神殿,直到师父回来。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过维系了几日,穆医师与影昭就来了,他们让妖侍们围了蓁蓁的院子,限制她的出入。 他们千方百计想要破除封印释放九婴,却不知自上次的事之后,白泽在阵法里加了连命的咒。除非是白泽主动解除封印,否则,只要白泽活着,这封印就无法轻易被破除。当然连命咒也有它的危险之处,若遇到灵力高深之人强行破开封印,那么白泽也活不了! 蓁蓁寸步不离地守在神域,即便句侍卫回来通风报信说白泽遇难,她都不敢轻易离开,就是怕有人趁机破除封印。 她悄悄让句侍卫传了信给主岛沿途的渡口,但凡有一男一女前去询问往东岛的船期,即便没到运送补给的时间,也立刻起航,务必把他们安全送达,神域会给予高出往日三倍的运输费。 在她心目中,她坚守在此地,守的不仅是整座岛上数万百姓的安危,更是她师父的命! 蓁蓁见穆医师对封印束手无策,便干脆每日都待在院子里喝酒作画,图个清净。不然,就凭院子门口那几个妖侍,又怎困得住她! 她心里唯一顾虑的便是:只要洛端不出手,就好。 第93章 争吵 靠近南部,风浪小了许多,船舶在海上平稳地行驶着。 白泽盘膝坐在船头,神色淡然地凝视着海天相连之处,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岁岁走到他身旁,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差不多了。”白泽说着,拉岁岁坐到他身前,温柔地把她拥在怀中。 海风吹起她的一头青丝,与白泽披垂的发丝相伴相缠,迎风飞扬。远远望去,分不清彼此。 白泽说,“如今你恢复了御水之力,大海就像你的家一样。如果将来有机会,你就遁入海里,头也不要回地离开这鬼地方,可好?” “好。”岁岁靠着他,有几分得意于自己对大海的驾驭之力,“到时我可以给你渡气,再深再幽暗的海域都不怕。” 白泽轻笑,岁岁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岁岁,我曾经答应过你,会与你坦诚相待。所以,有件事我不想瞒你。” 岁岁坐直了身子回头看着白泽,专注地聆听着,白泽慢悠悠地说,“这次回神域,我就要打开九婴的封印了,封印一旦解开,伏羲之力就会回到九婴体内,整座岛的结界就不复存在了。” 岁岁盯着他看了许久,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就是她最近时不时会冒出来的不安感,只不过每次都被白泽嬉皮笑脸地搪塞过去了。但此刻,这样的不安渐渐化作了阵阵冷意,让她觉着身体里的血液都涌回心头,手脚冰冷。 岁岁的喉咙阵阵发紧,有个问题到了嘴边,她犹豫很久,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你是不是不会跟我回家了?” 白泽迟疑一瞬,竟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那日在北地,他与穆医师说的都是真的,他就是要解开九婴的封印,放她独自回家与父母兄弟团聚。 “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岁岁嗤之以鼻,她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此刻只有被欺骗的羞恼。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你分明答应过我,要与我相持到老,一起仗剑天涯,你要违背你的誓言吗?你答应过我的!白泽,你答应过我的!” “我何尝不想……”白泽无奈地摇摇头,说,“可是,九婴的封印解除,必然要为祸人间,我不能任由它为所欲为。” “那就不要解封印!等我将来变得强大了,我们一起打败九婴!”岁岁迫不及待地说,仿佛慢一步,她就要失去眼前这个人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不会等很久的!白泽,你等等我,很快的。”岁岁拉住白泽的手,近乎哀求,“这次回去,我再也不会偷懒,一定勤勉努力,好好修炼。” “不是你的问题,岁岁。”白泽握着她的手,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缱绻不舍与无奈,“是我的灵力快撑不住了。现在解开封印,我尚还能护你离开,能护住岛上数万的百姓。他日若耗到我灵力殆尽,九婴自行挣脱封印,我们谁也活不了。” 岁岁泣不成声,身子控制不住地簌簌颤抖。 “你就当是我辜负了你。”白泽轻抚上她的头,轻轻安抚着。 “白泽…我恨你…” “若知是今日这般局面,当初我不该招惹你,都是我的错。岁岁,你若想恨我,便恨吧。”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岁岁用力推开他,恶狠狠地说完,掩面跑回船舱,一直到天黑透都没再出来。 白泽坐在船头,望着头顶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苍穹,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 船在大海里缓缓行驶了两日。 船员们对这对相貌平平,看起来就像他们的街坊邻里般普通的男女很是好奇。 他们实在揣度不出,这两人到底是了不起的身份,能让神域的叶将军亲自下官文,文书也是让白泽大人身边的贴身侍卫从最南端的渡口沿途一直送到北端,且再三关照务必要将他们安全送到东岛。 他们俩上船时分明像是一对情意绵绵的情人,可是才过了一日,两人似乎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船员听不见那两人在为什么事争执,只知那次之后,男子总是坐在船头,悲伤地凝视着前方。女子便倚在船尾的舷边,面朝大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见男子走到船尾,想要和女子说些什么,女子还未等他开口,便低着头从他身旁走开了。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几日。每到夜里,女子船舱的烛火总是要亮一整夜,男子则坐在船头静静地凝视着虚空。 ============ 到了第四日,船在东岛的渡口靠岸。 白泽下了船,站在岸边把手递给岁岁。 岁岁顺势拉着他的手,从摇晃的船舷边一步跨到岸上。她刚想要放开白泽的手时,白泽却紧紧握住,让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你放开我!”岁岁低声呵斥。 白泽不理她,握着她的手径自往索桥方向走去。 岁岁挣扎了几次,始终挣脱不开,只能小声地抗议,“这事儿没完!我没有原谅你!” 白泽轻“嗯”了一声,淡淡地看着前方,语气温和,像是在和岁岁说,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船家接了我们,必然会给蓁蓁传信。依蓁蓁的性子,也定会在这与我们汇合,既然她不在…怕是神域有什么变故了。” 岁岁心里不禁担心起蓁蓁的安危,脚步也不知不觉间快了些许。 他们从东岛与神域相连的索桥前往神域。 桥两端的侍卫都已遣散,如今只剩一座冰冷的索桥静静地连接在东岛与神域之间。 她还记得第一次独自走过这座索桥时的忐忑不安与对未知的恐惧,想不到如今她依然对桥的另一端充满了忐忑。 白泽与岁岁并肩而行,他握着岁岁的手又紧了紧,索桥在他们身后化作无数的碎石,缓缓落入海中。 岁岁听着异响,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如今已没有回头路了。 待他们走到索桥的尽头,再次回到神域,白雪覆盖着天地间的万物,一切都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穆医师站在他们面前,面带温润的笑意。 白泽似乎并不意外,款款停下步子,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岁岁身前站了站,半个身子挡在岁岁面前。 “比我预想的晚了一点。”穆医师笑说,“白泽大人真会骗人,虚虚实实把我们骗得好苦。” “蓁蓁呢?”白泽笑笑,问。 “叶姑娘天天在屋子里画画呢。”穆医师淡淡地说。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两个多年的旧友,好不容易久别重逢,互相叙着旧,友善又有些疏离。 岁岁怒视着穆医师,若眼神可以杀人,此刻穆医师也许已被岁岁的眼神碎尸万段。 他究竟是如何能笑得这般友善温暖?让人差点忘了正是他把白泽逼到了现今的处境,是他害得白泽独自封印九婴,灵力损耗严重。是他挑唆影昭与洛端,让白泽身旁无人可用。那次…应该也是他设的阵法吧?差点害死了蓁蓁。 第94章 封印 穆医师的视线又落在岁岁身上,四五个妖侍围上来。 “送岁岁姑娘回屋休息,我和白泽大人还有要事。”穆医师吩咐身旁的妖侍,面带笑意,语气却冰冷。 白泽整个人肃然起了杀气,把岁岁护在身后,说,“她哪儿也不去!我在哪,她就在哪。” 穆医师冷冷地凝视着白泽,一瞬后,他无所谓地说,“随你们。” 说罢,他便转身要去神域。 “等一下。”白泽并不为眼前的劣势所困扰,仿佛他还是那个能掌控大局的人,开口依然是那个不怒自威的白泽大人,“我要先见蓁蓁。” “解开九婴的封印,我自会放了叶姑娘。” 白泽不屑地笑了笑,讥嘲道,“如今整个神域都是你的人,你还有什么好忌惮的?我不过是要确保蓁蓁无虞,这要求不算过分。” 穆医师迟疑一瞬,对一旁的妖侍点头示意。 院子的门推开,蓁蓁正斜倚在廊下的椅榻上,与嬷嬷小声说着话。 难得她今日穿了一袭胭脂色裙衫,在一片皎洁如云的雪白中显得尤为明艳靓丽。 见到妖侍们立于院门口,她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妖侍退让到一旁,白泽的身影出现在蓁蓁的视线里,长身玉立于清冷的皑皑白雪间,漆黑的发丝如丝绒般自然披垂于他身后。 “蓁蓁。” “师父!”蓁蓁一时看得有些恍惚,生怕是影昭的迷幻之书,又怕自己的眼睛看多了茫茫白雪产生了幻影。 自她让句侍卫偷偷传了亲授的文书之后,她便被软禁在院子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消息。这些妖侍虽困不住她,但有穆医师与影昭在,她也并不能放开手脚去打探消息。 十来日的时间去等待一个人根本不算长,但等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足够长了。 白泽步入院子,一直走到她跟前。 蓁蓁这才回过神,“师父,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们可有为难你?”白泽问。 “没有。他们奈何不了我。” 白泽淡淡一笑,松开岁岁的手,“我有事和你说。” 岁岁只觉一阵刺骨的凉意,就像冬日的清晨推开窗子时,迎面吹来的一阵寒风,让她禁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白泽似是察觉她的异样,褪下自己的外袍塞到她手中,“披上!” 蓁蓁随白泽走到长廊的另一侧,分明才几步路的距离,可是岁岁竟一点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整个世界都是静默的,她仿佛失了听觉,陷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中。 “夫人是和大人闹脾气了吗?” 嬷嬷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岁岁迷茫地看着嬷嬷,她面带着慈祥的笑意,如同往日里每一个普通的清晨。 “没有。”岁岁低头沉默了许久,摇摇头。 “我看夫人脸色不是很好,那定是路途奔波受累了。” 岁岁抿着嘴没有再解释。 她怎么休息得好,在船上时,白泽铁了心要与她生死诀别,她哭过闹过说过狠话,都无济于事。 船舱里的烛火亮了一个又一个的整夜,她睡睡醒醒间做了一个又一个的乱梦,她梦到自己踏着浪潮,驱策着海水,成群结队的鱼群列着整齐的队列,臣服在她脚下。 隔着蔚蓝的大海,白泽负手立于苍茫的雪野上,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她踏浪向他飞奔而去,白泽却笑着朝着她挥挥手,说,“去吧,赶紧回家。” 巨浪翻涌,一堵冰雪凝成的墙拔地而起,雪花纷飞缭乱,她再看不见白泽的身影。 岁岁急得泪流满面,大声哭喊着,“白泽!白泽!” 烛火摇曳,岁岁从噩梦中惊醒,揉揉眼,手指间皆是咸湿的泪水。 白泽不知与蓁蓁说了什么,只见蓁蓁跪在白泽跟前,低头拿自己的衣襟抹着泪。白泽的眉头都快拧成结,低头与她说着什么。 蓁蓁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使劲摇头。 白泽的手高高举起,眼见着就要挥掌而下,然终是不忍,宽厚的手掌在半空中停滞了许久,颤抖着缓缓放下。 他屈膝蹲在蓁蓁面前,掌中变幻出一个什么物品,交付到蓁蓁手中,又耐着性子与她低语了几句。 白泽的视线又落回岁岁身上,他见岁岁正呆愣地看着他,不禁展露出温和的笑意。他走过来拢了拢她身上厚重的黑袍,挽出她压在外袍里的青丝,又自然而然地牵起岁岁的手,仿佛他们还是先前的样子,根本没有在吵架也没有争吵后的冷战。 “我们走吧。”白泽对岁岁说。 岁岁看着他,刀刻般棱角分明的侧脸,冷冽得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寒风夹着雪子,吹在脸上又冷又疼,唯有两人十指相扣,手心相抵的一点点暖意。 岁岁回头望向蓁蓁,蓁蓁仍跪在原处,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她的眼里满是不舍与悲伤。 岁岁想起白泽那日在客栈与她说,“蓁蓁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白泽与蓁蓁说的话,此刻她已然能猜到几分。你究竟还有多少告别的话,藏在这些戏言里? 庭院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上。 白泽拉拉她的手,低声说,“认真走路。” 许是岁岁真的太过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被白泽轻轻一拉,整个人都撞到他怀中。 “你这是…在与我求和吗?”白泽顺势搂住岁岁的腰,在她耳畔低声说,“若是的话,恐怕要再热情一些。” 岁岁用力想要挣脱开,可是白泽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挣不开,只能生硬地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咬你了!” “虽然我不是很介意,可是那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意思啊。”白泽的语声里含着浓浓的笑意。 “那日是谁说,不要再招惹我的。”岁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白泽抬手捂住她的眼,温柔地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的手心温热,捂得岁岁眼眶发酸,只觉又有热泪要涌出来,她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与他诀别,舍不得再与他置气。 她多希望这条通往神殿的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一辈子都不要走完。 可是,穆医师已在殿前等着他们,玉阶两旁的红色蔷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又化作血红的尘沙,风一吹便散了。 白泽抬头望着陷于沉睡中的九婴,它的九颗脑袋耷拉在青石板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法阵在它身下隐隐闪着金色的光芒。 千年已过,一切都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他背负了千年的再也洗不去的耻辱,他与九婴之间长达千年的恩怨与仇恨,就此了结了也好。 白泽催动灵力,两指并拢在半空中刚劲有力地挥过,一张繁复的金色阵法图在半空中徐徐展开,直到撑满整座神殿。他口中喃喃念着咒语,阵法的光芒愈发地刺眼,如同太阳的光辉,笼罩在白泽周身,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只觉一道道光芒萦绕在九婴周身,又渐渐黯淡,最终整个大殿都陷于一片漆黑。 紧接着,九婴身下的法阵散发出一阵夺目的金色光辉,又散作无数的金黄色流萤,向着虚空缓缓散去。 岁岁睁大了眼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辉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眼眸里,流转不定。 眼前的一切让她又想起夏夜稻田里的萤虫,在星空下翩然起舞。又好像在大海上看到的星空,黑丝绒般的天幕中,缀满闪烁的星辰,如梦如幻。 第95章 激斗 流光渐渐黯淡,最终都悉数消散在偌大的神殿里,周遭归于宁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白泽孤身站在殿中,宽大的袍衫拢着他挺拔的身影,墨色的长发一直披垂过腰际。天光昏暗,空气中的浮尘飘落在他的乌发上,又落在他的黑袍上。 他仰头望着九婴,一动不动,仿若一座陈旧的雕像,上面堆满岁月的尘埃。 岁岁深深地注视着白泽,眼眶发酸。 恍惚间,一道白影从岁岁面前闪过,三支细如发丝的银针冲着白泽心脏的方向而去。 “白泽!”岁岁惊得大呼,玄黑长剑已随她的意动化作一缕黑色的丝绦逶迤着出现在白泽身后。 白泽侧了侧身子,银针穿过黑丝绦,扎入白泽的右臂,霎那间一阵刺麻,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岁岁跑到白泽身前,黑丝绦又幻化回玄色长剑。可是她的手刚触及剑柄,剑身就断裂成好几截,掉落在地上。 一声闷响回荡在大殿里。 “你干什么?”岁岁挡在白泽身前,怒斥道,“你要解开九婴的封印,我们已经如你所愿了!你还想怎样?” “如我所愿?这可远远不够。”穆医师嘲讽地看着他们,缓步向他们走来,“我要他的命!” 白泽的另一只手唤出自己的软剑,灵力萦绕,剑身闪着淡淡的金黄色光芒。 幸好刚才有岁岁的长剑卸下银针的大部分攻击力,他只是被刺了一下,稍用灵力便可将银针逼出,手也很快就恢复知觉。 他拉岁岁到身旁,冷冷地说,“想要我的命,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白泽…”岁岁担忧地看着他,他面色惨白,鬓间一层细汗,看起来很疲惫。 “从前我一直念你的几分旧情,即便知道你有了异心,证据确凿,我也未曾真正对你动过杀意,你如今这般咄咄相逼,还弄坏了我赠给夫人的长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白泽举起软剑,杀气漫上他的眼,“如今我虽灵力受损,但是对付你,勉强也是够的。” 穆医师手中唤出一支墨黑长鞭,鞭柄镶嵌着红色的暗纹。当他催动灵力时,鞭柄便会闪着猩红的光芒顺着纹路蔓延,一直到鞭梢。 他的眼里闪过狠戾,长鞭飞舞,却是向着岁岁击打而去。 岁岁连忙回身躲过这一鞭。 白泽甩出软剑。 软剑在半空中挥舞出一道气势汹汹的金色剑气,与长鞭在半空中纠缠撕扯着,一道道金色的红色的光芒疾闪而过,时而是长鞭死死缠绕住软剑,时而又是软剑绕过长鞭,紧紧裹住它,似要将它挤碎。 只见白泽的手伸向半空,接住自己的剑。长鞭紧追其后,白泽又用另一手阻挡。 鞭子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如一条毒蛇,露出尖锐的獠牙,想要咬断他的手腕。 白泽眼里闪过一抹金色的光芒,金黄色的灵力从他手臂上弥漫开,顺着长鞭缓缓流淌。 穆医师只觉掌中一阵火烧般的灼热,赶紧收回长鞭。他看着自己手心被灼烧出一道深深的焦痕,焦痕中心处已血肉模糊,疼痛难耐。 他不甘地看着白泽,影昭分明说过白泽在船上连妖兽的阵法都破不了,甚至还被影昭震断了手骨,打入海中,可此刻他的灵力怎又如此霸道?难道之前是装的?目的呢? 白泽漠然地看着他,说,“九婴很快就会真正苏醒过来,结界一开,你们就离开这里吧。” 说罢,他握起岁岁的手,低声说,“我们走。” 穆医师咬咬牙,又甩出银针,直逼白泽而去。 白泽来不及躲避,只得整个身子急速地向后退去,银针在离他约三尺的地方紧紧相逼。 眼见着白泽后退的速度越来越慢,银针离他越来越近,就要刺进白泽的喉咙,岁岁心里一阵惊慌,情急之下拿自己的身子去挡。 岁岁紧抿着唇,凝神聚力。银针抵着她的眉心,与她周身散发出的银白色灵力相抗衡。 白泽不可思议地看着岁岁,眼里满是惊慌与恐惧。他再顾不得其他,妖瞳乍现,金色的瞳眸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银针在他的注视下,化作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白泽推开岁岁,掌含灵力,直击穆医师的心口。 穆医师推掌抵挡,可是白泽的这一击实在太过于蛮横,他整个身子都被掌风重重地击倒在地,拼尽全力才勉强接住,不至于震碎他的心脏。 “我说过,即便我灵力受损,对付你也是够的。” 说完,白泽并没有选择给他致命一击,反倒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岁岁匆忙离去, 穆医师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都觉被重重山峦挤压着,毫无反击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泽与岁岁,沿着神殿前的玉阶而下,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疲惫地闭上眼,自嘲地笑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百年的隐忍与筹谋又有何用?即便是灵力受损的白泽,他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若不是如今的白泽一心想要送那个女子离开,根本就不会坐下来与他心平气和地谈论解开封印的事吧?若白泽不是心甘情愿,谁能逼他解开九婴的封印? 所幸,封印解了,待九婴苏醒,白泽即便再强大,也终究是死路一条。 白泽紧紧握着岁岁的手,一言不发。 岁岁觉得手指的骨头都在咯咯地响,疼得她想挣脱。 “白泽,你轻点。”她小声嘀咕。 白泽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心疼,又有愤怒,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心疼地想要问她有没有伤到哪里,有没有被吓到,又忍不住想要训斥她,为何不顾安危地拿自己的性命去护他。 可是,他一开口,大口大口的鲜血便喷涌而出。 白泽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重重地倒在长廊的青石板上。刺眼的鲜红如一朵朵大小迥异的鲜花,盛开在他身旁,顺着他们的来路,一直蔓延到长廊的尽头,一如她出嫁那日,廊下开出的一朵朵绚丽的鲜花。 “白泽…”岁岁心口一阵闷疼,又不敢叫得太大声,生怕引来那些妖侍,只能强忍着满腔悲伤,低声轻呼。“白泽,你醒醒。” 许久,白泽像是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突然走不动了,让我在这先休息一会儿。” “我扶你回房间。” 岁岁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白泽扶起。他分明连说话都费劲,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笑着。 “你受伤了。”岁岁说。 “嗯,受了点小伤。” “都怪我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岁岁泄气地自责,她先前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灵力修为有了精进?甚至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打败九婴? “今日多亏夫人出手相救。”白泽一开口,嘴角又有鲜血溢出。“还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 “你伤那么重,少说两句吧。”岁岁又心疼又无奈。 第96章 遗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是浓得化不开的积云,层层叠叠把一轮明月遮得严严实实。 屋子里烛火明灭跳动,白泽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一层又一层的汗水顺着他的额间流下,岁岁用沾湿了温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冷汗。 婴儿凄厉的啼哭声从神殿的方向传来,已断断续续地啼叫了大半夜,听得让人心里阵阵发怵。 岁岁的心里满是不安与无助。 她羞恼过白泽的言而无信与欺骗,当时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一跃入海,再也不要见到他。 可是现在看着白泽躺在床榻上这般痛苦地煎熬着,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白泽无力而绝望的处境。 他在这困顿了那么长时间,千年孤寂,好不容易生出了一些对未来的期冀与热忱,又不得不狠心舍弃。 “岁岁…”白泽缓缓睁开眼,抬手轻抚过她的脸颊,“你怎么哭了?” 岁岁摸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抹干眼泪,故作轻松地说,“烛火太恍,灼了眼。” 窗外又是一声凄哀的啼哭声。白泽好似看出岁岁心里的畏惧与无助,他温柔地说,“那是九婴的叫声,它很快就会完全苏醒了。” “嗯,我知道。” 白泽又拍拍身旁的空位,说,“时辰还早,你也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岁岁坐到床榻,默默地褪去鞋袜,掀开被子躺到白泽身旁。她才刚躺下,白泽就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拥住。 他的身子暖烘烘的,仿佛能驱散这世间所有的寒意,就连她心里的那一丝凉意也被温柔地捂热了。 “岁岁,清水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白泽问得极随意。 好像过往那些平常的夜里,两人相拥在一起聊着天,岁岁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白泽也总会耐心地一一回答。有时白泽正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她却已心安理得地紧紧靠在白泽的胸膛前沉沉睡去,面颊红润,嘴角挂着浅笑。 “嗯…”岁岁假装沉思了片刻,说,“它在大荒的最东面,离海很近,是个不会被随意打扰,生活很安宁的小镇。镇上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槐树,树的西边就叫西槐街,树的东边就是东槐街。我家住在西槐街上,沿着后院的石板路往下走,就能看到一条小河。西斜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好像洒满了金色的星辰。白日里没事的时候我就去西槐街街角的酒铺子门口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左耳叔叔会趁苗姨不注意的时候,给我倒一些他亲酿的果酒。” 白泽轻笑,说,“那你酒量应该很好才对,怎会被我的酒呛到脸都涨红了?” “那是…那不一样。”岁岁狡辩,“你的酒太烈了,又辛辣又烧心,左耳叔叔的果酒甜甜的,喝再多都不会醉。” “嗯….那个开酒铺子的叔叔为什么叫左耳?这个名字很特别。” “因为他只有一只耳朵。我听苗姨说,他是从奴隶死斗场里拼杀出来的…”岁岁说了一半,突然有些心虚地看了白泽一眼,见白泽并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说下去,“他曾与奴隶主协商,如果他能替奴隶主连赢四十场比赛,就请奴隶主放他自由。后来他真的做到了。” 白泽沉默一瞬,问,“他也是妖吗?” “嗯…” “清水镇上也都是妖族居多吗?” “也不全是。在西槐街的另一头以前还有家娼妓馆。娼妓馆里的姐姐都长得可好看了,环肥燕瘦,个个都是媚骨天成的美人胚子。” 说着说着,岁岁觉得屋外回荡着的婴儿的哭喊声也没那么刺耳了,甚至一度让她忽略了这一阵阵仿佛如鬼魅般的叫声。 “你个小姑娘,连娼妓馆都去过了?”白泽的口气里有掩不住的惊讶。 岁岁不紧不慢地说,“我娘亲的医馆对面,有一家卖烤肉的食铺子,是卖烤肉的五叔叔跟我说的。” “那位五叔叔倒真不把你当外人。”白泽嘲讽。 岁岁并不在意他的嘲笑,说,“我出生时那家娼妓馆就关门了。据说以前打过一场大仗,整个清水镇都被征作军营,后来仗打完了,留下千疮百孔的小镇,过了好几年才慢慢缓过来,才又有了烟火气。镇上有很多像五叔叔这样的神族,据说他们以前上过战场杀过敌,参与过那场大战。后来不打仗了,他们就在清水镇营生,有的开了食铺子打铁铺子,有的从山里采了草药,与邻镇的商人做买卖。” 白泽沉默了许久,轻叹一声,“真想去看看。” 分明是那么寻常的五个字,却如一根根最尖锐的麦芒,刺痛岁岁的心。 岁岁轻轻摸着他披垂到身前的一缕发丝,说,“我带你去。” 白泽笑着摇摇头。 岁岁往他怀里钻,声音闷闷的,“白泽,我不想走,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娘亲与我说过,做了夫妻,就该同甘苦共患难,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十年百年你还觉得新奇有趣,若是一千年两千年都只能困于一处,不值得。”白泽抚着她的背,温柔地说,“你有亲人有朋友,他们还在清水镇等你回家,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岁岁心里明白,在这件事上,白泽是不会让步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默默在心里与她告别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长久的凝视,每一次用力的拥抱,都是他的眷恋与不舍。他独自承担着这一切,该有多心痛。 若是有别的出路,白泽定然也不想与她分离的吧? “那日我在船上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根本舍不得恨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恨你。” 白泽愣了一下,微凉的吻落在她的发丝上,说,“你可以怨恨我。嫌弃我也好,厌恶我也罢,都没关系。” 岁岁看着白泽,只觉得他的眼眸幽黑,影影绰绰,都凝成了不舍。“我不怨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最喜欢的人。” “我也是。”白泽摁着她的头,吻上她的唇。 岁岁心里苦涩难掩,她绝望地回应着白泽,所有的痛楚与不舍都只能通过舌尖倾诉给他。 白泽吻了很久,恨不得让时间凝固,让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倾诉他的爱意与缱绻,倾诉他漫长的思念与无奈。 岁岁紧揽着白泽的颈脖,生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 屋外凄厉的啼哭声又响起,传入她耳中,深深刺痛着她,刺得她头脑胀痛难耐。 “白泽…我头好痛。”岁岁的唇被白泽堵着,她的话语都成了喉咙口的阵阵呻吟。 滚烫的泪滴落在她脸颊上,她睁开眼,惊恐地发现白泽的手中有灵力萦绕,丝丝缕缕的金丝缠绕在他厚实的掌上。他的手轻颤着,小心翼翼地握着流光溢彩的金丝缕,如捧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岁岁只觉一阵剧痛,仿佛把她的整颗心都从身体里硬生生地剥离出来。她握紧了拳,无力地捶打在白泽的胸膛上,她想要开口说话,她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可是白泽丝毫不为所动,泪眼盈眶,滴滴都落在她脸上,灼得她脸颊生疼。 千丝万缕的金丝银光都缠绕在白泽手中,他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猛然收紧了拳。 岁岁再承受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 所有的丝线都碎裂成数不尽的流光,金色的银色的相互缠绕着浮动在半空中,终是化作了尘埃,消散不见。 她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之中,男子低沉浑厚的声音自遥远的虚空隐隐传来。 “忘了我。” 岁岁昏死过去。 第97章 诀别 蓁蓁一袭素黑夜行衣,静立在院子里,抬头望向暗沉的天空。 从神殿方向,已隐隐可见猩红的妖火映射在神殿上方的天空,正慢慢地向着周遭蔓延。 一把金色大弓出现在蓁蓁手上,她推开院子的门,搭箭挽弓,三支箭矢带着火红的灵力,划破漆黑的夜色,正中妖侍的心口。 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叫喊,就已气绝身亡。 蓁蓁走出院子,又连射两箭,两声闷响,妖侍倒地。 “嬷嬷,我们走。” 蓁蓁扶着嬷嬷,踏雪而行。因蓁蓁灵力的支撑,嬷嬷觉得自己的脚下从未有过的轻盈,即便蓁蓁的速度极快,她也能轻松跟上。 他们在东侧的索桥边停下。原本连接东岛的索桥已消失不见,只在岸边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仿佛是留在土地上的伤痕,足有半人深。 雾气弥漫下,隐隐能听到海潮奔腾,阵阵浪涛声传入耳中。 蓁蓁手中变幻出一艘小小的木船,她把船抛入迷雾中。 片刻后,水花溅起,穿过迷雾溅湿他们的衣衫,嬷嬷顾不得这些,探头张望,隐约看到一艘大船漂浮在墨黑的大海里,正随着浪涛轻轻起伏着。 “嬷嬷,在船上等我们。” 我们?嬷嬷还来不及细想,蓁蓁已催动灵力,嬷嬷的脚下仿佛出现一条无形的毯子,托着嬷嬷,隐没入迷雾,又缓缓降下,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蓁蓁望着神殿的方向,静静候着。 那一日,白泽与她说,“蓁蓁,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是我的后盾。” 可是,她根本不想做什么后盾,不想在这里静等,等白泽把岁岁托付给她。她也不想要什么自由,外面的世界再大再热闹,都与她无关。她苦苦修炼,即使明知自己非九婴的对手,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但她仍想与师父并肩作战,死而无憾。 白泽听完她的话,气得高高扬起了手,他眼里的怒气,比那年她闯入他的寝殿时还要盛。 她记忆中,师父从未动手打过她。 即便当年她妖性难抑,杀了洛端府上那么多无辜的家丁与婢子,师父也不过是把她关起来,等着她自己慢慢恢复理智。 在水牢里的一年过得很艰苦,退潮时太阳毒辣辣地灼着,涨潮时海水漫进水牢,她只能踮起脚靠水牢顶上仅剩的一点空间呼吸空气。 师父放她出来时,眼里都是自责与心疼,她看在眼里,只觉喉咙口阵阵发紧,比呛进肺管子里的海水还要辛辣,灼得她心口针刺一般地疼。 她的思绪收回,闭上眼任凭白泽处置,可师父扬起的手,还是颤抖着放了下来。 师父的眼睛都气红了,哽咽着说,“我要你好好活着!蓁蓁你明不明白?我要你今后肆意洒脱地活,再没有任何束缚,再不要被我羁绊。” 她心里明白,师父比谁都向往自由。自从受伤之后师父所有对未来的期许都消散了,后来又被九婴困于此地,师父再也没有与她提过关于“将来”的任何企盼。 再后来,师父与岁岁成亲了,他的眼里又有了神采,他又开始把“将来”挂在嘴上了。 本是最该得自由的人…… 暗夜中,白泽一袭黑袍,向着蓁蓁款步而来。地上的积雪被他踩得吱呀吱呀地响,听在蓁蓁耳中,比九婴的叫声更刺耳。 “蓁蓁。” 蓁蓁跪到白泽跟前,俯下身子,额头贴着地,说,“师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她知道白泽定然会拒绝,可是万一…师父为了岁岁,就应了呢? “蓁蓁,地上凉,起来说话。” 地上凉,地上硬。 师父从前也总这样心软,从不罚她跪。 白泽见蓁蓁仍跪着不愿起身,他不得不俯身把她拉起,温和地说,“蓁蓁那么能干,今后也不需要我这个师父再教你什么了。其实你早就可以出师了,这些年是我一直自私的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替我分忧解难。今夜之后,你定要为你自己而活,记住了吗?” 蓁蓁的眼泪落下来,“师父,你让我留下帮你一起制约九婴吧,过往数百年,我一直在修习,从未有过松懈。” 白泽淡淡一笑,温和地说,“你若还叫我一声师父,就该记得你应过我的事,你也应过我你会信守承诺。” “可是…” “我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托付于你,这世间我只信得过你。”白泽拉过一直站在他身后,神情呆滞的岁岁,郑重地交到蓁蓁手中。“记住,出了结界,就把那个锦囊丢入海里。锦囊里面有她父亲的灵力护佑。届时,海里的鱼群,甚至是鲛人,都会为你们引路。” 蓁蓁这才发现,此刻的岁岁眼神黯淡,看似醒着,实则并不清醒,她的神思应该处于混沌。莫不是…被消了记忆?! 此刻蓁蓁绝望地意识到,师父是铁了心要独自留下来了,即便是为了岁岁,今夜他也不会跟她们走了。 白泽依依不舍地看着岁岁,看了一眼又一眼,他伸出手不止一遍地想要抚上岁岁的脸,却又一次次地退缩了。 最终,他只是拢了拢岁岁身上的大氅,又整了整她的帽兜,轻声说,“等岁岁清醒过来,她就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回家与亲人团聚了。” 蓁蓁扶着岁岁,迟迟不愿动身。 海上的迷雾渐渐淡去,白泽忍不住催促她,“快走吧。东岛外的海域离神殿最远,也是结界最薄弱的地方,最迟天亮,就能出去了。” 蓁蓁痛苦地闭上眼,揽着岁岁从岸边一跃而下,冷冽的风从耳畔刮过,刺骨地疼。蓁蓁从未觉得神域的风雪如今夜这般寒意料峭,吹得全身冰凉,再没有一丝暖意。 ============ 白泽抚着心口,于暗夜中踽踽而行。寒风中,他紧裹着身上的玄色披风,如一个畏寒的老人,逆风而行。 天空中传来一声嘶鸣,是天马的叫声。叫声由远及近,黝黑的天马在他头上盘旋着,落在他不远处。天马健硕的羽翼划过雪地,钢刃般的羽毛掀起一阵狂风。 洛端从马背上跃下,天马轻踏着马蹄,神色哀伤地看着白泽。 “句辰,你回来得真不是时候。”白泽大声对他说。 天马用灵力传声于白泽,“白泽,我不像叶蓁蓁那么好打发。” 当年他是一匹全身黝黑的天马,几乎游遍大荒,见识过天下的山川河流,日升月落,他自认自己是一匹最有见识的天马。 后来途经东望山,听闻山里有神兽白泽。他不信这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神兽,能天生就通晓天下神鬼之事。 于是他入山寻访,遇到一白衣少年,正是白泽。他更是不屑,稚气少年而已。 他与少年打赌,他能飞上九霄云天,他见过世间万物,绝不是白泽一介少年郎能匹敌。恐怕他扇一扇翅膀,就能把白泽撂倒。 白泽不屑地大笑,说,“你若输了怎么办?给我做坐骑吗?” 第98章 恩怨 “我若是输了,自是什么都听你的,命都可以给你。”他高傲地睨着白泽,说道。 两人真就比试起来,白泽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轻易就完败他。他即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白泽闲适地整整衣衫,安慰他,“我天生就有这能力,能轻易看破你作为一个妖的弱点,输给我,你也不算亏。” 从此他就真的留在东望山修炼,做了白泽的坐骑。 白泽很少下山,他不像世间那些血气方刚的少年,贪玩又爱偷懒。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也很少会现身去见那些朝拜者,顶多会和那些小妖小兽喝喝酒聊聊天,甚至点拨他们一二。 小妖们都很崇拜他,尊奉他,遇到什么事也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要向他寻求帮助。 后来白泽收了个徒弟,也是只小妖。小妖性子孤僻,整日里不是在勤习修炼,就是跟在白泽身后“师父”“师父”地叫个不停。 他总忍不住嘲笑她,“叶蓁蓁,你除了会叫师父,还会说点别的吗?” 蓁蓁不屑地白他一眼,讥嘲道,“哼,师父的手下败将。”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总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仿佛沐浴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中,让人感怀不已。 “当年比试,我既已输给了你,自然会信守承诺,做你的坐骑,对你以命相护。” 白泽牵起嘴角笑了笑,苦涩地说,“年少的玩笑而已,现在我放你自由了。” 天马仰天嘶吼,还想要说什么,却见天空中好似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一片片地飘洒下来,又化作利刃,攻向白泽。 洛端见状,连忙挥掌,一束烈焰闪过,白色的花瓣燃烧起来,像流星般从天空中掉落下来。 影昭自树的阴影中走出,眼里有明显的怒气,他冲着洛端嚷嚷,“你到底帮哪边的?!” 洛端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是我和白泽之间的恩怨,旁人谁都不许插手!” 白泽轻叹一口气,不得不脱下罩在身上的披风,变幻出自己的长柄软剑,牢牢握于手中。 “当年都是因着他,引来了九婴。不然我的父母不会枉死,青衣不会跳崖。我与他,上千年的恩怨,今日都要在此了结。” 说着,洛端手中变幻出一柄长剑,剑刃赤红,如他霸道蛮横的灵力。 白泽似在意料之中,坦然迎上他冰冷的眼眸。 红色的灵力自洛端周身扩散开,直至把他与白泽都圈入其中,在他们脚下的大地上,灼烧出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环。 两人旗鼓相当地厮打起来,道道金色与红色的光芒闪烁着,剑与剑撞击的声音,剑气甩向四周带起的阵阵寒风。 影昭双手抱胸,看好戏似的在一旁站着。 他们俩谁输谁赢对他来说并无所谓,反正另一方最终都会死于九婴的魔爪之下。而他,只要等结界打开,就能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当然,此刻如果能亲眼看到白泽殒命就更好了。白泽把妖族害成这般境地,如今他即便出去了也只能偷偷摸摸地隐藏身份,苟且偷安。 洛端灵力充沛,白泽渐渐有些不支。 影昭懒懒地笑着,眼里尽是嘲讽,白泽这些年果然在虚张声势,如今的灵力修为不过尔尔。 只见洛端收回长剑,一掌落在白泽心口。鲜血自白泽口中溢出,他一连退了好几步。 洛端并不罢休,举起长剑指着他,声讨道,“你如今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一个人去与九婴斗?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白泽不在意地抹去嘴角的鲜血,说,“斗不斗得过是我的事。” “你抛弃自己的妻子,舍弃自己的徒儿,连自己的坐骑都不要了…”洛端步步逼近,嗤笑道,“白泽,你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自己留活路吧?既然兄长那么不想活,我送你一程便是。” 洛端挥着长剑,直逼白泽的心口。 白泽急忙后退,一手催动灵力,周遭的雪子极速地聚成一支支冰刃,来势汹汹地攻向洛端。 数不清的火舌自洛端身后燃起,一口一个地吞噬着冰刃。眼见着一波攻势又已偃旗息鼓,一支金色的箭矢夹杂在雪白的冰刃间,突破烈焰的阻扰,刺进洛端的右臂。 洛端的手一颤,长剑掉落在地上。 蓁蓁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她显然刚射出一箭,正搭箭挽弓,准备射出第二箭。 洛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 蓁蓁的弓已拉满,箭矢闪着金色的光芒,在黑夜中尤其刺眼。 只一瞬的功夫,弓箭突然转向影昭,箭矢“嗖”地一声疾速飞来。 一箭正中心口。 影昭根本来不及反应,惊得两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蓁蓁。 初见时,分明是个豆蔻少女,即便作了男子装扮,也不掩眉目间的清秀。 他见她摇着蒲扇,与旁的女子说着悄悄话,双颊微微泛红,比那年春日里的桃花还要娇俏动人。 后来,她要随她师父从洛府离开,他心里竟还生出些许的失落。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分明见过那些比她好看,比她柔美,比她解风情的女子,可是那一刻,他却觉那些世间女子都黯淡无光,唯有她明媚灿烂。 她与那些世间女子都不一样,她身上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仿佛野草般生生不息。 他们走后不久就生了变故,她去而复返,又来了神域。她总是神色冷冽地看着别人,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讨好于她。 那就来帮他们师徒一起守岛吧,也许这样她能看见他的一片情谊。 直到那一晚,他眼见着她红着脸步入她师父的寝殿。她褪尽衣衫,露出少女洁白如云的胴体,美得如一座雕像,曲线分明,身姿婀娜。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把所有的情意与心思都给了她师父,难怪她的眼睛从来看不见他。 他在西岛种下一整片的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像极了他那颗悸动百年而不得的心,无望而绚烂地绽放着。 郎有情妾无意。 也罢也罢。 后来,她一怒之下几乎烧焦了整座西岛。女孩子嘛,脾气大一点,也是正常的。 只是今夜,他怎么也没想到,蓁蓁下手得如此干脆利落,好像只是面对那些妖兽,冰冷得没有一丝犹豫。 蓁蓁走到他跟前睨着他,一双眼冷漠得没有一点温度,“我师父心善,总不愿对你们动杀心。你三番两次要伤我师父,我再也容不得你。” 影昭咬着牙,狠心拔出箭矢。“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 鲜血从伤口处氤出,细小的花瓣在伤口上缓缓绽放,不多时,表面的血暂时止住了。可是箭矢刺破了胸腔深处,他只要稍一动弹,就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撕扯着一般疼痛难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生机正一点点从他身上流走。 蓁蓁又举弓对准洛端,她并不急于出手,更像是一种威胁。洛端毫不畏惧,筑起一道火墙,烈火越烧越旺,直到把他与白泽都包裹其中,旁人再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蓁蓁放下弓,正要冲入火海,天马庞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 第99章 海浪 “句辰,你干什么?!” 天马看着她,眼神坚定。 “你让开,我要去救师父!” 天马摇摇头,依然坚持不让。 “你若不让,我照样会杀了你。”蓁蓁举起弓,身子紧绷,眼中尽是凛凛杀气。 从她选择忤逆师父,义无反顾地返回神域的那一瞬起,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将来师父骂她罚她甚至赶她走,怎么都行,只是她实在无法舍下师父独自一人面对如此险境。 若这世间没有了师父,再广阔的天地也是空无一人的寂寞,比牢笼更可怕。 她已让嬷嬷扬帆起航,岁岁很快就会醒来。师父向来沉着冷静,如今竟为她的安危担忧,难道他忘了吗?岁岁是九头妖,只要她醒来,没有人能在大海上伤到她。 天马用灵力把声音传入她耳中,“叶蓁蓁,我们要相信洛端。” “我信不过他。如今我谁也信不过。”蓁蓁冷冷地说,“你让开…” 话还未说完,身后浓烟滚滚,向着天空飘去。待浓烟散尽,只见洛端正漠然地站着,脚下一片焦黑,已不见白泽的身影。 不,他的脚下,躺着一只小狗大小的白狮,满身血污,已奄奄一息。 “师父!”蓁蓁愤恨地看了天马一眼,仿佛在责问他,“这就是你说的信任吗?!”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白泽的真身护在怀中,身子簌簌发抖。很多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断了灵角。如今,她拼死也绝不会再放手。 洛端紧抿着唇,淡淡地说,“带着你的师父,离开这里,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蓁蓁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妖瞳显现,灵力不可抑制地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周遭燃起熊熊烈火,橙红的火苗辉映在洛端眼里,照得他原本琥珀色的眼眸里尽是赤红。 “再不走,你师父恐怕真救不回了。” “洛端,我看错你了!你跟他们一样!你们都一样忘恩负义!”蓁蓁声泪俱下。 “他引来九婴,我父母爱妻皆因它殒命。这千百年来日日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为自己的至亲报仇,你可知我心里有多痛?”洛端指指自己的心口,愤恨地说,“千百年来就这样麻木地活着,日日煎熬,比死还痛苦。如今,我要亲手了结这一切。而你们……世人若是知道是你们给这座岛带来这么大的灾难,该有多恨你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带上你的师父,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天马隔着烈焰嘶吼着,想要靠近蓁蓁,却寸步难行。 “听见没有?!”洛端的脸上有明显的不悦,不耐烦地挥开张牙舞爪的火舌,“还不快滚!” 影昭捂着心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隔着火海大喊,“洛端,你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杀了他们!” 洛端盯着蓁蓁,并不理睬他。 烈焰燃烧了不知多久,蓁蓁把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白泽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浪涛声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大,只见海浪翻涌,青色的海浪越升越高,如一条蛟龙从墨色的大海中来势汹汹地升腾起。 蛟龙嘶吼着扑向他们,洛端连忙抬手抵御。 海潮哗啦啦地褪去,周遭的火光被熄灭,蓁蓁与白泽都已不见踪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脚下焦黑的土地,此刻正如一个巨大的深渊镶嵌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上,时刻提醒着他们,这里刚经过一场恶斗。 天马深深地看了洛端一眼,展开丰满的羽翼,踏着脚下的积雪,腾空而起,头也不回地朝着东方飞驰而去。 洛端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眼眶发酸。 自上回在北地相会的那一次,他就能明显地感觉到白泽的灵力正在衰退,根本无力再抗衡九婴。照此下去,别说维系封印,恐怕连影昭,穆医师他们都打不过。 穆医师不仅想逼白泽解开封印,还想要白泽的命。 解开封印也好。 他也想和九婴有个了结。千百年了,过往每一个守岛的日子,他站在神殿看着沉睡中的九婴,心里的恨意从未消减半分。他潜心修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手刃九婴,为死去的父母报仇。 这个仇,是他的血海深仇,与白泽无关。 主岛上成千上万的百姓,是他爹生前守护的百姓,也与白泽无关。 至于白泽的命…. 这条命,是爹娘当年好不容易救回来的。 白泽已为这个岛守了千年,不该再把命都搭上。 可是,千年相识,他太了解白泽的性子了,白泽绝不会弃民不顾。那么这个恶人,就让他来做吧。 “你故意放他们走的?!”影昭气急败坏,指着洛端责问。 “你瞎吗?”洛端像看白痴似的瞥了影昭一眼,说,“他们是被海浪卷走的。” ============ 蓁蓁只觉一阵巨浪席卷而来,自己被浪潮推着,翻滚着,一次次高高地甩起又重重地落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用灵力筑造屏障来隔绝海浪的冲击。昏天暗地间,她紧紧护住怀中的幼狮,心里只盼着这波翻涌的浪潮能快点停息,但愿那时候,他们都还能活着。至少,师父要活着。 最后一下重击,是撞在什么坚硬的木板上。 蓁蓁睁开眼,嬷嬷关切的脸庞近在咫尺。 嬷嬷?她赫然发现他们竟无意间被浪花卷到了船上! “蓁蓁姑娘,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蓁蓁在嬷嬷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只觉背脊生疼,整个脑袋也是晕的。她用力甩甩头,赶紧去探看怀里的幼狮。 他的毛发已然全湿透了,一块一块地黏在一起,肚子有规律地轻轻起伏着,昏迷未醒。 “白泽大人。”嬷嬷惊呼,“是谁把大人伤成这样?” “是洛端。”蓁蓁掌中灵力盈盈,自幼狮身上萦绕而过,他的毛发变得干燥蓬松。“师父被洛端重伤,褪回原形。嬷嬷,还有哪间房间是空的?麻烦你给师父准备一间房间。” 嬷嬷点点头,走进船舱去准备。 蓁蓁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有人影坐在船头。 那个身影佝偻着背,身子前倾,胳膊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正专注地看着远处。 是岁岁。她已经醒了吗? “岁岁…姑娘。”蓁蓁抬头唤她。 岁岁托着腮,垂眼看向蓁蓁,眼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蓁蓁心里一咯噔,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迟疑一瞬,又说,“岁岁姑娘,夜里风浪大,你衣着单薄,小心着凉。” “谢谢,我不冷。”说罢,岁岁便不再搭理她,又扭头望向远处。 蓁蓁轻叹一口气,抱着幼狮进了船舱。师父醒来,不知要如何面对此时此刻的境地。 第100章 恢复 安置好白泽,嬷嬷给蓁蓁送了些干粮和一壶温酒。泡过海水,又吹了冷风,身子早已凉透,此刻蓁蓁一口温酒下肚,虽火辣辣地烧喉咙,但酒精游走在身体里,血液中被灼烧的暖意浮上来,整个身子都暖和了。 岁岁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怔怔地坐在船头,悲伤地望着远方。 “喝点酒暖暖身?”蓁蓁走到她身后,把酒壶递给她。 她纤细的手指握住酒壶,却并不急着喝,只是把它当暖手炉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蓁蓁坐到她身旁,说,“酒是用来喝的,不是暖手的。” “我不会喝酒。”岁岁说,她的眼神清澈,辉映着银白色的月光,亮晶晶的。 “岁岁姑娘为何不去船舱里休息,独自坐在这吹海风?” “本来已经睡了,可是做了个乱梦,醒来就睡不着了。干脆出来透透气。”岁岁长吁一口气,“看看大海,听听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声音,我就会觉得安心一些。” 蓁蓁犹豫一瞬,又问,“方才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岁岁摇摇头,又问,“白泽…我是说你师父…他没事吧?” 话一出口,她好像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连忙慌乱地解释,“我方才不小心听见你和那位嬷嬷的对话,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蓁蓁愣了愣,微笑着说,“我师父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命悬一线,这回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岁岁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哦”了一声,扭过头去,背对着蓁蓁。 她的两条腿悬到船舷外,身子搭在围栏上,低着头望着幽深的大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蓁蓁凝视了她许久,见她迟迟不再搭话,说,“我进去看看师父的伤,不打扰姑娘看海听涛了。” 岁岁点点头,一滴晶莹的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到大海里。 ================= 爱人的亲吻分明还能感觉得到,湿润微凉的唇覆在唇上,舌尖相缠相绕,互诉着即将分别的相思与不舍。 可是突然间那些过往的记忆都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疾速地掠过,又渐渐淡去。 岁岁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幕幕或甜美或悲伤的过往,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急急向后退去。 头痛欲裂,但都不及心口的剧痛。 她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直到周遭只剩一片亮到刺眼的白光。 在这片虚空般的白色里,她能看到一个身着宽大黑袍的男子,紧紧拥住她。男子在她耳畔低语,“忘了我。” 她看不清男子的脸,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要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像来时的模样,生命里没有悲伤的痕迹。” “不要…”岁岁只觉全身绵软,却仍在无力地挣扎。 周遭变得越来越暗,直到陷入无尽的黑暗,黑袍男子仿佛也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从她怀中消失不见。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岁岁对着虚空大声哭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的叫喊声像涟漪一般在黑暗中荡漾开,却再无人回应。 “岁岁,不要哭。” 岁岁猛然抬头,即便什么都看不见,她仍不甘心地四下张望,“是谁在叫我?” “岁岁,到舅舅这里来。” 循着声音的方向,她似乎能看见一点点金色的萤光,如暗夜中的一盏明灯,让此刻的她抓到一些飘渺的希望。 萤光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是一个纹饰繁杂的金色皇冠。 舅舅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眉宇间却是不容人质疑的威严。 “岁岁,你忘了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 “对。”舅舅郑重地点点头,“世间万物,舅舅都可以赠给你。” “我想要白泽!” “白泽是谁?” 白泽?岁岁只觉一句话分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脑海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白泽”的事或物。 岁岁无奈地摇摇头,“我…我想不起来了。” “你一定会想起来。” 是爹爹的声音。 “爹爹?爹爹你在哪里?” 白衣如雪,白发似云。爹爹总是这样,干净得好像被雨水洗刷过三天三夜,即便在最黑最深的暗夜里,也总能让她一眼找到。 相柳走到岁岁面前,抬手抚上她的头,说,“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取。如果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你一定要自己想起来。” “我想不起来。爹爹我想不起来。”岁岁抱头痛哭,整个人伏倒在地,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你有九个脑袋,岂会如此轻易地忘记?” 白泽… “我只喜欢岁岁。” 白泽… “我想求他们把掌珠嫁我为妻,我必会一生一世只对她一人好,带她看山巅上的日升月落,看悬崖上的红花,与她仗剑天涯,生儿育女。” 岁岁的眼泪又涌出眼眶,滚烫的泪水灼得脸颊发烫,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把热泪都落在她脸上的人….是那个叫“白泽”的人吗? 一缕细如发丝的银色流光在虚空中逶迤而过,岁岁的视线紧紧追随着流光,伸手想要握住。 流光却从她的指缝中滑过,又轻轻缠绕上她的纤纤玉指,就在岁岁失神的瞬间,流光穿过她的指腹,如一把利刃,在岁岁的指腹猝不及防地割开一道口子,血珠从伤口处渗出,又化作丝丝缕缕的红色流光。 流光飞舞,萦绕于她周围,渐渐在黑暗中照映出一片赢弱的微光。 岁岁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坐在水面上,水平如镜,映照出虚空中的一片嫣红与银白。她置身其中,只觉丝丝缕缕的流光与湖面上的倒影相互辉映,虚虚实实,如梦如幻。 倒影中,渐渐变换成一张男子的面容。 男子面容俊美,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眉宇间又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她凝视着男子,那个名字又浮现在她脑海中…… 白泽。 她伸手探入水中,一圈圈的涟漪散开,男子的脸模糊了又清晰。须臾间,所有的流光都涌入她心口,炙热而温暖,所有消散的过往碎片又一片片重新被拼凑完整。 岁岁惊坐而起,背上一层细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待稍许的平复一些,她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艘船的船舱里,船随着阵阵浪潮有规律地轻轻摇晃着。 甲板上隐约传来蓁蓁与嬷嬷的对话声,大概意思好像是蓁蓁要回去帮白泽,叫嬷嬷带着她先坐船离开。 白泽,你竟敢消我的记忆。 她心里气恼万分,可是想到白泽正身处险境,万般恨意都如拍打在船舷的海浪,溃散成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消散在大海里。 岁岁躺在床榻上,睁着双眼呆愣地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到了后半夜,周遭除了海潮拍打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岁岁推开白泽的屋子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籍借着银白色的月光,床榻上是一只幼小的白狮,侧躺在床榻上,面朝着里侧。 上一次白泽封印九婴,灵力尽失,也是幻回了这样的幼态。岁岁记得那时候他还会蹦到她腿上,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嫌弃地看着她,傲娇地与她拌嘴,理所当然地命令她做这个做那个….可是现在床榻上躺着的白泽,仿佛只剩最后一点呼吸的力气,艰难地维系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机。 “你…还好吗?”岁岁小心翼翼地问。 第101章 解咒 幼狮没有任何反应。 岁岁坐到榻沿,抬手抚过他毛茸茸的脑袋,又故作生气地说,“白泽,你可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敢消我的记忆。这件事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我可不像那些来神域学手艺,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人族女子那么好糊弄。你别忘了,我有九个脑袋,就算我每个脑袋记一点,也能把你牢牢地记在心里。你想消除我的记忆,可没那么容易!” 说着说着,岁岁似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难免有些沮丧,“不过….我也有瞒着你的秘密。这个秘密,若让你知道了,恐怕你也无法原谅我。也罢,反正我们以后老死不会往来了。” 轩辕王把妖族害成这般田地,又曾那般欺辱白泽,即便白泽的心里曾因九婴而为妖族的处境动摇过,但是岁岁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当白泽知道自己的枕边人竟是轩辕后裔时,心里该有多煎熬多悔恨。 倘若此生再不相见……这样也好,至少在白泽心里,她还是那个从来没有欺瞒过他的样子。而她心里,也永远不会有白泽憎恨她时的模样。 岁岁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召唤出短匕。 她摊开掌心,银白色的灵力自掌中腾起,短匕吸食着她的灵力,似有了意识,竟在半空中自行舞动着,在她掌心毫不留情地刻下一行横七竖八的咒语。伤痕极深,疼得岁岁险些坚持不住,眉头拧得快要打结。 待咒语刻完,她的掌心已是一片横七竖八的伤痕,血肉模糊,再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 岁岁把手掌覆在幼狮额头的断骨处,当她再次灵力催动,伤口更是如被烈火灼烧般的痛。这样蚀骨般的疼痛,让她觉得刚才短匕划破掌心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白色的灵力流淌而过,把幼狮的整个身子都都包裹其中。渐渐的,金色的光芒隐隐从它的额间溢出,融入银白色的流光里。 岁岁嘴唇翕动,全神贯注地念着什么咒语。 金色的灵力愈发强大,逐渐盖过岁岁的银白色灵力,又攀着她的手臂,像藤蔓般缠绕而上,它仿佛完全不满足于吸食她的灵力与鲜血,还想要吞噬她的心,似有万般恨意被压抑了千年,如今终于重见天日,恨不得把她吸食殆尽方肯罢休。 这股灵力极霸道,所过之处,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刃,肆无忌惮地刮过岁岁白皙娇嫩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岁岁渐渐有些不支,船舱外不知何时又有了人声,是蓁蓁在与人说话。 听声音,应是句侍卫。 说是有妖侍正在追赶他们,连穆医师也来了。一行人来势汹汹,似乎要置白泽于死地。 岁岁紧抿着唇,等着金色的灵力从她的小臂攀至她的上臂。她甚至盼着它能快一点,快一点到她的心口,拿回它想要的一切。 灵力缠绕,在她心口处停滞一瞬后,如一支利箭,从她的身体穿透而过。 岁岁只觉心口一阵闷疼。分明没有伤口,也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却依然疼得她直不起身子。 金灿灿的灵力又幻作无数闪烁的流萤,争先恐后地从白泽的断骨处涌入他体内。 岁岁脸色惨白,手撑着榻沿,勉强地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今日…以我轩辕血脉,解你千年血咒。我祖辈有负于你的,我以骨血悉数还于你。” 幼狮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是岁岁能感觉到它的身体里正积聚着强大的灵力,并且此刻仍源源不断地在他的身体里汇聚。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如重岩叠嶂,高不可攀。 岁岁抹去额头的汗,欣慰地说,“白泽,你终于可以恢复灵力。等你醒了,你想要去斩杀九婴也好,去仗剑天涯也罢,不会像从前那样力不从心了吧?真好,这样的话,今后再也没人敢随便欺负你了。” 她知道白泽很快就会恢复人身,灵力也在逐渐恢复,她应该赶紧离开,可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心中仍会有不舍。 岁岁俯身亲吻他的断骨,“再见,白泽。” ========= 甲板上,句侍卫正在与蓁蓁争论,他说他是天马,可以飞,应该让他去引开那些追兵。 蓁蓁说他灵力低,穆医师好歹是四将军之一,真动起手来,他打不过穆医师。 岁岁走到他们跟前,神色如常地说,“不如让我去引开那些追兵吧。” 蓁蓁与句侍卫不约而同地看向岁岁。 岁岁微笑着说,“我们现在在海上,没人比我更有优势。” “可是…” “你还要保护你师父。”她生怕蓁蓁反对,又看向句侍卫,故作轻松地说,“万一我没打过他们,你记得带上蓁蓁姑娘和她师父,还有那位嬷嬷,一起弃船而逃。” 句侍卫迟疑一瞬,点头答应。早有耳闻,九头妖是海里的妖王,他们能在海里自由呼吸,大海就像他们的家。所以,岁岁没有说错,他们现在在海上,她确实占尽天时地利。 岁岁跃上船舷,朝他们挥挥手,身子缓缓向后倒去。 蓁蓁心里一惊,连忙跑到舷边探身张望,只见岁岁已稳稳落在一叶小舟上。见到蓁蓁俯身看她,岁岁又抬起头对蓁蓁笑了笑。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虽没有发出声音,但通过她的口型蓁蓁能清楚地辨识出,岁岁对她说的是:“蓁蓁,再见。” 蓁蓁心里涌起浓烈的错觉,岁岁没有失忆! 可是,怎么可能呢。倘若她没有失忆,上半夜时又岂会漠然地看着白泽化了真身伤得奄奄一息而毫不动容?况且,师父的消除记忆的法力从未有过失手。 真的只是她的错觉?希望如此吧。 船只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行进,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蓁蓁又跑到船尾,只见岁岁驱策海水,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在她的指挥下,翻滚着,推着他们的船只极速前行。 她脚下的小舟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浪潮间,远远望去她的脚下除了大海并无其他,她仿佛站在浪尖,裙裾被海风吹起,纤薄的身子如一片落叶,随时都会被海浪吞没。 蓁蓁突然明白过来,那日把他们卷走的巨浪,是岁岁在帮他们。她早该想到的,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大海茫茫,巨浪裹挟着他们,却偏偏把他们击落在他们自己的船上。 岁岁眼见着船只越来越小,快要消失在视线里。她变幻成白泽的模样,神情坚定地回身,驾驭小舟朝着反方向行去。 一艘艘小船从不远处驶来,一见到她便将她围困在中间。 穆医师微笑着说,“白泽,你还是这样肆意妄为。你把她们都送走,自己留下来拖延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吗?” 岁岁牵了牵嘴角,不屑地看着穆医师,“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理当以命相护。倒是你,前两日的伤那么快就好了吗?还敢再来招惹我?!” “影昭已悉数告知于我,你被洛端重伤。你还要虚张声势到何时?!” 第102章 驭水 “影昭已悉数告知于我,你被洛端重伤。白泽,你究竟还要虚张声势到何时?!” 岁岁牵着嘴角不羁地笑起来,说,“我是不是虚张声势,你试试就知道了!” 她说的气势汹汹,以至于让穆医师一时间心生顾虑,他还带伤在身,但倘若白泽用了什么灵药,真的已经伤愈了呢?那他根本不是白泽的对手! “我偏要试试!”随着叫嚣声,影昭从另一艘船上一跃而起,向着岁岁扑过来。他的手中变幻出无数的白色花瓣,如雪花般把岁岁围困其中。 岁岁掌心向下一推,一股无形的灵力砸向黑丝绒般的大海,海面上掀起层层激浪,扑向影昭,瞬间把他卷入海中。 影昭被浪打得猝不及防,完全没想到白泽会用水灵攻击他。他从前只听闻白泽是水火双修,但平日里见他都是使软剑,却从未真正见过他驭水。 岁岁又反掌向上,从海中挑起一条条如细鞭般的水柱,青色的水柱泛着白色的浪花,将围困在岁岁周身的花瓣都悉数打散。 一层刚散,又起一阵如微雨般的细小花瓣,化作一支支利刃,从四面八方向着岁岁袭来。岁岁毫不畏惧,凝神聚力地操控着海水,只见水柱又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冰刃,与白色花瓣撞击后又一起坠落在水中。 岁岁看着影昭胸口一片殷红,丝丝缕缕的血红色飘浮在海面上,应是他先前的伤口又裂开。她的眼神冰冷得如覆薄冰,“你身上有箭伤,不是我的对手。” 穆医师甩出长鞭,鞭尾扫过海水,挑起层层水花。 长鞭缠绕上影昭的腰间,穆医师只稍稍一用力,连鞭带人,一起甩回甲板。 “影昭有伤,打不过你也并不稀奇。但是,先前你分明已被洛端打回了原型,就这一会儿功夫就能自愈,我不信。” 说着,穆医师的长鞭,带着猩红的灵力,如一条毒蛇,向着岁岁袭来。岁岁连忙后退,长鞭落在她跟前,在巨大的冲击力面前,小舟被长鞭一劈为二。 岁岁向后一跃,轻盈地落在海面上。海水如一条柔软的毯子,时而没过她的脚背,时而又退到她脚下。她站立在上面,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穆医师的长鞭又向她甩过来,她连忙向着另一侧闪躲。长鞭死死咬着她,她跑到哪儿,长鞭就跟到哪儿,一时胶着。岁岁忙着闪躲,无暇出招。 穆医师看得不禁有些疑虑,若要在海上像他这般行走,定是需要深厚的灵力。白泽既然有如此浑厚的灵力,又为何一直在躲闪防守,却不反守为攻? 不知不觉间,长鞭不再紧追不舍地攻击岁岁。 穆医师收回长鞭,抬手轻轻一挥,周遭船只上的妖侍们一拥而上,都想要直取白泽的性命。 岁岁不得不使出全力,海上升腾起一条条粗壮的水柱,翻腾着雪白的浪花,盘旋在岁岁周身,让那些妖兽望而却步,迟迟不敢再靠前半步。 这样的招式极耗费灵力,岁岁先前为白泽破咒已消耗不少灵力,早就是强弩之末,此刻不过是为了拖延一时半刻罢了。 空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啼哭声,比先前更嘹亮,更让人心绪不宁。整个神域的天空都已被映成了血红色。 穆医师抬头望了眼神域,说,“九婴马上就能彻底醒来,白泽,我看你如何应对。” 岁岁的眼里闪过一抹猩红,鲜血从嘴角沁出。她原本想遁入海中,一走了之,可是穆医师的话却让她突然意识到,不论白泽走了多远,他终究还是会回来…. 他抛不下这座岛上数万无辜的百姓,他不会允许九婴就这么轻易地回到尘世祸乱人间,即便要赔上他的性命,或是他余生的自由,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白泽,就是他的夫君,会共情弱者,一身侠肝义胆,重情重义。 就在她走神的一瞬,三根银针穿过水柱,深深刺入她的膝盖。 岁岁一阵麻刺,跪倒在海面上。 她愤恨地嘶吼一声,水柱发了疯似的攻向妖侍,恶狠狠地将他们卷入海底,死死摁住,直到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 这最后一击似也耗费了岁岁最后一点灵力,她倒在水面上,容貌逐渐变幻回原来的样子,精致娇俏的脸庞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穆医师一瞬的震惊之后,唇畔是一抹不屑的讥笑,“带走!” 影昭展手而过,一朵巨大的红色花瓣浮现在海面上,托着岁岁缓缓向他们飘去。 岁岁的整个身子蜷缩着,如一颗珍珠,落在娇艳的花心,让人心生怜爱。 ============= 旭日缓缓从东面升起,这个漫长的夜看似已经结束。可是,漫天的妖气照得云彩都如染血般触目惊心,阳光铺洒在神殿前的玉阶上,也染上一层猩红。 积雪开始消融,地上皆是潮湿凌乱的脚印。 影昭推开神殿的大门,整个神殿早已充斥着九婴的妖气,赤红的是离,乌黑的是坎。九婴的九个脑袋在半空中扭动着,推搡着。挣脱了千年的束缚,屈辱与不甘,都化作了仇恨。 它一声声地嘶叫着,如婴儿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影昭捏着岁岁的下颔,强迫她直视眼前的景象,他说,“你看,多美。真想看看白泽被它的九个脑袋撕碎时的模样。” “白泽从未对不起你们任何人,你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岁岁的身子轻颤,泪眼盈盈,但她不想让敌人看到她的脆弱,强忍着都不愿意让眼泪掉出来。 “他害我们被困在这里千年,不得自由!不仅是我,这神域每一个妖侍,都怨恨他,想要食他的血,啖他的肉,为他们枉死的同族报仇。” “白泽不会让你们如愿的。”岁岁讥讽地看着他,“你心胸狭隘,薄情寡义,永远都比不上他。” 影昭不悦地皱了皱眉,一手紧紧掐住岁岁的脖子,“白泽在哪里?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岁岁仰着脖子,一副“你也不过如此”的不屑模样。 “白泽本应该在这里!说!他在哪?!”他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不…告诉你。”岁岁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 她这副丝毫不把影昭放眼里的样子,让影昭更为恼怒,他放开岁岁,猛一掌把她推进神殿。 岁岁跌跌撞撞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刚要摔倒在地,一个人影闪过,揽着她的腰极速将她带出神殿,又用灵力关上了神殿的石门。 待他两站定,影昭才看清背光而站的人正是洛端。 “你这是…舍不得了?” “你与白泽的恩怨,与岁岁无关。”洛端淡淡地说。 “你到底是帮谁的?” “我谁也不帮。当初答应你们一起逼迫白泽释放九婴,那只是因为我和九婴的恩怨,我的事,与你们或白泽都无关。”洛端的声音冰凉,不带一丝感情,比外面阴冷的空气还让人感到阴寒。 影昭沉默了许久,狭长的眼里露出几分嘲笑与鄙夷,“说的真好听。你与九婴的仇恨?这千百年来我只看到你陷于情爱,惶惶度日。也对,你对青衣痴迷成魔,但凡见到个女子与青衣有三分相似,你就能盯着人家看许久。你不过是舍不得眼前这张脸,又何必把自己说的如此洒脱?” 第103章 敌友 影昭与洛端的对话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让岁岁觉着听得不真切,可是….那两人分明就在身旁。 岁岁用力甩甩头,耳朵里依然闷闷的。 血红的雾气中,似有熊熊烈焰渗入她的骨血里。她全身的皮肤都如被烈火炙烤着,剧烈的疼痛让她紧紧环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痛苦地大叫。 “岁岁?” 洛端叫了她好几声,依然毫无反应,心中不由的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影昭,却见影昭眉眼间皆是得意的浅笑。 “白泽…”岁岁用力攥着洛端的袍角,骨节因太过于用力而泛着惨白。“白泽,我好痛,白泽….” 岁岁低泣着,声音喑哑,看起来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洛端怒视着影昭,大声呵斥。 “我可什么也没做。”影昭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岁岁,你坚持住。”洛端俯身把岁岁抱起,她的身子依然在剧烈地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又顺着鬓眉留下。 洛端的视线落在她裙膝处几滴细小的血痕上,是穆医师的银针!他瞬间了然。 “岁岁暂且待在神域,你们谁敢再碰她一根头发,别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洛端抱着岁岁,才转身便已化作一道流光,身影瞬间消失在玉阶上。 他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颗赤红中带着缕缕銮金的药丸,塞到岁岁口中,又紧紧捂着她的嘴,直到确认她已将药丸吞下,才松手。 被烈火灼烧的疼痛渐渐消失,岁岁大口喘着气,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那样的感觉着实可怕,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整个人仿佛被人丢进了一个燃烧着的火堆,火舌缠绕着撕咬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痛不欲生。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岁岁有气无力地问, 洛端扶她坐起,又喂她喝了些水,温和地说,“解药。穆医师的银针通常都带有剧毒,你方才险些毒发而亡。我虽无法替你取出银针,但也算你运气好,我恰巧有那么一颗解药。” 岁岁喝了水,又疲惫地靠在榻枕上。 洛端坐在榻沿,问,“传闻九头妖最擅驭水,你们当时在海上,你为何不遁入深海?” “我本是想走的,可是,我实在不放心白泽。” “白泽已经走了。” “我知道。昨夜你把白泽打成重伤,是为了以这样的方式逼他离开这里吗?” 岁岁摇摇头,说,“我不确定,我实在看不透你。你若了解白泽,就该知道你这样根本逼不走他,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他就会回来。他不会弃这里的百姓不顾,不会放任九婴为祸人间。即便你以这样的方式把他送走,余生他也会活在无尽的悔恨中,永远不得安生。所以,既然他一定会回来,那我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便是确保他回来的时候,你会不会站在他身边。” “确保我不是敌人?你自身都难保,如何钳制我?” “若你是敌人,我就用毒药毒死你。我离家时,娘亲给过我两瓶药,一瓶可解天下奇毒,另一瓶,便是者天下至毒,连她的解药都解不了。只要碰到一点点,便能致对方于死地。” 洛端终于忍不住想要嘲讽她,“我到底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说你蠢?方才我若晚到一步,你早就成了九婴的大餐了,你还如何给我下毒?” 岁岁不甘示弱地争辩,“方才你若不来,我就会先毒死影昭,再来寻你。只是….我失算了自己中毒这个变数。” “你不是有可解天下奇毒的解药吗?怎么不先给自己服下?” “解药…没有了。”岁岁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她总能想起那一夜,白泽半个身子都乌黑,毒液几近侵蚀她的心脏。每每想起那一幕,都觉惊魂未定。 洛端深深地凝视着她,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我不了解白泽,你也并不了解我。九婴杀害我父母,间接害死我夫人,我与它的仇不共戴天!我愿意与穆医师他们合伙逼迫白泽释放九婴,只是为了要杀它。我并不像他们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与爱人都长眠于此。这千年来,白泽与我情同手足,我怎么可能真正伤他。倘若他还如从前那般强大,我自是乐得与他兄弟同心,一起绞杀九婴。但他灵力的损耗与流失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他身边有追随他那么多年视他如信仰的蓁蓁,有你这样愿意为他舍命的爱人,不像我,不过是孤家寡人。与其让我看着兄长遭九婴残杀,不如把他强行送离这个鬼地方。他将来要悔恨,就让他恨我好了。” “对不起,是我狭隘了。可是,我一想到是我们害死了云初,我就怕你会因此迁怒白泽,怕你昨夜不是我想的那样,是真的下了死手要置白泽于死地。” 云初…. 岁岁能听到一片寂静中洛端沉重的呼吸声,似在缅怀故人,在悲痛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洛端面前再提起这个名字,硬生生地揭开他刚愈合的伤口。 好半晌,洛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接近我定是有目的的,但这里的人还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想要离开或者想要白泽的命罢了,可她看起来都不是。她和青衣那么像,时间久了,难免让我有些恍惚,倘若青衣还活着,我与她之间是不是就像这样,恩爱两不疑?当时我想保下她的性命,哪怕真起了冲突,以我的灵力也是能与白泽抗衡一二的。但是,云初她自己一心求死。我们那么艰难而绝望,也没想过要放弃生命,她却…那么轻易就……腹中的胎儿何辜….” 洛端没有再说下去,他眼里的痛楚与悲伤化作了一滴清泪,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的袍衫上,“你不用道歉,你为你的夫君思虑,想要替他扫除潜在的风险,本就是情理之事。” “白泽他….他这些年过得那么艰难。他还没好好看看这世界,九曲红尘的万般美好他都没见过,天地间的瑰丽他都没来得及看…我不想他死。”岁岁的眼里又漫上水汽,她低头拿袖袍去擦,却越擦越多,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不想他死。” 洛端抬眼看着岁岁,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突然间,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眼里掠过惊诧,“你的手掌心….” 岁岁的掌心红肿,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 外翻的皮肉处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不小心就会有血珠渗出。 “是谁如此歹毒?穆医师?还是影昭?” 岁岁挣脱开,把手藏进宽大的袍袖里,却迟迟不愿意再说话。 “你这伤,若是让兄长见着,该有多心疼。” 第104章 离开 “他应该不会再想见我了。”岁岁别过脸去,眼泪倏然而下。“轩辕王把他害成这样,他若知道我是轩辕后人,怕是要恨毒了我。” “你是轩辕后人?!”洛端震惊地看着她,好似并不信这世间竟有如此这般巧合,轩辕王当年重伤白泽,如今偏偏是他的后人嫁于白泽为妻,夜夜同床共枕…真是命运弄人。 “我真不知该高兴还难过。”岁岁轻抚自己掌心的伤,只是一些小伤,都让她每每触及都觉伤痛难抑。当年白泽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岁岁苦涩地笑了笑,说,“不过幸好。幸好我的血脉能替他解开这千年的诅咒。” “兄长他…”洛端一时感慨,难以言喻。他从前听蓁蓁说过,若是白泽恢复灵力,哪怕以蓁蓁现在的灵力修为,都全然不是白泽的对手。他应是感到高兴的,可此刻看着岁岁泪眼盈盈,他心里仅有的一点喜悦也被岁岁的眼泪冲刷了。 “希望他能赶得回来,与你一起并肩作战,斩杀九婴。”岁岁喃喃道。 她望着那张茶榻,隔着珠链,茶榻的矮几上,似乎还摆着嬷嬷为她准备的糕点,小炉子上煮着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茶香飘溢。 白泽总会窝在茶榻上,懒洋洋地翻着一本帛册,岁岁坐在矮几另一侧,一边喝着茶吃着糕点,一边随意地翻着一些怪志话本。 有时吃多了肚子胀得难受,她就干脆把咬了一半的糕点直接给白泽吃。 她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跨过矮几,把手臂伸得很直很直,才能将手上的糕点喂到白泽嘴里。 有一回嬷嬷做了极好吃的桂花糕,她激动地捧着糕点,对白泽说,“白泽你尝尝,这个好吃。” 白泽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吃吧,我不饿。” 待她把一整盘桂花糕都吃完,白泽又淡淡地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岁岁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白泽将手上的书往榻上随意地一丢,径直走到她这一侧,说,“我要尝一口。” “已经…吃完了。”岁岁眨巴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直到白泽俯下身来,一手托着她的脑袋,一手揽在她腰间,湿软的唇覆在她唇上,她才反应过来白泽话里的意思。 岁岁陷于回忆晃了神,一时竟难辨这么虚实,好像白泽还窝在茶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册帛书,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她起身就要下榻。 洛端连忙扶她一把。 岁岁借着洛端的力,才勉强站起,只是膝盖稍稍动一下,便是阵阵刺骨的痛,直钻心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茶榻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吸吸鼻子,搭着洛端的手臂,一动不动地站着,静待痛感消减,在心里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心绪,割舍对这个地方的眷恋。 直到这阵痛感消退,岁岁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她装作轻松地说,“我恐怕自己走不了,还要麻烦你送我一程。” “你不是说白泽一定会回来吗?等他回来了,你膝盖的伤,掌心的伤,他都能治。” 岁岁摇摇头,说,“我就不等他了。”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白泽。白泽每一个犯了头疾的夜晚,都会想起轩辕王带给他的背叛与屈辱,可那些终究只是存留在脑海中的记忆,虚无缥缈。可她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所有关于那段痛苦过往的回忆,都会在她身上再次成为具象。 洛端拗不过她,只得命人牵来一辆马车,就停在大殿下的空地上。 他扶起岁岁,手掌一挥,灵力在岁岁脚下凝成一块柔软的垫子,她只要静静站在上面,拉住洛端的袍袖就行。 “送我去西边的木栈道就行,近一些。”岁岁坐进车厢,又挑起车帘关照洛端。 洛端点头应允,马车飞驰而去。 积雪消融的速度越来越快,积雪浅的地方甚至都已露出底下黝黑的大地。马车驶过,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轱辘印。 岁岁想起白泽曾带她踏雪逐日,那时地上的雪花松软,随着白泽的奔腾,掀起的层层雪子如云雾般缭绕在白泽脚边。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一点也不冷。 突然间,大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马匹受了惊,仰天嘶吼着在雪地上狂奔。 岁岁还来不及掀开车帘看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被剧烈晃动着的马车震得到处乱撞。她只能紧紧抓着厢壁的木栅条,尽量别让自己被甩出去。 洛端紧紧拉住缰绳。 又是一声巨响,震耳发聩。 紧接着,远处一道巨浪翻腾,直冲云霄。巨浪接二连三地腾起,渐渐连成一道水墙,把整座岛都围困其中。 “洛端!发生何事了?是九婴吗?” 洛端望着水墙,喃喃道,“不是….” 他见过九婴的能力,它虽可以控水,甚至能让浪潮淹上岛屿,但那样的潮水很快就会退去,九婴绝不至于有此能力!而这道水墙,似是想要把这神域的所有人都围困住,包括九婴。 洛端手上的缰绳不知不觉间收得更紧了,马匹渐渐停了下来。 岁岁挑开帘子,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住。 一道浑厚的水墙顺着岛的边界拔海而起,青色的水幕上,萦绕着缕缕金色的光辉。 血红的云彩被照亮,朝阳辉映,天地间皆是一片和煦的暖黄。 “白泽回来了,是吗?”岁岁一开口,两颗豆大的泪珠就已落下。 洛端回头看向岁岁,仿佛在问,还坚持要走吗? 他的沉默对岁岁而言已是答案,岁岁放下帘子,说,“我们走吧。” “神域已被水幕围住,没有人能出得去。” “我可以。”车帘后,岁岁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看来真的已经完全恢复了。岁岁抚摸着手心的伤痕,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已浮起笑意。穆医师和影昭不足为惧,如今白泽的身边有蓁蓁,还有洛端,他们都会照应他,像他的左膀右臂。这次可以好好一雪前耻了吧?剿灭九婴,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遨翔。 “我还有一事相求。”岁岁又开口。 “你说。只要不为难,我都能答应。”帘子外,洛端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先前白泽曾消了我的记忆。所以,我们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要让他知道。” 见帘外迟迟没有反应,岁岁又说,“就让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他了,而他也不会知道我是轩辕后人。我不想在他心里,最后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恨意。” 半晌,帘外才传来洛端的应答,“好,我答应你。” 水本是至柔,可当它成了激浪,高耸如云,势有吞没一切的浩瀚之力,它又坚如磐石,让人不可靠近。 岁岁伸手抚在水墙上,原本如野兽般嘶吼咆哮的水柱竟在她的抚触下,变成了柔软的水雾。 岁岁说,“我当初落入结界,千方百计想要把我拘下的人是你,如今亲自送我离开这里的人竟也是你。真是世事无常。” 洛端的眼里掠过一瞬的感慨,那些过往好像才刚发生,阳光静谧,岁岁才刚从床榻上醒来,穆医师问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她捂着心口一本正经地说,心口头。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头也疼。说完,又低头嘟囔着,能捡回一条小命真是万幸,这事可不能让爹爹知道,太丢脸了。 他那时就站在床榻旁看着她,真是个鲜活有趣的女子。 “你快回去吧。为你的父母,为你的亡妻,定要杀了九婴。”岁岁催促他。 洛端点点头。 “洛端,请你一定要帮帮白泽,永远不要背叛他。” 岁岁朝洛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洛端看着她,眼里似有万般思绪,到了嘴边,只剩一个“好”字。 “谢谢你。” 岁岁直起身,决绝地踏入水幕中。她的身影瞬间被海水吞没。 第105章 决战 洛端静静地望着青色的水墙,一层又一层的激浪从上面翻腾而过,直奔云霄。 谁都没有想到,九婴的封印虽然解了,白泽却驭水为墙围住整个神域,阻断了所有人的出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白泽还应过穆医师与影昭,说解开九婴的封印之后,趁结界打开之际,放他们自由。 可是此刻,似有万般怒气急于宣泄。 又是一声巨响,如一声闷雷,从神殿方向传来,应是九婴收回了伏羲之力,彻底苏醒了。 洛端驾驭马车,急忙往神殿方向疾驰而去。 ========== 神殿前,白泽一袭雪白的袍衫,正怒视着穆医师,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杀意,抬手紧紧捏住穆医师的喉咙,厉声说道,“我耐心有限,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掳走岁岁,把她藏哪里去了?!” 他的手指因太过于用力,指尖已刺入穆医师的皮肤,鲜红的血渗出来,沾染到他手上,可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只知道,他醒来时蓁蓁告诉他,岁岁为了给他们争取离开的时间,只身去应战追兵。后来岁岁与追兵好似在海上有过一场激烈的恶斗,岁岁被穆医师擒了。 他不顾一切地赶回来,心中羞恼不已。倘若岁岁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心中是那般急切,甚至都来不及细细去感受,自他苏醒后,血脉间就一直有一股暖流在游走,灵力源源不断地在身体里滋长,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一路上,他一再地催促着句侍卫,“句辰,再快一点!” 在踏入神域领空的一瞬间,他便手结法印,奔腾的海水翻涌着,在他的灵力催动下,凝聚成一道道巨浪,如龙腾如虎啸,直冲云端。巨浪又连成了片,直到把整个神域都围困住。 谁也别想离开! “说!”白泽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岁岁在哪里?!” 妖侍举着长矛,从四面八方步步围过来。 白泽的眼里闪过一抹金色的光芒,无形的烈火向周遭扫过,妖侍惨叫连连,悉数化为灰烬。 穆医师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白泽急红了眼,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的白泽也许更多的时候只是虚张声势,但他确信此刻的白泽,出手狠戾,定会毫不犹豫地掐断他的脖子。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穆医师握住白泽的手腕,试图想要缓解喉咙口的疼痛感。 他艰难地答,“我…我真的…不知道。洛端把她…把她带走了。” 白泽冷哼一声,重重地把他击倒在地,掌中火灵凝聚。 “兄长!”洛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难以掩盖的喜悦之情。 穆医师捂着脖子,瞬间又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躺在地上剧烈地咳着。 刚才他握住白泽的手腕时,趁势把到他的脉。才几日功夫,白泽的气血已截然不同,他的灵力浑厚,深不可测。究竟发生了什么?白泽先前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他不禁有些后怕,倘若是今时今日的白泽,恐怕连坐下谈条件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白泽收起灵力,回身看去。 只见洛端快步走来,清冷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洛端在距离白泽几步远的地方驻足,上下打量着白泽。金色的流光萦绕在他周身,如神只般让人不敢靠近。眉宇间杀气凛凛,指尖鲜血淋漓,又如刚觉醒的魔。 见到洛端,白泽俊朗的眉眼缓缓舒展,嘴角上扬。 “兄长,你…你真的痊愈了!” 白泽点点头,又问,“岁岁在你这儿吗?” “我刚送她离开。”洛端说,又指指远处的水幕,“你知道的,这东西挡不住她。” 听到岁岁离开,虽在他的意料之内,可心中难免有一瞬的失落。白泽的语气柔和了许多,问,“她…可有受伤?” 洛端迟疑一瞬,笑说,“没有。她很好。” “那就好。”白泽垂眸低语。 穆医师勉强站起,望着围绕在神域四周的巨浪,问,“白泽,如今你把整座岛都围困起来,我们如何离开?” 白泽漠然地看向他,那颗柔软的心又被藏进坚硬的壳子里,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九婴不死,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神殿里,九婴伸直了脑袋,仰天长啸,孩童尖锐的叫喊声划破天际。它又张着它的血盆大口,用尖锐的獠牙恶狠狠地撕咬住神殿的墙壁,灵力汇聚,神殿轰然倒塌。 尘土漫天飞扬,一时间遮天蔽日,却丝毫没有沾染在白泽如雪般洁白的袍衫上。 随着一道金色的光芒划破天际,两支利箭刺入九婴的脖子,九婴恼羞,张嘴喷出一团烈焰,恨不得一口吞噬眼前的天马和他背上的女子。 天马扇动翅膀,连忙避开九婴的攻势,盘旋着落在白泽身旁。蓁蓁握着弓,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天马又幻回人形。 九婴的一个头睨着他们,其他的脑袋也接二连三地看向他们,时光好像回到了千年前,那些陈旧的恩怨,确实该了结了。 红色与黑色的雾气在天空中弥漫,渐渐盖过所有的云彩,周遭暗如黑夜。 白泽与洛端互换一个眼神,手结法印,一个巨大的阵法从他脚下铺展开。金光灿灿,火灵在阵法中汇聚,凝成两只赤红的猛兽,一只似麒麟,另一只似狮似虎,额间有一角。 猛兽朝着九婴一声咆哮,吼声如雷,让人心中一颤。 九婴被阵法围住,灼热难忍,黑色的妖气缭绕,五个脑袋一同喷水,水柱如长矛般气势汹汹地刺向狮子的胸前。狮子抬起前肢,拍开水柱,又猛然跳起,向着九婴扑杀过去。 洛端驱策麒麟,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九婴的脖子。 九婴嘶吼着,用力甩开麒麟,烈火自它口中喷出,猩红的灵力融在烈焰中,来势汹汹地扑向洛端,似要把他炙烤成灰烬。 洛端凝聚灵力抵挡,鲜血自他嘴角沁出。 弥漫的红色雾气中,麒麟用力跺了几下脚,火光幻灭,露出洛端满是恨怨的脸。 “你杀我父母,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洛端手中变幻出一把烈火凝成的弓,他拉满弓,以火为箭矢,射向九婴。麒麟亦张开嘴,喷出烈焰,与箭矢融为一体,扎进九婴的一只眼睛。 九婴瞎了一只眼,脑袋痛苦地扭动着。 黑色的雾气中,金色的灵力包裹在雄狮周身,辉映在白泽金色的妖瞳里。 九婴的水攻对白泽不起任何作用,那些水好像害怕雄狮一般,无论再强的水浪,都在触及雄狮的一瞬间,往两边散去。 在这场决斗中,白泽明显占了上风,雄狮每次扑向九婴,都能狠狠咬住它的脖子,而九婴却只能借助弥漫的雾气,堪堪闪避着。 他们缠斗了三天三夜,每一次的狮吼,都好像一个凭空的霹雳,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孩童般凄厉的啼哭声在神域的上空响彻了整整三日。 蓁蓁进不去阵法,白泽似乎是有意把她挡在阵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黑色的雾气缭绕,缠斗声厮杀声不断地传出。 第106章 复苏 积雪消融的速度越来越快,高耸入云的杉树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苍绿色,如一柄柄利剑,插在黑黝黝的大地上,剑锋直指云霄。 到了第三日,天空中竟飘起了毛毛细雨。 繁密的雨丝从弥漫着黑雾的天空中落下,蓁蓁抬头望去,记忆中的神域从未下过雨。 自当年师父封印九婴之后,神域便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都会下雪,到了夜里,刺骨的寒风更是时常会夹杂着雪子从空无一人的旷野上呼啸而过,萧瑟到让人心里发怵。 影昭站在阶下,静静地看着蓁蓁仰望天空的侧脸。 他也曾有过年少的悸动,在万千红尘中,偏偏对这女子一见钟情。他尝试过去讨好她,为她做一些事,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可是时间久了,蓁蓁的背影他看了太久太久,把那些喜欢都磨淡了。没有了这份浓烈的喜欢,值守神域也好,在主岛流连于风月之地也罢,都成了漫长的煎熬。 终于,盼了千年的自由就在眼前。他原本已打算离开,可是整个神域又被围困起来。 他回到神殿想一探究竟,却见白泽一身戾气地将穆医师击倒在地。白泽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九婴不死,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所有对未来的期盼在这个瞬间又破灭了,被圈禁千年的怨恨在心中蔓延。 白泽。 又是白泽! 影昭不自知地握紧了拳,赤红的蔷薇在他手中缓缓铺展开。趁着白泽与九婴恶斗之际,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 空气中飘来阵阵花香,蓁蓁警惕地看向影昭,只见他催动灵力,幻化出一朵艳丽而硕大的蔷薇,丝丝缕缕的红色流光自他掌心流出,正是蓁蓁方才闻到的香气。 她连忙屏息,“影昭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白泽。” “想杀我师父,先过我这一关。”蓁蓁上前一步,挡在阵法前,全身紧绷肃然起了杀气。 影昭看着蓁蓁,嗤笑道,“师父,师父,叶蓁蓁你心里除了你师父,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蓁蓁不理会他,举起弓箭,对着影昭的心口,“你几次都败在我手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若不想死,就赶紧收手。不然这一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影昭的嘴角上扬,掌心的红蔷薇在半空中逶迤前行,向蓁蓁飘来。 蓁蓁皱了皱眉,指尖一松,箭矢正中花心,红色的花瓣四散飘零,美则美矣,却无人有心思欣赏。蓁蓁搭箭挽弓,正准备射出第二箭,却见迷雾渐浓,眼前出现了好几个影昭。 他们神情各异,或浅笑或冷漠。 影昭说,“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我不过是一直对你顾念着往日的几分情意罢了。” 蓁蓁举着箭,一时不知该瞄准哪一个。她知道自己应是中了影昭的幻术,若不能及时破解,不仅自己会有危险,影昭还会趁白泽无暇分身之际,行刺白泽。 她缓缓闭上眼睛,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 “你做我姐姐,以后我就叫你蓁蓁姐姐,好不好?” 是青衣的声音。 “姐姐,你为何不理我?是青衣做错什么了吗?” 蓁蓁攥紧了拳,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妄,都是影昭的迷幻。 “姐姐,待我成亲时,你会回来吗?你答应过的,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姐姐,你说过,洛端若是欺负我,你就会替我教训他。你还记不记得?” “姐姐…” “蓁蓁姐姐…我好想你。” 蓁蓁再无法对这一声声的呼唤无动于衷。 就一眼,就最后再看一眼青衣吧。她心里这么想着,慢慢睁开眼,青衣的脸庞就在眼前,少女眼眸清澈,笑意盈盈,“蓁蓁姐姐。” 青衣伸长了手臂,就要触到蓁蓁。 蓁蓁紧咬着唇,鲜血从她的唇畔渗出。正是这一点点的刺痛,让她存了最后一丝理智。她手上的弓再次举起,对着青衣。 青衣的眼里满是惊恐,“姐姐想杀青衣吗?姐姐有了岁岁,就不要青衣了吗?” “你不是青衣。”蓁蓁痛苦地闭上眼,箭矢射出,从青衣的手臂擦过。 “蓁蓁。” 是白泽。 “我们蓁蓁那么好,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蓁蓁紧紧闭着眼,痛苦地想要挣脱眼前的幻境。她心里清楚,自己在幻境中越久,损耗的灵力越多,待她她灵力枯竭,影昭随时能给她致命一击。 “蓁蓁,倘若我们从未离开东望山,现在也还是一对神仙眷侣吧?” “别说了…” “每日我们都可以一起修习,得空时我就带你去山下的镇子玩,给你买漂亮的衣裳,请你喝醇厚的佳酿,晚上还能去看村民们演的方相戏,就这样一起过一辈子。” “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蓁蓁心痛难抑,随着喉咙口的腥甜翻涌,她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蓁蓁,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白泽对她温柔地笑着,如春风拂过,暖意融融。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如情人低语,让她既贪恋,又痛苦地清醒着。 “师父…” 白泽小心翼翼地把她拥入怀中,微凉的吻落在她的额间。 原来师父的亲吻是这样的… 突然间,心口一阵剧痛。 蓁蓁低下头,只见白泽五指并拢,以手为刃,深深刺入她心口。 白泽的脸渐渐变幻,隐约可见一颗泪痣点缀在狭长魅惑的眼尾处。 蓁蓁缓缓抬起头,嘴角沁着血,眼里却是得意的笑,是那种计谋得逞的笑。 影昭心里一慌,正想要逃,却被蓁蓁牢牢钳制住。 “叶蓁蓁,你想干什么?!” “我不会…让你伤到我师父。”蓁蓁说。 她催动灵力,火灵带起烈焰,从她周身蔓延,瞬间将她与影昭吞没。 “我早就该杀了你。” 蓁蓁死死盯着他,不管不顾地激发自己身体里的灵力,火势越烧越旺,如无数把小刀刮在他们身上。 影昭不可思议地看着蓁蓁,大喊着,“你疯了吗?你以自己为饵?” 蓁蓁笑了笑,说,“我若不以身诱杀你,如何能那么快就破你的幻境?” 随着烈焰越烧越旺,迷雾渐渐散去。 影昭痛得全身痉挛,他的手依然被蓁蓁的身体紧紧束缚着,挣脱不开,只能硬生生地承着烈火焚身之痛,即便用灵力抵挡,也终有些力不从心。 直到影昭的嘶叫声减弱,蓁蓁才厌恶地推开他。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蓁蓁一开口,就有鲜血从口中溢出。 白泽曾念于多年前的交情,与这些年影昭守护神域的功劳,一直不忍对他下死手。可是他却咄咄逼人,一心想要白泽的性命,就因为白泽所谓的欺骗,让他被困千年。 蓁蓁自认没有师父这样的心胸,凡是想要伤害师父的人,她皆可杀。 “叶蓁蓁,你真是个疯子。”影昭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心里从未放下过对你师父的不伦之情吧!” 蓁蓁举起弓对着已无还手之力的影昭,神情冷冽,如神域经年不化的冰霜,让人只消看一眼,都觉寒意凛然。 “放没放下,与你何干。” “嗖”的一声,箭矢贯穿影昭的身子,牢牢地扎入黝黑的土地。 影昭的眼里再无生机。 蓁蓁两眼通红,又搭一箭,射向影昭。 她似乎还不罢休,再次举起弓,对准影昭。 句辰扶住她颤抖的手臂,“可以了,影昭已经死了。” 蓁蓁举着弓,迟迟都没有放下。 “叶蓁蓁,影昭死了!” 蓁蓁茫然地看着句辰,仿佛刚从一场乱梦中醒来。 鲜血涓涓,从她胸前的伤口涌出,蓁蓁缓缓向后倒去。 她做过一场很漫长的梦,梦中大雪纷飞,下了足足千年。幸而弥漫的红色妖气渐渐散去,黑色的迷雾也越来越淡,露出层层叠叠的乌云。 白泽扶着洛端,从容地向他们走来。他一脸不羁的浅笑,仿佛还是蓁蓁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 乌云被风吹着散去,她从未见过神域的天如此透亮,蓝得如此绚丽又温柔,阳光无声地铺洒在大地上,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第107章 歌舞坊 二世轩辕王登基之后,曾征战四方,吞并高辛,也曾发兵清剿以洪江为首的神农义军,据说那场仗打得异常惨烈,神农义军以寡敌众,力挽狂澜,竟全歼轩辕十万将士。 自那之后,数百年来大荒再无战事,四海升平。 轵邑作为都城,是整个大荒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到了夜里,若要说这最热闹之处,自是轵邑的大酒楼,歌舞坊。 锦衣公子着一袭月白长袍,自华灯初放的长街上款款而过。公子沿着长街一直走到尽头,拐进轵邑城最大的那家歌舞坊。 此刻正是歌舞坊生意最好最为热闹的时候,衣香鬓影,灯光迷离。大堂里舞伎刚一曲舞毕,宾客们正热情洋溢地鼓掌喝彩,起哄声此起彼伏,喧闹无比。 据说二楼是贵客们的厢房,空间私密,一般宾客是不被允许靠近的。 公子给了管事的一枚金贝,谄媚的笑容堆满管事的脸,她哈着腰,将公子引上二楼。 他们才上二楼的连廊,就有一少年,行色匆匆地从他们身旁擦过,险些将管事的撞倒。 少年似有急事,分明衣着华丽,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可却全然顾不上礼仪规矩,只匆匆回头行了一礼,便转身疾步离去。 他甚至,都没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公子的脸,不然他定会发现,他与公子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公子眼毒,仅凭他回身的一瞬,便瞥见了少年的容貌。他快走两步,拉住少年的胳膊,“等一下!” 少年本就因赶路而步履凌乱,被他猛地一拉,整个人向后仰去,撞在他胸口。 “你干什么?!”少年不悦地说,抬起头看向公子。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里皆是诧异与震惊。 “你是谁?!”公子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銮金,蹙起眉打量着少年,“这不是你的容貌。” 少年甩开公子的手,又趁他不备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进第二间厢房。 公子怔怔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以他的修为,分明三两步就能追上,可他却觉心口似被人猛捶了一下,闷闷的生疼,一时无法动弹。 “公子,你没事吧?公子?” 周遭的喧哗悉数退去,一片虚空中,在白衣公子眼里,只剩不远处门扉紧闭的那间厢房。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抬手就要去推门,却被一直紧随他身后的管事姑姑制止。 “公子,这二层都是我的贵客,不可惊扰。” “你可认识刚才的少年?” 管事姑姑笑了笑,说,“公子说笑了,我这每日来往那么多张脸,怎会一张张得都记在脑子里。” 公子凝神倾听,厢房里应是设了禁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不动声色地弹了两下食指,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从厢房内传出。 女子急切地说,“哥哥,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我看见潇姨了!潇姨来了,说不准舅舅就在这附近!” 男子不徐不急地说,“来了就来了,你慌什么?” “若是让舅舅见到,定要被他拉着唠叨好久!” 男子轻声笑起来,“你别忘了,这里是歌舞坊。若是在这相遇,麻烦更大的是舅舅,不是我们。” “可是…” 说话声戛然而止。 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里侧缓缓打开,屋内是一男一女。 男子端坐在茶榻上,正懒懒地看着门口,他的容貌隽美无比,脸上带着几分浅笑,一双眼却是冰冷。 女子坐在茶榻另一侧,正端着茶盏一脸无辜地看着公子。 “这位公子,听人墙角可不光彩。”男子开口说道。 公子的目光灼灼,停在女子脸上,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移开。 “抱歉。”公子淡淡地说。 男子起身向公子走来,挡住他的视线,又说,“这般盯着舍妹看,也不礼貌。” 公子迟疑一瞬,展颜而笑,说,“也许这样说有点俗套,但令妹确实像我的一位故人。”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男子不在意地笑笑,又回头对女子说,“岁岁,我们走吧。” 岁岁避开公子的视线,挽着男子的胳膊,若无其事地从公子身旁走过。 公子想要叫住那个被叫做“岁岁”的女子,手伸了一半,又迟疑地放下了。 岁岁走了几步,回头又偷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也正站在原处,回身看着她。 公子的眼里影影绰绰,似有痛楚与悲伤,都凝结在他的眉宇间。 岁岁对他嫣然一笑,狡黠掠过她乌黑明亮的眼眸。 公子失神地看着那抹笑意,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轻颤了一下。他甚至忘了再追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很快便没入人潮,再不见踪迹。 ========== 那场与九婴的大战耗费了白泽不少精力。 九婴着实顽固,砍下的脑袋会再长出来,刺破皮肤的伤口很快就又愈合,仿佛强大到不死不灭。 幸而白泽动用了不少灵力,才窥得它的致命弱点,与洛端联手,才将它一击毙命。 后来他又要替洛端与蓁蓁疗伤,耽误了些时日。 他去了那个叫“清水镇”的地方,他顺着记忆中岁岁告诉他的,镇子里有一棵参天的槐树,顺着树的西边一直走,能看到一家叫回春堂的医馆,医馆对面是一家卖烤肉的食铺子。她家就住在回春堂的隔壁,是一栋独门的小院。 可惜白泽去的时候,小院与回春堂都大门紧闭,一连好几日都不见有人。 食铺子的老板见他在门前徘徊,上前询问,“公子可是来求医?” 白泽笑笑,说,“我不求医,我只是来寻人。老板可知,这小院中是否有一位叫’岁岁‘的姑娘?” “你找岁岁?”老板似乎并不惊讶,上下打量他一番后,说道,“岁岁随她家人出远门了。” “老板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即便白泽已尽可能友善地展露出他的微笑,老板似乎对他还有戒心未放下,硬梆梆地问,“你是岁岁的什么人?” 白泽面带微笑,慢悠悠地说,“我是她夫君。” 老板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莫要乱开玩笑,若是让将军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白泽并不气恼,只耐心地等着老板笑完,又问,“老板可知岁岁随她家人去了何处?” 老板迟疑片刻,说,“公子不如去轵邑碰碰运气?” “轵邑?” “对。”老板点点头,又神秘兮兮地说,“轵邑的酒楼,歌舞坊,香膏铺子,都值得去逛一逛。” 白泽大笑,谢过老板后又赶去轵邑。 轵邑比他想象的大很多,要在这里找人,简直如大海捞针。他去过香膏铺子,老板说并未见过他所描述的女子。他也去过酒楼,拿着岁岁的画像询问过小二。 有的酒楼小二还真认出来了,说这位姑娘前几日确实来过,是东家的亲戚,还与东家在酒楼最好的雅间里吃过一顿饭。上的是酒楼里最好的酒,点的也是酒楼里师傅最擅长的招牌菜。 白泽给了小二一枚金贝,小二欣喜若狂,说他可以去街角那家歌舞坊碰碰运气。 =========== 岁岁曾独自离家一段时日,音信杳无。 阿晏心里自是千般万般地放不下,岁岁灵力低,还不会游水,可如何是好?在外可有人欺负她?可有人伤她性命? 他带着毛球寻过很多地方,连东海上最凶险的那片海域都去过了,可是一无所获。 她好像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 就在阿晏几近绝望,想要上神农山请求舅舅动用他的势力帮忙寻找之时,岁岁突然回来了。 她乘浪而行,从碧水河逆流而上,最终精疲力尽地倒在河畔。 阿晏把她抱回来时,她只是搂着阿晏的脖子失声痛哭,却对失踪那段日子的所见所闻闭口不谈。 不仅如此,阿晏还发现岁岁的膝盖骨里被人钉了三根细长的银针,手心亦布满纵横交错的伤口,深深浅浅,无一块好肉。 岁岁素来怕疼,平日里哪怕不小心磕破一块皮都会哭哭啼啼嚷嚷半天,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伤害落在岁岁身上时,岁岁该有多疼。 何人如此歹毒,他日若是让他遇到,必要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那日,他带岁岁去歌舞坊玩,竟遇到一灵力高强的公子。那个公子荒诞,竟破坏他的禁制,偷听他们说话。 他一时起了兴致,很想与那位公子好好比划比划,看看公子的灵力究竟有多深厚,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狂妄。 可是,打开门看到公子容貌的一瞬间,一切都了然于心。 原来岁岁一直变幻的那张陌生的脸,就是他。 第108章 市集 出了歌舞坊,夜色尚浅,正是长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岁岁与阿晏并肩行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阿晏望着前方,淡淡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谁?”岁岁眨眨眼,懵懂又真诚地看着阿晏。 “歌舞坊里的那个男子。” “我怎会知道。哥哥若是对他那么感兴趣,当时怎不自己去问他。”岁岁望向别处,不在意地说。 阿晏一步挡在岁岁面前,抿着唇,故作生气地盯着岁岁看。 岁岁被他看得心虚,又故意指着远处人声最喧闹的地方,说,“哥哥我想去那边玩!” “跟我还要耍滑头是不是?我可不像娘亲那么好糊弄。”说着,阿晏抬手捏着岁岁的脸颊,说,“人我确实不认识,但是,托你的福,那张脸我可真是太眼熟了。” “疼疼疼,阿晏你快放手。”岁岁故意夸张地哀嚎着,拉下阿晏的手,又为难地说,“你现在对我下手怎如此狠毒?回头爹爹若是问起,岁岁你的脸怎么了?是谁欺负你?我怎么说?我只能如实回答,是哥哥欺负我,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阿晏阴沉的脸突然舒展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说,“好啊,那我也只能如实告诉爹爹,你经常变幻的那张脸,我遇见本尊了。我想爹爹一定很想见见他,也许还会好好招待他一番…” “不许!”岁岁身子紧绷,周身肃然起了敌意,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许碰他!” 阿晏脸上的笑意淡去,他原本只是和她开几句玩笑而已,他们兄妹间向来如此,各种威胁警告威逼利诱都只是玩笑,岁岁不会不懂,也从来都是不甘示弱地顶回来。有时她若处于下风,就会抱着他的胳膊使劲耍赖撒娇,直到他认输为止。 但这一次,他却在岁岁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敌意。这更让他笃定,他们在歌舞坊遇到的那个男子,不仅与岁岁相识,还关系匪浅。 岁岁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头望了眼如墨的天,说,“对不起阿晏,我现在还不想聊他。” “好。我知道了。” “我想自己走走,哥哥你先回吧。” 岁岁对阿晏欠欠身子,转身跑入人群,很快便不见踪影。 ========== 岁岁记得那一日,一阵巨响,整个神域的上空都笼罩着浓烈的黑色雾气,遮光蔽日,仿佛到了时间的尽头,一切都要被毁灭。 她迟疑片刻,毫不犹豫地游了回去。她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白泽,即便知道白泽的血咒一旦被解除,灵力很快就会恢复,别说穆医师,就连洛端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她就是不放心,生怕他被九婴伤了,生怕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无人照应。 她不敢靠近神殿,亏得白泽以海封岛,如今整个岛上水汽充沛,她才能操控水灵,窥见战况。 白泽与九婴战了足足三日,她就在木栈桥上站了整整三日,直到那一日,白泽的软剑刺入九婴的心脏,红色与黑色的脑袋都重重地砸在地上,倒在血泊中再无声息。 迷雾散尽,白泽搀扶着洛端从阵法中走出,他身上的白袍早已血迹斑斑,那上面有九婴的,也有他的血。他的脸上也都是喷溅的鲜血,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极可怖,好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 白泽赢了。 白泽终于剿杀了九婴。 千百年的无能为力与不甘,终于在这一刻都得以解脱。 岁岁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她向后躺倒,缓缓沉入海里。浓烈的疲倦感向她袭来,如劫后余生,她在水里阖上眼沉沉地睡去。 所有关于神域,关于这座岛的记忆,都停在那一刻吧。记忆的最后一幕,永远是白泽款款谈笑、殷殷叮咛的样子,永远是他湿热的吻落在唇边的深情与眷恋,没有仇恨没有怨怼。 岁岁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走着,她想得太出神,以至于被人猛地撞了一个满怀都来不及避让。 分明是她把那男孩撞倒在地,可男孩爬起身,连忙作揖道歉,便仓惶而去。 岁岁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抚摸腰间挂着的玉佩,却发现玉佩不知何时竟不见踪迹。 那是她与白泽在市集游玩时赢来的,白泽还亲自在上面刻了他的画像和神殿,这世间仅此一枚。 岁岁慌乱地低头寻找,地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玉佩。她又想起方才撞她的那个男孩,原来是个小贼!可回身望去,男孩早已不见踪迹。 岁岁闭上眼,竖起耳朵,从周遭嘈杂的声响中试图分辨男孩的方位,幸好只是个小妖,并未走远,也不懂隐匿自己的行踪。 她提裙去追,很快便寻到那小妖兽的踪迹。 可是,不知是小兽发现了她,还是那小兽急于脱身,岁岁只觉自己拼尽全力,也总是与小兽差那么一段距离,怎么也追不上。 “你站住!”岁岁边追边大喊,“把东西还给我!” 小兽回头望了她一眼,好似动用了些灵力,跑得更快了。 岁岁情急之下,脱下自己的一只鞋靴,狠狠朝他扔过去。 小兽侧身一躲,鞋靴静静地躺在地上。 岁岁不甘心,又脱下另一只鞋靴,凝神聚力地往小兽背上砸去,这回鞋靴稳稳砸到小兽的脑袋,只听“哎呀”一声,小兽摔倒在地。 岁岁得意地抿嘴一笑,正要上前取回自己的玉佩,却见一白衣的身影已立于小兽面前,俯身从他手上拿过玉佩,还好心地顺手拉着小兽的胳膊把他扶起。 小兽非但不感激,还伸手就要去抢那枚玉佩。 白衣的身影背对着岁岁,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小兽干瘦如柴的身子也被白衣男子完全挡住,岁岁也看不见小兽的神情。 过了片刻,只见小兽对白衣男子深深作揖,转身离去。 岁岁瞠目,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地琢磨着,这白衣男子到底与小兽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让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白衣男子回身看她,目光盈盈,带着浅笑。 是白泽。 岁岁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离,可是此刻的自己未穿鞋靴,袜子又因踩了水塘,湿了大半,也算是“举步维艰”了。 白泽盯着她,从容地向她走来,甚至还不忘把她掷在地上的鞋靴捡回来。 “鞋子还我。”岁岁生硬地说。 白泽笑笑,蹲下身子,说,“把脚抬起来。”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本就该这般亲密无间。 岁岁一时有些无措地站着。 白泽握起她的一只脚踝,岁岁一下子失了平衡,只得弯下腰扶在他的肩膀上。 只见他熟练地替岁岁穿上一只鞋靴,而湿了大半的袜子,在他握住岁岁脚踝的瞬间,就被他用灵力烘干。 岁岁也不再扭捏,站稳后又自觉地抬起另一只脚。 白泽嘴角上扬,笑意更浓。 穿好鞋靴,岁岁整理好裙衫,又对白泽作揖行礼,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 白泽的声音又在身后慢悠悠地响起,“玉佩不要了?” 第109章 食铺子 她深吸一口气,又无可奈何地折返回去,摊开掌心,说,“麻烦公子把玉佩还我。” 白泽并不急着还她,反倒是借着路灯高高举起玉佩,一本正经地仔细端详起来,说,“这枚玉佩上的纹饰很特别,我看着上面的画像与我还有几分相像……” 岁岁不等他说完,已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借势踮起脚一把夺下玉佩。 白泽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说,“我见姑娘在街上抓贼,好心帮你一把,姑娘非但不感激,还跟见了仇人似的没有一点好脸色。不知在下是何时何地得罪过姑娘?” “没有。”岁岁想要挣脱,可是白泽的力气太大,根本挣不开,“我这人性子冷,见了谁都这样。” “是吗?”白泽又拉她近身,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夫人还想闹到何时?” “谁是你夫人?”岁岁推开他,一脸严肃地说,“你再这般胡言,莫怪我不客气。” 白泽的目光炙热,在岁岁的脸上流转,好像他也有自己的迷惑,一时间竟有些参不透。 半晌,白泽又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记得你吗?”岁岁反问。 白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岁岁悉数都看在眼里,紧抿着唇极力掩饰自己心里的层层波澜,白泽他就是个傻子,根本不知她当初为了让他安心,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答应与他分开,她要鼓足多少勇气才能接受自己的余生也许再也无法与他重逢。 她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里,把他的名字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可是,白泽竟擅作主张,消了她的记忆。 这笔账,可没那么好翻页。 半晌,白泽不在意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姑娘年纪小小,记性却不好。我们刚在歌舞坊见过。” 岁岁一时语塞,她一边希望白泽能看穿她的故作姿态,一边又害怕被白泽轻易看穿。 “姑娘变幻作我的模样,在歌舞坊招摇过市,可有合理的解释?” “我可以变幻成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容貌,我看公子灵力高强,这样的事情对公子来说也不是难事吧?我就不信公子变幻过的面容里,就没有凑巧与他人重合的。” 白泽垂眸看着她的玉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淡淡地说,“姑娘所言极是,方才是我唐突了。” 岁岁欠欠身子,正欲离去,阿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晚上就能偶遇公子两次,还真是有缘。” 他不知何时已站到岁岁身后,负手而立,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们。 岁岁似被人窥见了心事,心虚地小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也在这?” 阿晏却并不搭理她,对白泽说,“既然如此有缘,不知公子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食铺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阿晏你想干什么?”岁岁小声嘀咕。 阿晏一本正经地说,“吃饭。我饿了。” “我不吃。人家公子也不饿….” “好啊。”白泽微笑着应。 “这边请。”阿晏做了个请的手势,揽住岁岁的肩,好像生怕她又会转身走开。 “你跟踪我?”岁岁咬牙切齿地瞥着阿晏,低声问道。 “正巧遇上罢了。”阿晏望向别处,悠为难地说,“又正巧…看到人家蹲地上给你穿鞋。” “我没有…” “是没有扶着人家的肩还是没有扒拉人家衣服?”阿晏认真地问,仿佛在讨论一件很正经的事情。 岁岁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她还是说不过阿晏,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他们穿过长街,又拐入一个小巷子,最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从半开的门缝中,隐约可见里面灯火通明,有几桌食客正在谈笑风生。 阿晏在一张靠角落的矮几前坐下,岁岁坐他左侧,白泽坐他另一侧。 他询问了白泽是否有忌口,随后熟门熟路地点了一屉羊肉馅儿的包子,一盘新鲜的蔬果,几张酥饼,还有三碗羊肉汤。 阿晏给白泽倒了杯热茶,又给岁岁倒茶,漫不经心地说,“舍妹岁岁,岁岁常欢愉,公子已打过几回照面。公子可唤我阿晏,取自展图当晏宁。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白泽。” “东望山的白泽大人?”阿晏凝视着白泽,似在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正是。”白泽郑重地点点头。 儿时听爷爷提起过,东望山的白泽大人通达万物,知晓鬼神,但已在世间隐匿多年。阿晏的眼睛明亮有神,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这么轻易就遇到了爷爷口中提及过的那位白泽大人。“不知大人此番来轵邑,所为何事?是探亲还是经商?” “寻妻。”白泽抿了口茶,一本正经地说。 “大人已有妻室?”阿晏故作惊讶地问,眼神却瞥向一旁捧着茶杯认真喝茶的岁岁。 白泽点点头,看了眼岁岁,又说,“嗯,当初与夫人成亲虽仓促了些,但确实也是签了婚书拜了天地的。” 小二端上阿晏点的吃食。岁岁伸手去拿酥饼,白泽已先她一步拿过一张酥饼。篮子里虽还剩两张,岁岁却收回手,自顾自地埋头喝汤。 白泽将酥饼的外皮撕下,放到岁岁面前的盘子里,温和地说,“趁热吃。” 阿晏不动声色地看着白泽与岁岁。寻妻?成亲?虽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也许就是他想的那样。 岁岁突然将盘子往外一推,冲着白泽嚷嚷,“我不爱吃酥饼!公子不要再自作多情,总做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了!” 说罢,将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起身就离去。 白泽与阿晏面面相觑,似乎谁都没想到岁岁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阿晏弯腰捡起滚落到地上的筷子,对白泽抱歉地笑笑,说道,“让大人笑话了。岁岁是家里的掌珠,自小就被长辈们惯着,脾气确实差了一些,几乎没人能治得住她。从前娘亲常常感慨,说姑娘家性子野,以后该找个怎样的夫君才能治住她。” “女子脾气生得大一些,无碍。” “岁岁前几年失踪了很长一段时日,回来后大病一场,脾性也收敛了许多,今日也不知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待白泽说什么,阿晏又说,“瞧我,光顾着聊岁岁,还没问问白泽大人,怎会与尊夫人走散的?可有打听到尊夫人的下落?” “打探到了。”白泽轻描淡写地说着。“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夫人不高兴,一气之下便回了娘家。” 他神色温和,眉目舒展,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岁岁方才莫名地冲他嚷嚷。 阿晏只能揣度一个大概,却看不透白泽的心思,沉默一瞬后,他又问,“白泽大人可有落脚之处?我与岁岁近日都住在舅父的老宅。宅子很大,白泽大人若不嫌弃,可把园子当作一个临时落脚之处,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白泽低头思索一瞬,起身作揖感激,“那就叨扰晏公子了。” 第110章 老宅 岁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先前在食铺子里,白泽隔着桌案眉目含笑地看着她,体贴地给她夹菜撕饼子,温和地对她说,“趁热吃。”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倘若她真的被抹了记忆,恐怕又要被他这些小伎俩给哄骗了吧。 眼见着窗外的天色愈发亮堂,岁岁呆楞地看着帐顶,这天怎么就亮了….她还没来得及合眼睡上一觉呢。 没过多久,敲门声按时响起。 屋子外不说话岁岁也知道,定是阿晏喊她起床了。都说妖天性散漫,最不喜束缚,怎么哥哥总是这般自律?每日卯时定会起来练功修习,辰时用早膳。 以前他从不干涉岁岁,任由她睡到日上三竿,常常早膳午膳并一顿。可是自从她那次回来之后,阿晏便天天拉着她一起修习,说她就是吃了灵力低微的亏,出门才遭人这般欺负。 岁岁一夜没睡,此刻只觉头脑发胀,眼睛酸痛,根本没有力气修习灵力。 “哥哥,我病了。”岁岁故意压着嗓子说。“今天你自己练吧,我要再睡一会儿。” 隔着门,阿晏问,“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岁岁轻咳两声,说,“许是昨夜着了风寒,现在头疼的厉害。” “行,那你先睡着。晚点我再来看看你。” 脚步声渐远,睡意袭来,岁岁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晌午,岁岁醒过来,确切地说是饿醒的。 院子里花影扶疏,影影绰绰,阿晏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不知在与什么人下棋。 阿晏很少会把朋友带回来,更是甚少与人下棋,今日怎如此有兴致?岁岁不禁有些好奇,悄悄走到他身后。 她本想趁他聚精会神之际,吓他一吓,可是当她看到与阿晏对弈的那张脸时,惊得一时语无伦次,“他…你怎么…哥哥他怎么在这?!” 白泽起身对岁岁抱拳作揖,“抱歉抱歉,扰姑娘清梦了。” “还清梦呢。”阿晏头也不抬地讥嘲岁岁,“风寒那么快就好了?偷懒的理由还属她最多。” 岁岁此刻也顾不得这些,指着白泽问,“哥哥他怎么在这里?” “是我邀请白泽大人来府上落脚的。”阿晏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岁岁,“怎么了?舅舅的宅子那么大,就我们俩住,多冷清啊。” 是啊,阿晏邀一个“朋友”来府上小住,怎么了?岁岁顿觉自己的失态,纵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岁岁姑娘会下棋吗?”白泽问。 “不会。”岁岁冷冷地答。 “可惜了,我着实不擅棋局对弈这些,本还想请姑娘不吝指点一二。算上这局,我怕是要连输晏公子三局。” 岁岁瞥了眼残局,确实是白泽占下风。 她思索片刻,理直气壮地从棋盘上取走阿晏的三颗棋子。 这下轮到阿晏急了,“岁岁你干什么?这局棋我马上要赢了!” 岁岁学着阿晏方才的样子,故作茫然地说,“怎么了?这棋盘上你已经有那么多子了,我拿你三颗而已,无关痛痒。” “你别给我装….”阿晏又气又无奈,这哪是无关痛痒的三颗子,简直可以逆转局势,给白泽在困境中直接开了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阿晏抬手要敲岁岁的头,不料白泽已将岁岁护到身后。 岁岁躲在白泽身后,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对着阿晏眨巴了一下。 阿晏看看白泽,又看看岁岁,夫妻沆瀣一气是吧?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奁里一丢,拢了拢袍袖,闲适地说,“岁岁,忘了跟你说件事。先前你还在睡觉的时候,爹爹让信鸟传信回来了,说他还要在青丘再多待几天,让我们忙完这里的事可以先回去。” “哦。” “他还说,涂山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晚些时候就到。据说…” 阿晏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白泽,又说,“涂山瑱听说你来了轵邑,放下手头的生意就赶来了。” “瑱哥哥要来?”岁岁探出脑袋,似乎很意外,“他怎么知道我们来轵邑了?” 阿晏凑到岁岁面前,笑眯眯地说,“我昨晚特地用传音珠告诉他的。” “多事!”岁岁又躲回白泽身后,不满地抱怨。 “你小时候可是最喜欢涂山瑱了,总是瑱哥哥长瑱哥哥短的叫个不停。”阿晏直起身子,又故作正经地问白泽,“晚些时候家里有远房亲戚要来,白泽大人不介意吧?” 白泽说,“不介意。” 岁岁瞪了阿晏一眼,她明知阿晏是故意的。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气鼓鼓地站着,直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声。 “你是不是饿了?”白泽回头问她。 “嗯,我去后厨找些吃的。”岁岁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你们继续下棋吧。” “不下了。”阿晏阴恻恻地说,“有人偏心偏得明目张胆,没意思。” “我没有。”岁岁狡辩,顺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三颗棋子轻轻扔到白泽身上。 白泽一手接住棋子,另一手又握住岁岁的手,说,“谢谢姑娘出手相….助!” 岁岁的掌心密布着一道道白色的疤痕,纵横交错,粗细相织。这些伤痕映入白泽眼里,如此触目惊心,仿佛此刻正有人拿着锋利的短匕在他心里刻了一刀又一刀。 “是谁伤的你?”白泽的脸色瞬间阴沉,手上的力道也不自禁地加重了几分。 “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白泽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岁岁连忙握拳隐匿伤痕,想要挣脱。可是白泽握得太紧了,他的手指紧紧扣在她手腕的关节处,让她根本挣脱不开。 阿晏见状,上前拉开白泽,说,“岁岁脾气倔,她不想说的事,我们谁都问不到。大人莫要为难岁岁。” 白泽的眼里尽是心疼,“我可以替你消去这些伤痕,你可愿意…” “我不愿意。”岁岁甩开他的手,心里顿觉委屈。他还是这样,难道抹去伤痕就可以假装那些伤害就不存在了吗?,“大人若是见着觉得可怖,以后离我远一些就是了。” “岁岁,我不是这个意思。” 岁岁咬着唇,默不作声。 “岁岁…” 白泽才一开口,岁岁又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见大人非泛泛之辈,定是心怀远志之人,还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莫要在我们兄妹身上荒废时间了。” 白泽愣了一下,说,“我并不觉现在是在荒废时间。” “随你吧。” 说罢,岁岁略欠欠身子,说道,“我去用膳了,大人自便。” =============== 到傍晚时,华贵的马车在府邸前停下,身着玉缎锦衣的公子自马车上下来。哑金的镶玉发冠,拢着他一头乌发,干练利落。 阿晏已在门口等候,“涂山瑱。” “叫我瑱哥哥。”涂山瑱一本正经地说。 阿晏哈哈大笑,轻捶他一拳,“你就别做梦了。” “岁岁呢?”涂山瑱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没见着岁岁,迫不及待地问。 阿晏努努嘴,说道,“院子里呢,在练剑。” “这么勤劳?” “嗯,勤劳得反常。” 两人边谈笑着,边往院子里走去。 岁岁正在院子里专注地练剑,白泽就坐在树下的茶榻上喝茶,两人各顾各,赌气似的谁也不搭理谁。 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都渡上了一层金黄色。 岁岁挥着一柄木剑,剑气挑起地上的枯叶,深深浅浅的黄叶与槭树的红叶,随风飞舞,是秋日的缤纷。 第111章 内院 岁岁眼角的余光瞥向白泽,他正举着茶盏,闲适地看着她,眉目温和,好像又回到那些在神域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总是这样,坐在廊下静静看着她舞剑,清冷的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她总以为他们可以像当时那样一直在一起厮守到老。而关于将来,还有很多很多新奇有趣的事物等着他们一起去探索。 一抹银白色的灵力闪过,剑气如虹,白泽身旁的矮几裂成两半。 白泽纹丝不动,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半晌,他悠悠地开口说道,“剑法凌乱,气息浮躁,你今日心神不定,再练也不得章法。过来休息一下吧。” 岁岁迟疑一瞬,乖乖走到他跟前。 白泽递给她一盏茶,半仰着头,温和地说,“喝点茶降降火。” 岁岁将手上的木剑丢给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白泽笑了笑,举起木剑,展掌抚过剑身。随着他的灵力萦绕,木剑在他手中消失,金色的流光自虚空中蜿蜒而过,逐渐聚拢在掌中,凝成一柄银色长剑。 他把剑递给岁岁,说,“从前就说要送你一把称手的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现在赠你,希望还不算迟。” 长剑通体银白,剑脊是一条暗金勾线。若细看,隐隐还能看出是无数细小的金色鳞纹汇聚而成。柄头处嵌着一枚黄精,似有流光包裹其中,熠熠生辉。 岁岁想着,递来的茶也喝了,现下不过是一把剑而已,过多推辞未免有些做作了。 她接过长剑,顿时有一股霸道的灵力自剑身散开。长剑在她手中剧烈地震颤着,仿佛想要摆脱她的掌心束缚,又仿佛有彻骨的寒气,自剑柄直沁她掌心。 岁岁渐渐觉得有些驾驭不住,只得双手握住剑,试图想要控制它,可是长剑似乎反抗得更厉害,几近挣脱。 岁岁无奈地说,“这把剑我用不了。” “这是你的剑,你可以的。”说着,白泽站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举起长剑。 说来奇怪,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剑感受到白泽的灵力,瞬间安静下来。 “哪来的剑?”岁岁问。 “我自己铸的。” “你还会铸剑?” “嗯。用九婴的脊骨铸的。”白泽淡淡地说。 岁岁一惊,猛地回头看他。 “专心点。”白泽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故作不满地说。 岁岁只得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长剑。 白泽握起她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抚过剑刃,“会有一点点疼,忍一下。” 岁岁拧紧眉头,眼见着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蔓延至整个剑身。 片刻后,红色的鲜血化作一缕烟尘,悉数被剑身吸收。 白泽这才轻轻放开她的手,说,“再试试。” 岁岁小心翼翼地挥剑,只觉手中的剑似能随她心意而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随意挥舞。道道银白色的剑气挥过,青黄的树叶飘落,又在半空中被长剑划过,裂成碎块。 隔着纷纷扬扬的落叶,岁岁听见白泽问她,“岁岁,你什么都记得,是不是?” 岁岁装作没有听见,挥剑而过。 “我灵力恢复了,血咒也解开了。”白泽又问,“是你帮我解开的血咒吗?” 岁岁依然没有应他。 白泽纵身上前,一手握住岁岁挥剑的手,另一手紧紧揽在她腰间,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夫人是轩辕后人,是吗?” 岁岁的身子轻轻一颤。 白泽沉默一瞬,唇贴着她的耳,又问,“夫人究竟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告诉我可好?” 白泽什么都知道了吗?岁岁咬着唇,赌气似的沉默不语。 “岁岁!” 岁岁回头,看到阿晏与涂山瑱并肩而来。 阿晏看着岁岁几乎整个人都被白泽搂在怀里,只淡然地笑笑,丝毫不惊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岁岁,在学剑术?”涂山瑱笑盈盈地走到岁岁面前,又不屑地瞥了白泽一眼。 白泽松开岁岁,若无其事地看着涂山瑱。 岁岁收起长剑,坦然地笑了笑,甜甜地叫,“瑱哥哥。” “你来了中原怎不提前让人给我传个信?这回亏得我正巧在青丘,赶过来路程也不算太远。”涂山瑱忍不住数落了几句,又说,“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之前托车马行送到清水镇的药膏你可有每日坚持涂抹?” 岁岁把手藏到身后,笑说,“一点小伤而已,真不用什么药膏。” “胡说!留了那么多道疤痕,怎会是小伤。”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精致的香膏罐子,“这盒药你先收着!” “瑱哥哥,不用…真不用…” 就在岁岁忙着推脱时,白泽已伸手从涂山瑱手中拿过那个小罐子,笑说,“涂山公子的心意我们收下了。” 瑱一愣,不悦地问,“你是何人?” “我是…” 岁岁连忙捂住白泽的嘴,“这是教我练剑的师父!”似是怕瑱不信,又补了一句,“阿晏…是阿晏昨日刚请回来的。” 瑱自小跟着娘亲学做生意,见多了生意场上的算计,可不是那么好糊弄。 “师父?” 瑱狐疑地看着白泽,“先前我见他都快搂着你。他可有欺负你?” “没有。”岁岁讪笑,手还牢牢捂着白泽的嘴。 白泽的唇温热湿软,不动声色地印在她掌心。 岁岁觉得手掌仿佛被烈焰灼了一下,连忙收回手,不满地瞪了白泽一眼,却见白泽眼里都是戏谑的笑。 阿晏靠着廊柱,懒懒地问,“晚上去酒楼吃?” “不用,我来时已命酒楼的厨子烧了几道拿手菜,一会儿应该就能送过来了。”瑱不在意地摆摆手,回头对阿晏说。 阿晏挑眉看他,“终究是你想的周到。” 瑱得意地笑笑,“放心吧,裹着糖衣的酥饼,炙烤的羊腿肉,肚子里塞满菌菇的叫化鸡,用桃花酒呛的活河虾,还有一些新鲜的蔬果,都备了。” “怎么我听着都是合着岁岁的口味,没一样是给我的?”阿晏故作不满地抱怨。 “梅子酒!”瑱一字一顿地说,“可还满意?” 岁岁偷偷瞄了眼白泽,她刚才正想着哪道菜是白泽爱吃的,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白泽的口味。从前总是白泽给她准备牛肉面,给她买烤虾,给她做菌菇汤,还总把裹着糖衣的酥饼外皮留给她,而她竟从未真正留意过白泽爱吃什么。 她不禁轻叹口气,觉得自己为人妻的失职。 “叹什么气?”白泽侧弯下身子悄声问。 “我只是觉得…”岁岁喃喃自语,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没什么。” 白泽抛玩着手上的药膏罐子,也不再追问。 岁岁憋了半晌,忍不住低声问,“你喜欢吃什么?” 白泽接住罐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岁岁连忙解释,“你是哥哥请来的客人,既然是家宴,我想着总该问一下你的喜好,也好叫瑱哥哥备一些…” 白泽笑说,“我没有特别偏爱的食物。” 第112章 食案 白泽笑说,“我没有特别偏爱的食物。” “真的?”岁岁表示怀疑。不论甜咸酸辣,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自己的偏好,怎会有人没有自己的口味偏好。 白泽认真思索一番,勉强地说,“如果一定要选一样……我也许喜欢喝一些温酒。” 岁岁似得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朗声道,“瑱哥哥,我还要一壶温酒。” 夜里,厨子带着几个小厮,亲自把酒菜送到府上,打开食盒,飘香四溢,还冒着热气。 岁岁去取了空碗筷分给大家,又顺势在白泽身旁坐下。 才坐下,又觉着应该坐阿晏身边才更妥帖些,可是她刚要起身,白泽已在案几下牢牢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挪动。 瑱见了自是不乐意的,搬了椅子坐到岁岁另一侧。 岁岁皱着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平日里与商贾打交道,瑱哥哥分明是个懂得掌握分寸又得体的人,今日怎这般孩子气。 阿晏坐在他们对面,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静静地看着三人并排而坐。 岁岁给白泽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些,回头问,“瑱哥哥要不要来点?” “我不喝温酒。”瑱赌气地说。 “行,那你和哥哥喝梅子酒吧。”岁岁不以为然。 阿晏端着酒杯,忍不住开口揶揄,“昨日还当着人家的面摔筷子,今日晌午还对人冷言冷语,怎就一眨眼的功夫,这还伺候上了?” 岁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个….人家….刚送了我把剑!你不是经常说,要知恩图报么。” “哦….”阿晏似笑非笑地看了岁岁一眼,又看向白泽,说,“难怪…之前爹爹说要去给你订制一把,你都不要。原来在等着别人送…” “你少说两句吧!”岁岁夹了一块羊肉给阿晏,“多吃菜,少说话!” “这大荒若要论铸造兵器,哪还有能及得上金天氏的。即便是在我们涂山氏的兵器行里,金天氏锻造的兵器也是放在里间供达官贵人选购。”瑱一本正经地说着,手上也没闲,一直在不停地给岁岁面前的盘子里夹菜。“明日得空,我带你去逛逛,你选个称手的,记你瑱哥哥帐上。” 白泽好似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喝着酒。 岁岁见他沉默寡言,拿了张酥饼给他,“别光顾着喝酒,吃点东西。” 白泽接过饼。 岁岁说,“我最喜欢酥饼的外皮,不似内层,虽软糯却寡淡。外皮经过烘烤,酥脆松软,又裹着糖衣,香甜可口。你尝尝。” 她见白泽迟迟未动手,又迫不及待地夺过白泽手上的饼子,撕下一小块递到他嘴边,“尝尝嘛,真的很好吃的。” 白泽就着她的手,侧过身子,吃下那一小块酥饼。 岁岁又回头对瑱开玩笑地说,“亏你还是生意人,动不动就让人记你账上,你这兵器铺子早晚得关门。” “一家铺子而已,整个铺子都送你也无妨。” “我要你的铺子做什么。”岁岁不在意地说,又给白泽夹了只呛虾。 瑱看在眼里,更是不乐意,隔着岁岁问,“这位公子,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白泽欠欠身子,道,“白泽。” 瑱蹙眉,这名字听着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他念着,这世间同名同姓也属平常,便也就不再多想,抱拳回礼,“在下涂山瑱,是岁岁的表兄。白公子看着不是本地人,不知来轵邑是经商还是…?” 白泽礼貌地笑笑,看了眼岁岁,说,“我来寻妻。” 瑱震惊地看着白泽,惊讶之余竟有一丝的喜悦,“白公子已有家室?不知尊夫人姓甚名谁,我可以派人帮着去打探一番。” “不劳烦了,谢谢。” 阿晏啜了口酒,问,“你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泽面露和煦的笑,冷峻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说,“夫人心地善良,虽然灵力低微,但是勇敢果决,是我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的女子。” 他温柔地看着岁岁,说,“从前夫人总说是我在护着她,其实她更爱护我,在外人面前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岁岁避开他的视线,埋头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嘴里分明已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停地往嘴里塞。 “岁岁,你慢点吃。”阿晏叩叩桌子,低声提醒道。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我怕她有危险,就先送她出来避一避险。家里的事安置妥帖,我就出来寻她。不知她会不会因为我来晚了而埋怨我。”说着说着,白泽的神情渐渐黯淡,他盯着杯中酒,沮丧地说,“我知道夫人生我气了,故意不理我。都是我的错。” 岁岁只觉心里闷闷的,喉咙一阵阵的发紧。什么出来避一避,他倒是懂避重就轻,那时候他分明就是要与她诀别。不仅如此,连仅有的回忆都要夺走。 阿晏轻叹一口气,举起酒杯与白泽轻轻碰了一下,说,“希望你早日寻到夫人,夫妻和睦恩爱。” 白泽不再说话,仰头又饮了一杯酒,视线却落在岁岁身上舍不得移开半分。 阿晏给白泽斟了酒,自己的杯中也顺势倒了些温酒,痛惜地说,“我妹妹…岁岁曾经得过一场重病,病好了之后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她掌心的伤痕,还有钉入她膝盖骨的银针,都是那时候被歹人所伤。娘亲费了一番功夫才取出银针,让她卧床静养数月。岁岁自小贪玩,若是让她一直在椅榻上坐着,简直度日如年。我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只能天天背着她,她想去哪就背她去哪。” 白泽看着岁岁若无其事的侧脸,眼里暗影重重,似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自责,他问,“还疼吗?” 岁岁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哪有哥哥说那么夸张,早就不疼了。” 白泽深深地望着岁岁,喜忧难辨。 “真不疼了。”岁岁摊开掌心,故意夸张地握拳又松开,反复了好几次。 “菜都要凉了。”岁岁又给他夹了些菜,开玩笑地说,“这府上没有婢子小厮,你多吃点,待会儿才有力气洗碗。” “岁岁,你怎么让客人洗碗?”瑱问。 阿晏啜着酒,淡淡地说,“他不算客人。” 这顿饭他们吃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来又聊了些什么岁岁已记不太清了,大概是瑱哥哥抱怨了几句生意难做,阿晏说了些游历时的见闻。 白泽倒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岁岁就一直给他夹菜,他面前的盘子里再也没见过底。 ========== 岁岁看着堆得高高的空碗,心里竟有些内疚,自己平日里一个碗都不洗也就罢了,每次吃饭还要吃好几个碗,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任性枉为。 白泽张开双臂,等着岁岁替他把袍袖挽起。 “你为什么不用灵力?”岁岁比划着,问,“你们不是随便动一下手指就能把碗变成干净的?或者挥一下袍袖就好。” 白泽看着她,明亮的眼眸里都是浅浅的笑意,“那样我就没理由留你在这陪我说话了。” 第113章 收容所 “油嘴滑舌!” 白泽轻笑,又问,“还在生气吗?” 岁岁撇撇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是我又误会姑娘了。”白泽故作惋惜地说,“我以为姑娘不会随便喂男子吃东西。” “我那是故意气瑱哥哥的,谁让他瞧不起我的剑,开口闭口就是金天氏金天氏的。” “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了。” 岁岁倚着门框,又说,“况且,我可以打你骂你欺负你,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白泽抬头看她一眼,笑问,“那你倒是说说,我让你打多少下,你可以不跟我置气?” 岁岁眨眨眼,一脸无辜地问,“公子是何人?我为何要与公子置气?” 白泽拿她没辙,只得无奈地笑笑,埋头继续洗碗。 半晌后,岁岁又低声问,“蓁蓁…还好吗?” 白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问,“蓁蓁是谁?“ 岁岁又羞又恼,跺了下脚,说,“我去逛夜市了,公子在这慢慢洗碗吧!” “你不带我一起去吗?”白泽探头问。 岁岁顿了顿步子,说,“院子里等你!” ============== 岁岁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用完早膳后会去街上晃悠半个时辰,买一些零嘴回来,然后在院子里练两个时辰的剑,晚膳后一般都早早的回屋,一个人在屋子里不知忙些什么,或是坐在院子里喝着果酒,与阿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儿天。 若是瑱也在,必然会拉着她在院子里喝茶下棋聊天。岁岁哪静得下心思钻研这种棋局对弈之术,总是下两局就找了借口要去街上逛,一会儿要去逛成衣铺子了,一会儿又要去逛香膏铺子。 至于白泽,岁岁有时会与他嬉笑怒骂几句,有时又紧抿着唇无论白泽说什么都对他爱搭不理。 就这样别别扭扭的过了好几日。 到了仲秋那日,岁岁准备了整整两大盒的糕点,早早地就起床随涂山瑱出门了。 马车驶过长街,在岁岁经常去的一家香膏铺子前停下。 伙计见是涂山氏的马车,连忙去里间把掌柜请了出来。铺子的掌柜是位老嬷嬷,看着有些年纪,眼里透着精明,面容倒还算和蔼。 岁岁才跃下马车,早已候在马车旁的掌柜就已欠着身子对岁岁行了一礼。 “掌柜毋需多礼。”岁岁拉起掌柜的手臂,说道,“今日是仲秋,是团圆之日,我给孩子们备了些糕点。” “岁岁姑娘有心了。”掌柜说着,又见涂山瑱提着食盒从马车上下来,赶紧命一旁的小厮接过食盒。 瑱走到岁岁身旁,又朝掌柜点点头,三人并肩步入内堂。 穿过内堂,从后门出去,是一条羊肠小道。因这条巷子偏僻,鲜少有人经过,潮湿的青石板路上长了薄薄的青苔,小道两旁零零落落地开着不知名的野花。 岁岁曾经在这条小道上滑倒过一次,自那之后每次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涂山瑱看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摊开手掌,拍拍自己的胳膊,故作玩笑地说,“怕摔可以抓着我,我保护你。” 岁岁瞥他一眼,嘟囔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吗?” 瑱讪讪地收回手,说,“想哪去了,我不过是想扶你一把。” 岁岁不在意地摆摆手,强调道,“我知道瑱哥哥待我好,但是…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岁岁。”瑱拉住她胳膊,突兀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岁岁一脸疑惑地看着瑱。他的问题问得实在太莫名,岁岁完全无法理解他的用意。 瑱说,“从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每次你一来青丘,都会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嚷嚷着要陪我一起去巡铺子,也会抱着我的胳膊瑱哥哥瑱哥哥地叫个不停,与我撒娇。可是自从你伤愈之后,就一直对我很疏远。” “以前…以前我还小…”岁岁说,“现在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不能随便拉拉扯扯。” “可那日…我分明见到白泽搂着你…”瑱有些急了,连嗓门也不自觉地大了一些。 “白泽他…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瑱追问,“难道比我们还要亲厚吗?” 岁岁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一阵孩童的喧闹声传来。只见十来个八九岁的稚子兴冲冲地向他俩跑来,“姐姐”“姐姐”的叫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院子的木门已大开,掌柜站在门前,正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 岁岁蹲下身子,由着他们亲昵地与她抱在一起。 “我说的吧,姐姐近些日子本就常来。今日又是仲秋之日,一定会来看我们的。”为首的小女孩得意地对其他人说。 岁岁摸摸她的头,笑说,“就你最机灵。” 孩子们的眼睛明亮,脸上的笑容干净又纯粹,仿佛能感染到旁人,瑱也不由自主地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当初他听闻岁岁要租一座宅院,便悄悄让人放出了消息,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钱出租这处宅子。他又怕岁岁顾忌,特意让中间人以中间人自己的名义与岁岁签了租赁契。 后来,又听闻岁岁用这座宅院做了小妖的收容所,专门救济那些无力自保的小妖兽,还有的小妖,甚至是从死斗场偷跑出来的。 她还给他们服下一种特殊的药丸,可以隐匿他们身上妖族的气息与特征,所以即便是被外人见着,也只当是一座普通的收容所。 岁岁不放心托付给别人,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自己也搬到宅子里住着,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他不忍见岁岁如此这般操劳。 经一番思量,他趁着岁岁回清水镇给舅母过生辰的时机,装作无意地与岁岁提起,说是香膏铺的掌柜告诉他,铺子后门拐出去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开了家孤儿的收容所。掌柜还说,平日铺子里并不忙,愿意去帮忙照看那些孩子,届时再雇个厨子,给孩子们做饭,反正香膏铺的伙计也要吃饭。 岁岁思索了一整夜,瑱忐忑了一整夜,生怕她不应。 幸好,岁岁应了。 但是还带了附加条件,她要盘下这家香膏铺子。往后铺子的盈亏她自负,若是有盈收,她便可以用来补贴收容所的日常开销。若是亏损了,也不会损了瑱哥哥的利益。 瑱惊讶之余,心里难免有一些失落。 他真心想要帮岁岁,可岁岁心里却只把他的提议当交易,甚至还揶揄他,商人无利不起早。 “姐姐今日给你们带了糕点,一会儿让嬷嬷分给你们,可好?”岁岁站起身子,由着孩子们拉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一精瘦的少年正在擦拭案几,又忙着把食盒子里的糕点取出摆放到案几上。 待少年抬起头,岁岁惊讶地低呼,“是你!” 正是那日在街上偷了她玉佩的小贼! 少年蹙眉打量着岁岁,视线又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洁白无瑕的羊脂玉上雕刻着他从未见过的精致纹路,是一个戴着面具穿一身宽大长袍的男子,男子身后的楼宇层层叠叠,如山峦起伏。 “是你….”少年凭着玉佩认出眼前的人正是那日的失主。他放下手上的糕点,走到岁岁跟前。 “他叫小月,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才来没几日。” 掌柜对岁岁说完,又对少年说,“这是岁岁,这里的东家。” 少年愣了一下,不忙着行礼,反而更警惕地看着岁岁,“他们说你开这个收容院专门收容无处可去的妖族。我与你结怨,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不会。” 少年又看了眼一直站在岁岁身旁的瑱,说,“你不是那日的哥哥。” “哥哥在家。”岁岁连忙解释,“这是我表哥。” 第114章 长街 小月看了瑱一眼,又为难地看着岁岁。 岁岁见他明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想让旁人听到,干脆俯下身子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可以悄悄告诉我。” 小月低声说,“那日…我不知道这枚玉佩对你如此重要,幸好没有损坏,对不起。” “我倒是没关系,但你以后可不能再去偷人财物了哦。万一被灵力高强的神族给抓去了,谁也救不了你。” “有关系!”小月严肃地纠正,“那天的哥哥告诉我了!这枚玉佩对你非常重要!” 白泽?岁岁想起那日白泽背对着她,不知在与小月说什么,但小月临走时竟恭顺地对他深深行了一礼。本以为白泽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少年好一番说教。所以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但此刻,小月的话勾起了岁岁的兴趣。 “哦?哥哥是怎么与你说的?” “哥哥说,这是姐姐的夫君留给姐姐的遗物,是姐姐在这世间对自己的夫君唯一的念想。” 岁岁瞠目结舌,“遗物?” 他莫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小月退后一步,对岁岁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之前真不知这些,险些酿成大错。倘若有人敢碰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我也会与他拼命。” “哥哥真是这么与你说的?”岁岁看着小月,仿佛又听见白泽把玉佩系到她腰间时说的话,世间独此一块,可要妥善保管。 原来那时,白泽就在悄悄地与她道别。 她心里又懊又恼,不禁红了眼眶。 小月郑重地点点头,清澈的眼里满是同情与怜悯,“是小月不好,又惹姐姐想起伤心事了。” 岁岁抬手抚过小月的头,安慰道,“姐姐没事。你与大家一起分糕点去吧,去选一款自己喜欢的。” 不远处,孩子们围着瑱,正叽叽喳喳地挑选着糕点,稚嫩的脸上都是喜悦与期盼。瑱面带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岁岁。 ============ 他们从收容院出来时,已近黄昏,漫天粉紫色的烟霞晕染了云彩。 瑱拎着空食盒,随在岁岁身旁。 他印象中的岁岁总是笑盈盈的,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明月,漆黑的眸子里充满神采,让人看了仿佛也能被她的笑容感染,所有的得失计较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可是今日她却整个人都蔫蔫的,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岁岁,我带你去吃点心可好?最近新开的铺子,那里的厨子会做很别致的糕点。”瑱提议,一脸期待地看着岁岁。 “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那我带你去看看新到的胭脂吧?” 岁岁拧着眉,摇摇头。 瑱思索了一瞬,又问,“不如,去郊外放烟花?” 岁岁终于抬眼看他,瑱心里一喜,连忙说,“我立刻命人去安排…” 岁岁的脸上一点不见兴奋与期待,恹恹地问,“瑱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把地下赌场都关了?” 小月纤细的手臂上都是一道道的伤痕,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岁岁只是无意间瞥到一眼,就觉触目惊心。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些还在死斗场里挣扎求生的小妖们,过得该有多艰难。 “怎突然说起这些?” “同为妖族,我不忍心那些小妖无所依靠,所以才想要开收容所。可是今日见了小月,我觉得我做的这些对那些小妖们来说,太微乎其微了。” “岁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救不了这世上所有的妖。”瑱看着岁岁,神情愈发地认真,“妖族在世人眼里本就是低下的族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你以为地下赌场里的那些妖奴都是被抓去的吗?他们有些是被自己的亲人卖给死斗场的!还有些,是自愿去当妖奴的。” “你把地下赌场关了不就行了?”岁岁有明显的不悦,“你已经那么富有了,还在乎地下赌场这些生意吗?” “这事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我娘亲说,那里的客人戴着面具,因为隐去了真容,反而更肆无忌惮地行各种荒诞之事,发泄着自己最原始的欲望。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瑱笑了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也说了,那里的人都戴着面具。那你可知去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都是些我们达官显贵,即便是我们涂山氏,也招惹不起的人物。” 这些话并未安慰到岁岁丝毫,只让她觉着这世道凉薄无情,而自己又是这般渺小无助。 “岁岁,有些事凭你我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的。” 岁岁失望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瑱温和地说,“这事急不了这一时半刻。我答应你,等你将来嫁到青丘,你就是我们涂山氏的女主人,这些生意上的事,你都可以做主。” “你说什么?”岁岁蹙眉看他,“谁说我要嫁到青丘去?” 瑱愉悦地笑了起来,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娘这次跟你爹提亲了。” 岁岁简直不敢相信,怔怔地站在长街中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个教你练剑的师父,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瑱看着岁岁呆楞的样子,以为岁岁与他一样惊喜不已,不由觉着一阵莫名的喜悦。 “白泽。”岁岁喃喃。 “对,就是白泽。” 瑱点点头,又说,“回去我会与他说清楚,让他早日断了对你的念想。” 不远处,白泽一袭月白的锦衣,正长身玉立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的长发高高束起,用一个墨玉的发冠简单地拢着。 岁岁越过长街上如梭的人流望着白泽,一动也不动。这个人,冠面如玉,眉目晶莹,唇畔含着淡淡的笑意,是她曾愿意豁出性命来喜欢的。 此刻他仿佛就这么闲适地站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便让这漫天的烟霞都黯然失色。 天色暗沉,街灯亮起。 昏黄的街灯静静地照拂在他们身上,身旁熙攘的人声在岁岁耳畔渐渐远去。她看着白泽,欲走还留。 瑱顺着岁岁的视线望去,见到白泽正款步向他们走来。 白泽笑着对瑱颔首示意,又看向岁岁。 不待他开口,岁岁已慌乱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白泽笑说,“今日是仲秋之夜,阿晏说街上会有灯会。我想邀你同去,可你迟迟未归,我只能来街上寻你。” 岁岁咬着唇,正琢磨着要不要应下。 瑱揽过岁岁的肩,说,“不劳烦了,灯会我会陪岁岁去的。我们先前还在讨论着要去城外放烟花。” 白泽不动声色地把岁岁拉入怀中,说,“涂山公子忙了一天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 瑱的视线落在岁岁的手上,白泽正紧紧握着岁岁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他面色阴沉,冷冷地说,“白公子,请注意分寸。” 岁岁打断他的话,说道,“瑱哥哥,你先回去吧。你先前说的事,我爹即便应了也不能作数的。” “什么事?”白泽看看瑱,又低声问岁岁。 第115章 暗巷 “我与岁岁要订亲了。” 瑱说。 白泽眼里的笑意淡去,面色阴沉地看着岁岁。 岁岁的身子不由地紧绷着,她心虚地避开白泽的视线。平日里她与白泽再如何闹腾如何耍脾气她心里都从来没有惧怕,可是唯有在这事上,她知道白泽向来认真,容不得半点戏言。除非,她真想与白泽彻底了断这份夫妻情谊。 “你应了吗?”白泽问。 岁岁连忙摇头,仿佛稍有迟疑,下一瞬白泽厚实的大掌就要直接落在她臀上。 突然间,白泽笑了,身上凝聚的戾气尽散。他闲适地说,“涂山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岁岁与我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签了婚书拜过天地的。请问她如何再与你订亲?” 涂山瑱震惊地看着白泽,指着他疾言厉色地问,“岁岁何时与你成的亲?可是心甘情愿?可有父母之命?” 白泽拂下他的手,略表遗憾,“还未来得及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二舅舅不会答应的!”瑱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是我要操心的事,不劳涂山公子费心了。”白泽拉拉岁岁的手,温和地说,“我们走吧。” 白泽所言,可都属实?起初瑱也有过一瞬的质疑,可是岁岁就站在白泽身旁,默认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与岁岁自小就走得近,岁岁也自小与他亲厚,小时候见了他总是瑱哥哥瑱哥哥地唤着他。她总是拉着他的手自豪地给人介绍,这是我的瑱哥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他一直在耐心地等着岁岁长大,长大了就让娘去向二舅舅提亲!二舅舅与娘走得近,一定会答应的。他要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办一场整个大荒最盛大的婚礼。 成婚后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生意就给她开一间大大的铺子,喜欢管账就教她看账簿,若想要去游历的话他就去哪做生意都带着她,若是她什么也不想干,就给她备齐她爱的零嘴,由着她去酒楼听说书看戏。 将来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岁岁小孩子心性重,将来她和孩子,谁听谁的还真说不定… 而此刻,所有对未来的期冀都被击碎,在虚空中无声地飘散。 ======= 走了一小段,岁岁渐渐停下步子,挣开白泽的手。 “怎么了?” “走不动了。”岁岁说。 白泽盯着岁岁看了一眼,利索地蹲下身子,静静候着。 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若是问自己,心里还在与他置气吗?自然是置气的。正因为如此,才想要欺负欺负他。 她跃上白泽的背,拍拍他的肩,说道,“现在可以走了。” 白泽背着她,沿着幽暗的巷子走过。 白泽问,“你喜欢涂山瑱吗?” “喜欢。”岁岁干脆利落地答,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白泽的步子停滞了一瞬,背脊僵硬。 许久的沉默后,白泽又问,“那你想嫁他为妻吗?” “嗯….”岁岁故作认真地思索了一瞬,说,“瑱哥哥温柔体贴,对我也总是有求必应。小时候我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瑱哥哥说,将来等我长大了,他就娶我回家。我问他,什么叫娶回家呀?他说,就是接我去青丘,住在他府上,一辈子与他一起生活。” “嗯,听起来感情真不错。”白泽冷哼一声,讥嘲道。 岁岁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想,这样我就见不到爹娘,也见不到阿晏了。我说我不应,我才不要一辈子都住在他家里。除非…他愿意住到我家来。” “你若真心想嫁他,我愿意给你放妻书,还你自由身。”白泽淡淡地说,听着并不像在开玩笑。 稀松的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暗影绰绰都凝在白泽的眼眸里,他什么也没说,紧抿着唇看不出喜忧。 岁岁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伏在他背上。她分明是在故意戏弄白泽,可自己的眼泪却无声地落下来,滴落在他雪白的外衣上,一瞬的功夫就氤在里层的衣衫。 “涂山瑱也好,阿晏也好,爹爹娘亲,还有清水镇上的每一个叔叔,都在我心里。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过往,我也都铭记于心。这些过往才造就了现在的我。”岁岁悄悄抹了抹眼泪,拍拍他的肩,示意放她下来。 白泽缓缓停下步子,岁岁从他背上滑下,垂眸低语,“那时候我想,余生若是只能与你生离死别,我也要铭记一辈子。我要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的夫君叫白泽,他心怀天下,侠义仁心,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即便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也依然不会停止对他的思念,再长的时间都无法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岁岁的声音如情人低语,字字都入了白泽的耳。 “白泽,你当初夺走的,是我最最珍贵的记忆。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凭什么?你有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岁岁越说越生气,气得身子簌簌直颤,眼泪直往下掉。 白泽小心翼翼地伸手,却又迟疑着不敢触碰,生怕岁岁又用力推开他。 “对不起,岁岁。”他真诚地说,“是我欠考虑了,我当时没想这么多。我…我是怕你难过,我不想你活在痛苦里。” “你根本不懂。”岁岁掩面而泣,“你根本不懂!就算是痛苦,我也要牢牢把你记在心里。” 白泽再也不忍心看着岁岁在他面前这般泣不成声,她的每一滴泪仿佛都落在他心里,灼得他整颗心都如被烈焰炙烤着一般,疼得几近痉挛。 “是我做错了。岁岁,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白泽紧紧拥住岁岁,脸深深地埋在她的发丝间,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呢喃着,“我错了,夫人我错了。” “白泽你记住,就算有一日我们要分开,也是我休了你,是我不要你。” 岁岁抹着眼泪,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夫人真的不要我了吗?以后头疾犯了怎么办?打架输了怎么办?” 岁岁被他的话气到忘记哭泣。他的诅咒分明已经解了,为何还会犯头疾?他灵力这般高强,这世间还能与他过招的怕也是寥寥无几。 她又气又无可奈何,只能握起拳头捶打他。 白泽拥着岁岁,任由她的拳落在背上,一点也不疼。 “以后都听夫人的。”白泽说。 岁岁愣了一下,忽又想起什么,解开腰间的玉佩丢给他,咬牙切齿地说,“夫君的遗物!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白泽接住玉佩,惊讶地问,“你遇到小月了?” “哪有这样咒自己死的!” 白泽摩挲着玉佩,一本正经地说,“我想着,小月看起来无依无靠,我这么说也许更能引他共鸣。” 岁岁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训他胡言乱语还是夸他洞悉人心。 白泽说着,又把玉佩系回岁岁腰间,说,“下回若再遇到小贼,我会告诉他,这是我给夫人的定情之物,请他归还于我。这样可好?” 岁岁一愣,故作生气地说,“随便你!” 白泽展颜而笑,又把岁岁轻轻拥入怀中。 “不是说带我去看灯会吗?”岁岁不满地嘟囔。 “去!现在就去!”白泽虽这么应着,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第116章 灯会 每年轵邑的仲秋灯会都是整个大荒最热闹的,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擦踵摩肩。 白泽小心翼翼地把岁岁护在身旁,生怕有鲁莽之人冲撞了岁岁。 岁岁驻足在摊贩前,挑了许久,终于拿起一个流苏发簪,说,“白泽,我想要这个。” 白泽不以为然地取出一枚金贝递给小贩。 小贩吃惊地看向白泽。岁岁睁圆了眼看着那枚金贝,想都没多想就从小贩手中取走,塞回白泽的掌中。 “一个簪子而已,不用那么多钱!”说着,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玉贝递给白泽,“喏,一枚玉贝就足够了,你这样会吓到人家的。” 白泽愣了一下,把玉贝递给小贩,“真的够吗?” “够!够!”小贩点点头,笑盈盈地把簪子递给白泽,“尊夫人真会持家。” 岁岁难掩得意之情,面上又故作矜持,“谁说我是他夫人。” 白泽倒也不气恼,扳过岁岁的脸,一脸严肃地把簪子插入岁岁的发髻,又顺手捋了捋岁岁额间的碎发。 “好看吗?”岁岁抬起头问白泽,正对上他灼灼目光,只觉心口一阵急跳,面颊泛起一层红晕。 “好看。”白泽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簪子和人都好看。” 岁岁装作没听见,压着唇角的笑意,拉起白泽的手,说,“去石桥上看看。” “好。”白泽笑应着,反握住岁岁的手。她的左手小巧玲珑,柔软细腻,不似右手因握剑习武而生了硬茧。 从前他总喜欢握着岁岁的手,若是左手,他就轻轻握着,又用指腹有意无意地摸索着她的手背。若是右手,他就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指腹的茧子,心生怜惜,可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督促着她好好修习。 白泽的指尖触及她掌心密布的疤痕,深深浅浅,搅乱了掌纹。岁岁素来怕疼,他简直不敢想象当时她该有多痛多害怕。 “痒!”岁岁抽出手,不满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还会疼吗?” “不疼。”岁岁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不在意地说。 白泽似乎对她的心不在焉略有不满,他拉住岁岁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问,“你为何一定要留下这些伤痕?” “为了铭记。” “为了铭记?” “对。”岁岁收回视线,同样回以真诚的凝视,说,“我非但要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你,我还要把与你有关的过往痕迹都留在身上,成为我的一部分。” “岁岁,你这是何苦…”白泽爱怜地抚过岁岁的脸颊,眼里尽是心疼。 岁岁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拿手指戳他的心口,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就遂了心。你想着让我忘记,我偏偏要记住!” 白泽握住她的手,熨贴在自己心上。 岁岁看着他垂眸不语,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声尖锐的啸鸣冲上云霄,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白泽循着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朵绚烂多彩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花火映在他眼中,红色的紫色的光辉,流转而去。紧接着又是几簇绚丽的烟花高高地飞上天空,把夜幕都照得亮如白昼,五彩缤纷的光彩照在长街上,映衬出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 岁岁雀跃地拉扯着白泽的袍袖,“白泽你看那边!还有那边!白泽你快看!你看你看!” 白泽只能半侧过身子由着岁岁激动地拉扯他的袍衫,半仰着头望向半空。 突然间,白泽觉着脸颊上掠过一瞬的湿凉,好像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上面。 他回过头,只见岁岁正确若无其事地仰头看着烟花,略有遗憾地说,“若是能在石桥上看烟花就更好了,烟花倒影在河面上,虚虚实实,就像做梦一样!” 刚才…是错觉吗? 岁岁娇嗔,“都怪你!” “都怪我。” 白泽看着岁岁,见岁岁也正看着他,晶莹的眼眸里皆是盈盈笑意。他心里涌上一阵暖意,这几年一直忐忑漂泊的心,好似在这一刻终于被人轻柔地捧进掌中。 两人一直逛到深夜才回。 走进院子时,阿晏还斜倚在玉榻上独自对月饮酒。 见到他们回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岁岁与白泽十指相扣的手,拍拍身旁,让岁岁过去坐。 “玩得可还尽兴?” “自然尽兴。”岁岁顺势抱住阿晏的胳膊,笑问,“哥哥今日不会一个人在院子里饮了一晚的酒吧?” 阿晏说,“那得多无趣,我也刚回没多久。” “外面没喝尽兴?” “在等你…”阿晏抬眼看着白泽,又强调了一遍,“等你们。顺便就喝了一些。” “晏公子…” 阿晏提着酒壶向白泽走来,调笑道,“白泽大人,我若让你随我妹妹唤我一声哥哥,是不是有点太占你便宜了?” 白泽笑看着阿晏,说,“岁岁从前就一直提起你,既是岁岁的兄长,辈分上我确实应尊称一声…” “别听阿晏的,我哥哥就会欺负老实人。”岁岁连忙跑过来,笑嘻嘻地对白泽说,“你以后随我一起叫他阿晏就行。” “早知道岁岁这么向着你,我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帮你这一把。”阿晏懊恼地摇摇头,又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爹爹应没应小姨,涂山瑱前几日与我说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的,我看他那架势,恨不得立马要着手筹办婚宴了。” “爹爹不会应的吧。反正…反正我不应。”岁岁偷偷瞄向白泽,白泽也正看着她,眉眼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瑱晚上拉着我喝了很多酒,絮絮叨叨个不停,还说明日就要回青丘,要二舅舅给他作主。”阿晏啜了口酒,闲适地说着,又问白泽,“明日我要回清水镇,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暂时还不能走。”岁岁连忙说,“舅舅还没给我答复,我要等舅舅的回信。” 阿晏盯着岁岁,难得一脸严肃无半分笑意。 岁岁亦坚定不移地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半晌之后,阿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温和地说,“上神农山是娘亲的大忌,我未必能帮你瞒得住。” “山上又没有凶禽猛兽,我不会有危险的。” 白泽心里分明有那么多疑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岁岁。 “行行行。”阿晏喝着酒,无趣地说,“反正你现在有人撑腰。天塌下来也有你夫君给你顶着。” 岁岁红了脸,一时竟连反驳的话都忘了,只呆愣地看着阿晏一边喝着酒一边懒洋洋地回了自己屋子。 她回身对着白泽讪讪地笑,“我…我也回屋了。” 白泽拉住她,“为什么我不能与你住一间屋子?” “因为…”岁岁一时语塞。 是啊,他们是夫妻,为何不住同一间屋子?反正,反正她不会让白泽进屋的。她只要一想到昏暗的烛光下,两人要共处一室甚至同榻而眠,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仿佛要从嗓子眼崩出来似的。 “因为…因为我…我的床榻小,睡不下两个人!”岁岁心里发慌,故意大声地给自己壮势。 第117章 青丘 “因为…因为我…我的床榻小,睡不下两个人!”岁岁心里发慌,故意大声地给自己壮势。 白泽沉默地看着岁岁,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岁岁的话。半晌,他似乎放弃了先前的想法,略感失落地说,“那我送你回屋。” 岁岁的屋子距离他们此刻站着的院子也就十几步远的距离,何须送?她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故作矜持地说,“好吧。” 只是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已到门口。 岁岁推开门,跨了进去,又回身含笑看着白泽。 “早点休息。”岁岁说。 “哦。” “明天早上要送送阿晏。” “好。” “等我忙完这里的事,我再带你回清水镇。” “嗯。” 白泽站在门外迟迟不愿离去,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岁岁,欲言又止。 岁岁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印象中的白泽分明是毒舌又腹黑,能言善道,可不是现在这个温驯委屈的样子。 她越笑越大声,肩膀轻轻颤抖着,直到白泽捧起她的脸,直接用唇堵上她的唇。他含住岁岁的唇瓣轻轻吮吸,炙热的唇触碰到柔软的唇瓣,白泽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 似又觉得不够,白泽眼里的缠绵缱绻缓缓流转过岁岁的脸庞,他再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又一次低头吻上岁岁的唇。 岁岁一惊,整个人都僵硬地站着,双臂垂于身旁,任由他厚实温暖的大掌轻轻捧着她的脸颊,舌尖如在品鉴一道珍馐美馔般,在她唇齿间慢慢尝细细品。 白泽吻了很久,似要把这几年的思念都悉数倾诉给她。 岁岁的手不知何时已贴着他的胸前,隔着轻薄的衣衫,她能感受到他厚实的胸膛和一颗炙热的心正在剧烈地跳动着。 “白泽…” 白泽抵着岁岁的额,低声细语,“当初我从你这取走的,今后定会加倍地归还于你。” 那夜,他不得不忍痛与心爱的女子告别,热泪盈盈滴滴都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刺得他的心仿若被人硬生生地撕碎般地痛,连亲吻都是苦的。 自那之后很多个落雪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起那一夜的场景,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令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望着空无一人的枕榻,久久再难寐。 “嗯,我等着。”岁岁嘤咛一声。 白泽又在她脸颊落下一吻,笑意缓缓浮上他的眼角眉梢,“这个先还给你。” “被你发现了?”岁岁低声惊呼。 白泽点点头,又亲了亲她另一侧脸颊,温柔地说,“早点休息。” 岁岁觉着,无论是被白泽亲过的地方,还是被他的手抚过的地方,就连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此刻都如火烧般阵阵发烫。她忍着心跳如擂鼓,面上又强装镇定地点点头。 “我回房去了。”白泽抬手抚着她泛红的面颊,笑说,“明日一早,我再来唤你起床,我们与阿晏一起用早膳。” 岁岁再一次用力点头。 白泽的吻轻轻落在她额间,他的眼里满是怜惜与爱护。 岁岁轻推他一下,娇嗔道,“你快去休息吧,一会儿万一被哥哥见着了又要取笑我们。” 白泽笑着拥了拥岁岁,依依不舍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岁岁与他挥手道别,挥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 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我要关门了,你回吧。” 说罢,她真的往后退了两步,微笑着轻轻合上门扉。 ============ 青丘涂山府内。 秋日的阳光静静铺洒而下,亭榭内光影交错,隐隐地透着金色的光芒。 防风邶独自一人倚坐在亭榭中,懒散地翻阅着手旁的一册帛书。 “二哥。” 防风意映在侍女的搀扶下,沿着长廊,袅袅婷婷地走来。 防风邶放下帛书,懒洋洋地看向意映。 “我让人备了些点心,还有瑱儿昨夜带回来的菊花酒。” 意映的手指修长,看起来又柔若无骨,她就这么随意而软绵地指了指石桌,随在她身后的婢子就连忙把食盒里的糕点佳酿铺展在桌上。 “瑱儿昨夜就回来了?” “是啊,连夜就回来了。”意映在石凳上坐下,笑说,“瑱儿说二舅舅喜欢喝酒,在轵邑见了有好酒,就特意买了些回来。”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防风邶走到石桌旁,看着一桌花样繁杂的点心,无奈地笑了笑,又说,“我以为瑱儿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应是回不来的。” 意映掩嘴而笑,说道,“回来就进了自己屋,谁也不见,想来应是在岁岁那儿碰了壁。” “瑱儿处事向来稳妥,倒是很难得见他这般失态。”防风邶给自己倒了酒,小抿一口之后又满意地仰头一饮而尽,“他若是知道我没有应下他的婚事…” 一声清越的雕鸣划过他们头顶上方,毛茸茸的白色团子扑棱着翅膀,落到防风邶手旁。 毛球仰起脖子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好似有很多重要的信息正迫不及待地要告诉防风邶。 “毛球,慢点说。” 毛球又扑棱了两下翅膀,轻啄防风邶的手。 防风邶轻笑起来,“好好,我知道了。” “可是发生了何事?二哥如此高兴?” “毛球跟我说,前些日子,有个男子去了清水镇,在回春堂门前等了好几日,说是岁岁的朋友。男子身姿挺拔,气宇轩昂。”防风邶啜着酒,笑说,“它还说,清水镇上的几个掌柜,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出手阔气,为人随和。” 短短数语,意映似已明白了大概。岁岁最藏不住秘密,但凡认识个新朋友,断然不会藏着掖着不告诉家里人。如今突然出现一个从未听闻的男子,怕是关系匪浅。 毛球又迫不及待地吱了两声,防风邶听完,故作深沉地说,“不许多事。” 这事何须毛球特地去轵邑打听。他们在歌舞坊偶遇这个男子,男子现暂居玱玹的老宅,男子的容貌与岁岁时常变换的陌生男子容貌无异….这些,阿晏早已飞信告知。 毛球眨眨眼,失落地低下头。 防风邶拂了拂袍袖,安抚道,“待下午小夭回来,我们就去轵邑了。你何须再多跑这一趟?” “小夭昨夜没回吗?”意映有些诧异。 “她与阿念一起上神农山看望轩辕王。之前命人传信回来说轩辕王留她们一宿,今日下午应该就会回了。” 当年正值赤水丰隆剿杀洪江义军大败,王室怕被人诟病一国王姬与敌方阵营的军师在一起,为了避嫌,特意让防风氏与西陵氏一起为西陵玖瑶报殁丧。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人们对当年的战役都已模糊,更别提什么红颜薄命的王姬了。 近几年,老轩辕王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小夭孝顺,每次来了中原便会乔装打扮上神农山看望老人家。 至于防风氏的二公子,身边有个女子并不是稀罕事。即便偶有人提起,那女子容貌酷似当年的大王姬,也并不会有人真正得闲去细究这个中门道。 “不再多待几日?” 邶摇摇头,笑说,“这回让瑱儿受委屈了。” “是他没本事,把我这到手的儿媳妇都弄丢了。”意映故作无奈地叹气道。 “到手的儿媳?我可从来没应许过。”防风邶一本正经地纠正。 第118章 幸会 送别阿晏,岁岁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白泽上街。哪家酒馆的青梅酒最清甜,哪家成衣铺子的面料最舒适,哪家首饰店的发冠最精美大气….她恨不得把她知道的,去过的地方,都带白泽去一遍。 从前她总是躺在白泽怀里畅想的将来,此刻就在眼前,再也没有结界的局限,再不需要虚张声势地强装坚强。如今她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扰,恐怕只剩“爹娘会不会接纳喜欢白泽”了。 “岁岁,你慢点走。” 白泽由着岁岁拉着自己的手,走街串巷,看着她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由心生愉悦。 眼见日暮西斜,岁岁笑盈盈地对白泽说,“晚上我带你去歌舞坊用晚膳吧!那里还会有漂亮的舞伎姐姐,她们个个都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可厉害了!” 白泽笑问,“你不怕再遇到熟人了?瞧你上回慌慌张张的。” 岁岁眼珠子骨碌一转,说,“我可以易容啊。” “行,听夫人的安排。” 岁岁思索一瞬,又凑到白泽面前,讪笑着说,“你也易个容,别让人认出来。” “岁岁,我不需要。”白泽无奈地说,“我虽名声不好,但即便是当年,也并没有多少人见过我真容。” 岁岁一愣,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为何?” “反正就是…不方便。” 两人变幻了容貌,正说着话,已到歌舞坊门口,明亮的灯光从屋内投射而出,歌舞声喧闹声都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公子。”门口迎客的掌事见了白泽,立刻热情地迎上前来,“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岁岁狐疑地看看掌事,又看向白泽,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已变回自己的模样! 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对掌事的笑笑,应和道,“对,老规矩。” 说罢,还掏出一枚金贝递给掌事。 “你故意的!”岁岁压着嗓门,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白泽一脸无辜,只不动声色地揽过岁岁的腰。 岁岁又气恼又无奈,就这样整个人几近都被白泽揽在怀中,随他跟着掌事一起穿过喧闹的人群,上了二楼的雅间。 她偷偷看了几次白泽,白泽面带温和的笑意,并无异样。 小厮上了几盘新鲜的水果,又贴心地问了白泽酒菜是否也按之前的惯例准备。 白泽眉眼含笑地看了岁岁许久,待小厮离去,他终于开口,“这地方你常来?” 岁岁眨眨眼,说,“阿晏…就是我哥哥嘛,他经常来,我只能跟他一起来。” “你顶着我的脸,还去过什么地方?”白泽的手跨过矮几,勾过岁岁的脖子,笑问。 “也就…去去歌舞坊茶楼之类的地方。你也知道的,出门在外,若是扮作男子有时会少很多麻烦。”岁岁顿了顿,心虚地说,“娼妓馆这种地方,我是不会去的。那里都是些庸脂俗粉,哪及得上这里的姐姐好看。” 白泽看似用力地敲了岁岁的额头一下,实则一点也不疼。他故作凶狠地说,“以后不许再变成我的模样。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你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招惹危险?” 岁岁连忙把刚剥好的葡萄塞入白泽口中,讨好地说,“之前还不是因为太思念夫君了。以后保证不会了。” 白泽的心好似被人用麦芒轻刺了一下,就连口中的葡萄,也只觉酸涩,他一直勾着岁岁脖子的手轻轻松开了。 乐声响起,四五个娇媚的舞伎鱼贯而入。 岁岁坐回茶榻,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准备好好欣赏舞伎的表演,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见白泽正垂目望着她,眼里似有自责,就快要溢出。 “怎么了?”岁岁含着一嘴的糕点,含糊不清地问。 白泽俯身紧紧拥住她,脸贴着她的脸,不舍地轻轻摩挲着,在她耳畔低声说,“我也思念夫人,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日煎熬,就盼着早日能与夫人团聚。来之前我想,即便夫人已全然忘记了我也没关系,我依然想伴夫人左右,一辈子都不离开。” 岁岁心中涌起一股疼惜之情,原来这几年白泽过得这般辛苦。他的眼眸,就像两颗黑晶石般又黑又亮,里面盛满星尘,看久了仿佛能让人坠进去。这样一双眼里,一点点的悲伤她都见不得。 她呆楞地看了白泽一会儿,用力咽下口中的糕点,探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舌尖急急掠过他的唇瓣。 白泽的身子轻轻颤了一颤,正迫切地想要给予回应,乐声渐弱,一曲将终。 岁岁微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端坐在茶榻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泽干脆在她身旁坐下,目视前方。不知在看舞伎跳舞,还是透过衣香鬓影的舞伎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盘算着小厮何时才会把酒菜送进来。 岁岁又给他嘴里喂了一块糕点。 白泽的腮帮子被糕点塞得鼓鼓的,有规律地动着。 岁岁问,“好吃吗?” “好吃,还想要。” 岁岁的脸上又是一阵红晕,他们分明早已是夫妻,彼此间有过比这更亲密更意乱情迷的时候,可此刻偏觉着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灼热。 ============= 待他们走出歌舞坊时,已是月上柳树梢。 岁岁抱着白泽的胳膊,正笑嘻嘻地说着方才哪个舞伎姐姐的舞跳得好,又是哪个舞伎姐姐的腰肢最柔软。 白泽静静听着,只偶尔附和两句。 突然间,他停住脚步,看向前方。 岁岁顺着白泽的视线望去,人群中一乌发玉冠的锦衣公子着一袭绯红长袍,正向着他们款款而来。 男子嘴角含着笑意,眼神却是冰冷。 白泽一眼认出眼前这位锦衣公子,正是那只通体雪白的九头大妖。 岁岁的身体一僵,连忙甩开白泽的手,怔怔地看着他。先前分明听阿晏说爹爹和娘亲都回清水镇了,怎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爹爹!”岁岁惊讶地叫,“你怎么在这里?!” 防风邶应,又似笑非笑地睨着白泽,似打量又似审视。 岁岁心里一阵慌乱,抬手挡住防风邶的眼睛,孩子气地说,“爹爹,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 防风邶笑问,“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吗?” 岁岁无奈,对防风邶说,“这是白泽。” 她想过无数次要如何向爹爹介绍白泽。也许是在家中,爹爹一袭白衣坐在院子里处理文书,她握着白泽的手引他进屋,恭恭敬敬地对爹爹说,“这是白泽,是我的心上人。”,或者相约在一家酒楼的雅间里,她与白泽并案而坐,爹爹从门外进来,她与白泽起身与爹爹行礼,她给爹爹介绍,“这是白泽,是我认定的夫君。” 可是,像这样猝不及防的在街上相遇,是她怎么也没想过的场景。 白泽微笑着作揖行礼,刚想开口,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呆愣了一瞬,只能对防风邶抱歉地笑了笑。 “防风邶。”邶淡淡地说。 “防风公子,幸会。“ 第119章 诉衷肠 “防风公子,幸会。“ 防风邶笑笑,客气地说,“在家常听岁岁提起你,今日终得一见。幸会。” “爹爹,我哪有….”岁岁扯着防风邶的袍袖,红着脸娇嗔道,分明就是爹爹在胡说,她哪有一直提起白泽,她甚至从未与任何人提过白泽! 邶看了白泽一眼,拍拍岁岁的手,说道,“走吧!先回家。” 岁岁撇撇嘴,只得无奈地随在防风邶身侧,又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白泽,在确认白泽一直紧随在他们身后,她才能感到稍许安心一些。 防风邶说,“早些年,我听闻在东望山有位白泽大人,通万物知鬼神,后来不知何故出卖了妖族,又隐匿踪迹上千年。不知与白公子可有什么渊源?” “正是在下。” 防风邶回头,沉默地盯了白泽一瞬,说道,“你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白泽笑了笑,自嘲地说,“确实…惭愧。我与岁岁…” 岁岁心里一惊,连忙挡在白泽身前,故意大声地问,“爹爹!娘亲呢?怎不见她与你一起?” “她刚回来,在家里休息。”邶看说,又继续向前走着。 岁岁见防风邶并未追问,不由得轻吁一口气,她偷偷扯了扯白泽的衣袍,仿佛在埋怨他不该这么急于把他们的关系说出口。 白泽只是扬眉笑看着岁岁,顺势握住她的手背于身后。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街上的喧闹似乎都与他们无关,街灯昏黄,静静地铺洒在他们身上。 防风邶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听阿晏说,白公子近些日子与岁岁同住一处园子?” “对。我初来乍到,在轵邑并无落脚之地,幸得晏公子一片好意,收留我这异乡人。” 防风邶说,“我听毛球…就是我的坐骑,它与我说,你还曾去清水镇寻过岁岁?” “确实循着岁岁过往的描述,去过。也是那里的镇民告知我,你们来了轵邑,所以我才寻来的。”白泽如实答。 “我还听闻…”防风邶顿了顿,短暂地思索了一番,问,“我还听闻,你已有妻室?” 岁岁的背脊挺得笔直,想要挣脱被白泽牢牢握在掌心的手,又不敢太过于用力,生怕被爹爹看出端倪。可是白泽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还不满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在警告她不要乱动,又好像是安抚她不要紧张。 白泽停下步子,淡淡地看着防风邶。 防风邶亦回身凝视着白泽,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是。”白泽点点头,侧头看向岁岁,目光坚定,带着些许的笑意。“夫人心地柔软善良,温婉娴淑,待我也极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岁岁不自觉地摒气凝神,仿佛下一瞬,防风邶就要露出猩红的妖瞳,挥起他的冰晶弯刀,狠狠劈向他们。 突然间,防风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拐进巷子,那是回府的一条近道。 岁岁拉着白泽,随在他身后。 ============== 回府的路并不长,对岁岁而言却着实煎熬。她看着防风邶挺拔得背影,猜不透爹爹的心思,更不明白爹爹刚才的那个笑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也看不透白泽的心思,他谦逊有礼,又从容不迫,总是面带浅浅的笑意,就连防风邶说他出卖妖族,说他名声不好,他却并不气恼,好像一切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 穿过巷子,府邸就在眼前。纸灯笼悬于廊下,橘色的烛光轻轻跳动着,好像在等待着他们归家。 防风邶推开木门,跨了进去,又回过头招呼白泽,“进来吧。” 三人进了府,木门在身后吱呀呀地合上。 防风邶回了自己的住处,始终没再与他们说一句话。 岁岁看着防风邶离去的背影,暗夜中竟有那么一丝萧索,让她的心仿佛被人隐隐地揪了一下,闷闷的。 “爹爹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她喃喃道,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问白泽。 “也许吧。”白泽望着防风邶消失的方向,“终归是我失了礼数,娶了他的掌珠。我会好好与他说的。” 岁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万一爹爹不同意我们,可怎么办?” “他若不同意,那我只能把你拐走,带你私奔,去浪迹天涯。” 岁岁惊讶地看向白泽,“私奔?” “嗯,也许还会遇到你爹爹派出的追兵,打断我的手骨,把我们逼进丛林,白日里要躲避追兵,夜里又有野兽虎视眈眈,整日担惊受怕,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岁岁想起这是当初她随口编来骗店小二的故事,扑哧笑出声来。可是白泽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正经得让她觉得自己笑得太不合时宜,太不严肃了。 她压着嘴角的笑意,故作严肃地说,“可行。白泽大人您放心,就算您残了,我也不会嫌弃您的。” 白泽狠狠捏住岁岁的脸颊,“你说什么?” “疼疼疼。”岁岁抱住白泽的手,连连求饶,“大人怎这般粗鲁,我可不应你了啊。” 白泽拍拍她的脸,笑说,“不应我?我就把你掳走。” “你敢?” “你试试就知道了。”白泽嘴角上扬,笑得很邪恶,“如今我的灵力再不受血咒的限制,是夫人亲手帮我解的,这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一辈子都伴夫人左右,寸步不离。” 岁岁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你都知道了?” “这又不难猜。”白泽不屑地说,“当时船上就这么几个人,嬷嬷是人族,句辰是天马,蓁蓁自小就跟着我。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凑到岁岁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小轩辕氏。” 岁岁吓得连连后退,她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入脑袋,嗡嗡地涨得生疼。若不是白泽及时揽住她的腰,她恐怕早就被脚下的台阶绊倒,摔个四脚朝天。 “你…你不恨我吗?” “你是你,他是他。我对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恨意。”白泽紧紧揽着岁岁的腰,两人贴得那么近,鼻息可闻。 岁岁抵着他的胸膛,再次强调,“我的身体里有轩辕的血脉,轩辕王是我的曾外爷,他曾把你害得那么惨,你真的不恨我?” 白泽握起岁岁的手,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掌心的伤痕。“不恨。” 岁岁最为怕疼,为了替他解开血咒而刻在掌心的这些伤口,当时该有多疼。 白泽的眼眶一阵酸涩难耐,他只能紧紧拥住岁岁,把脸埋在她的发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那时候明明就在神域,亲眼见我恢复了灵力,打败九婴。” 原来白泽都知道….那时她去而复返,直到亲眼见到白泽打败九婴,才安心离开…他竟然都知道…. “我…我害怕。我怕你会恨我。”岁岁抱住白泽,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第120章 占便宜 一夜乱梦。 岁岁隐约还记得自己昨夜抱着白泽流了很多泪,仿佛想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独自从睡梦中醒来。 梦里的白泽依然还在含笑望着她,温柔地与她说,“我只喜欢岁岁。” 梦外夜凉如水,身旁空无一人。她抚着自己掌心的伤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身体里流的是轩辕的血脉,你的祖上那般欺辱白泽,他定是恨透了你,过往再多的温柔相待都会消散。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去思念白泽。思念的痛楚如毒液缓缓侵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她捂着心口,常常痛得夜不能寐。 如今,梦里来了无数回的人就在眼前,即便被他紧紧拥着,依然恍然若梦,生怕一眨眼,又是一场唏嘘的旧梦。 白泽轻抚着她的背,柔声细语,“不哭了,乖。” 她记得在歌舞坊遇到白泽时,自己心里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她不知该如何与白泽相认,只能摆足了姿态佯装陌路。 白泽不气不恼,始终耐着性子由她闹腾,反倒显得她像个努力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孩子,特别地无趣。 “再哭,眼睛都要肿得像核桃了,明日你爹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呢。”白泽捧起岁岁的脸,用指腹轻轻替她擦拭着脸庞的泪痕。 “你…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岁岁小声啜泣着,抽抽嗒嗒地说,“我害怕你憎恨我的血脉,见了我就会想起那段不愉快的过往。所以我只能假装失忆不敢与你相认。我想着,你见我不记得你了,过几日觉得无趣,也许就走了。你即便要恨我,也不好对一个陌生人恶言相向。可是,偏偏哥哥还让你住家里来。见了你,我就忍不住想偷偷多看你几眼,想和你说几句话,哪怕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岁岁絮絮叨叨地说着,白泽耐心听完她的话,看着岁岁沉默了许久。 半晌,白泽问,“我消你的记忆,你还生我的气吗?” “生气。”岁岁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白泽的眼里满是心疼。岁岁心里闷闷的,故作严肃地问,“你知道错了吗?真心悔改吗?” “绝不会有第二次。”白泽郑重地承诺。 “你也真心不怨恨我的身世血脉?”岁岁又问。 “不怨恨。伤我辱我的人不是你,我不会怨恨你。” 岁岁想了想,说,“就算我们以后吵架,你也不会因我的身世而怨恨我?” 白泽怔了怔,无可奈何地笑了,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那……那….”岁岁一时语塞。 哪有人不吵架的?就算爹爹和娘亲这般相爱,有时爹爹也会阴沉着脸气呼呼地出门,好几天都不回来,虽然不知道是娘亲惹他生气,还是他惹娘亲不悦,反正那时候她就知道,夫妻之间总会有争吵。 “我不生你的气,你也不要怨恨我,咱俩的这笔账就这么一笔勾销,行不行?”岁岁抹抹眼泪,又问。 “行。”白泽拥了拥她,笑应,“你说什么就什么,我都听夫人的。” 岁岁撇撇嘴,不满地看着他,“瞧你说的,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白泽说,“是夫人心软,不与我计较。我自是愿意让夫人占便宜的。” 岁岁抿着笑意,打量着他,故意问,“那你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便宜可以让我占的?” 白泽握起岁岁的手,抵在自己心口。 岁岁故作镇定地看着白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噙着笑,握着岁岁的手缓缓向下游走。 岁岁的双颊瞬间通红,连忙抽回手。 白泽看着她仓惶欲逃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你…你早点休息!我也要休息了。”岁岁低着头,生硬地说。 白泽压着唇角的笑意,又捧起岁岁的脸亲了亲。 岁岁的脸更红了,如喝了最烈的酒,火燎燎地发烫。她不得不轻轻推开白泽,低声道,“你快回屋去吧。” 一夜乱梦,就这样一半是咸涩的泪水,一半是蜜糖般的笑意,一直到天亮….岁岁被院子里的打斗声吵醒。 她心里正怨着,除了阿晏,还有谁大清早就在院子里习武… 突然间,她睡意全无,一骨碌跃下床榻,抓起一旁的外衣披到身上,就匆匆忙忙地去开门。 院子里,两白衣身影正在过招。道道银白色与金黄色的光芒闪过,岁岁惊恐地瞪大了眼,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防风邶正一掌含着灵力,直击白泽心口。白泽一边急速后退,一边展掌抵住邶的掌心。 “爹爹!”岁岁低呼,“不要伤白泽。” 忙乱中,两人似乎都朝她淡淡瞥了一眼,却并未有人停手。 防风邶的眼里闪过一抹猩红,妖瞳乍现,他的一头乌发瞬间褪成了银白色,如云如雪。 岁岁的眼睛一阵刺痛,一眨眼的功夫,她好像听到石桌子碎裂的声音,又听到有闷闷的声响。 她揉揉眼,只见不远处,相柳正侧身而立,如红宝石般的眼眸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白泽单膝着地,一手紧捂着自己的肩,白色的袍衫上隐隐有一抹刺眼的红。 岁岁心里一阵慌乱,连忙跑到白泽身旁将他扶起,“白泽,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相柳睨着白泽,冷冷地说,“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谈何保护岁岁?” “我没事。”白泽随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对岁岁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又看向相柳,诚恳地说,“我虽不至天下无敌,但护住岁岁一生无虞,勉强应该是可以的。倘若有一日我真的护不住她,我也会舍我一身骨血为她拼一条活路。” “舍一身骨血?我今天就取了你这一身的骨血!” “爹爹!你讲点道理行不行!”岁岁张开双臂挡在白泽前面,眼眶通红,“我也有好好修习灵力,学习剑术。你从小就教导过我,不要生得像菟丝花,一生只会依附他人。倘若有一日遇到危险,我会和白泽并肩而战,要做那个让他愿意交付后背的人。” 相柳气极而笑,“交付后背?你以为你是去上阵杀敌吗?!” 岁岁咬着唇不吱声,一双眼却倔强地看着相柳。她要如何才能让爹爹明白,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别人时时刻刻的保护,她想成为像蓁蓁和小姑那样的女子。 “爹爹今日若要取他性命,就先杀了我吧。” 血红的妖瞳闪过刺眼的红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眼前人食血啖肉。终究是不舍吧?相柳的眼眸渐渐幽深,又恢复了如夜般的漆黑。 “岁岁自小娇惯,从不受半点委屈,自认识了你,却带着一身伤回来。一纸婚书又如何?我不认!”相柳冷冷地说着,又指向岁岁,“你,自保之力不是随口说说的,证明给我看!” 第121章 试炼 “爹爹要我如何证明?” 相柳冷冷一笑,往后退了一步。他伸出手,一支银白色的箭出现在他手中,随着箭矢缓缓浮起,一直升到半空中,先前还阳光和煦的院子瞬间阴沉下来。 雾气弥漫,相柳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闻野兽的嘶吼声阵阵,从迷雾中传来。 虽然知道是幻象,但岁岁依然不敢放松警惕,警觉地环顾四周,想要凭借着声音判断野兽的方向。 白色的萤光在她手中汇聚,渐渐变幻成一柄银白长剑。 岁岁举起长剑,指尖轻抚过剑脊,金色暗纹闪过一缕金色的微光。 “破!”岁岁心随意动,大声喝道。 金光自剑脊掠过,如一支金色的利箭,向着虚空飞驰而去。 雾气散了一些,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那般高的野兽自雾中走来,它的前肢上插着一支金色的小箭。小箭又化作一缕金色的尘烟,飘散在空气中。 岁岁舞起长剑,与野兽厮打起来。 平日里她也会在院中练剑,拿着一柄木剑,回想着白泽教过她的一招一式,仿佛白泽就在她身侧,握着她拿剑的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在雪中翩然起舞。 有时阿晏会双手叉腰在一旁看一会儿,然后啧啧感慨岁岁的剑术凌乱。 岁岁总是气呼呼地瞪一眼阿晏,把木剑往地上一丢,就走开了。那时候她总是越练越不自信,觉得自己挥剑时总缺了点什么。她想也许她的剑术招式,就止步于此了吧。 爹爹会帮她把剑捡起来,有时也会指点她一二,但是收效甚微。 爹爹会问,“是谁教你的剑术?” “一位朋友。” “你朋友教的剑术是好剑术,一招一式都有章法,但是你的心太乱了。待哪日你的心静下来,再练吧。” 她独自立于院中的皑皑白雪里,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木剑,眼眶酸涩。 野兽抬起前肢,猛然向岁岁挥去。岁岁回旋而过,长剑利落地刺穿野兽的前肢,她单薄的身躯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野兽的背脊上。 不待它反应过来,岁岁催动灵力,挥剑劈下,银白色的剑气贯穿野兽的身躯,它痛苦地嘶吼着,剧烈的疼痛让它不顾一切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把岁岁狠狠甩下。 岁岁双手紧握剑柄,整个人被甩得左摇右晃,根本无法站立。 “岁岁,快放手。再这么下去你会受伤的。”白泽站在底下大喊。 “我一定可以斩杀它的!” 岁岁的灵力注入长剑,银白色的光芒愈发地刺眼。 这般不管不顾的进攻,即便她斩杀了野兽,野兽垂死时过于激烈的挣扎,也会把她甩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虽知这是相柳给岁岁的历练,可是看着岁岁处于危险,随时会摔落在地,白泽再顾不得其他,摊开掌心,金色的光芒急聚在他手中,又幻成一条条碗口粗的金色枷锁,直冲野兽而去。 金黄色的枷锁,有的缠住野兽的脖子,有的牢牢捆住它的四肢,还有的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它的身躯。白泽一握拳,所有的枷锁都急速地收紧,野兽再也动弹不得。 “岁岁,下来。”白泽仰头轻唤。 岁岁拔出长剑,笑着从野兽的背上一跃而下。 “你方才攻得太心急了。”白泽抬手擦拭她额头的细汗,又忍不住低声责备,“背脊不是它的要害,你既不能一击致命,还会引发它更剧烈的挣扎。若是真的遇到敌人,可能还会与你争个鱼死网破。” 岁岁吐吐舌头,“让我再试一次。” 白泽点点头,袍袖轻轻挥过,野兽身上的锁链都化作萤光飘散。 岁岁再次挥剑上前,光芒变幻,在躲开野兽攻击的同时,这一次岁岁的进攻比上一次更狠戾,每一剑都直指野兽的要害。先是眼睛和喉咙,又是在厚实的毛发下隐隐跳动的心脏。 很快野兽显出明显的败迹,随着一道银白色的光影自野兽的胸前穿过,贯穿它的整个身躯,迷雾散尽,阴沉的天空里,阳光瞬间铺洒下来。 野兽消失不见,岁岁回头朝着白泽甜甜的笑,仿佛一个在等着赞许的孩子。 白泽嘴角的笑意还未漫开,又瞬间凝固。 只是一瞬间,白泽已站在岁岁身前,把她严严实实地护进怀中,又揽着她侧身避过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相柳举着冰晶弯刀,冷冷地看着他们。阵阵寒光自弯刀上闪过,刀刃仿佛随时会再一次劈下。 “心不在焉!”相柳收起弯刀,训斥岁岁,“若是遇到真的敌人,你早不知死了几回了!” “是我失职,教授无方。”白泽把岁岁护在身后,谦逊地说。 相柳冷哼一声,又伸手,“把你的剑给我。” 岁岁迟疑一瞬,把长剑递给相柳。 “这是谁赠予你的?” “白泽。” 相柳仔细端详着,灵力萦绕过剑身,长剑似心有不甘,竟在他手上轻轻颤动起来。 “这剑气桀骜霸道,本不适合你。不想你竟能让它认主。”相柳又把剑递还给岁岁,漫不经心地问,“这剑可有什么讲究?” 岁岁看了眼白泽,说,“是用九婴的脊骨铸的。” “凶兽九婴?”相柳震惊过后,又有了几分了然,讥嘲道,“都说九婴隐匿世间上千年,生死不明。没想到竟是被你抽了脊骨。” 岁岁自知爹爹这话是对白泽说的,毕竟抽九婴脊骨这等事,不用她解释爹爹也知道她绝对没有这能耐。 白泽不在意地笑笑,说,“我与九婴已纠葛了上千年。若不是岁岁,恐怕我现在还陷于与九婴的困局里。” 相柳嗤笑,“岁岁哪来这等本事。” “岁岁于我有救命之恩,亦带给我生的希望与期许。她看似柔弱,内心却比我想的要坚强勇敢许多。她是我认定要相伴一生的人。” 岁岁轻扯白泽的袍袖,小声嘀咕,“我哪有那么好….” 相柳凝视着白泽,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说,“岁岁从未在家提过你们之间的事,我着实很想知道,既然她对你这般重要,你又是如何让她独自一人,带着一身伤痕地回家的?!” “这事真的怪不得白泽。”岁岁从白泽身后探出脑袋,说道,“爹爹你把人打伤了,能不能先让人疗伤?旁的事,我慢慢与你说。” 话音落下,她能清楚地听到相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眼神又愈发的冰冷。 岁岁连忙说,“我保证,一五一十全告诉你,只要你不嫌我啰嗦。” 相柳缓缓合上眼,好似点了点头,又好似没有,岁岁有些捉摸不透。 “爹爹?”岁岁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觍着脸讨好地问,“那我先送人回屋?” 这一回,她能隐隐听到相柳自喉咙口发出的一声似有若无的“嗯”。 “谢谢爹爹!” 岁岁拉着白泽的袍袖,快步向屋内走去,嘴上还不忘催促,“快点快点,一会儿爹爹该反悔了。” 第122章 许诺 一进屋,岁岁就急忙拉白泽坐到榻沿,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爹爹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 “让你受惊了。” 岁岁摆摆手,又去褪白泽的衣衫,“快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白泽含笑看着她紧张局促的样子,由着她笨拙地一件件褪下他的衣衫,袒露出厚实的胸膛。 左肩有一处暗红的淤痕,应是拳击所致。 心口是清晰的红掌印,是掌击造成。 背后是一道两尺长的伤口,是被弯刀所伤,还隐隐有细小的血珠渗出。 臂上细长的血痕,应是方才最后一击,被灵力带起的弯刀剑气所伤。 岁岁喉咙发紧,极尽温柔地问,“疼吗?” “不疼。”白泽微仰着头看她。 “你骗人。怎么会不疼?”岁岁吸吸鼻子。 好似怕岁岁担心,白泽又强调一遍,“真的不疼了。” 岁岁的眉头都快拧成结,她只恨自己不会疗伤的功法,不然此刻一定耗尽灵力也要赶紧替白泽把伤治好。 “你赶紧用灵力给自己治一治?” “一点皮肉伤而已,没事的。” 岁岁一言不发地看了白泽一眼,又打开榻头的小箱子,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一瓶千年玉髓和一罐伤药。 她把玉髓递给白泽,说道,“把它喝了,万一有内伤。” 白泽含笑接过玉髓。他听过这东西,是玉山上的宝物,千金难买,有内伤的人喝了短时间内就能伤愈,常人喝了也能强身健体。 岁岁坐到白泽身后,用指腹沾了伤药,轻轻抹在白泽的伤口上。药膏冰凉刺骨,让他猝不及防地挺了挺背脊。 “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岁岁一阵慌乱,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没有,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凉。”白泽笑说。 “这是我娘专门调配的伤药,据说是用了归墟水晶和一些中草药。其实流光飞舞丸对刀剑伤最好,我放家里没带出来。只能先用这个将就一下。” 岁岁一边解释,一边催动灵力凝结在指腹,直到药膏温热,才覆到他的伤口上。她的动作更为轻柔,既心疼又忍不住想责备,“你说你平日里挺机灵的一个人,脾气也不小,为什么不还手啊?” “之前是我没护好你,被你爹打几下也是应得的。” 岁岁沉默不语,眼角却有泪珠一颗颗滚落,有时她倒真希望白泽没把她护得那么好,若是那样的话,也许白泽就不会想到要消除她的记忆,生怕自己不在了,她独自陷于痛苦,过得不开心。 “岁岁?”见她许久不说话,白泽转身看她,开玩笑地问,“方才你这般忤逆你爹爹,不怕他真的揍你吗?” “不会的。”岁岁抹了抹眼角的泪,“爹爹自小就疼我,从未对我动过粗。哪像你…” “我怎么了?”白泽凑到岁岁面前,明知故问。 白泽的脸靠得太近,说话间灼热的气息都吹拂在岁岁脸上,熏得她面颊泛红,让她整个身子不得不向后仰倒一些,才不至于让自己几近贴上白泽的脸。 “没…没什么。”岁岁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和我爹爹打起来的?” 白泽的手支着床榻,几乎把岁岁整个人都圈在他怀中,根本无处可逃。 “你爹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的朋友。我说,我是她夫君。”白泽淡淡地说。 岁岁瞠目,张了张嘴,又默默地合上了。 “我还告诉他,我家中没有嫡亲的长辈,只有一对于我有救命之恩的夫妇,成亲前带你去拜过,长辈们没有反对。成亲时签了婚书,天地为鉴,可公示的范围内都公示过。原本应该早早就上门来拜访的,可是基于之前的一些状况,着实有心无力。我本还想说,未事先征得他的同意,是我们做得不对。但是我话还没说完,你爹就动手了。” 岁岁听完,久久反应不过来,只觉整颗脑袋都嗡嗡作响。 “我可有哪句说得不妥吗?”白泽一脸无辜地看着岁岁,见岁岁只是呆愣地看着他,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 岁岁抿抿唇,白泽的话乍一听好像都是事实,细想又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那种感觉真是太煎熬了。 白泽又轻啄了一下岁岁的唇,直起身子,还不忘把岁岁也拉起,笑着催促她,“不是要给我上药吗?你爹还等着我们去坦白呢。” 岁岁双手合十把药捂热,又覆上他的肩头,用掌心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揉压。 白泽展眉而笑。 岁岁沮丧地低下头,小声埋怨,“其实,我一直没想好如何开口与爹爹提这个事。原本想瞒着爹爹,等合适的时机再开口的。现在好了,话都让你给说完了,我还能有什么好坦白的。” 白泽看着她,笑意渐渐淡去,“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坦坦荡荡,不需要向任何人遮掩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泽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岁岁替他上好药,又从柜子里取了干净衣裳,让他把沾了血污的衣衫换下。 岁岁背对白泽而站,身后的目光灼灼,盯得她心里涌起一阵阵的难受。 “我换好衣衫了。”白泽说着,从她身旁走过。 岁岁下意识地就去拉他的手,“夫君。” 白泽回头看着她,眼眸幽深,让人望不到底。 “我只是….有些害怕。” 白泽盯着她,“害怕什么?” “我怕爹爹不认你,我们该怎么办?你好不容易才斩杀九婴,重获自由,我怕爹爹一气之下真的要杀你,怎么办?”岁岁咬着唇,千言万语都凝成了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万一爹爹逼我们和离…” “你会吗?” 岁岁抬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白泽。 “你会与我和离吗?” 岁岁使劲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 “我也不会。”白泽温柔地拥着她,说,“我这辈子只成一次亲,娶一位夫人。我夫人心地纯良,待我温柔体贴。我承诺过她,会尽我一生只对她一人好,天凉了为她添衣,天热了给她摇蒲扇,带她去看山巅上的日升月落,看悬崖上的红花。我会邀她与我一起仗剑天涯,我还要与她生儿育女,一辈子都不分开。” 岁岁皱了皱鼻,把眼泪蹭他肩上。 白泽抚着岁岁的发丝,她的长发如最好的绸缎,从他指腹间缓缓流过,他曾绝望地以为,自己再抚不到这一掬柔软,再拥抱不到最爱的人。 “不论你爹作何态度,我都会尽我所能,请求他把他的掌珠托付于我。这本就是我该去破解的难题。”白泽抬起岁岁的脸,微凉的吻落在她被泪水浸湿的睫毛上,“岁岁,我失诺过你一次,此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相信我,好吗?” 岁岁抱着他的腰,心里的不安淡了许多。 她自是信任白泽的,他虽曾失信于她,但她很确信,这几年自己的心承受了几分痛楚与煎熬,白泽只会比她更甚。白泽他就是个傻子,一心只想着把最好的都留给她,不论是世间俗物,还是关于未来的期冀。 “你不信我?”白泽蹙眉催促。 真是傻子,非要人亲口说出来,他才满意。岁岁忍不住腹诽他,开口却是,“信!我信!” 第123章 坦白 白泽打开门,相柳正倚在树下的竹榻上饮酒。光影扶疏,在他身上缓缓流转。 他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只倒满茶水的瓷碗,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团子正站在矮几上,探头喝着碗里的醒酒茶。 “毛球!”岁岁欣喜地叫道,恨不得立刻飞扑上去抱住那团被她唤作毛球的团子。 白泽盯着毛球看了一眼,原来是只白羽金冠雕,分明已能化形,怎还以幼态示人? 毛球扑楞了两下翅膀,落到岁岁手上。 “方才怎不见你?” 毛球吱吱了几声。 岁岁听完,嘲笑道,“你酒量那么差,还老想跟着爹爹喝酒。” 毛球又吱吱两声,昂起头斜眼看着岁岁。 岁岁回头对白泽说,“它叫毛球,是爹爹的坐骑。我不敢游水的那些年,都是它带我贴着海平面飞来飞去。方才它告诉我,它昨夜喝醉了,所以才起晚了。” 毛球似不满岁岁在旁人面前论它是非,轻啄岁岁的手心。 “毛球,这是白泽。” 毛球不屑地瞥了眼白泽,又叽叽喳喳地对着岁岁叫了好一会儿。 岁岁认真听着,嘴角扬起抑不住的笑意。 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看毛球,又看向岁岁,一脸好奇地问,“它与你说了什么事?竟让你觉得这般有趣。” 岁岁眨眨眼,有些心虚地说,“毛球夸你长得好看!” “是吗?”白泽俯下身子,对毛球笑笑,慢悠悠地说,“它分明跟你说的是,我去过清水镇找你,自称是你夫君。还说我脸那么臭,你怎么会看上我,你是不是被我胁迫了?还说…” 岁岁惊讶地瞪大了眼。 “它还说,你是不是被我占了便宜才不得不从了我?叫你不要害怕,它要啄瞎我的眼。”说着说着,白泽皱了皱眉,小声嘀咕,“这鸟是从哪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术的?” “你…你能听懂毛球说话??”岁岁不可思议地低呼。“连我娘亲都不能完全听懂。” “我告诉过你的,天下妖族一万余种,各自的秉性弱点…”白泽歪头看向岁岁,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淡淡地说,“都在我这里。” 岁岁自然记得,只是当时不觉有什么特别,但此刻看到白泽初见毛球就能通它语言,不禁心生崇拜。 白泽挥指轻弹一下毛球的脑门,微笑着说,“白羽金冠雕天生恐水,你能为了小主人贴着海平面飞行,也算是有心了。” 毛球甩甩脑袋,无趣地飞回相柳身旁,埋头喝了好大一口茶。 相柳嘴角上翘,似笑似嘲,“毛球,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好对付。” 岁岁走到相柳跟前,悄悄打量他的脸色,想要分辨他此刻是喜是怒。 相柳抬眼看了他们一眼,,放下酒壶,指指矮几旁的空位,淡淡地说,“坐下慢慢说。” 白泽作揖,在竹榻另一侧坐下。 岁岁站在相柳身旁,正迟疑着要不要坐过去,相柳好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只是无奈地点点头。 得了允许,岁岁连忙笑嘻嘻地朝相柳欠欠身,跑去白泽身侧坐下。她能感觉到白泽眼里有淡淡的笑,那样温柔缱绻的笑意,让她的双颊莫名一阵发烫。 相柳看着白泽,冰冷的眉眼,带着几分讥嘲,“不如,先从你如何出卖妖族说起?” “爹爹,这是误会。当初是…” “我让他说。”相柳打断岁岁的话,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白泽拍拍岁岁的手,安抚道,“没事的,我来说。” 岁岁担忧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白泽不笑的时候眉眼冷峻,似有化不开的冰霜凝结在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可是他一笑,整张脸都会柔和许多,如春水消融。 白泽面带微笑,娓娓而谈,“我出生在东望山,天生就通人语,晓天下神鬼之事。大约一千两百年前,有一位君王进山求见。我见他虽手段狠厉,但治理自己的国家也算得法,是一位明君,就现身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世间有妖兽横行,欺辱弱小,迫害人族,他即便作为一名神族男子,手下也有一众灵力修为高深的追随者,但对那些妖兽也着实无能为力。我见他诚心为民,并无歹念,便将妖手的盘踞地,秉性,弱点都悉数告知。他命人将这些信息都一一记下,说回去会整理成册,分发给手下随从,让他们依此据去收服那些妖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千两百年前?”相柳抿了口酒,若有所思,“那时大荒三分,神农国占据中原,轩辕国在北边,高辛国临东海,也最为富庶。不知你口中的那位明君,是哪位王?” “正是一世轩辕王。”白泽说道。 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好像那些过往的屈辱与伤害都已淡去,可是,他分明被那些伤痛困顿了足足一千年。 岁岁凝视着白泽,她总喜欢盯着白泽看,看他眉目晶莹,含着笑意,既好看,又让她觉得安心,但此刻她心口却只有满腔的心疼。 从前她常常会想,倘若那一日白泽没有现身去见轩辕王,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还是东望山那位骄傲的白泽大人,受世人景仰膜拜。心情好时就现身见一见那些虔诚的拜访者,心情不好时也能窝在一处逍遥自在,没人能奈他何。 白泽又把自己如何闯轩辕山与轩辕王对峙,如何被砍了灵角,后又在岛上遇到九婴,困顿千年的事都悉数告知。 相柳沉默地看着白泽,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泽拂了拂袍袖,拿起面前的酒杯,缓缓饮下,烈酒滑过喉咙,灼得心口隐痛。 “相柳,我见过你。”白泽的声音又响起。“在妖奴的死斗场里。” 相柳不禁有些惊愕,举着酒壶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给白泽的杯盏中又倒了些酒。 “那时我也想过要救你出来,可是我就算救得了你一个,却仍然救不了这天下被迫害的整个妖族。所以我才萌生了去轩辕山拜见轩辕王的想法,我想着也许只有请轩辕王昭示天下才能真正改变当时的局面。” 白泽沉默了许久,垂眸盯着手中的空盏。那段不忍回首的过往,还是如一层厚厚的阴霾,拢着白泽。 岁岁拉拉他的袍袖,又把手伸进他虚握着的掌中,想开口安慰,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泽顺势握紧岁岁的手,“后来我渐渐想明白,天下大势之所趋,无论是谁,即便是上位者,也很难瞬间扭转乾坤。归根结底,妖族如今的处境我确实该担很大的责任。” 相柳说,“你在妖族里树敌众多,又担着刺杀君主的罪名。大荒不比小岛,你今后的日子未必能有多自在。” 白泽淡然一笑,回头看着岁岁,好像很无奈,“我自是能应付这些,只是委屈了岁岁,跟着我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人。” “名声确实是差了点。”相柳挑眉看着他俩,突然勾了勾嘴角,阴恻恻地说,“岁岁,你可愿意与他和离?本就没有父母之命,我们并不是非要认下这门亲的。” 第124章 神农山 岁岁又气又急,一下站了起来,“爹爹,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胡说八道?”相柳冰冷的眉眼带着几分讥嘲,“你的夫君可知此处是何人的宅子?可了解你的身世血脉?即便今日我不提,他日怕是人家也会弃你。” “不会。”白泽拉岁岁坐回他身侧,温和地对相柳说,“岁岁是我认定的人,自当一生不离不弃,与她的轩辕血脉并无干系。至于这宅子…我猜想应是基于岁岁母亲与王族的那层关系,这里恐怕就是二世轩辕王的旧宅吧。” “你倒是有备而来。”相柳不屑地笑了笑,“想必事先打探了不少岁岁的事…” 毛球不知何时离开的,此刻正扑棱着翅膀落到相柳的肩上,不知与他说了什么。 相柳的面色瞬间阴沉,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是否又知晓,我们家的孩子,世代都不得与皇权有任何纠葛?” 岁岁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爹爹莫不是知道了?从相柳的神色中,她可以很肯定,她要上神农山的事,舅舅给回信了,并且被爹爹知道了! 她咬着唇,惶恐与不安让她的手心冒着涔涔细汗。怎就偏偏在这时回信,她分明刚到轵邑就给舅舅去信,说想上神农山玩,想要见见素未谋面的曾外爷。 那日她在歌舞坊明明见到了一直跟在舅舅身旁的潇姨。潇姨分明下山进了轵邑城,却没有给她带信。她焦灼地等了好几日,若是错过这次,待回了清水镇,再想要瞒着爹娘上神农山,就难如登天了。 “不甚了解。”白泽答。 相柳的眉宇间凝聚起浓郁的戾气,如山峦叠起,随时都会倾倒,他手中的酒壶轻轻地搁置到矮几上,可落在岁岁耳中,却如一声闷雷,自厚厚的云层中传出。 “岁岁要上紫金宫觐见一世轩辕王。你可知何故?” 白泽温润的笑意消失,困惑不解地回头,岁岁低头沉默不语。 岁岁曾与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上神农山求轩辕王室的后人,求他们为他解开血咒。可是如今他的血咒已解,岁岁再无上山的必要。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相柳又问。 “我想要替白泽正名。”岁岁的声音轻若蚊呐,可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岁岁,我不需要…” “轩辕王室亏欠你的,我都要替你讨回来。” 相柳满腔压制不住的怒气,此刻都化作了院中一股莫名的狂风,参天的大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尘土卷着落叶漫天飞舞。 岁岁下意识地躲到白泽身后。 白泽看着眼前的景象,蹙眉不语。 最终,那些狂乱飞舞的落叶一片也没有落到岁岁身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岁岁护在其中。 渐渐的,风止了。云开雾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相柳的怒气消减,问,“你可有想过,要如何叫轩辕王向世人承认自己当年的过失吗?” 岁岁说,“娘亲与我提过,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想与他好好说说,请他公开当年的真相,还白泽清白。” “你这是想着仅凭口舌之劳就叫轩辕王放下自己的颜面?” “俊哥哥说会帮我的!”岁岁探出半个身子,说完又连忙躲回白泽身后。 俊哥哥是小姨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就送进宫里由舅舅抚养。舅舅待俊哥哥也好,教他读书习武,治理国家。据说俊哥哥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已参与朝政,辅佐舅舅批阅奏折,还提出过不少惠国利民的建议,深得舅舅的欢心。坊间早有传闻,说舅舅有意要立他为储君,他就是将来的三世轩辕王。 “你倒是连俊儿的主意都打上了。”相柳叹了口气,轻声笑起来。 听见相柳的笑声,岁岁悬着的心落了地,她终于敢放心地从白泽身后走出,试探着问,“爹爹不生气了?” 相柳的笑声骤然停住,板起脸交代,“明日让毛球陪你一起去。” “好。”岁岁爽快地答应。 “他留在宅子里。”相柳又指指白泽。 “好。”岁岁笑嘻嘻地应,又看看白泽,见他面色温和,并不反对。 ========= 夜里,岁岁早早的就睡下。 明日一早俊儿就会坐云辇来接她上山。今日本就起得早,又被爹爹“审问”了几乎一整个上午,下午又被娘亲拉着去逛铺子,此刻已乏得很。 本以为还要被娘亲一番教训,谁知她上神农山的事,竟是娘亲在舅舅面前点头应允的。娘亲还说,小月顶上都是她的亲人,不会有人伤害她。至于事能不能成,都没关系。尽力而为就好。 也许在娘亲心里,这事可成可不成都无所谓,只是一个孩子与家里的祖辈见一面,可是在岁岁心里,这事很重要! 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岁岁朗声道。这宅子里现在就住了这么几个人,无论门口的人是谁,都是她最亲的人。 白泽推门而入。 岁岁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心里又惊又喜,竟跳得一阵慌乱。她不得不闭紧眼,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别装睡。”白泽抚过她的额头,又轻轻点了点她泛着红晕的脸颊。 岁岁压着嘴角的笑意,翻身面向里侧。 黑暗中,她能清楚地听见白泽轻笑了一声。紧接着,她整个身子赫然腾空而起,白泽连人带被子将她抱坐在榻沿。 “那么晚了,大人怎么还不睡?”岁岁装作睡眼惺忪地缓缓睁开眼,含含糊糊地问。 “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哦。”岁岁乖巧地应了一声。她看了眼端坐在一旁的白泽,突兀地问,“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已无大碍。你的药很管用。” 岁岁满意地笑笑,脑袋靠到白泽的肩上。谁让她此刻整个人都被被褥裹着,手脚受了约束。 白泽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明日,还是我陪你上山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有毛球呢,有什么小状况他能应付。”岁岁不在意地说,“他可一直自称自己是天空霸主!” “不如,我幻化成毛球的样子?”白泽又问。 岁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她见白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里全是担忧,她不得不敛了笑意,认真地对白泽说,“这事我娘亲口应的,那山上是我的舅舅和曾外爷,俊哥哥是我表哥,他娘与我娘算是你姐妹,感情深厚。你说这些人,谁会伤我?” “若只是家宴,我自然不担心。但是,你若触了轩辕王的逆鳞,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伤了你。”白泽望着幽暗的虚空,声音清冷,在屋子里缓缓荡漾开。“我不想你有任何的危险。” 第125章 夜谈 岁岁想了想,拿脑袋蹭蹭白泽的臂膀,说,“你去了才可能发生危险。你让轩辕王怎么想我们?这是去赴宴还是去算旧账啊?不管人还是野兽,一旦感到自己的安全受了威胁,就会不自知地就进入敌对状态。这点道理白泽大人肯定能想明白吧?” 白泽张开手臂,干脆将她揽在怀里。岁岁说的这些他自然是懂的,有些事他无法插手,这也是他白日里的顾虑,可是明日就只能这样在宅子里静候吗? 岁岁软软绵绵地由他搂在怀中,连声音都变得柔软起来,“当初在神域,我应过你的,我要替你正名,要为你讨回公道。从前都是你在护我照顾我,如今换我来为你做点什么也是寻常。自神域回来之后我总想着,虽然我与你分开了,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但你定是在这世间的某处,好好地活着。我想你活得更自在畅快一些,不要一辈子都背负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白泽沉默不语。暗夜中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眼里的晦涩与不安。 岁岁又说,“对那时候的我来说,这是我唯一还能为你做的事。虽然我也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但行走世间,不能因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 “傻姑娘。”白泽抬手抚过岁岁的头,笑说,“那些过往,有没有这个公道,其实我都已经不在意了。你这迎难而上的精神,以后可以用在别处。” “我在意啊!我夫君不能被人这么欺负,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岁岁嘟着嘴,忿忿不平。 “有了你,过去所有的困苦和屈辱,我都不觉委屈。” 岁岁眨眨眼,困惑地看着他。白泽提起过往时,眼里总有浓郁的悲伤,黯淡的眼里皲裂着不甘与无奈,怎今夜就突然放下了? 白泽低头亲吻岁岁的唇,他愈发地觉得,上天把这个女子送到他面前,便是对他余生最大的补偿。 “明日上山,你心中可有应对的策略?”白泽捧着她的脸,认真地问。 岁岁抿着唇,老实地摇摇头。 “我正巧有一些小小的建议,想不想听一听?” 岁岁兴奋地睁大了眼看着白泽,尽是期待与不可思议,“夫君快说与我听听。“ “神农山上的那些人,虽与你沾亲带故,可严格说起来你并不名正言顺,他们待你好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但是和王权威望比起来,你母亲的面子又是那么微不足道。”白泽慢悠悠地说着,岁岁靠在他怀中,认真倾听,“所以,你切不可去挑衅他们的底线。有些无关痛痒的话,可以当着你舅舅和表兄的面说,但有些话你只能与一世轩辕王私下说,不可当着第三人的面闹开,可明白?” 岁岁点点头,渐渐坐直了身子,专注地聆听着。 “即便他什么都不应你,你也不可顶撞,不可胡闹。明白吗?” “可是…” “你的这份心意我记心里了。”白泽指指自己的心口,“一辈子都记在这里。只是,岁岁你要看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下的局面不是谁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岁岁沮丧地垂下了头,“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着这事根本成不了。” “明日确实成不了,但还有将来。就好比你播一颗种子,你要有耐心去等它生根发芽,最终破土而出,开花结果。可能要等几百年,也可能要等上千年…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吗?” 白泽面带温和的笑意,看着岁岁蹙眉沉思的样子,静静等着。岁岁涉世未深,也许会有考虑欠妥的地方,但她心思细腻玲珑,常常一点就透,他相信岁岁很快就能明白他的这番话。 岁岁似想通了一些,有些事确实是她心急了。她曾叫瑱哥哥关了地下赌场,当时她还在心里怨过瑱哥哥商人无情,只顾着家族利益。现在转念想想,即便没有了离戎族的地下赌场,还会有别的地方奴役这些妖族。 只有真正改变了世人的观念,才能让那些妖族摆脱奴役,平等而自由地在这世间生存。可几百上千年过去了,有些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存于世人心里,想要改变谈何容易。 岁岁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至少,他应该向你道个歉。你心系百姓,好心帮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待你。” 白泽轻笑起来,又温柔地拥了拥她,“行,就按我们岁岁现在想的那样去做。若是成了,你回来说给我听听。若是不成,我们也随他去了,可好?” “好,我应你。” 怀中女子的身子娇软,乌发披垂,眼神慵懒,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十分娇俏可爱。白泽抱着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隐隐的渴望。 他托住岁岁的头,再次亲吻她的唇,比方才更为温柔缠绵。 岁岁的身子向后软倒,白泽只得用整个手臂托住她的脊背。 嘤咛声自岁岁的喉咙口发出,她仿佛尝到了这世间最甜的花蜜,再顾不上女子的矜持,迫不及待地伸舌探寻,轻轻吮吸。 白泽吻了很久,从与她舌尖相缠,再到她盛满笑意的唇角,他只觉怎么亲吻都诉不尽他的爱意,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这女子,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白泽…”岁岁喃喃。 白泽的吻又落在她颀长白皙的脖子上,他似从百忙中才抽出些许的空,用来应付岁岁的这一声叫唤,“嗯?” “夫君今夜会留下吗?”话一出口,岁岁的心便已急跳起来,羞涩地往白泽怀里躲。 隔着厚实的胸膛,她能清楚地听见白泽的心也是跳得雀跃又急促。 平复了好一会儿,白泽把岁岁轻轻放回床榻,声音喑哑,“不留。” 被褥一松,岁岁瞬间重获自由。她连忙拉住白泽的衣袍,娇滴滴地提醒,“我们本就是夫妻。” 白泽的身子一僵,“待你爹娘亲口应下,我要光明正大的与你同榻而眠。” 岁岁又趁机伸出胳膊圈住他脖子,眯起眼半撒娇半挑衅地看着他。眼看着他眼里的欲念又起,连呼吸都变得愈发地粗重。 这回岁岁瞬间清醒,连忙松开他的脖子,“你快回去休息吧。” 白泽轻“嗯”一声,却并未真的起身离去,而是在榻沿静坐了片刻后,又一本正经地问,“我今夜与你说的这番话,你可都记住了?”他好似很倦怠,说话时连声音都带着疲惫, “记住了。” “参加完家宴,就早些回来,别让我们担心。”白泽伸手抚过她脸颊上的红晕,“你乖一些,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在宅子里等你。” 岁岁乖巧地点点头。 白泽撑着床榻,又在她耳畔低语,“今夜欠你的,来日我会加倍奉上。” 岁岁一愣,转瞬间只觉一股热血涌上,灼得满脸通红。她羞得整个脑袋都躲进被子里,双颊的红晕久久都退不下去。 硬邦邦的声音自被窝里传出,“我睡了!大人早点回吧!” 第126章 小月顶 第二日一早,一架云辇已在宅子门口候着。不论是云辇的纹饰还是天马的络头,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特征。乍一看,甚至觉着这只是一架富贵人家的马车,并无任何异样。 “辛侯,我们到了。” 隔着轿帘,黑衣女子低声说道。 轿帘被轻轻掀起,一锦衣玉冠的男子自轿厢中走出。 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看起来干练利落的驾云辇的黑衣女子,是当今陛下身边的贴身暗卫——潇潇姑娘。 更不会有人想到,此刻长身玉立于云辇旁的锦衣公子,正是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深得陛下器重的辛侯——高辛俊。 潇潇跃下云辇,上前去拍门。 片刻后,门吱呀呀地打开,白衣少年站于门后,正蹙眉睨着他们。 俊儿对他傲慢的态度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只问,“你家主人呢?” 少年朝着宅子深处的院子努努嘴,“里面。” “奴婢去通报一声?”潇潇作揖,恭敬地问。 “不用….”俊儿看着前方,嘴角上扬,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俊哥哥。”岁岁一边喊着,一边提着裙裾沿着碎石粒的小径跑过来,一直跑到他跟前,才停住步子,笑盈盈地欠身行敛衽礼。 俊哥哥长得像小姨夫,眉眼温润,可是平日里不笑的时候,总有股不怒自威的威严,让人看了难免心生畏惧,但好在他并非一个不拘言笑之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月牙,和小姨很像。 像小姨,自然也就像娘亲。 “都准备妥帖了吗?”俊儿问。 “准备妥帖了。”说着,岁岁回头朝白泽招招手,接过他手中的锦盒,转手就递给一旁的白衣少年,“毛球,帮我拿着。” “你还给舅舅带了礼物?” “不是给舅舅的。” 俊儿便也不再追问,又看向她身后的白泽,“这位是…?” 岁岁回身看看白泽,见他并没要上前的意思,只得跑回两步,挽着白泽的臂弯拉他到俊儿跟前,说,“这位是白泽,是我夫君。” 白泽抱拳作揖。 俊儿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抬眉看看白泽又看看岁岁。 “俊哥哥!”岁岁娇嗔。 他这才发现自己失了礼数,连忙抬抬手,道,“妹夫毋需多礼。” 岁岁笑嘻嘻地看看白泽,发现白泽也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她不禁面颊一热,又对俊儿低声说,“我爹还没认。” 俊儿一愣,继而无奈地指指岁岁,哈哈大笑,“你爹这回是被你气傻了吧?竟然没一刀劈了他。” 大家的视线瞬间都落到白泽身上,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潇姨,嘴角也微微勾起。岁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娇羞地扯着白泽的袍袖。 白泽拍拍她的手,面带和煦的笑,说道,“去吧,早去早回。” 潇潇带路,俊儿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他的背脊直挺,步伐沉稳,颇有澹澹高士风姿。不论当初他被送上紫金宫的初衷是什么,至少这些年玱玹把他培养得很好。 白泽扶岁岁上了云辇,白衣少年与潇潇并肩而坐,一起驾驭天马。微风吹起他额前的金发,他只是随意地把碎发往耳后捋了捋。 白泽朗声道,“毛球,照顾好岁岁。”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操心。”毛球不耐烦地回。 岁岁掀开帘子,趴在窗口朝白泽挥手。 “昨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在心里了。” “注意安全。” 岁岁用力点点头。 俊儿忍不住探出头来,说,“只是家宴,天黑就回,妹夫毋需这般担忧。” 白泽不在意地笑笑,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云辇飞上云霄,再也看不见,他才敛了笑意。 ========== 山下分明还是秋意渐浓,神农山上已是一片初冬的萧瑟,光秃秃的枝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残雪。 玱玹早已在门口候着,云辇才在小月顶落下,他就已迎上前来。 车门推开,岁岁轻盈地自云辇上一跃而下。 “小心...”玱玹连忙迎上去,他不由得暗自感慨,岁岁与小夭真是长得越来越像,美目盼兮,尽洋溢着年轻的生命力。方才竟让他有一瞬的晃神,仿佛做了个须臾的梦,梦中小夭披着大氅踏雪而来,眼波流转,会甜甜地唤他“哥哥。” “舅舅。”岁岁甜甜地叫。 毛球站在岁岁身后,只是对玱玹点点头。 玱玹上下打量了一番岁岁,又故作不满地训诫,“怎穿得如此单薄?山上不比山下,前几日才刚落了一场雪。” “舅舅,我不冷。”岁岁笑盈盈地说着,“你看我的手也是暖烘烘的。” 神域的天寒地冻,还有经年不化的积雪,与之相比,这里真的一点也不冷。 “行行行。你曾外爷已候你多时了,知道你要来,今日一早就起来候着了。”玱玹边走边开玩笑地抱怨,“爷爷这人挺偏心的。平日我来,只有些野菜可以吃,这次却特地为你准备了自己种的蔬菜和菌菇,还命小厨房备了羊羔肉和新鲜的鱼和虾。他说你第一次上山,他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各种都备一些。” 岁岁若有所思地听着,她突然对这位老人有些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曾经为了权势甚至把自己的亲生子女都送上战场,而今又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这般用心? 不知不觉已来到殿前,一片火红映入眼帘。周遭分明一片苍茫萧瑟,竟有一整片的凤凰树栽种在殿前的空地上,开得如火如荼,好似烧起来一般热烈绚烂。 步入大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斜倚在正对殿门的玉榻上,一手支着头,双目自然合闭,呼吸平缓而有规律。 听到脚步声,他猛然惊醒过来。 “爷爷。”玱玹作揖行礼,“岁岁来了。” 岁岁愣了愣,玉榻上这位垂垂老矣的老者就是她的曾外祖父,他老得好像走都走不动,坐也坐不住,可那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有着藐视天下的威严感。 岁岁双膝跪地,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俊儿跪在她身边,“拜见曾外爷。” 轩辕王抬抬手,“起来吧,都起来吧,自家人毋需行此大礼。” 岁岁起身,拘谨地站着。 “岁岁,你过来。”轩辕王又朝她招招手,“到曾外爷跟前来,让曾外爷仔细瞧瞧。” 岁岁看看玱玹,又看看俊儿,他们只是微笑着与她点点头。 “是。”岁岁行一礼,走上前去。 大殿的肃穆,轩辕王不容人置喙的口吻,让岁岁一时间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突然有些明白昨夜白泽的叮咛了,这就是帝王的威严与压迫,是生死都在人一念之间的不安与局促。 轩辕王又指指自己的玉榻,“坐。” 岁岁在榻沿坐下。 轩辕王握起她的手,微笑着问,“你的手怎如此冰凉?” 第127章 家宴 岁岁局促地抿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俊儿连忙打圆场,“曾外爷您有所不知,女孩子爱美,穿得单薄,这小月顶上前几日又刚下过初雪,自是透骨的寒,手难免会凉一些。” 轩辕王听完,微微颔首,又吩咐玱玹,“让婢子取件大氅过来,暖手炉也取一个过来。” 说罢,他的视线又落回岁岁身上,感慨地说,“你的脸生得像你母亲,一双眼像你父亲,笑起来应很好看。” 岁岁看着他,老人的脸上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堑。当他笑的时候,眼尾的皱纹就会挤到一起,从眼角向外散开,锋利又深刻。 “前两日你娘刚来过,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给我把平安脉。她从未与我详尽地提起过你和你的兄长。”轩辕王慢悠悠地说,“你们都是我轩辕的子孙,本该在宫里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做你们的王姬王子….是我当年亲自把你娘亲从这赶走,让你们也跟着流落乡野,吃了很多苦…” “我和哥哥从未觉得苦。”岁岁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恭顺地说,“我哥哥叫阿晏,名字取自河清海晏。爹娘盼着天下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娘亲说,这天下安宁无战事,我和哥哥的生活自然也会安宁富足。至于我的名字,更简单一些。宜言饮酒,岁岁常欢愉。” 轩辕王听完,只是深深凝视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向了很久远的过往。 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岁岁能明显感觉到玱玹和俊儿都屏气凝神,静静在一旁候着,直到轩辕王轻声笑起来,他们才轻吁一口气。 “你小小年纪,竟已能想得如此通透豁达,你爹娘把你教得很好。” 此时婢子正送过来一件灰白大氅,俊儿接过大氅,替岁岁披上,又把暖手小炉塞她手中。 玱玹站一旁笑着打趣,“爷爷你快别夸她了,你都不知道她平日里有多蛮横跋扈。” 轩辕王抚着胡须大笑,说,“蛮横一点怎么了?我们家的女孩子就该蛮横不讲理一些!让外面那些男子,不敢轻易攀附。” 许是轩辕王不再板着一张脸,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看,岁岁整个身子终于松弛了一些,她低头轻语,“我已有夫婿。” “是吗?”轩辕王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讶,他的视线在玱玹和俊儿脸上掠过,笑问,“是哪个世家的公子?这般有福分。” “曾外爷,岁岁的夫婿不是世家子弟。” 玱玹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轩辕王要起身下榻,他连忙上前扶起他的身子。轩辕王笑着摆摆手,感慨道,“大家族规矩多,平常人家也有平常人家的好。子孙的事,我们是愈发地管不动也管不着咯。” “陛下…”,岁岁刚想开口说什么,只觉整个身子被什么东西羁绊住,脚下一个不稳,整个身子都扑向前去,眼看着都要砸到轩辕王的背上。 俊儿连忙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岁岁这才发现,方才那猛然间的羁绊,竟是俊儿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踩住了她的裙角。 “高辛俊你…” 俊儿伸指放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下。 轩辕王与玱玹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他们。 俊儿若无其事地说,“是俊儿莽撞,不小心弄脏了妹妹的裙裾。回头我定让人给妹妹重新量身剪裁一套新的送到府上,就当是给妹妹赔不是。” 岁岁一脸假笑,娇滴滴地说,“俊哥哥见外了。” 玱玹无奈地瞪了他们一眼,扶着轩辕王缓缓向外走去。老人家的步子有些蹒跚,但背脊却依然努力地挺得笔直,撑着他这一生的骄傲与自豪。 ============ 轩辕王把家宴设在偏殿。 待他们步入殿内时,食案上已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就像之前玱玹说的那样,那些菜肴荤素搭配,咸甜兼具,皆是轩辕王命人精心准备。 轩辕王率先入座,玱玹其后,再是俊儿,岁岁特地等他们都入座后,才姗姗坐下。在家时从不讲究这些,谁先到谁先坐,这些礼数还是岁岁在来这儿的云辇上,俊儿特地给她交代的。 “自家人不必如此拘谨。”轩辕王看着岁岁,脸上流露出寻常老人的慈祥笑容,“从前你娘住这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经常围坐在一起用膳,就像寻常百姓家里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王姬陛下,只有祖孙。” 玱玹紧跟着说,“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陪爷爷吃个饭聊聊天,我让俊儿去接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岁岁轻声应着,心里却在惆怅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此刻竟有些难以启口。难道真要这样憋在肚子里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她不能理解轩辕王对她的友善与偏爱,甚至有些讨好,即便是血脉相连也不至于此。毕竟她自小并不在宫里长大,从未与轩辕王生活过一时半刻。就如轩辕王在她眼里,只是个威仪不减的陌生老人,那么她在轩辕王眼中,难道不该也只是个陌生的女子吗? “岁岁。”轩辕王的声音又响起,“自见了我,你就称呼我‘陛下’,据闻你每次见了玱玹,都会亲昵地喊他舅舅。你也应该唤我一声——曾外爷。”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岁岁身上,就连一旁布菜的婢子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她的这声叫唤。 “曾外爷。”岁岁有些无奈地低头轻唤一声。 声音虽轻,也不亲昵,但轩辕王似乎很满意,低声询问,“你会弹琴吗?” 岁岁摇摇头,“不会。” “你会吟诗作画吗?” 岁岁又摇摇头。 轩辕王皱了皱眉,又问,“那你可会下棋?” “会…一点点。” 轩辕王怔了怔,故作无奈地对玱玹说,“下回见了小夭,你记得告诉她,若是自己不会,可以考虑请个夫子。宫里有擅长音律的琴师,擅长丹青的画师,都可以教岁岁。” “不用如此麻烦宫里的前辈。”岁岁连忙摆手拒绝,“是我小时候顽劣,未好好修习,才学无所成。” “用完膳,先陪我下几局棋。” “我下棋水平也很一般。” “他们一个个都精得很,我已经赢不过他们了。你让我赢几局,正好可以让我也高兴高兴。” 岁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不知地看着轩辕王,正想分辨他话里的意思,却见他狡黠地笑了笑。 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岁岁莞尔,“好。曾外爷莫要嫌弃才好。” 第128章 棋局 用完午膳,正是午后阳光最和煦的时刻,光影重重,映在院子里的茶榻上。 玱玹命人在茶榻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又覆上两条狐皮毯子,坐上去既柔软又暖和。 轩辕王与岁岁对坐下棋,毛球站在岁岁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玱玹不想因此打扰了轩辕王的雅兴,和俊儿则边说着话,边沿着小径拾阶而上,无非是一些朝堂上的琐事。 起初,轩辕王满脸笑意,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泰然与得意,他甚至还善意地提醒岁岁,“你落子可要小心谨慎些,我要赢了。” 渐渐的,笑意淡去,轩辕王时而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时而蹙眉沉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又落下一子。 才刚落下,轩辕王就懊悔地自言自语道,“下错了下错了,这回该输了。” 岁岁回头与毛球轻语几句,又一脸无辜地问,“曾外爷您落完子了吗?方才我在与毛球说话,没有看见。” 轩辕王迟疑了一瞬,说,“落了。” 岁岁看着轩辕王,轩辕王亦坦然地凝视着她,她忽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落下一枚白子,直接堵住了黑子所有的退路。 “曾外爷输了。”轩辕王把手中的棋子随意地往棋奁里一丢,笑说,“你的棋艺深得你爹爹的真传,甚至比他还要霸道几分。” “曾外爷过奖,我只是侥幸而已。”岁岁边忙着收棋子,边说,“曾外爷方才若是悔一棋,兴许还有转机。” “悔棋?落子无悔。”轩辕王笑说。 “小时候刚学着下棋,棋艺还不精,却又总喜欢拉着哥哥陪我下棋。每次快输了时,哥哥总让我悔棋。有一回,竟连着让我悔了七步。”岁岁似想到那时的场景,不禁面露温和的笑意。 她记得那时候阿晏阴沉着脸,点了一次又一次的头,她便笑嘻嘻地厚着脸皮悔了一步又一步。娘亲还笑话她,“棋子可以悔,可若是别的事上做错了,可没那么容易重新来过。” “曾外爷。”岁岁低头沉思一瞬,又问,“曾外爷在旁的事上,可有后悔过的事?” 轩辕王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又慢吞吞地放下茶盏,这才开口,“有过,但都过去了。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夺得这天下,又选了你舅舅来继承我的王位。玱玹即位后,统一大荒,数百年来又把这天下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生活安宁。有这些便够了,我还有什么好悔的。” 岁岁沉默地低着头,迟迟都未开口。 也许对这位开国帝王来说,百姓安康,天下无战事,便是他心里最好的局面。至于那些妖族的困境,甚至是为他战死沙场的子女,在这个过程中都不值一提。 这就是帝王的眼界吗?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付出过很大的代价。但是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坚持这么做。”轩辕王望着不远处的凤凰林,如火般的红色映在他的眼里,却再也染不上丝毫的热烈色彩。“曾经有个人咒我终将妻离子散,鳏寡孤独无所依。我当时特别生气,觉着此妖心肠歹毒,竟用如此恶毒的言语诅咒我….不曾想一步步走来,我还真应了他的咒。”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指着空荡荡的庭院,说,“你看这小月顶上,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过欢声笑语了。有时我只是打个盹儿,醒来的一瞬总觉得我的妻子就在屋内等我,我的女儿还承欢在我膝下…” 岁岁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似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又开口,“那不是诅咒。” “什么?”轩辕王好似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她,问道。 “那不是诅咒。”岁岁又强调了一遍,“那是预言。” “岁岁,你说什么?” “东望山的白泽大人,他不仅通晓天下鬼怪之事,他还有窥往知未的能力。所以那时候….他只是预见了您的未来,并非是恶毒的诅咒。” 轩辕王的手轻颤着,平静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警觉与恐惧。“你如何知晓白泽?” 岁岁正视他的目光,坚定地说,“白泽就是我的夫君。” “他…你…”轩辕王跌坐到茶榻上,仿佛有一腔愤慨,汇聚了千言万语,却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岁岁屈膝跪地,说,“夫君当年被您重伤,灵力几近损耗殆尽,后又遇九婴复仇。妖兽九婴在海岛上滥杀无辜,夫君侠义,为了岛上数万岛民的安危,甘与九婴斡旋千年,守百姓无虞。他为妖族所仇视,背负恶名上千年…” 岁岁见轩辕王沉默不语,膝行至他跟前,又说,“曾外爷您可曾还记得,当年他分明只是出于仁义,不忍轩辕子民受妖兽欺辱,才出手相助,为明君分忧。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了他的善意,奴役无辜的小妖,压制妖族,才走到今日这般局面。岁岁也是妖族,在世间百年,亦深知妖族的处境艰难,但这些非我夫君之过,敢请曾外爷为夫君正名,还妖族公道。” 轩辕王垂眸看着岁岁,平静得近乎冷漠,“这才是你今日上神农山的真正目的吧?” “是。” “荒唐!”轩辕王一声呵斥。 毛球连忙挡在岁岁面前与轩辕王之间,神情漠然地看着轩辕王,仿佛眼前这个老人稍有一点点敌意,他就会扑上去与之拼命。 “毛球,不得无礼。”岁岁弯身跪着,额头贴着地,大声说道,“岁岁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妖族沦落至今时今日的局面,也并非您或舅舅一道御旨便可颠覆。但至少从我辈开始改变,千百年后定然能再现一个人神妖平等共处的世道。” 她看不到轩辕王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间,有不可言喻的威严。 她还能听到有男子的脚步声,踩在山径的积雪上,吱吱作响,正由远及近地传来。是舅舅和俊哥哥回来了。 “你可有想过,你这么做,将我王室的颜面置于何地?”轩辕王扶着额,疲惫地问道。 “想过,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这世间应有公道在。” 玱玹与俊儿回来时,太阳已没有晌午时那么耀眼,半遮在云层后,隐隐可见。 岁岁瘦小的身子跪伏在雪地上,而轩辕王则倚坐在茶榻上,沉默地看着她。 俊儿心里一惊,连忙跑上前去。 “曾外爷…岁岁年幼…” 俊儿正要跪下,玱玹抬抬手,不动声色地拦住俊儿。 “爷爷,因何这般动气?”他面带微笑,耐着性子问。 “你可知她的夫君是谁?” 玱玹一愣,继而笑答,“略有耳闻。” “你可知她今日上山所为何事?” 玱玹盯着岁岁的背影看了一瞬,说,“不知。但我知道,她是相柳的掌珠,自小娇惯,若是有顶撞了爷爷的地方,还望爷爷莫要与她计较。前些年岁岁得过一场重病,膝盖有旧伤,怕是在这雪地里跪不得。冻坏了身子,旧伤复发,届时小夭又该心疼了。有什么话,不如先让她起来再说?” 第129章 留宿 轩辕王盯着岁岁,紧抿的唇始终一言不发。 岁岁弯身伏在雪地上,玱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似有股子临危也不愿意退的倔犟。 “爷爷!”玱玹有些着急,蹙眉唤道。 轩辕王终是无奈地抬抬手。 俊儿连忙扶起岁岁,对着轩辕王作揖谢恩。 玱玹回身吩咐毛球,“岁岁冲撞了爷爷,以后不许再来神农山。你现在就带她下山吧。” 毛球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对岁岁说,“我们走。” 岁岁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第一次感觉到,在她眼前这些人,是这个大荒最有权势的人,他们动一动眉就能决定一人的生死,除了他们最爱的权势地位,其他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无足轻重。 在他们面前,自己是那么地渺小,仿佛这天地间的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他们不会像清水镇上的叔叔阿姨们那样迁就她,更不会像岛上的百姓那样尊重她。 倘若,生在寻常人家,或许轩辕王也会是个慈祥的老人家,关心儿孙的冷暖,迁就他们的口味。闲暇的午后就坐在墙根晒晒太阳,笑呵呵地看着儿孙们承欢膝下。 可惜,他是高高在上的轩辕王一世。这个开国皇帝,一生桀骜,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低下他那骄傲的头。他最在乎他的威望和权势,他是不会允许有人对他提出质疑的。 毛球见岁岁迟迟不动,又轻轻推了她一下。 岁岁沮丧地低下头。昨夜白泽说的没错,这事今日成不了,想要轩辕王承认自己的过失,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她要如何像白泽说的那样,种下那颗种子?然后静待它生根发芽?倘若是白泽,他会如何做?岁岁怎么也想不明白,惆怅得皱起了眉,整个人都蔫蔫的。 就连俊儿都在催促她,“岁岁,你们先回去吧。” 伴着一声啸鸣,毛球的身后伸展出一对健硕的白色羽翼,犹如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他只要轻轻扇动一下,就能剐蹭起地上无数的雪子,扬起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那对雪白的羽翼在白雾中猛然舒展开,把岁岁拢在怀中。 “站住。”轩辕王的声音响起。 玱玹刚舒展的眉头又拧起,只见轩辕王抬了抬手,一群侍卫从林子里跑出来,举着长矛,瞬间将毛球和岁岁围困住。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岁岁从白色羽翼后走出,一脸警觉地看着轩辕王,仿佛随时准备迎敌的战士。 “你说白泽从未恶毒地诅咒过我,你说他有窥往见未之力。”轩辕王缓缓站起,走到岁岁跟前,冷冷地说,“我如何信你?” “曾外爷想要如何?” “叫他上山,像当年那样展示给我看看,我的天下,可有千秋万代的安宁?” 岁岁握着拳,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让你伤他分毫。” “这事由不得你。”轩辕王冷哼一声,手抬起又落下,侍卫们一拥而上。 岁岁连忙退后闪躲,毛球挥动翅膀,将两个企图要制伏他们的士兵重重地扇倒在地。 “爷爷,且不论那白泽是否真有见未之力。”玱玹作揖劝解,“见未是天机,不可轻易窥之。” 轩辕王并不为所动,只漠然地看着被侍卫围困的毛球和岁岁。 毛球幻化回白羽金冠雕,它庞大的身躯舒展着,丰满的羽翼如利刃横扫而过,让侍卫们根本无法靠近,只能拿着长矛伺机而动。 岁岁站在他身前,手握一支银白色的长剑,正与侍卫缠斗着。她每一次的挥舞都带起一道道白色的剑气,撞击在侍卫的长矛上,迸射出银色的火花。 她神情坚定,一双眼冰冷如覆薄冰,让人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的九头妖。 她的招式干净利落,狠而不绝,招招致命又步步留情,只为了逼退侍卫,并不取人性命。若是下手再狠厉一些,这一招一式倒是很像当年那个闯了轩辕山的人。 轩辕王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侍卫,面色铁青,“你想忤逆我吗?” “不敢。”岁岁直视着轩辕王,丝毫不畏惧,坚定不移地说,“当年曾外爷以轩辕血脉对我夫君白泽下的血咒,我已替他解开。如今这世间,谁都别想再伤他第二次。” 轩辕王不悦地蹙起眉,“你以为小月顶上就这几个侍卫吗?我若把他们都唤出来,即便是你爹,也未必能轻易脱身。” 岁岁深知帝王心冷,这位陛下对自己并无多深的祖孙情,但至少对她的母亲还有内疚有怜惜有不舍。 她淡淡一笑,说道,“您若要以王权来压我,我自然是挣脱不开的。但我今日出门前就已答应了家人,今日家宴之后就会下山回家,我若不回,必会让娘亲担心。” 轩辕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岁岁,喜怒难辩。这伶牙俐齿的模样,倒是和当年的小夭有几分相像。 就在岁岁准备好迎接他的下一轮怒意时,他却只是缓缓地坐回了椅榻。 “爷爷,天色不早了。”玱玹见此状况,连忙上前,俯身低语,“我该命人送岁岁下山了。” 轩辕王沉默地抚着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看岁岁又看看毛球,半晌,突然开口说道,“你命人给小夭捎个信,就说祖孙初见相谈甚欢,我留岁岁在小月顶多住几日。” “陛下是想强拘我在小月顶吗?” 轩辕王并不理会,又吩咐婢子,“把王姬从前住的屋子收拾出来。” “我…”岁岁才刚开口,她的声音就被玱玹和俊儿的谢恩声淹没。 她看看玱玹又看看俊儿,他们只是认真地对她点点头,就连毛球,都敛了一脸的傲气,不动声色地拉着她的胳膊,对她摇摇头。 岁岁轻叹一口气,只得暂且应下。 用过晚膳之后,玱玹与俊儿陪着轩辕王说了会儿闲话,岁岁只静静在一旁坐着。待天色黑透,他们起身准备离开。 俊儿抬头看了看天,又回头对岁岁说,“今晚夜色不错,难得妹妹在山上留宿,不如我带妹妹去山顶赏月,如何?”说着,还不忘笑嘻嘻地歪头看向轩辕王,撒娇道,“曾外爷不会不应吧?” 轩辕王点点头。 “谢谢曾外爷。” “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爷爷。”玱玹笑着与轩辕王道别,又不放心地交代俊儿,“山顶风大,别玩得太晚了。” “舅父放心,我有分寸。” “我也去!”毛球一脸严肃。 “你别凑热闹。”俊儿说。 岁岁以为它是受相柳所托,一心想着要贴身保护,不禁笑着宽慰它,“我和俊哥哥在一起不会有危险的。你先回屋休息吧,我一会儿就回。” 毛球撇撇嘴,真的不再跟着。 岁岁随在俊儿身后,两人沿着山间小路,一前一后地踏着月色,往山顶走去。 走了没几步,又觉身后目光灼灼,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岁岁回头望去,只见毛球仍站在原地看着她,它的眼里影影绰绰都已被夜色吞没。不知为何,她竟觉一阵寒意,仿佛自己也要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孤独寂寥,无所依靠。 “怎么了?”俊儿停下步子,回身问道。 “没什么。”岁岁摇摇头,又紧随俊儿的步子。是错觉吧?刚才那一瞬,她脑海中竟浮现了白泽的脸。 第130章 寝殿 岁岁回到殿里时,整个小月顶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天幕低垂,四下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鸟鸣虫叫声都没有,仿佛连时间都感知不到。 偶有一阵夜风从山坳间掠过,传出如鬼泣般的低吟。 岁岁打了个哆嗦,不禁轻声叫唤,“毛球,你在吗?” 无人回应。 她又走到另一棵树下,仰头轻叫,“毛球?” 一阵轻风拂过,廊下的烛灯亮起,盈盈微光在一片漆黑中轻轻跳动着。 岁岁顺着长廊走去,烛灯在她身前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一盏接一盏地泯灭,走到长廊尽头,再拐个弯,便可见橙黄色的灯光从寝殿的窗户透射出来,窗柩的雕花投在长廊的白玉石板上,明暗交错,是一幅游龙戏凤的纹饰。 岁岁推门而入,灯火熄灭,刹那间眼前又陷入一片漆黑。她无奈地合上门扉,先前还感慨着这神山上的灵力充沛,就连烛火都这般贴心地为夜归人引路,这一刻心里只剩四个字:不过如此。 云雾散去,皎白的月光无声地铺洒而下。岁岁隐约可以看见有个人影静静地躺在她榻前的地上,不仅整个身子躺得笔挺,就连盖在身上的被褥也是盖得规规整整严严实实。 “毛球?”岁岁轻声问,“你怎么睡地上?” 毛球并未理会他,只有平缓而规律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缓缓地漾开。 岁岁也不再打扰,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绕过,爬上床榻。 不知过了多久,毛球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今夜的月色美吗?” 岁岁正将睡未睡,迷迷糊糊地说,“今日是上弦月,月亮好像在咧着嘴对人笑,自是美的。” 毛球冷哼一声,又问,“只是赏月?” “还和俊哥哥说了些话。” “说什么了?” “俊哥哥说他也奉行人神妖的平等,但这事确实一时半会儿做不了。”岁岁只觉困乏,翻了个身,喃喃道,“俊哥哥说,他会想办法向舅舅提议,为妖族争取多一些平等生存的机会。俊哥哥还说…” “俊哥哥俊哥哥,你倒是越叫越亲昵了。”毛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岁岁也不反驳,缓缓地合上眼,好似沉沉睡去。突然间,她睡意全无,一骨碌坐起身,呆愣地盯着虚无的黑暗发着呆。 半晌,她利索地披衣下床,猛然掀去毛球的被褥,说道,“你去外面的树上睡。” “我不去。”毛球撇撇嘴。 岁岁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干脆骑坐到他身上,捏着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又偷偷喝酒了?我和俊哥哥谈正事,你在这冷嘲热讽个什么劲儿?我爹除了叫你保护我,是不是还吩咐了你别的什么事?” “没有。”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岁岁使劲揉捏他的脸,威胁道,“快从实招来。不然…小心我拔你羽毛。” 毛球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不羁的眼眸淡去了所有情绪,渐渐变得冰冷幽深。 岁岁心里一哆嗦,手上的力道也轻了许多。毛球虽脾气差,平日里又傲娇又嘴毒,但它从未真正对她生过气,无论她怎么欺负,都不会还手,但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竟觉背后一阵凉意。 “下来。”毛球的语气冰冷,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冷冽几分。 还未待岁岁反应过来,毛球一个翻身,把岁岁整个人都掀翻在地上,欺身直视着她。 “毛球…你….”岁岁用力想要推开他,可是他太重了,支着双臂把岁岁圈在其中,无论她花多大的力气,他都纹丝不动。 岁岁的脑海中不禁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不是毛球…”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吓了一跳。 这一路上,毛球分明一直随在她身旁,贴身护着她,他那见了谁都瞧不上的样子分明就是毛球平日的样子。倘若他不是毛球….不会不会,白泽从未见过毛球幻人形的样子,更没见过毛球展翅的模样… “白泽?”岁岁小心翼翼地试探。 只见他紧抿的唇勾起一抹笑意,这个笑实在太浅了,只漫到他的唇角就又消失了。 因着这抹笑意,岁岁心里更坚定了几分,不由得惊恐地睁圆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呼出声,“你…你怎如此胆大?!” “嗯。” 岁岁连忙捂住嘴,警惕地看向门外,在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小声地训斥,“你可知这么做有多危险?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不要命了吗?!” 毛球的脸渐渐模糊,终于露出白泽的模样。他冷冷地盯着她,说,“我若不来,怎能知道你与你的俊哥哥共赏明月,相谈甚欢。又怎能知道你们原来这般亲近,将来你怕是要入这紫金宫做王后吧。” 岁岁听完,也不急着辩解,只是眨眨眼,张开双臂抱住白泽,娇嗔道,“夫君真是小气鬼。” 白泽被她猝不及防的一揽,整个身子几近贴着岁岁,轻薄的衣衫仿若无物,女子的柔软好似就贴在他的胸前,一阵酥麻传遍四肢。 “松手。”白泽的声音低沉喑哑。 岁岁感觉到他身子的僵硬,不仅不松手,反而把他搂得更紧,她的唇几乎贴着白泽的耳朵。 “松手!”白泽硬邦邦地说。 岁岁顺势亲了亲他的耳垂,才缓缓张开双臂。 白泽好似很疲惫,翻身仰躺在她身旁,呆呆地盯着屋顶。 半晌后,岁岁戳戳白泽的胳膊,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王后?紫金宫有一位王后,虽不得宠也不得势,但据说舅舅当年也是昭示天下,办了很盛大的封后仪式,是这紫金宫名正言顺的王后。” 白泽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难道你说的不是那位王后….”岁岁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着,突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地看着白泽,“夫君莫不是说的….是俊哥哥?” 岁岁把声音压得更低,以至于白泽要仔细聆听才能听见她的声音。 “俊哥哥是未来的陛下?” 白泽侧过头看她,食指抵着唇。 岁岁连忙闭嘴,抱住他的胳膊,蜷在他身侧。此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原来她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曾外爷这些年已鲜少再参与理会政事,舅舅曾征战四方一统大荒,更注重的是现世的安稳。只有俊哥哥…才代表了将来,才有更漫长充裕的时间去变革。 白泽见岁岁蹙眉不语,又蜷缩着身子,以为她冷,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惜,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已近三更了,夜里露气重,地上湿凉,回榻上去休息吧。” 岁岁摇摇头,往白泽怀里钻,撒娇道,“这世上我只与夫君亲近,夫君在哪我就在哪。” 白泽嘴角弯了弯,眼里有明显的喜悦,“油嘴滑舌!” 第131章 期许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岁岁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又说,“白日里我心里其实害怕极了,现在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突然就不害怕了。可是想到你万一被人发现,会被人伤,又觉得万般后怕。我怕我灵力不够,剑术也不够精进,护不住你。” 她的低声细语弥漫在夜色里,白泽揽着她的手不禁紧了紧,“我的灵力早就恢复了,我可以护住你。” 岁岁阖着眼,她分明已经很困倦,可心里还有太多的疑惑,早晨迎接俊哥哥的毛球是不是白泽?驾驭天马随他们一起上山时的毛球是不是白泽?一下午都站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肯定是白泽了吧?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实在很好奇,你究竟什么时候和毛球交换的?爹爹知不知道?” 见白泽不说话,岁岁干脆攀到他身上,抬起头追问,“故人相见,你是不是特别恨他?心里会不会觉得愤愤不平?觉得憋屈?” 白泽的手揽在她腰间,她比从前又更清瘦了些,腰肢纤细,只盈盈一握,让人愈发地心生怜爱。 岁岁不满地戳戳他的胸口,“问你呢,为何不应我?” 白泽握住她的手,说,“你一下子问了那么多问题,让我先从哪个开始回答?” “都可以,你快说。” “一早。不恨。” 四个字?说完了?岁岁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发现他俨然已是一副交代清楚的泰然自若。 白泽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岁岁一惊,连忙捂住他的嘴,“莫让人给听见了!” 白泽笑笑,不见分毫的慌张。他拉下岁岁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漆黑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岁岁抽回手,又懒洋洋地趴回他胸前。 轩辕王的脾性难测,如今突然把她拘在山上更是目的不明,明日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状况呢,白泽怎还敢笑得这般肆无忌惮,万一被这宫里的人给听去…她怯得不敢细想,可是白泽的眼里却盛满笑意,好似他们此刻并没有身处险境,只是在神域的寝殿里,他正好兴致地打趣她,而她只能无奈地佯装生气。 突然,白泽拍拍她的脚踝,不满地低声呵斥,“别乱动。” 岁岁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半个身子都趴在白泽身上,就连整条腿不知何时也已压在白泽腿上,脚掌还一直无意识地在他腿上轻轻摩挲着。 白泽挑眉而笑,仿佛在等她给一个满意的回应。 岁岁你可别怂啊!她默默地鼓励自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只见她恶作剧似的动动脚趾,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架势,丝毫没有要从白泽身上下来的意思。 白泽勾起嘴角笑了笑,牢牢握住她的脚踝。 岁岁只觉一阵热潮瞬间涌上脸颊,她对自己这位夫君这般不怀好意的笑,可真是太熟悉了! “白泽…” 岁岁挣扎了几下,发现并挣脱不开。她又不敢大声地抗议,生怕惊扰了屋外巡夜的侍卫。因着声音细小,说出的话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反倒像一只小猫,轻轻地叫了一声。 白泽的手依然牢牢握着她的脚踝,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正专心地抚触着她的踝骨。 “夫君,你放手。” “好。”白泽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果然立刻松手。 岁岁心里暗喜,正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白泽的手又箍在她的腰间,她除了紧紧贴着他,并无他处可去。她刚想说什么,又觉白泽的手已从她的腰肢以极缓慢又轻柔的姿态慢慢向下移去… 岁岁倒吸一口凉气,一动不敢动。 白泽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的臀上慢慢游走,时而下抚到她的腿上,时而又往上游走回她的背脊。 岁岁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故意的!因为每次当她以为白泽灵巧的手指就要碰触到自己最敏感最私密的部位时,他总是若无其事地绕开了。这样的抚触既舒服又让人觉得心痒痒,不知不觉间竟起了欲念。 “白泽…” 白泽的手指点在她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岁岁无奈,只得抿着唇趴在他身上,由着他的手在身上一寸寸地轻抚而过。 “夫人方才也是这般对我的。”白泽的话里,竟还听出了几分委屈? 岁岁不满地反驳,“我没有。” 话音才落,白泽宽厚的大掌又把她的纤纤玉足握于掌心,笑说,“夫人确实没有用手。” 真是愈发地无赖了!岁岁咬牙切齿地瞪着白泽,白泽笑看着她,手终究是停在了方才一直绕开的地方,他仿佛是在品尝一桌美味珍馐,荤的素的甜的咸的都已一一尝遍,又把自己最爱的那一道留在了最后,正准备静下心来细细品鉴。 因着白泽的触摸,异样的酥麻一阵又一阵地向着四肢百骸蔓延而至,岁岁低呼一声,紧紧揽住他的脖子,轻轻颤抖着。 白泽亲亲她的脸颊,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半刻。 岁岁终抵不过这一阵阵的酥麻,整个身子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只得瘫软在白泽身上,小声嘤咛。 “喜欢这样吗?”白泽的声音低沉浑厚,就在她的耳畔,伴着炙热滚烫的气息,都悉数入了她的耳。 岁岁的身体本能地努力迎合着他的手势,根本无暇应他。 白泽的手如细软的蛇,灵活又敏锐。 “这样喜欢吗?”白泽又问。 岁岁咬着唇,双颊早已染上红霞,犹如早春悄然盛开的第一朵枝春花。 白泽看着她湿润的眼眸,微启的朱唇,无一不似在向他发出邀约。他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摁住她的头狠狠吻上她的唇。 此刻,唯有强取豪夺才能舒缓他身体里汹涌的欲念。 岁岁温驯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唇齿间皆是他留下的气息。 白泽扶着她的头,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分明已是欲念横生,滔天的爱意都已蓄势待发。他看着岁岁,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炙热的情意都倾诉于她。可终究,湿软的亲吻只是落在了岁岁的额头和鼻尖。 “夫君…” 白泽无奈又疲惫地笑了笑,紧紧拥住她,“我许过诺的,定要等你爹娘应允。” “从前在神域,我们早已是夫妻。” “那时候连我都不知道我们会被困在神域多久,可能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上千年。可如今……不一样了。” “怎不一样?”岁岁不明白。 “如今,我们的将来可以有更多的期盼了。”白泽又亲了亲她的唇畔,说,“我想得到你爹娘的认可,想要认识你所有的朋友,想要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还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喝你喝过的酒,听你听过的说书,走你走过的每一条路。在那之前,我可以等,我有足够的耐心等。” 岁岁抿嘴而笑,眼泪却从眼角落下来。关于将来,白泽竟有那么多的期盼。 ======== 第二日,轩辕王与他俩一起用过早膳后,便独自去了凤凰林散步,回来后又回寝殿打了盹儿。 晌午过后,轩辕王便一个人坐在树下自己与自己下棋,一直到玱玹处理完朝政,过来看望他。玱玹陪轩辕王闲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随后又用了晚膳。 晚膳后便回去了。 一切都平常得仿佛他们根本不在小月顶。 第三日,第四日….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岁岁有些看不明白,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132章 分房 有时,轩辕王会一边琢磨着棋局,一边抚须感慨,“你已经许多年没有像这样,日日来小月顶看望我了。” 应是对玱玹说的,语气中满是落寞与感怀。 “朝中事务繁杂,常常抽不开身。爷爷若是喜欢,孙儿以后一得空就来看您。”玱玹不在意地笑笑,说道。 岁岁看着轩辕王满头的苍白,又看看毛球,一嘴的嘲讽话吞了回去,只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地坐着喝茶看花。 夜里,岁岁的屋子才刚熄了灯火,敲门声就适时地响起。她本不想理会,可敲门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并未轻易罢休。 岁岁不得不起身,白泽也已坐起,手指轻弹,烛火的萤光缓缓亮起。 她警觉地走到门口,正想要开门,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眼白泽。只见白泽屈膝而坐,无声地朝她摇摇头。 “是谁?”岁岁贴着门,朗声询问。 门外迟疑一瞬,婢子的声音响起,“岁岁姑娘,奴婢是负责章莪殿的婢子,这几日姑娘的屋子都是奴婢收拾打扫的。方才辛侯交代了些事,说务必要告知姑娘。” “何事?” “辛侯临走前有交代,说姑娘的坐骑既已化了人形,就不该再日日栖在姑娘屋中。” 岁岁眼角的余光瞥向白泽,白泽正阴沉着脸看着她,即便屋内昏暗,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白泽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岁岁抿着笑意,说,“他随我一起上山,自是要留在我身边的。” 屋外轻笑一声,“辛侯并非是要赶他走,只是让奴婢又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歇息。辛侯说,男身女体授受不清,传出去会坏了姑娘名声,惹人非议。” 岁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俊哥哥有心了。” 白泽不知何时已立于岁岁身后,伸手揽过她的腰。 岁岁身子一倾,整个人都跌进白泽怀中,暖烘烘的外袍将她整个身子都拢在其中。 白泽顺势把她抱起,面上无喜无忧,一时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岁岁晃着赤裸的脚丫,握拳轻捶他,娇嗔道,“你放我下来。” 白泽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三两步把她抱到榻上,伸手就去解她的裙衫。 岁岁的脑袋嗡一声响,霎那间一片空白,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白泽。 婢子许是见屋中迟迟没有动静,又说,“姑娘,现下屋子已收拾妥帖,姑娘的坐骑今夜便可搬过去。” 白泽笑笑,低头吻住岁岁的唇。 “姑娘?” 白泽宽厚的大掌抚过玉脂般细滑的背脊,正覆到她的臀上。他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好心提醒她要及时给人回话。 “无…无妨!”岁岁红着脸,连忙答,“是我爹命它贴身保护我,我也未必能使唤得了他。”想想还觉有些不妥,又心虚地补了一句,“他夜里睡地上的。” “可是…” 屋内的烛火灭了,床幔落下,白泽在她的颈脖处落下一吻,时而舔舐,时而吮吸,惹得岁岁直往他怀里躲。 白泽眼里盈着笑意,朝着门口努努嘴。 岁岁连忙朗声回道,“无碍!无碍!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屋外的人等了一会儿,见屋子确实没有人要出来的意思,只得欠身行礼,默默地退下。 一片漆黑与寂静中,岁岁只觉一颗心在嗓子眼慌乱地急跳着。分明有过更亲密的时候,怎如今反倒又羞又怕了?不是说好要等爹爹亲口应允吗? 她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白泽到底想干什么。可是白泽只是亲了亲她的耳垂,又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用被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 “睡觉。” 他的声音低沉,又有不容人质疑的强势,岁岁撇撇嘴,只得用力闭上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白泽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 从方才到现在,他就怪怪的。岁岁实在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白泽到底想干什么。 白泽凝视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今晚开始,我不睡地上了。” 岁岁猛然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中,白泽浑厚的嗓音幽幽地在她耳畔响起,“从今夜起,我会贴身保护你。莫让人坏了姑娘名声。” “俊哥哥只是一片好心,他又不知道是你假扮了毛球。” “我知道。” 岁岁眨眨眼,抿着嘴角的笑意看着白泽。 白泽把她冰凉的脚捂在掌中,淡淡地说,“夜里凉,我不想再睡地上了。” 白泽简直就像个大暖炉,浑身都暖暖的。自他躺进被窝后,连着被窝里都不似先前那般,怎么都捂不热。 岁岁蜷着身子,心安理得地把手掌贴在他胸膛上,一股股暖意自手心脚心传来,在她身体里缓缓地流淌着,一直到心里,温暖而惬意。 岁岁清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既然地上凉,那今夜起你就睡榻上吧。” 白泽拥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头。 岁岁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猜白泽此刻应该是面带笑意的。 “这次是我连累你了。”岁岁温驯地蜷在他怀中,像只小猫一般柔软。“不知我们何时才能下山回家?” “再等等。” “你有办法了?”岁岁抬起头看向白泽。 白泽摁下她的头,淡淡地说,“我也没把握,再等等吧。” “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岁岁的脸又贴回白泽的心口,却怎么也抑不住内心的好奇。 “我想重新修订坊间流传的《妖怪图志》。” “据说当年轩辕王从东望山回来后,让人把世间大小妖怪的秉性弱点都整理成册。那本册子就是《妖怪图志》?” “嗯。前几日我就让高辛俊去找了,先找一本回来看看。” “你让俊哥哥去帮你找书?”岁岁惊得几乎半个身子都快坐起。 白泽拉她躺回榻上,说,“我跟他说,是你要的。” 岁岁轻叹一口气,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轩辕王一直对当年的事三缄其口,连颁布一些能稍许改善妖族现状的政令都不愿意,更别提让他道歉了,修书……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 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旧版的书籍越来越少,新修订的书却能流传得更广更久,慢慢取代旧册。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妖族也分善恶。有的妖族生性善良,从不迫害于人,他们不该被有心人直击弱处,被人误解,甚至奴役。 “岁岁,帮我一起修书,你可愿意?” 修书清苦,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但是,即便要花很长的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她自是千百个心甘情愿,愿意与白泽一同去完成这些事。 岁岁支起身子看着白泽,眉眼间尽是温柔与缱绻。 “愿意。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做。” 说着,岁岁低头在白泽的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还未待白泽反应过来,她已躺回白泽怀中,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小声说道,“很晚了,我先睡了。” 这回再也不觉冷了,她甚至觉着被窝里愈发地炙热,灼得她双颊发烫,背上微微冒着细汗。 第133章 修书 过了几日,俊儿来小月顶陪轩辕王用晚膳。他一身玄黑的官服都还没 来得及换下,看着更像是临时起意,匆忙而来。 俊儿环顾四周,却不见岁岁的踪影,“曾外爷,岁岁不一起用晚膳吗?” 轩辕王说,“我虽拘她在小月顶,但她也并非日日与我一道用膳。” 俊儿听完,无奈地笑了笑,说,“无碍,一会儿我去寻她,再开导开导她。” “你今日只是为了来开导开导岁岁?”轩辕王看似随意地抬手指了指他。 俊儿连忙作揖行礼,说,“不敢欺瞒曾外爷,俊儿近日心中常感忧思,岁岁自幼在民间长大,不懂宫里的规矩。如今居小月顶已有数日,俊儿怕妹妹莽撞不懂事,又惹了曾外爷不悦。这才想着给妹妹带些零嘴,顺势好生劝慰一番。” 轩辕王思量地看着他,一瞬后,竟轻笑出声,打趣道,“你倒是对她上心。” 玱玹放下酒樽,半开玩笑地说,“岁岁已有了夫婿,心性也不定,应是自幼在乡野长大,性子养得粗野了些。我倒听闻,有邰氏一脉有一女名姜嫄,容貌姣好,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俊儿若是有意,舅舅可给你做这个主。” 俊儿一愣,转瞬明白了两位帝王的意思,莫不是误会了他对岁岁有情意? “曾外爷和舅舅误会了,俊儿当下只想一心为舅舅分忧解难,并无旁的心思。” 玱玹看看轩辕王,轩辕王看看俊儿,两人相对大笑,“难得俊儿也有害羞的时候。” 俊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讪讪地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酒。 用完晚膳,俊儿又与轩辕王寒暄了几句,便沿着山径去寻岁岁。 一直攀到山顶,在靠近崖边的地方见毛球坐在一大石块上,岁岁坐在他脚边,双臂温驯地趴在他膝上,他一手轻抚着岁岁的头,一手指着远处的虚空,好似在说些什么。 应是设了禁制,俊儿只觉怎么也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耳畔只有山谷里的风一声接一声地呼啸着。 他忽想起他接岁岁上山那日,岁岁挽着白泽的臂弯,自豪地跟他介绍,“这是白泽!是我的夫君。” 他又想起方才在席间,玱玹与他说,“岁岁心性不定,性子也养得粗野。” 他突然觉得,回去该给姨夫写封信,提醒他一声他的坐骑已化了人形,真的该提醒毛球注意它与岁岁间的尺度与分寸。 “岁岁。” 毛球循声回望,只见俊儿眉目温和地走到他们跟前。 他拍拍岁岁的脑袋,“你俊哥哥来了。” 岁岁好似刚打了个瞌睡,只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俊儿一眼,说,“俊哥哥又来陪陛下用膳?” 俊儿笑着点点头,拉着岁岁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说,“我今日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 “前几日你不是托我给你寻一册书?你可真是大胆,可知这书是紫金宫的禁书?就连你夫君的名讳,也是曾外爷的大忌。”俊儿说着,手中变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说来也巧,前两日正遇上涂山瑱进宫,他听闻你在寻这本册子,说他府上就有一册,还是很多年前,离戎氏赠予的。第二日就命人送过来了。” 岁岁小心翼翼地接过册子,封面还很新,赫然可见墨黑的四个大字——妖怪图志。 就是这本书,记载了世间上万种妖族的秉性与弱点。轩辕王曾借此收服凶兽让它们再也无法为祸人间,后来也被有心人利用,到处打压无辜妖族。妖族的悲剧,白泽的耻辱,都是从这本册子开始的。 念及此,岁岁愈发地感到手上捧着的册子沉重无比,仿若千斤巨石,让她险些捧不住,双手巍颤着。 毛球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接过册子,一脸不屑地翻了翻,问,“这样的册子,除了各世家大族手上有存本,还有什么人会有?” 俊儿思索一瞬,说,“真正流落民间的应该寥寥无几,毕竟是上千年前编撰的册子了,即便民间有流传,应也没那么齐全。” 毛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坐回大石块上,专注地翻阅起来,再没搭理他们。 此刻天色早已黑透,要在这样的天色下翻阅书籍,即便是灵力高强之人,也着实有些费劲。 俊儿与岁岁闲聊了几句,又变幻出一大包用油纸包裹着的零嘴递给岁岁,说是怕岁岁在山上待得闷,又吃不惯宫里千篇一律的糕点,特地命人去轵邑的食铺子买回来的。 岁岁也不客气,笑嘻嘻地就收下了。 “你在小月顶务必收着点性子,切莫再惹曾外爷不悦。”俊儿宠溺地看着她,“听没听心里去?” “听见了。” “过些日子待他老人家气消了,就放你回去了。” “我不着急。”岁岁看了眼毛球,迟疑一瞬后又说,“俊哥哥,我想重新修订《妖怪图志》,反正现在被拘在山上,整日也无所事事。” “你想重新修撰这本书?”俊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想做的不仅仅是重新修书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岁岁回头看着毛球,眼里掠过一抹悲伤。她抿抿唇,认真说道,“我不仅想重新修撰,还想把修撰后的《妖怪图志》广散民间,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世间不仅有凶兽,也有善良的妖。当遇到凶兽惊扰时,他们还可以按书索骥,自己也能应对一二。” 俊儿静静聆听着岁岁的话,神情专注,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说,“过些时日…我试试能不能以书籍陈旧需重新修订为名,把现在各大家族间流通的册子先收回来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岁岁没想到俊儿不仅应得这般爽快,还愿意帮他们,不禁高兴得拥了拥他,“谢谢你,俊哥哥。” 俊儿笑着伸指点点她的头,“你这小脑袋里,真不知道整日在想些什么。” 岁岁不以为然,又拥住毛球,兴奋地说,“毛球,待下了山我们可就有的忙了!俊哥哥答应帮我们了!俊哥哥还说…” 毛球拍拍岁岁的肩,淡淡地说,“我都听见了。” 即便毛球冷脸看着岁岁,但她并不在意这些,明亮的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甚是娇俏可爱。 毛球面无表情地看着岁岁,岁岁对着他甜甜地笑着。 俊儿忍不住开口问,“我听婢子说,毛球至今还夜夜栖在你的寝殿?” 岁岁的笑容瞬间凝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还挂在僵硬的脸上。 俊儿又数落毛球,“毛球,你化人形已有些时日,怎还这般不懂世俗礼法?” 岁岁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辩解道,“毛球…我自幼就与毛球在一起,它就是我的家人!” 毛球轻“嗯”了一声,似表示赞同。 第134章 禁书 毛球揽着岁岁的肩,又强调了一遍,“我们是家人。” 俊儿怔了怔,竟大笑起来,指着毛球说,“你可别带着岁岁一起疯玩,她夫君可是白泽,厉害着呢。” 说着,他又神秘兮兮地凑到岁岁面前,带着几分恳求,虔诚地问,“下次,能引荐我好好认识一下白泽吗?我可以邀他一道喝酒赏月吗?” 岁岁一时无语,不知俊儿究竟是何用意。 俊儿挺直腰板,娓娓而谈,“小时候调皮,舅舅常罚我在藏书阁里思过,有一回我无意间发现了暗格,里面藏了好几册禁书,上面记载的都是我从未在宫廷里听过的名字。其中有一册说的就是白泽大人。” “宫里还有记载白泽的书?”岁岁惊讶地看向俊儿。 “书中说,东望山有神兽白泽,知晓世间所有妖兽,还能窥往知未,通常只有明君才能见着。这世间第一位能让白泽现身与之相见之人就是曾外爷。”俊儿迫不及待地说着,“那日在府里你介绍你的夫君叫白泽,起初我以为只是同名,后来在云辇上听你说起这次上山的目的,我才明白过来!” 他温润的眉眼第一次有了兴奋与激动,这个他在幼时就看过的故事,已深埋在心中那么多年,从未有人能与之分享,可今日似乎终能重见天日。 俊儿说,“虽然,书上说白泽大人暴虐成性,当年因不满曾外爷惩治妖兽,凭一己之力冲破轩辕山的禁制,企图刺杀曾外爷,伤了很多轩辕士兵,后来被我们轩辕的精兵重伤,从此在世间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岁岁郁闷地垂下脑袋,叹着口气感慨,“想不到你看的书籍里,竟是这么写白泽的。” “儿时看了这个册子,我心里害怕极了,又不敢与人说,做了很长一段日子的噩梦,生怕哪一日白泽又来血洗神农山。”俊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后来跟着舅舅处理朝政的事务,我才渐渐明白,这世上的人哪那么容易分辨正邪,是非对错不过是史官的一道笔墨罢了。” “你现在不怕白泽了吗?”毛球忍不住问道。 “不怕。我那日见过他,他的眼神虽然冰冷,但一双眼生得干净明亮。我能看得出来,他与书上记载的不一样,他绝非嗜杀之人。”俊儿看着他们,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而且,我相信岁岁的眼光,她不是个会被寻常男子的花言巧语轻易骗走的人。” 毛球虽冷着脸,眼神却柔软许多,他对岁岁说,“回去了,我有点饿了。” 岁岁连忙取出糕点递到他面前,“给你尝尝俊哥哥买的零嘴,是在山下买的。” 毛球盯着糕点看了许久,好似在犹豫着什么,半晌,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手,谁知岁岁已先他一步,取了一块喂到他嘴边,笑嘻嘻地说,“这个是板栗酥,只有冬日才有。小时候爹爹给我买过,很好吃的!” 毛球低头轻咬了一口。 俊儿在一旁笑看着,揶揄道,“这么大了,还要人喂!毛球,你真是越来越做作了。” 岁岁神情温和地看着毛球,淡淡地说,“毛球平日里不爱吃甜食。” 毛球并不理会俊儿的嘲笑,又探头把岁岁手中剩下的半块吞吐口中。 “你慢点吃。”岁岁小声提醒着,柔荑般的细长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唇角,顺势抚去沾着的酥皮屑。 毛球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岁岁抿抿唇,压着笑意,又回身一本正经地对俊儿说,“近些日子在山上,也多亏俊哥哥照拂,等回去之后我会向白泽转达俊哥哥的意愿,也许夫君感念俊哥哥的照顾,会答应与你一道饮酒赏月的。” “他这是已经生了帝王之心。”毛球极小声又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 岁岁连忙回头瞪他一眼,无声地动了动唇。 从唇形看,说的应是—“闭嘴。” 毛球扭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真的不再说话。 =========== 小岛上,正是风和日丽的时节。 一匹天马缓缓在山坡上落下,收拢起它乌黑油亮的羽翼。 锦衣公子自马背上跃下,他轻抚着天马的鬃毛,又在天马的耳畔低语了几句,天马仰天嘶吼一声,扑腾着翅膀,直冲云霄。 公子面带着微笑,目送天马离去。 这里应该就是岁岁提到过的海岛了吧?他也是循着岁岁的描述,沿着大海一直往东,待看到有一处长条形的岛屿,在岛屿的南面还有几座零散的小岛,那便是她之前待的地方。 明媚的阳光正静静地铺洒在大地上,远处隐约还能听见一阵又一阵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涛声,山花遍野,在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摆。 阿晏面带着温和的笑意,沿着山径,信步向远处的镇子走去。 那日他才刚到清水镇,就收到爹爹的传音珠,叫他来这座海岛上好好打探一番。 他驾驭天马赶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程才到这里,整座海岛看上去与散落在大海上的各种零星岛屿并无二异,他实在很难想象,岁岁曾经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还经历过生死。 沿着山路没走多远,便到了镇上。 小镇和轵邑,轩辕这样的城邦自是不能比,但也比清水镇要大许多。主街宽敞,两旁商铺林立,街上人流如梭。 阿晏站在街中,顺着笔直的石板路,望着街的尽头。往来的行人难免会回眸看他一眼,偶有人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两句。大致的意思无非是说他面生,看起来像是外乡人。 他不在意地笑笑,又往前走了一段,进了街旁的一家酒楼。 此刻正是晌午时分,一眼望去,一楼的堂间几乎都已坐满,小二热情地迎上前来,“客官可是要用膳?” 阿晏笑问,“堂间可还有空座?” 小二笑吟吟地说,“恐怕有些困难。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上二楼的雅间。” 阿晏环顾,见临窗有一方案,坐着一位公子正在饮酒。若仔细看,那位粉面玉琢眉清目秀的公子,怎么看都像是位女子。 他笑指着那张桌子,问,“我看那张食案甚大,却只坐了一位食客,不知他是否介意与我同案?” 小二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怕是不妥。” “为何?” “公子可是外乡来客?”小二打量着阿晏,说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位是我们的东家。她不喜与人共案,更不喜被人轻易叨扰。” “既喜清净,何不上二楼雅间?偏要坐在这堂间听人喧闹,还偏要选了临窗的座位,被街上往来的行人叨扰。”阿晏不屑地笑笑,反问道。 小二讪讪地哈着腰,“公子莫要为难小的,东家的事也并非我们可以妄议的。” 阿晏又看了那位公子一眼,他依然慢悠悠地独自啜着酒,沉浸在自己的怡然自得间,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她毫无干系。 第135章 秋千 小二引阿晏上了二楼的雅间,又按他的要求上了壶酒,上了一些小菜。 楼下的说书先生不知在说什么故事,引得堂下喝彩阵阵,阿晏提着酒壶,倚在二楼的栏杆处漠然地看着楼下堂间的喧闹。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口又走进来一男子,高高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由一只哑金的发冠拢着,靛青色的锦衣绣着同色系的暗纹。 起初阿晏并未留意他,可是他一进门,竟警觉地抬头,一眼就对上他的视线。 男子分明长得眉眼温润,眼里却如覆薄冰。若是以这样的眼神去打量一个陌生人,着实有些不友善。 阿晏啜了口酒,亦冷冷地回看男子。 “洛端。” 先前一直独自坐在窗口的人朝他招招手。 那个叫洛端的男子便走了过去,与她隔着食案相对而坐。 他看着桌上的酒壶,皱了皱眉,说,“烈酒伤身,你的伤才刚痊愈,还是少喝点为好。” 女子爽朗地笑起来,举起酒壶又给自己斟酒,说,“师父这几年为了治我的伤,给我输入了不少灵力,早就无碍了。” “蓁蓁,当初你被影昭伤了心脉,险些丧命,还是要多休养。”洛端取过她手中的酒壶,好心劝解。 “是不是嬷嬷派你来抓我回去的?” “嬷嬷也是关心你的身子。” 蓁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喝完这壶酒就回府。难得太阳好,原本还想着出来清静清静呢。” 洛端抬手随意地指了指周围,嘲笑道,“你来这里图清静?好歹窝你自己的茶室去。” 蓁蓁笑了笑,自顾自地抿了口酒。 洛端又说,“今日店里有客人。” 开门做生意,堂间坐的每一位食客本就是店里的客人。 洛端这话也许别人听得云里雾里,可蓁蓁立刻明白过来,装作不在意地瞥了眼楼上。那个男子分明只是慵懒地倚靠在二楼的围栏上,可看向堂间的眼神却是冰冷,拒人千里之外,又冷漠得好似这世间冷暖都入不了他的眼。 楼上的男子发现蓁蓁正在打量他,眯起眼笑了。他一笑,所有的冷漠都如冬雪消融,只剩春风般柔和的眉眼。 他举着手上的酒壶,朝着蓁蓁晃了晃。 蓁蓁报以礼貌的微笑,举起手中的酒杯,隔空与他碰了碰。 放下酒杯,蓁蓁又唤来小二,低声吩咐了两句,便起身离席。 “不去会一会?”洛端随在她身后,问。 蓁蓁摇摇头,边走边说,“这人灵力深厚,不在你我之下,若不是妖族就是高等神族。这样的人突然来这偏僻的小岛,定然是有目的的。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小二跑上楼,还未开口,阿晏已先他一步开口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吩咐,让你免了我的酒菜钱?” 小二惊得低呼,“公子怎…” 阿晏不屑地笑了笑,取出一枚玉贝递给小二,说,“我与你东家非亲非故的,这账还是我自己付吧。” “公子过虑了,我们东家是个顶顶好的好人。” “好人也好坏人也罢,我不感兴趣。” 阿晏的语气分明是温和的,说出的话却让人觉着有几分寒意。他见小二站着迟迟不见动静,便轻轻把玉贝放到食案上,又闲适地拢了拢袍袖,拾阶而下。 那位东家虽是女子,却经营着这么大一间酒楼,还能让小二对她赞不绝口,可见绝非泛泛之辈。至于后来的男子,灵力深厚又深藏不露。 不曾想在这样偏僻的小岛上,一日之内竟能遇到两个让他一眼看不透的人。 =============== 即便是入了冬,下了雪,小月顶上的凤凰花依然开得如火如荼。 岁岁一袭杏色孺裙,在火红的凤凰林中虽显清冷,但仍难掩她少女独有的鲜活与明亮。 毛球倚在离她不远处的树干上,只不动声色地动动手指,岁岁坐着的秋千就被无形的风推着,轻轻摆动着。 岁岁悠闲地坐在秋千上,翻阅着《妖怪图志》。这本书中记载的内容,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涵盖范围之广,所涉细节之缜密,远超她原本的理解,难怪一些神族能凭借此书,轻易压制妖族。 “丹熏之山有兽焉,状如鼠,兔首麋身,以其尾飞….”岁岁不解地喃喃自语,“鸟兽能飞,都是依赖翅膀,天马亦是如此。世间怎还会有妖能用尾巴飞呢?” “这是耳鼠。”毛球淡淡地说。他展掌而过,只见地上的枯叶都飞扬着聚拢在一起,逐渐堆积成一只长着兔耳朵,麋鹿的身子,脸又像老鼠的妖兽。 岁岁惊讶地看着树叶变幻的耳鼠,只闻毛球的声音又响起,“人若是吃了它的肉,便可抵百毒侵害。” “真的吗?” “真的。”毛球认真地点点头。 “什么真的假的?” 岁岁循声望去,是玱玹,正从不远处笑着朝他们走来。当她再回头时,枯叶散落了一地,方才变幻出的耳鼠早已不见踪影。 玱玹一直走到她跟前,竟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兀地说,“这是我当初给你娘做的秋千。” 岁岁连忙一跃而下,笑说,“舅舅真厉害,做的秋千又牢固又漂亮,这么多年了还像新的一样,坐着也很舒服。” “你也喜欢荡秋千?” “前几日听婢子说林子里最大的那棵凤凰树下,有秋千。就想着来玩一玩,很有意思。” 玱玹看了岁岁一眼,笑说,“坐,舅舅推你。” “好。”岁岁甜甜一笑,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回秋千上。 “抓紧咯,舅舅会推很高。” 岁岁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毛球,他也正看着她,眉眼间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她抿抿唇,两手连忙抓住秋千绳,只觉身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随着秋千椅都高高荡起,很快又落下。才落下,身后的人又推了她一把。 这样迎着风,高高低低来回摆荡的感觉非常舒服,好像迎风翱翔。 岁岁闭上眼,觉着还能闻到空气中隐隐的凤凰花的香气,仿佛在春日和煦的山野上,阳光明媚,万物生长。 “这几日都在忙什么呢?”玱玹随口问道,“可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都挺好的,没什么不习惯的。”岁岁笑嘻嘻地答。 “我好像见你方才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嗯,我在看《妖怪图志》。”岁岁坦然地答。“才看了没几日,还有好多没看完。” 玱玹猛然拽住秋千的两根绳索,整个秋千戛然而止,“你说你在看什么?” “《妖怪图志》”岁岁回头看着玱玹,又答了一遍。 “岁岁,这是禁书。”玱玹耐着性子,温和地说,“你不该看。” “舅舅,我还想重新编撰《妖怪图志》。” 玱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说,“过几日我就会安排你娘亲来接你回家,莫要再生事端。” 第136章 妃子 玱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说,“过几日我就会安排你娘亲来接你回家,莫要再生事端。” 岁岁猛然起身,一脸不甘地看着玱玹,“娘亲说舅舅是一位一心为民的君王,曾经颁布过很多惠国利民的政令,为穷苦百姓谋福祉。难道在舅舅心中,也觉得妖就该是低等的族类吗?” 玱玹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秋千看了许久,那些过往好像并没有走远。 他也曾微服去民间走访,当过卖酒翁,在市井里与百姓一道喝酒吃肉,听他们谈论着俗世里的家长里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中,大部分都是人族,自然也不乏一些隐匿身份的妖族。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生存而不懈地努力着。 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即便是妖族…他自问自己从不曾在心里鄙夷过任何一个坦坦荡荡的生命。 “岁岁,舅舅从未鄙夷过任何妖族。”玱玹轻声说着,眼里是岁岁从未见过的柔软。 他永远记得,他生命中最爱的人在他大婚那日,当着他的面嫁给了一只大妖。 玱玹又说,“这本书,还有你夫君的名讳,爷爷从不允许任何人在神农山上提及。曾经有一回,一个世家子弟来宫里参加宴席,无意中提到家中存有一本《妖怪图志》,被爷爷听了去,连夜便命人割了他的舌头。” 岁岁瞠目,下意识地看向毛球。一树又一树随风摇曳的凤凰花衬着他挺拔的身姿,白衣飘飘,竟有种说不出的清冷与落寞。 “既然曾外爷那么忌讳,为何不把流传在外的书籍全部销毁?” 玱玹不屑地笑了笑,说,“有的事,只能私底下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明面上并没有适合的理由去这么做。就好比当年….传闻白泽血洗轩辕山。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时间久了,就成了真假难辨的传说,还是不能随便提起的那种。” 岁岁蹙眉思索着什么,半晌,她又问,“重新编撰《妖怪图志》的事,是不是一定要曾外爷点头才行?” “这事可瞒不过他。”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的毛球终于开口。 玱玹看了他一眼,点头表示认可,又郑重地对岁岁说,“爷爷那里交给我。但你要答应我,这期间切不可再生事端,安心等你娘来接你回家。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岁岁点头如捣蒜,面上心里,都是抑不住的喜悦,似乎所有的困局都在慢慢化解,这次上山也不算一无所获。 玱玹抬手抚过她的头,宠溺地笑了,“阿晏小时候可没你这么会折腾。” 岁岁皱皱鼻,不甘示弱地说,“哥哥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还被关在山里。偌大的山,就他和爹爹,爷爷三个人,除了修习就是发呆,哪有什么事好折腾的。” 玱玹的手一僵,似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最终又都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当年那场春宴,分明已做了万全准备,不曾想竟横生了枝节。那只大妖带走了他的小夭,三百年音信杳无。 三百年间,他曾派人到处寻访,却始终一无所获。他无数次在梦中回想起相柳临别时的那一眼,那双眼里满是哀伤与痛楚,仿佛要与他道尽离别,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小夭从未与他提起那三百年间的事,相柳更不会与他说。他只能隐约猜到,那三百年,大家过得都不怎么好。 所幸,他们最终都回来了。 “舅舅,你怎么了?” 玱玹这才发现自己眼角已湿润,他深吸一口气,故作从容地说,“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岁岁抿抿唇,舅舅的那些过往对她来说实在太遥远,她不曾闻其详,自然也不知从何安慰起。 “待会儿一道陪爷爷吃个饭吧。”玱玹望着凤凰花,幽幽地说,“爷爷年纪大了,恐怕也没几年了。” “曾外爷看着还很硬朗。” “我们神族相对人族而言,寿命虽然漫长许多,但也不过是千年。倒是你们妖族,短则千年,长则万年。”玱玹说着说着,视线又落回岁岁身上,“你想做的事,也许有一天真能做成。” “真的吗?” “真的。” 这话岁岁爱听,好像独行路上又得了鼓舞。她笑呵呵地跑到树下拉着毛球的袍袖,说,“毛球,走,我们吃饭去!” “岁岁你慢点。”玱玹跟在后面又不放心地叮咛,“吃饭的时候莫生事端,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 毛球由她拉扯着快步走出林子,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岁岁歪着头,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毛球淡淡地说。 轩辕王已命人把食案搬到庭院中,婢子们正在忙着准备晚膳。岁岁瞥了眼食案上的空碗筷,一共有六副。 轩辕王,舅舅,她和毛球,算上俊哥哥,也就五个人,她怎么也算不出第六个人。 绕过庭院,长廊尽头的亭榭里,轩辕王正与一女子坐在石桌旁说着话。 女子背对着她,岁岁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坐得端直又拘谨,整个背都僵硬地挺得笔直。 他们两与其说是在聊天,不如说是问话。轩辕王问的多,女子只偶尔应和两句,无非是一些寻常的嘘寒问暖,胃口好不好,夜里睡得可还踏实,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务必要及时告知医师。 岁岁好奇地站在原地,远远地打量着女子。女子衣着华贵,梳高高的发髻,戴了一头耀眼的珠翠,应是宫里的贵人。 过了许久,轩辕王似问完了话,女子起身行礼,这才回身看到岁岁。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女子在见到岁岁的那一瞬,美丽精致的脸上溢满了惊愕。 岁岁朝着女子笑了笑,她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无辜又友善。 她一笑,女子更像是受了惊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岁岁不解地看看她,又回头看向毛球。毛球默默把岁岁拉到身后,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女子。 女子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突然起身行礼,恭顺地唤:“陛下。” 玱玹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他“嗯”了一声,问,“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跑小月顶来做什么?” “陛下,是皇爷爷唤臣妾来问话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答,“皇爷爷听闻臣妾有了身孕,说想要看看自己的曾孙儿。” 玱玹抬抬手,女子起身,低着头静候在一旁。 玱玹又回头吩咐,“潇潇,安排人送姜妃回宫。” 岁岁悄悄从毛球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女子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一手下意识地护在自己的小腹处。她的衣着繁冗宽大,还披着玄色大氅,一点看不出有身孕的样子。 岁岁下意识地低头轻抚自己的小腹,她实在很难想象自己的身体里若有一个胎儿会是什么感觉,那个孩子既与自己命脉相连,又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这样的举动皆落进毛球的眼里,笑意漫上他漆黑明亮的眼眸,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一般。 岁岁感觉到毛球的注视,双颊瞬间染上两朵飞霞,比此刻漫天的烟霞还要红火。 “我们以后也会有的。” 竟是白泽的声音!用灵力缓缓传入她耳中。 第137章 挚爱 “我们以后也会有的。” 竟是白泽的声音!用灵力缓缓传入她耳中。 岁岁抬头看向毛球,毛球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早已转向别处,正若无其事地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空,闲适得让岁岁以为方才的声音只是错觉。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白泽的声音又响起。 岁岁一惊,慌乱地看向四周,在确保其他人都并无异常后,才轻舒一口气。 一口气还没缓过来,白泽的声音又响起,“我们的孩子,不论男女,我都喜欢。” 岁岁只觉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跳得仿佛她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灼得脸颊一阵阵地发烫。 “夫人害羞了…” 她双手捂着脸,忍不住低声喃喃,“你快闭嘴。” 玱玹离得近,隐约听到岁岁嘤咛了一声,却听得并不真切,只注意到岁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很是反常。 “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方才玩秋千着凉了?”玱玹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岁岁摆摆手,额头抵着毛球的背。 那位妃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从他们身旁缓缓走过,她的身子骨看起来柔若无骨,仿佛最最娇弱的花骨朵,被风一吹就能折断。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婷婷袅袅,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怜爱。 她眼角的余光偷偷落在岁岁身上,那是一种岁岁怎么也琢磨不透的神情,仿佛有震惊,又好像有不安,似乎还有几分“原来如此”的了然于心。 岁岁被她看得心里发怵,干脆把整张脸都埋在毛球的背上,躲开姜妃打量的视线。 毛球的背挺得笔直,即便隔着好几层衣衫,他也能感觉到岁岁温热的呼吸,浅浅地轻拂在他背上,灼得他整个背脊都沁了一层细密的汗。 “陛下,臣妾先回宫了。” 玱玹点点头,淡淡地说,“路上注意安全。” 姜妃得了一句关心,心中难免暗喜,嘴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一直待姜妃走出山门,坐上云辇,岁岁才眨巴着眼,开口问道,“据闻舅舅有九个妃子,真的吗?” “自然。” “舅舅最喜欢哪一个?”岁岁见玱玹并不反感提及这个话题,胆子不由大了一些,凑到他面前好奇地问。 还未待玱玹反应,毛球已捂着岁岁的嘴,粗鲁地把她拉回身旁,“刚才不是还在叫肚子饿吗?吃饭去了。” “我就问问。”岁岁含含糊糊地嘀咕。 玱玹笑说,“没有特别喜欢的。” 岁岁一怔,一句玩笑而已,原以为就这样糊弄过去了,谁料玱玹好似真的思考了一遍,回答得特别认真。 从前她一直觉得,舅舅娶了那么多女子,这些女子中,至少该有一个是舅舅特别喜欢的吧。高兴时能与之分享,疲惫时能得以倚靠,夜深人静时能说上几句体己话。籍着这样微末的温暖,熬过深宫的岁月绵长。不曾想,竟连一个真心喜欢的都没有吗? 玱玹看着岁岁呆愣的样子,哈哈大笑,说,“将来你自会懂的。” ========= 阿晏出了酒楼,沿着长街又走了一段。此时已近黄昏,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行色匆匆,格外热闹。 当他走进一家客栈时,还未表明来意,店小二已热情地迎上来,笑呵呵地说,“公子,上房已备妥。小的带您去看一看?” 阿晏蹙眉看他,一瞬后似乎猜到几分,“可是有一女子已提前打点过?” 小二一愣,讪讪地笑说,“公子所提那位女子,是我们东家。” “你们东家可还有别的交代?” “没有,只交代我们切莫怠慢了公子。” 阿晏低头思索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欲走。 小二连忙拦住他,“公子,公子莫要拂了我们东家一片好意。” “我素来不喜被人安排。”阿晏淡淡地说,“我还是换一家客栈吧。” “这街上大部分的商铺,都是我们东家的产业。所以,公子即便换一家,很大可能依然是东家名下的客栈。”小二耐心解释道。 阿晏听完,不禁有些惊讶,原来那个女子不仅打理一家酒楼,竟管理了那么多产业。 “你们东家,到底是什么人?” “东家是从神域来的,是位大善人。前几年妖兽作乱,是东家,和其他几位将军,拼死才护住我们整个岛的百姓。” “哦?”阿晏看看他,故意惊叹,“听起来还真是个很厉害的人。” “自然。”小二见阿晏不再坚持要走,好似为了能尽量留下他,话也多了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前几年岛上发生过一场浩劫,当时多亏白泽大人带领四位将军,将妖兽围困在神域,我们才不至于被妖兽所伤。我们东家就是鼎鼎有名的叶将军。” “白泽大人?”阿晏顿了顿,试探着问,“白泽是谁?” 周遭往来的伙计听到白泽的名字,都陆续投来打量的目光,似乎都想看一看这个陌生的公子怎会提到这个名字,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阿晏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走过,默默往小二手中塞了一枚玉贝,低声问,“小哥可否告之一二?” 小二不动声色地收了玉贝,说,“我们整座岛,本是由白泽大人率四位将军守护,千百年风调雨顺。大人一直避居神域,说是要守护神女,极少入世。大约三年前,妖兽九婴突然现世,大人率几位将军奋勇抵抗,最后虽制服了妖兽,但四位将军也折损了两位。叶将军…就是我们东家,在那场大战中受了极重的伤,在洛将军府上养了好几年。” 洛将军?应就是先前在酒楼见到的那个叫“洛端”的男子。阿晏若有所思地听着。“后来呢?” “后来白泽大人出远门了,岛上所有的事都交给洛将军打理。” “出远门?” 小二环顾四周,趁着此刻四下并无旁人,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对阿晏说,“我有一回无意中听掌柜的说,白泽大人是去寻夫人了。” “白泽大人还有夫人?”阿晏挑眉看他。 “说起那位夫人……”小二不禁啧啧几声。 阿晏一时竟有些急了,“那位夫人怎么了?” “那位夫人可不好惹。据说有一回大人携夫人入世,夫人不知因何事,当众撒泼,毫不留情面。大人非但不恼,还一掷千金只为哄夫人一笑。” “这么蛮横?” “确实蛮横了些,但大人中意,我们外人也不好多议论。当年大婚,大人不仅广告天下,还大设宴席共庆三日。那三日,凡是去叶将军名下的酒楼吃饭喝酒,都不需支付分文。”小二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有幸,我也去凑热闹讨了一杯喜酒喝。” “这位大人倒是出手阔绰。”阿晏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轻抿一口。 “当时我们私下都在议论,大人素来低调,想不到这回竟这般大张旗鼓,真是宠妻无度。” “神域在哪里?”阿晏放下茶杯,突兀地问。 小二愣了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毕竟那个地方曾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辈子都无法靠近的存在。 “神域在哪里?”阿晏又问。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看久了仿佛就能坠进去。小二看着看着,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似梦似真,根本分不清楚。 第138章 晏公子 “在岛的最南端。”小二喃喃道,“一般人都不能去。” 阿晏顿了顿,问,“洛将军是谁?” “洛将军是老城主的儿子。” “老城主现下在何处?” “听老人说,老城主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妖兽九婴杀死了,只留下一个独子,是白泽大人从九婴口中救下来的。”小二喃喃道。“那场浩劫死了很多人,据闻极可怕。” “洛将军住在何处?” “胭脂巷,洛府的老宅。” 阿晏思索了许久,又问,“你们东家是什么人?” “东家是叶将军,是白泽大人的徒儿,也是白泽大人最信任的人。” “她现今住在何处?” “有时住洛府,有时会去神域。” 阿晏手指轻捻,自杯中的茶水凝出一颗晶莹的水珠,慢慢地漂浮到半空,又飞向小二的眉间。在触及他眉心一瞬,又化作一片洁白的雪花,散成无数的雪子,消散在空气中。 小二只觉眉间一凉,仿佛做了一个短暂而仓促的梦,突然醒了过来。 他捂着额头,有些茫然地看向阿晏,却见阿晏只是一手支着头,一手还握着茶杯,正闭目小憩。 小二挠挠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吱呀呀的关门声落下,阿晏缓缓睁开眼,眼中影影绰绰,仿佛有野兽伺机欲动。 第二日,阿晏在镇上闲适地逛了一整日。见到食铺子就进去买一些零嘴尝尝,遇到歌舞坊就拐进去喝一壶酒看舞伎跳几支舞。若是遇到首饰铺,他也会进去看上几眼,挑两件女子用的首饰,顺便和掌柜随意地攀谈两句。 这个外乡人,仿佛真的只是途经这座小岛,顺便逗留几日而已。 经过胭脂巷的洛府门前时,阿晏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廊下悬挂的匾额,并未作丝毫停留,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逛遍大街小巷,阿晏又走出镇子,一直到远处的山坡上,才唤来天马,翻身而上。 天马直冲云霄,向着南面飞驰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便可看见一座极小的岛屿,如一块墨黑的玉石,落在蔚蓝的大海里。若再仔细一些看,可见其周遭还有四个更小的岛屿。 阿晏拉动缰绳,天马奔向其中一个点缀着紫色鲜花的小岛屿。 天马收拢翅膀,落在一片丁香园旁。 微风吹过,花香阵阵扑鼻而来。这里看起来分明是一座荒岛,却栽种了那么大一片丁香树。紫色的花蕊分明已落了一地,树上却依然鲜花怒放。 阿晏带着几分疑虑走入园子。 花影扶疏间,竟见一座坟茔立于园中,坟茔前站着一男子,身姿高大挺拔,正背对着他。 天色昏暗,本该是日暮西斜,光疏影密,却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薄雾。 阿晏警觉地回头望去,周遭除了一棵又一棵整齐排列的丁香树,一直延伸到天际,再不见来路。他不在意地笑笑,朗声道,“看来洛将军已在此等候多时。” 男子缓缓回身,果真是昨日在酒楼见到的那位被唤作洛端的男子。 洛端说,“我只是在祭拜故人,是公子闯了我的园子。” 阿晏笑看着洛端,洛端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晏。 半晌,洛端讥嘲道,“公子在镇上逛了大半日,可有什么让公子觉着新奇好玩的事物?” 阿晏思索一瞬,说,“都挺有意思的。” “公子绕了不少弯路才经过我的府邸,怎也没想着进去坐坐?”洛端的掌中变幻出一团烈焰,若无其事地抛玩着。 “原本是有这想法的,后来又觉过于冒昧,也就作罢了。” 两人仿佛真的只是刚结交的朋友,彼此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客套地寒暄着。 “冒昧?”洛端冷冷一笑,手中把玩着的火苗不知不觉间已幻化成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球。“我倒想冒昧地问一问,公子看着并非泛泛之辈,来我们这小岛上四处打听,到底是想打探何事?” 阿晏丝毫不在意对方的不友善,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泰然自若地说,“我想打探此人。” 画像正是街上随处可买到的,是岛上的百姓们都喜欢买来贴在自家门上用来辟邪驱鬼的。 洛端看了眼画像,瞬间面色阴沉。他屏气凝神,把手中的火球掷向阿晏。 阿晏皱了皱眉,林中刮起一阵狂风,火球凝成冰霜,又化作雪白的粉尘,随风而散。 一道红光闪过,烈焰如一条火龙,将阿晏围绕其中。是一个火灵阵,无数的火舌自四面八方向阿晏袭来,似随时要把眼前的人吞没。 阿晏的眼里闪过猩红,妖瞳乍现,辉映着漫天火光。他抬手在半空中挥过,嘴唇翕动,似在念着什么咒语。 渐渐的,无数的水珠在空气中汇聚,一条条青色的水柱拔地而起,阿晏负手立于其中。 火舌一时间被水柱阻挠,只得退后几步,伺机而动。 水柱幻化作巨蟒,张开长满獠牙的嘴,一口接一口地吞没周遭的烈焰。 洛端手结法印,凝火成箭,如细雨般攻向阿晏。 阿晏不得不凝水成盾,烈焰做的箭矢碰到水盾的瞬间都被悉数冻成了冰霜凝成的箭头,转而对向洛端。 “洛将军,你并非是我对手。莫要纠缠。”阿晏注视着洛端。 洛端蹙眉凝视着悬浮在半空中随时会向他攻来的冰刃,手中幻化出一柄长剑,不甘示弱地对峙着阿晏。 “公子远道而来,究竟是何目的?是来找白泽寻仇的吗?” 洛端挥剑朝阿晏劈去,剑刃通红,剑气所过之处,皆被灼得焦黑,一支支冰刃也被剑气瞬间灼烧成水汽。 阿晏躲过利剑的攻击,一个回旋转身,单脚在洛端的剑刃上轻轻一点,又凌空而起,如一片雪花般轻轻落在他身后。他手中凝结出一支冰刃直抵洛端的颈脖。 “洛将军莫要白费力气,你的剑术招式,我有幸在家中见舍妹舞过。”阿晏手中的冰刃又紧了紧,问,“还想继续打吗?” 洛端本欲催动灵力挣脱阿晏的钳制,听到他的话,手中刚凝起的烈焰瞬间消失,他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阿晏放开他,淡淡地说,“我是岁岁的兄长。” 洛端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阿晏,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初见阿晏时那种好似在哪见过的熟悉感了,原来….竟是岁岁的兄长! 阿晏歪头看着洛端,似笑非笑地问,“洛将军不相信吗?” “你们的眼睛很像。”洛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如此后知后觉,完全未曾往这方面去想。“公子如何称呼?” “叫我阿晏就好。” “岁岁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 “她的伤,可都好了?” 阿晏皱了皱眉,好似又想起岁岁刚回来时憔悴不堪的模样,心中难免涌起一阵怜惜。“掌中留了疤痕,膝上早已无碍,体内的余毒也已清除干净。” 洛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人对岁岁的伤也如此熟悉,所言应不虚。 他静心凝神,撤回阵法。金色的阳光瞬间从茂密的花间一道道地投射下来,仿若交织的金丝线。 洛端抱拳作揖,“晏公子,方才多有得罪。” 第139章 袭击 洛端抱拳作揖,“晏公子,方才多有得罪。” 阿晏站在阡陌纵横的金色丝线间,眉眼温润,与方才那个一身煞气,会拿着冰刃直抵人颈脖,甚至随时会毫不犹豫地割断对方那条连接心脏的血管的冷面男子,判若两人。 “洛将军,幸会。”阿晏微笑着抱拳行礼。 洛端随手抹去脖子上缓缓流下的血渍,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幸得晏公子方才手下留情。” 阿晏挑眉而笑,“一场误会而已。” “不知晏公子今晚可愿赏光到府上小酌几杯?府上有位友人,应该也很乐意与公子一见。” “是那日在酒楼的叶姑娘吗?” 洛端一愣,这人怕是把蓁蓁也已打探八九不离十了吧。他果然擅长打探消息,还知道市井之内各路消息最多,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容易得到他想要的信息,所以才在市集逛了那么久吗?连歌舞坊,赌坊都去转过了。 “正是。我估摸着,既然晏公子能找来此地,想必已与兄长打过照面。蓁蓁若是知道兄长一切顺遂,定然会很高兴。”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阿晏眯起眼笑应。 洛端又回身认真把墓碑擦拭干净,在坟茔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邀阿晏一同离去。 两匹天马并驾齐驱,展翅翱翔于天空中。 路上洛端又与阿晏说了些岛上的现状。 阿晏始终都认真聆听着,原来自那次大战之后,神域便是一片废墟,其他几个小离岛也已荒废,如今并无人居住。 天马经过神域上空时,阿晏特地向下望了望,隐约可见断瓦残垣,焦黑的大地寸草不生。 洛端似看出阿晏的疑惑,解释道,“之前因为兄长的灵力影响,整个神域常年冰雪覆盖,夜里更是暴风雪居多。后来,兄长与九婴的战斗中,几乎灼烧了整片大地。自那之后,神域便是这样的黑土地,草木不生,数年都未恢复。” 阿晏想着岁岁离家的日子,就在这片土地上,举目无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自小娇惯,那时候该有多无助,多委屈,怕是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想着想着,阿晏的眉头都快拧成了结,眼里满是不忍与心疼,“岁岁…就生活在这里?” 洛端看着他,温和地说,“对,岁岁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神域,与兄长在一起。兄长待岁岁甚是体贴,不仅让跟了自己几百年的贴身嬷嬷去照顾她,平日里但凡与岁岁相关的事,兄长自己也常常亲力亲为。” 洛端顿了顿,又说,“晏公子,那时候的环境确实恶劣了一些,但兄长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该给的都给了。” “我明白。”阿晏轻叹一口气,策马而行。 ============== 难得是个晴朗的天,一场雪之后,气温骤降,树枝桠上都挂着冰晶,就连说话时呼出的气都仿佛在空气中凝成了白色的雾气。 这几日轩辕王不知为了何事,一直阴沉着脸,玱玹似是为了哄他高兴,日日都来陪他下棋。 有时他会命岁岁在一旁看茶,有时就由着俊儿陪岁岁去林子里闲逛。 “你知道曾爷爷为何整日板着张脸吗?”俊儿笑嘻嘻地问。看他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定然是知道缘由的。 岁岁坐在崖边,晃着腿不在意地说,“不知道,曾外爷本就不拘言笑,也不稀奇。” 俊儿大笑,说,“因为你爹给他写信了。” “我爹爹?!”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她意料,爹爹素来不理宫廷之事,更不主动与王室的人来往。不过她更好奇的是,爹爹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曾外爷好几日都消不了气。 “你爹爹说,曾外爷若是觉得山中岁月寂寞,只要他一声令下,自有旁系子孙赶来承欢他膝下,大可不必强人所难,把别人的掌珠留在自己身边。” 岁岁扑哧一声笑出来,确实像爹爹会说的话。 “你爹还说,你只是个乡野丫头,性子顽劣,自小也没学什么规矩,平日里就常让他夫人很是头痛,着实不是个会讨喜的孩子。如今在小月顶待久了,怕是也要给曾爷爷徒增很多烦恼。若曾爷爷分明已心生烦忧,却又不想放你走,不如杀了,这么一来也算替他分忧解难了。” 岁岁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竟然…叫轩辕王杀了她? 俊儿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曾爷爷看完信,气得当场就把信撕了。说你爹存心给他添堵。” 岁岁沉思一瞬,好似明白过来,爹爹这是算准了轩辕王不会要她性命,心里有气又无可奈何,所以只能拘她在小月顶。 “我娘亲什么时候来?” “你娘亲说她没名没份不适合上神农山,还是不来了。说你不在,她也乐得清静几日。” 岁岁撇撇嘴,无趣地看着山谷中翻腾的云海。爹爹娘亲倒是沉得住气,若换做是她,恐怕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上山一探究竟。 云雾不知不觉间从山谷里漫上来,无声地没过岁岁的双脚。岁岁望着空旷的山崖,除了云雾什么都看不见,她心里禁不住泛起一阵隐隐的不安。 “俊哥哥,我坐得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可是身后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缭绕的云雾弥漫在山野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俊哥哥?” 只有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岁岁下意识地变得警觉起来,谨慎地环顾着四周的一草一木,可是雾气越来越浓,想要看清周遭的事物也愈发地困难。 她甚至有种错觉,觉着这浓雾不仅仅是为了困住她,更想要淹没她,吞噬她。 突然间,一道黑影自迷雾中穿梭而过,带着凛凛杀气,直冲岁岁而来。 岁岁连忙向一旁闪避,又一道黑影从右侧向她袭来。连番几次之后,岁岁终于看清,那一道道如利剑的黑影,是一根根坚实又有韧性的树枝。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她,应是什么人设了阵法,把她困在其中,又用木灵控制了树木来攻击她。 岁岁静心凝神,召唤出银白色的长剑。她心里笃定,俊哥哥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想法子来救她的。白泽若是发现她很久都没回去,也定会来寻她。所以,既然她不懂如何破阵离开,那么只要坚持到有人来找她就行。 先前还坚韧如利剑的枝条,此刻又化作了一根根长鞭,向她挥过来。 岁岁挥剑迎击,利落地将长鞭一斩为二。枯枝掉落在地上,灵力带出的剑气,让枯枝凝成了冰霜,静静地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应付完一波攻击,岁岁刚站定步子想喘一口气,只觉身后猛然一鞭落下。那一击极重,树枝的倒刺割破她的袍衫,在她白皙的背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外翻,鲜血自伤口处溢出。 她疼得整个身子都向前一倾,幸亏她及时拿剑拄在地上,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第140章 坠落 俊儿走着走着,身后不知何时没了人声,待他回头望去,狭长的山径上全然不见岁岁的踪迹。 山径两旁是无人涉足的一整片白雪皑皑,向下是通往小月顶的山门,往上本是一片枝头覆满积雪的树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念头,只迟疑了一瞬,转身便冲进那片浓雾之中。 雾气弥漫,周遭什么都看不见,连方向都难以辨认。 “岁岁。”他大声叫唤,可是无人应答,只有自己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山谷间回荡着。 “岁岁!” 俊儿愈发地觉得不安,这样强烈又糟糕的预感是他从未有过的。他再顾不得其他,边喊边焦急地在浓雾中横冲直撞。 ========= 毛球本是倚着粗壮的树杆,正双手抱胸,百无聊赖地看着轩辕王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茶榻上,聚精会神地自己与自己对弈。 铅灰色的天空愈发地阴沉,细如尘埃般的雪花似有若无地从天上飘落下来。望着周遭的一片寂静与雪白,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神域,时间无声又缓慢地流淌着。 山顶的云雾愈发浓厚,毛球凝望着裹住山峰的云雾,眉头渐渐拧起。 突然间,他脸色煞变,大步流星地向山门走去。才没走几步,他的身影已隐入茫茫白雪之中,如一缕白烟,消失不见。 轩辕王缓缓抬起头,望着毛球消失的方向,只淡淡地叹了口气,又继续专注于他的棋局。 ========= 岁岁困于阵中,起初尚能应付一二。可渐渐地,体力的消耗让她愈发地力不从心,她的身上被枝条的倒刺划出的细密伤口也愈发地多起来。 岁岁咬着牙再一次站起,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灵力本就不高,即便利剑加持,也抵不过这满山头横里斜里的枝桠。 她不再正面迎击那些扭曲着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枝条,而是尝试着躲避防守。 “你到底是谁?”岁岁不甘地大声质问,“我从未与人结怨,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虚空中,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冷漠地回答她,“小姑娘,想要攀附权贵当凤凰,没那么容易的。”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们也是收钱办事,得罪了。” 话音才落,粗壮的枝条如藤蔓般缠住岁岁的脚踝。 岁岁躲避不及,瞬间被绊倒在地,就连手中的长剑,也被甩到离她一丈远的地上。 那支银白的剑就矗立在雪地里,分明就在她眼前,却是她再努力伸手都够不到的。 岁岁催动灵力,想要隔空召回长剑,可是她的灵力在之前的缠斗中已消耗太多,此刻连召回自己兵器的灵力都不够。 缠在她脚踝上的枝条猛然收紧,不仅仅是深深刺入血肉的疼,更是骨头被挤碎的钻心的痛。岁岁痛得几近昏厥,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还未待她缓过一口气,枝条又拖拽着她极速向后移去。 天空白茫茫的一片,连一朵云都看不见,只有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让她知道自己正向某个地方快速地移动着。 对方的灵力很充沛,即便她把所有的力气和所剩无几的灵力都集中在手上,企图抓住些什么,而不至于这般任人摆布,可惜毫无成效。 突然间,她只觉身下一空,紧随而来的便是极速下坠的失重感。 她本能地伸长了手臂握向虚空。 什么都没有。 本就该是如此。 可着实地不甘心就这样与这世间匆忙地道别。 也许该与爹爹真心地忏悔,儿时应像哥哥那样好好修炼,不该变着法子地偷懒,今时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这般下场。这几年她已经很努力很刻苦地在修习了,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也许该与娘亲好好道个歉,平日里不该任性妄为,总惹祸,让她很是无奈,只得不停地向爹爹告状。 她还从未告诉过哥哥,哥哥总说羡慕她,自小平平顺顺,每日能能伴在爹爹娘亲身旁。其实她也很羡慕哥哥,哥哥不仅灵力高强,见多识广,仿佛什么事都困不住他。娘亲每次训她,都会把哥哥拿出来做标杆。 还有白泽…. 白泽… 岁岁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白泽焦急而心疼的脸。她一愣,缓缓地合了眼,唇边尽是苦涩又自嘲的笑。 她想她一定是太割舍不下白泽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白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连舅舅都不知道,在这经年翻涌的厚重云海下,这山谷到底还有多深。倘若白泽与她一起坠下,也会粉身碎骨的! 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的风更凛冽了,刮在脸上如刀刻般的疼,吹在身上也是刺骨的冷。所幸,她的身体已然麻木到无法感知任何的寒冷与疼痛。 她想起从前在神域时,白泽驮着她在雪原狂奔。她伏在白泽背上,白泽厚实的鬃毛如一条柔软的毯子轻轻覆在她身上,替她挡去了所有的风雪与寒冷。 就像,此刻这般。 整个人都好像躺在最柔软的床榻上,身下是被烘得暖暖的床褥,身上被厚实又柔软的被子紧紧地包裹着。和煦温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在她脸上。即便合着眼,她也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和明亮。这样的温暖缓缓地沁入她的身体,在她的血脉间游走。 这个温暖又美好的梦如此真实,岁岁忍不住睁开眼想再看一看这个被阳光铺洒的世界。 目之所及,一片雪白。 果然是个梦而已。 可是…此时的白与方才的白又有些不一样。方才的天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无瑕的雪白。 岁岁正要阖上的眼又猛然睁开,近在咫尺间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狮。它的上肢粗壮得能把她整个人都覆在它怀中。 它的额间有利角,此刻正有无数的金色萤光闪过,一些围绕在他们身边,一些正一点一滴地流淌进她的身体里。 真的是白泽吗?还是…另一个梦? 雄狮好像发现了她的动静,闪着金色光芒的瞳眸转向她,那双眼里,有难过,有气愤,更多的却只是心疼。 岁岁心里一阵闷闷的难受,她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她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雄狮的大掌抚过她的头,粗鲁地把她的脑袋重重地摁回到自己的胸膛上。 岁岁挣扎了一下,覆在她头上的大掌纹丝不动。她再没力气深究,只得又一次沉沉地睡去。 如果这是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个梦,那死亡也不算太糟。 第141章 山谷 岁岁觉得,这一定是她做过的最长也最怪异的一个梦了。 梦里皆是一片茫茫雪白,她好似从很高的山崖上坠了下来,持续而强烈的失重感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就连身子都仿佛被凛冽的风用力撕扯着。 她无法动弹,只能由着自己不断地坠向深渊。 后来风消失了,暖意包裹着她。 只是这一次,除了下坠,还有时不时地撞击在什么地方的剧烈晃动和猛然向上的弹跳。 这样忽上忽下的失重让她难受得几近昏厥。 最后一次撞击,她只记得自己好似落在一块极柔软的毯子上,周遭一片漆黑与寂静。 再后来,下雨了。 雨水滴落在她脸上,冰凉透心。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所有的感官都是混乱而迷失的,全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本能地张开嘴,雨水便滴进她口中。雨水的清凉正好滋润了她干涸得仿佛被灼烧着的喉咙。 换了好一会儿,岁岁才勉强从浑浑噩噩的乱梦中醒来。 她使出全力动了动脚,一阵锥心的剧痛,应是骨头都碎了。她又试着动了动手,除了软绵无力,倒是没什么痛感。 她竟然还活着! 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竟然没有粉身碎骨?岁岁心里掠过一阵劫后余生般的窃喜。 这一刻,她才转动着眼珠,仔细打量起周遭。 头顶是繁茂的绿叶交错着,阳光自叶与叶之间星星点点的缝隙中铺洒下来,如一条条阡陌纵横的金丝线。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并没有下雨,先前滴落在她脸上的,是朝露。 离她不远处,白泽正靠坐在粗壮的树干下。他身上雪白的中衣此刻已是血渍斑斑,而他那件厚实的外袍,正被当作毯子般严严实实地盖在岁岁的身上。 “白…泽。”岁岁的声音嘶哑。 白泽毫无反应,依然闭目沉沉地睡着。 她想一定是她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白泽都没听见。 岁岁竭尽全力地支起身子,用力揉揉眼,确认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后,又唤他,“白泽。” 白泽依然没有反应。 岁岁一下慌了神。白泽向来警醒,无论何时,她只要唤他,他定然会在第一时间给她回应。可是此刻…. 她不敢细想,恨不得立刻飞扑到白泽身旁,可是她的脚一点使不上力,只能狼狈地匍匐在地上,艰难地,一寸寸地爬到白泽身旁。 “白泽,你醒醒。”岁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远离时想要靠近,真的近在咫尺时,她又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一不小心触碰到白泽身上的伤。 “白泽,你是不是受伤了?”岁岁想要去探他的脉,奈何自己的手实在抖得厉害,一时间竟摸不到他的心脉。眼泪再也止不住地簌簌而下。“都怪我,是我没用,每次都连累你。” 她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又一次伸手去探他的心脉。这一次,她终于探到,白泽的脉搏正微弱地跳动着。 “白泽,你醒醒,你别吓我。” 白泽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了一下。虽然只是如此细微的一下,也足够让她悬着的心轻轻落了地。 “白泽!” 自方才起就一直被岁岁捧在手中的宽大厚实的大手轻轻地反握住她的手。 “不怪你。”白泽一开口,鲜血就从他口中溢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岁岁拿自己的衣袖去擦他嘴角的血,心疼地说,“你怎么那么傻,这山谷那么深,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白泽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你也说了,这山谷那么深。我只有一起下来,才能为你赢得一线生机。” “你不怕摔死吗?” “我怕我夫人摔死。” 话音才落,又有鲜血自白泽的嘴角溢出。这一回,岁岁怎么擦都擦不完,鲜血在她的裙袖上氤氲出一大片的鲜红,触目惊心。 “你赶紧给自己疗伤啊。”岁岁急切地说,豆大的泪珠又溢出来。 白泽的伤,比她想象的要严重。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即便是灵力再高强的人,也很难全身而退吧?何况他还要护她,定是耗费了很多灵力。 “你是不是伤太重,灵力不够了?若实在不行,你…你就幻回真身吧,我可以保护你的…” “岁岁…”白泽捏捏她的手,温和地打断她的话,“我疗伤的时候你切不可离我太远,我怕他们万一循着气息追来,我赶不过去救你。记住了吗?” “我哪都不去。”岁岁用力点点头,现在哪怕白泽叫她走,她也走不了啊。 白泽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放心地“嗯”了一声,“相信我。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 章莪殿内,跪了一殿的侍卫,他们匍匐在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玱玹端坐在殿中的椅榻上,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潇潇快步走入殿中,只简单地行了礼,玱玹就迫不及待地抬手示意她赶紧汇报,可是潇潇只是无力地摇摇头,“整个山顶的树林抖寻过了,并不见人影。奴婢顺着地上的血迹寻去,一直走到了崖边。恐怕…恐怕坠崖了。” 寂静的大厅里,似乎听见玱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停滞了许久。 他的面色铁青,声音冰冷,“坠崖了?” 潇潇连忙跪伏在地,“奴婢…只是这么猜测。” 玱玹猛一掌击在面前的几案上,一腔怒意根本无从发泄。这山谷深不见底,即便是灵力深厚之人,坠落下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是岁岁。 “带人去谷底找!你们,全都给我去找!给人把人给我找回来!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是!奴婢这就带人去寻!”潇潇领了命,躬身退出大殿。 殿中侍卫连忙紧随其后,出了大殿。 “布阵的人抓到了吗?”玱玹又问一旁站着的俊儿。 俊儿躬身行礼,自责道,“是俊儿无能,当时也被困在阵中,让那凶手跑了。”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来小月顶行刺?”玱玹想了想,像是在询问俊儿,更像是自言自语,“岁岁的身世是谁泄露的?莫不是冲着她爹来的?” 俊儿低头沉默。 当时浓雾重重,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他也曾试图用灵力强行破阵,但也收效甚微,可见对方应是个灵力高深之人。倘若,他能早一些发现异样,也许岁岁此刻就不会出事了。 玱玹又说,“你去查,这小月顶上,知道岁岁身世的还有谁?不仅仅是小月顶,整个紫金宫!都给我查一遍!宁错杀,勿放过!” 类似的事很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数百年过去了,他本自诩已强大到有能力护住所有他想保护的人,可今日的事让他仿佛又退回到多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第142章 反击 岁岁凝神聚力,用所剩无几的灵力聚拢起树林里的水汽,化作一团氤氲,包裹在他们四周。 从外面看,只是一团模糊的水雾,完全看不出粗壮的树干下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 这样的障眼法也许对于灵力高强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透,但至少应付山林间的野兽是绰绰有余了。 岁岁又给白泽披上厚实的外袍,看着他双目自然闭垂,呼吸平缓而匀称。金色的灵力如星辰,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他,在点点萤光中,他渐渐变幻回一只体态幼小的白狮。 幼狮的整个身子都被袍衫严严实实地遮盖住。隔着雪白的袍衫,岁岁还能看到它微微起伏的肚子。 岁岁小心翼翼地在它身旁躺下,又蜷缩起身子把它围在自己怀中。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原来坠下悬崖时,她看到白泽奋不顾身地纵身跃下山崖来追赶她的场景是真的,那时候白泽的眼里满是震惊与焦急。 原来绵软的垫子和厚实的被褥也不是她的幻觉,是白泽用真身护着她,免她被疾速而过的风撕碎。 现在她一心只盼着白泽的伤快一些痊愈,至于那个不曾露面的刺客对她说的话,她根本无暇思索。 就这样半梦半醒间到了天黑,林子里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一阵阵的如鬼哭狼嚎,让岁岁心里愈发的不踏实。 水雾散去,白泽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地干净明亮。 “你的伤好了吗?”岁岁问。 “都好了。” 岁岁凑近他,狐疑地打量着他,才一日功夫,那么重的伤……就全好了? “差不多…好了。”白泽避开她的视线,生硬地说。 岁岁不说话,只是鼓着腮帮子盯着他看,仿佛在问,“真的吗?” 白泽无奈地轻笑起来,坦言道,“好了大半吧。这山谷里到了半夜寒气重,又有妖兽出没,我想着你一个人也许会害怕。” 说话间,他的手轻抚过岁岁的脸颊,细密的伤口瞬间隐去。 岁岁眨眨眼,白泽又把她拉入怀中。她只觉一阵暖意无声地漫过身上每一寸皮肤,先前所有的伤口都不痛了。 “还有哪里伤到了?” 岁岁刚想开口告诉白泽,自己的腿骨断了。可一想到白泽自己的伤势都还未痊愈,方才又耗费了灵力替她疗伤。脚踝的伤重,也许需要耗费更多的灵力,如今两人还未脱离险境,过多地耗费白泽的灵力可不是明智之举。 “没有了。都不疼了。”岁岁笑盈盈地看着白泽,“夫君如今的灵力真是愈发浑厚了。以后我都不用害怕受伤了,夫君只消手那么轻轻一挥,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全都好了!” 白泽瞪了岁岁一眼,想要责备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得把她揽进怀中,轻轻地拥着。 “你知道袭击你的人是什么谁吗?”白泽问。 “不知道。那人一直没露面。”岁岁想了想,又说,“他说他是拿钱办事,有人给了他很多钱要让我消失。” “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话不多,我只看得出他用的是木灵阵法。选在山顶的林子里,他也算是占了地利。”岁岁感慨着,若是在海边就好了,她可以驱策海水,也不至于任人鱼肉。忽地,她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我想起来了!他还说了句很莫名的话!他说凤凰没那么好当。” “当凤凰?”白泽蹙眉看向林子的深处,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岁岁的话。 岁岁点点头,顺着白泽的视线望去,身后的林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想不想看看那人的脸?”白泽在岁岁耳畔轻声问道。 说着,白泽已伸出一手,掌心向前,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漆黑中男子的身形逐渐显现。他紧捂住自己的左手臂,鲜血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溢出。 男子嘲讽地看着他们,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还活着,真是命大。” 白泽把岁岁轻放在树下,冷冷地看向他,问道,“是宫里哪位娘娘派你来的?” 男子一愣,并不回答,只聚精会神地凝聚灵力,只见黑暗中,周遭的树木在他灵力的驱使下,如鬼魅般挥舞着枝条,向白泽袭去。 白泽不悦地皱了皱眉,挥掌而过,枝条瞬间无火自燃,很快便断裂在地上,成了焦黑的木炭。 男子见状,竟勾起嘴角不屑地笑了笑。 籍着火光,岁岁终于看清男子的容貌。男子的面容很年轻,看着应和阿晏差不多大,鼻翼处和左边的眉骨都有一道疤痕,应是旧伤。即便脸上有这么深的两道疤痕,他的这张脸看着也着实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还有一些眼熟。 一阵狂风,掀起无数的落叶,此刻都成了一支支的小刃,从四面八方飞向白泽。 岁岁来不及细思,连忙抬手抵挡。 白泽甩出软剑,剑气聚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和岁岁都包裹其中,利刃根本无法近身。偶有几支试图冲破屏障的,也都被剑气灼烧,化作无数细微的橙黄色火星,飘散在空气中。 “岁岁,要顺着藤枝的摆动躲避,再去攻他左侧。”白泽掌心抵着剑身,既要固化屏障,又要警惕着对方的突袭。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指导岁岁一二。 可是岁岁只是坐在原地,仰头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到岁岁的脚踝处,这才发现她的双脚瘫软在地上。 “你的脚有伤?” 白泽的眼里掠过怒意,金色的妖瞳闪现。他带着一腔的怒意,举剑攻向男子。 男子连忙幻化出自己的短鞭抵挡。 那一击攻得急,又带着怒气,男子一连退了好几步。 “你加在岁岁身上的伤,我都会一一讨回来!” 男子勉强接了几招,再不敌白泽的攻击。软剑挥过,在他胸前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白泽并不罢休,手中的软剑又分别甩向他的手臂和腿脚,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闪过,男子的身上皆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 就在白泽要挥剑斩下致命一击时,林子里传来稀碎而匆忙的脚步声。 “且慢!”” 声音是通过灵力传过来的,人还没到,声音就已在林中响起。 白泽全然不顾,一剑刺向男子的心口。 待潇潇领着侍卫,匆忙赶到时,白泽已拔出血淋淋的利剑。鲜红的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又滴落在脚边的野草上。 潇潇呵斥,“我不是叫你剑下留人了吗?” 白泽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没听见。” “你…!”潇潇又恼又拿他没辙,“陛下特地交代,要抓活的。他要留着审问幕后之人。” 白泽仿佛没听见,收起软剑,不在意地说,“还有一口气呢,算算时间你们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审一审。” “小王姬的伤…” “不许唤她小王姬!”白泽的眼里闪过一抹狠戾。 第143章 重逢 潇潇只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着她的喉咙,压得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岁岁从未见过白泽这般生气,怕他一怒之下杀了潇潇,连忙爬过去攥住白泽的袍角。 白泽垂眼看看岁岁,又看向潇潇,是一张精致妩媚的脸,此刻已涨得通红,青黑色的血管在绛红的皮肤下隐隐凸起。 白泽合上眼,无形的压迫瞬间消失。 侍卫连忙搀扶住潇潇,潇潇猛吸了一口气,又剧烈地咳起来。 白泽冷冷地说,“这神农山本就是吃人骨蚀人心的地方,轩辕王把岁岁拘在山上,我们已是日日如履薄冰,如今又横生这般枝节。你可有想过今日岁岁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将会有多少人因此殒命?你这一声小王姬,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又会给岁岁带来多少灾祸?” 说罢,也不待潇潇回应,他已俯身抱起岁岁,低声说道,“别乱动,我带你去疗伤。” 潇潇缓过神来,连忙追上白泽,为难地说,“白公子,陛下…陛下交代,要奴婢务必把岁岁姑娘平安带回。还请白公子莫要与我们为难。” 白泽看了眼潇潇,只沉默一瞬,应道,“好,我们随你回去。” 岁岁不禁有些好奇,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了,虽然过程有一点点曲折,但这不正是离开的好时机吗?为何又要回去?还是以自己的真实容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上神农山? 白泽似看出她的顾虑,低声解释道。“潇潇姑娘说得对,若是就这么走了,你舅舅会担心你的。” “你骗人。” “嗯。” 这是承认在骗人?岁岁愈发地看不懂,她在心里几乎酝酿了上百个问题,她恨不得立刻问出口。 “你…”话还未出口,外袍已劈头盖脑地覆到她身上,她钻出脑袋偷瞄白泽,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嘴唇紧抿,丝毫看不出喜忧。 ============= 小月顶,轩辕王正倚坐在殿内的玉榻上,垂眼看着他的那盘残局许久,不知是在思索着破解之道或只是在发呆神游。 玱玹在殿内坐立不安,来回踱着步子。 俊儿安静地坐在一旁,攥紧了拳,沉默着。 直到庭院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门口。 侍卫手中的火把很快就把漆黑的小月顶照亮,火光盈盈中,俊儿失态地第一个冲出屋子,朗声问侍卫,“找到了吗?人找到了吗?” 侍卫作揖回话,“找到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岁岁伤得重不重?可有生命危险?” 三两的侍卫互相看了一眼,答,“看起来…伤得并不重。” “什么叫看起来不重?到底严不严重?她伤哪了?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会不重?”俊儿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抓着侍卫的胳膊,迫切地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可惜侍卫的话不多,甚至很难描述出他想要知道的所有细节。 “陛下。辛侯。” 是潇潇的声音,这回连一直站在俊儿身旁沉默不语的玱玹也紧张起来,不自知地紧紧攥着自己的袍衫。 玱玹还未开口,就见潇潇身后站着一陌生男子,一袭白袍上血渍斑驳,怀中抱着一个人,被外袍遮盖得严严实实,看身形是个女子,应是岁岁。 这男子…. “白泽大人!”俊儿低呼,连忙上前作揖。“白泽大人也上山来了吗?” 白泽朝俊儿微微颔首,又看向玱玹,说道,“岁岁的腿骨断了,我要先为她疗伤。” 玱玹一惊,连忙吩咐潇潇,“快去把鄞请来。” “我可以直接用灵力给她疗伤,不需要医师。”白泽说。 玱玹看了眼俊儿,俊儿也正看着他。 他幼年时曾经听说过有一种灵力能治愈这世间所有的伤病,但从未见人真正修得,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信这些了,倘若真有那么厉害的法术,那岂不是比这世间最好的医师还要厉害?天下权贵定然也会费尽心思寻得他,拘禁他,让他为己所用。 玱玹往一旁让了一步,白泽抱着岁岁,走向大殿。 殿内灯火明亮,轩辕王正站在章莪殿的门前看着院里,他的影子就落在殿前的玉石板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白泽看了他一眼,坦然地跨入殿内。 他亦看着白泽,恍然一场梦。千年过去了,这个人就这样回来了。他的脸上早已褪尽了当年的稚气,冰冷的眼里,是对世间万物的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你…是回来杀我的吗?” 白泽经过轩辕王身边时,只闻轩辕王的声音在身畔幽幽响起,苍老而疲惫。 “不是。”他淡淡地回答,甚至没有停下步子,好似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他们之间并未曾隔着千年的仇与怨。 寝殿的门在白泽身后缓缓合上,轩辕王跌靠在门扉上,木门被撞出一阵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孤独地回荡着。 玱玹忙着处理潇潇带回的刺客,并未留意到轩辕王的异样。 刺客身上有多处刀剑的割伤,胸口那一剑尤为地深,从前胸一直贯穿至后背,但所幸避开了心脏。不知这刺客该庆幸还是该绝望,庆幸自己尚有一口气苟延残喘至此,绝望的也许是接下来将会面临的更严酷的拷问? 玱玹看着昏死的刺客,他的脸庞满是血污,一时竟难辨认容貌。即便昏迷不醒,眉头也紧紧地拧着,好似很痛苦。 他轻叹口气,吩咐潇潇,“别让他死了。回头我要亲自审问。” “要带回紫金宫吗?” “留在这里。”玱玹想了想,又说,“再去调派一批精锐士兵,加强小月顶的守卫,不许再让任何人靠近。”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还有。”玱玹叫住潇潇,补充道,“小月顶的事,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潇潇领命,一众侍卫随她退下。 人流渐渐散去,院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漆黑与寂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只有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雪子,在天地间穿梭而过。 玱玹抬头望着苍茫的天,问俊儿,“那个人,真的就是传说中住在东望山的那位,知晓天下鬼神之事的神兽白泽?” 俊儿点点头,认真地说,“是。起初岁岁给我介绍时,我也没往那处想,以为只是同名而已。后来也是听岁岁提起,才知正是那位大人。” “俊儿…”玱玹的脑海中掠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可是再转念想想又觉是如此地合乎情理。 “舅舅,你怎么了?” 玱玹摇摇头,笑问,“你说,这些日子在我们面前的毛球,真的是毛球吗?” 俊儿一惊,继而又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苦笑。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他竟迟钝得从未往这方面去想。 第144章 刺客 白泽把岁岁放到榻沿,单腿屈膝跪在榻前,柔声道,“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 他的手才碰到岁岁的膝,岁岁就紧张得轻颤了一下。白泽仰起脸看着岁岁的脸颊在烛光的照耀下,愈发地绯红,他眼里渐渐显出一抹笑意。 “我怕疼。”岁岁慌乱地解释。她与白泽之间,分明有过很多次更为亲密的举动,可此刻自己竟像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少女,一颗心不争气地扑通扑通急跳着。 白泽抬手揉揉她的脸颊,笑说,“我轻一点。” 说罢,他真的以最轻柔的动作挽起她的裤腿,眼睛却一直盯着她,始终不曾移开半分。 一直到她裸露出双膝。膝盖上两块红得泛紫的乌青映入眼帘,白泽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厚实的手掌覆在她膝上,问,“现在还疼吗?” 岁岁摇摇头。 白泽的手顺着膝盖缓缓而下,他正沿着岁岁的小腿一寸寸地检查她的腿骨,时不时地就会问一句,“这里疼吗?”“这里呢?” 在得到岁岁的否定之后,他的手停在了岁岁的脚踝处。 岁岁整个身子都因疼痛而轻颤了一下。 金色的流光自白泽的掌心缓缓淌出,只见他的眉头拧得愈发地紧了,仿佛马上就要打结了似的。 片刻后,他猛然收回手,“这里最疼,是吗?” 白泽的声音低沉却温柔,好像就在岁岁的耳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 见岁岁沉默着,额头密布着一层细汗。 白泽的手攥成了拳。他太用力了,连骨节都是瘆人的白。 “那群混蛋!”他忿忿地低声咒骂。这是下了多狠的力道,竟能把腿骨碎成好几段! 岁岁的手覆在白泽的拳上,“怎么了?” “你的骨头碎了。”白泽耐心地给她解释,“虽然我用灵力能替你接好,但会有点疼,你要忍一忍。” 岁岁抿抿唇,迟疑地问,“之前我看你就这么随意地抬手抚过,伤口就立刻愈合了,一点都不疼。这次不能也这样吗?” “因为那些只是皮肉伤,我只是助你的伤口加速愈合。现在是断骨,即便想让骨头快一些愈合,也要先把断骨接上。” 白泽心疼地凝视着她,心里满是深深的悔意。他当初应该强行制止岁岁上神农山的,本以为自己随在她身旁,所有的局面都是可控的…可是….是他大意了!他应该早一些发现端倪的! 岁岁的手紧紧扣着床沿,语气却是坚定,“白泽,我没那么娇气,我不怕。” 白泽挺直了身子,仰头亲吻岁岁的脸颊。他的掌心舒展,无数的萤光从他的手心飞出,它们渐渐聚拢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金色丝带,萦绕在岁岁的腿上,盘旋而下。 起初岁岁只觉有些刺刺麻麻的,渐渐地,痛感在血肉间蔓延,好像有人拿着尖锐的匕首,在她的脚踝里,贴着骨肉,一刀一刀来来回回地剐着。 她紧咬着唇,身子因剧烈的疼痛止不住地颤抖着。 白泽不忍地闭上眼,却有更强烈的灵力聚集在他掌中,萤光闪耀,汇聚成一片金色的光芒,炙热而温润地包裹着岁岁。 在一片和煦中,痛感不似先前这般尖锐清晰,岁岁甚至一时间都难以分辨自己身处何处,仿佛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白泽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眉目晶莹地看着她。雪白的花蕊落在他的乌发上,黑白交错着,似雪似霜。岁岁想,待他老了,岁月染白了他的华发,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模样? “岁岁。” 白泽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岁岁下意识地嘤咛一声,“白泽。” 微凉湿润的唇印在她额间。 她缓缓睁开眼,白泽正眉眼温润地看着她。他的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好似很疲惫的样子。 岁岁伸手揽住白泽,“白泽,我方才做了个梦。” “嗯,我知道。”白泽顿了顿,又说,“等我满头白发,你恐怕要等很多很多年。” 岁岁呆楞地看着白泽,一时反应不过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方才做了一个短暂又清晰的梦,梦里她只是闪过那么一丝念头…白泽是如何知晓的? “所以,小九头妖,你要好好活着。活很久,才能看到我白发苍苍的样子。”白泽捏捏她的脸颊,笑说。 “你….你自己都受伤了,还费灵力窥我的梦?”岁岁低呼。 白泽轻笑起来,不屑地说,“这是我造的梦,何来窥视一说。” 岁岁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又默默地合上了。 白泽又交代,“腿骨长好可能还需要几日。伤好之前,不要下榻。” 岁岁乖巧地点点头,身子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留出大半的空处。白泽褪下衣衫,正要躺下,一声尖锐的啸鸣声响起,只见一支短箭穿过窗柩的空隙,直冲白泽的眉心。 岁岁根本来不及思索,下意识间就已起身扑上前去。 箭矢先她一步贴近白泽的额间,她握了个空。 白泽垂眸静坐,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利箭也悬停在他额前,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再无法前进一毫一厘。 白泽睁开眼,又抬起一手,箭矢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无声地落在白泽手中。 “那人就那么想杀我吗?” “这次不是冲你来的。”白泽把箭递给岁岁,淡淡地说,“你舅舅今夜定然会加强小月顶的守卫,没人敢在守卫最森严的时候再来刺杀。能在今夜动手的,只能是住这的人。” 岁岁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箭矢,是一支黄金锻造的小箭,箭头带有倒钩,箭尾还有皇室的烙印。这般做工精致,毒辣,又贵重的武器,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现在怎么办?” “睡觉。”白泽轻弹手指,屋里的烛火熄灭,周遭一片漆黑。 他在床榻外侧躺下,又把依然直挺地坐着摸黑端详箭矢的岁岁拉入怀中。 “安心睡觉,就算再有刺客,这箭也射不到你身上。” 岁岁一听这话,翻身压在白泽身上,一本正经地说,“我睡外侧。” 白泽顺势拥了拥她,笑说,“放心吧,今晚不会再有刺客来了。” “为何?” “方才那一箭,只是警告。并非真心要取我性命。” “你确定?” 白泽郑重地点点头,“如果真要取我性命,这会儿我们的窗户上早已扎满利箭了。” 岁岁想了想,觉得白泽的话是在理的。可是…警告他的人是谁?难道是曾外祖父?曾外祖父这般贸然出手,不怕惹怒白泽彼此又争个鱼死网破吗?还有攻击她的人,为何白泽会咒骂“那群混蛋”?难道白泽已经知道幕后之人了? 她实在有太多的困惑了,甚至都不知从何说起。 白泽说,“赶紧睡觉,把你的伤养好。旁的事明日再说。” 岁岁见白泽已疲惫地阖上眼,并没有要与她继续探讨的样子,只得默默从他身上爬下,面朝着里侧,用力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暂且不要再去思索这些。 白泽的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中,匀称温热的呼吸轻拂在她发间。 岁岁默默数着他呼吸的频次,不知不觉间终于沉沉地睡去。 第145章 秘密 狭长的甬道里,白泽披着宽大白袍的身影投射在潮湿的石板上,被墙上昏暗的烛火拉得忽长忽短。 脚步在甬道的尽头停驻。 隔着玄铁的栏栅,满身血污的男子面朝着里侧,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泽冷冷地凝视着他,却并不急着开口审问,仿佛在好心地等他缓过一口气来。 半晌,男子虚弱的声音响起,讥嘲地问,“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 “嗯。”白泽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 男子有些意外,竟愣了一瞬。待他回过神,又恶狠狠地说,“你们要杀就杀……落在你们手上,我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你们不会还妄想着从我口中审出什么来吧?” 白泽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淡淡地问,“你和姜氏是什么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男子反问,“什么姜氏?我听不懂。” 白泽蹲下身子,耐着性子解释道,“紫金宫里的姜妃,我有过一面之缘。你的脸…”说着,白泽隔空比划了一下他的脸,“与她有几分相像。不管你认不认,血脉的牵连是会通过外在展露于人的。” 男子似被人窥到了秘密,沉默着不再搭理白泽。 “姜氏这样的中原旧部,也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户人家。你若是个写进族谱的子嗣,无论玱玹还是他身边的暗卫,定然能一眼认出你。可是我见你不戴面具也不易容,似乎并不怕见人。我猜…你应是个被藏在外面的私生子。”白泽闲适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和旧友叙旧,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像你这样不能见光的孩子,通常有一些就会被家族培养成刺客,甚至是死士,专门替族里解决一些麻烦。” “你胡说!”男子忿忿地反驳。 “我既然能认出来,玱玹早晚也会知道。他只要心里闪过那么一瞬的念头,就会去彻查你的身世。这世上能有什么秘密,经得起王室的盘查?” 白泽冷峻的脸庞再不见一丝笑意,他手指轻点,男子便如提线木偶般缓缓站起,无形的力量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正视白泽的眼睛。 那双冰冷而幽深的瞳眸,仿佛藏着暗无天日的深渊,看久了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怵。 “你断了我夫人的腿骨,用带着倒刺的树藤打得她满身是伤,还把她丢下悬崖害她险些粉身碎骨。”白泽的眼里有明显的怒意,与先前那个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和善的男子判若两人。“不论你说不说,我都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男子倔强地想要扭过头去,可是他全身根本就动弹不得,他发现自己虽然站着,但是他连自己的一根手指都无法自由支配。 “姜氏,你已经藏不住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原因。”白泽的手指轻叩着铁栏,清脆的声音在甬道里有规律地回响着,可入了男子耳中,却如擂鼓般直击在他的耳膜上,鲜血自他耳中缓缓流出。 他痛苦地呻吟着,起初只是如针刺入耳中,时间久了,那根针仿佛穿透他的耳朵,刺入他脑中,一阵接一阵地胀痛着。 “别…别敲了!” 白泽并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这人脾气不怎么好,也没什么耐心。一句话不想重复好几遍。” “你别…别敲了,快停下!” “我今晚就会去杀了姜氏。你说与不说,对我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姐姐怀的是龙嗣,你敢伤王室血脉?!那是死罪!你也别想活!”男子急得大叫。 白泽展手而过,男子失去了所有支撑,瞬间瘫倒在地。 “姐姐?” “我娘在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把我带回家中给乳母抚养。府上的人都瞧不起我,说我娘是只妖,用妖术蛊惑了父亲,才有了我。父亲好面子,不愿别人背地里说他与妖苟合,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撒我身上。他把我拴在密室里,从不许我喊他一声父亲。时间久了,府上的人不见我人,便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在密室里被关了上百年,只有姐姐不把我当妖怪看,总是趁父亲不在家时偷偷来看我。后来,轩辕王要与中原氏族联姻,姐姐就这样像一颗棋子般被父亲送进宫里。” “你也说了,她已经怀了龙嗣,后宫定然有她一席之地。岁岁并非后宫女子,为何要加害岁岁?” 男子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暂时还不是,谁知道将来呢。姐姐说,那姑娘与陛下多年前病逝的表妹长得极为相似,如今又宿在王姬当年的寝殿里。自她来了小月顶,陛下便日日都会去看望她….就像…就像几百年前那样。就连轩辕王都待她极和善,甚至会与她同案共食…” 白泽听了会儿,渐渐蹙起了眉,不悦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紫金宫里的王后有一回醉了酒,告诉姐姐,陛下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子,正是几百年前病逝的大王姬。”男子靠着墙艰难地坐起,污渍斑斑的脸上,满是嘲笑与讥讽,“我们的陛下对自己的妹妹动了非分之想!苦求而不得!” 白泽漠然地看着他。这个曾让男子震惊的秘密,却并没有引起白泽的惊讶与困惑。 “这些年陛下打压中原旧部,母族的没落让姐姐在后宫愈发地艰难,她本就不得宠,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子嗣,本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可是,王后告诉姐姐,即便她诞下王子又如何,那姑娘想要什么陛下都会给的,哪怕她想要当王后,陛下也会应允的。已作他人妇又如何,陛下想要的,都会设法得到。”男子看好戏似的看着白泽,恶狠狠地说,“即便今日姐姐不动她,也会有别的嫔妃想要她的性命。你能护她一次,却未必次次都能护住她。这紫金宫,本就是吃人的地方。” 白泽思量着他的话,乍听之下虽荒诞,但从他们的立场来看,也算说得通。不论是不是姜妃授意于他,姜氏一族终究要覆没了。 白泽回到寝殿时,岁岁睡得正熟。 屋子早已被熏炉熏得暖烘烘的,甚至有些闷热,白泽把窗打开一条两指宽的缝,屋外的冷气渗进来,闷热感渐渐冲淡。 岁岁翻了个身,手重重地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眼睛还没睁开,手却下意识地在榻上摸索了一番,低声呢喃,“白泽。” 白泽正站在窗前望着空寂的庭院,听到叫唤,回身看向岁岁。 她已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发髻松软,碎发披垂在身前,脸颊红扑扑的,额间还沁着细汗。 白泽坐到榻沿,不禁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温和地说,“天色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 “你出去过了?”岁岁抚过他披在身上的外袍,刚化不久的雪子融进袍衫里,潮湿冰凉。 “出去了一趟。” 岁岁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为他褪下外袍,又掀开被子覆到他身上,笑嘻嘻地说,“一起再睡会儿。” “你不想知道我出去干什么了吗?” 岁岁凑到他面前,用力吸了吸鼻子,故作正经地说,“嗯……有血腥味。不是去寻仇,就是去审刺客了。” 白泽抚着她的头,轻笑起来。 “夫君看起来心情不错,看来这一趟没白走。” “确实有点收获。事情也基本捋明白了,明日待你睡醒了,慢慢说与你听。” 岁岁贴着他的胳膊,困倦地又阖上眼,嘴角却还挂着笑意,喃喃应道,“好…” 第146章 怀念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屋里时,白泽已闲适地坐在窗前的茶榻上,一边饮着茶,一边翻阅着一册帛书。 当岁岁睁开眼时,白泽就会从卷册中抬眼看她,晶莹的眼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醒了?今日天气不错,一会儿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岁岁只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便隐没不见了。她怔怔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茶榻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只是做了个浅浅的梦。 “醒了?” 白泽推门而入,手上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他的发上残留着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岁岁看了,抬手轻轻替他拭去。 “外面下雪了吗?”岁岁问。 “嗯,昨夜就开始下了。”白泽说着,把食盒搁在茶榻的矮几上,“想看看吗?” 岁岁用力点点头。 白泽笑了笑,俯身把她连人带被子一起从床榻上抱起,说,“我给你取了些面点,你可以坐在茶榻上,一边看雪一边用早膳,可好?” 岁岁把自己整个身子都严严实实地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个脑袋,透过半开的窗望向庭院。 白泽又把窗户开大了一些,这样岁岁不用拱着身子也能轻易地看到落满雪的庭院。 松软的雪花已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连树枝上都落了一整片的雪白。无数细小的雪子在天地间无声地飞舞着,缓缓而落。一些便被风吹进了屋里。 说来也奇怪,当初被困在神域时,她总憧憬着离开后的广阔天地。如今神域早已不存在了,她与白泽都已回到广阔的尘世间,拾回自由,她却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在神域的日子。 “在想什么呢?” 白泽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看着窗外的漫天雪舞。这样的场景,他曾看了上千年。成千上万的过往里,皆是这般茫茫的一片雪白。 岁岁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刚醒时,做了个浅浅的梦。恍恍惚惚的好像回到了神域…人心真的很奇怪,当初只一心想着要离开,现在出来了,竟又有些想念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片很宽阔的平原,上面覆着厚厚的积雪,平整得好像一条素白的锦帛。直到我拉着你跑过去,恶作剧似的在上面留了一连串凌乱的脚印。” 白泽揽过岁岁的肩,安静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 “我还总会梦到自己在寝殿里醒来,隔着珠帘,你就坐在半开的窗前专注地翻阅着卷册。窗户外就像现在这样,飘着微小的雪花。你放卷册的几案上还放着一个小火炉,煮着热茶,水已经噗噜噗噜地翻腾了,你也不在意。”岁岁侧过头看着白泽,双颊浮起两片浅浅的红晕,她说,“水汽氤氲,你的脸都有些模糊了,可我就是舍不得移开视线,想要盯着一直看。” 白泽低头思索一瞬,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岁岁一惊,纤长的睫毛慌乱地拂着他的掌心,下一刻,白泽的唇已覆上她的唇瓣,温柔地亲吻着她。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白泽吻得格外轻柔,就连舌尖都是小心翼翼地在她口中探寻而过。 白泽捧着岁岁的脸,柔软的吻自唇瓣,到唇角,又落在绯红的脸颊上,满是怜爱与温柔。 岁岁的嘴角泛起笑意,仰着脸以为白泽会像从前那样,继续亲吻她的鼻尖,她的眼睛,她的额头….有时还会轻含住她敏感的耳垂,引得她一阵酥麻,就在她急着想要躲开时,白泽又会握住她的脖子,在她颈脖处落下重重的一吻。 可是这次,白泽吻过她的脸颊后,直接贴着她的耳朵,轻声低语,“睁开眼睛看看。” 她红着脸,迟疑了一瞬才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得瞪大眼睛,屋子的布局和摆设,竟在须臾间变得和他们在神域的寝殿一模一样! 岁岁环顾四周,渐渐明白过来,这应是白泽用灵力制造的幻象。并且,这幻象逼真得让人难辨真假!就连隔断用的珠帘仿佛也刚被人掀起过,还在轻轻地摇晃着。珠帘后摆着一张几案,就是白泽平日里会坐着翻阅卷轴的那张几案!就连烧水的小炉子都在… 白泽说,“现在立刻给你造一座和神域一样的庭院有点困难,只能先这么凑合一下,夫人可还满意?” 岁岁抿着笑意,娇嗔道,“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利索,又浪费灵力。” “我的伤已无大碍了。”白泽笑笑,不在意地说。一边说着,手上也没闲,只见他利索地打开食盒,取出酥饼和热汤,“倒是这些吃食,再不赶紧吃了就要凉了。” 岁岁正思量着是不是可以用灵力把床榻旁的厚袄子取过来先穿上,白泽已撕下一小块酥饼,递到她嘴边,催促道,“快吃。” 岁岁稍稍往前倾一倾身子,就把一小块酥饼含入口中。 白泽对于她丝毫不扭捏的样子似乎很满意,又端起碗舀了一小勺热汤喂入她口中,淡淡地说,“那日袭击你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昨夜那个刺客已经全招了。” “是谁?”岁岁匆忙咽下口中的热汤,一脸好奇地看着白泽。 “你还记得前几日,有个后宫的妃子来小月顶吗?她还盯着你看了许久。” “记得。”岁岁想了想,又追问,“是她吗?可是,我都不认识她,她为何要杀我?” 白泽默不作声,又给她喂了一口饼子。 岁岁鼓着腮帮子,嘴里忙着咀嚼,一双眼却执拗地看着他。 “因为…”白泽好似很专注地在撕着酥饼,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因为夫人长得好看吧。” “你又调侃我。” “真的,那个刺客就是这么说的。”白泽看着岁岁,认认真真地强调了一遍,“那个妃子不知你是玱玹的外甥女。她嫉妒你的容貌,生怕将来玱玹纳你为妃,危及她的地位。” 岁岁看着白泽,他神情严肃,笑意全无,看起来倒不像是开玩笑。她忿忿不平,“怎么能因这么荒诞的理由就杀人呢!” 白泽点点头,说,“那个刺客是妃子母家养的死士,两人情同姐弟。这次失手,怕是要牵连她的母族了。” 白泽又往岁岁嘴里又塞了块酥饼,“这就是王室。后宫那些女子虽一个个都是珠围翠绕的,但实际却比生活在荒野丛林里还要危险。不论是前朝为官还是后宫为妃,稍不慎就有可能连带着自己整个家族一起被敌人瓜分吞噬干净。” “她还怀着身孕呢,也不为自己腹中的孩儿多思量几分。”岁岁沮丧地低下头,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云初,还有那一夜牢房里浓郁的血腥味。 白泽轻叩她面前的桌板,说,“她就是太为自己的孩儿计深远,才一心想着要扫除各种潜在障碍……” 岁岁正专注地听着,白泽的话却戛然而止,怎么听都觉着好似只说了一半。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敲门声响起。 “岁岁,你起了吗?” 是俊儿的声音。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能进来看看你吗?” 岁岁想起自己只穿着里衣,还裹着被子,连忙慌乱地大声回道,“你不要进来!” 第147章 交代 岁岁见白泽坐在一旁并没有要替她取衣服的意思,一副事不关己甚至还有些看热闹的样子,顿时有些急了,“夫君。” 白泽不徐不疾地抹去沾在岁岁嘴角的酥饼屑,才缓缓起身,把她抱回床榻上。 岁岁不满地嘟囔,“我又不是病人,为何要让我卧在床榻上见人。” “你腿伤未愈,现在就是需要卧床休息的病人。”白泽给她披了件厚袄子,又在她身后垫了软枕,让她能靠得舒服一些。 俊儿在门外候了许久,正抬起手想要再叩门时,门从里侧打开了。 白泽淡淡地看着他。 他见是白泽开的门,连忙弯腰行礼,“有劳白泽大人了。” 白泽拉住他的胳膊,客套地说,“这里是神农山,你是轩辕的辛侯,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 俊儿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问,“岁岁的伤可好一些了?伤得重不重?” “她两条腿的腿骨都断了,短期内都下不了榻。即便是我,也无法让她碎裂的骨骼立刻愈合。” 俊儿随在白泽身后,走进殿内。 寝殿里的摆设分明已经不一样了,可每走一步,它们都在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俊儿正觉得奇怪,分明看到有冰晶般的珠帘,垂挂在里屋与外屋之间,轻轻摆动着。可待他走近时,哪有什么珠帘!他揉揉眼,觉得这殿里的一切愈发地模糊不清。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得早,眼睛模糊了。 白泽看了看他,说道,“先前岁岁在闹着想回家,我便给她按家里的样子布了幻境,暂解她的思乡之情。” 俊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着点点头。 进到里屋,岁岁正倚坐在榻上,月白色的袄子衬得她的面容更显清瘦。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心疼,岁岁素来活泼好动,现在却只能坐卧在榻上寸步难行,她该有多难受。 “俊哥哥,你愣着干什么?”岁岁半仰着头看他。 俊儿盯着她覆着被褥的双腿,突兀地问,“疼吗?” “不疼。”岁岁笑答。 怎么会不疼,她脸色那么苍白,一看就是疼了一夜没休息好的样子。 俊儿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岁岁,他对着门外大声说道,“你们把东西都放在外屋吧。” “什么东西?”岁岁好奇地探头张望,只见婢子们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鱼贯而入。没一会儿功夫,外屋的圆几上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 “我在库房给你搜罗了一些药材来,都是些补气生血的,对你的伤应该有帮助。”俊儿温和地给岁岁解释,忽又想起什么来,连忙补充道,“那里面还有涂山瑱送你的东西,吃的用的都有。” 岁岁下意识地看向白泽,惊讶地问,“消息传那么快?” “哪能啊。”俊儿挥挥手,揶揄道,“涂山瑱你还不了解么,他若是知道你受伤了,还不得连夜赶过来?半夜就能把你的门给敲开。” “俊哥哥说的甚是在理。”岁岁捂嘴轻笑。 想他涂山瑱平日里看似精明老道,每次与人谈生意时都一副智珠在握的闲适模样,其实私底下,还是会被他们两逗到急得跺脚。 俊儿又再手中幻出一个小锦盒,“这个也给你。是我平日里攒着的千年玉髓和流光飞舞丸。流光飞舞丸你也不陌生了,对伤口有奇效。至于这千年玉髓…” 他的话还未说完,白泽已伸手合上他的锦盒,说,“这些岁岁用不上。” “可是…” 白泽的手轻轻盖在锦盒上,俊儿觉得手上的锦盒沉甸甸的,他甚至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托住它。 “这些东西对岁岁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你来说,远比你此刻感受到的要沉重得多。你自己留着,关键时候能保你的命。” 俊儿听白泽的语气郑重,便也不再坚持。他看着岁岁,心里又是一阵愧疚,感慨道,“过往我们要相聚并不容易,我总是要等舅舅去看望你们时,才能跟着一起去。每次都觉得特别短暂而匆忙。这回你被曾外爷拘在小月顶那么久,起初我心里特别担心,怕曾外爷要治你的罪。后来我发现他不过是拘留着你而已,平日里也并不为难你,我想着也许曾外爷年纪大了,总想着要儿孙绕膝的热闹。” 俊儿说着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挠头,惭愧地说,“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你也知道这宫里素来无趣,但你总有讲不完的新奇有趣的故事,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我想…趁此机会我也能与你多见见。” “我能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说给你听,都是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我从来没听过说书。”俊儿撇撇嘴,又说,“这回是我疏忽了,万万没想到会有刺客潜上小月顶。我若早点提醒舅舅,加强小月顶的守卫。也许…也许就不会出这事了。” “你们审过刺客了吗?”白泽问,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冷淡,好似是对俊儿的疏忽感到不满,又像是不屑于俊儿此刻的满腔悔恨。 “审过了。”俊儿答,侧过身子看着白泽,小心翼翼地说,“天没亮我就随舅舅去过地牢了。那刺客还说,他该说的都说了,为何又要来折辱他。” 白泽不屑地笑了笑,坦言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昨夜有没有去过地牢?我去过了。” “大人可有问出什么来?” “是后宫的姜氏,受了王后的挑唆。” 俊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半晌,他又试探地问,“白泽大人希望我们如何处置此事?” “严惩。”白泽说。 他分明说得那么温和而平淡,可听在俊儿耳中,却是带着翻涌的怒意和不容人质疑的威严。 岁岁偷瞄白泽,她已经许久没见他这般模样了,冰冷得让人难以靠近。 “可是…那姜氏的腹中还怀着轩辕的血脉。”俊儿皱了皱眉,为难地说,“我一时还揣测不出舅舅的态度,我担心曾外爷也会看在龙嗣的份上,心软干涉。” 白泽的眼睛像冰一样没有温度不带感情,俊儿觉得在这样的注视下,就连屋子里仿佛也冷了几分。 他避开白泽的视线,神情黯淡,“我虽辅佐舅舅多年,但终究是个质子,手中并无实权。这事我只能给舅舅进谏,请他严惩姜氏,给岁岁一个交代。” 白泽盯着俊儿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俊儿屏息静候,直到白泽冷冰冰的声音滑入耳中,“我的耐心有限,三日之内我要见交代。” 俊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告诉玱玹,这事瞒不住也糊弄不过去的,岁岁的家人迟早会知道的。”白泽笑了笑,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轻蔑,“至于轩辕王,他应该也不会容忍一个如此善妒又愚蠢的女子留在后宫。” 俊儿郑重地行了一礼,“三日之内,定然给大人一个交代。” 第148章 嫉妒 岁岁斜倚在榻上,安静地听白泽与俊儿说着话。白泽的态度差是差了点,但也能理解。毕竟,若换作是她,而躺在榻上的是白泽,她恐怕早就一边哭一边指着俊哥哥骂了。 俊儿离开时,白泽还好心地送他到门口。 岁岁看到白泽在门前凝视着庭院,静静地站了许久,连风雪吹进了屋子他都没有在意。 “白泽,我想喝水。”岁岁唤他,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依然怔怔地看着屋外。 岁岁不得不提高嗓门,“白泽。” 白泽关上门,若无其事地走向岁岁。他指着堆得满满当当的圆几,笑着揶揄道,“王室就是王室,出手阔绰。这些药材名贵,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能抵上普通百姓好几年的收入,更别说这其中有一些更是有市无价,千金难买。” 岁岁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拍拍榻沿,示意他坐过来。 白泽才一坐下,岁岁便紧紧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 “大白天的这么主动?” 岁岁轻捶了他一下,带着点撒娇地问,“你方才在门口站了许久,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没听见。在看什么那么出神呢?” 白泽握住岁岁的拳,说道,“轩辕王在院子里喝茶,他看到我时,还跟我点了点头,看起来有话想和我说。” 岁岁想了想,侧过头看着他,说,“别去。我怕他伤你。” “他伤不了我。”白泽拍拍岁岁的手背,笑着安抚道,视线却落在那支金色的箭矢上。 ============= 第二日,岁岁已全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与不适,她觉得自己立马就可以去庭院里踩个雪,甚至和白泽比试一番都不在话下。 她兴奋地告诉白泽,“我的脚不疼了!我可以自己走路了!” 白泽蹲在岁岁跟前,掌含灵力搭在她的脚踝上检查她的伤势。片刻后,白泽轻轻摇了摇头,说,“恐怕还不行,还需再养几日。” “好吧。”岁岁垂头丧气地应着。 她已经在床榻上躺了两天了,连屋子的门都没出过。昨日白泽也在屋子里疗伤,坐在茶榻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无所事事又寸步难行,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一觉,简直浑身都难受。 白泽好似看出她的心思,岁岁生性好动,这才第二日,便已难耐。 “今日…”白泽回头看了眼窗外,说,“今日天气晴朗,我带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岁岁鼓着腮帮子,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 “如果你有兴致,去林子里散个步也是可以的。” 岁岁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故作为难地说,“兴致是有的,可是,我的腿又不能走,何来散步一说。” “我背你。” 岁岁蹙眉想了想,又说,“先去和曾外爷一起用膳,我也想听听他究竟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行。” 岁岁又从枕下取出那支黄金箭矢,“顺道把这还给曾外爷。” “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白泽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挑眉而笑。 “这又不难猜。”岁岁不屑地说,“夫君说过,那晚戒严。外面的刺客肯定进不来,定然是小月顶上的人才能动手。又敢在那个时候连夜动手的,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能有这个胆?” “好,都听夫人的安排,我做夫人的腿脚。” 岁岁抿嘴而笑,倾身揽住白泽的颈脖,指着外间,撒娇道,“我要去那里,看看俊哥哥昨日给我带了些什么有市无价的宝贝。” 白泽顺势拦腰抱起她,岁岁把玩着手上的箭矢,晃晃腿,打趣道,“走快点,我平日里可是走得很利索的。” 白泽垂眼看着她,想起阿晏曾提过,岁岁刚回来时,膝盖骨里被钉了银针,连站立都艰难万分,只得被迫卧床休养了数月。现在想想,那段时光对岁岁来说该有多煎熬。 “你那时候,为何不等我?” 白泽问的突兀,岁岁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他。 “即便要走,好歹让我替你疗好伤,送你一程,我也断不会让你就那么带着一身伤回去。” 岁岁怔了一下,眯起眼没心没肺地对着他笑了笑。 白泽把她轻放在圆几旁的凳子上,又心疼地拥住她,怀中人儿的身子这般纤瘦单薄,仿佛孱弱得经不住一点风雨。可偏偏就是这个女子,替他解了血咒,驱策海水掩护他们离开,如今又只身上山为了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他有千言万语都翻涌在胸腔里,心疼与爱怜充溢其中,挤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开。 岁岁感觉到白泽拥着他的身子轻颤着,她的脸埋在白泽的肩头,闷闷的声音传出来,“白泽,那些伤早就不疼了。我在心里从来没有怨过你,一切都过去了。” 说着,她又抬起头,捧着白泽的脸,认真地说,“以后不许再提。” 白泽看着岁岁,岁岁也正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里,有女子的温柔与缱绻的爱意。上苍从未亏待于他,千百年的禁锢与沉寂,回望过往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缓缓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如春日里最娇艳柔软的花朵。娇嫩的花蕊小心翼翼地滑入他口中,又连忙羞怯地退了回去。他热情地回应着,舌尖探入花心,再次向娇嫩的花蕊发出邀约。 岁岁的面颊绯红,连耳朵与鼻尖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她打心底里喜欢被白泽这样温柔地亲吻着,她也喜欢与他舌尖相缠,唇齿相依,自己的心仿佛也生了味觉,品着刚采的蜂蜜,是清甜的。 阳光静静地铺洒在白泽的身上,他弯着身子,托着岁岁的头,吻了很久,直到屋外隐隐的争执声传来。 轩辕王说,“我只是想测一测姜妃是否是个善妒的女子。这样的女子留在你身边,只会带来灾祸。既然她心胸如此狭隘偏激,严办了也好。否则待她将来诞下子嗣,怕这后宫也不得安生。你祖母当年…” “爷爷!”玱玹不悦地打断轩辕王的话,冷冷地说,“我们当年被迫搬到朝云峰,不仅仅因为彤鱼妃善妒,更多的原因在于您!因为您对彤鱼妃的骄纵,宠溺无度,她一个妃子才敢百般欺辱王后。” 屋外变得静悄悄的,岁岁不解地看着白泽,难道是突然设了禁制? 白泽手指抵着唇,示意她耐心等待。 轩辕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耿耿于怀,不愿意放下这些吗?” “孙儿不敢。”玱玹硬梆梆地说,“孙儿只是在与您讨论姜妃的事,是您非要提彤鱼氏。” 玱玹顿了顿,又说,“姜妃即便善妒,也无法像彤鱼氏当年那般在后宫横行跋扈,我不是您,决不会那般纵容。如今您为了所谓的“测试”,贸然招姜妃上小月顶,让她与岁岁相见,不仅差点害死了岁岁,还害死了一个本不会掀起大浪的女子和…和她肚里无辜的胎儿。” 第149章 箭矢 岁岁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儿,大概捋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轩辕王年轻时,后宫有一位彤鱼妃,善妒又狠辣,处处欺压王后,最后把王后逼得只能带着自己的子女另居朝云殿,与轩辕王避而不见。 这回,姜妃怀了身孕。轩辕王担心姜妃也是如此,担心姜妃诞下王子后,玱玹的后宫起风波,甚至影响前朝… 她记得俊儿曾告诉过她,小月顶上是有规矩的,不论是前朝官员还是紫金宫的妃子们,甚至连王后,都不能贸然闯入。 所以那日,姜妃是受了轩辕王的召见才能上小月顶。姜妃与她迎面相遇,也都是轩辕王算计之内。轩辕王不仅仅是出于对子孙的喜爱,想要看一眼还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想借着她试探一下姜妃是否是个狭隘善妒之人。他自觉自己的时日不多,想要在有生之年,替玱玹再排除一个不定因素。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姜妃派出的人出手这般决绝狠辣,而小月顶上素来没有很森严的守卫,因此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岁岁望着挂在内屋的灰白大氅,这是她上小月顶第一日的时候轩辕王体恤她手凉,特地命婢子给她取来的。 当时,不管轩辕王是觉得她酷似年轻时的母亲也好,想要弥补子孙不在身边的遗憾也罢,至少彼时她的心里还有过一丝感动。 如今看来,真是讽刺。 “想什么呢?唉声叹气的。”白泽从里屋取来一件纯白色的狐皮斗篷,见岁岁正看着里屋发呆。 “我在想,难道王室就是这样子的吗?所有的友善与关心都是有附加条件的。” “算是吧。”白泽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着,一边替岁岁披上斗篷,“历来都是如此。毕竟那些接近他们讨好他们的人,也都未必有多少真心实意。日子久了,人也就没有多少真心了。考虑得更多的便是如何巩固自己权势。” “我还有点想不明白,这刺客怎就如此笃定,小月顶上戒备松散?他就不怕是故意传出去迷惑外人的吗?毕竟,这里是轩辕王的住所。” “世人皆知,一世轩辕王独居小月顶,不理朝政多年,只醉心于田地间。没人会来加害一个手上已无权势的老头子。”白泽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没人敢来加害轩辕王。” 他替岁岁系上系带,又贴心地拢了拢对襟处,淡淡地说,“即便他已无实权在握,但他终究是当今陛下的爷爷,是这个国家的开国王。倘若有人敢加害于他,那定会在朝野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届时不知要有多少氏族受牵连,帝王之怒血流千里……” 待白泽替她穿戴妥帖,她便理所当然地伸手环住他的颈脖。 白泽顺势在她的鼻尖轻啄了一下,将她抱起,“没人敢冒这个险。所以,最严的戒备在人们心里。但你不同。在外人眼里,你只是个乡野丫头,因容貌酷似死去的大王姬而被当今陛下留在小月顶眷养着。他朝有一日,寻个由头便册封为妃了也说不定。与其等到那一日,不如趁着羽翼未丰,早点除之而后快。” “真是荒唐。”岁岁嗤之以鼻。 白泽笑笑,柔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门扉缓缓打开,刺眼的光从屋外涌进来,岁岁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睛。 白泽跨出屋子,却突然紧紧揽住她,一跃而起,又像是为了躲避什么,疾速向左侧一个回旋转身。 “抓紧!” 话音才落,白泽托在她腰间的手一松,岁岁来不及思索,连忙紧紧勾住他的颈脖。 掌风擦过她的斗篷,好似击打在什么铁器上。 一阵剧烈的晃动后,白泽终于站定不动,轻轻托着她的腰。 岁岁睁开眼,看到侍卫们正举着长枪,把他们围在中间,锋利的箭头正指着白泽。 白泽冷冷地看着前方,说,“你应该知道,我若要真动手,你单凭这几个人,根本阻止不了我。” 轩辕王看着白泽,背脊僵硬地挺着。 玱玹循声而望,他只觉那一身白袍的男子面容模糊,在阳光下刺眼得让他有些恍惚。数不清的岁月在他身旁如落叶般散落而去,记忆中的笑声与喧闹都已远去,而他,是那个被留在时间长河里的寂寞的孤影,分不清虚实……直到岁岁的一声“舅舅”让他瞬间清醒。 “你们干什么?!”玱玹大声呵斥,“都退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又迟疑地看向轩辕王。 轩辕王目光炯炯地盯着白泽,并不作声。 “我命令你们,全部都退下!”玱玹皱了皱眉,厉声道。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令人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回,侍卫们终于收起长枪,利落地退到两侧。 玱玹快步走到他们跟前,关切地看着岁岁。那晚之后,岁岁一直闭门不出,他也是听俊儿说,岁岁伤得很重,正卧榻休息,不见任何人。 “岁岁,伤好一些了吗?” 岁岁扭过头不答,只蜷缩在白泽怀中,像受惊的小猫般,身子轻轻颤抖着。 玱玹见了,甚是怜爱,“岁岁,可是又伤到哪里了?” 岁岁小声啜泣着,好一会儿,才抽抽嗒嗒地说,“我才死里逃生回了小月顶,就有刺客半夜突袭。这两日在屋里憋了慌,今日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不曾想竟早有侍卫在门口埋伏。舅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曾外爷三番两次想要置我于死地?” 玱玹的眉头又拧起,他想要好好安抚一下岁岁,却又觉自己根本无从下手,白泽早已惊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告诉舅舅,什么刺客?你回来后我已加强了整个小月顶的守卫,不会有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岁岁的脸还埋在白泽怀中,颤颤巍巍的手从裹得严实的斗篷中探出,手中握着一支黄金短箭。 玱玹接过箭矢,螺纹状的箭头带着倒钩,箭身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磕痕,这正是他当年送给轩辕王的生辰礼,交由金天氏打造,世间一共只有九支。 当时金天氏曾质疑,纯金打造的箭矢硬度不够,容易折损。于是他特地命人寻了冰晶黄玉镶嵌在箭头,既美观又增强了箭头的硬度。 他还信誓旦旦地告知对方,这是给爷爷的生辰礼,并非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兵器。加强了箭头的硬度也只是为了关键时能用来防身。就连这箭尾的烙印,都是他在送出前,亲手刻上去的。 玱玹把箭紧紧握在手中,“岁岁可有被刺客伤到?” “没有,亏得夫君在身旁护着。” “你的腿伤可好一些了?” 岁岁摇摇头,抹着眼泪哀怨地说,“夫君他…耗损了许多灵力才把骨头接上,等痊愈也许还需要些时日。” 玱玹轻声问,“疼吗?” “疼。”岁岁低声嘤咛。 第150章 对峙 玱玹心疼地看着她满脸未干的泪痕,柔声安抚道,“岁岁乖,不哭了。舅舅一定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你的演技,和你娘一样拙劣。”轩辕王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揶揄。 岁岁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玱玹身后,正看好戏似地看着他们。 玱玹把箭矢递还给轩辕王,质问道,“爷爷,岁岁本就与这些纷争无关,您为何不放过她?您做这些事时,可想过她的娘?” 轩辕王不在意地说,“她把我的仇人带上山来,白日与我同案共箸,夜里又与我宿同一屋檐下,我还没和她娘好好算一算这笔账呢。” 岁岁听着,又低声啜泣。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她眼角滚落,苍白的小脸上,一双原本明亮水灵的大眼睛,此刻正黯淡地半垂着。纤长的睫毛已被泪水打湿,正如受惊的蝴蝶般扑扇着翅膀。这般梨花带雨柔弱无助的模样,真是人见人怜。 玱玹心里一阵难受,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对轩辕王说道,“晚辈们的事爷爷以后还是少插手的好。” 轩辕王被驳了面子,面上虽看不出明显的不悦,但他说话时的口气分明已冷了好几分。 他看向白泽,说,“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白泽漠然地看着轩辕王,冷峻的脸上无喜无忧,他也从未曾想过会有那么一日,还能直面这个男人。 初见时,他满脸虔诚,意气风发。 再见时,他狂妄而冷漠,眼里尽是算计。 如今,他已风烛残年,却依然傲慢。 “你是来找我讨公道的吗?”轩辕王又问。 白泽不屑地笑了,眉眼间皆是嘲讽,“像你我这样的人,连天道都不信,还指望什么公道。” “你是来杀我的吗?来报当年的断角之仇。” 白泽摇摇头,说,“我的伤已经都好了,那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我又何苦把自己困在过往里。” “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夫人心地纯良,有一颗赤子之心,她明辨是非,信善恶有报。她一心想要为我伸冤屈,我不想负了她这满腔难能可贵的热忱。”白泽看了眼玱玹,又对轩辕王说,“原本我见小月顶清净安宁,算是个祥和之地。你强拘岁岁在山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陪你慢慢耗着。但如今,岁岁被你卷入这些腌臜事里,小月顶已成是非地,我便不会再让岁岁留在这样一个随时会有危险的地方。” 轩辕王嗤之以鼻,“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觉着自己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想走。” 白泽并不反驳,还默认了似的微微颔首,一本正经地说,“五日之内,我会彻底治好岁岁的腿伤,然后就带她下山。” 轩辕王冷冷一笑,指着他疾言厉色地问,“下山?你甘心吗?你千方百计接近岁岁,蛊惑她带你上山,这般费尽心机,还说自己无所图?” 白泽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整张脸都柔和了几分,他说,“我认识岁岁时,并不知晓她是轩辕后人。” 岁岁揽着白泽颈脖的手不自知地紧了紧,又一滴泪无声地落下。 白泽亦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再抬头时,他又变成了那个神色冷冽的人,他踩着雪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轩辕王不得不向后退了好几步。 “现在,我要带岁岁去林子里散步,你不要再派那些侍卫来埋伏我,他们再敢动手,我不会再客气。” 轩辕王沉默不语,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泽抱着岁岁,一步步远去,最终隐没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白泽说的没错,就凭他现在能调动的这些兵力,根本不是白泽的对手,更何况白泽如今的灵力深不可测,与当年贸然杀上轩辕山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他,动不了他! 轩辕王重重地叹了口气,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言不发地进了大殿。 ============ 林子里鲜少有人进入,白雪皑皑覆盖着地上横里斜里的枝杈,光密影疏从光秃秃的树与树之间穿过。 白泽踩着松软的雪,突然问,“想不想自己下来走走?” “你不是不让我下地么?” “我扶着你,没事的。”说着,白泽把岁岁放下,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 岁岁踩在白泽脚上,与其说是站着,不如说她只是呈现站立的姿势,其实两腿一点没有承力,只是松松地搭在白泽脚上。 望着空荡荡的林子,白泽贴着她耳畔问,“现在,夫人想去哪散步?” 岁岁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笑嘻嘻地说,“那边!” “好。” 白泽迈开步子,岁岁便被他带着一步步往前。松软的雪子被鞋靴甩起,沙沙作响。岁岁从未觉得,原来这踩着雪发出的声响听起来也是美妙的。 “直到今日才知道,我夫人还有这般娇弱的一面。”白泽笑着揶揄她。 岁岁知道白泽指的是她刚才对着玱玹故意示弱,现在想来,顿觉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的自己着实有些矫揉造作。 “我…我演给舅舅看的。” “下回也演给我看看。”白泽故意贴近她的面颊,低声说。 “什么时候?” 话一出口,看着白泽的嘴角逐渐上扬,笑得甚是邪恶,岁岁心里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她想她应该已经知道白泽要说什么了。 “嗯…”白泽故作认真地思索了一瞬,话未来得及出口,岁岁已严严实实地捂住他的嘴。 “我知道了!”岁岁心虚地说,不知不觉间连嗓门都大了几分,“知道了!” 白泽哈哈大笑起来,揽着她在林间轻盈地跃过。 岁岁看着他愉悦的侧颜,想着上一刻他分明还气势汹汹地与轩辕王对峙,才一会儿功夫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这与她说些不正经的话。真是善变。 “我们…真的过几日就要下山了吗?” “对,大约三五日之后。”白泽停下步子,笑看着她,轻声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想。”岁岁低着头,似又想到什么,沮丧地说,“这次上山,我不但没为你讨回一个说法,还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白泽抬起她的头,温和地说,“也不是一事无成。你不是还要帮我一起编撰《妖怪图志》么?等下了山,我就跟你回清水镇。到时,我就在清水镇买个宅子,你想把它布置成什么样就布置成什么样,倚楼听雨看雪,我都陪着你。你想念你爹娘时,随时可以回去看望他们,就是可能需要…走个一炷香的功夫。你若想外出闯荡,我们买上两匹马一路西行。在大荒之外,还有很多新奇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岁岁听得入神,仿佛眼前已浮现了白泽描绘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希望,漫长而有趣。可是….一想到轩辕王方才的态度,她有些迟疑,“轩辕王会轻易放我们下山吗?” “会的。”白泽很肯定地说。 “你为何这般确信?”岁岁更狐疑了。 白泽说,“阿晏要来了。” 第151章 重聚 白泽说,“阿晏要来了。” 岁岁攀着白泽的肩,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真的吗?是真的吗?哥哥真的要来了?” 阿晏与她一样,从未上过神农山。岁岁还记得从前舅舅邀过阿晏好几回,但都被他婉拒了。 白泽笑说,“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他这次怎么突然来了?他是不是知道我受伤了?若是被他见了我现在的模样,非要数落我一番不可。” 白泽看着岁岁的眼里分明满是期盼与喜悦,可说着说着,竟思前顾后,愁容渐现。他不在意地说,“你那么怕他知道,就赶在他到之前,赶紧好起来不就成了。这样他即便知道你伤过,但看你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无非是一阵后怕,也不好数落你什么。” 那天夜里,听闻紫金宫起了一场大火,正是姜妃所在的寝宫。 据说那天傍晚,玱玹留在姜妃处用了晚膳,他摒退了所有人,就连潇潇都只能在门口候着。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只见玱玹开门离开时,眼里皆是狠戾与阴冷,姜妃跪坐在地,在他身后发出一阵绝望而凄厉的哭喊声,听得宫女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到了后半夜,宫里起了火,火势冲天,照得黑夜如白昼。宫人们忙着扑火,宫女们焦急地拍打着姜妃寝殿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待宫人们扑灭了火,撞开寝殿的门,滚滚浓烟中,姜妃早已三尺白绫自悬于梁上。 第二日一早,玱玹又更换了小月顶上所有的侍卫,原先的侍卫全部被贬去做了杂役,新驻的侍卫皆是由潇潇亲自挑选。 轩辕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终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到了第三日晌午,阿晏果真来了。 他一袭藕色锦衣,披着灰色大氅,就像一个本就生活在这的王公贵胄,与俊儿一边攀谈着什么一边步入山门。 岁岁早已在院子里候了多时,远远地见着阿晏,便迫不及待地提起裙裾飞奔而去。 “哥哥!” 阿晏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她,眉眼间皆是温柔的笑意。 俊儿不可思议地盯着岁岁上下打量,分明昨日还不能下地行走,去哪都由白泽抱着,怎一夜的功夫,就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 岁岁眼角的余光落在俊儿身上,脸上分明是盈盈笑意,眼睛却仿佛在警告他,不许问!不许说!不许多嘴! 俊儿不甘地瞪了她一眼,开着玩笑揶揄她,“一样唤一声哥哥,什么时候你对我也能像对你的晏哥哥这般热情?” 阿晏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和他多啰嗦的表情,又轻轻拍了拍岁岁的背,说,“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岁岁这才注意到在阿晏身后,还站着一个披着白色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女子摘下风帽,露出清秀的脸庞,竟然是蓁蓁。 岁岁又惊又喜,当初离开神域,她以为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和蓁蓁再见上一面。后来与白泽重逢,白泽也只是告诉她与九婴一战中蓁蓁伤得很重,如今留在岛上静养。原本她还想着等这里的事都忙完了,要和白泽一起回去看望她….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蓁蓁。 “蓁蓁!真的是你吗?”岁岁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也来了?” “是我叫她来的。”白泽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师父一切安好。”蓁蓁对着白泽行礼问候。 白泽抬抬手,温和地问,“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 岁岁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疑问,扯着白泽的袍袖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蓁蓁怎么会和阿晏在一起?什么叫你叫她来的?” 蓁蓁掩嘴而笑,说,“师父离开后,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 白泽接过蓁蓁的话头,笑睨着阿晏,一本正经地说,“前些日子蓁蓁给我来信,说岛上来了位贵客。我盘算着贵客在岛上也待了些时日,想知道的该了解的也应都打探得差不多了。正巧蓁蓁也想来寻我,于是我就给蓁蓁说,我与岁岁在神农山上,恐怕还要过些日子才下山。她可以随贵客一起去清水镇先落脚,在那里等我。” 阿晏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妹夫这一口一个贵客的,叫得如此生份,是在怨我没打一声招呼就去了岛上吗?” 岁岁这才大致捋顺一些,可又不是全然明白,她想了想,看看白泽又看看阿晏,最后选择向阿晏求证她的疑虑,“哥哥去岛上打探何事?” “何来埋怨一说。”白泽揽过岁岁,笑道,“你爹带过兵打过仗,遇事自然会习惯思虑得多一些,自是不会全然听信我一己之言。所以,我没猜错的话,你兄长是领了父命,去好好打探一番,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可有胁迫欺骗你。” “我收了师父的信,本想与晏公子一道去清水镇,但晏公子听闻你与师父都在神农山,当下就说要直接上山来。” 蓁蓁说完,又看了眼阿晏。若是细看,他与岁岁的眉眼最为相似。第一眼让人觉得冷冽不好相与,喝过几次酒吃过几次饭后,觉得他为人处事都很随和,可再熟络一些,又觉着这随和中总给人以距离感,不可亲近, 阿晏闲适地笑笑,算是对蓁蓁的话表示认可。 岁岁看着阿晏,不禁有些愧疚。哥哥的眉眼常常带着浅浅的笑意,在外人眼里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但她知道哥哥有自己的原则,他那么多年从不上山,从不主动接近王室,更是刻意与舅舅保持距离。这次定是心里担心她,才毅然决绝地就赶过来了。 俊儿见阿晏不再说话,连忙说,“难得今日兄妹重聚,师徒重逢,我让人备些好酒好菜,你们…会留下用膳的吧?这山上已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等一下。”阿晏展掌,手中变幻出一个用水凝结而成的琉璃球,数十只河虾正在里面生龙活虎地淌游着,球的下端可见几只青黑的螃蟹,在细软的白沙上横行。 “虾先用烈酒浸泡,然后放炉上炙烤。螃蟹洗净,单独用烈酒浸泡后,再辅以佐料,用温酒浸之。”阿晏交代完,将琉璃球抛给一旁候命的婢子。 婢子慌乱地接住琉璃球,却一筹莫展。这琉璃球才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里面虽有活物,可看起来也不过是指甲盖这般,且不论如何把里面的虾与蟹取出,就这般大小的虾蟹,该如何烹饪,如何端上桌? 阿晏看出婢子的困扰,手指轻点琉璃球,说,“你备一缸水,把它放水里,便可。” 婢子虽还有疑惑,但见公子如此自信而笃定,便行了礼,捧着琉璃球退下。 俊儿看了眼白泽,说,“舅舅忙完公务,晚上也会一起来用膳。” 白泽只点点头,并不作声。 俊儿又说,“舅舅的意思,是邀曾外爷一道用膳…” 第152章 惩罚 “我不介意。”白泽说。 岁岁偷瞄白泽,他薄唇轻抿,神色闲适,看起来好像…似乎…确实不介意? 白泽察觉到岁岁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说,“从始至终,一直心怀芥蒂的人是他,不是我。” 岁岁还是不敢相信,两个曾视对方如死敌的人,如今真的要同案共箸?他是如何放下这千年的怨恨?如何释怀当年的断角之仇?到时一言不合碰了谁的痛处,不会在桌上打起来吧? 白泽缓缓抬起手,在她都快拧成结的眉宇间挥指轻弹了一下。 岁岁捂着额头,惊讶地回过神来,白泽展眉而笑,宽慰道,“所有的事都会在今天了结,明日我们就下山。” 到了夕阳西下时,婢子们已布好了食案,玱玹终于风尘仆仆地来了。 他见了阿晏甚是欣喜,拍拍他的肩,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愿意上山来看一看了。” 阿晏笑笑,并不多作解释,只轻轻唤了他一声,“舅舅。” 轩辕王先落座,随后是玱玹,俊儿,最后岁岁他们才坐下。 “这是哥哥带来的虾。”岁岁指着其中一盘烤虾,个个都几近有成年男子巴掌般大小,此刻已被争气地码放在白瓷盘中。她自豪地给玱玹介绍,“这是哥哥特地从河里捕了带来的,下锅前一个个还活蹦乱跳呢。” 说完,又指着另一盘浸润在温酒中,已被劈成两瓣的螃蟹,说,“那个也是哥哥带来的,舅舅你快尝尝。只有最新鲜的螃蟹才能直接用酒浸泡了吃,且无需再上火蒸煮煎烤。” 玱玹朝站在身后的婢子点头示意,婢子给玱玹夹了一块蟹肉放到他面前的餐碟中。 他并不急于举箸品尝,而是笑着揶揄岁岁,“你若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何必还要劳烦阿晏特地从山下给你带上来?” 阿晏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小妹平日最爱吃这些,我给她带一些来,不算麻烦。这次见到小妹,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很是憔悴…” 玱玹笑着举起筷子,正欲尝一口,却闻轩辕王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月顶上亏待你妹妹了。” 阿晏抿了口酒,放下酒杯,笑说,“曾外爷多虑了。只是岁岁自幼在家被爹娘纵容惯了,吃穿用度都有自己的偏好,如今突然换了环境,我怕她住不惯吃不惯,这日子过得不安稳。所以,我就想着带点她平日里爱吃的来哄她开心开心。” “巧舌如簧。”轩辕王冷哼一声,不悦地说。 岁岁正要开口,白泽却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她侧头看向白泽,白泽也正看着她。 白泽的神情严肃,好像在对她说,“慎言。” 岁岁撇撇嘴,真的不再说话,又无趣地看向坐她另一侧的蓁蓁。 此刻蓁蓁正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衫。她好似花了很大的力气,两只手控制不住地轻颤着。 岁岁小心翼翼地把手覆在她紧握的拳上,低声问,“蓁蓁,你怎么了?” 一地滚烫的泪滴在岁岁的手背上,岁岁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蓁蓁落泪,她印象中的蓁蓁特别坚韧,如一棵参天大树般向阳而生,强大到让她一度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伤到她。 她的视线在席间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一脸威严与骄傲的轩辕王脸上。岁岁觉着她好似明白了一些,她突然站起,引得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蓁蓁身子不适,我先陪她回屋。两位陛下,你们慢用。”说罢,她就去拉蓁蓁的手。 第一下,没有拉起。她心里不禁有些慌张,生怕蓁蓁一个冲动,下一秒就唤出她的黄金大弓来。 她又使了些力气,蓁蓁缓缓起身,低着头随岁岁离去。 一进大殿,岁岁便连忙反手把门关上,又匆忙而草率地布下禁制。 蓁蓁重重的一拳砸在门上,似发泄又似仇恨,“那个人,当年不仅差点取我性命,还百般折辱我师父。我真恨不得一箭射穿他的心口!” 岁岁咬着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蓁蓁。毕竟,在这样汹涌的恨意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师父…让你们跟着我一起承担任何的恶果。我也做不到像师父那般若无其事地与那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蓁蓁的手指牢牢地扣着门扉上的雕花,痛苦地闭着眼,“一千年了,我也以为我已经释怀了,可是今日一见了他,那些屈辱与恨意就都觉醒过来。它们都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泪如泉涌,“它们…一直都在!” 岁岁思索了一瞬,温和地说,“我不止一次地问过白泽,是如何放下那些痛苦的过往和屈辱,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人若是一直活在过去,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更应该好好地活着,痛快肆意地生活,这样的话,当你再次站在仇人面前时,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蓁蓁泪眼盈盈地看着岁岁。 岁岁狡黠一笑,半开玩笑地说,“简单来理解就是——气死他!” 蓁蓁看着岁岁一脸孩子气的笑容,一时不知该气该笑。岁岁又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你师父,如今伤也好了,咒也解了,身边有个漂亮能干超会赚钱的徒弟,还娶了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关于未来皆是美好的期盼。可是再看看轩辕王,舅舅说他已经没几年的阳寿啦。他的夫人早逝,子女都战死沙场,唯一的孙儿也并不与他亲近…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吧?” 岁岁故意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今日一早,舅舅把小月顶上所有供他差遣的侍卫也都调走了。所以,他现在只是个孤寡老人,过着凄凉孤独的晚年而已。” “为何突然调走侍卫?”蓁蓁警觉地问,是一种对反常事物的本能的敏锐。那一瞬,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先前的崩溃与无助。 岁岁一愣,又不在意地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帝王心哪是我能揣测的。” 蓁蓁眉头轻蹙,狐疑地看着岁岁。 岁岁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臂弯,边走边说,“所以,轩辕王已应了白泽当年对他的预言。朝堂之上他确实受万民敬仰,是这个国家的开国帝王,我们谁都不能否认他的功绩。但朝堂之下,他夫妻离心,鳏寡孤独。他最爱的权势,他最渴望的亲情,全都失去了。” 岁岁又拉着蓁蓁在茶榻上坐下,两人好似闺中蜜友般,说着一些悄悄话。 她给蓁蓁倒了杯茶,又说,“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他活着,就是一种惩罚。我们明天就离开了,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余生都不会再与他相见。而他,永远会记得白泽的‘诅咒’,继续活在对白泽的恨意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153章 真凶 蓁蓁凝视着岁岁,缓缓举起茶杯饮了口热茶,好似在认真思索岁岁的话,“从血缘上来说,他是你的曾外爷,你对他就没一点感情吗?” “我自小在爹娘身边长大,这次上山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见他。我只知道我该唤他一声曾外爷,我想他对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之前我还以为,血缘的羁绊会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岁岁想起之前的种种,自嘲地笑了笑,说,“终归是我太天真了,不过这样也好。” “他待你不好吗?”蓁蓁问。 岁岁低着头沉默一瞬,若无其事地说,“挺好的。你看我屋子里的这些摆设布置,这点心和鲜果,都是按王姬的标准置办的,婢子侍卫们待我也是恭恭敬敬,我觉得已经挺好的了。” 蓁蓁轻叹一口气,“傻姑娘,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在这王宫里最不稀罕。有些娘娘的贴身婢子手上戴的一个看似普通的玉镯子,单拿出去也都是普通人肖想不了的。” “可能,这已经是他能给我的最大限度的好了。”说着,岁岁又笑嘻嘻地攀着蓁蓁的胳膊,觍着脸凑到她面前,问,“那你觉着我刚才说的这番话在不在理?” 本以为蓁蓁还会与她辩驳一番,谁知蓁蓁突然笑了,捏着她的脸颊又无奈又宠溺地说,“你这张嘴,和你哥哥一样,伶牙俐齿。” 岁岁见蓁蓁好似没有先前那般悲伤,刚哭过的眼睛清澈明亮,连恨意也淡了几分。她揉揉自己的脸颊,好奇地问,“我哥哥和你说什么了?我和他比,可差远了。” “你哥哥说…”蓁蓁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竟抿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阿晏到底说了什么?蓁蓁你快告诉我好不好?”岁岁有些急了,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蓁蓁又喝了口茶,学着阿晏的样子,懒懒地斜视着岁岁,说,“你师父的名声可真不怎么样,不仅大闹自己弟弟的婚典,还抢了准弟媳做自己的夫人,真是荒诞。这样的人我爹一定不会同意把小妹嫁他为妻的。不过,我看小妹对他着实喜欢得紧,我也不忍小妹伤心难过,只能回去告诉父亲,你师父性情直率,对小妹一片真心,不愿意小妹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冲破万难顶着世俗的压力也要给小妹一个名分,” 岁岁听完,瞠目结舌。可仔细琢磨一番,也确实像阿晏会说的话。 ========= 屋外,岁岁离席后,轩辕王沉默着吃了两口,就说吃饱了,唤来婢子扶他回屋休息。 玱玹喝着酒,又与阿晏闲聊了一会儿,无非是问问他娘亲近些日子可好?岁岁在山上数日未归,家中可有异议?阿晏也都一一作答,亲密中又隔着些距离,这些年他素来如此。 白泽听了会儿,觉着无趣,心里又记挂着岁岁和蓁蓁,干脆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独自去一旁的玉榻上倚着。 玉榻上摆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有一副看起来有一些年头的楠木棋盘,白日里轩辕王总喜欢倚在榻上自己与自己下棋。偶尔若是有人能陪他对弈上一局,他眉眼间会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喜悦之情。寂寞久了的人,总会拼死抓住一丝一缕的温情,生怕稍纵即逝。 冬日的时候天色早早地就暗下来,没下完的残局一般都会留着,待第二日继续。 有时夜里下了雪,早上醒来时,黑子白子,都覆着一层薄雪,乍一看仿佛都成了白子,而棋盘上的经纬线也被薄雪覆盖,看不清来路与归途。 白泽盯着棋盘上的残局看了好一会儿,不徐不疾地把棋子一颗一颗地都收拢到各自的棋奁里。 俊儿见白泽独坐,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两个酒杯过来。 白泽接过酒杯,俊儿打开酒壶,将热米酒倒入,酒液的温度慢慢地温润着白银酒杯,不一会儿整个酒杯都是温温热热的。 俊儿随手把酒壶搁置在空荡荡的棋盘上。 白泽喝了口酒,挑眉看他,“若是被轩辕王知道你把酒壶放在他最心爱的棋盘上,他怕是要治你的罪。” 俊儿笑道,“不要让他知道就行了。” “但凡做过的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俊儿又给白泽倒了些酒,问,“明日你们何时下山?” “一早就走。” “岁岁的伤真的全好了吗?” “虽费了些功夫,但所幸都好了。”白泽啜了口酒,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通明的寝殿。 “那就好….那就好。”俊儿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我怎么也没想到姜妃娘娘竟是个如此心狠手辣,爱慕权势之人。” 白泽将空酒杯轻轻置于棋盘上,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轩辕王召姜氏上小月顶,又故意让她与岁岁相遇。说起来姜氏是是凶手,轩辕王是始作俑者,可是这整个事情还有一点我没想明白。” “这事姜妃娘娘已供认,曾外爷也已默认,白泽大人还有什么疑惑?” 俊儿又给白泽倒酒,白泽却突然握住了俊儿的手腕。俊儿以为白泽不想再喝,“时辰还早,大人不再喝点吗?” “我一直不明白,这姜氏怀了身孕的事本是陛下后宫之事,轩辕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白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地说,“这小月顶上的侍卫与婢子并不与外界接触,自是不会知晓。陛下从不与轩辕王提及紫金宫的任何事,你倒是和我分析分析,轩辕王究竟是从何知晓的?” 俊儿觉着白泽虽带着浅浅的笑意,可眼睛却冷若冰霜,仿佛能洞悉人心般可怕,“没…没有不透风的墙。” 白泽握着俊儿手腕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俊儿只觉一阵刺痛,手中的酒壶差点砸落在棋盘上。 “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有一日,有个人就坐在这里,一边陪轩辕王对弈棋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恭喜轩辕王,陛下的后宫近来有喜事了。那个人深知轩辕王近些年来是有多么贪慕儿孙绕膝的热闹,若是得了这样的消息,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瞧一瞧这尚未出世的曾孙。” 细密的汗珠顺着俊儿的鬓角流下,他觉得白泽的力气太大,浑厚的灵力萦绕,牢牢锁着他的手腕,正一点点地收紧,连骨头都要被挤碎,“白泽大人….” 白泽毫不动容,从他手中取下酒壶,幽幽地说,“岁岁真心待你,视你如兄长,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 “我…我错了。”俊儿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辩解只会激怒白泽,唯有祈求他的原谅,盼他能看在这些日子的一点点薄面上,饶他一回。“白泽大人,对不起。我当时没想到会险些害死岁岁,我原本只想借曾外爷之手,引后宫其他嫔妃嫉妒猜测,让她们互相算计。” “为什么?”白泽失望地看着他,“你就那么害怕后宫再添王子吗?” 第154章 应诺 “大人有所不知,我自幼便被送进宫中为质,舅舅虽待我不薄,近些年甚至有意让我参与议政。朝中官吏虽表面上对我百般赞许,可私底下并不服我,他们私下都说,我是高辛血脉,一辈子只能辅佐轩辕王。当下是辅佐舅舅,将来是辅佐舅舅的子嗣,永远都是轩辕养在宫中的一条狗。” 白泽冷冷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幽暗深邃。 俊儿深知白泽并没有耐心与他斡旋,既然出手,定是心里已有了定论。他唯有表露出最大的诚意,把自己的底牌都虔诚地铺展在白泽面前任凭翻阅。唯有如此,他才尚有一丝希望从白泽手下求得一条生路。 “我想要这个帝位,想要抬头挺胸地在轩辕的王宫里活下去,不愿意一辈子都只能跪拜他人。现今的几位王子都不成大器,我…我不想再有人来与我争夺。” 白泽皱了皱眉,压着怒气呵斥道,“高辛俊你疯了吗?这后宫嫔妃众多,将来定然还会有子嗣,你杀得过来吗?” 俊儿垂眸沉默,他在这紫金宫里已生活了数百年,见了太多的尔虞我诈,这些早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仿佛人活着就是要算计要谋划得失,一刻都不能停。 白泽冷哼一声,看向不远处还在与阿晏把酒相谈的玱玹,他的脸早就染满红晕,酒气上头,眼神也已有些飘忽。 倒是阿晏,还神色清朗,隔空举杯朝着白泽笑了笑。 白泽面无表情,又问,“你的舅舅,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若是让舅舅知道,不仅是我,恐怕连我爹娘都要受牵连。”俊儿苦笑道。 玱玹缓缓伏倒在桌上,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什么。很明显,醉得不轻。 阿晏又独自饮了两杯,放下酒杯,提着食盒,起身向白泽走来。 白泽不知何时已松开俊儿的手,两道清晰的血痕留在他的手腕处。 俊儿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不是骨头断了,只觉一点使不上力。 阿晏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问,只晃晃手上的食盒,对白泽说,“方才席间,我见岁岁和蓁蓁姑娘几乎没怎么动筷,就让婢子给她们留了些小菜,正准备送殿里去。” 白泽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温和地应了一声,“晏公子有心了。” “夜里起风了,我还顺了两壶酒,白泽大人与其在这与俊儿置气,不如与我入殿再畅饮几杯?”阿晏一手负于身后,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凝视着白泽。 俊儿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黯淡地垂着头。 “我与他有什么好置气的。” 白泽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又拉住俊儿的手臂,说,“展掌。” 俊儿不解地看着白泽,白泽只漠然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只此一次。” 话音落下,丝丝缕缕金色的丝线缠绕上俊儿的手臂,白泽抬起他的手,又重重地劈在棋盘上。 刹那间,不仅是棋盘,连同摆放棋盘的矮几,都被这凌厉的一掌劈裂成好几瓣,棋奁滚落到地上,黑色的白色的棋子撒了一地。 侍卫们闻了动静,匆忙赶来,白泽放开俊儿,一本正经地说,“辛侯今晚喝多了,方才不小心磕在棋盘上,打碎了陛下的棋盘。” 侍卫面面相觑,问,“辛侯可有受伤?” 俊儿无力地抬了抬手臂,经过刚才那一掌,不仅是手腕断骨的疼痛,掌心也是火辣辣地痛着,似被烈焰灼烧过,痛到几近麻木。但面对侍卫的询问,他还是强装无事地说,“无碍。” “需要请医师吗?” “不用。”俊儿强装无恙,神色如常地吩咐侍卫,“你们安排一架云辇,一会儿我送陛下回宫。” 侍卫领了命退下。 白泽转身凑近俊儿,说,“一只手,换两条腿,你不亏的。” 俊儿想起那晚,篝火冉冉中,岁岁蜷在白泽怀中,面色苍白的样子,不禁面露愧疚。他明知阿晏就在一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他却不敢抬头回看一眼。 儿时他第一次随舅舅去清水镇,岁岁才刚学会走路,见了他一点不怕生,蹒跚着扑到他脚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他把岁岁抱起,岁岁便攀着他的脖子,对他甜甜地笑,亲昵地喊他,“俊哥哥。”。 那时候他还很纳闷,小小的女娃娃怎就能一下记住他的名字。 一直到好几年之后,无意间与岁岁说起,岁岁大笑着对他说,“你说话文邹邹的,我听不懂。我只是见你长得俊俏,就叫你俊哥哥。” 那时的阿晏看着比现在要青涩一些,站在岁岁身后,冷着脸把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岁岁指指阿晏,不容置疑地命令他,“叫阿晏哥哥。” 他怯怯地跟着叫了一声,“阿晏哥哥。” 阿晏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清冷的脸如冬雪消融,流露出少年的朝气。 从此以后,他便跟着岁岁唤他“阿晏哥哥”,这一叫,不知叫了多少年。又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唤他,“阿晏。” 俊儿看着白泽,白泽眼里的怒气已渐渐散去。他无声地哀求,“别告诉岁岁…和阿晏。” 他好似生怕白泽不答应,又急切地说,“我发誓,绝无下一次。” 阿晏看着白泽阴沉的脸,想起岛上的百姓对他的评价,“白泽大人为我们降妖除魔,守护百姓千年安稳,是神只一般的存在。若硬要说什么不好,可能…就是性子有些暴躁”。他无奈地笑了笑,虽不知白泽与俊儿因何事起了冲突,但看俊儿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应是理亏了。 阿晏把食盒递给白泽,又拉俊儿到一旁,查看他的伤势,确认只是一些皮肉筋骨的硬伤才放下心。 他盯着俊儿,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俊儿摇摇头,不说话。 他不说,阿晏真的也就不再追问了。他看看白泽,好似为了调节气氛,又半开玩笑地问俊儿,“是不是我妹夫欺负你?” 俊儿扭过头不说话。 阿晏又走到他另一边,好性子地说,“明日我们就要下山了,没什么意外应该不会再来。以后得了空,就来清水镇寻我们。到时再叫上涂山家的狐狸,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可好?” 俊儿沉默着,此刻却连一个“好”字都开不了口。 阿晏笑了笑,又低声与他说,“我前些日子都打听过了,我这妹夫脾气是差了点,但心肠不坏。他若有什么做得不妥贴的,辛侯可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阿晏….” 这是阿晏第一次唤他“辛侯”,不论是不是玩笑,俊儿心里都觉空落落的难受。 阿晏若无其事地拍拍他的肩,叮咛道,“你的伤回去之后记得要唤医师治一治,然后早些休息,记住了吗?” 俊儿的眼里漫上一层水汽,他点点头,既用力又郑重,仿佛应的不仅仅是阿晏关照的事。 第155章 调戏 白泽回到寝殿时,岁岁还窝在茶榻上,一手支着头睡得正熟。烛影摇曳,都辉映在她脸上,雪白的皮肤下透着淡淡的红晕。 白泽把食盒轻轻放到矮几上,岁岁好似被什么惊吓到了,猛然惊醒。 “怎么不去床榻上睡?”白泽柔声问道。 岁岁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他嫣然一笑,“在等你。” 白泽俯身在她唇瓣上轻啄了一下,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 岁岁故作嫌弃地推开他的脸,小声数落他,“你倒是喝得尽兴,那么晚才回。” “和俊儿聊了几句,确实耽搁了些时间,后来阿晏又拉着我说了几句闲话,让夫人等久了。”白泽一脸认真地解释着,屈膝在她跟前,掌含灵力在她的脚踝上轻抚而过,“让我看看你的腿伤。” “已经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今日见你又跑又跳的,可还有什么不适?” “没有。”岁岁说完,怕白泽不信,双脚还特意左右摇晃了几下,“你看,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自在。有夫君在,以后受再重的伤都不怕。” “胡说八道!你以后……”白泽瞪了她一眼,正想要数落她几句,一块软糯的糕点已塞入他口中。 岁岁眯起眼,撒娇道,“蓁蓁带来的,你尝一块,我特地给你留的。” 白泽默不作声地咀嚼着,又打开食盒取出几碟小菜,竟还是温热的,他说,“阿晏见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给你留了些小菜。” 香气扑鼻而来,岁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两个手指捏住一只虾尾,刚要送入嘴里,忽地想起什么事来,又把虾放了回去,说道,“蓁蓁也没用晚膳,我给她送一些去。” 看她的架势,恨不得现在立刻端起盘子就往外跑,白泽只得无奈地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坐到自己腿上,“阿晏已经给蓁蓁送去了。” 岁岁乖巧地应了一声,想要从白泽腿上挪下,奈何一双大手正牢牢地圈在她腰间,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她扭头看向白泽,白泽也正笑看着她。岁岁又不死心地挣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腰肢,那双大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 “白泽,我…我没法吃东西了。”岁岁小声抱怨。 “这回,我想先吃。”白泽说。 岁岁假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问,“大人要先吃虾还是先喝酒?” 白泽邪邪一笑,屋中的烛火突然间就灭了。点点萤光乍现,围在他们身边,轻盈地向上浮动着。 白泽的目光在岁岁殷红的娇唇上短暂地流连了片刻后,他抚着她的头,缓缓把她摁到自己唇边,浅啄轻尝。 他吻得如此温柔而缠绵,小心翼翼地探入她口中,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倾诉着他道不尽的眷恋与依恋。 萤光越聚越多,绕梁而舞,在墨黑的屋子里,好似镶嵌在低垂夜幕中的一条璀璨银河。 怀中女子的柔软与清甜逐渐让白泽失了开始时的克制,缱绻的轻吻变成了放肆的掠夺。 岁岁低吟一声,双手攀着白泽的肩,炙热地回应他。 在那双宽厚的大手的抚触下,一阵又一阵异样的酥麻感在岁岁的身体里游走而过,让她迫切地渴望着更多的抚触与亲吻。她恨不得脱了衣裳,将自己悉数交付,任凭眼前的人肆意浏览,索取。 渐渐地,岁岁再难抑制自己身体的渴望,她猛地推开白泽,目光迷离地看着他。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岁岁,眼眸幽深漆黑,流露着最原始的渴望。 突然间,她倾身向前,绵软地扑倒在白泽身上,又扯开白泽的衣衫,俯身吻在他胸前。 灼热的唇熨烫在心口,引得白泽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岁岁…”白泽声音喑哑地唤他的名字,好似花了很大的力气,抑制了千般万般的痛苦。 岁岁嘤咛一声,她的吻每落一处,都带着轻噬,就这样顺着白泽的心口,笨拙又热烈地一路向下。 白泽的心跳越来越快,一声声如擂鼓在胸腔里,他明知该趁着自己尚余一丝理智时制止岁岁这样的撩拨,可他又如此贪慕这一刻肌肤相亲的温情。 他提醒着自己,岁岁的身上还密布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这几日为了让她能尽早可以自由地下地行走,他把绝大部分的灵力都用来治她的腿脚。现下,他生怕自己意乱时的莽撞会伤害到岁岁。 岁岁细吻身下男子袒露着的每一寸肌肤,直到……白泽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把她拉起。 “岁岁,别…” “夫君,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岁岁的脸颊红扑扑的,比春日里最鲜艳的花朵还要娇艳动人,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又委屈地看着白泽。 白泽的呼吸粗重而凌乱,似千重万重的山峦积在心口。他闭着眼努力抑制自己身体里的冲动,直到所有的欲念都平息,他才再一次地揽岁岁入怀。 暗夜里的银河缓缓散开,化作无数的星辰,都无声地落在岁岁身上。 岁岁只觉阵阵暖意流过,身上那些结了薄痂的细密伤口,此刻都在以她能感知到的速度开始愈合。 “白泽…”岁岁的脸埋在他的颈脖里,低声呢喃,“你又在耗费灵力替我疗伤了。” 白泽满是爱怜地拥着岁岁,说道,“那些皮肉伤,虽然都已结痂,但待它们彻底愈合,还需要些时日。”他顿了顿,似想到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嘴角微微上扬,说,“新娘子穿嫁衣时,怎么能带着一身的伤口。” 岁岁一个激灵,所有的倦意都在这一刻散尽。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泽,低呼道,“白泽你刚才说什么?” “回清水镇后,我们要补办婚典了。”白泽抚着她柔软的发,说,“阿晏告诉我,你爹想着你铁了心要托付终身的人,总该是个让他知根知底的人吧。所以他托阿晏去岛上打探我们的事,想知道我当初可有欺瞒胁迫你,可有让你受过什么委屈。” “然后呢?” “然后,阿晏从岛上回来前就托鲛人给你爹捎了信。你爹说,我们被困在神农山已有些时日,让他上一趟山,带我们回去补办婚典。” 岁岁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眼睛酸涩,脸颊又阵阵发烫。 “你爹还说,我们虽签了婚书成了亲,但他与你娘还不曾喝过你的喜酒,未曾见过你穿嫁衣的模样,也未亲自送你出嫁。你是他最珍贵的人,是他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他不甘心。所以……这些他都要补上。” 岁岁再压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揽着白泽的脖子,又把羞得滚烫的脸颊贴在他颈脖处。 白泽笑着揶揄道,“初嫁时也未见你这般娇羞,如今只是再补办一次婚典,怎如此害羞?” 岁岁握拳轻捶他,故作不满地娇嗔,“你胡说,我才不似你那样厚颜。” 白泽低头看看自己凌乱的衣衫,握着她的拳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夫人像方才那般热情主动的样子,虽有些粗鲁,但我皮厚肉糙,脸皮也厚,能承受得住。改日,定褪尽衣衫任凭夫人予取予舍,绝不反抗。” “你闭嘴。” 岁岁简直不敢想,若不及时制止,他还会说出多少不正经的言语。 第156章 回程 第二日,难得岁岁起个大早。 玱玹也早早就上了小月顶,说什么也要送一送岁岁。 岁岁一眼便瞧见俊儿的手被细心地包扎过,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把俊儿拉到一旁,关切地问,“俊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俊儿说,“昨夜不小心摔的。喝多了,被绊了一下。” 怕岁岁不信,他又指了指地上裂成好几块的棋盘和矮几,“还不小心把曾外爷的棋盘给打碎了。” “怎如此大意。”岁岁于心不忍地皱起眉,“严重吗?” “不严重。” “让我瞧瞧。” “你又不是医师,能瞧什么呀。”俊儿故意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宫里的医师昨夜就给诊治过了,说静养几日就能好。” 岁岁看了眼俊儿,又低头看着他摊开的掌心,掌中有几道裂口子,结了薄痂,有些许红肿,掌丘有紫红的淤痕。而从手腕一直到手肘的部位,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看起来应是摔倒时用手掌去撑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单手上,手骨承不住冲击便断了。 岁岁心疼地数落他,“你以后可得少喝一些酒,若是让小姨知道,定要心疼了。” “嗯,知道了。” 岁岁沉默一瞬,感慨道,“这次来了小月顶我才明白,为什么从前娘亲总跟我说,这神农山上的人,比山野丛林里最凶猛的野兽还要可怕。你在这里生活,也千万要小心谨慎一些。” “知道了。瞧你现在这啰哩啰嗦的样子,以后莫要被你夫君嫌弃才好。”俊儿依依不舍地看着岁岁,说,“我听说你爹要让你补办婚典了。可惜,这杯喜酒我喝不到了。” “你不来参加吗?”岁岁有些惊讶。 以她对舅舅的了解,届时舅舅定会出席,难道这次舅舅不带俊哥哥一起来吗?舅舅知道他们几个自小亲密,以往每次出宫都会带着俊哥哥。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每隔几年就能聚在一起,白日里听风煮茶,夜里就作普通百姓的打扮去路边的小摊尝各种小食,哪怕在院子里喝酒赏月聊天都是一桩美事。 “宫里琐事多,怕是抽不开身。”俊儿笑着摇摇头,笑里流露着几分苦涩。 岁岁应着,口气里有明显的失望。 俊儿见她失落地撇着嘴,半真半假地抱怨,,“看不到你穿嫁衣,我才是那个该感到失落的人吧。” “那你以后得空,要来清水镇看我们。” “好,得空一定来。” “到时我请喝酒。”岁岁想了想,故作为难地说,“我就破例让你选苗姨铺子里最贵的那一款吧。” “好。”俊儿笑道,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与玱玹说话的白泽,郑重地说,“之前答应你的事……就是回收《妖怪图志》的事,我一定会去做的。” 白泽正闲适地站在云辇前,一手负于身后,他见岁岁回头往他这边看,便笑着招了招手。 岁岁又回头对俊儿敛衽一礼,“谢谢你,俊哥哥。” 阿晏在云辇中坐了片刻,迟迟不见白泽与岁岁上轿,有些不耐烦地掀起轿帘催促道,“岁岁,走了。” “不急,让她慢慢把话说完。”白泽站在窗下,淡淡地回道,一双蓄着笑意的眼却一直盯着岁岁。 “你倒是好性子。”阿晏放下轿帘,蹙眉端坐。 蓁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问,“晏公子平日里分明像是个慢性子,今日怎如此没有耐心?” 阿晏不搭话,一脸心事重重地盯着门帘。 片刻后,他突兀地说,“他们俩有事隐瞒。” “晏公子何出此言?”蓁蓁问,“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 “你师父昨晚打伤了俊儿。”阿晏笑了笑,说,“听闻你师父脾气暴躁,昨日也算是领略一二。” 蓁蓁一愣,似乎对阿晏的评价甚是不满,一脸严肃地说,“晏公子原来也是人云亦云之人。师父当年为了保护百姓,不让他们随意靠近那座封印九婴的宫殿,才故意留给世人手段狠戾,脾气暴躁的印象而已。” “蓁蓁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不明白,俊儿与你师父之间能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以至于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事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师父在神域的时候,曾因危及百姓的事发过那么一两次脾气,其他时候……” 蓁蓁的印象中,白泽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从不与人交恶,也很少因什么事就与人红脸。 一时之间她也没有头绪,只能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帘。 门帘挑起,岁岁笑盈盈地钻了进来,白泽紧随其后,挨着她身旁坐下。 蓁蓁看着岁岁的笑靥,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般对着她甜甜地笑,努力地表现她的友善。 第二次见她时,她便是随白泽一起来的。马车停在巷子里,白泽从车上下来,那是她时隔七百年后第一次与师父重逢。紧接着,车帘挑开,那个前一日才刚见过的娇俏可爱的女孩子出现在她面前,师父眉眼含笑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脸宠溺地把她抱下马车…. 蓁蓁的思绪还陷在回忆里,不自知间喃喃自语,“岁岁。” 阿晏凝视着蓁蓁。那一声低语,乍一听以为她是在叫唤岁岁,可是蓁蓁的神情看着更像是陷于思索与回忆之中。 一瞬后,阿晏似乎明白了什么。 “蓁蓁,怎么了?”岁岁坐到蓁蓁身旁,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耐心地看着蓁蓁。 蓁蓁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在茶室遇刺的情景。妖兽的利爪刺进岁岁的肩胛,白泽的眼里,闪过她从未见过的狠戾,他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斩杀了那只妖兽,从此违了自己“不杀妖族”的誓言。 岁岁走神的一瞬,云辇腾空而起。她一时没坐稳,整个人毫无防备底向后倒去。 阿晏连忙伸手护住她的头,她才不至于撞在厢壁上。 岁岁刚想要起身,却发现阿晏正冷冷地垂眼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怵。 “哥哥…”岁岁又挣扎了一下,像这样没有依托地向后倾斜着身子,让她背脊僵硬,没一会儿功夫便有些坚持不住,觉着酸痛。 白泽倾身向前,把岁岁拉回身旁,故意低声训斥她,“坐好,别乱动。” 阿晏与蓁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似乎都已了然于心。 阿晏又看向被白泽拉着坐回他右侧的岁岁,问,“你们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没有。”白泽握着岁岁的手,笑说。 阿晏盯着岁岁看,岁岁故意别过脸去看着窗外,身子却不自觉地紧绷着。 阿晏很少这般严肃地看着她,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阿晏是不是看出她受过伤了?!不会不会,她的伤已经全然愈合,连一丁点细微的疤痕都没留下,阿晏不可能知道的。 突然间,阿晏笑了,扳过她的脸,不在意的说,“好。小妹若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记得说于我听。毕竟从这到清水镇,这云辇怎么也得跑上个大半日的功夫,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第157章 云辇 白泽一言不发地闭目而坐,阿晏也不说话。岁岁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小小的轿厢里此刻安静得让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为了缓和气氛,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帕子展开,整齐码放着四块方正的糕点,若草色的糕点中间,混杂着桃色的碎花瓣。 岁岁拿起其中一块,递到阿晏面前,说,“哥哥,这是蓁蓁做的拿手点心,你尝一块。” 阿晏斜睨着她,闲适地接过糕点,放入自己口中。 她偷偷打量着阿晏的神色,眉目舒展,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肃,不由得心中暗喜。 “蓁蓁也吃一块。”她笑吟吟地把糕点递到蓁蓁面前, 蓁蓁并不推脱,大大方方的取走一块。 接着,岁岁又捧着糕点递到白泽面前。 白泽缓缓睁开眼,盯着只剩两块的糕点看了一眼,说,“你吃吧,我不吃甜食。” 岁岁点点头,满心欢喜地把剩下两块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正要收起来,阿晏理直气壮地摊手讨要,“再给我一块。” 岁岁皱皱鼻,捂着帕子,说,“一人一块,没多的。” “小气鬼。” 蓁蓁扑哧一声笑出来,“岁岁,一块绿豆糕而已,回去我再给你做就是了。” 岁岁眯起眼对着蓁蓁甜甜一笑,犹犹豫豫地把糕点连同帕子一起递到阿晏面前,“那你吃了点心,可不要再像先前那样板着脸了。” 阿晏不急着接,反倒是一下握住岁岁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门处。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岁岁的体内有一股浑厚的灵力正在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她,不论她之前是否受过伤,或是受过多重的伤,现在都已几近探不出。 白泽不动声色地拉回岁岁的手,轻笑道,“看来我们不把事情坦白交代清楚,晏公子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岁岁刚要开口,白泽已闲适地脱口而出,“先前岁岁在小月顶上确实遇到了刺客,所幸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岁岁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白泽是如何做到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那场刺杀? 阿晏舒展的眉又皱了起来,似有重重山峦随时都会倾倒,“何人要刺杀岁岁?” 白泽拂了拂被岁岁揪乱的袍袖,好似为了安抚岁岁的不安,他干脆握住她的手藏于袍袖下,看着阿晏一脸诚恳地说,“一场误会而已。王室的事素来纷杂,不小心误伤到岁岁。幸而只是一些小伤,如今已无大碍。” 阿晏看看白泽,又看看岁岁,狐疑地问,“真的?” “晏公子方才不是探过岁岁的脉了么?耳闻未必如实,亲眼所见总不会虚。” 岁岁偷瞄阿晏,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是为了不让阿晏过于担忧,她觍着脸凑到阿晏身畔,笑说,“哥哥你看我,身子硬朗着呢,哪里像受过什么重伤的样子。” 白泽又说,“小月顶上的守卫近几年都是高辛俊负责,岁岁出事后,我一时气不过,所以迁怒了他。” 阿晏看看蓁蓁,又狐疑地看着他们俩,只见他俩都一脸诚恳地看着他,面带微笑。 “先前岁岁怕你担心,所以才会想要瞒着你。”白泽抚着额,一本正经地说,“她总是这样体贴入微,又善解人意。我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定舍不得为此苛责她半句。” 蓁蓁默默挑帘看向窗外,云雾缭绕,彩霞漫天,宛如仙境般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我知道哥哥担心我,我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现在有靠山了,以后也轮不到我整日为你操心这操心那的。” 岁岁笑嘻嘻地抱着阿晏的胳膊撒娇,“靠山是靠山,哥哥是哥哥。我的阿晏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阿晏看着岁岁与白泽一唱一和,无奈到恨不得回他们个白眼,他只得一脸嫌弃地拂下岁岁的手,说,“别用你平日里对付爹爹的那一套,对我没用。” 岁岁眨眨眼,无辜又可怜地看着阿晏。 阿晏又打量起白泽,问,“你和俊儿之间,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然呢?晏公子觉得我与辛侯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白泽答。 无论是谁,面对白泽那双真诚的眼睛,都会为自己先前对他的怀疑而感到内疚。 阿晏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摊开帕子慢条斯理地吃起糕点来,没一会儿功夫便把剩余的两块糕点都吃了。 岁岁眼巴巴地看着,敢怒不敢言,最后只得趴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翻腾的云海,云雾之下,便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 岁岁突然站了起来,说,“去水里玩吗?从这游回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璀璨的星辰。 白泽知道九头妖天生擅水,对大海的渴望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烙印。他不想拂了岁岁的一腔热情,自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岁岁又指着阿晏,挑衅地说,“敢不敢跟我比试一番?输了的人今晚负责去苗姨的铺子给大家买酒。” “好啊,你想比什么?”阿晏懒洋洋地看着她。 “比谁到家时,带回的鱼大!” “输了别哭。” 岁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拉着白泽走出轿厢。 天马腾云而行,放眼望去,洁白的云霞像地上铺满的棉花,蓬松柔软。 岁岁拉着白泽的手一跃而下。 冷冽的风呼啸着刮过脸颊,雪白的袍衫与绯色的裙襦纠缠着迎风而舞。 蓁蓁看着他们的身影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云端,问道,“他们真的能从那么高的地方安然入海吗?” “你师父方才说的,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阿晏伸手向她发出邀约,“想去大海里看看吗?” “很可惜,我不擅水性。”蓁蓁遗憾地说。 阿晏不在意地笑了笑,说,“相信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我还等着你改口叫我一声小师叔呢。”阿晏哈哈大笑。 “你想得美!” “真的不跟我们去看看吗?”阿晏笑问,“海底很漂亮,有你从未见过的风景。” 蓁蓁扭过头不理他。 “你都不担心你师父吗?”阿晏想了想,担忧地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便下面是大海,一不小心也会粉身碎骨的。” 蓁蓁冷冷一笑,说,“岁岁视师父如珍宝,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敢轻易跃下。你这般在意自己的妹妹,但凡有一点的危险,你又岂会淡然旁观?” 阿晏并不接她的话,继续激她,“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是没胆跟我从这跳下去。” “我有什么不敢的。”蓁蓁傲娇地反驳他,兀自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阿晏抬眉而笑,随在她身后。 第158章 鱼丹 阿晏与驭车的小厮交代了几句,缓缓退到轿边,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即便我们不在,云辇也会落在清水镇。” 他笑睨着蓁蓁,缓缓向后倒仰着,翻入云海。 蓁蓁看着脚下翻涌的云海皱了皱眉,闭上眼干脆利落地一跃而下。没什么可怕的,阿晏看着懒散不羁,但以她与阿晏的几次接触了解,他不会拿生死之事开玩笑。 冷风从蓁蓁的身旁急急掠过,有的剐蹭着她的脸,有些又好似在努力托起她的身子,还有的轻拂着她飘逸的裙角。 虽是极速地向下坠落,可蓁蓁仍会在某一刹那间,觉得自己仿佛如一只大鹏,乘风而翔。 她渐渐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是从未体会过的自由与畅快。 在快要接近海平面时,蓁蓁催动灵力,展掌向下,试图让自己下坠的速度能慢一些,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底下是泥土还是大海并无太大区别,巨大的冲击都会让血肉之躯都如同砸在坚硬的石头上,粉身碎骨。 她估摸着,以她的灵力,再借力大海的承托,能平稳地落在水面上,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阿晏突然转身,仰面望向她。 他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 蓁蓁心里暗叫不好,可是半空中的她并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晏抓着她的手臂冲向大海。 “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蓁蓁惊呼。 阿晏笑而不语,手上又加重了一些力道,蓁蓁只觉整个人再不受控制,正极速向着微波荡漾的大海砸去。 隔着衣衫,蓁蓁能感觉到阿晏掌心的温热,此刻不知为何灼得她有些烫,也许是这身皮囊吹了太久的冷风吧。 眼看着两人就要头朝下地掉进海里,蓁蓁本能地闭上眼,做好迎接这重重一击的准备。 可是,大海在他们眼前分开,一条巨大的裂缝赫然出现在眼前。他们掉了进去,海水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阿晏放开蓁蓁,看着她脸上鲜少能见的惊慌和不安,说,“到了。” 蓁蓁缓缓睁开眼,周遭波光潋滟,金色的阳光投射在蔚蓝的海水里,一道道一片片,犹如金缕云,成群的鱼儿在他们身旁穿梭而过,五彩斑斓的珊瑚就在脚下。 海水分明就在她的周围,包裹着她,可又好像与她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蓁蓁摒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生怕一吸气,咸涩的海水就会呛到鼻子里,她也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口,海水就涌入她口中。 看着蓁蓁渐渐涨红的脸,阿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愈发肆无忌惮,肩膀簌簌直颤。 蓁蓁不满地瞪着他,恨不得举弓在他身上射几个窟窿出来。 “你可以呼吸的。”阿晏说,“你试试。” 蓁蓁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竟如在陆地上那般自然。 “你还可以说话。” 蓁蓁将信将疑地张了张嘴,并没有海水汹涌地灌入她口中。 阿晏得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前游去。他的速度极快,仿若离弦的箭,眨眼工夫就快看不到人影。 蓁蓁急忙向前,一边游动一边寻找他的身影。 不多时,阿晏又不知从何处游回来,转眼就到了她身旁,说,“前面有条鱼,体型足有一人大,我们去把它给捉了。” 说着,他掌含灵力,隔空在蓁蓁背后轻推了一把。 蓁蓁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推着向前,海潮一阵阵扑面而来,每次看着要撞到鱼群时,身后的力量又轻轻一拨弄,巧妙地从鱼群的缝隙中穿梭而过。 她不得不感叹,这就是九头妖的御水之力吗?他们能在海里自由呼吸,能驱策海水号令鱼群,他们入了海,就像雄鹰翱翔天际般自由,没有人能在海里伤到他们。 她已数不清穿过了多少鱼群,迎面撞破了多少浪潮,躲过了多少个小涡流,又在海里游了有多远。 直到阿晏慢慢停下,指了指前方,“就在那里。” 蓁蓁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真是一条硕大的鱼…不,是一只鱼怪! “你在这等着,我去把它捉来,然后我们就回清水镇。” 话音才落,阿晏又一个箭步向着鱼怪冲去,他的乌发在水中飞扬,随着海潮一起一伏。 蓁蓁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与鱼怪缠斗着。那鱼怪着实凶狠,锋利的牙齿如利刃,若是不慎被它咬住,恐怕再无生还的可能。 阿晏身姿轻盈,相形之下,鱼怪的每一次攻势虽充满力量却又显得颇为笨拙。只见阿晏再一次避开鱼怪的撞击,一个回旋转身,落在鱼怪胸前。他挥起拳,重重地击打在鱼怪的腹部,强大的灵力如涟漪般在海水中一圈圈地漾开,一直波及到她这里,周遭的海水涌起一股暗流,她被暗流推搡着起起伏伏,险些站不稳。 待暗流平息,蓁蓁唤出自己的黄金大弓,对准不远处的鱼怪,三箭齐发,悉数都射入了鱼怪的腹部。 鱼怪因疼痛而拱起了身子,使劲扑扇着巨硕的尾巴。 她并不给鱼怪喘息的间隙,又搭起一箭,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穿鱼怪的一只眼睛。 鱼怪挣扎得更厉害,搅得周遭的水流湍急而凌乱,逐渐形成一个个小漩涡。 阿晏的眼里掠过一抹寒意,毫不留情地一掌劈在鱼怪的头上。银白色的灵力贯穿鱼怪的整个身体,如惊雷入云。鱼怪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两下,逐渐安静下来。 蓁蓁正要上前,却又见阿晏在鱼怪的腹部摸索了几下,似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后停在某一处,以指为刃,直接探入它腹中,掏出一块满是血污的石头。 那块石头碰到了海水,被带走了表面的血污,蓁蓁这才看清,是一块鸡蛋大小的黄色水晶。 水晶在明暗交错的阳光里闪闪发亮,阿晏摊开掌,水晶一下裂成了三块。 阿晏失望地随手一丢。 蓁蓁连忙去捡,她觉着这水晶虽裂了,但也着实剔透耀眼,带回去送到首饰铺子里加工一下,做个耳坠,点缀一下发簪总也是可以的。 “别白费功夫了。”阿晏不屑地说,“一块鱼丹而已。” “鱼丹?”蓁蓁捧着这个叫鱼丹的水晶,不解地看着阿晏。 “人若含着鱼丹入水,便能不依靠任何外力就能像鱼一样在水中自由呼吸。其中唯有鱼丹红为上品,最为珍贵。” 蓁蓁稀罕地捧着,说,“我瞧着这块黄色鱼丹也不错。” 阿晏回过头看了蓁蓁一眼,好似有颇多感触,说,“我本想着能得一块鱼丹红赠你。” “无缘无故,为何要赠我鱼丹红?” “将来你改口叫我一声师叔,我不得准备点见面礼?”阿晏一本正经地说。 蓁蓁又气又无奈,只得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做梦了,小妖怪。” “扔了吧,这块鱼丹都被你的箭震碎了,又不稀罕。”阿晏不在意地笑笑,看了眼她手中的鱼丹,说,“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蓁蓁看着阿晏负手而行的背影,又看看手上捧着的鱼丹,扔了可惜,留着又会被阿晏嘲笑,一时间竟不知该留该舍。 第159章 渡气 白泽与岁岁十指相扣,迎风而下。 他们穿过云海,便能看见底下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阳光撒在海面上,波浪起伏,泛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辉。 渐渐的,海上起了浪,一条粗壮的青色水柱腾空而起,雪白的浪花在半空中犹如一只大手伸展着等待接住他们。 岁岁腾空翻了个身,牵着白泽的手,两人一同稳稳地落在浪尖上。 青色的水柱缓缓往下降落,直到完全没入水中,只剩碎裂的浪花还在翻腾着。 “待会儿入了海,我会给你渡气的。”岁岁好似怕白泽紧张担忧,贴心地安抚道。 白泽莞尔一笑,由她牵着手,沉入海里。 岁岁入了海,如鱼得水,时而兀自往前游去,时而又游回来给白泽渡上一口气。 “小时候,哥哥常常带我来海里玩。到了水里,我一激动就现了真身。哥哥就笑话我,说我一点不注意形象,以后莫要吓到自己的夫君。”岁岁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白泽,“你知道所有妖怪的弱点和秉性,你一定不怕我的真身,是不是?” 白泽点点头。 岁岁又牵起他的手,像箭一样飞射而出,她的身姿灵巧又轻盈。 水潮如雷在白泽耳畔呼啸而过,海水汹涌扑面而来,他不得不紧紧拉着岁岁的手才不至于让自己被海浪冲走。 岁岁突然停下,白泽一时间来不及停住,整个人都险些撞在她身上。 幸而岁岁及时向后仰退,顺势钻进白泽怀中。她狡黠一笑,抬头吻住白泽的唇,给他渡了一口气。 白泽刚想要伸手拥一拥她,岁岁又闲适地向后倒游着离他远去,眉眼俱笑地看着他。 白泽宠溺地看着她,缓缓向她游去。他好似又想起什么愉快的事,脸上的笑意又更浓了一些。 “你笑什么?”岁岁瞬间又游回他身边,好奇地问。 白泽指指自己的唇,摇摇头,并不说话。 岁岁想起,常人是无法在水中说话的,一旦张口,海水便会灌入口中,发出的声音也会被海水淹没。 她无趣地又向前游了一会儿,回身正要给白泽渡气,谁知白泽竟先她一步拉她入怀。 岁岁以为白泽一口气快要吐完,正急切地等着一口新鲜的空气。她攀着白泽的肩,贴上他的唇。 她才将一口气渡入白泽口中,白泽就已迫切地将舌尖探入她口中。这哪是在索取新鲜空气,他分明在亲吻她!岁岁惊讶地瞪大了眼,他疯了吗?万一呛水了怎么办? 白泽全然不顾岁岁抵在他胸前的手此刻正试图用力地推开他,他一手紧紧揽在她腰间,一手摁着她的头,不疾不徐地在她唇齿间探寻而过。 岁岁反手去推白泽箍在她腰间的手,可是白泽的力气太大了,她推搡了几次,那只大手都纹丝不动。胶着了片刻,大手似有了不悦,在她臀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岁岁的身子轻轻一颤,双手立刻安分又讨好地抱住白泽的腰。 白泽吻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甚至还在她唇瓣上流连了好一会儿。 岁岁羞红了脸,低头埋在他胸前娇喘着。 白泽抬起她的脸,又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看着他闲适从容的样子,岁岁的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从方才到现在,白泽的这一口气似乎吐不尽似的。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你…你并不需要渡气?” 白泽点点头。 “你如何做到的?” 即便知道白泽无法开口说话,岁岁的疑问还是脱口而出。 白泽的袍袖拂过,无数道金光闪过,海水荡漾着,被硬生生地推开,白泽的周围出现一道金色的屏障,阻隔在他与海水之间。 “我是水火双修,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只要灵力充沛,也能驱策海水。” 岁岁呆滞地看着白泽,想到先前自己不知给他渡了多少次气,在他眼里也许都只是一个个亲吻….念及此,她的脸羞得通红,红晕一直晕染到耳朵。 她气恼地跺了一下脚,“白泽,你戏耍我。” “怎就生气了呢。”白泽笑看着她,说,“我是你夫君,你想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更过分的都可以…” “你快闭嘴。”岁岁更是羞怯,转身就要走。 白泽连忙拉住她,解释道,“你们九头妖天生就有御水之力,能在水中自由呼吸。我与你们不同,我若要像你们这样在大海里自由往来,需要消耗很大的灵力。” 白泽绕到她面前,有些委屈地说,“我的灵力并不能支撑很久,所以…后半程还是要仰赖夫人…”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岁岁冲着他大声嚷嚷,毕竟她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旁的能有力地反击他的途径。 “我没有骗你。”白泽看着她,极认真。见岁岁不说话,他又牵起岁岁的手,说,“我灵力再高,在这茫茫大海里也只能勉强自保。夫人莫要丢下我。” 岁岁气鼓鼓地看着他,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也并无道理,再高强的灵力,在强大得可怕的自然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即便….即便强大如爹爹,也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能抵抗海底大涡流。 “那你跟紧了。”岁岁生硬地说。 “好。”白泽把她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紧随在她身后,嘴角抿着笑,“我帮夫人抓鱼可好?” “要抓最大的。可不能输给阿晏。” “定然。” 岁岁终究心软,又回过身抱住他,“你大伤刚愈合,莫要再无谓地消耗灵力。” “都听夫人的。” “抓紧我,别被浪潮冲走了。”岁岁又交代。 白泽揽住她的腰,两人如两尾交缠在一起的鱼,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蔚蓝的海底。 ========== 岁岁到清水镇时,阿晏与蓁蓁已在碧水河畔等待多时。 见岁岁与白泽破水而出,又踏着湍急的河流信步而来,阿晏懒洋洋地走过来,揶揄道,“我以为你们今晚都到不了了。” “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岁岁皱皱鼻,说,“说好抓鱼的,哥哥的鱼呢?” “你的呢?”阿晏问。 白泽展手,一条硕大的独眼鱼被甩到岸上,剧烈地拱起身子,扑腾着自己长满硬刺的尾巴。 阿晏抬眉看了眼那条还在扑棱的鱼,手中变幻出一条仅巴掌大小的银鳞小鱼。小鱼被丢到地上,瞬间变成一条体型约成年男子般大小的鱼怪。 两条鱼摆在一起,阿晏的鱼明显要大一些。 “你耍赖,你有人帮忙!”岁岁一眼就瞧见鱼的腹部除了一道长条形的伤口,还有几个类似箭眼的伤。 阿晏挑眉而笑,“你不也有人帮忙。” 岁岁绞尽脑汁想寻个耍赖的法子,阿晏的声音已幽幽地响起,“别想耍赖。” 岁岁自觉理亏,只得认输。白泽上前一步,握住岁岁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好似在安抚她。 白泽笑说,“无论输赢,这酒理应是由我们去买的。” 第160章 故国 白泽沿着西槐街缓步而行,岁岁随在他身旁,激动地与他说着话,恨不得把这条街上的每一家铺子每一户人家都介绍给他听。 岁岁自幼在这条街上长大,幼时虽调皮但胜在一张嘴甜,会哄人,街坊邻居们经常被她哄得眉开眼笑,自是待她百般宠爱。更甚者,还会教导自己家的孩子,要多向岁岁学习,尊敬长辈,待人友善。 经过烤肉铺子时,正在忙着炙烤羊腿的大叔热络地与她打招呼,“岁岁回来了啊?” 架在炭火炉子上的羊腿已被烤得表皮焦脆,时不时有油脂滴入火中,滋滋地响。 岁岁喜笑颜开地跑过去,甜甜地叫,“五叔叔,十步之外就闻到这烤羊腿的香气了。” 大叔把羊腿又翻了个面,眯起眼打量着白泽,说,“你又来了。” “他叫白泽,是我夫君。”岁岁连忙把白泽拉到身旁,自豪地说。 “哦?岁岁何时成的亲?”大叔诧异地看着岁岁如花的笑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有一些时日了。”岁岁一本正经地说,“爹爹这次叫我们回来再补一次婚宴,到时五叔叔记得来喝一杯喜酒。” “定然!”大叔哈哈大笑,“小岁岁的喜酒,是怎么都要讨一杯喝的。” 白泽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老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也是这位老板给他指了路,让他去轵邑寻岁岁。老板并不是妖族,看着倒像是个神族,可若说是神族,他这个年纪,灵力又低了一些。 大叔又去里间取了一片荷叶,把羊腿上烤得焦香,连着皮的一大块肉切下来,包进荷叶里,又用细麻绳捆扎妥帖后递给岁岁,说,“你爹和你娘进山了,今夜恐怕也回不来。你这会儿回去,家里也是冷锅冷灶的,这个你拿回去吃。” 岁岁理所当然地接过羊肉,问,“爹爹因何故进山?” “好像是大将军旧疾犯了,你娘不放心,说一定要亲自去瞧瞧,好对症开个精准一些的方子。” 大叔说着,又推开白泽递过去的玉贝,不在意地说,“白公子莫要这般见外,岁岁就像我们自家的孩子,不用给钱。” 岁岁谢过大叔,挽着白泽边走边给他解释道,“五叔叔从前是神农的义军,是我爹爹的近身侍从。后来在这开了烤肉铺,说想试着过一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他方才所提到的,山里的大将军,也是神农旧国的将军?” “正是。爷爷常年住在山里,冬日山里湿气重,夏日又闷热潮湿,爷爷年纪大了,近些年旧疾发作得就愈发频繁。” 岁岁想到每次进山看望洪江爷爷,他总是看着她一脸慈祥的笑,眼尾的褶子又多又深,长长短短都快数不清了。 幼时她总问爷爷,为何不愿意来镇上与她们一同生活。爷爷说,爷爷的根已经长在这里了,再也离不开了。 她一直不懂,爷爷又不是一棵树,又何来的根须? 爹爹也很奇怪,从不规劝爷爷从深山里搬出来住。爹爹说,爷爷有他要守护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不能离开。 她更不懂,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爷爷耗尽一生地坚守着,甚至不惜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这般清苦。 白泽扭头看着岁岁愁眉苦脸的模样,抬手覆在她手背上,问,“在想什么呢?” 岁岁咬着唇,正思索着什么。每每想起那些事,她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无论娘亲还是爹爹,甚至是阿晏,他们似乎对这些事都了然于心,反而显得她很呆笨。 “爷爷本可以不用过得那么苦,他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连走路都已经巍巍颤颤。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意搬来镇上住,我们也好与他有个照应。” 白泽看着路的尽头,沉默着与她走了一段,悠悠地开口道,“你山里那位爷爷,是神农旧国的将军。神农国早亡了数百年,如今放眼整个大荒,皆是轩辕的天下。也许,他窝在山里一日,便能守一日故国梦。若是搬来镇上,红尘纷杂,无一不在提醒他,故国已亡,故土再难回。” 岁岁渐渐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白泽。 白泽又说,“人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就可以假装外面的世界还是自己熟知的样子。” 岁岁认真思索着白泽的话,突兀地问,“你当初在神域,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白泽坦言,“明知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可心底里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他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曾经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都无法原谅自己,但所幸这一切都已过去,如今的他更是清楚地知道与其陷于悔恨,不如尽自己的后半生去弥补,去改变。 “不过,你山里那位爷爷与我的情况又不尽相同。我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一直活在悔恨里,而他是因为心怀故国,哪怕死后能魂归故土也好。” “我还是不懂。”岁岁摇摇头,失落地说。 白泽不在意地笑笑,宽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懂。我不属于轩辕,更与神农国高辛国这些不搭边,这些家国情怀,我也很难感同身受。” ============= 阿晏推开院子的门,招呼着随在身后的蓁蓁。 “进来吧。简陋是简陋了一些,与洛将军府自是不能比,但胜在还算干净。” 蓁蓁跨进院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院中那棵应有上百年的老树,枝桠上零星地冒着翠绿的嫩芽。 她几乎快要忘了,原来四季会更替,花开了会谢。毕竟她茶室前的栀茜花开四季,永远不会枯萎,洛府的丁香也是常年花繁叶茂,香气馥郁。 “发什么呆?”阿晏见她呆愣地站着,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家中似乎没人,估摸着爹娘因什么事出门了。你可莫要拘谨。” 蓁蓁仰头望着一颗颗紧实饱满的新芽,心中一阵感慨,“在我们那儿,花开千年都不败,我都快要忘记这新芽的模样了。” “四季轮替,时间的流逝有了具象,确实更有意思一些。”阿晏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枝头,又说,“我儿时在山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山中常年冰雪覆盖,有时好不容易盼来了春天,眼看着冰雪消融,枝桠上就要冒新芽,突来一场大雪,便又是一片银装素裹。所幸,有爹爹在身旁陪伴,有爷爷悉心教导,如今偶尔回想起来,倒也不觉虚度。” 阿晏敛了笑意,天光在他明亮剔透的眼眸中交汇,穿过漫长的岁月,幼时的变故留在他生命里的悲伤的痕迹清晰可见。 那一刻,蓁蓁的脑海中竟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她只觉眼前的人在这一刻才显鲜活而真实。 初见阿晏时,他信步而入,面带淡淡的笑,一双明亮的眼却如覆薄冰般睥睨众生,仿佛这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足一提。 那日是她在府上养了大半年的伤,第一次偷溜出门。她就坐在窗前饮着薄酒,看着街上的百姓熙来攘往,心中是劫后余生的平静。 而那张陌生又总觉有几分熟悉的脸….究竟是哪来的小公子,傲慢又自负。 “喝茶吗?我可以煮一些。”阿晏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蓁蓁颔首回应,“有劳晏公子。” 第161章 烹鱼 蓁蓁与阿晏围着树下的矮几,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阿晏指了指地上的鱼,问,“你会做鱼吗?” “会一些。” “我不擅烹鱼。”阿晏扭过头看着冰冷的灶台,假装不经意地说。 蓁蓁看看那条血淋淋的鱼,又看看阿晏有些孩子气的侧脸,掩嘴轻笑,“晏公子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都可。” “在家时,我偶尔会下厨烹制一些简单的饭菜,公子若不嫌弃的话,让我试一试?” 蓁蓁的话好似正中阿晏下怀,他放下茶杯笑嘻嘻地看着蓁蓁,说,“我给你打下手。” 蓁蓁轻弹一指,灶膛内燃起一簇小火苗,不多时便已炉火通红。 “你往灶膛里再添一些柴,锅里留一些热油。” 阿晏一边照着蓁蓁的吩咐操作,一边还不忘关照蓁蓁,“这鱼怪的尾部肉柴刺多,腹部最为肥嫩,头部若是炖汤,再配一些….” 蓁蓁想起那日在神农山上,阿晏也是这般煞有介事地关照婢子如何烹饪虾和螃蟹,乍一看倒像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她不禁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蓁蓁抿着笑,说,“那就劳烦晏公子再备一些豆腐和野菜来。” 阿晏在厨房里找出一块卤好的豆腐,又去后院摘了一些野菜,回来时蓁蓁已在灶前料理鱼腹。 火光明灭,照在蓁蓁脸上,明艳的金色与红色在她脸上流转不定。阿晏倚着门看着蓁蓁被火光映照得光彩夺目的面容,心口不由得急跳了两下。 蓁蓁在烹制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腌料放置在何处?” 阿晏回神,忙从柜中取出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瓶子,“应该都在这里了。” 蓁蓁随手打开一个瓷瓶,放到鼻下嗅了嗅,又换了另一个。 阿晏说,“平日里都是我娘在弄这些,爹爹有时会给娘打下手。我和岁岁…只会吃。” 蓁蓁往锅中看似随意地撒了一些料,漫不经心地说,“我从前也不会这些。一个人生活久了,有时就想自己折腾一番,前几年心血来潮,便与酒楼掌勺的大厨偷学了几招。你别看我们那儿地方虽不大,但大厨的手艺可分毫不差。” “你做糕点的技能,也是和你们那儿的厨子学的吗?”阿晏想到云辇上,岁岁稀罕地捧在手心里的糕点,不禁面露宠溺的笑,“岁岁嘴刁,她觉着好吃的,都不差。” “那是自己琢磨的。我从前有一位友人,身子孱弱,每回生病吃药,都要配一些果脯或甜食。” “哦?听起来你那位友人,在你心里很有份量。” “我们情如姐妹。” “我之前未曾听人提到…” “她已经去世好几百年了。”蓁蓁淡淡地说着,抬头看向阿晏,阿晏自觉戳了别人的痛处,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了片刻,蓁蓁终于忍不住开口,“装鱼的盘子。” 阿晏一怔,回过神来才发觉锅中鱼肉早已烹饪入味,飘香四溢。他把盘子递给蓁蓁,迟疑了一瞬,又问,“我听闻你师父常年住在神域,你却住在主岛。以当时的境况,你为何没搬去神域?与你师父也好有个照应。” “我是从神域搬出来的。”蓁蓁纠正。 “为何?” 蓁蓁故作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地说,“与师父吵架了,就离家出走了。” 还未待阿晏接话,蓁蓁已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特别用力,眼角都能笑出泪来。那段过往,日后也要像今日这般,用玩笑的口吻就能说出口。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清清嗓子继续说,“师父在岛上开了铺子用来维系神域的开销,这些铺子总要有人打理,于是我就搬去主岛负责打理那些铺子。” 阿晏端过盛了鱼的盘子,蓁蓁虽在与他闲聊,手上却并没有停歇。只见她将切碎的干辣椒和葱花洒在鱼肉上,又在汤勺里倒了一小勺油。 红潋潋的灵力在汤勺上萦绕,小小的气泡自热油中接二连三地冒出,待气泡消失,蓁蓁将这勺滚烫的热油淋在葱花与碎辣椒上。 那一瞬,阿晏才知何谓真正的“香气扑鼻”。 “你不仅箭法出众,厨艺也甚是了得。”阿晏忍不住赞许。 蓁蓁揶揄道,“岁岁常与我说,晏公子见多识广,天下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都见识过。能得公子这句夸赞,不容易!” “你净听小妹整日里胡言乱语。” 蓁蓁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整块豆腐托在掌中,又拿刀划拉成小块,雪白的豆腐顺着她如青葱般的指间滑入沸腾着的汤锅里。 阿晏刚想说什么,院子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不用看他也知道,开门这般粗鲁的,必是岁岁回来了。 “哥哥,我回来了!左耳叔叔说这是他专程给你酿的梅子酒。”岁岁兴冲冲地跑进院子,嚷嚷着,“蓁蓁,我还给你买了甜米酒….” 院子里空荡荡的,倒是厨房敞亮,阵阵香气弥散而出。 “娘亲那么快就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厨房,只见蓁蓁握着大勺正在轻轻搅动着一锅奶白色的汤,阿晏倚着门框,眉眼含笑地看着岁岁,说,“今晚蓁蓁姑娘下厨。” “你怎么好意思让蓁蓁下厨?”岁岁不满地嘟嚷。 阿晏一脸无辜地看着岁岁,“蓁蓁姑娘说她会烹鱼。” “蓁蓁是来做客的。” “你都和人家师父成亲了,蓁蓁姑娘就不算客人。” 岁岁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得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问,“你自己不也会炖鱼么?” “我不会,你记错了。”阿晏笑眯眯地扳过岁岁的肩,推搡着把她赶出厨房,“去摆碗筷,准备吃饭了。” 白泽拉过岁岁,笑说,“我也是头一回吃蓁蓁做的菜。据闻手艺堪比酒楼的大厨。” “真的?”岁岁半信半疑。 她知道蓁蓁灵力高强,箭法了得,又擅铺子的经营,还会看账目,做的糕点也极好吃。如今还得知,蓁蓁的厨艺与酒楼大厨不相上下?世间怎能有如此厉害的女子,她怕是再多活七百年也未必及得上。 白泽郑重地颔首肯定,见岁岁面露羡慕之情,他又笑着拍拍岁岁的头,温柔地说,“你有你的好,切莫妄自菲薄。” 不多时,一桌酒菜已在院中的案几上摆好,饮酒赏月,美人佳肴相伴。 阿晏只觉院中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那个伶牙俐齿古灵精怪的小妹,今夜才真正回来了。 酒过三巡,岁岁已面染桃花,眼神迷离。她高举着酒杯,亢奋地说,“真想永远这样,每天都能和你们一起,天天在一起喝酒吃肉,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这不难,你不要嫁太远,随时都可以回来撒野。”阿晏啜着酒,闲适地应她。 岁岁只觉整个脑袋都晕晕的,干脆靠倒在白泽肩上,还不忘搭阿晏的话,“不会很远的。白泽说,我们…我们要在镇上买宅子,以后我想家了,只要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家!” “你们要在清水镇买宅子?”阿晏挑眉看着岁岁,这晕晕乎乎的样子,说的话半真半假也不知该不该信。 “确实有这个打算。”白泽说。 第162章 父女 天才蒙蒙亮,整个小镇都还在睡梦中尚未醒来。直到几声鸡鸣声响起,屋外才隐隐有了人语声。 岁岁使劲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又是怎么回的屋,她已全然不记得。她尚且还有一丝清醒的时候,隐隐听到阿晏留蓁蓁住下,说,“客栈人流嘈杂,这小院隔壁就是自家的医馆,后院还有几间空屋子,定期都会安排人打扫,若不嫌弃可将就先住着。” 蓁蓁迟疑一瞬,也就应下了。 阿晏又说,“白泽大人在宅子置办妥帖前,也可先屈就一下。” 白泽倒不扭捏,直接就应了。 所以,昨晚白泽和蓁蓁都住在隔壁回春堂?岁岁揉揉自己尚在发晕的额头,又想起阿晏说,“今晚我也会宿在回春堂,二位晚上若是有什么事儿,可直接吩咐。” 阿晏昨晚也住隔壁??他们…就这样让醉得不省人事的她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岁岁仰天无声地长叹一口气,左摇右晃地活动了一下身子,跃下床榻,利索地换了套干净的衣裳。 院子里还留着他们昨晚喝空的酒瓶子,东倒西歪地躺在案几上。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走到门口。 虽然她的动作已经很轻很柔,可经久未修的木门还是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岁岁。”相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岁岁一脚已跨出门外,另一脚还尚未来得及跟上,听到相柳的叫唤,一时心虚地不知该把哪只脚收回。 相柳已负手立于院中,白衣如雪,让人觉着比这初春的晨霭还清冷。 “你这是刚回来?还是正要出门?” “爹爹,我…” 相柳看着她窘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得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因着这个浅笑,他的整张脸都显得柔和了好几分。 他拂了拂袍袖,在案几前坐下,说,“若是刚回来,可能有些晚了。若是正要出门,尚且早了一些。” 岁岁跑回相柳身畔,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爹爹,你又取笑我。” “怎就你一人?阿晏呢?” 岁岁努努嘴,“隔壁回春堂呢。我这不…正要去寻他回来。” 相柳睨着她,不说话。 岁岁心虚地朝着相柳笑了笑,转了话头问,“你和娘亲昨夜回来的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拂下她的手,不经意地把案几上的空酒瓶一个个扶正,淡淡地说,“嗯,回来时已经快五更天了。正巧遇到白泽从你屋里出来,他说你醉的不轻,他放心不下,所以在你榻前守着,看你酒劲退了,彻底睡熟了,才走的。” 岁岁强压着嘴角的笑意,她就知道,白泽才不会丢下她不管。 相柳又问,“这次上山可有收获?” “算是有一些吧。虽然曾外爷没有承认自己当年的过失,也一直提防着白泽,生怕白泽再去杀他。但是我们寻得了别的法子来改变妖族的处境。” “什么法子?” “白泽决定要重新修撰《妖怪图志》了。虽不能立竿见影地改变现状,但将来,一代又一代的族类更迭,潜移默化间,应该总能改变点什么的吧?”岁岁半仰起头看着相柳,好似在简单地描述着将来,可又迫切地渴望着得到爹爹的肯定,希望有人能告诉她,现在做的这些并非徒劳无功。 相柳抬手抚过她的头,说,“如今的局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若要改变,自然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扭转的。这事确实急不得。只是….《妖怪图志》是禁书,轩辕王怎会答应让你们重新修撰?” 岁岁嘻嘻一笑,“舅舅说,曾外爷年纪大了,不要再事事去叨扰他,劳他费神伤身。这事舅舅给做主了。” 相柳听完,并没有像岁岁预期的那样一笑而过,甚至连先前嘴角的那抹浅笑都收敛了。他温暖宽厚的手停滞在她丝绢般的发上,迟迟都没有动一下。 “在山上,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岁岁心里一慌,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如果换作是白泽,他睁眼说瞎话的能耐一定更自如一些。“曾外爷只是拘着我不让我下山,并没有其他的事。后来哥哥来了,说要接我回家补办婚典,曾外爷可能早就想放我回家,又没个由头,正好就借了哥哥的由头,放我下山了。” “以后莫要再擅自上山。” “不会的。”岁岁对着相柳甜甜地笑了笑,说,“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擅自上神山。” 相柳满意地点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清冷的脸上刚溢出的一点点笑意又收了回去。他敲了一下岁岁的头,故作凶狠地说,“你也着实大胆,还把白泽也带上山。万一真惹怒了轩辕王,两人起了冲突,我快马加鞭地赶来救你怕都来不及。” “爹爹,你看孩儿这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 岁岁连忙抱住相柳的手,当初白泽上山,又不是她指使的,何况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真是冤枉。可是,有冤也不敢喊,只得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 见相柳仍冷着脸,岁岁连忙觍着脸凑到他面前,笑说,“回头我也好好训一训白泽,叫他以后做事要三思,莫要不计后果,不许再惹爹爹担心,更不许给爹爹惹祸。好不好?” “你训他?”相柳轻笑起来。 岁岁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说,“他若不听话,我也会训他,打他,还会咬他。”说着,她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龇牙咧嘴地说,“我平日里很凶的。” 相柳笑着拍拍她的脸,说,“你这招也就用来对付阿晏还凑合。” “那是哥哥让着我,以后怕是也行不通了。哥哥以后要宠着别人了。” “何出此言?” “昨日我见哥哥给人姑娘倒酒。”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岁岁,仿佛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并非什么稀罕事。 “他骗人家姑娘给他炖鱼吃。” “嗯。” 岁岁眼珠子咕噜一转,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哥哥给人家姑娘夹鱼肉的时候,还悄悄把刺剔了。他以为我醉了没看到,我的酒量可今非昔比呢。” 相柳再绷不住一脸的严肃,哈哈大笑起来。 =========== 约莫十日后,定下了补办婚典的日子。 岁岁坚持要穿她当初出嫁时的婚服,她说若是婚服都要重新定制一套新的,岂不就像再嫁了一次?若是重新嫁娶一次,那上一次的算什么呢?上一次虽办得简单,但也是拜过天地签了婚书的,是走哪都作数的。 白泽宠溺地看着她,说,“这事不难办,我回去把夫人的婚服取来就是。” 岁岁又说,“这补办的喜酒,宾客名单中莫要漏了洛将军,他与白泽本就情同手足,又有同生死的情谊。还要请上嬷嬷,嬷嬷跟了白泽数百年,尽心尽力。当初我在神域时,嬷嬷待我也是无微不至。句侍卫也不能落下,他虽然看着木讷呆笨,但他待白泽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是白泽很亲厚的朋友。” “都依你。”相柳说。 第163章 送亲 他们的婚典定在三个月后。 那一日,喜庆的灯笼和红绸布,从西槐街的一头,一直挂到了东槐街的另一头。 嬷嬷帮岁岁整理好嫁衣,给她戴上凤冠。 蓁蓁掀起垂旒,替岁岁描着眉。 岁岁捂着胸口,紧张地轻吐一口气,“蓁蓁,我好紧张。” 嬷嬷掩嘴而笑,说,“只是补办一场婚典,来的宾客也都是夫人娘家的亲朋。夫人莫要紧张。” “是啊,平日里见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儿怎紧张起来了?”蓁蓁笑抚着岁岁的脸颊,故作神秘地说,“来之前我替你看过了,新郎官还是原来那个,一点没变。” “说不上来的紧张,总有点心神不宁的。”岁岁喃喃,难道是许久未见到白泽,心中生了怯意?自白泽离开清水镇回去取喜服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细细算来已近三月。 本以为去去就回,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不料因着一些琐事在岛上耽误了些时日,回来时距离婚期已不足一月,娘亲说按习俗,是断不可见面的。 岁岁想起当初成亲时,素来不屑于世俗礼数的白泽却认认真真地守着这不成文的习俗,而今即便只隔了一炷香的脚程,也硬是忍下了心中百般的思念。 倒是辛苦了嬷嬷和蓁蓁,隔三差五就要奔波于两处。 屋外喜乐阵阵,喧闹的人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岁岁不得不怀疑,今日是不是整个镇子的人此刻都挤在小院门口凑热闹来了。 阿晏在屋外轻叩两下门,催促道,“好了吗?花轿已等候多时了。” “急什么,新娘子不得好好打扮打扮。”蓁蓁大声回道,又不慌不忙地在岁岁的唇上点了胭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感叹,“真好看!还是那么好看!” “莫要误了吉时。”阿晏又催了一声。 嬷嬷与蓁蓁最后帮岁岁整理好凤冠上的垂旒,这才把门打开。 蓁蓁问,“怎是你来接亲?” 阿晏笑笑,说,“我这是送亲。爹娘与宾客都在宅子那儿等着呢。” 嬷嬷扶着岁岁坐上花轿,爆竹声响起,就连轿帘上装饰的珍珠垂坠仿佛都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轻轻跳跃摇晃着。 蓁蓁随手变幻出一朵黄色的小花,只见她随意地把花往地上一抛,路的两边立刻生出繁密的绿芽,绿芽舒展着向阳而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花骨朵,又开出一朵朵绚丽多彩的鲜花。 阿晏不似路人那般惊叹连连,好像对于这样的小把戏早已司空见惯,他若无其事地朗声道。“起轿!” 微风吹来,即便隔着轿帘,岁岁也能闻到一阵阵淡雅的花香。她忍不住掀起轿帘一角,看向窗外,长街上竟铺满繁花,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这些鲜花看似娇嫩,可即便被迎亲的队伍踩踏而过,依然绚烂如初。 “夫人,莫要回头。”随行在轿旁的嬷嬷小声提醒。 岁岁吐吐舌,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轿帘。 才行了没几步,只觉外面来一阵狂风,吹得轿厢剧烈地晃了一下,岁岁连忙抓住厢壁才刚坐稳,送亲的队伍又突然停下了,连一直喧闹的喜乐都嘎然而止。 只闻轿外有人大声呵斥,“今日是我们将军家的女公子出嫁之日,何来的狂徒,竟敢这般造次?” 虚空中乍现四五只妖兽,他们都长着人的身体,一张张成年男子的面容面目狰狞,身后有巨大的黑色羽翼,两条腿却又如鹰爪般锋利。 “是你们?!”蓁蓁仰头怒瞪着他们。 阿晏从队伍的尾端走到蓁蓁身旁,问,“你认识?” “他们是昔日九婴的部下,这次就是他们在岛上扰乱百姓,师父才耽误了回程。” 说话间,又有数十只妖兽出现在半空中。黑黝黝的羽翼伸展着,一时间遮天蔽日,周遭犹如黑夜。 领头的妖兽恶狠狠地说,“白泽当年背叛族人,害得我们整个妖族世代为奴,只能苟延于世。如今他想要独善其身,娶妻生子,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的声音响彻天际,周遭围观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嘈杂的议论声充斥于耳畔。人群中不乏有年长的妖族,最先明白了妖兽所指:那些来势汹汹的妖兽,是冲着东槐街新落的白府而来。那位白公子与传闻中的猛兽白泽也并非是同名同姓,根本就是同一人。他们的父母曾说于他们听的传闻,原来都是真的。 “岁岁姑娘怎可嫁于这样背信弃义之人为妻呢?”不知是谁议论了一句。 岁岁再也坐不住,掀起轿帘,气势汹汹地走出花轿。她顾不得礼节,掀开垂旒指着半空中的妖兽,大声呵斥,“你们追随凶兽九婴,欺辱人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九婴已亡,你们不想着改邪归正,还在岛上兴风作浪,为祸人间。有什么资格在这声讨我夫君?!” 妖兽扇动翅膀,掀起一阵风沙,连着铺满整条街的鲜花,都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 阿晏蹙眉,不悦地看了一眼后,手结法印,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咒语。 周遭雾气弥漫,喧闹的人声渐渐褪去,仿佛有一层巨大的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与百姓之间。屏障内,是身着红衣的迎亲队伍和盘踞在半空中的乌压压的妖兽;屏障之外,是不明所以的百姓。 阿晏凝望着半空,眼中尽是凛凛杀气,他说,“世人常说,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出嫁的姑娘不宜往回望,不宜这个不宜那个。我们家没有这么多规矩。我只知,今日谁坏我小妹的喜事,我就杀了谁!” 阿晏的话似一道赦令,蓁蓁再无顾忌,唤出自己的金色大弓。她一下子拿出三箭,缓缓拉满弓,对着半空。 岁岁正要上前加入,抬轿的轿夫却突然变了容貌,硕大的翅膀撑破衣衫,从肩胛骨处向外伸展。 轿夫的羽翼如利刃,猛然挥向岁岁。 幸而岁岁眼疾手快,整个人直接向后仰靠,利刃在距她眼前寸尺之处挥过。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紧接着又回旋转身,退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紧紧握着一柄银白色的长剑。 妖兽们都盘旋于半空中,占据了地利,并不好用应付。即便是蓁蓁用弓箭这样擅长远弓的武器,也并不敌他们人数众多。 无奈之下,阿晏只得把食指和拇指放到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哨音才落片刻,尖锐的啸鸣声自空中传来,一只白羽金冠雕自高空俯冲而下,冲破黑鸦鸦的妖兽围困,向着阿晏疾驰而来。 阿晏纵身一跃,立于雕背。洁白而壮实的翅膀在花海中划过,带起无数的细小花瓣,如细雨般自半空中缓缓飘落。 天空中光芒变幻,黑烟滚滚。 白雕通体雪白,在一片漆黑中尤为显眼。阿晏催动灵力,数不清的冰雪凝成的小刃缓缓聚集于半空,随着他眼中闪过的一抹猩红,利刃瞬间向四面八方扩散,直冲妖兽而去。 第164章 绝杀 妖兽向四处散开以躲避冰刃的袭击,动作稍慢一些的,或被冰刃刺中羽翼,或刺中腿脚,更有甚者被直击心口穿体而过。 零落的黑色羽毛还在半空中轻舞,身子却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领头的妖兽讥讽地看着阿晏,说,“你也是妖,今日竟帮着白泽来杀害同胞。你是要与整个妖族为敌吗?” 阿晏一脸不屑地说,“你还不配代表整个妖族。” 他的手中又幻化出冰雪凝成的利刃,与周遭围拢过来的妖兽缠斗起来。 以寡敌众,对岁岁来说并占不到什么便宜,何况还穿着繁重的嫁衣。 她的剑气挥过,道道银白色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劈裂黑色的雾气。火红的嫁衣带起片片如雪般的白色花瓣,仿若在雪夜的田野间独舞。 突然间,一道金色的光芒刺破黑暗,逶迤而至。它缠绕住岁岁身后的妖兽,又向着左侧伸展,金色的丝线又缠上另一只妖兽。 就在他们挣扎的一瞬,金丝线瞬间收紧,直接将它们绞碎。 岁岁回身看去,正被眼前的血腥震惊,那道金光已幻化成一柄利剑,向着她身后的虚空疾驰而去。 迷雾中,一身红衣的身影若隐若现。 岁岁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近,是白泽。他一身红色喜服,手上正握着他那柄如鞭的软剑,剑刃上还有尚未挥散的金色灵力,缓缓萦绕。 “白泽!”岁岁心里一阵急跳,掩不住的喜悦之情。 白泽又一次挥起手中的软剑,剑身缠绕住妖兽的手臂,金灿灿的灵力通过剑柄传递到剑刃。 妖兽只觉自己仿佛被重重山峦压迫,几近要挤碎他的骨头,整个身子动弹不得。 岁岁连忙举剑刺入他的心口,鲜血瞬间自他口中溢出,他甚至还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便已直挺挺地倒下。 白泽抽回软剑,正欲挥向另一只妖兽。 妖兽见状,转身想要挥翅飞向半空。 白泽的剑刃带着杀气腾腾的灵力,眨眼间便已缠住他硕大的羽翼。他只是轻轻一扯,那只妖兽便被他重重地甩到地上。 “白泽,今日你屠杀族类,来日必不得善终。”妖兽呕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因翅膀被束缚着,他并无法随意地动弹。 白泽并不想与他逞口舌之快,反倒蹲下身子,指着天上盘旋着的一片乌黑,问他,“今日你们都来齐了吗?” “想要与你相斗,自然要倾巢出动。” “很好。”白泽冷冷一笑,眼里透着凌冽的寒意,妖兽甚至来不及思索白泽话里的意思,便已被一掌震碎心脏。 白泽这才缓缓站起,对着岁岁张开怀抱。 岁岁脸一红,连忙跑上前去抱住他。 白泽拥住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以为夫人反悔了,不想与我成亲。” “我…我们被围困住了。” “我知道。”白泽松开她,笑说,“是我从前太心慈手软,才出了今日这档子事,险些误了我们的大事。” 他温柔地抚过岁岁的脸,又替她扶正有些歪倒的凤冠,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一会儿记得要把耳朵捂住,一定要捂得严严实实的,知道吗?” 岁岁不明所以,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白泽又唤了不远处的蓁蓁,指指自己的耳朵。蓁蓁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搭箭挽弓,对准一整片黑羽中的那一抹雪白。 “嗖”的一声,一支黄金箭矢穿过白雕的羽翼间的缝隙,擦过阿晏的身旁,深深地扎进那只正与阿晏缠斗的妖兽心口。 金色的光芒在妖兽的胸腔里裂开,刺眼得如同正午的日头,让人睁不开眼。 阿晏也不得不扭过头去避开这道刺眼的光。白雕呼啸着从高耸的树枝上掠过,向着白泽俯冲而来。 白泽笑如春风地看着白羽金冠雕,丝毫不闪躲,仿佛料准了它并不会真的攻击他。 白雕一声啸鸣,在白泽身前落下,白如雪的羽翼收拢,瞬间幻作小小一团。 白泽以指为笔,在虚空中潦草而有力地写下一串咒语,他的指尖所过之处皆留下无数金色的光斑。这些光斑汇聚成一道金光闪闪的符咒,向着虚空极速地放大成一张无形的网。 岁岁从未见过这样的法术,惊讶得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 盘踞在半空的妖兽还未来得及反应,又一个巨大的繁杂阵法,闪着金光破空而出,笼罩在他们头顶。 随着白泽双手的法印铺展开,阵法变得愈发地庞大,所有的妖兽,连同蓁蓁,阿晏,岁岁…甚至是白泽自己,都置身于阵法之中。 强大的灵力带起狂风阵阵,吹拂着白泽鲜艳的衣袍,原本被一条红绫挽起的发髻此刻也被吹散,满头青丝肆意地随风飞扬。 岁岁突然有些害怕,不动声色地躲到白泽身后。 蓁蓁不由地看了眼身旁的阿晏,阿晏也正看着她。 此刻,所有的人声都已消失,于无尽的寂静中,只有狂风一阵接一阵地剐蹭着他们的脸。 “捂紧耳朵。”从蓁蓁的口型,阿晏可以判断出她大概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突然间,一声闷雷自云层中传来。起初阿晏并不在意,可是紧接着那声闷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透过皮肉狠狠地在他心脏上敲了一下。 阿晏一下疼得跪倒在地,冰冷的汗珠从他鬓角滴落。 他再抬头看去,岁岁正掌含着灵力,紧紧捂住自己的双耳。而半空中的妖兽们仿佛也毫无预备地被刚才那一击重创到,一时之间乱了阵法,再不像先前那般攻守有序,让他迟迟都无法突破。 白泽的嘴唇快速地翕动着,仿佛还在念着什么咒语,只见他展掌击向半空,一个个火球如雨点般落下,妖兽在阵法的笼罩之下根本无处可逃。 蓁蓁趁着间隙,施布出一个屏障,笼住岁岁与阿晏。 妖兽的惨叫声陆陆续续地传来,他们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又是一声闷响,贯穿过他们的头脑,仿佛大地自深处皲裂开,整个脑袋都似要炸裂开,让人痛不欲生。 白泽漆黑的眼眸不知何时已褪回金色的妖瞳,杀气凛凛,不见丝毫恻隐。 一些灵力较低的妖兽自半空中重重地摔下,口中眼中都溢着鲜血,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黑色的羽翼被烈焰灼烧过,裸露出羽毛下一块块斑驳的嫩粉色皮肤。 白泽的手中又升腾起一个巨大的火球,周遭被熊熊燃烧着的烈焰烘得酷热难挡,连空气都是炙热得灼人心肺。 蓁蓁看着白泽高大挺拔的背影,此刻的师父强大得令她感到畏惧。对此刻的他而言,要杀死这阵法中的任何人,就和捏死一只蝼蚁般轻而易举吧? 火球缓缓升起,压在他们头顶的金色阵法瞬间变成了一个火阵,一边燃烧着一边向下压去。 妖兽们不得不落在地上,可是脚下不知何时也出现了和天空中那个阵法一模一样的火阵,不同的是它正在缓缓上升。 妖兽的眼中有了惊慌,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不死不灭的绝杀阵,白泽这是要将它们一网打尽。